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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


第一章 待到桂花飘香时(1)

“做人不能太张扬。上元县的张宁知dào

吧?对对,就是当众扬言今年秋闱解元非他莫属呐个,自负文才天下第一,结果怎样了!”一个大肚子的圆脸中年汉子刚坐下,就眉飞色舞地对同座的两个茶客说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好似有惋惜的意思,偏偏口气之中颇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儿。

“怎样了、怎样了?”旁边一个穿绸缎的年轻人有点急切地问道。

说话的年轻人和那刚来的大肚汉一个穿绸缎一个穿布衣,但并不表明贫富差别,而是因为年轻人有功名、大肚汉没有。时值大明永乐二十一年(公元一四二三年),太祖定下的庶民不能穿绫罗绸缎的法令仍然有效,况且这是在南京,不久前还是大明王朝的都城,人们不敢随意干越制的事,特别在公众场合。

刚来的大肚汉正想娓娓道来,不料楼下的戏台子上突然“咚咚、咣”地响起一阵敲打乐器,顿把他到嘴的话给压了回去。这时上来一个末角唱道:“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

接着的唱词用二胡配,声音不似敲打乐那般刺耳,于是大肚汉便继xù

说起来:“怎样了?昨日我恰好亲眼所见,他的伯父张九金带着人抬他回去,是抬回去的。对对,就是做云锦买卖的呐个张九金,把他的侄儿从衙门里接出来抬回去,看样子恐怕是……牢狱是什么地方,进去一遭还能不受点罪?张宁又是个举业读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说在家里已是奄奄一息就等那口气了。”

年轻人一脸好奇道:“陈兄做绸缎生意,好像和张家云锦铺子还有点来往,想必是很知dào

点内情啊。我只听说张平安(字)是因为在乡试前贿赂考官下狱的,有没有什么更细的消息?”

“马茂才是和张宁在同一个贡院考试的,你就对这事儿一点都不知dào

?”大肚汉反问道。

缎袍年轻人忙摇头道:“虽同在南京贡院考试,但我是江宁县的生员、而张平安属上元县县学,平常几无来往,也就是见过几面而已,实在对此事知之甚少。”

称作陈兄的大肚汉听罢故弄玄虚地招招手,等俩人挪了下位置附耳过来,他才故弄玄虚地小声说道:“主考官是谁?吕缜吕大人,北京来的礼部侍郎。咱们南京毕竟是重地,乡试的主考官也是有分量的朝廷大臣,可现在他已经涉嫌科场舞弊被锦衣卫拿到镇抚司诏狱去了,张宁贿赂的考官就是这个吕大人。听说案发后有人揭发张宁还未开考就大言不惭必中解元,想咱们秦淮两岸风水之地人才荟萃,每逢子午卯酉参加秋闱的士子多如牛毛,有真才实学的同样不计其数,能上榜中举那都得看祖坟,张宁第一次参加秋闱就敢当众扬言必中头名,哪来的底气?于是官府就拿了他一审,果然事出有因,什么都招了。关一阵子,朝廷念他初犯免了死罪,革去功名永不录用放回家了事。”

“就只有这点消息?”缎袍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失望,“就没听说是谁揭发的么?”

大肚汉不甚高兴了:“一般人谁能知晓?我还以为马茂才是科场中人,对这种事的消息会多一点。”

“既然礼部侍郎都进了诏狱,为何张宁却这么快就给放出来……”缎袍年轻人说到这里突然端起茶杯喝茶,就此打住。

大肚汉随口道:“就剩最后一口气,张家都在准bèi

后事了,死罪不死罪也差不多。”

……

南京城不像北方很多城池一般方方正正,而形似一个倒凸字,城内分属上元、江宁二县,除了“倒凸字”南边的那片凸起部分,其他区域都属上元县,分界线是大中街。秦淮河在城外沿着西边城墙向南流向,在三山门处分水,一条流入城中;此段秦淮河绝大部分都在江宁县内,在城东南通济门附近又与自北而来的运河青溪汇流,穿过城墙出城。

挨着通济门的青溪上有一道桥叫大中桥,大中桥北边是里仁街。这里是经营生活用品生意的商贾集中地之一,像大中桥、北门桥、三牌楼这些地方都是商业区。刚从牢里被接出来的张宁的家就在里仁街的一条巷子里面。

张家显然是从商的,不过户籍却是农,因为明朝没有商籍这一类。大明朝的一些制度实在有自相矛盾之嫌,太祖很痛恨那些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而商人在他的看法里就属于不事生产者,故没有商籍一说;可是文明社会不可能缺了商贾,从商的人自有对策,通过各种办法挂农、匠、军等籍,有点资产的人最常见的办法是在乡里买耕地当地主,咬定主要经营的是地租,然后变成农籍。在这个时代,除了当官的、名义上种地的最清白最高尚,大家都要吃饭。

张宁的父辈是两兄弟,他的父亲叫张九银、伯父叫张九金,一同经营云锦生意。张宁的父亲去世得早,几年前母亲也去了,他们家剩下两兄妹跟着伯父过活。云锦铺有张九银留给他们的资产份额,在乡下也有几亩地收地租,也算小有产业;不过张宁是举业读书的人,根本不事经营生产,资产地产全部是伯父在经管,住也在伯父家,本来生计是不成问题的。张宁早年丧父,伯父张九金几乎就相当于他的父亲,在家里甚至被称作二郎,因为张九金有个独子是大郎;但是两兄弟在张九金的眼里还是很不同,并非因为张宁是他侄儿的关系,最主要的是张宁以前是捡来的婴儿,血缘上就隔了一层。

这几天张九金的眉头一直都没舒展开过,吃晚饭时刚提起筷子就叹气。前几天侄儿还在牢里他是担忧,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

左右回顾饭桌一共老少五个,而以前常常是七个人一起吃饭,张九金就拉着脸问道:“张小妹呢,吃饭还要人去请?”

“刚刚叫过她了,说是不想吃,正在房里拿米汤往二郎的嘴里浸。”张大郎的妻子罗月娥一边将六七岁的小女孩抱上凳子一边回答。

旁边的中年妇人道:“再去叫她,劝劝。这孩子昨儿起哭几场了,饭又不吃怎生了得?”

张九金怒道:“由得她,别去了!”

他是一家之主,众人见他发火都不敢当面顶撞一时间就沉默下来,只有六七岁的小丫头拉着她妈妈的袖子:“我要吃蒸蛋,娘给我舀。”

张九金的儿子张世才这时开口打破沉默:“今我在铺子上时,王家的过来退礼了?”

“退了五十两银子。”中年妇人道,她便是张世才的娘邹氏。张世才忍不住嘀咕道:“二郎被革了功名,他们家早想悔婚又怕人说势利眼,昨日听郎中说二郎不行了,怕是在暗地里高兴着,正好有了悔婚的由头。”

张九金顿时“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搁下,转头盯着儿子道:“怎么说话的,你是生怕不能得罪人?”张世才忙道:“这不在家里么,我还能出去瞎咧咧不成……”

邹氏帮腔道:“在家里也不能这样说别人。王家是有头脸的殷实人家,如果现在不退婚,等二郎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人还没出阁的闺女背上什么名声?”

“是是,儿知错了不行么!”张世才黑着脸埋下头。

邹氏又道:“只是可怜二郎,他怎么可能去贿赂考官,这明摆着是冤案!二郎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埋头读书,别说贿赂京里来的官,他连认都不认识。”

张九金道:“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是非!”

这时老夫妇俩没责怪张世才了,张世才又搭腔说道:“我在县里的书吏那儿听了个消息,涉科场舞弊案的吕大人在京里就进过一回诏狱。说是他的女婿上朝时礼仪出错,结果监国太子因为吕大人是礼部侍郎的关系就没有责怪;有人就向皇上密报了这事儿,皇上龙颜大怒就将吕缜关进了诏狱,后来气消了觉得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又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父亲您觉着,这回吕大人又惹上科场舞弊案,是不是和这事有关系,被人乘皇上不喜欢他给暗算了?”

张九金不语,邹氏疑惑道:“皇上也把儿子管得太严啦。”

“娘您是不知dào

,皇帝家哪能和咱们百姓家一样?百姓家的儿子做错了事也就挨骂几句;太子做错了事,倒霉的是太子身边的官,这些年因此被杀的和关进诏狱的官还少么,大名鼎鼎的大才子解缙怎么死的在南京谁不知dào

,说是私会太子。只是大伙儿不敢在外头说而已。”张世才头头是道地说着。

不过他们说什么都是枉然,皇帝太子朝廷大员等等离张家的人实在太遥远了。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南京城规划得等级森严,同一城池中分作几个世界,贵族官吏和富人区、手工业区、商业区、风景区井然有序。张宁家所在的大中桥附近到富乐院所在的武定桥近左多属于商业区,沿途充满了市侩和喧嚣,不过人气却是很旺,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们家既无车也无马,不过张宁去武定桥办事不用步行,这里更流行的交通方式:坐船。有一种专门载客的短途乌篷船在城中水路航行,就像现代的公交车一般方便,而且非常便宜;另外还有长途旅行的“夜航船”,常有文人写夜航船的逸闻趣事,不失风流。

张宁问明白了详细地址,出门走一小段路在大中桥码头上船,顺着秦淮河向西航行。在船上倒体验了一回所谓大明读书人的牛|逼社会地位,同船的人不认识他自然不知dào

他已经没有功名了,只瞧他那模样和穿着,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泥阳春水的书生,旁边的船客都不自觉地让出比较宽的空间,对面的一个短衣汉子把腿都缩起来生怕招惹了他。别觉得大明朝的读书人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徒,骨头是一个比一个硬,还有各种同乡同窗同党,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好惹的。普通老百姓进得公堂就双腿发|颤,生员却能随意进出发xiàn

州县官断案不公完全可以干涉。惹了有功名的人,人家直接揪到衙门里说,无论在市井乡里多横的人在文人面前战斗力就是渣,谁斗得过官府?

在江宁县境内的武定桥下船,就能看见规模浩大逶迤颇广的富乐院,就位于武定桥的东南方。张宁不打算从正门进去,侧面有一条街巷,正好可以低调地从那边进去找到要见得客户。

过来富乐院这边的人或路过的多有富人,有钱人当然出手大方,这边也是一个做生意的风水宝地。就连富乐院侧面的这条街巷也是商贸云集店铺如鳞,街边还一个挨着一个的地摊,官府好像没怎么管,只有沿街的商铺店主有时候要来赶摆地摊的,说是当了人家的门,其间少不得争执、吵闹,再加上人群里讨价还价、闲谈,闹哄哄一片。

张宁用胳膊夹着一根装图纸的竹筒,走近这条街寻富乐院的小门入口。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他转头一看,只见一架马车正停在边上,车窗打开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就出现在面前。张宁的记忆里立kè

调出了这熟人的信息,原来这女孩儿竟是他以前有婚约的王氏……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宁哥哥……”王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打量了片刻,轻咬一下嘴唇道:“前些日子发生的事……父亲以为宁哥哥醒不来了,两个郎中都是这么说的。”

此时的张宁对王氏实在没有半点感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一般的存zài

,谈不上感情更谈不上责怪记恨,他便阔达地笑道:“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真是大难不死。”

他又发xiàn

马车后面还有一个熟人,江宁县学的生员马文昌,以前有过结交。江宁县学不就在河对岸么?不过王氏和马文昌好像没什么关系,他们俩怎么走一块儿的倒有点奇怪。张宁抱拳拱了拱手:“兄台怎么在这儿?”

马茂才虽然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绸缎锦衣,可仪表形象真不是差张宁一点半点,他见着张宁好像也很意wài

,忙从马上翻下来再回礼,陪笑道:“我家不是和王家有生意往来么,家父让我过去谈点事,不想在路上遇到王家小姐了。”

“哦,原来如此。”张宁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马茂才“唉”地叹息了一声,“江宁县的几个哥们听说平安兄的事儿了,都为之扼腕伤神。不过咱们都记得平安兄,下回诗酒会一定也邀请你……不过四海也会来,你不会介yì

?听说平安兄和四海闹过点别扭?”

“何时的别扭,我怎么记不得了?”张宁皱眉作苦想状。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大约是我记错啦,哈哈!”马文昌干笑了一声。

“你到江宁县做什么来的?”王氏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张宁,眨都不眨一下,“既然来了,去我们家坐坐喝口茶罢。”

张宁摇摇头道:“好意心领了,我这还有点事,告辞。”

“宁哥哥!”王氏大声喊住他,待张宁站定回头等她说话时,她又“我……我……”支吾了一会,然后道,“你……你……讨厌我了么?”

张宁回头时见着古朴的建筑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还有马匹旁令他莫名鄙视的马茂才,忽然想起几句诗来,便看着王氏随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氏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随口诗文的宁哥哥很了不起。

……周围的商贩路人依旧走着自己的路,忙着自己的事。而斜对面富乐院的一栋楼上,一个穿轻丝的女子却从风中听得“人生若只如初见”,立kè

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不顾身边的男男女女正对自己嬉笑,急忙向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在人群中,很快就能注意到一架车马旁边的青袍书生,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是叫人顿生好感。

那书生顿了顿又有些伤感地吟道:“……何事秋风悲画扇。”

轻衫女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搁置在窗边多日没拿起的精巧折扇,霎那之间这充斥着世俗和买卖的古街上的喧嚣仿佛骤然就停滞了。只剩下秋风与无尽的婉约。

好像这里是一场凄美感情的发生地,填满了生死般的缠绵,那青石板那桥那水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一切都变得有了诗情画意,哪怕那诗情画意的风格只是忧伤。轻衫女子内心深处深藏的渴求的某种东西仿佛在一瞬间被这短短十四个字点燃,她的目光仿佛初冬的薄雾。

张宁叹了一口气对王氏继xù

念了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两行清泪从轻衫女子的脸颊滑过,那不是自己的故事,却在流着自己的眼泪。“方姐姐怎么哭了?”旁边的姐妹惊诧地看着她。大腹便便的寻欢客从袋中摸出一把碎银子来:“高兴点陪老子,老子有的是钱。”姐妹说:“许爷最大方了,难得遇到的好人呢,方姐姐快笑笑。”

“告辞。”青袍书生抱拳一礼,转身就走。

他是谁?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呢,就要这样消失在人海吗?轻衫女子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地演戏,这一刻忽然不知怎么情绪就失控,装不下去了,她转身奔跑起来,身后传来粗鲁的喊声,“给我回来!”刚下楼梯,鸨儿就冲过来怒目道:“你要去哪里,丢下客人算什么事儿?”“快拦住她!”但这一切都变得恍然若梦,并不重yào

了。

她提着很不方便的长裙,奔到了街巷上,有人不小心被撞得踉跄,还有地摊给踢翻了,有人骂有人嚷嚷着回来赔钱。富乐院的人也追了出来。

奔跑到街口,轻衫女人总算看见了前面的书生,那背影是绝对不会错的。

“公子请留步。”轻柔的声音在吁吁气喘中强作平静地发出来。

张宁转身一看,顿时诧异,只见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站在面前,她的身后还有些人向这边跑。张宁左右看了看:冲这女子来的还是冲我来的?

他沉住气问道:“何事?”

鸨儿等人和被掀了地摊的人这时也追上来了,鸨儿道:“你跑什么,能跑到哪里去?”小贩道:“赔钱赔钱。”

轻衫女子脸上一红,呼出一口气道:“后两句中的‘故人心’改作‘故心人’更好吧?这样就有典故了。”

其他人听女人只顾和书生说话,也觉得无趣便没再开腔,鸨儿发xiàn

她不是要逃跑,也没那么紧张了。

张宁愕然地看着她,心道搞得鸡飞狗跳就是告sù

我改两个字的顺序是典故?吃饱了撑的么?他心下不解但仍然保持着淡定,略一思索便道:“姑娘所言即是,这样就引了谢脁的典故,确是更好。”

轻衫女子抬起翠袖轻轻掩住下巴嫣然一笑:“仅以四句之平仄字数似乎合《玉春楼》调,《玉春楼》凡八句五十六字,那便还有下半阕,公子能相赐么,不尽感激。”

张宁回忆了一会儿,心下有了数,幸好这首东西在网上随处可见,他倒是记住得差不多。不然饶是肚子里有许多墨水也很难一下子凑好下阙还要风格吻合,再说以前的张宁厉害的是经义,诗文也算不得有造诣。他见这美女说话和气,又对诗文有兴趣,背给她也无所谓。

正要开口时,轻衫女子慌忙伸出指尖压在张宁的唇上:“慢,在这里念出来真是污了好词。”

“哦……”围观者顿时起哄起来,男女当街做此暧昧动作实在少见,还可以称为有伤风化。

“跟我来。”轻纱女子的声音非常好听,笑起来也好kàn

。难怪有人舍得大把银子去见闻她们卖唱卖笑。

鸨儿拉了轻纱女子一把:“许爷还在等你。”轻衫女子脆生生唤了一声“妈妈”然后在鸨儿的耳边悄悄说道:“这词儿得了,能赚的钱比许爷那点银两多不只十倍百倍,您还不信我的见识么?”鸨儿渐渐眉开眼笑。

张宁隐隐听到她们的嘀咕,心道其实诗文没那么神奇,懂这个爱好这个的无非官宦士子书香门第子弟,这种人还不一定喜欢跑妓|院。况且他没有名气,出自他抄袭的诗文价值又大打折扣。

轻衫女子用哄孩子一般的柔声说道:“来呀。”

张宁没动,说道:“我没钱。”

大概这句话在女子听来太不合时宜了,她愣了愣又笑出声来:“就请你进去坐坐赐下阙,说那铜臭之物多没意思。”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面前这姑娘长得漂亮,可她显然是个妓|女,还有旁边那个什么妈妈是老|鸨。张宁对这行没有兴趣,前世他就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不过也能坦然面对。

正想找个借口拜拜,他又心道:我过来就是到富乐院送东西的,现在找借口开溜,一会还得进去反倒尴尬了。想罢他便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大中桥云锦铺的人,过来有点正事。劳烦姑娘指个去处,我要找临水阁的方泠。”

“原来不用请,你也会来。”轻衫女子笑道,“张氏云锦铺的吧,来送屏风图案?”

“正是。”张宁愕然道,“姑娘便是方泠?”

轻衫女子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一番他,恍然道:“你应该就是那个科……张平安?”张宁道:“正是在下,方姑娘是如何得知?”方泠轻松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过去的那马车不是王家小姐的么?王家在附近也算有头有脸的,这么一猜,就猜出你是自负应天府才学第一的平安先生了,难怪能随口吟出那么好的词来,闻名不如见面,奴家信你应天府第一。”

张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方姑娘也应有所耳闻,如今我是革了功名的人,不敢再自称什么才子。我这正帮家里送东西过来,你先瞧瞧,合适的话我带话回去,赶着把屏风给方姑娘织出来。”

“不能在大街上就瞧吧?咱们进去说。”方泠道,“富乐院里面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时张宁便痛快地答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一旁的鸨儿皱眉道:“许爷还等着呢。”轻纱女子道:“让他等着呗,妾身今天身子不适。”

张宁硬着头皮跟着进了富乐院,进门的这栋房子只是它的冰山一角。走上北边的楼梯,张宁就被带进了一处套房,绕过一道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张宁顺便打量一眼,那图案确实不如云锦来得精致有档次。后面是一间仿若书房一般的明亮屋子,木窗开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就在眼前,地段确是上好的地段。至于书房里为啥有张大床就不得而已了。

“这里是书房,又不临闹市,只闻江水滔滔之声,更适合题字的意境呢。”轻纱女子浅笑道,“若是平安先生愿意题下词,并将它刺绣在云锦上,我愿意出十倍的价格购买。”

只见她生得容貌端正、身段凹凸有致、肌肤似玉,淡妆也精致没有半点俗气,细眉画得如远山一般流畅优雅,一看就比普通风尘女子高端,果然是出得起价的人。别觉着她身份低贱,挣钱肯定比张宁甚至张九金还轻松,就如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一月八千真的不算什么”。不过方泠的姓名有点像真名,有姓有名的,不似什么小红春花一类的艺名,如果是真名就有点侮辱家门了,犯了什么大罪才不准改名换姓做小姐?

张宁心里嘀咕,面上却表现得木讷,他实在还不太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平时都小心翼翼的,很有点放不开。要说穿越前他倒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

方泠既然要那首词,也没什么要紧的,张宁看着别处说道:“既是书房,定有纸墨,我这就将那首词写下来。”

方泠柔声道,“妾身侍候平安先生文墨。”

“不敢不敢。”张宁随口说了一句。方泠确实是在侍候,把墨磨好、把纸砚摆好,而且将笔毫蘸了墨送到他的手里。他接笔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她的指尖,条件反射地赶紧缩手……方泠抿着嘴终于没有笑出声来,脸颊微微一红。

他拿起笔后好像手指上一下子就来了电,念头通达下笔如飞,四列行草瞬间洒在纸上,他自己也想:以前张宁练出来的一手字还真不错。果然方泠喜道:“好字!”

下半阙比起“口熟能详”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有点生僻,张宁便抬起头望着窗外略微思索了一下,不料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在方泠的眼里也很特别。她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好像在忧国忧民。那种仪态神情中给人的浩然正气的错觉中带着淡淡的愁绪,年纪轻轻就给方泠认真和稳重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张宁磨叽了一会儿继xù

提起笔写起来,方泠迫不及待地上前读道:“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她觉得口齿之间生出一丝香味,那是墨香,曾经厌恶自己的肮脏好像从诗句文墨中得到了涤荡,被清风吹拂掉了蒙上的灰尘,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春心萌动的少女。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就在方泠沉浸在词句中时,就听得张宁道:“完工。这副云锦图案,方姑娘不瞧一下?”

方泠柔声道:“平安先生亲自送来的,还会有差错吗,就不用看了。只是这首词能不能……”

“没问题。”张宁爽快地点头,心道这时估计没什么知识产权一说,也不好意思收太高的价,便道,“到时候在云锦上刺绣上去,多出来的工序和用料折算价格,方姑娘派人和铺子上商谈就行。”

方泠道:“如果将云锦比作一副龙,这首词便是点睛。我出的价钱是不轻视好词,平安先生就不用推辞了。”

张宁心下只觉得好笑,谈业务还有这个样子的:商家要优惠、她一个客户非要多花钱。不过她说得也没有错,帮云锦铺多挣点银子回去也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这几天在家里的那种感觉确实挺不是滋味,再说妹妹她们为了赚钱点也挺辛苦。他继承了张宁的身份,所住的地方按理是张宁的家,却不知怎地有种寄人篱下的感受。

“行,方姑娘把话说到那份上,却之反是不恭。”张宁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若是屏风织得满yì

,下次有需yào

欢迎再到大中桥云锦铺订制。事儿办完了,不敢过多打搅,这便告辞,方姑娘留步。”

“且慢!”方泠忽然喊住他,等他重新站定,她沉吟片刻才道,“我再下一些定金以表诚意。”

张宁摆摆手道:“不必了罢,咱们诚信经营,也相信方姑娘的诚意。”方泠坚持道:“要的,反正结算时扣掉定金就是……要不平安先生再坐会儿?”

张宁:“……”

“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取银子。”方泠笑道,左脸出现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张宁见状心道:真是个美女啊。但一想到她的身份,又想:一个让人心动的女人背后都有N个什么什么她到想吐的男人。

方泠转身走了出去,少顷之后她便返身拿来了一锭银子放在茶几上。张宁很不客气地拿起来观摩,他确实是对此时的银锭模样很好奇,一边看一边问,“这是多少钱?”

方泠诧异转而笑道:“五两,里面可没有灌铅。”

“五两……”张宁心头“噼里啪啦”一阵算盘,这好像是前世带来的职业病,对货币数目比较敏感。按粮食价格折合,一两银子就算六百人民币,五两就是三千,古代的物质丰富程度远不如现代,实jì

上五两肯定不止三千块的概念。张宁心道一块屏风用的锦缎,定金就是三千,那块布得值多少钱?家里卖那么贵的东西,应该是很有搞头的吧?

张宁搁下银子,说道:“我……咳咳……得写一张收条。”

“平安先生……”方泠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那动作就像他是玻璃做的人儿一般,“要紧么?”张宁忙道:“不要紧、不要,前些日子在牢里被人毒打了一顿,可能还有些隐伤。”方泠不容分手伸手撩开他的里衬领口,却不见有外伤,仍然心疼地说道:“伤着哪里,快让我瞧瞧。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打成这样?”

那案子虽说很多人有所耳闻,但张宁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谨慎起见不愿意多谈,刚才说到被人打也是失言的缘故,于是闪烁其辞。不料方泠看出玄机来,听得她说道:“平安先生信不过我。”

张宁心道:这姑娘好像对自己有好感,可才认识多久,彼此说话有所保留很正常的吧?而且她们这一行是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应该比较世故才对;现在却非要和自己说敏|感的事,就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他想罢也就不愿意过多地解释什么。

方泠凄然道:“我姓方是我的真名,与你结交并无逢场作戏之心。”

“方……咳咳……方孝孺的后人?!”张宁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第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3)

正好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方泠那张精致的白玉一般的脸上泛着美丽的流光,让张宁看在眼里恍若名人后代的光环。她诧异道:“平安先生如何猜到的?”

“千古忠良,太有名了……”张宁脱口道,刚说半句他忽然神情大变,想起时代不对,这个时候永乐帝还没挂,哪来的千古忠良?果然古人说得好言多必失,怪就怪在那个方孝孺在现代的盖棺定论就是个大名鼎鼎的忠臣,在张宁的思维里这个事儿就是常识,人在说常识时还需yào

多想么?

方泠的眼睛里顿时一亮:“你刚才说先父是千古忠良?”

张宁愣在那里,脸色纸白。

方泠又问道:“平安先生说了这句话很害pà

?”

“我怕……甚?”张宁强作镇定,随即又小声道,“但是我家父母早亡,尚有一亲妹依靠我,你懂么……”方泠忙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别说了,我懂……如果先父能懂就好了。”

张宁默不作声,心下了然:方孝孺要做建文帝的忠臣,付出的代价确实挺大的。这时方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就因为先父不屈服,朱棣(永乐帝)那叛贼便灭我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血债累累。先妣乃先父之妾,家破时身怀六甲逃往乡里躲藏,三年后被搜出。朱棣下令将先妣送往军中充营|妓,每天让二十多条汉子奸宿,不堪折磨而死,圣旨‘分付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我当时才三岁就被送到教坊司,‘不得到长大便是个淫贼材儿’……”

听方泠这么一说,他情知这娘们不太可能把自己的话说出去,忙顺着她的意道:“你的事着实令人万分惋惜同情。”

她皱眉沉默下来,好似在回忆痛苦屈辱的经lì

,过了一阵子她低声继xù

说道:“你被冤枉革去功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当今皇帝朱棣残暴多疑。太子肥胖不讨朱棣喜欢,只不过他是长子、又生了个让皇帝喜爱的皇长孙,这才能坐在位置上那么多年;可太子并不得皇帝信任,又有汉王赵王窥欲权位,长期设法中伤,所以他名为监国实则如履薄冰。你这事牵涉到礼部侍郎吕缜,恐怕与此中深有干系。

不久前吕侍郎的女婿上朝礼仪出错,太子因为吕缜是礼部侍郎就没有责怪。有人就向皇帝密报此时,皇帝怒而将吕侍郎关进诏狱,过了几日又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然后吕侍郎奉旨到南京做乡试主考官,便出了科场作弊案,前后不是很蹊跷?平安先生不幸被牵扯其中,变成无辜的棋子罢了。”

“这些……是真的?”张宁瞪圆了眼睛严肃地问她。

方泠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张宁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户前。他的手指轻轻地无意识磕着茶几,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腾”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得马上走了,谢谢你告sù

我这事,后会有期。”

“平安先生!”方泠疑惑地看着他喊了一句,跟着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停下脚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转头在方泠的耳边飞快地低声说道:“你不适合在青楼……当今圣上也不能真的万寿无疆。”

方泠心下默念着这句话,抬头看时,他的背景很快就消失在屏风后面,走得很急。她看着那道屏风好一会儿,又急忙跑到窗前俯身瞧着河边的码头。这时日已西斜,黄昏将近,夕阳斜照在水面上反射着亮闪闪的光。

……天黑时方泠接待了一个大方的客人。那客人进屋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沉声说道:“内阁差我到南京公干,同时左谕德杨士奇大人也有点事让我来办,今天旁晚才到。本想那时抽空见你一面,却见不到人,只好现在再来……一切可好?”

方泠道:“还不是那样,现在没人惦记着害我了,于大人不必担忧。之前我不知dào

你来了,旁晚时房里有客。他写的词不错,喏,就在那儿……人也挺好。”

客人走到案边瞧了一眼:“字是好字。”然后读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见,沉吟片刻便道:“有灵气,可惜没有气势和胸襟,纠缠于儿女之情,未免小道。”方泠辩道:“借女儿之事抒发胸臆者并不少见,这首词也可喻故人好友、贤士知己。”

“那倒也是。”客人也不争辩了。

方泠又道:“他牵连了作弊案,肯定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贤士受不白之冤实在可惜,你可有什么办法让他恢复功名?”

客人忙问:“牵连科场作弊案?你说的是上元县士子张宁?”

“于大人也听说过他?”方泠道。

“岂止是听说,这次受杨大人当面密授,公干是借口,实则就是为他而来!”

方泠惊讶道:“张平安这么大名气,连侍读左谕德杨大人都知dào

,还专门派你到南京来搭救他?”

客人沉声道:“如果没出那事,张平安不过是南京无数士子中的一个,仅此而已,在地方上有点才气哪里就独独让杨大人看上了?这回主要是为吕侍郎而来。之前吕侍郎因为朝堂礼仪那事进过一次诏狱,虽然最后放了,但皇上和汉王赵王都怀疑他投靠了太子,至少能确定太子在拉拢他。这回又出了个科场作弊案,便是火上浇油,不必严密的真凭实据,只需论证大致说得过去,吕大人坐实了贪官罪名;就怕皇上以后又听到有关吕大人的闲言碎语,一怒之下杀了,国家岂不因此而损失一员忠良之臣?

杨大人得知南京发生舞弊案,恰好我当时有公务启程南下,他便口授我密查此事,定要找到真凭实据。不料还未到南京,就听到张平安的事,此人危也。你先别想着怎么恢复他的区区功名,保住命再说。”

方泠紧张道:“前两天我也听说他被人从牢狱中抬回家,流言九死一生,可他现在应该好了,今天还到咱们这边来送云锦图案。官府已经下文|革去功名不治死罪,难道他们要……”

“方姑娘,你说呢?”客人皱眉道,“官府办事就一定要光明正大明正典刑?之前张宁在供词上画押,牵强一点再收罗罪名也可以把他明正典刑,为什么放了?一来判斩立决有灭口之嫌,二来死罪需yào

朝廷复审,诸多周折。因此他们才将张宁弄了个半死不活,只想他回去之后才断气,书生身体羸弱不适牢狱之苦而病亡,也是说得通的;哪料他没几天就好了……此事我也没想明白,按理他们不应该出这样的纰漏才对。不管怎样,疏忽已经出了,别人定会设法弥补,而且弥补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方泠若有所思道:“难怪张平安一听我说完此案的牵连,马上就急冲冲地跑了。他也预见到了危险?”

“恐怕是这样。”客人再看了一眼案上的词,“此人应该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尚是可造之材。真zhèng

能考上进士的也不是死读书就行的。”

方泠坐立不安地说:“平安这么危险,大人赶紧想办法提醒他才是。”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客人沉吟道,“但听你说起先前他的反应,我想暂时不必多此一举……今晚城门已关,出不了城。咱们的人要是太早和他接触反而容易暴露,等明日一早再设法与之联络,尽快获得他的信任然后带他出城。”

第七章 叫爹就给你吃

张宁照样坐船回去,在大中桥下船时太阳刚刚下山,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长街上有的建筑屋檐下如酒楼茶楼早早就挂起了灯笼。城门是酉时关闭,现在要出城除非持有官方公文,张宁是不用再费神去琢磨这事了。

街上的人流依然多,一天的喧嚣还未落下帷幕。一切让他感觉真实又恍惚,仿佛此次人生是一场游戏,可是如今看来,这场游戏的操作界面好像很不友好,入门就是高难度。

他一肚子纳闷,明明自己已经挂掉,怎么会在这里的,这种玄幻的事任他想破脑袋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更纳闷的是刚重新获得生命,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发xiàn

自己又要挂掉……今天跑到妓|院去送东西倒是巧了,如果不是从方泠那里听到更多的信息,自己估计死都不知dào

是怎么死的,稀里糊涂来走了一遭,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明白了,估计也于事无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没有做一个糊涂鬼:能跑到哪里去?现在明初,社会秩序比较好流民都很少,乡下是严密控zhì

的保甲制度,他对躲过这一劫不怎么看好。

街头正是风口,忽然扑面一阵凉风,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无助。

走近里仁街,正要进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遇到了一个“熟人”。此人就住在旁边另一条巷子中,面相不怎么好,尖嘴猴腮左眼大右眼小,也是一个生员,不过已经放qì

了继xù

科举之路,前阵子好像在教书,结果教得相当失败已经失业了。他叫王振,张宁忽然想起明朝历史上好像有个有名的宦官叫王振,不过他不敢确定此人就是那个宦官,甚至觉得可能性很低:一般做宦官的为了不辱没家门好像喜欢改名换姓。

王振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可张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丝毫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王振也就没有主动搭理免得自找没趣。他继xù

蹲着逗面前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串糖萝卜笑嘻嘻地说道:“叫爹,叫了就给你吃。”

张宁心道:真尼玛的无聊。

不料这时张宁隔壁户的李大婶正好从巷子里走出来,有好戏看了,那孩子就是李大婶的儿子。果然没一会张宁就听见身后李大婶骂出来的声音:“天阉的东西,想儿子回家自个生去!”

张宁没兴趣管他们的闲事,不过耳朵没堵着那句骂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心里不禁想:市井间的三姑六婆果然可怕,竟当面骂这种伤人的话。最重yào

的是王振没儿女,附近本来就有关于他的流言,说他没有生育能力。

王振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张宁是没看到,他径直就往自家走去。

走到门口他刚想敲门,就一下子开了,“哥哥!”传来了张小妹的声音。很快一张清纯白净的瓜子脸就出现了眼前,她等张宁进来反手闩上门,一脸的喜悦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回走,又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小嘴:“你送个东西怎么去那么久?那种地方的女子你可不要乱想,告sù

你,她们只是想要你袋子里的钱……”

“小妹。”张宁打断了她的话,欲言又止地站在了原地。张小妹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张宁严肃地看着她,忽然发xiàn

她的一缕耳发掉下来正粘在腮上,忍不住爱怜地伸手轻轻地帮她拂开,一面装作轻松地说:“明天一早我要离开南京,出去一段时间,等下见了伯父伯娘我也会告sù

他们。”

张小妹急道:“哥哥怎么突然要出城,要去多久?”

要去多久?张宁心下一片怅然,也许是永远……他离开这个家,对伯父一家和小妹也算是尽到最后的责任,他知dào

自己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不愿意连累他们。只要走了,那些搞阴谋诡计的人是肯定不会为难他家人的,一来无私怨,二来这事儿本身就是阴谋,谁愿意把事闹大整得节外生枝?但如果继xù

留在家中,到时候发生意wài

会不会误伤无辜就难说了。

“别问,你还不懂。我出去一趟办事,办好了就回来。”张宁说。

“哥哥……”

张宁忽然感觉一酸差点没冒出眼泪来,幸好反应快才很快把那种感觉给压抑住,他说道:“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是一种缘分吧……”

小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依然不稳,便强作镇定道:“我不在,你要好好的。今后嫁个对你好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平淡是真……”忽然身上一重,张小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最先感觉到的是软绵绵的东西贴在自己心口下方,脑子里就嗡了一下,然后就被柔软的触觉、幽香的味道、纯纯的温暖给淹没了,他一时间就像掉进了温泉里,从外到内说不出的温|软。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悄悄放在妹子的肩膀上,隔着衣服感受到了肌肤的柔软和骨骼的优美,那触觉就像是一丝电流,通过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进心里,进入他的潜意识,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最私|密的角落。小妹……此刻他好像觉得全世界都只有温情,开满鲜花,不再有血腥残暴、不再有利益争夺、不再有前仇今怨……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树叶“唰唰”一阵响,起了一阵风,凉凉的秋风让张宁清醒了一点,他自然地推开张小妹,拉了她的手:“我们回去罢。”柔荑细软、小手微凉,张宁就用大手覆盖让自己体温温暖着她,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有一些茧,那是勤劳的见证。

沿着宽大的屋檐下走过去,到堂屋门口前张宁悄悄放开了小妹的手。小侄女嚷嚷道:“二爹回来啦。”张宁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嘀咕道:“回来时走得太急,忘记给小小买零嘴了。”

正在往桌子上摆碗筷的大嫂罗月娥严肃地说:“可别惯她,惯坏了。”伯娘邹氏端着两盘菜走进来:“等你伯父和大哥他们回来就吃晚饭,饿了没?”而张小妹则一直瞧着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从眼前消失了一般,张宁有点后悔刚才没把持住自己的情绪说得太多,看来淡定帝并不是那么好学的。

“对了,伯娘。”张宁喊住邹氏,从袖带里摸出那锭银子搁桌子上,“姓方的顾客对云锦设计图案很满yì

,还坚持下了定金,我给带回来了。”

邹氏诧异道:“有五两吧!定金怎么要得了那么多?”

张宁笑道:“我给她题了一首词,姓方的顾客非要出十倍于原价的价格让咱们把词刺绣在云锦上。我不好拒绝,就答yīng

他了。”

“十倍啊?!”邹氏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世才的笑声:“二郎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是在的,谁也偷不去。墨水就是钱呐!”只见张九金父子一起走进堂屋,家里愈发有人气。张九金仍然很严厉的样子,也没什么好话,“遇到了银子没地儿花的主。”

“洗洗手,上桌吃饭了。”邹氏一声令下。

张宁站在门槛里,说道:“还有个事儿,起先在武定桥遇到了江宁县的马茂才,以前我是不是在家提起过他?我从他那闻知同窗好友杨茂才的父亲过世了,上元县学的好多同窗已下乡去了杨家,我这不久前出了事,到现在才知dào

。明天一早我也得赶着去一趟,估计得去一段时间。虽说我已经不是县学的学生,但里面好些人毕竟同窗多年,情谊放不下还是要联络走动的。”

张九金很赞同地点头:“不管怎样,关系还得时常走动才能维持,别人都认你,你也别太放不开脸面。明儿一早让你伯娘给备些银两,人家里办丧事多少还是要有礼节,不是有句话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

“你真的是去参加丧事?”张小妹忍不住问道。

张宁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要去哪里干嘛要说谎呢?”但她听了仍然将信将疑,主要因为之前张宁的那番话太奇怪了吧。

一家子一边说一边按长幼秩序上桌吃饭,邹氏指着桌子上的银子道:“反正明早还得给你包银子,这锭你先收好,免得孩童玩丢了。”张宁也不客气就拿了起来:“五两差不多够了,明天不必麻烦您再取。”邹氏道:“你要用钱也犯不着客气,本来就是你们兄妹俩的,我和你伯父帮你管着。铺子上的收支、每年的地租、家里日常用度都有帐,自家人不会让你们兄妹吃亏。今后要是你不愿意再读书科举,你们的帐迟早该你接管。”

邹氏说得合情合理,果然就算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不是直系就算不得一家。不过今晚总体的气氛很好,彼此有说有笑。张宁感觉自己在逐渐融入这个家庭,可惜……

第八章 好大一团火

这个时代晚间实在没有什么娱乐,秦淮河上应该有风雅的和香艳的活动,可并不适合普通百姓。一家人吃过晚饭洗了脚就坐在屋檐下及天井里继xù

闲聊,整个宅子感觉黑漆漆的,堂屋里那盏油灯光线不怎么好,完全没法照亮屋子外面的空间,家里还不如外面大街上亮堂。

忽然天空闪亮了一下,接着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张世才抬头望着天道:“今晚还得下雨。”邹氏道:“八月打雷,遍地是贼。这时候还打雷天道不好呢。”

“大伙早点睡。”张九金站了起来。

于是一家子也跟着站起来准bèi

各自回房休息。张宁和小妹的房间都在西厢,两间房挨着,便一起摸黑沿着屋檐向南走过来。张宁路过自己的房门没进去,先把小妹送过去,打开门吹燃手里的火折子点油灯,说道:“把门关好,上去睡了。”张小妹站在门口不进去:“八月间还打雷好吓人,我不敢上去……要不今晚去哥哥的房里睡,明天你就要出门了。”

“那怎么行?”张宁正色道,“你多大了,十五岁!大半夜的和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回你的房,有什么话明天一早再说。”

张小妹亮晶晶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什么孤男寡女的说那么难听,你是我哥哥,有什么要紧的?前些天你昏迷不醒,我在你房里呆了两晚上。我不回去!偏要去哥哥的那边,你今晚好生奇怪,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行!”张宁断然拒绝了她,可能是语气很生硬,张小妹顿时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本来就亮这么一副表情好像有泪珠子在打转一般。她顿了顿又软软地说道:“你那么凶作甚,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也想替你收拾收拾行李,弄完就回房去。”这时天空又闪了一下,她忙抓住张宁的胳膊:“好吓人啊!”

在脑中的记忆里这丫头好像胆子是比较大的,张宁不信她真怕这么点雷电。他低头微微一思索,便轻轻拉开她的手,推着她的胳膊进了屋门不由分说将门带上,装出一副轻松的口气道:“小妹懂事的,不用我再啰嗦了吧,好好休息。”

他返身走回自己的房门口照旧吹燃火折子点燃另外一盏,随手闩上门,向楼梯上走去。南京的民宅格局比较紧凑,因为墙修得高、一间厢房主要用木板搭建就成了上下两间,卧房一般都是在楼阁上。楼梯好像不太结实踏上去就“嘎吱”作响,不过走习惯了便不要紧,还没塌过。楼阁上的地板是木板,人在上面活动也不能动静太大。

他上楼便把灯搁桌子上,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窗外刮起了风,树枝哗哗地摇曳,他在风中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桂花香、鹿鸣宴……想到功名的事,他仍然多少替以前的张宁遗憾,一肚子的学问来之不易。没一会外面果然沙沙下起了雨,气温好像也降低了点。他脱下长袍,躺倒在床上。根本没法睡着,辗转反侧地翻身只觉得今晚特别漫长。从牢里回家已经几天了并无异样状况,有什么事也不会恰巧是今晚吧?

……不知已几更天了,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没真zhèng

睡着过。

忽然,楼梯“嘎吱”一阵异常响动。张宁条件反射般地腾地坐起来,木地板随之“哗”地一声大响。与此同时,楼梯上的声音立kè

就消失,四下又恢复宁静。外面有“呜呜呜”的风声,周围一片黑暗。

一瞬间张宁的脑子变得特别清醒,睡意一丁点也没有,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保持着原状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没有弄出动静;楼梯上也保持着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的脑子里想象着楼梯上的情形,也许下面的人也在猜测上面的情况,双方都沉着一口气。

虽然是半夜、天气也不好,但窗户上仍然有亮光。张宁便怯手怯脚地向窗户边靠过去,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往下面瞄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地这么睁着眼睛折腾了一会儿,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微弱的光线。在窗前甚至能看到一条凳子的位置,他便慢慢地走过去提起凳子又慢慢地向楼梯口走去。

他的动作非常慢非常轻非常小心,几乎没弄出一丁点声音。站在楼梯口,四下仍然十分安静。他没有动,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之前动作很轻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窒息感,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他只觉得时间变得更加缓慢漫长。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比如大喊叫人,但他很快放qì

了这个打算:这宅子在巷子里,外面风声吹得不小,又是半夜三更周围的人家都入睡的时候,很难有人及时过来,反而暴露自己;而且最先惊动的肯定是张家的人,在不清楚对方状况和人数的情况下,把家人引来,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殃及无辜……特别是张小妹。

楼梯上再次响起了声音!张宁明显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次的“嘎吱”声音更小,节奏也更慢。

他轻轻地将提着的凳子用双手提了起来,一只脚小心地向前跨出一步站稳了。过得一会儿,楼梯口慢慢地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张宁突然将凳子猛地扫了过去,“砰”地一声响,一个人沉闷地惨叫一声,接着响起了“咚咚咚”地滚动声音。

张宁瞪圆了眼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楼梯上再次安静了片刻,然后听见“呼呼”的吹气声音,随即下面亮起来,亮光本来很微弱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一下子非常明亮。“嘎吱、嘎吱”那破楼梯再次传来了摇晃的声音,缓慢却很有节奏。在微微的火光中,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印在陈旧的墙壁上。张宁看着墙上的黑影,好像看见了一个拿着长镰刀的死神。

张宁当然不会什么武功,甚至打架斗殴的实践都很少,刚才将一个人打下楼去,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现在对手有了准bèi

,点火照明更是一种自信的表现,而张宁则失去第二回合的自信。

就在这时,光线再次明亮了几分。他忙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忽然变得通亮,好像哪里燃起了大火,接着又听见了人声嘈杂,死寂的夜晚仿佛瞬间就复苏了。

“呼!”一团东西从楼梯口闪过,张宁无法多想,再次挥起凳子砸了过去,准确无误打中来物但感觉软绵绵的没有着力点一样,他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呼不妙。说是迟那是快,一个黑影闪上来,然后风声一啸一个东西向张宁招呼过来。张宁本就不懂得格斗技巧,此时刚刚抡了凳子力道用尽最难收回,身体更不好闪躲,他只能偏一下头,瞬息之间就“砰”地一声闷响、膀子上剧痛几乎整条胳膊都麻了,下盘不稳连身体都一个踉跄。

来人是个黑衣蒙面人,幸好这厮拿的不是刀!而且打中人的时候张宁感觉钝器上好像还包着布,显然这次的“客人”办事难度挺大,不仅想要搞|死张宁,还不能有明显的谋|杀证据。

楼梯再次“嘎吱”响起来,看来还有人要上来。而露面的这个蒙面人一击没打中张宁的头部,没有半点停顿作势又要扑将上来,张宁虽然不会功夫可反应并不慢,加上有了这副年轻的身体,动起来相当灵敏。他见状不假思索就将手里的凳子掷飞过去,也不管砸没砸中,马上转身就跑。

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法冷静下来思考,时间又短,作出的大部分反应仅靠求生的本能。

窗外火光通明,亮光好像对他极具诱惑,此时此景他好像是在上回临死前见到的光,身体情不自禁向亮光处奔过去。跑到窗前他反应过来了,猛地掀开窗户身体就翻了出去。背后传来一声口哨,张宁的脑子里飞快地想:可能下面还有他们的同伙。

从窗户上到地面少说也有丈余,张宁在紧要关头判断,尽大可能地避免摔伤腿,否则还不如束手待毙。他的身体往下落时,双手则紧紧抓在窗台上,借以缓冲一下坠落的速度。

“通”地一声双脚落地,脚掌处又痛又麻,几乎是同时他发xiàn

一个人影正从天井里向这边冲过来。张宁哪管手掌和脚的剧痛,撒腿就没命地跑。他敢保证,现在的爆fā

力和速度就算让他去参加奥运会也再也发挥不出来。

正门厅的大门是闩着的,现拉开闩再打开门的停顿肯定让后面的人追上了,一旦被纠缠上必定没法脱身。所以张宁没有向门口跑,直接冲墙壁了。借助奔跑的速度,他跨出一大步蹬在墙壁上猛地向上一窜,伸手用力扣住了墙头,借势把腿了往上抬。手掌碰到实物时就像伤口猛地被撒了一把盐一般疼,可能起先跳窗时受了皮外伤,他连流没流血都没感觉出来。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墙挺高,他竟然一次成功、身体像翻单杠一般翻了过去,转体后发xiàn

墙内追上来的那个人还想跳起来逮脚,可惜迟了一点。

翻出围墙,张宁继xù

奔跑,这时才注意到,之前看到的火光是邻居李大婶家烧起来了,大火冲天发生了火灾,李大婶一家子已经跑出来,还有她们家对门的人也跑到了巷子里。张宁家的人应该也被惊起了,不过他完全没机会管家人,同时他觉得今晚来的“客人”应该不会去动其他人把事情闹得更大。

……

新书榜上,很需y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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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粉红色的丝巾

一群人堵在李大婶家的大门口,张宁跑向人群时只得慢下来,趁机回头看一眼,尾随出来的两个黑影没追上来,反而向另一个方向疾行没一会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巷子中。张宁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像捶鼓一般,四肢又软又痛,一股子力量好像骤然抽离了身体,他直想马上躺在地上。

“张家二郎?”李大婶对门家的石头他爹诧异地喊住张宁,像看火星人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宁此时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亵衣,白色的料子染上尘土、血污更加显眼,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就像刚从牢里越狱出来的逃犯一般。

他惊魂未定,不过外表的神色此时已微微恢复了淡定,他深呼吸几口稳住喘|息道:“正睡着觉,突然火光冲天我以为咱们家走水了,心里一慌跳窗出来的,手可能在什么地方挂伤了。李大婶家怎么走水了,人都跑出来了吗?”

“本来都出来了,李大婶又跑进去搬东西,劝都劝不住。”

张宁一面注意后面一面作出关切的样子道:“太危险,人最要紧,该拉住她的!”

就在这时张家的大门也开了,张九金等人随即跑出来,张宁没见着小妹,忙上前去问,话刚说半句,张九金就正色道:“怎么回事?”张宁道:“隔壁李大婶家走水。”张九金一脸严肃:“这事我知dào

,不就在面前摆着吗!我是问你房里出了什么事,起先我听到响动,开门来看,看到有几个人翻|墙出来。张小妹还说听到你房里有打斗的响动,跑你房里去了。”

“她什么时候进去的?”张宁的脸色一变。这时只见小妹正从院子里出来,他才放下心,对伯父说道:“这事儿一会回家再说,李大婶家发生火灾,不救火说不定火势得蔓延过来把咱们家也烧了。”邹氏也道:“邻里有难,咱们家理应帮忙才对。”

张宁略一思索道:“一会李大婶出来拉住她别为了财产拿命冒险,之后首要是设法扑灭火势,其次查火灾的原因咱们不用管,一会里仁街官铺上的官差就得过来,他们自然会查。”

“把我们家的水桶盆子什么的全拿出来。”张九金大声道,有故yì

让李大婶门口那边的人听见之嫌。邹氏看了一眼张宁:“你就不用去帮忙了,小妹带你哥回家清洗伤口包扎一下,要叫郎中来看看?”

“不必了,就是擦了点皮外伤。”张宁惊魂未全定,心里还有点怕刚才那帮人杀个回马枪,这种时候还是呆人群里最安全,先熬过今晚等早上开城门就能出城……可是眼下的光景明显被人盯上了,出城能逃过此劫?

这时李大婶抱着一口箱子冲出门来了,周围的人急忙上前围住,有的去接她的箱子有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别进去了,万一出了事你还拿这些东西干甚用?”“先扑火!”人们纷纷劝说,李大婶披头散发像疯了一般忽然坐地嗷啕大哭,“天杀的,是谁放火害咱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哥哥!”张小妹脸色苍白地喊了一句。张宁看她一眼,说道:“不是说好回家再谈吗,现在救火要紧,咱们把盛水的家什搬过去帮忙吧。”

于是一家人便七手八脚地拿着东西过去了,堂嫂罗月娥怀里抱着小丫头也提了个桶走,小家伙受了惊吓瞪着一双黑眼睛,却很乖,既没哭也不闹。这时李大婶家门口的人更多,四邻都拿着打水工具过来,乱糟糟地跑进李大婶院子的水井旁等着打水,有的就近去了对门的水井,闹哄哄一片好不热闹。而主人家李大婶反倒犹自坐地大哭大闹,根本不管正事。

张宁走进他们家院子,只见主要是挨着柴房的东厢几间房大火冲天,上房的几间暂时还没烧起来,估计火灾是从柴房开始的。有的人已经搬来了梯子,爬上围墙让下面的递水上去往房顶上泼。这火灾也巧,上半夜下过一阵子雨没发生,现在雨停就发生了。

“去叫水车了吗?”张宁逮住一个人问道。那人答道:“去人了,等水车过来救火就容易得多。”

张宁对周围的人大喊道:“再多的人围着水井也只能一桶桶打,堵着反而耽搁运水的时间。大家排成长队,水打起来就沿队伍直接往墙边上运。”众人一听有道理,便渐渐有了一些秩序。

小妹端一盆清水,让张宁清洗手掌上的血污。冲洗掉凝结的血块,手掌的两道口子又冒出血来,张小妹见状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急忙掏出一块粉红色的丝巾一样的东西给他包住。这玩意好像是丝绸做的,包伤口还不如纱布好,不过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没过一会儿,官差来了,是两个头戴半红半黑高筒帽身穿皂袍的差役,并没有官员来,水车也还未到。除了两个差役,还有一个穿月白布袍的年轻人一同进来。差役也不管火情,只看了烧着的房子几眼,来到排队运水的人跟前就嚷道:“谁是张宁?”

喊第三声时,张宁才站出来说道:“我是,官差找我何事?”

一个差役道:“有人告你纵|火,跟咱们走一趟。”

众人听罢哗然,张小妹立kè

站到张宁的前面来,怒目而视:“你们冤枉好人,火绝对不是我哥放的!”邻居也纷纷声援:“张家二郎和李大婶家乡里相邻的,怎么会是他?”“人穿着亵衣出来救火的,有意放火会穿成这样?”

差役喝道:“干什么,和你们何干?我们只找张宁,是不是到官铺上问清楚不就行了?”

张宁拉住小妹的胳膊拉回来,自己走上前道:“你们要拿我去问,至少得上元知县盖印的朱砂牌票,否则你们无权拿我,官差难道要当着这么多大明百姓的面知法犯法?”

“我这里有牌票。”跟着差役来的月白衫青年说道,“你要不要亲眼看看?”

张宁沉住气问道:“哪个衙门的牌票?”

月白衫青年言行之间和普通人很有点不同,镇定地说道:“虽说不是上元县衙门的印,但盖的是北京礼部主事于谦于大人的印,照样是官印。于大人有公务正好在这边,碰到了此事,请你一个庶民过去问问,是否可以?”

于谦?张宁立kè

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当然知dào

于谦这个人,如果连这个都不知dào

好意思说自己受过高等教育?

礼部主事,实jì

上是京官,而且官职比较小。京官也不是只能呆在京里,有时候可能被派到地方上公干,各个县衙州衙都有六部行馆,就是为接待各部京官准bèi

的下榻行辕。不过他一个礼部主事管上元县地方上的火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要管也该知县管。只是月白衫青年的一口话也没什么错,人家毕竟是官、而张宁是庶民,在等级森严的社会规则里某种程度上管他也说得通。

不过如果张宁抗拒的话,他一个礼部主事要下令抓上元县地盘上的百姓也是个麻烦事。

“我看看牌票。”张宁平静地说。月白衫青年见他没有想闹僵的意思,也主动地拿出文件来给他看,报以“好说好商量”的态度。主要看纸上盖的印,这个时代造假印的比较少见,特别是明初,被抓到比杀人还严重。一个人犯罪担同样的风险甚至更大,是愿意杀人掠货还是造假?

确实是于谦的印,而且张宁知dào

于谦这个人不是凭空编出来的。只不过在历史上于谦名声最响的事是“北京保卫战”,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得到英宗时期皇帝御驾亲征蒙古京师三大精锐被败光皇帝被捉、蒙古人趁机兵临北京城下的时候;如今的于谦还不知dào

在哪打酱油……不过现在张宁知dào

他可能干着小京官在南京打酱油。

于谦为什么要找自己去?张宁不觉得是为了什么火灾。而且既然于谦在历史上有那么好的名声,不能说他完全不可能干阴损的事、但肯定不会轻易去干,否则一个君子能装一辈子而不被人诟病?眼下这事,如果于谦是和那些不择阴谋诡计去打击太子的人同流合污的,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点,怎么能在以后取得那么高的成就?

张宁久久没有回答,不料那个月白衫青年也不催,很沉得住气。张宁现在面对一系列的麻烦束手无策,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门路,所以也不敢求助于官府,都不了解官府里面的状况,蒙着脑袋进去和送上门受死有什么区别?

而于谦让他抱上了一丝希望,这是出于自己的推论和直觉,说到底还是在冒险。

“成,我和你们走一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也不怕官府问。”张宁果duàn

地说道。

张小妹忙拉住他的小臂,无比担忧地说:“哥哥,你知dào

他们是什么人吗?”

今晚家里出现来路不明的人,小妹可能也感觉到张宁的危险和上次的案子有关系,她一百个不愿意张宁和陌生人走。张宁转过身,她也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包含了太多东西。张宁好言道:“小妹要相信哥哥,不要过于担心,你要好好的。”

第十章 找到了组织

里仁街派的水车终于运到,之后衙门里还来了更多的人救火,好像连县衙和中兵马司的官员都来了。火势蔓延的事态被有效控zhì

,总算没有酿成大灾。这个时代的房屋用木料比较多,易燃很怕火灾,特别是南京这种人口房屋密集的城市,防火是地方官施政中特别重yào

的一项。

救完火要查原因,如果是李大婶家自己不慎,被烧了房子还要被拿到衙门里惩罚;若是有人放|火,要查出凶犯。反正里仁街这边闹腾一宿都不会完事。

张家的人也是个个唉声叹气,却不是为了火灾,而是因为张宁的事。张九金一个老实做生意的良民,最近一而再地和官府扯上官司,大半夜家中还出现了可怕的陌生人,老百姓任谁都会胆战心惊的。

“二郎又被官府带走了,不会出什么事吧?”邹氏的脸上毫无血色。

张九金将提回来的水桶重重地丢在天井里,拉着一张脸道:“他一家子得把咱们家拖累死才罢休!都这么个年纪了,早该分开过!”

邹氏看了一眼张小妹,忙道:“就二郎惹了麻烦,和小妹没关系。”

张小妹开口欲言,最后还是埋下头一言不发。

张九金满脸怒色,指着大门道:“那小子本就不是张家的种!这回他要是能回来,咱们也不贪他的那些份额、扯些麻烦,张九银的东西都给他!咱们家有哪点对不起别人?”

邹氏拉住张小妹的手道:“你伯父说气话,一家人别见气。想想办法才是正事。”

“想什么办法?”张九金红着脸道,“你要去衙门门口喊冤吗,嫌祸事不够!还有张小妹,你最好规矩点别自作主张再惹事,你有一天没嫁出门老子就有一天能教xùn

你!”

这时的张小妹实在是可怜极了,削肩在微微地颤|抖,一双大眼睛里的眼泪珠子转啊转的就是没掉下来,这么看着张九金却一声不吭。

……

忽然从火灾现场出来,张宁穿着一身亵衣被夜风一吹还挺冷。一行四人过了大中桥,方向完全不是去县衙和礼部行馆那边,衙门在里仁街西边、大中桥却在东南。但张宁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几个人沉默着走路。

来到通济门内一家叫“悦客来”的客栈时,两名差役停了下来。月白衫青年从袖袋里摸出几串铜钱来递过去:“兄弟俩喝杯茶。”差役忙摆手道:“你们是京里来的官,没这个规矩的,不敢要。”月白衫青年不由分说塞他手里:“鞋袜磨损也是要钱买的,什么规矩不规矩,这么点事我还能再提起不成,你们平时也尽量别聊今晚的事。”

与差役分开,月白衫青年敲开客栈的门,带着张宁进去了。两人上楼时,青年说道:“于主事身边的人手不够(官太小),今晚只有我在那边盯着,发xiàn

出了事想帮一把也来不及了。后来觉得平安的情况太危险,想请你暂避却苦于不知如何让你信任,毕竟你我素不相识。只好出此下策冤你纵|火,还望勿怪。”

“事有权宜,理解理解。”张宁不动声色地答了一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隔壁李大婶家的火不是这家伙点的吧?但略一思考,认为不太可能,砸老鼠还怕砸到旁边的东西,何况是在老百姓家里放火。

上楼之后照样敲门,进了一套客房。只见里面有三个人,都穿戴整齐没有睡觉的痕迹。一个穿青衫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轻人,白面、坐得四平八稳,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读书士子的打扮,但只看一眼就不像书生,书生没有那种气度。另外两个,一个白胖的少年、一个约五旬的老头,都穿灰色的棉布袍服,没戴帽子头发束在头顶用一根没染任何颜色的木头簪子叉着。

戴平定巾的人见到张宁就问:“怎么弄成这样了?”说话的人应该就是于谦。

张宁不急回答问题,先抱拳打拱见礼:“上元县小民张宁,拜见大人。”

“好了,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于谦仍旧坐着,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去找一身衣服来给平安穿上,夜里凉。”白胖少年闻言就走进另一屋去了。还有那个五旬老头一直没开腔也没动,像个木雕一般站在入口的门边。

带张宁过来的那个月白衫青年说道:“他们果然来阴的,学生唯恐夜长梦多,便自作主张找到平安把他带大人这里来。平安是信大人的……”

于谦打断了青年的话:“自打你们进来我就知dào

了,要是平安不信你,你拿着我那张盖礼部主事印的纸,能把人请过来?”青年忙躬身道:“大人见微知著。”

于谦又看向张宁:“倒是平安为何这么轻易就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没怎么看懂。”

张宁不紧不慢地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哈哈……”于谦顿时爽朗地笑起来,与张宁面面相视,张宁也报以微笑的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白衫青年也陪笑道:“大人早年一首诗,平安兄便敢以生死相托,实乃士林之佳话。”于谦的笑声渐渐消失,显然对手下这句煞风景的话不太满yì

,有些话真的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反而没那种感觉了。

这时白胖少年拿着一件衣服出来了,于谦却说道:“拿的谁的衣服,平安的个子能穿?去拿我平时穿的袍服,他的身板应该差不多。”

张宁注意到白衫青年对自己的称呼多加了个“兄”,有心亲近的意思,自己当然要投李报桃,便转身抱拳道:“失礼,末学还未请教这位施以援手的仁兄尊姓大名。”

于谦接过话道:“他叫王俭,也是举人功名,你叫他的表字养德就行了。”张宁忙道:“不敢,王兄请受末学一拜。”

“先别忙着这等末节,我要问你一件事。”于谦正色道,“你在牢里画押过一份供状,现在已经在北京了。我相信你是身不由己,这些都不用再计较。现在左谕德杨士奇大人要让你去北京翻供,并讲明被严刑逼供及遭人暗算的实情,你愿意否?咱们行得正站得直没有什么邪门歪道,只求一个真相和公正,所以不逼你,随你的选择。”

选择?张宁心道现在我有选择吗?再说一来到这个世界身上就已经惹上了权力场的破事儿,想要继xù

混必须要有组|织,目测眼前这个组织前景还不错的样子。电影《投名状》里刘德华说得好:这世道没有兄弟,活不下去。

张宁压根想都不用想,爽快地说道:“我有没有贿赂吕大人,自己还能不知dào

?吕大人是主考官,便是学生的恩师。天地君亲师,恩师因我而陷诏狱,哪有做学生坐事不顾的道理?我愿意尽、力所能殆的作为帮zhù

吕大人洗清冤屈。”

于谦一本正经地点头赞赏道:“平安知大义、识大体,若是吕大人没有出事,手里出了这样一个举人,也是为朝廷社稷为大明君父觅得一位贤才。”

他说罢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微微有些泛白了,今晚一整晚就要这么折腾过去。于谦又道:“唯恐夜长梦多,卯时咱们就从通济门走。等一会平安写一份新的供词先交给我,以备万无一失。”

“末学随于大人北上,会不会连累您?”张宁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暗示担心路上安全。刚才于谦叫自己连夜写翻供,显然在路上可能遇到麻烦,意思万一张宁人死了,到底还有一份亲笔翻供,这就是于谦所言万无一失的含义?

王俭道:“大人早就安排好了,平安兄无须担忧。”

于谦放低声音道:“现在回京只能坐粮船或走陆路,陆道车船辗转停留住店,道路不太好走;粮船人员混杂,而且南直隶巡按御史周讷以前在都转运盐使司任过职,可能和京杭大运河的漕帮等一些江湖人士有来往,也存zài

隐患。左谕德杨大人让我来办这事,一定要办好,不能出任何纰漏!所以我另想了一个办法,可称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张宁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八个字在心里一默,马上明白了于谦的所谓妙计是什么,便提醒道:“今晚养德兄(王俭)与末学同行,于大人就已经暴露了,那周按台不可能不盯上于大人。您自京里来,带了几个人一查便知,若是少了一两个恐怕是没法摆脱他们的眼线。”

于谦听到张宁这口话,知dào

他已经领悟了八个字的含义,和反应快的人打交道挺省心,他便点头赞许道:“平安说得有道理,不过咱们另有安排。”

他没有说是什么安排,张宁也不便多问。

这时于谦看了一眼他手上包扎伤口的粉红玩意,说道:“给平安换块纱布,大家歇一会养养神。”

因这丝巾是张小妹的东西,张宁想到至此离开南京不知何时能见,就没舍得扔、顺手揣袖袋了。

第十一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小妹非常关心他,张宁完全了解。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一阵子,心里也不断琢磨这事儿:这样去北京连声招呼也没打,自己可谓是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小妹该有多着急?

他想找个人往家里至少递个信,考lǜ

了两个办法:一是找富乐院的方泠,虽然她和自己交情不深,但她应该是愿意的而且也该是个在某种程度上值得信任的人;二是求助于于谦的随从。可是无论什么方法,首先得从这客栈里递出信息才能达成,张宁可以想象这家客栈外面各个方向都会有眼线,这里的几个人去哪里马上就会牵连到哪里……最后别人顺藤摸瓜,肯定摸到张家,他们会想办法弄清楚张宁和于谦在这种时候究竟往张家递的什么消息。张宁实在不想再连累家人担惊受怕,左思右想把这个主意硬生生吞肚子里了。

没歇多久,天就亮了。套房里一共五个人吃了早饭就准bèi

启程。

王俭忍不住说道:“一会咱们出通济门,南京的官吏不会来送吧?如果巡按御史周讷也来了,问起平安兄和我们去哪里,怎么说?”

于谦道:“平安就不会问这个问题。”然后不解释让王俭自己琢磨。

张宁感觉自己是在被夸奖,不过他确实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巡按御史到了地方上权力极大、品级低,要管六部侍郎级别官员的案件肯定有同谋,但绝不可能整个南京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同谋,开国际玩笑,永乐帝会允许南京官场这种地方铁板一块?如果周讷来送别还专门问张宁去哪里,就是表明了他周讷知dào

张宁的去向还很关心的样子;万一张宁和于谦在半道出了啥事,周讷是生怕自己身上沾不上一身腥?

阴谋就是偷偷摸摸的干|事、生怕别人知dào

,操作起来比阳谋艰难……其实借吕缜打击太子的那帮人一开始用的是阳谋,哪想得正大光明逮张宁进监狱给弄|死的这个环节出了错,只好用阴谋来擦屁股了。张宁完全没了解到吕缜是怎么进诏狱的,但猜也猜得到,巡按御史周讷伙同某些官僚首先是没有动吕缜的,直接拿张宁进监狱逼|供,然后上奏折弹劾吕缜,正所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吕缜被锦衣卫逮|捕应该是皇帝亲自下的圣旨。

一行五人出通济门去秦淮河的码头,果然很顺利、没人来送。他们登上一艘运粮的大船,一副真要这样大摇大摆地乘船上京的样子,“明修栈道”倒是有了,但丝毫没看出“陈仓”在哪里。

这艘运粮的帆船非常壮观、高大如楼,来到明朝后张宁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古代大船确实有点震惊……不过联想到这时候郑和的世界无dí

舰队还存zài

于世上、大明几千艘舰船总排水量比世界其它国家的总和还要多,于是这样的运输船也就不值得太大惊小怪。

张宁刚上甲板便不禁注意到了船头的一门火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同行的王俭见状说道:“碗口铳,这是朝廷的运输船,装有武备。”张宁点点头,又观察了甲板上拿着火枪的一些水兵,心道这些火器也许不先进,可忽然见到古代士兵居然有枪有炮、和想象中有点出入,所以多少有点诧异。终究只是运粮船不是兵船,甲板上只看见一门碗口铳和十几名水兵,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穿短衣的水手和壮丁,还有一些游历的文人和商贾乘客,这船上的人员挺杂还有官员(于谦),实在是什么人都有。

于谦有官身,乘船有优待:一间单独的船舱给他们五个汉子住。这确实是优待,毕竟帆船不是游艇,还要装载大量粮食和货物空间有限,那些苦力壮丁只能许多人挤在第二层的船舱里、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张小吊床还得轮换睡。

船在码头上停留,在装载自南京出发的货物,慢吞吞的样子看起来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瞧见远处的河边有洗衣服的妇人,抽空吼了几嗓子臊|人的俗谣,引得船上的众人哈哈大笑。于谦也相当淡定,四平八稳地坐在竹帘旁边喝茶等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这艘船估计要明天才能驶入京杭大运河,与其它运粮船会合组成船队北上,届时船队定然浩浩荡荡。”

“是是……”王俭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时不时往窗外看。

船舱里的五个人,也就只有于谦最淡定,他回顾左右三个手下的脸上神情都不怎么自然,但对张宁的表现却比较满yì

,不过张宁没于谦那么适然,他看起来很忧郁,大概是担心安全?

张宁想得最多的其实是家里的妹子,这会儿不知dào

急成了什么样。

折腾了半天云粮船总算抛锚起航了。五个人显得很沉默,于谦不提正事,其他人也知趣地绝口不提,又没心情聊其它的,于是气氛很沉闷,于谦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其它人也就默默各自无聊地呆着。

张宁伸手到内衣袋中摸了摸,摸出来一个红色的吉祥符,左右没事干就拿到窗下翻来覆去地细看把玩。忽然于谦开口道:“平安信这个?”张宁抬起头见于谦面带微笑,也就故作轻松道:“圣人不语怪力神,东西是别人送的。”

王俭搭腔道:“一定是哪个姑娘送的,爷们谁送这种东西啊?”

张宁笑而不答,心道古代一群男人在一起和现代其实有某种相通之处,话题很容易扯到某漂亮娘们身上,如果大家都见过的娘们,聊起来就更和|谐了。

于谦道:“对了,平安是南京人,会游水?”张宁答道:“会,小时候喜欢偷偷和伙伴到河里玩水,游泳是学会了的。只不过后来大了顾忌廉耻,很少赤膊到河里去游泳,水性不怎么样。”于谦点点头:“读书人嘛,确是如此。”

大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时候又靠在舱壁上瞌睡,一直到吃过晚饭仍然平静无事。这阵子江苏水网上的风力不错,入夜之后粮草仍然升帆航行并没有停靠。五个人昨晚在南京折腾了整晚,白天在船上摇摇晃晃也没休息好,大多都疲惫地睡下,张宁也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半夜里张宁忽然被人碰醒,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暗,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在大明朝的一条船上。“嘘!”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张宁便保持着原状一动不动。于谦的声音:“醒了?”张宁小声“嗯”了一声。

于谦沉声道:“我们几个人到南京后,杨大人不放心又派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人来。也就是说自从昨晚我们暴露之后,还有两个咱们的人对方不知dào

,他们现在也在这条船上。等我说完,你就走出去然后去船尾如厕,有人会带你离开船走陆路。有个叫罗幺娘的人是杨士奇大人的女儿,你可以信任她,听她的安排就行。”

刚刚醒来的张宁头脑还有点懵,心想:杨士奇的女儿姓罗,他一个朝廷大臣之女跟娘姓不成?还有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从南京出来乘船,这船又慢吞吞的在码头就耽搁了大半天,对方肯定早就在船上安排好人手,不用猜这个船舱周围肯定有眼线盯着,这么走出去如厕就跑了,当人家是傻瓜?于谦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不会就是这个烂招吧!

他又觉得于谦也不是那种人,再说起先见他淡定的样子,相信不只这么简单。于是张宁便站了起来,不忘对于谦抱拳行了一礼。于谦道:“去罢。”

张宁却找了火石先敲燃火折子,这才拿着火折子出船舱。刚到甲板,风大火折子顿时被吹灭了,他便用袖子挡住留着火星,不动声色地向船尾走去。船上穿短衣的下层船员小解一般就在甲板上尿到河里了事,但大解蹲在船边上的话比较危险也太难为情,还有那些有点身份地位的乘客也会注意形象,所以船上除了少量马桶还有一处公共厕所。张宁上船后就前后去过两次厕所,那玩意和现代的火车厕所原理差不多,有一个斜坡,污物直就排到河里去。

甲板上风声带着旗帆“噼啪”之声,河里的“哗哗”浪声,下半夜在外面的人很少,张宁能看见的只有两个,估计是当值的水手,其他人都在船舱里,外面实在冷,那两个呆甲板上的人身上穿得跟过冬似的。他们看见张宁蒙着火星往船尾走,也没搭理。

走到船尾时已经瞧不见一个人,白天甲板热闹忙碌的场面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寒冷的夜风,带着一股子好似腐烂鱼虾的腥臭味儿。

那间厕所就在前面,门口还挂着一盏灰暗的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的马灯。张宁脚下没停装作平常的样子走过去,他看不见哪里有人,但心里清楚除了厕所里有人外面什么地方也有眼睛盯着自己,心里难免有一点紧张。

第十二章 出其不意兵贵神速

“嘎吱”一声微弱的木头摩|擦出来的声音,张宁轻轻推开门埋头走进了厕所随手又把门闩上,开门的瞬间他已发xiàn

门后站着两个人。

这时厕所里的气氛相当诡异,里面的两个黑衣人一言不发,张宁也没说话,好像那两个人是透明人一般。他不动声色地吹燃了火折子,拿在手里一照,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人瞪着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俩人穿着一样的黑色短衣,一男一女,很容易分别,没有所谓易容术的话女扮男装基本是扯淡,除非女的长得和春哥一个造型。而面前这个女人脸就太明显了,没有哪个男的眉毛会修得像她一样细,皮肤也不能这般细腻,还有她的胸脯明显涨|着。这女人个子高,比张宁矮不了多少,身材比一般的小娘饱满,大脚。另外一个是男的,高高的个子和张宁相差不大,不过长相差异比较大。

张宁先向男的拱拱手,然后对女的做着嘴型没出声:罗幺娘?

女的点点头,总算脱离了木鸡一般的状态,马上伸出手分别指了张宁和另外一个男子,做了一个交换的动作。张宁顿时恍然大悟,完全明白了他们的计划,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而罗幺娘则去取后面的一块木板,张宁注意到除了这块木板旁边还放着一块。

换好衣服,男子告辞要出去。张宁忙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等他回过头,便拿起手里的火折子、再做了个用袖子挡火折子的动作,小声说:“遮风、挡脸。”把火折子递过去。男子接了火折子,等张宁和罗幺娘站到门后,他便吹灭火折子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门再次关上后,罗幺娘仍然没动,张宁也就没动。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意wài

后她才指指后面的那个被取了木板的洞,张宁会意轻轻过去翻出去,外面有一条绳子,他便抓住绳子用脚蹬在船边上,这里的风比甲板上还大,他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面的白浪花飞溅,他的裤子很快就湿|了。

片刻之后罗幺娘也爬了出来,她的手里抱着两块木板,递了一块下来让张宁接着,她忙着把另一块镶在那个船洞上。忙碌了一会,张宁见她搞好了,就小心翼翼地向下面滑。这绳子真是搞得细心,每过一段就拴一个大疙瘩,爬绳子时省力很多。

张宁梭到了水面上,抓着绳子被船拖着走,浑身立kè

湿|透,晚上的水很冷,他感觉身体好像快僵了。正等着罗幺娘也沿绳子梭下来,忽然他感觉手上一轻,身体就脱离了船边,那娘们在上面就把绳子给解了!

这状况没让张宁想到,意wài

之下有点猝不及防,身体突然掉进河里因为惯性又向前冲了一段路,手里的木板却一不留神冲掉,一个浪头扑来张宁被呛了口水,忙扑腾了两下本能地想抓东西却什么也抓到,心里一慌又喝了两大口水。前世的他儿时确实是会游泳的,可年龄增长工作繁忙已经很多年没习惯水性,加上张宁的身体是个旱鸭子,骤然之间他搞得手忙脚乱的只觉得心慌气|闷,别提多难受。

还好他折腾了几下冒头吸到一口气,总算游了起来,这游泳跟骑自行一样,只要学会了多久也忘不了,只是生疏熟练的差别。现在他就十分生疏,而且今晚风大河里的浪子不小,黑漆漆的他胡乱游这会儿,迎面扑来的浪子又灌了几口进他的口鼻,他头昏脑胀四肢发|软。

“木板呢?”一个女中音喊道,接着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胸口。他气短心慌之下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她,只觉得入手处非常软、手感非常好,顿时罗幺娘气急败坏地喝道:“畜生,你抓什么?!”张宁回过味来,抓到了她的乳|房,赶紧放开了。

俩人折腾了好一阵,很不容易地游到岸边。张宁爬上岸立kè

吐了一大口水来,“咳咳”地咳嗽,刚翻身坐起来,突然“啪”地一声响,他的脸上剧痛眼前金星乱串,被罗幺娘扇了一耳光。

“你妹!老子不是故yì

的!谁叫你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解了绳子?”张宁脱口骂道,刚说完话仍不住又咳出几大口水。

罗幺娘严厉地瞪着他道:“如果你是故yì

的,一巴掌就能了事……”正在这时张宁“呃”地打个饱嗝,她一时没注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急忙拉下脸道:“起来!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要立kè

出发。”

起先在水里泡了一回张宁现在是手脚发软好像连一点劲也没有,但他很清楚罗幺娘的话不是什么玩笑,此地不可久留。他便咬牙坚持着爬起来,此时才试出来自己的身体缺乏锻炼,体力和想象中有点差距。他一站起来无意间看罗幺娘一眼,不禁面露诧异,光线不怎么好、就近突然看到一对高|耸的乳|房轮廓,确实感到有点突然。这个时代没有胸罩来把那玩意撑高,平时穿着衣服不怎么显眼,可现在她浑身湿透,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什么都暴露了,张宁甚至看到了乳|头的形状。

罗幺娘发xiàn

他的目光大怒:“皮又痒了?”

张宁刚刚才被扇了一耳光,左脸仍然火辣辣,听她这么一骂条件反射般地飞快伸出手捂住脸……罗幺娘再次“扑”地笑了一下,忍住时她的脸都涨红了。张宁愕然,急忙转头看向别处。

“登徒子之辈!”罗幺娘冷冷哼了一句,瞟一眼张宁的下面说道,“赶紧走,秋后再和你算账。”

张宁这才发xiàn

自己的那|活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立着把裤子撑了个帐篷,他只得埋头不语,有时候解释只能越描越黑,最好啥也不用说。

罗幺娘这娘们的体力相当好,大步就疾走、速度和小跑似的,刚不久才横渡了半条秦淮河,这会儿好像屁事没有。张宁就不行了,本来四肢就发软,马上又进行比较剧烈的活动,直叫一个双腿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这状况只是体力原因,他的意志倒是没有如此容易动摇,二话不说尽量跟上罗幺娘疾走,他身高比罗幺娘高点腿就长点,但只能小步走,古代的裤子裆很长打湿之后很不活动,步子大了要碰着蛋。

“你知dào

这是哪里?我们现在要去哪?”张宁喘着气忍不住问道,天那么黑,又没有卫星定位系统,鬼才知dào

身在何处。他刚说完又追问道:“是怎么个计划?”

罗幺娘头也不回地说道:“这回的谋划关键在于两样:出其不意、兵贵神速。于主事几个人来南京有公文可查,暴露后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中,但我和尤大勇在暗处他们没有察觉,突然出手掉包在他们的意料之外,这便是出其不意。光是如此还不够,谋划有明显漏洞:首先对方很可能在不久后就察觉你被掉包了,其次他们如果人手足够、预|谋得够细致,便可能在陆路也预设伏兵以备万无一失……

所以咱们得有第二个法子反制:兵贵神速。他们发觉之后只有两种可能的应对,派出追兵上陆路追击;或者快马通知预设在陆路的伏兵拦截,不然伏兵没得到消息他们怎么知dào

咱们会在什么时候通过,南京到北京的路本来人流就大,无疑大海捞针。无论对方如何应对,只要我们够快,抢在前头北上,他们做什么都没用。”

虽然罗幺娘在前面看不见张宁的动作,他还是很赞赏地点点头,心说于谦果然非等闲之辈,年纪轻轻干点事就很靠谱。

罗幺娘又道:“我们早就预计过,按照运粮船的航速,这个时候下船肯定没到广陵驿、距离也不会太远,我们只要沿河步行到广陵驿,我就能出示官府传递奏报的印信、得到驿站的马匹补给,有了快马就日夜兼程沿驿道北上。南京到京师两千余里,走驿道以加急奏报的速度不超过五天时间,等他们要追堵,咱们早跑千里之外了。”

“等等,有个问题,我不会骑马!”张宁忙道。开车的话他会,骑马……就是明朝张宁也不会,他一个从来没出过南京的书生,南方流行坐船不流行骑马,而且他家境一般没机会学。骑马看似简单恐怕也不是上马就能学会的,何况他们这回是骑快马一天一夜跑几百里那种,张宁表示难度很大,没学会走怎么跑?

罗幺娘顿时站住,转过身怒视道:“什么?!你妹……”当她意识到自己学了张宁的话,脸色微微尴尬。

张宁沉吟片刻道:“只有这样,你骑带我走。咱们多领两匹马,换着骑。”他提出这个主意生怕这娘们自作多情以为他想占便宜,说话的时候就没看着她,看着旁边的路说。

罗幺娘打量了他两眼,说道:“看来只得如此,你是真不会骑马?”

张宁正色道:“我骗你作甚,没事拿性命开玩笑么,只有你想得出来。”

第十三章 脏东西破玩意

俩人沿着河边的路疾行到天蒙蒙亮,视线中总算出现一座城池的“缩小版”,有城墙箭垛甚至城楼,只不过规模完全比不上动辄周长几十里的城市城墙,大约也就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罗幺娘呼出一口气遥指前方道:“广陵驿!”张宁大口喘|息了一阵,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临近极点,脑袋由于供氧不足感觉天地都是晃的,好像有金星一直在脑门前转悠,脸色纸白满额细汗几乎要冒烟,胸口如擂鼓一般巨响。

罗幺娘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道:“马上到了,一鼓作气!”张宁使劲点点头,他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话都不想说。虽然身体有点吃不消,可不知怎地此时竟有一丝开心,这种感觉就像爬山快到山顶的感受,总之心情不错。

他见罗幺娘的衣服还是半干,胸还能看见被顶起的两颗纽扣一般的若有若无的轮廓,心情一好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批在她的肩膀上,做了个拉拢衣襟的动作。罗幺娘会意,脸蛋微微一红,却没说什么。

俩人继xù

走到驿站门口,罗幺娘对着城楼上喊道:“开门,我们有紧急公务!”

城驿的大门很快打开,驿卒见二人衣着狼狈不像信差就拦住询问。罗幺娘从怀里掏出一支拴着麻绳的粗竹筒来拉开塞子,从里面倒出一枝漆封的信筒和一卷文纸。信筒上有四个字“马上飞递”,她当着驿卒的面将信筒放回怀中,把文纸展开递过去。只见那纸上盖着一个红印,驿卒一看忙道:“你们跟我去见驿丞。”

罗幺娘只有公文打扮又不像信使,估计驿站里一般人不好做主,只能去见官。他们跟着驿卒进了驿站签押房,见到了一个穿绿袍束牛角带的官员。官员拿到公文看,当众念出声来:“礼部主事于谦有要紧之事急报朝廷,委随从二人为信使……”

官员查验之后点了点头,罗幺娘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们需yào

马四匹、衣服鞋袜两套,和一些干粮饮水,奏报紧急希望能尽快上路。”

“你们两个人,马只能领两匹,到下个驿站再换就可以了。”官员不由分说便一挥袍袖,“带他们下去签字画押,即可调拨。”

罗幺娘也不再多说,两匹便两匹,随即和一个书吏两名驿卒一到去领物办理手续。领到了东西后二人先找房间换衣服。张宁进屋麻利地剥掉身上的湿衣,脱了个精光,正想穿干衣裳时,发xiàn

驿站给的衣物里没有内|裤、明朝叫亵裤犊鼻裤之类的东西,没办法脱下来那身又脏又湿不能穿,他只好不穿内|裤内衣,直接套上上衣下裳,放“空档”也没啥了不得的。搞定之后把湿衣打包带走,心道丢在这里可能成为蛛丝马迹,再说自己那亵裤有机会的话洗洗晾干还能穿,里面空的毕竟磨得蛋|疼。

没多久罗幺娘也换好出来了,俩人的穿着一样,都是头戴边鼓帽身穿青色圆领脚蹬蒲鞋,这打扮除了帽子和前晚上张宁看到的衙门差役差不多。罗幺娘的衣服不太合身,看起来太宽大了点。张宁无意中想起驿站给的衣物没有内衣裤,她里面也是什么也没穿,还是将就湿的穿?这种隐私他当然不好在嘴上问出来,俩人便一路无话去牵马。

准bèi

妥当,光杆过来一下子就有了全副装备,张宁暗想明朝驿道机构还是很不错,办事效率也高。罗幺娘踏上马镫侧身一翻非常娴熟就坐上了马背,俯视张宁道:“别磨蹭,赶紧上来。”

张宁急忙搬了一条凳子过来,然后也上了马……方式确实不够洒脱,没那技术就别装|比耍帅,没用。刚坐上去张宁就想起个严重的问题:马镫被罗幺娘占着,自己只能悬挂着双腿、也就是全身的重量都在屁股上,这样骑着颠簸有得受了。

他也没提出来,只能默不作声忍着,心道既然兵贵神速,不能为这点小事磨叽。他完全低估了马镫的作用。

“驾!”罗幺娘牵住另一匹马的绳子轻斥一声,小腿一夹,娴熟地操|控马匹出动。“靠!”张宁差点没被一下子摔下去,他不仅没马镫还没坐垫直接坐在马屁股前面一点、毛皮油光水滑感觉腿上连个着力的地方都没有,马儿一跑根本坐不稳,情急之下一把搂住罗幺娘的腰肢身体前倾紧紧贴住她的背才稳住。

“你妹!”罗幺娘骂了一声,依然驾驶着坐骑加速奔跑。张宁发xiàn

自己完全是从后面搂着她,稍微掌握到平衡之后便收回手来拽在坐垫上。

耳边风声呼啸,马跑起来上下颠簸,奔跑的战马和公园里给游人散步的马比起来根本是两码事,简直比搭乘新手开的摩托还刺激。

罗幺娘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说:“你胆子那么小?非得贴着我才觉得安稳?”

张宁道:“我实在没兴趣贴着你,问题马背中间低两边高还颠来颠去,你坐在中间我有啥办法!”

罗幺娘火气冲冲地骂道:“行,你没兴趣是不得不如此,那你能不能别用你那脏东西破玩意顶着老娘?”

张宁:“……”

有时候男人确实很无奈,身体竟不受大脑控zhì

,作为一个有理智的规矩人张宁当然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可现在他如何让自己心如止水?这身未经人事的皮囊太年轻,更受不了诱惑,感官完全脱离思维。

他胸前贴着的温暖的女性背部曲线在刺|激着他的热血上涌,柔软而有型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赤|裸的背,从美丽的脖子到翘起的臀。鼻子里闻着一股子很淡的香味,女人身上特有的难以言状的味儿。眼前是罗幺娘后颈的肌肤,色泽在乌黑的头发反衬下更增视觉刺|激。他还不敢往下看,只要目光下移,就能从后面看到罗幺娘的侧胸:像果冻一般颤|动起伏的柔软动感,没有文胸约束的饱|满两团在剧烈颠簸中什么也阻挡不住它们的活泼。张宁硬得像烧红的铁|棍一般,顶在罗幺娘的臀上感受着那软而有弹性的触觉。

“给我规矩点!”罗幺娘又喝了一声,语气非常严肃,臀部向前面尽量挪了挪。

张宁赶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同时身体小心地向后挪,但这样只能解决贴着后背的问题,非常辛苦费劲、身体不由自主要向前滑。而且那|玩意照样能顶着人家姑娘的臀。

或许是罗幺娘的口气让他冷静了一点,这时他恍然想到了个简单办法,赶紧从背上把脏衣服的包取下来塞在中间,嗯这样好多了。罗幺娘的嘴总算消停下来。

不过张宁并没有因此好受多少,没有马镫骑马简直是活受罪,屁股实实在在地搁马背上颠,那滋味实在有点不好过。另他有点意wài

,罗幺娘刚才还痛骂,这时却问道:“你没马镫不难受么?其实一匹马能装两个马镫,把另外那匹马上的卸下来就行。”张宁道:“过阵子要换乘马匹,到时候顺便安装一下,现在忍忍就过去了。”

上午的驿道上渐渐出现了不少车马,路人见他们的打扮是官府信使跑得又急,都主动避让。只不过为啥两个信使骑一匹马实在奇怪,没事虐|待朝廷的驿马报复|社会?

约莫跑了一个时辰,罗幺娘下令要换马,张宁没有意见都依她的。这娘们熟悉明朝旅行,当然该她安排事情。张宁帮着忙撤了个马镫装在同一匹马上,也没顾着休息他们又继xù

赶路,这才出广陵驿个把时辰,没啥好休息的。这下张宁骑着舒服多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马镫作用如此巨大,有和没有完全是天壤之别,好像更早的古代是没有这玩意的也就没有体现骑兵的优势,技术的进步啊!

两匹马都换乘一遍之后,速度渐渐降低了一些,罗幺娘解释道:“下一个驿站是淮阴驿,离出发的广陵驿大概有七百多里,至少要明天才能在驿站换马。咱们是两个人骑一匹马,太急的话万一把马给累死,半道不好弄好马反而耽误事儿。”

“罗姑娘言之有理。”张宁随口道,他把包袱塞中间后不再亲密接触,大家因此相处得更自然了些。张宁完全明白古代的女性通常比现代保守得多,不能太随便了。他又不禁好奇问道:“据于大人所言,罗姑娘是左谕德杨大人的千金,为何你姓罗?”

罗幺娘大方地说:“家父年幼时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其母无奈改嫁罗家,曾经随继父改姓罗。后来一次罗家祭祖,他(杨士奇)想起了父母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他的父亲一生艰辛又那么早就逝世了,非常伤心。他知dào

罗家是不可能在桌上摆杨家神位的,于是撮土铸成一个神牌,然后跪拜。此事被他的继父、也就是我的祖父发xiàn

了,就让他仍旧姓杨……后来罗家获罪男丁全部被流放充军有去无回,家父(杨士奇)怜我孤苦,便将我当女儿一般抚养,也不强我改姓,所以他姓杨我姓罗了。至于家父进入仕途家境转好,那都是后来的事。”

她顿了顿又自豪地说:“对了,家父没有功名是布衣出身,年轻时仅靠收徒弟教书识字维持生计,如今已是太子的老师。我最敬重他这样靠自己努力的人。”

张宁道:“原来如此。杨大人家势单薄又无功名,以如此低的进入朝廷辅佐国本;为人有情有义,实乃我等末学后进之楷模。”

第十四章 悉听尊便

“杨大人对罗姑娘爱hù

有加,却派你来办这件极其危险的事,那吕侍郎定然与令尊关系不错。”张宁趁机用随意的口气打探一点朝廷里的人脉关系,他对大明朝的认知仅限于记忆里南京街巷那点东西,实在和空白差得不多。

顺风传来在前头驾马的罗幺娘的声音:“你把家父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每个人都只会帮zhù

和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家父和吕侍郎除了公事,私底下素无来往,救他一是为了公正、二是因为吕侍郎是个忠臣好官,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受了不白冤屈,怎么能袖手旁观!家父派我来没别的原因,能办这事儿又可以信任的人手不多。你以为左谕德多大的权力?差事不过为太子讲经陪着读书而已,一时间哪里去找人呢?”

张宁听罢心道:素无来往,礼部侍郎吕缜的下属于谦为什么能肯定地说“罗幺娘是杨大人之女,你可以信任她”?又说那于谦是礼部主事、犯事的吕缜是礼部侍郎,上下级直属关系,于谦为吕缜忙里忙外可以理解;可杨士奇是东宫官僚,和六部官员在公事上交集不多,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对于他们的关系张宁知之甚少,但仅凭了解到的这点信息都能猜出个大概,偏偏身为杨士奇家的罗幺娘一点也不知dào

,张宁也不知dào

她是口风紧还是确实太天真。

既然她这么回答,他也就不便多问了。反正现在张宁对处境感受是:满眼迷雾,摸着石头过河。

到了下午再次停下来换马换马镫时,张宁警觉地发xiàn

草丛里隐约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但那人一动也不动,他也就没有吭声只是时刻留意着。罗幺娘取下马镫时发xiàn

张宁的目光,便说道:“别瞧了,肯定是死人,饿死的……你看附近的树,树皮都被扒过,这个县不是遭过灾就是官员治理无方。”

张宁经她一提醒,见到果然不少树的下半部都没树皮,他顿时愕然。罗幺娘轻松地说道:“你是从来只呆在金陵的风花月雪中,如果常常出去游历,这种状况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你何必要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张宁皱眉道。

罗幺娘冷笑道:“你生气了?”

张宁的神色恢复如常,不想在此时和她争执这样的事。罗幺娘道:“家父言天下未能大治,就是因为有品行又有本事的官吏少,你现在还会说咱们不该舍命营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吗?”

“人不可能那么简单,不然何来累牍的道德典籍、刑律章法?”张宁忍不住叹了一句。

罗幺娘拍了拍马背回头道:“上路了。哪来那么多感概,先办好能办的事,管不了的事长吁短叹有何用?”

俩人同骑一马继xù

赶路,现在张宁的精神压力已降低了不少。果然火云邪神的名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是非常有道理的,任周讷那帮人有多少招式,输就输在一个速度,传递信息作出反应总需yào

个时间吧?只是身体不怎么好受,感觉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他从来没这么在马背是折腾过,都快整整一天了,加上之前的两晚上没睡好,人是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估计罗幺娘也好不了多少,她还得一直控zhì

马匹,时间又长也挺费神,作为一个女孩子能有这么好的体力精力,办事完全不输男人,张宁挺佩服她。

周围的房屋草木在风中飞逝,犹如走马观花,又如飞逝的时光,一切恍然若梦。张宁在浅浅的惆怅中又愉快起来,不管怎样这辈子都是赚的,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更看得开。太阳慢慢下山,夜幕也按时拉开,奔走依旧在持续。

困意在疲惫中袭来,可又没法睡着。传说中游牧民族的骑兵可以连续多日行军,睡觉都能在马背上睡,张宁觉得这个传说很不可思议。

他只能这么熬着,意识模糊、精神萎靡。忽然传来了罗幺娘的声音:“你的包裹掉了。”他这才发xiàn

自己不知怎么又贴在了她的背上,塞在中间的衣服包裹不知去向。光线黯淡,不可能调马回去找一个装脏衣服的包裹,他便“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罗幺娘不提醒他还好,一提醒他的神智清晰了一些,注意力立kè

又被她的背部触觉吸引了,越是不去想越会浮现在脑海中,内弧型的线条,在髋骨附近忽地攀升,形成极具弹性的翘|臀……他甚至立kè

就硬|了,直接贴在她的臀上。他向后挪了挪离开她的后背,不过这样既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坚持,一旦松懈下来俩人还得贴一块儿不然他迟早得摔下去。

更要命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活儿在颠簸中不断在罗幺娘的臀|部磨蹭,虽然隔着两人的衣服,但也够得张宁受,脑子中还忍不住幻想。没一会儿,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腿部肌肉绷紧,双手不知怎么忽然伸去抓住了罗幺娘的臀部,然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某个地方一热……

“嘶!”马匹鸣叫一声被勒住停下来,张宁的身体也猛地向罗幺娘的身上一惯。她立kè

跳下马去,然后一把将张宁拉下来。张宁身上一痛直接摔在驿道上,随即爬起来抬头看时,只见罗幺娘一脸气急败坏盯着自己。他却像木鸡一样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等这事儿完了,我定亲手宰了你!”罗幺娘咬牙切齿地说,声音都变哽咽了,一开口两行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张宁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个念头处|男的身体果然不容易把持。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片刻之后他淡定一些了,心道:你家虽然有权势但是杀人至少也得有个理由,你好意思把今晚的事儿说出去?这可是在明朝。

他想罢便说道:“要杀要剐只有悉听尊便。”

罗幺娘道:“你现在就给我磕头认罪!”张宁红着脸道:“我只跪天地君父爹妈。”

“你这个无赖,给我跪下!”罗幺娘扭住张宁的膀子就往下按,张宁扛住硬不跪,他到底是男的力qì

还是有,罗幺娘想这么把他按下去比较困难。忽然左膝窝一麻他就单膝跪了下去,原来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却准确地踢到他的软处。尼玛这娘们会武功,张宁这时想站起来已经不可能了,估计马上就得双膝跪地,他突然张开双臂向前一扑想将她按翻,不料扑了个空,顿时摔趴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他忙坐起来“呸呸”吐了几口,骂道:“你妹,究竟有完没完?干脆在这里把我一刀结果了,省得那么多麻烦!”

罗幺娘总算消停了,冷冷地说:“过来!上马!”

俩人遂冷战起来,罗幺娘沉默不言,张宁也无话可说。不过他接着就破罐子破摔,也不装什么鸟君子了,在马上全程贴着罗幺娘。

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时,他们沿驿道到达了淮阴驿换马、领干粮装饮水。罗幺娘在补给品里要求宣纸一叠,驿站竟然给她签了,张宁也不知dào

她拿来干什么用,姑且认为这娘们要在马背上练字画画。

在等待罗幺娘去签押房画押时,张宁拿了盆打水,将揣在袖带里的丝巾洗了一遍,一条粉红色的丝绸还挺厚实的,就是那晚火灾后妹子递给他包扎伤口的东西。后来他和王俭离开李大婶家,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再没能见过妹子了。丝绸柔滑也容易清洗,张宁在驿站的一块搓衣石板上抓了把皂角就把丝绸上的血迹也搓干净了,焕然如新。等办完这事回家见着妹子,还给她。

“在瞎忙活什么,赶紧过来上路了!”罗幺娘牵马喊一声,张宁急急忙忙拿起一根木棍就走。

经过一天一夜多连续的乘马锻炼,张宁已经掌握了在马上的平衡,放开抓在坐垫上的双手也摔不下去。他无所事事,便把刚刚洗完的丝绸一头系在木棍上拿着,马匹在奔驰的时候风大,估摸着吹不到半天就能干了。

罗幺娘察觉粉红的颜色,便回头看了一眼,立kè

大骂一声:“死不要脸的东西!”

张宁忍不住说道:“做女人多少要矜持,哪有像你这样开口就大骂的?”

“拿件女人的抹胸当旗用,你还挺矜持!”罗幺娘没好气地说。

“啊?”张宁顿时汗颜,怪不得迎面而过的很多路人表情都怪怪的,他是真没瞧出来这块裁剪的丝绸是胸衣,如果是胸|罩肯定能一眼认出来……敢情那晚上在李大婶的院子里,妹子找不到布是直接扯出内衣来给自己包扎伤口的?这、这她也太舍得了。

张宁忙从木棍上解开粉红抹胸,一把揣进怀里。他的心情复杂,一时间浮想联翩,那清纯美好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柔软芬芳的身子如同刚刚才从他的怀里挣脱。

“拿出来!”罗幺娘严厉地喝道。

张宁道:“为什么?”

“给我交出来,是什么不要脸的女人,竟然给你这种东西!”罗幺娘侧过上半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伸手来夺。张宁听她骂妹子是不要脸的女人,生气道:“关你屁事!抓好缰绳,你想死吗?”

嘀嗒嘀嗒……马蹄声一刻也没有停下,罗幺娘骑术极好,扭着身体照样稳坐马背,张宁就不行了,与她扭打的时候十分惊险。罗幺娘占尽地利,发xiàn

他的衣领里有一丝粉红颜色,飞快地伸手抓住一拉就把那丝绸给拉出来。她抓在手里就撕,“哗”地一声撕开个口子,可继xù

没撕动,就咬着牙用力拉扯,“不关我的事,我偏要管。”她的声音奇怪,只见眼眶里眼泪团团转。张宁见状也就不再和她纠缠了,由得她出气。她将东西揉成一团往路边一扔,这才转过身去。

俩人很快就沉默下来,张宁发xiàn

她的肩膀在颤|抖,也看不到她的脸。他想了想便道:“这是我家妹妹的东西,那晚在家里被来路不明的人袭击,我逃生时手掌受伤了,接着隔壁又发生火灾,家人出来见着我,妹妹给我包扎伤口一时找不到纱布,就拿了那块东西凑合,我也没看出是胸衣啊。之后我想着那东西是丝绸的,就没舍得扔掉,准bèi

回家时还给妹妹。咱们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妹妹有块丝绸的巾帕也不容易。事情就这么回事,你想些什么?”

“真是你家妹妹的,亲妹妹?”罗幺娘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张宁道:“我干嘛要编谎话来骗你?”

罗幺娘没好气地说:“你们家的人真是……哪有妹妹这样的!”

张宁道:“行了,回家后我好好管教她。这是咱们家的事,犯不着您操|心。”

“早说不就好了!”罗幺娘驾地喝了一声,头微微一偏又道,“你为甚不早说?”

第十五章 最难战胜的是自己

从淮安城的淮阴驿出来,下一站是黄河东岸驿,也就是徐州。他们是从南京出来的,属于长江下游地区,过两天两夜的工夫就快要进入黄河流域了,速度是相当快。古代的交通却让张宁感受到了坐火车旅行一般的效率,当然这只能是信使的速度,普通旅行还要带东西的话就完全比不得了。

在江苏平原上飞奔,驿道两边是庄稼地、树林、村庄,农夫和牛羊鸡犬在其中缓慢地活动。看到那些人的生活节奏,张宁不由想到漫长的人生、沧桑的岁月。但他自己却在心急火燎地骑马飞奔,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一如前世的忙碌,忙忙碌碌最后发xiàn

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没法停留没法驻足。

这时马匹忽然慢下来渐渐停止。张宁脱口问道:“怎么了?”

罗幺娘从马上下去,掐了一小叠宣纸,转头瞪了他一眼:“少管!看着马等我。”说罢就往树林里跑去。张宁心道,估计是上厕所。

他等着罗幺娘回来只见她脸色发白一手捂着肚子,俩人继xù

赶路,她的一只手一直按在肚子上许久不说一句话。张宁好心问道:“坏肚子了?咱们吃一样的东西,我没事啊。”罗幺娘口气不善地答道:“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你烦不烦!”张宁听罢只好闭嘴了。

过了许久也不见她再次钻树林,看来不是坏肚子。张宁忽然大悟,这娘们来大姨妈了!捂着肚子应该是痛经,他当然没痛过,不过据前世的了解有的女人痛经是非常剧烈的,受不了要吃止痛片。真是关键时刻出问题,难怪就算男女平等的现代国家也不要求女性服兵役,要是打仗的时候忽然很多人来大姨妈了,不是战斗力锐减?不过罗幺娘好像挺强悍的,吭都不吭一声,策马的速度也不减降低。

这时罗幺娘从马上取水袋,拉开塞子就往嘴上凑,张宁见状忍不住劝道:“凉水,尽量少喝点润润口腔就行。”罗幺娘灌了一口没言语,没一会儿她回过味来,头微微一偏脸上有一丝笑意:“你倒是懂得不少。”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宁感觉自己的好运气在那晚上逃生时用完了,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云压得很低,要下雨的样子。他忍不住叹口气道:“别下雨才好。”

不料事儿凑巧了,话音刚落脸上就感觉到几点冰凉,雨点迎风洒过来。罗幺娘没好气地说:“乌鸦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张宁愕然道:“就算我不说,它该下还得下,有半点干系?”

斗嘴的时候,雨越来越大,俩人很快淋了个透湿。张宁提醒道:“你这身体状况淋久了秋雨,受得了吗?咱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地儿躲躲?”罗幺娘道:“还不知dào

什么时候能停,它要下一整天咱们总不能停留一整天吧。说不定咱们后头还有人追,你躲雨人家可不会躲。”张宁道:“下雨是有地区的,说不定再跑一阵前面就没雨了。”

此时已是旁晚时分,雨一下乌云密布天色更加黯淡,夜晚要提前到来。在风吹雨淋中,张宁冷得簌簌发抖,他觉得自己问题不是很大,倒是逞强的罗幺娘能不能熬住有点玄,她要是倒了麻烦不小。他便问道:“要不要我用手捂着你的肚子,我的手是热的。”

罗幺娘没开腔,张宁就当她是默认,遂把一只手从她的腰间伸过去,撩开她的上衣下摆将手神了进去。平滑的腹部,摸起来像绸缎一般,却冰凉冰凉的,他便用张开手掌捂在那里。男人的手也许比较粗糙,但是非常温暖。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手掌的温度在向她的腹部传递,没一会儿那肌肤就不似刚才那么冰凉了。

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温馨,飞奔的雨夜路上不见人,雨虽然凉、风虽然冷,但这里是两个人不会孤单可以相互取暖。张宁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搂住她的腰肢,前胸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上,他分明感受到了罗幺娘的身体微微一颤,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抗拒。她实jì

上已在张宁的怀抱里。

这娘们的胸脯丰满屁|股有肉,腰上却没有多余的肉,身材是相当好的,蜂腰肥|臀大约就是这么个造型。张宁一支手臂就能将她的腰肢围住,上半身的线条实jì

上被他探索得差不多了,不过他没去摸人家的乳|房,那样不太好吧已经脱离了取暖的范畴。

快马在雨中穿梭了至少两个多时辰,雨才停止,也不知是起先的雨停了还是跑出了下雨的地区。雨虽然停了,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及至凌晨,算起来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一觉。张宁感觉奔马的速度越来越慢,怀里的罗幺娘软绵绵的,过得一会他便伸手到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只觉得手上发烫,她定是染了重感冒。他急忙问道:“你是不是很不舒服?先停一下。”

罗幺娘“嗯”了一声,依言勒住马儿。张宁随即从马背上跳下来,上前一看,只见她面无血色连嘴唇都白了、一脸的病容。张宁急忙托住她将其从马背上抱下,她的身体软得厉害,于是张宁扶她坐在了路边,返身从马上取水袋过来。喂了一口水,罗幺娘声音很小沙哑地说道:“头疼欲裂、身上没力qì

……”张宁废话道:“你生病了。”

罗幺娘闭上眼睛呼出几口气,过得一会儿说道:“我没办法再继xù

赶路,否则迟早被追上,你把我留下自己上京吧……这两天你看到我怎么让马走怎么让它停……这些驿马都是驯服过的……不难驾驭,你先慢点,骑一阵就会了。”

“那怎么行?”张宁脱口否决。

罗幺娘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咱们此次谋划走到这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只要快马赶到京师就能成功……周讷等人的目标是你,你得把事儿继xù

下去……他们不会轻易杀我,杀我毫无用处,人命关天、做人命案的风险很大。”

张宁沉吟片刻,断然道:“你怎能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再说现在这个样子,把你留下根本用不着别人杀,我带你走!”说罢便去扶她。

“等等,坐垫下我放了宣纸,先给我拿一些过来。”罗幺娘道。张宁依言去取了宣纸,但已经被水浸湿,走过来递给她。罗幺娘又道:“你背过身去。”然后张宁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

过了一会儿张宁便扶她在马前,她连马都上不去,想起两天前她矫健的身法,如今判若两人。张宁只有使足劲把她抱上马背,然后自己才上去。这次罗幺娘坐后面他坐前面抓缰绳,罗幺娘软软地靠在他的背上,轻轻抱住了他。顿时张宁就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胸脯贴在自己背上,感觉十分强烈。他沉住气学着用小腿轻轻用力,不料坐下的马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换了种办法用脚在马腹上踢了一脚,马儿叫了一声扬蹄就跑,张宁集中全部精神才稳住平衡,幸好连续坐了两天的马基本掌握了乘马的技巧。他就这样拙劣地驾驶着马奔跑,几乎无法掌控马的速度和方向,幸好马儿是活物它不会没事往山上撞,只要不乱|搞马儿自己都知dào

沿着路跑,这和开车不太一样,开车要是不会掌方向盘肯定冲路边去。

他把自己搞得满头是汗,罗幺娘也受不了已经干呕几回。

折腾了许久,他们到了一处市集就在驿道旁边,口子上有一座形似牌坊的山门,上面三个字“龙井市”。这个市应该是指乡村市集的意思,并非城市,明朝城市都有城墙工事的。罗幺娘已经熬不住了,非得停下来找郎中瞧瞧不可,至少要换身干的衣裳,不然病情只能越来越重。

清晨的集市上挺热闹的,闹哄哄一片远远看去有很多人。张宁勒住马儿,准bèi

下马步行进去,不然他不会控zhì

速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撞伤了人,多的麻烦都要惹上。罗幺娘已经走不动路了,扶着都没办法,一张脸烧得通红处于半昏迷状态,张宁没法只好背着她走。

进了集市,里面是泥路尘土飞扬和南京城的状况完全是两码事,不过看样子东西挺齐全的,街边卖什么的都有,瓜果、零嘴、竹编盛器、瓷罐、铁匠铺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就是没见着成衣店,卖布的倒有。张宁身无分文,本来有五两银子丢在家里没想着带,他便在罗幺娘的腰间摸索,找到一个钱袋取下来揣进袖带里。路过一家药铺,张宁知dào

一般这种铺子都有坐堂郎中,多少有点水准的才有资格被药铺聘请。他脑子里盘算了个先后缓急,便背着罗幺娘进去看病,不出所料正有个郎中坐堂。

那郎中观察了罗幺娘的脸色和眼睛,说道:“一会先给她换身干衣服。”然后询问张宁一些状况和病情,问完了郎中便说:“淋了生雨,又正好月事,风寒侵体无疑。”说罢连脉都不把,直接开药方,让张宁就在药铺里抓药。张宁拿碎银子付账,掌柜的见门外有两个兵丁刚过去,面露难色:“铜钱可有?宝钞也可以。”原来永乐帝下过圣旨禁止民间用金银流通,要用大明宝钞,这道圣旨基本是一张没法落实的空文,作用只在于让大家都违法,不过在这种集市上万一运气不好加上兵马司的人存心想敲诈的话可能会倒霉。大明宝钞这玩意自发行之日起就不断贬值,到现在一石米要五十贯大明宝钞,而用真金白银只需yào

半两银子,一贯大明宝钞和一贯铜钱或者一两银子根本就是两码事。朝廷宝钞只发不收不通货膨胀才怪,加上明朝前期比较缺铜,经济没有因此崩溃大约是因为龙脉很正。

张宁掏出几张大明宝钞,已经泡烂了,放在柜台上道:“那我用宝钞结账。”然后轻轻用袖子将那块银子推到柜台下面。掌柜的会意,也就没说什么。

“对了,我有一事相求……”张宁想着没有卖成衣的,总不能买两匹布裹在身上,“咱们在路上打湿了衣服,病人需yào

尽快换干衣裳,您能不能卖我两套旧衣服,只要干净就行,价钱好说。”

第十六章 夜的掩饰(1)

看病抓药又买了旧衣服,张宁便背着罗幺娘找了家客栈。集市上不仅有客栈,生意还不错。在南京到北京的驿道上,两站驿城之间相隔几百里,往来商贾游人不少,大部分人不可能像信差一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在这种市集上的客栈过夜既能休息又安全,所以龙井市尘土飞扬杂乱不堪却市面繁荣。其实驿道上的黑店很少,特别是江苏这种农业发达的太平地区,开黑店早就被官兵灭了。除非是那种山区或沙漠戈壁的荒野中人烟稀少,如果有家突兀的客栈,傻子都知dào

不安全。

接着张宁将驿马寄放,打赏店小二铜钱,让他赶紧熬药,又要了一些干燥的宣纸、一盆热水。

张宁闩上房门,见床上的罗幺娘闭着眼睛,便动手脱她的湿衣服,还管什么男女大防,命都要玩完了还让她裹着一身湿衣服干甚。他拉开腰带,正要撩开衣襟时,罗幺娘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停下来问道:“能自己换衣服吗?”

罗幺娘张了张嘴,张宁忙附耳过去,听她说道:“你花钱请个妇人来照料我,然后赶紧走罢。”

张宁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得不无道理,现在到了市集上比把她丢路边要好得多。但这样并不是就安全了,一则在这种陌生地方的人没有半点交情,会不会拿钱不干活跑了?二则周讷的人极可能弄|死她,什么人命关天张宁是不信的,对付一个重病的人很容易弄成“暴病身亡”,特别是客死他乡的人;要是罗幺娘被张宁丢下而挂了,她是东宫官僚杨士奇之女,以后他怎么混?

最让他下不了决心离开的是,忽然想起了前世的妹妹溺亡的事。

难道我真的是贪生怕死的人、宁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去|死也没胆子跳下“水”?难道我要让悲剧重演?难道我只能假惺惺地悔恨?!

不就是一条命么,反正是赚来的。

张宁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与坚定,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要走一起走,要淹死一起淹死。”

罗幺娘愣愣地打量着他的脸,片刻之后转过头去了,却紧紧抓着张宁的手。张宁又问:“能自己换衣服吗?”她摇摇头。张宁遂用一只手撩开了她的外衣,里面还有一件红色的丝绸肚兜,敢情那天在广陵驿换衣服没有内衣,她一直穿着自己那件湿的,路上一天一夜兴许是捂干了,昨晚又下雨所以现在还是湿的,此时外衣解开她已是春|光乍|泄了。张宁接着把她的肚兜也拔掉,一对白生生的丰满柔软就映入眼帘,因为罗幺娘仰躺着它们就自然地摊开在胸脯上,尺寸挺大、不过两颗红豆却不大还是艳红的颜色丝毫没有变深,周围的两圈红|晕也浅浅的。

她一声不吭,张宁又把她的裤子脱了,一双修长的白|腿中间黑的颜色反差明显十分显眼。张宁把沾着血的湿宣纸扔掉,拿毛巾用热水打湿给她擦|拭身体,擦到那地方时她的双腿使劲并|拢着,脸是涨得通红。张宁粗暴地掰开,然后用毛巾沾水清洗最后擦干。

忙活完他便拿了新的宣纸给她垫上,给她穿上买来的旧衣服,然后拉被子盖上。俩人无话,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张宁等着店小二送药上来,一面琢磨现在的状况。向市集上管治安的差役求助,说有人要杀我快调军队来保护?完全是扯淡,管集市的不是行政衙门是兵马司,别说你是什么礼部主事……的随从,就是礼部主事大人亲自去人家也不会买账,礼部又管不着地方兵马司,你根本无权调动,他们除了找借口推脱没别的可能。像张宁这样的去,就一张于谦盖章的纸,又没见真有人拿刀追,估计只有被轰走的份。

没一会儿店小二把药送来了,张宁又给了一串铜钱:“帮忙买点水果上来,剩下的钱归你。再送些清淡的米粥咸菜之类的,记房钱的账上。”

店小二屁颠屁颠地去了,今天他是运气好,前后得了不少小费。

张宁寻思带着罗幺娘到乡里找个农户家躲起来,但很快又觉得毫无用处。如果周讷的人在这个市集上找到线索又没找到人,肯定在四周范围搜索,躲不躲是一回事迟早的问题。唯一存zài

侥幸的可能是,毕竟两京之间的路长达两千多里,大海捞针追击堵截的人也许找不到线索。

他左右思量之后打算哪儿也不去,尽量抹掉行踪的蛛丝马迹。他喂罗幺娘喝了一顿药,便换了旧衣赏把信差那两身行头藏了起来。出门转悠一阵就买了把菜刀,琢磨着两匹马是驿马,马身上有烙印的算是一个蛛丝马迹,但是很不好处理杀掉的话马尸体反而引人注意。

于是他又回到了客栈,喂罗幺娘吃了点稀饭,自己也吃顿热饭,便呆在客房里陪着。

俗话说“饱懒饿心慌”,张宁吃饱了肚子就犯困,整整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刀架在脖子上都想睡。但他又怕睡着了醒不过来,便拿着菜刀在房里比划着舞了几下。罗幺娘偏过头看他那样子,已经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张宁比划刀法的姿势确实很撇脚,而且他拿的是……一把菜刀!

头昏脑胀实在是很想睡。张宁呆鸡一般地站了一会儿,便一手提着菜刀一手为掌托在腰间,在屋中间跨了个马步,沉住气闭上眼睛。他脑子中想着老虎张牙舞爪的凶猛,然后突然睁开眼睛尽量让目光充满杀气地盯着房门,挥起菜刀跨出一步一刀向空气中劈下去!

“哈……咳咳咳……”罗幺娘已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咳,被子被咳得上下起伏,“你……咳咳……你在做什么?”

张宁正色道:“千里行单骑,十步杀一人!你别笑,我不能泄了杀气,武功是小道,杀气才是王道……如果有把AK四七的话更是王道中的王道。”

“平安,你过来。”罗幺娘的声音很小,不过窗户关着外面的喧嚣不大,她的声音也能听清楚。张宁便走过去,把菜刀搁床脚旁,坐在床边上。罗幺娘又道:“上来,抱我。”张宁愣了愣,脱掉鞋子爬上去掀开被子把她抱住,女人的身体软软的抱着确实很舒服。

他规规矩矩地抱了会,仍不住就把手从人家衣服里伸进去了,用手掌把住了软软的一团,罗幺娘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任由他胡作非为。张宁记得从船上下来的那晚,不小心抓了一下她的胸,上岸就挨一耳光;而仅仅过了两天两夜,她的胸脯就可以随意把玩了,世间充满了各种变数啊。

罗幺娘又低声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张宁顿时吞了一口口水,心道:我能做什么,你那周期也来得是时候,再说你病得路都走不动,我又能干什么?他想了想还有什么可以占便宜的,就把嘴向她的嘴唇凑了过去。罗幺娘闭上眼睛,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用唾液润了一下,但嘴唇仍然发白。张宁也顾不得许多,便亲了上去,而且用舌头顶开了她的贝齿,一手把在她的胸上,亲|嘴了好一阵……手感还行,嘴上的感觉不怎么好,亲了满嘴的药味儿。

他放开罗幺娘的嘴,躺在她身边,用手慢慢地品尝她的身体,被窝里很温暖、罗幺娘的身体很美好,他几乎忘记了危机,仿佛全身都泡在温水里,轻松的疲惫、全身的温暖……

……

张宁感觉有人掐了自己一下,忽然醒了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地大量的信息才前前后后地涌来,最终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刚才”怎么睡着了?

他一下子坐起来,突然发xiàn

房间里已经多了几个“客人”。周围的光线朦胧,这朦胧的光线还是一支蜡烛发散出来的,已经是晚上了!

“稍安勿躁,平安先生。”一个媚得入骨的声音从房间中间传来,光听声音就不是个良家妇|女,妖精一般的口气。张宁看了一眼,只见房里站着三个人,都是女的,都穿着青色盘领衣,这种衣服是宽大袍服,和穿衣裤比起来不怎么方便活动,看来她们是很有自信。中间说话的那个脸上蒙着一层纱巾,其他两个都没有。

完蛋了!张宁心里顿时一清二楚,因为自己睡过去让过程更加轻松,不过结果应该是睡没睡都差不多的。

那个戴纱巾的妇人微笑着打量着张宁,“叮”地一声潇洒地甩开手里的扇子,金属的声音那扇子的骨架是铁的,恐怕就是她用的兵器。扇子一开,满扇都画着桃花。

束手待毙?张宁睡了一觉脑子灵活了很多,他用余光瞟到了床脚边的菜刀,它仍然搁那儿的。他轻轻闭上眼睛,去想象着老虎张牙舞爪的凶猛,咬了一下牙,忽地睁开杀气腾腾的眼睛,纵身一跃跳下床来,弯腰一把操|起菜刀向中间那人冲上去,迎头一刀劈过去。“咔”一声,那娘们轻描淡写就用扇子格在菜刀的木柄上,然后笑嘻嘻地用胸脯朝张宁的身上一顶,软绵绵的把他掀开,动作很简单身法却非常快。

“别!平安先生好好的一个读书人,还长得……哟唇红齿白,干嘛学别人打打杀杀的?我专程来见你,还不是为了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戴纱巾的娘们微笑着说。

双方实力不是一个档次……张宁再次肯定自己死|定了,甚至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没穿鞋子,地板的冰凉通过脚掌直透心窝,一种恐惧悉上心头,他的脑子中浮现出了死亡之时那道光、还有那种如尘埃一般逐渐挥散的恐慌。

第十七章 夜的掩饰(2)

脸上蒙着薄纱的女刺客抛来一个媚眼,故作扭捏地说道:“难怪有人对你念念不舍的果然生得好皮囊,要不你陪我睡一晚,我便放过你们怎么样?”

张宁还没答话,罗幺娘就冷冷道:“士可杀不可辱,别在这磨蹭了,给个痛快!”那女刺客笑道:“我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你可别当是玩笑,况且我问的是平安先生。平安先生,你觉得这买卖如何?”张宁知dào

这娘们是在戏弄自己,便道:“这样不好吧?”他想起了在南京那晚跳窗逃跑的事,但这时没有回头去看窗户,只在心里回想睡着之前是把窗户闩住了的,故技重施恐怕更加困难,而且这次的房里不只他一个人,又身在没有熟人的异乡。

拿桃花铁扇的女刺客嗲声道:“怎么,奴家不够漂亮,还是身段不够好?”一面说一面向前走了几步,故yì

挺起胸让凸起的部分把宽松的衣服顶起来。她越来越近,张宁的手里紧紧握着菜刀,现在的距离挥起来就砍得到人。但他始终没有动,不仅对砍中这娘们毫无信心,她旁边还有俩人,既然是刺客估计身手也不会太差。张宁盯着面前的娘们,忽然发xiàn

她的纱巾掩盖的脸上好像有条疤。她也注意到了张宁的目光,立kè

就站在原地,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喜欢晚上……朦朦胧胧的能把好多东西就掩盖住呢。”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了,几乎是背对着张宁。

张宁把菜刀越握越紧,如果能砍死一个也不算亏!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浸出了汗,早知dào

在刀柄上绑块布免得滑。

就在这时女子忽然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宁还算镇定的脸,面带笑意地说:“你也给我作一首诗,要像‘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般好的我马上放了你……现在你信了么?”

张宁顿时愣了愣,立kè

觉得这事很蹊跷,她是怎么知dào

那首词的?他抄袭这首词第一次面世是在逃亡的前一天晚上,不排除在富乐院外被敌方的眼线听到了,但之后的事很紧急对方不可能在传消息的时候还特意附上一首词……如果真是那样,这是怎么样的境界,不是儿戏吗?除此之外的可能,听过这首词的人有王家小姐、马茂才、富乐院的方泠,其中方泠传出来的可能最大,因为王家小姐没什么墨水,连马茂才也不能听一遍就背下来。

这个女刺客和方泠有关系?方泠是敌是友?

不论怎样张宁的心里一时间升起了一丝希望,他随即把手里没多少用的菜刀“叮铛”一声丢在地上,沉住气抱拳道:“如此这般,恭敬不如从命。”

罗幺娘不解地看着他,她的眼神里还有些恼怒,这张宁是愿意被人家当猴子一般戏弄?女刺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欢喜,不像是伪装。发生在罗幺娘面前的一切让她觉得十分诡异。

“快把笔墨拿出来侍候平安先生。”铁扇刺客下令道,看来她是有所准bèi

的,包裹里装的不是兵器竟是纸墨。

张宁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的扇子纸面上画的桃花,心下已有了计较,接过笔蘸墨就要写。大约他的动作有些草率的感觉,女刺客便提醒道:“人家大老远过来求一首诗,你可不能让我被比下去了。”

张宁强笑一下,挥笔就写。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刚读出一句,女刺客就欢喜起来,拿起自己的扇子看了一眼,“很应景呢!”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张宁写得极快,前世很喜欢这首字句很白话的诗,非常熟悉,随手写出来简直一点压力也没有。他呼出一口气搁下毛笔,对这纸面吹了一口气,也受了诗中意境的影响感觉自己也变得潇洒起来,便故作洒脱一笑:“这首诗换两条命,值了么?”

女刺客高兴得看了又看:“你这书生,当真是善解人意,难怪别人和你只一面之缘就恋恋不舍。我的名号呢就叫桃花仙子,回去我得画一幅扇面,一面画桃花一面题上这首诗。只可惜了扇面不能让平安先生亲笔。”

“题了也没用,你拿这把扇子和人械斗,扇骨是铁的自是不易损坏,扇面撕烂是迟早的事。”张宁背着手说,他顿了顿又试探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全首五十六字,这一首诗却是一百四十个字,你不怕比不过方姑娘了吧?起码字数比她的多啊。”

自称“桃花仙子”的女刺客回过味来,看了他一眼:“是那么回事。那便告辞了,多谢平安先生赐诗。”说罢小心翼翼地收起宣纸,当宝贝似的放进包裹中。

张宁抱拳道:“恕不远送。”

“后会有期。”桃花仙子等人很快消失在门外。

张宁关好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见罗幺娘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们就这么走了?”

刚从死亡线上回来,暂时是忽然安全了,那种感觉轻飘飘的别提多爽,张宁激动得很想手足舞蹈,但又觉得理应装一下比……或者幽默一下,便一本正经故作很轻松的口气道:“她们其实是来求诗的,诗很满yì

,不走干嘛?”

罗幺娘皱眉沉思片刻,说道:“方姑娘是谁?你认识方姑娘,你们的交情还不错;而那号称桃花仙子的刺客也和方姑娘有交情,所以她才放过你,其实是因为方姑娘,并不是什么诗。是这么回事吧?桃花仙子不可能为了一首诗冒险,她放过了我们会有麻烦,怎么向周讷的人交代?”

张宁叹了一口气,心道罗幺娘这娘们真是缺少幽默感,也不知是不是古人的通病。

“方姑娘是谁?”罗幺娘加重了口气又问了一遍,简直是质问,一脸的嫉妒和恼怒。

“方姑娘?”张宁沉吟片刻,无奈地说道,“哦!她是个青楼姑娘。”

他心说以前迫于环境占了这娘们不少便宜,又感觉她对自己多少有点意思,这明朝女人究竟怎么个观念?他有点缺乏概念,主要因为以前的张宁不是个沾花惹草的人,记忆里没有什么经验。就怕罗幺娘认为自己脚踏两只船或者始乱终弃什么的,以后报复起来怎生了得?自己现在一无权二无势,人家是杨士奇的女儿,这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杨大人那一党才混得下去,要是真惹火了她不是找死吗?所以干脆实话实说方泠是个妓女,省得罗幺娘再纠缠此事:按照明朝的习俗,老婆只能娶一个,但明初的士人阶层不可能娶个妓女做正妻,连把妓女弄回去做妾都很不好办,这样一来方泠就不存zài

威胁到罗幺娘的感情;不过有点坏自己的形象,居然嫖|妓,无奈啊。

“你……”罗幺娘果然一脸愤nù

,挣扎着坐了起来,病都好像因此好了八分,她反手拿起枕头砸扔了过来,“张宁!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

“稍安勿躁,身体要紧,你不是还生着病吗?”张宁忙上前好言宽慰,“要是我不认识方姑娘,咱们现在已经死了,我哪样的人?死人。”

“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罗幺娘依然气呼呼的,“你是什么人和我何干?”她现在可能也意识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自己才认识张宁几天就心生好感,此人长得一副好摸样、又文采风流会写诗,别的女人也喜欢,多半是个风流浪荡之辈,不然怎么和妓|女的交情那么好?

张宁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缓了一口气便说:“你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赶紧把病养好是正事。虽说暂时打法了刺客,但就怕遇到周讷的其它人马,我们尽快启程脱离危险为妙。”

罗幺娘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比如识大体懂事,她也没继xù

纠缠使小性子,又喝了一碗药就继xù

睡了,不过不再允许张宁和她睡一张床。张宁没办法只好歪椅子上凑合了半晚上。

第二天一早,罗幺娘的病还没好利索,不过休息了一天一晚状况已好多了,这个地方并不安全他们只能尽早上路,以免夜长梦多。

他们一路向北行,好在路上再也没遇到拦截。想来那负责此事的周讷没有太多的人手,否则也不会派“桃花仙子”这种不靠谱的江湖人办事。毕竟周讷是个文官,没必要也没有什么条件犬养死士。

接近顺天府地界时,俩人都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罗幺娘说:“一进北京就不用怕那周讷了,此人黔驴技穷,狗急跳墙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当官不守规矩谁也保不了他。咱们走着瞧他的下场如何。”

第十八章 缺乏安全感

二人从东门齐化门(朝阳门)进城,沿着大街一路向西走。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视线相当好,张宁远远就能看见皇城那边高大宏伟的建筑,比起南京的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远观一隅就很容易发xiàn

永乐帝迁都北京很花了一番工夫。沿街看来商贸繁华程度仍不及南京,据说永乐以免去五年税赋的优惠迁了各地富户百姓到顺天府,但经济底子显然还无法和江浙地区相比,市井繁华程度也没完全发展起来。张宁从南京过来,感觉这里少了一些风花雪月的美丽,除了皇城那边周围的颜色较为单调,却多了几分方正霸道的气势。

齐化门大街的路面宽阔,轿子、马车、马匹、驴都有,最多的还是骑毛驴,张宁和罗幺娘一直沿街走到十字路口,便向南转进入东四牌楼南街,街口有牌坊,识字就知dào

名字。越向南走,靠近灯市后人流越多商铺越多,市井气息浓厚起来,人们操|着各种各样的乡音,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迁徙来的外来人口,因为北京城升为京师之前的原住民并不算多;不过人声中最多的还是官话,和南京官话区别不大,不过和后世的北京话或普通话倒是完全两码事,相同的口音让张宁少了几分陌生感。

俩人骑马往南走到东单牌楼前便又转向西走,进了金鱼胡同。这条胡同朱漆大门的宅院非常多,显然住的是一些达官贵人。对于当官的来说,这个地段确实不错:金鱼胡同径直向西,过了东安门大街就是皇城的一个城门东安门,大臣们上朝常常走这个门;这里又靠皇城东南,去皇城南部的六部衙门等官署也不远,可谓是交通方便。

他们进城之后话很少,这时张宁看到金鱼胡同的光景心里就琢磨杨士奇也许就住在这里,要直接去杨士奇家?他忍不住踢了一下马腹追上罗幺娘转头问道:“于大人事前可否交代,咱们进城之后去哪儿?我觉得不应该去你们家吧。”

还在诏狱里吃牢饭的等着别人搭救的吕缜,他倒霉的根本原因不是收贿赂、而是因为有私投太子的嫌疑,触及了永乐帝的神经被敲打了,按照张宁的臆想永乐帝肯定不太信任自己的亲儿子,怕他纠集大臣政|变夺权,所以才会如此;而那杨士奇的官职是左谕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师,明摆着是东宫官员,现在“证人”跑去杨士奇家里住着……最后的结果怕只能证明吕缜确实和东宫眉来眼去,而不是证明他没受什么贿赂。

“当然不去我家,我凭什么把你请到我家去?”罗幺娘口气不善地说,她也许还在计较张宁和妓|女来往的事,“礼部尚书胡瀅大人不久前才回京,你一会自己上门求见,有了证人证词,让胡大人上书这事儿才有用,家父上书也不行。”

张宁一听恍然大悟,心下放心多了。罗幺娘口中的胡大人既然能兼任教育部、外交部、宣传部的部|长,肯定是皇帝信任的人,而且够分量,他到上面一说又有真凭实据,估计这事就很靠谱了。

罗幺娘冷笑道:“你又没做过官,怎么感觉很滑的样子?”

“哪里哪里,我到底读书明理只是不太笨而已,杨大人于大人也不想我和猪一样吧?”张宁一本正经道。

听到猪一样罗幺娘忍俊不禁,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本来就是猪一样。”

张宁又趁机打听:“胡大人和令尊私交如何?”

罗幺娘道:“没什么来往,胡大人虽为京官但长期不在京师的,他最重yào

的事是寻访真人张三丰。皇上信道,修建武当山道宫你知dào

吧?”

张宁“哦”了一声,忙点点头,却不是因为知dào

武当山道宫的事,而是明白这个胡大人可能是专门寻访建文帝的人。能受命皇帝秘密差事,定是亲信,张宁因此又多了几分乐观。只是胡大人如果真和东宫没一点关系,他凭什么管这破事儿?既然杨士奇选他,应该是有所考lǜ

的。

京师的官僚非常多,仅从金鱼胡同这么一处的朱门大户就可见一斑,关系也恐怕比较复杂,张宁心下琢磨自己少说话多低调为上策。

走了一段路,罗幺娘便说:“下马,驿马给我。胡大人的府邸就在前面,你自己去,我送你到这里便算仁至义尽了,今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哦。”张宁显得有点木讷地跳下来,将缰绳递给她,抱拳道:“后会有期。”

“谁还和你后会有期,孟浪之徒!走了……”罗幺娘顿了顿道,“我回乾鱼胡同。”

她说罢很洒脱地头也不回就走,张宁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隐约有些许惘然。可能因为这明朝的北京城他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缘故,连头脑记忆里北京城也一片陌生,而罗幺娘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熟人。

陌生的地方,总是让人缺乏安全感啊。

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罗幺娘的背影微微叹息一声,这时罗幺娘忽然回头来看,碰到张宁的眼神又急忙转过头去,轻斥一声策马快走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门口,代表地位的朱漆大门和门厅规格,让穿得不伦不类信差服装的张宁感觉自己很渺小很无足轻重。门口站着一个皂衣奴仆打量着张宁,因为他在人家大门口的戳灯旁边转悠徘徊不太正常。过了一会儿,他总算走了上去,还没开口那奴仆就抢先问道:“你是什么人?”

张宁道:“南直隶张宁,有事求见胡大人,劳烦通报一声。”

不料奴仆一脸恍然道:“你便是张宁?随我来。”

开了角门,二人便一起走那里走了进去,当然不可能从大门进,只有地位更高或者平起平坐的人才有资格走大门。张宁跟着一言不发地走,能不说话绝不吭声,也不左右张望,一副很守规矩的模样。形似四合院的宅子,他也没细看,粗略一瞧房子修得很正显得宽敞大气,毫无南方天井院落的局促感。

奴仆带他来到倒罩房的一间茶厅里,招呼他坐下,然后才去通报。门口站着一个梳二环头式的小姑娘,一会儿工夫悄悄瞧了张宁几回,终于开口很关心的样子说道:“你渴吗?”

大约来这儿的客人不是谁都有机会被人茶水供起的,得看身份。但张宁风尘仆仆的样子,着实不容易啊。他便报以友善的微笑,摇摇头道:“多谢,不用的。”小姑娘的脸蛋竟然露出微微羞涩的红晕。

等了约半柱香的工夫,门口就进来一个戴东坡巾的中年人,脚还没跨进门就爽朗地说道:“让客人久等,胡公有公务出门了,我姓燕,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张宁立kè

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再次自我介shào

了一番,不管怎样自报家门总是一件礼貌的事。他注意到这个姓燕的中年人腿是跛的,但说话中气十足,面相也是四平八稳方方正正,却是不好猜到他究竟是胡府的奴仆管家还是亲戚。

“上茶。”燕某人吩咐了一声,然后颇为客气地请张宁入座。

张宁自忖无法断定此人身份,加上自己是革了功名的平民,便放低姿态等中年人先坐,自己才坐下。燕某人问道:“闻张先生自南直隶来,有要事求见胡公,是为何事?”

想起进门那会的顺利,张宁猜测胡府的人早就得知自己要来,现在燕某人却明知故问,想来是有意置身事外的打算。张宁沉吟片刻,揣摩一番便将自己如何被迫、如何连累了主考官于心不忍等事大概说了一遍。

燕某人很认真地听着,好像第一回听说这事儿一样,并不中途打断张宁的叙述,等说完了他才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张先生到京师来一路还顺利吧?”

当然不顺利,老子还没上路差点就“意wài

死亡”了,更别说路上还遇到什么桃花仙子一类不三不四的和官场不相干的人。张宁对那帮玩阴的人没有愤nù

的心情和报复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但他此时显得比较冷静慎重,大约是缺乏安全感的本能提防心态。

向胡府的人控诉御史周讷的无|良行径?这事儿其实没必要,犯不着自己出头,真如罗幺娘说得那样,此人完全不守官场游戏规则属于狗急跳墙、又达不到制定规则和改变规则的高度,迟早有人弄他,走着瞧就可以了;还有一个考lǜ

是如果自己明说遇到的凶险,那是怎么化解的?最后非得扯上于谦甚至杨士奇,只有他们才有这个能耐。显然胡府的人不愿意和东宫的关系弄得太明显,毕竟东宫虽然极可能是以后的主人,投过去有前途,问题是现在有没有命去等着享shòu

前途?

很多东西虽然只是自己推论臆测,不过人生地不熟的保守一点总不是坏事,所以张宁斟酌一会儿就说:“我启程得早,倒没什么周折。”

燕某人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事关吕侍郎的清白名节,既然有人找上门来了,胡公多半愿意过问。这样,你先在胡府暂住下来,重新写一份真话供词,等胡公回来了我把事情始末向他讲讲。”

张宁忙起身道谢。

第十九章 混吃混喝

张宁恍惚中感觉自己从哪里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眼,正看到张小妹那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哥哥……”他顿时又是欢喜又是诧异:“小妹怎么来了?没事没事,安全无事地到了就好。告sù

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功名恢复啦!领导很看好我哦,还封了官拿俸禄了……嗯,俸禄是不多一开始官小嘛,不过肯定够咱们俩花用,而且哥哥有了立锥之地,再也不用委屈你,更不用寄人篱下……日子有点清苦,但小妹肯定不会在乎的,我知dào

;再说你要相信哥哥,日子会越过越好……”

忽然小妹的身体竟然渐渐往地下沉,好像她是站在沼泽上一般,隐约之中周围好像很多水,“小妹!”张宁大急,不知dào

怎么身体动不了硬是走不过去,他顿时冷汗唰唰狂冒,急得如猫爪抓在心头一般。

“哥哥,你以后会记得我的吧?”张小妹忽然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脸很模糊好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一个人,他竟然连那个人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不要啊!”张宁浑身都绷紧了,感觉这个世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窒息般的压抑铺面而来。

……“不要啊!”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前一个小女孩吓了一大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随即好言道:“张先生,您做噩梦了?”

一缕午后的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心头“咚咚咚”地响,但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天真的笑容,对面前的丫头说道:“原来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真愉快的发xiàn

,快乐原来如此简单。

“我给你拿笔墨砚台过来的。”丫头恢复了平静,这本来就是一个平静的午后。

张宁一踢被单就爬起来穿鞋:“放那儿吧,刚才我倒头就睡过去了,可能路上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穿了鞋就径直向书案走去,留下乱糟糟的一张床。

那丫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起来,张宁这才发xiàn

,回头报以歉然的一笑。按理在别人家里,应该多注意生活和形象的,可有些坏习惯他实在改不掉,一不注意就要暴露出来,比如懒散不爱收拾自己的屋子。

他坐下来提起笔,却发xiàn

砚台是干的,只好放下拿起砚台出去找水。进屋来的这丫头叠被子的时候就笨手笨脚的样子,显然是个做粗活的丫头不会侍候人,更不熟悉侍候笔墨了。

摆弄好东西,他便开始书写供词。这种供词也无须太多文采,只要说清楚事儿,并经得起推敲。所以张宁念头通达写得很快,破天荒这回写东西打了草稿,而且一边写一边修改。

草稿写完,他又不怕麻烦地重新阅读修改了八遍,这才用标准的小楷一笔一划地抄写。不得不慎重,当胡瀅上奏之后说不定皇帝也会看供词,万一什么地方犯忌讳了掉脑袋真的是分分钟的事。

紧张地干完正事,张宁便无所事事了,他暂时还不打算出去逛逛大明的首都,毕竟这事已经成功了大半,总归还悬着的,来到北京挺不容易他不愿意为了一时的好奇出去招惹任何麻烦。不过人身安全大抵是没有问题了:不说周讷的人是不是混进了北京,就是他在这里有人,此时再做什么显然已经没用了,胜负已分……哎,欲置自己死地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dào

,如果不是于谦插手进来是谁恐怕都不知dào



总之暂时还是宅着比较好。

再次体验了一把真zhèng

寄人篱下的生活,难怪老人们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住别人家里很不爽,比如吃了晚饭沐浴的时候,倒是给了一套换洗衣服,却和在驿站领衣服一样没有内衣;毕竟不是自己家,也不好问人家要。还有张宁的生活习惯不怎么好,在家里很多细节顾不过来,胡家也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很讲究的,家人奴仆见了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张宁意识到之后自己也觉得很不舒服。

还有一件事,他很想尽快找人向家里报平安,但是又不能向胡家的人开口。你算哪根葱,有脸要求人家派人跑两千多里专门为你报平安?人情这种东西,只能别人主动给你,然后还得记着找机会还,没有张口要的道理、没人欠自己什么。

但是张宁确实很牵挂这事儿了,寻思和胡家比起来,于谦和罗幺娘要熟一点。于谦暂时没有到京,罗幺娘是杨士奇家的人,现在住胡瀅家暂时却不便和杨士奇家的人联络,彼此都在避嫌,张宁进京后就没得到过杨士奇的片言只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目前的情况确实蛮惨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不过张宁换下脏衣服后清理随身物品时,发xiàn

腰袋子里有好几颗银子,让他有点意wài

:记得罗幺娘的钱袋后来是还给她了的,这银子怎么跑自己袋子里了?一想到自己出门时身无分文,如果她没有留下这几颗银子,还真是买条内|裤的钱都没有,张宁的心下微微一暖。罗幺娘这娘们心倒是挺细的,也知冷暖。

再次不穿内|裤了一天,第二天打听了一些市井去处,趁旁晚金鱼胡同北边的灯市热闹地摊多,就径直跑去逛了一圈,买了一条犊鼻裤和一把牙刷。

接着继xù

死皮赖脸地宅在胡瀅家混吃混喝,一混就是很多天。大人物胡瀅是一面也没见着,那个姓燕的管事儿也没再见着。一开始张宁还是比较淡定的,反正没人撵自己走,这里有吃有喝有住挺好,只要脸皮放厚点就是了;再说住在胡府有个什么事也好找到自己,因为不能住于谦或者杨士奇家去。否则孑然一身要在京师过活的话,一开始恐怕没那么容易,就像前世改革开放之初那阵子,南下闯荡的先驱者很多经lì

过睡甘蔗林、烟瘾发了拾烟头的苦|比生活……相比起来,还是死皮赖脸混吃混喝比较好一点。

但是转眼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什么音讯都没有。张宁免不得淡定不起来,难道吕缜的事儿没成?

有一天终于在院子蹲守到了“燕大侠”,张宁便上前询问:“吕大人的案子有人审了吗?”

燕某人虽然神龙首不见尾,但被逮着了还是比较客气,说道:“胡公已经拟折子上奏,但皇上八月初就阅兵北征了,现在不在京师,太子无法决断只能将奏折转呈北征军营,现在还没有回信。张先生别心急,先等等。”

能不心急吗?我家妹子现在还不知dào

我是死是活,这尼玛打出门算都一个多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个音信都没有。但燕某人很淡定,你家妹子关他鸟事。张宁只得说道:“胡府礼遇,我却是自在,可恩师吕大人还在诏狱受苦,我于心不忍啊。”

燕某人好言劝道:“吕大人是六部的大臣,只要真证明了清白,几个月就出来了,你不用太过担忧……放心不会像大学士黄淮那样的,在诏狱里九年了,现在还在里面。”

张宁愕然,心说那个黄老表也太霉了,暗无天日关上九年,比劳|改还苦得多吧!他已是无言以对,只得和这燕老表废话了几句客套的,作罢了。

只是他总算宅不住了,身不由己地出门去了乾鱼胡同溜达。因为罗幺娘临别时特别提过“回乾鱼胡同”,她们家应该在这边。如果能在外头遇到罗幺娘就好了,比敲门拜访要低调一些……想让她帮忙想个办法找人捎个信回家,虽然认识不久毕竟罗幺娘和自己勉强算是过命的交情,这点事儿求她也没什么。主要的风险是避嫌杨士奇和胡瀅,自己可是在胡家住了个把月的人。

张宁忽然对永乐帝有些反感,不贬低永乐帝的文治武功,但政|治局面也太他|娘黑暗了一点。

他在乾鱼胡同来来回回晃悠了一整天,旁晚正要放qì

时,一个姑娘忽然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家小姐有话带给你。”

“什么话?”张宁忙问。

那姑娘道:“小姐说,你家妹子早就得信了,老早就知dào

你挂念着。”

“啊?”张宁呆鸡一般定了片刻,此时此刻他不知dào

说点什么才好,连谢谢一声都忘记了。古代的人们,还是有那么多可爱的。

“我家小姐多好的人啊,是不是?”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

张宁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大约他的动作有点滑稽了,姑娘掩嘴笑起来:“知dào

就好,我回去了,你也别再在咱们家门口晃,不知dào

的以为你想偷东西。”

他听罢拱拱手告辞,走了一段路才想起应该让那丫头代为谢谢一声的。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在长街上拉得长长的,也晒得他暖烘烘的。古色古香的街道,不息的车马人流,他对每个人都报以善意的笑容。

第二十章慈善铺子

京师的十月间已经有点冷了,胡府的人送了一套青布棉袄,不过张宁觉得现在穿棉袄太厚就没有上身,仍然穿着月白直缀戴四方巾。

一早起来,那个跛子燕老表就来了,对张宁说:“胡公回来了,如果张先生今日没有其它的事,请到茶厅一见。”

“今天我挺空闲的,这就过去。”张宁拱手道,他心道我不仅今天闲,天天都有空得很。

“先生请。”燕老表中气十足地说道,伸出手做了个铿锵有力的动作,让张宁忽然感觉此人有武夫的气质。

在燕某的带引下,张宁出了门,沿着一条走廊来了茶厅。刚一进门就瞧见一个年近五旬的人已经在里面等候,大概就是胡瀅。只见胡瀅长得是面阔方额身材魁梧,加上坐姿神情气质是一身浩然正气。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了,嘴上浓密的花白胡须,穿着一身麻布道袍,毫无道士的飘逸气质,却是一脸的官气。此人面方身正,以张宁的眼光算不得多好kàn

,但他清楚这样的脸在明朝才是实实在在的上等面相。

“平安来了,坐吧。”胡瀅和蔼地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这么一句话,倒让张宁微微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像这胡老表当朝之部长,自己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月愣是没见着一面,而且一见面就能感觉到那种大员的威仪霸气,忽然这么和气客气地对自己一个布衣说话,难免感觉挺良好的。

张宁不敢托大装|逼,别人给脸得兜着不是,忙恭恭敬敬地拱手见礼:“草民张宁参见胡大人。”

胡瀅坐着微微点头,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是庶民了,锦衣卫指挥使昨天就得了圣旨,亲自把你的老师吕侍郎从诏狱里放出来官复原职。吕侍郎无罪,你便没有纳贿之罪,以前的革去功名处罚自然要收回;现在你至少有生员功名,然后吕侍郎会拿你的乡试试卷出来重审,把举人功名也恢复也是极有可能的。”

张宁顿时心下大喜!胡瀅就是礼部尚书,还有名义上的老师吕缜是教育部副|部长,张宁可是和他老人家在一个沟里躺着中枪的患难师生,他们俩要恢复他的举人功名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他刚刚还准bèi

坐的,屁股还没挨到椅子急忙又站了起来深深一鞠躬:“请受学生一拜,更谢胡大人为恩师主持公道。”

胡瀅摆摆手:“不必如此,主持公道的是皇上。克疏与老夫同朝为官,老夫只是据实情上奏而已。”说罢向门内的燕老表看了一眼,燕老表跛着腿慢慢走过来,将几锭银子放在茶几上。胡瀅道:“平安来京师时定然走得急,这些银两你也不用推辞,算老夫惜才相赠。”

“谢胡大人。”张宁果然没推辞,确实现在盘缠生活费都没有,人家话都说那份上,自己也不用假客套浪费胡老表的口舌。

胡瀅又问道:“明年三月就有会试,平安是打算回家还是留在京师等着考试?”

考贡士进士?据张宁所知举人考贡士的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也就是二十个有才学已经有举人功名的人只能考中一个,南方籍贯的竞争会更大(会试考中的人是贡士,然后殿试考进士,殿试是不会落榜的只分高低)。以前的张宁很自负,但现在的张宁要理智得多:别说什么天下才学第一,照他二十一岁的修为在南直隶考中举人也有运气成分的,至于进士,真得看祖坟;依照以往的例子,考完举人第二年马上中进士的年轻人非常少,一般都是天才级别的人,连明朝的天才张居正前几次都没考中,范进一大把年纪才中举就可猜一斑。

张宁的判断就是:明年会试上榜的机会等于零。本来是接近于零,但因为这回的事儿、会试的考官肯定要避嫌,再说张宁年轻他们恐怕会认为第一回不中很正常;然后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兴趣专研四书和八股文,明年恐怕写不出什么好八股。所以他觉得考中的机会根本就没有。

于是他便实话实说:“学生已无意科途。”

他暂时的打算是看能不能在吕缜那里结交上一点关系,然后以举人的功名混个县长副县长什么的,平时弄点“火耗”“陋规”混日子算了,反正自己考不上进士;退一步说不做官也没啥,家乡有产有田,又有举人功名,过个舒服日子真不是什么难事。

“哦?”胡瀅一听反倒有点诧异,大约寒窗十载的年轻士子都是满怀希望奔着进士去的,张宁是读书人才二十一岁,不继xù

科举确实不常见。胡瀅忍不住多问了一次:“真是无意科举了?”

张宁淡然道:“是。”显然在教育部部长面前的话绝无玩笑的可能。

胡瀅摸了摸胡须,说道:“那你有入仕的打算吗?”

张宁道:“若是能有机会为国效力,学生敢有不从?”

胡瀅微笑着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正好有一批官位空缺,吏部过些天要面试举人,你可以先去报道。老夫言语一声,若平安有才干,补上一个职位问题不大。”

“这……”张宁诧异,看了看茶几上的银子,“学生真不知如何是好。”

胡瀅哈哈一笑:“银子是老夫给你的,不是你贿赂老夫,所以就算你补上缺也不能说老夫卖|官粥爵。”

张宁忽然觉得事情不怎么对劲,胡老表非亲非故,什么惜才更是扯淡,天下举人多如牛毛,连他自己都没发xiàn

自己哪里有才,这正二品大员对无名小卒也太热乎了点。

按照张宁的臆测,胡瀅恐怕是看中自己和吕缜甚至杨士奇那边的关系。虽然自己在那边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但正因为这样胡瀅才没有风险地投资,而且是小成本投资,二十两银子、吏部的一句话,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也不能怪张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别人二品大员也不是成日无所事事干慈善的。

张宁急忙拜谢。

胡瀅便语重心长地说道:“平安年轻,要戒骄戒躁多脚踏实地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谨记胡大人教诲。”张宁拱手道。

这时胡瀅端起了茶杯,张宁便适时起身告退。

回到房里,他便收拾东西向那个燕老表辞别,准bèi

搬离胡府了。给了银子本身就有盘缠的意思,再赖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科场作弊案那事儿也暂时告一段落,事到如今恐怕没人再惦记着张宁,本来人家的目标就是吕缜。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张宁到京师来本身就孑然一身,如今多了两套衣服和二十两银子而已,随便打个包便可以走人。

先找个地方落脚,客栈是不二选择。文明门(崇文门)那边属于东城离金鱼胡同不算远,偏南是百姓较多的地区消费品物美价廉,张宁便先去那边找客栈。因为北京城中间是皇城,东西城中间没路,大伙不可能从皇宫里过吧,所以要去西城其实挺绕的。他到明时坊转了转,在船板胡同的一家客栈落脚。

房间不算贵,单独住一间房每天一百二十文,还包早晚两顿饭。胡瀅给二十两不算小气,当一般人半年工资了。这时候白银一两能换成色一般的旧铜钱一千五百文,一两银子能住他小半个月。

接下来最重yào

的事是去拜会自己的老师吕缜,人家刚从诏狱里出来,怎么也要去问候一下,当然按照传统礼节要送点补品什么的,而且档次不能太低。大明朝也不禁送礼,有时候地方官进京孝敬老师之类的直接送钱,有些钱是可以收的,所以某些大员确实很清廉但一点都不穷,有权有品级还穷得叮当响那种,多半不是海瑞那种心理障碍者就一定是在作秀……况且后来的海瑞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也不能算过不下去,他可能主要是节约了“礼尚往来。

张宁跑到一家药材店买人参,发xiàn

上等的山西上党人参的价格竟然每两卖十两银子,比此时的黄金还贵一倍。当然有便宜点的,但吕缜官居礼部侍郎,别人会吃萝卜一样的人参?好事成双,两根人参打包,价格十六两多……一咬牙买了。

瞬间他从万元户变成了赤贫,不过部长胡瀅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吕缜也不会坐视不管,反正会当官。据他所知,新官上任可以在吏部领五十两安家费,不算工资。朱家比较抠门,和以往的王朝比起来官吏待遇低不像宋朝的士大夫随便就是年薪几十万上百万,但还是比较人性,想得很周到:刚当官一般都是小官,很多人穷得叮当响,先给五十两花着,那好歹也是几万块。

买完人参,张宁就打算在客栈每天花一百余文混吃混喝坐等安家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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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女作者写的文,见下面链接。

第二十二章 大丈夫当如是

南京贡院乡试的主考官吕缜,是这次事件的关键人物,张宁总算是见到了。老师表现得很淡泊,不过毫无推辞就收下了人参,临别时还送了一本书《克疏诗集》。

君子之交淡如水,吕缜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但种种迹象表面他是把张宁当自己人的。《克疏诗集》写得怎么样张宁不知dào

,但他知dào

一个朝廷大员亲自送出自己写的书,就有当作门生的意思;毕竟是患难之时在一个阵营的人。

从吕府出来,张宁又见到了罗幺娘的丫鬟,然后与罗幺娘见了一面。她为张宁租了个院子,但他没有接受,罗幺娘好像挺不高兴。

张宁也没解释出口:以后还得仰仗杨士奇那边的人,现在和罗幺娘尚无名分就接受她的好处,会不会让杨士奇反感?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办法,先在客栈凑合一段时间,等补缺了官位有安家费的,何必去贪杨家的便宜?有礼部尚书胡瀅和老师吕缜罩着,张宁对补官位的事儿很乐观。

在客栈住了一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了,转眼之间就到十一月,张宁也到京师很多地方转悠过,算是踩熟了地皮。这阵子最热门的消息就是皇帝第四次北征蒙古大胜归来。阿鲁台部、鞑靼王子先后投降,明军大获全胜。这个时代的中国主宰着整个东亚地区,宇内无人能敌。

张宁跑去德胜门看了一阵子热闹,远远地只见锦旗如云铁甲成片,大道两侧无论官吏还是百姓都呼啦啦地伏倒在地,德胜门上枪炮齐鸣,天子的仪仗被衬托到了极其崇高的地位。他见识了古代皇帝的阵仗,想起刘邦看到秦始皇的队伍时的感叹:大丈夫当如是!难怪如此。

有了这番见闻,张宁更进一步认清了现实:当官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才有保障。否则以皇权官僚的权势,要夺走你的一切简直轻而易举。

……

永乐帝一回宫,紫禁城十万计的人员全部都围绕着他转,天子的衣食住行每一个细节都会让人们万分重视,仿佛大家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让皇帝活得更好。如果皇帝说要天上的星星,就会有人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造出上天的梯子,或者产生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

上午皇帝在奉先殿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仪式,接受了群臣的祝hè,还封了鞑靼王子为忠勇王、赐名金忠,封赏了有功的将士,接着是庆功宴,君臣欢聚一堂热闹非凡。但是到了旁晚皇帝可能有些累了,回到万寿宫不再见其他人,只让宠信的宦官王狗儿服侍左右,传谕御膳房弄晚饭自己一个人吃。

菜肴挺丰盛,不过荤素都是平常市井上能见到的材料,胡椒醋鲜虾、烧鹅、猪肉炒黄菜、三鲜汤、豆汤等等,当然这样一顿好花好几两银子的菜饭对于寻常百姓家的日常膳食而言是很奢侈了。

本来当值负责膳食的太监是李顺,不过王狗儿为了讨好永乐帝展现自己的尽忠尽责不迟辛劳,亲自过问着进献上来的菜饭。

等菜肴上来,王狗儿就招呼旁边的太监宫女上来,随手指一道菜肴:“你尝这个,你,烧鹅。”大伙儿按照命令小心伸出筷子夹一块菜往嘴里放,都小心翼翼的,不能“吧唧吧唧”大嚼一脸享shòu

皇帝晚饭的样子,也不能愁眉苦脸像喝药一般的表情,弯着腰规规矩矩地嚼两下吞下去就对了。

安安静静地尝完,王狗儿便让宦官宫女张开嘴,仔细检查是否都吞下去。这道程序是很平常的,平时都这样,不用太紧张、当然也要认真过一遍。

没什么异常,王狗儿点点头,众人都把脖子上的围巾掀起来捂在口鼻上,以免呼吸|弄脏了菜肴。这时王狗儿忽然想起刚才有个宫女的嘴张得不够大,便转头说道:“你,把围巾拿下来,张开嘴。”

不料,那宫女的神色顿时有点异常,慢吞吞地伸手拉围巾时,脖子一阵蠕动好像在吞什么东西下去。王狗儿立kè

警觉起来,喝道:“别动!来人,赶紧把她拉出去,把肚子里的东西抠出来,别让她死了!”旁边的小太监急忙上去抓住那宫女,宫女愤愤地瞪了王狗儿一眼,放qì

了反抗,刚拖到宫门口就见她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有中毒的迹象。

王狗儿大惊,喊道:“把万寿宫关上,不准让任何人进出!”

这时门内传来永乐帝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

王狗儿向门里奔跑,刚进门身体没停就直接跪下,膝盖在地板上向前滑了一截,他“咚”地一声把额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皇爷,御膳里竟然有天杀的人下毒!”

香鼎的烟熏得整个宫殿香喷喷的,没有一丝异味,但王狗儿分明闻到了血腥味儿,仅仅在两年前皇爷一句话就屠杀了几千个后妃宫女,皇爷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的!这回恐怕又要死很多人,王狗儿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洗清自己的嫌疑!

很快耳边就响起了皇帝冷冷的声音:“传谕司礼监让曹参过来,凡是动过朕膳食的人全部捉拿审讯,找出是谁下毒,谁是主使!”

“奴婢遵旨。”王狗儿不敢多说一句话,叩拜之后就后退往外走。听到皇帝叫司礼监提督曹参之后王狗儿就稍稍放心一点了,因为曹参是他的“干爹”。

曹参很快跑到万寿宫面圣,出来后当晚就逮捕了八百多人。王狗儿鞍前马后跟着干爹得力办事,得到了干爹的赞赏:“如果不是你亲自过问膳食,说不定晚膳就送到皇爷跟前去了,后果不堪设想;服毒宫女周氏也处理得很好,马上抠出了腹中之毒留下了活口。”

王狗儿急忙连呼干爹千恩万谢,曹参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李顺咱家是没法保他了。”

当晚在万寿宫正该当值负责侍候进膳食的太监李顺本来与王狗儿关系也不错的,但现在王狗儿不敢再替他说一句话了。如果当晚是李顺检查膳食,结果会怎样?这么一想谁还敢去保李顺?

李顺立kè

进了东厂监狱,还有活口线索宫女周氏也被移交到了东厂,由东厂锦衣卫共同派人看守,这个活口要是死了谁都说不清楚。为了分担责任,东厂锦衣卫的头头甚至要求三法司都察院、大理寺、刑部派人来共同看管,由此下毒案的影响从内廷扩散到了外廷。

这下牵扯就复杂了,为什么有人要刺杀皇帝,动机是什么?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还没有审出什么东西,仅从宫女的出身身份以及选进宫的经手人,就牵连一批官吏平民下狱。御史周讷前不久还受皇帝信任被派出巡按南直隶,这时直接被摘了乌纱帽进诏狱。

周讷为啥进诏狱?大约是他和嫌疑最大的宫女周氏一个姓的原因,当然还有其他七湾八绕的关系,周讷在诏狱中喊冤根本不认识那个宫女,但没人管他。知dào

内情的人猜出了为啥偏偏是周讷倒霉的原因:得罪了太多的人,不守规矩。恰好这事儿一查和他有点关系,倾向东宫的人不趁机把他往死里整更待何时?

当初吕缜进诏狱,关了几个月出来好好的,周讷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刚进去就被折磨了个半死。

……很快有御史上书言事,矛头直指汉王朱高煦,说他心怀怨恨,遂勾结朝臣里应外合图谋不轨,说得是有板有眼。东厂锦衣卫那边也不怎么作为,因为他们都知dào

这些御史上书是受东宫的人指使的,就是趁事反击汉王;无论是大太监还是锦衣卫的头头,都明白一个道理:太子总有一天会登极,现在去坏人家的事,以后死都不知dào

怎么死。

在山东永安的汉王朱高煦是有口说不清,急得团团转。这时太子发话了,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在皇帝面前求情,说这事儿和汉王有关系证据不足,希望父皇不要怪罪弟弟。

对于大哥的情面,汉王当然不领情,他在王府中大口唾骂太子假仁假义,又对幕僚提起以前的旧事:靖难之役时本王功劳如何如何,父皇抚我的背说,我不太喜欢太子,你好好干!

父皇殷切的话尚在耳边回响,怎么现在把我发配到永安,让朝里那帮人一个劲往老子头上泼脏水?!

这时案情又有新的进展。周讷被过了几遍刑,让他招供,他真不知dào

招什么,受不了地狱般的痛苦时只恨自己没有真参与下毒的事,情急之下想起了坏事的大运河私盐贩子桃花仙子。这帮人受过老子的庇护居然不听使唤,现在非得一起拉下水以|泄|心头之愤。于是他就招供说自己知dào

一批江湖亡命徒,可能是他们干的事。

于是大批锦衣卫及密探去抓捕桃花仙子,要抓的人没抓到,连累了一批在京杭大运河上混饭吃的江湖人倒霉,什么江洋大盗私盐贩子漕帮份子平时官府都没办法的,这一次落网甚众;唯一的收获是抓到了桃花仙子的一个手下。

第二十三章 感觉很轻松

通过吏部的面试,张宁如愿以偿补上了礼部的一个缺,正式进入官场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礼部司务厅司务,从九品,月俸五石,其中米领四石、钞五十贯;品级越高俸禄中“宝钞”比例越大,宝钞你懂的,皇帝和制定国策的大员们也知dào

小京官没有多少额外收入,所以俸禄是八成实打实的给米。饶是如此张宁这种收入也非常拮据,折合白银也就一个月二两五钱,月薪一千八没有奖金津贴什么的一说,他可是官员。

就这么一个职位,当时有七八个竞争者,张宁因为关系来得硬毫无悬念地胜出。不管怎样,这是经过吏部的实缺,正儿八经的编制。收入少没关系,如果家里不富裕可以在京师借贷,总不会一辈子做小京官,就算升官慢以后也很可能去地方做知县一类的官,做知县……至少还清欠账不是太难,若是这种人,身边的“师爷”多半是债主。

假如在现代一个资产千万(万贯级别)的老板和一个月入一千八的公务员选哪个,毫无悬念;但在这个时代,张宁觉得选择做官没有错。当你忽然不知dào

为啥头上就多了几条道德方面的错误被夺走财产去吃牢饭甚至身首异处时,就明白为什么了,江浙大富翁沈万山活生生的例子。

礼部司务,很文雅的名字,说到底就是礼部衙门收发室的主任,收发记录进出公文,有两个官员负责工作,张宁就是其中一个。其实从九品不是最小的官,还有一种品级称为不入流。

另一个是个老头,名字叫黄世仁……此黄世仁非彼世仁,很好相处的一个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张宁上班几天就知dào

了他的理想:等着高升七品知县,然后混吃等退休。

据黄世仁“推心置腹”的交流:一般新官上任,不熟悉公务很容易被欺负,甚至小吏都能爬头上来;但是平安不同,你第一天来,尚书和侍郎都点头招呼,来头不小,谁敢惹来着?咱们同僚一场相处得也不错,以后高升了记得提携兄弟一把,要求不高做个没有年年水灾旱灾蝗灾加盗匪横行的地方知县就行。

黄老表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听到张宁还住客栈,马上就说自己在扬州胡同有房产,地方大人少,让张宁搬过来一起住,上下值还能结伴而行,像兄弟似的……张宁道我哪敢和您老称兄道弟。

此时已接近酉时要下班了,黄世仁一个劲地劝说:“老夫就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回扬州置地收租去了,京师就我们老两口、一个小妾,以及老奴小厮二人。平安没有带家眷,就礼部的一个杂役一个马夫,住咱们家多方便。”

敢情您老还有妾……张宁诧异地再次打量了黄世仁一番,头发胡须已经花白一脸皱纹,背还有点驼,没有半点风流的痕迹,真是人不可貌相。

张宁心道:本官到底是个官,和同僚住在一起像什么话,搞基么?况且黄世仁很热情,可才认识多久,随便接受他的人情绝非明智。所谓和同事交心、和情人结婚都是不可取的行为,这点主张张宁自问还是有的。

再三推辞,黄世仁只得作罢,又主动表示下值后陪张宁一起去找宅子,这种事倒也不好拒绝。及至酉时,二人骑着毛驴优哉游哉地从礼部一同出来,夕阳中在驴背上一面言笑一面走路,仿佛多年好友一般热乎。

刚走到东长安街,忽然听得后面一个声音道:“平安别来无恙?”

张宁和黄世仁一齐回头看,只见是礼部主事于谦。正六品的官僚,在张黄俩人面前高几级,他们急忙从驴背上下来,立于道旁鞠躬行礼。于谦也很客气地下马,拱了拱手笑道:“官做得还行否?”

此情此景,黄老表满脸的羡慕嫉妒恨啊,根本就掩盖不住。他在官场混了不少年头,当然知dào

于谦的来头,年轻进士前途无量,而且和东宫太子老师杨士奇是打得火热,情比父子谊同师生,连下一代皇帝的路子都踩好了……加上礼部尚书胡瀅、侍郎吕缜透露出来的关系,这个张平安的究竟什么背景?初来乍到就混得风生水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黄世仁一想想自己,实在汗颜得慌。

张宁不卑不亢地微笑道:“刚开始对公务不太熟,好在同僚容易相处,帮了不少忙。”

黄世仁听到“同僚帮忙”,当然说的是自己,顿时感动非常:够哥们,有时候一句好话真是比多混三五年还有用的!

于谦道:“若是平安和黄司务晚上没有别的事,到我家小酌一杯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张宁自然地答道。

黄世仁却很知趣,别人请自己不过是一句客气话,谁叫你和张宁走一块儿呢?不然为啥称呼张宁就是亲切的表字,而自己就是黄司务?怀疑于谦根本就记不得自己的字。

“早晨和贱内说过要回家吃晚饭,实在对不住,下次一定赴宴。”黄世仁说道。

于谦便顺着台阶道:“看来不巧得很,只好我和平安对酌了。”

与黄老表告辞,张宁便和于谦一起往东走,为表官阶上下,张宁故yì

落后半截驴身的位置。

俩人闲谈了一阵,于谦回头道:“昨天我在黄华坊看了处一进的四合院,地方有点偏院子也小,胜在清静,平安在京师又没有家眷,带着两个杂役住倒是可以的。于是我便租了下来,契约已经签了,什么时候从客栈搬过去吧,置办一些被褥家什暂时安定下来。”

张宁心下微微有些感动,心道:还是于谦干点事靠谱,为人感觉真诚,没有太多巧言令色做事却很有诚意;哪像那个黄世仁,说半天好听的让搬他的家去,可能么?

既然房子已经租了,张宁便干脆利索地说道:“劳烦了于主事,清静的地方应该不错,也符合我一个从九品的身份。”这个人情领了,有机会记着还就是。

于谦很赞许地点点头,忽然笑道:“和平安相处我有个感觉,很轻松。”

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走,来到了乾鱼胡同,原来于谦也住在这里,张宁记得杨士奇家也在这个胡同。此时他已经可以确认了,杨于二人的交情非同小可,连安家都在一处。京里的这些官,大部分都是三年内才在北京安家的,因为以前的首都是南京。

进了于府的正门,过影壁,客厅在倒座房。但于谦并不请张宁到客厅,径直请入垂花门到上房入座。里面没有男仆,丫鬟上茶款待,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着端正整齐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于谦道:“贱内董氏,同僚张平安。”

董氏垂头屈膝行礼,张宁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拳作揖:“礼部司务张宁见过于夫人。”

这是“通家之谊”了,在张宁眼里带着名人光环的于谦这般对待自己,他心下有些激动,同时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没有盯着人老婆看,只在余光里瞧见了董氏的模样,白白净净的矜持而端庄,圆圆的脸蛋很耐看。要说于谦真是年少得志,年纪轻轻就是进士功名又有娇妻美眷。

“妾身见过平安先生。”董氏的声音娇柔无力,与丰腴的身段却不怎么相衬,她没有称呼张司务大约是不好听,品级上也不好称张大人,叫一声平安先生却是恰到好处,真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儿,她又说道,“夫君陪着平安先生说话,妾身去准bèi

些酒菜。”

说罢飞快地抬头看了张宁一眼,惊鸿一瞥却叫人印象很深。等董氏转身出门,张宁才重新坐下来。

于谦的神色渐渐有些凝重:“皇上在万寿宫遭歹人行刺,平安可曾听说?”

“略有耳闻。”张宁淡定地答道,心里话就是皇帝死不死和自己无关,也没资格管。

于谦道:“现在很多人怀疑是汉王心怀愤懑图谋不轨,你以为如何?”

“详情未可知晓,无法妄自揣度。”张宁谨慎地说。真要说自己的看法,他倒是觉得不太可能,汉王杀自己的老爸,太子又在朝里名正言顺,他有什么好处?

但是于谦和杨士奇的交情多半不错,杨士奇又是东宫的官员,张宁当然不便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就算不信口开河起码不能和他们反着说。

“今天下午,胡大人接到传谕到乾清宫面圣,也许是为了这事。”于谦若有所思的说。

于谦主动聊到正事,在张宁看来是一种关系的靠拢,总之是好事。不过他每每谨慎回答,并不故yì

表现自己的见识。试图得到于主事等人赏识固然重yào

,但表现出自己靠得住更是长远之计,正所谓走得稳才能走得远。

两人也就没有深谈,等到晚饭准bèi

好了,张宁也没有推辞,顺理成章就在于谦家里混了一顿饭。

……

祝大家中秋节合欢团圆。

第二十四章 是谁在俺饭里下毒

午后分外晴朗,万里无云的天空蓝蓝的干净异常,下面红色宫墙黄色重檐间的砖地也被人打扫得十分干净。穿着整齐红袍的胡瀅认真地在汉白玉石桥上走过,此情此景让他有种错觉,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死寂一般的宁静,路边的大汉将军就像一尊尊石头雕像一般站着。但胡瀅的神经仍然绷着,避免在举止上出现疏漏,因为这里已经是禁城了。

觐见的地方是乾清宫,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同时起居也在这里,名义上已属于后宫。能被召到乾清宫面圣本身就是一种殊荣,而被单独接见密谈更是非常少见。

胡瀅之前已经预判了此次召见的谈话内容:蒙古新败,国内无大事,急召觐见的目的无非就是最近出的谋刺案。

出事之后抓了很多人,但依然没有结果。掺和进来的人也很多,胡瀅看来大多是搅浑水,然后密投东宫的两个御史趁机又参劾汉王,只是没有凭据。此时东厂锦衣卫也束手束脚了,如果是几年前纪纲做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可能不会这么麻烦,也就没胡瀅什么事。

纪纲算是个狠角色也得皇帝信任,什么人不敢动?大名鼎鼎的解缙,直接被扔雪地里活活冻死。但文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最后还是抓住他的软处,让皇帝给处死了,算是为那些被杀的士大夫报了仇。纪纲之后的几个厂卫头头已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明白什么事可以胆大什么时候还得龟着,特别是牵扯到嫡庶问题的案件,现在这事儿东厂锦衣卫谁都不敢乱动……如果不留神,下任皇帝一登基马上死无葬身之地。厂卫超然朝政司法之外,但并非就是无法无天的,说到底皇帝一句话的事,皇帝真要对付厂卫比对付文官朝臣简单得多。

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去,胡瀅先正了正自己的帽子,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等到一个宦官尖声喊道:“传谕,宣礼部尚书胡瀅觐见。”他才昂首阔步地向宫殿走上去。

外面是艳丽的阳光,刚进乾清宫感觉光线有些阴暗,唯有正中青蓝绿红黄搭配典雅的宝座分外绚丽,光彩如同阳光。皇帝并没有坐在宝座上,正背着手在前面踱步。

侍立在一侧的宦官王狗儿见胡瀅进来了,知dào

他要拜,自己便急忙退得远远的……胡瀅怎么也是当朝大员,王狗儿站在皇帝身边的话不是连他也一起拜了?

“臣胡瀅叩见皇上,吾皇万岁!”远远地传来了胡瀅字正腔圆的声音。

朱棣转过身来,手从背后伸出来淡淡地说道:“平身吧。”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力者朱棣此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丝冒掩盖不住他双鬓和满嘴的花白毛发,不过他看起来仍然很硬朗,刚刚还亲率几十万大军北征回来。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乡音嗓子很粗,加上一脸胡子形象,和身上颜色和款式设计十分雅致的袍服好像不怎么搭配,就好像杀猪的装书生一般的造型……朱棣确实是个武夫,同时他统治下的王朝在武功上也达到了极致,海陆称霸,环视四海已经没有够资格的敌人了。

胡瀅从地上爬起来,躬身站在殿下,皇帝不发问他就没说多余的话,因为今天不是他来禀事。

朱棣没有过多的装腔作势,直截了当地说道:“有个宫女在俺的饭里下毒,被王狗儿查出来了。后来抓了很多人,有的已经自己了断,犯事的宫女还活着,她的父母和在籍县官也抓起来了,但还是没问出眉目。俺并不是杀无辜的人,只要问出谁是主使,为什么要害俺,其他不相干的就可以放了。但审来审去高煦也被牵连,俺今天交你来问问,这事有可能是高煦干的吗?”

“回禀皇上,案子是厂卫和三司法在管,老臣没有看卷宗不太清楚,不过臣自个儿觉得汉王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胡瀅简单而自然地答了一句。

但他的心思却远不只这么简单,要是在这里说话可以随随便便说两句就可以倒好了……正如胡瀅话里的那句“案子是厂卫和三司法在管”,与他礼部毫无关系,皇帝别人不找偏偏找他来,为什么;同时胡瀅不仅是礼部尚书,他好多年前就接受密旨开始负责暗查建文及其余党的下落,从永乐五年起重新整理僧道名册对僧侣进行排查,到后来数次到江湖查访张真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由于以上两个因素,胡瀅不难猜测,皇帝今天找他就是因为怀疑谋刺案的幕后是建文部下阴魂不散。

胡瀅别无选择,只有实话实说,不然如果被皇帝发xiàn

自己有脚踏两条船的二心,能不能在本朝善终很玄。他在永乐朝做官二十年,除了密查建文这件事上有一些苦劳、在朝政上乏善可陈,却做到了尚书位置,此时的内阁还没有实权,官僚最高的实权位置就是六部尚书了,他可谓是位极人臣,所赖者无非是皇帝信任。退一步并不一定海阔天空,说不定背后是悬崖啊。

果然朱棣听罢神色略松,又追问道:“你认为会不会是那些旧人在背后使坏?”

胡瀅道:“老臣以为有这种可能,皇上文治武功,四夷无不归附、天下无不安居乐业,万民皆求皇上万寿无疆,心怀歹匕者鲜也。”

“这事俺就让你来查,在三司法挑几个人、在礼部挑几个你用起来顺手的,定要查出是不是那些人还没除干净。俺叫曹参传旨下去,你要看什么卷宗、提审什么人,叫他们都与你方便。”

胡瀅干脆地答道:“臣谨遵圣旨。”

朱棣提到建文的旧臣都不用诸如乱党逆臣之类的称呼,虽然成王败寇是铁律,但他自己也不知dào

怎么给建文安上乱党的由头,毕竟人家的位置是太祖朱元璋的意愿,相反朱棣自己才是逆臣,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阴影一直在他心里缠绕了二十余年,成为他的心病。为此他做了很多事,如在史书里将建文的年号删掉,试图消灭那几年的时间;派大明舰队远征最起初的目的也有这件事的因素。仿佛每个人都有一块心病,连强dà

的朱棣也未能免俗。

密谈了没多久,胡瀅就从乾清宫走出来,明媚的阳光重新照耀在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宽敞舒心,相反他觉得步子愈发沉重。

这回召见的谈话内容也就只有宦官王狗儿等少数内侍知情,外面却不知dào

谈了些什么。皇帝找外臣密谈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正事都应该是正大光明的,至少参与决策的一个圈子应该知情;而胡瀅是少数人之一,他每次回京都会被皇帝密召,有时候连近侍都不知情。

不过此事是瞒不住,因为他要找人辅助办事,要去干涉司法,显然是奉了皇帝旨意。

构陷汉王究竟是不是太子本人或者他身边近臣的意思?如果确是,胡瀅感到压力很大,事情就会变成头尾不能相顾的局面;假如只是几个人为了表现自己才上那几道奏疏、太子并没有放qì

隐忍低调,那这事就好办多了,不过给太子那边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是难免的。有朝一日,太子本人对自己的感官是一回事,他身边那些信任的官吏又是一回事,影响也很重yào



胡瀅回到礼部衙门没顾得上权衡,先着手风风火火地办起事来,既然已经答yīng

了皇帝就不好怠工。他先在礼部找来副手王启年,此人是批注官,因为当初提拔他为正五品礼部员外郎时那个位置上已经有人了,所以就批注一个位置,平时很少管礼部本衙门的事,一开始是负责联络僧録司那边的排查工作,后来成了胡瀅的助手;按理礼部侍郎才是他的副手,但侍郎管不了密访“张真人”的事,王启年才是这里面的一个角色。

王启年先修书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人,之后胡瀅才组建合审案子的人马。胡瀅觉得自己这边的官员只有王启年不够,就想另外再在礼部找一个,一时真不好挑人,衙门的官员只有那么一些,还有一批心腹却在地方上负责暗查却不在京里……左右一想,胡瀅忽然想起一个人:于谦。

想起于谦,他突然就来了灵感,觉得这事还不到收尾不能相顾的局面,仍有破解。方法就是安排一个东宫那边不显眼的官员进来。

这时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从来不是一个把事情做绝的人。想当初,永乐帝找个由头派他到南京监视太子,这完全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儿,他和其它官员一样每天上朝,结果别人当面说胡大人的差事完了就赶紧走罢。胡瀅依然赖着把样子做足,然后回到皇帝身边密奏了太子勤勤恳恳没有出格的地方;那次皇帝回南京之后少见地没有责骂东宫的人。一时间胡瀅不露痕迹地把两头都处理好了。

第二十五章 司务厅也两个人

六部衙门从古到今的基本职能都是执行机构,发展到大明朝已经比较完善了,尚书为主、侍郎为副,政令在各司分三级执行:郎中、员外郎、主事。尚书胡瀅如果是办分内事,基本程序是先交给侍郎或者给郎中,但几乎没有直接找主事的规矩,从行政规则上这样干疑似非法。

所以胡瀅如果急着找主事于谦、多半就不是有关礼部政务,定是为了其他的事。今天他风风火火地接手钦案,马上找于谦感觉太引人注目,便打算先冷两天再说。

胡瀅在官场二十几年,还是很沉得住气的。

他忙完了一天回到府上,姓燕的管家就瞅空过来禀事来了。

“主公交待的事,我上午已经派出快马,向南直隶的采访使送信,快则十天内慢则半月之内就会有消息……”燕老表恭恭敬敬地叙述着,口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却清晰流利。

他的名字叫燕若飞,当然不是天生跛子否则也不会取这个名儿,以前是江湖人物还很有点名气,码头山寨有资历的一辈闻其名不少人还得用敬称,但他现在的身份只是胡府的一个奴仆、哪怕胡瀅并没有像奴仆一样对待,世事多少有点无常也。

胡瀅轻轻点头:“听说周讷供出了一个叫桃花山庄的帮会,老夫当时也纳闷,咱们对各地商帮行会三教九流掌握得不少,南直隶这些地方更是了如指掌,却真没听说过桃花山庄。叫你传报下面的采访使确认一下,不料现在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所谓采访使没有品级也没有编制,驻于各地有其他官职,多半是添注官;弄出采访使这个名号,不过是上奏时便于称呼罢了。胡瀅接受密旨办差,手下一帮人的名册、干了什么事都要定期上奏的,经费也是出在礼部,不过详细账目只有皇帝的人能管,御史都查不到。

燕若飞沉默了片刻,等待胡瀅是否解释,如果胡瀅不说具体“别的用处”,他也不便问。

胡瀅顿了顿便说道:“皇上今天交给老夫一件事,让老夫查御膳投毒案,他认为幕后主使不应该是汉王,而是那些人。”

燕若飞听罢说道:“我以为周讷被逮是因为枉构应天府科场作弊案,被人借机落井下石了,他和‘那些人’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他供出的桃花山庄恐怕也关系不大。”

胡瀅点点头:“不一定有用,姑且试试吧,只是老夫的一种预感:那个幕后主使要设局谋刺皇上,可谓布置长远。他先派人混入秀女,刺客才能被选进宫为宫女,不然连接近皇上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宫女肯定来路不明,是怎么变成秀女的?肯定曾与官吏勾结。而那个桃花山庄据说只是一个贩运私盐的帮会,他们为何会与周讷沆瀣一气?这个帮会无事涉足官场,恐非贩运私盐那么简单。”

“主公言之有理。”燕若飞道,他见胡瀅没有再谈投毒案的意思了,便又说道,“还有一件小事,南直隶来的张宁今天晚上去于谦家了,于谦邀请他去的。”

“于谦?”胡瀅无意间脱口了一句,主要因为他在朝里正想着于谦,这里燕若飞又提起。

燕若飞镇定地重复道:“礼部主事于谦。”

“哦……”胡瀅若有所思的样子。

燕若飞见他有兴趣,又道:“前些天还有一件事,因为很小,我就没有说。张宁去拜见吕侍郎那天,杨士奇的女儿罗幺娘在聚客楼设宴,单独见了他。”

他讲述事情的时候从来不夹杂自己的想法,这一点胡瀅倒是很赞赏。胡瀅一听自己也会猜测莫非这两个年轻男女私结情意?但他也纳闷:张宁是怎么和杨士奇的女儿结交上的?上次罗幺娘和张宁一起到北京,胡瀅却是无从知晓,他也没想到杨士奇会派自己的女儿去办事。

胡瀅沉吟片刻说道:“我知dào

了。以后你的人不要再监视太密,大概知dào

他在什么地方就行,被人发xiàn

了不太好……万一以后东宫莫名多出一个对家来,岂不是无事找事?”

“是。”

胡瀅站了起来随口道:“上次从杨士奇那里听他提起张宁这个人,我只是按常例稍微查一下,其实永乐十年之后混进来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也怪那张宁生得巧,刚好二十一岁,又是南京人,未免让我多一点心。”

……

过了两天,在锦衣卫府院里腾了一处楼阁出来,胡瀅选的几个官和一批书吏就进驻了,弄出来的阵仗有点像现代的专案组,有胡瀅的助手,还有三司法的人。地点选在锦衣卫衙门,不仅为了提审犯人方便,用起人来也好办、当场就可以让锦衣卫指挥使派校尉办事。

这锦衣卫的差事,什么缉拿盗匪暗查敌情民情都是副职,他们最主要的对象是当官的,朱元璋设立之初就是为了清理自家门户……通常时厂卫是什么玩意根本和普通老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基本不会去管民事案件也不过问百姓过日子。当然他们也不是全部和官员对着干,除了镇抚司锦衣卫校尉有时候也会作为保镖去保护皇帝的亲信大臣。锦衣卫作恶应该不假,不过名声能那么臭多半是掌握舆情的文官太恨他们了有夸大的嫌疑,比如后来的士大夫一篇《五人墓碑记》影响非同小可,几百年后的教科书上都有。

胡瀅把办事处的人员安排妥当,这才传人把于谦叫到自己的书房来。作为尚书他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处理案牍和会客,甚至里面还有一张床可以睡午觉,真遇到急事的时候,楼上还有一个套房吃穿住设施一应俱全,可以不回家直接蹲在衙门里专心办事。

书吏听胡瀅咳嗽得有点不自然,便知趣地拿起茶杯出去了。

“下官参见胡大人。”于谦抱拳行礼,在上峰大员面前也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品级相差太大,胡瀅便坐在椅子上点点头回应,说道:“于主事是仪制清吏司的?”

于谦道:“回胡大人,下官正是仪制清吏司主事。”

“仪制清吏司有两个人。”胡瀅不想在这里和于谦谈得太久,便尽快切入主题,“皇上下旨会审钦案,各衙门都有人,老夫越厨代庖主持会审缺一个副手,于主事暂时将礼部公务放下,过来办这事。”

于谦听罢神色微变,拜道:“胡大人下令,下官敢有不从?”

胡瀅微笑道:“你自己意下如何?”

于谦沉默了一会,他当然不愿意。胡瀅刚说完事,于谦马上就清楚他的算盘了,他不过是为了自己不得罪太子这边的人;为公于谦不觉得这事儿对朝廷或者东宫有多少帮zhù

,为私他还真犯不着去靠胡瀅来提携仕途,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意义不大,而且容易老鼠进风箱,何苦白白承担风险?

沉默让胡瀅的神情有点尴尬了,目前为止他怎么也是尚书级别的人。

这时于谦不动声色地说道:“胡大人,礼部司务厅也是两个人。”

言罢,于谦感觉这事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在心里说服自己:我绝无害人之心,张宁在礼部司务的位置上也干不成什么政绩,也许胡瀅能提拔一下,既可以避嫌又多给他一个上进的机会;再说案子有个人瞧着也不是全无善处。

第二十六章 左眼大右眼小

胡瀅派副手王启年去司务厅交代事情的时候,张宁如常正在办公。

收发室的工作能有多难,况且同僚黄世仁和那些书吏也没有为难他;只是长时间坐着看东西没活动,感觉冷飕飕的僵手僵脚,冬月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阴天更甚。很多人家里已经开始睡炕,衙门里的木炭也分外到位,只是上头说为了节省物资要腊月才开始烧炭。

黄世仁是认识王启年的,知dào

这个添注官经常在尚书身边,见他进来,忙起身见礼:“王大人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张宁却不认识,不过见他打着白鹇图案大补丁的青袍官服知dào

大概是个正五品的官,官比自己大,自然不能坐着招呼了事,其实在礼部但凡是个官几乎都比张宁大。

目测这个王大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白白胖胖双下巴、胡须稀疏,很和气的样子,看着面善压力不大。王大人道:“胡部堂要办一件公务需人辅助,平安明天就暂时放下司务厅的事,司务厅只得让黄司务一个人操持着。”

黄世仁没反应过来要答话,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估摸着在想:张宁这么快就要高升了?

张宁问道:“不知下官能否胜任,唯恐误了部堂的公务。”

王启年看了一眼厅堂后面的门:“借用司务厅的文案房,咱们里面说。”

张宁遂向黄世仁微微一拱手,便和王启年一道进了文案房,里面没人的,全是一些架子、分门别类地搁放着文件案牍。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俩人便站着说话。王启年道:“皇上把一桩钦案交给了胡部堂,办事的地方就在锦衣卫衙门。锦衣卫衙门你知dào

吧,咱们礼部西南那边、正对通政司南门。有三司法的人,礼部去的官除了胡部堂就你我俩人。”他说着从袖带里摸出一份文件递过来,“你明天就不用到礼部上值了,直接去锦衣卫。先看看钦案卷宗,审案过程的记录以后也存放在内;但是有的东西要带回礼部、放到密档室,不必知会三司法,胡部堂会直接奏陈皇上。”

“是……”张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事搞得神神mì

秘的,但既然是尚书的命令,也只能应了。

王启年道:“就这个事,到时候有什么问题咱们再说。”

出来后,王启年也没在司务厅多留很快就走了。黄世仁见人刚出门,就满面羡慕的笑容抱拳道:“恭喜平安啊,你怕是高升了!”书吏们也纷纷附和,花花轿子抬人反正动动嘴皮子。

“误会误会,王大人那边办事缺人,只是叫我临时办差,哪里谈得上高升?”张宁忙摇头道。他无意间想起那个在乡试前夸口必中解元的张宁……自己当然不是喜欢当众炫耀一定要高升的人。

黄世仁好奇地问他办什么差,张宁只说大概管文案之类的事,暂时还不清楚。众人见他兴致不高的样子,说了几句也就罢了。接着办公,闲时聊几句,混到酉时大家便相互告礼,散伙各回各家,小官的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枯燥。

张宁和往常一样骑着毛驴回黄华坊竹桃巷的宅子,刚走到驴市胡同口,就碰见了罗幺娘。除了她还有一个“老乡”,左眼大右眼小、眉毛成八字的家伙,不是张宁老家的邻居王振是谁?王振同是上元县生员,但张宁和他交往不多,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上回在自家巷口碰见,他拿根糖萝卜逗一个小孩让人家叫爹。

王振才三十余岁的年纪,抬头纹很多,面相猥|琐,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再看他旁边的罗幺娘,白生生的脸干净秀丽,眉毛细长、红唇皓齿,虽然只是淡妆也是十分精致,红披翠袖装饰端庄得体。这么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罗姑娘……王茂才是如何与罗姑娘在一起的?”张宁并不掩盖自己的诧异。

王振的表情看起来很沮丧,看着张宁身上的官服幽幽说道:“而今我是戴罪之身,张大人就别叫我茂才了,直接叫王振吧。”

罗幺娘撇了撇嘴道:“张平安,你好意思接受人家于谦的人情!我是不想再理你的,不过王茂才是你的同乡,与我并无过节,我才好心带他来找你。”

这边王振说他戴罪之身,戴什么罪?那边罗幺娘说她带人过来找自己。张宁有点糊涂,问道:“王茂才是如何找到罗姑娘的?”

罗幺娘道:“上次不是替你写了封家书回去么,送信的人把咱们家的地址告sù

你家的人了。王茂才要上京来,问了地址。他不知dào

你住哪里,只有来找我问。”

“原来如此。”张宁看了一眼王振,心说我和你小子以前话也没说几句,现在你倒是很熟的样子……不过呢在外地遇到了老家邻居,按照传统的处事观念也不好完全不管,毕竟周围的人会通过言行来评价一个人的人品。他便问王振:“王茂才是如何戴罪了?”

王振恨恨地说道:“李大婶家不是遭了火灾么,硬是栽赃到我的头上,说是我放的火。我要不是跑得快,早被拿到县衙牢里去了。”

张宁顿时愕然:敢情那天晚上的大火,是你放的?!

要说栽赃,李大婶家在官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反倒王振是个生员,在官府有话语权的人物,普通百姓扯官司根本不是生员的对手。上元县知县平白无故为何要栽赃一个生员?知县嫌自己当官当得太顺利不成。一个生员在白丁面前输官司,无非就是证据确凿有口难辩。所以张宁判断那场大火肯定是王振干的。

他为什么要放火烧李大婶家?张宁忽然想起当天旁晚的那件小事,王振逗人家孩子喊爹,被李大婶撞见,恶毒地骂他是天阉……王振成婚十几年无儿无女,本身在街坊就有流言,骂得确实过分了点。他放火就是因为这事儿?

想到这里,张宁不得不对王振刮目相看了,他还真干得出来。胸襟狭窄、心理阴狠,张宁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印象……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除非能把他一次弄趴下再也翻不了身,不然最好别得罪;世道有言说得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骂一句就能烧房子,要是别的事,他会怎么样?

张宁便不动声色地附和道:“怕是冤枉了王茂才,乡里乡亲的,我也不信火是你放的。”

王振道:“可不是!那李大婶就是个刁民,自家烧起来惊动了官府,自己怕被问罪就把脏水往别人身上倒。”

张宁道:“那您现在有什么打算,要不想办法让知县重新审问?”

“算了,我到京师来之前就考lǜ

过,不必理会此事,另有计较……”他看了一眼罗幺娘,“你那里可有个歇脚的地方?我就留三两日,到时候告知我的打算。”

张宁注意到他看罗幺娘的眼光充满了堤防,心下觉得有点反常:按理一个美女站在面前,而且还对他那么好心的美女,但凡正常男子多少都有点暗爽吧?

对王振毫无好感,又没有什么交情,张宁内心是很不愿意把他带回家的。但在这两千多里远的外地,王振又是邻居,实在难以做得太绝,而且张宁不想得罪这个人;想想家里就自己和两个礼部配的杂役,其实留什么人也无所谓了,王振总不会对自己不利,我和他无冤无仇的。

“家里比较简陋,王茂才不嫌的话房间倒是有的。”张宁不带感情色彩的口气叙述道。

王振脸上一喜:“我现在这光景还嫌什么,平安真是说笑!你能收留我已是感谢不及,出门在外,还是老家的人好哇!”

张宁笑道:“那就好,热水热饭总是有的,咱们这就回去,回去再说。”他看向罗幺娘,拱手道,“咱老乡给罗姑娘添麻烦了,不过得谢谢你。”

罗幺娘用微酸的口气道:“算了吧,我好心,也得人家领情才是。”

她估计还惦记着上次张宁拒绝她租的院子那回事,这也怪不得张宁,他无名无分的为啥要接受一个女孩子的馈赠?杨士奇会怎么想?

张宁道:“晚上为老乡接风洗尘,罗姑娘赏脸过去坐坐?”

罗幺娘冷哼道:“您这是客气话呢,还是盼着我推辞?”

张宁不禁好笑,忙道:“王茂才是老乡,他不嫌我家简陋,您嫌弃的话就当是客气话好了。”

“话到你口里就没句中听的!”罗幺娘翘起朱唇愤愤道,“真看不惯你假模假样的,我今儿就偏去看看,怎么了?”

张宁拜道:“荣幸之至,罗大小姐,您请上车。”

于是罗幺娘坐自己的马车,王振骑杨家的马,张宁骑毛驴……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官服,整得身份最低似的。

穿过驴市胡同,竹桃巷就在更东边角落的位置。这条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大部分是民宅,居住着一般的市井百姓贩夫走卒,名字的由来就是很多家院子里种着竹桃,不过现在的季节树枝都光秃秃的,实在无甚风景。

……

……

推荐一本书,内有各种绝色女子,如同作者本人一般美好。

第二十七章 菜刀刀法

张宁的住处确实不甚宽敞,一进的小院硬歇山顶的房子,小院中种着两颗竹桃,树枝光秃秃的。不过胜在房租便宜月租一两,要是在后世、六百能在北京市区租到大小七八间房的四合院么?

罗幺娘的马车只好靠在院门外的路上了,巷子不宽立kè

就被挡了一半路,马只有拴在院子里的竹桃树上了,因为院子里的马厩太小。

两个礼部分配的杂役过来牵驴子,家里除了张宁就是他们俩,都不是很好的劳动力:一个快六十岁的马夫张宁叫他何老头;另一个虽然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可瘦骨嶙嶙的,而且嘴是歪的常常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听说姓牛,张宁感觉他挺“二”的,就擅自做主给他定了个排行唤作牛二。牛二是跟班,干些买柴买米打扫院子的杂活,但张宁觉得他的智商不太靠谱,日常用度的钱都是交给何老头管。这两人的工资是礼部发,张宁也不好挑三拣四。

“何老头,今天家里来了客,要现买一些东西,我怕牛二记不好,你去跑一趟。”张宁吩咐道,“排骨、鱼、猪肉、腿子肉和作料,腿子肉多买两斤。”

何老头应了就去取钱,牛二牵了驴子去喂。张宁便将罗幺娘和王振请入一间西厢被当作书房的厢房款待,两个杂役都不在,沏茶只有张宁自己动手了。

“让你亲自端茶送水,咱们真是消受不起啊。”罗幺娘笑道。

张宁将茶水端来放到桌子上,不以为意地说道:“家里简陋,二位随意一些。对了王茂才,东厢靠北的那间屋里有床,一会我拿被褥过去收拾一下,能凑合着住。”

王振喝了一大口茶水,颇有些感动道:“平安兄的这份情谊,王某人不会忘的。”

张宁心道:情谊就算了,只要您别惦记着阴老子就行,我也没什么对不住您的。

等到何老头把东西买回来,张宁便起身道:“我换身衣服去做晚饭,你们先坐坐,失陪。”

王振和罗幺娘听罢立kè

就大惊小怪,面露诧异,王振道:“君子远庖厨,怎生敢让平安兄下厨款待?”罗幺娘却饶有兴致地说:“你还会做菜?”

张宁笑道:“平常是何老头做三个人吃的饭菜,可是味道就不好说了,今天有客不能让他做。”

没办法,就张宁这个收入,月俸二两五、房租就扣掉一两,要尽量少去酒肆饭庄才行,不然要不了多久真得借贷度日。如果到酒楼饭庄请客花销太大,在家里买东西弄就不同了,猪肉一斤才二十文、鲤鱼一斤不到二十文,这顿饭的花费不到二钱银子就能搞定。

张宁换了一身月白麻布旧衣赏,就进了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罗幺娘也跑进来了,见他挽着袖子拿起菜刀就掩嘴笑得不可开交:“敢情上次在路上你买了把菜刀做兵器,原来真会菜刀刀法呀?”

“牛二,进来烧火!”张宁扯着嗓子对外面喊了一声,转头回罗幺娘的话,“正是如此,很久没练了拿起菜刀感觉仍然顺手。”说罢娴熟麻利地把姜飞快地切成了很细的姜丝。

“进来了就帮个手,把山药的皮刮了。”张宁头也不回地使唤道。

罗幺娘没好气地说:“我在家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见他不搭理嘴上又说道:“王茂才说得好,君子远庖厨,难怪你不考进士!”

张宁道:“不是人人都想光宗耀祖的,平淡是真。”

“那你还当什么官,还不快去做隐士。”罗幺娘笨拙地摆弄那根可怜的山药,没想到很简单的事亲手做起来挺麻烦的。

张宁语重心长地说:“隐士不是那么好当的,人人都要吃穿住行,世外高人都有独到的本事,我一肚子的圣贤书能当饭吃吗?”

俩人一边斗嘴闲扯,张宁一边做菜。没过多久,几道菜就弄出来了:山药炖排骨、炒鱼片、胡萝卜烧腿子、炒肉丝,还有两道素菜。烧肉弄得比较多,张宁舀了一碗,其它的就留给何老头和牛二开荤了。

将饭菜摆上东厢一间做饭厅的屋子,张宁提来一坛绍兴酒,三人便分宾主入座开动,丰盛的晚餐名义上是为王振接风洗尘,实jì

上张宁主要为了招待罗幺娘。不管怎样,她帮自己修书报平安的事张宁是很感激的。

“尝尝味道如何?”张宁一边倒酒一边笑道。

罗幺娘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鱼片,正想讽刺几句,不料脸色一变,忍不住说道:“张平安,行啊你还真有一手。”

“开玩笑,在下做几道家常菜也不是浪得虚名。”张宁洋洋得yì

地说,端起酒杯向王振示意。

明朝的张宁当然不会做菜,带来这份小手艺的是他后世的记忆。以前他就会做饭,而今做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到哪里去,现代日常用的作料姜蒜葱醋酒盐糖等物明朝都有,就缺份味精、辣椒,不过张宁用紫菜熬酱勉强代替味精,差得不多。

罗幺娘忍不住说道:“我怎么没有酒杯,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啊?”

“女孩子喝什么酒。”张宁看了看外面渐渐暗淡的光线,“吃完饭我也不留你,早点回家。”

“你才是孩子!我爹都不过问,你还管我!”罗幺娘生气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呐?”她刚说完这句,忽然觉得不妥:好像我自己承认是他什么人似的。她的脸便微微一红,嘴上仍然不服:“拿酒杯来,看我不把你喝趴下。”

罗幺娘在家的管束确实很松,杨士奇忙于公务基本不过问,她又没有亲娘在杨家,谁没事管她?

张宁道:“你真能喝酒……额对了,女侠,女中豪杰,失敬失敬。给你添个杯子不行了么?”

王振一开始还挺讲礼仪的,但很快发xiàn

张宁根本没那回事,自顾夹菜,他也就犯不着客气了少说话多吃菜、海吃海喝起来,在路上风餐露宿,没吃顿饱的,今晚这一桌虽不是山珍海味却让他非常受用。

罗幺娘大言不惭,三杯下肚脸已经红得像桃花,眼神也迷离起来,话也有点不分场合了:“张平安,你那个方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怎么了?”

“你别喝了。”张宁忙劝道。

罗幺娘不依,又问王振:“你是他的邻居?张平安在老家的名声如何?”

王振猥琐地看了一眼张宁,说道:“平安兄是读书士子,学识品行都很好……姓方的女子是谁我不认识,不过王家的小姐我倒是见过,已经退婚约了,罗姑娘请放心。”

“王家小姐,还有婚约?”罗幺娘红着眼睛看向张宁。

张宁愕然转头看向王振,心道你这厮也喝高了?我好心招待你,扯那么多干甚!罗幺娘这娘们也是,不知dào

她搞什么:她与自己又没经过父母媒妁,我还敢像现代那样泡你啊?

他以前就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到了明朝同样不愿意轻易去挑zhàn

此时的秩序。

“退了婚约的,王茂才不是说了么?”张宁不动声色地解释道,他并不想把罗幺娘惹急了,再说这娘们蜂腰肥|臀的身材不错,脸蛋耐看,人也还不错,爱吃醋有点辣在明朝人看来是缺点,不过张宁不在意。她要真有意、其实还行吧,再说和杨士奇做亲戚靠山是大好。

罗幺娘又气又伤心的表情:“为什么退婚约,你始乱终弃?”

张宁道:“我怎么会干那样的事,退婚的时候我还在昏迷不醒。当时我要死不活的,王家小姐未出阁的大姑娘,为了前程退婚也是人之常情。”

王振听罢说道:“妇人薄情寡义,平安兄无须在意。”

“你说谁薄情寡义!”罗幺娘红着眼睛骂道。

王振愕然:“我说王家那小娘。”

罗幺娘道:“你们一个个君子大夫,谁不是薄情寡义,还有脸说妇人……”

“叫你别喝酒,你非装什么女侠。”张宁没好气地说,回头对王振道,“喝高了,说什么话王兄也不用在意。我送她回去,你先吃着,等我回来咱们俩继xù

喝。”

“送客了,罗姑娘您别多客套,咱们走吧。”张宁起身道。

罗幺娘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客套,撵人还有礼数了?”

张宁看了一眼天色:“时间不早了,你喝得醉醺醺的要是晚上才回去,杨大人会怎么想?”

罗幺娘喝了点酒,被什么王小姐的事一激情绪有点不太好,但神智是清醒的,听到他的话、她就想起父亲说要找机会看看张宁,如果给父亲留下不好的印象总归不是好事。她倒是挺识体的,想罢便不胡搅蛮缠了,也跟着站起来,愤愤地出门:“谁要你送!”

“我就送到乾鱼胡同口。”张宁不怎么放心,急忙跟上去,接着忙去马厩牵驴子。

罗幺娘根本不等他,丢下一句话:“只是退了婚约怕什么,现在你恢复了功名又有官当,回去把那个什么王家小姐哄哄,还能不成么?”

第二十八章 桃花仙人种桃树

依上峰礼部员外郎王启年之命“毋庸到礼部上值”,张宁次日便直接去了锦衣卫衙门。

反正去哪里当差都是拿俸禄加混资历,张宁也没放在心上,不料他的轻松日子就因为这个差事而被打破了。当初接到协助胡部堂办钦案时他没有多想,到了锦衣卫衙门一看卷宗才知dào

办的是永乐帝被宫女下毒的那案子。这也罢了,他很快在卷宗里看到“桃花山庄”“桃花仙子”等字眼,他就没法淡定了。这是被逮|捕入狱的御史周讷的供词,张宁联想到进京路上遇到的桃花仙子与周讷有关,应该就是那帮人。

张宁为什么着急?当然不是为那个只有一面一缘的女刺客担心,他是担心自己。上回在路上遇到刺客,生死一线之间时,他抄袭过一首唐伯虎的桃花诗,而且是亲笔!

如果桃花仙子仅仅是私盐贩子或者就算是江洋大盗都没关系,大问题是扯上了谋刺皇帝的钦案,这就很有关系了。御膳投毒案到现在还没多久,已经逮捕了几百人,有些被牵扯的理由十分荒诞。当官的在永乐帝的人身安全面前又如何?扬州的那个知县仅仅是因为涉嫌宫女是在他的辖区内选上秀女的,照样被拿了。

到时候万一真拿住了桃花仙子,查出那首诗来,张宁如何脱身?说我什么也不知dào

、可能是她从别处买来的?这样解释也行的话扬州那知县能找出一百个差不多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罪名。

这事儿真的是运气太背。

张宁想起锦衣卫衙门里供奉的岳飞像,上头还有四个大字“精忠报国”,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拜拜?

在办事处如坐针毡地耗了小半天,胡瀅来了,招呼张宁道:“今天提审宫女周氏,密审的内容要保密,平安来录口供。”

“是,胡部堂。”张宁起身不动声色地应了。他有点心事重重的,但胡瀅对他寡言少语的冷淡表现反而很满yì

,看起来好像很懂规矩的样子。

张宁收拾了纸笔墨,跟着胡瀅到了楼下的一间屋子,中间对放着两把椅子,旁边有张案和凳子。张宁看了一眼状况,就把东西搁在旁边的案上,等胡瀅坐下了他才坐到凳子上。

等了一会,一个身材单薄的宦官和几个锦衣卫校尉将一个女孩子押进来了。只见她才十几岁的年纪,目测估计和张小妹差不多大,手反绑着、脚上也有镣铐,嘴巴上还勒着一块布条,应该不是怕她大喊大叫、而是怕她咬舌自尽?不过真要咬舌自尽难度超高。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和衣服也有点脏了,但看不到伤痕多半没有动过刑。

果然宦官走过来低声说道:“女犯是重yào

活口,锦衣卫指挥使怕出什么漏子没让人动过她一个指头,她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什么也不说。胡部堂奉了皇上圣旨,只要您一句话,就地搬几套刑具过来,在这地方不开口的人几乎没有。”

胡瀅看着女囚周氏递了个眼色,宦官便回头道:“把她嘴上的东西弄下来。”

周氏的口舌解脱了之后,仍然一声不吭,没有喊叫哭冤,反而呈现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安静,她低头看着地板,两眼无光。没有什么表情,但张宁分明感觉到死灰一般的东西,他想起了院子里那光秃秃的竹桃没有一丝生气。她究竟经lì

过什么样的事,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这样了。

胡瀅用极其平淡的开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宁蘸了蘸墨,在稿纸上用行草书快速地写下一句,这种场合用楷书是跟不上速度的。但很快就冷场了,较长时间的沉默,他实jì

上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记录。

周氏保持着原状,既不挣扎也不开口,好像压根没听到问话。

“要不先过一遍刑,轻重把握好不可能死人的。”宦官提议道。

胡瀅不置可否,问道:“身上检查过了吗?”宦官道:“没东西,早搜了。”胡瀅又道:“有无纹身之类的线索?”宦官答道:“这个……不清楚,没扒光过她的衣服,她是个宫女。”

“现在只是钦犯,她一进宫就没安好心。”胡瀅淡定地说,“拔掉她的衣服,仔细瞧瞧。”

宦官听了他的话便毫无压力,吩咐锦衣卫校尉:“把衣服扒了!”

几个校尉欣然而往争先恐后,两个人按住,一个人去解她的腰带。外衣被解开露出了红色的肚兜时,周氏立kè

就挣扎起来。胡瀅见状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没来得及掩饰。

“哗”地一声,校尉很不客气地将宫女的肚兜扯了下来,立时露出了白生生的小|乳|房,还没发育好kàn

起来比较稚嫩,“畜生!”周氏真就开口了。

她挣扎得很厉害,从椅子上折腾到了地上,裙子连带裤子一起被往下拉,“放开我!”周氏哭了起来,但锦衣卫校尉充耳不闻更不会放开她,很快就把裙子裤子拉到脚踝上了,因为脚镣挡着才没被直接拔下来。“你们这帮畜生,滥杀无辜、侮辱妇人……”周氏声音沙哑地哭骂,手脚无法活动,只能像脱水的鱼一般用躯干扭|动挣扎。

在张宁眼里这场所谓刑讯也就是一帮男人加个太监在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正襟危坐毫无阻止的想法,因为这是秩序和规则允许的荒诞。他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尝试去挑zhàn

规则的人,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校尉们还在“仔细检查”,乳|房一目了然的地方检查得最细,他们甚至要掰|开周氏的腿来检查大腿|内|侧。张宁把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几个来回,努力摒除心中的杂念,琢磨着宦官那句“她是个宫女”的话,便“详略得当”地记录:胡部堂下令查纹身,(并无所获)等锦衣卫校尉禀报结果之后便加上这四个字。

他又觉得周氏骂的那句话可能含有隐藏信息,权衡之后写了下来:案犯周氏大骂,你们这帮畜生,滥杀无辜、侮辱妇人。

此时胡瀅很淡定地坐着没动,问道:“桃花山庄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背景?”

周氏唾了一口:“我死也不会告sù

你们!”

宦官在旁提醒道:“衣服都扒了,不如找个稳婆来查查她的身子破了没有。”胡瀅以为然,便叫人传稳婆,等待的时候拿被子将周氏裹住,毕竟十一月的天气了房间里虽然有炭火也怕她生病挂掉。

稳婆来了之后再次掰开了她的腿,查验之后禀报道:“女犯有过人伦之事,错不了。”

胡瀅转头对宦官说道:“王公公,残花败柳也能成秀女选进宫,看来你下面的公公还得抓两个。”

姓王的宦官正事王狗儿,他回答道:“早就抓了,经手这个宫女的一干人等,一个都脱不了干系!敢在皇上的御膳里投|毒,谁也没胆子包庇,胡部堂尽管放心。”

胡瀅轻蔑鄙视地看向周氏:“你未成亲,谁给你破的身子?”

周氏裹在被子里,用仇恨的眼神看着胡部堂,又不说话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给她换上囚服,好生看管别出了差错,在谁手里出事儿谁就有灭口之嫌!”胡瀅加重口气说道。

刑讯在荒诞混乱中结束,根本没问出什么东西来,那女囚除了骂几句什么口供也没有。

胡瀅专门看了一下张宁的记录,看罢十分赞许地点点头道:“平安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张宁知dào

他的赞许肯定不是因为字写得好不好,这种刑讯记录字写得如何有什么用?

“胡部堂谬赞。”张宁随口谦虚道。

胡瀅见周围没有了外人,便微笑道:“其中一项寥寥数言大有包含,平安惜墨,骂词儿倒记得很详细?”

张宁镇定地解释道:“骂词儿是她情绪失控时所言,那时心理防备较低,也许正有线索。”

胡瀅呵呵一笑:“看来老夫找你为副没选错人,你我见解略同。比如‘滥杀无辜侮辱妇人’八字,侮辱妇人便罢了,滥杀无辜又是何故?我们还没杀人。故而今天的审讯也是有收获的,至少让她开口了……关键人物还是宫女周氏,我们得从她身上掏出东西来;至于其他牵扯的人,没什么价值,那些人如果知情也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在选秀女的时候作弊。还有锦衣卫抓到的那个桃花山庄的人,是否与案情有关暂时也只是猜测。”

“胡部堂言之有理。”张宁不动声色地拜道。

事到如今他隐隐猜测到:胡瀅选自己过来参与这样重大的刑讯,绝不是他说的‘没选错人’的理由,自己一个刚进官场的小官,什么人不选偏找自己?

张宁想起胡瀅在审讯的时候有一句话”桃花山庄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背景”,怕是大有深意。既然东宫御史弹劾钦案的幕后主使是汉王,胡瀅为何偏要往桃花山庄这号人身上扯?恐怕不相信主使为汉王的人是皇帝,胡瀅夹在皇帝和东宫之间,所以要找一个与东宫关系密切的人?但他为什么不找于谦……

第三十章 活着的死人

胡部堂虽然把查锦衣卫案档的事交给了张宁,但最终只能锦衣卫本卫自己内部排查,有符合条件的案档才递送到张宁的手里。连皇帝的钦案都不让查档,可以想象里面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宁每日去锦衣卫上值,渐渐感觉这地方阴气很重,比官府六扇门还要黑暗。近日京师风大,太阳一下山,阴风惨惨残月阴霾,就仿佛有无数的冤魂笼罩在空中。国朝常言人命关天,人命案都要三司法复审慎重定案,冥冥中含冤而死的人仿佛在阴笑在嘲弄,如同街巷间“呜呜”的风声。

更甚者,这几天晚上家里也不得安宁,王振肯定自己去阉|割了,每晚就能时有时无地听见西厢那边“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

没有人照顾他,只有何老头或者牛二一天两顿给送点容易下咽的稀饭,好心的时候给添点茶水。就这样也算好的,如果不是在同乡家里,谁去管他的死活呢?

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坨肉来,此时又没有麻醉和必要的护理。张宁想着王振在老家有家有妻子,偏偏要受这份苦,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过了五六天,三司法和锦衣卫的查档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两边筛选出来的卷宗只有六十余份,其中涉及建文遗臣而被判死的只有八份,全部来自锦衣卫。正如王启年预计的一样,大批屠杀建文遗臣是在永乐初年,八年以后判死罪的已经很少了,就算后来被地方官举报出来也大多贬为贱籍并掠夺其财产,杀得不多。

胡瀅坐在上方的书案前,直接把其余五十多份丢在一边,挑出那八份牵扯遗臣的卷宗浏览,他很快重视起其中三份记载有案犯之女“下落不明”的卷宗;而另外五份符合“有女”的条件,只是她们的记载是被送到南京富乐院和各地教坊司。胡瀅便把那五份递给王启年:“先试试这三份,如果无所获、便修书给这些教坊司所在的地方官,证实她们是不是还在当地。”

“是,胡部堂。”王启年接过卷宗。

“袁进禄,籍贯扬州高邮县,查实与前翰林待诏郑洽曾有书信往来……”胡瀅轻轻念了一句,抬头道,“上次宫女周氏说话时是江淮口音,这个袁进禄就是江淮人,他会不会就是宫女周氏之父?”

王启年没开口,张宁是几乎不插话的,一时间沉默了一会儿。反着推论是可以的,如果宫女周氏是袁进禄之女,那么周氏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谋刺案、用江淮口音等等;但大伙不能正面论证,一系列的理由都无法证明俩人是父女关系。

“传讯宫女周氏,我们去试试她。”胡瀅拍了拍案上的卷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王启年马上去传报了,走得很急,一副期待的样子。胡瀅接手钦案快十天了,什么进展都没有,现在忽然有了点头绪,也难免让人产生希望。

就连张宁的心情也不例外,他虽然不希望案情进展最后和桃花山庄扯上关系,但事情悬着心里很挂念,也想早点知dào

结果。

这次刑讯照样是张宁做记录,但王启年也参加了,而其他三司法派来打酱油的官员和一干书吏却没机会参与密审。除胡瀅等三人,还有宫里派来的宦官王狗儿以及锦衣卫数人。

因为王振把自己阉|割了渴望做太监,张宁忍不住多注意了面前这个真zhèng

的太监王狗儿。这个太监身材很“苗条”,腰带一束毫无男人的感觉,言行阴柔但也算不得粗鄙,特别行礼的动作很有股古典的气质。高筒帽帽檐下露出的双鬓,间着少许白发,但脸皮却白而细,张宁真看不出这太监的大致年龄。

宫女周氏拖着“哗哗”响的脚镣,慢慢地被人押进来,照样让她坐到南面的椅子上,身后站着俩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她又像上次那样,两眼死灰盯着地面,连屋子里的人看也不看一眼,看样子审讯的情况会不容乐观,不好让她开口。

但胡瀅依然锲而不舍地坚持着他审讯的开场白方式:“你叫什么名字?”

周氏:“……”

对于她的消极抵抗,胡瀅不以为意,又问:“谁是你的主使?”

周氏:“……”

王狗儿看不下去了,阴柔地说道:“胡部堂和她多费口舌,这样问她不会说,还得用鞭子问!”

胡瀅向王狗儿递了个眼色,王狗儿只好无趣地站在一旁闭嘴了。胡瀅又淡然地对周氏说:“未免过多牵连无辜,你还是最好尽快说出来。因为你一个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现在已经有几百人受了牵连下狱,还有一些人要被处死。只要你说出那个幕后主使,有些人是不用处以极刑的……就比如关押在诏狱的江淮人士袁进禄,本来在明年初释fàng

的名单里,这回又牵连进了你的案子……”

“他们不是已经被锦衣卫杀害了?”周氏忽然抬头说话了。

胡瀅顿时和王启年对视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张宁也立kè

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惊讶等复杂的情绪。

“死了?”胡瀅很快用感到意wài

的口气反问了一句,然后埋头翻卷宗。周氏投以极其关心的目光,欠了欠身几乎想站起来看他翻看的卷宗。如果张宁不知dào

袁进禄确实是已经判死了的人,此时也要相信胡瀅的表演,不料这个平时一本正经四平八稳的朝廷大臣,说起谎骗起人来像真的一样。人生如戏啊。

“没死,五年前被判死罪,但一直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胡瀅用手指戳了一下案上虚无的卷宗内容。

但这时周氏的表情中已经露出了怀疑和警觉,她冷冷说道:“就算你们用这种法子来诈我也没用,知dào

袁家与我有关系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已经离世的人会托梦来指使我不成?”

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张宁见状心道: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阅历不足,你不开口别人是拿着没办法,一开口你能玩过胡部堂?

“老夫就算要诈你,也不会空口乱说。”胡瀅镇定地说。

周氏道:“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任你巧言如簧我也不信!”

胡瀅向王启年和张宁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座,太监王狗儿和一个锦衣卫将领也跟着离开了审讯室,来了隔壁的屋子里。胡瀅问锦衣卫将领道:“那袁进禄应该没死吧?老夫大概记得管过与建文余党郑洽相关的事,郑洽至今没抓到,袁进禄这样与他牵连的人应该不会就处死了。”

将领道:“我也不清楚,只能问林指挥使,要不现在找人去请指挥使大人?”

胡瀅点点头:“你去问问林指挥,如果袁进禄还在诏狱,告sù

老夫一声,从北镇抚司提到本卫来另行看押……给他收拾一下。”转头又对王狗儿说:“今天就不审了,等袁进禄带过来了再说。”

对袁进禄还活着的事,他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事前连张宁都以为一个在卷宗上已经死了的人,就应该真死了,今天长了见识原来还有一种“活死人”。

下午办事处就得了信,袁进禄确实还活着,一切都在胡瀅的意料中。到次日这个已经被关押了好几年的政|治犯就被锦衣卫从天津运到了京师锦衣卫衙门,这里位于皇城承天门之南,和中枢六部等各大衙门在一起,平时几乎是不关押犯人的,也没有像样的监狱,像宫女周氏等也只是临时看押。

张宁和胡瀅一道去看袁进禄时,发xiàn

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妇人应该是他的夫人。当张宁等见到人时,他们已经被清洗收拾过了,头发虽然乱蓬蓬的但不脏,身上的囚服也是才穿不久;饶是如此两个犯人的模样也十分可怜,很安静地歪在角落里非常虚弱,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菜色,长期不见阳光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被关在诏狱里的人应该连“放风”的待遇都没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养着,可以想象活成袁氏夫妇这个模样的人平日都吃些什么。

接着胡瀅又亟不可待地提审了宫女周氏,带她到关押袁氏夫妇的地方让亲眼见人。胡瀅不动声色地交代周氏:“只能在窗户外看看,不能出声惊动他们。你想想,如果他们知dào

自己的女儿也被抓了,恐怕反而不好受。”

周氏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当她走到窗边时,只向里面看一眼,眼泪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满面泪痕,她的手反绑着,只能用牙齿咬着嘴唇,顿时一丝鲜血从浸出了嘴角。旁边的锦衣卫见血忙冲上去,胡瀅制止了。

一把泪、一丝血。张宁顿时情绪复杂地低下头,他只看到了一对同患难的夫妻、一个默默看着父母的子女。

但见胡瀅面无表情,手里握着大权的人只能像他那样铁石心肠吧?张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在心里默叹了一气,在周氏的哀怨后面,空怅惘了一回。

第三十一章 博弈的绝望

“我做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宫女袁氏(假姓周氏)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说着。

胡瀅无动于衷地稳稳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让袁氏感到绝望。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急着说话。现在主动权已经交换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就是如此赤|裸裸的,无非是看谁手里有别人需yào

的价值和把柄。

“案情确与袁进禄夫妇无关,他们在诏狱里已经好几年了,与外面不可能有什么联系。”胡瀅一本正经地说,“你无须多虑,因为你之前用伪造的身份,作为重yào

案犯,现在我们是验明正身。”

张宁一面记录他们的谈话,一面寻思:胡部堂明明在拿别人的父母来要挟,口上却只字不提,大员的手段和说话方式今天老子是长见识了,干着极其无耻近乎不择手段的事,却能表现得合情合理。

袁氏哀求道:“罪在我一人之身,你们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胡大人放过我的父母,他们受了一辈子苦,我不想再让他们无故受到牵连。”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谁有罪谁无罪岂是老夫一人说了算的?若是能法外开恩,也只能承皇上之圣恩。”胡瀅一脸正气抱拳向北面拜了一拜,“不过老夫可以断言,若是查不出幕后真凶,你们袁家定会被株连。”

袁氏道:“要是你们查出了主谋,能放过两个长辈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活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大哭大闹,但张宁听到“只求一死”时心下有些动容,人间最悲哀的处境莫过于此了,一死了之都成了奢望。

胡瀅说道:“老夫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因为裁决之权非老夫所有。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还得整理卷宗,将你的身份重新备档。”

说罢叫锦衣卫将袁氏押下去,她被押到门口时,回头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胡瀅:“胡大人,求您放过他们!”

胡瀅连一个谎言都舍不得给。

原本张宁以为他会以袁进禄父母为条件与女犯交换口供信息的,这样已经很坏了,但相比起来童叟无欺的无情买卖其实反而很公正;更卑劣的做法是欺骗,先给予口头条件连哄带骗得到想要的东西,最后再食言;欺骗很卑鄙,却能给那个宫女一个希望,如果先让她带着希望死去,再处置袁进禄夫妇,至少能让那宫女满足一死了之的愿望……而胡瀅选择了最残忍的办法,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点,以忠大于孝为理论基础、以律法程序为借口,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迫女犯宫女一点点地放qì

自己的条件,剥夺她的所有和希望。

张宁也能预见到袁氏的妥协,胡瀅就更加志在必得。

博弈的过程比张宁想象得要短暂,袁氏在胡瀅面前实在太嫩;原以为胡瀅会先祭出“拷打袁进禄夫妇”的手段,不料还没到这一步宫女就抖出了自己赖以自保的口供,她实在太在意自己的父母了。

只两三天工夫,胡瀅就得到了大部分想要的有价值的信息。直接操|作这次御膳投毒事件的幕后叫彭天恒,桃花山庄庄主、私盐贩子头目……张宁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此前担忧的事变成了事实。

胡瀅很快又查到了彭天恒的资料,曾是建文朝锦衣卫大汉将军、建文帝的御前侍卫,靖难之役后逃到少林寺剃度隐居;几年前胡瀅主持排查天下僧道度牒时,查出了这个人,但让他给跑了,之后便再无消息。

宫女袁氏被彭天恒收留在桃花山庄之后,曾多次见到建文遗臣、前翰林待诏郑洽,胡瀅以此推论御膳投毒的幕后主使有可能就是郑洽。郑洽何许人?据胡瀅十余年追查流亡江湖的建文及其遗臣经lì

,建文帝身边有心腹大臣二十二人,其中四人在郑和下西洋及胡瀅暗查江湖的过程中被秘密|逮捕,剩下十八人仍不知所踪,郑洽便是其中之一。

彭天恒“教|唆”袁氏报满门被诛之仇,事前给她灌输厂卫和官府里面如何没有人性,让她事成便服毒自尽。见袁氏年轻貌美,又言官僚淫|辱妇人无恶不作,连尸体也可能被亵|渎,便与袁氏同房破了其身子,再帮她混入秀女之中……本来张宁对建文遗臣并无个人恶感,但如今看来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那个彭天恒的干法比胡瀅只差不好。

胡瀅问明白了袁氏以前生活的桃花山庄所在,马上通知锦衣卫去拿人和调查线索,不过多半会空跑一趟,那帮人不会傻到在那里等着被抓的。

此前被抓获的一个桃花山庄的人,这时被胡瀅下令严刑拷打,此人就没有宫女袁氏那么好待遇了,一次张宁遂胡瀅提审犯人的时候,发xiàn

他已经不成人形就剩一口气。

案情审理到这一步,胡瀅的脸色明显轻松起来,他已经通知三司法(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和锦衣卫指挥使林海在大堂里议事定案。在会议之前,礼部的三个人在办事处碰头简单商量了几句。

“证据确凿,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些乱党。”王启年毫不犹豫地说道,“部堂半月便查明了真凶,实不负皇上之信任。”

胡瀅看了一眼张宁,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事情一开始皇上就认为是乱党所为,老夫只是替皇上找到佐证而已,圣上英明、明察秋毫,我们不能居功。”

贪功意味着承担更多的风险,替汉王开脱嫌疑的责任直接抛给皇帝,胡瀅实在是进退全在心里。张宁点点头,抛开胡部堂毫无同情弱者的做法不敢苟同,他做官的讲究还是很值得人借鉴的;毕竟大家当个官,也想平平安安的,谁也不想哪天被人搞得家破人亡甚至于死了还被鞭|尸。

这时张宁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胡部堂,我们虽然查证了幕后主使的身份,真凶却未抓获,查案便就此结束了么?”

胡瀅道:“皇上交给老夫的差事现在基本完成了,只要写一份条呈奏上去便可。抓捕罪犯等事会交给总部衙门或锦衣卫,咱们是礼部的人,查钦案也是临时差事,其它的就不用过问了。会议后平安便可以休息一下,各位的功劳老夫会在奏疏里提及。”

桃花山庄的人已经成了重大钦犯,就这样不管了?张宁觉得自己的命运将会完全交到别人手上,除了祈祷天命只有等待审判?

“下官只是觉得,此案最大的功劳是抓住郑洽和彭天恒。我们很不容易才查出头绪,现在却把功劳拱手让人,让别人捡现成的,哎……”张宁做出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王启年听罢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平安是年轻人,切忌急躁,多体谅部堂大人的考lǜ

……”

“东海。”胡瀅忽然制止了王启年装资格的教育,看向张宁道,“这是平安自己的意思?”

张宁让自己保持着淡定,轻轻问道:“胡部堂命下官辅佐办案,不知是何人推荐?”

胡瀅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会议之后咱们回礼部再说。”

前来议事的官员来自好几个衙门,但大多都不想趟浑水,您胡部堂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没人提出异议。胡瀅也在闪烁其词,拿捏着分寸,总结案情是扬州一帮乱党图谋不轨云云,至于这帮乱党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这么认定,胡瀅只字不提,也没有相应的论证。建文的字眼他一次也没提,钦案变成了一团雾,除了参与密审的那些人,真相只会出现在胡瀅上书的密奏里。总之这个会议没有什么实jì

意义,不过是走走过场,因为名义上参与的衙门来了人的,而且曾协助查档。

下午胡瀅带着自己的人回到礼部,亲口让张宁随他到书房谈话。他还是没直接说是谁推荐的张宁,却左顾而言他:“官员考核升迁都是要有机会的,如果是进士机会便多,翰林院、六科、监察御史都比较容易干出看得见的政绩……平安是举人?”

您不是废话么,我这举人功名是怎么恢复的、又是怎么补上官职的,都是您老经手过的事。张宁便表露出吃果果的功利心来:“回胡部堂,下官正是举人。所以这回的钦案,是名字能出现在皇上眼前的少有机会。”

胡瀅微笑道:“东海(王启年)也是举人。”

张宁道:“王大人是从五品员外郎,以前下官原以为他是进士出身。”

“确是从五品,吏部名册上有一行小字:添注。”胡瀅一脸坦诚,“虽说是添注官,但今后若有机会迁职,他又没有过错,一般不会从从五品迁到六品。”

他顿了顿继xù

说道:“平安这些日子参与密审,老夫的另一个差事也应该明白一些了,当然此事也不算秘密,除了皇上知dào

还有不少人耳闻。建文乱党二十年不绝,一直让皇上挂念心头,现在愈发猖獗,竟然图谋刺害皇上!这些人或流亡江湖或藏匿于市井或混于僧道之中,有些地方锦衣卫也不便查访,比如各大寺院道观及一些朝廷禁止的非法教派,所以老夫的差事还得继xù

下去。”

第三十二章 江湖路寂寥

“东海(王启年)除是从五品员外郎,还有一个职务:礼部采访使。无品级。”胡瀅对张宁说道,“各地兼有采访使头衔的人一共有五十多人,大多是举人,有的没有功名。对于诸位来说,这条路也算条终南捷径。”

胡瀅在这里忽悠,其算盘是很明显的,他估计也没打算隐瞒。无非张宁和于谦交好,又是吕缜的学生,将他发展过来对胡瀅来说就是为后路铺一道桥,哪怕是道小木桥,反正他没什么损失何乐不为。而他口中所言的“终南捷径”真的有那么好?张宁是不怎么看好它的前程,品级也许升得较快,但都是些冗官位置,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天说裁撤说不定就裁撤了;在永乐帝这会混得风生水起不假,那是因为建文的事一直是永乐帝心中的阴影,下一代皇帝会不会仍然在乎这个事?

不过前程张宁是顾不上了,他只想拿回“桃花仙子”手里那首亲笔诗,消除隐患,要做这件事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呆在京师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个位置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能解决这个心事,什么前程都不会安生的,说不定哪天查到那东西,当再大的官有何用?

就比如没有被抓获的逃犯,不少人最终选择了自首,因为那种心理有如跗骨之蛆一般,让人感觉随时可能失去所有。

所以张宁和胡瀅两个人是各怀打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得十分顺利。

张宁猜到了胡瀅的算盘,但反过来胡瀅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向胡瀅学了一招,沉住气等着,果然胡瀅很快就主动提出:“此前在扬州的采访使调迁了,而桃花山庄又是一条重yào

的线索,那边正缺人,平安可以去做采访使去扬州暗查这条线。”

张宁求之不得,当下就痛快地说道:“一切尽听胡部堂的安排。”

谈话内容到此为止,胡瀅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交代道:“具体的事东海会办,你听他的便是。”

……然后张宁继xù

到礼部司务厅上值,对于黄世仁关注的“高升”只字不提。过了几天王启年派人来叫他过去,兴许是差事已经安排好了。

见了面王启年看起来很热情,满面春风道:“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僚。”

其实以前不也是同僚么?不过张宁理解他的含义,抱拳道:“王大人多多提携。”

“平安的直属上峰是南京礼部郎中吴庸、执中,以后有关采访使的事全数向他禀报,同时听命于他的授命。”王启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把吏部那边的事办好了,平安即将升任扬州府推官,不过扬州府的政务你倒不用过问,因为府衙本来就有推官。你到了扬州只需交接上任公文,按品级在府里领官俸便是;知府管不了你,你也不用听他的,只要听命于吴庸。”

国朝官场有一些成文的规矩,比如浙江人不能出任户部的官、地方官不能在自己家乡的省份任职,扬州属于南直隶,张宁也是南直隶人,现在他就去南直隶做官了,想来这个冗官是极不正规的,在行政体系内的名义官职唯一的意义恐怕就是那个品级。扬州府推官,正七品,乍一看还是很符合升迁的规矩,一般九品京官去地方都会升任七八品的官。

张宁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些问题,便说:“下官到了地方该做些什么事,不该做什么?”

王启年道:“先说你不该做的事,不要去打听其它采访使,你在上面只需和吴庸联络;在同僚面前也不要提及采访使的差事。因为朝里可能有少量与建文乱党勾结的官员,前几年就查出来两个……”

张宁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心说我真没和建文乱党勾结。

王启年接着说:“你赴任之前,我会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中的联络人、细作等由你掌握。你只需向联络人出示印信,以后要办什么事,便由你酌情布置。定期向吴庸禀报办事内容、经费账目等事。”

张宁点点头,很快就明白了这帮人的性质,大约就是个情报机关,有各种密探细作。这玩意在现代人的认知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所以他记忆里从信息爆zhà

时代过来的见识还是很有用的,领悟东西很快。

他又好奇地问道:“依王大人之见,江湖门派是怎么一回事?天下有士林,可有武林一说?”

“武林?平安是指兵部办的武举?”王启年愣了愣。

张宁忙道:“我只是问问,据说江湖人士到处流窜都有武艺傍身。”

“那倒也是。”王启年点头道,“江湖门派吗有好几种,一种是具有朝廷度牒的合法僧道,如少林、武当山各派,传佛法道教者;另一种是白莲教、明教及土司中一些邪|教,已经被朝廷明文禁止的非法人众,或蛊惑人心强取豪夺财物、或心怀叵测图谋造反;还有江洋大盗或聚众山林或藏于大河湖泊海岛,为利杀人掠货,呼帮呼门;贩运私盐者、非法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帮众;最常见还是商帮行会,他们为了市利和运输安全,常常结成帮会走船跑马相互照应。因为官府对于流民无法有效控zhì

,故而一些正当门派商帮是受官府保护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正好能弥补律法欠缺之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张宁微微叹道,“江湖侠客也不例外,多为利往。”

王启年笑道:“说对了,真zhèng

的白道让天下承平者还是朝廷社稷,侠客者多是地方豪强罢了。”

张宁心道:得了吧,把自己说得多白似的……长相的话还是挺白的,并有点胖。

王启年说得高兴,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其实还有一种呼朋唤友结成‘帮众’的人,那些书社、书院,也就是士林中人。对待他们要慎重,说不定有什么门生故吏在朝里,得罪了挨整还不知dào

是谁干的。”

“多谢王大人指点。”张宁拜道。

从王启年的书房出来,张宁心道,原来侠在这儿的人眼里地位也不怎样,自古到今为他们作传的也就只有太史公了。

等到吏部的任命公文一下来,张宁才忽然感觉出了行程的仓促,被字里行间的命令催得很紧。原来京官下放必须立kè

启程,而且出了京师不准再折回来……和被扫地出门一般光景。这个明文规定的原因却也扯淡:有些京官在京师穷久了,一听说要下放就想着发财,然后就放开了借贷买东西甚至娶个小妾上路,结果一到地方就想法贪污还债;为了让官吏稍微清廉一点,就有了这么个治标不治本的规矩。

也罢,反正没什么行李,在竹桃胡同租的那院子付了半年房租也没时间找人退了,让它搁那儿吧。

没人来送,胡瀅和王启年没管他,可能也是为了保密身份的考lǜ

;王振养了段时间也去求前程去了。正觉得行程有些凄凉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黄世仁带着一帮书吏送别来了。

“哎呀,平安高升了也没到司务厅和兄弟们招呼一声!您是想为咱们节约啊?”黄世仁开门见山就递来一个红包,“同僚一场,这点来往礼节咱们是用不着节省的!”

“这怎么好意思?”张宁想推辞一下,结果老黄不容分说就塞到他怀里。接着司务厅的书吏也纷纷递上拜帖和一点“小意思”。

大伙真是很直接,就连两个水果都不买,果duàn

给钱。

“诸位快快进来坐,喝杯薄茶,一会去聚客酒楼叙叙。”张宁依依不舍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我此去不知何时再与诸公相聚一堂。”

京师的各大酒肆饭庄他不熟,也就知dào

个聚客酒楼,上次罗幺娘在那里请过,环境和菜肴什么的还行吧。

正想到罗幺娘,只见巷子里就出现了她的身影,刚刚从马车下来。她见门口一群人在打躬作揖,愣了愣迎着张宁投来的目光道:“哟,张司务做官没俩月,交了这么多好友。我还以为连个送你的人都没有呢。”

众官吏回头打量着这个美娇|娘,正纳闷,听得一个人小声说道:“左谕德杨大人家的千金。”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来得不巧,那我先回去了。”罗幺娘皱眉道,把已经拿出来的礼物又放回了袖中。

张宁见状说道:“都拿出来了,东西总得留下吧。”

罗幺娘生气道:“我们家也不宽裕,你那么多好友,还缺盘缠么?免了!”

对于这种“客套”,在场的官吏很不习惯,无不愕然面面相觑。

这时黄世仁说道:“我看这顿饭咱们就免了,这送别酒喝着惆怅,等平安归来凤池那天,兄弟们一定设宴为平安接风洗尘!”

“黄司务言之有理,接人比送人高兴。”大伙纷纷知趣地附和。

这话张宁相信,当然要除开一种情况,万一是坐囚车回来的,怕就吃不成大家的接风宴了,估计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第三十三章 坏东西

将罗幺娘请进院子里,张宁看着两颗光秃秃的竹桃树,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再过月余春天来临,枯木也会发芽了,我却是看不到。”

他不是想感叹树木岁枯岁荣,更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座居住不久没什么感情的城市,最牵挂的还是官场那点破事、以及遗留在桃花仙子手头的隐患。加上这冬季枯萎的景色,着实是影响了情绪。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心理素质还不够好,太容易受外物影响了。

科举功名、官僚体系,为他提供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赖以生存的活动空间,无论这个体系有多少阴霾及不合理的规则,始终能让人有一种归宿感;就像以前在大企业的工作,让他觉得安稳、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忧,是让不少人羡慕的出路。

人到底是群居社会性的动物,追求安全感无非就是在逃避自身的脆弱。同时得到一些东西意味着失去一些,被限制被制约就是失去的,他觉得自己至始至终都曾被限制在一张网中,不同的网。作为这张网中间的一个节点,只有遵守它的秩序和规则才不会被抛弃,因为所处的位置无法改变这张网的布局。这是张宁很久之前就领悟到的东西,并且给他带来了好处和庆幸,就像儿时如果没有选择顺从,那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成一个到处漂泊作奸犯科的无业游民?

张宁的惆怅情绪影响了罗幺娘,让她也伤感起来,还有点恨意:“京官你当得好好的,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张平安,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吏部调迁,又在文中催促上路,我有啥办法?”张宁一面说一面拿了个杯子去倒茶,倒出来才发xiàn

茶水早就凉透了,这家确实不像一个家,何老头和牛二不过就是喂喂驴子做点粗活就算完成工作了,很多家务没人来干。

罗幺娘生气地说:“你这个人……蒙别人还行,我能不知dào

你为什么会去做扬州推官么?”

张宁道:“总之是升官,你却连一句祝hè也没?以前你又说我没上进心,现在想法子立功升官你还是不高兴。”

“升官有的是机会。”罗幺娘有点急了,“我正想找机会让爹见见你,现在可好,你转背就去扬州,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让你爹见我,见我作甚?”张宁皱眉道。他并想杨士奇觉得自己是个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的人,杨士奇评价一个人肯定和娘们家不同,通常来说在杨士奇这号人眼里一个人的人品很重yào



罗幺娘脱口道:“看也让你看了、摸也让你摸了,难道你要当什么也发生过!”说完她的脸就刷一下红了,看来人的情绪急不得,一急谁都有失言的时候。

她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谁稀罕你,我……”

“幺娘。”张宁忽然伸手把她的手抓在了手里,沉默了片刻什么也不用说,一个亲昵的动作啥都表达了。罗幺娘的耳|根都红了,低着头看脚尖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手在张宁的手心里微微地颤|动,却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靠得很近了,隐约中张宁感觉到了一股女人才有的温馨,软软的气氛让人贪恋沉迷,就像迷恋轻松愉快的假日。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儿女私情还是等办完那事儿再说比较好,现在搞得太黏乎也没用,就怕万一罗幺娘在她爹面前一说,让自己别去扬州了,到时候不是要多出麻烦来?

再有一个考lǜ

:如果和罗幺娘的关系弄到台面上,真走霉运桃花诗事发,杨士奇这个东宫官僚根本没办法保,说不定杨家也得栽进来,东宫官署本身就是永乐帝经常找茬的对象……没有给罗幺娘带来什么好处和帮zhù

,尽量不连累她、却是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的。

他暗暗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着镇定,通常情况下他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理智的人。

于是罗幺娘感觉到那只热乎乎的手掌在渐渐放开,也许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但她觉得是如此漫长。渐渐地放手,恍惚之中就如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远离逐渐化为记忆。她已经无法控zhì

自己的悲伤和割舍的痛苦。

怀里一重,温|软的身体一下子在张宁怀里扑了个满怀,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张宁愣在原地,一种夹杂着情|欲和温情的冲动袭上心头。

“幺娘听我说,七品府推官是一个历练的机会……”张宁正想劝劝,忽然感觉到自己颈窝里一阵滚热,好像是她哭了?

然后听得罗幺娘哽咽道:“扬州就是南直隶的属府,你不会回头再去找那个有婚约的王姑娘么?”

张宁听罢愕然,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按理罗幺娘是有过游历、也见识过她爹在官场如履薄冰的人,此时竟然说这么屁大点事,感觉可爱又傻兮兮的。难怪有话说感情能让人的智商降低。

“不会,当然不会。”张宁好言哄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对王家小姐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印象,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好好的去找她作甚?”

罗幺娘口气稍缓:“是了,我本来不是喜欢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人,可上回的事明摆着,你一被革功名,人家就反悔,只可同富贵不能同患难的女人,不适合你!”

罗幺娘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张宁当然要顺着她说:“你说得对,我干嘛去找她,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一定要去吗?”她抱也抱住了,便拿脸亲昵地在张宁的腮帮下面肌肤直接接触着磨蹭。张宁被她搞得心|痒痒的,就算冬天穿得厚却还能感觉到她胸脯上软绵绵的一片,他已经有反应了。

“吏部的公文都下了,现在无法说不去就不去,况且礼部司务的官当着真没什么意思。”张宁急忙说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你的好我还能不惦记着?”

“坏东西!”罗幺娘听到这句话高兴了,破涕为笑一把将他推开。张宁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刚才她在那哭、自己却无耻地有反应了,估计已被她感觉到。

张宁尴尬地站着,她擦了一把眼泪,一脸恍然道:“刚才你是故yì

的!就是想让人家自己投怀送抱……”

“我、我故yì

什么?”张宁此时看起来有点呆,他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难得糊涂乃至理名言。

大约哭了一场情绪得到了发|泄,罗幺娘重新大方起来,扬起头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幺娘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想和你不清不楚的!等你从扬州回京,你就向我爹提亲,你答不答yīng

?”

张宁诧异看着她的眼睛,让她充满勇气的目光很快就变得闪烁游离,确实这个时代很少有女性主动要求的事,罗幺娘已经很有个性了。如果回来时还有自由去提亲,当然是没问题的,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思索了一阵便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好,但之前不要太早说出去。这叫什么来着、现在不是有个词,私定终身。”

罗幺娘听罢面如桃花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胸口一阵起伏,然后呼出一口气撇了撇嘴道:“话到你嘴里就没句中听的!”

张宁道:“子曰巧言乱德。”

“还好意思和人说德。”罗幺娘掏出自己擦过眼泪的丝帕,红着脸给他揩肩膀上的泪痕,“以后那个青楼里的方姑娘之类的,你最好少去招惹,你又没多少银子。”

张宁愕然道:“又来了,我真比窦娥还冤。”

罗幺娘看了一眼他下面,没好气地说:“谁冤枉你了?你这么大了还没成亲,不去沾花惹草谁信。”

“你理解我的苦衷就好。”张宁索性坐到了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罗幺娘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真的很想……啊?”

张宁骤然提起了精神,这娘们什么意思、以身相许?如果那样当然俺不好拒绝……他二话不说就一脸激动地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几个月不知肉味,别说是“好心”满足罗幺娘这样的漂亮娘们的需求,现在他就是看母猪也蛮清秀的。

“那……”罗幺娘的呼吸有些急促,红着脸道,“让你摸摸。”

张宁忙道:“咱们去床上吧!”

“你……想什么?”罗幺娘愤愤道,“果然是个坏东西,还没成亲,想都别想!”

张宁脸色难看地坐着,一语顿塞。罗幺娘见他这么副样子,便道:“我本来是……反正你已经摸过了,你别得寸进尺。”

“那行,摸摸也好。”张宁急不可耐地逮住她的手往怀里拽,眼睛盯着她的胸,脑子里一团胡思乱想,心道怕是有D杯那么大少说也有C,又白又软啊!

哪料罗幺娘挣脱开来,张宁也不敢来强的因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一甩手:“不管你了!明儿你自个走,我也不送你,眼不见心不烦。”

张宁叹息了一声:“那回来时你总会来接我吧?”常人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娘|的煮熟的鸭子飞了。

第三十四章 喝得是心境

临走时于谦又托人送来了二十两盘缠。张宁数数这次的“收入”,总共有接近一百两之巨,自己这么个小官出行一次就有几万块的进账,确实算混得好的。黄世仁一个人就包了五十两,比杨士奇于谦师生俩人一起表示的意思还重,这五十两、张宁懂它的含义,无非黄世仁希望有朝一日有机会提拔他。

刚出京已经腊月初,在路上又走了半个来月,到扬州竟临近年关了。扬州离南京上元县已不远,张宁盘算着或许安排好上任初的事,可以回家一趟看看妹子。

进扬州城,张宁先去府衙交接了上任公文,与府里的官吏也就客套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同僚客气想请他吃一顿,他以安顿落脚的事谢绝。名为扬州府推官,其实府衙里的人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只需yào

保持点头之交的关系就可以,反正不插手当地政务。张宁明白自己的圈子一是东宫那边的人包括老师吕缜、二是胡瀅这边的人,这才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随便见个人都去结交应酬又发展不出更熟络的关系,那不用干正事了。

他先住在客栈,住处也没来得及找,就先去联系接头人。出发前王启年就给过一份名单,只需yào

去找其中一个细作头目就能间接控zhì

其他的细作。

对于胡瀅下面这套班子的结构,张宁不得不暗地里吐槽十分古板僵化,干着江湖的事却还是用官府那套结构。和六部衙门一般的三级体系,拿张宁这一级来说,他作为官员是基层决策者;正要联络的那个头目是执行层;下面还有分组的一级是具体分工执行者、形同六部各司。名单中总共有四五十人,麻雀虽小五内俱全。

要找的人叫谢隽、地点在扬州城的一个茶楼“碧园”,这处茶园子就是他在经营,但财产其实是公家的。扬州对于张宁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问路能问到那地方去。

府前街上,靠近一处十字路口,位置很当道,碧园的生意出奇地好。张宁原以为只是一个掩盖身份的地方,不料经营得有模有样,大门口人流来来往往,和真做生意的没什么两样。人还在外面就听到里面穿出来的丝竹之声和唱腔,而且能听出来是越戏,张宁对戏没有什么研究,不过南京就流行越戏,他没留心也着实听过不少。

“客官快里面请。”一个小厮满面热情洋溢的笑容迎了过来,“您几位呢,订了位置么?”

张宁看了看里面的光景,大厅里搭着戏班子,楼上楼下的大半位置上都有客人,人们吃着点心磕着瓜子在说话,人一多就“嗡嗡”的嘈杂不已,幸好那戏班子唱得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才没有成为摆设。

“我不是来喝茶的,想找你们谢东家,有事相谈。”张宁说道。

小厮愣了一下,继xù

笑着说:“您可有名帖?小的给您递进去,若是东家在园子里,您就去见他。”

张宁掏出一封面上没写文字的信封来交给小厮。小厮接过去,左右瞅了瞅,说道:“那边有空位置,您要杯茶听听戏,小的这就帮您递东西进去。”

张宁依言坐下来等着,他穿着布衣和一般的茶客也没什么两样,等茶上来就丢几枚铜钱在桌子上。非常普通的茶,而且比较涩口,生意这么好大约因为地方选得好?张宁不慎吸了一片茶叶进嘴里,也不好随地吐出来,嚼了两嚼,茶叶又老又粗。

独自喝着茶等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像在等朋友一样,并不引人注目。其实本来就是等人,只不过是等这家店的老板。

之前的那个小厮出来了,在人堆里张望了一回,见张宁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便小跑着过来了,点头哈腰道:“贵客久等了,您请,小的带路……哎哟,这些东西怎么给您上这种茶?”

大约能被老板马上接见的人,在他的眼里就是贵客,小厮的态度比之前更加腻歪。

俩人走到大厅北面的洞门口,小厮就停下来了,换作另一个梳二环头式的姑娘带路。穿过一间屋子,跨过门槛就是个院子,院子里栽着一些常青树,就算是冬天也颇有几分生机绿意。走上宽大屋檐下的过道时,外面大厅里的嘈杂已经小多了,中间那堵墙隔音效果不错的样子。院子北面有几间大屋子,张宁跟着丫鬟进门时,发xiàn

几间屋的墙壁是打通的,中间坐着俩个戏子一个吹笛一个弹琵琶唱词儿,而两边却有好几间用珠帘遮着的雅间,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人;显然在这雅间里安安静静地品茶听唱词的客人又要高端一些了。

张宁被带进去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小间,上面有个“春”字,门口挂着帘子。刚进去,就看见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大约三四十岁,脸大、肚皮微微隆起,戴着东坡巾,两鬓的头发看起来很稀疏,嘴上的胡须也没几根;女的就正典了,穿得一件浅红的小袄子、翠绿长裙,腰身叫一个苗条婀娜,要不是穿冬装怕是像蛇一般的腰,秀气的尖下巴、脸蛋精致得像工笔画出来的一般。

男的刚才坐在茶几旁,见张宁进来就急忙站了起来:“您是张先生?”

见他面有提防之意,张宁便主动拿出胡瀅发的公文递上去。他躬身接过来查阅一番,忙递还,拱手拜道:“属下谢隽参见张大人。”接着交换印信,验明身份,上下环节就重新衔接起来。

其间张宁看了几眼旁边做着琐事什么话也没说的女人,谢隽见状便道:“自己人,没事没事。”

俩人寒暄了一阵,便分上下入座。谢隽笑道:“张大人第一回到碧园,应该试试咱们这里的洞庭茶,不过要稍事片刻。”

边上那个女人轻轻屈膝笑了笑,并不说话,继xù

忙着手里的琐碎事儿,原来她是在泡茶。看她的样子好像泡壶茶是很复杂的事,从进门起她已经倒过两次沸水了,现在开水被撞在一个琉璃瓶里,她很专心地看着那瓶水,宛若里面有什么风景一般,但张宁看来就是一瓶水之外什么也没有。

“以后不用叫大人。”张宁淡然说道。

谢隽道:“是,以后先生到碧园来便是一位品茶的客官。”

此时张宁心里有点没底,这里新鲜的泡茶讲究、貌似恭敬的中年下属,许多细节脱离了他的阅历范畴。况且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可能被这帮人暗地里轻视和糊弄。现在这个位置不再是司务厅那差事了,现在他得独当一面,没有黄世仁那样的人来承担主要的工作。

其实工作干没干好无所谓的,他也没打算多卖力,只想找机会拿回那首诗。但出于本能一般的心理,很多时候想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次先生接管扬州的人马,有什么重yào

的事要办么?”谢隽问道。

“我受上峰之命任职扬州,具体的事还要等上峰的消息。”张宁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得熟悉一下情况。比如这个碧园的经营账目,平时都是谁的人在管?”

谢隽脸色微微一变:“以前是先生的前任监管,现在您来了,这里就是您说了算,属下只是辅佐先生……账目如今在碧园在账房掌柜手里,而其它经费的账目,您的现任已经带走禀报上面去了。”

“账房掌柜是谁挑的人?”张宁不动声色问道。

谢隽的神情越来越难看了,作为扬州采访使,张宁是有权力下令叫谁去干什么、谁不能干什么的,也有权换人;弄得不爽,给上面写一封信,能把谢隽也换掉。

当然大家要干正经事,不能老是对抗、而在于妥协和合zuò

,官员有决策权,但也需yào

人办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张宁这么说两句只是为了敲打敲打这个谢隽,提醒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账房掌柜在这里两三年了,一直没什么过错。”谢隽道。

张宁点点头:“一会让他来见我,把账目带过来,要各项进出的原始账单。”张宁心道我是干会计师的,随便给你挑几处假账出来,看你跟我嘴硬没有过错。

谢隽沉吟了一阵,这时女子款款走了过来适时为他解了围:“张先生、东家,茶沏好了,请慢用。”

“哈,咱们先试试苗歌亲手沏的洞庭茶。”谢隽忙干笑道。张宁心道好好的一个娘们,不叫姐称哥,真是奇了怪。

那叫苗歌的女子拿起紫砂壶,一手轻轻托着长袖,往盘子里的小杯里倒茶,一股带着清香的泉水准确无误地流进小杯子里,她又适时地将壶嘴往上一翘,茶杯刚满,没有撒出一滴,手法是相当雅致而娴熟,光几个动作也叫人赏心悦目。

“先生请。”谢隽做了个动作,谦让道。

张宁端起了轻轻喝了一口,一下子就少了半杯。刚刚在外面喝过粗茶,一喝这个果然不同寻常,有对比才能知dào

优劣啊。

而谢隽则端起杯子轻轻嗅了嗅,一脸享shòu

的样子:“这洞庭茶如何?”

张宁微笑道:“喝茶是喝心境,你认为何如?”

第三十六章 完璧无瑕

在扬州停留数日交结完公务,时间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到腊月下旬了。天气很冷,张宁甚至感觉比北京还冷,大约南直隶这边不兴烧炕,很多地方什么保暖的设施都没有,以至于在屋子里除了能挡风温度几乎一样低,不像京师一到冬天外头照样冷,一进屋就好多了。好像有种说法,江浙这边的文运昌盛,就是和环境生活习惯有关,寒冷利于锻炼人的心脑血管。

雪还没下,南直隶今年腊月恐怕是不会有雪了,瑞雪兆丰年,下雪才是好事。想起今年八月的一天晚上还打雷,明年的天道隐约是有点奇怪。

如果能在除夕之前赶回家,既可以在家里过年,还能多呆几天办点其它事、为寻找桃花仙子的下落作些准bèi

。按照习惯,不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年底是没有访问别人的礼数的,除非是要债,就像《白毛女》里那样。于是张宁就能名正言顺地等正月里才去拜访上司吴庸。

计议定,张宁便向扬州知府的师爷私下里打声招呼,带着官职就走陆路回南京了。他作为一个添注官,有关系由于某种原因挂判官之衔,府里的官员也就没必要过问,他不掺和府里的政务还好了,免得多出来的官产生职权混淆。

那个作为信使的詹烛离,原本也是张宁的保镖,但一直没见着人。张宁这次回南京又是单骑独行,骑马比走水路快,上次逃命一回竟把骑马学得入门了。

确实是很想快些见到张小妹……离别时非常仓促,连一句离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后来虽然辗转带了书信,却肯定比不上见面的。不过几个月时间,张宁感觉就像在期待多年的故友重逢一般的心情。

或许只是资讯不便的原因吧?若是在现代和亲人分开几个月,时不时打个电话发条短信,就没有这么磨人了。

张小妹进入他的生活不过几个月时间、相处的时间更短,此时恍若更加相熟,又依然带着陌生。难言的感情,总之是很关心她的,希望她好。

……到得京城已是腊月二十八,今年阴历腊月月小,只到二十九,也就是明天就除夕了。一进京城,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气氛,不管气温很低,街巷的人比往常更多,一些卖年货的地方简直是人山人海拥挤异常。很多妇人都穿上了红色的衣服,暖色调让天气也仿佛没那么冷了。

年节的热闹,让大明王朝的太平迹象越来越浓,假使是山河分裂兵荒马乱的时候,就算过年也没这样的景象啊。

不过这些年来明朝陆军南北两线作战、用兵动辄数十万计,海上的郑和舰队带领官兵近三万、大小战舰两百余艘,行程万里、耗费无算;加上汉人从蒙元手里夺回衣冠正统后休养生息的时间并不太长,永乐之前还经lì

了几年数以十万兵规模的“靖难之役”。大明普通百姓负担依旧很重,此时算不得富裕,江浙这边可能要好点。人们平日省吃俭用,到过年时的消费规模还是很庞大,这大约是国人一贯的传统。

街上很挤,张宁牵着马走路都感到困难,不过还是要往人多的商业区挤,因为要给家里的人买点礼物。

他做京官后吏部会往籍贯所在地发文,家里的人应该知dào

做官了,因此给大伯他们的礼物不能太寒酸。不过算了算身家财产,过年这关是完全能应付的。之前吏部发了五十两安家费、扣除给于谦垫付的房租押金八两和借出去的十两,还剩三十两左右,出京时收银八十二两;平常张宁自己花费不多,总共有钱一百一十两。即将要支付的开销主要有三项,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少了五六十两是拿不出手的,回家给家人的礼物,也许正月初一要下乡祭祀、张家本族那些小孩子要给压岁钱。

反正钱财来来去去,不过如此。

家里不算太拮据,现在近年关了,应该不缺年货之类的东西,用不着张宁操|心,表示一下意思就行。于是他在街市上用比平时更贵的价格买了分别适合男女裁衣的新布、茶叶、普通人参、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一堆东西驼在马背上。

路过一家绸缎庄时,张宁不过看了看,心道大伯一家是比较低调不会穿绸缎衣服,买了也没用。不料站在门口迎客的人在客流很大的情况下仍然主动招呼:“公子从外头发财回来?给家里的娘子买两匹好缎子回去,肯定没错,妇人最喜这个。”

张宁正待不理会要走,又忍不住问道:“有无妇人用的成物……丝帕之类的?”

“有的、有的,您里面请,定能挑到合心意的东西!”

于是张宁先抓了一小把铜钱给小费,让他找人看着马和货物,因为是过年,出门打赏跑腿打杂的小厮也会水涨船高大方一些。

店铺里不少人在张望挑选,挂着的五颜六色的丝绸料子不知被多少人摸过。被劝进来了就没人来理会,许久才有个小厮来招呼,此时他们确实太忙了。

“客官您想挑点什么?”小厮问道。

周围全是人,张宁有点不太好对这个后生开口,便皱眉道:“贵店只有这样的东西?”

“您先瞧着,我去叫夫人。”小厮忙道。

不一会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从柜台上下来了,此时的妇人很少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这种时候人手不够出来帮忙也没太多讲究,毕竟商人的讲究没士大夫家苛刻。

“我要妇人用的一些东西,稍微好点的。”张宁说道。

妇人指着里面的洞门道:“里面有,我带你去看。”

一进洞门,只见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缤纷的漂亮小玩意,肚兜、胸衣、手帕等等应有尽有,饶是在南京市面上也不算太开放,店家没敢把这些绚丽的东西挂在外面引人注目。里面大多是女顾客,见进来个仪表不错的男顾客,她们无不有些害臊地背过脸去。

张宁左右瞧了瞧,指着挂着的一副浅红色纱丝问道:“这是抹胸么?”颜色的确不错,白里透红的,就像健康的女人肤色一般招人喜欢。

旁边一个小娘们听见张宁大咧咧地这么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公子好见识。”妇人轻笑道,一面说一面取下来递给张宁。张宁拿在手里一摸只觉得又软又|滑,料子很好的样子。不过除了前面的一小块较厚外,整体是透明的,给张小妹这样没出嫁的姑娘好像有点太“情|趣”了……确实很耐看,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前头几朵金丝桂花小花瓣,华丽而内敛,做工之精细完全不是地摊货能比拟的。

妇人道:“它以纱为底,再以蚕丝棉丝交织为纹,精雕细作、整体如完璧,公子请细看,上面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织出来的。”

“就和云锦一样,这个我懂。”张宁点点头,“只是不太端庄。”

妇人笑出声来:“这是穿在里面的东西,端庄与否外人怎么知dào

?”

张宁要是说是送妹妹胸衣,那妇人恐怕只能无语了。张小妹那件丝绸的东西估计是她自己存钱买的,小姑娘存点私房钱不容易,又喜欢漂亮的东西,被张宁给弄丢了……私下里补偿一件,她肯定不会和别人说的。

但这件有点不太合适,虽然它真的非常好kàn

、叫人拿起就觉得其它的很粗陋。

张宁颇有些犹豫地想放回去,妇人见状劝道:“公子好眼光,为何要放qì

?”

“多少钱?这个。”张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妇人道:“不贵,十五两就能买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东西,本铺也只此一件。”

十五两还不贵,上好的丝绸一大匹才几两?这么一小块东西就是好几匹丝绸的价值,不过也证明制造出它来很费工夫,而且是一件好东西。

要为了张小妹花这银子,张宁是很舍得的,只是觉得不太适合罢了,所以没有想一定要买。他随口讲价:“十两。”

“不讲价的,咱们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况且现在正是旺季,公子今日举棋不定,说不定下午再来就被人买走了。”妇人道。

张宁面不改色道:“十二两,不行我便不讲了。”

妇人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笑了笑:“成!令夫人能得公子这份心意,我也替她高兴,就算优惠您了。”

张宁便不再过多纠结合适的问题,付钱走人,将包好的玩意藏进怀里。

马背上驼的几大匹新布花钱总共才不到一两,送妹子一个小礼物就是十二两,张宁反而感觉爽多了,就算是一家人也亲疏有别嘛。

牵着马从里仁街进去,熟悉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子鞭炮的硝烟味没有散尽,各家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代表红红火火的一年,对联门神也贴上了,有李靖之类的画像,过节的气氛随处可见。巷子里安静了不少,但张宁在人堆里挤了半天此时耳朵还回响着“嗡嗡嗡”的嘈杂。

第三十七章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旧的石板和苔痕、新的红灯笼;一道院门轻轻洞开;一张清秀的女孩脸,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经lì

过,但张宁知dào

这是记忆的欺骗,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在院门口见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小妹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需yào

应酬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连周围的邻居听说当官的张宁回来了,也纷纷过来“围观”。甚至有人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敲锣打鼓的官差护送、为什么没有扎着红花的轿子,仿佛张宁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一般,兴许在乡亲眼里在京里做上官就了不得正该大张旗鼓。

张九金父子本来趁着过年旺季还在做生意,没多久也关铺子回家来了。

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来往不多的邻居纷纷围着张宁客套,恭敬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张九金因此也是红光满面,作为长辈对四邻的恭维十分受用。人一高兴,少不得整个下午都率领全家男女老少操持着在院子摆上几桌。

应酬、吹捧、客套、酒,张家小院红红火火,如春提前到来,红火热闹乃吉祥之象,人之所好。张宁一直带着笑脸,大过年的人们又那么给面子,笑僵了也不能拉下脸。张宁时不时忍不住四顾搜寻小妹的身影,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下意识想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偏偏每次都能碰到小妹的同样的目光。

一旁坐在上方位置的张九金已经成功让自己转变了角色,仿佛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说词儿也尽往官场上扯,有故yì

炫耀之嫌:“上元县衙门派人来送公文的时候,老夫初时没认出来是谁,还是大郎认出来了,大郎和县里的吏员有些结交、见过赵师爷,一说才知dào

是县太爷身边人赵师爷,亲自送吏部的公文来了,老夫就请入茶厅叙话……”

“管粮马的赵师爷,按县里书吏的口风,县太爷很多决断都是赵师爷拿主意。”大哥张世才与他爹是一唱一和,“县太爷自己不方便过来,派了赵师爷,算是很看重了,递公文一般就是派个官差就行的。”

张宁不好扫大伯的面子,便说道:“我年底才外派扬州府判官,不久前还是礼部京官,不便与家乡的父母官走动的。”

同桌一人煞有其事地说:“虽然未曾走动,不过大家同朝为官,话是很好说上的。以后乡里乡亲有个什么事与官府扯上关系,咱们也不那么怕官啦!”

院门没关,这时又来了个富态的员外,跟着两个奴仆抬着一整捆绸缎进来,进来就打躬作揖和张九金一副好不亲热的样子。虚套了好一阵,张宁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前的准岳丈王员外。婚约都退了,他还能大模大样地来窜门,又无名无故送这么一份大礼,直教人感觉好生意wài



……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里仁街那边华灯尽亮才陆续散去。留下了几桌杯盏狼藉和满地的垃圾,张家女人们忙个不停,男人们则饭饱酒足虚荣享shòu

够蹲在堂屋门口继xù

聊,两辈人三大爷们谁也不动家务的。刚才在酒桌上还装文雅人的张世才此时正拿着一根牙签大模大样地剔牙。

“王家是想修补两家关系啊。”张九金叹了一句。

张世才笑看了一眼张宁:“咱们家二郎有才,他们家有财,如果中间没出现那次波折,也算是门当户对的。江宁县王家的家底殷实,什么也不缺、就缺个文运;而且王家小姐长得不错啊。”

“王翁确实专程提过两次,今天又亲自登门。”大伯张九金正经地说,“二郎和小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成家,咱们张家像什么话?”

张世才又道:“别说,这几个月登门提亲的媒婆快把咱们家的门槛磨平了,现在咱们是官宦之家,看上小妹的很多啊。”

“哥哥都没大婚,哪有小妹先嫁人的道理!”干着活的张小妹一直拿耳朵听着呢,这时忍不住插了句话。

张世才笑道:“人家宦官之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才叫一个身份,小妹以后别没事在人前人后的乱跑。”

“行啊,求之不得。大哥你来扫院子,人家堂堂大小姐怎么做这种活儿呢?”张小妹清脆的声音将南京官话演绎到了声的极致,婉转动听比吴腔还自有一番温柔。

“王翁的事,还得看二郎的主意。”张九金不管兄妹的玩笑,依然保持着正经。他总算说了句实在话,大伯毕竟不是父母。

张宁这才说道:“王家今天送来的礼只能退了。”

九金父子顿时沉默下来。

张宁又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当朝太子的老师、左谕德杨士奇杨大人,他的女儿已与我约定婚约,开年正式来往时,杨家应该会修书给大伯的。所以王家的事,只能算了。”

“太子的老师!”张世才一副想象的表情,仿佛在想象那些高高在上从来没认识过的大人物,他随即大笑道,“还是二郎有出息!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说,还提那王家干甚,明天就将前后送的东西全部退了,咱们也不稀罕这个。”

张九金没说什么,平常是要比他的儿子稳重得多。他接着恍然道:“对了,还有一件很重yào

的事。江宁县有个叫马文昌的相公,说是和二郎一个贡院的士子,他爹娘亲自登门拜访求人来了,就差点没让他下跪……二郎在官府里认识人,能帮到他不?”

“得看什么事。”张宁好奇地说道。

“大郎,你来说,你说得清楚。”张九金看向儿子。

张世才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叫一个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回二郎被人冤枉科场作弊,陷了牢狱之灾,原来正是有人在背后害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同窗马文昌。”

“谁去查的这事?”张宁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火气,但还能保持平静。

想起那次在富乐院外面遇到马文昌的光景,那厮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一副笑脸、不想背地里捅刀的人不是别个就是这狗|日|的,他还故yì

提到什么杨四海和自己矛盾,想栽赃到杨四海的身上。我哪里得罪过他,他为什么要害我?马文昌算什么狗|屁同窗,还不如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妓|女。

张世才道:“据赵师爷说的,这个马文昌去向南直隶一个姓周的巡按御史举|报,才有后面二郎被冤枉的事。不料没多久那个姓周的御史就牵连到京里的钦案,被拿到锦衣卫去了。不知dào

谁审问起他诬陷礼部侍郎吕缜的始末,就扯出告密的马文昌来,被人说是姓周的同党,不过好像他也算不得什么角色,没来锦衣卫,上元司的捕快来逮进牢里关起来了事……你看,这害人终害己啊!”

“他的父母却叫人不忍待,听说他们就一个独苗。”大伯皱眉道,“况且咱们要是以德报怨,咱们张家在四邻的名声也好,不然街坊里不知会怎么说咱们。”

张宁忍不住瞪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张九金顿时皱眉看着他,他很快也觉得用这种口气对长辈说话显得太愤|青了,便忍住自己的情绪,耐下心来说:“大伯请谅解,这种事我真的也无能为力。说马文昌是周讷之同党不问青红皂白拿进监狱,摆明了是东宫一派的无差别报复,我去帮他求情,那我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说白了这么多事从主考官吕大人涉嫌作弊起,就是一场权力角逐的余波,我和马文昌都是不明|真相就被牵涉其中的棋子,咱们想办法远离,马文昌却是自己找上门,他自己脑……还能怨别个?”

“二郎说得没错!”张世才坚定地站在了张宁的一边,“好像马文昌干这损阴德的事,是因为王家小姐。为了这事,就阴着整咱们,现在还有什么人情可讲?咱们不能因为他让二郎的前程受影响。”

“也罢。”张九金道,“帮不了就算了,咱们张家与人为善,日久见人心街坊邻居都清楚的。”

大伯一大把年纪,确实有点恩怨不分的样子,过于怕事了。不过张宁听他放话,便松了口气。歇气时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没见张小妹,抬头一看,只见灰白墙壁上的窗户有一道红色,正是穿着小红袄的小妹,笑嘻嘻地与张宁遥遥相望。

纯纯的笑,让人将其和人间各种美好的事物联想到一起,单单是那一眼温柔的目光,也能让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视周围所有的事物毫无颜色光彩,除此之外的东西万分无趣。

“等收拾干净,哥哥晚上能美美地睡一觉。”张小妹在窗前轻轻喊了一声。

同样是南京官话,伯娘和大嫂等妇人为什么不能说得这么有味道呢?高低错落的字调像流线线条一般柔滑地衔接,比越剧唱得词儿还动听。

第三十八 一块手帕

今天一家人是团聚了,无论是家庭的气氛,还是表现出的利益共同关系、大伯他们为自己做官而表现出的自豪,张宁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是张家的一员。还有刚才大哥张世才和小妹开玩笑、大伯用迂腐的教条教育小妹的情形,亲情带来不仅是温暖,更如一盆冷水浇到张宁的头上:自己对小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理?在丝绸庄买的那副胸衣,究竟要闹成那般?

小妹在感情上依赖自己这个哥哥,她有些小动作或许有失分寸,但她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没有分寸,自己两世为人也没有分寸?

张宁不愿自己承认内心的“龌|龊”,只愿意承认有一种隐秘的心理,或许是奔走的生活太浮躁,缺少清醒冷静。而现在是应该清醒的时候了。

幸好东西买了还藏着没有出手,损失只是十二两银子。每个人做错了事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没有为所欲为之后笑笑就能了事的。

想通了其间的关系,张宁感觉轻松了不少:由于自己一时糊涂用心不良,所以白花十二两银子。这种轻松就好比一个犯法逃亡的人最终自首刑满释fàng

一般,有罪但是已经受过惩罚了,两不相欠。

夜色渐浓,小妹还在自己那边的房间里收拾,张宁和大伯他们说完马文昌、王家等事,就坦然说道:“小妹还在打扫房间,我上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张世才点头笑道:“小妹几乎天天都念叨你,你也着实让她担心,咱们就散了吧,明天除夕了早些歇。”

在大哥他们眼里,张宁和小妹关系亲密实属正常,父母都不在了,就他们俩最亲、就连张九金这边也稍稍隔了一层。张宁现在也差不多让自己这般想的,不过关心妹妹也有点心底旧伤遗憾的缘故,仅应该如此不能再多了。

他便不再心虚,坦荡大方地进了厢房,沿着“嘎吱”乱响的简陋楼梯走上去。一推开门,只见小妹正伏在案上用布仔细地擦桌子,张宁见到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情形呆了呆,感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用这样吧……”他说道。

陈设很简陋的卧房,家什什么的还比较陈旧,只有一扇窗户、楼梯口又黑乎乎的,采光不好。这样一个卧房被她弄成这样,实在是太容易了。

“哥哥!”小妹喜滋滋地抬起头来,自然地用袖子就揩了一下额头,果真是摸样长那样了无论做什么小动作都十分可爱,“大哥他们真是的,和你扯一晚上那些无趣的事……你怎么不进来?”

说罢她就走上来,不容分说自然而然地拽住张宁的胳膊,抱在怀里拉,“过来这边坐,哥哥在外面辛苦啦,回家好好休息一些日子。”

“额。”张宁不知dào

说什么好,要是老啰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好像要变老太婆了。只能这么想,虽然在明朝,张家这种普通家庭的规矩讲究还是很随便。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帮你打扫屋子的。”小妹的表情看起来很兴奋,可也只能说这样的事,语言文字大多时候都无法表述出自己的心情,特别是真zhèng

见面的时候。她翘起嘴道,“可这几天忽然很忙,铺子上带回来活多,还得准bèi

过年的东西,我就偷懒了,哪想得你正好这时候回来,你说巧不巧?只好临时抱佛脚赶着帮你打扫干净。”

张宁心想,人都不在打扫它干嘛。不过他当然理解小妹只是在表达一种感情,并不是想说什么家务事,这时候的人不可能直接说“哥哥人家好想你哦”这样肉麻的话。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他已经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饶有兴致地准bèi

和小妹好生聊些家常。小妹此时却坐不住,娇美的身躯在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宛若一支轻舞;声音听在耳朵里更是一种享shòu

,虽然都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哥哥以前最常坐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天天都能听见你读书,忽然这把椅子上不见了人不闻了读书声,好像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张宁左右一看,如此简陋狭小的房间、如此小的窗户,而以前的张宁竟然一二十年在这里苦读,寒窗十年四个字在这个时代真是字字心血啊,他心下微微一叹,应该不是一般的寂寞清苦吧?

小妹说着说着还来劲了,去柜子里取了一本《大学》的陈旧线装书,一把塞在张宁的时候,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用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哥就拿着书和我说话。”

张宁这副装|比的姿势实在太二百五,心下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把将《大学》丢在桌子上。

小妹没好气地说道:“哥哥好像不想和我说话啊!我一个人在这里说,你就嗯啊哦的,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小妹的声音太好听了,我爱听就不想多插嘴。”张宁忙道。

“是这样的?”她露出笑容。

张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烦不烦你,你看我的眼睛不就清楚吗,不用听我说多少话的。”

小妹不知dào

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嘴噗嗤笑了一声,大约是想起之前家里有客时自己老是去看她?张宁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小心思,也颇有些自得地露出了微笑,心道小姑娘家还是很希望有人能在意关注她的,可家里大伯他们只有古板的教条。

于是小妹也暂时安静下来,坐在对面与张宁四目相对,沉默着相望。张宁看着她的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各部分却生得匀称恰到好处,比如额头看起来很饱满、却一点都鼓,轮廓线条相当优美……妹子要是不穿身上那种粗布衣裙,打扮一下肯定能让人惊艳的。

她终于忍不住又开口说起来那点女儿心思了,什么心思都描述得很委婉,如同江南小巷的烟雨,轻柔无力又朦朦胧胧、轻柔又幽幽宁静,没有惊心动魄但只要细心去听就能体验到别有一番温柔。

张宁感觉很安全、很轻松、很舒服,浑身都软软的暖暖的,恍若冬天清晨的被窝,叫人享shòu

着懒得动也不想动一下。

从京城到京师一路狼狈逃跑,又从北京到扬州、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奔波,张宁什么情绪都有惟独没怎么觉得累,而此时反倒一股子强dà

的疲惫和倦意袭上了心头。或许在外面很多压力都是憋着,一投入此温柔乡里许多东西就慢慢释fàng

出来,就好像一块泥土越晒越硬,丢进温暖的水里,就慢慢化了……张宁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小妹见状便说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脚,你先美美睡一觉。”

“嗯。”张宁应了一声。

日常起居他本身就有懒散的坏习惯,此时更是懒得动也不想动,成了小妹服侍自己。好在小妹勤快不烦干这种琐事,张宁干脆就由得占她的“便宜”了。

他坐到床边上时困得不行,便说:“小妹也快回去歇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

“哥哥明天还不得有其它的事要忙?”她抿了抿嘴,随便又笑道,“不过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了,就好像以前你读你的书。我走了……把衣裳脱下来给我,明早你在柜子里另外拿干净的,不久前还晾晒过。”

“哦好。”张宁说罢解开腰带,将衣服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和亵裤,连袜子也一并送给小妹洗。家里有个勤快的妹子,生活说不出的安逸……在京师做着官,衣服还得自己洗,张宁不认为作为干杂活的牛二,那个没事嘿嘿傻笑的跟班能把衣服洗得多干净。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摇晃响声,张宁拉过被子躺下,舒服地预备进入梦乡了。

不料没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他偏过头看着门口,看是谁进来,多半是小妹回来还有什么事。果不出其然小妹推开房门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她的脸却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了?”张宁问了一句。

张小妹便伸出手来,拿出一抹浅浅红的东西,白里带红的颜色、料子大部分是透明的纱料。张宁见状心里头“咯噔”一声,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忘记让你把东西掏出来,银票印信之类的,发xiàn

了这个。”张小妹越说声音越小,“是送给我的吗?”

“一块手帕……”张宁摸了摸下巴,正临机发挥想怎么找借口。

张小妹的肩膀一阵颤|动,抿着嘴已经笑得身子都摇了:“一块手帕?”

“你别管是什么,反正不是给你的。”张宁努力让自己的脸保持着严肃,睡意已经醒了五分。

张小妹又笑问道:“那是给谁的?”

“哦对!”张宁瞪眼道,“你未来的嫂子,杨大人家的女儿。”

“嫂子远在京师,你还没到家就买她的东西?哥哥你就大方点承认嘛,就是买给我的。我也想嘛哥哥回来除了买布人参茶叶,给谁都另外买了一件东西做礼物,为什么独独没有我的……”张小妹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学着他一本正经道,“嗯,应该是这样:上回你把人家的……一块手帕弄丢了,这回就想买同样的东西送我。可是呢,你又不好意思给我,就扯来扯去扯谎,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啊?”

张宁顿时无语。

“反正我收了,你要是还想找什么借口,那你要送人另外给买一块,这个就是我的。”小妹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脸笑意。

张宁这才赶紧说道:“如果不适合,你就丢了,哥哥给你银子重新买。”

第三十九章 各种乌龙

早晨起来,天已明亮却不见朝阳,小院子里还笼罩着湿|润的薄雾,朦朦胧胧如烟如雨。在京师生活过一段时间,张宁开窗看小院,顿觉这里狭小不够平整大气,外头是密密麻麻的民房和弯弯曲曲的巷子,视线很不开阔。但住在此间一点也不会觉得闭塞:在内是整个帝国的财税重地,经济高度发达区域,并且水陆交通发达,和京师来往十分密切;在外南直隶属于沿海,郑和舰队多次出航的就是南直隶,和世界都有一定的联系。加上绿化很好、气候环境没遭到破坏,总之明朝的江浙地区是一个极好的地方,难怪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家里的人生活作息习惯都是很好的,早睡早起,因为晚上实在没多少娱乐活动。张宁洗漱完毕,女人们已经把早饭摆上堂屋的桌子了,一家人齐坐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天。

大伯他们还在准bèi

铺子上的东西,张宁便先在堂屋里等着吃饭了。张小妹端着一笼小笼包进来放在桌子上,见到他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轻轻说道:“哥哥送的东西好漂亮,又轻又薄,我昨晚洗了挂在窗前吹一晚上就干了,已经戴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下意识用余光瞄了一下她的胸脯,隆起的衣服看起来非常软的样子,脸上仍然板着很无所谓一般。不料这时大嫂罗月娥刚进来,听见了张小妹的话,就笑问道:“二郎送了小妹什么东西,她这么高兴?”

“一块手帕。”兄妹俩竟然异口同声,相当有默契。说完俩人都感觉有些意wài

,不禁对视了一眼,小妹的眼睛仍然带着纯纯的笑意。张宁心道:和妹妹的关系太好,连男女大妨都不好顾忌。

为防大嫂生疑,张宁难得地开玩笑道:“要是大哥没话说,我也送大嫂一块?”

“真是的!”罗月娥笑骂道,“你做了官真是长进了,敢拿你嫂嫂洗涮,别被你大哥知dào

了。”

“我已经听到了,哼哼。”张世才站在门口说道。

这种玩笑倒是没什么,明代依然有兄嫂如母的说法,要是真搞出什么事来肯定是遭全社会唾弃的龌|龊事;但是按照南边乡下的规矩,兄嫂和小叔是可以开一些过分玩笑的,还有嫂子和妹妹之间也能胡说八道,不过兄长和弟媳妇会比较严肃。所以张宁才敢和罗月娥没大没小地说话。

“今天大年三十,云锦铺还要开张么?”张宁适时收住嬉笑,问张世才。

张世才道:“怎舍得不开?过年这阵子的生意是平时的十倍,一点都不夸张。白天还要去铺子,晚上回来吃年夜饭就是,吃了饭咱们一起去皇城那边看烟花。”

“太好了!”张小妹开心得几乎要蹦跳起来,“还有哥哥一块儿去呢。”

张宁道:“正好我早饭后也要出门一趟,家里就辛苦伯娘她们。”

小妹忍不住问道:“哥哥要出门做什么?”

张宁随口就是一句谎言:“和几个同窗聚会。”

大伯张九金板着脸道:“张小妹你怎么那么多事,二郎是做官的人,当然要多在外头走动保持关系,平时不走熟,临时去求人家办事谁买你的帐?”

张世才道:“说起关系,鸿运钱庄的分号掌柜前阵子和我在一桌吃酒,说起做生意的事,最赚钱的只有两样,一是开钱庄二是搞盐业,不过都要关系。”说罢看了一眼张宁,“他提过一下,想让咱们入股。”

张九金皱眉道:“咱们这点家底在钱庄入股,入得几股?”

“爹,您这么多年经商总知dào

的,入股不一定拿银子去入!”张世才再次投来目光,“不过他们说了,这事得二郎亲自去谈。那天和我也就是提了这么一茬。”

张宁沉吟片刻道:“现在局势还不是很稳定明朗,我也刚进官场,凡事时机不成熟不能冒进,等等再说,大哥见谅。”

“行,咱们也不是缺吃喝缺穿的,发财也不急。”张世才笑道。

吃完早饭,张宁正准bèi

出门,小妹送来了一套缎子衣裳,说道:“本来是给你做得新衣裳、新年初一穿的,哥哥今天要去会友,就穿着它去吧,丝绸面料的哦。”

“小妹是近亲,你也能做身缎子的漂亮衣服。”张宁说了一句。既然是妹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便一副欣然乐意地换了新衣。

穿好了低头一看,好像一个小财主似的,身上是蓝色打底的彩绸氅衣、开袖,配的帽子是六合冒……张宁心里是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审美观和明朝人有出入的关系,除非是运动服平时穿的衣服不喜欢蓝啊绿啊红的,比较喜黑白灰三色。前世他日常服的西装休闲装,从头到脚颜色不超过三色,从来不穿现在这么花俏的彩袍子。

正想违心地赞两句不错,小妹却皱眉道:“好像哥哥穿着很奇怪……还不如你平常穿的粗布青袍好kàn

。”

“罢了,有些场合穿得太简朴也不太好。”张宁便随意说了句,“就这身,我先走了。”

小妹便舒展眉头,重新露出笑容眼睛犹如月亮湾一样:“去吧,我等着晚上和哥哥一起看烟花。”

出门之后张宁就径直向江宁县那边走,他当然不是去见什么同窗,大年三十的见什么同窗。他要见的人是富乐院的妓|女方泠。

回来一趟,最有必要见的人就是她。首先,方泠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她通“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在路上就嗝屁了,彻底和大明朝说拜拜,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他不能做到完全恩怨分明,但是人家救了你的命,心里面总得有数。其次,他现在最想办的事是从桃花仙子手里拿回那首亲笔诗,拿回把柄洗清和“乱党”的牵连,以免祸从天降;桃花仙子这样一个江湖人物,哪里去找她?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方泠,因为她几乎是一定能联系上桃花仙子,否则上次怎能那么快就办成事?

其实张宁抄诗词两首,方泠那里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可能是一种隐患,难不保朝廷查获桃花仙子之后扯出她来。不过张宁不打算要回方泠那里的了,这一点点风险不用太计较,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大不了人救回来的性命然后还回去,命运如此罢了。

重逢送点什么见面礼呢?张宁盘算着身家财产,剩银不足九十两,还要预留见上司吴庸和老家祭祀的必要开销,他现在能活动的资金最多一二十两,钱有点不够花啊……幸好不是全靠官俸,否则一月二三两的俸禄够哪头,恐怕够吃饭是真的。

但是不管怎样,见方泠的礼物不能太粗鄙,地摊上买件小东西,明摆着不当人家一回事嘛。钱有时候真能表达很多东西,礼轻情重不过只是一句话,你既然情重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

在武定桥码头下船,张宁便在秦淮河附近徘徊乱逛,一边走一边琢磨。却是巧了,正好kàn

见一块招牌“鸿运”,这不是早饭时候大哥提到的开钱庄的?而现在张宁看到的是一家珠宝铺,敢情这资本家不是专门开钱庄,是什么赚钱投资什么。

张宁便提足而进,先看看情况。店铺里面人不多,来回徜徉的顾客大多穿着比较体面,确实有意买珠宝的人大多应该家境殷实才行,普通人家大不了成亲的时候买一两样。

摆在外头的金银物品放在一种钉死的铁笼里面,好像养宠物那种笼子一般。东西用精巧的盒子装着,盒子打开供人观赏。张宁随口问了一条项链的价格,要八十两之多,这还是摆在外面的普通货色。

柜子后面的人解释道:“这条项链以赤金为料,赤金重二钱四耗,虽然打造精细,加上工费也不值十两,它真zhèng

贵的地方是坠饰,用自西洋宝石,郑大人的船队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的珍奇之宝……”

张宁点点头表示了解,就像现代的钻石戒指,真zhèng

贵的是钻石而不是白金或者黄金戒指本身。

黄金是有价的,宝石和玉很可能无价。他琢磨着戒指、项链一类的饰物没有宝石显得太单调,不好kàn

;但是有宝石的恐怕少了几十两拿不下来,这已经超出预算了。

那人又道:“贵客喜欢什么样的,本铺接受订制,分号就有十几位见多识广的珠宝工匠,若是要求特殊,本号更有从事此行几十年享誉南北的老师傅,连打造过御用之物的人也有……”

张宁面不改色,心里却想:你们这现成的普通货色我都买不起,还要什么享誉南北的工匠订做?

他四下一看,忽然在一个角落里发xiàn

一条好像手链或者足链的珍珠链子,顿时如获至宝,因为那链子上的珍珠大小不一、很不对称!饶是张宁对珠宝没什么研究,也知dào

饰物讲究个匀称,大小一样的一窜珍珠难凑、大大小小拼一起就简单了,这样的东西估计价值也要跌份,毕竟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制造它付出的劳动。

他一问,果然那人就报出了一个勉强让人接受的价格:“二十五两。”

“二十两。”张宁还价了就是有心,在这地方再难找这样便宜又算亮闪闪的玩意了吧。

“您确定要买这个?”那人问道。

张宁很干脆地说:“二十两我就买!我知dào

你这链子上的珍珠大大小小的,恐怕不好买啊。”

第四十一章 玉盏内流霞光泛

秦淮岸,花楼翠阁美酒,真教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宁已经有点乐不思蜀地沉迷其中了。

酒还未过三巡,佳人就先述情浓。一句句暖人心脾的轻呢细语说到动情处,就像是甜言蜜语骗人的假话;你当她是逢场作戏,细处却偶见真情,又像是真的。

真真假假难辨,但你侬我侬的气氛是到位了的。方泠三岁就卖笑,使点手段让人开心那是信手拈来。说什么相思、道什么倚楼,但她只字未提自己的妓女身份,彼此都清楚的,说出来就煞风景了。

正所谓近朱者红,张宁觉得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很多东西,将其当成食色之本性便可坦然。他在这状况下装不得清高,若是真要洁身自好又何必来这种地方;若要反复去辩称因为恩情,那真是一个要做婊子又立牌坊,在别人面前就罢了,在方泠这般美女面前……真是无趣得紧。

前世今生的张宁在别人心中都算得上一个规矩的好人,正是:好人的名声要守很多规矩。不为别的,只因他早就领悟过秩序和规则的强dà

;但这并不代表他事事都一定会循规蹈矩……心中的魔鬼只需yào

一份触媒。

桌子上的佳肴已些许狼藉,俩人都喝得微醉。

方泠一张醉红的红颜,笑靥如花,左脸颊酒窝的味儿写首词来赞美也不为过。她左手拈起酒杯,右手小指微微翘起、两个指头轻轻扶住右边的素袖,一高兴唱起一段吴腔:“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张宁饶有兴致地专心听着,她平日说得是官话,唱词用吴语却照样有滋有味。也不知是越戏本身好听,还是因为从她口中唱出来才十分抒情动听,张宁一时间对此道也生出好大的兴趣来。他倒是知dào

一些,此时在南京一些地方唱的吴腔,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越戏,只能算是南戏的范畴。

她的眼神灵巧,瞧了一眼张宁便会心一笑,说道:“你要喜欢听,我多唱几段。”

初时张宁被她撩|拨了两回还满心的欲|望,此时反倒生出了耐心……声色、才艺、春宵,夹带着情|欲细品,不必为所欲为,忍耐或许能获得更多的享乐;就像小别才能胜新婚,有如相思才能牵柔肠。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怀揣着情|欲的时候才能说得出那么多甜言蜜语。

见张宁一副耐心和温和地点头,方泠微微笑了笑,或许在她眼里张宁初时在这种场合的青涩和僵硬,现在已经有所改观。

“春雨,把琵琶取来。”方泠娇|声唤了一声,她的丫鬟没一会就取琵琶来,犹自坐在角落里伴奏。

在此小楼私会,没有别的人别的伴奏乐器了。方泠也没麻烦去换衣服,将就身上的一身素装,就近取了把小小折扇拿在手里,移步比出几个姿势,哪怕她穿着襦裙可也真有几分书生的味儿。

琵琶响起,她便拿腔唱道:“乐守清贫,恭承严训,十年灯火相亲。胸藏星斗,笔阵扫千军。如遇桃花浪暖,定还我一跃龙门。亲年迈,且自温衾扇枕,随分度朝昏……”

张宁听明白个大概,好像是唱得一个书生,只是经方泠之口唱出来,是娘里娘气太过温柔娇|媚,婉转动听也便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俏皮。

女要俏一身孝,不想她今天随意的素裙在临水出阁的雕窗绫罗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轻柔到位的动作更是撩得人忍不住生出万般怜爱,唱词儿的腔调在张宁听来是有模有样十分专业。要说她虽然是个青楼女子,也挺不简单的,文史诗词书画样样都会,还会唱戏,连身边的丫鬟都会弹琵琶,真不是全靠色相的人。一支素影在眼前婀娜放姿,说不出的养眼。

一段罢,琵琶声未停,她便放下折扇,款款走过来,用戏词旁白的调子问道:“平安先生,还能入耳么?”

张宁沉吟片刻,叹道:“难以言表啊,总之我都听得好想去浙江游历一番,听听那里的小娘子说吴侬软语。”

“这不是用言表了么?”方泠“噗嗤”轻笑一声,素手拈起圆桌上的酒杯,喂到张宁的嘴边,温柔地说,“瞧你说好听的话,赏你的。”

“真香!”张宁一脸陶醉地嗅着她手上传来的清香,坦然喝罢她亲手喂的美酒,然后趁机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放在她的纤腰上。不料这回方泠并没有逃脱,反而顺势依偎了过来。

她回头向那丫鬟春雨递了个眼色,那丫鬟就知趣地走了。确实是个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小娘,至今张宁也没抽空看清她的相貌。

方泠又轻轻坐到了他的腿上,张宁只觉满怀的温|软,已醉在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她扭|动软腰,转身再斟一杯酒,“该你了。”说罢再次喂进张宁的嘴里。

张宁心下琢磨刚刚也是她喂来自己喝的,这回怎么说“该你了”?略微一想便恍然,将酒水喝到嘴里醉里并不吞下,而是将嘴凑了过去。方泠抿了抿朱唇,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娇嗔道,“你变得好坏。”却是一脸娇羞,将朱唇奉上。那酒壶在桌子上搁了许久早已凉了,而今又在张宁的口腔中捂暖,缓缓送进方泠的朱唇贝齿之间。

品尝着的时候,张宁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已让她丰腴的胸口贴到了自己的身上,因为衣服有点厚,只觉若即若离软软的触觉,如同隔靴搔痒形如煎熬。他的鼻子里闻着她身上的花香、肌肤的清香,努力想象着手上摸到的衣衫下面是如何细软的肌肤。

良久,方泠放开了他的嘴,把头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道:“被你一亲,我没有力qì

了,你把我抱过去罢。”

这是一间书房,偏偏有一张挂着幔帏的床,张宁第一回来就感觉很突兀奇怪,现在总算明白了为啥书房里有张床……他一把将怀里软如无辜的美女搂起来,正好kàn

到桌子上自己买的那东西,脱口问道:“那东西,要拿上么?”方泠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正在耳边,软软地说:“随你罢。”

如此淫|靡的生活,张宁两世真是第一回阅历。

他伸手挑开幔帏,将方泠轻轻放到床上,左右一看,将桌子旁的炭炉挪到床边,便开始脱衣服,很快露出了一副年轻的赤身。这个张宁以前就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身材和健壮毫不沾边,胜在年轻又刚刚发育成熟,未发福的身体没有肥肉,膀子、胸膛已经呈现出了男性的轮廓。

方泠把玉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道:“别急,慢慢来,你可要怜香惜玉哦……”

张宁点点头,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地伸手去拉她的腰带。方泠迷离的眼神看着他的脸,“你是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身体确实是未经人事,张宁想了想便点头称是。方泠轻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来已信了九分,嘴上却说:“骗人呢,你这种风流书生,就算不沾花惹草,那些小娘子也要招惹你的。”

张宁想起家里的那扇小窗、那寒窗经书,正色为以前的张宁说了句公道话:“我要是年轻四处风流,在南直隶这文运昌盛之地,如何摘得桂榜?”

“也是。”方泠轻轻点头,张宁半天没解开她的腰带,她便自己动手从腰身侧面解开,轻描淡写地就让上衣从肩膀上滑落,里面的抹胸也是白色的,包着胀|鼓鼓的胸脯,“你躺下,妾身好好服侍你。”

“想看吗?”方泠用手轻轻把住自己的一团柔软,又笑着问他。

她是真以为我没见过女人的身体啊,张宁不好解释什么、无从解释,只好装傻了,便点点头,看着她妙曼的身体,她跪坐的姿势让髋部柔软的肌肤被挤出几道性|感的皱褶,极具肉|欲。

“平安先生想看哪里,我便脱哪里给你看。”她红着脸咬着唇。

当然得一步步来,张宁便道:“想看月宫的玉兔。”

方泠掩嘴而笑,若她所言说到做到,挪了一下身子,跨|坐到了倚在枕头上半躺的张宁身上,低头轻解洁白的胸衣,就见那兔子活泼地跳了出来,款款将胸脯送上张宁的嘴边,又伸手抱住他的头,颤|声道:“含着罢……”

张宁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身在何处,但真zhèng

让他欲罢不能的不是那玉兔的形状颜色,而是她的声音、她的动作,轻柔、优雅,就算说着十分露骨的话、做着十分淫的举动,都是一副女儿作态柔情似水,未有半分俗气。

他被淹没在温|软之中,伸手在她光洁弯曲的背部轻轻抚|摸,慢慢向下,不禁把手掌插|进了她的裙腰,摸到了弹手的翘|臀,耳边闻得微微喘息中一声娇滴滴的呻吟。

幔帐晃动一阵细响,将解裙子的细索之声遮掩其中。

第四十二章 蒲苇纫如丝

气温低,被窝里却又暖又软。张宁侧躺着将方泠搂着,肌肤相亲地感受着她无骨般温|软的身体,手从她的腰上伸到前面,任意慢慢把玩她身体前面各处、却是怎么也摸不够。不叹春宵苦短,因为是白天,废寝忘食却是说得上,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他的脑海中还回响着那一声声长短粗细的娇声。

方泠的呼吸略重但均匀,眼睛闭着,一脸慵懒疲惫,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让人浸|淫其中的不仅仅是这般身体的缠绵,还有那浓到极致的情意绵绵,半真半假却叫人不想脱身。恍惚之中张宁的意志也好像变得极度软弱,若似离开了她就会孤寂难耐。

折腾好几回,他已疲倦了,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脑子却反倒乱起,很多繁琐的事浮上心头。

“平安……”方泠无力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知dào

张宁没有睡着,因为他的手指还在轻轻捻|动把玩她胸口的红豆。

听张宁“嗯”应一声,她便软绵绵地翻了过身,把又软又白的玉兔抵住他的胸膛,柔声说:“我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以后只服侍你一个人好么?”

又是这种话,不仅撩|拨人的欲|念、还常常撩|拨情。张宁沉默了片刻说道:“想什么办法,花银子也不会让你赎身的,除非逃亡。要是逃亡以后该如何过活……真得好生想点法子才行,有点难办。”

张宁经她的想法一琢磨,很容易就联系到了权力、利益,权能掌控别人的命运,利益能让佳人过上好日子,这种漂亮女人是奢侈品,就算得到了不能不养护她。

而无论是争权还是争利,都充满了血腥丑恶,此刻张宁又渐渐从那种虚幻的柔情中苏醒过来;但是你不去争,又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就像张宁如果不是从千军万马中争到功名,一事无成的话又如何能让人高看一眼?到头来恐怕也得叹一声“忙处抛人闲处住”。

一丝愁绪涌上张宁的眉间,方泠却“噗嗤”笑出声来:“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张宁还真分不出来,要是一般逢场作戏的小姐说这些话,那敢情好说,可从方泠口里说出来就会让他捉摸不透。

这春宵欢愉这浓情蜜意,究竟是不是虚幻?还有上次她出手相助,又是为何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不惜冒险?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脸颊,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什么来。她被这么一看,便一副娇羞的样子垂下眼皮。

“桃花仙子的事,你知dào

么?”张宁隐晦地问了一句,桃花仙子涉的那桩钦案,就连很多官场的人都不知详情的。

不想方泠说:“知dào

,不就是扯上遗臣了么,她们早就逃了。”

张宁顿时感到有些意wài

,回想起胡部堂说的“有少部分人混进官场”,难道此言却是真的,这帮人在官场还有内应,不然方泠成日呆在富乐院的女子怎么也这么快知dào

了?

方泠隔得很近看着他的脸,她渐渐收住笑意,认真地说:“你想知dào

什么,只要我愿意说的,绝不会骗你的。”

张宁听这口话,好像今天来找她光为了打探消息的,他还真做不到那般理性。可又不好解释,他便故yì

扯开,笑道:“真的什么都没骗我?”

方泠把手轻轻抱住他的背,耳语道:“你道是假的啊?在我这里学坏一些东西不算坏事,你可别在官场学到那些人的坏,假情假意的多没意思。”

张宁毫无压力地说:“我真不是个假情假意的人。”

“那我问你,你这回做扬州判官,是干什么来的?”方泠轻轻问道。

胡部堂倒是交代过,不要轻易向外人说起大伙的差事,只是在方泠面前……张宁觉得应该在某种程度上以诚待她,不为别的,就为上回那恩情。

若是世间确有那么多虚情假意,若是她只是别有心机,那也认了;也不必怨天尤人,更不必道这世人信不得。敢认真,就敢认栽,大不了一切如故,没有那巧合归于虚无罢了,还她的。

张宁便淡定地说道:“名里是扬州判官,实为礼部采访使,专负责暗访建文遗臣。”

方泠的脸上顿时开出两朵桃花来:“我就知dào

我不会看错人的,世道人心难辨,但性情好辨哩。我信你了,君心若是磐石,妾心自当是蒲苇纫如丝。”

她轻轻依偎在张宁的胸膛上,又道:“那桃花仙子在危难之间放过你一马,你却在我这里打听她,你想抓到她立功升官啊?”

“除了有时候感觉银子不够花,平日我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的,这倒不是一句装清高的话。”张宁坦然道,“他们抓不抓得到要害人物,我不是很关心。我找桃花仙子只为一件事,上次在路上亲笔题过一首诗送她,我想拿回来……我瞧她的处境比较悬,只得明哲保身。”

桃花仙子和方泠在张宁心里不能混为一类,方泠是毫无理由地帮了自己;而那桃花仙子又没招惹过她却是来杀自己的,只是托了方泠的人情手下留情而已。

“原来如此。”方泠微微点点头,看向书架说道,“要不我也把你赠我的词烧了,我也不‘干净’呢。”

“不必的,留着罢,没有那首词如何认识你?”张宁道。

方泠笑道:“这么说你是性命也不顾了呀?”

“如果都查到你这里来了,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一同去罢。”

方泠的俏脸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厮|磨着:“这种话可轻易说不得,人家当真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去桃花山庄找她罢。”

“桃花山庄,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张宁忍不住说道。

方泠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别人去找不到,你去就找到了。”

张宁便不再多问。忽然黯淡的窗户上一阵闪亮,却不是冬雷阵阵,而是城东南皇城那边开始放烟花,瞬间几乎把整座都市都照亮了。

他很快想起了一件事来,正待想起床穿衣,就见方泠目光迷离地看着窗户,柔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再……”

之前搞了好几次她都是故作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张宁是如何放纵都不能够,现在她主动要,他却已经提不起兴致来,一门心思想着妹子满心期待地说要一起去看烟花。若是没去,张宁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那张失落伤感的脸来,很小的事,他却感觉胸口微微作痛,难以言状啊……如果是为了什么正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自个在这里快活。

“我得走了。”张宁脱口道。

大约他的口气变得太快,刚刚还情意绵绵,这一下子就变得有点生硬。方泠一脸被泼了冷水的幽怨,“就急这么一会儿么?”

张宁忙缓下一口气道:“今晚有事,咱们来日方长。”

方泠终于忍不住,眼睛里露出忧伤,又配着用手指轻轻揩眼角的细微动作,可怜楚楚地说:“你怕是说变心就变心……”

烟花已经陆续放起来,不知dào

会持续多久,要是去得晚已经放完了,那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张宁心里想着,便坐了起来去寻衣服,口上说道:“答yīng

了别人的,我不能食言。怎么扯到变心上去了,你乖乖的休息一会,别乱想。”

不知何时她竟有些泪眼蒙蒙:“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一个人怎么睡得住?你留下来,别走了罢。”

听到今天这样的日子,张宁更不是个滋味,一门心思想着小妹左顾右盼的牵挂。自己怎么常常会一去了无音讯呢?他手上没停,飞快地穿上了衣服。

方泠见状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是谁啊?”

“我家小妹。”张宁随口道。

方泠愣了愣,笑道:“你不会……”张宁正色道:“说什么呢,我家父母早逝,就和小妹相依为命。早上答yīng

了她去看烟花,这会儿我只顾自己欢乐,怎生安心?”

“那道是,我明白了。”方泠收住忧伤的情绪,找到丝帕揩了揩眼角,“刚才错怪你了,你赶紧去吧……挺羡慕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亲朋好友团聚。”

张宁听到这里一怔,回头道:“你也快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

“啊?”方泠笑道,“那怎么行,你不怕邻里说三道四?”

张宁道:“我又不说你哪里的,谁知dào

?就这么说定了。”方泠神情复杂地说:“真的可以?”张宁道:“我没有开玩笑,你不是嫌今晚一个人无趣吗?”

“好。”方泠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眉开眼笑,唤道:“春雨,快些打些热水进来,再找一身干净的衣服,要红色的。”

张宁穿的行头简单,很快就穿着整齐,头发也不必细梳,随便弄个发髻然后将那顶六合帽往头上一罩,一点压力都没有。而方泠打扮起来要复杂点,好在她一坐到梳妆台前手法十分娴熟,各种小工具往脸上头发一阵复杂的摆弄,脸上的妆很快就补得精致淡雅。各种金玉饰物不戴了,只穿一身浅红长裙,配以深红霞披,一改素裙轻纱、色彩温暖又不显张扬。

第四十三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南京的皇城位于倒“凸”字的右边,青溪东岸,今晚定是人山人海,张宁知dào

直接过去是找不到小妹他们的,就打算先回家问问再说。

刚走到家门口,就见到张望的张小妹。张宁略有意wài

地远远喊道:“皇城那边热闹,小妹还没动身啊?”张小妹忙跑了过来,又是喜又是怨:“还以为哥哥离不开身,不回来了,你都不在再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满眼里都是张宁一个人,竟连一旁的陌生客人也视而不见。张宁松了一口气,微笑道:“答yīng

了你的,我哪能不回来。”

“一年里的烟花就这一回最好kàn

,我们快过去吧,嫂嫂她们早先就走了。”张小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见到了人转眼之间就把苦苦等待的磨人抛诸脑外,一双明亮的眼睛喜成了两道好kàn

的月亮湾,一把捧住了张宁的大手。

张宁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瞧她这么喜滋滋的样子唯恐她扑到自己的怀里来,这么大姑娘了如果在方泠面前这样亲昵确是有点难堪。

他正待想给方泠编个名头稍微介shào

一下,张小妹已经对方泠开口搭腔了:“这个姐姐好漂亮!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哦?”

“张小妹最漂亮。”方泠笑眯眯地说,一面从手腕上褪下一对金镯子,亲切地拉过张小妹的手,亲手给她戴上,“第一回见面,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小妹,这对镯子戴着吧,其实呢这么纯的姑娘该送玉的。”

“这是黄金的啊?”张小妹拿在眼前细瞧了一会,随即看了一眼张宁,又把镯子取下来,“姐姐,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方泠笑道:“她可真听你的话。”

一对镯子也就重一两左右,全黄金没别的东西在此时就值几两银子,普通百姓眼里是一笔巨款,但在方泠甚至张宁眼里都不算太贵,张宁便道:“这是你方姐姐的心意,小妹戴着吧。”

“谢谢方姐姐。”张小妹听罢就爱不释手地拿在了手里。她大概不知dào

,张宁回来送她的一块薄布价值是这对镯子的两三倍。

三人一番见面,便不多留,径直向东走。和张小妹在一起非常省心,她只知dào

了称呼“方姐姐”就什么都不问了,也不乱说话,连编口话来蒙混都省下。路上张宁悄悄对小妹解释一句,不料她说“懒得问了省得哥哥骗人家”,敢情她倒是个明白人。

御河两岸,特别是长安街附近,果真叫一个人山人海,树上挂着五彩灯笼,如同“夜放花千树”,高大的城楼上灯火通明一片红火热闹歌舞升平。宫廷钟鼓之乐,与街巷丝竹管弦之声相映成辉,恍若与民同乐的景象。

最耀眼当属空中绽放的烟花,“砰”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一大朵瞬息之间又化作千朵万夺。烟花是耀眼,但最漂亮的不是天上的烟花,是闪亮在小妹烂漫美丽的眼睛里的烟花,巨大的花朵化作她眼睛里的一丝闪亮,变小了,却如细雨一般让张宁的心里说不出暖、说不出的高兴。

原来见到一个人高兴、自己就更高兴,这样的感觉是真有的,而且找不到任何理由。

“哥哥。”她转头仰望着张宁,“迎春的可不是迎春花,是烟花!”

张宁表现得温和而耐心,他自己不知dào

,但方泠看在眼里他却是温柔到了极致,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么好的脾气、亦未曾见他有过这般温柔。他缓缓说:“迎春花和烟花可不是一种花。”

“都会开花、都那么好kàn

,那你说怎么会不是一种花?”张小妹撒娇的口气说着,自然而然就挽住了张宁的胳膊,也不避嫌那软软的胸脯靠着他的手臂。

张宁微笑道:“好吧,小妹说它们都是花,那便是了。”

张小妹又翘起小嘴:“不过哥哥说得也好像对,它们本不是一样的。烟花那么大一朵朵,在天上闪一下就没了,要是它不那么转瞬即逝更好了。”

“夜空绽放是绚丽,转瞬即逝是遗憾,绚丽又遗憾,所以凄美。”张宁仰头看着天上缓缓说道。

这句话是对小妹说的,倒是把并行一起的方泠说得鼻子酸酸的。又听得他继xù

耐心地和张小妹说话:“迎春花有生命是活物,烟花其实就是种死物,它的漂亮只是幻觉。”

“幻象吗?”小妹仰视了一眼张宁,又抬头望天,好像想着什么问题似的。

张宁不厌其烦地告sù

她:“烟花筒里装的是火药,火药一燃就会使得烟花筒里的气骤然膨胀增加,然后呢‘砰’地炸了将烟花冲向空中。”

小妹带着好奇带着梦幻看着他的脸,他见状又道:“你想想啊,烧水的水壶,要是把壶盖压死了,然后弄个塞子塞到壶嘴里,底下烧着火,会怎么样?”

“呀,我明白了!”小妹眉开眼笑。

兄妹俩尽说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破事,大可以归于废话,但方泠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的语气、他为了让妹子听明白的耐心,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十分用心,上心的程度在一言一行中真挚流露。

方泠不是一个善妒的人,况且她有什么吃醋的资本,一朝做过那皮肉生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身份,有些东西她只能看见、却永远也得不到。她从来不能名正言顺地争取那些东西,又何来善妒之心。只是现在她忍不住嫉妒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来……毫无道理,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男女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偏偏就是嫉妒起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下辈子投胎要投好哩,悔不能做你家妹妹。”

“好哥哥。”张小妹嗲声道,听罢那话反而幸福地依靠着他,并不在意方泠的酸话。

方泠一肚子醋味,一改起先那客气有礼的做派,脱口道:“哥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这个年纪出嫁就是一两年的事,你哥哥也早该成家了,到时候各家顾各家的……”

张小妹听罢一脸的委屈,可怜巴巴地看着方泠。这还没一会儿,俩姑娘都好像不太高兴了。

张宁白生了一张嘴,愣是不知怎么说才好,果然是两个女人一台戏。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张平安!没错,哈,平安何时回南京来的?”

回头看时,只见三个书生打扮的人正笑看着自己。两高一矮,眼前这光景说不出的搞笑:俩高个在两边,中间站着一个矮子足足低了一个头,三人的情况在张宁乍一看就像一家三口,中间的是孩子,另外两个士子大约是搞|基的一对。中间那矮子张宁记忆里的印象最深,不是别人正是那杨四海。张宁曾经羞辱过他个子矮,当然干这事的人是以前的张宁;现在忽然见到,他倒顿时明白以前的张宁为啥拿杨四海的个子说事了,实在太明显的缺陷。

这个杨四海个子虽矮,却一脸稳重的样子,便衬得另外两个人的笑容很轻浮。这三人都是去年应天贡院的同窗,至少生员中优秀的廪生,可能其中有人或者全部都摘了桂榜身有举人功名的,将来进入官场的几率极大,到时候就是同乡、同窗、同年之类的能相互照应的关系……而且张宁明白,这种关系如同现代的大学同学之类的,进入社会后说不定就是那类人帮衬起来更诚更给力,想在网里折腾路子你得铺好。

张宁忙抱拳行礼:“四海兄、罗兄、梁兄……我本打算正月里登门拜访,不想今日真巧,在此偶遇。”

三人也站定了,有模有样地打躬作揖,左边穿绿缎子的罗老表弯腰后站直了笑道:“咱们碰得好像不是时候啊,搅了平安兄的艳福哦?”

右边穿棉袄的两老表附和道:“平安兄携眷而游,叫人好生羡慕。”

锦缎罗老表笑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呐!”

杨四海却一脸正色劝道:“二位兄台别拿平安兄玩笑了,平安兄旁边的小娘子梳的头发明显是未出阁的姑娘,说不定是平安兄家的妹妹。”

张宁微微点头,重新来的“第一印象”,杨四海此人年纪不大却很有点老道,面对一个曾经羞辱过他的人能如此坦然,单凭这一份从容就不似等闲之辈。

“四海兄确是说对了,她正是我家小妹。”张宁笑道,又轻轻碰了一下方泠的腰身,“诸位要说如花美眷,她倒是没错的。”

方泠垂眼作出一副规矩而含蓄的样子,微微屈膝款款行礼道:“见过三位公子。”小妹见状也有点不情愿地上前见礼。张宁随口敷衍过去并不说方泠的姓名,杨四海他们当然也不会问,哪有自己去问好友家里内眷七七八八的礼节?除非人家主动来介shào



方泠一副低调而有涵养的样子,加上她今晚穿的平常小袄子和未着首饰的打扮,看上去哪里有半点风尘女子的痕迹?此时就算明说她是妓|女,恐怕也不好让人相信。张宁看她,也在心里想明朝的高端妓|女真不是一二般的人才。

“三位好兴致,如何约到一块了?”张宁笑道。

罗老表道:“四海兄今年秋中了桂榜,即将赴京角逐春闱,本想元宵节才约他小聚的,四海兄又要走得急,等不到元宵,只好今晚是佳节了。”

张宁一脸高兴,喜道:“先恭喜贺喜四海兄夺得桂榜,我这前阵子有点事竟未知dào

!再预祝四海兄来年春闱脱颖而出,将来春风得yì

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四海抱拳道:“借平安兄吉言。”

“这样,咱们约个地儿,我先送家眷回去,一会去找你们。”张宁道。

罗老表笑道:“平安兄真舍得这良辰美景?”

张宁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四海兄不日就要上京,而家眷在家里又不会走,怎生相提并论?”

罗老表穿得最好,估计在几个书生中最有钱,他便说:“平安兄所言极是。这皇城烟花也看了,咱们就约到秦淮河的画舫去,在武定桥南边那家茶馆先碰头。”

张宁遂与三人暂时告别,回头送两个女孩回去。张小妹幽幽说道:“都是读书的书生,这些人怎么不和哥哥一样,好生讨厌呀!”

刚刚方泠还和小妹言语间有些不和,转眼之间又变成同一阵线了,方泠也说:“他们都是些俗人,满脑子官瘾禄蠹。”

张宁笑道:“我要是不俗,干嘛买他们的帐?”

方泠娇嗔道:“你也是禄蠹。”

张宁柔声道:“遇到了你我才知自己官太小权太小钱太少,若不做好自己的事,什么也办不了,你明白吗……”

方泠的脸顿时盛开春|意,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含情脉脉地说:“我懂。”

她刚不久前还幽怨感叹,张宁一句话又让她满心的高兴,和他在一块儿情绪真是变得似那五月的天气儿一般。

第四十四章 曲中谪仙无羁公子

约好与那三个同学碰面的地方时武定桥头的茶馆,张宁便先送小妹回家,再送方泠回富乐院,富乐院就在秦淮河岸,从这边去武定桥就近了。四个人见面后便去秦淮河岸登画舫。泛游河心,有风景、有酒菜、有小娘陪酒唱曲有声又有色,秦淮河是富贵享乐的好去处,自喻风雅的读书士子当此聚会之时泛舟而游,吟风颂月亦是有一番情调。

人道是江浙遍地才子佳人,张宁平日却不曾多见,今晚到了秦淮河上夜游,总算是信了。

画舫的一间竹帘轻掩的包间内,四人一边喝酒一边听边上的无名小娘子弹唱。其间两个举人,其中杨四海来年就极可能中进士的,他的才学在贡院名声不小;但大伙在风月场所并不知名,想来都是有意科举之途的人,也不常来花天酒地,张宁就是生在秦淮岸却是平生第一次坐这画舫。

唱曲的小娘子虽然不怎么出色,但胜在年轻乖巧,在旁边陪衬也还将就,张宁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罗老表却嫌场面太生无趣,便故yì

大声对那唱曲的姑娘说道:“等一会儿苏良臣要过来,让他给你指点一二,说不定小娘子就因此成名了。”

小姑娘一曲才唱一半,听得这话立kè

挺下来,一脸惊讶道:“贵客说的可是‘曲中谪仙’‘无羁公子’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那个苏良臣?!”

“除了他还有哪个苏良臣?”罗老表故作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是咱们几个的朋友,今天要来的,只是会迟一些。”

小姑娘忙抱起琵琶一脸羞愧道:“不知贵客身份,奴家修为太浅搅了清听,贻笑大方了,几位稍后,奴家去请小姐过来。”说罢屈膝行礼,便离开了。

杨邻(四海)正色问道:“苏公子真会来?罗兄可不能信口开河诓人家,一会那出名的大牌来了,却见不到人,咱们如何好说话?”

罗老表笑道:“今天与四海欢聚,我哪敢信口开河,苏老三真要来捧场的。”

张宁忍不住说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方才见那歌女听得苏公子之名如雷贯耳,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罗老表哈哈一笑:“平安兄不知dào

还奇怪么?所谓江浙四大才子,是浪迹在这风花雪月之地、声色艳词上颇有名气的人,画舫中人如雷贯耳正常不过,但平安兄这样从不到这种地方的人,从何得知?”

“原来如此。”张宁点点头,“名声这么响,定然才学非同小可。”

罗老表道:“别人我不清楚,苏老三就考上个生员,桂榜怎么也考不中,加上家里时盐商大户不愁挥霍,干脆就四处风流再不走科途。他自己倒是说看不上那案牍劳神的生计,我看未必……不过术业有专攻嘛,四海兄和平安兄虽举桂榜轻而易举,在音律上恐怕是无法和苏老三相比的。”

杨四海坦然道:“那是当然,我对音律简直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既然如此……”张宁果duàn

从袖袋里掏出三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来,轻轻放到桌面上向前一推,“四海兄要上京,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聊作盘缠,不嫌轻就勿要推辞了。本想席散后才拿出来,想着一会苏公子来了只谈风月、不说别情,现在四海兄先收着。”

杨四海顿时一惊,虽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但这份盘缠礼金也太重了点。就比如现代一个同学要出门考研,你无名无故送两万块,是不是太多?

张宁当然不是有钱没地儿花,他全部家当还剩九十两,现在给杨四海三十两,不久后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至少要花五十两,两处开销一划走就省点零头,张宁自己的用度都紧巴巴的很不够。他送这份礼最主要的意思是为以前的张宁羞辱人家道歉,但嘴上却不说,只道是送的盘缠;说出来一则显得很没骨气,二则有什么必要去把以前的芥蒂再拿出来重温一遍?

这回算是为以前的张宁胡搞出来的事儿擦屁|股,继承了人家的身份和记忆,自然也要弥补以前的失误。有必要这样对待杨四海吗?有必要!

杨四海其实为人很低调,但依然挡不住今年在应天贡院才学第一的公论,那他中进士估计就是迟早的事,明朝的进士是什么概念?先做六科给事中或者御史,然后进入国家部|级、国务|院担任重yào

职务,混得差今后也是高级官员之一,混得好的操|持国|柄辅佐君王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这样的一个同学,张宁和他又没什么积怨,不过是为了口舌之间的一点矛盾,为什么要去得罪人家?而且化解起来也不是困难,现在就是个机会……杨四海家里好像比较穷,三十两那是雪中送炭。

“平安兄这礼太重了,我受之有愧。”杨四海严肃地推辞道。

一旁的罗老表和梁老表乍地也诧异,但大伙都不是太笨的人,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张宁的用意。梁老表笑呵呵地打圆场劝道:“四海兄,这份心意你还真得收。”

“哦?”杨四海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看着罗老表笑呵呵的脸。

“我说错了吗?”罗老表面不改色道,“不该推辞的情谊你非要磨蹭光阴,岂不浪费这大好时光?大家都知dào

你的为人,你又不是心胸狭小之人。”

心胸狭小一词貌似委婉,其实已经被明白了:只有心胸狭小才还去计较以前的口舌破事。

“我并非那层意思,确是觉得礼太重,哎,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便愧受了。”杨四海起身拜了一拜,张宁也忙起来回礼。

杨四海又一脸真诚地说:“咱们在南京地面上相熟相知,以后出门在外哪有这般交情的人?情谊咱们记着,无关紧要的事儿还记着干甚?”

罗老表点头称是:“再座的四个哥们,既是同一年参加乡试的同窗,又是一府同乡,今后本应相互照应才对。”

梁老表道:“同窗同乡不少,可咱们结交也要看性情的,有些人的为人实在不值得来往的。”

“梁兄说的是马文昌那小子么?”梁老表一脸鄙视道,“此人白读了圣贤书,做人太龌蹉了!”

张宁随口附和着,心道当初老子进班房的时候你们碰一起有没有说我坏话?比如什么那小子狂妄自大、原来只是作弊云云,大伙是极可能说过的。

不过呢这些也没必要去计较了,人家杨四海被人说才学和个子一般矮,照样屁事不当一样,有什么好在意的?这读书人圈子里也有一些结交规则,大伙基本都会遵守的,该帮忙的时候人家不会乱忽悠糟蹋自己的名声评价;君子嘛,此时的君子也不是全玩虚的,某些时候总有几分风骨,也许很难两肋插刀、至少落井下石的事会少做。

聊了一会儿,忽见四面不少画舫向这边聚来,张宁他们找人一问,才知南京的成名名妓柳明月坐船来了,所以附近无数倾慕芳泽的游客也跟了过来。

“善和坊第一号美人。”罗老表期待地说,“平常里任你有万贯亿贯,她觉得你俗看不上眼,连面都见不到一回。”

张宁瞧河上的灯船照得如同白昼,这阵仗不得了,心下还以为那柳明月定是打扮得跟皇后似的、至少像现代盛装的天后明星;不料等那柳明月登船见到,才发xiàn

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穿着鹅黄的上衫,下着浅色长裙,珠玉首饰只别致清雅的几件,旁边只有一个抱琴的小丫鬟,整个形象给人清雅秀丽的感觉,一丝也不觉隆重,让人觉得清爽而雅趣。没有太多的衬托修饰,她本身却真是个标志的美人,脸蛋身材举止无一不教人喜欢。

和方泠一样不沾风尘之气,看上去就像某富家的大小姐一样。但柳明月少了几分方泠的柔情,看起来很清高、神情淡漠,第一眼看着简单压力不大,很快就会发xiàn

很难亲近;年纪也更小,十几岁的样子。

无论如何就是妓|女,张宁以为这种身份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哪想得在这种地方就忽地变得高贵起来,被一帮男人当亲|妈似的。罗老表是一脸奉承地打拱又作揖:“女史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啊!”

柳明月冷冷清清地微微行了个礼节:“未知几位公子是曲中谪仙的好友,怠慢了诸位,小女子这厢赔礼了。”

张宁心道老子们几兄弟没挥霍个倾家荡产就能一堵芳容,原来也是借了那什么苏公子的光。什么苏公子怎么野史小书上没见记录,比得上唐伯虎不成?不料在这里的面子那么大。

杨四海和张宁显得最木讷,大约杨兄也没什么风月场所的经验,完全不知该干什么。幸好有罗老表这厮一副娴熟的样子才不觉尴尬。

柳明月亲自来作陪,根本不会做斟酒之类的事,反倒是罗老表前前后后捧着像个绅士一样。她就是一大小姐的做派,想和她喝杯酒,旁边的小丫头竟说这里的酒水脏,叫小姐别沾。

张宁心说:马勒戈壁,自己几个被小姐嫌脏,叫人情何以堪!

第四十五章 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在风花雪月之处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苏良臣,正是上回远在扬州就想邀请他的碧园老板谢隽提及的人。这些人才是真zhèng

的风流,家势多半很好、有大把银两挥霍,读书明史精通诗词歌舞,正道是年少多金又有才。张宁以为只闻名声的苏公子就算不像周星星电影里那般才子摸样,起码也是穿金戴银的纨绔。

不想苏公子登船时又出乎他的意料。这个苏公子要不是被一帮人大肆吹捧,走在路上估计就很难让人注意的角色。

长相很一般,而且显得有点老气了,可能三十来岁的样子;最稀奇的是他那身打扮,东坡巾、一身褐色直缀,褐色就是那种颜色很黯淡看起来好像没洗干净的颜色,多半上了点年纪的人爱穿,不说苏公子年纪算不得老,既然号称公子确实没必要穿这种衣服的。

“罗兄,如何弄得这般景象?”苏良臣指着画舫四周灯火通明,围观众密密麻麻的状况。

那柳明月作了礼,开口吸引了苏良臣的目光:“请恕小女子柳明月冒昧,因慕名苏公子乐曲中的极高修为,多次想让公子点拨一二而不得,偶闻苏公子今夜会到这艘画舫上,便不请自来了。”

罗老表接过话头笑道:“正是如此,柳姑娘乃南京城艳名正盛的女史,她一露面,又加上苏兄的大名,咱们就是想清静也不行啊。”

“虚名不过是浮云。”苏良臣看向罗老表身边的几个读书士子样子的人。罗老表见状便一一引荐,彼此之间打躬作揖报上姓名,算是混了个面熟。

当介shào

到张宁的时候苏公子竟额外看重,随口说了一句:“杨公在京师无恙乎?在南京时他挺喜欢听戏的,最爱南戏中苏州腔。”

罗老表耳尖心思活,立kè

问道:“你们俩说的杨公是哪个杨?”

“左谕德杨士奇杨公。”苏良臣道。

罗老表顿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张宁一眼,好像在说你小子怎么攀上杨士奇的,又没听你提起?这种事要是在以前张宁兴许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张宁只微笑道:“还好。”并未多言。

这厢几爷们套热乎,柳明月这个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追捧的名妓反倒好像被冷落了,但她的神情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目光之中依然充满了仰慕,这也是难免的:名妓虽然也是妓,心气自然比一般的风尘女子高,说不定比真zhèng

的大家闺秀还有追求,她不仅觉得自己有色,更期望在艺上的提升,如果能得到名士苏良臣的赞赏和点拨,她将来在江湖上的身价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刚才苏公子提及南戏,我也会唱的。”柳明月轻轻说道。

苏良臣微笑道:“戏中有句词‘乐人易、动人难’,以柳姑娘的气质唱那子孝妻贤的段子恐怕难以动人,作贱了姑娘的清雅之气。”

“苏公子字字珠玑,小女子受教。”柳明月款款施礼拜谢,又笑道,“那苏公子想听才子佳人的段?”

苏良臣沉吟片刻道:“来一曲点绛唇罢,放翁的词,可记得?”

柳明月点点头道“小女子献丑了”,遂在画舫之中焚香摆琴,张宁等人比较外行、都正襟危坐想听听有什么玄虚,玄虚估计听不太出来但美女弹唱养眼又养耳是真的。

更有那河中船上的俗人,嚷嚷着吼“要唱了、要唱了,柳姑娘有声儿了”,多少有些煞风景。

几声弦响,一句“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就让画舫的红绿金玉瞬间黯然失色,别说此时的唱词腔调非常有感染力,穿透力极强。柳明月也非浪得虚名,立时就来了气氛。

琴声、波光、夜色,失却了富贵的华丽,在歌声中但见暮山千叠、长烟落日,听得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张宁瞬间从苏公子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矛盾,士的矛盾。人心变了,变得很功利很世俗,平日里结交者,对有钱有势有前程的少不得高看一眼,若是没有价值、那是正眼都懒得看你的,就像现在这个小圈子里言语之间的差别,人趋利如鸟趋食实属正常,但作为一些真zhèng

清高的士,少不得厌烦;但放|荡于江湖后,却感觉愈发落寞,想想寒窗十载有功名的人若是没有用武之地,悠闲恐怕也不是滋味,入世才是儒家提倡的。

寂寞、悠闲。苏良臣危坐闭目静听,他的脸上写着落寞。

……

过了一夜便是永乐二十二年正月,张宁感觉自己竟每天都不得空,瞎忙活。头两天全家人都回了乡下,住在庄田上,然后去张家祖坟祭拜亡人。回来后他便是时候去拜会南京礼部郎中吴庸的时候了。

买了一些寻常东西作礼,礼金才是关键,五十两白银直接给钱。张宁本来身家已有好几万,转眼之间又是赤贫了。

吴庸也是采访使,是张宁的直属上司,听说张宁顺利接手扬州的事儿言语之间赞赏了几句。这回见面账目之类的不必汇报,那是前任的事、张宁才刚刚接手。

初次见面,吴庸看起来也很悠闲一般,但他的悠闲和苏公子却略有不同,吴庸看起来是真zhèng

的悠然自得,说话斯紧慢条的,茶不离手,常做的动作就是揭开杯盖吹水面;而且此人生得面白、气色很好,一副很有养身之道的摸样,很有一股子道家内修的气质。

“平安刚从北京过来,应该也知dào

,桃花山庄的人甚至于遗臣郑洽都在南直隶地面上活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最重yào

的事就是查出他们活动的蛛丝马迹。”吴庸缓缓说道,“关于建文的下落,以前的线索查着查着都断了,这回他们自己蹦出来,说不定会是一条新的脉络。查桃花山庄的党羽,顺藤摸瓜让郑洽进入视线,郑洽是建文身边的近臣,极可能有所突pò

。”

“下官定当尽lì

而为。”张宁拜道。

吴庸道:“扬州地面上有些人,你管着,安排出一个方案来,叫人递一份到南京来,其它的你便放手去办。若是追查线索时要越界,事前写信说一声。”

说到这里张宁再次感觉到这个机构的呆板,凡事很容易被局限在各自的辖区和权力范围内。这也没办法,官场的规矩延伸过来的,官场就最忌讳狗咬耗子、人家的事你跑去指手画脚。

吴庸又耐心地交代了一些细则上的事,总之这次见面轻松愉快,因为吴庸的气质做派也没让人觉得事情紧急。南京礼部郎中而且是小字添注,也是个闲职,估计比张宁这种负责具体事的采访使还闲,不过张宁在言语之间还算得体恭敬、而且刚上任就送了钱的,毕竟是上司没必要和他乱斗。

见过了吴郎中,张宁就差不多该回扬州了,他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没事在家里逗留太久说起来不好听,那些在体系内的正职官除非家里父母有事、基本是不能回家的。

又是一番别离,钱财来来去去想通了就轻松,人来来去去却难以轻松起来。他要走,俩娘们一个亲情一个儿女之情,都是说不出的一种缠绵,拖泥带水无法洒脱。小妹说要跟着去扬州照顾他,他没同意,哪有一个大姑娘妹妹在身边照顾哥哥的事?再说张宁觉得自己那差事应该不会成天上值下值那样安生,带着妹子反而不好。

小妹也就罢了,反正她在家里好好的;方泠却真的让张宁心里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她三岁被查出来送教坊司时,对建文臣子的大屠杀风头已过,但仍然逃不出被送到教坊司作贱的下场,压根没法被捧为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名妓,她卖身就是身不由己。留她在富乐院,往后少不得天天被一帮嫖|客肆意玩弄,张宁怒不打一处来,平白就生出一股子报|复社会的戾气。

其实天下被人玩弄的女人多得是,而且本来就是妓|女身份,很正常的事。但张宁就是不愿意方泠继xù

那样的生活,没什么理由。因为这件堵心的事,张宁这几天的心境相当不好,看谁都不顺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够好,情绪一差,只觉得内心里的那头魔鬼就乱窜。友善、爱心很容易被戾气和愤nù

击败,他只觉得这俩天就是个彻底的愤青,随口就能说出这个社会的不公、黑暗。

本来他心里就添堵,不料正月初三和方泠见面时,她竟然要白送张宁银子。银子这东西虽然俗,有时候却能代表一个人的诚意,人家一个卖身图利的为啥要倒贴?

“平安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方泠满脸的离愁别绪,“这些银两你也别嫌弃,反正没有外人。我知dào

你刚当上官手里不宽裕,人在外什么都能缺不能缺了这铜臭之物,当是我借给你的。”

但见张宁沉默不语,她便故作轻松笑道:“怎么了?不便收我的东西?”

“钱我肯定是不要的。”张宁看起来十分镇定,“我在想另一件事。”

第四十七章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

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上,住店时张宁的钱袋被偷走了,幸好马没被店家搞丢,果然古代也不是那么民风淳朴,吃哪口饭的人都有。饥肠辘辘地到达扬州城,日已西斜,古城单骑影子被拉得老长,说不出的寂寥。他没有回住处也不去扬州府衙,径直去了碧园,那里能白吃白喝而且是好茶好饭,混吃喝张宁平生所好也。还不到晚饭时间,到那间匾额为“春”的茶间品品茶去去风尘也是不错的,正是应景,永乐二十二年的春季已经到了,即将百花盛开。

“大人回来了。”那个名唤苗歌的苗条美女望着他微笑招呼,一股春风扑面而来。然后她便犹自去摆弄那些茶具,做着琐事,话不多显得很安静。到底还是来过的地方呆着好,至少不用留心钱包会不会被偷了。

不一会儿,碧园老板谢隽和另一个人也进来见礼,另外那人是张宁第一回见,看着面生。此人三四十岁正当壮年,高而瘦,其实身材挺魁梧的并不显单薄,但脸上的皮肉看起来很干,像老树枝一般好似没有一点水分,所以感觉很瘦。着装很正常,就是平常士庶服,但是张宁的第一感觉是此人很可能是个老光棍,就是一种直觉家里有女人不会让他看起来那么别扭。

“詹烛离。”谢隽指着他介shào

道,“先生的信使,以及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不受谢某管的,只有先生能管他。”

詹烛离拜道:“卑职参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张宁点点头,让还记得就是上次谢隽说的那个好酒而无量的人。

“茶沏好了,今天有现成烧开的泉水。”美女微笑着端茶盘上来,专门笑看张宁道,“上回张大人尝了洞庭茶说好,今天还是这个。”

张宁和谢隽都对美女报以善意的笑容,毕竟在男人眼里美女都是应该得到更多善待的。詹烛离却视而不见,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犹自说道:“听说科场弊案中在大人背后捅刀子的人是您的同窗马文昌,他与您有什么过节么?”

“好像没什么过节,估计以前我太张扬了,别人心里不服。”张宁随口说。心道马文昌的事我也是回家才知dào

,这詹老表远在扬州是怎么知dào

的?刚才谢隽说詹老表只受自己管,而今看来得反过来管我的事?嗯,此人是信使,送信的时候正好在上峰面前打老子的小报gào



谢隽附和着叹道:“江湖人心险恶啊。”

张宁却故作轻松地笑道:“还是那句话,品茶品得是心境。世人有好心有坏心,什么人没有?若是看不顺眼就去计较,心境就坏了,咱们喝茶吧。”

“请请。”谢隽赞许地点点头,转头见詹老表仰头一饮而尽,不禁又笑骂了一声糟蹋好茶。

詹烛离笑道:“酒我能唱出好歹,这茶呢我喝着确实是糟蹋,哈哈。”

张宁细品了一口,茶香确实浸人心脾,他对此道确实见识很少,但是细茶和粗茶的差别也太明显。他放下茶杯正色道:“此次去南京见到了上峰。”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正坐听着。

张宁继xù

道:“上峰交代了新的差事,前期目标是桃花山庄。桃花山庄本身是一伙私盐贩子,与乱党有勾结,主要活动区域在南直隶,以前的老巢就在扬州。若是前期有进展不得打草惊蛇,进一步的目标是建文近臣郑洽。上峰让我主持扬州的暗访,要先拟出方案来,二位熟悉地宜,有何见解?”

谢隽从苗歌手里接过一份卷宗来,双手递上来:“这是先生手下五十七名细作的名单、身份,为密卷,请先生过目,咱们唯先生马首是瞻。”

张宁接过来,发xiàn

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纸包,上面印着黄字“庆”,便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兄弟们的一点心意。”谢隽笑道。

张宁道:“你们是要我收受贿赂?”

谢隽道:“算什么贿赂,就一点礼节而已。正月里兄弟们相互走动拜年,先生又去南京了,这是补上的,平常礼节罢了。”

“既然如此……”张宁现在正是身无分文,剩点钱路上还被偷了,现在有正当名目收钱那也只能“笑纳”,“我也不好拂了大伙的面子,下回不用这么客套了,都是自己人……说正事,二位不提什么意见?”

谢隽已经表态马首是瞻,詹烛离也道:“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是个跑腿的。”

张宁沉默了半响,随手翻看那份名单,这些人受公家资金资助有着各种身份,无一不和走江湖跑船行马的三教九流有关系。胡公经营这行一二十年,网子已是基本铺开了的。

“桃花山庄的田产商铺已被官府查封籍没,他们一帮人要吃饭要生计,迟早要出来找门路运私盐。”张宁一边想一边说,反正这事就是敷衍上边,他就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什么成绩,只是行动还是要拿点出来做做样子,“所以目前我们要把重心转移到私盐这行来。”

二人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先生所言极是。”

“传消息给各地各小队的头目,让他们设法打探清楚地方上活动的主要私盐团|伙,尽快掌握消息,等有新的帮众出现就报上来列为重点跟踪密探。”

简略布置了前期安排,张宁也没打算花太多心思,看样子问题不大:谢隽对正事估计也不是太重视,这厮一门心思经营他的碧园、顾着发财,过了会儿吃饭的时候又提及什么诗会什么打造名妓之类的事;反倒是那个詹烛离,张宁很是怀疑,一个不想着财不想着色的人,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就实在有点奇怪了。

因此张宁打算先写好了呈报,命令詹烛离送到南京去,趁机打法了他才去桃花山庄。其实就算被人知dào

了他去桃花山庄也问题不大,本来张宁就是管这事的、再说桃花山庄已被官府查抄,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张宁主要靠直觉判断了形势之后,准bèi

先拉拢谢隽、再打那个詹烛离的主意。

三人正在酒桌上,果然詹烛离很快就趴着不动了,只有谢隽常常把话题扯上江浙四大才子春季要来扬州游历的事。张宁便不动声色地说:“其中有个苏公子,不是在南京么,怎么会从杭州来?”

谢隽顿时问道:“四人中苏公子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先生是如何知dào

他在南京?”

张宁一脸很平常事的模样道:“我回扬州之前,还和苏公子一桌吃酒,就在秦淮河上。”

“哈?!”谢隽又惊又喜,“原来先生认识苏公子?”

此情此景就好像两哥们在吃烧烤,聊起张学友要来开演唱会,其中一个轻松地讲:你说张学友啊,那天我和他逛街呢。

张宁道:“面熟的熟人而已,他和我一个同乡关系不错,同乡引荐的。”

谢隽喜道:“那敢情好、太好了!您是不知dào

,我为了请到四大才子,花了大把银子陪了无数笑脸和保扬湖那边的文人骚客们结交,既然先生认识苏公子,那就会少很多曲折。只要苏公子给先生一个面子过来赴会,其他三人和苏公子交情又好,多半也就不难请;苏公子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当着众宾客们的面对苗歌美言几句,身价还不蹭蹭往上窜?”

“恒用对苗姑娘挺上心,花了不少心血啊。”张宁微笑道。

谢隽当着苗歌的面说:“苗姑娘也是碧园的一员,咱们这一切不是为了某一人,而是碧园!要做出口碑、上档次,这些都是必要的,然后那些有钱有势的客人才会看得上咱们这地方,成为常客……”

张宁点头满口答yīng

道:“既然如此,这事我理当出面。等苏公子来扬州了,你言语一声,我过去拜会拜会,他应该会见的。到时候把恒用的请帖往他手上一送,碍于面子他也不好拒绝。”

“哎呀呀,先生来扬州上任,真乃我等之福也。”谢隽起身拜了一拜。

“不必了,坐坐,坐下说话。”张宁忙伸手往下做一个按的动作,淡定地说道,“碧园经营得好,也是一件功劳,想咱们手下百十号人,如果有一天都不用问胡公要经费了,完全能自给自足,又能为朝廷办事,岂不两善?”

谢隽道:“先生说得是。”

不过张宁心道要把利益完全拿出来充公怕不太可能,不然谢隽哪有那么高的热情和积极性?他不说亏损已经不错了。

……这边应酬完回到住处,张宁便立kè

打开红包,只见银票二百两,这份“寻常礼节”当真不少,大约相当于十万块有余。张宁现在当着七品官年俸四十五两,收一份“寻常礼金”就相当于四年半的俸禄。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啊,张宁一面将银票放进口袋将红包揉成一团扔掉,一面暗自感叹了一句。这钱拿了,只要在其它问题上没做错基本不用担心被查收受贿赂的,但总是不太干净。

第四十八章 铜山探客

做好了呈报的文章,张宁嘱咐詹烛离亲自送往南京,然后才准bèi

启程独行去桃花山庄。去年腊月地方官府受上级衙门命令已经把桃花山庄及其名下的地产全部查抄充公,地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位于扬州府境内属县仪真县的铜山。

铜山不产铜,至于为什么,有诗为证:“吴王当年不尽忠,因山鼓铸欲无穷,天知瘠土民思善,从此铜山不产铜。”

正是料峭春寒之时,出门几天连换洗衣服都不用带,张宁随身带了些钱物就牵马出城,很普通的一人一马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要说招人多看两眼,也只是那一副比寻常人好的皮囊。从北城河乘船出城,清晨就遇到一些踏春的人家,偶有那怀春小娘子假装看风景要往张宁这船上瞧。

坐船过保扬湖,湖北岸就上陆路大道,一条道直通仪真县县城,骑马不用太急,下午也能到铜山。

他没有进县城,更加不会去驿站、县衙这些地方,到了县城附近还有二十里左右的路,大白天的完全不会找不到,铜山在仪真县算是名山,随便问个人也知dào

去处。

二月春风似剪刀,万物渐露生机,一到铜山才发xiàn

路上有不少游人,只是张宁没什么观光旅游的心情。一问才知,这些游人多半都不是为了游览雅兴,原来传言铜山山顶的天池泉水是神水,能治百病,所以远近来了许多人取水治病来的……他不叹时代局限人们愚昧,几百年后的后世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人在哪个时代都是渺小而脆弱的。

这帮人只图神水,又不是本地人,要问什么桃花山庄是一问三不知。张宁费了几番周折,旁晚时分才寻到了地儿。

路口上立着一道山门,上面的木匾上三个已经褪漆的字:桃花山庄。从这里过去应该是了。张宁左右看了看,除了一个牵牛的老农远远地从小道上走来,再不见有人迹。他便牵着马站了一会儿,等那老农走近便问:“老人家,请问这桃花山庄里还住着人么?”

不料真就问对人了,老农张口就说:“前阵子官差把这儿封了,地里的租子也不交地主,今年官府来人收。这庄子也换了主,仪真城里的何老爷买了,可人不住在这,老爷们住城里,估摸着有两个看家的家仆罢。”

张宁拜了拜道谢,便牵马进山门,继xù

往山上走。然后看见了一座庄子修建在山间,远远看去庄子后面还有一道小瀑布,空气清新,鸟声悠扬,宛若世外桃源;再看那建筑青瓦灰墙,房屋修得很结实端正,用料不少,毫无隐士那种蓬门未扫的景象,却隐隐有种富贵之象,毕竟在山里修这么好的房子的人有点吃饱撑着之嫌。

敲门之后,果然有人,一个穿着粗布裙钗的小丫头瞪着眼睛打量着张宁问道:“客人贵姓?”

张宁道:“姓张。”

小丫头点点头,又问:“你来做什么啊?”

张宁愣了愣,只好耐心道:“我是扬州城来的游客,因天色已晚,正巧见此处有个庄子,想来借宿,敢问你家主人,可是方便?”

不料小丫头却说:“进山游览,是走另外一条路,你怎么能走到这里来?”

张宁正想如何回答,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别为难他了,他是我的客,请进来罢。”

抬头看时,只见院子里的一层石阶上站着一个穿布裙的女子,面上蒙了一层纱巾。看着似曾相识,声音也好像哪里听过一样,一回想好像正是那晚见过的桃花仙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张宁隐隐还有印象。

这桃花山庄已被定为乱党的窝|点,查封了。然后又被他们明目张胆地买回来?而且桃花仙子竟然还在这地方,张宁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不要命来的!虽说有话叫“灯下黑”,但留在官府触手可及的地方,被抓是太容易了;大约桃花仙子并非这伙人的头领,带头的应该是彭天恒,那家伙应该不会冒险在这里。

张宁见状就留下那开门的小丫头,径直走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什么人。

“不想一来就见着仙子真身了。”张宁抱拳道。

“我只在这里住三两日,平安先生要是还不来,要找我就会更多周折了。”桃花仙子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地方被封,真是舍不得,你瞧这儿的风景多好。”

这庄子因修在山腰,很有高低层次。张宁跟着上了第一层石阶,上面又是一处不大的平地,中间有一泊水,种满了荷藕。这可比园林里的山水要赏心悦目,最起码水是活水,山上的泉水流下来注入湖泊中,湖水又沿着庄子里的小溪往下流淌。湖泊周围错落修建的房屋更是人工与自然融为一体。这里的水非常清澈,正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张宁微微有些好奇道:“风景是不错,只是有一点,这个庄子明明叫桃花山庄,为何不见一颗桃树,却是满院子的荷藕?”

“本来是种的桃树。”桃花仙子笑道,“后来修庄子的时候,正好引泉水挖了几处湖泊,就把桃树拔了,种了荷花。名字却没改,还叫桃花山庄。”

“原来如此。”张宁本没有看风景的心思,可风景太清丽,“要是再过三两月来,就能看到满院子荷花飘香了,现在也不错,绿意盎然叫人赏心悦目。”

桃花仙子道:“如此美景,平安先生不再作首诗?”

张宁眉头微微一皱:就是上次你逼老子写诗,现在平白弄出那么多麻烦来。

桃花仙子观其神色,笑道:“你可是满腹诗书,今天要是连一首诗都舍不得,那也行,你就在前院歇一晚,明日一早请回吧,咱们什么也别谈了。”

这娘们嬉皮笑脸的,谈判倒是很有一手,开场就一个玩笑,却因此掌握主动权、好像这事儿是张宁来求她一样。实jì

上未必是谁求谁,完全可以成为互利合zuò

的局面嘛。

别人笑嘻嘻的,他又不想和桃花仙子拉下脸,便看了她两眼琢磨怎么化解。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白纱巾,隐隐约约能看到她脸上有伤,张宁觉得盯着人家的伤疤看不礼貌,就将目光下移,不料她竟媚声媚气地说道:“一来就盯着人家的那里看,看够了没有……”

张宁顿时对这娘们无语,估摸着是个荡|妇。

“你要是再作一首诗,什么都依你。”桃花仙子的布裙宽松,轻轻一扭却也将那腰肢的柔韧有力展现了出来,一个动作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有时候艳色与媚态真不需yào

华丽的衣服衬托。

她这句话口气软下来,没有相逼的态度,为了大好合zuò

局面为了拿回东西,张宁觉得应该满足她的颜面,这回是不会留下笔墨为把柄的……只不过一时半会怎么作诗出来?别说张宁不善此道,就是那些大诗人写诗多半也不是信手拈来的,七步诗上下数千年也没几个人。

唯有抄了。

他沉吟罢便在湖边踱了几步,苦苦思索脑子里还记得的诗句,只见湖中有两只鸭子、水面上飘着荷叶,他隐隐想起了片言只语。桃花仙子此时也没开腔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有了。”张宁呼出一口气抚掌道,翘首回忆徐徐吟咏道,“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

桃花仙子高兴道:“真好听,写的是这里的风景呢,越来越舍不得这处山庄了!”

张宁顿了顿接着念出下两句:“若得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湖里明明是鸭子……其实描写荷叶的诗应该不少,张宁一时愣没想出来,只想到经典鬼片里熟悉的诗来,就诗本身确实不怎么高明,不过忽悠桃花仙子应该够了,这娘们就一个私盐贩子哪来许多文史修为?也怪她神出鬼没的如同鬼魅魍魉,而这山庄又人迹罕至,静悄悄的气氛特别,叫张宁临场一下子联系到了鬼片……

桃花仙子应该听明白了字面意思,笑道:“可惜湖里没有鸳鸯,晚上把鸭子煮来吃了,改天寻两只鸳鸯来喂。”

张宁随口道:“诗还过得去吧?这下你不会撵客了?”

“桃花诗和这首写荷叶的诗我都很喜欢,在我看来唐诗还好。”桃花仙子欢喜地看着他,“特别喜欢最后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宁道:“这句就是引用唐诗里的典故。”

“不管什么唐诗宋词,反正平安先生用出来就是好。”桃花仙子越靠越近,“还有‘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也是叫人好生欢喜羡慕,如果真能那样活着就好了……”

“仙子……”张宁后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桃花仙子媚声道:“还装什么君子,你和方姑娘……作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dào

哩。”

“这……”张宁愕然,方泠连这种事也和她说?

桃花仙子听罢又道:“是我诈她的,问你们是不是那个了,你别怪她。”

第四十九章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偌大的庄子里约有房屋二三十间,以前住了不少人,而现在除了张宁自己,他见到的就三个人。晚饭果然吃的是烧鸭,张宁尝来味道不怎么样,调料和火候都好像把握得不好,不过有菜有肉的还将就吧。

烧鸭肉很费工夫,加上吃饭的时辰,饭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张宁转头看门外只见房屋山石黑影幢幢,亮灯的就只有附近两三间屋,山里的夜静得厉害,这气氛说不出的感觉,反正他很不习惯。大约习惯了现代社会的拥挤和南京大城池的繁华,忽然处于这么个环境中有点适应不过来。

加上之前不久又想起了鬼片里的诗,这会儿张宁恍若身在鬼宅一般,竟有些心惊胆寒的。实jì

上他不信世上有鬼,但恐惧仿佛是天性,总觉得未知之中隐藏着什么,或许鬼也是其中之一?

但见坐在对面的桃花仙子神情自若,张宁不禁强笑道:“你这几天冷冷清清的住在这里,晚上不怕啊?”

桃花仙子坦然道:“晚上更好,什么巡检啊官兵啊吃着皇粮,一般谁没事半夜出来遭罪,咱们贩运私盐的时候心情好着呢。这么一来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晚上更让人安心。”

她的神情忽然有点奇怪,平时经常嬉皮笑脸说话,忽然露出一丝伤感来,奇怪不奇怪,“你看着夜色,白天好多都看得真切的东西,忽然就看不清了,朦朦胧胧的,多好啊……你现在看我是不是也觉得挺漂亮的?”她再次露出妩媚轻浮的笑来,反而叫张宁看着正常了。

“什么时候看着都漂亮。”张宁随口道,完全是出于礼貌。甭管女人生什么样,当面说她长得丑就是最伤人的话。

不过桃花仙子的身段确实是不错的,他不是完全恭维;脸怎么样没看太清楚,左脸好像有伤疤。他心下有些好奇谁把她给毁容的,但自然不便问她。

总之这里有个神mì

的山庄、来路不明的女人,形同身在地府,阴森森的。

“为防出什么意wài

,有什么事今晚说,明早我就要走。”桃花仙子收住笑容,正经道,“你来是想要回那首桃花诗?”

既然她开门见山,张宁也不打算弯弯绕绕,便点点头,“方姑娘告sù

你的?”

桃花仙子摇头道:“她只说你要找我,咱们的人一猜就知dào

你的目的。”她随即冷笑了一下,“平安先生这种活在白天见光的人,最怕的就是把柄落在不见光的人手里罢?”

张宁不置可否,只道:“诗我送你,字我想要回来。”

“平安先生说得真是轻松!”桃花仙子“噗|嗤”笑出声来,笑声十分诡异,“你以为人人都会像方泠那样对你么,把你当个心肝宝贝一般宠着,听说你有危险赶紧求人,都要以命相逼了;为救你性命也就罢了,这回倒好,你一句话,人家什么都不要直接跑了,这都是什么事?哎,将来你要是敢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宁强作淡定问道:“那你要怎样?万一你们出事拉我垫背又有什么意义,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不是我要怎样,如果是我说了算,少不得大方还给你,不然方泠得怪我了。”桃花仙子依然带着笑脸,“只是庄主不愿意还你的。东西在咱们手里,如果你要助纣为虐,那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还有,庄主希望你把扬州那帮密探细作的名单给我们,对我们威胁最大的还是胡瀅手下那帮鹰犬。”

张宁道:“你是在要挟我?”

桃花仙子道:“也不算要挟,顶多是交yì

。”

这算哪门子交yì

,如果条件是拿名单换字,那还多少有点公平可言;但他们的要求是给了名单、字照样要做把柄拿在手里。

张宁的心情已经很糟了,看来不仅是官场黑暗,江湖世道上为了利益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深呼吸了两口,平静心绪梳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彼此之间完全拉下脸皮对着干,暂时的形式对自己很不利,因为他们可以报复自己,而自己却投鼠忌器。

不知怎地张宁忽然想起了胡部堂的手段,这个老奸巨猾的官僚很多做法让张宁很不齿,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有些人可以讲信义情面,有些人真顾不上……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说做官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惟今之计,只有先以退为进。

所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读圣贤书明道理如何用到实践?

他便佯作叹息状:“你们弃大道行歪门邪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桃花仙子半疑半好奇地问:“怎么是大道,怎么又是歪门邪道?况且现在咱们的处境,你给说说还能正当光明不成?”

张宁沉住气道:“江湖上不是要讲一个义气,就算是绿林好汉干些烧杀掳掠的事,至少口头上还要讲讲忠义,那梁上君子还要说诸如‘劫富济贫’之类的话,为何要这般?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卑劣小人,若是那般只好人人为敌了;那狂风骤雨中成片的森林很难被摧毁,而独木却难支、不抱团的个体力量太小。贵庄主事事只看眼前,不是弃道是什么?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了吗?”

桃花仙子无辜地摇摇头,表示完全没听明白。

张宁无奈地沉默了好一会,觉得“情理”对她好像不太管用,简直是对牛弹琴。他略有些惆怅地转头看门外,只见门口有一颗大树,树干上毛茸茸的,心下一亮,便端起蜡烛起身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得门来,张宁拿蜡烛凑近树干仔细瞧了瞧,果然树缝长得是蕨类植物,便说道:“你来看,树上长得是什么?”

桃花仙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好像是什么草。”

“这种东西叫蕨草。”张宁随口取了个名字,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拔出一根来放到烛光下,耐心地解释道,“根须明显,可见它是脱离了泥土生长在树干上的草。蕨草的根依附于大树,但对树没什么害处;反而能为树干保存水分,对大树有利。蕨草和大树两者的关系是一种共生……”

什么树啊草啊之类的具体东西,又眼见为实,桃花仙子应该看明白了,她下意识点点头。但她的注意力主要不在花花草草上面,而在于烛光下张宁那张安静的脸,她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和舒心。静谧的夜,这样一个年轻的官员英俊的儒雅读书人给她耐心地讲解花花草草,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专门为她的扇子题诗,被善意地关怀,哪怕是在刀尖上讨讨生活的桃花仙子也宛若身处梦幻之中。

“你瞧,另一种东西就不同了,这种虫子钻入树干啃食树心自肥,日夜破坏掠夺,终有一天这棵树会因此干枯,它们无以为继,费心费力打的洞也难保,只好弃树而去。”

张宁说罢转头看桃花仙子,只见她的眼眸里闪着烛光,不住点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张宁道:“手握把柄要挟他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又难保别人不会反戈一击?何不放下对抗、转而妥协合zuò

,互利互惠讲信义为长久之计?方泠就比你们明白,待人以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和方泠有什么关系,你非得拿出来夸她。”桃花仙子有些酸溜溜地说。

张宁微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我若负她,你饶不了我么?”

桃花仙子垂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其实信你的话,再说方泠看人不会太走眼……只是庄主乾坤独断,应该是听不进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则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所。”

“彭天恒在哪里?”张宁试探道。

桃花仙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可不能告sù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能什么都相信你。”

张宁又换了口气好言道:“他一定要抓着我的把柄,我也无法强求。不过只要你不愿意跟着算计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谁会算计你?”桃花仙子道,“我和方泠什么关系你不知dào

。我防着你,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拿着朝廷的俸禄、我吃江湖饭,如此而已。”

张宁点点头,尽可能拉拢统一战线、孤立少数“穷凶极恶”的敌对份子,是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战术。就连幼儿园的孩子都懂的:我不和你玩了,然后合伙某某些人一起欺负你。

他想了想说道:“既然庄主不愿意还字,我也强求不来;但是你替他提出的要扬州细作名单,我是不会给的。”

桃花仙子道:“你不怕他将那副字送官?桃花山庄的事最近正是钦案,又是你亲笔的桃花诗从乱党手里交出去,你怕不好开脱吧?”

张宁黑着脸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若他喜欢干损人不利己、鱼死网破的事,张某人不是什么时候都受胁迫的,大不了奉陪。”他又想到那彭天恒本身就是亡命徒,就把话留个余地,“就算我不答yīng

他给名单,到了危急的时候、我为了自己不跟着栽,也会设法帮你们一把,这点道理他一个做头目的能不明白?”

“你想如何帮我们?我不是彭庄主,咱们凡事好商量,你先说明白我见到庄主也能拿出话来说。”

张宁沉吟道:“官府这边掌握了对你们很不利的重yào

情报,我可以及时告知,让你们避祸……今后我如何联络上你们?”

“平安先生到扬州城来干什么的,我们既然已经知dào

了,还能对你一无所知么?”桃花仙子坦然道,“到时候我们会联络你。”

“也好。”张宁点点头,“凡事要谨慎一些。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方姑娘劳烦仙子多多照料。”

“方姑娘可不在这儿,要不让我代她侍候你吧……”桃花仙子的目光不断在张宁身上打量,“你看这山庄里晚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一个人睡得着?”

“我一个大男人,阳气重得很,还怕鬼魅不成?”张宁愕然道。

桃花仙子吃吃掩嘴而笑,媚声道:“脸都青了,还装模作样的。你放心好了,又没别人知dào

,就咱们俩在这庄子里闹腾一宿都没事,我连方泠都不告sù

。”

女人的话不能全信,特别是这种放|荡的女人把那事不当一回事,指望她保密?况且她自己说的和方泠关系不一般,张宁看来就好比闺蜜,背着搞人家的闺蜜?这倒是女人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张宁觉得也太婆婆妈妈了。他遂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仙子请自重,在下确实有些困了,玩笑就省了罢。”

方泠虽然是个妓|女出身,但她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做妓|女的,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对她保持起码的尊重。

“方泠知dào

了也没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平安先生是有功名的士大夫。”桃花仙子起身转了一圈,自信地说道,“难道我这身段入不了平安先生的眼?你试试便知dào

,可不比方泠差的。”

张宁吞了口口水,继xù

目不斜视。

“这荒郊野岭、孤男寡女的……”桃花仙子扭着腰肢缓缓靠近,那腰看起来非常柔韧有力,可以想象这种娘们最适合上位、扭起来肯定相当给力。

她离得很近了,几乎要贴到了张宁的脸,他的眼前只见一对颤|颤的肉|乱晃,很有弹性的样子。她俯身时那对玩意显得更|涨,她用这个姿势在张宁旁边耳语道:“用你的好东西填满人家的心坎,还怕我向着别人么?”

张宁忽然站了起来:“你不走,我走。”说罢径直走出房去,凉凉的夜风铺面而来。身后传来桃花仙子幽怨的声音:“今晚有良宵又何必想明天的事,明天还不知dào

会怎样呢……”

张宁没有开口,抬头只见天上有零星的星星,几点星星仿佛就让阴气少了一些,凉风中隐隐也有了些春天的暖意。

……

次日清晨起床已不见了桃花仙子,连自言片语都没留下,连她的一点痕迹都不再有;好像她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

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夜里迷惑人的鬼魅?

第五十章 花间会

前阵子还下过几天绵绵细雨,这段日子却是晴天多,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所谓阳气就是这种暖烘烘的感觉么?早起早睡的作息、喧嚣的市井、焕发生机的花草树木,让人几乎忘记了阳光下的阴影,精神很好。

谢隽忙着他年前就开始筹划的商业运作,已将活动定名为“花间会”,张宁问及公事,他只道一切都安排下去了,有情况会及时向张宁禀报。

苏公子及其他三大才子陆续游历来了扬州,就住在保扬湖那边,行踪好像很低调,从未在公众场合露面。不过这帮人少不得到那几个名妓“知音”的闺房里私下里听小曲、谈风月。所以住址及一切信息都避不过谢隽的耳目,很快就掌握了个真切。

之前张宁就答yīng

了谢隽的,事到临头自然不能食言,便去拜访了苏公子,提出谢隽的邀请。本身就是风花雪月的聚会,和才子们的爱好并不冲突,加上熟人的情面,苏公子果然答yīng

了。言谈之间再次提及杨公(杨士奇),想来苏公子对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青楼艺妓兴趣不大,这回多半是看在张宁和杨士奇的关系上。

一直到二月末,谢隽手下那帮探子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进展。碧园的花间会日期临近了,张宁百无聊赖,自然也要亲临现场去参加的,看看美女歌舞也不是什么坏事。

“地方在碧园第二进的园子雅间里,人数也就十几二十个,除了几个名士,到场都是保扬湖的巨商才子……哦?弄在大厅里自然热闹有人气,但是谱就低了。”谢隽满口说的都是赚钱的事,已经有两三天只字不提什么暗查之类的事了,“要得就是高调子,只有有身份的人能参加,其它人只能在大厅里隐隐听到一点丝竹之音和唱腔,着急也没用,着急可以找人打听谁胜出嘛……变成茶间话题就更好了,满城都议论此事那得是什么景象?”

张宁见他如此上心,饮茶间就随口附和道:“毕竟是风花雪月的游戏之名,咱们私自定个扬州花魁应该不会被人扣什么帽子吧?”

“扬州城里干这行的,谁没事找咱们的麻烦?”谢隽瞪眼道,“再说江浙四大才子及扬州巨富定的花魁,连点分量都没有?”

张宁笑道:“恒用淡定一点,一定可以马到功成的。”他想了想又问:“你说给苏公子等人‘润笔费’,先把银子给了会不会更靠谱?”

谢隽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这帮才子都是文人,和纯粹的商贾又不同,和窑子里的名妓倒有几分脾性相投,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事后给钱是感谢,事前给钱他还觉得收了掉身价。”

“恒用这是把我也一起骂了。”张宁玩笑道。

谢隽这才意识到张宁是科举出来做官的人,正儿八经的文官,忙伸出巴掌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口误,我自己扇自己。”

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做这么个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谢老表这阵子真是太入迷了。张宁笑呵呵拉住他:“罢了罢了。”

这时进来个半老徐娘,将一份拜帖递上来道:“咱们这花间会还没开,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这里有个女子送来帖子,想到时候也能在才子们面前唱一曲。”

“顾春寒?什么来头?”谢隽看了一眼帖子。

妇人道:“打听了一下,说是住在保扬湖畔,出身青楼,后来被扬州一个姓王的茶商买了做妾。茶商长在外跑船进货,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太久了,想出来走走,正巧听说咱们碧园的花间会挺有兴趣的。”

张宁随口道:“听着好像香山居士的《琵琶行》一般。”

“一个过气的青楼女子,又不知嫁给商贾多久没持声色这行了,就怕她到时候丢人现眼。”谢隽道。

妇人道:“丢人现眼倒不怕,只要别把咱们园子的苗姑娘比下去就好。”

谢隽“吃”地从嘴里不屑地发出一个声音:“你道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随地都遇得到一个?就算长得好那也只是最基本的,还得才艺双绝,符合这一切条件的偌大的扬州城人口百万能挑出几个来?这样,你派人去送请帖,如果打听到的情况属实,也确实能唱能弹,那便把请帖送她。有一两个外头的人进来做绿叶陪衬正好,也免得咱们捧人的痕迹太明显。”

“是。”妇人应声而出。

谢隽转头对张宁说道:“咱们最终捧的人是苗歌姑娘,可陪衬的也不能太差,最后苗歌姑娘出场作为压轴戏惊艳四座,啧啧,名声鹤起。”

张宁点头称是:“关键还是让苗歌姑娘好好准bèi

,只有她拿出真材实料来,真让苏公子赞赏了,我以后和他应酬见面也好说话。”

“放心好了,扬州城的名家都请来指点过。”

……

三月初一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阳光下吹着暖风,碧园的大门口挂上一副红绸横幅,上书:扬州花间会。两旁的竖幅上又大肆写着江浙四大才子、雅士名流赴会共评花中之魁云云。

确实就算是在江浙富庶之地平常也难得见到绝色美人,偶尔能见到邻家漂亮小娘子便挺养眼了,大美女谱大不时兴抛头露面,连做妓|女的名妓都尽量避免露面,别说良家大闺秀。人们都冲着饱眼福来的,一时客如潮水,热闹劲确实不得了。

可是兴冲冲的看客们几乎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看满眼拥挤的人群凑凑热闹,不过兴头却不减。就好比五一国庆假期,大群人涌向各种有名气的风景区,结果满眼密密麻麻的人,挤得一身臭汗,却照样兴致勃勃,图得就是个兴致,至于能看到什么反而不重yào



听说有雅士名流,但人也见不着,人家都是走后门安安静静进去的。

一二十个人陆续到场,谢隽却暂时不来,今天才子佳人们是主角,他只是幕后、避免“喧宾夺主”。张宁进了雅间一看,有些胡须都花白了却一脸神情自若;相比之下,十几二十出头特别年轻的一个都不见,想来真zhèng

有财有势的“才子”却不是纨绔小子,太年轻了就算家势再好多半也要受管束,没有父母鼓励自家年轻儿子到这种“花间”流连的主,只有翅膀硬了才能骄|奢|淫|逸。

如许众人,张宁只认得苏公子一个人,遂上前见礼多说了两句,别的人都完全是不认识能说什么。只见才子苏良臣今天穿了一身月白长布袍,还是那般朴素全身不见富贵之气,但知情的却晓得此人家里时富商大地主、家产巨万,果然有时候人确不可貌相。

苏良臣好像和到场的人都认识,谈笑风生之余也未冷落张宁,专门引荐:“苏某的好友张平安,平安是公门中人。”

张宁便作揖报以善意结交的笑容:“幸会幸会。”

苏良臣只提了一句公门中人,不多说官职什么的,却是恰到好处,风流之地谈什么官职高低就无趣了。况且在此时,有公职的人在妓|女中厮混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如果赶上国朝严令的时候,官员狎|妓被查到是会丢官罢爵的……当然非常时候大伙也不是就洁身自好了,一般不找妓|女,而找男人走旱道,因为律令没说不准玩男的。

听了苏良臣的介shào

,一个老表顿时玩笑道:“对了青山兄,听说你去年捐了个监生功名,还封了个官,什么官来着?”

一个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提也罢,挂个虚衔而已,捐个功名有官身,平常走动少很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dào

。”

众人遂三三两两找位置入座,苏公子这边坐的人最多,不想这个苏公子平常看起来低调淡泊,人脉挺好的。不一会儿一群打扮得如同宫女一般靓丽的丫头端茶送水上来,还摆上了文房用具,小娘在旁磨墨侍候着。

一时房中充满了好闻的茶香、墨香,好好一瞅|妓的闹剧,生生被弄得充满了各种风雅。又有那台子上的竹帘低垂,雕窗朱漆,宫灯盏盏,一派古色古香的韵味儿。

美人们还没上场,这边人们已兴致勃勃地提笔试写,无论是有财的还是有才的,都准bèi

着写首诗吟咏一番。

张宁想着谢隽为了这事费了不少心,就替他问问苏良臣的口风:“今天这花间会,苏公子觉着布置得何如?”

苏良臣抿了一口茶,点头淡然道:“茶水确有几分工夫。”

听着这话只说茶水,好像在说:好好一个茶园子,做茶生意就行了,别乱凑什么音乐界。不过张宁倒是有点期待苗歌的表演,还没听她唱过,但声音是很不错的。

“也许其中会有惊喜。”张宁道。

第五十一章 满园春色

满园春色,待得美貌的佳人们上台来献艺时,春色就更浓了。

红妆素影都叫人赏心悦目,台子后面的竹帘缝隙里不知怎地探进来了一条绿油油的竹枝,好似草木也动了心、要探进来窥视,有似绿叶衬着一朵朵娇艳的红颜。

或小唱俚曲教人神清气爽,或浓妆艳裳翩翩起舞,或霓裳水袖、衣袂飞扬如同仙女下凡。张宁看得目不暇接,把烦恼都暂时忘却干净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美女仿佛特别得自然之爱,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总之是美好的。如果说张宁对歌舞比较外行看不出好歹,那其他人都是常常出入花丛的富商才子,他们也看得如痴如醉,就不能怪张宁外行了。

独有苏公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头都不抬一下,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好像那些婉转动听的歌喉比锯木头的声音还难听?

张宁心道:这老表怕不是因为内行,根本就是在装|比嘛。

正上来一个脸蛋身段无一不佳的美人,穿得一身拽地长裙,眼睛向大伙儿一看顿时顾盼生辉,说不出得勾人,丝竹之声渐行渐起,款款舞步韵味十足。算了,不管那苏老表了,还是安心欣赏好戏罢。

这还不是压轴戏,按照谢隽的安排,她们都是陪衬。张宁越来越期待苗歌姑娘的表演。

这一曲舞罢,底下的老表们纷纷提笔奋笔疾书。然后相互传阅评头论足,最后挑出一首诗来当众朗声念出来,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这首诗还得拿到外面去,先报出姑娘的芳名,然后对不能入席的客人们再念一遍。人们见不着芳姿,只能从写意般的诗句中去幻想美女的姿态相貌,却也是兴高采烈。

一场接一场如同走马观花,来不及细品。刚刚还觉得那姑娘的舞跳得好,没一会念词的又朗声道:“下一位,顾春寒。”又有新的要上台了。

顾春寒,张宁想起来是头几天和谢隽一起听到过的人,什么茶商卖茶去、门前鞍马稀,然后过来凑热闹的。

不料一袭白裙轻描淡写地吹拂到台上时,张宁就傻眼了。

倒不是因为那娘们长得多么惊艳,实jì

上那娘们脸上挂着一张白纸板面具,只露了两个眼睛,面具上的嘴还是画上去的,根本看不见容貌;他愣在那里是因为这娘们不是别人,正是方泠!

哪怕看不见容貌,只看她的身影,看她的走路的动作姿势,绝对错不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被张宁品遍了的,张宁的印象太深,根本不会看错。

问题是她跑到碧园来作甚,桃花山庄那帮人既然知dào

自己的身份,还猜不出碧园是什么地方?难道派来的联络人就是方泠?可也该低调点,一来就跑到花间会这种地方……还什么顾春寒,什么茶商小妾,真够会编的。

“这小娘子怎么戴着面具?”一个老表立时就抱怨了一声。

旁边站着碧园的人,忙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位顾姑娘是别人房里的妾,想展示才艺又不觉得不太好,所以干脆遮着脸,贵客们原谅则个。”

大伙一听尚合情理,也不是那市井泼皮会为屁大点事纠缠不休。

方泠的眼神里尚有一些羞涩,那眼神比刚才那些大方表演的歌妓含蓄多了,连张宁都觉得她以前不像是青楼女子。她拿眼睛在座位上轻轻扫过,总算寻见了张宁的位置,微作停顿不露痕迹。

张宁只好呆坐着看,只见她穿着一身素裙,连刺绣边幅都没有,如同那天第一次缠绵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不过今天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朵小黄花,宛若内敛含蓄的修饰点缀;张宁很快瞧出来那花儿是迎春花,忽然就想起除夕晚上看烟花时提及过迎春花。

一个小小的细节,叫张宁心里百感交集,有些暖暖的又有些伤情。

这时角落里的乐工敲起板子打出节奏,马上丝竹之声就响起,方泠的步子款款踏着节奏点,温柔地缓缓展开扇子,“华发……斑……斑……韶……光……荏苒……”

张宁听得这熟悉的腔调,心里头顿时竟然酸酸的;她的声音明明带着羞涩的喜悦,娇媚婉转的声调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千种万种柔情,为什么偏偏让张宁心头一阵难受?

苏良臣却立kè

抬起头来,一脸诧异,手里的茶杯竟举在半中顾不上饮又忘记了放下。

……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她唱得是喜悦的词和调,如同那春风,吹得万物都焕发了生机,世间充满了爱与美。一唱三叹,那日张宁没顾得上太仔细地品,今日重入耳中,终于感受到了她的腔调中包含的情意,如痴如梦如重返天真。

原来张宁以为她只是随口唱唱,今番见识了前面的歌舞,方知她的步调手势和气质感觉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将那种古典含蓄的柔美演绎到了极致。

“这……这是何处请来的名史?”苏良臣竟然说话结巴起来。

别瞧这家伙形象极为普通,毕竟是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才子,再怎么着也有几分造诣吧。张宁见他失态,心下感叹果然市井角落可能暗藏高人,这也是世道所逼,方泠有才又如何,能考科举吗?她连做个普通人都是奢望。上回……确实有暴殄天物之嫌啊。

张宁没理会苏良臣,犹自微微摇头晃脑地一脸享shòu

的样子品着那美好的声音,那美妙的姿态。

她就只唱了一段,因为此时的戏曲节奏很慢,一曲的时间也不是很短,差不多行了。她的身姿清雅温柔,唱罢正待要走,苏良臣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诶……”

方泠遂轻轻转身过来,问道:“苏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周围的好友见状纷纷附和道:“这下子,苏老三有话要评哪!”

这么一起哄,苏良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拳一礼,想了想叹道:“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

出自曲谪仙这么高的评价,她肯定要火了,可方泠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却拿眼睛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坐在苏良臣旁边的张宁。

张宁不想让她失望,便缓缓吟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这首白居易的诗写的是迎春花,正如她头发上的那朵小花,而且诗中有“春寒”二字,又暗指她新取的名字“顾春寒”。张宁这首诗没有让人们有什么反响,他的声音不大别人根本就无视了,可能一则因为他没名气、二则这首诗和苏公子那“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极高赞词比起来就稀疏平常没有什么亮点,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

只有方泠报以会心的一笑,四目一瞬间的交汇,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五十二章 垂柳深深

碧园办的花间会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一时间成了谈资,人们言语之间自然离不开顾春寒这个名字,同时又是一个被苏良臣捧红的人。可惜那顾春寒已经变成别人家的房中人,连长什么样都没人知dào

;不过越是添上点神mì

不可知的东西,大伙儿反是越说得起劲了。

而出资筹办花间会的谢隽此时正是恼怒非常,本是碧园红花的苗歌姑娘,现在成了绿叶,白白便宜了外人。昨日那顾春寒一曲惊动四座,水准几乎是登峰造极,苗歌最后出场也是实力悬殊实在无力挽回局面。

那个负责派人送请帖的妇人被谢隽先臭骂了一顿,接着还不知要怎么惩罚。张宁却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说给人送请帖是谢老表自己拍得板,决策失误怪谁来着?

“恒用,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气了,其实碧园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兴许出了意wài

比没出意wài

对碧园更有利。”张宁随口劝道,“那顾春寒不是从碧园办的花间会出名的么?瞧这风头可能比让苗歌姑娘夺魁更多惊艳。虽说顾春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干风尘这行,也不存zài

成为碧园的竞争对手。”

张宁毕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谢隽也只好点头道:“先生说得也不错。”

俩人遂坐下来喝茶听茶间外头唱曲,一时相顾无言,各想各的事。外头那歌妓唱得正是昨天惊艳四座的“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没有方泠好,火候差远了,但是本来不是很喜欢戏曲的张宁此时也听得是津津有味,大约这就是爱屋及乌罢。

“如果可以向那个茶商把顾春寒买回来,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颗摇钱树……”谢隽没头没脑地冒出两句,“估计他不会愿意,得想想其它办法。”

其它办法,无法强取豪夺嘛。碧园是多少有点背景,逼迫个良民估计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那方泠背后是桃花山庄,本身就是一群摸不着影儿的亡命徒,你去逼他们?

张宁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下面还没有进展?”

谢隽随口道:“收罗了不少地方私盐帮伙的消息,人也设法混进这行了,一般的私盐贩子咱们无须过问,暂时还没有可疑的人众出现。”

张宁遂沉默下来,闭眼仿佛在听戏。

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为什么要来参加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了的聚会。以他的琢磨,大约应该有两层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张,她脱离了富乐院出来表演一场,可能是一种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心理;在富乐院时因为身份的关系,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准她改名就是要她受尽侮辱,而不是得到人们的赞誉肯定。她想证明自己就算是妓也不是那种光靠色相的低级妓|女。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从小就学那么多东西,到头来得不到承认是什么滋味?就好比读书士子,寒窗十载苦读经书,谁都希望金榜题名让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第二,如果桃花山庄让她来扬州确实是作为联络人,那么她悄悄地和人联络反而更有风险。偌大的扬州她倒是好隐藏身份,只不过她要联系的人容易反过来暴露她,就比如张宁,毫无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人,被人摸到行踪了就太可疑。而她有了名妓身份就不同了,想见她的人多得是,张宁去见她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第二个理由张宁觉得有利也有害,她毕竟不是普通名妓,一出名更大的几率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

张宁起身要走,又语重心长地对谢隽说道:“恒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随时和下面的人保持联络,别误了正事。否则上头怪罪下来,一句话就把碧园收回去,你怎么经营都是白搭。”

“是,误不了事的。”谢隽忙正色道。

张宁从碧园出来,如同闲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样,正打算回住处。实jì

上他确实是闲得很,不是没有事,是事不知从何作手,极度怀疑谢隽手下那帮人是不是酒囊饭袋。

他有种奇怪的心理,明明查获桃花山庄之后自己将面临更大的风险,偏偏期盼着早日能面对。毕竟一个隐患挂在心头不知dào

什么时候会事发、确实不是个滋味。

刚出碧园,正遇到苏良臣,他见着张宁就急忙把马缰递给跟班,上来就作礼。张宁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苏公子怎么有空到这边闲逛?”

苏良臣叹道:“很想再见顾春寒一面,可是别人闭门谢客,连我苏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张宁不动声色道:“那顾姑娘是别人家的妻妾,不会那小楼中的女史,也许不见人只是因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场,不然怎生好单独见你?”

“平安先生言之有理。”苏良臣道,“只是我不认识她家夫君,人也找不着,想结交而不得。”

张宁不禁笑道:“你还想先结交她家丈夫,然后怎么着?”

苏良臣正色道:“如果能先结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我又没有轻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无二,我想改南戏的调子,就是找不到灵性……况且她就是个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谈论一二又有何不可?”

张宁道:“苏公子说得也是,不过我爱莫能助啊,你去碧园问问谢老板,看他有什么法子没有?”

“他能有什么法子?”苏良臣道,“你们内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么,不仅是咱们,就是他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要说昨天的事真是没办法,高下立判实情明摆着,苏某人不能指鹿为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门拜访,说不定见得着人。”

张宁笑道:“您开玩笑吧?苏公子都见不到,我算哪门子名士?”

苏良臣摇头道:“顾春寒绝非那世俗之人,我这名头在别处烟花之地被奉为上宾,在真性情的人面前连狗屁也不是。”

张宁听他爆出粗口,一时愕然。

“昨日顾春寒看平安的眼神与别人不同,这倒罢了,兴许是我看走眼。”苏良臣沉吟道,“不过你的那首诗确实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诗写的迎春花,后来我回去一回想才顿悟顾春寒头上的小黄花正是迎春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细,苏某自叹不如;又有‘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觉着她取名就是冲着迎春花去的,您是一语道出玄机,能不得她刮目相看?”

“好像有点道理。”张宁装傻道,“昨日我确是发xiàn

她戴得是迎春花,一时兴起就想起了那首写迎春花的诗句,只是后面苏公子说的那些深意我真没细想,凑巧。”

他一面说,一面琢磨:被苏公子怂恿去见“顾春寒”,那更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罢便说:“若苏公子是认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试试。罗兄和咱们俩都是好友,这点事我怎好拒绝?”

苏良臣面上一喜,当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谢平安先生,确是帮了大忙。”

张宁一脸笑容,急忙客套着对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画舫上苏良臣大约因为没法做官而落寞,现在看他这副迷劲,让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错误的道路;就像李白前后做过朝廷文官和军阀幕僚,干出什么政绩来了,好生写诗比一般的大员影响力大得多。

苏良臣迫不及待,二话不说就拉张宁上船,现在就去保扬湖找顾春寒。张宁趁机说道:“眼看要吃午饭了,要不下午去罢。”

“我请我请。”苏良臣爽快地说。

无论什么时候,混吃混喝是张宁所好也。

这下好了,本来方泠的住处他还得想办法打听才知dào

,有苏良臣带路,连打听的事都省了,真是一个毫无破绽水到渠成的见面借口。

沿北城河而上,保扬湖湖畔的富贵景象张宁是见识过的。但方泠好像没有住在湖边,他们在一个码头下船后又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在那垂柳深深,石径通幽之处,只见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落,真是一个僻静之所。

敲门拜见,一个小丫头打开角门就说:“我家不见客,你们别来了,叫人看见免不得闲言碎语。”

苏良臣忙道:“我们是你们主人的熟人,小姑娘先通报一声吧。”

又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打开小丫头说道:“夫人只见年轻的那位。”

张宁抬头看时,只见一扇窗前素影一晃,苏良臣也急忙抬头看。张宁转头对苏良臣道:“这道如何是好?”

“意料之中。”苏良臣不以为意道,“平安先进去见面,混个面熟,以后才好引荐。”

“那只好如此了。”张宁微笑道。明明他苏公子是名满江浙的才子,现在却被分别对待,只能呆在门外……

张宁提起长袍跨进门槛,又回头道:“要不苏公子今天先回去,引荐也急于一时,欲速而不达。”苏良臣道:“也好,改日再登门造访。”

院子很小,也很幽静,种着一丛湘竹,几颗翠柳。只是房屋修得不怎么端正,很随意的几间房分作两排交在一处,外头用围墙围着,大约本来只是什么人家出来踏青暂住的别院。

“主人就在屋里恭候,先生请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她也许并不清楚服侍的人是什么人。

房门虚掩,张宁走到门前忽然想起古代有个和尚在纠结“推”还是“敲”,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进去,身上一重,顿时温软满怀,一个声音柔声道,“两个多月不见你,好像隔了两年一般。”

张宁道:“你家相公不在啊?”

“人家好好和你正经说话呢……”方泠用撒娇般的口气说,“你怎么还带了个人来?”

张宁搂住她的腰,说道:“那个苏公子,你见过的。他想结交你的相公,然后好教你唱戏。”

“什么酥公子、脆公子,全都一副招人厌烦的嘴脸。”方泠柔声道,“他要结交我的相公,不是一起来的吗,还要怎么结交?”

张宁心头微微一阵难受:“我倒是想娶你……”纳妓为妻官就别当了,其实不当官了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他并不是个太功利的人,只是罗幺娘也不是个坏人……他好像看见一双又气又伤心的眼睛:你这么快就变心了?

或许谈不上变心,罗幺娘挺好的,对她何曾变过?

“算了吧。”方泠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娶杨士奇的女儿,不是和你同患难过么,又门当户对。”

第五十三章 按部就班另辟蹊径

所谓小别胜尝鲜,张宁二个多月没见方泠,此时方泠在他的怀里腻歪着撒娇闹点小别扭,温|软满怀、清香扑鼻,他少不得满嘴甜言蜜语哄她高兴,那些两个人之间的话要是被第三个人听见了估计肉麻得要起鸡皮。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云雨了一番,直到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二人都疲惫得连话也懒得了这才消停下来。张宁靠在枕头上休息,方泠则软软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被子只搭在她的翘|臀上,裸露的后背滑滑一片尽是细汗。丝的、绸的、布的衣裳从床上到地板上,凌乱一片。

一股倦意袭上张宁的心头、让情|欲微微消退,腾云驾雾之后烦恼又渐渐回来了。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张宁也不例外。

他把手掌放到方泠背上的肌肤轻轻抚摸,轻轻唤了一声,方泠“嗯”地娇滴滴应一声,懒懒的动也不动一下。

“你去找桃花仙子后,见没见过庄主彭天恒,知dào

他在哪里么?”张宁问道。

方泠道:“没见过,更不知dào

他在哪里。让我到扬州来是彭庄主的意思,而他又知dào

你我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会让我知dào

他在哪里,多少也会防着我的。”

“桃花仙子一定知dào

。”

方泠柔柔地说道:“彭庄主肯定事先就给她打过招呼了,我也不便问的,既然我和桃花仙子好,怎么能为难她呢?”

张宁点点头,又随口道:“若是你知dào

彭庄主在哪里,你会告sù

我么?”

“你想我怎么回答?”方泠轻轻翻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只见眼前美妙的风景,刺激得他好像又有了力qì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但表情依然保持着温和:“你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吧。”

方泠含情脉脉地说:“还用问吗,当然会告sù

你,只要你想知dào

。”

或许是她的口气太肯定太毫不犹豫了,张宁一时半会倒觉得真真假假的……毕竟她是遗臣之后,立场肯定不是站在当今朝廷这边,彭庄主那帮人才是她的同伙,这么容易就出卖彭天恒?

张宁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方泠见状伸出玉臂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你要什么,我何曾没依你?你不信我说的?”

“我又何曾不信过你?”张宁说罢便释然了。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在这僵局,探子们一无所获,如果想要找出彭天恒的人做了断,唯一的通道就是方泠。因为她是联络人,只要派人监视她就有可能顺藤摸出很多瓜来。但是张宁不能那么做,首先他手里没有干这行有经验又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只能调采访使的密探来干这事,如此一来方泠就被这边的人盯上了,方泠成了嫌疑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其次,他过不了自己那关,有些事肯定干不出来的,比如利用方泠。

要是换作胡部堂处于自己现在的位置,他会怎么做?

每当处理事情遇到困难时,张宁总是无意间想起胡瀅,大约是因为这个前辈办事的效果是张宁亲眼见识过的,张宁对胡部堂的印象很复杂,有不齿、却又带着一些敬仰,因为胡瀅稳在那个位置是有能力的人。

张宁回想了好一会儿,心道:胡部堂表现出来的功力其实有两点,没有妇人之仁的铁石心肠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一点很让人敬佩,很沉得住气。

……这段日子他便不再到处乱跑,几乎天天都在城北的住处过夜,白天也偶尔去一趟碧园,总之谢隽想找到他很容易,住处就是谢隽给安排的。

南边的春天好像很短暂,还没过多久已感受到落花的晚春和夏的气息,绿肥红瘦、当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叶子繁茂之时,衣服也越穿越薄,难免就觉得夏天快要到了。特别是晴天,在大街上走一遭身上出一层汗,恍惚就是热天。

张宁看起来非常清闲,经常消遣的地方就是碧园,因为这里不用给钱嘛。

坐在上等的茶间里,喝着好茶,听听美女唱曲,和熟人闲聊、下棋,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张宁一来,谢隽只要在碧园里没出去,通常都会来陪坐一会儿,上下级关系相处还算融洽。

和往常一样,张宁来到茶间坐下听曲,随口问了沏茶的姑娘一句谢老板在不在,听说在园子里,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果然不出所料,谢隽来了,一起的还有那个高瘦的詹老表。谢隽一进来就吩咐人不让外人进来,急着对张宁说道:“好消息,有进展了!”

“坐下来说。”张宁忙招呼道,情知谢隽说的是正事。

谢隽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又从袖袋里额外掏出一个信封来,一面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一面说道:“这一扎是近两个月下面的人搜集的私盐帮众名目。私盐这一行人员复杂,有的是散户,不论老少男妇背负筐提,在城乡村镇沿途摆卖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这类人咱们没管;还有的就是成帮结伙,有货源、有路线、有集散路子,明目张胆者聚众持械而行,一般的巡检碰见寡不敌众,不仅不敢去盘问反而要狼狈避开,除非成队官兵不能拿下。这些帮众咱们大致都查实记录在卷。”

见张宁首先拿起那个信封扯开来看,谢隽便又道:“按照大人年初的布置,重点盯住近来新开始活动的可疑帮众。而这份禀报正是仪真县的小队头目报上来的消息,有一伙人突然开始活动,而且行事非常熟练,甚是可疑。他们首先散开人,在各地盐场向盐户私购散盐,盐户诱于利益,冒险将私藏的盐悄悄低价售卖给前来收购的帮众;然后他们将从各地买来的散盐集中到一起,动辄上百引(一引四百斤)聚众百余人马持刀兵箭弩昼伏夜出,向湖广方向贩运。这帮人此前并没有动静,忽然活动起来,又不像是外地迁来的,否则短期连地皮都摸不熟,如何能如此熟练。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嫌疑极大,一收到禀报就赶紧过来了。”

张宁点点头,完全赞同谢隽的判断,进入视线的这帮人绝非外地人,如果初来乍到就干大笔买卖,一则地头不熟不好摸到路子、二则容易和地头蛇发生冲突;第二个疑点是他们之前为什么恰恰就停止了活动?

除了谢隽的分析,张宁从低点上更加入了自己的直觉,仪真县,正是桃花山庄以前活动的地盘。如同前面的判断,桃花仙子帮众换地方干这事诸多不便,反而更容易出纰漏,所以铤而走险在原来的地盘上开始活动不是不可能。

“给禀报消息的小队头目及以下所有人记功赏钱,咱们不能光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张宁道。

谢隽点头道:“您放心,咱们这行有规矩的,谢某不会坏了规矩。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首先不能打草惊蛇,其次要设法找人混进去。”这个思路张宁之前就想好了的,所以此时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桃花山庄的普通帮众触及的只能是贩卖私盐层面,咱们乱抓人没什么用,打击私盐又不是我们干的活。关键是抓到内部知情的人,抓住彭天恒本人就更好了。”

“大人所言极是。”谢隽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是一件很费时日的事。”

“何出此言?”张宁皱眉道。

谢隽道:“桃花山庄在以前一直处于咱们的掌控之外,现在要混进去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特别要混上可以获知有价值消息的位置,要先获得贼众的信任还要有点资历,没有时日积攒几无可能。”

“凡事都不一定是绝对的,咱们要抛弃死板的按部就班的办法,另辟蹊径。”张宁淡定地说道。

谢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转瞬又貌似恭敬道:“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听您的安排。”

大致的法子这一两个月以来,张宁倒是琢磨权衡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要布置的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安排,“怎么混到内部”本身就是技术细节性的东西。他需yào

仔细阅读禀报的文书,然后才能逐渐完善计划……而急着向属下透露出一个没有完善的计划,反而有损自己的威信。

于是张宁便故弄玄虚、是是而非地问道:“我在这里听了好一段日子曲子了,戏也听得不少,怎么全是子孝妻贤宣传教化的东西?咱们这是娱乐场所,没必要弄得和儒学一样吧?”

“这也是无奈,太祖高皇帝和当今君父都曾颁布过法令,严禁民间戏曲出现诸如上朝及一些严肃礼仪的场面,这就限制了戏的内容很多说史的戏都没法唱,只好唱子孝妻贤了。”听张宁东拉西扯,谢隽只好侃侃而谈,幸好这个话题他还算内行。

张宁微笑道:“为何不能另辟蹊径,唱点其它有趣的,比如才子佳人的故事?”

谢隽恍然道:“别说,大人所言极有一番道理,那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戏现在确实很少见,兴许人们也爱听。”

“我就给你说过嘛,凡事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现成的法子。”张宁不动声色道。

第五十四章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葱郁的山间,几间茅草屋顶隐约在望,炊烟缓缓升起,在空中便化作山腰的薄雾。在这山林中单丁独户的人家,周围又没有田土,不是猎户就是柴户,南直隶地界上的山林野兽不多,多半都是砍柴为生的柴户。这个时代既无气又无电,住在城市里的人家要烧火煮饭,木柴是必须供应的物资,一般只能靠购买,不辞辛劳者砍柴送到城里肯定能赚得几个辛苦钱的。

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那几间茅屋,可能平常走得人太少,小道被初夏疯长的杂草覆盖,极难辨别。此时羊肠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艰难地走着,女的走前面拿根木棍随性地拍打杂草认路。

夕阳西下,虽然是晴天她却带着一顶夸大的遮雨斗笠,脸上挂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巾,正是那桃花仙子。走后面的络腮胡汉子便是那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

要说彭天恒二十多年前做御前侍卫时,完全不是这么副形象,没有大肚皮,脸上也没那么多|毛,年轻高大形象颇佳;岁月不饶人,人到中年不注意养身便成了现在这么副形象,虽孔武有力,可体重太大爬起山来出气和拉风箱没什么两样。

彭天恒一边喘,一边还不忘盯着前面桃花仙子的屁|股看,圆滚滚的顶起裙子叫人小腹发热。这娘们不是什么好货,彭天恒心里想自己要是再瘦一点身材好一点肯定早就得逞所愿了,可惜哎……也不好逼她,她的上辈人至今常常被遗臣们提起,不敢对她怎么样。

俩人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茅屋,周围有荆棘围成一道篱笆,里面养了几只鸡。推开蓬门,一个老头就弹出身来,彭天恒上接不接下气地问道:“您这里送柴么?”

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二人,大约认识,便道:“甭问了,人等了你们半天,进来说话。”

彭天恒二人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坐着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彭天恒忙抱拳见礼,礼还没到位,就听见桃花仙子娇|滴滴地喊道:“郑叔叔!教人家念想好久了!”

中年人微笑道:“就你们俩?我以为几个月不见,丫头要多带个夫婿来拜我呐。”

“每次都提这无趣的事,您老烦不烦啊!”桃花仙子此时看起来相当幼稚,“我这样的人成不成家有什么要紧的?”

姓郑的中年人正是郑洽,建文二十二近臣之一(其中四人已被朝廷确认除掉),不过他现在丝毫没有官气,就像一个早已退隐的中年诗人一般,很儒雅很温和很淡泊。

“无论遇到过什么苦难,一辈子要成个家才算完整,特别是女子。”郑洽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此时她已经取下了斗笠,但一条丝巾仍然挂在两耳上,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隐约能看到她脸上惊心怵目的一块疤痕,就像是烙铁生生烙上去的痕迹。郑洽顿时目光有些黯然,“有些事不是你们晚辈的错,是我们连累你们了……”

桃花仙子眼睛里晶亮地闪着,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我可没有怨天尤人,大家都不容易嘛,就像方妹妹被他们抓去那么多年受尽委屈,前不久才逃出来。”

这时被冷落的彭天恒抱着拳终于忍不住拜了下去:“见过郑先生。”

郑洽收住那黯然的表情,点头客气道:“坐吧,坐下来说。”

从规矩上郑洽的地位是比彭天恒高的,因为郑洽是进士是建文的文臣,文臣节制武将,彭天恒怎么比也不如郑洽的地位;但是郑洽言行之间对彭天恒已算非常尊重和客气,无他,现在处境不同了:如今上头给下面的人发过俸禄么?反而彭天恒等人因为干着暴利的行业常常能上供些钱物。

“听说你们最近有些新情况?”郑洽正色道。

彭天恒点头道:“咱们的人又开始办事了,没办法,下面那么多帮众,大多又不是真和咱们一条心,无非图个利,再不办事大伙拿不到银子就管不住了。”

“你们有你们的苦衷,这个我明白,不过现在风头未过,确实比较危险。”郑洽道,“今天我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上次的大事向你道谢……可惜了功败垂成,反而让你们处于危险之中。”

彭天恒大义凛然道:“都是在下应该办的。想咱们无数人家破人亡,活下来的很多或至今为奴为婢受尽委屈、或流亡江湖早不保夕,如果能杀掉朱棣,至少能为那么多人出一口恶气!”

郑洽又道:“还有一些事想和你面谈,听说方泠那丫头去了扬州做联络人,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她再次被逮,处境堪忧……”郑洽不动声色地说道。

“留在咱们那里和在扬州的风险是一样的。”彭天恒道,他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欲言又止。要说更加安全,送到上边去才行,可是这么多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建文身边除了一开始的那些旧人,无论什么情况从来不吸收新的成员,以备万无一失。

郑洽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桃花仙子:“你觉得张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桃花仙子愣了愣,笑道:“我就见过他两面,见面的时间还短,郑叔叔突然这么一问,我该说什么好呢?”

“就说说印象,好人还是坏人?”郑洽想了想又问。

桃花仙子眼珠子向上一转,故作寻思状,眼前却立kè

浮现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一张看着舒服的温和的脸,很快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潮水一般涌到脑际,是啊,不是才见过两次,怎么能想起那么多东西?“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那洒脱的身影,“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微微有点多愁善感的安静……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好人。”

郑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又道:“坏人好人太模糊了,再说说别的,比如脾性、爱好、心性诸如此类的东西,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他……”桃花转头看着泥巴院子里的两棵树,想起了那耐心而温柔的声音,蕨草长在树缝中,但它不会对树造成什么危害……共生……桃花仙子的脸露出很淡的一丝红晕,声音渐渐变小变轻了,“他很有耐性,很温和……”

忽然看见郑洽淡泊的笑容,桃花仙子忙改口道,“和郑叔叔一样,都是读书明理人,说话不温不火的,嘻嘻。”

郑洽点点头,并不多言、只是和气地说了三个字“接着说”。

桃花仙子作沉思状,脸上情绪微微变化着,“他有时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有点神mì

。”

“把柄被咱们拿着,他不心事重重才怪。”彭天恒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桃花仙子的思绪被一打断,顿时回过神来,也不和彭天恒争辩,只是不再多言了。

郑洽看了彭天恒一眼道:“我倒是认为你们应该把那副字大方还给他。”

“这是上边的意思?”彭天恒惊讶道。

郑洽摇摇头:“只是我的意思,而且仅仅是临时想起的建议,彭将军怎么做事,老夫一向不愿轻易指手画脚,你是知dào

的。”

彭天恒拉下脸道:“现在我们本身就在风头上,敢出来活动,一是被逼无奈,二便是因为掌握着姓张的把柄,他不敢轻举妄动。偶有在地方上走动的锦衣卫及军随、官府巡检捕快、兵马司官兵,这些人可能会危及到我们的生意,但很难深入到我们的腹心,因为那些人不是专门对付我们的,我们无关他们的差事职责井水不犯河水;最大的威胁是胡瀅的人,那老东西十多年如一日就不干别的,专门对付我们!现在我们桃花山庄主要的根基在扬州地界,上次锦衣卫官府大肆搜捕并未动及筋骨,张宁又是扬州采访使,只要控zhì

住了他,我们的危险就大大降低了……”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郑洽叹道,“不过咱们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从要挟到拉拢,这种方式更加稳固。我很赞同方泠那丫头的做法,像对待于谦那样,她并未要求太多,别人却没忘记前辈人的滴水之恩,尽努力为她周旋,并且咱们很多消息不都是从于谦那里来的?”郑洽思考了一会儿继xù

道,“通常人来说,是分得清恩怨的,不是一定会报恩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吧?”

彭天恒沉默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恕在下无法冒这个险,除非是上头的命令。如果把把柄白白送人,姓张的不再投鼠忌器,他是有恃无恐,到时候如果翻脸不认人,咱们更待如何?我知dào

方泠和他交好,但方泠在咱们这里也不一定就有用,她只是个妓……”

见郑洽听到“妓”字就脸色一拉,彭天恒适时停顿了一下,“以她的身份,张宁这个朝廷命官恐怕是顾不上了。”

桃花仙子脱口道:“他要是真敢如此无情无义,我来取其人头,不用讨赏!”

“杀了他咱们麻烦更多,再说有什么用,有官位还怕没人来做?”彭天恒皱眉道,“什么无情无义,无毒不丈夫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而且就算假推方泠是他的顾忌,他要保全一个不是重点抓捕的人,相比之下也会容易得多。”

“也罢。”郑洽看向门外渐渐黯淡的光线,淡泊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五章 雨中的歌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前两日天晴让人觉得夏天越来越近了,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气温又反复,手在袖子外面拿纸张久了,他觉得指尖还有点僵冷。

关于密探细作的卷宗以及禀报,张宁一字不漏地细看了好几遍,计划已经趋于完善,全在脑子里面,他没有写下来、也不想这么快就交代下去……为什么?因为目前还缺一个很难办的条件,时机不成熟。

他反复权衡之后,考lǜ

到很多偶然因素计划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自认为成功可能性比较大。只是这件事多少有点复杂,如果仅仅是想方设计抓住彭天恒就能了事,那反倒目的明确,问题是他的目的不是抓人立功、而是拿回把柄,设计起来实在很头疼。

现在缺的是几个特定的人,至少得有一两个。那种既有身手和应变能力、又可以完全托付密事的人,一时间上哪找去?在某些时候,人才的忠诚比能力更重yào

,张宁缺的就是这种人;有能力的人不缺,胡瀅已经铺好局面了,但那些人张宁不能用。

大明朝什么东西最贵?人才啊,拿着银子高薪找不到能用的人。无奈。

如果缺了这个,张宁宁肯再等等看情况、或者干脆暂时保持现状。不然如果自己想出来的计划真凑效了,逮住了彭天恒,犯人也只能是谢隽那帮人控zhì

住,张宁始终是个文人,亲自干不了一些事,杀人灭口操作起来都非常困难;到时候彭天恒栽了,不把张宁拉下水垫背才怪!想那周讷,自己栽了还拉桃花山庄的人一把。

不过只要张宁有五分把握,都会冒险了断的:提心吊胆滋味不好受;万一哪天被调离这个职位,了断的机会都没了,靠什么去找那彭天恒?后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谁叫张宁在京里有点关系呢,添注扬州判官不过就是历练。

他看了一眼窗外,遂叫小厮韩五取了把伞,准bèi

出门溜达溜达透下气。本来近侍是个丫头,但张宁住在谢隽安排的院子里,里面的人都是谢隽安置的,叫个女的铺装叠被好像不太好,就让人找个小厮来做些杂活。那小厮就是韩五,十多岁长得一个眉清目秀,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伪娘摸样,那帮安排人的不知dào

想些什么,以为京里来的都好那一口?

韩五取了两把伞,要跟着出去,张宁却道:“我想一个人散散心,不用跟来。”说罢将两把伞都拿了过来,好像生怕这厮跟来一样……说实话张宁由于抵触那种玩意,进而对韩五的感官也不太好,有点烦他。以前开开玩笑说好基|友什么的毫无压力,正面对一个男的要和你肌肤之亲,吗的说不出的反胃。

雨不大,不打伞的话也会慢慢淋湿,张宁打开深色油纸伞,往街上步行。

细雨蒙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时,又想起了胡部堂,胡部堂身边的燕老表好像是个大侠,他是怎么收服燕老表的?干着这官职,不得不向胡部堂学习,人是老前辈经验丰富得很。

我要是有这么一号人,也不用愁了。嗯,最好是能遇到一个大侠正在危难之中,然后自己出手相救,他纳头便拜高呼大哥收我做小弟吧……

可惜扬州城内治安出奇得好,街巷口都有官铺,打架斗殴都极少见。街上一片太平,什么事都没有,实jì

上下着雨行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看起来不仅太平而且平静。再说哪里有那般巧的事儿,张宁自嘲地摇摇头。

城内确实很单调,连妓|院都多半是官|妓,一些不合法的灰色行业几乎都不会在城中,但不是说大明朝的治安世道就真如此纯洁了,挨着城池的外城城厢干什么的都有,一般不到内城只是里面管得更严,大伙何苦自找麻烦来着?

于是张宁便没什么目的性地从南门出城。北城出去挨着保扬湖,富人别墅区,风景是好但某种程度上也比较单调无趣;而南城就鱼龙混杂,正是张宁想要转转找灵感的地方。

方出城门还好,街巷被府官治理过看起来比较整齐干净,再往南走一段路,果然就满眼狼藉。干净的路面变成了泥泞,房屋高低不齐,沿街摆茶摊小吃摊的、卖菜的、乞讨的混在一起,是五花八门真zhèng

是普通百姓的现状……如果公子小姐们往来驿道车马,到了扬州就去保扬湖的风花雪月中走走看看风景算是游历,那定然以为天下都富庶了。

而扬州号称人口百万,绝不大部分人根本不可能住在内城和保扬湖别墅里。

所以张宁暗自感叹,如果重新得到的生命是一次随机的投胎,不得不承认运气相当好,投到了这个时代少部分条件比较好的环境里。若是生到这外城乱巷中的某家,多半是原本大字不识更无功名也无人脉家产,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一副营养不良的身体,然后家里有几个病残需yào

赡养照顾、有人要死了怎么弄棺材墓地……大明有大明的秩序,这么个条件要如何蹦跶才能有点出路?真要那么容易白手起家,不用到大明朝,在现代张宁就肯定大小有一番作为了。

张宁打着伞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乱走,反正城楼高大很容易看到它的方向,到时候回城还是很容易。

之前在城里时想到妓|院,不料出来随便一走,就在一条街中发xiàn

门口倚着不少妇人,她们又没在门口做什么事,眼神老往行人身上瞅,多半就是干那行的。不过此时称呼不同,叫私|娼、窑子。

只见那些妇人大多在三四十岁以上,皮肤黑糙、神情呆滞麻木,生活的希望在那眼神里是看不到的。而且着装很不讲究,脏乱、有最差的甚至算衣衫褴褛,总之是十分悲惨可怜。她们的市场应该是因为便宜,毕竟在富乐院见识的那些动辄一两银子起价的消费不是一般人可以承shòu的。

正见识了如许多老妇,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年轻女子的歌声,听起来还挺清脆动听,他顿时一阵好奇,有条件又愿意抛头露面何必在此地卖笑卖唱?

第五十六章 清新一俚曲

蒙蒙的细雨,细无声,风中的歌声清晰可闻。烂泥的路面,长着青苔的陈旧房屋,目光呆滞的妇人,耳傍却听见了一阵清新的小曲,张宁驻足细听,“第一绣要绣啥?要绣要挑天上团圆月呀团圆月……”

本来他暂时就找不到什么事要做,此时更忍不住好奇,循着那歌声走到了一栋旧木楼前面,楼梯入口处站着一个短衣汉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张宁。张宁虽然穿的是棉布料子,可确实与这地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半新的直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只有肩膀上有几粒雨水珠子,熨得很平整、折叠的印子清晰可见,身处这个环境恐怕得用“打扮跟新郎官似的”来形容。

汉子只是打量着他,他便不动声色尝试通过,见汉子没有阻拦,便继xù

往楼梯上走。

这时已经听见了上面的嘈杂声,除了歌声和弦声,还有稀里哗啦的杂音和说话吆喝的声音,很热闹的样子。张宁倒想起了以前老街上打麻将的茶馆。

刚想到麻将馆,走上楼一看,张宁顿时就看明白,真是个赌坊。桌面上摆着铜钱宝钞等玩意,还有人摇骰子,有的则围坐在桌子周围拿着一些木片在玩,不是赌钱是什么?

上来个把人,大多数人都盯着桌子没注意,对面有个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空洞,然后伸手捏住鼻子“扑扑”醒了两下,顺手在凳子下面擦了擦手,就埋头继xù

看手里木片了。

张宁循着歌声一面看屋子角落里的人,一面向一张大桌子走去,伸手往怀里一掏,抓了几张宝钞出来。

唱歌的是个小娘们,之前听声音就知dào

了。模样长得还行,脸蛋匀称下巴略尖秀气、带着稚气,就是身材太瘦,乍一看去好像很单薄也没什么看点,衣裳又破又大,看起来空荡荡的。一旁还有个盘腿坐在地上用琴伴奏的老头子,凌乱花白的胡须,脸上的皮肤枯而多皱纹,照样是瘦,老少俩面相有点像,不知是父女还是祖孙。那把琴长得土灰土灰的,倒是和他们的衣服及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五根弦,琴身显得短而小,大约少了少宫、少商两个音节。

卖唱的,只比乞丐稍稍好点。

张宁走到围着不少人的大桌子前,见面前画的图案上有大小二字,情知是押宝,就将一张面额一贯的宝钞顺手放在“大”上。宝钞一贯和一贯铜钱是两码事,最多就相当于十个铜钱,要说流通时人们宁肯要十枚铜钱也不想要你那一贯宝钞,只是强制流通的币没办法将就用了。

“看好了!”上方的庄家喝了一声摇起骰子,左手换到右手十分娴熟,不料初见呆滞的人玩起骰子来这般灵活。“砰!”庄家猛地将木筒子盖在桌子上,回顾左右道:“下注下注。”这时周围的人才纷纷放钱在面前的图案上,张宁却早就放了。没一会儿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揭开木筒子,人们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时间有人叹息又人嘿嘿笑。三颗筛子加起来是十四点,应该是大吧?果然上方拿着钱一一对照时,陪了张宁一贯宝钞。

满是积垢的手背,填满了黑泥的指甲……张宁的观念里对人没什么贵贱之分,但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本来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本能地不想弄脏,又想起刚上来见到那个擦鼻涕的动作,就算面前摆的是钱也不想拿,轻轻一掀把赢来的一贯和拿出来的几张宝钞一起放在“大”上面。

一把输完低调离开。他对这地方已经没有了兴趣,本来好奇于小娘子的歌声,但亲眼看到了就失去了那一份神mì

的幻想,发xiàn

不过就是无数众生中的一员罢了。输光了再走,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直接连钱都不要了就走、好似大款一般,不符合张宁平常的处事风格。

不料他一个外行运气却特别好,一连赢了几把,每次都是累加一起下注,一次都没输,面前倒堆起了一小堆宝钞和铜钱。这尼玛反而左右不是了,就算收钱走人有可能也走不了,他一个陌生人赢了就走会让赌徒们非常不爽的。

“小哥运气不错哇!”庄家干笑道。周围好几个人都多看了张宁几眼。

张宁淡定地说道:“大伙儿帮我盯着一下,我去趟茅厕,回来收钱。”

说罢正待想下楼开溜,不料旁边有人“好心”提醒道:“边上就有茅房,那道小门。”

张宁干笑了一声,道了声谢,只好向那道门走去。刚推开门,顿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张宁低头一看,满地白色的蛆虫蠕|动叫人头皮发麻。总算中间放着两块砖头,他硬着头皮跨到那砖头上,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此时他的脑子里一阵空白,过了片刻,忽然有点小小的感触,人确实是很脆弱的,如果自己要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层,得需yào

多大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回到大桌子前,见自己那位置上的钱已经不见了,一分不剩,周围的人却仍然大模大样地站着坐着没走。他顿时一脸愕然道:“我的钱呢?”

“刚那一把你输了,你不是自己把钱放在‘大’上面的么?”庄家镇定地说道。

张宁皱眉把手往交领里一摸,空着手拿出来说道:“我不是没钱,今天带的不多。”

旁边的人笑而不语,估计不少人在暗想:遇到个富家小哥,完全是傻子。

张宁哎地“叹”了一气,庄家眼神倒是好,瞅着他腰带上挂的玉佩:“你那东西值个百十文,反正我赢着,换钱给你?”

真把老子当傻子了,这块玉确实不是什么高档货,但一二两银子是随便值的,张宁便故作生气道:“百十文?我不如送给那卖唱的爷俩……笑啥,本公子说到做到。”说罢起身走到那角落里,只见老少二人面前的草帽里放着几枚铜钱两张宝钞,便顺手将玉佩丢在草帽里,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手别伸得太快。咱们爷俩卖唱,贵人听得顺耳赏多赏少是人家情愿,唱得不好一文不赏或是撵咱们走,也没什么不对,就是没有收走别人家赏东西的理儿,当着这么多爷们的面,您说是不是?”

张宁顿时站定,不动声色地转身瞧过去,只见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拿着玉佩,弯着腰,手腕却被那老头儿抓住了。

短衣汉子怒道:“那小哥输光了欠我钱,我要这块玉抵百十文,他使气丢到你这破冒里,怎么成你的了?”

这叫什么道理?

“啥?老头年纪大没听清。”老头儿道。忽见那汉子脸色顿时变得像猪肝一样,咬着牙愕然瞪着老头。

老头儿神色如常,又问了一下:“你说啥?”

汉子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忙道:“玉是您的……我、我放下。”

波地一声轻响,玉掉进了草帽,小姑娘动作敏捷地伸臂轻轻一扫,草帽就到了她的怀里,动作非常快。“咱们走。”老头子站了起来。

顿时从押宝的桌子边跳出来三四个人,张宁兴致勃勃地正待想看他们大打出手,见识一下祖孙俩的身手。不料刚才那庄家却坐着不冷不淡地发话道:“干甚,没见过钱?你们干脆把老子这楼砸了!”

那几个人一听瞪着老少俩,却后退了几步。爷俩不声不吭径直向楼梯口走去,“噔噔”下楼。张宁忙一手提住长袍下摆,一手抱伞追了下去。

走出门来,只见烂泥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而行。老头子背着琴,小姑娘踮起脚把草帽往他头上戴,老头子伸手取了下来复盖在姑娘的脑袋上。

张宁忙撑开伞,靠着边快步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发xiàn

旁边有条窄狭的巷子,他观察了一下地形便转身往巷子里走,刚进巷子就跑起来,溅了下裳一片泥点。出了巷子转头一看,见那两个人正过来,并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依然撑着伞,只是伞故yì

撑得比较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位置……根据光线的直射原理,张宁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也不能看见。

俩人一言不发,既不跑也不慢下来,径直从张宁身边走过。张宁情急之下说道:“一曲《绣荷包》,天涯何处觅知音……”

出口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汗颜,居然用了这么恶俗的台词。

老头忽然站定,转身鞠躬道:“多谢公子赏。”

“我想找人办件事,十两酬金,老先生有没有兴趣?”张宁淡淡说道。

“什么事?”老头子道。

张宁略一思索,说道:“扬州城里有个人我看他不顺眼,想找人揍他一顿,但是不想让别人知dào

是我指使的。”

老头子道:“什么身份,打成什么样?”

张宁道:“一个盐商的儿子,身边常有练家子跟班。狠狠给我打,打得鼻青脸肿,但别伤筋动骨把事儿闹太大。”

“成交,先付五两,事成之后再付五两。”老头子很干脆,性子很中张宁的意。

第五十六章 清新一俚曲

蒙蒙的细雨,细无声,风中的歌声清晰可闻。烂泥的路面,长着青苔的陈旧房屋,目光呆滞的妇人,耳傍却听见了一阵清新的小曲,张宁驻足细听,“第一绣要绣啥?要绣要挑天上团圆月呀团圆月……”

本来他暂时就找不到什么事要做,此时更忍不住好奇,循着那歌声走到了一栋旧木楼前面,楼梯入口处站着一个短衣汉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张宁。张宁虽然穿的是棉布料子,可确实与这地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半新的直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只有肩膀上有几粒雨水珠子,熨得很平整、折叠的印子清晰可见,身处这个环境恐怕得用“打扮跟新郎官似的”来形容。

汉子只是打量着他,他便不动声色尝试通过,见汉子没有阻拦,便继xù

往楼梯上走。

这时已经听见了上面的嘈杂声,除了歌声和弦声,还有稀里哗啦的杂音和说话吆喝的声音,很热闹的样子。张宁倒想起了以前老街上打麻将的茶馆。

刚想到麻将馆,走上楼一看,张宁顿时就看明白,真是个赌坊。桌面上摆着铜钱宝钞等玩意,还有人摇骰子,有的则围坐在桌子周围拿着一些木片在玩,不是赌钱是什么?

上来个把人,大多数人都盯着桌子没注意,对面有个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空洞,然后伸手捏住鼻子“扑扑”醒了两下,顺手在凳子下面擦了擦手,就埋头继xù

看手里木片了。

张宁循着歌声一面看屋子角落里的人,一面向一张大桌子走去,伸手往怀里一掏,抓了几张宝钞出来。

唱歌的是个小娘们,之前听声音就知dào

了。模样长得还行,脸蛋匀称下巴略尖秀气、带着稚气,就是身材太瘦,乍一看去好像很单薄也没什么看点,衣裳又破又大,看起来空荡荡的。一旁还有个盘腿坐在地上用琴伴奏的老头子,凌乱花白的胡须,脸上的皮肤枯而多皱纹,照样是瘦,老少俩面相有点像,不知是父女还是祖孙。那把琴长得土灰土灰的,倒是和他们的衣服及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五根弦,琴身显得短而小,大约少了少宫、少商两个音节。

卖唱的,只比乞丐稍稍好点。

张宁走到围着不少人的大桌子前,见面前画的图案上有大小二字,情知是押宝,就将一张面额一贯的宝钞顺手放在“大”上。宝钞一贯和一贯铜钱是两码事,最多就相当于十个铜钱,要说流通时人们宁肯要十枚铜钱也不想要你那一贯宝钞,只是强制流通的币没办法将就用了。

“看好了!”上方的庄家喝了一声摇起骰子,左手换到右手十分娴熟,不料初见呆滞的人玩起骰子来这般灵活。“砰!”庄家猛地将木筒子盖在桌子上,回顾左右道:“下注下注。”这时周围的人才纷纷放钱在面前的图案上,张宁却早就放了。没一会儿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揭开木筒子,人们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时间有人叹息又人嘿嘿笑。三颗筛子加起来是十四点,应该是大吧?果然上方拿着钱一一对照时,陪了张宁一贯宝钞。

满是积垢的手背,填满了黑泥的指甲……张宁的观念里对人没什么贵贱之分,但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本来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本能地不想弄脏,又想起刚上来见到那个擦鼻涕的动作,就算面前摆的是钱也不想拿,轻轻一掀把赢来的一贯和拿出来的几张宝钞一起放在“大”上面。

一把输完低调离开。他对这地方已经没有了兴趣,本来好奇于小娘子的歌声,但亲眼看到了就失去了那一份神mì

的幻想,发xiàn

不过就是无数众生中的一员罢了。输光了再走,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直接连钱都不要了就走、好似大款一般,不符合张宁平常的处事风格。

不料他一个外行运气却特别好,一连赢了几把,每次都是累加一起下注,一次都没输,面前倒堆起了一小堆宝钞和铜钱。这尼玛反而左右不是了,就算收钱走人有可能也走不了,他一个陌生人赢了就走会让赌徒们非常不爽的。

“小哥运气不错哇!”庄家干笑道。周围好几个人都多看了张宁几眼。

张宁淡定地说道:“大伙儿帮我盯着一下,我去趟茅厕,回来收钱。”

说罢正待想下楼开溜,不料旁边有人“好心”提醒道:“边上就有茅房,那道小门。”

张宁干笑了一声,道了声谢,只好向那道门走去。刚推开门,顿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张宁低头一看,满地白色的蛆虫蠕|动叫人头皮发麻。总算中间放着两块砖头,他硬着头皮跨到那砖头上,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此时他的脑子里一阵空白,过了片刻,忽然有点小小的感触,人确实是很脆弱的,如果自己要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层,得需yào

多大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回到大桌子前,见自己那位置上的钱已经不见了,一分不剩,周围的人却仍然大模大样地站着坐着没走。他顿时一脸愕然道:“我的钱呢?”

“刚那一把你输了,你不是自己把钱放在‘大’上面的么?”庄家镇定地说道。

张宁皱眉把手往交领里一摸,空着手拿出来说道:“我不是没钱,今天带的不多。”

旁边的人笑而不语,估计不少人在暗想:遇到个富家小哥,完全是傻子。

张宁哎地“叹”了一气,庄家眼神倒是好,瞅着他腰带上挂的玉佩:“你那东西值个百十文,反正我赢着,换钱给你?”

真把老子当傻子了,这块玉确实不是什么高档货,但一二两银子是随便值的,张宁便故作生气道:“百十文?我不如送给那卖唱的爷俩……笑啥,本公子说到做到。”说罢起身走到那角落里,只见老少二人面前的草帽里放着几枚铜钱两张宝钞,便顺手将玉佩丢在草帽里,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手别伸得太快。咱们爷俩卖唱,贵人听得顺耳赏多赏少是人家情愿,唱得不好一文不赏或是撵咱们走,也没什么不对,就是没有收走别人家赏东西的理儿,当着这么多爷们的面,您说是不是?”

张宁顿时站定,不动声色地转身瞧过去,只见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拿着玉佩,弯着腰,手腕却被那老头儿抓住了。

短衣汉子怒道:“那小哥输光了欠我钱,我要这块玉抵百十文,他使气丢到你这破冒里,怎么成你的了?”

这叫什么道理?

“啥?老头年纪大没听清。”老头儿道。忽见那汉子脸色顿时变得像猪肝一样,咬着牙愕然瞪着老头。

老头儿神色如常,又问了一下:“你说啥?”

汉子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忙道:“玉是您的……我、我放下。”

波地一声轻响,玉掉进了草帽,小姑娘动作敏捷地伸臂轻轻一扫,草帽就到了她的怀里,动作非常快。“咱们走。”老头子站了起来。

顿时从押宝的桌子边跳出来三四个人,张宁兴致勃勃地正待想看他们大打出手,见识一下祖孙俩的身手。不料刚才那庄家却坐着不冷不淡地发话道:“干甚,没见过钱?你们干脆把老子这楼砸了!”

那几个人一听瞪着老少俩,却后退了几步。爷俩不声不吭径直向楼梯口走去,“噔噔”下楼。张宁忙一手提住长袍下摆,一手抱伞追了下去。

走出门来,只见烂泥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而行。老头子背着琴,小姑娘踮起脚把草帽往他头上戴,老头子伸手取了下来复盖在姑娘的脑袋上。

张宁忙撑开伞,靠着边快步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发xiàn

旁边有条窄狭的巷子,他观察了一下地形便转身往巷子里走,刚进巷子就跑起来,溅了下裳一片泥点。出了巷子转头一看,见那两个人正过来,并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依然撑着伞,只是伞故yì

撑得比较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位置……根据光线的直射原理,张宁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也不能看见。

俩人一言不发,既不跑也不慢下来,径直从张宁身边走过。张宁情急之下说道:“一曲《绣荷包》,天涯何处觅知音……”

出口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汗颜,居然用了这么恶俗的台词。

老头忽然站定,转身鞠躬道:“多谢公子赏。”

“我想找人办件事,十两酬金,老先生有没有兴趣?”张宁淡淡说道。

“什么事?”老头子道。

张宁略一思索,说道:“扬州城里有个人我看他不顺眼,想找人揍他一顿,但是不想让别人知dào

是我指使的。”

老头子道:“什么身份,打成什么样?”

张宁道:“一个盐商的儿子,身边常有练家子跟班。狠狠给我打,打得鼻青脸肿,但别伤筋动骨把事儿闹太大。”

“成交,先付五两,事成之后再付五两。”老头子很干脆,性子很中张宁的意。

第五十七章 吃饱了撑的

先付五两,这俩来历不明跑江湖的极可能拿了钱就不知去向。不过张宁并不计较五两十两,上回谢隽包的二百两红包还没怎么动,银子暂时不缺,急缺的是能用的人。不过老少二人很可能不靠谱,他算是病急乱投医,先试试再说。试能耐,试为人,然后才能作进一步的打算,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不能太急躁。

正好有两把伞,出门时韩五拿了两把,很常见普通的油纸伞,张宁拿了就走,不料这时倒排上了用场,他递了一把过去:“小娘子,拿给你爷爷遮雨。”

他们没有拒绝,张宁又问:“怎么称呼老先生?”

老头子道:“您就叫我老徐。”

“这事这么办,省得麻烦,十两银子我一次给你们,事情办妥了到城北丁家码头等我,交代一声。”张宁淡定地说道。

“哦?”老头有些诧异。

张宁的脸被伞遮着,他犹自苦笑了一下,大不了十两银子打水漂,钱财嘛来来去去更轻松。如果他们拿了银子走人,那也省去了再试的麻烦。

他干脆地伸手进袖带摸出了一张银票,递了出去:“十两,钱你先收着,或者先到钱庄兑了硬货再办事。”

老头子接了东西,片刻后就道:“大通钱庄的票子,真东西。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大致长什么样?”

“孙二宝,人称二爷,就是个恶少,您千万别手软。”张宁又将此人的特征和一些信息描述了一番。孙二宝何许人也?反正和张宁无冤无仇,不仅没过节,而且还是碧园的常客,盐商家的公子,家境和业界巨子比自然差好大一截,但还算纨绔子弟。

也活该这家伙无缘无故可能挨顿打,张宁确实看他不怎么顺眼,在碧园喝茶听戏时有一回这小子调戏戏子,人坐着好好的弹唱,他不好好听动手动脚的看着烦。不过那并不是件什么要紧的事,张宁选他只是觉得他比较附和条件而已:身边有跟班打手,在扬州又不算有势力,就算事情败露孙家也动不了张宁,大不了结个小过节,到时候想办法忽悠一下了事。

张宁描述罢又忍不住再次提醒了一句:“下手注意下轻重。”

“老朽明白的。”自称老徐的老头儿道,“明天就办事,日落时分到丁家码头见面;如果姓孙的明天没出门,咱们不好打上门去,就等后天。”至于办好了事为什么还要见面,老头没问,收了钱、按金主的要求办如此而已……又或是拿了银子就跑,还问东问西干什么?

张宁又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别把我抖露出来,我和那孙二宝是相熟的。”

老头儿笑了:“公子大可放心。”小娘们插嘴道:“我爷爷答yīng

你的话,比这十两银票值钱,别见咱们眼下穷就瞧不起人。”

“人不可貌相。”张宁淡然道,“我要是瞧不起人,先给银子算哪般?”

老头儿道:“就这样说定,后会有期。”说罢带着小姑娘转身就走。这次张宁没有跟上去。

张宁一个人信步回去换衣服,冷静了一下感觉今天的事儿确实有些离谱,十两银子多半是打水漂了。这也怪不得自己,当时见那老头一招制服个壮汉,面对几个大汉面不改色,一下子情绪有点激动,难免办出后面的事来。

沐浴更衣,在院子里宅了半天,晚上如常歇息,第二天接着去碧园听戏以及和谢隽见面谈几句,他没再多想那老徐的事,不过心里倒是挂着,多少抱了点不大希望。

却不料中午和谢隽吃饭时,谢隽八卦地乐道:“孙二宝,大人认识的,今早刚出门就挨了一顿好打!上午我正好得空闲,就去看他,把我笑惨了,一张脸肿得像猪脸一样。”

张宁心下“咯”地一声,微笑着说道:“岂不是连他|娘亲也认不得?”

谢隽愣了愣,“扑”地喷出笑来,点头道:“大人这般说得巧,正是连他|娘都认不得,脸都变形了。也不知dào

是谁干的,说斜地里冲出来老少俩戴草帽蒙脸的,身边平日里牛皮吹得震天响的少林俗家弟子直接被撂|倒爬不起来,孙二宝被按翻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哈哈,我估摸着呐,这小子平日里爱沾花惹草,可能言语上轻薄了哪家小媳妇,把人惹火起了。”

“可不是,记得他在咱们碧园还摸戏子的下巴。”张宁笑道。

吃过午饭,张宁已经觉得这爷俩有点意思了,临时就想出了另一出戏。他离开碧园,难得地去了躺扬州府衙。头上挂着扬州府判官的头衔,说实话只有领俸禄的时候才来走一遭,平日基本不来,也没人过问他,可谓是稀客。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萧蔷,上面刻着怪兽吞日,这图案他闲得无聊时问谢隽才明白,原来是寓意人心的贪欲猛如怪兽,连太阳都想吞,告诫做官的克服私|欲,注意节|操……虽然大伙儿的节|操早就掉了一地。

刚过萧蔷,就碰见了马捕头,马捕头看着张宁有点面熟,居然没认出是府里的官,见张宁带着善意的微笑对自己点头,马捕头只好也点头回应,擦身而过。

张宁只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小声道:“张判官。”然后是马捕头的恍然“哦”地一声:“今天不是领俸的日子吧?”

这时张宁微笑着忽然转过身来,马捕头忙抱拳道:“见过张判官。”

“酉时下值了马捕头带一些兄弟帮我办点事?”张宁扶他的时候将一锭银子从袖子里滑进他的手中。马捕头有些犹豫:“这……抓人么?没牌票啊,到时候不好说话。”

“我知dào

,主要事儿太小,不然我干脆去向堂尊请票名正言顺拿人了。”张宁有些无奈道,“真是不上不下的,不管呢,那边好友又拉不下情面。”

马捕头听他说得轻松,握着银子问道:“您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好友被人打了一顿,就是点皮外伤……”

听到这里马捕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什么屁大的事,街上打架斗殴,差役直接拿到街坊官铺里关一两天禁|闭放了了事,如果家里舍得给钱关禁闭也省了直接放人,都没资格见官。马捕头毫无压力地爽快点头道:“卑职了解了,下值就跟张判官一起去逮人,哪条街抓的就关哪个官铺。不过打回来出气卑职认为不妥,身上弄出伤来说咱们私设刑堂,大小是个麻烦,叫人言语吓吓他就没问题。”

“成。”张宁淡然地转身指着府前街对面的茶楼,“我一会在门口的位置喝茶等兄弟们,径直去拿人,关一天就放。”

张宁预谋着弄一出闹剧,基本属于瞎折腾,不过也不是没有必要。那老小俩倒是兑现诺言把人打了,可还是了解得不够,再试一试不嫌麻烦。万一因此弄出什么节外生枝,也没关系,因为孙二宝本身就不是个不能摆平的人物,总之怎么弄都收得了场。

现在瞎折腾问题不大,万一真办事的时候出了漏子,那问题才大。没办法,现在张宁的选择余地太小,要么放qì

要么冒险,两权相害只能权衡利弊、靠自己判断决定……这世上又有多少能够做到万全准bèi

万无一失的事呢?

酉时,张宁独自到了府前街茶楼,虽然天色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不见太阳,但离“日落时分”已不远,要是老徐祖孙两个回去,再过一阵应该就会到码头。

见到马捕头,张宁便交代道:“兄弟们先换衣服,换好了直接去丁家码头,布好阵。我找辆马车过去盯着,见人来指给马捕头,大伙就马上动手抓人。一老一少,小的是个娘们,老的背把琴,看好了。”

吩咐停当,张宁便雇了辆车径直去丁家码头。如果祖孙俩不食言,他们一定会中圈套。就算是老江湖也料不到此时会被算计,没别的原因,金主干嘛要算计他们,动机何在?毕竟世上吃饱撑着的、大把花钱瞎胡闹的人确实很少碰到。

此时的人们多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回家吃晚饭准bèi

歇息了。不过码头上人还是不少,有一艘货船靠在那儿,许多搬运工在卸货,路上又有行人经过,河面上浮着大小几艘船,场面有点混杂。

张宁叫马夫远远地停下,看看情况再说。小雨依旧连绵,下得不痒不痛,却没看到天晴的迹象。

第五十九章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

江湖不是那么好跑的,手里有大把银子带着车马奴仆的还好,否则衣食住行诸多不便,生存的基本条件都是问题,还谈什么其他?正如深山隐士不是一般人当的一个道理。所以张宁没有准bèi

口头上的太多巧言说服,只是准bèi

了这个干净的院子,加上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花钱不多却很有效,他留心观察老少二人的表情,发xiàn

了不少东西。

他作为拿着钱的雇主,和老徐他们现在的关系实jì

上是一种双向选择,是否能达成合zuò

,大约都在试探吧。

张宁说话温和而缓慢,保持着谨慎只说些琐事。他此时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其实有一些共同之处,就像现在这种合zuò

意向和谈恋爱的关系是一样,慢慢地接触试探,怕直接说出来反而吓跑了别人、或是对方无意自己在那表白也是无用。

果然张宁在一边隐隐就听到那个姑娘对老徐小声嘀咕:“无事献殷勤……”

他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笑道:“现在这个时辰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二位不介yì

我留下吃过饭才走?”

“公子才是主人,我们是客。”老徐淡然说道,“让文君做饭,我们等一会儿。”

原来这姑娘的名字叫文君,不错不错,再加上老徐表现出来给他的感觉,张宁判断这俩人恐怕多少有些来头,以前可能阔过。他没有表达任何赞美人家姑娘名字的话,甚至故yì

冷落,毕竟不熟和小娘子保持距离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吧?

于是张宁便请老徐出了柴房,另外掌一盏灯一起到北边的堂屋入座。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老徐道。

张宁坦然道:“我姓张,扬州府的判官,添注官。”

老徐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宁,忙起身道:“原来大人是官,失敬失敬。”

“罢了,坐下说话。”张宁做了个扶的动作。既然他承认自己是官,那今天老徐他们被抓……或许老徐现在已经猜到闹的那一出只是个考验。被老徐猜到也没什么,张宁本身并无恶意。既然有了用意目的,兴许老徐反而能安心一些,那文君嘀咕的一句“无事献殷勤”确有几分道理,莫名其妙有人对自己献殷勤又不知dào

目的,不提防着才怪。

既然自己已经亮出了身份,本可以问老徐的来历了,不过张宁还是觉得火候不够,坐着佯装看院子里的黑乎乎的风景并不问这个。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想要避免冷场的礼貌口气问道:“老徐今后有什么打算?”

老徐的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沧桑,或许是皱纹太多给人的错觉?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走街串巷跑江湖卖唱的,能有什么打算?四海为家罢了。”

张宁点点头,随口道:“人生苦短。”

老徐倒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如此年轻,反倒慨叹这个?”

“年轻或者年长,人生每个阶段都有要做的事,错过了今后难免仓促尴尬。”张宁微笑道,“我现在得成家立业,得在前程上有点进取,否则转眼到中年,膝下无后或者一事无成,岂不尴尬?错过了光阴机遇临时想补回来谈何容易?”

“大人年轻有为,明事理,可贺可赞。”老徐点点头,神色却微微变得有些忧虑。

张宁面带荣辱不惊般的微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老徐,轻轻说道:“我阅历尚浅,不知好歹冒然说一句,老徐已到残年,四海为家固然洒脱,体衰不能自给之时已为时不远,这不过是万物更替人生兴衰的自然之道,不必感伤却也不可不察。”

“身份卑微的老朽,无名无姓埋骨荒草有何不可?”老徐的脸色有点不高兴了。

张宁前世因病而终,没体验过老年人的感觉,但看得也不少,大多数人见儿女成家立业了、最后还得给自己准bèi

个棺材,什么都弄好了才放得下心。张宁知dào

年纪越大的人越固执,就算身份地位高这样说他也不会高兴,可道理是顺着老徐说的,张宁知dào

见效了:老徐一直表现得很淡然,何以忽然悲喜形于色?

他不管老徐的感受,接着道:“您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得想想孙女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若是没了父母长辈作主,又没有个见人的身份来历,怎么四海为家?如果你们的状况没有改观,今后老徐不在了,您倒是想想她会是怎么个处境……”

老徐忽然站了起来,脸色异常道:“你我互不相欠,咱们家的事用不着说长道短!”

张宁知dào

自己不能再说了,也跟着站起来,适时说道:“言尽于此,看来这顿饭我是无福受用,先行告辞。”

说罢将钥匙轻轻丢在坐的椅子上,不容分说转身便走。

过了一会儿,文君拿一块布垫着捧一大碗汤菜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见老徐板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问道:“爷爷怎么了,那个人呢……钥匙?”

“走了。”老徐缓下脸色,顿了顿又道,“他是扬州的判官,上回拿十两银子来估计就是为了试试咱们。”

文君撇了撇小嘴:“有几个臭钱,拿人当猴儿耍!不过遇到个冤大头也好,十两加上那块玉佩,够我们好长一段日子了。或是留着这个钱办点什么?”

老徐道:“能办什么?买地又不够,只能弄点家什做佃户,可是人生地不熟落籍就不容易,也怕官府查咱们弄出底细来……这个张判官应该看到咱们有点身手,想笼络咱们,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用意。你看这院子里的准bèi

他很用了点心思,没有目的大可不必如此。”

“种这些当官的名下的地没有徭役,粮税也轻。”文君轻轻说道,“可他肯定不是为了笼络咱们做名下的佃户,咱们也没劳力,他更不用费那么多事找那种人……”

听到没劳动力老徐的嘴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正是如此,世上之事,给什么礼遇就得做什么事,守门小吏朱亥受魏国信陵君重用,献的是杀魏国大将窃符救赵之计,计成只能望大军出师而刎颈谢罪。今日张判官不计身份礼贤下士,让我们做的肯定不是什么轻巧事,这碗饭咱们是不是端得了?”

文君好言道:“不行就算了嘛,这也是爷爷有本事,不然那官老爷怎么没瞧上别人光瞧上您了?”

……喝了一碗甜而晶莹的银耳汤,吃了些糕点,张宁美美地在热水里沐浴洗漱,换了贴身舒服的上好棉布衣裳,在窗前的案旁坐会儿准bèi

休息了。柔和的灯光、舒服的的大房子,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占有资源的多寡区别太明显,也许公平如同典籍里的道义一样很容易沦为洗牌的一种借口,人类先学会了使唤奴役动物,然后就学会了奴役同类。

不过在生老更替面前,确实人人都是平等的。他静坐了一会儿,见柜子上放着纸笔,便起身拿了东西过来,一时兴起将茶杯里水倒了一点在砚台里,拿一枝没清洗过的笔蘸了蘸,写下了四个颇有柳骨颜筋感觉的字:人生苦短。

消磨了兴致,他便顺手将毛笔往砚台里一丢,脱衣服上床睡觉了。没一会韩五便窃手怯脚地走进来,默默地为他收拾乱摆的东西。一个男的在卧房里干这种事,张宁不禁头皮一阵发麻,不过这是他自己说要男仆的,怨不得别人。

第二天一早起来,张宁收拾停当到马厩里取马,径直就去了城西北的那个院子。他牵着马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院门没锁,又想人如果走了也不好把门锁上,钥匙不是留在里面了?他便伸手轻轻一推,不料就把门给推开了,一进的院子一目了然,只见祖孙二人还在。

老徐正坐在台阶上的一把藤椅上,手上端着一个茶盅,而文君姑娘则拿着一根木棍在站在院子中间,正回头来看。老徐起身拜道:“张大人。”

张宁点点头,顺手将院门关上,然后把缰绳随手往一棵树上一拴了事。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琐事,他便向前面走去,问道:“二位还住得习惯么?”

“不错,很清静。”老徐道。

张宁又淡然道:“我付了半年的租金,空着也是空着,住着习惯多住一阵子,不习惯了言语一声便行。”

“张大人请,屋里坐下说话。”老徐道。

二人进堂屋入座,不一会文君端着两盏茶上来,便站在门口赖着不走,好奇地想听他们说话。老徐没言语,张宁自然就由着她。

客套了几句废话,好像就没什么话了,老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吞吞地开口道:“老夫本在陕西做卫指挥使知事,确是姓徐,倒没有诓你。”

“嗯。”张宁点头,并不插话,只是听着。

老徐继xù

说道:“膝下有个独子,也在卫所里做武官,不料流年不利染病而亡,只给我留了个孙女,便是文君。她的生母因未能给徐家传下香火,丈夫又过世便早早改嫁了。前几年陕西布政使司派人押解本省钱赋上京,卫里命我带兵护送,却在半道遇到响马,那马贼漫山遍野扑来行走如风,官兵战不利折损了许多兄弟钱赋被抢了个精光。那布政使司的人勾连卫指挥使,将大部罪责推卸到老夫头上。老夫只好将老家的家产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赔偿,饶是如此仍差两千多两,已是无计可施。那西安的一家青楼又趁机想用一百两买文君,老夫一怒之下打伤了数人,带着文君逃亡江湖,转眼好几年了……”

“世事无常。”张宁慨叹了一句,心想做官不小心也可能砸了铁饭碗。

第六十章 规则由我来定

听到老徐说了身家,张宁明白人是笼络住了,中不中用还得观后效。他很快就翻脸比翻书快,一改客气,正色道:“不管老徐你以前是做官的还是干什么的,现在你们什么也不是,再提当年勇毫无用处。”

老徐愣了愣,不动声色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现在我这儿有份差事,愿意不愿意干随你。两个人,年俸共五十两,吃住及办事费用由做东家的我报销;另外老徐每月领银一两或铜一贯……”张宁用余光看了一下那文君姑娘,忽地想起自家妹子要存点私房钱买个人用品,有些用度她是不好对长辈说的,便顿了顿说道,“文君也领一贯,月俸各领各的,年俸一并支付给老徐。如果不满yì

,亦不强留;如果愿意,咱们之间的规矩由我来定,概不讨价还价。”

老徐道:“张大人说的是待遇,咱们的分内事有哪些?”

张宁淡定地说道:“分内事就是我交代的事……先听我说完,言明这规矩由东家定的。一般的事,也就是明显容易办到的,你们不能拒绝。若是有强人所难之嫌,你们可以拒绝;不过如果去办好了,另有赏钱。”

他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个事儿,待我回京后找熟人确认你们的身份,属实的话我承诺为你们落籍,当然如果二位嫌入别人家的佃籍、虽不徭役不纳粮却不光彩,那也不强求。待你们落籍张家,老徐的身后事由我承担,文君将来要出嫁,我会送一份嫁妆;哪天在婆家闹别扭,大可以把张家当做娘家回来住住。”

说罢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徐沉声问道:“张大人定的这些规矩,说到做到?”

“丑话说在前头,院子里的规矩和老徐行伍里的法令是一个道理,令出不行如何服人?不过法令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亦是如此,改规矩也是我说了算;到时候如果改得无法接受,你们还可以重新选择。”张宁道,“你考lǜ

考lǜ

?”

老徐果duàn

拜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东家能说到做到,属下自然心服口服。”

张宁听到他的称呼,顿时露出了笑容,点点头摸出准bèi

好的银票放在桌子上:“今后的年俸一律预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是否真的可以用人不疑,那倒未必,不过眼下这状况,利弊权衡全在胸中。

……

游戏已经开始了,最有趣的是游戏规则自己来定,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是主动出击掌握着主动权。就算到时没成功,也可以称之为“败”,而不是命运控于他人之手坐等被审判。

“赵二娘,湖广常德人。永乐十七年,嫁本府城内魏家,不守妇道与邻和奸,捉至县衙,杖九十(脱了裤子光屁|股打),夫休之。及归(娘家),父羞拒入……”张宁拿着名单卷宗在谢隽詹烛离面前不慌不忙地念起来。

歇气喝茶,谢隽道:“那时赵二娘没地儿可去,只好隐名埋姓离开本府进了个窑子,因年轻貌美每天纳客一二十人,就是个淫|妇也受不了啊。后来被属下相中,给她谋了个好生计,现在还干得有滋有味高兴着。对了,去年起她的身份就是仪真县大树坳村一个老财主的小媳妇,然后勾搭上了扬州帮(商帮)的一个头目,有机会不管是幕天席地野|合、还是索性在家里让老财主做乌龟,与那头目来往甚欢,让咱们对扬州帮的动向了如指掌,是很得力的一个细作。”

“扬州帮在江浙也是财力雄厚啊。”张宁淡然说道,“有钱偏偏冒着险宠一个有夫村妇,赵二娘应该姿色手段都不错?”

谢隽见张宁神情自若精神很好,便忍不住小声道:“我不知如何说,大人何不亲自试试,无妨的。”

张宁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蛇有蛇道,人有人道。咱们既然付酬用她为细作,又怎么能无故让人三|陪?要不谢老板把她纳回家去养着,天天能让她陪,别让她在外头讨生活了?”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啊。”谢隽忙摆手道。

张宁这才说道:“密招她回来,扬州帮别管了,现在咱们的重点是桃花山庄。”

“卑职即刻就办!”谢隽积极响应。他是明白桃花山庄的严重性,张宁所谓另辟蹊径的布置又酝酿了那么久,现在不用心办差,朝廷用他干什么吃的?

卷宗上有许多名单,张宁偏偏选中了赵二娘,整盘计划的“眼”就是色。没办法,用常规方法混进去只能陷入谢隽描述的情形,要先取得乱党们的基本信任就是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张宁耗不起那时日。利用女人,虽然赵二娘本身就干这行,但在张宁心里仍然不怎么光彩,不过换做胡瀅的话肯定毫无压力的,张宁也就不想去纠结了。

以前在京师时,听到过一些关于彭天恒的信息,最重yào

的一个细节:彭天恒教|唆“宫女周氏”去干御膳下毒的事,这简直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一去不复还,和荆轲入秦刺秦王一样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这是多么具有勇气和决心的大事!彭天恒这厮倒好,先忽悠着把人睡了再说,免得浪费……

要色到什么境界无耻到什么境界才干得出来?这样的人弱点非常明显,不攻其软肋攻哪里?

待那赵二娘秘密回到扬州,从后门进碧园,张宁和谢隽等人一起接见了她,吩咐如何去办,说得非常详细。交待清楚他忍不住临时加了一句:“这事儿比较危险,彭天恒是带着兵器的亡命徒,一旦事败你的情况堪忧。你虽然在我们手下当差,但这回我不勉强你,不愿意去你就说出来。”

“带的什么兵器,枪吗?”赵二娘一脸浪|浪的表情,这娘们确实看起来很有肉|感,让人联想到水波荡漾的意象。她见张宁呆鸡一样愣在那里,忍不住又笑道,“我们做这一行,啥时候不危险?现在大人怎么提起这茬了?”

张宁随口道:“你毕竟是个女人,妇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区别对待。”

“那倒是,想当年奸|夫杖八十、我却是九十,咯咯……”赵二娘笑得花枝招展、前仆后仰,听到张宁的那句话好像是她平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她笑够了才问,“赏银多少呢?”

张宁看向谢隽道:“事关钦案,如果立了功就算头功重赏。”

“张大人您说了算。”谢隽忙道。

张宁点头,垂首犹自将事情在脑子里清理了一遍,抬起头正色道:“据探报这段日子嫌疑盐帮的人正分散陆续进入仪真县城,大量采购各种农具厨具,我认为他们收铁是为了打造兵器箭矢,估计要到运货的时候了。机会稍纵即逝,事不宜迟明早出发!”

……次日人马出动,先在仪真县城布置停当,张宁和两个直属下属才来到县前街的客栈里,一间上房,窗户正对县衙大门口。张宁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草帘子的一角,将整条街全收眼底,便回头对谢隽道:“你的人办事挺靠谱的。”

谢隽道:“也是大人的人。”

张宁便转身坐到桌子前,手下的一个后生泡茶上来,他尝了一口笑道:“只是县城的一家客栈,和谢老板园子里的茶是有些区别。”

谢隽没回话,却沉声道:“赵二娘去了。”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出了意料外的状况,再紧张不迟。”

谢隽便聚精会神地在草帘子后面盯着外面。只见那赵二娘穿了一件碎花褙子,底下是素色布裙,头式穿着和一个家境殷实的俏媳妇没什么两样。她迈着小步低着头走到了县衙的大门口,动作举止和身份很契合,怯生生的仿佛没见过什么世面,真是比戏子还会装。

赵二娘走到地儿,一句话不说就跪在了门口,将一张写着字的大纸拿石子压着放在面前,仍旧低着头。那县衙大门外的墙壁经常要张贴知县政令榜文的,每天都有生员或者关心政策的识字人来看,不一会儿就聚了一些这号人,多是穿长衣的。县前街是城池的主干道,人流量本身就比较大,好奇的人们也纷纷停在那里围观起来。

没过多久,后来的倒挤不进去了,甚至都不知dào

里面是神马,却越是好奇在外头转悠着不走。这时有个为公众服wù

的人阴阳怪气地念起纸上的字来:“民妇胡氏,仪真县大树坳村人……也。上告仪真县典史宋……?今年三月,宋典史过村道,民妇正于溪中浣衣,他见民妇便起歹心,教人威胁民妇欲仗势凌人。四月初,派人复来,言不从便嫁祸于夫君。民妇既愤又怕,不愿做出那令夫家蒙羞之事,求人写状纸递官府,却被人扣下,无奈之下只得进城求知县老爷秉公执法,为民做主……”

客栈楼上的张宁静坐了一会儿便说:“通知下面的人,准bèi

看情况行事。”

第六十一章 狗熊救美

大明朝县一级的官府办事效率好像不怎么样,赵二娘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久都没什么动静,周围的人早已是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了。

过了好一阵,才见里面出来两个戴高筒帽穿皂衣的衙役,腰里挎着刀,径直走到人堆外面大声吆喝起来:“散开!散开!知县大人有令,拿人进去对质。”

驱赶了一会儿,人群总算纷纷离远点继xù

围观,不料赵二娘忽然抓起地上的纸提起裙子就跑犹如惊弓之鸟,一面喊:“冤枉啊,冤枉啊,官老爷乱抓了!”

一个衙役骂道“哪里来的刁妇”,另一个道:“追,拿了人交差。”

却不料赵二娘跑起路来十分灵巧,跑得飞快,连那两个衙役都比不上,街上人多,人们避让不及非常影响两个衙役的速度,真是有脚力使不上。赵二娘跑了两条街就甩开了衙役,但她仍在跑,时不时喊“冤枉”“救命”之类的,她一个妇人又喊着这样的话谁去拦她?人们最多注意她后面追的是什么人。这会儿追她的人已经不是衙役了,而是几个穿短衣的后生,在后面紧追不舍。

奔至水门附近的运河边,恰好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赵二娘被前后堵住了。她高喊一声“官府杀人了”纵身就往运河跳了下去,追她的几个青年跑到河边往下看了看,这才快速地往后避走。赵二娘在河里扑腾起来,河边上的人纷纷喊救人,有的急着拔外套要跳河了,这时一个中年文士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妇人惹上了官府,你去救她不怕被当奸|夫?”

河中心正漂着一艘三明瓦乌篷船,赵二娘往船的方向扑腾,又惊又急地时不时冒出一声“救命”。过得一会儿那船上总算伸过来了一条长桨,让赵二娘死死地抓住了,然后把她缓缓向船边拉过去。船舱里走出来两个壮汉,他们俯下身一人提她一条胳膊,轻轻松松就把赵二娘提上船去了。

“这娘们正落水在附近,见死不救反倒惹眼。”一个声音说。

船舱里坐着一个彪型大汉,坐在里面却仍然戴着一顶窄斗笠,斗笠遮了半张脸,下半张脸|毛|很多。他头也不抬地说:“马上出水门,出城了把她丢岸上去。”

戴斗笠的彪形大汉正是彭天恒,他亲自来了仪真县城,这倒是张宁他们没有料想到的。碧园的人其实谁也不知dào

彭天恒什么样子,只能靠赵二娘见机行事,她在此道是得心应手,抱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除非被当众来强的或者确定了彭天恒的身份,她是不会轻易委身于人的,就算确定了也要玩玩手段,要让他看得见吃不着……赵二娘深知男人的德行,没吃到的东西才最好。

这时彭天恒伸手微微抬了一下斗笠,拿眼看向赵二娘,不料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

赵二娘一身水淋淋的,碎花褙子和襦裙贴在身上,线条尽露,特别是那胸前的一对|奶|子被湿衣服紧紧一包简直是微|颤颤的说不出的诱人。她双臂抱在胸前挡着,手还把住那大波浪作势捂住,姿势却是像那发|浪了的娘们在自|摸一般。彭天恒一下子就觉得小腹一热,全身都冒出一股子火来。

“你是什么人?”彭天恒忍不住开口了。

赵二娘不答,蜷缩到了角落里,轻轻拉着一块帆布遮掩,牙关“咯咯”轻响,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画眉,全船的男人见了都又爱又怜。

旁边一个汉子说道:“这妇人姓胡,大树坳村的人,起先见她在县衙门口喊冤呢。”

“老子问你了吗?”彭天恒冷冷道,见那汉子的眼睛也不断往赵二娘身上瞅,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话也冲了。又或许是在这么一个美娇|娘面前,他情不自禁要表现出一股大男人的威风来。

赵二娘一听船上有人之前看见她了的,心道多说反而不好,说个不清不楚更显得真,便怯生生地说:“奴家……奴家现在只想回家去,你们能让我下船么?”

彭天恒拿出和善的笑容来,好言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大树坳。”赵二娘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要自己回去,不然我家老爷看见了要打我。”

“娘|的,那什么男人,还打自家婆姨?”彭天恒骂了一句。事到如今他是不可能轻易放走这娘们的,遂招了招手,一个手下附耳过来,他耳语道,“派个人去大树坳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姓胡的妇人走失了。”

交代完,彭天恒又露出半张笑脸,问道:“你怎么落水的,谁追你?告sù

我,兴许我能帮你哩。”

赵二娘埋头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递出一张完全湿透的纸来,纸都烂了,别说上头的字:“村里一个童生写的。”彭天恒接过来,愕然拿在手里,烂都烂了怎么知dào

写的啥?

彭天恒又道:“胡夫人,你看这样行不。你这个样子回去像什么话?先到我家,让贱内给你换身干衣裳,再把事儿说清楚,咱们好好地送你回家,和你家老爷讲明道理,不会为难你的。”

“我不认识你。”赵二娘仍然蜷缩着,带着害pà

的眼神看着他脸上的毛。

“我做生意的,盐生意,不是坏人,你看我像坏人?”彭天恒自以为和善地笑着,一脸的不怀好意却不自知。

赵二娘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这时船已经安然出了城,靠岸后彭天恒不再和赵二娘啰嗦,起身离开船舱,回头沉声道:“带回去,谁敢碰她,拿只手碰的剁哪只!”

“是,庄主。”旁边的人应了一声,被船舱里的赵二娘听了个一清二楚。

彭天恒又道:“把她的底细查清楚了,我再过去。回去的时候看着点路,留心有没有尾巴。”

……

张宁得了报,谢隽就提醒道:“真不派人跟过去?”

“不用,我不是信不过你的人,小心行得万年船,那帮乱党也是老江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发xiàn

了,全盘就砸了。不仅打草惊蛇,赵二娘怎么回来?”

谢隽叹道:“如此一来,赵二娘便会音信全无,成败不知,咱们蒙着眼睛确是干着急。”

“沉住气,恒用。”张宁淡定地说道,“客栈里留两个人两匹快马,在这儿住着;大树坳那边蹲个人。咱们几个能办的已经办了,再做什么全是画蛇添足,现在回扬州安心等消息。”

第六十二章 见缝插针

一人一马走过青石路巷子,马还是拴在上回那颗树上,习惯真是随处能养成,哪怕只来了两三回。或许人总是喜欢按照熟悉的经验来干事。

他到这处院子来了几回,每次都没有刻意避人,却很可能除了他没人知dào

老徐祖孙的存zài

。张宁不是嫌疑犯,不会有人时刻监视他的活动,只有詹烛离也许情况有些复杂,每次有重yào

决策他作为信使却都在场,仅此而已。

“东家,里面请。”老徐弯腰拜道,态度已有了上下尊卑的表现。到底是官场里经lì

过的人,容易找到自我定位,而不是一味倚老卖老。

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身作紧身短衣的文君,她那身打扮估计刚刚还在练习,稍微细心点能发xiàn

她的脸色比起刚来那会红润健康多了,生活环境对一个人的气色还是很有影响的。老徐也仿佛没那么老,很有精神头,弯腰抱拳的动作铿锵有力。

“最近有件事要你们去办,可能有点难度,你们就这样保持好状态。”张宁用随意的口气说,一面向堂屋走去,“这是交给你们的第一件事,我想老徐不会拒绝罢?”

老徐道:“东家对咱们有恩,只要是力所能及,自是在所不辞。”

“言重了。”张宁微笑道,“你别觉得我对你有恩,如果认为我对人还行,有事的时候别落井下石就行。”

老徐顿时愕然,文君也皱眉看着他。他想起和方泠、罗幺娘二人的纠结,方泠幽怨的声音“你还是娶杨士奇的千金罢”如同萦绕在耳际,四处留情又不是玩得起感情的人,他一时间好似有些感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兴许应该淡点好。”

“无功不受禄,老朽受了恩惠,既然有事还用得上,东家请吩咐。”老徐也淡然道。

“嗯。”张宁点点头,低头再次梳理思路,好像并不着急。过得一会儿,文君端上来两碗茶,冷淡地说道:“粗茶,您这公子爷喝得惯就喝。”老徐瞪了她一眼。

张宁反而不以为意,抬起头笑道:“喝茶喝得是心境。”

老徐二人是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顿时还觉得挺哲理一般。

“是这样,我要你们做的是去抓一个人。此人会经过的路线地点都察清楚了,而且没有太多防备。不过他出身行伍(锦衣卫大汉将军),正当壮年,应该身手不错。或许身边会有个把人,但他行踪比较隐秘,绝不会带太多人。”张宁道,“你们有没有把握拿下?”

老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没试他的身手,不敢放出大话来,但是一两个人单打独斗,自问不算差,文君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把式,咱们二人能相互策应。”

张宁点点头,要说冒险打不打得过还是其次,因为可以搞偷袭,真zhèng

冒险的是其它不可预料的因素,手里的条件又比较苛刻。

今天上午已经从大树坳村传回来了消息。赵二娘成功之后,被带到了一个田庄上,正是彭天恒的一个窝点,但彭天恒只是时不时来一次并不常住在那里;赵二娘趁夜跑回大树坳村,将消息通过藏在附近的密探递了回来。当时仪真县的典史被无辜坏了声誉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查到那老财主家派差役蹲守,赵二娘便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就继xù

跑出来了,正好借口无家可归,又被彭天恒的人带了回去。跑出来递消息这一趟没什么漏洞,偷偷跑回家见到官府差役又逃出来,于情于理符合赵二娘的身份和心理。

但这个消息是通过采访使密探传出来的,首先要经过密探头目和联系人谢隽,才到达官员张宁的手里,不可能只有张宁一个人知情。他现在的难度就是,既要让密探那边有所行动,又要自己人抢先一步抓住彭天恒,否则落到官府密探手里,什么都完了。

整个一系列行动有多步,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错就得以失败告终,总之风险不小,本身又是细节操|作可能会发生偶然事件节外生枝。

“办成这件事,赏银一百五十两。”张宁看着老徐说,一百五十的数目有点奇怪,因为他只有一百五十两整数的身家,官俸一月才几两,钱还是谢隽给的。

老徐听罢神情微微一变,抱拳道:“我一定竭尽所能。”可以说赏金是非常丰厚了,想想他的孙女要卖而且是卖去妓院才最多一百两,做武官的官不大的话冒着杀头的危险喝兵血才能贪几个钱?

“此事要保密。”张宁故作镇定,却忍不住又强调了一句,他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和你们一起去,院子里的马算一匹,今晚酉时文君到我的住处来,咱们一人牵一匹马走,三人在北城外碰面。”

主要不是担心老徐的人品,而是一种预案:万一行动失败,张宁就在那时给桃花山庄的人预警,免得彭天恒落进官府手里;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彭天恒肯定非常不爽也许会报复,但总比落网后只有鱼死网破托张宁下水要好。

交代完事,张宁也没多说什么,更没说有严重,直接回碧园去了。

谢隽和几个密探头目很快来见他,由于有行动这段日子谢隽也不怎么管生意,基本是随传随到,分得清轻重的样子。见到他们,张宁却好言道:“别着急,扬州到南京才二百里,快马一个来回办事最多两天两夜就够,等詹烛离拿到公文,咱们立kè

和兵马司一道布下天罗地网,不差几天工夫。”

其实他比谁都急。

“那田庄上好像人手不多,咱们自己的人就能凑上百十号的……”谢隽多少有点立功心切,莫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谁不眼热?

张宁语重心长地说道:“彭天恒是做过御前侍卫的武官,身边说不定也有高手,咱们百十号人是人多势众,仍不算稳妥;还有一点,我们的人是做密探的人才,不是去拼命的,能少一点伤亡是一点。”

谢隽旁边的几个头目听了这口话,反而有些动容,当官的惦记着兄弟们的性命总不是坏事。

张宁又道:“南京上峰那里有加盖兵部印信和朱批的文件,事关钦案,上峰肯定会给。拿到公文就到兵马司要兵,当兵的本来就是吃卖命这口饭,他们去抓人是分内事。急也不急这几天时间,如果事情彭天恒警觉了,就算现在去抓人也抓不到;他没发xiàn

,等几天是一样。”

“是是,大人运筹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谢隽只得抱拳道。

张宁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恍若装|比,实则目光里带着忧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我排解道:还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事情有风险,但就算失败了给彭天恒预警是没有问题的。他一甩袍袖,站了起来:“回去沐浴更衣了,散吧,都安心一点别弄得人心惶惶的。”

回到住处,韩五讨好地凑上来侍候,被张宁撵走了。站在悬山顶屋檐下,好像能干的只能看太阳什么时候能偏西,他要是戴着手表肯定看表看得比较勤。

四粹了几回,走近书房,忽见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剑,他不禁端了凳子垫上取下来。“铛”轻轻一按机关,剑身弹出来一截,明晃晃的铁家伙货真价实的剑,却不是完全只能做摆设的。张宁便拿住剑柄将剑拔了出来,手指伸过去摸了摸剑口,好像挺锋利的……这玩意确实是武器,虽然大明火枪在军队已经流行了,不过冷兵器仍然没有被取代。

这么长的剑,普通人不能随便佩戴上街,要被抓的,不过有功名的人却可以明目张胆地佩戴。完全是个讽刺,允许文人带剑,无非拿来装|比罢了。

张宁把剑鞘随手一扔,拿着剑胡乱挥了两下,没练过的人拿着这玩意吓唬人还不错,打练家子估计有没有武器差别不大。他倒不是觉得武功的威力有多厉害夸张,就算是现代,你一个普通青年和人武警出身或者练过散打什么的人打一架试试,就知dào

差距是什么了。

以后有机会了向罗幺娘学几招防身,人在江湖走、完全不会也不太好。

不过这武器拿在手里好像能鼓舞情绪,张宁拿着在书房里对着空着捅了几下劈了几剑,觉得好像感觉没之前那么压抑了。他遂将剑鞘捡起来,准bèi

把宝剑带上。

消磨了许久,眼看日已西斜,然后韩五就拿了帖子进来,说外面有个姑娘求见。张宁遂带上剑,到马厩牵了两匹马出门,果见是徐文君,只见她把头发拿块布扎在头顶,上衣下裤、简洁利索,估计为了办事方便,打扮成后生的模样却看起来依旧俊俏可爱,到底是女的和那清秀俊俏的韩五很有区别。

徐文君没说什么话,却拿眼睛看了几眼张宁腰上的长剑,目光里宛若有几分嘲弄,果然文人佩剑在练家子眼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张宁的外表本身就年轻又俊朗,带着个娘们骑马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况且詹烛离已经不在扬州。

第六十三章 伏击

人偶尔会遇到这种状况,去做有失败的风险;不干有坐以待毙的风险。可谓进退两难。不过他和老徐祖孙踏上前往仪真县地界的大道时,走出来就已经没法退缩了,也许更早就决定了如此。自从官府密探掌握了彭天恒的信息,再去权衡进退已经失去意义。

或许他和彭天恒之间就是一种“远近”规则。接近目标时是张宁的机会,只有在此时他才有发挥的余地;而彭天恒的活动应该是远离接触的时候,对手够不着他才有更多的活动空间。现在张宁够着了彭天恒,掌握了他的动向,抓住机会充分发挥才是正确的决策吧?

他们出城后做了点准bèi

,买了些干粮,还有一头牛预备需yào

时做伪装,然后连夜赶到了预定田庄附近。张宁观察了地形,便带着两个下属爬上了一座灌木丛生的山丘,山顶多长杂草,山坡上却被开垦出了一些小块土地,种着耐旱庄稼。老徐和文君没说什么,听从张宁的安排,三人默默爬上山坡。

旁晚时出的扬州城,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只有冷清清的月光。杂草中可能有些带刺的植物或者草叶子呈锯状的,饶是张宁穿着长衣长裳手背上此时也发觉又痒又痛,被划了些皮外伤。

“北面有一个田庄离得还比较远,现在看不太清,沿路过去就是了。贼人可能从田庄出来,也可能从外头去田庄,不过必经这两天路中的一条,因为出庄子的大路只有这两条,目标没有防备不太可能往野地里走。”张宁挠着手背说道,“伏击的准bèi

分三步,第一步去田庄附近瞧瞧那人在不在里面……”

刚爬完山,张宁体力不是太好便喘气歇一口停顿,文君便很快问道:“怎么才能知dào

?”

张宁左右一看,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去,“咱们有人在里面做了暗号,西边楼上有扇窗子,若是窗户半掩里面挂晾着红色的女人衣服,就是人不在;如果关着或者什么也没挂,人就在里面。稍微靠近一点就能瞧见,十分容易。”

他说得十分容易,但文君依然一脸迷惑,可能觉得张宁什么都准bèi

好了,连他的人也卧底到了别人内部,却为何偏偏找他们两个结交不久的人来办事?文君和老徐对这事儿理不顺的疑点不只一个,但老徐都没问,她也算懂事没乱问。

“我去。”老徐道,可能他觉得一个人靠近那田庄多少有些危险。

这时张宁便道:“行,老徐办这事。但文君也有另一件差事,就是准bèi

的第二步,下山去瞧好路线和咱们藏身伏击的适合地点。因为不确定那人究竟走哪条路,这座山上视线比较开阔,只有看到了人马才能临时下山赶到预定地点……地点要选两处,等老徐回来再决定选在哪个方向。”他顿了顿又道,“选择路线有两个要求:第一可以及时赶到预定设伏点,第二行动时能尽量隐秘避开大路上的视线。二位都听明白了?”

文君脱口道:“那你做什么?”她可能对张宁有点小成见,还是其他什么心理,张宁倒没心思去弄明白,反正她在挑衅自己的权威。

“我什么也不干,指挥你们俩。”张宁毫无压力地说。

老徐道:“东家运筹安排条理清楚,这才是我们办事成功的首要。”

张宁点点头:“勘察路线之类的,本来就是你们的经验更丰富,交给文君也是我对你的信任。出发,办好了事回来休息。”

老徐先下山去,估摸着半夜了才回来。

“寻到了那窗子,太晚没掌灯,跑到围墙跟前才确定窗子关着,这大半夜的都关着窗子,不会有错?”

“不会出这种错,那贼就在田庄里,估计不会一连几天都在那里,我们守株待兔等着他出来。”张宁表面淡定地说,好像成竹在胸一般。

张宁想起自己在南京家里被偷袭时的情形,“庄子里是对方的主场,贼人不仅熟悉地方,更有部下人手帮忙,咱们进去办事难度太大,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沿途设伏。文君下山去勘察路线地点,让你爷爷歇会儿。”

徐文君领命而去,回来时描述了一番勘察的路线和设伏计划,张宁听来还算靠谱,转头看老徐,老徐也点点头。

张宁便道:“最后的准bèi

就是辨人了……”他回忆了一下密探报信的描述,“那贼长得又高又壮,四十余岁,面阔脸上胡须很密形同胡人,江浙这一带脸上长那么多胡须的人反倒少,所以便于辨认。此人出门多半是骑马,因为这乡间的路没法行车,步行又太不方便。”

老徐提醒道:“站在这山上看,有点远可能看不清面相的。”

“关键是人手不够……”张宁道,“只能这样办,看着有点像,我们就立kè

赶去设伏地点等着。如果确是抓的贼人便动手,否则就藏着不动。”

当然这样安排有漏洞,如果他们是分两批在短时间内出庄子,而且是各走一条路,彭天恒走后面;那张宁等人就可能扑空了。弥补的法子就是重新勘察,等这彭天恒回来时动手……人不够有啥办法。

三人便轮番休息,一人醒着观察情况,其他二人靠树睡觉休息。

张宁一晚上基本没睡着,手背上痒|痛、脖子里好像钻进去了什么小虫子咬了几个疙瘩,反正很不爽,心里还挂着事,怎么也睡不着。果然风餐露宿是件辛苦事,老徐他们愿意投靠靠山安顿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什么浪迹天涯无拘无束都是扯淡;定居本身就是人类生存条件的改善基础。

直到早晨时困得没法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不料刚迷糊过去就被叫醒了。老徐指着南边反方向的路道:“有一骑从外头往庄子这边来了。这乡下行人稀少,骑马的就见这么一个。”

张宁揉了揉眼睛,往南边瞧了一阵,说道:“贼人在庄子里,不会从外面来,别管他。”

“那吃点东西,长精神。”老徐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和水袋来。张宁接过来一团东西,弄开包着点心的大叶子,只见里面是糯米团,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食欲不佳,就要过水袋喝水,一面观察着那个向庄子里骑马的人。

路上一骑由远而近,好像穿着月白袍子。从这两条路过去,只能去那田庄,路上骑马的人多半和彭天恒也有点关系,不过应该不是他本人。不料那人并未继xù

前行,而是下马沿着田间小道进了一间破败的茅草棚。

那茅草棚应该是庄稼成熟时农人们蹲守避免被盗,或是午间在里面休息的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骑马的人进棚屋确是有点奇怪,特别在南方一般庄稼户哪里会骑马?连张宁生在殷实家庭以前都不会骑马的。

奇怪的人多了去,张宁也不管人家是干什么勾当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逮住彭天恒!

又过了许久,田庄那边一骑过来了,这下张宁等三人都提高了警惕,小心地张望,老徐开口道:“东家……”

“先别急,那人走得慢,等近一点。”张宁心下紧张,但一个声音说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要急。

等了好一会儿,文君忍不住说道:“不就是你说的那人么?脸上黑糊糊一片胡子老远就看见了,而且人高马大。”

“嗯。”张宁点点头,“不过我瞧着他不像是要出远门,走得慢、而且常常东张西望,面向那间窝棚已经三次,说不定是去和刚才过去的人见面的。”

话音刚落,果然见那汉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牵着马往小道上走。老徐回头道:“东家真是神机妙算。”

只要稳住气不心慌,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在算不得多高明。张宁沉吟片刻说道:“那汉子就是咱们要抓的人!改变原定计划,直接去草棚抓人。”

“这样反而简单了。”老徐道,“那草棚四周都是水田,如果骑马逃,羊肠小道般的田坎不利行马一旦马蹄陷到水田里,比徒步还慢。”

张宁想了想才道:“牵牛马从山后下山,避免被提前发xiàn

。下山后把马拴在下面……老徐牵着牛装作农户绕着走,绕到草棚对面的位置。我和文君徒步从正面的小道过去,前后夹击避免他提前警觉想要逃跑。老徐的身手应该最好,弱点在咱们这边,文君能缠住两个人等老徐合围过来么?”

“应该能行!”徐文君正色道,“不过如果我是被堵在草棚里的人,肯定往爷爷那边走。爷爷也许真是农户呢?就算怀疑一个老人家总比两个年轻人好对付嘛,谁知dào

你不会拳脚?”

“言之有理,就这样办。”张宁断然道,“出发!此事全仰仗二位之力了,成败在此一举。”

三人遂从后山默默下山,老徐忽然说道:“如果老朽有什么闪失,文君……”

张宁道:“老徐尽管放心办差,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保管给文君找个好人家。”

老徐道:“东家收她做妾也行。”

“爷爷……”文君脸上顿时一红,“不会有什么事,爷爷对付两个人绰绰有余!”

第六十四章 一身泥水

老徐从包裹里掏出衣服换上,把裤子卷起来赤脚赶牛而去,张宁一看真有五分像个老农,离得远点便更分不清了。于是他和文君也依样换身破旧的短衣,打扮成乡间小两口的模样,在山边等着老徐绕过去。

过了许久,眼看老徐已经到位,张宁不忘把自己带来的武器一把长剑用衣服包起来背在背后。一起向大路那边走去。

“你就不能装像一点,做做样子?”文君在背后提醒道,“背挺那么直,走路大模大样的,你当自己装的是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呢?”

张宁想着,虽然两个陌生人忽然向那草棚走疑点很多,但在彭天恒作出反应之前越靠得近越有利。所以依文君的提醒,试着改变了一下姿势,不料身后就传来一声笑,文君突然“扑哧”笑出声来……平时的动作习惯一下子要变,整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滑稽样,张宁平时还算比较稳住严肃的一个人,这么一下难怪别人忍俊不禁了。

“怎么?”张宁回头正色问道。

徐文君见他的神色,只好忍住笑拉下脸来,摇摇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二人刚过大路,走到水田间的田坎小道上,果然就见彭天恒和另外一个人从草棚里走了出来,牵了马径直往东边老徐的方向走。那草棚在两块水田之间,两旁是长着绿油油稻子的水田,就一条东西延伸的田坎,走到头才能转向。除非彭天恒想从水田里走,否则不朝老徐那边就得面对张宁等二人;水田里的水便罢了,水底下还有烂泥,踩上去深的地方能陷到膝盖,稻子也是阻碍行动的东西,所以要想尽快还得走田坎。

“察觉我们了,追!”张宁说罢一面从背上取下长剑。

这时老徐正赶着一头大牛堵在对面的田坎上,彭天恒一面疾走一面对着他大喝:“让开!下田去!”

老徐充耳不闻,依然赶着牛不紧不慢地迎面走来。

彭天恒走在另一个人的前头,他已经从腰里拔出一把短刀,冲了过来。刚刚靠近,老徐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利器在牛屁股上扎了一下,牛“牟”地痛叫了一声,拔蹄就跑。这么大一头牛奔过来,人还能和他对顶不成?彭天恒反应很快闪身就跳进了水田里,后面那人的动作就闲得迟钝凝滞了,一慌就伸出手去挡牛角,立kè

就被大力掀倒进田里。那牛受了力也胡乱跑,跟着下了田,将稻子踩踏一片。

老徐随后已经操|着匕首赶过来了,他看得明白,后面那穿长袍的家伙就是个四体不勤的文人,动手比庄稼汉还不如,只有络腮胡大汉才有两下子。

彭天恒跳进水田里,立kè

就跨开腿站了个马步,看准老徐的来势。照面还没动手,可见彭天恒倒非等闲之辈……一般人遇袭,后面还有两个对手的援兵跑过来,其中一个提着半人长的长剑,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跑;彭天恒却没马上跑,已经陷在水田里跑不快,老徐已经接近眼前,这时跑就把背露给了别人。

老徐见状站在田坎上并不进攻,他情知越拖时间越对自己有利,有援兵嘛,对峙起来求之不得。彭天恒盯着他,张开双臂一手拿着短刀,慢慢提起一条腿向田坎方向移动,也没打算进攻。

老徐遂向后退了两步,一直控zhì

着距离,心道:你不上来,在水田里走我看你要走到何时?

说是迟那是快,老徐刚一向后挪步,彭天恒就猛地向前一跳,提刀向老徐的肚子上捅。老徐看得来势,也顺势向边上一跳避过攻击,田坎太窄步子都摆不开一不留神就得踩到水田里去。

虽然轻松躲过一击,但一味后退会放彭天恒上来,白白丢失居高临下、活动比陷在泥里更灵活的地形优势。于是老徐收住身势向后的惯性,飞快地向前跨出一步,拿着匕首对着彭天恒的脑袋横扫过去。彭天恒站稳下盘,上身轻轻向后一仰就躲了过去。照面一个来回不分胜负,两个出身军官的人身手看来没有本质的代差。

老徐也是经验丰富,情知一招不一定凑效,用力不老容易控zhì

惯性。果然彭天恒腰力相当了得,上身后仰马上就向左一扭硬生生把上身变为前倾,拿刀攻击老徐的下路。老徐提起另一条腿,准确地向他的右小臂踢过去,“砰”地一声撞击,彭天恒愣是用胳膊拧大腿,硬挡了一记,虽然短刀被大力一震飞了出去,身体却稳稳地没动弹;左手随即伸出抓老徐定下盘的那条腿。老徐另一条腿刚刚踢出去没着地,另一条腿眼看要被抓没借力点不好移动,只好猛地向上一跳;但这一跳就没法在空中做方向性的改变了,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大不了把腿尽量往上收。

彭天恒不慌不忙地等着老徐的腿落下来,才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猛下往怀里一拉。老徐在空中就情知这一招不能躲过去,只好留后手,身体被拉得一歪横摔下来,瞬间他便扔掉了匕首,双手一起按在田坎地面上一借力,趁势送被抓的那只脚猛向彭天恒正踢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彭天恒正看准老徐的赤脚,准bèi

用另一只手将他的脚踝弄脱臼,不料那赤脚来势忽然变急,一个没注意下巴就“砰”地吃了一脚,头昏脑胀没控zhì

住力道身体向后摔去。瞬间之后老徐也横摔到了水田里,他早就预计,很快就让脚脱离了彭天恒的控zhì

,翻身过来向他扑过去,一把掐向他的脖子。老徐那铁钳似的的老手要是掐中了脖子,喉咙怕是瞬间要断,彭天恒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反应倒快,挣扎着躲了过去,老徐一手按进了水里,另一只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彭天恒的嘴鼻立kè

将他的脑袋往泥水里按。

“啪!”老徐的脑袋一侧耳朵里一声巨响,侧脸挨了一巴掌,顿时七荤八素。

彭天恒趁势掰开老徐的手,脑袋从泥水里冒出来,“呸”地吐了一大口泥水,又一拳向老徐的脑门挥了过去。老徐伸出胳膊一挡,“砰”地一声,身体就被震得侧摔下去。彭天恒趁势反败为胜,猛地向泥水中的老徐扑下,将其按进泥水里。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愤nù

的娇斥,只见一个穿破旧短衣的娘们提着匕首冲来了,她的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手提明晃晃的半人高长剑,好他|娘|的吓人!

彭天恒一肚子火,但他不是个没脑子的人,情知眼下最重yào

的是先脱身,不愿意浪费一丁点时间。他立kè

放开混在泥水里的老徐,又跳又爬上了田坎,转头寻他的同伙被牛撞进田里的文人。

“郑先生!快起来!”彭天恒猛|喘了几口气,喊了一声,不料那人正仰在倒塌的稻子和泥水中一动不动,好像被牛一撞就晕了过去。

他急忙奔过去,正想下田去拉人,追来的娘们却快到鼻子底下了,要带人除非先和他们过几手才有机会;又见那泥水里的老徐也爬了起来,猛甩脑袋上的泥水,拿手在脸上一抹。

那拿着匕首的娘们和拿长剑的青年身手怎么样不知dào

,彭天恒知dào

光是那老头子就很难对付,刚才最后占了优势,一心急没把他往死|里弄可能有点失误。

容不得彭天恒多想,他一咬牙撒腿就跑,先保住自己性命再说,不然性命都丢了其他什么玩意对他来说都是白搭。

“爷爷!”徐文君大喊了一声。

张宁见状忙道:“老徐没事,赶紧先追人!”

老徐那样子死不了就不算事,但跑了彭天恒真是要人命啊!老徐也开口道:“文君赶快追,老朽误事了!”一面说一面连走带爬地从泥水里往田坎上挣扎。张宁见他这般拼命的表现,心里几乎就原谅了老徐,打不赢又不是不尽lì

,怪他有什么用?

文君随即追了出去,老徐上来之后也一面咳出泥水,一面尾随而去。岁数那么大了还干拼命的活,真是人生苦辛之味全在眼前,张宁也没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

事情已经搞成这般,张宁再去跺脚怨天怨地毫无用处,自己追上去也没用。他注意到了水田里还有个人,彭天恒喊“郑先生”,可能有点身份,如果真是要紧人物到时候拿来做筹码交换东西。他便提着剑走了过去,细瞧了一下发xiàn

那厮昏迷不醒,那正好。

张宁立kè

解了自己的布条腰带,跳下水田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的双手反绑了再说。然后才把人拖了上来,一番折腾那人便悠悠醒转过来,瞪着张宁说不出一句话。张宁立kè

挥了挥长剑,声色俱厉道:“规矩点,乱动一下一刀捅了你!”

“好说好说,先生拿的是剑……”这个中年人看起来好像很镇定似的。不过也是嘴皮子镇定,起先张宁亲眼看见他被一头牛就撂翻了。这么看来,好像这人和张宁倒是一路货,甚至还不如,想当年他张宁可是在好几个人围攻中翻|墙成功跑掉了的。

第六十五章 三寸不烂之舌

老徐和文君空手而返,见张宁已牵马出来,正押着一个被反绑的人在大路上,老徐便喊道:“庄子里出动马队了!”

张宁听罢也不搭话,赶紧把马牵到路边的土坡旁,用剑指着中年文士:“上马,敢捣乱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说着还举起半人高明晃晃的长剑,作势随时都会砍下去一样。中年人没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上马,缰绳却被张宁一直拽在手里。

这时老徐等人奔到了面前,张宁便用很快语速下令道:“老徐骑这匹马,控zhì

住这个俘虏别让他瞎折腾,咱们上马出发!”

由于马匹等提前准bèi

,张宁等上路时还没见着后面马队的影,马蹄声也听太清估计没几匹马。不过老徐看来不是张飞那种一人干千军的主,加上彭天恒也不是吃素的,硬拼不是办法,先跑路才是王道。

“我办事不力……”老徐有些愧疚地在马上说道。

张宁道:“先别说这个,回去再说,现在你最要紧的是看好这个俘虏,没抓住贼人,此人也用处不小。”

路过仪真县城,张宁下令不进城,直接向扬州的大路上走。因为仪真县的客栈里布置有谢隽的人,张宁亲自安排的,万一弄出什么动静不巧被密探看到了,又是个麻烦。

过了仪真县,再不见追兵的一点影儿。老徐便解释道:“那汉子的手段不算太高明,好几回合我都占了上风,但他身强力壮没奈何住他,最后又掉进了泥水里成了扭打的局面,体力优势就明显了……老朽终究是岁数不饶人,体力跟不上。不过如果在宽敞地方拿长兵器对打,我应该能赢他。”

“你是张平安?”中年人忽然开口问道。

张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他又道:“我听桃花仙子提过你……还有方姑娘。”

“闭嘴!你想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我,怕是找错人了。”张宁骂了一句。

徐文君忍不住说道:“咱们张大人也是靠这个的,爷爷没打赢那大胡子,东家胜一个给我们开开眼界?”

“我自有办法对付此人,安全弄回去再说。”张宁道。

临近扬州时,张宁又叫老徐拿银子去一个镇子上买马车,好将俘虏装在车里弄进城,免得被绑在马上太显眼。进城没什么阻碍,大白天的张宁又是官,一路绿灯。

径直回了北城老徐住的小巷子,连人带车给弄进了院子里才消停了会儿。三人闩上院门,这才把中年人押下来进一间厢房。张宁觉得自己是在绑架,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堵着一团布。遂依样学习,忙活指挥找绳子将俘虏五花大绑在一把梨花椅子上,又觉得此人没问他话也说太聒噪,把嘴也堵上了。

忙活了一阵,老徐坐下来歇气,文君忙着去烧水,老徐和俘虏一身都是泥水,得洗澡换衣服。张宁便在那人身上乱摸,想搜搜有什么东西,就算搜点钱出来也好。不料那人之前不挣扎此时就挣扎了几下,拿眼瞪着张宁“呜呜”地从嘴里发出声音想说什么的样子,幸好预先把他的嘴堵上了也省得听他废话。

果然从腰里的袋子里搜出了一些银子铜钱和银票,这家伙还是个大款,随身带着几十两现钱。不好意思张宁只好笑纳了。他又在中年人的怀里摸到了一件什么东西,便毫不客气地伸进去摸了摸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

信封已经打湿,张宁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纸抽了出来,摊开放在桌子上。有信封的保护,纸张虽然有点湿了,却没被泡烂,大约能辨认出字来。

中年人不挣扎了,却瞪圆了双目看着桌子上的纸,只是他无可奈何。

张宁见他的表情,更加好奇,遂马上去辨认纸上的字:大事正是要紧时候,传令彭天恒不计损耗引伪朝鹰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

二十六年?张宁掐指一算,只有用建文年号才算得到二十六年去,这厮是乱党无疑。他看了一眼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也不问什么,拿走了纸,叫老徐也一起出来。

二人一起到了厨房,文君正在烧水,一身湿的老徐便坐到灶前去添柴也好烤火。张宁道:“这件事一开始的目标是抓住络腮胡大汉,现在没成功,所以赏钱……”

老徐道:“既然有规矩,老朽绝无怨言,东家按规矩办便是。”

“听我说完。”张宁道,“所以一开始承诺的赏钱一分没有,但抓住的这个人挺有用,功是功过是过,后面这一功赏银一百两,二位可服?”

老徐有些诧异,随即便点头,文君没说话老徐在场都是他说了算。

张宁又掏出一个钱袋,就是从俘虏身上搜来的,将里面银的铜的纸的倒在灶头上,然后将袋子丢进火里烧了。他指着那些钱道:“抓住俘虏是二位之力,现在额外分赃。你们一人一半。”

这么一弄事情搞出诸多周折,赏钱其实差不多,只是说法不同。本来老徐觉得放走了目标人物事情办砸了,没想到张宁那么厚道,倒有点不好意思:“要说分赃东家也有一份。”

张宁笑道:“论功分赃。钱是我出、物是我出,我是做东的,我要功劳干什么、问谁要赏?所以功劳都是你们的。”

祖孙俩一下子就得了大约一百五十两,差不多相当于十万块吧,干一票才花几天时间,确实是暴富。这身家如果在小地方,完全算得上一地小财主了。

老徐虽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不禁面露红光,心情大好。

“抓俘虏的赏银下回给你们,我没带银票。”张宁正色道,“下面还有一些收尾的事儿,同样马虎不得……”

他琢磨着自己在扬州几个月除了和方泠有联系,也没见有不明身份的人跟踪,这处院子不一定乱党找得到,而且他们要进府城干一票也挺不容易,城里管得比较严;但他作为桃花山庄注意到的人,做好心理准bèi

不是坏事。想罢便说:“如果有人来劫人,你们就拿人质威胁,他们不管死活抢夺,你们就先想办法跑,别管人质了。”

“不对俘虏动手?”老徐问道。

张宁想起那家伙说起方姑娘又是桃花仙子的,便摇摇头:“别杀他,在城里做下命案诸多麻烦。”

就算万一人被劫了,拿着手里这张纸换自己那张诗,大约还是可以的。至于官府那边就不用操|心了,没人会不经张宁跑来乱搞,扬州密探这边张宁的官最大,要私自对他动手动脚要么越级请示上峰需yào

费时日、要么就是吃饱了撑的嫌自己混得太安稳,官场和江湖还是很有点区别。

第六十六章 交换

坐在了碧园的茶间里,听着唱腔不上心乍一听就像靡靡之音一般。回想起在现代的地铁或公交车上时,他也喜欢戴个耳机听音乐,如今不同了是听戏、真人唱的。偶然之间发xiàn

了一点两者不同之处:歌曲听久了,可以完全当作背景音乐一般不受影响地想别的事;但戏不同,很容易干扰人的注意力,因为戏音的穿透力太强,至少在碧园听的戏是这样。

唱戏的唱戏,品茶的品茶,偶尔有三两客人从厅里进出,这里面的雅间相对高档价格更贵,人不太多也不那么纷繁吵闹。一切如常。不过张宁着实感觉到了自己的“存zài

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只一个人在重点关注着自己,这在前世很少体验到。

记得十多岁的时候就是流行“三八线”那会儿,和一个邻家女孩儿关系很好,便经常和她腻一块儿,不想那些屁不懂的孩子经常起哄,那妹子的父母可能也提醒过她,然后她就不和自己一起了,说有闲言碎语。当时着实伤感了好一阵子,默默地关注着那妹子,却被人忽视,毫无存zài

感。

张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端起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那微微的涩味宛若青春的青涩,带着丝丝甜蜜又有微微忧伤。

站着的赵二娘没敢坐,有些愧疚和担忧地说:“当时庄子里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出事了,我以为是咱们的人开始动手,如果不想办法脱身,我的嫌疑最大那彭天恒肯定叫我生不如死,就急着寻机逃跑……”

“詹烛离刚刚才拿着能调兵的公文从南京回来,我们还没动身,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人动手了?”谢隽的脸色十分难看,眼看煮熟的功劳就这么飞了,他有火气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你这么一跑,还直接回扬州来了,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那姓彭的还会在庄子上坐以待毙?!当初把大事交给你,你是怎么说的?现在又怎么说?”

赵二娘道:“要不我现在回大树坳村去,既然不是我们的人,彭天恒可能怀疑不到我头上。上回我就跑过一次,再跑一次我能想到办法化解。”

“不行!”张宁这时立kè

斩钉截铁地开口说了两个字。

怎么回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时赵二娘再落进彭天恒手里,只有一个死字。

“张大人,您说现在该怎么办?”谢隽皱眉道,想了想又说,“赵二娘虽是妇人,但同是咱们的细作拿的钱不比男人少,自然应该和其他人一样一视同仁。”

赵二娘站直了身体:“大人让我回去吧!”

可能正如谢隽说的规矩一样,有赏就有罚的,坏事的人会受到惩罚,这大约是赵二娘愿意冒险的原因。但再张宁看来她不是去冒险,而是去送死……而她失败的原因不是她做得不好,而因为张宁是“内贼”。他怎么能让一个妇女来顶罪呢?有些事他实在过不了自己一关,干不出来的;何况赵二娘不一定能顶得了这个罪,张宁从来不把上头那些动嘴皮子决策的人当草包。

张宁道:“事情太巧了点,你们不觉得咱们内部可能有乱党的细作?咱们能派细作混进去,别人为什么不能?”恶人先告状大约便是如此。

谢隽想了想道:“不容易啊,官府用的人,不是随便查查家底就了事的,要查祖上三代。”

“那京里发生的御膳钦案又是怎么回事?皇上身边的人比咱们这里严格吧?”张宁道。

又是钦案,又是到南京请调兵令,这件事不算小,失败了不是随口忽悠能过去的。张宁琢磨着,上奏的文章怎么写?

“可是……”谢隽一脸不甘心和担忧,办事不力有可能撤职查办或者调离现在的位置,苦心的经营的碧园……

张宁道:“赵二娘有功,事情泄露的罪责不在于她,该赏还得赏。其它的事我自有主张,若是上峰降罪,我不会把责任推卸到下属身上。”

赵二娘顿时有些动容,久久关注着张宁那张年轻的脸。谢隽听到那口话,也有点不好意思:“咱们扬州上下一体,责任也不是在张大人一人。”

张宁淡定地说道:“这里我的职务最大,凡事都是我在决断,出了事我不扛着怎么行?”

降罪什么的他毫无压力,只要不是屁|股歪,还能杀头不成?大不了降职罚俸什么的,身外之物看淡点就好。况且他还有一手,也许能反转局面。

“这件事暂时偃旗息鼓,我想法子上奏善后。”张宁不容分说地道,“赵二娘以前的身份全部作废,功劳降低一等给她赏钱,找个地方歇一阵避一下风头。”

张宁把话说明白,谢隽如果脑子够用就不会私自继xù

捣鼓,否则出了事他就得扛着,而不是张宁了。

打法了赵二娘等人,谢隽又递上来一个纸包。张宁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大人您别误会,时候是不怎么巧……”谢隽也很正经地说,好像说的是真心话一样,“不过老早就想给你了,前阵子不是公务太紧么?天气越来越热,兄弟们的一点小意思,您买些冰块防暑。”

“冰敬?”张宁故作惊诧道,“咱们这地方也时兴这个?”

谢隽陪着笑脸道:“是有这么个规矩,只是大伙不会挂在嘴边。”

“如此……那我倒不好独立特行。”张宁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又把银子收了,然后放低声音忽悠道,“谢老板尽管放心,万一这事儿上峰要追究,我会把责任全扛下不会连累兄弟们……你先别说感激的话,实话给你说,我在上边有人,还怕担这点事?”

听张宁说得这么直白,谢隽瞪眼之余,也急忙表了敬意:“在张大人手下办差,实乃我等三生之幸!”

谢隽又要设宴招待,张宁心里本来挂着其它事,但一琢磨干脆答yīng

赴宴。拿着人质交换东西的事,要联系上乱党那边是有途径的,方泠不是联络人?

不过他觉得稳住气最好,主动去联系他们,好像自己现在还没主动权一样……实jì

上局面全在老子这边。不换也行,显然那俘虏非等闲私盐份子,完全存zài

可能我直接把人往上面交;之后才扯出桃花诗的把柄,作用就不大了;如果我和乱党勾结,又怎么会把重yào

份子抓捕上去?到时候桃花诗的事儿再找借口解释,被牵连就很好说话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张宁反制手段的可能性。实jì

上他不愿意这么干,立功事小,方泠那里不好交待,那俘虏认识方泠可能还有不小的关系。做人嘛还是要有点诚意,美女都那么有诚意的怎好做黑心人?

有时候很多不是那么重yào

的人无非是人生一个阶段的过客,可人生难道不是一段一段的路组成的吗?只求结果,结果是什么?无非是坟墓与尘埃,每个人的归宿。

果然没过多久方泠就派人递信来了,约张宁见面。和一首桃花诗比起来,对方是比较在意那个人,张宁拿到信就不禁得yì

地笑了笑。

乘一段北城河的水路,穿一片已是茂盛成荫的柳树,来到了那幽幽的别院。这不是世外桃源,风景不错说成是别墅可能恰当一些。

“你闹腾那么多事儿,要的东西在桌子上。”方泠看着他柔柔地一笑,“桃花山庄不久才送来的,让我想办法用它换人。你要是想换呢就收了它或者烧了;不想换就别动它,不然我可不好交差,没容身之地了。”

张宁与她四目相对,随即也微笑了一下,走到桌子前拿起上面的纸细瞧了一下,是自己的亲笔。字迹这东西模仿也许能仿个八九成像,但完全一样是不可能的,就像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何况是他自己写的,辨认起来毫无难度。

他便将诗放在蜡烛旁点燃了,方泠没有阻止。

“没想到彭天恒如此爽快,那个人很重yào

?”张宁问道。

方泠温柔地把茶杯放在他旁边,凑过来悄悄说道:“郑洽,你当着这官肯定听说过。”

二十二遗臣之一,建文身边的近臣,果然是条大鱼。胡部堂辛辛苦苦近二十年,就只成功逮捕或击毙了四个。

张宁淡定地握住她嫩|滑的小手,说道:“我回去就放人,让他过来找你……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方泠掩嘴轻笑:“叔伯辈的人,平安说能有什么关系?你呀,心眼还挺小的。只许你们男子花天酒地肆意放|纵,咱们连见个人,是男的都要多心?”

张宁想了想,耐心地说道:“你觉得夫子公子们肆意放|纵是好还是坏?”

“那还用说,视女子如玩物,只有夫子们才找得出歪理来,好像正大光明似的。”

张宁点头道:“那便是了,既然不是好事,妇人们怨不公平、难道也想与男人一样肆意放|纵同流合污?”

方泠一语顿塞,便娇嗔着举起粉拳打他:“你也说歪理,不依你!”

第六十七章 盆景

一笑一颦、一喜一嗔,不论她是名媛还是曾惊艳四座,在某个人面前也会有小女儿作态的一面,或许能这样在她心里反而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肆|意在张宁面前打闹,饶是古代的妇人规矩礼仪那么多,但喜悦时的天真仿佛是女子的天性。在张宁眼里,美女总之是美好的事物。他从小就不喜打闹,连逗孩子都不太会,所以此时倒显得有点呆板了;不过他仍然友善地微笑着,关注着她,尽量表达出一种肯定。

方泠打闹够了,便在凳子上坐下来歇气,毫不客气地端起张宁喝过的茶水灌了一口,不过在张宁看来此时的她少了许多束缚宛若天然之性,倒也另有一番可爱。

“不管怎样,这回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方泠微微|喘了几口气,脉脉含情地看着他,“郑叔叔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没想到能栽到你手里。你也真有胆识,一声不吭把那么多事全设计着办了!”

“完全是碰巧。”张宁淡定地说,“我不想被别人胁迫,无非是对付彭天恒,不料歪打正着。郑洽栽我手里,不是我英明神武,而是他手下的彭天恒太猪;这叫一个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他见了口水长流,轻易就让人打入内部,栽了能怨我不成?”

方泠笑道:“这不是你们的共同之处么?你不怕我是那个女细作一般的人?”

张宁摇头道:“不一样的,不过你要真是,我也不怨谁,心服口服。”

“我就爱瞧你这个样子。”方泠眼神迷离地说,“哎呀,张大人您就别自谦了,反正我觉得呀你挺厉害的,彭庄主也不是你说得那般没用。”

“都是浮云罢了。”张宁略有些淡然说道,偶然想起这种装|比手法是那苏公子用过的。想起苏公子,张宁便问,“方姑娘还在练戏曲么?”

方泠摇摇头:“练它作甚,我唱给谁听啊?”

张宁想起那日在花间会上惊艳四座,扬名江浙的“曲中谪仙”魂不守舍的夸张场面,心下莫名有些惋惜,便怜惜地看着她。方泠长得很漂亮,但长相不是她最值得关注的地方,美女嘛无非匀称、对称、协调;她最美的地方是一言一行的气质感觉,很柔很雅,如同一曲轻舞,偏偏又没有丝毫做作之处,一切自然而然,叫人和她呆一块心境就很受影响,心底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温和起来。

几乎没有人喜欢尔虞我诈的心态、去赞美黑暗与丑恶、去迷恋血腥与残暴,张宁也不例外,这样的温和、柔软与美好,他想是上天赐予人的礼物。

“那你在这里不是无趣得很?”张宁随口道。

方泠笑道:“哪里会?只要没有烦心事,我倒不嫌闲的,最近也有有趣的事……盆景。我一开始闲着就随意栽着消磨时间,不想很快发xiàn

很有意思哩。你瞧见没,床边那一盆迎客松,我栽种裁剪的。”

张宁回头看了一会儿:“我是外行,看不出什么玄虚来。不过松树被栽在一个盆里,好像挺别扭的,大自然的山中才应该是它的世界……和人一样。”

“哦?”方泠的眼珠子一转,仿佛领悟了,便轻笑道,“你的意思,不在乎我抛头露面唱曲?你那么小心眼的!”

张宁看着那盆盆景若有所悟地样子,淡淡地说道:“占有欲仿佛是人的天性,我不是古之圣贤,也不例外。但是后来我好像渐渐悟了,好的东西或是人,看着她好好地生长经lì

、过得好,自己也才能真zhèng

愉快坦然起来;而不是去占有破坏,那样的话心里真的好过吗?美好的事物,咱们可以用欣赏的心去看。”

他说着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点难受,因为想起了张小妹。

方泠微笑着细细地看着他,顺眼的一张脸、洁白的内衬衣领、干净的手指,仿佛能闻到皂角的清香,淡而洁净。她轻轻呢喃道:“我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候瞧你办的事和说的话,有股子官场的老旧陈腐味;可有时候又觉得你仿佛是初出茅庐的后生一样,傻傻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人人都应该有一抔最后的净土……”

“兴许是这样。”

……

张宁信守承诺,回去就放人。但是郑洽没有想象中那样如获大赦赶紧脱身,反而磨叽着要那封信。这倒让张宁更加确定了信的价值,留着大有用处。

“方姑娘带来的交换条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用你交换那首诗。现在东西我拿到了,人也如约奉还。公平交yì

童叟无欺,您又要讲价,只好免谈。”张宁冷淡地说道。

郑洽好言道:“那封信你拿着没用,何不做个人情附送?你我虽各为其主,并无私怨,何必把事儿做得太绝?”

张宁露出微怒,咄咄逼人上前一步:“你现在和我说人情、说事儿做得太绝?当初你们的人拿着一首诗就要挟我,何曾听你们说过人情、仁义?”

郑洽皱眉道:“此事绝非咱们的意思,全是那彭天恒自作主张。我也曾劝过他,但他不听。”

“多说无益!”张宁一拂袍袖,冷冷道,“你不仁我不义如此而已,谁也别说谁不对。好走不送,若是拖延得节外生枝,别怪张某人言而无信。”

“唉!”郑洽长叹一声,抱拳拱拱手,转身便走。到底是士大夫出身,张宁了解到他应该是进士,闹翻了还没失礼节。

张宁拿着那封信琢磨了好多天,这才决定了它的用场。也该上奏叙述公务的时候了。

既然入仕,谁不想步步高升,还有当官盼着被罢官降爵的不成?还有背黑锅顶罪责神马的,不是实在没有选择余地坚决不背那鸟黑锅!彭天恒是没抓住,但姓彭的在高层眼里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能和郑洽比分量?拿着郑洽额外看重的书信去充功,功过相抵,说不定比抓住彭天恒更有用。

怎么得来的这信?来龙去脉张宁也琢磨好了。抓捕彭天恒的事泄露,自己便怀疑有内贼,本来碧园的人就复杂,有内贼不是没有可能的,什么查祖上三代?比如那个美女苗歌、祖上三代什么情况?有嫌疑的不只她一个,反正没地儿查,除非泥沙并下一起下狱严刑逼供。加上张宁才任职几个月,他对下面的人不算知根知底,完全有理由怀疑内部问题……于是他便避开属下知情,直接找自家奴仆办事,依据碧园掌握的私盐贩子活动情况,让家奴混入其中见机行事,以期将功补过。

然后家奴偶然见到了个可疑的人,夜里入室盗取了一些随身之物回来交差,张宁便发xiàn

了这封信。

编排出的这个段子有一两处巧合可疑,但又没法完全否定其可能性,大致还说得过去。关键得看这封信的价值,如果是确有价值的真东西,怎么得来的就成细枝末节了;若是没什么价值,那还有啥好说的,这渎职加欺上的黑锅,只好认了。

上呈的书信和重yào

物证,张宁打算走正常路径,让詹烛离去送。虽然东西看起来很重yào

,但自己亲自送又有多大的效果,身手和跑江湖的经lì

哪样比得上詹烛离,反而增大了目标画蛇添足。况且詹烛离既然被任命为联系扬州和南京的信使,应该问题不大。

直接交给南京礼部郎中吴庸,张宁的直属上司。这样一来,如果有功也分吴庸一份,随手人情;如果不先给他,越级上呈胡部堂的话,多少是件得罪人的事。

张宁将东西全数漆封在信筒里,盖上印信密封,交给詹烛离道:“尽快送到上峰手里,必须让上峰亲自接手。”

詹烛离正色抱拳应命。

一旁的谢隽神情复杂,很好奇的样子,因为他没看到信的内容。以前上宁上奏公务,通常会和核心的两三个人商量商量,这回却谁也没参与。难怪谢隽眼睛里露出那样的眼神了,好像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子过节费冰敬样样不少,您也口头上说得好好的,会不会笑里藏刀私下里把老子卖了做替罪羊?

张宁交接了正事,便在茶案旁坐了下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着瞧罢。”

上呈公文里虽然没将功劳分给下面的人一份,但张宁也不是想独占,实在编故事忽悠人不容易……不过要说背后卖人,那倒是完全不存zài

的,怀疑有内贼不是哪个人的错。

谢隽听了那句话很快回过味儿来,忙上前道:“兄弟们还信不过张大人么,您说笑了。”

“我说啥了?”张宁指着外头的弹唱道,“听戏、品茶,话说咱们碧园的戏子有长进,熟能生巧是良训。”

“是是……”

唱的还是那风化体,教人懂伦理纲常的故事,或是传说了几百上千年的传奇,唐传奇什么的。

第六十八章 一出仙人跳

山林、薄雾、土院茅屋、篱笆、蓬门,郑洽一脱身出来,很快就约彭天恒在这里见面,就是上回那柴户家中,目前看来还是一个没有暴露的地点。

坐在边上的彭天恒看起来焦头烂额的,眉头紧锁。不说现在情况混乱处境堪忧,就是手下收购起来的大量私盐、极可能运不出去,官府那边可能已经掌握了他贩运私盐的活动迹象,现在这种风头上强运风险太大,而手下那么多兄弟要吃饭,赔本加维持成本就够他喝一壶。色字头上有一把刀,如今彭天恒才想起来这个,这回确实太掉以轻心。

气氛不太好,连随行而来桃花仙子见了郑叔叔也没有像上回那般表现娇憨,严肃了不少。

“一定是那个荡|妇胡氏!”彭天恒咬牙道。

郑洽道:“事情已经出了,回头看不如往前看。上回我急着找你,本来有一件大事需yào

你去办,这下泄密了,眼下首要是设法弥补,否则你我一死难以谢罪!”

“对了,上次究竟为了个什么事?”彭天恒问道。

郑洽沉吟片刻,谨慎地说道:“现在只能暂且放下,我被逮之后被搜走了一封上边的密信,得想办法拿回来。事情虽然泄密,但只要拿回证据,按照官场那套繁琐案牍规矩,又有许多文官众口莫一,伪朝廷很难有什么反应。所以拿回那封密信,之前出了什么事都可以弥补!”

彭天恒道:“那姓张的官如今没有了顾忌,除非冒险进扬州去强夺,否则还有何计可施?”

“不计损耗!”郑洽加重口气道,“你在扬州地界上的经营就算丢光了,只要立功上头不会不管你。”

“属下明白了。”彭天恒抱拳道,心下却对郑洽的承诺不怎么乐观。他是个武官出身的人,情知手里没钱没人和没兵的将帅一样说不起话的。特别是如今建文老主人自身难保的情况,作为武将没点军阀思维就是傻。

彭天恒和郑洽的会面时间不长,很快就各自离开了山林间的柴户篱笆院子。

……他一回自己的地盘,立kè

就召集了几个头目、包括桃花仙子,根本不提郑洽的事,只吩咐他们派人到扬州城周围的水陆交通要点蹲守,寻那“胡氏”的踪迹。

桃花仙子私下提醒他:“郑叔叔不是交待首要的事是夺张宁手里的密信?”

彭天恒压抑住一肚子的愤nù

,冷冷说道:“郑先生被抓已过多日,那东西是不是在姓张的手里难说,如果咱们贸然行动东西没拿到反而打草惊蛇,接下来更难办。先抓个他们的人着手,查清楚那东西的下落再说。”

“我觉得……”桃花仙子想说他急着报私仇,但见彭天恒的脸色,终于没说出来,迟疑了片刻只道,“听庄主的。”

桃花仙子在江湖上多年,很明白自己这帮人的处境,有上下组织不假,但比较松散,怎么容身怎么过活基本还得靠自己。建文朝廷早就崩溃了没有财政没有势力地盘,拿什么管旧臣的死活?所以跑江湖的还是跑江湖,做奴做婢的还是得低声下气活下去。好坏看自己的本事,方泠住在保扬湖两岸是人家自己有钱;桃花仙子现在就是靠私盐过活,彭庄主的话和郑叔叔的比起来孰轻孰重最终看得看利益。

前一次上头布置刺杀永乐皇帝的一出,应该也是为了利用遗臣们的仇恨来笼络人心,方能维持住已经非常松散的联系。

等桃花仙子一走,彭天恒就丢下自己的伪装,怒色尽显,一拳捶在桌子上,脱口道:“老子活剥了你!”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进行得非常容易,不到两天下面的人就跟到了“胡氏”的踪迹,那娘们先在保扬湖出现了一次和一个年轻小生勾搭,然后见到她在扬州内外城各大商铺大把花钱,买了各种丝绸绫罗去裁缝铺做衣服,又在珠宝铺、胭脂水粉铺花了不少银子。估计得了不少赏钱忍耐不住早早就出来挥霍了,和彭天恒亲眼见的一个小媳妇作派就仿佛两个人。

被出卖、被愚弄的滋味不好受,又听到那娘们却还在逍遥快活,彭天恒怒不可遏,什么都无法阻挡他报复的心情。他也意识到存zài

诱饵的可能,但不出这口恶气着实难受。

于是他下令手下盯住“胡氏”,伺机将其抓住。

赵二娘这么在外头乱晃,机会破绽实在太多了。她正约了新勾搭上的年轻公子到住处私会,那公子见她着绫罗绸缎挂金玉珠宝,还以为是某富家的少|妇,二人是郎有意妾有情地勾搭火热。

不料忽然住处就闯进来几个陌生汉子,手持利器控zhì

住了二人。年轻公子见凶器大惊失色,又怒又怕地说:“你们演的是一出仙人跳?我没钱!”

“去|你|娘|的仙人跳。”一个汉子骂了一句,“想活就别瞎咧咧。”

带头大哥一听被误以为是仙人跳倒好,正愁这小子不好处理。大伙虽是脑袋别裤腰带的亡命徒,乱灭口也不是好玩的,没必要的命案总之容易搞上麻烦。大哥就开口道:“你在这里私会有夫之妇,还有理了?”

赵二娘心里明白了八分,没管他们的口舌之争,忽然一挣想往外面跑,然后脚下就莫名踢到了什么东西,“扑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救……”刚喊出一个字,眼前就一黑,头上“嗡”地一声巨响,挨了一记。

小生见赵二娘嘴角流血倒在地上,顿时目瞪口呆,打这么狠不像是仙人跳啊,真惹上有夫之妇了?他膝下一软跪在凳子前:“大哥,在下不知dào

她是有家室的人啊,不知者无罪……”

“带走!”那汉子吩咐一声,几个人便围上去将赵二娘绑住,堵了嘴又拿布蒙住头。这阵仗将那小生吓得是身上发颤。

好在几个汉子没把他怎样,绑了赵二娘上马车就走。外头已经没动静了许久,小生才探头探脑地出门来,也不敢声张,急着溜之大吉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二娘先被安置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山沟里,那地方本来是用于暂存收购上来的盐的小窝点。彭天恒也多少留了心眼,怕赵二娘是个饵,没有马上处理这事;而是另外派了一拨人在远近设暗哨看情况,几天都没什么动静,他才渐渐放心了。这回他留心了,行踪没告sù

任何人,更没交代去不去处理“胡氏”、什么时候去。

这事儿确实是个饵。

谢隽左右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告sù

了张宁,此时张宁正在碧园生气。他一脸的怒气,很着急的样子,下边的人还真是没见过他如此表现,以前都是不急不慢的样子好像漫不经心的,喜怒形于色很少见。

“我是怎么交代的?是叫你给赵二娘应得的赏钱,让他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张宁指着谢隽的鼻子,“你肯定是故yì

让她出去招摇,她就是被当成了饵,被自己人卖了!”

谢隽哈着腰,但他好像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像将赵二娘作为牺牲品不是多大一回事;作为决策者的采访使和他这个密探头目,更没有必要去计较一个小人物的死活。

正是谢隽这种态度激怒了张宁,张宁骂道:“擅作主张,你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因此产生的后果,你自己担着!”

“属下一时糊涂……”谢隽随口认错,但这事儿能有什么后果?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牺牲掉赵二娘,损失一个密探有多少影响;而逮捕彭天恒整体局面本来就失手了,这回多个机会就算没成功,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

谢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宁意识到自己这个年轻官员确实没能完全制服住下头这帮人,冲他大吼大叫有什么用?张宁非常生气,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心道:有机会要给这个谢隽穿小鞋,他才会清楚不听话要付出代价。

张宁便干脆坐了下来,冷着一张脸思索。

一个目光只局限于碧园经营的庸人,竟然也可以自作主张挑衅上峰?为什么?张宁突然感觉受到了侮辱……已经死去的旧灵魂仿佛在用骄傲的姿态来耻笑自己!

谢隽好言道:“张大人息怒,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次有了接近彭天恒的机会,咱们……”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谈对错的时候。”张宁淡淡地说道,“你立kè

召集碧园所有兄弟,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聚集完毕,我们立kè

赶去救人!”

谢隽顿时愕然:“彭天恒还没有出现,现在这情况说明他极可能上钩了,我们这会儿赶过去岂不前功尽弃?”

“你没听明白我的话,这里谁说了算,你要抗命?”张宁吐字清楚不急不缓地说,他又回顾送信归来的詹烛离、沏茶的苗歌以及两名密探头目,“只要我一天能作主,一天也不允许出卖自己人。谢老板这样做,以后谁还敢为你卖命?”

一句话让詹烛离等人都肃然起来,谢隽意识到自己长期作为地头蛇的威信受到了打击,一时间十分尴尬。

第六十九章 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阳光明媚,生机勃发的大自然,树木茂盛鸟儿欢乐地喳喳鸣叫,窝在山沟里的一排瓦房也和自然融为一体分外幽静。温暖的午后,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如果沏上一壶下午茶和友人聊聊书画或者半卧在竹塌上小睡一会儿,都不失为一个静宁惬意的午后。

但太阳下面总会有阴影,天上的太阳如同地上的集权,总会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人就在下面。”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子复杂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地下室,里面堆放着一袋袋的盐巴,垫底的有些盐化了,盐水让地面湿漉漉的。

阴|湿、腐败、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走下去的人正是彭天恒,他拿了根火把在盆里的炭火上点燃,向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走过去。那人埋着头一声不吭,彭天恒一把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掰,将火把凑过去,一脸匀称的女人脸,正是那“胡氏”。

“嘿嘿。”彭天恒干笑了一声。

赵二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惧意,用哀求的口气说道:“奴家也不想得罪彭庄主,只是身不由己……您给奴家一个机会好好补偿……”

“喀……呸!”彭天恒从喉咙里压出一口痰来,一口吐在了赵二娘的脸上,“贱|货!抖一抖奶|子张开|腿就能笑笑没事儿了?”

彭天恒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猛地一撕,一对白生生的滚圆玩意就露了出来。赵二娘痛呼了一声,只见白肉上很快出现一道嫣红的抓痕,颜色越来越深,血珠子慢慢渗出来。

“您别着急,慢点儿,这回一定依您。”赵二娘忍住疼痛,讨好地说。

“真他|妈|的一个荡|货!”彭天恒鄙夷地骂道,“老子当初怎么看走眼了你?”

不知怎地,初见赵二娘时心里猫挠似的痒,现在她一副主动献|身的样子时,彭天恒反倒觉得这个娘们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代之以愤nù

和反感。他粗暴地一把抓住一个肉|球,用力一捏,捏得赵二娘惨叫了一声。捏在手里不过是一团肉,老子当初竟然为这玩意弄得如此狼狈!

越想越生气,彭天恒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把剪刀,立kè

便跳了过来。赵二娘一看脸都白了:“你……你要干什么?”彭天恒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揪过来,赵二娘见状脑子“嗡”地一声。她没来得及想什么,听到“嗤”轻轻一声沉闷的声音,她就感觉胸口上突然钻心的疼痛。血立kè

冒了出来,赵二娘这才拼命挣扎嘶声大叫。彭天恒左手伸过去捏住她的嘴,强行将沾满鲜血的手指捏着那剪下来的玩意塞进她的嘴里。

放开她后,她的眼泪顿时就如胸口的血一般冒了出来,半张血淋淋的嘴,牙关“咯咯”响起来,恐惧的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想被糙是吧?”彭天恒回头看向火盆,里面装着燃烧的木柴木炭木棍,他便丢掉剪刀转身而去。

陷入呆滞的赵二娘立kè

就复苏了,她隐隐猜到了彭天恒想干什么,顿时剧烈挣扎起来:“不要、不要……求求您了……不要啊!”

由于挣扎得太过猛烈,绳子将一部分皮肤磨得血肉模糊,但她竟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犹自乱折腾手脚被绑动弹不得,那深深顶入地面的木桩几乎要被她拔起来。

彭天恒充耳不闻,在火盆里挑挑拣拣的,专挑一些大小适合的圆木棍。赵二娘眼睁睁地看着,苦苦哀求,短短的时间好像耗费了她半生,“你杀了我吧,杀了我解恨!”

彭天恒挑好了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火焰在未烧尽的炭上乱串、半截火炭亮通通的。他走近来,发xiàn

赵二娘的下身还穿着裙子裤子,便两下扯烂了裙子,裤子却结实一只手逮住撕了两下都没破。他只好将火棍放下,双手去撕。

赵二娘的双腿颤得像筛糠似的。一不留神彭天恒感觉手上热乎乎的一湿,又闻到了一股味儿,便笑道:“吓|尿|了啊?”他一下子感觉愉快起来,非常享shòu

这种报复的快|感;特别还没动手之前给予赵二娘的心理压力,他一看到赵二娘处于极度惊惧和无助中,就说不出的高兴。

“妈|的,还没解脚上的绳子,怎么分开|腿?”彭天恒便故yì

说道,而且动作也慢吞吞地缓了下来。

赵二娘一会儿恶毒地咒骂,一会儿苦苦哀求,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乱了,乱发之中惊恐的眼睛分外明亮。

……阴|湿的盐堆里散发着恶臭和糊味,赵二娘耷拉着脑袋已经昏迷过去了。彭天恒正在兴头上,她却突然毫无知觉了,实在扫兴。他便想找桶水把人弄醒,但这藏盐之处不放水的,本身防潮就困难、怎么会搁水在里面?他见湿漉漉的地面上半化的盐水,立kè

就有了主意,便俯身抓起一把湿淋淋的盐往赵二娘胸脯上的伤口捂了过去,狠狠地揉了两揉,果然有奇效,她很快就在痛苦的呻|吟中醒转过来。

那呻|吟之声,有如十八层地府里正在受煎熬的无数鬼魂在呜咽,瘆人得慌,简直不像是活人的声音。

彭天恒“哈哈”大笑,不料腐朽的木板门猛地就被推开了,只见是一个手下,正待要发火。那手下就急道:“官兵来了!”彭天恒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不容多问,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不料地面湿的,心里一慌脚下一滑,他壮肥的身体就沉重地摔在地上。

他来不及管疼痛和摔伤,十分狼狈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连爬带跳上了台阶,猛地向门口冲出去。

黯淡的房间里暂时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奇怪的丝丝声音,乱发中一双死灰的眼睛瞪着,就像死不瞑目的人的眼球,眨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再次被推开,一缕阳光窥探了进来。很暖很亮有如梦幻般的光。能看见那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在跳舞在轻快地飞扬。

许多人骤然就出现在那里,好像画里远景中的人儿,很虚幻很遥远。当人们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时,发xiàn

一切都不同了。真是招人嫌的阳光,里面有股子丑陋的气味。

张宁站在门口愣了愣,随即转过身:“快马通知陈将军,立kè

封锁全县水陆道路,任何人不得来往。其他人都去找彭天恒,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又对身边的老徐道:“你去尽快找个郎中来,记得带药。”

“文君也懂救治外伤,我去寻药。”老徐忙道。

张宁说完走了下去,一张脸毫无血色,文君跟在后面脸色也差不多。有两个人守在门口掩上了门,因为里面的赵二娘没穿衣服惨不忍睹,实在应该遮掩一下。

里面有股子复杂的臭味,眼前的情形让张宁的世界观都受到了挑zhàn

。他默默地走到赵二娘面前。

“张……大人。”赵二娘声音沙哑地开口吐出几个字来。张宁的眼睛里闪闪乱转,牙紧紧咬着,轻轻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赶紧拔出剑来割断她身上的绳子将其解开,赵二娘软软地倒在张宁的怀里,他急忙抱住,回头对文君说道:“扶着。”然后忙脱下身上的棉布直缀披在张二娘的身上将她的身体裹住。

文君一时慌乱没扶稳,张宁急忙又将赵二娘抱在怀里,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就像一场噩梦,很快会过去的。”

赵二娘缓缓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呜呜”哽咽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张宁心里极度难受,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赵二娘遭受这样的灾难,还有自信心受到的打击。竟然无法控zhì

下属,竟然没料想到谢隽完全有擅自行动的动机。

在阴暗的光线中,他好像看见一张年轻的人正嘲弄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夺了我的一切,你瞧瞧自己那熊样!

他现在理解了“那本书”里的骄傲和自负,慢慢懂了!从智商来说,二十一岁轻松在南直隶上桂榜,相信考取进士也是迟早的事,这种人在现代打着哈欠也随便考考清华北大,自己前世考中了?情商来说,一个外在条件很好的少年郎,身在秦淮烟花之地,二十一年如一日守着一扇寒窗不沾女色生活如苦行僧,需yào

多大的定力和毅力?

张宁此刻有一种懊恼的沮丧感……

他情绪复杂,除了痛心和深切的同情,还有对彭天恒这种低等生物一般的存zài

怀着厌恶、鄙视。将罪归结于他人,却认识不到自己的懦弱。

“抓到彭天恒了!”门口一个声音说。

张宁说道:“我亲手剁了他。”

第七十章 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张宁从来没杀过人毋庸置疑,而且从来没想过要做这种事。现在他却产生了要付诸实施的冲动,情绪确实被刺激得过分了,恼羞与自我价值的崩溃,让他陷入一片混乱无法控zhì

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或许现在的他和以前的张宁是一类人,自我定位过高,就算他没有以前张宁的自负张扬,处事中庸平和,但无法阻挡他内心深处的骄傲。而现在两个都是他看不起的人,让他自信尽失,一个谢隽从被他视为目光短浅、一个彭天恒就是个四肢发达的草包,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制造了面前的血腥残|暴场面……而张宁认为这样的事大可以避免的。

满脸胡须的彪型大汉刚被押了下来,赵二娘突然就向后缩,惊惧地说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后面的文君急忙拉住了她。

张宁愤nù

异常,捡起地上的长剑就奔了过去,一剑对着彭天恒的胸口捅过去。彭天恒惨叫一声,不料剑锋竟然没捅进去,正好被胸上的骨头挡住了。

张宁大怒,眼睛都红了,提起剑换了个位置捅,一剑捅在彭天恒的左胸上……但扁状的剑身是竖着刺过去的,愣是被肋骨挡住,怎么也插|不进去,卡在肋骨之间又没法把骨头割断。

但彭天恒的胸口上已被血水打湿了,疼得他一张脸都变了形,后面两个汉子使劲全力反扣着他的胳膊才勉强按住。他忽然跪了下去:“饶命!大人饶命!”

这倒让张宁有点意wài

,彭天恒的面相和身材就是个硬汉形象,没想到他会求饶。

但求饶没能让张宁动摇,他还是想杀了这厮,遂举起剑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剑对着彭天恒的脖子砍下去。“娘啊!”彭天恒叫得像杀猪一样,脖子上流血如注……但在张宁的想象里一剑劈下脑袋落地,不料砍进去了脑袋没掉便罢了,他居然还喊得出来,不知dào

怎么回事,好像被锁骨挡了一下。

彭天恒一下子趴到地上,抱住张宁的脚哀求道:“爷爷,饶了龟孙子。我什么都招!”

和他一起被逮捕的另外两个人见状面面相觑,张宁的人也面露鄙视。

张宁的脚被抱住,想把他一脚踢开,不料那厮中了三剑力qì

照样打,愣是纹丝不动脚都提不动。张宁面对哀求竟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反而恼怒异常,遂拿着剑在彭天恒的背上拼命乱|插。

地上惨不忍睹鲜血四溅,惨叫声起起伏伏,好像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在屠杀一大堆人一般。彭天恒身中数十剑,趴在血泊之中,嘴里还在时不时有一声两声微弱的哼哼。

张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握剑的双手麻木得没有知觉,沾了满手的血。他一时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大人,这贼死了。”一个汉子在彭天恒的鼻子前探了一会儿,禀报道。

终于杀死了,两世为人第一次杀人。要自问第一回杀人的感觉是什么,就是不知dào

自己在干什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因为彭天恒是个乱党,杀了也不用抵命不用担心被审判,所以少了担忧恐惧的情绪。无论如何,张宁不知dào

自己在干什么。

连怎么回去的也隐约恍惚,记得好像是坐了车走了路。好一阵子他没法思考前因后果,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干完了会有什么结果。而诸如愤nù

、仇恨等等激动的情绪早已随之烟消云散。

渐渐恢复正常思维的时候,张宁发xiàn

自己正坐在院子里,然后觉得身上冷得要命,好像在冬天一样。抬头一看,天色灰亮灰亮的,不知是在清晨还是在旁晚。院子里湿润的薄雾让他意识到可能是一个早晨。低头一看,手上很干净,满手血迹已经不见,难道是做个梦?

“东家,喝点热粥?”一个声音说。

“嗯,好。”张宁站了一起,腿有点麻。见是徐文君正瞧着自己,便问,“赵二娘怎么样?”

文君道:“清洗过伤口,上了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她顿了顿又道,“精神不太好,最好静养一些时日,少受打搅。”

确实不是梦,梦和现实还是很有区别的。

喝了热乎乎的肉粥,鲜肉煮在稀饭里有股子淡淡的腥味儿,张宁吃了半碗突然有些反胃,放下勺子不吃了,又问:“赵二娘吃过没有?”

老徐表现得很沉默,文君接过话答道:“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我去瞧瞧,醒了就给她送吃的过去。”

等那赵二娘醒了,文君送粥进厢房,张宁也跟了进去。

“大人帮我杀了彭天恒,谢……”赵二娘见着张宁,便沙哑地说了一句,眼泪随着滚落下来。

张宁心下不是滋味,从文君手里接过碗来,拿着勺子搅了搅,想了想自己先尝了一下冷热,然后才舀起来喂她:“先吃点东西。不用谢我,是我做得不好。”

赵二娘见状愣了愣,没出声张口吃了一勺子,眼泪又滚落了一长串,张宁忙拿袖子去给她擦。她哽咽道:“隐隐听人说了些事儿,大人本想让我避避风头的,是谢老板要让我做饵。您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我可以做得更好,但没做到,是我无能……”张宁咬紧要正色道,沮丧并没有让他内心的骄傲崩溃,如果连自己承认都做不到、要去找借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懦弱。

赵二娘听罢呜呜哭了起来,把手臂伸出被子作势想让张宁抱她。张宁便急忙放下碗勺,轻轻搂住她的肩,在她的背上的温柔地拍着。这个妇女受了非人的待遇,在张宁的想法里拥bào

代表关心同情等因素,不过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但明朝人和他有习惯观念上的差异,一旁的徐文君就看着就有点不能接受,关系一般的男女有礼教上的大防,难怪如此。就比如有的国家见面就脸挨脸亲吻,在人家看来是正常行为,可一到东方亲一个试试会不会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可偏偏张宁的表情动作没有丝毫淫|邪之感,因为他自己就觉得是正常的,文君愣在那里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东家很难让人看透,有时候他如此温柔,却又没有半点娘气;有时候他对人非常亲近,却又不觉轻浮。总之很奇怪,没见过这样的人……赵二娘的遭遇确实让人同情,可作为官员他干嘛对一个下属那么好?

“我成了废人……还怎么活下去……”赵二娘忍不住倾述起来。她对别人没法说,却能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张宁能说出来,因为她按照直觉和经验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这样能感觉好过。人类很多心理是本能,正如一个心理学家提出的“自我保护”和“快乐原则”。

“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着。”张宁柔声道,“活下去没那么艰难,世间生灵都很顽强。”

赵二娘在张宁忽然没有压力,就放肆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然那么说。”

张宁微微放开了她,赵二娘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以为他不高兴了,不料抬头看时只见张宁的神色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这才松懈下来。张宁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耐心地说道:“见过石头缝里长草吗?”

赵二娘想了想,轻轻点头。

张宁温和地说道:“草木没有长脚,它们自己是不能动的,也不能选择土地,比人活着无奈多了。一粒草种子运气不好掉进了石头缝里,面对的将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只有一丁点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还是要活下去要绽放出绿色的叶子,为了见到阳光它能把坚固的石头撕裂从里面长出来。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况是人呢?”

赵二娘的注意力被新奇的故事吸引,眼泪也干了,默默地听着。

张宁继xù

说道:“古代写《琵琶行》那个诗人还有一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火的摧残也不能消灭微小的野草,你比草要能耐多了,所以肯定能好好活下去,我相信你。”

她点点头,紧紧抱住张宁,情绪稳定多了,小声道:“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不算晚,你好生把身子养好,咱们还能见面。”张宁端起粥碗来,继xù

喂她,她便乖乖地吃了,胃口不算差。

等赵二娘睡下,张宁便向外面走出去,文君也急忙收拾了碗勺出来。张宁回顾院子,想了一会儿愣是没想起自己怎么会在这儿的,反正来了,赵二娘也在被安置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的。他便回头道:“可能近日没有什么事要你们办,照顾好她,一切花费记在账上找我报销。”

文君道:“前阵子东家赏了那么多钱,这点就算了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张宁淡然道,“就这样,我现在要走,还有一些事需善后和处置。”

第七十一章 那个人

“杀了彭天恒?不错不错。”身宽体胖白净脸的吴庸点头道,口气里微微有些惊诧但神色仍旧淡泊,他吹了吹茶杯里的水面又抬头道,“活捉就好了,为何要杀掉?”

躬身立于一旁没戴帽子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他手下有个密探,是女的,被谢隽自作主张当作诱饵,结果呢被彭天恒抓住,下场很悲惨。张宁抓到人之后怒不可遏,亲手杀了人,听说一连刺砍了三十二剑,彭天恒才死掉。”

“三十二剑……”吴庸险些没把茶水给洒了,一大早的他听着好像是一个笑话,“那女细作很悲惨,怎么个悲惨法?”

无帽幕僚用平铺直叙的口气说:“乳|尖给剪掉了一个,下|身被用烧红的炭棍烫焦了。”

“不愧是锦衣卫里出来的人。”吴庸淡然道,“但张宁就因为这么件事儿就不顾大局,杀了重yào

的活口,确实还需yào

时日历练……”他翻了翻面前的书信,“上呈的公文里没见他告谢隽的状啊,不是谢隽违抗命令擅作主张才弄出事的?”

幕僚道:“这个下属不太清楚。”

“上回那封乱党密信,该到京了吧?”吴庸沉思了片刻,“这件事他倒是做得很好,信拿到咱们这儿费一道周折没用,只有胡部堂那边才敢鉴定来源。不过张宁先送到南京来,由我们递上去,功劳少不得有一份。”

幕僚忙道:“大人原本就有功劳,张宁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运筹幄主持大局方能至此。”

吴庸道:“后生可畏。钦案的幕后主使就是那彭天恒,只要把头颅入匣呈报上去,皇上出了气,张平安要高升了。”

……

密信刚送到胡部堂手里,他就震惊了,字迹太过熟悉,好像就是前朝皇帝建文的手迹!要仔细甄别需yào

拿到密存的建文帝留下的手稿对比,若再加上几个精通书法的大儒一起判断,准确度会高很多。关于建文的东西是禁忌,胡部堂没敢私存,只是以前见过。

总之这玩意胡瀅绝对不敢隐瞒不报,东西经过几个人之手,瞒也瞒不住……虽然决定了要尽快上奏,但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会有一些麻烦。

面圣奏事之后,朱棣拿着纸对着直棂窗的方向仔细瞧起来,又把目光转向立在殿中的胡瀅身上:“这字迹……”说罢把一只手从龙袍袖子伸出来,轻轻做了个动作,边上的内侍知趣地退着向门边走去。

胡瀅道:“微臣一拿到东西,也马上感觉是他写的。”

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朱棣的神色微微一变,仿佛被这个日期落款给刺痛了。“他果然尚在人世。”朱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他抬头看向明亮的窗户那边,好似在眺望宫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了,那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却肯定日夜都惦记着自己。他居然还活着!其实那个人还活着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朱棣的侄子,晚一辈的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他理应比自己活得长。只是,当初那年轻的容貌现在估计也有岁月痕迹了吧。

胡瀅小心地说道:“是不是真迹,最好还是要仔细甄别对比才行。”

“嗯。”朱棣点头,“一会让王狗儿取点东西出来,你们仔细对照,但这事儿不要太多人知dào

。”

“老臣遵旨。”胡瀅拜道。

朱棣又看着手里纸上的字,字不多:大事正是要紧时候,传令彭天恒不计损耗引伪朝鹰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这么两列子他现在都能背下来,但还是一字不纳地又看了一遍。

大事?他们要干什么事,能干什么事?起兵造反……如果能成功也不用等二十几年,如若真要造反,朱棣感觉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他打了那么多年仗,高皇帝打江山那会儿就带兵了,战阵和杀人放|火嘛很熟悉。继xù

派人暗害俺?这个倒是应该防一防,身边要留信得过的人。

光凭两行字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棣便道:“胡瀅,你下去写份密奏上来,怎么弄到这份东西的、具体发生了啥事,都给俺写清楚。”

“是,老臣定先找人问明白了,再把那些事写成文呈与皇上御览。”

……从紫禁城回来胡部堂依据下面的各种奏报,赶着整理书写成文。皇帝自然没工夫慢慢地看那些散乱零碎的材料,整理清楚胡部堂来做就可以了。

就在这时,燕若飞到书房来了,胡部堂虽然正需yào

安静的环境思考,但见燕若飞到书房来也马上将笔搁到了砚台上:燕若飞不是个马虎的人,过来应该有较重yào

的事要说。

果然燕若飞拜道:“禀胡公,刚得的消息、两件事。”

“说。”胡瀅停下手里的所有事。

燕若飞道:“第一件,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死了,张平安杀的,另外抓捕了几个乱党。第二件,上回胡公交代的‘小事’有消息,密查到张平安是养子。”

“呈报我看看。”胡瀅伸手要过来,是关于桃花山庄那事儿的文字,他要先弄清楚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皇帝问起才好回答,他一面看一面又说,“把头颅传到京师来,用冰和盐保着。”

“是。”

“没有关于张平安的呈报?”胡瀅翻了几下问道。

燕若飞沉声道:“依胡部堂之命,我找的心腹暗查,没弄出动静,也没有片纸记录,办事的人回来只是口述。”

胡瀅点点头。

燕若飞道:“张平安县试府试之前找本县生员保举,可能那几个上元生员并不了解实情,至于籍贯案档上都没记载张平安的真实出身,只写着是上元县张九银长子。所以这事儿一开始没什么问题。但咱们的人暗访了几个附近年龄大的乡亲百姓,总算知dào

了实情;那张九银之妻二十多年前并没怀孕,忽得一子,邻里都知dào

是捡来的,不过住宅变迁人口流动,很多知情的人一时难以找到了。”

“捡来的……”胡瀅心下随意一算,浓眉微微向上一挑,二十二年前是什么时候?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弃女婴的事儿更多,一个男婴又没毛病却不是容易捡到了,莫非那张平安的亲生父母遇到了什么事?当时建文朝满朝文武都在南京,家破人亡的很多,无法排除张平安就是其中谁家的婴儿。

胡瀅沉吟许久,说道:“就算他的身世有问题,但本人应该没什么事,前不久才截获了一份重yào

密信,现在又杀了个乱党,不会与乱党有什么关系。”

“是。”燕若飞应了一个字,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在叙述事情而已。

胡瀅实在不想搞张宁,因为他知dào

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关系,这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儿怎么说得清道得明?而且张宁又和东宫的几个人多少有交情,除开杨士奇于谦,那个吕缜别人不知dào

,胡瀅还不知dào

他和东宫眉来眼去?总之比较麻烦,也许抖出来倒霉了张宁一个人并不会牵涉太多、不算严重,可总之是件得罪人的事儿……今天胡瀅见到朱棣,觉得皇帝好像又老了一头,精神气色明显不如去年了。

“这件事不要张扬,就咱们几个人知dào

。”胡瀅抬起头来嘱咐道,“张宁在老夫手下当差,人没问题,便与咱们无关;至于这人的科举资格、出身案档上有问题,那是地方官在任时的疏忽,论责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是。”燕若飞还是简单的一声。

胡瀅抬起手又放下,做了不少琐碎而没用的动作,心绪仿佛不怎么平稳,他又说:“只是……此人终究不太清白,多少要防一下,不能让他参与机密之事。查获桃花山庄的功劳,尽量算到吴庸头上……可这样一来杨士奇那边会不会对我有意见?”

他有点举棋不定,其实这一点是胡瀅的长处也是短处,他这些年来总是能做到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可同样影响了他的成就,优柔寡断总会错失一些机会的。

不过很快他就无须自己拿主意了,朱棣帮了他的忙,让他没有了选择。

胡瀅整理好奏章递上去后,很快朱棣又召见面谈了一次。朱棣问起人是谁杀的,胡瀅只好说了张宁,吴庸在南京总不能跑到扬州地面去杀人;然后又问密信是谁截获的,胡瀅提了下吴庸,最后还是没法避开张宁。

朱棣很快就记住了张宁这个人,说道:“他能在短时间之内就做出成效来,此人是能办事的。你给他多一些权力,让他顺着查下去,查出那个人究竟在哪里!”说着说着,朱棣的语气逐渐变急。

“那个人”的阴影一直萦绕在皇帝的内心深处,而现在那份字迹更加刺激了他。仿佛“那个人”非常近,闭上眼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胡瀅还有啥办法,皇帝都亲口提了,那是圣旨,如此一来也就不用纠结了。

第七十二章 风景真好

刚杀了人那两天张宁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思维比较混乱,善后工作随意处理了一番寥寥草草的。调节了几日,他渐渐恢复了状态,下意识思考了不少东西。

这是一种阅历,阅历不一定能让人成熟和进步,但很容易让人改变。当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时,发xiàn

一切都有微妙的变化。

比如控zhì

下属不能光凭厚道去感化、自上而下的权力也不是万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一旦失去平衡就要失去控zhì

。张宁细想起来,谢隽倒是早有准bèi

,事前送了二百两“冰敬”,按照张宁的性子出事儿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

确实如谢隽所料,张宁没有告他违抗命令擅作主张。这回倒不是因为厚道,张宁清楚就算撕破脸皮、用这个由头去搞谢隽,估计效果不大,因为最后斩获了彭天恒;既没有效果,又收了钱翻脸不认人,反而下作了。

所以张宁惦记着这事儿,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出手。

他铁了心要让谢隽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倒不是全因为赵二娘的遭遇,这个妇人着实令人悲伤同情,但说到底她和张宁没有太大的关系,天下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多了,难道路见不平都要出手主持公道并且没完没了?他更多的出发点是因为一种隐藏在内心的骄傲心理,他想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获得认同和体现价值,而不是随便被人当猴耍。

他发xiàn

官大不一定就拿谢隽有办法,此人是地头蛇,所谓铁打的地盘流水的官,张宁对扬州地面上的关系了解得并不深,那些卷宗上记录的东西是不会触及一些隐藏线索的……不过赵二娘是一个突pò

点,卷宗上明白地记录有她的信息,永乐十七年就做了密探,比谢隽的资历还老。

这不是利用,赵二娘被害成了那样,她还袒护着谢隽干甚?

保扬湖上风景秀丽,画舫来往,丝竹之声隐隐在耳,游人、雅士、公子、佳人随处可见。财富集中的地方,少见了人间的悲苦艰辛、多见了风花雪月,就如偶像剧里的环境一般屏|蔽了世间的沉重,总能让人愉快起来。

租一艘小船,几道点心一壶酒,泛舟亭台楼阁水烟山石之间,吹吹初夏的凉风,好似度假一般。

“我没时间来看你的时候,你也时常出来走走透透气打开心胸,别一直闷在院子里。”张宁亲手拿起酒壶将两盏被子斟满。

赵二娘的脸红彤彤的,她今天的情绪好像好多了。如果普通人遇到她那样的遭遇肯定要绝望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但赵二娘不同,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黄连再苦,嚼它个好多回,苦味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就如她第一回遭罪,被人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在县衙大堂里打,九十杖应该能把皮肉全部打烂,那苦头不是一般人受的;更何况当时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心理上的打击不弱于肉体上的折磨。

张宁联想到这里,心道:可以怪社会秩序对妇女的高压禁锢,但秩序规则已经定了,她自己去挑衅它,那就是代价;换一个时代,偷人之类的事儿,遇到有些妇女能扯到追求自由爱情的高尚情|操上去你信不信?

“我没脸见人。”赵二娘幽幽地叹道,倒让张宁有些意wài

,她又委屈地说,“再说我一个人来看着人家风花雪月的,徒增难过,还是躲在屋子里掩口残喘的好。”

张宁低头想了想,可能她是怕以后没人管她了?毕竟张宁对她的照顾大多只是出于同情和愧疚。

他便说:“老徐和文君是我老家的奴仆,我做官后才追随而来,每人年俸二十五两,另有零花月钱和赏银,你好了之后如果愿意,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当然和做密探的酬劳比不得,你若嫌少,我不勉强你。”

“我不管酬劳,只想知dào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时常见到你?”赵二娘说。

张宁愣了愣,注意观察她的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的不平等的哀求,不像是玩笑。他便正色道:“我付你酬劳,你不必再回碧园只需为我办事,咱们如此而已。”

“我知dào

了……”赵二娘的口气分明带着些许自卑。她看起来依旧性|感,软软的胸脯,肉|肉的髋部在坐着的时候压出别有情|欲的皱褶,但现在这些资本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的,中看不中用。

张宁看着木桨划过轻轻荡漾的水面,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不必这样说,接下来就更加顺利,但自己始终做不到。

“你是永乐十七年投到这边来的?”张宁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

赵二娘和他一样呆呆望着水面,“嗯”了一声。

张宁琢磨了片刻,又问:“我的前任是什么时候上任的,又是怎么卸任的?”他的职位权限查不到这些东西,所以随口问了一些。要不是有赵二娘,他不便问出这些问题。

赵二娘道:“大概三年前就做扬州采访使,谢隽也是随后才来当的头目。碧园和其它布置都是您的前任慢慢弄起来的……怎么离任?具体我不太清楚,好像听说那人出了事儿,和乱党那边有勾结。”

张宁听罢心里微微一紧,和乱党有勾结,自己好像也一样,有时候敌我难分确实不好掌握分寸。不知怎么就想起一个人来:苗歌。那个擅长沏茶的漂亮女人,记得当初谢隽说过是前任在西南苗疆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么想来,苗歌其实是“前任”弄过来的人,好像底细有点说不太清楚,谢隽怎么把她当自己似的?

她在官吏细作的名册上都没有记录,碧园的人员本身就比较复杂。张宁平日也没怎么在意,今天问起赵二娘一些话,这才不经意间注意起来:这个妇人,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这时赵二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保扬湖这边的风景真好,要是有钱有闲,住在这里真如人间天堂。”

张宁笑了笑,可钱和闲又是怎么来的呢?同是扬州城郊,南北的情形就像两个世界,反正他是亲眼见过。

在保扬湖游览了一圈,他找到了一个疑点。但并不打算马上动手去查,他想过,如果自己去调查审讯苗歌的底细,肯定绕不开谢隽,这样有两个不利:一则谢隽可能有所准bèi

,并从中作梗;二则查出什么来也就罢了,要是没查出什么,不是既做了小人又失了威信?

所以张宁便换一种方式,让上峰来查。上呈的书信也不难写,无非上次泄密怀疑有内贼,想查有些卷宗不详的人的底细。他故yì

列出了几个人的名单,苗歌就包含在内。

……不料奏呈还没准bèi

好,扬州府衙就来了公文。升调官员的公文:升张宁为南京礼部郎中(小字添注),也就是吴庸的那个位置。

任命状很不正规,没有部议的批文,却有宫廷朱批。这种任命也有依据,有种称呼叫“传奉官”,但不经部议和吏部的政令实jì

上有点不合法,明朝政|治有它的一套规矩,只是受“君权至上”的原则影响,传奉官就有了存zài

的依据;这种官多半不好当,官僚制度都不认同的东西……不过张宁这种礼部郎中的职务只是虚衔,传奉官不传奉官倒也无所谓了。

被任命为南京礼部郎中,明摆着就是接手了南直隶整盘的局面(不管军政,只管采访使的那一块),张宁感到比较意wài

,立功了可能会有奖赏,但一下子升那么快却没想到。

碧园的大小头目人等可能也没料到,隐隐听到有风声议论说张宁上面确实有人。核心的那几个人纷纷前来祝hè高升,谢隽又是设宴款待。

酒后谢隽另外又给了一份“盘缠”,张宁却婉拒:“你留着给新来扬州的人。”

谢隽伸出出来不知怎么收回去,顿时非常尴尬,一旁陪酒的苗歌也劝道:“别人的盘缠都收了,大人偏偏不领谢老板的情,还生着气呢?”

张宁正惦记搞谢隽,现在确实不想收他的钱,语气有些生硬地说:“不要便是不要,今日之后我也不再是谢老板的直属上司了,你好自为之罢。”

谢隽赔着笑脸道:“上次的事儿是卑职做得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在计较了。大人不是说茶的心境,凡事无须太过计较么?”

张宁冷笑着点点头:“谢老板果然说得轻巧,罢了,送别宴也吃了你的,缘尽于此。”说罢起身离席。

酒桌上杯盘狼藉,客已走得差不多了,还剩谢隽和苗歌两个人。谢隽把杯子里剩的半杯一饮而尽,没好气地说:“乱贼干的事,能算到老子头上不成!”

苗歌一面斟酒一面轻轻说道:“要不是谢老板私下里重新安排赵二娘,能钓出彭天恒来?现在立了功,官是张大人升了,不仁不义的帽子却戴到了您的头上。这回谢老板真是失算了。”

“不是……这事儿确实我没办好,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谢隽摇头晃脑地做苦思状。

苗歌一时好心提醒他道:“事办没办好不是最要紧,您在张大人那里的位置站错了。”

第七十三章 辟邪教

启程离开扬州之前,张宁给罗幺娘回了一封书信。出京约四个月,共收到她的信件两封,一次是通过送公文的官差捎带到扬州府衙、一次是通过来往于运河上的一个熟人商贾;这回张宁回信,正好可以给钱让送升调公文的差役捎回去。本来按照律法制度有公务的差役不准带私人物品,但出于利益(一封信能收三钱到五钱银不等,不菲的一笔钱),这种事屡见不鲜,张宁也是做官之后才逐渐了解这些事的。

掌灯重读她的两封书信,张宁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脑子里浮现出与她各种斗嘴的场面,不料她写的信却是规规矩矩,既没有责问他是不是乱|搞|女人、也没有写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叙述白话中时不时又有几句文言,看起来挺客气的,大有一番“相敬如宾”的错觉。

张宁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一手托住袖子,一行“罗小姐雅鉴”落于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然后出了问候冷暖等等,说明了自己将去南京任职的事儿。

……这次去南京不再是形单影只,带了三个随从。与吴庸交接了公文,喝了一顿酒送五十两盘缠;吴庸住的那座园子“吴园”就易主了,本身就是公物。

他又抽空回家了一趟,大伯他们照样说了些家事。张宁反复叮嘱:不要随意收钱和东西,若是毫无理由一分也不能收;如果逢年过节或者遇上生辰等,价值十两以下可以收,再多就不能,推脱不过找他商量,云云杂事。

张家从来没人当过官,就怕大伯和堂兄被人一吹捧什么钱都敢收,谁的钱都不是白给的,收了钱不办事或者根本无能为力,到时候怎么好弄?

没过多久北京来了个胡部堂手下的官,密谈了一些事,说那封密信出自建文帝之手、皇上很在意,要他顺着线索想办法查下去。果然这次升官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有事要让他办……或许前阵子拿住了关键人物的书信、又斩了那彭天恒为皇帝出恶气,太出风头了。

张宁有了吴园内档案的调阅权限,忙着查那扬州前任采访使的卷宗,不料其它府的人事卷宗都有,独独没有自己要找的。这事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他思量一番,干脆直接写信给胡部堂问那事儿,理由是怀疑碧园两个人的底细;如果胡部堂不愿意说,他大可以找借口敷衍过去,反正问问应该没事。

……官府信差传递信息非常快,半个月后张宁就收到了回复。和私信简直没法比,想那罗幺娘的信平均一两个月才能送到。

张宁从信使手里接过信来,随手扯开一看疑似胡瀅的亲笔,瞧了一眼旁边还没离开的信使,他赶紧双手将信搁下,叫人打水来洗净双手,这才正襟危坐阅读。装神弄鬼一番,他心道:这厮回去最好把见面的过程说详细点,看老子对胡部堂多尊敬!

果然那苗歌的来历有点玄虚。这个连造册上都没有名字的妇人,说到底只是碧园的一个妓|女,却被张宁盯上了……虽然从谢隽那里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张宁质疑苗歌的底细多半是靠直觉,这事儿总之有点巧合的因素。

胡瀅在信中提及前任扬州采访使已获罪下狱,提审之后问出了二人的来历。而张宁其实只关心其中的一个苗歌。那苗歌来源于云南一个巫术教派名曰“辟邪教”,是前任采访使在云南做官时收来的女子,不久后建立碧园,就将女子安置在内作为艺妓。

什么神鬼教本身就是胡瀅这帮人暗查的目标之一,偏偏那苗歌和乱七八糟的教派扯上关系,真是没问题也有问题了。张宁读罢信暗呼不妙。

不出所料,没过几天吴园就来了两个锦衣卫校尉及几个军随,都作便装,亮出北镇抚司腰牌见了张宁。他们很直接就说了正题,来的目的就是抓人,抓两个人:谢隽、苗歌。张宁能拦住锦衣卫不成?别人过来说一声是给面子,因为要抓的人是南直隶采访使的属下,就算不打招呼直接抓了你能拿厂卫怎样?不仅拦不住,还得派个人跟过去协助。

送走了锦衣卫校尉,张宁坐在椅子上愣是发了好半天呆。

他是在北京的锦衣卫衙门里见识过那帮人办事的,当时对待周氏一家三口还算客气的,没动刑只是威逼;想那前任扬州采访使,被一提审把什么都招了……苗歌被抓进诏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忽然之间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暗忖道:我搞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张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女沏茶时的娴熟姿态,一时间心里十分难受。

当初要做扬州采访使是为了拿回桃花诗的把柄,消除隐患;然后东西拿回来了,办事时情况比较混乱,谢隽擅作主张、一个密探赵二娘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想治治这个谢隽,觉得谢隽害人不能轻松就算了,苗歌又是突pò

点……结果搞成这样。

人太容易走得远了,就忘记当初的初衷。

谢隽是被整治了,可张宁却感觉不到一丝报复的快|感。也许愤nù

与仇恨就是这个样子,怒火一烧就想报复;但真的报复成功了,又能得到什么?无法空虚罢了。

张宁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一行差事,什么建文帝什么遗臣关自己屁事,胡瀅这套班子和厂卫干的活一样脏,跟着他瞎鼓捣干什么?做贪官污吏大不了贪点不干净的钱,这一行倒好动不动就大刑侍候,着实有点干不下去。

眼下只好混吃混喝,找机会调离神马采访使的职位是正事。做个七品知县什么的,以后混得好弄个五品左右的官,谨慎贪污点钱买房置业,再整点商贾上的副业,过日子算了。

于是他想起了江浙才子苏良臣,这阵子正在南京,便约他喝花酒吟风赏月去去阴气。席间张宁偶然间表现出羡慕他清闲的语气,不料苏公子心思灵活听出味儿来,反过来说:平安仕途正盛,如果能换一换,我倒是很愿意……这世道,有志气想作为的人偏有了良田豪宅和一肚子词曲诗赋。

之后老徐找张宁说了件事,想落籍为佃户,张宁没怎么多想就答yīng

了。老徐又道:“扬州碧园的谢老板被抓了,那地方总得有人管着……”

这么一提,张宁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玄虚,脱口问道:“老徐想去做那密探头目?”

旁边没别人,老徐便点点头:“我寻思着那谢老板是匠籍出身,他能做、证实那个位置要求身份不高,我一落户,接手碧园就是东家一句话安排的事……若是东家另有人选安排,那便罢了,我就是随口一提。”

因为那个位置有碧园名下资产比较肥,肥了外人还不如给自己人,所以老徐才说得毫无压力,也许在他看来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张宁没理由会不高兴。

不料张宁却一点都不爽快,他劝道:“干那一行有风险的,你看谢隽不是被逮了?”

老徐微笑道:“那是谢老板不会办事,在我看来在碧园当差比当初我做武官轻巧稳当得多……”

张宁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确实做碧园老板不仅是身份地位还是物质上都有所提高,老徐前阵子办事还算仗义,没道理不对他厚道些。至于老徐以后会不会被细查底细,除非张宁提前倒霉了、不然没人会轻易查他的。张宁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好,你要想去我给你安排,现在我这个位置安排个所属州府的密探头目是有权力的……你我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实话告sù

你,我已无意于继xù

做采访使,过阵子估计要离任,你到了碧园以后好自为之吧。”

老徐忙问:“东家仕途得yì

,刚升五品,为何……”

“这个五品是虚的。”张宁强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志不在此而已。”

老徐道:“那碧园的差事,我还是不去了。”

“怎么又不去?”张宁道,“你既然觉得那个位置好,有没有我也能做下去,官员的调迁和密探头目关系不大,前任扬州采访使获罪下狱,谢隽不也没动?”

“初时我提这事儿,以为东家做采访使,我在下面也是为您效力。”老徐道,“现在东家说了志不在此,我再去何益,反似不忠。”

张宁笑道:“说什么忠不忠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淡点好。你要觉得我对人还行,也无须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心里面有数某些时候别落井下石就行了。人各有志,我不拦着你。”

“这……”老徐忽然一脸为难,“老朽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志?不过留在东家这里不出几年反是拖累,如此,文君就托东家照顾。”

张宁淡然地点头:“南京青年才俊不计其数,我瞅见合适的,文君也满yì

,给她个归宿。”又见老徐的表情有些伤感,张宁虽然年轻反而劝道,“人生聚散本是常情,不用太计较。”

第七十四章 异香

今年年初,蒙古鞑靼首领阿鲁台以为明朝已经疏于防备,遂率众在边境袭扰。永乐帝得到边关军情之后,决意再次率兵北征。此时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是明军最有战斗力的两大主力,永乐帝即率京师京营出征。去年投降来的王子忠勇王金忠屡请出兵攻击阿鲁台,愿作前锋效力,朱棣批准了他的请求,遂以金忠为前锋、自率大军三十万随后,大举北伐。

而另一件牵挂在永乐帝心头的事,在离京时交待给了胡瀅,并说希望胜利班师回朝时能有进展。

胡瀅叫锦衣卫校尉拷问了苗歌,审出此人确与乱党有关系,遂当成了一条线索。但过去的十几年他获得过许多线索,每一条都没查到头,查着查着就没了,这回他也不太乐观,只能比毫无头绪要好。

诏狱里的女犯终于招了,她实jì

和南直隶的乱党包括桃花山庄并没有联系,她能联系上的地方远在四川布政使司治下的巫山县。此人本来不是被故yì

暗查到南直隶这么远的,因为一个官员的关系阴差阳错才到了碧园。

川北川东山区是胡瀅以前派人暗查过的地方,建文不太可能藏身在那里,但胡瀅判断可能巫山县内的据点是他们联络中原的一个门户。假设建文余孽在西南某偏僻山区,交通极为不便、不容易和外界联系,于是在巫山这个数县交汇的地方设一个据点,就能达到联系的目的。

胡瀅推论之后,直接派自己的亲信属下前往巫山县实地取证,由燕若飞亲自带领。燕若飞是胡瀅身边的心腹,长期不离左右,这次他是对巫山县这条线索极为看重的。

两个月过去了,燕若飞自巫山县快马赶回,人没抓到一个,但取回了一些物证线索。一切都在胡瀅的预料之中,这么急着跑去抓人当然不容易抓到,只要能获得一些线索就算不错。

胡瀅立kè

拟成了奏章,设计出新的追捕方案,急着赶去北疆面见永乐帝,希望能得到批复尽快展开布局。此时胡瀅闻悉明军主力已取得胜利,正在榆木川,便与随从一起向榆木川赶去。

……不料到达军中通报,几天见不到皇帝,胡瀅感觉不妙,按理他身为礼部尚书朝廷大员不应该被这么凉在一边、更别说他与永乐帝的特殊关系比一般的朝廷大员还有特权。几天之后随军的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总算找了胡瀅见面,胡瀅进入中军大帐后发xiàn

外面立kè

有禁军封锁。

杨荣含泪道:“皇上已……”

胡瀅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扑通就伏倒在地,金幼孜立kè

说道:“胡部堂先别顾着哭,现在消息不宜泄露,谨防有变!”

胡瀅抬起头来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哽咽道:“数月前皇上在京师还谆谆叮嘱老臣用心公务,音容如在眼前,不想一去便成永别,皇上啊!”

杨荣上前扶他:“大家都很伤心,但眼下最重yào

不是哀恸,咱们受命于危难之中,定要保障帝国平安过渡,方不负皇上平日之恩。”

胡瀅含泪点头,心道这回来正巧,掺和到中枢机要决策之中,说不定能在新君面前混个拥立之功。便小心地问两个辅臣怎么办的,不料杨荣一口就说:“胡部堂呆在中军大营随我们回去就行了。”

摆明了不当胡瀅是自己人,之所以放他进来,是因为胡瀅在外面乱晃实在太可疑,平常胡瀅见皇帝都是很容易的……据报营外那汉王的密探来往频繁,不得不防。现在放进来了容易,胡瀅想出去就没戏。

胡瀅品出味儿来,也是没辙,这里是他们说了算,之前胡瀅在皇帝面前再怎么受宠也是白搭。他只好祭出最后的苦情戏,一把泪一把涕地说:“老臣在皇上面前鞍前马后一生,能最后看皇上一眼吗?”

杨荣和金幼孜回避商量了几句,答yīng

了胡瀅所请,将其带进灵堂拜一拜就要把他软禁。胡瀅进入灵堂跪着又流了好多泪,一半是憋出来的一半是确实伤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蹬脚了新皇帝上台还不知dào

会被怎么对待,能不伤心吗?

也许是伤心得不够,胡瀅没有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注意力一分散,忽然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他十几年来当着大官长期不在任,江湖跑得熟见多识广,但这股子味儿非常陌生而且特别,从来没闻过。他又凝神嗅了一会儿,确实有那么一种特别的味儿,当下有些疑惑。

他心道:皇上两三个月前还好好的,身体有恙能御驾亲征么?带兵打仗时也没听到任何传言,突然就暴毙,一点预兆都没有,实在有些蹊跷。

加上这股子莫名的异香,让胡瀅心里疑窦重重,直觉其中有曲折。

可是大学士和随行的亲信宦官不可能允许他去动皇帝的尸体,更不允许他去调查。甚至于人们根本不关心皇帝怎么死的,因为去管这事儿皇帝也活不过来;眼下非常紧急的是让太子顺利继位、以免国家发生动乱,任何大事都比不上这一点的严重性。胡瀅就算想查,现在也不是时候。

……此时北征大将宁阳侯陈懋和阳武侯薛禄率三千精骑还卫京师,全副武装的铁骑匆匆进入德胜门,让京师内外气氛骤然紧张,每逢政权交替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血雨腥风。

杨士奇等东宫官僚团|结在太子朱高炽周围,积极出谋划策,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很快皇长孙朱瞻基就带领卫队出京迎先帝遗体。

等到皇长孙到达北征大军军营时,一干近臣才向全军宣bù

了皇帝驾崩的消息,长期追随永乐帝南征北战的将士恸哭震天。大臣们随即宣bù

朱瞻基为北征大军最高统帅,即刻护送遗体自开平外拔营回京。

皇长孙带着三十万大军向京师进发,意味着全盘已成定局。远在永安的汗王什么也来不及做,等事情都成定局了,干什么都是找死。

国丧开始了,朱高炽一面主持丧事一面筹备登基,在先帝的尸体前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是完全合法的程序。不过暗地里有从宫里传出来的秘闻,新皇没脱孝衣就在后宫胡|搞起女人来……也许不能怪他,他战战兢兢生怕有一点不合礼法地憋了太久,突然上面的压力一下子消失,能不把这些年受的憋屈找回来?

永乐帝朱棣静静地躺着不能再折腾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不论功过是非,永乐帝毫无质疑地堪称强主,他不仅留下了很多政绩,还留下了很多国策。政绩可以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书写上一段,国策却没有前世万代的,一切都渐渐开始改变。

首先东宫那帮跟着他吃苦的官僚立kè

平步青云,迅速占领了权力高层,那些被罢官的关在诏狱里的立kè

被释fàng

出来衣锦加身,那些死了的人平冤昭雪追封荣誉的工作正在展开;而那些曾经让新皇不爽过的人,战战兢兢地等着头上的利剑吧,不知dào

什么时候会清算到头上。

风水轮流转,祸福天降,生死荣辱就在弹指之间。当然这只是对于那些官僚,权力更替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体现出来还需yào

一个渐进的过程。

……

南京的各级官府在消息公开后也很快就得到了来自京师的加急传报,衙门立kè

停止办公,zf机构的运转暂停,大堂里都布置起来,官僚们三天时间披麻戴孝起来祭奠。从衙门里发出的唯一政令是禁止一切娱乐场所开业、禁止婚嫁等喜庆的活动,举国哀悼一代大帝的逝去……当然有的人想张灯结彩庆祝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对于一般的下级官员来说,除了觉得二十多年的皇帝一下子换了不太习惯外,影响也不是很大。古代礼法国丧三年,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有点不现实,发展到现在“天下吏人,三日释服”,意思一下就行了。

张宁也去南京礼部装哭了三天,要说真zhèng

伤心却是谈不上,他连永乐帝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想伤心也找不到感觉。内心多少有些唏嘘感叹是真的,永乐帝在历史上多牛的一个人,生在这个时代见也没见到、而今再次化为历史。

他心里面盘算着,胡瀅肯定做不成礼部尚书这么高的位置了,因为胡瀅又不是新皇的心腹,能把那么好的位置留给他才怪……胡瀅靠不住了,正好kàn

杨士奇那里能不能给调个位置,另外找份差事干;至于搜寻“乱党”遗臣的伟大事业,谁他吗去管,随它去罢。

历史他只记得个大概,只知dào

永乐帝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皇帝、所以没料到他是今年驾崩,不过好像永乐帝的儿子是个短命皇帝,折腾不了多久又得挂。这倒无所谓,新皇朱高炽和他的继承人关系没那么紧张,在朱高炽那里混得好的人下一代皇帝那里也不算差,杨士奇于谦等人的前程不错的,跟着他们混不会太惨。什么国丧期间……张宁的情绪已经变得不错了。

第七十五章 胡部堂的处境

张宁任命老徐为扬州细作头目,为他改名造册,名曰徐光诌。又因扬州信使詹烛离离任(吴庸心腹,随吴庸调走了),遂命“徐光诌”暂兼信使,将其派往京师递送公文,实为了解胡部堂的情况。胡部堂如果倒了,遍布江浙、湖广、两广等地的采访使机构迟早要裁撤的……况且对于胡部堂这个顶头上司、此项伟大事业的奠基人,张宁着实很关心他的近况。

过了一段时间徐光诌从京师回来,打听到了胡部堂的一些情况。

一开始,朱高炽登基胡瀅就上了一道奏疏呈十事,其中最重yào

的一条是建议皇帝把首都迁回南京,“建都北京非便,请还南都,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

理由神马的说得是冠冕堂皇,但是张宁是不会被这种表面文章所迷惑,胡瀅的真zhèng

用心是迎合新君洪熙帝的心思;洪熙帝做太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南京监国,对南京是很有感情的,而北京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甚至于厌恶也不为过,先帝永乐对他的高压和不断打击产生的逆反心理是人之常情,而永乐帝就经常在北京发号施令,现在洪熙帝即位了想离开北京那个令他厌恶的地方是极其可能的。胡瀅便是抓住了这一点。

果然洪熙帝当时就很高兴,立kè

召为行在礼部侍郎,所谓“行在”就是随行在天子身边,不一定呆在京师。

不料好景不长,胡瀅立kè

就遭到了前东宫一些人的排挤,有人就近在皇帝耳边说胡部堂以前曾经在先帝面前密奏、说过皇上的坏话,洪熙遂不太高兴……于是胡瀅的行在礼部侍郎位置还没坐热,就转任太子宾客、兼南京国子祭酒,暂时还在京师因为太子朱瞻基也在京师。

胡瀅目前成了东宫官僚,虽然没能进入现在的决策圈子,但其实待他还算厚道,这也得益于永乐朝时他没得罪什么人,也就没人把他往死里整。东宫官僚,大家都懂的,和太子走得近至少前程还是有,只是暂时退居二线而已。

至于胡瀅搞出来的一整套机构的处境,一时间还没有准确消息。不过很快就有了眉目。

不久后洪熙帝颁布了一道圣旨,通过官报向全天下公布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土,言事谪戍者亦如之。

然后又有消息说,他一次在庙堂上当着许多人的面谈及:建文诸臣,已蒙显戮,然方孝孺辈皆忠臣也!

洪熙帝的干法很明显,觉得建文诸臣是冤枉的,要为他们平冤昭雪!又公开说建文一朝是合法zf,要把永乐朝取消建文年号的错误纠正过来……

张宁在南京礼部衙门读到邸报,当时心里纳闷了。

他对建文朝及遗臣是没有什么立场可言的,既不觉得多光伟正也不觉得坏、成王败寇而已,只是有点不理解洪熙帝的立场和逻辑,这厮贵为天子不会逻辑混乱吧?洪熙帝自己之所以是合法皇帝,是因为他是永乐帝的继承人,而永乐帝自称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皇帝;如果建文也是合法的,那么永乐朝就是篡位和非法政权,洪熙帝继承一个非法政权,当然他自己也就名不正言不顺。

还有当着皇帝公然说自己不是名正言顺的干法?

不过换一种角色想问题,可见洪熙帝对他爹有多么怨愤!张宁从圣旨的字里行间看见了一把辛酸泪啊,不过永乐生前确实对洪熙帝压得太过分了,强主的儿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现在倒好,新君自己都说方孝孺是忠臣,那些人自然就不是乱党了,至于胡部堂捣鼓的玩意,如今成了毫无意义。采访使这套机构,注定迟早要裁撤了。

大家总是在瞎折腾啊。张宁叹了一气,优哉游哉回家去。

他本来是住在“吴园”,方便见客、与上下采访使保持联系,很少回家的以免让家人牵连到那些破事中去。但最近的情况让他觉得无所谓了,采访使机构快走到了终点,自己现在基本就是挂着个闲职等待新的仕途,和罢官待用差不多。

伯父伯父是近亲,还有个妹妹呢,家里总是叫人踏实。不过今天张小妹的神情不怎么对,好像有事儿。张宁正想找机会问问她,伯父张九金和大哥张世才就从外头回来了。

“二郎。”伯父立kè

招呼张宁进堂屋。这家里的辈分就是这样,无论你当多大的官,长辈照样把你呼来喝去,不过伯父现在说话是要客气得多。

“记得上回跟你提的那个鸿运钱庄老板么?他姓苏,找媒人为他们家二公子提亲来了。”张九金的脸带着红光,情绪比较激动的样子。

张宁点头继xù

听着,别人家的二公子来提亲,肯定对象是张小妹,否则来搞|基么……这时张宁一脸恍然,刚才见小妹脸色不对,原来是想着这事儿。

张九金道:“苏家在江浙那是有良田无数,钱庄、珠宝行、车马行、盐业都有涉足,大老板膝下两个儿子,二公子尚未成亲,据说有生员功名,他们家是书香门第的儒商,看上咱们小妹,真是……嘿嘿。”平时故yì

要严厉的家主张九金已经喜形于色了。

“那二公子的亲哥哥好像和二郎还有结交,是江浙大才子苏良臣。”大哥张世才插了一句。

张宁恍然道:“原来鸿运钱庄是他家开的,对,苏公子和我有数面之缘,结交也谈得上。”

小妹在门口没好气地说:“哥哥都没成亲,慌着我的事作甚?”

张九金立kè

大怒,拉下脸转头道:“有你说话的份?谁卖你?这样的家势你还不情愿了,你想怎么地,想进宫做皇后啊?”

“二郎和杨士奇家的千金的事儿也别拖着了,张小妹这边可以先把亲订下来,等二郎成婚后再操|办。”张世才有条不紊地说,“苏家能看上咱们,多半也是因为二郎。听说苏大公子结交很广,估摸着知dào

了二郎和杨家千金的关系,这才赶紧上来提亲的;听说杨士奇现在可是皇上身边头等的红人……要不因为这个,苏家怎么看中咱们家小妹了?”

张九金点头道:“大郎说得在理。”

“那苏家二公子本人怎么样,见过没有?”张宁这才轮到说话了。

张九金父子都摇头,张宁便道:“找个机会先见见那二公子再说。家势好固然也好、小妹嫁过去能衣食无忧,但最重yào

的还是瞧瞧二公子本人怎么样,咱们得让小妹日子好过啊,大伯您说呢?”

大伯的神色有些勉强,不太痛快地微微点头,毕竟张宁才是张小妹一家的、大伯只是比较近的亲属而已,长兄如父,在这种婚事上张宁很有发言权。

先见见面什么的实属正常,和现代相亲有点类似。传言里,面都没见过就结婚的,固然也有,多半是父母太强势儿女年龄比较小还没多少主见,父母说了算;但很多情况下男女之间还是要相互了解一下,父母之命不假、但父母多半也不想过分勉强儿女。比如张宁第一次定亲和王家,他和王家小姐之间平时就有来往。

大伯实在有些不甘心地说:“媒人提了一下,聘礼是武定桥那边的珠宝号,房契、存货金银珠宝全数包含,大郎昨儿去看了一下,单是里面的东西价值不下于五万两!”

五万两!大概相当于三千万,这份聘礼真zhèng

是大手笔,苏家恐怕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无论是古代现代,突然有人说给三千万娶家里一个姑娘,等于是暴富,任谁也会动心的,难怪伯父张九金那么焦急了……张宁想起一个现代笑话:某公一天接待了个中年男子,男子说不好意思把你家女儿的肚子搞大了,某公正待要暴走,男子淡定地说如果生了男孩就给三家酒楼和一千万现今、如果是女孩……某公急不可耐地说:那你就再搞大她的肚子一次!

张宁不管伯父怎么急,仍然淡定道:“先瞧人,让小妹也找机会看看中意不中意。”

张九金父子无奈,只好点头应允,只恨张小妹不是他们家生的。

小妹至始至终没得到发言权,但张宁把话当着家人的面说出来、给了她选择的权力,若是小妹不满yì

、任他家财万贯张宁也不会点头。

其实就算她满yì

,张宁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很特别的感受;不过他想来应该是正常的,就像父亲要嫁宠爱的女儿,也会有些难过的,有句话不是说女儿是父亲最后的情人嘛……再宠爱也不能把她留在身边,那是害她。

既然爱着小妹,就应该尽量让她以后生活得好。张宁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他的情绪仍然会变得低落,突然发xiàn

张小妹离开自己的过程越来越近了,好像要失去什么心爱的东西一样。不经意间意识到,秋季的凋零再次来临了,他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红色的小东西。

第七十六章 你也舍不得我

空气中隐隐有股子桂花香,简陋的书案、陈旧的一扇窗,很熟悉的场景,至少记忆里非常熟悉。以前的张宁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了无数的日夜,他在这里长大的。

又想起了刚从这个屋子里醒来,面对崭新生命的那一刻,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张小妹那张惊喜的脸,多么可爱的一张脸啊;除此之外,他对小妹还有心底里更隐秘的感情,或许她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永远停留在几岁的小姑娘、她的样子现在张宁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心底里只有个朦胧的印象,甚至于梦里她的脸都是空白的。有时候张宁会产生一些奇怪的错觉,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也许张小妹就是她重生的。

第一眼看到的、第一次爱的人,到老也很难忘记的吧?爱,这个词比较大比较复杂,张宁两世也没完全搞懂理解,但他确定自己爱张小妹,在十五世纪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也许是亲情也许更多,总之不是简简单单的想把她怎么样。

有时候他的感情很无私,就想张小妹平平安安过好日子;有时候又会变得有些极端,想要留她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想失去她,哪怕她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也可能过得好,张宁也会很难受。

正情绪复杂时,突然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声,张宁侧耳一听辨别出是张小妹上来了。便收起了手里的吉祥符藏于怀中,一副淡定地继xù

坐着。

果然是张小妹推门进来,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哥哥真要我去见那个什么二公子?”

张宁的左脸条件反射般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着张小妹那张白净清纯的脸,她就像一个天使一般纯洁美好。

“我知dào

你也舍不得我。”张小妹喃喃道。

很快张宁回过神来,心中如翻江倒海。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自己的某些隐秘的情绪不算肮脏?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从襁褓起就姓张,如果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毫无悬念会遭到全社会道德舆论的唾弃;人是社会动物,完全不顾影响很难生存,特别是明朝这种道德大于法律的时代。总之后果比想象中可能严重。

他顿了顿便强笑道:“当然舍不得小妹了,不过你大了本来就要出嫁,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不能呆在娘家一辈子,这个道理还要哥哥教你吗?有的女娃十二三就嫁人,小妹今年要满十六了。”

“唉。”张小妹还带着稚气的脸像大人一样露出焦愁叹了一气,走到张宁的对面坐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张宁。

张宁转头看窗外,无言以对。

“哥哥说的我也懂啊。”张小妹又喃喃道,“可是,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想看着你在家里读书,就算不在的时候也能等着,有个念想。”

柔柔的情愫撩|拨着张宁本来就脆弱的心理,他没说话。

张小妹又说:“要不把苏家的事儿先推了,以后再说罢。”

张宁一想也是个办法,已经忍不住要答yīng

了,忽然转过头来神情就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伸出手来时才发xiàn

自己不知dào

要干什么,停在半空,又慢慢缩了回去。

言行之间的情绪让张小妹感受真切,她也是一喜,情绪有些激动地脱口道:“要是能嫁给哥哥就好了!”

“你说什么?”张宁顿时皱起眉头。

张小妹急忙挪凳子过来,一把抱住张宁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我乱说的。不过如果我不嫁,一直陪着哥哥也是一样的,那些七姑八婆最多对我有点闲言,又不关哥哥的事。”

乍一听上去对张宁来说非常诱人,他内心的认同,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也是非常自私的。

不过张小妹比较单纯,张宁却知dào

没那么简单。他自私地想占有,反正是小妹情愿的,但是他很容易就意识到:有一天她或许会怪罪自己,甚至唾弃厌恨;不想那么远,就算是眼下这桩看起来不错的婚事,如果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也许等小妹更懂人生了也会在心里埋怨,毕竟什么都好的婆家不是随处能找着的,过了这村也许没那店了,不然现代怎么那么多恨嫁的剩女?

谁才是女人心中最重视的人,这是一个不断改变的变量。通常情况下,以后有一天对张小妹来说,自己应该不再是最关心的人,而只是她的哥哥、一个娘家的近亲,仅此而已;现在她说得那么亲热,那是她的世界还没成熟,而恰恰自己是家里对她最好的人,产生了依赖感……大约是这么一回事。

“你又在说傻话。”张宁轻轻推开张小妹,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要多学点为人处事之道,明白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不应该,免得到了婆家受委屈。”

张小妹被拒绝的动作推开,脸上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看得张宁心里一阵难受。

“哥哥!你是不是厌烦我了,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张小妹被推开了好像要哭出来一般。

“我怎么厌烦你呢……”张宁情绪复杂地看着她,心道我爱你都来不及,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要是有一天能改变,现在就答yīng

你了。我为什么要拒绝呢,你能懂吗?

他低下头,缓缓说道:“我不求现在你多么依赖我,只想很多年后,你见到我了还能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哥哥,咱们聊聊旧事拉拉家常。”

或许是张宁无意间流露出了很有感染力的伤感情绪,张小妹忽然呜呜哭了起来,伤心得什么似的。

张宁好言安慰道:“以前咱们的父母去世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小妹是怪可怜的;以后你会有新的人生,有自己的夫君和儿女,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生活会圆满的。”

不料越安慰,她哭得越凶,而且光哭不说话了。

张宁便道:“伯父会安排与苏家的见面,你不用出面,悄悄呆在堂后瞧瞧。”他说罢站起身来,“我要回吴园了,有公务在身。你在家听长辈的话,又不是马上要你离开张家。”

“哥哥不和我一起去?”张小妹抹了一把眼泪,急忙拉住张宁。

“我不用去了……”张宁心道我去见那什么公子完全是找虐心,好像是自己的情敌一样,偏偏又没法与之较量高低。“苏家的背景应该没多大的问题,苏良臣我认识,有功名的人祖上三代都是清白的,生员功名就证实了很多信息。主要是小妹自己的印象,看着顺眼不顺眼,言行举止是不是得体等。也不用着急,慢慢了解。”

小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本来她的眼睛就很有神,一笑一颦很有感染力,张宁故yì

不去看,径直下楼去了。

吴园其实没什么事,整个采访使机构都要玩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洪熙帝登基以来,再也没有新的布局,大家等着被裁撤、等着清算各处财产账目,有关系的找关系求新差事,没关系的另寻出路,如此而已。不过暂时吴园以下的房产还没收回,能在那里再呆一段时间;就算明文裁撤那一天,张宁还有南京礼部郎中的品级,添注官也是官、照常领俸禄,不过暂时没有任何实权。

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宁静的上午,带着些许忧伤。

他牵着马在里仁街上走,恍惚之间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周强,就是和他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死党,从小就在一起玩的。不过十几岁之后就很少联系了,离乡进城工作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回忆往事,抛开黑白对错,周强其实是一种背叛;只是张宁从来没记恨过他,因为背叛之前的事本身就是错的,不符合社会规则的。指天盟誓不过是个笑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只是一种关系,因为各种原因各种目的、有各种规矩的关系,脱离了特定规则就什么也不是,人生都是独行者。

忽然之间,张宁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陪伴自己的“兄弟”不在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火车站,迷茫地不知人生的意义。明明是承shòu了背叛,却要背负教坏别人家孩子的骂名,而且连自己都只能承认。

他抖了抖缰绳,仰头哼起了两声小曲,悠闲地继xù

走路。世界不全是灰的,有对错有黑白有规则,咱们只能遵守规则,就算制定规则的牛人也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需yào

遵守更大的规则“客观规律”……那么张小妹的事儿自己做得很对,至少表现得没有错误,无须去想去纠结了,也许一开始对她产生的那些没法见光的隐秘情感,本身就是多余的。

里仁街上已经非常热闹,排场讲究的体面人和显得不修边幅的贩夫走卒一起熙熙攘攘,各种人的生活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副市井社会。太阳在东边的云层里,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多云天气街巷仿佛笼罩在一层很淡薄雾之中。

第七十七章 冷笑话

过去了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

张小妹呆呆地坐在张宁房间里的陈旧书案前,这张桌案实在是有些年头了。以前他总是会在的,就算白天要去儒学,晚上回来还要掌灯读书。还是以前好,默默无闻的哥哥摇头晃脑地念书,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听人说起他就很自豪,却能在漫长的年月里朝夕相处。

今天他上午回来没呆一会儿又走了,张小妹有种不好的预感,以后他回来的日子会更少,上次他说过可能会调任官职,说不定他又会去遥远的北京,去围着那个陌生的“君父”转。

那张熟悉的脸刚刚还在眼前,现在已消失不见,谆谆叮嘱什么要学为人处事什么相夫教子的话好像仍然萦绕在耳际。张小妹的心里一时间难受极了,抹了一把眼泪就往楼下跑,踩得那木板楼梯嘎嘎乱响好似马上就要被折腾散架一样。

她飞快就跑出了院门,几乎没人注意她,正在干活的大嫂罗月娥抬头瞧了一眼觉得好像是张小妹出去了,便埋头继xù

捡大米里的石子。

里仁街上有个熟人诧异道:“这不是张家小妹么,你哭哭啼啼的作甚,张世才抢你的糖萝卜了?”

张小妹沿着街一路跑,坐船都忘记了,只顾向东南方向跑,吴园就在那边,她是知dào

地方的。只要脚步不停,就能离张宁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的感觉让她心里难以忍受的难过好多了,她是又哭又笑,眼前好像已经看到了张宁那淡定而温和的笑容,闻到了他怀里阳光般清淡的气息,那种安稳的叫人暖洋洋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就像家里的生意逢淡季没有活儿的时候躲着偷懒的舒服,心情好极了。没有任何招人喜爱的东西有那音容令人沉迷,她的脑子里闪过自己的手被那双温暖的大手覆盖的愉悦。

过了两条街,从一道石桥上过去就秦淮河南岸。不料发xiàn

大街上有一大队人马挡住了去路,好像是一个大官的仪仗,有拿着“肃静”“回避”等字牌子的差役,还有旗、伞盖、皮鼓等等排场,车马轿子和步行的队伍有板有眼地从街中间大摇大摆地行进,速度还慢吞吞的,仿佛在享shòu

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故yì

让行人驻足观看一般。

百姓行人自然不敢上去,都避在道旁等着,张小妹也只好停了下来。

敲锣打鼓的气氛影响了她的情绪,她也不好意思哭了瞧瞧摸出手绢擦了脸,无奈地站在人堆里。注意力被这么一岔,张小妹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就像刚刚从梦中苏醒,渐渐发觉梦里的东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梦还是噩梦都是虚无缥缈的。

哥哥肯定要撵我回去,然后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太任性、不懂事,而且还不听话,哥哥不是叫我学很多东西么?

这时大街上的仪仗缓缓过去了,街面上重新被市井各色众人占领,恢复了喧嚣杂乱的人流。张小妹却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对面一家楼上有个老婆婆正在嚷嚷:“回家弄饭了!”张小妹愣了好一阵,终于转身重新走上河面上的石桥,动作软绵绵的好像一点劲都没有。

……

小妹的“相亲”张宁果真没去,那天他去参加了另一个应酬。一个同窗梁守诚年初去北京参加会试、落榜后游历了数月,现在回乡来了,几个同窗好友团聚算是为他接风洗尘。那梁守诚和张宁平日来往不多,有差不多一年时间完全没联系了;张宁赴宴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个同窗罗锦的再三邀请,罗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上回送杨四海进京赶考就是他牵的头,张宁能认识江浙才子苏良臣也是通过他的关系。

反正近日张宁就没什么事忙,这种应酬去参加参加、结交些三朋四友也不算坏事。人生有进退缓急之道,有时候急不得,削尖脑袋还不如索性混吃混喝。

因为应酬是在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画舫在白天反而没甚风景,于是大伙儿约在莫愁湖畔的状元楼。也是个喝花酒娱乐一条龙的地方,名气虽比不上旧院(富乐院的俗称),可也算个纸醉金迷之地,关键是白天视线好,那边湖光水色风景不错。

席间有陪酒侍候的姑娘、有行酒令谈风月的女史,总之在张宁眼里一律全是“三|陪”小姐。在这种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没什么男女礼仪可讲了,男男女女各种调笑逢场作戏,很自由很轻松。张宁感觉不太自然的是陪坐在自己身边斟酒的姑娘有事没事老往自己身上蹭,别的姑娘都没有这么明显,偏她这样,很少参与这种场合的张宁面对大庭广众很有点不习惯。

梁老表还顾得上说京师见闻和游历的逸闻趣事,倒先说起另一个同窗来了,那个人张宁也比较熟,便是矮子杨邻杨四海。梁老表叹道:“南京过去的我认识的人中,会试上榜的就只有杨四海。”

“知dào

知dào

,上回他们厢敲锣打鼓报喜的,不就是杨四海殿试被点中二甲么?”罗锦随口道,好像天下没有他不知dào

的事似的。

比较低调的才子苏良臣这时也无不羡慕的开口:“去年上桂榜,今年立kè

就中金榜,不枉咱们私下里说他才学不俗。”

张宁跟着附和了几句,没说什么。以前和杨四海有点矛盾,幸好去年大伙送他去应考时,席间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此时便没太多感想。要不是以前的张宁羞辱别人个子矮,估计他对杨四海也没多少印象。

印象里杨四海的样子非常年轻,可能还比张宁岁数小,连着中举人、进士,实在不是一般牛;他这样不声不响就成了,叫人家考到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夫们情何以堪。大明朝疆域万里人口亿计、进士却非常少,但凡进士出身的人没一个不是人精,张宁的记忆里就一大堆经书,他很清楚这玩意不是光靠死记硬背能行的。

“四海不是咱们凡夫俗子能比的。”有举人功名的罗锦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端起酒杯巡了一圈,接着说:“咱们还别不信资质,我以前就是和四海一个儒学读书,给你们说件小事。去年秋闱之前,不是传言平安兄咱们应天府才学第一么,大伙就猜起了谁会是解元,你们想想杨四海是怎么答的?”

提起那事儿,张宁微微有些尴尬,当时传言自己应天府才学第一,还不是以前的张宁自己给嚷嚷出来的……不过如果以前的张宁没死,今年是他去参加会试,能不能上榜?这倒是个迷,反正现在的他去考肯定没戏。要说科举读书这条路,杨四海和以前的张宁都很有天份,自己反而比较凡庸了;前世连个重本也考不上,而考清华的难度和考进士都不是一个等级。

“杨四海平日里看起来挺谦逊的,他应该会说解元是平安兄吧?”梁守诚猜道。

张宁淡淡笑了一下,什么也没猜。苏良臣毫无压力道:“我和你们又没在一块儿进学,怎么知dào

?”

罗老表摇摇头:“梁兄啊,你和我一般,也是个凡夫俗子。我来告sù

你们杨四海怎么答的……他说如果以后想考会试殿试,现在是不是解元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好像是个冷笑话,讲完了众人还没回过味来想明白“笑点”在哪里。张宁倒是马上明白了,说道:“四海目光远大、见识不凡。”

片刻之后大伙儿回过味来,无不唏嘘感叹一回。进士的材料就是与众不同,当时马上就秋闱了,大伙无不一门心思扑在上面,人家就开始想会试殿试了,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次。

大伙儿聊到这里,罗老表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张宁:“平安兄为何不参加今年的会试,反倒当起官来?您和四海可是咱们贡院齐名有才学的人!”

罗老表开口问起,包括苏良臣都立kè

投来了目光,显然诸生都对这事儿好奇,只是不好问起。

张宁一语顿塞,总不能说实话,皮囊下换了个人以前的平安兄考这个行、现在的平安兄现做八股文章根本就毫无水准。

他本想自认不如人,但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一股子好胜心来,毕竟是年轻人谁也不甘愿说自己不行!特别是自己曾经还羞辱过杨四海的学问,怎么别人中进士了就立马装孙子?他内心里的骄傲心理被激了,恍若有一个声音说:老子做八股文章不如人,但总有地方比别人牛!

他欠了欠,故作淡定道:“非人人都要进士出身,当今杨少保(杨士奇)也不是进士。”

杨士奇,布衣出身连个秀才都不是,教过书肯定有学问,但就是没考中过功名,现在是天子身边头等红人,太子少保、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左侍郎兼兵部尚书,内阁阁臣身份领六部事前所未有,圣眷无人能及。杨士奇不是进士,但他是随便一个进士能望其项背的吗?

“佩服佩服,平安兄有大志也。”罗老表等人只能这么恭维一句,不能再说其它了。

因为杨士奇是个特例,通常来说要有所作为,进士出身会比较靠谱一点。所以众人无话可说。

第七十八章 口渴进来喝茶

张宁在衙门里读到一份邸报,胡“部堂”要到南京来了,他确实是退居了二线。

接着又拿到了一张拜帖,名字是顾春寒。张宁立kè

就明白了是谁,此时他正在吴园,暂时是满园子那种人,实在不便接待“顾春寒”,遂差文君去递信,下午去她的下榻处拜访。

地点是在青溪上游覆舟山不远,这地方也是南京城除旧院外最纸醉金迷的四大去处之一,青楼酒肆艺馆等娱乐场所非常多。她回南京来住在这地方,或许是对从小生长的这种环境比较熟悉?张宁和送拜帖的人一道循着青溪骑马而上,现在有车有马了走陆要效率得多。

过了竹林街,来到一栋二层楼房的门口,只见有不少短衣在忙活着搬东西,眼前的状况就像是在搬家一样。这地方根本不是一家客栈,而且方泠以前是教坊司籍的人、并无房产田产,这宅院应该不是她名下的财产,她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张宁有些疑惑地被带着穿过楼阁,来到里面的一个园子,又穿过一道月洞门才见着方泠,和她一起来迎张宁的还有桃花仙子。

“平安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方泠笑吟吟地微微屈膝作了礼,松松散散的动作非常随意温柔,一如她穿的素色对襟半臂,看起来淡雅轻松。

张宁拱手回礼,又看向一旁的桃花仙子,因在外面就没有招呼,只道:“幸会幸会。”

二人请他进房中用茶款待,她们看起来情绪不错。前阵子新皇颁布了一道圣旨,宣称建文诸臣无罪,要为他们恢复名誉,那些被抓了的和做奴隶都归还田土为民,所以方泠等现在不再是“罪人”,也许那道圣旨对她们意味着新生,因此她们的脸上感觉出来了生活的希望,大约是这样。

但张宁不得不给她们泼冷水,刚坐下来就说:“这个地方离南京禁城和官府太近了,你们还是少露面的好。”

方泠品出味来,不禁问道:“胡瀅的人还要继xù

纠缠下去?”

“不管胡瀅的事。”张宁压低声音道,“皇上对先帝有怨,故而初登大位就尽废前朝之策。可是为建文诸臣平冤昭雪这件事本身就说不通,若建文帝是合法天子,当今朝廷如何名正言顺?所以我担心国策有反复,你们还是别轻易暴露了身份……这回方姑娘和桃花仙子来南京是做什么来的?”

桃花仙子道:“方妹妹也改了名字,现在我姓杜名霞。咱们姐妹做什么来的?上回平安办得好事,捕杀了彭庄主,各处地方又因此被官府查明了,扬州几个衙门到处查赃抓人,买来的货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就肥了那些个当官的,人也四散。彭庄主以下各个头目把剩下的钱财分了各奔东西,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反过来投方妹妹了,至少她那儿有地方住。”

方泠接着说:“我们住在保扬湖那院子里,既无产业又没事要办,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便与仙子合计,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到南京来,将咱们的钱拿出来开个铺子,就是现在这地方,正张罗呢。”

“在青溪这种地方,你们开什么铺子?”张宁忍不住问道。

方泠笑道:“放心好了,咱们还能改行做那鸨儿不成?这个铺子准bèi

作梨园,办戏班子;除此之外还经营乐器、戏服、胭脂水粉等买卖。我主内负责教人唱戏和检乐器,仙子主外,带人联络作坊进货等事。咱们都商量好了。”

“这行能赚钱么?”张宁恍然道。

方泠道:“要是赔本了没有容身之所,只好去投奔平安先生。”

桃花仙子听罢媚|声道:“我们姐妹一起服侍你,只需吃住,便宜你了,你不会不情愿的吧?”

方泠听到一起服侍,脸上一红唾了一口:“叫你说正经的。”

张宁佯作没听懂,只好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便试试吧……我以前也说过,松树栽在盆里不好,方姑娘身负才艺,要是这么浪费了着实可惜。”

“我名分上不是什么茶商的小妾么,也不想抛头露面,就是教别人。”方泠看着他的脸。

张宁大方地说:“上次提过的苏公子,他一直仰慕你的才艺。现在我和他有来往,正好可以请他来捧场,加上你在扬州曾经响过的名气由苏公子那些人帮忙一说,对前期经营大有裨益。”

他心里还有点担忧南京这个地方方泠以前呆得太久,名声一出去,很可能被人认出来。不过暂时倒是没问题,朝廷已经明文大释在教坊司功臣家为贱籍的建文诸臣家属从良,方泠现在被认出来也不能拿她怎样。可毕竟做过妓|女,如果有她以前的客人认出来,而且出口羞辱,叫张宁怎么个心情?这会儿他就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方泠察觉他的神色,终于带着愧疚的口气说:“你要是不高兴,咱们也不开这梨园了,你让咱们在你身边做妾为奴服侍你。”

桃花仙子感觉气氛不对,口上却不饶人:“妹妹可不能那么信他!现在就嫌弃上了,以后腻烦了还了得,说不定哪天就把你赶出来!”

“平安不是那样的人。”方泠毫不犹豫地说。

张宁愣在那里,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嫌弃她的以往,完全是一种本能……那时间一长,真会如桃花仙子所说?他的脑中浮现出了最初缠绵时的浓情蜜意,虽没有海誓山盟也是情真意切;还有在扬州时说的那些话,什么想她好之类的,简直是说的比唱得好听。

他的心绪有点混乱起来,果然这儿女私情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还是按你们商量好的办吧。”

方泠向桃花仙子递了个眼色,桃花仙子一脸不悦地起身离开。方泠便抓住了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平安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这蓄养优伶的戏园子太下作?我也不是非要摆弄这些事,只是桃花仙子没地方可去了,现在又不必去做那些刀口尝血的险事,我是依她……你也别怪她,她从小就没个依靠,你叫她突然指靠你过活,她还习惯不过来。”

“兴许我不该太较真,我干嘛非要约束着你?”张宁叹了一声。

方泠听罢几乎要哭出来,带着哀求的口气道:“我没有怪你约束,从旧院出来后我没和其他人有过什么纠缠,你不信我么?”

忽然手背上一热,张宁发觉一大滴眼泪滴了下来,心下一软,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身,正待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嘴上就是一阵温|软,方泠含泪亲了上来,侧身坐到了他的腿上紧紧抱住了他,生怕他会跑掉一样。张宁这时才琢磨到,方泠高高兴兴地从扬州跑到南京来,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在南京做官不短时间了,也没有再回扬州做地方官的迹象。

胸膛上感受着软软的一团、闻着美女肌肤上的清香,他是充满了纠结的欲|望……如果一开始就抱定主意逢场作戏的心情,只说声|色不说情意,又哪来的肝肠难过?或许是前世张宁没福气遇上美女的多情,一下子遇到了就没把持住心态。总之现在他是没法再薄情寡义。

“我想要你了……”方泠的眼泪还没干,却一副讨好的妩媚劲,看在张宁眼里是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dào

该说什么,也不知dào

该想什么,便粗暴地伸手脱她的长裙,连着亵裤一起往下推。白生生的线条优美的臀|部很快暴露了出来,他便伸手用力地抓|揉,入手处如丝之滑而弹手。

她是并拢双|腿侧坐在张宁怀里的,现在裙子被推到大|腿上,更是无法分开,见张宁如此粗暴急躁,便也佯作动|情地掏他的活儿,然后把在手里,将臀抵上去往某地方塞。她咬着朱唇强塞|了进去,张宁这才感觉干|涩难行。他忙道:“慢点别急。”

“一会儿就湿|滑了。”方泠颤声道,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塞。秋的季节,张宁的手之前敞在外头是冷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热热的体温,还有又软又滑的触觉。

就在这时,忽然桃花仙子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瞪着椅子上的两个人,哼了一声道:“大白天的,在客厅里就弄|进去了,还真是不嫌羞。”

方泠顿时耳根都红了,羞得将脸埋进张宁的颈窝里,她也不中止那事儿,只悄悄说道:“用你的上衣把我后面遮住。”

张宁听罢忙拉了自己的外袍连着袖子把她白生生的屁|股遮掩了一下,回头看向桃花仙子道:“你是故yì

破坏别人的好事?”

桃花仙子笑道:“我哪有那般坏?”

张宁厚着脸皮道:“那你进来……是为了观摩周公之礼?”

“我……突然口渴了,进来喝茶,你们不用管我。”桃花仙子那笑容下终于露出了羞臊的红晕痕迹。张宁心道我看你装,比谁的脸皮厚而已。

“那仙子请自便。”张宁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一手托住方泠的翘|臀上下耸|动起来。

第七十九章 秦淮小聚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张宁在既有的秩序下拥有清白的身家和社会地位,方泠与他的关系便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很不平等;可过了两天通过张宁引荐苏公子等人与她会面,只见苏公子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求一见而不得的心情,立kè

又让方泠仿佛变得高不可攀。

在名士圈子里,方泠对苏公子这样的人都不太赏脸,犹自避在里间竹帘后面只闻声不见人;而苏公子等人执礼甚恭,好像在拜见什么大人物似的……确实名妓虽是贱籍,说起来地位低,对一般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张宁不禁暗自感叹一回,她哪里会缺人追捧,又何必放下身段去哀求别人的情意呢?

和苏公子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也是才子名士,谈论的是戏曲音律。方泠虽是女子,却在这等雅物上见识不凡,言谈之间常令名士们拍案称赞。

而张宁就有点像打酱油了,为了避免完全插不上嘴的尴尬,他也凑热闹谈了一些笼统的观点,还好只要别说具体只谈大方向的概念,好像还像那么一回事,不算出丑。

大伙谈起南戏北戏,张宁便说:“北戏结构严谨、南戏流丽悠远,若是集二者之所长,是否能开创新的流派?”

只是随口这么一忽悠,不料苏公子便极给面子,跟着用专业的论据为张宁的观点阐述了一番,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不知确实是张宁想法好,还是苏公子故yì

给面子的原因。他一直就想结交“顾春寒”,只有通过张宁才得偿所愿,因此他不能让张宁难堪不是。

张宁在戏曲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在碧园是听过不少戏曲,对此也了解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可要深入理解就不行了,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者,和“曲中谪仙”和方泠这号人根本没法比。就好像现代的足球,大部分人都知dào

踢进对方球门就算赢,可只有那些真zhèng

的爱好者才看得懂什么战术技巧,看一场精彩比赛才能津津有味;太业余的爱好者像张宁前世,看世界杯什么的就图个热闹劲,至于里面有啥高明之处就完全不懂了……

苏良臣道:“如平安兄所言,词曲唱腔可集南北之所长,若是顾夫人能在舞蹈手法上为新曲改进,新的唱腔必能有一番成就,可预料盛极一时绝非戏言。”

受了苏良臣的鼓舞,他也不怕贻笑大方,本来就没说自己内行,闹了笑话也没啥,便想起在碧园感悟出的点子:“既然要创新,就别拘泥于南北戏现有的本子,我们何不写一本新戏,就像《牡丹亭》之类的更有娱乐性的东西?到时春寒梨园开业,也让顾夫人搏个好头。”

“何为牡丹亭?”苏良臣很配合地问道。

张宁便忽悠道:“我在扬州做判官时,于民间听了个传说。南宋时有个才女叫杜丽娘,一次游园做了个梦,与梦中的书生在牡丹亭畔幽会。醒来后相思成疾香消玉损,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路过牡丹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发xiàn

杜丽娘是他梦中幽会的佳人。几经周折让杜丽娘海魂复生,那书生考取状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个传说真是有趣。”竹帘后面传来了悦耳的声音,苏良臣等急忙屏住呼吸,全都侧耳听着。又听方泠道:“结局尤其好,我挺喜爱的。”

顾春寒都表态了,苏良臣等人立kè

就拍板说这本子好,绞尽脑汁赞誉了一番,唯恐落后,其间夹杂引经据典的文词儿,立马将故事拔高了一个高度,好像除了娱乐大众还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

苏良臣一本正经道:“我看这样办比较好,这个本子先写成话本,刊印出来,由咱们家的印刷坊来操|办,能有个人气基础。”

张宁道:“正好近日我比较闲,本子我来写,苏公子将曲完善,之后咱们再依照话本的剧情填词,完工后交给顾夫人排练。这样如何?”

“那敢情好,平安兄曾是应天府才学第一的人,你来写本子再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苏良臣道。

张宁表示压力不大,这种话本篇幅不长、故事也算简单,肚子里的墨水完全够用了。写个故事未必有写奏章那么难。

“有平安先生的词,江浙大才子的曲,这个本子我真得用心教习才好。”顾春寒的声音道。

苏良臣纳闷:“顾夫人不亲自上台么,那真是缺了好些韵味。”

顾春寒道:“春寒梨园里能挑选出合适的人。”

见苏良臣面露失落,张宁也有点期待方泠一展才华,一时间觉得不应该禁锢她,便道:“若是第一场由顾夫人亲自演出,定然有一番非同凡响。”

顾春寒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我只演一场。”

这时其他三个人都忍不住向张宁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见他的话在顾夫人面前如此管用,大伙免不得暗自猜测这俩人恐怕另有什么关系。

几个人谈论了许久,又想请方泠唱一曲,按照规矩只要她随意弹唱一曲,彩头是不能少的,加上苏公子那帮人个个家财万贯以上,银两肯定要比一般规矩翻几倍。不料方泠却婉言谢绝,说“我已为人妇不便如此,等着瞧几位公子的上好本子”。

他们告辞出来,苏良臣私下提醒道:“当今最得圣眷的杨少保最喜听戏,平安兄若是用得上在下资助,请别见外言语一声便是。”

“苏公子的心意,先谢了。”张宁忙抱拳道。

苏良臣却只字不提他的弟弟和张小妹的婚事,想来是多方面拉拢张宁,不只局限于联姻……张宁和罗幺娘书信来往密切,或许早已被苏家打探清楚了。

苏家富可敌国,但朝中无人,能坐享富贵应该不简单,利益关系极其复杂,现在一直在拉拢张宁就体现了他们的眼光和人脉消息;一般权贵如果眼红他们的财富想动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套玩意明朝人就玩得很娴熟,太祖时候江浙首富沈家倒霉是被皇帝惦记了,那实在没办法。

……张宁很快就把话本写了出来,又修改润色了几回,交给苏良臣去刊印。由苏家印刷坊出来的新本子,纸张装潢精良,一开始走得就是高档路线。

顾春寒的名头在南京还没打出去,没料到张宁就先搏了个微名,这也是沾了苏公子的名士光环。在那旧院和四大风月之地,传言张平安文采风流,正和苏公子一起开创新曲“苏腔”,人们早早地就期待起来。

张宁在吴园无所事事,公文来往越来越少,却一时间收到了打量请帖,全他|妈是青楼妓院的。吴园中熟悉的下属偶尔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那号称善和坊第一美人的柳明月也发来了请帖,说是中秋画舫赏月、秦淮小酌。张宁直接丢一边没管,把司务房的官吏艳羡得咬牙切齿。

苏良臣很快把曲给整理好了,好像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求突pò

,此时拿出手并非仓促上阵。“曲中谪仙”的名头不是完全浪得虚名或仅靠家势财富,他以前确实有一番作为,包括修订前人的曲谱和编撰音律古籍等,刊印过好些书。

接下来就是填词填曲,唐诗宋词元曲,填戏曲也是一种诗词歌赋方面的创造。除了讲究平仄韵脚,还要文辞优美,可惜《牡丹亭》的大部分词曲内容他都记不得,这个活就真有难度了,张宁花了很多时间。

那戏曲歌舞说是优伶干的事,实jì

上很多工作就是官僚文人们在执笔,这一行缺了文人很难发展。

张宁号称应天府极有才学的人,可填曲这项工作真是让他掉了不少头发。虽然脑子里有以前的张宁的经书储备,可要用出来也极不容易,连抄带编费了很多工夫。

春寒梨园还没开张,在南京城已经越传越热了,照这样下去第一场得发请帖,只邀请一部分人,要是不加限制方泠那栋楼肯定是坐不下。

第八十章 抛弃幻想

和苏良臣合zuò

做好戏本子,张宁回家才知dào

邻里已流传起张家的故事来,大概就是张小妹将嫁江浙富豪、很快就会大富大贵那么回事。这些流言肯定是家里人急着拿出去炫耀才会产生,不可能是苏家传出来的,那富豪之家和里仁街这边的市井百姓根本没有来往关系。

张宁见到大伯就提起此事,言语间很是不悦:“小妹的事礼还没下,八字也没一撇,你们早早就宣扬出去,万一事儿最后没成,咱们怎么下台?”

“谁拿去宣扬了?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能管得了那么宽么?”张九金辩道。

张宁心道,真是怪了,消息能平白无故地被四邻知dào

不成?人有虚荣并不奇怪,但你早早就吹嘘着大富大贵,干嘛还开那铺子做着小本生意,家里的女人仍然成天干活忙个不停?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么?

正是黄昏时候,男人们收得早就在堂屋门口说话,女人们则忙着准bèi

晚饭。他回头寻了一番,只见张小妹正端着盆从厨房里出来倒水,俩人对视了一眼,她继xù

忙活去了,却在窗户里时不时抬头看。

“既然不是咱们自己人说出去的,便罢了。”张宁不便和长辈争执,无论争赢还是没挣赢也不会有人说自己对,晚辈忤逆长辈就是不对现在的道德秩序就是这样。他又问,“前几天您和伯娘去见过那苏家二公子,如何?”

张九金立kè

赞不绝口:“大户人家的儿郎,礼节非常讲究。那二公子不装大,话不多却很得体,投足之间就看得出不是一般二般,也没有那纨绔子弟的浪荡轻浮,不错不错。”

堂兄附和道:“长得也是人高马大颇有气势,而且一直在进学不是那粗汉子的作派。”

张宁应付了几句,情知小妹在长辈们面前没说话的份,也没当着众人的面问她。等吃过了晚饭,见着她进屋去了,楼上的灯亮起来,他这才走到厢房门口去敲门。

他很少进小妹的闺房,毕竟都长大了,没事往姑娘家的房里窜不太像话,不过今晚因为有话单独问她,这才进去。张家的经济状况其实还算殷实,但此时百姓崇尚的是勤俭兴家,有点钱不是存起来就是买地,也有去放贷的。只见妹子的房间里大家什和张宁那边一样陈旧简朴,不过看起来是有些不同,窗户的帘子上有她刺绣上去的小花,床前还挂了一道珠帘,那珠子却不是什么珍珠,是一种树上结的小坚果,拿红线穿起来做的装饰。她的房间一看上去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却显得秀气灵活、干净整洁,小家碧玉一般的感觉。

见小妹闷闷不乐的,张宁便强着笑脸好言问道:“听说你看到人了?那二公子怎么样,看着顺眼么?”

张小妹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行吧不难看。”

“不难看就够了,人不能只看外在。”张宁说道,“其它的还满yì

?”

张小妹不答,他沉默了许久,才言不由衷地说:“正如堂兄所言,可能苏家提这门亲事有联姻的目的。不过也不用计较,别人是要明媒正娶的、又是原配,别说苏家那种有名气的大家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很在意这方面的德。”他又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拉着一张脸,就没想过过苏家门的好日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金银珠宝首饰,养尊处优的身份,好多女孩儿都做这样的梦……”

“谁还有工夫去做梦啊!”张小妹没好气地说,“我看大伯他们挺喜做梦的,成天就想发财。”

张宁叹道:“也不能怪他们,抛弃幻想后的淡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和活了多少岁数关系不大……这门亲事最终还是你来拿主意,我听你的,然后如果我不点头,大伯毕竟只是大伯、他也无权强求。”

小妹低下头说道:“我再想想,哥哥说得也对,我倒不是图人家有钱有势,苏二公子的人看起来也不算坏,过阵子看他是不是装的。”

听到她这样说,张宁反而有点不是滋味。莫非自己希望听见小妹说看不上、希望她说那苏二公子的坏话?人心真是矛盾,自己不一直在劝她选个好夫婿么,现在遇到了个她说不错的,为何会有这般感受?言不由衷的大方……可不表现大方又能怎样?

或许自己和大伯他们一样,也在做梦也在幻想,抛弃幻想的境界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嗯,时间不早了那我先下去,你哪天想好了告sù

我……不必被大伯堂兄的话左右。”张宁佯作淡然地起身。小妹也没留他,出门走到屋檐下时他不由得自嘲地摇摇头。

空气中仍旧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伸手从衣袋里摸出那吉祥符来,第一次拿到这东西时也是在桂花的香味中,他记得很清楚。

张小妹站在窗后面,轻轻挑起帘子依依不舍地想看他回房,却看见他驻足在屋檐下,捧着一枚红色的东西轻轻放到嘴巴前。她好奇地细看他拿的什么东西,光线太暗却没看清楚。

……

放下功利虚荣后的淡雅含蓄,是张宁最喜欢的感觉,就像方泠表演的戏。

准bèi

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春寒梨园终于开张,情况和预料中一样乐观。头一晚就是高朋满座,应邀前来的都是南京城多少有点身份的人,这些人不缺钱正是潜在的常客。人们兴冲冲的来看新梨园的第一场戏,无非就是冲着新曲“苏腔”来的,这段日子在金陵是传得沸沸扬扬,今晚正可以听听究竟是何物。

张宁当然要去捧场的,他和苏公子等几个名士一道,坐了大堂中的好位置。木楼上有座有案、地方高视线好,真zhèng

是贵宾席,可以居高临下不急不缓地观赏。俯视大厅中全是人头攒动,坐的和站的位置都满了。

等了一阵,人声嘈杂中敲起锣鼓,最先上来的是末角,念白故事楔子。苏公子要说什么话,因为有点闹只得偏头过来,饶是如此声音也不清楚,好像他是说台词是平安兄写的还是说什么,张宁没听清只好报以微笑。

戏开始了,大多数人开始正儿八经看戏,噪杂声总算才渐渐降低。末下去之后,乐工敲起了木梆,清脆的节奏中只见一袭白裙款款上台来,苏公子等人立kè

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向戏台子,张宁也立kè

认出来旦角正是方泠。

她就没穿戏服,穿着素色交领襦裙、头发上简简单单一副玉簪,手里拿着一把绸扇,款款走上台来,乍一看上去就像一个居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非常素雅。但她的脸上却画了浓浓的戏妆,浓得和张宁见过的京剧戏妆有得一拼,真人脸长什么样根本看不出来,只看脸说不定男女都分不出,像糊了一层面具似的。

木梆打节奏,少顷笛声箫声一起响起,台子上的方泠简简单单便拿着扇子开唱,方唱出一句“素妆才罢”,大厅立kè

就明显地静下来。

她的身姿手法如信手作来,一点做作之感都没有,又非常柔软缓慢非常有韵味儿,如平日的举止,又如一种特别的轻舞;唱腔吐气也是婉转悠长、连绵起伏。没有喧嚣热闹没有五彩缤纷,却有含蓄余香千钟柔情,刚刚开场就极具感染力地将人带入了缠绵悱恻的浓情境界之中。

逐渐偌大的大堂里无数的看官都没声儿了,只剩下那动人的唱腔和管弦旋律,使那声音愈发具有穿透力,每唱完一句都好像在堂上的木梁上萦绕不去。

这戏的布置的场景完全不如现代影视逼真,一看就看到是戏,唱的演的故事方式也和平时说话生活完全不同。但一旦入戏,简直如身临其境,又有无尽的幻想空间。张宁是觉得自己睁着眼睛也做起梦来。

耳边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张宁才从梦中醒来,暗自叹方泠在戏曲艺术上确实很有天份,或许将她藏起来本就是一种抹杀。

在座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赞叹,旁边一个老表笑道:“苏兄的曲又到更高的境界了,台上那顾春寒唱得也好。”

苏良臣随手拱了拱手:“马兄这句美言我不否,实受了。”他又笑看向张宁,“说起来咱们在扬州就认识了顾春寒,忽然想起咱们还没见过她的芳容。平安兄瞧,她画着这种妆,明摆着不让人看到她的真容嘛。”

“不穿戏服,确实不用画那种戏妆的。”有人附和道。

苏良臣又问:“平安兄应该见过顾春寒的模样?”

“没有。”张宁咬定道,“她是有夫之妇,或许不便露面吧,这处梨园听说还是她的夫君出的资。”

“顾……夫人,呵呵,不见庐山真面,她的夫君也是个神mì

人,前阵子我差人打听了一番,只说是茶商,就从来没人见过人。”苏良臣摇头叹道。

她们伪装的身份是要躲避官府密探的,苏公子结交再广,又从何查起?

“听戏听戏,过了今晚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有耳福。”苏公子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咱们回头把《西厢记》改一改,或许又可以听一出好戏。”

第八十一章 人生路漫漫

吴园要收归公有,里面的大部分官吏胥役也要遣散或另行安排,胡瀅退居到太子宾客的位置后一项工作就是清点财产做些善后,虽然他写信来说张宁可以继xù

住在吴园,但张宁还是打算要搬回家住,南直隶采访使的官职也不复存zài



他正和苏良臣合计着重编《西厢记》。西厢记的故事起源大约在晚唐,至元代王实甫作为杂剧剧本之后,情节大抵成熟。其以才子佳人为内容,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非常适合此时南都士庶的口味,所以张宁等一干人才选中了这本戏为春寒梨园的冬季重头戏。

虽然暂时赋闲,张宁却没多少失落感。参与编撰戏曲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不过这种风花雪月的雅趣生活没持续多久,北京就来了调任公文。这倒是在意料之中,采访使机构的人员都在调动,有的调到其它衙门有的被遣散,张宁自然也不例外,他头上的南京礼部郎中衔(小字添注)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不适合年轻官僚,只是此前不知dào

调任何时会来罢了。

公文先到,然后才收到罗幺娘的私人信件,信件应该先发出来、只是效率低下延迟了。张宁猜测这次调动应该有罗幺娘的影响,毕竟她爹是朝廷要|员。

新的官职是礼部仪制司主事,正六品,人事文件是通过吏部下发的正式公文。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以张宁这样的资历,入仕才一年又只是举人功名,如果没有杨士奇几乎不可能做到六品京官。从品级上他本来是南京礼部郎中衔、五品,这次调任仪制司主事好像是降级,但实则是提拔;如果平调进北京让他做五品官,反而太吸引眼球、拉仇恨的干法,降两级是好事。

虽然将要离乡进京、离开这秦淮风光好地方,但张宁并没有多少不舍,准bèi

欣然而往。他秉承了前世规规矩矩走人生路的习惯,情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不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先干点事业成家立业才是这个阶段应该走的路;而去北京做官当然对发展更好,因为那里是权力中心。

至于未完成的《西厢记》、佳人温柔乡的依依不舍,还是先放下罢。有了前世的经验,张宁充分认识到,人这一辈子要过得好,只要尽量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就行了,然后时运别太差。

他把即将离开南京的消息告sù

了身边的人,家人、方泠、苏公子等朋友,便开始忙着作一些准bèi



临行前主要是交待好两件事,一是妹妹的婚事,二是想要春寒梨园里唱《牡丹亭》的戏班子。第二件事要凑钱向方泠购买,毕竟方泠她们投入了那么多成本;凑钱的来源主要靠苏公子的赞助。让苏家出钱不是要施舍,而是合zuò

,就像现代有些国家的政治团体还要拉资本家的赞助,资本家可不会专门花钱做慈善;苏家本身就有意合zuò

,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好事。

张宁从无形价值和有形价值两方面估算那套戏班子的价位,五六千两银随便值得。方泠付出的成本应该不出几百两,但戏班子的价值本身就包含苏公子的曲、自己填的词、方泠投入的才华,以及名气品牌价值、投资风险回报等方面,不是单凭投入数百两来计算的。

考lǜ

到赞助购买方是苏公子,张宁便打算开价二千两向方泠购买。首先向苏良臣凑钱,苏良臣爽快答yīng

赞助张宁进京费用三千两银。钱不是借贷,也不是白送。苏良臣邀请到平时有结交的一些同窗好友设宴,当着众人的面提出出资,并让罗锦作为见证人。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说“高义”友谊云云,一边说钱的事。没有直言张宁要分担什么样的义务,但他是不能赖账的,人要在世上立足总要讲点规矩,不能在圈子里把名声坏了。

张宁拿到银票,便去春寒梨园洽谈购买戏班事宜。事情很顺利,方泠不仅没把它当成生意,而且想要白送那套戏班子。张宁便说明其中关节:“现在我们三方是一种结盟合zuò

的关系,你若是感情用事破坏这种关系,自己吃亏又于事无益,没有必要。所以二千两银子应该收,我提出这个价格已经考lǜ

过内部关系了,你不要再推辞。”

一旁的桃花仙子也大方地劝道:“既然平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咱们就收下吧。何况咱们姐妹把身家都投到梨园里了,总得见点红利。”

方泠这才为难地轻轻点头。

桃花仙子笑道:“苏公子真是个金主,又出力又出钱,平安先生结交的好人。”

“江湖那套东西你熟,士林这套就外行了。”张宁耐心地解说道,“苏公子出手就是几千两,其实对他们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用九牛的一毛作为政|治投资,却能得到许多看不见的价值,苏家并不亏;而我是入仕的人、做官才是我本行,不能本末倒置去光顾着赚钱,我在官场有路但缺钱,也需yào

苏公子这样的人资助。这叫一个互利共赢,两个人合zuò

起来,能量可以超越两个人的总和。光谈我会结交,倒不如说苏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方泠拉了拉桃花仙子的手腕,轻轻耳语道:“我早告sù

过你,平安先生虽然年轻,却是可以依靠的人。你相信我识人的眼光罢。”

桃花仙子白了他一眼,口上不饶人:“话是这么说,他跑到北京去还不是要娶那什么大官的千金,妹妹只能晾一边瞧着。”

张宁无言以对。在现有的规则下,他根本没法娶方泠,更没必要去挑zhàn

世人的价值观,婚姻说到底还不是一种人和人的关系,何必太执着?娶罗幺娘为妻,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件正确的事,所以他没有要拒绝的理由……联姻带来的综合好处,还有她本人也好,身材丰腴生育后代时也降低了风险,不容易发生生个孩子就丧妻之类的悲剧。人生就是要走对的路,到头来才不会有那么多哀叹无奈。

他便转移话题,又拿出五百两票和一张纸来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件事要托方姑娘办。银票是五百两,你按着价帮忙购置一套首饰和几套衣服,女人的东西让你帮着挑要妥当一点;我家妹子用的,其中一套衣服要嫁衣,这纸上记的是她平时裁衣的尺寸。”

“小妹要出嫁了?”方泠见过张小妹便关心地问了一句,她还没听张宁提过。

张宁道:“媒人说过苏家二公子,不过现在还不知dào

成不成。我这一去京师不定何时返乡,以后只能通书信、不好带钱物,出门之前先准bèi

好。一套首饰和一身衣服,算是我替她准bèi

的嫁妆,父母去世得早,我做兄长的要尽一份责任和心意。”

“嫁妆要五百两,做你妹妹当真不错呢,要不我也做你妹妹好了。”桃花仙子玩笑道,“不过呢如果是嫁苏家,对方给的聘礼也不会少,嫁妆便不能太寒碜。”

“正是如此,按照张家的家势实jì

状况,五百两的嫁妆还是可以见人的。”张宁道。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张宁见状心道这娘们估计恨嫁了,确实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年纪算是超大龄女青年。但她那种来路不明的身份要明媒正娶地出嫁实在有难度,只有找同样跑江湖的人才有可能、比如当压寨夫人,所谓门当户对。而方泠这样的人,可以归为名妓一类,脱籍从良后做妾是比较流行的归宿……至于像现代的娱乐界明星能嫁给富豪做正夫人,在这个时代是基本不可能的,无论有大牌的名妓也不行。各时有各时的秩序和主流价值观。

方泠很快就办好了,可见她是当成事儿来办的。

东西送到张宁家里,他也没细看实物,就看了下账单,总共花费近六百两,超支部分是方泠垫付,并带话说算她的一份心意。张宁也没去计较,受了她的人情。

价值近六百两的贵重物品,张宁交给伯娘保管,并交待清楚:这些东西只是预备,小妹的婚事以后需yào

托人到北京来送信,自己保留决策权。

不过大伯张九金等人已经把苏家的婚事当成了铁板钉钉的好事,当晚就商量起那家鸿运号珠宝店的产权和经营。产权只能归于张宁名下,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叔伯关系的张九金家无权占有,除非以前的张九银这边无男丁才有法子想;张九金谈的是经营权。

张宁要在北京做官,当然没工夫管,只有大伯家可以经营。张九金提出来商量,意思就是先把话说清楚,以后才不容易闹矛盾。

“还是像二郎的那份田产和云锦铺份额一样,咱们帮着经营,把帐合计清楚,自家人,可不像外姓人掺和着的事儿不好扯。”张九金严肃认真地发表意见,他在家里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张宁没表示异议,本来他就没工夫经营,派老徐一类的人来主持的话不利于家庭和睦,自己的根在老家,团结好家族的人还是很重yào

的。

内外两件主要的事交接清楚了,他没有在家呆太久,接着就赶回了吴园。那边还需yào

向负责清查公家财产的胡瀅递交一份呈报,呈报主要是走走过场,但也不能省略不干。

第八十二章 夜如水般凉

深秋的夜晚如水般凉,宁静恬然。

张宁正连夜写呈报,桌子上一叠卷宗账目被他翻得乱糟糟的,这场面仿佛很匆忙,日理万机似的;实jì

上他是优哉游哉慢吞吞在写,只是平常生活习惯不好,随手翻了不爱整理,就成了现在这一桌子乱纸。

本来就是一份不重yào

的文章,又是给胡瀅这个老上司,毫无压力啊。反正睡觉之前没什么娱乐活动,又正值秋天外头院子里冷飕飕的,与其干坐着或看些闲书,不如慢慢做点活算了。

房里还有个人赵二娘,正在那头铺床,往日的密探现在被张宁当作丫鬟来使。在扬州时他想当然地用过一个男仆,发xiàn

很不爽有搞|基的嫌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到吴园后就使唤起了赵二娘,反正她除干这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他很快发xiàn

也有问题……就像现在,那娘们撅着个屁|股趴在床上铺床,穿得是袄裙也是分外诱人。张宁一副热血青年的身体,看得几乎要流鼻血。

每写两三个字,他都忍不住要转头看一眼,完全不能专心。他脑子里已经不只一回地幻想着将其按翻在床上,胡天黑地的场面……但也许冲上去扒光了看到的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他当然没忘记赵二娘遭遇过的悲惨经lì

。要是现在铺床的女人是方泠就好了。

“唉!”他深深叹了一声,三个指头拈着笔杆伸到砚台里蘸了几蘸,继xù

自己的蝇头小楷。

赵二娘听得叹息,便回头问道:“文章很难写?”

“是……”张宁随口道,“用词想要深入浅出,又只能浅尝辄止。”

赵二娘“噗嗤”笑出声来:“写文章还讲究什么九浅|一深哩?”

张宁顿时愕然,摇头用自言自语般的口气说:“儒学先生教得好,年少时要固本培元修养心性。”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在门口说道:“大人,正门的门子说有事要禀报。”张宁便道:“让他进来说话。”

有人要来,赵二娘收住媚态规矩了许多。不一会儿门子过来说道:“禀大人,有个小娘子在吴园门外转悠一直不走,当值的兄弟觉得可疑,便上前盘问,她竟说是大人的亲妹妹。小的们不敢擅自轰走,就报进来了。”

亲妹妹?张宁确实有个妹子,可这么晚了大伯他们能准小妹出门?他也觉得可疑,便吩咐道:“带她进来见一面就清楚了。”

“是。”门子应声退走。

张宁随手丢下笔,更无法淡定了,坐等丫鬟带人过来。只见果真是张小妹,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天都黑了跑出来,本身就是错事。张宁先没和她说话,直接吩咐丫鬟道:“你去传话,叫刚才那个门子到里仁街给我家里报信,就说张小妹在吴园,已经见着我了。报了信让他一定来回禀。”

他说罢起身轻轻扶住小妹的肩把她带进屋来,也没打算责骂,只问道:“脸都冻白了,小妹有什么急事?”

赵二娘见状确定这个姑娘是张大人的妹子,便讨好道:“厨房煮了甜粥,我去盛热的来。”

等房间里只剩兄妹二人,张小妹才嘀咕道:“我就知dào

没用的……刚才我也不知dào

怎么会跑到这边来,你把我送回去罢,让大伯骂一顿就没事了。”

“你不告sù

我怎么知dào

没用呢?”张宁只好蹲下来看她的脸,因为她埋头看着脚尖。

张小妹沉默了好一阵,才用好听的官话口音轻轻诉述:“我不想答yīng

苏家二公子那门亲事,今晚忍不住就说出来了,结果大伯他们一个接一个上来摆道理,觉都不让人家睡,没完没了的……”

听到这里,张宁心里竟然一阵说不出的快意,心情好得想手舞足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态是不正确的,心情和处事原则存zài

逻辑矛盾,便一声不吭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前阵子你不是说那二公子人还不错?”他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后来发xiàn

看走眼了?”

张小妹使劲摇摇头,抬起头来目光闪闪发光地看着张宁。他感觉有点异样,便闪烁回避她的目光,继xù

保持淡定。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她欲言又止,终于轻轻说道:“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突然哥哥又要去京师,我一想到出门去了苏家,以后肯定难得再见上一面,我便不想嫁了,我想……想……”

张宁看着她的唇,内心里十分期待她继xù

说下去。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让容易让人沉迷,也许……他一时间难以自持,忍着没有开口鼓励她,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分明在鼓励她继xù

下去,哪怕是不应该的。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张小妹脱口而出,说罢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光芒,带着哀求和无助楚楚可怜,叫人的承shòu力遭遇极大的挑zhàn



张宁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他茫然地伸出手来,停在空中不知dào

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赵二娘端着热腾腾的粥进来了,才将张宁从梦一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他正好伸手去接碗,拿起勺子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到小妹的旁边,说道:“热的,吃一碗暖暖。”

开口才发xiàn

自己的声音十分奇怪,像被什么堵着嗓子一样。赵二娘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纸白,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嗯。”小妹看着张宁,突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哥哥,我不是想让你为难的。”

她说罢低头安静地吃着粥,烛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鹅黄而美丽的光泽,张宁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天使……老天让他睁开眼就赐予他的美好事物,全方位的从外到内的恩赐没有比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好的事物。

连赵二娘也惊讶意wài

了,她不是对张小妹的模样感到惊讶,而是张宁的神色。从扬州到南京,认识他那么长时间,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很镇定淡泊,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一个人……赵二娘还以为在自己获救之后得到的关心就是难得的温柔了,原来那根本不算什么。

“做大人的妹妹真是……好事。”赵二娘忍不住说道。不只她一个人这样说过。

张小妹听罢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眼睛好kàn

得像两个月亮湾:“姐姐也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过得一会,赵二娘见她吃完就收碗出门,小声嘀咕道:“小姑娘生在福中不知福。”

张小妹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她本来就是个乐观的姑娘。见桌子上一桌子的乱纸,便习惯性地去收拾,又看了一眼书架和床,脱口道:“哥哥住的地方怎么比家里还乱,不是有那么多奴仆么?”

“公家的人,干活没那么细。”张宁淡然道,“刚才那个赵二娘管内务,但她本不是做这种活的人。”

小妹便麻利地干起活来,她根本不像是官宦家的小姐,本来张宁做官也没多久。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关的话,小妹又一直在收拾屋子,时间却一点点地过去。

张宁腮边的肌肉绷紧了两次,终于说道:“别忙活了,反正你走了还得乱。我找辆马车,和你一起回去。”

小妹的脸色顿时拉下脸,却点头应了,她活了十几年过得不是千金小姐的日子,并不任性。

第八十三章 溺爱

车轱辘“嘎吱”地响着,便将市井中的各种声音掩盖下去了。长街上仍有灯光偶见三两行人,但很多铺子都在打烊,从摇晃的竹帘看出去,常常能看到店家伙计们抱着木板往店铺门框上镶,南京的市井比较流行这种门板,作用应该相当于现代的卷帘门。

车厢比较小勉强够两个坐,窗边挂的马灯也是忽明忽暗。兄妹俩并排坐在一起,沉默无言气氛不太活跃,好像在各想各的心绪。

现在南京这边大概已经安排妥当,张宁心里挂念的主要是进京后的事。他和杨士奇还没确定岳婿关系,别人在这回调任官职的事上明显出了力,规矩还是要有,直接送钱有贿赂之嫌,何况他老人家也不缺这个、送钱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他此前就准bèi

好了送戏班子。

不是说杨士奇喜欢听戏么?从南京过去正好带上新曲的戏班,既表示了心意又落不下把柄;杨士奇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进过儒学,但出仕就是文官身份,喜欢的还是士林中时兴的那些玩意,讲究个雅而合群。至于明显有逢迎讨好之嫌,张宁就顾不上在意了,本来士林就不是人人都走清高路子的,会为人处事的官僚文人照样有市场。

既然杨士奇那里都有心意了,对老师吕缜是不是要有所表示?还有于谦属于平辈朋友关系,上回在北京人家帮忙着租院子送别时还赠盘缠,这是人情,那么从南京过去带点有特色的礼物也是应该的。罗幺娘这个娘们对自己也一片心意,不多少给点惊喜会辜负人家的情意。在这个世上混,谁也没欠你什么,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无条件对自己好,投李报桃是也。

张宁犹自考lǜ

着诸多繁琐事务,他的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盖上好似坐军姿,只是身体要放松得多。

“哥哥的行程定了哪天么?”小妹的声音让他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婉转的口音中夹着离愁别绪,带着淡淡的伤感,但它简单美好。或许不涉及利益的东西都会显得更单纯罢。

张宁答道:“后天。”

小妹一脸失落伤感,她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南京的街巷路况不错,但马车没有减震系统、又是一匹马拉的平衡性也不太好,所以有点颠簸。在摇晃中,他的手时不时就触碰到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他没好意思低头瞧,凭感觉能想象出是小妹的小手。微妙的触觉,想靠近又不能,手却舍不得拿开……此情此景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凉风不是在深秋,而是在春寒季节。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情绪那回忆。

“小妹面对的事情和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张宁温和地说起来。说教式的教育是不好,他懂这个道理的,但眼下诸事仓促和妹妹相处的机会不再多,语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没有选择。

好在他心态摆得很正,平等的口气以及这个开场白更容易让小妹接受认可。感同身受四个字让她回过头来倾听,而不是像对伯父伯娘那样的反应“没完没了,觉都不让人家睡”,人都是有感觉的,谁不想被人理解被人体谅呢?

张宁很有耐心,尤其是对小妹,他慢慢地继xù

开导道:“你是不是觉得苏家那边谁也不认识,也不知dào

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感到惶恐和不安?”

“嗯。”小妹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着美好的光,也只有张宁才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张宁微笑了一下,趁机把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自然而然地……他继xù

保持这样的表情道:“不仅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哥哥有时也会产生这种忧虑。”

“我以为哥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办到。”张小妹温柔地依偎到他的膀子上。

一时间张宁都有点不想继xù

教育了,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这样的宁静和依恋,带着淡淡的清香有青春的味道。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有些时候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比如一次去北京,后来到扬州,都会缺乏……安全感,你想想举目无亲不知dào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种日子就和你现在一样惶恐,会念旧会怀念熟悉的环境。但是人要在世上立足、人生还得走下去,就不能逃避,要试着去习惯,陌生渐渐就变成熟悉了。”

“嗯。”小妹轻轻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把软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胳膊上,依偎了过来。

张宁没动静,反正在车厢里不会有别人看见。他情绪复杂地问:“想通了没?”

“哥哥说得在理。”小妹道。

“那就好……”张宁口是心非地正经说道。

“我不怕和那些不认识人在一起了。”小妹在他的侧脸旁耳语道,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她的檀口中呼出的气息,然后又听她继xù

喃呢道,“我只怕熟悉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话了。”

张宁无言以对,坐在那里没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轻呢细语,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又舍不得哥哥的样子,还有你的声音……我最欢喜哥哥的手这样握着我……”

张宁心下不知dào

该怎么处理,兄妹关系能好到依赖成这个样子?让她嫁人就像断奶一样。

他意识到此时的行为太过暧|昧,想把手抽回来,又不忍心让她难过……自己确实对她是一种溺爱,又情不自禁地溺爱着。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默默地重新理了一遍其中的关系,却发xiàn

它并不比官吏士子之间的结交关系简单,主要是太微观的东西不容易量化分析……它很小,但是不重yào

吗?官升三级或者敛取一万两银,和小妹比起来哪样更重yào

?小并不一定轻,至少在张宁心里很有份量。

毕竟她才十六岁,就要让她嫁人,这种为了农业文明的人口需yào

而产生的秩序规则本身就算不得完美。古时的人早熟,也是被逼的,嫁做人妇只能学着当家为人;现代也有遇人不淑的女孩子十二三就怀孕的,可见早熟与否只是一种社会认同。

张宁按照自己的逻辑来一想,感觉对小妹有点残忍……或许应该给她更多时间成长?又或者这只是自己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借口?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自己的腮帮处湿漉漉的,忙转头托起小妹的脸,只见她没出声地在哭。眼泪让张宁的情绪立kè

变得简单起来,废话不说直接道:“你跟我一起去北京,留在我身边照顾你。”

“哥哥……”张小妹立kè

就坐正了身体,伤心的表情立kè

就从她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疑惑地哽咽道:“你是当真说的?”

张宁毫无压力地点点头:“儿女之情本是很吸引人的,你倒好,弄得哭哭啼啼的。我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必着急,等你真遇上了根本不用哥哥逼你,到时候怕是想阻止都很难。你在我身边过活,也不用再担心伯父他们成天念叨你,多简单的事。”

完全是一种溺爱,之前还口口声声教育妹子不要逃避,这下子帮着她逃避,连家里也不用她担心交代。张宁心道:不过也好,快刀斩乱麻省得心烦,进京做官还有一堆事要操|心没工夫让私事影响心情。

小妹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哥哥太好了!”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她推到一旁:“别高兴得太早,我得慢慢管教你。”

小妹根本就不怕他,直接当耳边风了,她用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眼泪,破涕为笑。车厢里原来的忧伤和沉郁气息立kè

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活泼地说笑,又问京师什么样、要走多久等等问题。她浑身都散发出活泼的青春气息,本来就不是个林黛玉,没有压力这才是原本的她。

张宁耐心地解答了两个问题,马车却到家了。

敲开门,只见家里的人都没睡,家人平常免不了世俗的言行,但一看就知他们心里还是很在意小妹的,不然已经差人回来报平安了他们怎么还不睡呢?显然是挂念着事儿。

张宁打法马夫回吴园,今晚不早了打算等会就住家里,省得来回折腾。带着小妹进院子,只见大伯张九金是一脸怒色,指着张小妹骂道:“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要飞!”

堂兄也道:“你什么事儿白天出去不行,咱们到处找你,太不听话了。”

“少说两句。”伯娘邹氏碰了碰她的儿子,又悄悄说道:“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二郎知dào

管教。”她以为张宁没听见。

张小妹低着头,和往常一样在长辈兄长面前完全说话的地儿,不过今天还好她下意识就往张宁身后躲,可能前面有哥哥挡着就没那么怕了。

大伯一家都不是坏人,不过是普通人,贪图富豪家的风光和嫌平爱富都是人的本性,能算什么错?张宁努力琢磨着沟通的方式,想尽量安抚家人……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一说出拒绝苏家那桩婚事,没人会高兴得起来,任你花言巧语屁用没有,几句话能当白花花五万两使用?

“大伯……您别生气,是这样的……”张宁强作笑道开口,“小妹有事急着找我,慌着了就考lǜ

得不周全……这事儿也怪我,我也糊涂了,老半天才想起差人回来报信。”

“罢了,二郎吃了没?”张九金严肃地问了一句,本来是关心人温暖的好话到了他嘴里都变了味。

“吃了吃了。”张宁急忙点头,这都啥时候了不能换个方式问候么?也不知dào

说到正事后,张九金还会不会有心思问候……

第八十四章 是不是闯了大祸

张宁非常委婉地说明了拒绝提亲的决定,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大伯一家的脸色就像将下暴雨时的天气、又像遭了晴天霹雳。

小妹立kè

倒霉了,她在张九金的口里很快就变成了包括很不懂事、脑子不好用等一堆毛病一无是处的丫头,或许越熟悉的人越容易遭遇无所顾忌的责骂。刚不久还活泼开心的她,现在判若两人,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而张宁却被区别对待,大伯对他的不满情绪是溢于言表,不过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哪怕他是晚辈,但他现在有官身,张九金本能地有些敬畏,所以至始至终没有恶言相向。

“您别责怪小妹,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张宁忙解释。他不是对大伯的态度不满、人之常情而已,而是觉得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小妹身上很不是滋味。既然生为男子,虽无法承担得起所有的事和责任、也许某些时候没办法要靠别人擦屁|股,但有所担待的心态一定要有,这是张宁的观念。

他说道:“我私下也问过小妹,她也说苏家二公子人还不错,但是我多方考lǜ

之后,觉得两家门户差异太大,不一定合适;而且我与苏家大公子又是好友,现在答yīng

了万一以后产生什么矛盾,反而坏了交情。”

“这算什么道理,算什么……”张九金情绪有些激动。

张宁道:“咱们举个例子,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咱们小妹却不懂那些礼仪规矩,光是这一点就非三五月能弥补的。所以我想带她在身边,多见见世面学些礼节,过段时间再操|心她的婚事。”

堂兄惊讶道:“二郎要带小妹一起去京师?”

张九金终于忍不住撂下气话:“行!张小妹你带走,算咱们没养过她!”说罢转身就走。

其实张宁此时心里也很不爽,年轻人火气大,要不是忍着就想对着干,他是一肚子的道理想反驳过去,是不是别人家大业大就完全不管自家女人的感受?但什么道理都是没用的,你一个侄儿去指责伯父的不是,大伙恐怕要在心里骂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倒在庭院里。兄妹俩现在没有爹娘的情况,宗族观念浓厚的大明朝伯父和父亲的地位没有区别,下跪并不丢脸;而且换个角度看世界,要不是有张家这个根、不是父亲收养供吃供读书,以前的张宁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贱民,考个毛的科举做个毛的官。这一跪,是替他表达感恩的心。

张九金立kè

就停下脚步,忙道:“二郎,你这是作甚?”

全家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张宁的身上,多少有些诧异。辈分高低自是不假,但世人是势利的,张宁做官出人头地了在家里的地位就会变得特殊,商贾家庭家规又不严,连张世才成人后都很少向他爹娘行跪礼。

张宁用诚恳地说道:“先父早逝,大伯伯娘及嫂兄多年照顾我们兄妹,才有我和小妹的今天。今晚我们兄妹忤逆长辈,张宁磕头谢罪,请大伯息怒。”

小妹见状也赶紧在后面跪下来,跟着张宁磕头。

张九金情绪复杂,开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肚子里到底没有张宁墨水多道理多。其实张宁既然说忤逆是过错,他就不该挑zhàn

家主的决定,可他只是认罪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依然强行握着决策权。张九金实在没有办法了,颓然道:“起来,起来,今晚就这样了,吵吵闹闹叫邻里看笑话。”

大伯说完话就径直回房,伯娘和堂兄急忙过来扶他们。伯娘邹氏是个和蔼人,不断说着什么别往心里去之类的话。一家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去了。

小妹怯生生地看着张宁:“哥哥,我闯大祸了……”

“没事。”张宁对着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往西厢房这边走。

开了小妹那边的房门,张宁去掌灯,正想叫她上楼休息,她却死抓着张宁的手不放,颤声道:“哥哥送我上去,我……我怕得要死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大伯会不会上来打我啊……”

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自然没张宁的胆子,在她心里今晚的事肯定是很严重的。他便点头,掌灯送她上楼,一面宽慰道:“大伯是凶了点,但他不是坏人,对小妹也没有坏心,怎么会半夜三更来打你,放心好了。”

小妹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使劲点头,双手却一刻也不放,抓得很紧反应出她内心的紧张。

进了小妹的闺房,又是晚上,他觉得有点不太好,便劝她早点睡一觉,洗漱今晚都可以免了。不料小妹就是不放心,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和哥哥分开。”

她可怜兮兮地求道:“我知dào

哥哥要说什么……就一晚上,我真的好怕,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哥哥就在隔壁。”张宁道。

她还是不放,“我是不是做错了,哥哥骂我吧。”

“你没有什么错。”张宁说道,“其实以我的看法,大伯也不是多对,爱一个人是没有那么多要求的,无论你能不能变凤凰都会爱你。不过他是我们的长辈,而且也对我们有恩,不要和他计较这些……我只想说小妹没有做错,不用有负担。”

张小妹的眼睛里全是他,听得不住点头,又问:“哥哥说的爱是什么意思?”

张宁皱眉苦思了一会儿,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尽lì

描述道:“就是想看到你笑着过日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和你分享,最宝贵的东西都愿意给你。”

“哥哥爱我吗?”她又继xù

追问道。

张宁愣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忍受着什么一样,终于轻声说道:“我爱你。”说出口了,语气便极尽温柔。

她立kè

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那句解释非常模糊,但她感受了张宁的心情,本来就无须什么语言解释的。她把嘴唇贴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小妹一辈子也不和哥哥分开。”

窗户没关,忽然灌进来一阵风,一下子吹灭了灯,房间里立kè

笼罩在黑暗之中。过了片刻,张宁的手颤抖着放到小妹的腰姿上,将她轻轻抱住了。这样的拥bào

在光下面他是很难做到的,但是黑暗给了人勇气。

也许人的心底本来就藏着罪恶,不干坏事是因为要承shòu被多方面制裁的后果……那么,假如犯罪不用付出代价,这将是混乱之源。

搂着她的身子,张宁感受到了她美好的身材,小蛮腰的线条叫人爱不释手。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距离那么近一如第一次醒来。他有点紧张,不知怎么手竟然已经移到了小妹的侧胸,隔着棉袄也能感觉到那轮廓、加上胸口的柔软触觉,让他忍不住在脑海里收集着零星的感官,想象编织着衣服下面的乳|房。

他急忙不动声色地把手挪到了她的背上。

不料小妹懂得不多,却十分敏|感机灵,好像能“感同身受”张宁的内心,傻乎乎地小声问道:“哥哥是想摸摸我的胸吗?”

张宁:“……”

“那两个东西每年都要长大一点。”她悄悄耳语道,“一开始有点疼,我觉得奇怪,后来见嫂嫂和所有的妇人的胸脯都会隆起,就觉得没什么了。哥哥想摸摸的话没关系的,刚才不是说什么东西都愿意给对方么?”

张宁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也没动作。

小妹从她怀里坐直了身体,一会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宁这才急忙问道:“你在作甚?”

“我把袄子解开,这么厚你怎么摸得到?”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忙道:“我不摸!”

“我不说出去。”张小妹小声说道。张宁忙道:“别着凉了,拉拢衣服!我去掌灯。”他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摸索着到窗前的桌子上找火折子。今晚天气不太好,月亮星星一概没有,光线黑得不行。

终于摸索到了东西,他拔开来发xiàn

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呼呼”吹了两口气,连点反应都没,只好丢下问道:“你房里有火石么?”

“厨房才有。”小妹说道,“你快过来啊,我看不见你了。”

“我想回房睡觉了。”张宁道。

突然“咚”地一声沉重的响声,然后听得张小妹痛呼了一声。张宁忙问:“你折腾什么,摔着没有?”

“我不要你走……”张小妹忍痛说道。张宁听得声音不知dào

她受伤没有,便摸索着走过去,两双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一起,张小妹立kè

又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高兴道,“抓住你了。”

“真是被你抓住了。”张宁叹了一声道。

她撒娇道:“哥哥陪着我,别走了吧。”

张宁想了想道:“那你上床去和身躺下盖上被子,我坐床边上,你抓着我的手,我不走。”

“你生病了怎么办?”张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道:“我没那么容易生病,就坐一晚上不算个事。”

第八十五章 进京

一刻也不分开是不可能的。这回上京的准bèi

很繁琐,显得行程比较仓促,出发前只有一天时间了,而张宁还有很多事要亲自过问着办。

天还没亮,张小妹情绪稳定一些了就去找火石掌灯,忙着收拾换洗衣物和随身物品。她觉也不睡,看起来很期待和兴奋,却少了一种即将离乡的别绪,不知dào

家人知dào

她现在的心情会不会觉得有点伤心,相处了十几年也不多少表现出点不舍来;大约因为是要和哥哥一起走。

这是她十几岁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她的生活圈子就是里仁街这一片,南京城其它地方都很少去,走过最远的地方是上元县乡下的老家,至于出南都一府二县的地盘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次是有点远。

此时的普通老百姓没出过远门很正常,特别是妇人有的活了一辈子几十年,连本县县城都没去过的一点也不奇怪,生活的村子和相邻的几个村庄就是一个世界。也就官员士人和一部分胥役、还有商贾在外面跑得多。所以在人们眼里从南京去北京是非常远的地方,其实在张宁的感官里也不算远,哪怕此时交通慢……南直隶过去,从山东布政使司和河南布政使司之间穿过,就到北直隶地界了,又有多遥远?在见识过地球村的眼里,也就是寻常的一次旅行。

一大早张宁饭也没吃就出门了,然后一整天没见着人。他先是派老徐去和商帮取得联系问好行程细节,然后又去购买一些东西。

交通方式早几天就联络过的,也下了定金。走运河路线,承接张宁这帮人的业务的是上元县的一个商帮、由多家商行联合的组织,常有船队来往于京杭大运河之间。张宁要带戏班十几人和几个随从,遂租了一艘船随商队一起北上;商帮船队的起航时间是明天,所以他们须要明天之前把准bèi

工作办完,不能错过了时间。

旅途所需生活用度由老徐全权负责,张宁没有过问,他忙着买的主要是礼品。东西从几钱一二两价值到近百两不等,轻重有别。以文人使用的“雅物”为主,字画、玩物、书房用具等等。

其实有些此时南京本地画家的作品水准很高、看得出花费精力不少,但因为不是特别有名气的画家,又是“活人”,所以价格便宜,上好的能卖十来两,一般的一两一副也很有品味。所以张宁购买的礼物就包括几幅这种字画,既不显得俗气又花费不多。至于笔、砚等物,主要看材料是什么做的,如果材料稀有,多半加工得都非常精细。

还有养身之物和稀奇药材也可以。至于什么黄金白银珠宝做的东西,除非是用来贿赂千万不能买,时代不同明朝士林就爱好个雅致有格调,在这个圈里里混如果搞得太俗人家会说你是文盲不上档次。文人们不像唐朝那么开放张扬,大约那时什么黄金盏夜光杯大红大紫绫罗绸缎最受欢迎。

当晚向方泠她们道别,行程迫近已没时间述说衷肠。如果理性选择的话,太年轻的官僚士子并非佳人们的好归宿,特别是江浙一带稍有志向的儿郎们年轻时候更努力,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花前月下和佳人厮守在一起呢?你去等他红颜都等老了。别说是名妓美女,就是嫁给那些年轻进士为正妻的女子,丈夫在京里做官很多没带家眷、她在老家守好几年的并不少见;而年轻京官们也郁闷,京师管得严不准官僚嫖|妓,很多人解决生|理需yào

的方法是找男的玩,因为律法没规定不准搞|基……比如张宁前一回在京里做官就有这样的问题,他没有找男|妓,而是自给自足。

张宁接着又向家里的长辈拜别,第二天出发时堂兄张世才也来码头送了一回。

他忙得头晕脑胀,好像有很多事还没办利索,但船已离岸。南京城的繁华在浪头中渐行渐远,秦淮烟云又将只会出现在梦里。

水路有点慢,但旅途还是很顺利很稳的。内河航行自然灾难的风险很小;被盗匪劫掠的可能也不大,因为商帮是许多船抱团出行,人多势众,不成势力的绿林根本动不了他们,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商铺商行要联合组成商帮。而京杭大运河沿途有兵马司、兵船巡逻,大股明目张胆的匪众很少见,所以旅途没遇到什么大事。

张宁一行十几个人,老徐祖孙也在其中,采访使机构都裁撤了,他想管碧园的想法落空,现在还是追随张宁过活。

到达京师时临近腊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一行大部分人从来没来过北方很有点不习惯,有几个人水土不服加上旅途劳顿生病了。好在张宁自己屁事没有,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哪怕缺乏锻炼;连他自己也有点水土不服,不过问题不大,过一阵子就会适应的。北京城里的水质确实不好,有苦味,皇亲贵族自己都不吃,每天有水车从城外的山上运水进城。

为了避免给同僚好友添麻烦,张宁刚进城是没差人报信的……比如说于谦,你找个人专门去告sù

别人我来京师了,出于为人处事的礼节,他会不会各种张罗食宿、宴席、衣服被褥等事?给别人添事就是欠人情,在张宁看来没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自觉不要透支好感度。

他先找了家客栈将人和大量行李安顿下来,然后和老徐等人一道去找房屋出租。在别的城市临时找出租的院子如果不凑巧可能不好找,但在京师不存zài

这种问题。因为京师流动人口比较多,有进京做官的官吏、有往来南北的商人,租赁房屋的市场大自然就会刺激供应。而且很多人在京师没有房产,永乐帝建都北京后地价是一年比一年高,一般人一时半会买不起;不过今年新皇登基很快就影响了京师房价,洪熙帝下旨要把首都搬回南京去!只是一时半会没法投入实jì

行动,搬迁首都不是项小工程。

不过张宁知dào

洪熙帝是个短命皇帝,很快太子登基后就会取消迁都,北京依然是首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张宁想经商赚钱,现在凑钱买地皮肯定能赚,商机无处不在,不过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无须什么都掺和,当官照样能致富,把本分干好就很不错了……这个信息倒是可以想办法隐晦透露给苏公子卖个人情,伯父他们是没有那么多资本炒地皮的。

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地点当然位于内城的东城,张宁结识的几个大臣都住在东城,住近一些对关系也有好处。在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里面的古井巷,挨着正觉寺不远,有空还可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二进的四合院,比去年在黄华坊住的地方大得多,房屋格局也更正,比较适合现在张宁的官职身份,六品京官也不算官僚圈子的底层,相应的排场也要跟着潮流走。这院子有大小房屋十几间,不过房租也更贵,月租三两五钱、半年支付,要是洪熙帝真迁都了这院子可能连二两都租不出去。

处境和上次差不多,六品官月俸十石,现在朝廷财政算好名义上十石月俸领米、银、钞折下来还是有接近五两左右,房租就扣去大半……光靠工资的话这种京官当久也要借贷才混得下去,除非你根本不用人情来往。

张宁来之前从苏公子那里搞了三千两,早知dào

小妹要跟来就不花那五百两了会宽裕得多,而现在已是拮据起来。不过还好安顿下来后去礼部报到,能领银五十两。

第八十六章 仁德威望安定人心

去年张宁做京官时、干了几个月礼部司务厅司务,这回又是在礼部,所以他去衙门报到是轻车熟路。皇城正南边这一片官府衙门建筑,恐怕是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他径直就找到了地方,进去后甚至还碰到了几个熟人。

衙门里分司分机构,报道登记领东西先找谁后找谁都有规矩,这个时代没见过世面的人进官府肯定容易晕头转向,但张宁表示没有压力。前世读书也好工作办事也好,都经lì

过类似的流程,诸如学生处教务处某某办公室、一张纸要盖很多章才办得了事;现在到礼部报到也差不多,应该还简单点。

这几天张宁会比较忙碌,不过已经预先合理安排好计划了。今天上午花半天时间来报到,中午去吕缜府上递帖子,等吕缜下值回家就去拜访。明天正逢十天一次的官员沐休假(庶吉士五天一次),可以和于谦、以前的同僚黄世仁等分别宴饮叙旧。其间等着罗幺娘主动来私下联系,然后通过她在杨士奇那里说说,再找理由见上杨士奇一面送戏班子;因为杨士奇那里不同于吕缜,张宁是认吕缜为师的,当然可以直接去拜访,而直接去见杨士奇没有个说法就有点突兀。

在衙门里忙活了半天,官服印信钱银等等都领到了,还分到四个zf开工资的奴仆,包括三个跟班杂役一个马夫、驴一头。张宁便带着他们准bèi

先回去,正好帮着拿东西。

刚走到衙门门口,就见不少官吏在那里张望。只见一队锦衣卫正抬着个穿官服的中年胖子承天门那边往南走,好像是从皇城过来的。张宁便找了个人问抬的是谁,正巧问对了人,那人小声道:“看样子应该是太子侍读李时勉。”

“怎么被锦衣卫抬着出来了?”张宁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这事儿你不知dào

?”那人微微惊讶地回头打量了穿布衣的张宁。张宁便指了指抱在怀里的青色官服和帽子,“兄弟昨天才进京,这不来报到的么?”

那官儿便小声道:“听说今年南京有几次小地震,皇上想调太子到南京镇守,以太子的仁德和威望安定人心。那李时勉却认为外调太子有悖祖制,上书反对……现在瞧他这状况,可能被打了要关进锦衣卫诏狱。”

张宁心道:南京地震了,还人心惶惶?我刚从那边过来咋不知dào



显然又是个幌子,里面卖的什么药,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张宁自己当着官也愣是搞不清楚。此时的政治实在毫无透明度可言,上头想干什么基本靠猜。被锦衣卫抬着走的那官儿可能是想立什么功,这下却丢官下狱,往上爬不容易啊!

张宁也不认识李时勉,他怎么样也管不了,便避开那队锦衣卫再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向吕缜府上递过帖子,他下午就在住处管些家事,刚搬进来里面住着十几号人,诸事繁杂。好在报到之后又几天时间不用上值。

二进的院子,男仆和马夫被安顿在外院,里面住主人和家眷,此时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张宁也没独立特性,任命老徐为临时管家,先帮着购置生活用品安排活儿等事。不过那十几个戏子乐工是暂时住在内院的,因为不是长住,这种四合院的外院纵深很小,房屋没几间;明明内院有宽松的房间,张宁觉得没必要让他们十几人挤在外面。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管理十几个人也多少需动点脑子,不然每顿饭花你几两银子、也不知dào

买了些什么怎么花出去的,张宁现在的经济状况撑不了多久。于是他任命徐文君监督管帐、赵二娘负责采购,两厢节制;相比之下老徐祖孙要值得信赖一些,礼部带来的几个人都不认识的。

大概分配了各人该干什么,张宁便叫人烧水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月白直缀戴四方巾作文士打扮,准bèi

出去拜访吕缜。以私交造访,不能穿官袍过去。

给吕缜带了些礼物,张宁想了想抱着东西进去有点不太好,得找个人跟着,随从拿着东西就没那么显眼。但刚刚才分派了工作,刚搬家院子里的人都有事儿忙着办,不然晚上缺被子缺炭或者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总是影响生活;他左右一看,就对小妹说道:“你去把头发重新梳一下,找文君的衣服换身,穿男服随哥哥出门。”

跟着张宁出门,她没什么不情愿的,欣然收拾去了。没过多久她就打扮好了过来,张宁一看愣了愣,穿的是文君的一身青色圆领窄袍,第一次见她穿深色衣服,把皮肤衬得比玉还白净;这件长衣比较窄,让她的胸口鼓鼓的,平时倒没注意妹子发育得还挺好。当然一看就是女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张宁让她穿男装也不是想她装成男子。

张宁拿了准bèi

好的长木盒子,二人便步行出门,到街口雇马车过去。

如意料的一样,很容易就受到吕缜接见了。胡部堂下台后,本来是侍郎的吕缜毫无压力地升了礼部尚书,现在老师是部长级的大员,一般人去他家拜访想受接待是不可能的、不然他老人家得忙死,但张宁当然不同……师生之谊也就罢了,也不谈张宁以前的屁股就在东宫,就说当时发生的南京科场弊案,师生俩一起倒过霉同过患难的,当初可是提着脑袋一起玩,单凭这个如何不能经常来往保持关系?

以前吕缜和杨士奇眉来眼去还需yào

遮遮掩掩,现在关系挑明了,众目睽睽当初永乐帝真没冤枉他,他就是和东宫的人私通,不然现在如何混得风生水起?

见面的时候,客厅里除了吕缜还有他的女婿张鹤,永乐时当的是户部主事,现在不太清楚没来得及打听了解。

礼节之后,张宁想起上次送人参被直接丢在一边,心里就想:我今天的礼品虽然在部堂级别的人眼里算不得多贵重,可也花了小二百两银,十几万块啊!别被当成垃圾了那真是钱花到了黑窟窿里。

他便将长盒子打开来,说道:“去年在京时,恩师赐学生《克疏诗集》,学生时时研读……”其实读过屁,拿到之后至始至终没翻过,这会儿不知dào

丢哪去了。

吕缜淡淡地点头。他又接着说:“初时读得不太明白,可静下心来越读就越叫学生拍案,字里行间或抒胸臆抱负或忧国忧民或洞察春秋万物,教人口齿生香俗气尽涤。”

那吕缜的女婿张鹤笑而不语,虽没说什么话,但张宁似乎猜测这家伙在嘲笑自己拍马屁。不过吕缜本人倒很是受用的样子,如果说哎呀您的官当得好大好多钱啊,老师肯定非常不爽,但说他诗文好就是另一回事了、张宁觉得自己再说“恶心”点也没关系的。甭管老师做的什么官,他进士出身本质就是个文人,说他学问好比什么都管用。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平安如今做官了,不仅要时时读书,还要学以致用,方不负胸中学问。”吕缜说道。

张宁忙道:“学生谨记教诲……”说着指着木盒里的东西道,“这次学生上京赴任之前,偶得几件书房之物,学生愚钝不辨古今,但觉恩师著书立说时或许用得上。这砚台有好友称是汉未央宫的瓦片做的,笔是嘉兴山羊毛作的‘湖笔’,倒也难得颜色纯而均匀,没有杂色。请恩师笑纳。”

他说罢向小妹递了个颜色,小妹脸色都白了看起来很紧张,便双手拿起东西低着头走过去放在吕缜旁边的桌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任何礼节赶紧就跑回了张宁的身边。

张鹤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的东西,躬身道:“砚台看起来像件古物,但是不是未央宫的瓦恐怕不好考据。”

吕缜正色道:“文章不是靠用什么砚台,若胸中无文章就算用汉未央宫瓦砚,就能妙笔生花了?”

“恩师说得是,这只是学生的一点心意,物轻但心诚。”张宁说道。他隐隐感觉吕缜那女婿好像对自己不怎么友善,之前和张鹤没什么来往,更不可能得罪这厮,他是发哪门子疯?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今天带着俊俏小妹,客观来看小妹的长相算不得惊艳,也就是长得比较纯,而且又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气质,在这种场面上表现得简直和村姑似的拘谨……也就张宁自己当宝,那张鹤长得是一表人才能看得上才怪。

或许是在吕缜面前“争宠”的心理?这倒稀奇了,他是吕缜的女婿肯定会被罩着,我来攀点关系关他鸟事,能影响他什么?

张宁心里一阵嘀咕,只是猜测,究竟别人怎么想无从得知。不过这厮既然当面表现得不友好,那总得留个心眼提防一下。张宁当场就决定要找机会了解这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奇怪,如果不是感觉到敌意,他根本就对了解张鹤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八十七章 喝高了

次日正逢官员沐休,大约相当于现代的星期天。但对于张宁来说,没有比假日更忙的一天了,中午去拜访于谦,加上应邀前来的王俭在于谦家喝了一顿酒;到得下午酒还没醒,又和黄世仁等去年的同僚去醉仙楼喝了一顿。酒席的名义是接风洗尘宴,显然张宁唱主角,十来个人几巡下来、又唱酒令,张宁便有点扛不住喝高了。

酒桌上了解了不少状况,于谦“无故”降职两级,现在都察院做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七品,于谦的官是混得比张宁还小了……但如果可以的选择的话,张宁也宁肯做那七品御史。朝廷里很多事都是于谦的老师杨士奇在安排,考lǜ

到杨荣、吕缜等也很有权力,杨士奇至少说话很有份量,他安排于谦做御史肯定是有所考lǜ

的。

“遇上个东家是酒鬼!”马夫对跟班小声说道。他们都是礼部衙门派给张宁的人,见张宁耷拉在驴背上的样子,以为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了,所以说话才敢这么不敬。

不料张宁立kè

就开口了,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

那马夫顿时愕然,赶紧回头瞧了一眼,见张宁还是那副模样。

他确实是醉得不轻了,天旋地转的不知自己正走到哪里,反胃、心慌、没力qì

,反正很不舒服。不过他的神智还没完全迷糊,大概知dào

自己在干什么……回家嘛。

三个人到得院门口,马夫扶他下马,差点被直接摔到地上啃一嘴泥,他此时压根不知dào

门在哪里。然后听得里面一个声音喊:“东家喝醉了,出来人接。”

张宁稀里糊涂地进了里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抱怨道:“我上午就来了,等了你整整一天,不料见着人了竟是这个模样!你少喝点不行么?罢了,我明天早上早点再来。”

“罗姐姐吃了饭再走吧。”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好像是小妹。

张宁睁眼看去,好像有很多人在自己周围快速地转圈如同跳舞,辩不清谁是谁。他心里却惦记着设法拜会杨士奇的事儿,没顾得上多想便急忙说道:“罗幺娘,你别走!”

“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好像找错了人,张宁换了个方向:“你别走。”

罗幺娘本来很生气,但见他醉成这样了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愤愤的心情一下子就平息了八分。虽然直呼其名不够礼节但他都喝醉了还计较什么。

“人说酒后吐真言,哼,今天真碰巧了。”罗幺娘突然想起来,便露出了一个特别的笑容,吩咐扶着张宁的赵二娘道:“你去调些糖水来给他喝,酒醉的人喝那东西好。”

赵二娘一声不吭地让张小妹来扶人,然后去了厨房,正遇到徐文君。二人在旅途上住一块儿多日,又因以前受伤后文君照顾过她,她们的关系已经比较熟了。赵二娘便没好气地对文君说道:“那妇人在咱们园子里吆三喝四的,把人当奴婢一样使唤,连张大人都没这么吆喝过我!”

徐文君小声道:“她好像是咱们以后的夫人,还没过门咱们可别先得罪了,忍忍吧别让她听见。”

她们两个人一起忙活,又是拿喝的又是端洗脸的去上房,张宁正坐在里面,一张脸因酒精反应红得像猪肝一样。他坐得歪歪斜斜的却还说得话,口齿也不算含糊,“院子里唱戏的人看见了吗?我大老远从南京带过来,给杨大人准bèi

的。”

“咦!我爹确是很爱听戏,你是如何得知?”罗幺娘想了一会儿,“我应该没和你说过。”

张宁的红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杨大人当着那么大的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打听不到?我要讨你做媳妇,还不得先摆平老丈人……”

“说什么胡话……”罗幺娘脸上顿时一红,轻轻低下头去。面前的张宁一身酒气,说话也很不讲究,什么老婆摆平的好像江湖黑话一样……不过内容还挺中听。

喝醉的人很容易激动兴奋,张宁一说起话来,就开始大言不惭,和平时的温和谨慎不太一样了,他拍着胸脯用一种要自称老子的表情说:“张某人嗯,现在在南京大小算个名士,名士懂不,就是什么善和坊第一美人哭着喊着让老子去赏月,我可以装|比不去,大名鼎鼎江浙四大才子之首苏公子也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兄台……”

“你真没去?”罗幺娘顿时变脸瞪着他。

张宁摇头晃脑道:“名妓算什么,我会赏脸吗?”

“那个什么方姑娘,还有王家小姐呢?”罗幺娘冷冷道,像审讯一般。

张宁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方泠在床上的像水波一样摇晃荡漾的白奶|子、还有那又圆又翘的屁|股;耳边听到醋意十足的追问。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几分,别醒酒药还管用……他心道:你当老子傻啊,这事儿能承认?

“什么方姑娘,谁是王家小姐……哦,那个小娘啊,真没见过面,忘记打听是不是嫁人了。”张宁一口咬定道。

一旁的张小妹适时地插嘴道:“年初就嫁到江宁县李家了,开织造作坊的,哥哥没听说吗?”

小妹一脸单纯的表情,加上清纯带着稚气的脸甚至有点傻乎乎的,很有点外表欺骗性,罗幺娘一下子就信了。只有张宁知dào

小妹虽然没撒谎却在刻意帮着隐瞒,兄妹俩一个鼻孔出气没枉哥哥那么疼她,这小妮子机灵得很,她就不会提方泠,虽然除夕还一起看烟花。张宁很放心她,也最了解她,比如她看起来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其实胆子很大,估计晚上一个人去坟地都不会沭。

“方姑娘呢?”罗幺娘问得非常用心,醋劲不是一般大。

张宁道:“本来想去道谢的,恩怨分明嘛,结果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罗幺娘这才露出了满yì

的笑容,口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你要听我的话,我还会害你么?”

张宁只好点头……由于他经lì

过现代道德观,所以并不觉得一个女人吃醋有什么不对……当然想花天酒地享乐时这种老婆会带来很多麻烦,不过这并不是她的过错,不影响她在张宁心里的评价;而且会吃醋的女人多半品行都比较忠诚。

“我刚说什么呢?”张宁挠了挠脑袋,“哦对了!名士!”

罗幺娘微微一皱眉头,倒不是因为他吹嘘,而是发xiàn

张小妹扶着他的动作太亲昵,罗幺娘心道:奶都碰到她哥的手臂了!这丫头一点礼仪都不懂,肯定太少管教。她不由得想起上回在路上“当旗用的”抹胸,心下微微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张小妹是张宁的“亲妹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过分,心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不说名士。”张宁酒醒了几分,吹嘘的兴趣也降低,转而说道,“这个戏班子唱的《牡丹亭》,是最近南京最时兴的新曲,本子是我写的。所以我才专程带上京来,让杨大人指点一二。”

“你写的?”罗幺娘眼睛一亮。

张宁故yì

淡然道:“雕虫小技,我还能打胡乱说?”

罗幺娘认真地点头说:“这出戏或许会很有用。”

张宁笑了笑,心道我早就琢磨过了,这点事我还办不好?

他端起桌子上的糖水喝了一大口,此时的脑子已比刚回来那会儿清醒了不少,头晕等症状还在不过神智思路更加清晰。他想起昨天见到的事,便问道:“听说太子要去南京镇守,有个言官因为说这事还下狱了,这件事罗姑娘知dào

多少?”

罗幺娘是杨士奇家的人,杨士奇那是在权力中心混的人,所以张宁才认为她或许会知情得多一些。果然她说话小声起来,明显知dào

内情的,“下狱还算轻的……上个月有个言官骂皇上太纵声|色,说皇上在国丧期间还临幸后妃,结果当场就被拖去打死了。之后太子又进言,皇上听不进谏言便要让他去南京;在这关节上又有官儿上书说太子不该去南京,皇上能不生气?”

“原来是这样。”张宁恍然,想了想又说,“上个月骂皇上的言官胆子大了点,大概还可以理解为正直敢言;可前面已经有人栽了,太子为何还要进言?”

罗幺娘低声道:“听家父说,皇上身体不太好,太子劝皇上少近后宫保重龙体是出于忠心。”

张宁听罢感觉有点荒诞,天子原来是为了玩女人命都不要的人,连和他同患难过来的太子也不顾,直接放南京去了……皇帝好像又干了一件不怎么高明的事,如今他确是坐上了龙椅,但汉王还没动,明显皇位仍然存zài

威胁隐患;他倒好,干脆把太子弄到南京去,将来万一出个什么事病危了,不是故yì

给汉王机会?

洪熙帝能走到今天肯定很不容易,想象得到他隐忍承shòu了很多,但一朝坐上大位好像就有点放松了,接二连三干些不明智的事出来。比如现在这件,还有对待建文遗臣的事就明显存zài

逻辑矛盾和个人感情用事……可知高位的人也不一定就高明,王侯草民都是爹生妈养的。

第八十八章 老臣欲归而不得

罗幺娘帮张宁出了个主意,戏班子由她先带回去来一个“先斩后奏”;然后叫她爹邀请同僚听戏时把张宁一起请过去,让他们有个见面的由头见上第一次,以后开始来往就会变得自然而然。

等那些戏子进了杨家,杨士奇听说了这事儿,立kè

就明白了个大概。不过他表现得不置可否的样子,倒让罗幺娘有点着急,一个劲在他面前说张宁的好话。杨士奇摸着胡须微笑着听她说话,依旧不表达自己的态度。

杨士奇不是一个会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任你说出花来他心里自会有数。当今天子那么重用杨士奇、太子也把他当国士看待,不是没有道理;朱家父子倒不是因为喜欢杨士奇这个人,实jì

上杨士奇从来不去讨皇上的欢心,有时候他觉得不好的事如论如何也不赞成,当时皇帝会有点生气,可每每气消了都会发xiàn

杨士奇的话真的不错,听士奇的能解决问题……这样时间一长,洪熙帝凡事总要问杨士奇的看法,如果杨士奇不同意,天子就会多想几遍。

当然杨士奇也不是那种直接骂皇帝背德的言官,和所谓的“直臣”又有不同。除非皇帝拿不定主意,确实想听听别人的意见,这种时候他才会说出自己的见解并坚持到底;如果天子已经下旨了、已经决定的事,他是不会去对着干的,私下也从不说上头的好歹。这样一个务实而有品行的大臣、又是朱高炽的东宫故吏,遂被朱家父子当成一块宝。

对上的态度是这样。但他对下就不会那么纵容,比如对罗幺娘的儿女亲事,会有自己的主见……本来罗幺娘也很敬重她爹,杨士奇的看法对她影响很大,或许发生矛盾时根本用不着杨士奇强行干涉,她也会听的。

罗幺娘说了很多好话,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爹,成不成你就给句话嘛!”

“我没见过张平安,只是有所耳闻一些他的事,你让我说什么?”杨士奇顿了顿,又问,“那戏班子花了他多少钱?”

罗幺娘一下被问住了,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真没不知dào

,不过他说戏曲是他写的,自家捣鼓的东西应该花不了多少。”

“叫那戏班子里的人过来问问就知dào

了。”杨士奇道。

罗幺娘不解道:“这种细枝末节爹干嘛亲自去过问?”

杨士奇笑道:“瞧人可不是细枝末节,一个人要会做事定然先会做人。何况你谈婚论嫁,以后得跟他过日子,暂不说能不能过得风光,少吃些苦头少些颠沛流离总是好……”

他说着说着笑容里便露出一种沧桑之感来,好似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大人,带着个儿子在罗家的生活,酸甜苦辣尝得不少。

罗幺娘便依了杨士奇的话,出门叫人去传了两个戏班子的人过来。一个领班年纪比较大,其实在戏台上旦角生角才最重yào

,在戏班子里也比较有地位,不过这些戏子多是一个家庭成员为主,年纪大的辈分高;另一个是个后生,自称是领班的女婿。

杨士奇穿着灰棉袄,但架势看起来很有身份,连张家那官的“未来夫人”也站在他旁边,可能是这家的家主,那领班的老头就跪地说话,另一个人跪着问安。

杨士奇和蔼地叫他们起来,委婉地问他们的身价。不料领班的老头口气不小,说出来吓了罗幺娘一跳:“在南京时就有人出五千两买咱们一套班子。”

罗幺娘当即就一脸不信地提醒他:“好好说话!”

这时一个奴仆的价格和一匹马差不多,十几个人能值多少,加上乐器戏服道具等物,一二百两就了不得!难怪罗幺娘觉得是天方夜谭……(五千两大约相当于现代三四百万块,放哪儿也不是笔小数目。)

那领班正色道:“小的哪敢说胡话诓您?《牡丹亭》的曲出自‘曲中谪仙’苏公子之手,传言苏公子耗时数年一心求南北曲之突pò

,一朝面世便被封为最时兴的‘苏腔’,自成一派。而咱们这个班子是第一拨会唱苏腔的人,又是南京城新起之秀顾春寒亲自教习。顾春寒何许人?江浙最富最有才的四大公子至今未见过她的真面,四公子求见尚且不得,况凡人乎!小的不是说大话,就算以后有班子学会了苏腔,也肯定唱得没咱们好!咱们《牡丹亭》戏班就这来头,几千两还不值?有人要出五千两尚且没买成,说不定身价不值这个数。”

罗幺娘皱眉道:“不是说你们的戏曲是出自张平安之手,又怎么变成什么苏公子、顾春寒了?”

领班的说:“苏公子做的曲,顾夫人教习的戏,而新出名的平安先生先写的话本,后改的词。曲、词、戏,这三样要做好都不容易,不过相比之下词是最容易的,小的说得可对?”

杨士奇点头道:“他说得没错,一般的文人用心就能写出个还行的本子,要搬上台子演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罗幺娘好奇地问:“那张平安花多少银子?”

“二千两银。”领班的说,“这事儿春寒梨园的人都听说过,可不是小的胡编的,您不要不信找人打听打听。”

罗幺娘见杨士奇不再言语,就打发他们下去了。她脸色有些难堪道:“早知dào

是这么多银子的事儿,我该和爹商量再说的,这……会不会遭人弹劾?都怪那个张平安,他一声不吭,就说您老爱听戏,就带了个戏班子,我还以为寻寻常常的东西,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没事。”杨士奇淡然道。这事儿一传出去,谁都猜得到张宁可能是他的女婿人选,女婿送什么东西是家事、和别人何干,有什么好说的?

罗幺娘小心地问:“您是准bèi

收下了?”

杨士奇微笑道:“收不收,我也得把《牡丹亭》看完,刚才那老儿如此吹嘘,我要是不亲耳听听戏,还好意思自称是戏迷?”

罗幺娘顿时眉开眼笑,嘴上却说:“就是,好不好爹爹一听就品鉴得出来,要是不好kàn

那唱戏的拿什么话来说,哼!”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戏不能就咱们一家人饱耳福,你叫管家发帖子给一些喜好这东西的同僚一起过来听听……张宁也请上。”

罗幺娘兴高采烈就急着去传话,“奸计”得逞!

……

那晚上来杨府的基本都是大员,品级低了根本不够班和杨士奇一起听戏,少数几个小些的京官也是关系很硬,比如张鹤因为是部长吕缜的女婿跟着丈人一起来的,还有七品监察御史于谦那是杨士奇的学生;张宁的关系自不必说,明面上也有名义:《牡丹亭》的词是他写的,听戏还能见作者,有何不好?

显然这出戏非常有水准,且不说服装道具都是好材料、不是那些流动的草头班子能比的,从唱腔到姿势舞蹈都非常新颖有味道。只见杨士奇听到妙处一脸陶醉,头也跟着那旋律轻轻摇晃……杨士奇一品大员平日非常稳重,实在难得见他表现出轻松愉快的一面。

两场的间隙,杨士奇便发话道:“老夫断言,过不了多久各处梨园都要学苏腔,无论北曲南戏都要被盖过风头了!”

众人附和一阵,于谦向张宁道喜:“平安之才叫人佩服。”

张宁听得出来于谦是真诚的,因为他、于谦、杨士奇都是可以相互照应的人,自己人有了名气能壮大声势,本身就是件好事。

张宁心里一高兴,就向杨士奇拱手道:“苏腔唱得最好的是顾春寒,晚辈在南京有幸听到,直教三月绕梁余音不绝。可惜那名史顾春寒为人清高,见也难得见上一面,更请不到京师来,着实有些遗憾。”

“哦?”杨士奇呵呵笑道,“有才气的人多清高,这倒是情理之中,老夫能听到她教习出来的戏已算有耳福了。唔……”他撸|了一把胡须,“等老夫身退归隐山林之时,定要去南京看看,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听那顾夫人亲唱的戏。”

吕缜大笑道:“皇上可舍不得您老归隐,要归隐的时候您还不知能不能走动哩!”

杨士奇也笑起来:“皇恩太重,老臣欲归而不得。”

因为这事儿,一帮大员都注意到了张宁,至少记得他的名字了。有的人之前就对杨士奇的私事有所耳闻,这回恐怕已经猜到张宁可能会成杨士奇的女婿。不少大臣私下观察这个年轻官员,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个时代就算是很有地位的大臣,看人也很注重外表,不是因为肤浅,因为他们信面相和心性挂钩之说。张宁的面相虽不是一品国字脸,却也生得端正协调双目有神,身材也高坐姿端正,不像那淫|邪之辈,杨士奇让这样的年轻官僚做女婿不会丢面子的。

不过在听戏时张鹤恭维了几句听在张宁耳里却似乎不太友善,带着点酸味和敌意。加上上次在吕缜家见面的感觉,张宁心里对这个人越发产生了对立心态……其实他并不想和张鹤产生矛盾,吕缜和杨士奇本来就不是政敌,如非必要张宁不想窝里斗。

第八十九章 寒风刺骨

今晚是听戏没有宴席,张宁并未喝酒,可从杨府出来时已是红光满面。很明显杨士奇对自己比较满yì

,连朝中的某个大员临别时也不忘说一声“平安写的本子不错,很有文才”,这些官居一二品的大臣平日里见着小京官根本不鸟的,就算对你点点头都很不容易,哪里顾得上私下里说话?总之情况看起来是一片大好。

张宁自问也是个俗人,想自己家毫无背景,能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自是高兴,那升官发财带来的各种好处慢慢就会体现出来的……不过现在还得骑着礼部发的驴子回家。

京师风大,腊月的寒风直接吹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抖,穿多厚都不管用。如果能有一顶轿子或者马车代步就好了,骑驴实在连个遮掩都没有。

刚走过一条胡同,就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张宁回头一看只见是罗幺娘赶了上来,遂叫牵驴子的马夫停下,等罗幺娘追上来便问她:“天都黑了,你出来是有事要说?”

“本来是有什么话想和你说的,可你一问好像又没什么事……”罗幺娘无辜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也很好。

张宁便道:“那一起走过这条长街,你就回去罢。毕竟是晚上,叫人看见了对你爹的风评不好。”

“嗯。”罗幺娘笑了笑。

或许俩人该庆贺一下张宁和杨士奇见面成功,但面对面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宁也理解这种心情。长街两旁的房檐下时不时挂着灯笼,稀稀疏疏的,不过因为街道较直,延伸出去就像两旁各有一排灯一样,挺好kàn

的。此时此景多少有些浪漫……只是风太冷,实在叫人提不起什么漫步的兴趣来,张宁只想早点到家能暖和一点。

正好罗幺娘也说了句煞风景坏气氛的话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个张宁实在说不太清楚,就算想如实交代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了,要是在房间里烤着热乎的火倒是有心情说说,现在这状况他就顾着一个劲发抖了。他说道:“我老家在那边,从小在南京一府二县的地盘上长大,总是有些结交,要凑钱自有办法。”

还好罗幺娘没有抓住这事儿问到底,听罢只说:“我爹也说了,善与有品行的人结交是好事……但是你家的那个赵二娘是怎么回事?你就算买奴婢何必买那么大的人,我看着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二娘让她这个醋坛子额外注意实在是情理之中,那赵二娘不能用漂亮来形容,或许用“风|骚”恰当一些,浑身都露出一种能惹人情|欲的感觉,难怪罗幺娘专门提起。

不过张宁毫无压力,语重心长地说道:“她以前是我的一个下属,现在跟着我过活,但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哪样?”罗幺娘没好气地说。

“有些事我不想随便就说,对人家不好。”张宁道。

罗幺娘听他竟然袒护着那娘们,好像他们才是自己人,自己外人,顿时便不高兴地说:“行,我是‘随便不能说’的那种人!”

张宁见状,便吩咐马夫先走,到前面等自己。等只有他和罗幺娘两个人了,这才小声说道:“当时为了抓乱党彭天恒,就是去年御膳投毒案的幕后主使,你应该有所耳闻……我决策失误让赵二娘落入了贼人之手,她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差不多成了‘废人’,我让她跟着咱们,就是想她有个依靠,当时那事我也有责任。”

“废人?”罗幺娘好奇地问道,毕竟那天她见赵二娘能走也能干活,没什么异样。

张宁面上露出一丝与平常的温和不同的神色来,沉声道:“左乳被割了,下|身曾被用烧|红的木炭折磨,身体已经惨不忍睹不成样子。”

罗幺娘顿时愣在马上,好似打了个冷颤,脸色也微微一变。

张宁叹了一口气道:“你看她现在有说有笑的、像常人一样过着日子,着实不易,咱们别去揭她的伤疤,当作没那回事就行。因为是你问起,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说的。”

“挺可怜的……”罗幺娘也露出了同情。两人沉默了许久,她有些自责地说,“是我误会你了,其实你不是那种人,都是我小心眼!你不会烦我?”

张宁微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罗幺娘看着他的侧脸,心绪一时起伏,她感觉得出来这张年轻的脸看起来干净英俊、却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很不同;上回两人一起上京的路上罗幺娘就有所察觉,他当时累得拉风箱一样好像至始至终没吭声。

这条街看起来很长,却在不知不觉中便走完。俩人走到路口,张宁便道:“回去罢。”

罗幺娘红着脸欲言又止,终于脱口道:“你啥时候找媒人向我爹提亲?”

“明天怎么样?”张宁一本正经道。

罗幺娘笑道:“你也太心急了罢。”张宁踢了下驴子靠近了小声笑道:“上回和以前司务厅的同僚去喝酒,有个人提起京师城北那边有家男妓馆,不犯律法的,照这么下去我也忍不住要去了。”

“哪有你这样和人家说话的!”罗幺娘白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现在就回去。”说罢调转马头拍马便走。

回到家里,张宁第一句话就问“张小妹呢”,正给他打热水的赵二娘道:“已经睡了。”

他便没说什么,直接坐到火盆前,回来走一段路真是冷惨了,忙着脱鞋袜烫烫脚。这时赵二娘又说:“白天你上值时,咱们没进门的夫人带小妹出去玩,还给小妹买了两身绸面的衣服。”

“哦?”张宁刚才见过罗幺娘,倒没听她说,这时便问,“罗小姐和小妹相处得怎样?”

“她就是看不顺眼我,但和小妹有说有笑好像挺不错。”赵二娘嘀咕道。张宁便笑着劝道:“罗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本身不坏,以后了解熟悉了就不会再和你闹别扭。”

赵二娘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谁和小妹都处不好,那人真不知dào

有多难侍候。”

张宁立kè

问道:“小妹是很好相处的人么?”

“东家是她哥你还不知dào

?”赵二娘一面说话一面拿起张宁的脚放进热水里,张宁也就由得她侍候,反正是开了工资的。她接着说,“东家当着官,一般人见着都要弯腰让道,小妹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很勤快什么都帮着做。”

她见张宁非常有兴趣的样子、侧耳倾听着,又说道:“人比较多的时候,她很容易被人忽略,虽然她是您的妹妹是有身份的人。可是一旦和她熟了,就会觉得非常轻松,还有那什么……”

“是不是像润物细无声一样?”张宁笑道。

赵二娘点点头:“还有,刚见着她的时候觉得肯定很娇贵,就觉得缺了人照顾她,她肯定要哭;不料很快我们发xiàn

不是那么回事,上回戏班子有好几个人生病了,小妹反而去照顾他们,就像……”赵二娘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声音也放低了,“就像可以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

张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经用小草的幼稚故事来安慰过她,一时俩人便一起会心地笑了笑。

忽然之间,好像天气也不是那么冷了,隐隐中带着温暖的气息。张宁便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

赵二娘轻轻说道:“说不定我的年纪比东家还大一点。”

……

张宁又开始了很规律的生活,早上穿好官服去衙门上值,下午回来,偶尔和三朋四友聚聚。和前世上班的日子差不多。

在京师做官,位于权力中心上进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平日里首重规规矩矩,有个好评价,到了关键时刻才有人帮着说话。张宁本身就是个比较守规矩的人,本分还是挺用心的。因为在礼部,许多礼仪上的学问要现学,他这段时间倒是经常抱着书在看。

其实各行都不简单,他做了仪制司主事才发xiàn

各种典章规制能如此复杂……就像他以前曾经去过一趟化工厂,才认识到几个反应方程式的生产过程竟然要无数的管道阀门,密密麻麻一叠纸的工艺流程。

好在大明朝的各种机构都发展趋于完善,张宁搞不太明白但并不影响行政,仪制司有一帮官吏,只要多问问上下对人友善一点,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其实对工作本身最熟的不是官,是那些吏员;官是流水的官,今天干这个差事,可能明天就升了,吏则有可能几十年都在一个位置上,对自己干的事比家里还熟……如果朝廷的衙门缺少无数的吏,整个国家机器都要瘫痪。

张宁发xiàn

自己还算官当得像样的,至少和周围的人关系处得不错合zuò

还算顺利,而且他学东西也快、平时上心学习,至少能大概搞明白底下的人在干什么事;有个同僚比他更差,刚考中的进士只会四书五经做文章,调进礼部是一问三不知,被书吏忽悠了自然非常愤nù

,可又没办法整治那帮奸猾之吏,因为缺了人就办不了事,他那官是当得一塌糊涂。

第九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过年有休假,但从京师到南京旅途漫长自是来不及回家,张宁在京师过的年。年后托了媒人正式到杨府提亲,双方互赠礼物,得到杨士奇同意之后,张宁又送了一些财物下礼,几番来往二人的婚约就正式定下来了。这件事在京师官场已不是秘密,再大的官也要嫁女娶妇,人之常情。

及至四月,家中长辈的书信也到了京师,表态赞成这桩婚事,这当然只是一个过场,张九金他们没有不同意侄子和朝廷大臣联姻的道理。明代比较看重信义,一旦缔结婚约基本就没有反悔的可能,除非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就如张宁上次的婚约,他自己被郎中说成要挂了,王家才有理由毁约。

抱住了杨士奇这条大腿,张宁的仕途只会愈发顺利,但很快一件小事又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丝阴影。

一天家里来了个老熟人访客,不是别人正是王振。王振见面就拿出了二十两票来,说是还债。

张宁这才想起来确实借过钱给王振,都是前年年底的事儿了,要不是突然提起,他根本就已经忘掉。而且记得好像是十两,当时王振决定要自阉入宫,找着借五两,因银票面额所限就索性借了十两;现在王振还二十两,应该是混得不错的样子。

他便推辞一番道:“钱又不多,王兄还记着干甚,算了罢。”

王振却一本正经道:“俗话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平安兄先把银票收了咱们再说别的。本来咱家早就听说平安兄进京了,可前阵子没机会出宫,现在才出来了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是能还上,多给十两就当成利息你也别推辞,这不我也没敢穿宫里衣裳登门造访。”

张宁见他说得诚心,也就懒得推来推去,爽快地收了。刚刚听到王振自称“咱家”,已是一个公公的口气,便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只见王振穿着一身灰布袍子打扮很低调,长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以前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现在是彻底干净了,除此之外变化不大,左眼大右眼小带着尖嘴猴腮的面相他这辈子恐怕是没辙了,不过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宫里的伙食开得不错嘛。

“王兄如今出人头地了?在哪个衙门高就?”张宁随口问了一句。

王振道:“谈不上高就,就跟着俺干爹王公公,还成吧!”

张宁心道:什么王公公我怎知dào

是谁,你不也姓王。

王振摸了摸脑勺,总算找着了一个说话方式:“皇爷叫他王狗儿。”

张宁顿时恍然大悟,王狗儿他倒是知dào

,宫里很有资历的太监了,永乐帝时好像就是个得宠的太监,钦案他都有资格掺和。王狗儿这名字确实有点不雅,难怪王振不好意思直接说名字。

王振叹了一口气:“干爹是咱家的贵人,对咱家好得没话说。当初咱家因为年龄大了点进不了宫,在京师就要流落街头,要不是遇到干爹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干爹听说咱家也姓王,就收了做儿子,后来便过好了。”

“上面有人才好过。”张宁附和了一句。

王振一番长吁短叹,又正色道:“对了,还有件事要告sù

你。咱家在宫里当差,平安兄是外臣,平日也不好找机会碰面,今天正好告sù

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何事?”张宁问道。他见王振神神mì

秘的,第一时间想到可能会是说皇帝身体不好的事儿,这阵子私下里偶尔会听到有人议论。

不料王振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啊!”张宁愕然道。

王振放低声音道:“这就奇怪了,那张鹤为什么要背后整你?前几天户部主事张鹤上了个折子,指名道姓说你的出身有问题,并非南直隶上元县张家之后,而是张家收养的。在南京时,平安兄和咱家做了那么多年邻居,咱家真是没听说过这事儿,张鹤怎么知dào

的?这种事他肯定不敢无凭无据地乱说,定是下了一番工夫,不是有心针对你谁会去费那劲!他说平安兄是养子也就罢了,却在奏章里有意无意地提及你的出生年龄;咱家私下里算了算,今年平安兄二十三岁,二十三年前可是有件大事……当时的都城又在南京,如果有人盯着这事儿,平安兄是有嘴也说不清呐!”

张宁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一声,王振倒不是完全在危言耸听。关于身世他早就意识到可能会是自己的一个软肋,可实在没办法,这种注定的事用什么法子能补救?只有尽量别让人知dào

,一捅出来就是个麻烦;唯一能洗清干系的办法不是没有,就是找到亲生父母证明清白,问题是天下之大哪里能找到?除非以前张宁的亲生父母主动寻来相认,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子哪里得罪了那厮!”张宁有点口不择言了。

因为去年和张鹤来往时有些不愉快,张宁私下里查过此人,籍贯临潼,在此之前八辈子没丁点关系;唯一的关系是后来他成了吕缜的女婿,然后在一些场合才有接触。毫无利益冲突、毫无旧怨,张宁愣是没明白那厮为啥要和自己作对。

“平安兄先别急。”王振忙劝道,“这事儿应该暂时问题不大,皇上对这奏章压根没兴趣,大臣们也没怎么过问,折子丢在司礼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沉底。”

过了片刻,王振又道:“还有一个事,干爹随口让咱家问的。好像以前平安先生在胡瀅手下当过差?”

张宁心道胡瀅干的那些事,王狗儿都知dào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王振说道:“先帝驾崩之前,胡瀅急着面圣,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你可知dào

?”

“这个我真没听说。”张宁道,“当时我在南京。不过之前我从乱党手里截获过一封密信,上交给胡瀅了。”

王振道:“那封信王公公也见过,不是问这个。后来胡瀅又派人出去办过事,好像有什么进展,想见先帝时已经来不及了。”

张宁摇头表示不知情。这时王振欠了欠身,左右瞧了瞧,小声说道:“平安兄和胡瀅关系不算浅,有机会向他打听打听,王公公想知dào

这里面装着什么药。若是你帮上这个忙,以后有什么事王公公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什么张鹤想害你也只是枉费心机,咱们在宫里找准机会说上几句话,他立马就得滚蛋。”

“哦……我试试罢。”张宁随口应付了一句。他心道:和你们勾结,那我不成了阉党自绝于文官士大夫?这时候的宦官势力还不算成气候,和明末没得比,但整个明朝文官和太监勾结之后名声肯定不会好,这是没有悬念的。

他想了想又含蓄地说:“王兄是近臣,我是外臣……不过咱们以前是邻居,这点小事我尽lì

而为罢。”

俩人交谈了一会儿,王振便要告辞,张宁也没怎么留他。送走了人,他看着桌子上的银票,对王振的印象多少有点改观:此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恩怨倒也不含糊,就像言语中露出的对王狗儿的忠心,好像确实很真诚;人对他不好,他就烧人房子,对他好的也不见恩将仇报的记录。

这种人其实还比较好来往,最难应付的是张鹤那种人,表面上和你有礼有节的,根本不知dào

哪里就得罪了他,然后背后捅刀子。

张宁忙进屋里从箱底里翻出一个上锁的盒子来,里面放着银票、用过的路引和一些重yào

的物品,其中就包括生母遗弃他时留下的东西。以前是养母在保管,去世之前交给了张宁。

当时的襁褓等物没有保留,如今只剩两样旧物:一张陈旧的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名字,字迹娟秀应该出自妇人之手,极可能就是生母之亲笔,能写出这手字的妇人想来不是出身贫困之家;另外还有半块玉佩,是快白玉雕琢的小观音,只有一半。

从这两件东西猜测,或许以前那张宁的身世真有问题,连他现在自己也怀疑起来。

会写字的娘,还有质材不错的玉,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既然家势并非穷困潦倒,为啥要把一个男婴给遗弃?张宁自个琢磨,恐怕不是有损名节比如未婚先育、就是遇到了什么急祸。难道自己真是建文朝某臣子的后代?

这事儿要是查实了后果非常严重,甭管是永乐朝洪熙朝还是以后太子朱瞻基上位,“政|治|背景”不干净轻则罢官放你一条生路,最可能的是被关起来又不问什么罪名,在牢里吃几十年牢饭……建文帝有个儿子当时不幸没跑掉,名字叫朱文圭,被抓住时才两岁,后来就一直关在凤阳广安宫,名曰替高皇帝守陵,至今已经二十三年;而且毫无被释fàng

的迹象,就算是洪熙帝登基也没打算放他,不知dào

会被关多久,也许这辈子就完全不知dào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第九十一章 请罪

大明王朝自下而上的“言路”是如此运作的:大大小小的奏章都由通政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再交到内阁,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最后由六科校对下发。言路畅通在某种程度上能反应出帝国的政治清明与否。

张宁通过王振透露出的信息猜测,弹劾自己的那道奏疏实jì

上没走通,通过通政使司之后、在司礼监呈报皇帝的过程中被视作无意义的奏章丢司礼监了;也就是说张鹤的奏章并没有到达大臣们的手里。但是张宁考lǜ

到杨士奇的地位,内阁大学士参六部事权力很大,极可能通政使司的人会把那份奏章的内容告sù

杨士奇,毕竟被弹劾的人是他的准女婿。

所以张宁感觉这事儿没法再掩盖下去,与其回避不如主动坦白向杨士奇表明诚意。

一日下值后他便径直去了杨府递帖子求见,那杨府的奴仆大多认识张宁,知dào

他和杨家的关系,很快就通报进去。在客厅见着了杨士奇,没一会儿罗幺娘也来了。因在家里,杨士奇也没叫她回避。

只见罗幺娘穿一身桃红的交领襦裙,碎花短上衣下着长裙,简单整洁的打扮,又款款施礼,看起来还真像个居家闺秀,和有时候见她骑马的形象大为不同。不过她弯弯的眉毛又长又细,眼睛有神,面相就看得出来不是那软弱温柔的个性;还有丰腴的身材、长得也高,在张宁眼里就有种错觉谁也不容易欺负她。

因为有她爹在场,又未过门,张宁也不好盯着看,转而对杨士奇说:“不久前收到家书,晚辈想起一件重yào

的事来,觉得应该向杨公如实说来……”

他一面说一面暗自观察杨士奇的表情,那张多皱纹又黄的老脸看起来淡定而和蔼,他不由得在心下寻思:难道杨士奇还不知dào

那事儿?

“有关晚辈的身世,据先妣生前言,我并非张家所生、而是二十余前拾来的婴儿。当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对此毫无所知。因此一直以来我便当张家父母为亲生,家里和四邻无不如此看待,以至于弱冠参加县试时寻本县生员作保,两个同县生员也认为没有关系。又因养父母恩重待我如亲,此事多年以来已经被我淡忘了,今逢人生婚娶之大事,伯父在家书中提及,我才如梦初醒情知过失未能尽早对杨公言明,而今说来不晚矣?”

杨士奇认真地听完,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沉吟了片刻才道:“那平安的生父母可曾留下信物,如生辰八字一类的东西?”

张宁见状感觉杨士奇可能暂时真不知dào

那份奏章,不过这事儿既然已经捅出来了,瞒是瞒不住的……当然张宁也不会说自己知那份奏章,本来按常理来想他就没地儿知情,奏章到通政使司再到司礼监,都不是一个礼部主事能插手的地方;王振现在又是个不名经传的小宦官,谁也不知dào

张宁有个邻居在宫里做太监,而且还会有来往。

他便回答道:“没有任何实物留下,所有的事都是听先妣生前所言,还有家中伯父伯娘也知晓。”

自己的那些东西只要不拿出来谁还去抄家搜查不成?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什么都没用了。张宁的谎话是张口就来,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很有诚意的人,可能是现代人本身就是这个样子,他前世说谎就真没什么压力,几乎每天都要编造各种各样子虚乌有的借口。

杨士奇不动声色地问:“平安今年满二十三岁?”

“是。”张宁答道。

杨士奇微微叹息一口道:“身体发肤父母所赐,无论如何父母对子女是有恩的,你也不能随意忘了,如果能找到亲生父母,尽一心孝道也是应该的。”

张宁忙道:“杨公教诲的是,晚辈定然设法打听。”

说出了事,张宁没过多久就告辞了。

他走了之后,杨士奇立kè

对罗幺娘说:“这事儿有点麻烦了。”

罗幺娘这时也感觉出了玄虚,问道:“爹的意思是说他是张家收养的没关系,但是年纪太凑巧?”

杨士奇点点头,皱眉道:“正是如此,从小便收养的人常理来看就视作养父母家的人,本身问题不大,但是……如果他只大一岁这就不是个事儿。”

“爹一定有办法的!”罗幺娘急道。

杨士奇看着她,叹道:“为父就是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

罗幺娘听罢眉开眼笑,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撒娇道:“这个世上就没有爹办不成的事。”

“暂时就当作没这回事,此事应该知情者不多,不然上元县的生员给他作保也没那么容易。”杨士奇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张平安进了官场,官场这地方水浑,很难有人能一个政敌对头都没有,以后可能会被人查出短处来作为攻击手段。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他的亲生父母赡养起来,一来尽孝道,二来身正不怕影子歪,叫别人抓不着软肋。”

罗幺娘露出一丝愁绪:“可天下之大,连个信物都没有,哪里能找到?如果能找到,他的养父母已经过世了,早就该找到相认的。”

就在这时,管家过来说:“老爷,礼部吕尚书送帖子进来了,人就在门外。”

“快请进来。”杨士奇毫不犹豫地说。吕缜是朝廷重臣,难得的一个盟友,连杨士奇也要尽量拉拢维持;还有一个大学士杨荣,都是姓一个杨,但杨士奇就感觉他对自己有戒心成见,总之官场上就是这样,再会做人也难保有人看你不顺眼。

他转头对罗幺娘道:“我就在这里见客,你回避一下。”

罗幺娘因为心里挂念着张宁的事儿,刚才又没说太清楚,便不想回内府,就说:“我到帘子后面去避一会儿,等客走了再出来。”

“也好。”杨士奇没强求,他对自己的养女还是很信任的。而且因为不是亲生的,平日管教也不严、怕打骂了叫女儿家多心,就是宠爱。

杨士奇吩咐完便往外走,刚走出客厅没几步,就见管家带着吕缜和他的女婿进来了。杨士奇忙抱拳道:“老夫出门相迎,慢了一步,有失远迎,望吕兄海涵。”

管家也很配合地说:“老奴怕吕大人在外面等久了,就急着迎进来。”

吕缜笑着回礼道:“老夫有脚,也不怕失礼冒昧,自个就进来了,哈哈!”

“里面请。老洪,叫人上好茶。”杨士奇作了个请的动作。

管家应了。接着在吕缜身后的年轻官僚也躬身道:“末学参见杨大人。”

“好好。”杨士奇摸着胡须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三个人进入客厅分宾主入座,等上茶的奴仆下去了。吕缜忽然变脸厉声喝道:“跪下!”杨士奇愣了愣,瞬间才意识到当然不是叫自己跪下,你|妈老夫现在除了皇帝还需yào

跪谁?

果然跪的人是那吕缜的女婿张鹤,那年轻人倒也干脆,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在了杨士奇的面前。

杨士奇忙站了起来,作势要扶:“这是作甚?”要是换作别的六品京官向他下跪,受了便是,可当着人家长辈的面,杨士奇怎么好托大?

张鹤不起来,拜道:“晚辈不留心做错了事,来向杨大人请罪。”

杨士奇问道:“你做错了什么事,怎么向老夫请罪,吕公自会教诲你的。”

张鹤道:“晚辈先向岳父大人请罪,岳父大人再带晚辈来向杨公认错。是这样的,前阵子晚辈在家中收到一封匿名密告,说得是同僚礼部仪制司主事张平安的身世有蹊跷。晚辈胆小,怕招惹是非遂不敢私藏,便写了折子递到通政使司去了……”

杨士奇顿时微微感到诧异,心说:你怕担事,可上头不是还有吕缜这个岳丈大员?不说先和老夫言语一声,至少和岳父商量商量吧,那是你自家人,那吕缜把女儿都嫁给你了,还会没事惦记害你?

张鹤这时才解释道:“事后晚辈才想起对岳父大人说这事,岳父一听就赶紧带着晚辈来请罪了。”

吕缜也痛心疾首的表情:“老夫一听是弹劾张平安,就想起上次在杨兄府上听戏的事儿,好像杨兄和张家已经结下婚约了……这小子暗箭伤人,实在叫老夫痛心呐!”

杨士奇不动声色地暗自琢磨:这俩姓张的年轻人,私下里是不是结了什么怨。

但他口头上当然不好问,一开口这样问话,就不仅是下面的人结怨,还会影响他和吕缜的关系。现在无论对张鹤多有成见,也只能故作大方了,杨士奇便上前扶张鹤:“起来说话罢,也是多大一件事,犯不着如此。静乡(字)尚年轻,缺乏历练,人嘛免不了做事出纰漏,慢慢得了吕公指点就会上进的。”

“晚辈给您磕三个头认错。”张鹤一脸诚意伏身就磕头。要不是因为都是读书人,吕缜那恼怒的样子恐怕要上来扇他嘴巴。

杨士奇觉得这事儿倒巧,那头平安刚来说,这头吕缜就带着女婿来认错了……莫不是平安知dào

自己被弹劾了才来说事的?

他想了想又在心里否了这个想法:张鹤明显是背地里搞事,不可能和平安打招呼,平安无从知晓奏章的内容。

第九十二章 龙体欠安

张鹤干的那件事当然让杨士奇很不满yì

,若是杨荣的人这样做还可以理解,偏偏是吕缜的女婿。不过杨士奇并不打算太计较,好言了几句就把他扶了起来。

吕缜的脸上也挂不住,事情已经出了光是磕头认个错,加上找了个什么收到匿名信的借口,好像不太够。吕缜便说起了一件好像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来:“皇上的龙体是越来越差了,昨天上朝都不能自己走,两个内侍扶着才坐上宝座,印堂上黑气很重,哎。”

“皇上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又苦于体胖,故而要人搀扶……不过最近好像比以前的气色还差。”杨士奇随口附和了一句。

吕缜沉声道:“得让太子早日回朝才好。”

杨士奇不置可否,将太子朱瞻基调到南京是皇帝直接下的旨,根本没和大臣们商量,当时太子也不能有丝毫违抗之意,只说自己不想离开父亲的身边、但国家大事要紧(南京莫名其妙的小地震)就去南京了,太子是没办法的,不然爹还当着皇帝你就敢和他叫板?按照杨士奇一向的为人作风,面对这种情况也是不会说什么好歹的,他维护君权的诚意多年如一日,所以才得皇帝那么信任。

吕缜顿了顿,见杨士奇没说话,便继xù

道:“要不叫个人上道奏疏试试,晓之情理说不定皇上想通了就把太子召回来了……就让张鹤来上折子,若是见了成效也好让他将功补过。”

张鹤听罢脸色立kè

大变。上回的例子摆在面前:数月前那太子侍读李时勉上奏疏说皇帝不该让太子去南京,结果被打了个半死,现在还在锦衣卫监狱里关着。

他心道:老丈人现在要让自己如此“将功补过”,这是把我火坑里推吧?!

杨士奇虽然很得圣眷,可他的老丈人吕大人好歹也是个部堂,犯得着用剜肉的苦戏来讨好人家?张鹤心里是一百个情愿,但他当着杨士奇的面忍着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清楚此时顶岳父的嘴,反而会让自家长辈下不了台,让别人看笑话。

这时杨士奇说道:“老夫还是想劝劝吕大人,暂时别让人说这事,等过段时间恰当了老夫在皇上那里提醒一下,这样或许管用一些。”

张鹤听罢几乎想使劲点头赞成杨士奇了,这种事怎么能让官职不大的人去当炮灰呢?

吕缜用不经意的目光从张鹤脸上扫过,便道:“也好,等时机恰当了再让静乡上这道折子。”

吕缜已经看出了张鹤不情愿,毕竟不是亲儿子不好强|逼,等他们告辞出来,吕缜才打算向张鹤说明其中关节。

出了二人骑马一前一后缓行,吕缜招呼张鹤跟上来,随从都是心腹家奴,他便小声问道:“刚才见你似有不情愿?”

“因李时勉前车之鉴,小婿初闻此事是有些担忧,但岳父之命不敢辞,如果确实应该上折子,小婿自当照办。”张鹤谨慎地说道。

吕缜点头道:“此事确有几分风险,但并不凶险。去年打死了个言官,那是他自己求名而死,公然揭皇上的短,别说是皇上就是一般人也会很恼怒。之后的太子侍读李时勉就没事,不过受点皮肉之苦,迟早还是会放出来官复原职的。因为当今皇上不是个嗜杀的君主,他知dào

李时勉是太子的人就会手下留情;你去上这道奏疏也是一样的道理,就算万一惹恼了皇上,皇上也不会滥杀,会先问问你是谁的人。实jì

上没什么危险。”

听岳父说得轻巧,张鹤心下仍然觉得没那么轻松。奏章是能随便写的吗,一不留神掉脑袋很容易;不过他没表现出来罢了,谁是自己的靠山张鹤还是清楚的。

老少二人走入一条清静的巷子,吕缜忽然没头没脑地长长地叹了一声:“时至今日,老夫才发xiàn

杨公布局之精巧长远,老夫确有不如。”

“岳父何出此言?”张鹤不解地问。

吕缜道:“早在去年听说皇上要让太子去镇守南京,安排下面的官职时就有所预算:将张平安放在礼部仪制司,大有道理。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开的药也逐日加重,总有一天会派人去把太子迎回来,谁去?礼部仪制司的官员去是份内事,张平安只要做了这件事,就在太子跟前露脸了或许还能勉强有个拥立之功,将来往上提拔就能服众。”

张鹤纳闷道:“张宁是去年年底到京后才和杨大人来往的,杨大人老早就料到会和张家联姻?”

“杨公的那个养女罗幺娘和张平安来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事儿不少人都有所耳闻……若非这个原因,朝廷那么多官职,为什么杨公恰恰就提名张平安在礼部仪制司?”吕缜道,“还有杨公的得yì

门生于谦,本来当着六品官,去年就降成了七品监察御史,也是杨公提名的,此间肯定也有什么考lǜ

,老夫却暂时没看太明白……”

吕缜有些颓然道:“老夫一直就让你换个差事,可正因为你和我的关系,反而要避人闲言。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说法,一直未能办成。”

“小婿尚需历练,等资历够了自然能有所作为。”张鹤只好如此说道。

这时吕缜便正色道:“所以这道折子你应该写,先替太子说回话作个铺垫;到时候朝廷要派人去迎接时,你再主动请缨,也是勉强说得过去的。当然也只是试试,万一张平安来争也无法强求了,人家毕竟有先机,咱们做事得有规矩。”

……

吕缜带着女婿来杨府认错时,罗幺娘正回避在堂后,把什么都听清了。她毫无压力就跑去把什么都告sù

了张宁,又把那张鹤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只能在背地里骂。

张宁当然没办法承认自己早就知dào

了张鹤暗算的事,现在又从罗幺娘口里重听一遍,便感觉没什么新鲜的。所以自然而然就不关心张鹤密告那件早就知dào

的事,反而问起皇帝身体怎么不好云云。

罗幺娘终于忍不住说道:“有人暗箭伤你,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反常,只好故作玄虚道:“暗箭伤人很好伤到吗?人真受伤了多半都不是因为被别人攻击,而是自作自受。”

罗幺娘果然就被绕进去了,她沉吟着琢磨张宁这句好像很哲理的话。

张宁又淡然笑道:“记得上次在路上的经lì

吗?我给你说过一句话,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他能如此淡定,是因为早就知dào

这事儿,然后已经把张鹤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几遍,现在再骂也觉得没啥意思。

听他提起上次的路途,罗幺娘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很快变得红扑扑的。她便不再痛骂那个张鹤了,情绪好像受到了张宁的影响,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良久她才若有所悟地说:“世上确实很难有人会无名无故地和别人结怨,更难被子虚乌有的攻击击倒,大多是因为自己失义在先。就像那个张鹤,以后被人报复了,还真就叫一个自作自受。”

张宁听罢愣了愣,心道自己反而没想那么多。

罗幺娘笑道:“我就是顺着你的意思领悟嘛,是不是这个理?”

“应该是这样……”张宁无辜地点点头。

罗幺娘又道:“皇上龙体欠安的事,我不知其详,但好几次听有人在咱们家提了,可能确有其事,而且朝中诸臣近来很是关心。”

张宁心下清楚,洪熙帝本来就是个短命皇帝,就算这里的历史可能有所变化,但洪熙的身体底子早就注定了的。只是不知dào

他究竟什么时候会驾崩……这两年确实是多事之秋,虽然对百姓来说没有大的战争和天灾实jì

上算稳定的;但对权力结构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每一次换皇帝都是一次权力的洗牌,永乐驾崩后就是个例子,像胡部堂一夜之间就几乎失去了所有权柄坐了冷板凳。

而且张宁最关心的是上面对建文遗留问题的态度,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安危。洪熙帝因为个人感情而产生的态度,不代表他的儿子上位后不会“拨乱反正”。

他心情不佳地叹道:“你要是愿意,平日教我一些剑法武功罢。”

“有什么不愿意的?”罗幺娘脸上一喜,如果能有事儿一起做,当然就可以更多的时间相处了。她随口问道:“你好好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想起习武了?”

张宁半开玩笑地说:“万一哪天有人追究我身世不明,想抓我去关起来,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还不如提前跑路流浪江湖,学两招防身。”

“哪有那么严重……”罗幺娘摇头道,想了想又故作可怜道,“你要是跑了,我怎么办?”张宁道:“我带你私奔啊。”

“你说真的?”罗幺娘轻咬了一下朱唇。

张宁点头道:“只要你舍得做大臣千金的好日子。”

罗幺娘轻声道:“又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没法尽孝心里不好受。”

张宁叹了一气,正见书架上面挂着的剑,便随手取了下来。这种东西似乎能鼓舞勇气?

第九十三章 时机稍纵即逝

四月渐渐过去,朝廷笼罩在颓靡的气氛中,天子无法有效处理朝政,幸有一干重臣在朝才让国家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行。

一日张宁正在礼部衙门里上值,忽然听到了从皇城方向传来的阵阵钟声,在这个时间响起钟声实属异常,他立kè

就放下了毛笔细听。没一会儿,只见几乎所有的同僚都停止了办公,大伙都关注起来。可能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皇帝驾崩了?

因为上个月起就一直传言龙体欠安、这会临近正午却响钟声,就免不了人们有此猜想。衙门里议论纷纷不过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地方。果然等了一阵,仪制司就来了个人传话:“皇上驾崩。吕部堂令:六品以上京官回家换衣服,后到御门(奉天门)议事。”

张宁得了消息,急忙就找来了自己的马夫,让他赶回去叫家里人送麻孝衣裳来礼部衙门门口。

皇帝暴毙是一件大事,但暂时还轮不上张宁去操|心,现在正当是上头那些大员忧心之时,张宁倒不用怎么慌张,只要守着规矩应付就行了。至于早有担心的那件事:太子朱瞻基登基后对建文遗臣的态度问题。如今却为时尚早,起码要等皇权顺利交接完成后的事儿,眼下谁还有心思去管其它事?

除此之外,张宁倒是暗自觉得永安的汉王又变成了个大问题,那家伙会不会学习他爹朱棣趁机起兵来夺皇位?以前看来,他和洪熙帝的争斗已经大势已去;但如今洪熙帝死得太过突然,明显朝廷准bèi

不足,太子都没法马上登基,又给汉王制造了机会。

可见有时候某人看似尘埃落定的处境偶然之间也可能出现转机的,张宁就觉得汉王现在机会很大。甭管汉王以前如何一败涂地,如今他只要想办法将太子朱瞻基在登基前杀掉,加上他作为亲王手握的三卫兵马,完全有资格角逐皇位而且赢面很大。

作为杨士奇一个阵营的人,张宁和其它很多人当然都不愿意看到汉王起来,抛开大义就说对自己的利益也是有害无益。不过张宁大概了解历史,有明一朝除了朱棣造反成功就没有藩王成过,所以从历史上就注定了汉王抓不住这个机会;就算可能产生蝴蝶效应,也是需yào

时间空间条件的,张宁自觉到目前为止还没达到影响历史进程的程度,他最大才做过空有头衔的五品添注官,有什么能量影响到了帝国的命运?

所以张宁不太担心,不过杨士奇等大臣这会儿肯定在忧心忡忡。

等家里的人送来了衣服,张宁便披麻戴孝随礼部的官员们一起进皇城,赶去平时大臣们上朝的奉天门。

因为张宁的品级不够平时早朝的资格,又没在北京参加过什么大典,除了前世游览过故宫,现在这地方还真是第一回来。奉天门外的甬道就像隧道一般,大半天的光线也不怎么好;一过甬道突然面前呈现出宽阔的广场、汉白玉路桥、宏伟的宫殿,真还有点震撼。张宁觉得几年前修建紫禁城的工程师肯定是故yì

的。

大群披麻戴孝的官员往太和门前的金水桥上走,一共五座桥,中间没人走,大伙儿纷纷走左右四座宾桥。一众忠臣孝子,但此时没人哭,因为还不到时候,等举行一些礼仪时你不哭也得哭……其实大臣们哭与不哭不说明感情问题,张宁就真不信皇帝死了诸公心里有多伤心,可以说哭哭啼啼的九成九是装的;要说担心权力交接影响国家稳定可能才是真的感情。

倒是后宫里那些嫔妃不少是真哭,不是哭皇帝、而是哭自己。明制没有生育子女的嫔妃要殉葬,永乐死那会儿好像就有好几十个嫔妃“被自尽”尽忠;如今洪熙帝挂了,他生前成天玩女人,估计殉葬的女人比永乐帝只多不少,而且当皇帝还不到一年,有些嫔妃刚被封号不久就要陪着死,实在是亏得慌,能不哭吗?

张宁和礼部的同僚进了奉天门,站着等了许久,其它官员们陆续到达,分前后站队。奉天门内设有宝座,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地,不过现在宝座自然没人去坐了。只见杨士奇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上面的御座,目光里多少有点惆怅。

这时从奉天门背面走来了一些宦官宫女,张宁意wài

地发xiàn

:自己那同乡王振在里面,就跟在王狗儿的后面。

王狗儿带着人走到杨士奇吕缜夏原吉等一干重臣面前见礼,杨士奇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驾崩时是王公公在跟前?”

“是,皇爷刚说想见大臣,咱家急忙派人出宫传谕,不料还是来不及了。”王狗儿一面说一面做抹泪的动作。

杨士奇又问:“皇上可有遗诏?”

俩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片刻之后张宁才回过味:这哪是一般的问答,分明就是完成权力交替过程中的一个极其重yào

的环节。不然集合这么多官过来是干什么?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表明谁将是合法的天子。

王狗儿只要脑子没坏,回答杨士奇的问题就只有一个答案,他便说:“皇上说要把太子召回京师来继位。”

别管洪熙帝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诏,此时就这么答准没错,难道等太子登基之后还要追究他假传圣旨不成?当然万一是汉王登基,也不会管洪熙帝是不是有遗言,王狗儿坐实了就是假传遗诏。

杨士奇的老脸上明显有种微微吐出一口气的表情,一旁的吕缜立kè

说道:“太子还在南京,应该马上依照皇上的意愿拟好诏书,派人送过去,然后将太子迎回京师主持国事。”

“吕公所言极是。”杨士奇点头道,“在太子回到京师之前,一切大事先由内阁和六部尚书商量着办。”

现在大伙一门心思就想着太子赶紧回来,其它的事都是次要的。

吕缜不等其它大员开口,又急道:“谁愿意去南京传诏?”虽然大局正在要紧关头,但吕缜还是兼顾着私心:刚才商量的,派人去南京其实是办两件事,一是传遗诏、二是迎太子;而他强调的是传诏这件事,传诏只要拿着圣旨谁都可以的。

吕缜说出这句话来,虽然眼睛没看他的女婿张鹤,但等的就是张鹤请缨,然后他作为决策中心的一员立kè

拍板赞成,其它人多半不会在这种关头纠缠的。

不料张鹤愣在那里竟然没有马上站出来。

张宁也马上回过味来,他是从来没听杨士奇提过这事儿的,以前自己的注意力想的多是身世问题,也没想到这头。不过事到临头,他很快明白了:对于中下级官员,这差事绝对是一朝一代都难遇的机遇,拥立之功!

但风险也很大,摆在面前是提着脑袋拼命的事儿。明面上人们不怎么说,可眼下谁心里能把汉王给忽略了?现在去接太子,八九成可能在路上会遭遇汉王的伏击,丢性命的可能非常大;而对于没掌大权的中下级官员而言,谁做皇帝自己不是做官,难道汉王做了皇帝就要把满朝文武杀光不成?难怪那张鹤反应迟钝,这厮怕死!

张宁却是不怕,不是不怕死、而是情知汉王应该不会成功,对于他来说,承shòu的心理风险要小得多。

他回过味来,正待要上前请缨,脚刚一提,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下官户科给事中杨邻,愿领旨前往。”

靠啊!竟然有人比自己反应还快。原来是那老乡杨四海,去年中的进士当了一年户科给事中了,张宁刚进京那一次和他同桌吃了顿饭,平时很少来往的。

既然已经有人抢了先手,张宁观察那张鹤蠢蠢欲动的,自己便决定先沉住气,失了先机就等“后发制人”。

果不出所料,张鹤终于站了出来:“让下官去罢。”

张宁见状心里一乐,这下好了。俩人请缨,现在又没乾坤独断的皇帝,正如杨士奇所言“凡事商量着来”,水一浑,就有了后发的优势。

这时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说:“张某身为礼部仪制司官员,迎接太子份内之事,怎好将职责推卸他人?”

杨士奇点点头,回顾吕缜杨荣等大臣,用商量的口气说:“事不宜迟,就让礼部主事张宁去南京迎接太子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大员非那无理取闹的人,便纷纷赞成。杨士奇干练地说:“翰林院的官员去拟好遗诏,张宁你先回去准bèi

好印信、马匹等物,等会到午门取了遗诏,尽快上路。”

“下官领命。”张宁抱拳拜了拜,又向杨四海微微作了一礼,心道:挺佩服你的见识和思维速度,但可惜你上面没人,输就输在这里。四海兄也不服,我也不是生来就有背景的,你没抱住大腿能怨谁?

最差劲的还是那个张鹤。张宁从吕缜的言行之间隐隐感觉他们早先就可能商量好了,要说先机张鹤最有先机、也有背景,可谓是万事具备,可他就是在稍稍犹豫的瞬间错失了机会,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第九十四章 日夜兼行

争来的这件差事,一句话就是去南京报信然后把太子接回来;但实jì

操|作起来琐碎之事也多,安排得不好影响办事效率。张宁从皇城出来一路寻思,突然要出远门,无非准bèi

几件东西:人、马、文件,还有出行前的交待。

他没急着回家,先到礼部衙门找来自己的马夫。让马夫再次跑腿,先回家通知老徐很快要去南京,让他们马上准bèi

一下。然后张宁在衙门里先取了印信等物,又领了几匹马,让衙门里的胥役骑着跟自己一起回去。

刚走进院子,老徐等人就迎出来了,张宁让胥役们将马放下,径直往里走一边用快速的语速口齿清楚地叙述道:“起先那阵钟声是因皇上驾崩。现在朝廷派我到南京迎接太子回朝登基,考lǜ

到诸多因素需yào

我尽快赶到南京去,这边准bèi

好了就马上启程,骑马走陆路。”

“换洗衣服、银两等物已经备好了,还有一些干粮,东家又牵了几匹好马回来,咱们随时都可以出发。”老徐干脆爽快地答道。

张宁点点头,对他非常满yì

,确实相比起来干过武官的人比文官出身的果duàn

利索,不会有太多磨磨唧唧的事。某些事办起来就需yào

这样的人。

刚进内院,小妹也在院子里看着他,但见张宁一脸严肃步子也迈得快,像是有急事的样子,她就没有开口说话以免给哥哥增添麻烦,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小妹那张清纯的脸看起来有点幼稚,但她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姑娘,相处久了就知dào

的,很少给人添麻烦有时候忙起来甚至可以把她忘记;当然张宁是例外,无论她多么不显眼也总是关注着她。

张宁看了一眼小妹,继xù

对老徐说道:“你和文君跟我,赵二娘也一起。”

“是。”老徐应了一声。

身边有几个办事靠谱的人是很有必要的。张宁又说:“小妹,我出门这段时间,把你交待给罗幺娘。”

小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使劲点头:“嗯。”

张宁不忘温和地好言一句:“罗小姐不是还给你买过衣服么,她应该很喜欢你的,让她照看着你哥哥也放心。”

“罗小姐人很好。”小妹露出一个笑容来。她也没问张宁要去多久,也没说舍不得,倒是让张宁少了一些牵挂。

张宁走到了书房,见砚台是干的,就提起茶壶轻轻倒了一点水进去,又取了一枝昨晚没清洗过的毛笔,展开纸简单地写了一行字:因急务出京请照看小妹。

写罢叫来文君道:“你去送信,务必亲手送到罗小姐手里。老徐,随我去午门接圣旨。文君送信回来后,和赵二娘把马匹等备好,我和老徐一回来就启程。”

交接清楚,张宁等二人便骑马赶回皇城南边,刚到承天门(天|安|门)就碰到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帮庶吉士都是进士里拔尖的人才,让他们写个遗诏可能提笔就来,难怪来得比张宁还早。

张宁跪接了诏书,是用木匣子盛装的……显然这帮才子写文章拿手,办点事细节就不靠谱。张宁出京那么急,带着个木匣子多不方便,放在包裹里骑马时丢了怎么办?

他便对老徐说道:“你先回去传话,和文君、赵二娘一起到文明门(崇文门)等着。我现在去六科把诏书用信筒漆封系在衣服里,然后去文明门会合。”

……等办好了事,张宁先把官服脱掉换了件月白色短衣、下着长裤,一来骑马方便二来目标不明显。然后四人在文明门碰面就骑马出京。从接受使命到出京师城门,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个办事效率算相当快速而靠谱了。也许杨士奇等人知dào

这个细节后,应该会觉得把大事托给张宁是正确的选择。

他自前年起,在南北两京之间来往过几次,现在也算是轻车熟路,两个驿站之间大概要多久、如何交接公文换马,都已十分熟练,走这条路真算是半个江湖人。

“这次我们要日夜兼程。”刚出京师张宁便对三人说道,“诸位辛苦一下,回到京师后每人赏银五十两。”

赵二娘一听便玩笑道:“东家出手大方呐。”

她这样说也很正常,五十两按米价算能顶现代三万多块,出差一趟奖金就三万还是算丰厚的。当然还是比不上她做密探的收入,冒的险不同,密探能得高赏金的差事随时都可能暴露被杀。

张宁要日夜兼程,除了赶时间,还有一个考lǜ

:怕在半道停留遭遇截杀。

汉王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无法无天的主,他有什么不敢干的?永乐帝那样的强主还活着的时候,汉王在永安也敢派兵四下劫掠老百姓的财产,看哪家小娘子长得好就随手抢了。律法很多时候没法制裁皇亲国戚,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所以张宁才不得不留个心眼。

此前洪熙帝病怏怏的已经几个月了,朝臣已经查实汉王在南北两京安排了大量密探,朝廷的举动只要不是刻意保密的机密,多半逃不出他的眼线。不过只要快速赶路,应该没任何问题,就算那汉王敢干,从策划到安排人手也是需yào

时间的。

中午出发的,下午骑马跑半天毫无压力,一路上偶尔张宁还和他们大声地聊几句。但接着又赶了整夜的路,大伙的精神就没那么好了,停下来吃东西喝水时也大多沉默无语。现在考验的不是智力,完全就是靠体力了。

只见文君用布把自己的脑袋包得只剩两个眼睛,就像阿拉伯妇人一般。赵二娘也很快醒悟过来,也不动声色地依样画瓢。原来这样可以避免快速行马时被风吹到脸上皮肤受损……妇人确实要比男子麻烦,甭管多急的时候,都不忘保养皮肤;或许外貌对女人来说确实太重yào

了。

张宁觉得自己的脸上一脸的油,浑身就像几个月没洗澡一样总觉得不舒服。主要平时作息都很规律,很少熬夜,乍地连夜不息确实有点不太习惯,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日上三竿时,骄阳耀眼,虽然风吹着感觉不到热,却晒得人发晕。恍惚之中,张宁忽然有个想法:自己办这件事其实就存zài

影响历史进程的可能了。

他不属于这个时代,如果在种地或者做做生意,短短年月之内对历史应该没有任何影响的;但如果是一个关键的人物就不同了。假设历史上吴三桂换了个人,马上就投降大顺军,改变历史进程会非常快速。

现在正值太子朱瞻基和汉王交锋的历史关头,原本去迎接太子的人物肯定不是张宁。会不会因为换了个人,改变了处事方法就让历史结果大不相同了?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但是又对自己办事比较有自信,心道:难道我会比历史上那个人办得更不靠谱?

历史是否会改变他根本不关心,只是觉得万一汉王登基了,自己这个屁股问题可能会混不下去……至于如果历史改变,那张宁脑子里的原本的历史史料又如何解释?这本身就存zài

逻辑矛盾,想不通只有干脆不想。宇宙之大,人类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尘埃,未知的东西太多,谁也不能“不惑”。

及至中午张宁等人又到了一个较大的驿站,停下来分工,张宁去签押公文,其他人去换马补充粮食和水。稍作休整又继xù

上路。

他掐指估算了一下,一昼夜之间四个人跑了大约七百里,第一天体力精神状态都比较好,速度还行;接下来估计每天跑五六百里没什么问题的。他又算了一下:京师到南京的陆驿长度约二千三百余里,照预计四天四夜应该能到。

一路上没出任何大的状况,更没遇到阻拦伏击者,一行人大摇大摆从驿道狂奔,运气也不错,五月的天只在路上遇了场短暂的小雨,其它时候都是晴天或阴天,路况不错。和预计的一样,过了四天时间,下午时就进了南京城。

几天时间竟然就在老家的城池里了,张宁一时间还有些感概。也许这种情况在现代太平常,但在此时出门在外的人要回家一趟太不容易了。他自然顾不上回家,径直和随从一起往南京皇城方向走。

到了青溪时,张宁忽然看到了青溪上熟悉的一道桥梁竹桥,方泠的春寒梨园就在那附近。四个人一起走到竹桥桥头,过桥就能看见皇城的西安门了。张宁便停了下来,到一个店铺里给了些铜钱借来纸币,写了张条|子落下日期,交给老徐道:“你们拿着纸条去那边的春寒梨园,在顾春寒那里歇一阵,最好睡一觉。皇城不让一般人进去,我这去办事,办好了去找你们。”

大伙都困得不行,就连干过武官的老徐显然都没修liàn

出马上睡觉的功夫。这个安排倒是正合大伙的需yào



赵二娘却心细地说:“咱们是不是很快又要返回京师?东家连着几天几夜不合眼受得了么?”

“该拼命的时候就得拼命啊,这也是需yào

机会的。”张宁露出了一个疲惫笑容。

第九十五章 得让人说话

皇城的官吏检验了印信、问明白由来,便由詹事府的一个官员负责接待张宁,将他带进一个宫殿中等候太子,然后派人去禀报。

张宁进来之前就找地方换了他的那身青色官服。因为路上没穿这身衣裳,还挺干净的;不过白色的里衬来不及换,领子上已有污垢。脸在青溪里洗过,但无精打采的疲惫之色无法掩饰。衣服里隆起的地方里面系的是信筒,一直随身带着,刚才有人检查过了所以知dào

那不是什么凶器而是装的诏书。

那詹事府的官员见张宁这个模样,情知他是连夜赶路来传诏的,便好心道:“太子和东宫辅臣前来接旨要等一会儿,张主事坐着歇歇也无妨。”

张宁确实很乏,听罢见有宦官端凳子上来,便没怎么客气先坐着等。他寻思可能谁拿着诏书就该谁宣读,怕一会儿精神太差读错了好像不太好,这玩意干系最高权力,你能乱读?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养身。

前两晚在马上都想闭眼,真是困得不行,休息的时候每次合眼也不超过半个时辰。这下没有了颠簸,眼睛一闭竟然秒睡……根本不知dào

怎么回事就睡着了。

感觉没睡多久,就被叫醒。睁开先看见起先那个官员,然后见殿中前呼后拥下的一个锦袍人,看上去年纪和于谦相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很有威仪的样子,真是一瞧就能猜身份那种,多半就是太子!太子身边有一些官员和内侍,其中有个人让张宁一眼就看到了……胡“部堂”。张宁急忙站了起来。

叫醒他的官员小声道:“殿下来了,上面设了香案,你要当众宣旨。”

他感觉自己的手还放在腰间,摸着那圆滚滚的竹筒,知dào

东西还在便松了一口气,忙想取出来。刚刚醒来脑子有点发懵,他撩起官袍的下摆,才将那竹筒的绳子解开取下。

张宁在大殿中撩起长袍的动作不怎么雅观,但周围的人都一脸的严肃,谁也不敢笑,因为大伙可能隐隐猜到京师急着派人来是发生了大事,谁敢笑作死么?况且张宁把圣旨系在衣服里,足见此事的严重性,那是他办事上心,小节却是次要。

他当众刮开漆封,将里面的诏书抽了出来,便依詹事府官员的指点走到了大殿的正上方,站在香案旁边,双手将诏书展开来。想了想先说道:“先帝遗诏,太子接旨。”

太子朱瞻基遂率众官及内侍全数跪倒在殿中,当场除了张宁全部都跪着,这场面倒让他微微一愣。这状况跟尼玛自己是皇帝一样……当然只是因为他手里的遗诏,此时“代表”皇帝而已。

张宁遂深呼吸一口,定住心神,慢慢地念道:“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

永远,迫功哀诚;下惟海内黔黎,雕疗未复,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

“父皇啊……”朱瞻基忽然嚎了一声,昏厥在地。

众官忙救起。张宁神情呆滞,等他醒来,这才一门心思继xù

读,“……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长子皇太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咸称。哉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浃于民,不忍复有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无禁嫁娶音乐。在外亲王藩屏为重不可輙离本国,各处总兵镇守备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亦毋擅离职守,闻哀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悉免,赴阙行礼。皇考太宗皇帝服制仍遵去年八月之令。

呜呼,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国子民宜从众志,凡中外文武郡臣咸尽忠秉节,佐辅嗣君永宁我国生民。朕无憾矣,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读罢遗诏,张宁走下来,将诏书交到朱瞻基的手里,此时见他早已泪流满面伤痛至极,众臣无不哀声,张宁也作势拿袖子抹眼睛,正好自己的眼睛因为休息不好是红的,眼泪是真的憋不出来,没办法啊。

朱瞻基在那哭可能是带真感情的,毕竟人家是死了亲爹,何况朱瞻基和他爹的关系本来也不差,今年他被送到南京来可能有些不愿意、但这么件事是很难影响父子总体感情的……至于张宁心里没感觉,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啥不对,那是太子的爹死了,又不是他的。

众臣边哭又边劝:“殿下,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应该尽快回到京师继承大位,完成先帝的心愿,侍奉宗庙社稷稳定大统,方不负先帝天上之灵。”

张宁也趁机能有说话的余地,忙道:“朝中文武百官无不翘首盼着殿下早日归朝。微臣受杨少保敦敦叮嘱,路上不敢稍有停留,遂马不停蹄前来迎接殿下。”

朱瞻基一副虚弱的样子,在众人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却不忘问道:“先帝何时驾崩,你在路上几天?”

“回殿下的话,先帝于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日巳时驾崩。微臣当日受命出发,方才才到南京,用时四天四夜。”张宁言辞清晰利索地答道。

北京到南京路程远达两千三百多里,皇帝驾崩四天遗诏就到了太子的手里,这个效率在明朝已是十分难得。朱瞻基一听自是不会怪罪张宁在大殿上睡着的事。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向周围的人示意,很快就有一大半的人知趣地退走了。那老头见张宁站在那不动,便说:“张主事路途劳顿,先下去让有司接待休息,然后准bèi

迎接太子礼仪。”

张宁顿时明白:看这状况,东宫这帮人要开始商量机要之事了,这就要把老子排斥在外?靠,我辛辛苦苦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可见“忠心耿耿”,连参与的份都没有,真操|蛋啊!

作为一个智商正常的人,张宁当然明白,此时能够参与到太子的决策中心,对仕途肯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还叫太子的人估计不出半个月就是大明王朝说一二不二的天子!可是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宁还能死皮赖脸不走么,搞得不好可能会落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境地。

他一脸的不情愿,正待要执礼告退。朱瞻基却忽然看着他道:“你留下。”

张宁愣了愣,一时间就想千恩万谢了,但以什么名义谢?他只得简单应道:“是。”同时注意到胡瀅也站在太子侧后稳着没走,这老小子估计和张宁一个心思。

太子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没有再纠缠。刚才要撵张宁的那老头说道:“老臣以为,此行去京师极可能会有凶险,太子不可掉以轻心……”他指了一下后面的一个彪型大汉,“可立kè

让陈将军集结南京卫兵马,同太子卫队一起护送殿下北上。”

那老头也不知dào

是什么官,不过那个姓陈的彪形大汉能集结南京兵马,可能是南京卫指挥使一类的武官。这番话一说出来,绝大部分人都点头附和,认为言之有理。

虽然没完全明说出来,大伙也知dào

“凶险”是什么:汉王。汉王朱高熙一直就想当皇帝,他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高熙被封到山东乐安后从来没死心过,去年永乐帝驾崩前夕就蠢蠢欲动因为没有机会才没动手,现在的不臣之心也是显而易见。

汉王手里有王府卫队和三卫兵马,有兵力有野心,是一个危险的人;而如今的局势对汉王又非常有利,他的老巢乐安在两京道路的侧面,既有可能在太子上京的途中,从侧翼出击图谋不轨。一旦杀掉太子,大明王朝失去了继承人群龙无首,汉王又是最大的藩王、永乐帝的亲儿子,那时候皇位就离他太近了。

所以太子身边的辅臣提出警告,说不上高明,却是忠言。这个时候,傻子都要防着汉王的。

果然太子朱瞻基的脸上凝重的表情已经取代了此前的悲伤,当此之时,亲爹死了也顾不上的。

每当皇权交替之际就是国家动荡的风险之时,而这次的风险更大。或许叔侄之间爆fā

战争已是迫在眉睫了?这将是大明王朝第二次皇权之战。

就在众臣都谏言整兵备战的关头,张宁在角落里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开口说道:“眼下的状况怎么做都会有风险,不过大兵护卫的风险恐怕反而更大。与其那样,殿下还不如抓住现在时间上有利的机会,以轻骑快速北上。”

“太子乃国之根本,不久之后的天子,岂能用此等小道铤而走险?!”那老头突然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声,可能觉得张宁官小又年轻居然反对他的意见,顿时有点恼羞成怒了。

朱瞻基却被吸引了注意,转头看向张宁。那老头又劝道:“殿下切勿听信他人胡言。”

朱瞻基却道:“是不是胡言,你也得让人说话。张宁,你说说看大兵护卫如何风险更大?”

第九十六章 天命在我

出谋划策也是一种综合能力的体现。不然空有满腹经纶说不出来,或者刚开口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肯定被那个老头子辅臣厉声几句给吼回去了。张宁当官不久,好在是个现代人,充分领悟过在现代社会善于展现自己的重yào

性;没这项能力就是应聘个工作也是麻烦,在快节奏的社会不表现出来谁知dào

你有多少能耐?

眼下这场面并没有把张宁吓住,虽然脸色疲惫,但还算神情自若。一见朱瞻基对自己的意见有兴趣,当下就说道:“殿下定是要尽快赶回京师的,风险无非着眼于现在和以后……”

朱瞻基一听他说话口齿清楚有条不紊,听在耳里很顺畅,目光便停留在他的脸上,并且点点头。不知怎么地,张宁看这个太子竟觉得非常面善,倒不是因为太子允许自己留下并发表意见而产生的好感,而是光从外貌就觉得很顺眼。

张宁继xù

说道:“目前的风险如何全在殿下及诸公胸中,我便不再累述。凶险主要在途中,率军护卫北上,劳师动众行军布阵,有两点不利因素:慢、目标大。也就是说殿下的行踪肯定全在汉王的掌握之中,如果他悍然率兵出击,就会上演一场同室操戈的惨剧;明显此时在南京甚至太子府中都一定有汉王的细作,一旦行动缓慢,就会让别人确认太子的行踪……诸公以为汉王明知太子殿下在途中,率兵出击的可能大不大?微臣且不说胜败如何,只说那汉王曾长年追随太宗南征北战,特别在靖难之役中屡立奇功,可见武功方面绝非庸碌之辈,总之一旦短兵相接时太子殿下遇到的应该是一个劲敌,战场上瞬息万变常常不能被人力所控,这不是风险、不是冒险么?”

起先想撵走张宁的辅臣强辩道:“太子殿下从小便得太宗之爱,尝被太宗带在身边学习行军布阵,早已得太宗文治武功之髓,岂是那汉王能相提并论的?”

对于这种连一点论据都没有的语调,张宁都懒得搭理他,见朱瞻基仍有兴趣在听着,就继xù

说:“其次,给以后带来的风险。常言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乐安之汉王的威胁不只在眼下,等殿下君临天下初期仍将是一大隐患;若殿下现在劳师动众,显然是告sù

天下人咱们害pà

汉王,对登极大宝之后树立威信和维持稳定极其不利。”

张宁面向朱瞻基深深一拜:“故微臣斗胆献策,曰‘出其不意兵贵神速’。”

朱瞻基听到这八个字愈发有兴趣了,就像张宁当年听到于谦说这八个字一般的心情,又好奇又新奇,明明不是打仗,却弄得一套是一套的。果然朱瞻基便道:“何为‘出其不意兵贵神速’,你说说。”

此情此景恍若前年,张宁暗自感叹,拜道:“出其不意者,先帝驾崩至今不过四日,汉王应料想不到数日之后殿下便会启程去京师。京师到山东乐安路途约七百里,汉王最快得知先帝驾崩的消息应该在两三天以前,然后会收到朝廷传告四方的遗诏,他现在知情的事止于此。遗诏中有一句‘在外亲王藩屏为重不可輙离本国,各处总兵镇守备御’,汉王在掌握的信息不足、对于殿下的动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贸然带兵离境,否则先输于大义、公然违抗先帝诏书,又没有取得任何进取,定四方不服众叛亲离。

所以汉王会先设法摸清殿下的动向,这个消息只能从南京的密探传回去。这时候就有第二条所谓‘兵贵神速’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火云邪神名言),昔日高皇帝起兵驱除鞑虏时,中山王(徐达)善用骑兵昼夜奔驰数百里长驱而进所向披靡,兵贵神速也。

殿下突然轻骑北上,汉王密使要回去密告消息,也只能快马北上,咱们并不输速度。等汉王获悉之后,再集结人马出发时,恐怕为时已晚。故微臣以为‘出其不意兵贵神速’看似铤而走险,实则风险很小……”

朱瞻基听罢立kè

说道:“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况祖宗有成命,孰敢萌邪心!天命在我!今我奉召继承大统,何惧之有?”

他一时间满脸豪气,颇有风范。当机立断也非常明智,因为刚才已经出现了争执,此时若不能乾坤独断、再征求意见的话,肯定争论得没头。

这时胡瀅开口道:“平安之策甚好,不过殿下准bèi

妥当出发之前最好不要泄露风声,此事只有在场的几位知dào

。”

众人听罢以为然。

这时张宁忙道:“微臣有几个随从不能进皇城,正住在别处,殿下将要出发时请准许微臣去叫人,随后定跟上殿下的队伍。”

朱瞻基点点头:“你们现在就去准bèi

一下,随从不能超过二十,尽快启程,昼夜兼程去往京师!”

大伙遂告辞去准bèi

行程,张宁暂时不能出皇城,就在詹事府的一间屋子里睡了一觉。等快要出发时才被人叫醒,这会儿可以出去了,他便径直奔春寒梨园。

张宁的内心深处仍然藏着些许隐忧,但无论如何目前的事让他非常兴奋,在即将成为天子的人面前露脸献策被认可,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在君权时代确实是存zài

“终南山捷径”的,那就是进入统治者的视线。唐代有些士人为了把自己的名字传到天子的耳朵里,就专门到终南山去隐居装|比,宛若世外高人;终南山这条道走得人多了甚至成了个成语、后来就不怎么好走了,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只要靠近权力中心并得到赏识绝对是一条青云路,只是上位者的时间也有限,眼睛看到的人不多,所以这条道很窄是可遇不可求而已。

他快步带小跑地走过竹桥,开心得几乎要蹦蹦跳跳了。虽然没有骑马,却大有一番“春风得yì

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情;虽然不像中进士那般在鞭炮声中受万人羡慕,但表面的虚荣并不重yào

、得看疗效,推测如今这状况,不比中了进士差,进士只是一条中规中矩的青云路,但不是唯一的路,特别在现在这个时期。

到春寒梨园后很快就见着了方泠,也就张宁见她特别容易。

方泠见他的神情特别怪异,他一脸的倦容风尘味很重,和以前那整洁的形象一比现在有点邋遢,但脸上却隐隐有红光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她忙问:“你怎么突然回南京了?要呆多久?起先你的人过来问他们什么也没说,在房里睡了,你们连夜回来的?”

“洪熙帝驾崩,我回来向太子传遗诏……”张宁一面快速地说一面用火热的眼光打量着她,或许是心情大好kàn

什么都顺眼,突然看到方泠这样的美女只觉得貌美如仙。方泠是个精致讲究的人,从头到脚每个细节都很注重,皮肤白净健康,头发青秀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淡妆更是恰到好处,虽然很淡却修饰得仔细精致;衣服穿得素雅却裁剪得体,刺绣的银边花纹华丽而低调,将婀娜身段注意衬托而不着痕迹。总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沾烟尘的珠玉,华贵而又不张扬,冰清玉洁。

最爱那银白贝齿外的嘴唇,上唇微微上翘形状说不出的美好,不能用性|感来形容,应该带着雅致、柔情等等感觉,她内心的修养仿佛从嘴唇也能感觉出来。颜色涂得浅红,可能唇红中和了珍珠粉还是什么的,微微带着光泽,非常好kàn



“……一会儿就走。”张宁呆呆地打量着,随口把话说完。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就伸手把住她的酥|胸,向她的嘴唇亲吻过去。方泠顿时“唔”地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忽然屏风外响起了脚步声。张宁听得有人进来了,但嘴上温软的感觉很爽,等到最后关头才被方泠轻轻推开。她急忙拿手轻轻扶了一下自己的发鬓,装作若无其事。

果然就进来了个人,是桃花仙子。桃花仙子将方泠脸蛋红扑扑的一脸娇|羞,那张宁嘴上还有唇红,她愣了愣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平安先生真是稀客啊。”

方泠不好意思地问:“要不要把那几个人叫起来?”

张宁想了想点头道:“太子应该很快就要出宫了,我要尽快赶过去,叫他们起来准bèi

上路了。”

“枉方妹妹想着你,你露一面就又要走?”桃花仙子道。

张宁道:“事情紧急,我家都没回,就想着来看你们一眼。”

方泠听罢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轻轻抿了抿嘴唇,转头对桃花仙子道:“你去把人叫起来罢。”

“行……正好把我支开了。”桃花仙子冷笑道,“你们得快抓紧哦。”

方泠脸上顿时浮上两朵红云:“你说什么呢?”

桃花仙子转身出去,张宁听得门一响,立kè

又抱住了方泠,方泠软在他的怀里喃喃道:“你在京师有没有想着我?”

“做梦都想你。”张宁道,一手就向下粗暴地撩她的裙子,摸到了她的大腿。

第九十七章 剪不断理还乱

夏日的午后静谧非常,阳光从树叶间漏到地面上成了斑驳的花纹,院子树上的鸟都懒得叫了,只有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隐隐有只蝉在聒嘈。梨园里此时也不闻丝竹之声,连练习的戏子都没开工。皇帝驾崩的消息暂时还没达到南京市井间,如此安静的气氛,就如无数个普通的日子。

屋子里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张宁动作毛毛糙糙的没有半点平静,就像火烧眉毛一般,不知怎地碰到了桌子上的一个瓷壶,立kè

就听得“铛”地一声脆响,掉在地上变成了碎瓷片。

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太子的队伍可能要出城了,停留的时间已不多。两千多里的路回来,就见到方泠一面,除了抓紧时间办那事、实在不知dào

这点时间能干嘛。

“门没闩,一会进来人了,平安……”方泠把手放在他的胸前轻轻推却,却一点力qì

都没有,她的脸上有些许担忧,被人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会很尴尬。

她穿的是素色交领襦裙,上短衣下长裙,张宁顾不上让她宽衣解带,直接就捏住那上衣的一摆往上掀,连同内衣一起揭开,推到了她的下巴下面。张宁的眼前顿时看到了无限风光。丰腴洁白的胸脯点缀着两颗精致如宝石的红豆,他自不客气伸手就摸。

她的乳|尖被火|热而有点粗糙的手指刮过,马上就发|涨|翘|了起来,颜色愈发艳红,变得如血一般。她哼哼了一声,就被张宁的手托住了臀抱起来放到了桌子上,胸前那软软的东西因为仰躺着就均匀地瘫开来,如同水波一般微|颤颤地荡漾。

张宁在京师好几个月愣是没机会碰女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疲惫,他已是急不可耐了。胡乱就扯住她的长裙往腰上掀,两条均匀的白生生的腿就暴露了出来,方泠瞬间变得衣衫不整,身上多处暴露;没一会儿亵裤也被脱掉了,却只褪下了一条腿,白色的亵裤仍然挂在另一条腿上。绣花鞋子也只被脱掉了一只。她忽然娇|呼了一声:“哎唷,我今天没沐浴呢,天气那么热出了不少汗,你吃人家……”她的脸很快变得潮|红,精致的脸蛋上的神色也如这个季节的天气一般变幻多端,一时眉目含|春宛若陶醉;一时又秀眉轻蹙好像在忍受着痛苦。贝齿咬在朱唇上仰起脖子时又像在煎熬,腰也如被丢在油锅里的鱼一般挺了起来,放下时在桌子上扭|动如蛇一般。“哼”她好像被怎么弄了一下,腿一下子绷紧伸直了,剩下的那只绣花鞋子也因此从脚上飞了出去“啪”地掉到了地上。

方泠不再半推半就,继而喘|息催促道:“我可以了,快些进来罢,等一下人就来了。”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因为仰躺着什么也没抓到。张宁遂掀起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肩上,说道:“手别拿在,就放在乳上把着,这样好kàn

。”

方泠听他明目张胆说这种话,微微有些羞臊,便把头扭到另一边避开他的目光,不过仍然依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上,还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一颗红豆轻轻|捻|动。她修长洁白如葱般的手指,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在窗户缝里渗|透的阳光下泛着精美的流光。

……

桃花仙子莫名其妙地心里有气,本来人家一对男女几个月没见着面、于情于理应该与人方便的,她却故yì

想坏他们的好事。她去把张宁的几个随从叫了起来,说张宁来了很快要出发,便将他们径直带过来。

走到内院门口时,桃花仙子多了个心眼,心道方泠他们肯定在里面要胡天黑地了,知dào

自己不能做得太过分,便对老徐说内宅不能让男的进,把他留在外面等着,只带了两个女人进去坏他们的事。

不料刚走到那房子外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了响动。“啪啪啪”有力而急促的肉|体撞进声居然在外面也清晰可闻,光是这声音也就罢了,不知dào

的还以为只是在“怕打身体”,除此之外还听得见方泠啊啊的仿佛痛苦般的呻|吟,叫得很大声,桃花仙子和其他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她心道:原来方泠这么荡!

赵二娘掩嘴笑了起来,她听到这种声音毫无压力。但徐文君就表示压力很大了,人家还没出阁的姑娘,她低着头脸红得向喝醉了一般,恨不得马上找个洞钻进去。

徐文君此时正该转身出去等的,但她一时间愣了,双腿发软竟然走不动,不知dào

该怎么办,实在没这方面的经lì



这时又听得里面传来高亢的半声儿:“顶到了人家的……”桃花仙子听得目瞪口呆,看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赵二娘,没好气地问:“你们家主人的活儿很长啊?”

赵二娘愕然:“我怎么知dào

?!”

“张平安没让你侍寝,你哄谁呢?”桃花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赵二娘,果然任谁见了这娘们的身段都会想到那方面。

“没有。”赵二娘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凉凉的神色。

桃花仙子也没理她,径直走到门口,正待想推门。赵二娘诧异道:“你想做什么?再等一会儿吧,再急也不急这么一小会,咱们现在去搅人太不地道了。”

“没声音了,现在不进去谁知dào

一会儿他们还会不会再折腾?”桃花仙子气呼呼地一把推开门,回头道,“跟我来啊。”

赵二娘看了看徐文君,徐文君红着脸道:“等别人穿衣服……”

桃花仙子先进去,过得一会儿另外俩人才跟上。绕过屏风,只见张宁和方泠穿好了衣服正在里面,也许他们根本没脱。两人的头发衣衫都比较凌乱,方泠满额的汗,一缕青丝沾在脸颊上,直到嘴角。

方泠神情尴尬而有些慌乱,脱口问道:“你们这就要离开南京?”她本想并拢双腿站的,平时的习惯都比较矜持,站姿坐姿没有叉着腿的姿势,可此时她却感觉裙子里黏黏的,大腿|内|侧滑过一条凉凉的触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流了下来浸到了袜子里。

“最好现在就走。”张宁不舍地看着她柔软可爱的嘴唇,唇红已狼藉,凌乱依然美丽。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无须送别,咱们牵马便能走了。”

“我等些日子去京师!”方泠的声音微微有点沙哑了。

张宁回头道:“先别急,到时候有什么情况我写信给你。”说罢给赵二娘等人递个眼色,径直出门,不然这女儿情长剪不断理还乱很粘乎、一磨叽起来会没完没了。

方泠追至屋门口,一手伏在门框上,喊道:“你一定要记得鸿雁传书。”

张宁出了院门,见老徐已经把马牵到门口,遂直接出发。走到竹桥上,张宁吩咐老徐道:“你先去通济门等着,一会和你会合。”

老徐也没问为什么,抱拳应了便走。

张宁这才对两个女子说道:“别提今天的事,尤其在回京师后。”

赵二娘很快回过神来,笑道:“东家是怕被罗小姐知dào

了?”

“她是个醋坛子,暂时别惹她,到时候得空闲了我再想办法告sù

她。我待你们也不算刻薄罢?可别给我弄一堆麻烦来收不了场。”张宁叮嘱道。

赵二娘这才答yīng

下来,张宁又看向徐文君,她低着头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我怎好意思说这种……事?”

张宁这才点点头:“现在你们也去通济门等着,我先去皇城问问殿下走了没有,然后再过去找你们。”

他来到皇城问了之前接待自己的詹事府官员,得知太子已经启程,遂上马径直赶到通济门叫上三个随从一起策马沿大路追赶。骑上马他才只觉双腿发|软。在房里时感觉还挺有精力的,忽然出来在马背上颠簸便疲惫不堪。

四人快马加鞭,朱瞻基的马队刚出发没多久,他们追赶了一阵就追上了。虽然张宁解释三个人是自己的家奴,但朱瞻基身边的人还是不允许他们靠近太子,只让他们在后面跟着。可能不仅是因为他们来路不明、唯一的担保只是张宁,而且打扮也比较怪异,有两个是妇人脸蒙得像什么似的,没脸见人一样;这么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官府衙门里正儿八经办事的良人。

一行总共有二十余骑,没带什么东西,确实是轻骑上路。除了几个文官,清一色是又高又壮的汉子、最大年龄不超过三十五,他们虽然没披甲执锐,但一看举止就是军人。朱瞻基的袍服看起来有点厚,夏天自然是不用穿那么厚的,可能衣服里面挂了软甲。人马虽少,看起来准bèi

还算充分。

胡瀅本来紧跟在太子身边,渐渐地故yì

落后了两三个位置,和张宁并排行进。他转头过来,张宁也在马上微微抱拳作了礼,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老熟人,以后相互照应。

马队行进很快,几乎没人说话,大部分是军中将士在太子面前显得很守军纪。这帮人刚出城倒是生龙活虎的,但旅途对张宁来说就是考验体力的时候了。

第九十八章 宫廷之食

这是第五天没有睡过一次踏实觉,当晚老徐就撑不住留在了半道,他虽然是练武之人毕竟岁数不饶人,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张宁表示理解;赵二娘的体力同样跟不上,正好留下照看老徐,好让年轻又习武的徐文君跟着张宁继xù

赶路。

其实最熬不住的人是张宁。书生的身体,加上在春寒梨园透支体力、休息得最少,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人们不断在战斗的对象其实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自己,很多事做起来比想的要困难。

现代有个名人说过一句话,说人生有很多路要走,关键的却只有那几步。但不是谁都能走好那么几步路,因为每个人的本质心性早已注定。命运也许真是天定,造物主从一开始就定好了。

而张宁是不会在压力面前屈服的,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眼前只要坚持下去就能预见得到的前程,他不会放qì

;何况那个在南京皇城与自己意见不合的老头子时不时要嘀咕几句,肯定不允许张宁半道自个撤tuì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张宁非得跟着马队证明自己提出的策划行之有效。他就是那种很犟的人,还带着点叛逆的心理,越是逼他越是说他不对、他越是要拧着干。前世少年那会儿被师长各种教育,他就从来没认过错,后来还敢离家出走;兴许不逼他反而会更早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吧。

不就是四五天没休息了么,他的弱点并不在此。一路上愣是吭都不吭声,也不掉队,众人走他就上马、停的时候才歇一会儿。

精神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外婆家,很高的一座山,他背着一兜红薯要爬到山上去。背篼并不算重,可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压力山大,爬到山腰就快爬不动了。太阳在头顶上晃得他眼花,汗水不小心浸进了眼眶里,只觉得眼睛丝丝刺痛。不知dào

为什么自己不丢下背篼,当时哭闹一下就没事了的,而他只想背着这些红薯爬到山顶完成自己的任务……忽然当时的感受那么清晰,如同就发生昨日,感受只有一个:原来不用背背篼的时候、哪怕无聊也应该是非常快乐的,至少不用忍受如今的“痛苦”。

……是的,现在的张宁就是这么个感受。又一个整夜过去之后,他已经到了人体潜力的临界点。或许人最难忍受的不是疼痛,而是饥饿、口渴、还有倦意,想睡觉就是本能。此时他早已把各种欲望抛弃得干干净净,诸如升官发财等平常很想要的东西,此时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了吸引力。他只想着:哪怕一无所有,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也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幸福”也许就能这么简单,都是相对的一种满足。

不过他没有表示要半道停下来,一天前他前进的动力还是前程,但现在这种动力已经荡然无存;至于为什么不停下来,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简单地觉得要把太子送到京师才可以停。

上午马队又到了个驿站,遂停下来补充物资,最主要是换驿马。大伙拿出点心围坐着吃东西喝水,张宁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靠在墙壁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东西也吃不下,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喝两口水。

朱瞻基在众人簇拥中坐到一把椅子上,等着属下进献从宫里带的精细点心。他的外表不像他爹洪熙帝,反而和太宗永乐皇帝很神似,难道当初他爷爷非常喜欢,立太子很大的因素也考lǜ

到这个孙子能继承大位。朱瞻基和永乐一样长得是高大魁梧结实,身体很好一点都不胖,难怪现在还能目光如炬神采奕奕;但和永乐帝不同的,朱瞻基从小生活条件好被重点教育读过很多书,不仅有永乐的英武之气,投足之间还带着一股子儒雅风范。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天子,大臣们是寄予了很高厚望的,人们都希望他在位后能开创一个大明王朝的盛世。

出宫已经快两天了,路上非常顺利。朱瞻基也越来越觉得这个轻骑北上的办法很管用,比重兵护卫既省事少了折腾,又看起来很稳妥,正如张宁所言汉王是来不及的。

这时朱瞻基便额外问道:“张宁呢?”

对于这个即将当皇帝的人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非常注重,急忙用目光四下寻找,只见张宁正靠在房屋的外墙边上动也不动。胡瀅忙指道:“他在那边……殿下,张宁五六夜没睡了,可能是有点熬不住。”

另一个人喊道:“张主事,殿下传召!”

张宁忙站了起来走到朱瞻基面前拜了拜,也不吭声。

朱瞻基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年轻官员,回顾左右道:“张宁是个能办实事的良臣,这些点心赏给他吃。”

一时间大伙满眼的羡慕嫉妒恨。张宁也忙道:“微臣谢殿下恩。”

朱瞻基点点头又道:“杨士奇三朝元老国之良辅,荐人很有眼光。”

张宁微微一思索,说道:“一日未到京师,微臣斗胆谏言尚不可掉以轻心。”

“短日之内汉王的兵马是肯定来不了,但他素来人多势众,提前在半道布置小股人马打探消息是免不了的,就怕那些人制造事端。”胡瀅附和道,他现在好像和张宁一个鼻孔出气一样,大有亲近之意。

张宁听罢便说:“臣也推荐一人,家仆名叫徐文君,曾随其长辈走过江湖,对于小门小道见多识广,可让她走马队前面防患于未然。”

“准了。”朱瞻基随口答yīng



本来马队的组成,前后都是武士将朱瞻基等核心人员护在中间,徐文君这种奴仆跟在后面。再次上路后,她便按照太子的命令在前面探路。

不料事有凑巧,中午就被徐文君发xiàn

了状况。前面的人吆喝,马队在半道突然乱糟糟地慌乱挺了下来。张宁便跟着朱瞻基等人一起策马上前瞧情况,徐文君支支吾吾的说得不清楚,可能是累了也可能被这么多人看着就一时紧张。张宁忙替她求情:“家仆没见过大世面,绝非对太子有丝毫不敬,微臣前去看看。”

一会儿张宁回来说道:“禀殿下,确有蹊跷,驿道上有几辆车迎面而行,把路全占了。南北京之间的驿道商货往来不绝,岂有把左右道路全占的走法?”

徐文君忙点头道:“就是这么回事!”

“有多少人?”朱瞻基问。张宁回答道:“路上赶车的估摸着十来个人。”朱瞻基当即下令:“戒备慢行,上去驱赶。”

众将士纷纷手按兵器,有的把弓弩也取了下来,一行马队保持着警惕继xù

前进。不一会儿就见到了那些马车,他们也停了下来,慢吞吞地向一边让道,看起来好像很正常的相遇。

朱瞻基身边一个武将进言道:“臣请率军搜查左右草丛。”

待太子点头,那武将便叫了几个人,下马操|着兵器分左右进路边的荒草中搜索,一面拿着刀挥舞。

就在这时,那些赶车的人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开始解马。草丛里也猛地窜出两个人来,撒腿就跑,附近的卫士立kè

拿起弩来发矢,几声弦响,那俩人应声倒地。

这边看见出了状况,众人大呼:“保护殿下!”根本没想着张扬与否的问题,军士们唰唰拔出兵器来将朱瞻基团团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那些赶车的人解了马就骑上逃跑,军士们不敢轻敌冒进,没有追击。继而从射杀的两具尸体身上搜出了弩和箭矢,又在路上的沙土中挖出了藏在下面的绊马索。

一个大臣失色道:“这干人图谋不轨,定是汉王的爪牙。”另一个人也愤愤道:“竟然做出此等事来,汉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朝廷应问其大罪!”

搜索草丛回来的武将说话倒是实在一点:“禀报殿下,那些马车在路上装作让路,想把咱们的马队分作细长纵队,然后用绊马索阻挡,草丛中的弩手意欲趁乱射暗箭。幸好咱们察觉得早,才能有惊无险。贼人见阴谋败露,人手不敌我卫队,急着逃窜了,只斩获二人。”

张宁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帮人不会是临时得山东命令再行事的,时间上来不及。应该是汉王事先布置在路上的密探,并事先命令他们如遇殿下便铤而走险。”

“居心叵测,早有预谋!”旁边有人骂道。

朱瞻基不动声色道:“继xù

赶路,此等歪门邪道奈何不了我。”

照此时的速度行进,到京师大约只有两天两夜的路程了。两天之内,汉王能得到太子已经在上京路上的消息就算不错,要再派兵过来拦截显然赶不上。

果然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意wài

状况,朱瞻基左右只有二十余骑,是大摇大摆地从山东乐安的汉王眼皮底下长驱而上。京师已在眼前,皇位就在前方,丧父的伤心和倦色也掩盖不住朱瞻基脸上隐秘露出来的激动。

而张宁感觉自己快要休克暴毙,他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家里的那张床。

第九十九章 上表没有

从昏睡中苏醒时,张宁首先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睁开眼睛只见黄色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把窗前桌子上的一个茶壶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屋子里的地板上。好像是在前世老家,午睡睡得过头了,一会儿就能吃晚饭,然后就可以出去乘凉、看看邻居的两个老头下象棋闲聊几句,和气的老家人会问小军现在在哪里做活啊,接着会羡慕地说写字楼里安逸有空调吹比在工地上干活好;又好像在某个周末,终于可以取消闹钟睡到自然醒,起床后会去翻冰箱有什么喝的。

但门很快开了,出现了一个窈窕的女孩子,交领半臂长裙,随着她进来,夕阳的光辉也随之出现在门口,一时间让她宛若刚从天上下来,浑身都闪着光芒;古装的打扮,张宁很快就回到了现实,大明朝这个时候所有的事如潮水般进入了他的意识。

“哥哥,你终于醒了!”张小妹的声音从那光芒中发出来,一如第一次来到这个世上。

张宁爬了起来,只觉得身上软绵绵的,脑子有些晕还有点疼,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你昨天中午回来的。”小妹走到床边,关切地打量着他,“吃点东西吧,红枣粥,我放了蜜饯。”

张宁伸手抹了一把脸,走到桌子前拿起那个影子被拉得很长的茶壶摇了摇,听得水响便嘴对着壶口猛灌了几口茶水,回头说道:“把牙刷毛巾帮我拿进来,让人烧些热水,我先沐浴更衣。”

“厨房里还有热水,我去给你打。”小妹忙道,“还有,罗小姐昨天就来了,没敢惊醒你,她不放心昨晚在咱们家睡的。”

“嗯……”张宁听罢交代道,“刚才那些事让赵二娘做,就说是我吩咐的。”

“她还没回来。”小妹无辜地看着他。

张宁一拍脑门:“哦!”

不一会儿罗幺娘果然也来了,埋怨道:“你真是,像逃荒回来的一样。回来就睡得不省人事,叫人家多担心你……”

“小妹这几天在你们家还乖巧吧?”张宁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摸到自己的胡须好像突然又长了一点,明朝不兴刮胡子,只有让它这样长。

罗幺娘道:“挺好的,几天工夫咱们家翠花就挺舍不得她了……你这回办得好事,我爹昨天唠叨了几次,连着说你是可造之材。”

“哦。”张宁只是应了一句。

前世他各种贬低和白眼听闻得不少,后来“懂事”了,尽干一个人应该的对的事,加上多少算有点出息了,夸张和褒扬也非常多,见怪不怪。其实大多都是表面地看你眼前有没有出息,活在世间就是会被这种无形的舆论压力束缚着生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有应该不应该。

这时小妹和文君打水进来了,张宁便问道:“休息好了么?”

徐文君愣了愣才发xiàn

是问自己,急忙点头道:“今早就起来了,睡好了。”她的眼睛看着别处,好像故yì

避开张宁,或许是在南京春寒梨园的事儿让她不好意思?

罗幺娘在一旁继xù

说:“下午我回家了一趟,听我爹说今天一早就有很多奏章劝他早日登基,但太子说先帝先帝刚刚驾崩于心不忍,没有答yīng

。”

张宁随口道:“群臣劝表要上三次,太子‘拒弗获受’才能免为其难举行登基大典。”

罗幺娘道:“还有英国公(明军领袖人物张辅)进言让太子下旨京营对京师戒严,但太子说天气炎热将士们太辛苦,没有必要,下令把已经在城门增的兵也撤了。”

朱瞻基果然不是平庸之辈,此举尽显胆识气度,意思就是说谅他汉王也不敢来打京师。

沐浴用的东西准bèi

好后,张宁就打算在自己屋子里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便说:“我要洗澡了,一会再说。”

罗幺娘脸颊微微一红,正色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说完。”

徐文君和张小妹便默不作声走出了房间,张宁拔了外衣直接丢在地板上,见罗幺娘还不走也懒得管她,又拔了内衣丢掉。罗幺娘忙背过身去,小声道:“先帝驾崩,我们的婚事又要延后……本来一般臣民二十七天就不禁嫁娶,但我爹要作忠孝表率,这样子起码还要等一年。”

张宁已经扒光了跳进木桶里,这个时代没有淋浴,要洗澡要么在浴池浴桶里洗,或者提个水桶在外头拿水冲。此时他一身发臭,多是汗臭,自然不用担心身上会残留女人的气味,从难闻的汗臭里分辨出已经过了几天的女人味确实挺难的。

“那只好再等一年了。”他正经说道,“你先出去吧,院子里没有外人,但先帝刚驾崩这样总是不好。这段时间也不要在这边过夜了,昨晚就算了。杨大人是朝廷重臣,万一有人揪住这种小事说话,总是不好听。”

罗幺娘听罢红着脸往外走,在门口又忍不住说道:“一年时间挺长的。”

张宁道:“放心吧,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人,难道你是?”

……

京师四处挂着丧事用物,这两年接连着都有国丧。不过此时却恢复了平静,没有大量军队在城里乱晃,各城秩序良好。

朱瞻基也不认为汉王有胆子此时率兵来攻打北京。汉王的机会在朱瞻基进京之前,此时几乎找不到有利的借口和时机,局势逐渐向京师这边倾斜。无法恢复到洪熙帝时代的状况,因为洪熙帝是兄长,汉王不敢轻易以弟弟的身份对兄长不敬;而朱瞻基不同,他是晚辈,威信上也不及汉王。不过朱瞻基占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摆在朱瞻基面前的算不上一个烂摊子,但情况也很复杂,首先是藩王实力太强,不仅是汉王,还有几个叔父也在见风使舵。

国家民生仍然没有从永乐时代恢复过来,数以十万计的明朝军队依旧在交趾(越南)作战,每天都在流血承shòu伤亡和靡费大量军费,越南百姓在反抗侵略、不断给明军制造麻烦,南方充满了对“北方王朝暴|行”的血泪控诉。不过明朝朝廷的文臣表示很无辜,他们是想用王道教化让越南更加文明,并派了几十万军队去帮zhù

他们,修筑了城池要塞和驿道,驿道中修建哨塔堡垒作为据点,改善了蛮荒之地的交通;又对越南各地实行保甲制度,让他们更有组织性;不断征收粮食和牲畜,总之在集中他们的人力物力可以办于民有利的大事……但现在别人不领情,明朝朝廷左右为难,可能想撤军了。

除此之外西南等地的少数民族地区也不时有叛乱,江南地区的赋役问题,北方边防的策略改变……司法也需yào

进一步革新,中央集权还需yào

进一步加强……

朱瞻基在紫禁城里除了料理先帝的丧事,现在主要构思的就是即将面对的国家治理大事。

眼下最要紧的有两件事:即位诏书,第一道诏书就是在奠定朱瞻基王朝的根本国策,朱瞻基有一腔好大喜功的热血,但此时考lǜ

清楚了还是主要延续父亲制定的基调,以恢复和发展经济为主;第二件是他这个政权的核心|班子,重用哪些人,这也是当务之急。

三杨等大臣和洪熙帝是患难之交,感情较深,朱瞻基也认可他们,只是私人感情就没那么深。他考lǜ

得比较多,一套他认为更加稳定的治国方法早已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首先私下接见了杨士奇等重臣,谈及大明百姓负担过重、士兵生活太艰难等等,先表明了自己顺应历史|使命恢复经济的主张,暗示由杨士奇来准bèi

即位诏书。王朝的开创和稳固阶段渐渐过去了,天下臣民现在想要的是更好的物质生活,所以杨士奇等人对于朱瞻基的话是很欣慰和赞同的。

紧接着他便叫来司礼监的大宦官和一些东宫故吏见面,问一些大臣的情况。宦官王狗儿有幸面圣,他已经是三朝的太监了,目前看来在朱瞻基面前也不会失宠,因为那件事朱瞻基是有所耳闻的:当时先帝驾崩时王狗儿在旁服侍,后来大臣们问他有没有遗诏,王狗儿说洪熙帝传谕让太子回京来继承大位。

朱瞻基认为自己东宫的那几个宦官大多不识字没有什么才能,因为认为王狗儿忠心,所以已有心让王狗儿出任司礼监掌印。

君臣说了一阵话,朱瞻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就随兴问道:“张宁上表没有?”

在场的大多数人完全不知dào

谁是张宁,顿时面面相觑十分紧张,这时王狗儿忙道:“司礼监还没有收到他的折子。”

这两天上表劝进的人非常多,司礼监太监王狗儿能一下子确定张宁这么个人是否上表十分不易,这也是王狗儿的能耐,早听说了张宁去迎驾颇得太子欢心,所以他额外注意的表奏中就包括了张宁的。

第一百章 挽歌轻唱永失我皇

宽阔的宫殿中,彩画和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窗上都挂上了白布,将原本富丽的装饰布上一层悲伤的色调。里面跪着一二十个妙龄女子,身着孝衣泪眼朦胧。那嘤嘤的哭泣如同一曲挽歌,在宫殿中回响久久不去。

这些女子都是洪熙朝得过封号的嫔妃,且没有为朱家生育出子女。现在皇上去世了,按照律法典章她们也要殉葬。殉葬不是活埋,先上吊自尽后有宫廷的人为她们洗净打扮,漂漂亮亮地在地下继xù

服侍先帝。她们的相貌身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仅是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当时被选的时候脱光了检查过全身。饶是如此这些嫔妃中有部分人也没机会碰过皇帝,自然是生不出子女的,在皇帝生前争宠失败、这就是代价;而一部分有幸生育了皇子公主的妃子,将可以活下去,哪怕以后的日子寂寥一些也再也不用担心被人算计失宠了,或许可以安安静静地活着也是一种奖励。

一些宦官正搬凳子忙着在房梁上挂白绫,系好了要使劲拉一拉确保能把人吊死。当场监督的太监是海涛,他是司礼监当差的太监,因为以前在东宫侍候过太子朱瞻基,加上又有司礼监办事的经验,隐隐有消息这回他要升作司礼监秉笔了。全天下的宦官可能超过十万,而对司礼监秉笔宦官们称二祖宗,是第二大太监,所以周围干活的宦官们无不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要是海涛问谁话了,多半要跪着答。

毕竟是老二……太监老大的内定|人选好像是王狗儿。对于这点海涛内心是有点不服,论年纪资历海涛比王狗儿老,他的头发银白、几乎都不见黑发;况且海涛认为自己在东宫服侍过太子,和朱瞻基更亲近,确实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要王狗儿压自己一头。

但他并不会表现出来的,宫里做太监有时候比官场还险恶,凡事不能露在脸上轻易和人结怨。

他在殿中踱了一会儿步子,见妃子们已经磨磨蹭蹭地站在凳子上,有的已经满脸是泪地把脖子套在活扣里了,她们大多绝望地闭着眼睛。海涛便有些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的就把凳子撤了。”

宦官们忙弯着腰把一些凳子给搬开,那些女人的身体立kè

就悬了空,宫室里立kè

响起了一阵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上吊死也不是那么轻松的法子,比痛快地一刀砍头痛苦多了,好吃是能留个全尸,她们死了是要在地上陪皇帝的,总不能断了脑袋的女鬼去陪。嫔妃们的脸都扭曲了,美丽的脸蛋已变得狰狞;她们的腿先是乱蹬,把裙子也弄得狼藉不堪,没一会儿就会绷直了再空中抽|搐颤|抖,就仿佛鸡被杀吃肉时脖子被割破鸡腿抽搐一样。然后人窒息死了浑身的肌肉不能再紧张,还会失禁。反正这香消玉损的场面很野蛮。

突然“咚”地一声,一个女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提着长裙就想跑,海涛见状忙喝道:“快抓住她!”

门口早就守着人,几个宦官立kè

就围过来逮住了她的手臂,押了回来。那女子“扑通”一下跪在海涛面前:“海公公,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想死啊!”

“起来快起来,您是主,咱家是奴,跪着像什么话?!”海涛瞪眼道,脸上却连一点作为奴婢的卑微神态都没有,只在那里指手画脚吩咐手下的小宦官扶她起来,他又说,“王美人难道不想为先帝尽忠,下去陪着先帝?您葬在皇陵里是下去享福的,咬咬牙忍一忍就把现在这关过了。”

王美人哭道:“海公公怎么不下去服侍先帝?”

海涛脸上闪过一丝冷意,回顾左右道:“来人,把王美人的手脚绑了,再‘请’她上去。”

王美人拼命挣扎道:“我已经怀孕了,别杀我!”

拿着绳子的宦官劝道:“您别再折腾,别人都挂上去了,就像海公公说得一样,一会儿就没事啦。”

海涛却忽然抬起手道:“慢。”

刚才说话的宦官忙弯腰道:“她一定是情急之下才这样说的,如果真有了身孕,为什么现在才说?”

海涛却留了个心眼:理是这个理,可万一以后哪天流年不利,有人把这事儿翻出来说自己杀了个怀有龙子的嫔妃,现场又能找几个目击证人出来,到时候自己怎么说得清?难道要挖开先帝的皇陵来验尸?再说尸体成了白骨又如何能验?

“王美人先留下,找人查查一年内嫔妃侍寝的档,然后找个御医来给她瞧瞧。”海涛道。他不嫌麻烦,因为离先帝下葬的日子还有时间。

这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海涛便赶着去乾清宫回禀。

他平日很小心,生怕别人暗算他;因为他就不只一次暗算别个。正如骗子多次欺骗他人后,以后也很难再相信他人,会觉得所有的人都可能骗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亲人。

走上乾清宫的天桥,海涛在一间暖阁里见着了太子朱瞻基,发xiàn

王狗儿也在旁边服侍。海涛跪下行拜礼,然后说后宫的事办妥了,只有王美人称自己已有身孕,要检查之后才能完成。

果然朱瞻基一听就说:“如果真怀上了先帝的龙脉,哪会到此时才说?”

海涛对答道:“奴婢也和殿下一个心思,但又觉得兹事体大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谨慎一些了。”

朱瞻基点点头并不以为意。海涛见他和王狗儿好像聊得正好,可能马上要叫自己退下了。海涛便紧忙说:“奴婢还有一事。”

“说。”朱瞻基道。

海涛躬身道:“因昨日殿下问起一个叫张宁的外廷官员,奴婢事后想起在司礼监见过一份弹劾他的折子,是今年年初的折子了。当时的户部主事张鹤弹劾他隐瞒身世,原本不姓张,而是襁褓中被张家收养之故;张宁出身在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洪熙帝要恢复建文年号的工程还没完成就驾崩了),籍贯南京。故弹劾他的人认为他来路不明不应入仕。”

果然朱瞻基一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又问了几句话,把王狗儿晾在一边只顾和海涛说话了。王狗儿脸上有些不悦,心说:人家的事关你屁事,平白无故害人?

“你去把那折子找出来送过来我看看。”朱瞻基下令道。

朱瞻基听到了张宁的事还是想弄清楚的,因为张宁是他打算重点提拔的一批人中的一员。朱瞻基即将登基成为新皇,认为自己不能只重用前朝老人,还需yào

自己发xiàn

和提拔一批新的官员加入自己的权力圈子,不仅能带来新鲜血液也能形成一些制衡局面。

特别对张宁,他是很喜欢的。虽然认识这个年轻官员不久,但张宁的机智和见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有八昼夜不休不息的坚持,他认为张宁是一个有耐心有毅力的人。在发展国力的新时期,正需yào

这样品质的人才,有政治主见并能忍耐坚持,形成稳定而有利国家的国策。所以朱瞻基原本的打算是逐渐提拔的过程中,进一步考验和锻炼这个人,看是否能成为帝国的新一批人才储备。

但是现在的情况让他有点难过,一方面惜才、一方面还是很在乎张宁的底细的,特别是可能和建文遗臣扯上关系。

朱瞻基和他的父亲朱高炽不同,他对爷爷永乐帝没有任何成见,可以说自己和爷爷的感情比父子亲情还要深得多。想当年朱瞻基才几岁,太宗北征就带他在身边,谆谆教诲哪里可以扎营、什么情况下可以进军,弓马骑射手把手地教;甚至爷爷在灯下读奏章时也让他在旁边,时不时教育治国之道。爷爷希望他成为一个能文能武的一代明君,把自己的江山交给这样一个孙子。

朱瞻基对太宗的感情非常深,所以自然不会刻意去推翻太宗的政策;而洪熙帝对子民算很仁厚的,但一些做法不利于君权,所以朱瞻基并不打算完成父亲所有的遗志,比如为建文朝翻案。

他也不想继xù

对建文遗臣进行大规模迫害,但心里清楚没法为他们平冤昭雪;不仅如此,他对爷爷的死还耿耿于怀,因为在南京时听胡瀅提起过一件事,认为爷爷去世得很蹊跷。

因为这两个原因,对爷爷的感情和永乐末年的疑案,他对建文遗臣是没有好感的。如果张宁的身世真和建文遗臣有关系,哪怕现在他忠心效力朝廷,朱瞻基也过不了自己的个人感情没法用这个人。

人毕竟是有感情好恶的,哪怕是一代明君,就像大帝永乐也免不了俗。朱瞻基认识到了这一点。

等宦官海涛把折子拿过来了,朱瞻基便翻阅起来,过得一会儿便抬头说道:“你去传话,叫胡瀅到乾清宫来见面。”

“奴婢遵旨。”海涛忙道。看来这件事不是白做的,至少迎合了太子的好恶。

第一百零一章 浅浅的异香

胡瀅披麻戴孝跟着宦官海涛来到乾清宫,到了先帝灵前先跪拜哭了一通。海涛只好等着他。这么酝酿了一番感情,在哭腔的驱使下硬生生逼出几滴眼泪,把老眼也整得红通通的,然后才去见太子朱瞻基。

果然朱瞻基一见他神色悲伤眼睛发红就先问了一句,听了缘由朱瞻基也哀叹了一声,但听在胡瀅耳里却是一种赞许。

其实洪熙帝朱高炽死了,胡瀅根本找不到什么悲痛的感觉。洪熙帝在位那会儿,胡瀅直接从中枢要员成了南京国子监祭酒,完全被排斥在中心以外,叫他如何悲?

暖阁内除了几个内侍,大太监王狗儿已经走了。这时朱瞻基把海涛以外的几个内侍也屏退,便问及正事:“在南京时,有一次你说太宗驾崩时,你在灵帐里闻到过一股香味,当时没有细谈,我忽然想起这事儿来,想问问你怎么回事。”

“是。”胡瀅急忙应了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前年老臣派人在扬州暗查乱党时得到了一些线索,当时负责此事的人便是采访使张平安(可以作证),老臣顺藤查下去,后来派人到了巫山。由于行事仓促没能抓到有用的乱党,却搜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其中就有一种灰色粉末形似草木灰,不过这种东西的气味很特别,散发出奇异而淡的香味。此后老臣还未深究,就隐隐闻悉太宗在北征途中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北上面圣……可是老臣晚了一步……”说着说着胡瀅便哽咽起来。

胡瀅在永乐朝为官一二十年,和永乐帝的君臣感情还是很深的。朱瞻基道:“你继xù

说完。”

“当时老臣提出想见太宗最后一面,便被准许进入灵帐拜灵,不料在帐内忽然闻到了一种气味……”胡瀅的脸色一变。

朱瞻基也好像代入其境了,心里几乎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忍不住急忙追问:“什么气味?”

胡瀅这才正色道:“正是那种‘草木灰’的异香!”

“皇祖父从未去过巫山,身边的大臣亲侍也没人去过吧……这种东西只有巫山县才有?”朱瞻基脸色凝重道。

胡瀅道:“其它地方是否有这种东西老臣不敢绝对断言,但老臣活了几十年确是第一次闻到那种气味。”

“那灰粉你可还有保存?”

胡瀅仿佛早有准bèi

,或许是海涛去传旨时给他透露的传召事由,当场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进献上去。朱瞻基瞪目看着御案上的盒子,片刻后便伸手拿起来打开盒盖。海涛见状忙进言道:“这玩意乃不祥之物,殿下小心。”言下之意是可能有毒!

“理应无碍,胡瀅不是闻过么,当初皇祖父的灵帐内应该也不只一人闻过。”朱瞻基说罢,便要打开盒子去闻。海涛忙上前道:“让奴婢来吧。”得到了朱瞻基的首肯,海涛便小心翼翼地托住木盒,轻轻靠近朱瞻基的面前,然后用手微微扇了扇。

朱瞻基眉头一皱:“没气味,拿近一些。”

海涛依言向前伸了一截,在空中扇手的动作也更加急促。这时朱瞻基才隐隐闻到了一丝气味,果然非常淡几乎能忽略不计;如若不是专门注意它,肯定是无法察觉的。但沉下心来仔细闻,果然发觉那淡淡的气味很特别,恍若香味。

朱瞻基的脸色顿时阴晴不定,隐隐更有杀气。生在这个时代的皇帝,他理应做好一个文治守成之君,也正是准bèi

这样做的;但同时他身上又留着高祖太宗的血液,后天也受过太宗的极大影响。所以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不过这件事也不一定是真的。东西是胡瀅的手下从巫山带回来的或许不假,但怎么能证明当时太宗的灵帐内有这股气味?当初在灵帐里闻到了这股气味的人只有胡瀅,黑白单凭他一个人说,所以是无法断定的。

只是有些事无须证实和断定,光是一个猜疑就很有用了;或许那些无法证明的猜疑更加严重、更加会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皇祖父是被人害死的!?

掩盖在长袖中的朱瞻基的手已经握紧了拳头。

他转头对海涛说道:“殉葬的妃子中不是有个王美人还活着?尽快找个御医给她诊脉,确定后就关起来。把这盒东西暗里放在她的房间。”

“奴婢遵旨。”海涛躬身道。

朱瞻基想了想说道:“此时没能查实,暂时不要泄露出去,免使人心惶惶。”

海涛再次应允,胡瀅也拜道:“老臣遵旨。”

朱瞻基遂抬起袖子轻轻一挥,俩人行了跪拜礼,便退着出了暖阁。

海涛急着就传御医为王美人确诊,不出所料御医一口咬定不可能有身孕。海涛又查了侍寝的记录,这个王美人应该还是个处子,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更严重,死的可能不止她一个人、甚至可能不是死个几十人能了事的,皇宫大内,奸人是怎么混进来把后妃肚子搞大的,事关国本不扯出一大群人不能解决问题。

太监海涛的干劲很足,办事非常快,因为这事儿他已经参悟了另一层门道。眼前的事一目了然,那就是太宗朱棣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毒物就是那盒子灰粉一样的东西,可能形似慢性毒物、需yào

长期接触才能毒发。疑点就是当时朱棣身边不是官居一二品的朝廷大将或军中威信极高的公侯武将,就是亲信的内侍,是谁干的这事儿?

相比之下,文武大员虽然常常出入皇帝中军大帐机会却很少,反而那些亲信的内侍更方便干这事儿。当时永乐帝北征带着在身边的大宦官就包括王狗儿!王狗儿那时候很得宠,嫌疑怕是最大。

这就是为什么海涛忙得欢天喜地的原因了,他心道:咱家不把你往死里整!

王美人当然一定会死,死法也被安排好了,要在房里死得不明不白毫无迹象。如果那盒子草木灰不见效,海涛可以另找代替品。当然代替品的事可以预先准bèi

准bèi

,一开始不用:首先人是有好奇心的,海涛也不例外,他自个也想明白那玩意是不是真的有毒、永乐爷是不是真的被人害死的;其次要把“代替品”弄进宫里来本身风险就很大,哪怕他海涛权势越来越重,进出宫也要遵守很多规矩,弄毒物进宫要冒很大的险,极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个也玩进去了。

干这种阴损的事,海涛谁也信不过,身边叫他祖宗干爹的宦官也不信,到了那一步他打算自己独自实施。

……

其实王狗儿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人虽然头发花白岁数也不年轻了,却生得皮肤白净面目清秀,加上身材比较瘦腰细,要是换身妇人的衣裳把头发染一下说不定能装成个女的;外貌如此,心也是如妇人一般细。

王美人刚被关起来,他就察觉到异常了。一问就知dào

那王美人并没怀孕,那么按理就应该马上吊死和其它嫔妃一起准bèi

殉葬,为什么又被关起来了,这不奇怪?

王狗儿便找来了自己的干儿子王振和他商量这事儿,并吩咐王振暗中瞧瞧情况。

他的干儿子王振盯了两天没太大的收获,事情很密除了当时在暖阁的三个人就没人知dào

内情。不过王振也没空手而回,积极在干爹面前出谋划策,这厮本身就是秀才出身,肚子里有墨水要不是时运不好本身就有当师爷的才能。

王振在狗儿面前头头是道地说:“儿子查清楚了,两天前海公公、胡瀅和殿下三人在暖阁里谈事儿,海公公出来后就急着找御医把脉,然后就立kè

把王美人关起来。也就是说明此事若有玄虚,有三个人参与,胡瀅是外臣不会平白无故和干爹过不去,只有海公公……”

他说着贼眉鼠眼地左右瞧瞧,然后才把嘴凑近了低声说道:“殿下有意让干爹做司礼监章印,海涛面上点头哈腰、背地里指不定揣着啥心。此人虽说也在干爹手下,可哪能和儿子们一个心?所以儿子估摸着他这回不定在暗地捣鼓什么,咱们可得防着点。”

“王美人是将死之人,海涛能在她身上做什么文章?”王狗儿皱着眉头踱了几步,“又有胡瀅在场,是不是……”

王狗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忙沉声道:“我给你调个差事,一定要叫你的人盯紧海涛进出宫门,每次都要按规矩给咱家仔细搜!别怕得罪他,只要咱家一天没倒,谁敢动你们也得问一句咱家点头不点头!”

“是,干爹。儿子还怕得罪海涛?只要干爹认儿子就心满yì

足了,当初要不是您,儿子指不定饿死街头给狗吃了。”王振一副掏心挖肺的样子说。

王狗儿又道:“还有你那个同乡张宁,以前在胡瀅手下干过,肯定知dào

不少事。你找机会再问问他,前年太宗驾崩时,他急着北上面圣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若是他真的不清楚,和胡瀅的关系不错,想法让他探探口风……另外海涛在太子面前谗言,拿上回那份弹劾折子说事儿,你也告sù

张宁。让他清楚利害关系,不然海涛在宫里头说他坏话,他只有白白让人陷害的份!”

第一百零二章 海图

经过一番准bèi

,朝廷选定洪熙元年六月二十七日为吉日,这一天朱瞻基在皇城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即位为大明王朝第四代君王,次年改号宣德。奉天殿中奏中和韶乐,文武千官跪在丹墀下御路两旁,向新皇的仪仗队参拜。仪仗队手执旌、旗、伞、盖、斧、钺、戟等物,浩浩荡荡又慢又稳地前行显示威严。

礼仪的形式只有少数人看到,真zhèng

关系天下很多人的是即位诏书。很许多即位诏书一样,开头就是大赦天下,“一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昧爽以前,至去年八月十五日以后,官吏军民人等有犯,除谋反大逆谋叛、子孙谋杀及毁骂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谋故杀人、蛊毒魇魅毒药杀人、强盗不赦外,其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罪无大小,咸赦除之。敢有赦以前事相结告者,以其罪罪之。一自去年八月十五日以后,军官及旗军将军、力士、校尉、舍人、余丁,除犯反叛党恶不宥外,其余有犯发各处立功赎罪及降出充军,等项并送兵部查理,复其职役……”

诏书很长,内容非常丰富,几乎囊括了帝国日常政务的各个方面。其中有对罪人、匠人、军人多种情况下的处理规定,对垦荒、征税、采办、供给办法等等,都做了颇为详尽的规定。这份诏书正是出自杨士奇之手,作者和内容两方面,确定了前期以杨士奇为首的官僚班子、以及宣德朝将要实行的治国纲领和基调。

……很多犯人都可以获赦了,大明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开始。不过也有很多人在新的开始之前就结束了,还有一个有幸听到了盛大的中和韶乐,但对她来说却像是丧钟,那便是王美人。宣德帝即位不久,她终于毫无征兆地死在了关押她的宫室内。

被关押的其间王美人情绪不定,时而惊恐时而沮丧,有时候还发狂说胡话。她说先帝(仁宗)不是病死的,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一开始说是某某已经殉葬的妃子争风吃醋下的毒,后来又说是新皇宣德帝早有不臣之心想尽快登基,去南京之前阴|谋设计好的……但她说什么都没用,从这样一个人口里说出来的话,人们全当是胡言乱语。然后她就死了。

……

张宁正在家里写奏疏,要在新皇面前说点什么建议,因为宣德刚刚登上帝位肯定感觉很新鲜,心情好容易纳谏,在这时候上书言点事是很不错的。当然之前的劝进表他也上过,刚回家那两天睡觉了,醒来没多久就补上了表奏。

此时进点什么言论?他左右思量过了,不能说他们朱家的私事,虽然家国天下一体的,但一般人说这种事就是没事找抽型,听说洪熙帝时管皇家私生活的李时勉在新皇登基后好像还要倒霉;朱瞻基暂时没提藩王那一茬,张宁觉得也不应该拿汉王说事,说这事还可能拉汉王兄弟几个的仇恨,至少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当着藩王,一时间惹不起……当然奏疏也不能完全写朱瞻基不关心的废话,那样的话写了等于没写,毫无意义。最后张宁决定写越南战争的建议。

夏秋之交,天气炎热蚊虫很多,赵二娘今天挺勤快的,一会儿忙着磨墨一会儿忙着打扇,扇风又赶虫,弄得张宁琢磨文辞的时候还不忘夸她几句。

他提着笔在空中,看着窗户想了好一阵,然后撩起袖子,便开始埋头疾书打草稿。

张宁和朱瞻基相处过几日,私下觉得这个皇帝应该是心气很高的人。朱瞻基从小应该在永乐大帝那里受熏陶学习了很多东西,也可能受永乐帝那种“心胸”的影响,好大喜功之余,更可能很爱面子。

基于这样的揣摩圣意,张宁认为朱瞻基下旨从越南撤军肯定不太高兴。但是为人民减轻负担、发展经济是既定国策,交趾郡对明朝国防根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从决策层面上看撤军是迟早的事;不然满朝臣僚都不认同,就连朱瞻基在表面上也肯定认为张宁在胡乱进言,皇帝并非不识时务的人。

所以张宁想出了一种兼顾的方法,自名为“体面地撤军”。此时在交趾郡最大的一股抵抗军是黎利的人马,永乐时便发动蓝山起义,自号平定王,一直到现在都没被消灭,成为南部明军的一大敌人;其地位就相当于拉|登、卡|扎菲之流,算得上顽疾比较难搞,在交趾郡被当地人奉为救世主,但在朝廷里他就是个反人|类、反王|道、反普世价值观的负面人物,一个乱|党的头目。

张宁的上书建议就是先在越南发动最后一次战争,先打败黎利军,把面子捞足了也不枉在越南干了那么多年仗费了那么多银子和人命;然后谈判撤军,以承认黎利统治越南的合法地位等条件,让他向明朝称臣。

……他认为这个建议获得宣德帝支持的可能非常大,不然对于中原王朝的一贯作风,如果周边有地区居然不称臣,叫宣德帝的脸面何存?对于一个有雄心壮志在胸的君主,肯定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张宁上这道奏疏的目的不仅仅于此,还包括了自己的“职业规划”方案。规划暂时不细,只有一条大框架,因为考lǜ

到身世等潜在隐患因素,现在制定出详尽规划可能毫无意义;但也不能完全没有个计划。

他的职业目前就是当官,不过一个国家的事务包括方方面面,作为一个中下层官僚没法什么都掺和,要找准一个方向发展。永乐末年前后张宁的方向就是“采访使”,但他早就不想干那一行了,觉得不适合自己。

他的规划就是先上这道折子,很大可能得到认可,就能做好铺垫准bèi

。接着他就准bèi

开始言郑和舰队远洋的事儿了。

在此时,远洋事和越南撤军一样都是劳命伤财耗费巨大的工程,所以早就有大臣进言要罢停,大明朝取消这两件事都是迟早的。停止的动机也差不多,就是减少国家开销与民生息;为了顺应时代,都是很难逆转的过程。

但在张宁看来这两件事其实很不一样,结果也有可能改变的。

越南撤军确实很难逆转,且在张宁看来进攻占领越南除了开疆辟土之外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劳命伤财的本质也没法改变。不过郑和舰队下西洋就不同了,目前看来是劳命伤财,但若是策略得当,扭亏为盈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里面关系到很多利益|链,士绅地主的利益、以及皇帝担忧大量海军有失去控zhì

的风险。这些都能想办法慢慢妥协商量解决。关键是要能为朝廷赚回来银子,看得见的利益,这才是关键;到时候海事成了一大财政收入,而不是劳命伤财的负担,为什么要罢停?

这件大事就足够张宁在职业生涯中做很多成就了。况且以他现代人的眼光看来,这件事意义重大,自己的事业工作是一件功在千秋的有意义的事,何乐不为?比阴谋诡计去掺和朱家的前仇旧怨怕要有意思得多。

张宁一面写奏章,一面着眼想着远处,一时间情绪澎湃感概良多,便转头对赵二娘说:“人生本没有意义……”

对于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赵二娘只好无辜地看着他,不过对她来说张宁能和自己说话是一件愉快的事,至于说什么内容反倒不重yào



他叹息道:“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功名、事业最终化为尘埃,或许比想象得还快……”他想起了张居正,辛辛苦苦一世抱负的一条鞭法,死后不久就化为乌有。张宁或许受了这个时代的士人心理影响,又是矛盾的,接着便目光闪亮口气一变,“不过人们回顾前事时,若能不说‘可惜当时如何如何’,而变成‘幸好有某某如何如何’,这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赵二娘摇头道:“东家和我说那么大的事,我却是不懂呢。不过要我说啊,您有本事做官,能给咱们这院子里的人提供干净舒适的屋子、衣食、还有零花钱,咱们都过得很好,就很有‘意义’了。”

张宁认真地想了想,使劲点头道:“这句话不错,很实在。”

人都是想过更好的生活,这是本能没有什么错。张宁见识过这个时代普通市井之间的百姓生活环境,赵二娘出身应该就是类似那样的地方或许还不如,毕竟当时张宁看到的扬州本身就算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了;后来她做密探也许拿到手的钱比现在多一点,可过的什么日子。更加干净整洁明亮的居住环境、衣食层次、体面等等,都是人们想要的。

他说了两句话,便把毛笔放下来,拿起草稿一字一句地通读起来。奏章要修改几次再誊录下来,少点错别字写得工整,起码能给皇帝一个好印象。

第一百零三章 看淡点好

奏章修改润色誊录之后,字迹未干,张宁便拿起来吹了吹,有模有样地默念起来。赵二娘见他津津有味的样子,也好奇地一面扇风一面把头伸过来瞧。

这时徐文君走到了书房门口,张宁转过头,听她说道:“刚才门口的陈大柱到账房来说有人在门外想求见东家。”

“帖子呢?”张宁随口问了一声。徐文君说:“没有帖子他带了话,说是东家的同乡,还向您借过钱。”

张宁想了想恍然明白是谁了,主要这两年结交的很少有拮据的人,问自己借过钱的也就只有那个做了太监的王振,而且也是同乡。他差不多猜出来来人应该就是王振。

对王振这号人,张宁本心不是很想和他打交道,何况现在身份上又应该避讳……只是张宁也明白,宁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理儿。

他便问:“大柱是怎么对访客说的?”

徐文君歉然道:“我忘记问了。”

“这样办……”张宁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问大柱,如果大柱没有透露出我是否在家,你就让大柱给那个客人说:东家沐休假出去访友了。不然就把人带到外院客厅,再进来告sù

我。”

文君听罢便走了。那名叫大柱的小厮是礼部派的杂役,张宁也没注意是否机灵,他还是信得过文君一点,至少头脑清醒。等了一会儿,徐文君便进来回禀说客人已经走了。

张宁对看过几遍的奏章已经失去了耐性,心里忍不住就琢磨王振又来找自己干什么。借的钱已经还了、所谓同乡之谊也不是多好,极可能是替王狗儿办事的;因为上次王振来还债,就打探前年胡瀅北上面圣的事由,张宁至今还记得。

他实在不想再牵扯进那些破事里去,对于这种窝里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伎俩、又斗不出什么成就来,张宁从来就觉得毫无意思。这回不见王振也是对的,最好和这些人保持距离。

……不料第二天下值途中,陆续和同僚分路后刚走进正觉寺胡同,一家酒楼门口就斜地里跑出来个短衣后生拦住了他。后生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出来,拜道:“您是礼部主事张大人吧,您有个姓王的同乡让小的请您进去一叙。”

张宁愣了片刻,最后还是只有无奈地从驴背上跳下来,接了那张纸,看也不看就揣进怀里。指着驴子道:“你先找人给我拴坐骑,再带我进去见人。”

王振竟然在半道拦住,事儿做到这份上如果还不给面子,就太明显了。也罢,就应酬一下,自己不是随便能给人忽悠的。

穿过大厅、上了木楼梯,那后生将张宁带到了一处用折叠式屏风隔成的小间里面。王振见状就放下酒杯站起来拱手道:“我在这里等平安兄,一时无趣先喝了两杯,实在失礼。”

张宁随意回了一下礼:“哪里哪里。”

王振笑道:“也是,今儿又没外人,咱们乡里乡亲的也不必拘谨,平安兄请坐。”

圆桌子上摆着四五样荤素搭配的小菜,王振伸出手来:“咱们边吃边谈。”

张宁见面前的酒杯里满着,就端起说道:“我陪王兄喝两杯,东西就先不吃了,早晨答yīng

了家里的人要回去吃晚饭,一会儿里外连着吃两顿,真怕撑着,呵呵。”他这么一说就暗示有什么话赶紧放,放完那啥我还得回家吃饭。

王振是个生员自然听得出来弦外之音,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低声说道:“我急着见你,实为替你这个同乡着急。”

“哦?”张宁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王振便小声说道:“宫里头有些事儿外面肯定不清楚,不过我干爹在司礼监就不同了。听说过司礼监的海涛吧……对,就是常常侍奉皇爷左右的那个人,你没见到也肯定听过,大臣们都认识。海涛把压在司礼监都要长灰尘的老折子翻出来捅到了皇爷面前,就是上半年弹劾你的身世那份折子,他还在皇爷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些坏话。”

张宁疑惑道:“这倒奇怪了,我和海公公根本不认识。朝里的官那么多,他是怎么盯上我这个人的?无冤无仇又为何要谗言我?”

“平安兄真别不信,我怎会说胡话诓你?”王振摇头道,“前阵子你不是去南京迎皇爷回来登基么,皇爷上次在暖阁内还专门问过‘张宁上过表没有’……当然海涛谗言并不是因为这事儿。”

王振说着说着就左右顾盼,生怕有人在偷听似的。其实这小间里两边是不透风的墙,外头是一扇折叠屏风;要偷听里面说话把耳朵贴在屏风上可能也听不清楚,何况外头人来人往的有人把贴屏风上多招眼,王振不是有个小厮在外面么?他挪了个位置,几乎想和张宁贴耳说悄悄话,面相长得又丑实在有点难受。

他便这样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事儿要从皇爷召见胡瀅说起,当时在场的就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海涛,谈话的内容无从知晓;然后有个先帝的嫔妃叫王美人本来应该殉葬的,海涛把她关了起来,过了一阵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事儿应该是得了皇爷的首肯,不然海涛也不敢干。因此干爹(王狗儿)料想海涛在搞什么阴谋,海涛目的就是借机陷害干爹……我私下觉着,既然有胡瀅掺和,极可能是关于太宗驾崩的疑点……”

张宁听到这里,大概搞清楚了司礼监那两个大宦官在内斗。海涛曾是朱瞻基用过的人,而王狗儿在洪熙帝驾崩后又立过功,俩人在争权。现在的朱瞻基登基后,大有重用宦官加强宦权制衡各方的迹象,掌握司礼监是非常诱人的权柄。张宁便皱眉道:“可这些事和我有何干系?”

王振道:“因为干爹也不知dào

当日皇爷和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具体怎么扯上关系也不太清楚,兴许是海涛拿平安兄试皇爷的心思。”

“纸包不住火,我的那事儿就算海公公不说,也可能在其它场合被皇上闻悉。”张宁道。

王振道:“现在咱们要紧的是搞清楚胡瀅前年去北征途中面见太宗,究竟想说什么;而现在胡瀅对皇爷说了。只有弄明白这一点咱们才能知dào

海涛究竟要怎么布局阴谋。平安兄,你想想如果海涛在皇爷身边得势了,你自个有好日子过吗?海涛这个人只要陷害了你,就不会给你机会报复!”

他见张宁坐着不动声色,又劝道:“我干爹和海涛不同,他老人家是厚道人。平安兄和胡瀅关系匪浅,干爹想让你设法打听打听,到时候能破了海涛的奸计,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从去年裁撤采访使之后,我便不再过问那些事儿,和胡瀅的关系也没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王公公(狗儿)所托恐怕张某实在无能为力。”张宁一副无奈的样子,随即又打了一句官腔,“况且当今圣上是英明之主,如果仅仅是谗言不一定能管用,最终还是要皇上圣裁。”

王振一脸不高兴道:“平安兄不信我的话,那便自个等着瞧,瞧那海涛的谗言管用不管用!依我料想,这么下去,你迎驾好不容易立的大功都是白搭!”

张宁正色道:“我出仕为官并非为了立功升官,至于别人怎么说,嘴长在人家身上,我有何办法?至于宫闱中事,我更是无处插手,无心亦无力。”

“言尽于此,其中干系平安兄应该能掂量。”王振叹道,站了起来。

张宁从酒楼里出来,心情已糟糕到了极点。他确实不是个心理素质太好的人,情绪比较容易受到外物的影响,完全做不到古代圣贤说的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不过婉拒王振应该没错,身世确实是一个硬伤很难办;可要是因此又陷进宦官争权的漩涡中,那真是越整越深,到时候要被网在里面。

而目前的局面虽然不利,却还没严重到走投无路。身世有疑点,可仅仅是疑点,不能说建文四年出身在南京的都是遗臣后代吧?加上和杨士奇的关系……张宁估计朱瞻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朱瞻基很看重杨士奇,不会愿意轻易失去这样一个重臣良辅,更不想和杨士奇造成君臣隔阂。所以张宁断定皇帝不会毫无必要地把自己一下子打进地狱;但要得到重用进入宣德朝班子的核心可能就没希望了。

风中隐隐传来了正觉寺的咚咚木鱼声,叫人消沉。张宁叹息了一声,想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业,正如古人所谓的实现抱负,看来是希望不大了……不过等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又想起了赵二娘说的那句“实在话”,能让身边的人好好地活着,哪怕不那么风光只是默默无闻,其实也是同等重yào

的、有意义的。

这时张宁的情绪渐渐又从阴霾中稍稍恢复了,他犹自摇头露出一个笑容,心道:看事物的心态还是看淡点好。

众人都羡慕光宗耀祖的风光,但付出太多去追求那样的功利真的值得吗?正如万一有天世人突然发疯了喜欢吃那啥东西,难道自己也要去喜欢?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大喜功皎洁如月

暮色中的鼓声敲响,这个时候各衙门的文武千官都已经完成了一天的政务工作,在回家的路上了。朱瞻基也乘坐御辇从奉天门向北行,结束御门处理朝政,往自己的起居的乾清宫而行。皇帝乘坐的大车周围前呼后拥,是全天下最高的日常起居规格。但此时朱瞻基仍旧觉得有些寂寥,自己的天子威仪只能在这宫闱之中展现,他觉得空间太小太不够广阔。

空有一腔干轰轰烈烈大事的心胸,却生为“守成之君”,朱瞻基偶尔会在心里觉得有些惋惜。不过也仅仅如此,他知dào

自己不能再大兴土木、大起兵戈,不能再折腾了。

回到乾清宫暖阁内,朱瞻基先饮一盏清茶静养,然后才准bèi

吃晚饭。服侍左右的宦官海涛轻手轻脚地把茶杯递上去,见朱瞻基闭着眼睛,便知趣地轻轻放在御案上,躬身侍立一旁没弄出一点动静。

这时朱瞻基的脑中又浮现出藩王权重和其它一些杂事,渐渐地情绪由低到高,发xiàn

自己还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就算不能开拓,只要能在“守成”这方面做出革新样子来,也能成为万代称颂的圣君。

“今天没看完的奏章拿上来。”朱瞻基睁开眼睛说道。

海涛一脸体谅皇帝“辛苦”的表情说:“皇爷快用晚膳了,您也得歇歇啊,千万将息龙体。”

朱瞻基嗯了一声,手从白色孝衣的长袖子中伸出来,翻看奏章。没一会儿,一列赏心悦目的字就映入眼帘:论交趾郡撤军疏。礼部仪制司主事张宁。

他一时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无论从标题的事件,还是上书者的名字,他都忍不住发生了兴趣。翻开来一看,工整而不呆板的字迹、通顺简明的语句让人读着非常舒心。朱瞻基难得地通读全文,而不是快速浏览内容大概。

只见他一面看一面时不时微微地点头,这个张宁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而且办法又合情合理很可行,没有太多华丽修饰的辞藻但文章结构清楚很有条理。

朱瞻基读罢再次在心里想:这个张宁真是可造之材。但又想起其它的考lǜ

,朱瞻基心里一时竟有些难受。

他不仅有想干大事的心胸,也要求自己有那样的能力,身为大明的天子、如果手握天下而无能,造成万事不善,是朱瞻基最难忍受的事。他同样清楚,一个上位者要办好事,首先要用好人:空有忠心的庸才是没用的,给这种人权力可能除了同流合污尸位素餐干不成一点像样的事;当然有能耐却不忠的也不能用、只能杀。要用就用两者具备的人才,通过合理的权谋制度安排妥当,方能有效完成自己的决策。

但真zhèng

有天份资质的人毕竟是少数,更何况需yào

发掘。所以朱瞻基对于失去张宁一个人就感觉不怎么高兴;还有宦官王狗儿,朱瞻基觉得这个宦官很识大体很能派得上用场,不像眼前这个海涛,无论海涛和自己关系渊源多深,在自己眼里始终是烂泥扶不上墙,担不起大事……给海涛太大权力,可能造成很多负面效果。

其实皇祖父驾崩的疑点很不严密,关键是只有胡瀅一个人说,真伪难辨。欺君之罪说得严重,胆敢蒙蔽天子的人,古往今来还少吗?

但似真似假的猜疑也会让朱瞻基感情上过不去,毕竟皇祖父是他最崇拜尊敬的人。

这时朱瞻基微微一侧头,海涛便急忙弯着腰俯身下来作洗耳恭听状,朱瞻基便问:“张宁是个举人,却能得到杨士奇的推荐到南京迎驾,他和杨士奇有什么关系?”

海涛不敢胡说,只好如实道:“杨阁老有个养女叫罗幺娘,她是杨阁老继父之孙女。听说罗幺娘和张宁订过婚约,因此张宁算得上是杨阁老的准女婿。”

朱瞻基点点头,心道:原来是这样,哪怕张宁确是建文遗臣之后,也不能抓他,到时候只有让他赋闲过个清闲日子;已经可能要失去张宁和王狗儿,眼下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杨士奇。

这时有宦官进来请旨用膳,朱瞻基先打发了,沉吟一会便对海涛说道:“你明天出宫一趟,密见张宁,告sù

他胡瀅说的那灰粉之事。”

海涛愣了愣,片刻反应过来急忙先应答接旨,他一时真没想通皇爷此举的动机。

……

这阵子张宁真是和太监结上缘了,前两天王振找了两次,此时又见到了大宦官海涛。王振还因为是老乡的关系,海涛又是怎么惦记上自己的?

张宁请他入客厅,屏退左右再说,执礼甚是周全……吗的,实在是得罪不起的主啊。

在王振的描述里,海涛是个一门心思搞阴谋诡计又奸又滑的小人;但忽然见到了真身,却发xiàn

海涛竟然长得慈眉善目,年纪看起来比王狗儿还大,头发眉毛都快白完了,面相方正不像是那贼眉鼠眼之辈。

“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家就直说吧。”海涛丝毫没有要搞什么阴谋诡计的做派,语气之间反倒像谈正事一样,“张主事的老上峰胡瀅最近有件事密奏了皇爷,说的是前年他(胡瀅)北上欲见太宗的事儿。当时胡瀅发xiàn

了一种粉末,有特别的味儿、可太淡一般闻不出来,是他的人从巫山带回来的;然后胡瀅去灵帐哭拜之际,竟在帐中闻到了这种气味。”

张宁急忙说道:“这种事和我说不好吧?与我又有何干?海公公的意思……”

海涛那种慈祥的脸忽然露出一丝阴阴的笑意:“张主事,你在琢磨琢磨,竟是何干?”

海涛说完事儿就走,也不解释。张宁被弄了一头雾水,就算海涛临走前不叫他琢磨琢磨,遇上这种事也肯定要忍不住想个所以然吧?

最纳闷的是这个大宦官没事来和自己说一通话是什么意思,动机是什么?王振当初找着密谈倒也很明白,他们就是想要自己帮个忙、结成同盟;海涛呢?难道是专门来说假消息误导人……这个推论不对,海涛绝对想不到王振会和自己私下来往,王振只是王狗儿手下的一个小角色而已;不知内情的人,把王振和张宁联系到一起就太牵强了,几乎是想不到的。

张宁一时琢磨不出海涛的意思……但他忽然想起了王振求的事儿,这不是人家送上门的消息!要不要告sù

王振?

他内心确实是不想和内廷宦官有什么来往,因为这本身就是被统治者所不允许的。明朝一开始总结历史教xùn

禁止宦官及后宫干政,后来发xiàn

没有内廷制约外廷不行,不得已用宦官……饶是如此,宦官体系机构和外朝完全独立,明文禁止宦官不得担任任何文武官员的职务,分得那么清楚是为什么?如果外臣想和宦官结盟,通常情况下不是找抽么!

可是那消息就送到了面前,突然就对张宁产生了莫大的诱惑。王振的话重新被想起,此人长得怪但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平白被人阴、谁他吗能痛快?而且这段时间皇帝不断召集人开御前会议,有几个年轻品级低被皇帝看上的官员都参见了,独独没有张宁自己,种种迹象表明张鹤那道折子确实被人暗地里捅到了新皇面前……外臣上书在权力圈里很难保密,张鹤就是个例子,这种事多半都是宦官干的。

前几天情绪沮丧张宁想得淡,可那是没法子的想法,如果真有机会,人活一辈子谁不想有一点作为?连江南才子苏良臣浪迹江湖都不忘建功立业,何况张宁还当着官……可是一旦主动和王狗儿他们来往,必定又牵扯到权力斗争之中,所以张宁一时间有些徘徊。

自己是想干正事的,有多少能耐就办好多大的正事,不羡慕名垂千古光宗耀祖,只想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想不折手段争权夺利。人活一张嘴、一身衣、一张床足也,有些浮华的东西,张宁确实不怎么看重。

可是,想干事不牵扯权力斗争,现实吗?或许这就是国情,可能还不止一个国家的国情。

他在内院洞门口乱走,有点失神落魄一样。徐文君进来看到,就问:“刚才那个人是道士?”

“哪点像道士?”张宁随口道。徐文君嘀咕道:“头发都白了,还以为是得道道士……东家遇到了什么难事?”

就在这时小妹正好听见了,便带着笑容看向张宁道:“什么难事在哥哥面前都不算难事,哥哥像山一样。”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非常好kàn

,就像月初皎洁的月亮。张宁看到她,心情也柔软下来,同时在张小妹这样的女孩儿面前忍不住会产生一种大男子情绪,好像自己无所不能,能完全保护她、能让她活得开心。

自己不能是个遇事手足无措的人,大家都指靠我活得好呢。张宁便转头回答徐文君的话:“也不算什么事,我自有办法。”

第一百零五章 无解的制约

摆在朱瞻基政权面前的首要大事是汉王等藩王的威胁,现在权力中心采取的是“欲擒故纵”的策略,朱瞻基与几位心腹大臣商量后将两位叔父的禄米增为二万石。汉王上表祝hè侄儿登基,又趁机提出更多的要求,朱瞻基无不满足他,还在朝廷上说:“皇祖父曾对父亲说过,二叔怀有夺位之心,应该注意防备。但是父亲待他极为宽厚,现在从汉王所上的奏疏来看,如果真是出于诚意,便是已经改过从善,不能不顺从他。”

……

张宁却完全被排斥到了这些大事之外,无关品级的问题,比如于谦只有七品也多少参与了的。现在这种情况,和当初在南京迎驾时被准许出谋划策完全不同了,张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默默无闻干着闲职的状态,上面的事几乎与自己无关。

其实朱瞻基并没有忘记他,只是不愿意再让他参与国家机要,而另有考lǜ



上回皇帝派宦官海涛说事儿,就是为了让胡、张二人之间无法结成一体。由于张宁的身世和建文遗臣的关系有疑,胡瀅的密奏重新挑起了新皇对建文遗臣的戒心,对张宁来说非常不利;因此张宁就不可能和胡瀅亲密无间,结盟一块儿胡编乱奏,出于自身利益的考lǜ

、他显然更愿意看到太宗之死与建文细作的阴谋无关。到时候再用张宁复查那桩疑案,真实性就会可靠得多……胡瀅也会自动承担起监视制衡张宁的角色,因为一旦张宁奏报“香灰”之事子虚乌有,胡瀅就要承担起欺君罔上的罪名风险。况且朱瞻基知dào

张宁以前干这一行很有些进展,这种事也不能让没接触过的新手去查。

这就是朱瞻基随手布下的一盘相互制衡的局、而且无解,二人之间天然的利弊冲突,让他们没有选择。

……过了几天,王振又来私会,张宁已经考lǜ

清楚,就把“香灰”那事儿如实透露给了王振。王振如获至宝,赶紧回宫密报。对他来说,这又是在王狗儿面前的一份功劳。

果然王狗儿一听神色就变了,看来消息是非常重yào



在王狗儿心里一直无法确定的猜测疑虑,因为这个消息就解开了。宦官海涛将王美人关起来,就是试验那份“香灰”有没有毒,结果人死了;而香灰应该是胡瀅呈送上来的,胡瀅以前干的什么事?那就是说太宗朱棣是被建文遗臣的细作毒死的,且这个细作当时就在太宗身边才会有机会。

谁的嫌疑最大?王狗儿顿时压力非常大。

王狗儿已经无法淡定,坐都坐不住,一个劲在门前走来走去,非常焦急的样子。“干爹……”王振在一旁躬身唤了一声。王狗儿看他一眼,说道:“你的差事办得不错,先下去吧。”

“是,干爹。”王振只好退下。

这件事王狗儿连什么干儿子都信不过,这偌大的宫廷里宦官上万、自己又是宦官的老大,某些时候却只有一个人能信得过。因为那个人和自己一样的身份。

入夜后,王狗儿悄悄来到了一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声音道:“谁啊?咱家刚刚睡下!”然后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屋子里微微一亮。王狗儿道:“我。”

屋子里的亮光马上就熄灭了,门轻轻打开,王狗儿侧身走了进去。里面黑得一塌糊涂,王狗儿面前只有一个脑袋的影子轮廓,对方的脸是完全看不清楚,隐约中那人没戴帽子脑子上有发髻的轮廓。

王狗儿沉声道:“明天你出宫采办,得赶紧走了。”

“怎么了?”那声音道,音色听起来也是尖尖的。

王狗儿摸索着把嘴凑到那人的耳边:“不到迫不得已之时我也不会让你走。太宗之死,被胡瀅查出了玄机,已经捅到了宣德帝面前,事儿怕迟早要见光。你赶紧快马回去报信……还有一件事,上次那姓周的宫女之死是我害的,但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弄的办法实在漏洞百出;你回去之后解释解释,就算当时我不点破她,她干的那事儿也成不了,由我来点破还能累积上面的信任,后来不是成功地替她把未成的事办了么?”

“王公公放心,我自会说明白的。”那声音道。

王狗儿使劲捏了捏他的手腕:“全靠你了,别出岔子。此处我不宜久留,话便到至。”

“后会有期。”

第二天驿道上就出现了个披麻的后生,五官很俊俏嘴巴上没有胡须,看起来很年轻,阳刚之气不足倒也不是女扮男装,女子怎么打扮也容易辨认出来的。他拿着张生员的路引,过关就说是奔丧,沿着大路直奔湖广布政使司方向。

到了常德府乡下落脚,很快他就被那里的人带到了永顺司地界的一个采石场,在那里歇了一夜,便有人赶着马车来接。他上了马车就被人用黑布罩到了头上,然后不辨方向。

马车走走停停颠簸地过了几天,他才被人从上面带下车来。头上依然罩着布,听到一个声音问:“黄安?”年轻人正待想答旁边已经有人先答了。

等黄安头上的布被取下来时,眼睛马上眯起来,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睁开眼睛。所在之地并不是开阔处,只见四面都是茅屋挡着视线,头上只能看见一片蓝天,天气倒是很好。周围站着两三个人,屋檐下的藤椅上还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黄安顿时拜道:“郑大人。”

坐着的人正是郑洽,郑洽很和气地招呼道:“过来坐吧,路上渴了先喝杯茶。”

黄安依言走到屋檐下,欠着身子轻轻坐下。郑洽又道:“别急,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宫里出了事?”

“是……”黄安轻轻抿了一口,顿时心道这地方简陋茶居然上好,这时他才小心咳了一声道,“确是出了事,王公公叫我赶紧离宫的。说是胡瀅查到了一种‘香灰’和伪帝(太宗)之死有关,并说到了当今伪朝皇帝面前。王公公认为事情暴露,就急着差我回来报信。”

这时黄安想起了王狗儿吩咐的另一件事,正觉得那事儿不好唐突地解释、别人又没问,郑洽就马上问了另一句话:“王狗儿怎么不和你一起走?”

黄安顿时一愣,尴尬道:“当时王公公是晚上来的,很急,没说几句话便走了,只叫我第二天趁出宫采办时赶紧离开。王公公没说要和我一道离开,我也没想着问了。”

郑洽点点头道:“你路途劳顿,今天就洗漱换身衣服先歇一阵,咱们改日再谈。这里是周将军家,你有什么需yào

可以和他说。”

“周将军是名讳梦熊的大将军?”黄安随口问道。

“正是。”郑洽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听说是因为他出生当夜,他的母亲梦见了一头熊,所以取了这名字。”不过郑洽的玩笑却掩饰不住他眉宇间的一丝忧虑。

“我先行告辞。”郑洽站了起来。

郑洽出了茅屋顶的院子,背后就是一座很大的山,他和一个随从走了近半天的山路才在山林中隐约看见了一座道观。郑洽径直步入道观在太上老君的神像前虔诚地作拜。这时侧门出现了个胖道士,说道:“施主若要行善,里面请。”

郑洽作了一礼,把随从留下,独身一人跟着那胖道士进门,穿过几座建筑,来到了一间殿堂中。这时走进来一个年约三十的精壮道士,说道:“仙君正在静修,你来为了何事?”

“禀殿下……”郑洽跪拜行礼,便将事儿说了出来。

这时纱橱后面一个声音道:“郑学士上前来说话。”

“微臣遵旨。”郑洽忙向前走了几步,和旁边的年轻人一起站在殿中。郑洽被封了太子少傅、文渊阁大学士等头衔,反正此时也没太大的作用。这时他说道:“前年王狗儿做成了事之后,臣便暗使人等候到了黄安,吩咐黄安叫王狗儿回来,但他没走;这次事情已要暴露,他把黄安都差走了,自己仍然留在宫中。此事使人无法安心。”

“王狗儿知dào

的事太多了,万一他叛变,咱们的处境非常凶险。”一旁的“太子”朱文奎忙进言道。朱文奎长得不算高,但面目方正、身材精壮,很精神的一个人,和文儒的郑洽站一块形象截然相反。

郑洽皱眉道:“按理王狗儿是不会轻易投敌叛变的,如果伪帝宣德查实了王狗儿谋害他的祖父,肯定不会放过他。”

“他不走,肯定是贪图皇宫的权势富贵!”朱文奎很不高兴地说,“所以他自己也知dào

十分凶险了,还心存侥幸。”

郑洽忙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理应是这个原因。依臣所见,王狗儿之所以还敢留下,可能伪帝宣德并不能确定其祖父被刺之实;此事胡瀅虽查到了关键线索,却无法向伪帝宣德证实,王狗儿因此认为还有机会。”

朱文奎道:“不管怎样,这个太监已经心存异心,是个祸害。”

这时“仙君”开口说道:“王狗儿年幼时就服侍过我,他还是很忠心的。”

第一百零六章 懊悔与折磨

等郑洽离开后,朱文奎进了殿堂西北方的装了碧纱的暖阁里见他的父亲,不一会儿“皇后”马氏也进来了,一家三口如今还在团聚在一起实属不易。

坐在椅子上穿着月白布衫的老人正是建文帝朱允炆。他还不到六十岁,只是憔悴的脸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朱允炆肤白面相端正,高大的身材、儒雅的仪态,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却仍然仪表堂堂,这个曾经的天子外貌生得其实很不错。

只是心情气色不佳,他长期被懊悔和自责折磨着,回忆里一次次的失误让他无地自容。朱棣背叛自己的战争打了几年,除开在战争中死伤的军民不计其数,战后被害者粗略估计是以万计……朱允炆认为这些灾难都应该是自己的责任。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却一家三口躲在这里掩口残喘,虽衣食无忧,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底下的人花了百般心思将朱棣毒死,这件事是得到朱允炆首肯了的。虽然是用这种手段杀害自己的亲叔父,但朱允炆没有一点愧疚。这个叔父手上有太多的血债,做了这件事也聊以安慰那些家破人亡的臣子……虽说意义不大,朱棣都当二十几年皇帝了。

“燕王死得其所,我并不后悔这件事……”朱允炆开口对旁边的妻子和儿子说话,有半句他没说出来:自己做过很多后悔的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或许我们可以准bèi

去江西三清道宫了,最后发一道‘诏令’,让大家都各自找个地方营生,隐姓埋名活下去吧。郑洽在三清宫给我修了陵墓,今后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就在那里度过余生,不用管俗事了。”

“皇后”马氏一脸猜疑道:“郑洽对咱们了如指掌,连您的陵墓都是他修的,他真的那么能相信吗?”

朱文奎则用很甘心的口气说:“咱们手下的几个神教已聚众数万,各地的财产众多,海上还有生意,苗疆、蛮彝人也有交好或许能借到兵,父亲就甘心这样罢休?咱们家世世代代做道士?”

朱允炆好像没听到他们的话一样,自顾自地喃喃说道:“燕王实在太残暴,但他的儿子和孙子看来都是能守成的君主,同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我虽失了国但未失社稷,到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也不算十分愧疚……”

“父亲有何愧疚的?您的大位是继承太祖高皇帝,那燕王夺了咱们的江山,九泉之下这个逆臣才无颜面对高皇帝!燕王一脉并非正嗣正统、名不正言不顺,咱们准bèi

了那么多年,只要父亲登高一呼,咱们再把二十余年前的一切都夺回来!”朱文奎情绪有些激动道。

朱允炆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子,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切勿急躁,再过几十年你也会明白很多事。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经过燕王二十余年的稳固,现在满朝文武谁还认当初的建文朝;天下子民又有谁还会拥护我们?当今天下,人心思定,我们一旦起事必定面对逆水行舟的困境,与全天下为敌,除了劳命伤财什么效果都没有。”

文奎想说当初燕王也是逆境起兵,一个藩王府有多少兵、以臣谋君难道能得拥护、打内战是顺应大势?竟然能夺取天下,可见万事不是绝对的。朱文奎认为自己的父亲太软弱了,而且年老失去斗志。他内心里十分不赞同父亲的想法,但作为儿子能进言,却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思、更不能指责……遗臣们都认“建文帝”,文奎自己确实没多少威望。

朱允炆又说:“追随我出来的二十二个大臣,个个都很忠心,不必太多疑心。特别是郑洽,就算谁都可能背叛,独独他不会。他曾指天发誓:生为建文臣、死为建文鬼。我最信任的大臣就是他……方孝孺如果能和我一起出来就好了。”

……

一个月后,郑洽再次来到朱允炆所在的玉山道宫,他带来了个消息。通过在京师的信息途径,郑洽了解到朝廷已派人着手调查朱棣被毒案。胡瀅从南京国子监祭酒擢升为礼部左侍郎;张宁擢为礼部员外郎,并在郑洽的消息递送下来之时离开了京师。

郑洽在朱允炆面前进言道:“如果礼部员外郎张宁是到巫山去的,肯定就是为了暗查香灰之事而来。此人在永乐时就是胡瀅的部下,南直隶桃花山庄倾覆、彭天恒被害、查获了皇上的亲笔书信都是他做的;并发觉了辟邪教的线索,胡瀅因此根据抓获的教众苗歌将注意力放到了巫山县,由此发xiàn

了那种在别处没有的香灰,辟邪教的称为‘辟邪香’……

可见此人是胡瀅手下的得力干将,屡立功劳。如今受伪帝擢为礼部员外郎,本是个闲职,却马上离开京师。极可能就是来查那桩旧事。”

“姚姬现在从巫山撤到湖广永顺司那边了吧?”朱允炆沉吟片刻,“辟邪教以前在巫山等地活动太频繁,教坛迁往永顺司,也可能被伪朝鹰犬顺藤查过来……应该传令让姚姬回来。”

一旁的马皇后立kè

很不高兴地低声道:“你还记着那个宫女!”见朱允炆不置可否,她又小声进言,“一个捣鼓毒药的女人,你让她回来留在身边,也不嫌不吉利?”

“什么毒药,又不是她做的。”朱允炆随口道,但心下也因此马皇后的话被影响了,确实他对毒药也有点忌讳。想自己的叔父朱棣一世叫人畏惧却死在毒下,又有传言朱棣的儿子朱高炽也是被阴谋毒死的……到时候万一马皇后和姚姬争宠激化玩起毒来,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这时郑洽说道:“辟邪香本身没有毒,只有通过特制炼成的小部分才有毒性,用处只在总教坛四周用于自卫。可否传令辟邪教的人,暂时销毁所有用于防卫的毒粉,以此误导暗查此事的人,让他们认为辟邪香并没有毒,或许能造成伪帝君臣猜忌,对咱们也有利。本来事情过去了多年,伪帝应该不再追究了,多半是胡瀅从中谗言,咱们何不来个反间计?”

“这个计策甚好,就按郑少傅说得办,给永顺司的教众传令。”朱允炆点头首肯。

……张宁擢礼部员外郎,被迫放qì

了仪制司的实权,升官到了一个闲职上,从五品员外郎相当于副郎中,有个副自然就不掌什么权力。宣德帝传诏面见,亲自将钦案交给了胡瀅和他,让他们密查;张宁别无选择,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

胡瀅出任礼部侍郎负责“主持大局”,主要就是从礼部给张宁拨钱拨人,具体的案件被皇帝授予了张宁。胡瀅和张宁心里都清楚了彼此之间成了相互制衡的关系。

皇帝认为胡瀅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但同时也信不过张宁独自复查,所以让胡瀅“主持大局”。胡瀅派了几个人跟张宁下去查案,其中有个人是燕若飞,就是那个跛子,张宁十分清楚跛子是胡瀅府上的心腹……名曰燕若飞在前年亲自负责过这件事,了解内情,对张宁有帮zhù



除此之外还有吴庸,采访使机构大规模裁撤后吴庸回家赋闲,现在重新被胡瀅启用成了张宁的副手,吴庸带着个詹烛离。这个姓吴的以前在南京做添注官,实jì

是采访使,资历比张宁老得多,和胡瀅也打了多年交道,可能也是胡瀅那边的人。另外还有几个身强体壮的随从。

而张宁只带了个徐文君,实在无人可用,通过上次去南京迎驾的事儿他发xiàn

老徐年老体力跟不上,巫山县好像在重庆府,山比较多道路崎岖,到时候怕老徐熬不住。还有赵二娘身手不怎么样,体力也比不上练武的徐文君。

他和上回一样把张小妹交给未婚妻罗幺娘照顾,然后就领旨出京办事来了。

除了人和钱,张宁还得了一份加盖了兵部礼部印章另朱批的公文,规定礼部员外郎奉旨公干,所到之地官吏应尽lì

予以配合帮zhù

,如遇急情,凭印信地方兵马司应在辖地之内派兵协助;只是兵马司的人不能出自己的地盘,调兵出辖地光有一张公文不行,还得兵部的兵符。

一行人不带仪仗,不声不响沿着驿道先到了巫山县,先没见官,依照燕若飞知dào

的情况先去了辟邪教的教坛所在寻访,但已不见了教众活动的迹象。接着张宁便带着人去县衙见了知县,出示印信让知县派人协助查访辟邪教众的去向。

张宁也叫手下四处打听辟邪教的消息。好在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不出几天众人就把消息查清楚了,原来那辟邪教在地方上人不少,加上活动频繁,踪迹便无法完全掩盖,教坛撤走了两年至今巫山县还有信徒。收拢的信息一分析,辟邪教应该去了湖广永顺司,那地方也是山高林密汉蛮杂居,情况比较复杂,难怪那帮人选择了那地方。

张宁当下就决定带人奔赴永顺司实地考察。

第一百零七章 水土不服中了邪

因永顺司是土司辖地,张宁等十余人没有直接过去,便先去了湖广常德府。所谓土司称为宣慰使司,其实就是偏远地区的土皇帝,永顺司的宣慰使是彭氏,这家土皇帝从十世纪初就统治着那地方,历尽几朝到现在都四百多年了,比中央王朝存zài

的还要久……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张宁决定现在汉人治下的官府里找个能与土司打交道的帮手。

明朝廷允许彭氏继xù

统治永顺司,一个原因是偏远山区位于数省交界情况复杂、民族繁多,汉官入驻既要调兵又要费钱,还不一定玩得转当地的情况,不如让土皇帝继xù

稳定地方局面;另一个原因是大明朝立国之初永顺司的彭氏就归顺效忠了,不仅向朝廷交税,在遇到国家战争时还会出兵助战,越南战争时宣慰使的长子就率兵两千余人追随明军在南部作战;他们也遵守中央朝廷的政令,明朝廷诏令土司宣慰使要先进行学习儒学才能继承官职,永顺司就在宫殿后面修了个书房专门学习读书写字。这样一个土皇帝政权,又离统治中心那么远,中央王朝推翻它干嘛?

于是从常德府往西行的路上,张宁的队伍就多了几个人,带头的是常德府九品知事杜方,是知府介shào

的,据说很了解永顺司的情况,并且过去出差公干几回。果然一路上杜方无论大小事侃侃而谈、仿佛一个“永顺通”,张宁觉得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湖广布政使司安排来监视永顺土司的,免得他们造反时官府毫无准bèi



路是越走越崎岖,山也逐渐高起来,幸好大伙骑的是蜀马。这种马据说出自四川布政使司,让它在北方平原上奔跑那是不咋样,而且个头矮小没气势;不过走山路就很内行了,就算是山间的羊肠小道它都走得很悠闲,负重好、能吃苦,不用喂精粮也能干好一阵重活。

秋天的阳光晒着不疼,暖洋洋的,但就是这种太阳更容易把人晒黑,人们感觉不到热就不会经常找遮阴的地方。于是徐文君仍然打扮得很阿拉伯妇人一样。

杜方在张宁的面前,一面走一面时不时回头,口若悬河,“辟邪教我前年就听说过了,从重庆府那边迁过来的,总坛在巫山。这帮人除了妖言惑众倒也没做什么坏事,且活动隐秘,常常聚在山高林密之处,官府要派兵剿灭十分困难而且说不定他们听到风声就会跑了。加上去年永顺司东部发生了瘟疫,辟邪教的人赈灾又救人,所以官府一直没怎么管他们。”

“赈灾?这帮人是靠什么维持的,我是指粮食和经费。”张宁问了一句,大约是前世干过会计,对于经济收支的问题本能地关注。

杜方想了想:“应该就是靠妖言惑众!等到了地方找个信那东西的教徒问问就能证实。”

张宁道:“你是指行骗?”

杜方回头道:“正是如此,先蛊惑人心,然后卖符水香灰。当地有个地方叫黑风崖,有很多古代的悬棺,辟邪教的人就造谣说上古鬼王从地下出来了,专门吸血害人,然后让人捐家产入教就能辟邪。”

这时跛子燕若飞不动声色地插|道:“这种手法在巫山县就用过,但略有不同,教众也是造谣山鬼出没,并将两座废弃的寺庙传为鬼宅,有好事者白日进去猎奇,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越传越玄。这时候他们自称是‘天帝’的传人,能驱鬼辟邪,教主更是天帝之女、神女转世,蛊惑人心骗人捐资入教。后来燕某暗中调查,才发xiàn

了那种有毒的香灰,他们就是将那种香灰暗中放置在废弃庙观之中,毒性很慢不过一旦多了,人靠近闻之,数日必毙。”

“巫山县、神女,听起来好像还挺说得通的。”张宁笑道,“宋玉的《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说得可就是他们的教主了?”

杜方道:“多半是自编自造为了谣言惑众罢了。”

张宁收住玩笑,又问出自己关心的事:“百姓可以敬而远之,他们又是如何办的?”

杜方答道:“永顺司东部确实常常发生一些状况,时不时有人七窍流血暴毙,初时官府认为是瘴气之故。后来又责成永顺司宣慰使调查上报,并派了医官前往协助,发xiàn

其实是树林中有一种细小的吸血虫,一旦从口鼻钻入人的体内就可能七窍流血身亡;辟邪教众造谣说是黑风崖的鬼王出世,接着散布一种称为‘辟邪香’的东西给教众辟邪,不料那东西挺有效,百姓因此俱信。加上永顺司执政不力,山村百姓又最信那玄虚之物,致使辟邪教势力蔓延。

尚有一事,便是去年夏季永顺司突发瘟疫,当地宣慰使以下官吏同样救治不力,辟邪教众趁机通过教徒收买人心,组织百姓隔离病者、清洁水源,熬药救治,行之有效,因此辟邪教一时便名声大振,受当地百姓所护。传言那彭氏家中也有人入了教。”

张宁后面的吴庸说道:“无论是瘴气还是吸血虫,咱们是不是也讨些香灰来……”

燕若飞马上冷冷道:“有毒,你信那玩意?”

吴庸会意,便不做声了。幸好这时杜方说道:“我有准bèi

的,带了药材,那东西也不是只有什么香灰能治。”

张宁沉思片刻道:“杜知事言宣慰司有官吏入教?那咱们过去查辟邪教会不会遭人破坏正事?我看这样,先设法找到个入教的百姓了解状况,然后去传言的那个黑风崖瞧瞧,看有什么线索。”

张宁这次的差事主要是查胡瀅说的那种“香灰”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更深一层是辟邪教与建文遗臣有没有渊源……进而论证太宗之死的疑点。至于其它的诸如捣毁邪|教纠正流言维护统治等等,就不关他的事了,管不了那么多。

在路上走了几天才走了一两百里地,路实在不是很好走,虽然是驿道也多是高山间的崎岖小路,还有栈道。不过总算到了永顺司地界,从大路关卡没有任何麻烦,官府的印信非常管用,不过为了保密起见只用了杜方的印信。

又走了一天,正好有个随从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张宁便叫人寻访辟邪教的教众,慌称自己有人中了“鬼王”的诅咒,想捐资救人。

果然经过信教的苗族百姓引荐,张宁等人在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一处木竹构建的宅子。一个穿着土家布做的长衣裳的男子出来迎见,头上还带着斗笠宽的帏帽。得了好处的好心苗族百姓上前说道:“这些人是去永顺司办事的,在路上中了鬼王的邪,我就让他们来求香。”

那教徒打量了张宁等一众人,风尘仆仆的带着行李应该是来往旅人,劝他们入教没什么意义,就说:“你们先进殿里拜天帝,并向天帝进奉一些诚意,我等教众自会开光赐予神香救苦救难。”

“进去拜拜吧。”燕若飞很有自信地说,大约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自信,根本不怕这帮人。

张宁点点头:“出门在外,见庙就拜准没错。”

那戴帽的教徒肩膀一阵抽动,虽然没发出声音,却看得出好像被张宁一句话给逗乐了。

一众人走进寨子,见中间竖着一尊高大的泥像,头上戴着一顶死人做法事的图上冥王一般的帽子、很霸气的模样。所谓神殿,居然头上连遮掩的片瓦都没有。

这时又出来了一男一女,一般的打扮不过看身材和走路姿势就能分出性别,每人手里捧着一个细腰小瓶,在方才那教徒身后对着泥像跪下。前面的那个教徒便念念有词地唱起来:“皇天后土,手中一绳,掌管八方……”

张宁听他的唱词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天帝指得就是黄帝,当下毫无压力地跪下对着泥像磕了几个头。虽然泥像塑得不怎样,不过既然代表的是黄帝,大伙儿都是炎黄子孙,对着老祖宗磕头没什么不好的。

简单的礼仪过后,那个教徒就拿着俩小瓶走了过来,张宁忙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上去,说道:“愿黄帝的神灵保佑全天下的子民。”

教徒点点头,将小瓶送给了张宁:“时常揭开木塞嗅里面的辟邪香,每日一瓶,敞着时间太长就会失了灵性,换着来,两日便驱邪。”他握着一锭不轻的银子,又忍不住说道,“让我看看中邪的人,再配服一瓶神水效果更好。”

看来这个教徒心地并不坏,拿了钱还是很热心的。

张宁便叫人把水土不服病倒的人从马背上驼了进来,教徒翻开眼皮瞧了瞧,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腕。转身进屋一会儿拿了一瓶“神水”出来。

忙完这一出下山,一开始没人管那香灰,方知事先拿了一块手帕倒了一点“神水”出来浸湿,只见是黑糊糊的液体有股子药味儿。方知事看了一会儿又闻了闻,回头笑道:“这就是熬的药,说不定还真能治水土不服。”

第一百零八章 动物与人

许多事都很难从人的嘴里说出真相,所站的角度不同观点就能完全相反。张宁就坚持认为这种辟邪香无毒,原因很简单:他被人怀疑身世和建文遗臣有关系,假使证实了当今皇帝的祖父是被毒死的,那么张宁在皇帝面前的印象如何?

抛开角度的问题,张宁客观地也认为至少拿到手的这两瓶辟邪香无毒。因为他起先在“神殿”里观察那个教徒,其实本质不坏,一个心地有点良知的人拿了别人的银子,怎么会送两瓶毒药给人医病?

“我闻闻是什么味儿?”张宁揭开瓶塞就猛嗅了一口,回顾左右道,“确实有点香味,燕大侠要不要闻一闻?放心,‘部堂’都闻过没事,轻轻闻一下不会有问题。”

燕若飞听罢只好接过来,先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嗅了一嗅,点头道:“确实就是这种东西。”

张宁笑道:“水土不服的兄弟喝神水就行了,他可能不想拿着这瓶子辟邪,那便给我罢。杜知事不是说林中有毒虫可能使人七窍流血暴毙么,然后神教的人拿着香灰卖钱能辟邪,我正好用它来预防预防。”

于是两天之内张宁就拿着瓶子是不是嗅嗅“辟邪”,和料想的一样他一点事都没有。燕若飞也不得不承认:“气味虽然一样,可能教徒们拿出来骗钱的东西配制不同,不然辟邪却辟死了人、就不能取信于教徒百姓。”

这也说得通,张宁便没有和他争辩。

杜知事知dào

黑风崖在地图上的位置,但实地没去过,他征得张宁和吴庸的同意后找了个向导,一行一二十人寻了过去。按照计划,他们是要先到黑风崖考察所谓的鬼王复生之地,接着才去永顺司寻求当地宣慰使彭氏的协助。

那地名就不怎吉利,果然等大伙儿寻到了地方就感觉出来不是个好地方。

此时一行人正在一道狭长的谷地,两面都是峭壁,道路上正是泄风口。风被两面的高山挡住,只有从谷地的出口灌过来,一时间吹得人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

石子沙子被大风裹挟着迎面打来,没一会张宁就感觉满嘴都是沙,忙吐了一口抬起袖子遮住口鼻,眯起眼睛抬头看上面的光景。只见石壁上有些飞禽在盘旋,天空是亮的、地下风沙重灰蒙蒙的,遂衬得那些飞鸟的影子黑乎乎的,像乌鸦又像食尸的秃鹰。

“左边……南面的山崖上就是鬼寺!鬼王从那里面出来的……”向导喊道。

张宁循着他说的方向抬头看,隐隐果然见到有建筑的模样,但看不真切,便喊道:“找个地方避避风。”他说罢左右看了看,便跑向北边的一处大石头后面,那建筑正在对面的山崖上,躲在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众人也牵着马匹扛着东西纷纷过来避风。

刚避好风,张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秋天的风大了还挺冷的,又或许这地方阴气太重的关系。

周围听得“呸呸”的声音,果然嘴里灌了沙子的不只一个人。张宁抬头好奇地瞧那石壁上的光景,只见上面有一处凹陷,巧的是那石壁凹陷里面竟然有一座房子,屋檐清晰可见。石壁其它地方还挂着不少石棺,只能看到轮廓估计是有些年头了。张宁又注意观察,只见石壁上有一条斜坡路,通向那古寺。

“里面没和尚吧?”他随口问道。

向导说道:“别说和尚,连活物都没有!听说前两年有人上去过,中了鬼王的邪,回家当夜就死了。”

燕若飞适时地插嘴道:“有毒气。”

张宁听向导说活物都没有,却明明看见有飞禽飞进去。正在这时,忽见一只好似土狗一般的东西快速地沿着斜坡猛窜,张宁忙指着大声道:“那是什么玩意?”

众人闻声看过去,不料那只动物跑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古寺中。

“牲畜是最有直觉的,有毒的话它们不会进去。”张宁回顾众人道,“蚂蚁搬家见过吧……”

大伙听罢顿时愕然面面相觑,可张宁却一本正经道:“天还没下雨,蚂蚁就能知dào

雨会把它们家淹了,所以赶紧搬家啊,这都不知dào

……上面那古寺,既然有动物进出,肯定没什么危险。谁上去探探路,一人赏银十两。”

他说罢将目光投向几个随从,因为燕若飞等人是看不起十两银的、况且它们坚持认为有毒。不料一众随从无人应答,其中几个急忙把头扭向别处生怕被张宁点名似的。

“五十两。”张宁道,情况依然没有改观,他又道,“一百两……”反正是公家出钱,再多的话可能不好报账,一百两对于普通人来讲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居然没人应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来也不是时时都管用。

张宁有些生气地指了指那帮人,说道:“行,我去,我亲自上去走一遭。”

吴庸忙上前拽住张宁的袍袖:“您可别去涉险,咱们既然来看到状况了,先去永顺司吧,叫宣慰使派人想办法。”

张宁道:“站在地下看一眼就走,咱们是来游览的还是来玩耍的?那前两天咱们干脆别来好了,若是遇到一点子虚乌有的东西就被吓住,能干成什么事?”

“阿弥陀佛,得罪得罪……”一个壮汉竟然一脸敬畏地对着山上念念有词起来,被张宁喝住,他这才苦着脸说:“您别怪咱们,当地人都说有邪气,上去的人没一个活命的……咱们有妻儿老小,要把命送在这种阴惨惨的地方,谁不怕啊?”

就在这时,徐文君声音不大地说道:“东家让我去吧,您的命贵我的命贱。”

张宁忙转过身,看着她,只见她也抬起头来露出勇敢的神色,张宁动容,没好气地说:“一群大爷们,比不上一个小娘中用!关键时候还是自己家里养的人靠得住!得,文君和我一块儿上去瞧瞧,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燕若飞忙道:“平安先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张宁道:“跟你说过了,你自己瞧,不仅有鸟飞进去,也飞出来。真有毒能毒死人,鸟还毒不死?文君,跟我来。”

吴庸忙跺脚道:“詹烛离,还不快拉住先生。”詹烛离听罢走了上来,张宁正色道:“你要去?”詹烛离顿时面露尴尬。

众人劝不住,徐文君则默默地在马背上挑了不少东西打包背上,紧跟在张宁的身后向对面走去。一高一矮俩人很快上了斜坡,停也没停。

正走着,忽然听得后面的徐文君说道:“爷爷和我说过了,咱们在张家办事,以后我就别想嫁出去,他说咱们知dào

的事越多越不能走。将来只有做东家的小妾……倒不料能死到一块儿……”

张宁听罢回头道:“你胡说什么,你也信什么神鬼?哦,你没读过圣贤书,圣人才不语怪力神。”

其实不仅文君怕,张宁何曾不怕?不过他不是怕有鬼,实在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陌生的古寺里面或许有什么机关毒物等乌七八糟的东西,越不了解越会怀着一种畏惧。好在有徐文君在身边,这个娘们很机灵、身手又敏捷,一般状况她应该能应付过来。

关键是他很想证实永乐帝不是被毒死的,遍观史书就没见过永乐被害死的一说。朝廷里那帮人瞎捣鼓,最后要让自己来背这个黑锅?张宁最不想莫名其妙背黑锅……古寺乍一看凶险,可金玉繁华的权力场又不凶险了?

这个世上,最危险不是其它任何东西,恰恰就是同类。

从石壁上爬上去,石头凹陷里的古寺风并不大,风声便小、呜呜的呼啸仿佛是从远处传来,近处反而安静下来。张宁站在大门口小心地向里面张望,身后传来“哒哒”的敲击声,文君在用火石打火种了。

张宁细嗅,细心感觉隐约果然闻到了一种很弱的香味,和辟邪教给的那种香灰的气味很像。他心道:这地方肯定有辟邪教的教徒来过,否则一个没有人迹的古寺不可能有这种气味。既然教徒敢来这里耍花样,那就不可能存zài

什么鬼王邪乎的东西,一切都是人搞出来的!

也许人们会认为是辟邪教的教徒拿“神物”来镇鬼王,不过这样的话张宁能信?

排除了邪乎东西,把缘由归咎在人身上,现在张宁担心的就是这种气味是不是真有毒。燕若飞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也许调制配料不同就能把无毒的东西变成有毒。

“这里最近也有人来过。”张宁回头说道,“你看地面没有尘土,房檐窗户上却全是沙土,证明地上被人打扫过,因为那些人不愿意被人看到脚印。”

文君点点头,默默地把火把递了上来,自己拽着火折子的火种。

“嘎!”突然一声叫声把二人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只黑乎乎的鸟从里面疾飞而去,大约是火光惊吓到了它。

张宁见状沉吟片刻,说道:“咱们进去看看?最好能寻到一些香灰带回去作证物。”

第一百零九章 古庙

看来张宁是下决心进去找证物了,徐文君没有劝,她把水袋打开淋湿了两块毛巾递过来一块:“捂着口鼻,兴许能管点用。”张宁点点头接了过来,心道娘们果然要心细一些。

张宁打着火把走前头,文君轻轻抽出一把短刀来紧紧跟在侧后,脚步放得很轻。俩人都提着心保持着警惕。一进门就是一间殿堂,正中有一尊泥像,却不知是供奉的什么神。殿堂内有四根大柱子,神像前的香炉倒在地上,周围零星有一些杂物,所有东西无一不是土色,都蒙上了一层尘土,唯独地面一块块石砖没有被泥土蒙蔽。

他四顾周围没发xiàn

有什么地方被人动过,见斜对面有道敞着的木门,便小声道:“咱们进去看看。”

文君一直就没表示过异议,俩人便窃手怯脚地进了那道门。前殿有亮光,一进门就完全漆黑,只能靠火把照明。张宁的嘴上捂着一块湿帕子,也闻不到有什么异味。他便拿着火把四处照着检查。

这后殿和前殿都是一个屋顶,整座建筑是一体的。也不知修建在什么年间存zài

多少年了,不过古代的人挖空心思在悬崖上建物,多半是避世的道教,也有可能是当地的什么宗教谁知dào

呢?张宁主要是为了取证而来,但那气味实在太淡了,就算不用帕子捂着口鼻也肯定闻不出究竟是谁地方传来的。

角落里的石头灯囚很快就引起了张宁的注意,他忙走了过去,将火把递给徐文君拿着,便蹲下身去捣鼓琢磨,没一会儿就把上面的罩子给拧下来了,只见里面没灯却装满了粉末,那粉末却不像是灌进去的土。张宁大喜,伸手便拈起一点,然后把嘴上的湿巾拿来,把手指放到鼻子前轻轻闻了一会儿,回头喜道:“找着了!带了容器没有,咱们得多装一些回去,免得那燕老表又找些借口来说。”

“水壶倒了水又怕沾湿香灰,那块布来包吧。”徐文君道。

“好。”张宁等徐文君把布摊开在地上,便伸手去抓香灰出来,抓了两把就没剩多少了。他还不满yì

,见其它角落还有灯罩,便先裹起布包走到别处。他想起自己衣袋里有个钱袋,便伸手摸了出来,将里面的银票和一些重金属掏出来。不料一失手一锭银子“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时徐文君说道:“地板下面去空的。”

“嗯。”张宁蹲下去拾起银锭,又敲了两下,果然传来空响,和实心的地面完全不同。好奇心作祟,而且反正已经冒险进来了,他一时就想知dào

下面藏着什么。无奈手上没工具,撬不开石板,在地上摸了摸也不知怎么打开。

“莫不是有机关?”他抬起头四下瞧了瞧,光线不好,稍稍一远就黑漆漆的。不过他很快又把目光投向了面前的石头灯罩,便伸手去扭,这时听得徐文君提醒道“小心”,但已经晚了张宁突然发xiàn

灯罩居然能转动,一试之下“磕”地一声那石灯立kè

旋转了九十度。脚下那块石板一松,张宁本能地往旁边一跳,“哗”地沉重一声响只见石板沉了下去露出一个黑窟窿来,他顿时庆幸自己反应快没掉下去。

不料突然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张宁和徐文君面面相觑,他脱口道:“什么人来了……燕若飞他们肯定没胆子上来。”

这后殿好像只有进门来的那一个出口,他们发xiàn

自己两个人好像成了瓮中之鳖。徐文君紧紧握着短刀,张宁四处找趁手的东西,只有拧起那块石头灯盖。

“至少有三四个人。”徐文君飞快地说,“一会儿我顶不住了东家就从这窟窿下去。”

刚说完,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怎么都是死,那头有人堵着。”话音一落,门口就出现了两个黑衣戴帏帽的人,手里拿着弩对着他们。

徐文君忙挡在了张宁的面前。

“识相的就束手就擒,让你们死个痛快。”门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张宁小心地做了个手势,作势要将手里的石头放下。眼下这状况,被人堵在门口,别人还有远程武器,没有马上射杀自己就算客气的了,所以张宁条件反射地想先稳一下。片刻之后他想到叫徐文君把手里的火把丢远,黑暗中远程武器就没那么好使;可徐文君在前面,又不敢喊她,不知如何暗示……她或许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又不敢贸然行动,否则张宁没有准bèi

容易被射中,总之二人不作任何交流也很难达到默契。

他便故yì

说道:“哪有女人站前面的,文君你给我回来!”说罢把她往后面拉,侧身之际趁机做了个嘴型:火。

“别动!”那女人的声音道,“再动一下立kè

放箭!前面那女的,把手里的兵器放下,否则先杀了你!”

张宁无计可施,心里还担心徐文君自作主张动手,万一她被射|死了,自己一介文人更没办法。他便急忙下令道:“文君,把刀放下。”

“慢慢来,火把别扔,否则看是你扔得快还是箭矢飞得快。”那女人说。

徐文君只好听从张宁的话,轻轻伸出手,放开刀柄“叮”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手放在咱们看得见的地方。”那娘们一面说一面带着人走了进来,一共四个人、好像都是女的,拿着两枝火把后殿中的光线愈发亮堂起来。那娘们又下令道:“先绑了!你们最好规矩点,否则后果你们清楚。”

张宁无奈道:“咱们只是一时好奇来瞧瞧,现在就知dào

这里有个窟窿,底下有什么东西也不清楚。莫非藏了什么宝藏?要不你们换个地儿藏,我赔偿你们的损失,犯不着杀人灭口吧?你们既然知dào

咱们上来了,就应该知dào

下面还有人,要是没回去你们也会有麻烦的。”

“休要巧言,给我闭嘴!”那女人骂了一声,没一会儿就把张宁二人绑了个结实,东西也没收了。

这时对方才微微放松了警惕,因为张宁等被缴械又被五花大绑,实在没什么威胁了。那娘们松了一口气冷笑道:“胆子倒挺大,平常根本没人敢靠近,你们倒大摇大摆地上来了。不错,鬼神之说便是此处的第一道防线,便能阻挡大部分敌人;不过换作平时,你们早被毒死了,有一种辟邪香有毒就是我们的第二道防线。算你们运气好,前段时间我们才得了命令撤换了毒……如果你们只是上来转转就走,应该能安然无恙,要怪就怪你们胆子太大,竟然发xiàn

了密道,咱们岂能袖手旁观?此地方圆十里内都有哨点,你们进来后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哼哼,真是把我们神教的防卫想得太疏松了。”

张宁道:“原来贵教的教坛竟设在此处,天地良心我真没想到你们会挑这么不吉利的地儿,外头的石壁上那么多石棺,装的可都是死人。”

那领头的妇人旁边的另一个人说道:“香主,这两个人怎么办,就地杀了割首级进去领功?”

“别!”张宁愕然道,“抓活的不一样领功,做教徒也是人,办事哪能太恶毒?我告sù

你们,抓活的功劳兴许更大,我其实是朝廷的官专门下来查你们的,有很多口供!”

“哦?”那香主疑惑地看着他。

张宁忙道:“幸好印信等物我习惯随身带着,你来搜,我内衣袋里有信物……咱们都落到了你们手上,你们有啥好担心的,反正又跑不了。若是一刀杀掉灭了活口,说不定没有功劳反而要被问罪,你信不?”

香主想了想,便走上前来,果真伸手去摸张宁衣服里面的袋子。忽然感觉她的手微微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或许她们长期避在这种地方很难见到男的?

掏出了张宁的印信、路引、公文等物,那香主顿时信了八分。果然张宁一忽悠,暂时就保住了性命,他武功不行但一张嘴还是挺能说,而且并非话多用处少的那种。

香主沉吟道:“要先去禀报才能带外人进去,我去禀报你们看着人,外面剩下的那些人应该不敢上来……罢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把俘虏押进密道看管,堵住他们的嘴!”

在被堵住嘴巴之前,张宁忍不住最后对徐文君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鬼神玄虚都不算凶险,最凶险的还是人。你看一切都是人做出来的。”

“读书当了官的,肚子里弯弯绕绕就是多。”那香主听罢嘀咕道。

然后张宁和文君就被押着下了密道,里面湿|漉漉的还有活水流动,空气也一点都不闷,显然这地方不是死胡同,肯定能通风透气。不知密道那一头是什么地方。

刚才那被称作香主的妇人径直向另一头走了,其它三人手执兵器看着张宁二人。此时此景他实在对武力逃脱不报任何希望,心里只琢磨能不能和辟邪教谈判点什么,可想来想去有点困难……首先自己没什么能拿出来做筹码的东西,然后辟邪教怎么相信放了人之后能兑现承诺的筹码?

第一百一十章 飞流直下

燕若飞等人在下面候了许久不见人出来,渐渐变得焦急。“得上去找找他们。”燕若飞忍不住说道。张宁是受钦命调查此案的负责人,在一众人中品级也最高,如果生死不明大伙拿不出个说法来,怎么交差?就算在军队里主将战死,亲兵也是要被治罪的。

总之万一张宁有个好歹,吴庸和燕若飞也不会好过。死了能把尸体弄回去也成,可以说是张宁不听劝诫亲身历险起码有个说法;但如果不明不白失踪,上峰和张宁的家人都不会依。

燕若飞是胡瀅的亲信,平时说话很有分量,但他还是用建议的口气对张宁的副手官员吴庸说道:“要不这样办:吴先生带两个随从先去永顺司找宣慰使协助,剩下的人跟我在附近扎营再等等,若是张大人到天黑都没下来,明日一早我带人上去看看。”

吴庸点头道:“只能这样办了。不过此地凶险,燕兄定要小心。”

燕若飞苦笑道:“张大人听不进劝告执意要去,事到如今还有啥办法,我若不上去探个究竟,回去如何向胡公交代?”

商量好之后,燕若飞便带着大部分人离开峡谷泄风口扎营,另派人轮番到谷中留守。

……

被抓的张宁二人在山洞里等了许久,然后就有人从另一头过来,把他们押着沿山中的石洞往里面走。除了火把照亮的路,前后尽是漆黑,脚下有细细的水流。空气并不闷,只是温度明显比外面低得多,阴森森的冻得人身上发抖。偶尔会有一滴水从上面掉到衣领了,一不留神能激得人浑身一哆嗦。

不知走了多久,转过一个弯,前头就露出了光线,山洞应该到头了。

张宁跟着走出山洞,低头一看就感到一阵眩晕,原来这山洞出口下面也是悬崖,而且路边没有栏杆,猛第一下吓了一跳,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恐高症。这头的山谷比前面还深,下面是葱葱郁郁的树顶,绿油油一片几乎感觉不到秋天的气息,唯有间在其中的枫树的红色点缀在其中才多少有些秋意。

风已经完全没有了、凋零阴煞的气氛也没有了,茂盛的草木中的鸟叫、流水哗哗声,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张宁被自然的风景感染,忧惧之心倒减少了许多。他注意观察周围,只见山间隐隐能看到一些竹木搭建的建筑,偶尔还能看见人影,那些建筑虽然比较简陋,但在这山壁上修建房屋着实不易。

他们被押着沿狭窄的石路横向走,走一阵来到了一处凹陷的山洞。地面被修平整了,洞里供奉着一尊神像,摆设着香炉长明灯等物,地上还有蒲团。里面站着五六个携带兵器的人,一律看不见脸全部戴着竹笠纱帏;大多都穿着土家布染青的衣裤,只有一个穿着浅色的衣裙。而且好像无论老幼全是女的,就没见一个男人。

张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那浅绿衣裳的妇人,从头到脚几乎是一尘不染,住在这种山上又穿浅色衣白色裙,还能保持得这么干净多半级别比较高。

果然那妇人就用气指颐使的口气对周围的人说:“女的关起来,男的押着跟我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宁毫无办法只得和徐文君分开了。前后押着他沿着山崖往上走,走了几段石路栈道,渐渐听到“哗哗”的水声,等沿路转了方向,眼前一道壮观的瀑布就映入眼帘。

不得不说这地方的风景确实不错,恍若一个世外桃源,要不是被抓了面对生命危险,换作是节假日来旅游肯定能尽兴而归。那道瀑布的水其实不大,但从高高的山顶倾泄下来场面就显得分外大气,白色的水花在空中飞舞如同朦胧的小雨。更奇的是那瀑布里面还有一处较大的山洞,此情此景如同水帘洞一般。

“水帘洞”的旁边还有一条石阶,沿着石阶看上去,只见在瀑布一侧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地方,水雾中隐隐能看到歇山式的屋顶,好像还盖了青瓦。张宁被押着先走进了“水帘洞”,只见那里也站着几个青衣妇人,腰挂长剑站得一动不动仿佛是侍卫一般。并没有允许在水帘洞停留,而是沿着石阶上去。

上了台阶就看清了起先隔着瀑布看不真切的建筑物,只见平台上青瓦灰绿墙有个院子,墙不是土筑的而是竹子和一些木头,瓦看上去倒像货真价实烧制的瓦。院子大门口竟然还有个池塘,池塘水面飘着红色的枫叶,淡淡地冒着白烟,水好像是温|热的,原来是有一条阳沟从屋后一直延伸到池塘,热水正是从阳沟里流来,或许山边有温泉的缘故。

押送张宁的两个青衣妇人等院子里出来了白裙女人交接之后,就转身走了,并不跟进去。

这院子的格局倒是特别,进大门就是一间大厅。张宁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他的手被反绑着,身体不好掌握平衡,一个踉跄扑进去,差一点就摔了个嘴啃泥。

“跪下!”一个妇人喝道。

或许古代的跪礼比较平常,但张宁的现代思想作祟,人在屋檐下也愣是跪不下去。好在这时一个声音道:“不要为难他,让我问他话。”

声音柔软而空灵,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幽闭的缘故,仿佛还带着余响。张宁一听顿时愣了愣,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正面拉着一道帘子,帘子中隐隐有个坐着的人影,自是看不见面目。

如此排场,张宁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帘子里的人在辟邪教的身份非常高,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教主。他的脑子再次活跃起来,琢磨着好些台词,要“谈判”不是没有词说:自己是官员、而且是有钦命在身的京官,不明不白失踪在这里,官府没有不了了之的干法,肯定要来搜查,可能过不了多久永顺司会有兵马过来。如果辟邪教杀了官,就等于谋反,一定会有很大的麻烦。张宁打算就遵循这个思路来恐xià

这个疑似教主的女人。

甭管什么教主不教主,都是人,天下没有人啥都不怕为所欲为的,自己的道理也不是胡编乱造,所言确实存zài

很大的可能。

这头张宁正费力琢磨,“教主”很快就开口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叫张宁,字平安?”

“是。”张宁点头答道,一副配合的样子。他的印信、公文、信件等物都被搜去了,“教主”多半就是从里面得到的信息。

“名字是谁取的,家是哪里人?”那人又问,语速快了一些。

张宁愕然道:“名字当然是父母取的……籍贯南直隶上元县。”

“礼部员外郎张宁,我问你话要如实回答,我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生死,你可明白?”

张宁忙很有诚意地说道:“绝非虚言,我确实是礼部员外郎张宁,表字平安,官场上一打听不难查到。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有啥好隐瞒的?”

“表字也是父母取的?”教主问道。

这句话顿时就真难住了他,按理表字是要成年后由长辈或师长起的,这也得读书士子才有的东西,务农的弄表字不是瞎折腾没用的么。他顿了顿不想被她起疑自己在撒谎,就忽悠道:“也是父母起的,大约家母希望在下平平安安过日子罢。”

“你上前五步。”帘后的人命令道。

旁边的白裳侍从立kè

转头盯住他。他便小心地数着步子走了五步,因为个子高腿长走五步就离那道帘子很近了,隐隐发觉里面的欠了欠身好像在细瞧自己。

辟邪教总坛里没见着男人,这娘们想看我长得帅不帅,欲让我做鸭侍寝?要是长得还可以那也没什么压力,别是声音杀手,声音好听、人长得吓人,那可就够悲催的。

这时里面的妇人说道:“带下去看着。”

周围的侍从便走了上来,推了一把张宁。张宁心里一时竟有些堵,大约是自己想了一肚子的道理,对方竟然就这样结束了谈话……不被允许说出来,再多的道理都没用,确实有点难受。

他不甘心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我是钦差官员,就是针对辟邪教从京师来的,或许教主能从我口中得到很多东西……”

“住口,教主命你离开,听不懂?给我识相点。”后面押着他的妇人呵斥了一句。

张宁被带下去之后,教主又吩咐道:“给他安排个好些的住处,饮食也要细致,就别绑着了,不能委屈了他。还有他有个女的随从也放出来和他住一块儿,让他自己的人照料他……他有什么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尽量顺着他。”

听到如此优待俘虏,下边的人心里肯定多少有点疑惑,但没人多嘴,只是答:“是。”

帘子里人影一晃,教主站了起来,轻轻说道:“小月,你去书房把墨磨好,我稍后就来。”

一个女子躬身应道:“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谷幽兰

窗户没有木头雕花,却用竹篾变成了圆形吉祥的图案,这处书房用材简单普通、却于细处看得出建造得十分精细。窗户外缓缓飘进来的白汽暖暖的,是屋后温泉的水气侵进来了。湿润的空气利于养颜,可对屋子里收藏的一些书籍很不好,所幸辟邪教迁到此处才两年,纸张暂时并没有被浸坏。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女人慢慢走进来了,磨好墨的侍从小月忙怯生生地弯腰站在一旁,态度极其恭敬。进来的人正是辟邪教的教主,是个女的,她外披刺绣浅色花纹褙子、内配白绸抹胸,下着齐脚白裙,布料丝绸全是汉人织物,和那些就地取材的土布衣教徒极为不同。汉服没有纽扣,腰带系在里面,褙子配抹胸这样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极其飘逸、没有束缚之感;再加上她的脖子挺拔,端庄与飘逸融为一体,高挑的身材衬得她极有气质。

这个妇人不知年纪几何,吹弹欲破的洁白肌肤、艳丽的容貌仿佛一二十岁,但脸上的神情气质看起来却成熟端庄大气,丝毫没有稚嫩之感。

弯着腰站在她旁边的侍从年纪就肯定不大,怯生生的表情正切合女孩儿的青涩。

教主特意看了一眼小月,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成熟确实需yào

时间的积累,时间让人的改变太大了;不过红颜与气质却不是只有时间可以的,那需yào

机遇和命相。多年以后,小月很可能也变不成这个教主。

哪怕只是隐居在深山,可在一定的人群里也是拥有地位和权力的。这些东西可以让她养尊处优,保养极好,又能过着相对优渥的生活。就算在深山里做教主,恐怕也比在富贵人家做奴婢好得多。

教主的神情很淡然,眉宇间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可就是这种微笑好像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一样,仰视她的小月心里面一直都带着怯意。

她在书案前轻柔地坐下来,面前已经准bèi

好了文房四宝。她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提起毛笔开始书写。娟秀的字体,倒也与她的美貌相映成辉;看字有时候能看人,她的笔力饱满,仿佛她并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如同面相。“教主”的头发乌黑浓密而有光泽,眉毛虽然可以修得细细的、但同样乌黑修长,眼睛大而明亮,鼻梁挺拔。而嘴唇微厚但嘴小,小嘴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一些,隐隐还带着点可爱。

只是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就不能用可爱来形容了,那非常浅的笑意仿佛风情又仿佛是心机,太有神的眼睛会给周围的人压力。

她的身材高挑线条流畅细腻,胸口胀|鼓鼓的把抹胸和褙子的边角都撑了起来。坐姿端正,坐下之后裙子后面就被绷紧了,臀部圆而挺翘。小月等普通女子在教主面前都会自然而然地自惭形秽,年轻的年龄也完全无法弥补天堑一般的差距,皮肤更被教主衬得没法看了,小月本身还算细皮嫩肉的姑娘家皮肤,在教主身边顿时仿佛蜡黄一般难看。

无论什么身份的女人都会妒忌的,如果有勇气去妒忌她们的教主的话……

过了一会儿教主就写完把笔搁下了,她习惯性地拿起纸来吹了两口气,才放下用镇纸压住,轻轻说道:“一会儿干了,你就把它封起来,派身份最高的信使送到思南府,只需交待思南府这个地名,信使自会处置。”

“是。”小月忙恭恭敬敬地应答道。

教主站了起来:“我午睡一会儿,你办好了差事进来回禀,顺带泡一盏梨花茶,就是前儿刚送来的那种。”

……

张宁被看押在瀑布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这山洞被打磨成了一个房间,有床有桌有凳,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居住起来还不错的样子。绑着他的绳子也被解开了,没过多久,连徐文君也安然无恙地送到了一处。张宁有种被善待的“错觉”,等到吃晚饭时发xiàn

竟然有三菜一汤,往这山上送给养应该是比较费时费力的,如此晚餐让他十分意wài

。他对文君说道:“这不是最后的晚餐吧?”

送饭的人插嘴道:“你们暂时别怕,尽管吃,需yào

什么告sù

门口的人就行。”

“这里挺无趣,送几本书过来。”张宁立kè

提了个要求,权当是试探。

不料饭后果然送来了几本书,他当然没心思看,心下琢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教主看老子长得帅,真要当猪养起来做男宠?不管怎样,张宁的心情仍然没多大的改观,时刻在担心朝不保夕、命运控于他人之手,又没有自由,任谁也不好受。

吃饱了饭,天色渐渐黑下来,洞子里只有一张床,简陋的木板门被关上之后,徐文君顿时面露尴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唰”一下就红了。

张宁当然没心情和徐文君搞那事儿,他脚也不洗穿着鞋就爬上床靠着左思右想,过得一会儿他便睁开眼睛向文君招手叫她过来。徐文君低头小声道:“我先把灯吹了。”

等张宁会意到什么意思的时候,呼地一口气灯已经被她给吹熄了。接着徐文君便摸索着走到了床边,张宁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胳膊,便抓住拉了一把让她靠近,徐文君发出微微的一个声音,身体软软的靠了过来。张宁把嘴凑过去说道:“瞧这模样,她们的守卫好像不太严,咱们又能活动,等晚些了想办法溜走。”

“嗯。”徐文君忙站直了身体。

张宁又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等下找个借口让门口的那俩人开门,然后打晕了换衣服。我记得过来的路,机会难得,试试能不能逃走。万一没成功,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坏多少,大不了还是被抓回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除了水流的声音从不断绝,外面已经没有其它响动了,天地仿佛都沉睡下去。张宁等人没有睡,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徐文君忙悄悄说道:“一会我先对付一个,未免另一人喊叫,东家要先拖上片刻,我再回头收拾。”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乱窜

掌灯之后山洞里亮起了黯淡的灯光,张宁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外头传来一个妇人的问话,他便说道:“起夜,在哪里如厕?”

门轻轻一阵响动,果然就被她们打开,一个声音道:“旁边的山洞里有马桶,你叫随从提一个进去……”话音刚落,徐文君忽然从门边闪了出来,一掌向那人的颈窝砍过去。张宁也暴起扑上旁边另一个人,直接伸手按向她的嘴。

猝不及防之下,被徐文君袭击的妇人挨了一掌就倒下。被张宁按住嘴巴的妇人“呜呜”闷叫一声,伸手来掰张宁的手掌,这时徐文君已经上前来,伸手到那妇人的腹部一捣,不知打中何处她就顿时软倒了。

二人默不作声,左右看了看急忙把昏迷的人拖进了洞子,顺手将木门掩上。张宁沉声道:“绑起来堵住嘴,丢床底下,免得她们醒过来了叫人。找绳子!”

“腰带。”徐文君简洁地应了一声。

张宁听罢二话不说就麻利地解妇人的腰带,这活干起来还算熟练。还有此时的袜子是布条缠的,也能当绳子用。张宁和徐文君忙活着很快就把地上的两个人的手脚绑了个结实,又塞了布团在她们嘴里,哪布索勒住,然后塞进床底下。

又从她们身上搜出了两样兵器,不料只是两根木棒,连刀都没有。张宁明明记得这些教徒有刀剑兵器的,守卫居然没有武器他心下一时倒有些异样。

聊胜于无,他和徐文君换了衣服一人拿一根木棒,然后把那竹笠帏帽戴上,吹了灯偷偷摸摸就出门了。

可惜张宁的身高太明显,实在很难有妇人能长他那么高,怎么看都有问题。没办法,好在周围没见着人。不过刚走一会儿,就见路上有一堆火。张宁忙贴着石壁观察,只见路边的小洞里坐着一个人,好像在火边打盹。

“轻点。”张宁回头悄悄说道。

他壮起胆子和文君摸着石壁慢慢走过去,不料刚走近,那坐着的妇人就抬起头来,接着马上起身疑惑地看着文君后面的张宁,果然身高太显眼,吗的实在没办法。“你们是谁?”那妇人手按剑柄,接着又道,“口令。”

口令?张宁一听就知dào

肯定要露陷了,料想文君马上也要动手。

果不出所料,徐文君一个箭步冲上去,挥起木棍就往那人头上打。但这个娘们提前就有了警觉,抬手就接住了徐文君的一击,“铛”地一声右手拔剑。刚拔出一截,文君眼疾手快出手按住将剑身按回了剑鞘,她立kè

放qì

了木棍,伸手飞快地袭上那妇人的脖子。

“有……”妇人半声还没出口,同时向后一仰躲开袭击。文君招式连贯,抬起膝盖就猛顶到那妇人的腹部,妇人痛哼了一声,身体后仰下盘不稳又受了一击,忽然失去平衡向悬崖摔了下去。

张宁和文君都吃了一惊,忙埋头向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下面隐隐传来沉重的响声。那妇人肯定是摔死了。

俩人面面相觑,文君苦着脸道:“咱们要被抓回去的话,死定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路上亮起了火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可能是打斗的响声惊起了附近的人,张宁心下“咯噔”一声暗呼不妙,但此时容不得多想,只好想办法抱头鼠窜。

“先往回走。”张宁急忙拉了文君一把,慌忙调头疾步而走,他想起刚才的事儿心有余悸又叮嘱道,“提着神,掉下去肯定摔死。”

走了没一会儿,又回到了原点住处,前头的瀑布就是参照物。现在进屋装作没事能了事?床下的俩人怎么办,能杀了么?杀了也不能解决问题。

张宁急道:“杀了个人,这事儿严重了。”

“东家,我真不是故yì

的。”文君愧疚地看着他说。

张宁道:“不是懊恼的时候,咱们先上石阶,上面是她们的教主所在,见机行事,总比坐以待毙好。”

文君急忙点头:“能劫持了那个教主为质,说不定还有转机。”

俩人遂慌忙穿过瀑布,沿着石阶爬上去。景象一切如白天见到的样子,小院门口有个池塘,只是光线更黯淡罢了。

张宁一面想一面小声说:“光线不好,又不知那教主住在哪个屋,进去劫持她难度太大,何况里面有侍卫,进去找不着教主估计先遇上侍卫了,咱们打不打得过问题很大……我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到屋后去瞧瞧,池塘的水是热的说明有泉水从后面的山里流出来,兴许有山洞?而且咱们换个角度想,作为教主选的巢穴,只有一个出口的话被官兵或者敌人堵在这里怎么办,说不定就有准bèi

逃身的另一个密道出口。”

文君听从张宁的,俩人便贴着石壁向屋后绕。因为穿的是教徒的青衣,在夜间反而很容易隐蔽。

张宁一直观察着那条热水阳沟的流向,循着找过去,只见院子后面果然有个山洞,那热水就是从山洞里流淌出来的。不过洞口有一道门,张宁窃手怯脚地走到跟前轻轻一推,闩住了的。

“我能打开。”文君小声道。张宁嘱咐道:“别弄出动静,暂时好像没人追上来,咱们抓紧机会。”

文君把头发上的银簪抽了下来,青丝散了一肩,倒多了几分女人味,果然长发能添娘气。她轻轻地拨动了一会儿,轻轻一推就开了,张宁飞快地闪身进去。只见狭窄湿|润的山洞里有个弯,里面有亮光。

张宁偷偷摸摸地走过去,把头悄悄伸出去一瞧,顿时愣了一愣。只见里面热气腾腾,白雾中有个水池,池子里居然有个娘们在洗澡!只见乌黑如云的一头长发盘在上面,修长的脖子和背白如积雪……大半夜的谁还在这儿沐浴?

边上还有个侍从恭恭敬敬地站在哪儿,张宁见那侍从的恭敬姿态,心下一琢磨,洗澡的是辟邪教的教主?那敢情太好了,劫持了逼问她密道出口在哪儿!

张宁忙回头招呼徐文君过来,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说道:“一共俩人,岸上的侍从可能身手好点,你来对付;池水里洗澡的我去。别让她们嚷嚷。”

在张宁的猜测里,所谓上位者多半都没必要学武功,特别是女的。就像自己这边两个人,手下徐文君就能打得多。所以他估计什么辟邪教的教主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反倒是手下的人可能难对付。

见文君使劲点头,他便让开让她先瞧瞧人的位置。接着张宁深呼吸一口,伸出三个指头看着文君,很有节奏地逐一减少,手掌握成拳头时,他们便忽然从石壁后面冲了出去。

这时岸上的侍从大惊失色,“啊”地尖叫了一声,声音在石洞里回响,接着就挨了一掌,文君直接一招将她撂倒在地。此时水池里的女人也回过头来,张宁“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正好见她转身过来,张宁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池水里裸|体的女人漂亮到了极致,竟是一个绝色,张宁两世为人、前世更见过用化妆精雕细琢的大明星,但从来没见过如此惊艳的美人脸。

她的大眼睛里全是惊诧,但竟然没喊出声,愣在那里看着张宁。热腾腾的池水里泡着的肌肤比任何事物还白皙鲜|嫩,一对娇|好丰腴的大|乳|房形状色泽鲜明柔软,张宁眼前看到的东西比画儿里还美。

他扑将上去,一把先捂住了那妇人红红的小嘴,由于身体惯性把她按|翻在热水里,接着张宁又从后面紧紧抱住她,方便从背后捂嘴,然后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饶是张宁穿着衣服,也感觉到了她背部的美好线条,柔软的翘|臀更贴在他的小腹让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几乎是瞬间,张宁的那活|儿就像弹簧一样立了起来,硬得生生发疼。抱住柔韧细腰的手掌感觉滑得几乎搂不住,他的两只手都颤|抖起来,腿也感觉又酸又软。

忽然张宁的鼻子一痒一热,一大滴血珠“嗒”地滴到了这女人的削肩上,白的耀眼的肌肤和红的血,妖艳非常。

“帮……帮个忙。”张宁回头对文君说道,话也不利索了,“先……把这女的……绑……”他直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有些迟钝,片刻后又考lǜ

到岸上昏迷的侍从怕提前醒来跑出去了,改口道,“先绑上面那个吧……”

怀里的妇人忽然一挣,皮肤太滑张宁没抱住,他条件反射地用力,不想指甲把她的腰划了一道血痕,殷殷血迹顿时在水里渐渐变淡。他见状捂她嘴的手一时竟不敢用力,让她挣脱开了,开口道:“张宁!你……”

张宁再次将其按翻在水里,这回把她挤到了水边,水池便镶着木板,他就用身体压住这妇人,然后一手捂住她的嘴、手脚并用控zhì

她的身体。那娇|嫩的奶|子就在张宁的眼皮底下,在水里轻轻起伏,宛若春天的清澈湖水里荡漾的涟漪。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前世生在一个辩证看事物的时代,张宁一直是很同情妲己的,所谓红颜祸水本就无辜,如果不是君主荒淫如何能丢家国?却偏偏把罪给一个女人,何其荒诞!他一直坚信这种思维,后宫的女子无罪,有罪的是制度和当权者。

但骤然之间他的世界观崩塌了,水池里这个赤身女子,绝对是能倾人国倾人国的主;以前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才坚信自己的看法。现在他明白过来了,如果一个君主没有得到这样的女人,他或许能好好治理朝政,但一旦有这种女人在侧,兴许什么荒唐的事都干得出来!

倾城倾国,化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词,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她的喜怒哀乐。她惊惧和诧异,每一种情绪都能让人魂不守舍。

张宁忘记了自己有生命危险,忘记了所有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干嘛来的。他笼罩在极乐和丝丝的遗憾之中,他的鼻血居然没止住,也感觉不出来。

那妇人瞪圆了眼睛看着张宁那目瞪口呆的脸,还有流淌的鼻血。张宁的表情简直怪异到了极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仿佛处在极度紧张和激动之中,脸颊还不受控zhì

地偶尔微微抽动一下。

妇人的眉头一颦,就算是这样的表情也美丽可爱极了,真是一笑一颦也极尽风情。

这时听得徐文君的声音道:“东家,绑好了。要把水里的女人也绑了么?”

张宁的魂魄才附了体,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友善而温和,但说出口才发xiàn

太糙太难听了:“那……神仙姐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妇人忙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实话,被一个绝色女子看着,真是有点轻飘飘的。

他又小声道:“迫不得已,我先绑住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文君过来帮忙,见着妇人一丝不挂,她的脸顿时红了,只好默不作声地拿腰带袜子的布条来绑,又撕了衣服的布堵她的嘴。绑好了手,文君和张宁合力把教主从水池里拖上来绑脚。

她的下半身一脱离水面,张宁的腿都软了。髋部的形状弧线堪称美妙到最佳状态,和修长匀称的大腿相映成辉,起伏的线条增减一分都会破坏这种完璧般的协调。那白得眩晕的肌肤间,乌黑油亮的芳草更加刺目,耻骨下如美妙的小馒头一般凸起,看起来软软的很饱满……张宁拿着布条的手直哆嗦,要绑她的脚,那双脚没缠过是所谓“大脚”,但自然而小巧,比价值连城的白玉更甚。自宋以来汉人女子就有缠脚的,但毕竟是极少数。

幸好有文君把事儿做完了,她没好气地看了张宁一眼,说道:“东家力qì

大,把她抱到椅子上去审,我在洞口瞧着情况。”

“抱……抱过去,好好。”张宁遂一手托住教主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大腿,一使劲横抱了起来。教主没有丝毫挣扎,张宁甚至有错觉她正依偎在自己怀里。

她手脚被绑着嘴堵着,让她坐在椅子上。张宁又怕她冷着了,忙在旁边拿起两件柔软的衣裳裹在她的身上……本来实在舍不得遮住啊。不过还好,两条长腿和玉足尚能饱饱艳福。

怎……怎么审?张宁摸了摸脑袋,腹下那长|活儿挺着,因为衣裤打湿了更加显眼尴尬。他遂在池边的木板上坐下来借以掩饰,想了想说道:“你们这儿肯定有出去的密道,你告sù

我,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教主起先的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也惊惧,但这时或许身体被遮好了,稍稍平和了一点。她听了张宁的话眼睛竟仿佛露出一丝笑意,也不知是不是张宁的错觉。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宁,目光一直关注着他,她的眼睛特别有神,好似能看透一切。

张宁皱眉心道:除了恐xià

威胁她,还有什么条件能交换谈判?

他嘀咕:“可她会想要什么?几千里外运荔枝吗,还是烽火戏诸候……”

教主忽然看着他露出嫣然一笑,笑吟吟地温柔地看着他。张宁顿时如呆鸡般愣在那里,片刻之后他试探道:“我现在把你嘴里的布拿出来,你别喊叫,告sù

我密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张宁便伸手把布团拿了下来,不料就在这时徐文君忽然转头沉声道:“东家,脚步声!”

张宁忙捂住了教主的嘴。没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一个声音:“属下万死,不得已前来打搅教主清静,实在有要事禀报。”

所谓要事肯定就是俘虏跑了,打晕了两个人,还杀死了一个。张宁心下顿时忧惧,如果教主没有回应,外面的人说不定会担心教主不利闯将进来,那便麻烦了!

他忙在教主的边上轻轻说道:“我放开手,你回答她的话,为了防止意wài

,不要乱说话。”

走过来的徐文君捡起一块尖石头,故yì

低声吓她:“敢乱说一句,我把你的脸划花!”

教主的目光忽然变得冰冷而有慑人,徐文君竟然叫她一个已被挟持的人慑得后退了半步。

张宁很紧张地把手轻轻从她的嘴上拿开,此时她要是嚷嚷起来后果就严重了,恐怕只有挟持了她威胁外面的人从才行。不过十分幸运,教主没有嚷叫呼救,她转头看向木门问道:“何事?”

语气里竟然听不出一丝被劫持的口吻,却是十分从容,实在有几分大家风范。

外头的妇人马上答道:“禀教主,白天抓的那两个俘虏趁夜打晕了守卫跑了,还有一个当值的稍号失踪,可能被推下了悬崖。现在属下等正在各处搜捕逃脱的俘虏。”

教主立kè

带着微怒说道:“你们这么多人看不住两个俘虏?”

“属下等一时疏于防备,特来负荆请罪,请教主示下。”外面的人说。

教主道:“派人去找!”

外面的人应道:“是,属下立kè

把总坛的人都叫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清誉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宁和徐文君都顿时松了一口气。刚才这教主的部下就在外面,她都没有嚷叫,现在也就用不着堵她的嘴了。张宁忙问:“肯定有另一个出口,密道在哪里?咱们只想离开,并不会伤你一分。”

教主好像并不害pà

,手脚被缚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说道:“我可以告sù

你们,但是你们得先给我松绑,将衣服穿上……”她在水池被绑的,此时腰带袜子弄成的布条直接绑在她的裸|体上,外面才裹的衣服。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想被人知dào

是在沐浴时被劫持……而且你是个男子。你们让我衣裳穿好,然后送回房里,我便能说你们躲在我的房里、等我回去之后将我劫持的。只要答yīng

我这个要求,我不仅会告sù

你们密道在哪里,还会帮zhù

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见张宁在思索,她又说了一句:“密道不在这温泉附近、不信找找,总之你们是要从这儿出去。”

张宁皱眉道:“那院子里肯定有侍卫,我们送你进去一旦被发xiàn

,她们为了救你可能会出手偷袭,太冒险了。还有一点:你对外称自己在房里被劫持,现在那么人在搜查我们却没找到,结果等你回房了却被劫持,别人会信?”

教主道:“从院子后门进去,晚上只有两个人允许在那边活动;把我的内侍小月放了,让她去传我的命令将那两人支开,定会万无一失。我的房里有处暗室,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也没人敢搜那个地方,所以我怎么对人说,你们不必过问。”

徐文君听罢提醒道:“放了她的人,万一她去报信怎么办?”

“我不是在你们手里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教主那美丽的脸上仿佛很从容,“其实要放你们很容易,我一句话就可以,无须什么密道,我只担心自己的清誉……张宁,我也不会伤你一分。”

最后那句话直呼自己的名字让张宁感觉有些异样,他有种直觉,这个教主好像真没什么恶意。

“有个人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但我们确实不是故yì

要害人性命,事至如此、实乃万不得已。”张宁微微有些愧疚道,随即又说,“文君,把她的绳子解开,先给她把衣裳穿上。”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只要她不喊叫,确实没什么问题。文君依言走了过去,教主看向张宁小声说:“你还不转过身去,难道喜欢看女人换衣服?”

张宁被她说得尴尬,忙背过身去了。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宁的脑子仍不住幻想起那绮丽的场面来。过了好一阵,文君言语一声,张宁这才有些“迫不及待”地转身看那教主。果然衣裳已经穿好了,浅色的坦领半臂内为白缎抹胸、着襦裙,高贵典雅、飘逸出尘,衣裳遮住了她艳丽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如同不食烟火般脱俗。

只是手臂被反绑着微微破坏了气质,文君说道:“绑了手身体难以平衡,她跑不掉。”

不过也好,她的手臂反在背上,让胸脯的轮廓更加突出,把衣服顶起来十分好kàn

。这娘们实在是人间极品,要不是此时性命悬着,张宁肯定要想方设法把她弄到手。

她坐着姿势最好kàn

,圆而丰腴的翘|臀把裙子后面绷紧,美妙无限。她看起来仍然很安静,转头看向昏迷不醒被五花大绑的小月:“你们把她放了,让我交待她去办事,小月在我身边多年很忠心,大可以放心。”

“弄醒,把她放了。”张宁爽快地决定道。教主在自己手上,别人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这点胆识都没有?况且教主被挟持后一直很配合合zuò

,总比关系激化要好办得多……否则怎么对付她?真要用暴力威胁,比如把她的脸划花?

文君遂上去把那个奴婢拍醒,又给她松绑,果然小月没有要逃跑的意思,醒过来就向她的主人跑来,一副不离不弃的样子。教主吩咐了一些事,又叮嘱道:“不要去报信,按我说的办,办好了来回禀。”

奴婢小月领命要出去,张宁没有阻拦,他确是提心吊胆,但眼下只有沉下心来等待。

等了好一阵,小月才敲门进来,禀报说已经办好了。张宁遂命小月走前面带路,让文君押着教主随后,自己拿着根木棒在后面护着。

不料一行人出了石洞刚走到院子后面,忽然沉声道:“门后有人!”

张宁吃了一惊,心下立kè

明白中了这教主的奸计,忙道:“回刚才的石洞。”

“小月,怎么回事?”教主问道。文君一把拽住她背上的手腕,一把拿着快尖尖的石头抵住她的喉咙:“给我往回走!事到如今你还装模作样地问甚?”

就在这时院门“砰”地一声被掀开,一众持械的人冲了出来。徐文君大喊道:“谁敢上前先杀了她!”

“退下!”教主也喝道,声音带着怒气。

众妇人多穿青衣,有几个着白裙,总共可能有一二十人!有的拿剑,有的拿弩,张宁忙挡在文君前面,以防对方用弩箭射杀挟持教主的文君;按理她们不敢对张宁动手,教主在徐文君手里。

张宁等挟持着个人,没法走得太快,片刻功夫就被人断了回温泉石洞的路。文君狠狠地说:“下令叫他们撤走,告sù

我们密道、出去了就放你!否则你就得和我们死一块儿,快说!”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衣裳戴帏帽的妇人冷冷道:“想走可以,但不能带走教主。不然别无选择之下,只能玉石俱焚!”

张宁愕然道:“这个妇人连教主的命令都不从?你们辟邪教不是教主最大?”

被控zhì

的教主开口道:“张宁,你放了我,我便能下令让她们撤走。”

张宁心下恼怒:当老子是三岁小孩!放了人质,生死就全在他人之手;又杀了人,能轻轻松松了事?

眼前的状况是怎么回事他愣是没搞明白,一瞬间头脑里闪过各种想法:这教主暗示近侍设计,手下设伏不成、便不顾教主死活抗命不遵,想取而代之?

可是要谋夺教主之位还啰啰嗦嗦干甚,直接冲上来一起杀了便定了局面,或许那心怀不轨的妇人怕这么杀了教主不能服众?一时间张宁的脑子里不受控zhì

地闪过很多念头,他能确定的就是:眼前的处境非常危险,耗下去可能真得被砍死在这儿。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石洞里教主的话:房内有暗室,莫不是密道在里面?

“文君,进院子!”张宁沉声道。说罢壮起胆子走前面来到门口,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妇人厉声喝道:“给我闪开!”那俩妇人真就让开了。反正状况很诡异,这帮人既不听教主的命令、又好像投鼠忌器,不知dào

要干嘛。

“教主,您叮嘱小月不要报信,难道不是……”那个奴婢一脸惊恐地道出了玄虚。张宁心道果然是这教主言语间暗示的,当时自己怎么没品出味儿来?娘|的这教主长得太漂亮,一时心慈手软,真是个大大的教xùn



他认为这个奴婢是无关紧要的人,现在已没什么用,就对她喝道:“你回去,别来了!”

教主被押着走进院子时,冷冷说道:“我命令你们,谁也不准进来,否则定不轻饶。”

“你的房间在哪里?文君让她带路。”张宁说道,“密道是不是在你的房里?”

教主道:“张宁你听我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这时徐文君手上微微一用劲:“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稍安勿躁。”她只得皱眉道,“总坛确有两个出口,正门就是你们进来的地方,还有一个山洞在瀑布后面……”

“东家别信她的话,下面的瀑布后全是她的人。”文君气愤地说。这时教主指了指一间房门,说:“到地方了……”她还想说什么,徐文君掏出布团就把她的嘴给堵上了。张宁道:“我看着她,你进去瞧瞧有没有埋伏,小心。”说罢将自己的木棒递给了徐文君。

徐文君遂走到门边,只听“砰”地一声,抬腿就一脚把房门给踹开了,紧接着敏捷地跳到一旁举起了木棍。过了一会儿没动静,她才轻轻闪身进去。过得片刻,她才把头伸出来道:“没人。”

张宁遂抓着人的手腕,一起进了屋子。进去之后发xiàn

房间里布置得雅致精巧,暖阁门口挂的珠帘是白珠子,此时没有“高仿”的技术,肯定不是珍珠就是玉珠,都不是便宜的东西,看样子这里很可能真是教主的房间。

徐文君把门闩上,然后弄开教主嘴里的布团:“暗室在何处?”

教主愣了愣道:“没有暗室……张宁,我……”文君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很不客气地又将她的嘴堵上,然后四下搜索。

她左右看了看,就绕过北边的一道绸面屏风,只见后面放着一个柜子,柜子上隔着一张琴。她便将柜子推开,拿着木棍在墙上敲了敲,接着在地面上敲,“咚咚”几声后,她便压着声音轻轻喊道:“东家,下面有东西。”

“我虽迫不得已挟持了教主,却是尽量以礼相待,没有怎么为难您,哪料您是尽说谎话!”张宁看了教主一眼。

她“呜呜”地出了两声,使劲摇了摇头。

第一卷 京城中的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室

院子里很静、恍若没有发生那么多事。窗外的屋檐下挂着灯笼,房间内也点着蜡烛,光线不太明亮,泛着暖sè调的暧昧黄光。

张宁听着外头没动静,便端起一盏放在玉盘里的红烛,拉着被俘的教主走到屏风后面去给徐文君照明。柜子下面的地板是空的,她正在哪里试图打开。徐文君掀开了木板,尝试着推下面的石砖,不料很容易就推开了并没有什么机关。

“密道入口。”徐文君回头道一句,神情间有些惊喜。只见一条狭窄的台阶出现在眼前,张宁便将手里的蜡烛递过去,让文君走前头,自己拽着教主跟了下去。

斜下眼神的台阶很短,没几步就到头了,出现了一处小房间大小的空间,里面放着木桶、软垫椅子、书案等杂物,还有两个木架不知干什么用的。乍一看上去既不是藏宝的地方,又没见着通道。

张宁见书案上放着两个红烛,便上去点燃了,室内的光线顿时明亮了好几分。徐文君在斗室中敲着摸索了好一阵,忍不住说道:“奇怪了,教主在自己的房间里隐秘地布置一处暗室,却是个死胡同,做什么用的?”

张宁回头看教主,只见她完全没有了起先的从容,脸向着别处,耳|根都红了,那漂亮极致的脸蛋红扑扑的实比chūn天盛开的桃花儿还要耐看。他觉得有些奇怪,便注意观察房间里的物什,一面观察一面猜测那些杂物的原理用处,很快他直觉一团火窜进了身体。

首先中间那把椅子就很蹊跷,上面放着软垫,却有个小孔;旁边木架很细,上面还系着麻绳、绳子一头拴着珍珠。他遂在墙边的箱子里翻找,很快就找出了一些麻绳和几件大小不一的稀奇东西。张宁很快说道:“我知dào

这房间是作甚么的了,根本不是密道。”

徐文君随口问道:“作甚么的?”

张宁一时血脉澎湃,几乎忘记了绝境危险,不禁笑道:“你也见着了这辟邪教总坛全是妇人,就没一个男的;之前教主还说被男子劫持担心清誉,可见此地很难有男人出现。教主正当大好年华,常年独守空房……你说她弄这处暗室来做什么用?”

不料徐文君很机灵的一个小娘,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仍然一脸茫然,愣是不懂。

“咕噜”张宁一时失态,吞口水的声音竟然很响,他忍不住说道:“我让教主试验给你看……让她坐到椅子上去,绑住……”

“刑具?”徐文君纳闷地观察着面前的物什,“也好,用她的刑具逼供她自己,叫她告sù

咱们出口。”

教主顿时就挣扎起来,看着张宁使劲摇头,嘴里“呜呜呜”地哼什么,她那张从容而端庄的脸此时表情复杂极了,红得娇艳yù滴,眼睛睁得老大,仿佛害羞又仿佛惊惧。

徐文君傻乎乎地做帮凶,将教主按到了椅子上,用手压着她的肩膀,遂就地拿了麻绳去绑她。张宁却道:“不是这么绑的,别管上身,把脚绑在椅子腿上。”

张宁遂按住她的肩,让文君去绑腿。放在教主肩膀上的手只觉得入手处弱骨丰肌,一股淡淡的女人清香入鼻,他已经忘乎所以了。

文君缚好了她的腿,张宁瞧了瞧,便将两根木架下方的绳子牵了过来、系在她的腿上,果然长度正好,她一挣扎那木架就不住地晃动。木架上方还有一条系着珍珠的红绳,张宁因此就明白是干嘛的了。

他又到木箱里找东西,发xiàn

一副带锁和钥匙的镣铐,暂时用不上。其中两样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一样是用蜡烛削成的长玩意,其中一头圆又大,通身用丝绸包着用细绳缠绕,这玩意张宁当然明白是干嘛的;另外还有一件是一块椭圆形的白玉,但奇怪的是镶在一副木头底座上。张宁目测了一下椅子的高度,又瞧这个木头底座的高度,不禁会心一笑,立kè

就把这东西拿了过来。

“现在……把她的衣服扒开……”张宁颤声道,喉咙不禁又蠕|动了一下。

徐文君脸sè一红,但见这时教主又拼命惊惧挣扎起来、弄得木架急速晃动,文君以为她很害pà

,便依张宁所言轻解教主的腰带,把半臂褙子和浅sè上衫掀开,又小声问道:“亵衣……抹胸也要弄开?”

“嗯。”张宁瞪大了眼睛。

徐文君遂解开了她的抹胸,一对丰腴洁白的大白兔就弹了出来,弧度优美sè泽光洁,更美的是点缀在上面的两颗“红宝石”,不大却看起来坚挺,在浅浅的rǔ|晕中间倔强地翘了起来。还没“实装”她的rǔ|尖就有反应了,肯定是有感觉了,主要是这气氛实在太妖异,迷乱的气息将危险都掩盖下去……虽然她在挣扎一脸不情愿,但那俏皮的rǔ|尖对张宁来说简直是挑|逗。

张宁的胸口“咚咚”直响,他小心地把木架上方的红绳牵了过来。挣扎累了的教主顿时再次剧烈抗拒起来,幸好有文君稳住她的身体,否则真不知会不会把大椅子给折腾翻。

他要把系着珍珠的红绳拴在教主的红豆上,本来这东西就是这么用处吧!他的手指在颤|抖,粗糙的指尖碰到那已经坚|挺得娇艳如血的小东西时,教主扬起头伸着脖子沉重地喘息起来,脖子上淡淡的青sè血管都冒了起来,“呜呜”地闷哼着好像想说不要。

系好了红绳,教主乱动之下,上面的珍珠就在她的rǔ|尖上滚着跳动,她的两团白兔仿佛又涨|大了几分。

徐文君的脸也跟着红了,低着头道:“东家你太坏了!现在还顾着捣鼓这玩意。”

“不是,这些东西又不是我jīng挑细选放在这里的……”张宁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他只觉得胸口如捶鼓一般。

事已至此,他根本停不下来,又吩咐道:“裙子……裙子也褪下去。”徐文君背过身去:“你自己来,这种事居然叫人家!”

“那行,你守着门口。”张宁道,说罢将手伸向教主的小蛮腰,抓住了裙腰,连同亵裤一起往下拉。教主挣扎得更厉害了,越是挣扎那胸前的珍珠跳得越快,她喘气的声音十分沉重。但她的手脚被缚,怎么挣扎都没用,裙子一寸寸地被向下扯,洁白的小腹上,肚脐敞露出来,接着一抹乌黑卷曲的颜sè也出现在了雪白之中。

柔软的髋部,细腰、圆而饱满的臀,修长光洁的美|腿,就像竹笋一样被拨开,“笋衣”掉到了脚踝处。张宁把那个镶嵌在木头底座上的椭圆白玉搁到了椅面下,高度正好。但那白玉只冒出一小个头,任教主坐在椅子上如何扭|动,也没法吞进去的,只能隔靴搔|痒般地触碰。

眼前的无限风光真是叫张宁大开眼界,前世他倒是听说过各种稀奇百怪的玩法,但亲眼见识还是第一次,更何况是如此绝sè漂亮而端庄的大美女。

教主挣扎了好一阵终于消停下来,一面沉重地呼吸一面看着张宁,椅面下的木头底座已经被浸湿了,木头的颜sè变深。她没有折腾,腰却仍然忍不住微微地扭|动,犹如水蛇一般弯曲起伏。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里仿佛露出绝望,绝望得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羞耻地避开张宁了,而是心疼般地看着他。这眼神让张宁心有不忍……她自己玩儿那是生理需yào

,现在在人前确实很耻辱。但张宁已经被yù望蒙蔽,哪里顾得上怜香惜玉。

他替自己找借口道:“起先叫你的奴婢去办事,结果出卖了咱们,现在咱们也算扯平了。”他勉强地露出一个yín|笑,却是十分不自然。

忽然教主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两行清泪从娇艳的脸颊淌过,滴到了挺|翘起来的rǔ|房上。张宁忙用手指轻轻揩她的脸,好言道:“真漂亮的脸……反正咱们都要被你的部下逼死了,死前总得吃顿好的……”他想了想回头对徐文君道,“等我收拾了这个教主,回头再收拾你。”

“坏东家,人家才不要……”文君背着身体愤愤地说道,可声音却忽然像是娇嗔。

张宁忍不住去亲吻她的脸和颈脖,她的呼吸很重,暖暖的气流带着兰香之气。张宁的手也控zhì

不住去抚摸那柔软的胸脯,手掌滚烫,手心都冒出了细汗。

“教主要是想要了,就点头。”张宁一手捏住了一颗被红线系住的红豆,一手向她的大|腿摸去。

教主立kè

使劲摇了摇头,再次喘|息挣扎起来;但张宁把头埋下去含她胸前的小东西时,她哼哼了一声,把胸脯挺了起来,用力想顶住张宁的嘴。臀和腰也扭|动起来,用自己腿|间那饱满之处拼命去磨蹭椅面下的椭圆白玉,那乌黑浓密的芳草已经磨蹭上了水渍,纠结在了一块儿狼藉不堪。张宁放开嘴、掏出自己的活儿,上前顶在她的胸脯上,软软的雪白肌肤立kè

被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我带你去天上。”张宁火热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好像哀求的神sè,却仍然不住摇头,头发都摇散了,青丝乱糟糟地拂在她的削肩上。

第二卷 南都之雾 上架感言

《平安传》的正文已近三十五万字,我的责编丫姿通知要上架了,所以在此之前唠叨几句,勉强算是上架感言吧。

这是我的第四本书,且四本都是写穿越历史类的,到如今大约勉强行成了自己的风格,风格不算独特却比较小众。也就是喜欢看的就喜欢、不喜欢的永远也不会喜欢,只适合一部分书友的口味,所以成绩一直不好;所以我希望仅有的这一点读者,尽量订阅看正版,本身就花不了几个钱嘛。也许您可以说我写得不怎么好,但没人说我写得不认真吧?

当然我自认为还是写得好kàn

的,相信我的读者也这样认为。不是说很多人喜欢的书,就一定适合你的口味,也许有一天西风紧封笔了,你们也会惋惜的;好kàn

的书很多,但是你们最喜欢的,相信是属于你们的西风紧。

有书友说我更得慢,我承认,真不是懒的原因。用心的文字,一则需yào

灵感二则需yào

细活。状态绝佳的时候,我一个小时顶多写一千字,绝不是忽悠。也就是一更至少需yào

三个小时、两更至少需yào

六个小时,每天三个六个小时写作也不多嘛?当然一天不多,一年呢两年三年四年呢?况且西风也无法每天只做一件事。坚持到现在,还不是因为大家彼此心灵相通,我知dào

你们喜欢看,这才是最原始的动力;为了钱不假,但钱不能完全给人写作的激情。

上架之后更新会尽量提速,但提多少、应该也不会太多,尽量吧。

《平安传》比起《天可汗》、《乌纱》来,主角的xìng格改变了很多,让他多了些善良与光、少了些狠毒与暗,但故事本身的风格没有太大的改变。首先是写人,其次是情节的代入感、起伏和激情。

我会尽自己的水准将人写好,让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生活。情节的代入感也是很注重的,巧合与高低起伏会让位于合理自然,主要通过渲染气氛来避免情节沉闷;总之风格是意图让一本书一个故事变成一个整体。

当然并不是说明西风紧是“合理党”,我的这种考lǜ

只是为了“带入”,好像虚构的故事真的发生过,增加阅读趣味……无论如何,西风的所有故事首先是一部部YY小说,最重yào

的出发点:娱乐书友。只要大家看得有趣看得爽,就算成功了;若是能在某些地方打动你们,那我真的无怨无悔了……悦人易,动人难。故事是假的,但人xìng和情感是真的。

啰嗦了那么多,就到此为止吧,最后还是希望书友们订阅。上本书《天可汗》全本免费,但这本要上架了,很抱歉,我厚颜要订阅是想感觉到你们的存zài

,人非圣贤都需yào

鼓励,谢谢大家。

PS:明天上架,12月21号世界末rì哦,末rì都来了,纵横币神马的都是粪土啊,eonbaby!

西风紧

2012.12.20下午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要再提

“对不起,教主的容颜真的是太美,刚才并非存心想羞辱于你……”张宁拿起地上的那件白绸抹胸轻轻为她擦拭脸颊、头发和胸脯,然后拉笼她的亵衣和半臂褙子把她敞开的洁白胸脯遮掩上,“不过,如此一来教主也不用担心会有身孕。”

但见教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张宁担心她呼吸不畅,便把她嘴里的布团拿了出来。教主立kè

睁开了眼睛,目光却避开张宁,胸口一阵起伏。张宁以为她要大骂自己,不料半响她都没出声,过了许久才转头回顾了一眼四周,张宁的那个随从徐文君已经上去了,暗室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过了许久低着头的教主才开口说话,声音比较沉静,出乎张宁的意料之外。

“你现在的父母呢?”

张宁一听对方提到自己的父母下意识以为她会想方设计咒骂自己,但很快就觉得有点蹊跷,只得疑惑地点点头:“你曾经派人查过我的底细?”

教主摇摇头:“你是不是有一张生辰八字、还有半块玉?”

“……”张宁脸sè骤变,倒退了一步。如果说自己的身世或许有少数人知dào

,那么教主所提起的两样东西几乎只有两个人知dào

:自己和小妹,养父母都去世了的。

他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是如何得知?”

“我也有……算了。”教主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必要去找,你把我放开,我再给你写一遍。”

美丽的教主在张宁眼里忽然好像变成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让他不住后退,几乎退到了入口台阶的地方。

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张宁,但这副身体自出生起就没变过。前世今生他有时候有过邪恶甚至变态的念头,但本身是个规矩人,就算在现代也没干过太出格的事,这事儿自己也实在难以接受。

“我没有什么纸,也没什么半块玉。”张宁脸sè苍白地摇摇头,“南京人口百万众,同名同姓同表字的人不是没有,我想你应该搞错了。”

教主沉静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后退,刚才不是不停地说我长得漂亮?之前还口不择言叫我神仙姐姐?”

“我……”张宁道,“我刚才不该对教主无礼,我……无地自容。”

教主道:“很像,仔细瞧五官能瞧出来。”她沉默了片刻又道,“什么无礼?你挟持我不过为了求生,只怪我没有早告sù

你,但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就说出来。”

张宁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教主又道:“你到山洞里劫持了我想做人质,但惊起了教众。后来yù找密道出口又将我劫持到此地,现在我能说话了所以告sù

你出口不在这个院子里。难道你还做过其他什么事?偷了我的金银珠玉之物?”

“哪会偷窃,我起先xìng命都难保,怎会去管财物?”张宁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教主浅浅地一笑:“那便对了,你xìng命都顾不上,会做什么坏事?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给我松绑,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哦……是。”张宁的腿上如灌铅一般,磨磨蹭蹭地向前走。他想去看教主的脸,想仔细瞧瞧是不是真的像,但一时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正视她。

走到面前,他还能闻到一股子特别的味儿,不然还真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去解绳子,手指都在颤抖,终于颤声道:“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会杀你?”她轻轻说道,“我的年纪已三十有余,容貌也好教主也罢用处都不大,也就这样了。张宁,你对我才是最重yào

的,我今生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张宁终于坚持不住,刚解开她手腕上的麻绳就“扑通”跪倒在她的面前,“我不是人,我……您当初就瞧出来了,为什么不早告sù

我?”

教主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吓呆了?现在告sù

你晚了么,没什么区别啊?本来确实是不想这样告sù

你的,你既考上了功名,好好做你的官,没什么不好,何必要相认?当初我为什么把你抛下,就是不想让你也跟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地过rì子。我想你好好地活下去。宁……平安,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你会怨我抛弃你吗?”

张宁满脸是泪,使劲摇摇头:“不怨,只要您以后别再抛下我就好了。”

教主微微一笑,面若桃花,低头自己解开了脚上的绳索,又低声道:“你先自己上去,我一会就来。”

等张宁起身走了,她才把自己的裙子和亵裤从脚踝拉起来,捡起地上的抹胸在鼻子前闻了闻,因为穿的是坦领褙子,不穿抹胸会让**把亵衣顶起来、露出**的形状而走光,她只好将就这件抹胸穿上了。然后她系好自己的衣带,收拾了一会儿、身上虽然有些许凌乱不过已经整理好,只是头发没地方梳,只好随意挽在头顶,拿一根金簪别上。

站起身来,她感觉腿上一软险些又坐回去,站了片刻定定神才走了几步,感觉很不舒服,便又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来,默默地伸进裙子里擦拭了一会儿,这才向台阶上走。

走上去是卧房,只见张宁正低头站在哪儿,旁边他的随从徐文君诧异地看了一眼教主,没出声。

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默,这时响起了“沙沙”磨墨的声音,过得一会儿教主道:“你过来看,我写的字怎么样?”

张宁遂无声地走到案前,只见教主提起毛笔,两行娟秀饱满的字就从笔尖下如行云流水般出现:小楼一夜听chūn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想到教主说,不想他跟着她过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rì子,张宁猜测自己的生父可能就是建文那边的人,这才要躲起来。他便忍不住问道:“那……是谁?”

教主遂在纸上写了个“文”字,张宁一看吃惊道:“他本人?”

她轻轻点点头:“叫你的人先在外面等着。”

待徐文君被叫出去了,她才继xù

说道:“当年我只不过是个刚进宫不久的宫女,还未满十三岁。马皇后生妒险些让你没出生就死了,不过因为战事紧迫、加上我早有预备,这才逃过一劫。那时南京一片战火,我逃离出来后幸遇到了曹公公才有了着落,只是二十几年了也不知他究竟在哪里,更没见着人,也许正是马皇后从中作梗。”

张宁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好像一场梦一样。”

教主抬头轻声道:“你记住了,我姓姚,名字叫姚姬。他……便不用我说了吧。”

张宁抬头看着她,嘴角一阵抽动,张了张嘴,姚姬也期待地看着他。最后张宁还是叫不出来。

姚姬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dào

太突然了,也不用着急……以后也别当着人叫,这件事公开了对你没任何好处。你流着高皇帝的血或许高贵,可现在有什么用?连一个普通的藩王都不如。我甚至希望你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在宣德朝里太太平平做官也行。总之曾经的王朝已经不复存zài

,只能是过去是历史,对你失去了价值。”

张宁又问:“您这些年过得如何?”

姚姬勉强微笑道:“衣食无忧没吃什么苦,不过人活于世,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却要东躲**朝不保夕实是不好受。更何况骨肉分离孤苦伶仃一个人……张宁,我每天都念想你,长成什么样子了在做什么,夜里也常常梦见你。”她温柔地看着张宁,感情溢于言表。

张宁是百感交集,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又如灵魂被抽空了,不知躯壳在做什么。他抬起头说:“我一定想办法,让您以后过上好rì子。”

姚姬摇摇头:“我已经过了半辈子,没什么要紧。你最好不要被牵连进来。”

“其实在京师时,就有政敌利用我的身世攻击我,牵连倒是不怕,官场也不是那么安稳。这回下来查钦案,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为自己开脱,哪料事情会是这样。”张宁道。

“此事我倒可以帮你。”姚姬道。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辟邪教的教徒有没有那个什么马皇后的人,会不会对您不利?”

姚姬道:“不会,掌权的除了教主,便是四大护教。其中两个人是凭借功劳上位的老人;另外两个是上头派下来的,但一般都会听我的,因为我的身份比她们高得多。只不过有时候她们可以越权行事,比如起先你想把我劫走,这就是建文绝不允许的事;除非战乱实在迫不得已,一个曾经的天子不会允许自己的嫔妃丢他的尊严,他宁肯把我禁锢起来二十几年不见。”

“如此说来,我们被抓起来本身就没什么危险,今晚所做一切都是没必要的?”张宁叹了一口气道。

姚姬柔声道:“我早就告sù

你,此事并不是想象得那么严重,放你们只是我一句话的事,当时你又没办法信我;我也不能当众与你相认。”

张宁不禁又说道:“你……真的能原谅我?”

姚姬的脸微微一红:“不要再提好么……本来就没发生过,你的jīng神太差,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朝霞将升

“先把众人的心安了,我要去沐浴,身上怪不舒服的。”姚姬的神sè带着倦意轻轻说道。她遂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写了几个字,把纸拿起来吹了几口气。这个动作让张宁感觉似曾相识,自己也习惯这样做。

她又说道:“把这个交给你的随从拿出去,传四护教到堂上见我。”

张宁垂首接过纸走出卧房交给徐文君,办完了事回来傻站着。仿佛又千言万语,但问完必要的信息后就不知dào

说什么了,实在是记事起从没见过姚姬,纵是似曾相识又没一起朝夕相处,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他便没话找话道:“您沐浴还是在那石洞的温泉池里?”

姚姬愣了愣,目光看向别处小声叮嘱道:“你不能再进来了以后更不要胡思乱想。”

“当然不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本就后悔莫及。”张宁忙尴尬道。

姚姬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已成亲了吧?”

“还没有,已经订亲。”张宁如实答道。

姚姬笑道:“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吧,长得怎样?”

张宁点点头道:“朝廷重臣杨士奇的养女……相貌端正,当然自是无法和比得上你的一二分。”

“哪有你这么比的?”姚姬脸sè微微一红,正sè道,“只要贤淑知礼,出身清白就行。早些把婚事办了,你已二十三岁竟还未成家,养父母竟对此大事不上心?”

张宁道:“他们已经去世。”

这时徐文君走到了卧房门口说四个护教奉命进了院子。姚姬便对张宁说道:“你随我去堂上。”

去的地方就是院子大门进去的那个大厅,张宁刚被捉进来就是在这里被“审”的。姚姬在珠帘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张宁便和徐文君一起走了出来,大厅里的另外四个人都转头看他。她们四个人不动声sè地站在那里,有两个穿得白衣裙,另外一个穿的土布青衣,另一个穿着碎花衣裙;因为张宁事先知dào

被叫进来的是辟邪教高位的四护教,此时才明白,原来她们并不是以衣sè分的等级,穿什么的都有。

姚姬这才开口从容地说:“这两个人对我们有用,起先是个误会,不用再为难他们了。”

有个白衣的妇人马上问道:“如果他们要走,也不加阻拦?”

“正是。”姚姬道,“此事我白天已经修书报上去了,你们若有疑问也可以派人送信问问。”

“属下绝无此意,更不会瞒着教主写信。”那妇人忙躬身道,“之前违抗教主之命,也是……”

姚姬立kè

好言道:“我知你是迫不得已,并没有想怪罪你,你也别多想。我们五个人相处时rì不短,我还是很信任大家的。”

那妇人忙跪倒在地:“属下一时糊涂,请教主治罪吧,否则属下难以心安。”

“你们把秋叶扶起来。”姚姬说,她顿了顿又轻轻说道,“你要把事往好处想,不然好事也成坏事了。”

名叫秋叶的护教忙应道:“是。”

“那便散了吧,天都快亮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姚姬淡淡地说道。

又有人问道:“这两个人,要另行安排住处么?”

姚姬道:“让他们就住我这院子的厢房里,没有关系,我也还有事要和他们说。”

“是。”

张宁想起刚才姚姬对秋叶说的话,一时觉得很有道理。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护教,多半也会提心吊胆被秋后算账的、毕竟护教无论是谁的人也比不上建文自己的妃子有地位,而姚姬一句话宽了她的心。

亲眼见到她的言行,张宁对她又多了敬重;如果以前的张宁不是被骨肉分离,可能会为人处事得多,也不会发生被人诬陷身入牢狱丢掉灵魂的事了。

不一会儿,侍卫和姚姬的近侍小月也进来了。小月跪在姚姬面前胆怯地说:“教主叫奴婢不要去报信,奴婢意会错了,以为……以为您是让奴婢出去告sù

护教来营救。”

姚姬只是淡淡地点头:“我们刚走到院子后门,见不少人在那里聚集,我就知dào

你会错了意。不必再提此事,我现在要沐浴更衣,你去准bèi

东西服侍我。”

她说罢又转头对张宁说:“你叫侍卫带你们去书房歇会儿,等一下还有点事。”

过得一会姚姬便带着小月从后院去了石洞那边,只见石洞附近已有两个侍卫在走动,见姚姬过来便躬身侍立。折腾了一晚上,东边的天sè已微微泛白。

她正想宽衣解带到池水里,又感觉到抹胸硬硬的,之前被张宁弄脏然后又穿在身上贴着肌肤被体温烤干,柔软的绸缎遂变得如浆洗过的一样发硬。怕奴婢洗衣服时发xiàn

什么异常,她便穿着衣裙径直往池水里走。

“教主……”小月吃了一惊失声道。

姚姬没搭理,身体轻轻靠在木镶的池壁上,泡进温水里,一股倦意就袭上心头,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很快一缕红霞就飞上了她美丽的脸颊,如同将要出现的朝霞。

……天sè微微发亮,姚姬走近书房时,身边的小月还端着一个陶瓷罐子,姚姬说道:“我叫人煮的甜粥,吃点东西罢。”

张宁也不客气,着实是饿了,遂与徐文君拿晚盛粥。白米稀饭里有蜂蜜的味儿,白生生的粥中还点缀着红枣,张宁一面大口吃喝一面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停下来又不能控zhì

,真想扇自己两耳光。

他埋头胡乱吃了三碗粥,抬头时发xiàn

姚姬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与张宁目光相触时便微微一笑:“身体长得挺结实,不错、不错。我知dào

考科举不易,你这么快就中了功名学问做得很好吧?”

张宁回顾书房里的书籍,又想起姚姬那手好字,便把头靠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也是继承了您的血脉。”

姚姬轻轻抿着嘴唇忙用手轻轻一遮,笑出声来。旁边的徐文君看得云里雾里,这俩人不久前还是仇人一样,转眼间好得像认识多年的好友一般。

这时张宁和徐文君都吃完了,小月便收了碗勺出去,徐文君也知趣地说:“东家和她说事,我先出去一下。”姚姬便喊道:“小月,先带人去厢房歇着。”

这时姚姬在书案前坐下来,说道:“你带来的那些人,还在外面没走。”

“嗯。”张宁点点头,“得先把他们这些人对付过去,别让人起疑才好。我估计燕若飞天亮后可能会进古寺找人……不然回去说不清楚没法交差。”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我一早出去,进古寺半天一夜做什么了?”

姚姬轻描淡写地说:“我叫人把古寺的出口封掉,那条路里还有几个岔道,你就如实告sù

他古寺内有暗道,进去探究但没什么收获。”

张宁皱眉道:“可是燕若飞也不是等闲人物,就怕他私自来查,你不是很危险?”

姚姬微笑道:“你不要太担心我了,辟邪教若是那么容易被攻破,这么多年了早已覆亡。我自有办法对付那个燕若飞,就算万一暴露,迁一下总坛便是。”

“此地经营成这般模样定然不易。”张宁叹息道。

姚姬道:“不要紧的。倒是你提起的那件事,宣德帝怀疑你的身世,可有危险?凡事一定要早作预防,这是娘让你记住的第一句话,当年若非如此我真会失去你的。”

张宁点点头:“主要是因为有个官员弹劾我的父母并非亲生父母,加上我的籍贯在南京、又出生于建文四年,所以成了别人攻击我的软肋……不过所有人最多怀疑我是建文遗臣之后,没有人会想到身世竟是这样的,连我自己也从未这样想。”

他顿了顿继xù

说道:“其实永乐驾崩后,洪熙朝到宣德朝的皇帝对建文的事已经不再那般看重,但关键是胡瀅搅起了波澜。胡瀅说在太宗灵前闻到过一种很淡的气味,和密查建文下落时得到的线索很吻合,所以怀疑太宗之死是建文遗臣所为;宣德帝年幼时和他的祖父太宗很亲近,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但皇帝也不完全相信胡瀅一家之言,故而我这次下来查辟邪教,主要是为了那种能散发特别气味的辟邪香而来。如果辟邪香没有毒,就可能让皇帝认为胡瀅所言子虚乌有,进而对建文遗臣的防范抵触之心降低;而我又有身世嫌疑,如此一来我面临的危机就减少多了。”

“永乐确实是被毒死的。”姚姬正sè道,“下手的这个人是宦官王狗儿,十多年前我见过他。他本来是咱们这边的宦官,预先设在宫里作为一个准bèi

,前年建文朝的旧人闹起一阵复仇的风浪,上面被迫先后实施了两次。第一次失败,第二次王狗儿得手。”

“原来如此。”张宁低头理着思路,“王狗儿有个干儿子,我倒是和他有些来往。”

姚姬忙道:“你千万不要牵扯进来更不要和王狗儿来往,他不知dào

你的身份,整个天下知dào

的也没几个。除了建文皇帝那边,也就只有我清楚。我有办法帮zhù

你度过这关,以后你娶了杨士奇的养女,好好过rì子。”

张宁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感觉十分异样,这样的感觉又十分陌生。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念想

“你不要什么都顾着我,我心里……适应不过来。”张宁看着姚姬道,“仿佛背了一身罪一身债,不知dào

怎么还、不知dào

怎么赎清,更赎不清。从来没人这样对我,我们毕竟才见第一面。你是辟邪教的教主,你有你的rì子不要只顾着别人而被拖累。”

姚姬的眉宇间忽然露出一丝伤感:“你是嫌我拖累了你么?我本来确是没打算与你相认的,不然二十余年前也不会忍心抛下你。我不是想依赖你拖累你,更不想霸占你,只要可以在心里有个念想就行了。”

“不是我……”张宁一脸着急,发xiàn

自己空读那么多圣贤书、写过那么多文章,愣是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不清……

就在这时,忽然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声音在外面说道:“教主,总坛外面的人聚集在一起了,可能要上山来”

姚姬从翠袖中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抓住张宁的手掌:“你得走了。你先从古寺下面的石洞出去,按我们商量好的说。那些人见到了你,应该不会马上来探个究竟,等人走了我再吩咐教众去把道路堵上。我会设法证明辟邪教和建文朝遗臣没有关系,以及辟邪香没有毒。你不必牵扯进来,过好自己的rì子”

“我要和你共进退,绝不会独自偷生。”张宁正sè道。

姚姬颦眉道:“一时说不清楚,以后你会明白如今建文朝毫无希望,做什么都没用。你的rì子还长,该舍的就舍。你走”

张宁步伐沉重地往外走,走到书房门口又回头道:“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娘。”

姚姬愣了愣,很快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泪光,露出一个微笑贝齿咬了咬朱唇,说道:“永远都不要再见,要见在梦里见吧,要想着我。”她说罢在手腕上一摸,空着手又弯下腰轻轻撩起长裙,从脚踝上取下一条链子,提着长裙快步走了过来,将链子塞进张宁的手里,抬头眼神蒙蒙地看着他:“给你留个念想,记住娘的话。”

张宁紧紧抓住手里的链子,起先还情绪纷繁如麻难以自拔,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仿佛在一团乱麻中找到了头绪。他一狠心点头道:“那我先走了,被燕若飞发xiàn

我和辟邪教有勾结,会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麻烦。”

说罢转身便走,不敢回头再看。

大山中的石路上笼罩着冰凉而湿润的雾,穿梭其中张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和徐文君拿到了被没收的所有物品,畅通无阻地沿着来的路过去。

走了一遭,仿佛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从密道入口打开石板,张宁刚想爬起来,就见内殿的木门外亮光晃动。不一会儿燕若飞等人就拿着火把走到了门口。见到张宁,燕若飞的脸在火光中露出惊喜和意wài

:“张大人”

“出去再说。”张宁故作神mì

道。

跟着燕若飞进来的两个人都提心吊胆的,别说他们,就是张宁刚进来时也有恐惧感。他们听到张宁的命令反而露出感激的表情来,好像在说老子们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

众人从山腰下来,山谷泄风口的风依然很大,张宁一不留神没按住帽子,直接给吹飞了。一块大石头后面避风的人携带这马匹东西跟着离开山谷,到营地上停下来。

张宁直接坐在草地上,一脸的倦意,故yì

喊道:“饿死我了,拿点吃的出来。”

那向导和一干随从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宁,带着敬而远之般的惧意,好像张宁已经被诅咒或者被鬼王上身,不是一般人了;也有人带着怜悯,或许认为张宁过两天就要挂掉,就像以前好奇的探险者进了古寺回去死掉一样。

张宁一面拿着干粮猛吃,一面提起水袋猛灌,满嘴都是食物、腮帮涨得鼓鼓的,衣襟上也弄上了。他忽然伸出脖子好像噎着了,眼泪都冒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燕若飞急忙上来拍他的背:“你慢点,咱们的补给还有很多,千万别噎着。”

过了一会儿,燕若飞才问道:“一整晚张大人在古寺里作甚?下面有密道,您有什么发xiàn

?可让咱们一阵好担心,吴先生已经于昨rì赶去永顺司宣慰使请援救去了。”

旁边有人插嘴道:“是啊,咱们一整晚都换着人在山下守着,盼张大人早点出来。”

张宁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吴庸和詹烛离,他定了定神说道:“当然没见着什么鬼王,你们不要怕,不过是以讹传讹,真有鬼……”

刚说到这里,几个好奇听着的人忍不住又后退了一些。

张宁继xù

道:“不过寺庙下面被我找到了个山洞,我便和文君一起下去探个究竟。哪料那山洞有岔道,咱们火把上的桐油烧完了,光线又黑,路给走岔了,半天没找到回头的路。后来摸了好长时间才侥幸走出来,这是早上还是下午?”

“早上。”燕若飞答道,“你们去了一个半天和整晚。”

张宁叫徐文君把布袋拿回来,说道:“自然不是白进去一趟,我们找到了这东西,一大包,够拿回去交差了。”

燕若飞轻轻打开,拿指头拈了一点放在鼻子前闻:“辟邪香。”

张宁点头道:“现在我们就启程去永顺宣慰使司和吴大人他们会合,再请永顺司派人帮着协助查探辟邪教的底细,不然我们自己这十几个人太少了,又不熟悉当地情形,实乃有所建树。”

燕若飞回头愿望那山间朦胧的古寺,只好说:“张大人所言极是,唯有这样办才好。”

正是清早一天才开始,张宁表示不想因为自己两个人休息而影响行程,当即就收拾营地出发。整晚没有休息着实非常疲惫,又加上晚间情绪大起大落、四处折腾,张宁只觉眼睛干涩浑身无力,jīng神非常不好,便叫一个随从牵马引路,一行人沿着驿道缓行。

一路上张宁显得很沉默,好像情绪不太好。不过数rì过去他和徐文君都没有要挂掉的迹象,也没生病,众人这才觉得他们应该没中鬼王的邪,却不知是不是辟邪香的功劳。

有一晚上,大伙正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搭帐篷扎营,张宁便把燕若飞、詹烛离、杜方等几个人叫进帐内密谈。张宁小声问杜方:“杜知事对辟邪教了解甚多,应该是注意过一段时间了,你可听说过他们的来头底细?”

杜方道:“这个神教没有得到过官府允许,非佛非道更无度牒,大概是从chóng

qìng府巫山县兴起,常年妖言惑众倒卖符水神香,实为非法聚众。但他们人多势众,一府一县官兵之力没法对付,若是朝廷以为患,可让兵部发文到湖广三司法,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协同聚兵剿灭之。”

张宁皱眉道:“我不是问怎么剿灭他们,天下之大,装神弄鬼的教派、占山为王的山寨不计其数,不归咱们礼部管这个,若是越厨代庖,指不定同僚会认为咱们太闲了,没事狗拿耗子。现在我们只想知dào

辟邪教的底细,带领教众的是些什么人。”

杜方尴尬道:“下官确实不知内情。”

张宁听罢叹了一气,颇有几分无奈之情。但他自己觉得微微松了一口气似的。

燕若飞不动声sè地说:“我看这个辟邪教大有蹊跷,既然是一条线索,应该请命放个人在这里,组织一个采访使分司,设法混入他们的内部才能摸清状况。突然派大量的人手去查,他们嗅到敌意,肯定要防备躲藏;这种事只有花时间慢慢渗透,长期才能见到功效,突然派人去查多半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张宁听罢忙屏退左右,悄悄对燕若飞道:“燕大侠,现在不是永乐年间,天下所有的采访使司都裁撤了,咱们敢私设府衙刑堂?胡大人也不愿意这样,除非得到皇上的准予。故此事暂时不要再提,等回京后见机听听皇上的意思再说。”

次rì一早,张宁等人刚上路不久,就遇到了一大队土家人马,大队中的汉官上来见礼,自称是“永顺军民宣慰使”彭定南派来迎接朝廷使官的仪仗。

张宁只带了官府印信,没有携带官服和仪仗用物,便没什么准bèi

的,直接和他们一起往西走。下午到达了福石城,据汉官城这座城池便是永顺司的治所,城南有紫金山,城北有若云书院,彭氏家族的继承人不仅会说汉话识汉字,据称还会写诗。而在紫金山和若云书院之间的雅草坪上就是永顺司军政一体的衙门治所,本地人称为宫殿,衙门后面是宣慰使的寝宫。这里实jì

就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小王国,长官是土皇帝,过着皇帝般的生活实属正常。

一进福石城,只见各族百姓穿着民族服装,不少人穿戴着银饰,如同过节一般夹道欢迎,还有那苗人小娘子上来送花。这场面让张宁感觉仿佛自己是来友好访问的外宾。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怨天尤人悲天悯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怨天尤人悲天悯人

张宁等人受到了永顺宣慰使的盛情款待。宣慰使老彭在大明官僚体系内是从三品的官,军政一把抓;而来的人最大的品级是张宁从五品,整整小了四级。但张宁不仅是汉官,更是zhōng

yāng朝廷下来的使者,在此时的官本位**制度下,老彭必须把京里来的官当爷爷供着,不然就真不懂国情了,老彭显然不是那种人。

大殿上歌舞升平,极具民族特别的服装和音乐、带着异国风情的舞蹈,美女们翩翩起舞。

老彭是个清瘦的中年人,气sè不太好,皮肤蜡黄印堂发黑,但笑容还是很亲切的。他坐在中间主人的位置上,一面端酒碗陪酒一面笑道:“咱们土家人待客都要用碗,别无他意,这样是诚心。常德府来的何医官刚来那会儿也不习惯呢,哈哈”

张宁和吴庸等人也端起酒碗,他也笑脸道:“我酒量不太好,但彭大宣慰使如此盛情诚心,怎么也得拿碗干了……”话还没说话老彭就仰头先喝,放低姿态道:“先干为敬,以尽地主之谊。”

老彭指着食案上东西说道:“这是盖碗肉,面上是一大块肥肉,贵客要是吃不惯,下面有jīng肉和排骨,咱们永顺司的地方风味,别处可吃不到,来尝尝……糯米粑也是待贵客必备之食。”

张宁遂夹了一块糯米粑,马上瞪大眼睛故作夸张的表情:“唔,好吃真香,永顺司是山青水绿还有美食的好地方,正是彭使君治理得当。”

老彭一听十分开心:“这糯米粑的作料是用豆子先炒熟,再用石磨磨成粉,和以糖分芝麻等物制作而成,自然香甜可口,我也爱吃这个。哈哈,待贵客归去凤池,见着天子也可以说叨说叨咱们永顺司的美食,皇上要是想吃了,咱们派人进贡到宫里去”

张宁略微一想,便忙说道:“当今天子仁德爱民,可能就算想吃了,也会说永顺司到京师路途遥远,会加重地方官府和老百姓的负担,忍着嘴馋不让人进贡。”

老彭立kè

深情地叹道:“天下子民得如此君父,幸甚幸甚”叹罢又热情地说:“你们都随意用膳,怠慢之处别往心里去,就当是回家一样。”

这种热情洋溢感情十足听着舒坦的酒桌话,张宁倒是听得习惯了,以前只当是一种交际技巧、人之常情,反正在酒桌上就算好得像亲兄弟、下了酒桌还是各自顾着各自的利益和好处。好友也罢同僚也罢,多是如此。可今天却听得额外刺耳,虽然面子上没表现出来。

忽然又想起了姚姬,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是那样,可以为了对方牺牲自己的利益。

在张宁和周围人互动的生涯里,上善的关系互利共赢,下策勾心斗角尽量损人利己。世人没有欠自己什么,所以不怨天尤人;自己不欠世人什么,所以不悲天悯人,所以轻松洒脱。他从来没觉得人和人之间这样有什么不好,所以一时间心里真的很不适应,很是挂怀。

怀里的足链一直是暖暖的,它被张宁用体温藏着。她说,给你留个念想。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过上好rì子,怎么做才能看到你发自内心的嫣然一笑,不然那如花般笑容里的忧愁会刺痛我的心。如果可以,我愿意燃烧自己,照亮她和小妹的世界,只要知dào

该怎么做。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燕若飞的声音:“歌舞升平的酒肉宴席,不知要闹腾到何时,大人找机会给彭使君说说正事,咱们不能在外耽搁太久了。”

张宁回过神来,转头低声道:“刚来时在殿上见面,我就说过到永顺司的目的,宣慰使自有打算,我们不好催促得太紧。这场盛情宴请,先领了情再说,关系搞好了也好协作办事。”

这时殿上换了一波舞女,一个个年轻漂亮身材婀娜,定是从各地挑选上来的小娘。她们头戴银链圆帽,手臂腰上也装饰着银饰,跳动起来哗作响,最吸引张宁注意的是她们身上的衣裙很特别,上身用草叶子编的抹胸,下身穿的草裙,其余的地方都是光的,肚脐都在外头。舞蹈灵动青chūn,十分养眼。张宁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草裙舞”,真是很熟悉的一个词。他便转头说了出来,对老彭说自己曾经听说过这种舞蹈。

……等宴席结束了,太阳已经挂在山顶,就快要下山了,今天怕是办不成什么正事。彭定南请他们在礼官休息,又说吃了酒肉晚上可以喝些清淡的膳食开胃,推荐了一种特sè叫雀蛋米酒。张宁以为又要喝酒,后来才知dào

米酒其实是一种米发酵的醪糟,把雀蛋煮在里面,根本没什么酒味儿,本来就稀薄的酒jīng都煮散了。

张宁趁彭定南一众人亲自送过来,便再次提了一下正事。彭定南一口答yīng

下来,马上就去安排人手,一切包在他身上。

及至晚上,张宁叫人烧热水刚洗完澡想睡觉,房间里就进来个穿草裙的小娘,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张宁愣了愣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道这个老彭真是够意思够诚意,吃喝玩乐能想到的都不吝啬。

起初在大殿上跳舞时看着好kàn

,单独一个人又脱离了舞台,张宁发xiàn

长得一般,皮肤不怎么白皙,有点黑可能是太阳晒的,胜在年轻光滑。她抬起头生涩地说:“我会说,汉话。大王让我,侍寝。”

张宁在路上走了多rì,累得不行,实在没什么心思,而且转念一想:自己代表的是朝廷官僚,朝廷的形象怎么样倒也顾不上,反正他也不是对皇帝多么忠心、嘴上喊得好而已;可自己是汉官,还是要维护一下本族形象的,不能太荒yín了。

他正想婉拒,不料话还没说出口,那娘们突然把抹胸取了,**露了出来。正道是男不露财女不露nǎi,那玩意确实能让人产生邪念,张宁一时有点冲动。脑子里忽然露出一个场景:把这娘们绑在椅子上,挑逗她,分开她的大腿玩弄她,看她羞耻的表情中带着的**,甚至哀求自己与之亲近。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他不是完全没有自制力的人,真那样干了,被这陌生又不了解的娘们传出去,非得沦为当地的笑柄。

他便做出一副连自己都感觉假仁假义的表情:“你回去,我不需yào

你侍寝。你就回禀,朝廷三申五令官员要尊礼守法,汉官不敢违抗朝廷法令。”

小娘们听罢倒有些失落,依依不舍地走了。

张宁知dào

她很“看得起”自己,并非自己的仪表和谈吐等等,最重yào

的还是身份,体制内的官籍,这种身份在普通人眼里社会地位很高。人们总是会分三六九等,让一部分得到优越感。而张宁能做的只能遵守这种规则,尽量让自己不要低人一等,从来都觉得能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而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这种不合理的规则,或许感觉无能为力吧。这种等级的能力怎么能为姚姬做出有用的事……他意识到自己的思路一直都围绕着她,没法停止。

她说,永远不要再见,要想着我。

这仿佛是一句咒语,张宁觉得很可能就成了真,自己无能为力。有些时候,无论你有多大的抱负、多么有激情,要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最终会发xiàn

这样无能为力,然后就故作成熟老成地装比、感叹岁月如何如何人生如何如何……很多人称为三分钟热情,按张宁的想法就是“鸟用没有”。

永顺司的礼部行馆睡着不踏实,睡在陌生的地方张宁都会有这种感觉,不过因为太累很快就睡着了。

次rì彭定南的安排是邀请他们去逛逛若云书院紫金山等地方,游玩一番,下午狩猎,晚上吃野味。但张宁担心燕若飞等人回去说自己故yì

怠慢正事,导致一无所获。他当即就婉拒了彭定南的邀请,说要在礼部行馆给朝廷写奏章,午饭也不去宫殿里吃了。又好言道:“昨rì盛情难却,我不愿拂了彭使君的好意,但今rì真不能再去狩猎了,恕公务在身,迫不得已。待往后张某人解袍归田,不在君父跟前效力时,我一身轻松来永顺司游玩,彭使君可记得我,那时候我一定不敢使君之好意。”

彭定南忙一脸真诚道:“好说好说,看来我们只能等张大人荣归桃源那一天了。”

此人确实有些能耐,说话时给人热情真诚的感觉,丝毫看不出他有诸如“你都没官没权力了,老子还鸟你个屁”之类的想法。

彭定南沉吟片刻,又忙道:“对了,我一早就派了彭家的人亲自督办张大人的事,一准拿了辟邪教的人回来让张大人审问。”

“那下官便静待佳音。”张宁道。

回到行馆,吴庸提醒道:“据说彭氏也有人加入辟邪教,这事儿让他们单独去办感觉挺不靠谱。”

张宁道:“这地方归他们管,咱们不好插手,先瞧瞧情况再说。”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章 变化

彭宣慰使待客有道,可惜办事好像没什么门道,进展相当缓慢。吴庸私下里建议道:“万一查不到什么,回去可以把责任推到姓彭的身上,就说他的人加入辟邪教阻扰办案。”

张宁伸手差点去捂他的嘴,瞪眼道:“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万一被人听到了,你想活着回去?况且……就算他办事不力,咱们看在刚才那一场宴席上,话也得往好处说。”

“是是,下官一时糊涂。”吴庸忙道。也不知dào

这厮是不是故yì

的,吴老表以前干南直隶采访使,张宁觉得很有分寸的一个人。

总之别说是彭定南,就是身边的同伴也不是完全能信任的,各有各的立场,不过通常情况下还是自己人,比如张宁失踪在古寺时他们会担忧。这种关系实属正常。人不是一定要用完全可以信任的人,只要利益不冲突就可以在一起;否则连皇dì

dū无人可用,庙堂上说得比唱的好听、出口成章的人,有几个是会不顾一切完全为朱家天子的利益着想的?建文朝文武千官,投降的比被害者肯定多、被害者也很多是要投降但还是被斩草除根,上下五千年就没几个方孝孺。

彭氏的人马陆陆续续抓了几个所谓教徒回来,全是基层跟着混饭吃的角sè,一问三不知,杀了他们都没用。这种情况张宁是不急,其他人有点急了。

过了三天,彭定南高兴地来找张宁他们,说是有重大进展。等他们赶到关押人犯之地,这才知dào

,原来宣慰使在一条路上设伏,截获了一封密信。密信加注了辟邪教护教的印信,其中还用了一些暗语,内容大概意思是上头把宝库藏起来了,可能想携款逃走,让收信的人召集人马去把上头的人堵在总坛,并设法找到把财物弄出来大家平分云云。

张宁初时有些震惊,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封假信。且不考lǜ

“上头”也就是教主不可能贪点钱想跑根本不可能,就说辟邪教本身,它实jì

是建文朝的旧人控zhì

的组织,高层的人脉和建文党羽千丝万缕,她们绝不敢擅自对作为建文帝嫔妃的教主造反,否则这些人根本没容身之所。

天下很大,但人其实很渺小,有个立锥之地就不容易了,要混出头做上一个圈子的上位谈何容易,那几个掌权的护教绝不会放qì

自己拼搏生存多年的位置,也很难同心同德联合起来干冒险的事。这些人肯定没有什么清白合法的家底,失去了辟邪教又是女的,活下去都很困难……就像赵二娘当初被家里赶出来,只能去做低级jì女,一天接客二三十人;还有张宁自己,算是有一个好出身,若不是以前的张宁寒窗苦读十几年熬着寂寞熬着清苦,哪里能有今天?

张宁看出蹊跷,认为这封信是姚姬故yì

漏给官兵的,目的就是帮张宁找理由。既然辟邪教上面的人在争夺财产,就不可能是受某些人控zhì

的神教,理由正如张宁心里想的一样……而且这封假信在朝廷里的可信度还比较高,谁会认为张宁和辟邪教有勾结?没有勾结又怎么如此巧合,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教还能对官府的动向了如指掌?就算他的身世有疑,但没人会觉得他已经和建文党羽联系上了,否则在永乐朝时做采访使也没那么得力。

不过燕若飞私下也提出了疑点,认为彭氏大股人马出动,有可能是辟邪教闻到风声,故yì

误导视线。他这么说完全可以理解,毕竟燕若飞是胡瀅的心腹,立场不同,而且他说的也合情合理。

吴庸也说:“彭氏办点正事拖拖拉拉,我也认为凭他们查不到这么重yào

的线索。”

张宁道:“无论如何,这封密信就可以做交差的物证,总比一无所获回去要好。不然各位说说,咱们现在有啥办法去查?”

吴庸叹道:“燕大侠说得对,这事儿真得需yào

直接驻一个采访使,慢慢渗透才有能进展。靠永顺宣慰使司根本靠不住。”

张宁道:“说得有道理,可现在谁来任命采访使?先帝下旨裁撤,今上又没传谕恢复,况且就算进驻采访使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咱们能在此耗一年半载?总得先想个办法回禀,奏章也得写。”

燕若飞沉默了许久,说道:“要不张大人和吴大人先回京,我随后再跟上来。”

张宁摇头叹息道:“毕竟你是胡大人家的人,我的话在你面前不管用。”

“在下绝非此意……”燕若飞忙好言道,“此次查案,全由张大人主持,在下一向听命行事。若是张大人执意要在下一同草率回京,在下无抗命之理。”

燕老表说得好像很客气,词儿里却带刺。什么在下、听命行事的,他是铁了心跟胡瀅,根本不怕张宁这个所谓主持大局的上司给他穿小鞋。这家伙做派像个江湖人,其实很懂官场,上头没人他不敢软磨硬顶。

话说到这份上,张宁便只好说:“那行,你可能还想亲自去查那古寺,里面岔道很多,千万别迷路,咱们可不会回来找你。”

燕老表抱拳道:“在下谨记张大人所言。”

商量定,张宁便向彭定南讨来了密信,并夸赞感谢他的帮zhù

后辞行。

彭定南派仪仗人马相送出数里,大队回去时又留了一队兵马“护送”出境,说怕朝廷的官在永顺司地界出事儿担当不起。这倒是苦了燕若飞,相当于被人带兵驱逐出境,然后才能私自折回。

张宁对他执着要查的事不怎么看好,随从没有他的忠诚立场,可能不愿意代他进古寺拿xìng命开玩笑,要去只有他自己去。辟邪教总坛早就有防备,他一个人进去很可能真得死在里面……这就怪不得张宁了,张宁已经厚道地提醒他有危险。

……回去的路走过一遍,又不用再打探事情,走得就比较快。张宁在驿馆休息时,每天抽点时间来写奏章草稿,预计到京时可以准bèi

完毕。

一篇奏章洋洋洒洒好几千字,张宁并不是存心累述,尽量用简洁的字句来描述事情原委,不过描述得比较详细。主要内容无非两样:第一香灰没有毒,第二辟邪教和建文党羽没有关系。

香灰无毒,有从底层教徒手里取来的物证,又从一间人们不敢进的古寺里获得了大量实物,全都无毒;接着把从杜方知事那里获得的信息,选了一婿来作证,描述了辟邪香的两个作用,故弄玄虚驱鬼、防当地吸血虫当神符卖,官府里没有谋财害命的记载。

和建文党羽没有关系最大的物证就是永顺司宣慰使查获的密信,结合对辟邪教的来历、活动情况,阐述他们以蛊惑人心敛财为目的的本质,和山匪相类。

路上半个多月,张宁已经字句修改润sè通顺,一到京师便回家忙着誊抄,接着换了官服就去礼部和胡瀅碰面打声招呼,便直接去午门递奏章去了。这种奏章不能通过通政使司搞得满朝皆知,直接呈送皇帝是得到允许的,并不算破坏规矩。

高大的皇城,红墙黄瓦,门口站着一动不动的军士,城上还有官兵来往巡逻。张宁也站在石板上,尽量保持着严谨的站姿显示自己对皇权的敬畏。

深秋初冬的天气,站得久了张宁竟然出了一身细汗,起码有一个时辰以上。当文官有时候也是一件体力活……偶尔还得抗揍,被廷杖的也不是没有。皇城侍卫也没人搭理他,或许官员屈服在皇权下的场面他们看得多了,大伙都比较淡定。

这就像高大的宫室城楼,想推倒很难,如果要倒了想扶住也很难,所有人都在里面挣扎。

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见着一个太监拿着拂尘迈步出来了,太监从甬道里面径直走到张宁面前说道:“口谕。”张宁只好跪倒在一个太监的面前,没办法想当初连朱瞻基都跪过。

太监尖声道:“朕听说还有一个人没回来,先等一天,明rì下午叫胡瀅和张宁一起来承天门见朕。”

张宁忙道:“微臣遵旨。”

太监这才把挺直的身板松懈下来,上来扶起张宁好言道:“张员外郎路途劳顿,先回去歇着吧。咱家这还得去礼部给胡侍郎传一样的口谕,失陪了。”

张宁他扶的时候将一颗金珠子塞在太监的手心里,从永顺司离开时老彭送的“地方土产”里挑的。太监倒是愣了愣,大约此前的太监权力不大很少有文官甩帐,不过太监还是会心一笑,没有拒绝,实在很隐蔽的方式。

忽然之间张宁觉得自己出京这一趟回来改变了不少。

他遂慢吞吞地迈着发麻僵直的腿一边走一边活动,心里琢磨:朱瞻基是怎么知dào

燕若飞没回来的?京里厂卫众多他倒是知dào

,不过具体是怎么让皇帝获悉倒不好猜测。

正想着这事儿,忽然一辆马车在张宁的马边停下来,车帘拉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丑脸,不是王振是谁?张宁一时间倒是有点担忧,估计是确认自己的身份后更心虚了,也可能是刚才口谕里的那个细节影响了他的情绪。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到底是要走还是要让?”张宁对马车上的人说道,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王振对这种小动作非常内行,一瞧就明白了,忙说:“您是当官的大人,先走先走。”

张宁遂叫马夫牵着马继xù

前行,到了正觉寺门外,他便对马夫说道:“你先牵马回去,我进去烧柱香去去晦气。”

正觉寺里有和尚,也能现场买到香,价格比市面上贵得多,不过香客们掏钱给寺庙也算是积德行善,所以卖香烛油等物也是正觉寺的一大收入。张宁便掏了些铜钱,随意买了点香到正殿里点上拜了拜。

寺庙里人很少,大约这个时间段官吏还没到下值的时候、普通百姓各有各的事,又是下午,张宁只碰到两个来拜佛的陌生妇人。

他在寺庙里呆了一会儿,果然就见王振走了进来。张宁遂走前面沿着正殿屋檐转过墙角,等着王振过来,便小声道:“刚回京,可能有厂卫盯着,谨慎些好。”

“平安兄说得对。”王振忙点头,“此次出京有何进展?”

王振说罢没听见吱声,便去瞧张宁的脸,只见他垂头皱眉想着什么的样子。过得一会儿,他便把手伸进袖袋,拿出一张纸来递过去:“这个你拿着,看完就明白了,不用细述。”

王振一时好奇忙打开瞧了一眼,脱口道:“草拟奏章……平安兄的亲笔?就是刚才你到皇城呈送的那份奏章么?”

张宁点点头:“一字不差,不过这一份字迹比较潦草,涂改过一些字句,将就着看吧。”

王振的脸顿时露出异样的红光来:“干爹说了,上回的事真是靠了平安兄,不然咱们可得吃个糊涂亏。你放心,干爹是个厚道人,也是个明白人,肯定记得平安兄这份情;就连咱家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谁对咱们好谁对咱们坏,咱家分得很清楚而平安兄就是对咱家好的人”

靠说得这么基情四shè,张宁一时有些不适应,主要因为原本就厌烦王振这家伙。张宁便正sè道:“王兄用不着这样说,这世上真对自己好的人只有父母和最亲近的人,其它的关系,还是淡点好。”

“也是这么个理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嘿嘿”王振高兴道。

张宁一听,知dào

他没听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自己的意思其实是世人谁也不欠谁,都是为了利益,如果能互利共赢自然能交好、没有实质矛盾只要言语投机也能结交,利益一靛突就说不清楚了……就像胡瀅,当初和张宁的关系也还不错的,又是永乐时代一起过来的,算是老交情,胡瀅也有心拉拢过张宁为盟;结果呢,一件香灰案,什么都荡然无存。

“此地不便久留,我便不多说了,先告辞,后会有期。”张宁抱拳道。王振也急忙藏好那张纸,拱手回礼。

张宁遂步行回家,发xiàn

小妹不在家里,赵二娘说在罗幺娘家里还没接回来,徐文君已经扔了。

他便径直回自己的卧房,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路上颠簸,回来又在皇城正门“站军姿”站了一个多时辰,着实有些累了。但思维却相当活跃,挂念的事儿太多。

赵二娘沏茶进来,说了几句他走后家里的情况,但见张宁支支吾吾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脸的疲惫,她便在身后做了个鬼脸,知趣地走了留他一个人静着。

诸事牵挂,脑子里冒出来的最清晰的事还是刚才把奏章草稿给王振的情形。当时在脑子里过了两遍就下决定了,这其实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倒不是因为张宁草率决定,他心里清楚,无论权衡多久最终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王振是王狗儿的心腹,与王振勾结实jì

就是和王狗儿结盟,内外勾结被查实了肯定很严重;又把奏章原稿授予王狗儿,总之张宁是牵连进去、陷进去了。

他也没后悔这样做,如果是出京之前肯定会顾忌诸多,而现在他不愿意置身事外。无论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先试试再说;而今王狗儿遇到危机,他毒死了永乐帝肯定提心吊胆,这时候张宁支持他就是一种投资,帮他渡过难关,正是雪中送炭之时,张宁将来能多一份能量。

一个空灵的声音轻轻响在而侧:你是怨我拖累你?

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那根足链来瞧,偏西的阳光正好在窗前,阳光下竟然能发出五sè光彩,十分漂亮。张宁细看之下,只见金链子之间镶嵌着许多多面形的宝石,所以被阳光一照才能五彩缤纷。这条链子肯定是贵重之物,价值不菲。

张宁一面看一面想着它戴在脚踝上的样子,过得一会儿,便转身去箱子里翻找,从一个上锁的盒子里拿出了一个菱形红绸小包,是个吉祥符。

他琢磨了片刻,觉得把这个吉祥符穿在那条链子上,既便于保存又像一条项链一样。有时候他一个人呆着确实会干一些无聊事,现在正是如此。他便找出一把削瓜果的小刀子出来,在绸包上弄个孔,捣鼓着把链子穿上去。

不料刚弄好,忽然就听到了“嘎吱”一声掀门的声音,他急忙把东西放进怀里,可惜晚了一点,已经被罗幺娘看见了。罗幺娘顿时一脸生气,走了过来伸手道:“拿出来。”

张宁立kè

想起以前在马背上的场景,她气愤地夺过张小妹的抹胸使劲撕,吃nǎi的力qì

都要用出来了,然后当垃圾一样扔掉。张宁想到这里如何肯交?他瞪目道:“你要来何用,又给我弄坏?好好的东西你干嘛破坏,没事败家么?”

后面张小妹也看见张宁的红绸包了,她当然明白是谁的东西,脸sè顿时一红,低头看着脚。徐文君则用同情的目光看过来。

罗幺娘生气地说:“什么人送你的,你出去一趟是不是在外面和什么女人来往?你给我拿出来。”

张宁拉下脸道:“反了不成,这家里究竟谁说了算?夫妻尊卑都搞不清么?”

“我还没过门呢,你就这样”罗幺娘哭丧着脸,“就这样勾三搭四的”说罢转身就拂袖而去。

小妹回头看了一眼,急忙跑上来就拿软软的柔荑拽住张宁的手:“哥哥,你怎么不和她解释解释?看把人气走了,赶紧追回来”

张宁经她一提醒,想起不仅有链子还有绸包,绸包不是小妹给的么?这事儿完全能说清的。想罢急忙追了出去,刚出门走到屋檐下,就看见罗幺娘正磨磨蹭蹭地还在洞门口,她恰巧回头来看,又不巧和张宁四目相对,遂一扭头疾步出门了。

张宁忙提起官袍下摆跑了几步,追到月洞门喊道:“给我站住”

罗幺娘真就站住了,回头愤愤道:“你还那么凶,难道是我做错了不成?”

“东西是小妹给的,不信你问她。”张宁道。

罗幺娘愣了愣:“她给你那东西做什么?你在京里不是每天都能见?”

张宁道:“前年我参加乡试后不是遇上了灾祸?小妹给求的符,我一直拿它保平安呢。刚才你那副急sè的样子,交给你还了得,肯定给撕坏,我的平安不是没了?”

罗幺娘那么大个人,毕竟是娘们,几句话就给哄好,她安静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才急sè”她顿了顿又道:“你真是……一直想着你家小妹,出门几个月可曾想过我?”

张宁见她好了,便说道:“回院子再说吧,叫人看见咱们吵像孩儿一般一会好一会坏,也不怕人笑话。”

罗幺娘遂跟了上来,进了内院便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人家问你呢,想没想我?”

“想……”张宁无奈道,“反正我会迟早会娶你过门,都说定了的,你还没事闹腾什么?”

罗幺娘不满yì

道:“现在你就厌倦人家了?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张宁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哪里厌倦你了?我从来都觉得幺娘是很好的一个女子,而且已向杨大人下礼,难道咱们没事就出尔反尔?”

“就因为这个?”罗幺娘总觉得不太满yì

,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黯然道,“你说得也对,好像成亲都是这样子的。”

张宁耐心地好言道:“想通就对了,古时男耕女织,今时男主外女主内,众人都是如此,各尽自己的责任过好rì子就行了。你也改一改脾气,醋劲那么大,你看官僚富商,几个没有小妾的?咱们家要**特行,我也不是清流派的人。”

“我何曾允许你纳妾了”罗幺娘感觉自己上当。

张宁小声道:“人跟着咱们过活,和家里人一样,又进出卧房铺床叠被,不是妾你当人是什么?妾室又不会抢你的位置,你cāo什么闲心。”

“好……吧。”罗幺娘道,“我退让一步,但是以后这种事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我觉得人还行,你才可以。”

“自当如此。”张宁随口道。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揉揉能变大

留罗幺娘吃了晚饭才把她送回去。张宁一回来就开始整理证物和思路,皇帝口谕明天下午去御门面圣,胡瀅也要去,得先顾着准bèi

这头。想起来真zhèng

被传诏面圣还是头一回,虽然去南京迎驾时见过朱瞻基,但那时候朱瞻基还不是皇帝也没有天子仪仗威仪,宣德刚登基那会儿张宁又被故yì

冷落,所以从没进宫见过皇帝。好在张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里虽多少有些紧张但想着只要小心礼节对答流畅,问题应该不大。

永顺宣慰使查获的密件在张宁手里,他先检查了一遍拿信封封起来,又提笔写了几个字作记号,明天要带上,皇帝一问、直接可以拿来佐证。还有一大包辟邪香,无须提着个包裹进宫,只要带一点样品就行。他便四处找盒子,却发xiàn

房间里没什么合适的小容器。

他想起女人装首饰或胭脂水粉的小木盒挺合适的,唤了几声赵二娘没人应答,便起身自己去拿。小妹的房间就在旁边的西厢房,他见窗户亮着灯,就走过去敲门。里面小妹喊了一声:“进来,我正等着呢。”

张宁听罢便推了一下门发xiàn

没闩,径直走了进去,左右一看梳妆台没在外头应该在珠帘里的暖阁,便伸手挑开帘子走进去问道:“小妹,你有那种装……”话还没说完,忽然发xiàn

屏风上搭着衣裙,还有一阵淡淡的白汽从里面冒起来,他咯噔一声:小妹在洗澡。

“哥哥……”小妹听到张宁的声音就开口唤了一声。

“我不知你在沐浴更衣,等会再来。”张宁忙往外退,刚想出去,从半掩的门缝看出去只见赵二娘正向这边走来。张宁顿时头大,忙又退了回来吩咐道:“别嚷嚷,也别说我进来了”

他慌忙左右一看,哪里顾得许多情急之下想床底下躲,不料床脚太矮,根本进不去一大个人。他慌神了,忽见屏风后面有个衣橱,忙转过屏风走过去。只见张小妹正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无辜地看着他,露出水面的颈脖肌肤雪白,荡漾的水波下面的风光也若隐若现。

她说道:“你先看人家洗澡就先说一声嘛,又不是不让你看,但刚刚我喊了赵二娘拿东西进来,起先忘了,被她撞见了多不好。”

“她已经来了。”张宁忙打开衣橱钻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果见赵二娘进来了,拿着一个东西放在边上,笑道:“这东西可不便宜,和了海珍珠……啧啧,小妹的肌肤滑得,以后别用什么皂角一类的东西,平白糟蹋身子。”

张小妹道:“人家有你说得那么好么?”

张宁心道:和她废话什么,赶紧打法走

“我真没有乱夸呢。”赵二娘笑嘻嘻地说,“要脸蛋有脸蛋,有身段有身段,皮肤像缎子似的。东家也长得好,你还能生得不好么?”

小妹倒是没说不是亲妹妹之类的,她实jì

上很机灵的一个姑娘,不过她被人一夸好像高兴起来,佯作谦虚道:“可是我的胸好像小了点,没你的大。”

“你年纪还小,等出嫁了,被男人每晚揉揉,还能长大。”赵二娘道。

张宁:赵二娘这娘们给小妹灌输些什么玩意?

“真的?”张小妹一本正经道。

赵二娘说道:“我骗你作甚,我的就是被摸大的。要不我给你摸摸。”

“不要”张小妹娇嗔道,“人家不想随便让人摸,女的也不行。赵姐姐先出去,我洗完澡和你说话。”

赵二娘笑道:“嗯,我去东家房里瞧瞧,帮你拿东西去了,一会儿他找个人都找不到。”

等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张宁才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好气地说:“你别听她的。”

张小妹红脸道:“人家都被哥哥看光了。”

“我没看。”张宁道,“我过来找样东西,那种小木盒,别太花俏的,拿来装东西……今晚的事别说出去,谁也不行,我不是故yì

的。”

小妹道:“知dào

了,上回你摸人家的胸胸,人家也没说,秘密。”

张宁心道我啥时候摸过她的胸?她光着身子,他也不想在这里胡扯太久,赶紧去梳妆台上找东西。小妹在后面说道:“铜镜后面有个木盒,哥哥看行不。以前方姐姐送了对金镯子,我买来装镯子的。”

果然在铜镜后面找到个木盒,张宁把金镯子倒出来,拿了盒子就走。在门窗后面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才悄悄走出去。

内院里很安静没几个人,主要因为不允许男仆入内,徐文君可能已经睡了,院子里剩下的一共就只还有三个人。张宁径直回自己的房间,果然见赵二娘在自己屋子里。

他准bèi

干的事是收拾明天上殿要的东西,小妹那里拿的木盒子怕被赵二娘瞧出蹊跷,张宁做贼心虚,便道:“起先我就洗过澡,一会儿也不用打水洗脚,没什么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忙着东西收拾好,他便出房门准bèi

去厨房找点冷水漱口洗手,然后睡觉。回来后的第一条晚上,确实有点疲惫了,明天倒是睡晚点起来。

返身回到房间时,只见小妹正在里面收拾桌子,他便诧异道:“都要歇了,小妹还过来作甚?”

“想问你几件事。”小妹抬头看着他说,“平rì晚上哥哥都不来我房里的,今晚来找什么盒子,莫名其妙的,你是不是故yì

想看人家?”

张宁想解释,忽然想起在辟邪教总坛的难堪事,也学着姚姬的处事方法道:“别再提了,回去歇了吧。”

“那么久没见着哥哥,明早你又要出门把人家留在家里。我要多呆一会儿”张小妹撒娇道。

张宁只好坐下来准bèi

和她闲聊一会儿,也招呼她过来坐。她在书案前坐下,还是像以前一样拿手撑着下巴,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前年送你的那样东西,没想到你还留着。”

“嗯。”张宁随口应了一句。

小妹又喃喃道:“你一直想着人家,为什么不告sù

我?”

张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也没用。”

“我又不是你亲妹妹。”小妹看着他说道。

张宁道:“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妹妹没什么两样,况且世人都当你是我的妹子。”

“哥哥好久没有捂着人家的手了,哥哥的手又大又暖,我想要……”小妹娇娇地看着他说。张宁便沉默着挪了挪起来,轻轻拉着她的手捧在手心里。

小妹顿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眼睛如同那月初明媚的月亮湾,看着张宁心里头相当舒坦,他最喜欢看着自己爱的人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若是有一天姚姬也可以,张宁觉得真没什么遗憾了。

“我还想哥哥抱抱。”小妹撒娇道。

此时此景张宁的心情变得干净而美好,院子里又那么静,他情知太过暧昧又觉得没什么,遂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小妹便高兴地唤了一声哥哥,扑到他的怀里,脸颊在张宁胸膛上轻轻磨蹭着。张宁闻到一股子清清的香味儿,清香里夹杂着一点花香,应该就是刚刚她沐浴抹的什么东西。

她惦记脚尖在张宁耳边悄悄说道:“罗秀在咱们家的时候,哥哥把她哄好了,但是她好像还是不太满yì

。”

“好像是。”张宁道。

又听得小妹好听的声音道,“哥哥少给一样东西,所以她才那样。”

张宁细细一回味小妹的话,觉得大有含义,嘴上道“人小鬼大”,心里也寻思:那种东西就算是男的花言巧语说出来骗人的,她听了也会发自内心的高兴;女人之常情,像罗幺娘又不缺吃不缺穿,她反而就在意那种梦一般的事物……自己不是说不出来做不出来,哄女人还算简单的事信手拈来而已,却不知刚才为什么没有那般对待罗幺娘、自己的名正言顺的女人。

或许是因为亏心:许多事让罗幺娘蒙在鼓里,万一自己栽了对她岂不是很不公平?可又怎么能告sù

她呢?万一罗幺娘对杨士奇泄露了怎么办,杨士奇毕竟当女儿养了她那么多年、肯定是她很信任的人。这事儿一旦搞砸了,不但会失去杨士奇这颗大树,还会反过来遭到杨士奇极其同僚的打击。反目成仇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心里一阵愧疚和难受,耳边又传来小妹的南京腔:“哥哥把那种东西都给我了,又藏起来。你分一些给罗秀吧,我觉得她人好。”

“小傻瓜。”张宁轻轻把她推开,眉头微微一皱,“我是不是没当好哥哥?”

小妹翘起嘴来,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又要教xùn

人家了。”

“算了不说也罢。”张宁感觉倦意愈浓,大约在自己家里身边是亲近的人,太过舒适太有安全感,很快就生出懒懒的感觉来。

小妹忽然认真地说道:“我想哥哥的……人,可以吗?”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欺欺人的敬畏

窗子没关,深秋的风裹挟着打霜的味儿时起时落,把书案上放在瓷盆里的白蜡烛的火焰吹拂得摇曳不定。张宁见小妹身上的交领外衣松散地披在身体上,便伸手给她往中间拢了拢,他的脸映着摇曳的烛火,也仿佛变得yīn晴不定。

他没注意,每每这样细微的关怀更是在诱惑着别人慢慢坠入深渊。他的脸仿佛很平静,却有带着隐忍,张小妹又想起他看着那祥符的表情,也是这般模样。

有些事不必说出来,放在心里就好了。小妹无辜地看着他:“哥哥,我好像说错话了,刚才……”

她的脸颊上升起一朵红晕,一时没忍住说得太直白了,她顿觉一阵羞臊,遂低下头捏着衣角。张宁见状说道:“没外人,说了就说了吧,不用惦记着,时间不早了回房歇息,哥哥明天还有要紧的事,听话。”

张小妹低头磨蹭了好一会儿,只得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她是有经验了,通常这种时候都不会有什么结果,唯有失落;不过有一回例外,就是在南京时家里人都逼着她嫁出去,她忍不住任xìng了一回,果然哥哥还是宠着她的,不仅依了她的无理要求还把她带到了京师来。如若不是她鼓起勇气胡闹,现在哪能在这里听到哥哥耐心地哄着惯着,哪能被他握着手心,还能抱抱呢?

想到这里,张小妹低落的情绪再次升起,忽然抬起头说道:“哥哥自欺欺人”

张宁见她愤愤的样子,便脱口问道:“为啥这么说?”

小妹说道:“你明明舍不得人家,还老是装出一副好人君子一样,不是虚伪、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任谁被揭短也不好受,张宁也不例外,他有点生气地说:“小妹难道觉得哥哥对你好都是假的?”

小妹见他情绪微微激动,不再像平时一样非要淡定,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来:“那我问你,你老是说我怎么怎么样成亲生子才好,你倒是自个想想,真舍得把我嫁出去当别人家的人?你不难受么?”

“我……”张宁一语顿塞,愕然看着她。

张小妹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万一哥哥当宝的人,人家当根草一样嫌弃,你只能干着急,那时候你会后悔罢?”

张宁正琢磨她说的事,思路一下子反被套进去,不禁后退了一步好像可爱的小妹会欺负自己一样,他底气不足地说:“……不过给你选个好人家,应该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小妹本就是招人喜欢的姑娘。”

“哥哥在怕什么?”小妹又逼近两步,撑起来的柔软胸脯几乎要贴到张宁的身上。她又说道:“你离京时,我和罗秀在一起,在杨家见过一个姓董的公子。他向杨家的人打听我的来历呢……哥哥那么舍得,也帮我打听打听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张宁果然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一种雄xìng本能仿佛自己在受到挑zhàn

,脸sè微微一变。他又忽然发xiàn

小妹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好像中计了,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哪家的?”

“我问你呢。”小妹轻轻说道。她趁张宁埋头梳理自己的情绪思维时,瞧瞧把蜡烛给吹灭了。

黑暗之中,张宁只觉身上一重,小妹温软的身子就到了自己的怀里,她踮起脚悄悄说道:“就像在老家那晚上一样抱着我好么,好多晚上我醒来都以为哥哥在身边呢。”

张宁沉默了好一阵,说道:“你还小不懂,但哥哥做事得想后果。咱们兄妹俩的关系,若是不加节制区别,无论在哪里都不能被周围的人所接受,万一有一天我不当官了同样如此,除非咱们与世隔绝,可人活于世怎能与世隔绝?关键你一年一年大了,哥哥不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所以也不能自私地占有……”

“我就是要和哥哥一辈子在一起,我要哥哥一直宠着我。”小妹忽然变得任xìng,紧紧搂住他,“你说得好,自己却也有那种心思,你究竟要怎么样嘛……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张宁才轻轻诉述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因为你还有更好的希望……我该怎么说出来呢……”

小妹温柔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哥哥慢慢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张宁道:“那坐下来,把灯点亮,咱们好好聊一会儿。”

“我不就要这样抱着你,你不要那么吝啬嘛,让我多闻一会儿哥哥身上的味道,好舒服的。”

张宁便慢慢地说道:“我对有希望的人,常常怀有敬畏之心,哪怕只是弱小的小妹,怕她因为自己而走错路,到时候没有了出路会怪自己……”他又想起了前世最好的哥们周强,遂叹了一口气道,“人是会改变的。虽然你现在那么依赖哥哥,但是不要急,随其自然、慢慢地就能找到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而暂时的渴望,也许只是chūn心萌动、也许觉得现在很重yào

,其实过去了就毫无意义。我不知dào

怎么才能说清楚,小妹能听明白么?”

小妹点点头:“人家又不是傻子,能听懂的。”

“那就好,我送你回房吧,哥哥今天真的累了。”张宁有些疲惫地说。

小妹乖巧地“嗯”了一声,张宁遂找火折子发xiàn

还有火星,点燃蜡烛,就送她出门。一高一矮两个人沿着屋檐走了一段路,来到厢房门口,此情此景仿佛发生过很多很多次。

“若是那个人没有哥哥说的‘希望’,但是世人又不允许在一起,哥哥会怎么样?”小妹那鬼灵jīng怪的脑瓜子忽然想出一个问题来。

张宁被这么一问,心口好像感觉到了那怀里链子还硌着自己,便小声说道:“依赖不一定是儿女私情,我会想尽办法和她在一起。”

……

世间万物从来没有情绪,但若是人用孤寂的眼光看东西时,阳光明媚的厩也没有热情。深秋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张宁依然觉得皇城之南一排排的官邸灰蒙蒙的。

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向着巍峨的皇城走去,他尽量让自己抬头挺胸合乎礼仪。口谕下午到奉天门御门面圣,但现在刚到中午,张宁吃饱了饭穿戴整齐就到午门外等着了。等皇帝传诏,就能马上进去,不然还能让皇帝等你?

不一会儿胡瀅也来了,果然他也来得早,旁边还有燕老表,也是一瘸一拐地跟着步行而来。

张宁忙抱拳见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下官拜见胡大人。燕大侠也要面圣?”

胡瀅和燕若飞都和善地回礼,胡瀅说道:“燕若飞也是参与了此案的,但未得皇上召见,一会儿让他在这儿等着,皇上若没提他,就不进去了。”

“原来如此如此。”张宁点头称是。

现在胡张二人已经成了政敌,但私交仿佛和以前没差别。张宁明白,对立不一定有仇,结盟也不一定有基情,出来混常常身不由己无须太执着了。他想罢就好言道:“我想起刚出仕为官时,在为官御人之道上很受胡‘部堂’的教诲,一向是很敬重您的。”

这句话实在有拍马屁之嫌,胡瀅沉吟片刻,忽然开怀一笑:“为官总有归田之rì,你我忘年之交,兴许往后还能红炉小酌一番。”

张宁笑道:“正道是‘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平安信口长短句,作得不错。”胡瀅随口道,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洋溢着笑容,并不招人厌恨。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皇城里出来了,他们便停止了谈笑,规矩地站在石砖上。宦官说来大声说道:“传礼部侍郎胡瀅、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张宁,到御门面圣。”

三人一起跪拜,两个人齐呼接旨。

胡瀅伸手扶了一下帽子、扯了一下衣襟,不客气地走前面,本来他品级就高几级,张宁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沿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皇城之路,来到了奉天门。

朱瞻基御门听政,好像刚刚用过午膳过来,御案上堆放着许多奏章和卷宗,时间还早当值的官员还没来齐。他伸手微微作了个动作,在场的官员和内侍也告退了。宦官海涛送人到门口才站定。

张宁已经上过奏章,朱瞻基便以胡瀅是主持大局的人为由让他当场总结查案。胡瀅自然是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首先是辟邪香:他认为这次南下查访只能证明大部分辟邪香无毒,却无法推论所有的这种东西都没有毒xìng。

张宁反驳道:“臣等竭尽全力取实物为证,实难搜查出所有的辟邪香,但大量的证物都证实它本身没有毒xìng,若是变得有毒xìng了一定是混杂了其它的东西,胡大人为何没有找人鉴别出其中参杂何物?”

胡瀅遂暗示上回宫里做的试验,他是清楚王美人是怎么死的,以为张宁不知dào

所以不便明说。一时间各执一词,谁也没法完全说服谁,只有凭皇帝朱瞻基的看法。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海涛的声音:“皇爷正有事,王公公这是……作甚?”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御门内门窗上部的菱花格纹、下部的浮雕云龙图案,地面上铺着的苏州定制金砖,都是这个时代最高规格的建筑装饰。大殿上的柱子更是从遥远的云贵川原始森林里开采出来长途运输到běi

jīng的,这样的楠木才能撑起霸气稳定的大殿。御座附近放置的宝象、角端、仙鹤和香亭,宝象象征国家的安定和政权的巩固、角端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象征吉祥;仙鹤象征长寿;香亭寓意江山稳固。可就是在这么堂堂正正的地方,弥散着一股yīn谋的气味。

王狗儿的到来让事情仿佛变得节外生枝了,朱瞻基示意海涛让王狗儿进来。因为这件事王狗儿没有被允许参与,所以胡张二人都暂时停下了争论。

朱瞻基对刚刚跪下的王狗儿说道:“你赶着过来有何急事?”在朱瞻基的印象里,王狗儿是个识大体又知趣的人,他明明知dào

御门内的官员内侍都屏退了,若不是有要紧事不会这时过来。

果然身材单薄的王狗儿一脸严重的表情:“皇爷,出大事了”说罢转头看了看砖地上站着的两个外臣。朱瞻基会意,轻轻招了招手。

王狗儿便躬身走上去,弯腰把嘴凑到皇帝的脑侧小声说道:“这事儿说来都怪奴婢御下无方……刚才有个小的跑过来对奴婢说:前阵子海涛把先帝的一个嫔妃王美人关在了僻静处,然后他出宫采办的时候买了些东西回来、是那种有毒的禁物进皇城时被人查到,发xiàn

这事儿的人正是来告密的那小奴;可是小奴受海涛威胁,当时就没敢说出来。

……小奴怕出事儿,就暗中瞧着,发xiàn

那海涛竟敢拿着外面的东西悄悄放在王美人的饭吃,把她给毒死了奴婢忙找人打听王美人的事儿,才听到传言王美人殉葬时被查出坏了身孕……海涛负责殉葬嫔妃的事,怕皇爷怪罪,竟然胆大包天将王美人悄悄毒害,一尸两命啊。这天杀的太监,得千刀万剐”

朱瞻基听罢立kè

露出怒sè,转头看向海涛,冷冷道:“你是说海涛携带了违禁之物,是他把王美人毒死的?”

海涛的脸顿时纸白,“扑通”就跪了下去:“皇爷,您可得给奴婢作主,这事儿明显是王狗儿陷害奴婢……”

朱瞻基没有大吼大叫,他心里寻思了一下:海涛若是真的毒杀了王美人,也不是因为她怀什么孕,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授意的,拿王美人做试验;海涛的动机应该还是争权夺利,他想借机让王狗儿惹上yīn谋毒害太宗的嫌疑、失去信任,然后他海涛可以上位。

“哪个宦官向你密告的?”朱瞻基问王狗儿。

王狗儿躬身道:“回皇爷,他正跪在御门外,只要皇爷传诏,便可叫他进来对质。”

“传”朱瞻基冷冷道,语调沉稳,却杀机弥漫。海涛伏在地上,身体都在颤抖。

而胡瀅和张宁都默不作声瞧着,这内廷里的事,他们谁都不想掺和。

不一会儿,一个丑陋的宦官就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老远就跪下,硬用膝盖当脚跪着挪到御座前面的,敬畏惊恐的表现十足,他叩首道:“奴婢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涛跪着回头一看,顿时激动道:“皇爷、皇爷啊,千万别信这个太监的话他叫王振,是王狗儿的干儿子,一定是这老少两个人合伙起来了,不仅陷害奴婢,还欺君”

“奴……奴婢万……万不敢……”王振一脸惊恐道。张宁看在眼里,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装成那模样倒是可以说明他很害pà

不敢说谎;当然也可能真的怕,像历史上荆轲的助手吹嘘得几岁杀人,结果见了秦王威仪还是吓傻了。

王狗儿看向海涛说道:“宫里叫咱家干爹的又不是一个两个,还有叫老祖宗的,能当真了?咱们不都还是皇爷的家奴”

朱瞻基没理他们,只问王振看到了什么,结果那厮话都说不清楚,朱瞻基无奈只有叫王狗儿当众复述,叫王振点头和摇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朱瞻基也在想:这件事王狗儿是没有参与的,他也无从打探内情。海涛肯定不会泄露给他;两个外臣难以有机会和内侍接触。王狗儿既然不知自己可能牵涉到谋害太宗的事,就犯不着冒欺君之罪平白陷害海涛,王狗儿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宦官中最大,他还有什么必要提着脑袋去陷害一个下级?

反倒是海涛的动机更加合理,海涛一向觉得自己资历老,在朱瞻基做太子时就在东宫服侍过,不该被王狗儿压一头。他想陷害王狗儿,掌握的信息量充足,动机也很明显……

朱瞻基此时已倾向了王狗儿,便传谕道:“马上派人去关押王美人的地方,以及海涛的住处查”

王狗儿忙去传谕,一众人在御门等着结果。过了许久,负责搜查的宦官回来了,禀报道:“在海公公住处发xiàn

了许多黄金……”

“捡要紧的说”朱瞻基道,现在宦官贪污敛财对他来说也不算要紧事。

来禀报的太监又说:“关押王美人的地方发xiàn

了一点东西,窗户缝灰尘里的……皇爷请过目。”朱瞻基问道:“这是甚么?”太监颤声道:“砒霜”

王狗儿忙火上浇油:“砒霜是剧毒,但若是用量少就不会马上死人,慢慢地体内积攒多了,才会莫名其妙地丧命。”

“奴婢冤枉啊狗rì的王狗儿,你的心忒毒”海涛又怕又恨,口不择言。

王狗儿却道:“咱家真不是想害你,你别恨咱家,这种事太大,咱家敢隐瞒不报?”

海涛忙道:“验尸……对是不是中砒霜死的,让仵作一验尸就能立马真相大白。”

朱瞻基此时倒是平静下来,“难道要因为如此有失脸面的yīn谋诡计去打搅先帝的陵墓?来人,着将海涛拿到东厂看押”

王狗儿大感意wài

,一时没想明白皇爷到底为何要放过海涛的xìng命,这种人当场没被处死,时间一拖可能就能保住一条狗命。

张宁见事情发展到现在,心道王狗儿真是帮了大忙。果然朱瞻基就问胡瀅:“既然那种香灰的气味很淡,胡侍郎当rì会不会嗅错了?”

胡瀅没有像常人一样马上否决,他看完了眼前的一出戏,情知事不可为,因为太监内斗,让情势变得对自己的政见极为不利……不过还好,皇帝问的是“嗅错了”,而不是直接问欺君之罪,那事儿还不算太糟糕,否则皇帝没必要给他胡大人找台阶下;或许因为胡瀅的屁股一直没歪,就算办砸了一两件事,也不会遭到杀身之祸。

他想罢忙跪呈道:“按理老臣不会嗅错,不过……皇上说得对,那东西的气味太淡,人之五觉有时可能会恍惚,兴许真是老臣嗅错了,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其实敢上书皇帝,哪里有拿不定的事?要么是别有用心故yì

欺君,要么就是十拿九稳能确定的事;若是自己都是是而非,还写什么奏章,不是把庙堂当儿戏么?

君臣一问一答,无非是皇帝先给人找台阶,然后胡瀅顺着台阶下而已。

果然朱瞻基一副仁厚地说:“还论不上死罪,朕非刻薄臣子之君。”

杀头应该是没那么严重了,但这事儿一旦输给了张宁,胡瀅顿觉自己仕途黯淡,官越做越小的话在当初的下级面前,实在拉不下老脸点头哈腰,他当场就萌生了请辞的念头。他随即就拜道:“皇上厚恩,老臣却办事不力,辜负了君父之望,实无颜再戴乌纱。老臣岁数也不小了,耳不聪目不明鼻子还出了问题,请皇上降恩,准老臣回乡养老。”

“胡侍郎莫要说气话,过几天再说。”朱瞻基挽留道,“今rì便到此为止,都下去吧。”

胡瀅和张宁一起行拜礼,这才退着出了御门。二人结伴而行,默默无语,一直出了大明门才开口。大明门上面题着“rì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大才子解缙之手。当初解缙“获罪”在雪地里活生生被冻死,却不知为什么永乐帝没把他题的词给摘下来。

燕大侠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来。出大明门之后两旁的房子全是官署,看到权力中枢的境况让胡瀅多少有点遗憾,他回头对张宁说:“老夫确未料到内侍也掺和进来了,这事儿老夫认输。”

张宁忙抱拳道:“没有赢家的,下官也从未想着战胜胡大人,只是各有立场身不由己,请胡大人见谅。”

胡瀅点点头,有点不服气地说:“平安说得也对,说到底那香灰案和你扯不上多大关系,你最大的软肋还是被人攻击身世。皇上对你的芥蒂主要还是这一点,你还真是没办法的。”

“谢胡大人提醒。”张宁忙道,很诚恳的样子。他并没有因为胡瀅恼羞说句气话,就去争口舌之利。

胡瀅见状微微有些意wài

,点头道:“后生可畏。”

二人走了一段路,遂相互拜别分道扬镳。张宁琢磨着眼前,万一被发xiàn

王狗儿的信息是他透露的,建立朱瞻基判断的基础就会轰然崩溃,后果很严重;所以他觉得今后一段时间内还是最好别和王振往来,相信王狗儿也清楚其中关节,王狗儿也不是个脑残,事儿砸对大家都是灾难。

……胡瀅和燕若飞上了马车,燕若飞看着脸sè疲惫的胡公,进言道:“在下探了一番辟邪教,这帮人对朝廷极为不利。胡公是否能据此上书?也让皇上知dào

,咱们查这事儿不是全无用处。”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不幸被胡瀅言中,张宁费尽心力想让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改观,结果还是被完全排斥在权力决策中心之外,继xù

当着礼部仪制司员外郎的闲职毫无作为。

新皇朱瞻基不如永乐帝杀伐果duàn

,但也绝非软弱仁厚之君而善权谋之术,登基几个月每次杀人都是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是好侍候的主。前朝下狱的言官李时勉因此不仅险些掉脑袋,一个修身养xìng自喻君子的文人几乎要身败名裂。但乐安的汉王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个侄儿难对付之处,行事愈发猖獗,年末京师常常能见鬼头鬼脑打探消息的人,多是汉王的细作,这些事早就有厂卫甚至御史报到朝廷里了。

朝廷对汉王的所作所为毫无反应,看来朱瞻基是要将那“yù擒故纵”的既定好戏唱到底,充分占据舆情的有利地位。

不过朱瞻基几个月来不是毫无作为,连张宁都看到了他有意培养权力班子的进展。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可惜没包括张宁。连那个张宁的同乡矮子杨四海,也被皇帝在众多奏章中发xiàn

了他才能过人之处,议事时常让这个小官参与;杨四海就是当初张宁认为他没抱住大腿而失立功先机的同乡,不料稳打稳扎后来居上,加上杨四海又是进士出身,前程看起来比较光明。

腊月初下了一阵雪雨,天气愈发yīn冷,张宁的情绪也渐渐低落起来。

若是没遇到姚姬,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贾谊”般怀才不遇的失落,有没有前程有多大的前程也是无所谓的,毕竟还年轻嘛,无须太急功近利意图青云直上;就算是在现代做公务员,年轻有为平步青云的也是极少数,大多还得熬资历、熬资历也不一定能熬多高,以张宁这个年龄做到从五品员外郎已经不算差了。

就算失却了优势,一切亦是正常范畴。可是现在他却无法淡定,他觉得自己在浪费光yīn,得过且过毫无作为。

下值后的旁晚,徘徊在小小的普通四合院的屋檐下,看着朦胧的雪雨,一股郁气在张宁的心头挥之不散……有一种无力感,在强dà

稳定的力量面前无力撼动的渺小感。

自己心中慢慢发酵出的“抱负”,难道是因为知dào

自己是皇室成员,所以不甘心过普通的生活了?这时他倒是理解了汉王明明希望不大、为什么也要想方设计夺位,那种希望的诱惑会蒙蔽人对局势的判断。

也许姚姬说得对:早就没有希望了,你好好过自己的rì子。

张宁抬头看着屋檐外飘飞的雪雨,颓丧而带着惆怅地吟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哥哥在念想谁呢?”忽然出现了张小妹那种清纯的脸,她笑眯眯地走过来悄悄问道,“不会是方姐姐吧……放心好了,我不会告sù

罗秀的。”

张宁微微诧异道:“小妹听懂了?”

他知dào

张小妹虽然识得几个字,在云锦铺上能看看账目什么的、也可以照着刺绣字句,但于诗书读得非常少,什么典故经书基本不懂。

小妹摇摇头:“不懂什么意思呢,不过我能感觉到哥哥心里的感受。”

张宁的情绪在一瞬间仿佛改观了不少,小妹虽然简单单纯却美好,美好的东西总是能让人愉快,她很能感染人近朱者赤嘛。珍惜眼前人,还有小妹没有被分割一方呢。

“你的感觉确是挺灵的。”张宁回报以温和的微笑。

小妹见状就黏住他,央求道:“我听不懂,你给我讲讲,人家想听。”

张宁左右没事干,便随便地在上房门口的门槛上坐下来,说道:“我给你讲还不成么?相传一两千年前的战国时期,对,就是戏里唱的完璧归赵那个时代……”

小妹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听着。

张宁继xù

说道:“chóng

qìng府巫山县住着一个神女,她叫……瑶姬,是天帝的女儿。瑶姬暗中倾慕楚襄王,私下凡尘相会,襄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yù效连理,可惜仙凡阻隔,没能如愿。襄王返宫后对神女仍念念不忘,巫山神女为解襄王一片痴心,在梦中与襄王结为连理后,赠玉佩而别。襄王其后踏遍巫山,再访佳人,神女再现法相,解说前缘已了,勉楚王收拾情心,专心社稷,遂辞别返天庭。

……瑶姬临别时说了刚才那段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她是仙女,早上化作云彩,旁晚就花作小雨……”张宁抬头看着天上的雪雨,叹了一口气道,“朝朝暮暮,云彩、小雨都在心上人的阳台之下,并没有离开他……只要看一看云彩,看一看天上的细雨,就仿佛能看见她,看见她倾城倾国般的笑靥……”

张宁说着说着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哥哥……”小妹忽然握住他的大手,一边也用袖子抹起眼泪来。

张宁深吸气稳定情绪,忙好言宽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妹:“哭甚呢?就是一个故事,还是古代的文人编的,又不是真的。你这眼泪真是不值钱,白流了。”

“又不是真的……”张宁言辞匮乏地生硬地安慰她。

小妹一下子扑到张宁的怀里,哭道:“我也是这样念想你的,哥哥,我天天都想着你,晚上还做梦。”

张宁见她这么伤心,遂不忍心口是心非地打击她,便温柔地轻轻说道:“哥哥也是,别伤心了。”

不料就在这时只见徐文君走进了内院,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本来天还没黑,她一眼就见张宁和他妹妹抱在一起,当即愣了愣。张宁忙道:“把她惹哭了,半天哄不好。”

小妹听罢也抬起头来,果然拿着手背抹眼泪。文君脸上一红,埋头就往自己房里去了。

张宁拉起小妹道:“去书房哭,你瞧被人看见了。”

小姑娘就是情绪一来就哭,哭完就没事了,来到书房时她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赌气一样默默地站在椅子旁边。张宁也不知说什么好,见书案上放着的书籍和一摊子纸张笔墨还没收拾,遂提起笔在纸上随手写起字来。

没理张小妹,她一会儿就好了,这时也好奇地过来看,还用好听的南京官话念:“小楼一夜听chūn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张宁抬头笑道:“不错不错,字都认全了。”

小妹这会儿就露出笑容来,说道:“哥哥夸我呢?那你可得奖励我东西,不能光嘴上就行”

看着她纯纯的笑,浅红光滑的可爱嘴唇向两边展开,眼睛里如同闪着星光,这样的情形张宁无论如何也不会小气,当下就放下笔,看着她笑道:“那你说,想要什么,哥哥送给你,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要想办法。”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小妹洁白的脸颊微微升起一丝红sè,她弯腰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我要一副胸衣。前年也是这个时候,要过年了,哥哥送过我一副好kàn

的胸衣,我常常穿给吹了,那种料子不好补……你给我挑一件新的。”

张宁沉住气,随口问道:“你没事老穿它作甚呢?”

小妹红着脸轻轻说道:“因为穿着它好舒服,我晚上睡觉也穿,想起哥哥送的……那里还会变硬发涨,感觉怪怪的,可又忍不住……”

张宁听罢脸上一热,吞了一口口水,心下有些担忧,忙道:“你还没出阁的闺女家,东想西想像什么话?要别的礼物吧,你另外想一样,缺什么?”

“你再这样假惺惺的说人家,人家要生气了”张小妹翘起小嘴愤愤道。

张宁:“……”

她又问:“你刚才给我讲故事,‘yù效连理’是什么意思?”

张宁道:“就是想在一块儿。”

“你骗人,当人家傻呢神女都私下凡间和襄王相会了,不已经在一块儿了吗,干嘛还要yù效连理‘在一块儿’?”小妹生气道,“你就故yì

讲那个故事,暗示人家和你‘yù效连理’。”

张宁忙道:“哥哥绝无此意……那你已经懂了、还问我作甚?”

小妹摇摇头道:“不是太明白,但我知dào

肯定是羞人的事,通常不能做,不然故事里的人干嘛来回折腾呢?”她说罢趁张宁不备,把朱唇凑了上来,柔声道“这样yù效连理么”,敏捷地亲住了张宁的嘴。

张宁愕然瞪圆了眼睛,只觉得那朱唇柔软温暖把他搞得心里痒痒的,更感受到她呼吸之间的好闻气温,清香扑鼻。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不知怎么手已搂住了小妹的削肩,把她柔软的身体搂到了怀里。片刻之后他才急忙把小妹的嘴弄开,忙回头看没关的书房房门。微风吹得那木门轻轻晃动,周围笼罩着“沙沙沙”的雨声。

转头回来时,正与小妹目光相迎,俩人默默对视不知说什么好。过得一会儿张小妹才悄悄说:“胸衣都坏了,我还穿着。”

张宁鬼使神差地说:“破成什么样了?”小妹轻轻喘息着柔声道:“不信哥哥瞧瞧。”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豆生南国

进入腊月麻风细雨的天气,气温很低,书房里没有升火、连门窗都没关紧,着实很冷。但是耳鬓厮磨温软在怀的一刻仿佛让房里的气温开始攀升。张宁只觉得脸上发热,身上的肌肉也紧张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此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却找不到着力点。

小妹看了他一眼,便把眼睛瞧向别处,垂下目光的表情、红扑扑的脸颊,娇羞无限。那羞涩里带着几分尴尬,又仿佛有一丝笑意,正如那青涩初红的果子,带点甜却不腻。

张宁轻轻说道:“房门没关紧,我去闩上,怕被人看见了。”

“嗯。”小妹小声应了一声,再无多话。

张宁心里很紧张。此时的官员在京师花天酒地的机会确实不多,没成亲的官或妻妾在老家的人几个月不尽女sè实属正常,张宁又是做事比较谨慎的人,没有冒险违反律法……所以他许多晚上寂寞难耐时都琢磨着怎么把徐文君弄成妾,其实他不太喜欢徐文君那种外貌类型,瘦了点也不够风情,张宁喜欢“弱骨丰肌”的身材,但毕竟是个真实的小娘,有些时候不能太挑嘴了;只不过往往第二天顾着其它事、jīng力用在了别处,又不太好意思向老徐开口,所以这事儿每次想起又搁下。

而小妹就更不好了,张宁此时明明知dào

自己是错的,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或许他也知dào

拒绝小妹会放她伤心,一种纵容促使他明知故犯。他心里还找借口:只是占点便宜,别人又不知dào

,不算严重……我有自制力的,不会太过分。

可是自制力真好的话,现在就该停止。他被自己的矛盾心理折腾得很紧张。

他起身轻轻把房门的门闩上,见门后有条腰圆凳,便握住小妹的手就近坐下来。小妹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哥哥是要看胸衣还是人家的……胸?”

天sè灰蒙蒙的光线不太好,但离得近张宁看得清她那可爱的嘴唇,真想亲上去。但他意识到直接“亲嘴”太过直白,连点掩饰都没有,本身就是偷偷摸摸干坏事算不得正大光明。

“看看送你的胸衣是不是真破了。”张宁生硬地说,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信。

站着的张小妹遂轻轻坐到了张宁的腿上,把娇柔无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胸口挺着几乎要贴在张宁的下巴上了,搞得张宁呼吸愈发沉重。她颤声道:“哥哥要看就看吧。”

张宁僵直着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伸手轻轻放在她的侧胸上,隔着厚厚的衣服却能感觉那柔软的弧度,棉布暖暖的,那温暖的感觉叫人yù罢不能。她羞涩地小声道:“哥哥把我的衣服掀开……我这是第一次给人看哦。”

张宁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小妹见状浅笑道:“我是叫你掀我的衣服,伸进我衣服里,不是叫你摸自己……”张宁道:“手指僵冷,我先自个暖暖。”

“哥哥……”小妹柔柔地唤了一声。亲言软语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感动,柔情如水一般,一时间让张宁仿佛进入了一个欢乐的天国,天地间都纯粹起来。

他便小心翼翼地把小妹的衣襟向上推,洁白的小蛮腰先露了出来,被厚实的衣服反衬得娇柔细软又鲜嫩,那镶嵌在如玉肌肤上的肚脐也仿佛变得调皮起来。张宁一手抓着她的衣襟,一手拿长袍宽袖轻轻盖在她的后腰上稍稍避寒。继xù

推上去,就见到了前年张宁送的那副浅红胸衣。

那胸衣除了中间一小块绸布挡住要害之点,其它不料都几近透明又轻又薄,料子恍若丝袜,上面点缀的金sè小花是织造上去浑然一体。这样一件胸衣在小妹清纯的脸和白净的身体映衬下,虽做工jīng细但确实显得“情趣”了点。果然破了好些小洞,可那些小洞却把纱丝掩盖的肌肤本sè泄露出来,隐隐约约更添风光,犹如琵琶半遮面。

都这样了,张宁遂干脆把胸衣一起揭开,一副亮丽的风光顿时让他大饱眼福,黯淡的书房屋子的光线也宛若因此明亮了几分。那两个白兔丰腴但并不硕大,和她的身子很协调,倒碗型的东西柔软得微颤颤的如同水波,却很有韧xìng的样子挺拔起来。别样的还是那两颗红豆,正道是“红豆生南国、chūn来发两颗,愿君早摘采、此物最相思”。她的两团柔软丰腴尺寸还正常,但那两颗红豆却比一般人的要大,周围的晕圈sè浅而小,有樱桃般大的**就显得更突出了。

张宁也是第一回见到,微微有些意wài

,伸出手指去碰,不料小妹分外敏感,轻轻一碰她的身子就软了,而被触碰的东西却调皮地翘了起来。她轻咬朱唇,腰姿扭动向前挺了挺喘息着说:“哥哥,你张嘴含着它们好吗?我好几次做梦都这样做……现在不会是在做梦吧。”

……虽然干了坏事,但张宁当然不会在小妹身上发泄兽yù,她好像也不懂所谓“连理”是要把一根长活儿塞进她的身体里。那旁晚她呻吟着说“好难受”,仿佛是要找一个出口,却不懂怎么才能解脱。张宁也没教她,别说她难受,当晚他自己也“自给自足”了好几次,饶是如此第二天上值时仍旧jīng神恍惚注意力不能专注。

晚上吃饭时,有一海碗菜是豌豆烧蹄子,小妹便调皮地夹了一颗豌豆到张宁的碗里,张宁随口道:“这么夹也不嫌累,拿勺子舀。”

却见小妹害羞地笑了笑,“哥哥好懒,夹给你吃的豆豆,你就吃嘛。”张宁顿时回过神来,忙左右看了一眼赵二娘和徐文君,继xù

埋头吃饭。

通常人家里,赵二娘等属于家奴身份的人几乎不会和主人家一桌吃饭,但张宁还未成婚家里的礼节规矩也不严,住内院的人就一桌吃了,还热闹点。

过了一会儿张宁又赞道:“今晚的菜滋味挺好,谁做的?”

赵二娘一听笑起来:“呀,奴家可献丑了……”张宁正好借机岔开话题,一面夹菜一面和赵二娘说话。

张小妹便说:“要不以后赵姐姐来做饭,我替你给哥哥端茶送水,没事时再到厨房帮手。”

要是换作别人这么说,赵二娘肯定以为是争宠想挤兑她,但从张小妹口里说出来,赵二娘毫无那种想法,小妹这个姑娘真是……相处时间长了就知dào

,有时候别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还要往好处想,常常这样没人和她计较什么了。比较内向的徐文君有一次都说:要是谁和小妹相处不好,肯能没人能合得来。

赵二娘便笑道:“行,我来做菜把你们一个个都吃肥点,特别文君。”

文君低头没搭理她。

这样倒好了,张宁一回来,小妹就腻在他身边,说是端茶送水关心哥哥。不过张宁的房间因此整洁了不少,而且常常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身边晃来晃去也挺养眼,抑郁的心情反而因此好了不少。

她有几天不舒服,肚子疼,最喜欢的就是叫张宁用热手揉她的肚子,伸到衣服里揉,说是能减轻疼痛。有一回张宁揉得太下面了,碰到了毛茸茸的一角,让他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睡不着。

……

转眼过年放假了,京师张灯结彩开始过节。这种时候张宁便趁着好节气去长辈师长同僚家拜年,维持关系。和往常一样,越是放假越是忙活,醉晕晕回家的时候不是一天两天。

随着宣德纪年正式开始,正月到来,张宁意识到今年自己二十四岁了。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攀比

恰逢年节,许多离家远的京官放假了仍留京师。杨士奇的堂客正月里过生rì,遂请一些同僚好友宴饮。张宁也在邀请之列,这种宴席是一定要去的。酒席设在杨府仿佛家宴,不过包做菜肴的是附近的聚仙酒楼,因为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家酒楼的旗幡,店家挺有商业头脑趁机打广告。

人不算多,加上被邀请官员的家属,一共才五六桌,这种场面是很低调的。客厅里摆了三桌,院子里扯起油布、扫掉积雪,也摆了三桌。客厅里的三桌全是官僚,正上方的八个人几乎都是三四品以上的大员,老头子居多。张宁自然不能坐那一桌,入席后他首先发xiàn

杨四海居然也在这里,确是有点意wài



除此之外同桌的还有于谦和张鹤,因为大伙品级都差不多,年龄也相差不大,今天倒是聚到了一块儿。

张鹤是吕缜的女婿,吕缜是张宁名义上的老师,算起来俩人之间可以同门师兄弟相称,不过他们其实有私怨。细想起来这个怨结得有点莫名其妙,一开始是张鹤暗地里弹劾张宁的身世问题,后来张宁抢了去南京迎驾的立功机会,两个回合下来,相互心里的龌龊就不好化解了。

有时候私人恩怨也很能影响关系。前段时间张宁和胡瀅因为香灰案成了天然的对头,私下里还能聊两句;反而他和张鹤本应通过吕缜的关系成为同一阵营,却演变成了私下也无话可说的局面。

张鹤谈笑风生,和谁都寒暄了几句话,就是不搭理张宁。张宁见状也懒得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二人都仿佛把对方当作透明人一样。

只见张鹤那厮仰着头一副情绪很好的样子,张宁看得不爽,真想上去抽这家伙两巴掌,当然只是想想,桌席上如果打起来,还给不给杨士奇面子了?

或许知dào

杨四海是张宁的同乡,张鹤就主动和杨四海热络起来,说着说着抱拳恭喜道:“听说四海兄在京里刚置了地?”

这时杨四海便答道:“家中父母年迈又只有我一个独子,我在京里做官难以照料,想接到京师来奉养,又得一个同乡慷慨借银,所以就筹备着买了一处院子;不然租赁也是要花钱的。”

“这阵子京里的地贵,四海兄的同乡定是贵人。”张鹤笑道。

杨四海转头看向张宁道:“平安兄也认识,苏公子,在南京时我们同窗数人还一起聚过。”

“当然认识,我和苏公子曾一起合写戏本。”张宁善意地笑道。

张宁暗道:苏良臣竟然开始花钱投资杨四海了,而与自己却已几个月没有书信往来,难道在江湖人眼里我也渐渐失去投资价值了么?

杨四海比较稳重的一个人,可到底是年轻人,或许他仍然记得当初被“张宁”羞辱的事,所以这会儿言语间才隐隐有炫耀之意?说他个子矮学问低那件事虽赴京赶考时就化解了,但可能杨四海在内心里仍然有点介怀……所以在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面前扬眉吐气,应该是很有心理快感的。

四海如今确实混得不差,有进士功名有官身、主要是有前程,又置地买房,顾得上孝敬父母了。不过他和张鹤的xìng格不同,攀比炫耀也是用谦虚和不经意透露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嘲讽效果很少。

而张鹤接下来的话就明显故yì

恶心人了,他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四海兄说得不错,置处院子还是很有必要的。你还未成婚?家里父母一来肯定要为你cāo办这事儿了,到时咱们的嫂嫂过门,总不能住在别人名下的院子吧?”

杨四海笑了笑不置可否。

张宁听着却是分外刺耳,他去年就和罗幺娘定亲了,因为先帝驾崩才拖延一年半载。宣德元年一到,这事儿按理就该提上rì程,可他真就没房子……像现在在正觉寺胡同租的二进院子,要买至少也得好几百两;但是那种民宅格局的宅邸,对于官僚来说过于简陋朴素,要拿出去攀比还真不好意思。好点的大府邸、又要在内城,估计得上万两。

有时候自己不太在意的东西,偏偏在虚荣的攀比下变得仿佛很重yào

似的。

遇上这种事,去反驳争辩反而掉价,那家伙含沙shè影就是想看人羞恼寒碜,只要一生气便正中下怀;到头来有理没理张鹤还能来一句:我和四海兄说话呢,真没那意思,让你多心了实在抱歉。

所以张宁干脆装傻故作糊涂,只当没听见,无奈沉默是金。不过甭管张鹤用的手法是否俗气下作,效果确实起到了,张宁的心里一时挺添堵。

就在这时于谦开口道:“咱们坐在杨公府上,说那市井升斗小民喜欢说的俗事,着实没什么意思,谈点别的罢。”

张鹤那张乌鸦嘴才消停下来。

客厅内外热闹了一阵,等宴席之后又有茶点。不过时间渐渐变晚,宾客都陆续告退。张宁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僚也去请辞,这时杨士奇说道:“平安和廷益晚些走,一会儿帮个手。”只留于谦和张宁,没叫别人,毕竟亲疏有别。

当然杨士奇留下他们两个不是为了帮忙,杨家有奴仆打扫收拾,叫官员干那些事也不太像话。大家不是老百姓、只有市井百姓才会在邻里间帮忙干点活什么的。

等客人散了,杨士奇叫于张二人到书房,应该是有事要说。

果然分宾主坐下之后,杨士奇也没什么客套话,就当自己人一样直入主题:“节后朝廷官府开印办公,吏部会有一次考察升迁,正好你们今天在府上,我便说两句。廷益出任监察御史后,兢兢业业没有什么过错,却尚欠资历,部议时应该会按规矩维持原职;这样也好,今年朝廷有件很重yào

的大事,或许廷益能历练历练……至于平安……”

说到这里杨士奇的的脸sè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张宁见状知dào

自己是没可能参与“那件大事”了;所谓那件大事,他也很好猜出来,就是削藩。这事儿是宣德即位后首先想干的政绩。

果然杨士奇顿了顿便说:“平安毕竟不是进士出身,趁着年轻应该静下心来多做做学问,南京国子监正有空缺……”

张宁一听心里顿时黯然,宣德帝才二十多岁也没立太子,现在去南京连一点意义都没有。若是张宁岁数大了,去南京国子监做官、轻松又体面还是不错的,可是他也二十几的年纪正当奔前程的时候,远离政治中心又是不做实事的官位,着实叫人难受。

张宁终于忍不住,说道:“如果有可能,晚辈宁肯做个知县。”

他的态度虽然保持着恭敬,但言语间的不满显而易见。当然他的不满并非针对杨士奇,杨士奇完全没理由挤兑张宁,他之所以想那么做应该是琢磨清楚了皇帝的心思;让张宁离开京师,给个太平rì子,皇帝会满yì

这种安排的。

杨士奇听罢张宁的话,便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做知县是不行的,你是从五品京官,又没过错,却下放地方做七品知县,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过……”

“不过”两个字让张宁又微微升起了点希望。他确实不想虚度光yīn可是出路又在哪里呢?明朝到现在这个格局已经渐渐趋于稳定,没权什么都干不成,想干点啥一个县官就能把人玩死;不做官了去投奔姚姬种田造反……张宁想过,但是感觉直接造反希望渺茫,若是在王朝末期可能xìng还大点。

再者,建文旧党自身本就rì暮西山,估计现在建文的“太子”都挺郁闷,更别说张宁这个对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幼子;显然投奔过去在那圈子里也没什么位置的,没了官职和朝廷人脉资源光棍一条对他们价值不大,如何能得到重用?

“不过……”杨士奇说道,“还有一件事,或许可以让平安去做。年前胡侍郎上过一道折子,在湖广有流民号‘辟邪教’,据称聚众数万sāo扰地方。皇上因此有意出派一名御史按察湖广,理清其中虚实,后据实上呈安定湖广之策。平安若是能在此作出成效,或许今后会有另一番作为。”

书房里没有外人,杨士奇虽然不是明说,但也表达得很清楚了:张宁要么安安稳稳做个闲职文官过好rì子;要么放qì

“宽恕之恩”,慢慢熬资历做政绩、尽lì

证明立场,以后寻机东山再起、再获朝廷重用。

而对于联姻之事,杨士奇只字不提也没有丝毫要改变的迹象。毕竟罗幺娘只是他的义女,联姻能多一个左右臂膀固然好;如果事情不能强求,只要不是政敌也就顺其自然了,没必要执着此事坏他的名声,况且义女罗幺娘又定了心思,怎好逼迫她?至于张宁那点身世麻烦,就算一个义女牵连起来也很难动摇杨少保的地位。

第二卷 南都之雾 第一百二十八章 蜂蜜枣子甜粥

人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诚非虚言。前年张宁就决定,不想再干形同特务的采访使,哪料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两条路,一条去南京那风花雪月之地做国子监礼官混吃等死、一条干老本行去湖广解决辟邪教的问题,让他选,似乎只有后者更好一点。

从杨府回家天sè已经黑了,张宁却仍在自家院子里徘徊。每当发愁时他就有这个习惯,习惯走来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xiàn

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张小妹,只见她正做着一个奇怪而滑稽的动作,两腿跨得很大,身体都快站不稳了。张宁诧异道:“你在作甚?”

小妹无辜地看着他:“哥哥的步子好大啊。”原来她正踩着张宁走过的地方,跟着“邯郸学步”。

还是小姑娘好,大多数时候都能无忧忧虑。张宁便没理睬她了,接着沿屋檐走,继xù

琢磨自己的事。但这时候小妹又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又发愁了?”

张宁弯了一下腰把她的小手握在手掌里搓了搓,叹道:“估计不久就要去湖广。”

“啊?怎么又要出京……这回要去多久?”张小妹一听,也跟着做出犯愁的样子。

张宁摇摇头:“不好估计。但这回我要带你一起去,让你在我的身边。”

小妹随即露出喜sè,撒娇道:“哥哥总算想通了,带着那个祥符想人家,还不如干脆带着人呢……”

这次把小妹留在京师张宁实在是不放心,上次和宦官王狗儿联合,才让皇帝认为永乐帝不是非正常死亡,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毕竟是一个隐患。万一哪天皇帝发xiàn

了真相追究起来,张宁家的人估计要被牵连,所以他至少想带上最重yào

的人。

和小妹说了几句话,张宁的思路被岔开,这才感觉身体都快被冻僵了。正月里的初chūn,气温和寒冬腊月好像也差得不多。他遂拉着小妹一块儿回到房间。

书案上还放着一份奏章,前前后后已经准bèi

很久,一直没有送去通政使司,是关于郑和舰队远洋利弊的论述奏疏;现在看来仍不是上书的时机,还得放一放,也不知这份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按照以前张宁的“职业规划”,先上越南撤军疏,得到皇帝支持后,就找机论述言远洋事;进而在事业上转型,下西洋这件事要想做出成就来也够得一番努力了。正好远洋舰队的“总司令”郑和今年初要从南方回京师拜见新君,到时候朝廷的注意力会因此略微向西洋事转移,张宁就打算趁郑和回来那段时间言事……但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张小妹如同平常一样,随手收了他乱摆的书籍和纸墨,还有那份奏章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以为张宁还用得上。张宁见状便说:“那份东西放到箱子里,用不上了,出京时带走。”

她遂依言收拾完,然后坐到张宁的对面,用手撑着下巴看他。这样大眼瞪小眼太沉闷,张宁便随口说话:“时至今rì我才真zhèng

意识到,一个人不是会办事就可以。无论想做什么事,首先得得到上面的信任,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小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应该是听明白了字面意思,但很多事儿都要自己亲身体会才能领悟吧?

见张宁今晚没给她讲故事闲聊什么的,她也一本正经起来:“哥哥不要沮丧,虽然那份奏章放起来了,可总有一天皇上能明白哥哥的忠诚的,到时候还会重用哥哥。”张宁听罢愕然,险些没笑出来。就怪小妹那张脸太清纯,忽然那副表情说起政事,真是够别扭的。

他在杨府受的郁气渐渐消散,淡然道:“都是以前想办的事,现在就算得皇上信任,我也不想再为那事cāo心。国家大事固然重yào

有意义,但在我心里关心的人更重yào

。”

就在这时赵二娘端着夜宵进来了,见兄妹俩一本正经对坐着说话,便笑道:“哟,东家和小妹正说事呢?”

张小妹回头道:“哥哥要上奏章,正和我商量国家大事”

赵二娘愣了愣,随即“噗嗤”就笑出声来,她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小妹真是出息了,咱们大明朝的贤才哦”

张宁道:“下回做点甜粥,放点蜂蜜枣子等东西试试……文君也喝过那种甜粥,你再问问她还有什么作料。”

……

元宵节张宁照样带着小妹去看烟花,玩得挺高兴的。

节rì一过,衙门便开印办公了,国家体系逐渐恢复了正常运转。宣德帝也在奉天门御门听政,这是宣德纪元的第一年,他又刚登基不久,开始还是很勤政的,一天少则也要处理大懈十件事。

年前胡瀅上过一道奏章,认为流窜在湖广的辟邪教对国家稳定不利,需yào

设法解决。这事儿经内阁商量批复的处理意见是先派一个巡按下去摸清状况,实地了解之后向朝廷描述,然后是把教众编为农民保甲进行安抚、还是用兵讨伐,再行商议定策。

不过内阁把奏章送司礼监之后,正逢年关,从皇城到地方衙门整个权力机器都暂停运转,不少奏章就堆积在司礼监没来得及处理。开chūn重新执政,那些奏章才拿出来,经皇帝过目该批红的批红,不合理的打回去重拟。

朱瞻基坐在御案前,周围的内侍端茶送水,递文磨墨侍候着,底下一众文官帮着理政,除此之外还有起居注馆的内侍随时记录皇帝在干什么。

朱瞻基翻开胡瀅的奏章,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就大概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偏远土司地界上的一众流民,和一堆国家大事比起来确实不算什么要紧事。要说重yào

西南有两个地方的土司已经起兵造反了,几年了现在还没镇压下去,攻城略地严重不严重?永顺土司的这帮人还没造反呢……不过因为奏章是胡瀅上的,朱瞻基很快就猜到了胡瀅的用意:肯定是胡瀅担心聚众数万的辟邪教和建文遗臣有关、才会专门上疏。

他又看了一眼内阁的处理意见,顿时认为非常妥当。眼下最重yào

的是随时等着汉王那边出状况,有了大义名分然后削藩,暂时顾不上再管建文遗臣的事;在朱瞻基看来那些旧事已经不需yào

太在意了,何况皇祖父之死的疑点多半也是子虚乌有……在这种情况下,先派个御史考察,既不费事又能以防万一,实在是考lǜ

周全中规中矩的上善之策。

朱瞻基见御门内有内阁和六部的大臣,当场就说:“胡瀅这份奏章,照部议批红。要派巡按去湖广,你们举个人。”

杨士奇便拜道:“老臣以为礼部员外郎张宁可用。”

朱瞻基沉吟片刻道:“朕记得去年吏部有一份卷宗里,张宁应该调南京国子监?”

杨士奇道:“确有此事。不过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张宁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曾经lì

过此类政务,当是合适人选,故老臣举荐。”

朱瞻基听到忠心耿耿那个词,心下就寻思杨士奇的用意,可能是暗示再给张宁机会证明忠心;后半句说得也有道理,查建文遗臣这种事,一般官员还真干不了。

杨士奇的话在皇帝面前很管用,因为他每每进言都是很识大体考lǜ

很周全的意见。朱瞻基略微一想便笑道:“那倒也是,张宁年轻多办实务更好,那便依杨少保举荐,任张宁为湖广巡按,让他去湖广。”

内侍和吏部的官当场就记录了皇帝的旨意,吏部马上就可以下达政令,一件事三言两句就处理好了。皇帝亲自在御门理政,绝对权力面前,理政效率确实更高。

果然张宁次rì就接到了吏部政令,让他从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卸任,改任湖广巡按御史,隶属都察院。接着他拿着吏部的命令要去都察院交接印信官服等物。

此时他按照律法必须在三rì之内离京,好像有点突然。不过元宵节之前他就从杨士奇那里得到消息了,早已准bèi

妥当。

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到七品巡按御史,虽然连降三级,但官场上的人对这种调任都不会认为是降级,巡按品级低但是有实权、而且很容易干出政绩,实jì

上是好事。当然这次的好事如果没有杨士奇,是完全不可能落到张宁头上的。

一般情况的巡按御史,七品,但一省最高级别的从二品三司使,承宣bù

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不敢怠慢,代天子巡查实在是“位低权重”。不过张宁这回没那么舒心,还没出京,就来了个“帮手”:吴庸,作为给张宁出谋划策的参赞……张宁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家伙是干什么的。

说是帮手,可能和很多外放京官身边的带的债主一样。张宁见了吴庸就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啥时候欠了吴先生的钱忘记还了?好在吴庸其实是个很淡泊随和的人,也不见气,只说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

ps:表弟元旦结婚,前后要闹腾几天,可能这几天只能rì更一章了,实在抱歉得很,请大家理解一二。之后会恢复rì更两章的。

第一章 旧瓶新装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湖广是一个省,辖区大概包括湖北湖南等地,治所在武昌府。“省里”的事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衙门有权主持的,承宣bù

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三权分立,分管政、军、司法,三衙门级别平等。张宁的人到了湖广是先由治所武昌府的人接待,由于品级规矩,从二品大员们不会亲自来迎接,却派了人,并且很快就在衙门里见到面了,可见湖广的官员是把接待巡按当成比较重yào

的事来对待的。

湖广境内的驿站得当地知县的授意,又招待食宿还给盘缠,张宁在这种事上比较保守,但同行还有吴庸等随从也不能太亏待,“无奈之下”发了点小财。

到了武昌府住处也很方便,府县衙门都有zhōng

yāng各个衙门的行馆,住都察院的行馆就行了,一rì三餐还有人专门负责供给。

张宁等一行人在武昌府先住下,白天交接公务和应酬,晚上回来也商量正事。皇上把事情交给巡按,工作怎么展开总得有个计划,不能来了就吃喝收银子完全不办事。

这时吴庸就拿出了一张公文,张宁展开第一眼就看到了“准奏”两个红字,心里顿时明白只能听命了。这是胡瀅的字迹,上面写明除了举得进展成效后上书外,平时的汇报应写成文字呈送胡瀅存管。

张宁看罢又递给吴庸:“应该照胡大人所言办的。”七品巡按钦差大臣,也是有制约的,不能拿着天子的令牌为所yù为乱来。

白胖的吴庸一脸淡泊道:“以后的公文,大人忙碌时可下令由下官代笔,咱们商量好了再上禀。”

张宁当然不好直说吴庸就是来牵制自己的,只得正经点头,又说道:“皇上让咱们到湖广巡查,主要不是为了军政司法、也不是为了民生,最要紧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辟邪教。所以湖广各州县的施政司法咱们都不必去指手画脚,目的明确办事就有条理了。”

上下坐着的人一共四个,算是一次小会议。张宁和老徐、吴庸和詹烛离一起坐着说事儿,但赵二娘也在房间里进出端茶送水,实jì

上首次议事的知情者是五个人。

张宁说了段开场白打开话题,吴庸便说:“咱们上次去永顺司查香灰案就接触过辟邪教,连胡大人也认为需yào

长期慢慢渗透才能了解内情……故而下官认为这事儿最恰当的做法还是按以前采访使那种办法来。”

“吴先生所言极是,皇上任用我办这份差,应该也看中我曾当过采访使,有经验。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照老法子来。”张宁一本正经道,他心里却不得不认为原来那个机构模式太过呆板蒋,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自己没打算要对辟邪教动真格,难道他会想算计自己的娘?只是工作一定要展开的、要做出正在办事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继xù

说道:“现在第一件大事,是组建起一个采访使机构来。要办此事,首先是选个办公的地方;其次是选人组织起上下层次,各司其职;最后定好规矩,划分职权、联系方式、赏罚法令等等……搭好了‘戏班’,咱们再商议布置计划,才能‘唱戏’。吴先生以为这样安排妥当否?”

张宁办起事还算靠谱,至少一来就拿出了个章程,让大伙知dào

要干什么、怎么干。不然来的一行人两眼摸黑,到处指手画脚遭人嫌,无头苍蝇似的起不到任何作用。当初他是做过一年多采访使,机构都是现成的;不过现在照着见识过的那套东西复制一套,并不是太难的事,因为有授权有银子也有人脉、基础条件很好。

但张宁实jì

cāo作起来不仅仅要组建采访使机构,还得考lǜ

吴庸这颗钉子。问题的关键:张宁才是巡按御史,吴庸明面是辅助,实则只是监视,相当于军队里的监军太监;既然如此,张宁就不打算把权力分给吴庸了,更不想让他掺和太多,在决策时和他“商量”不过是给面子而已。

因此接下来张宁分派任务,让老徐去常德府选地方,因为常德府距离永顺司近便于上下联系;永顺司是土司,将采访使司设在土司城里很不方便。选密探小头目交给赵二娘,因为她以前干过这行,认识不少人,让她挑几个人过来搭建框架,再收买冷细作密探。

张宁还打算让徐文君管账目,老徐做细作总头目;除此之外向常德府要个人,上回的知事杜方。

所有的事都把吴庸的人排斥在外,吴庸言语之间有点意见。但张宁当然不管他……朝廷的公文上没说吴庸有权力节制巡按,吴庸顶多只是来监视的,权力在张宁手里。张宁为什么要分权给他?那样的话也太“厚道”了点。

吴庸真想分权,他得自个想办法去争,否则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

显然胡瀅是个老练的政客、却不是事事都能考lǜ

到完美的人,他这回用吴庸在张宁看来其实是一个失误。吴庸这个人资历老见识多,想法也多,可就是缺点争强好胜的劲头。平时的随和、淡泊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他这样的人,没有想方设计争夺权力的野心。于是在情况不利于吴庸的局面下,他想到张宁碗里夺食就显得软弱无力了,也就是言语之间暗示下不满,张宁管都不管他。

大不了吴庸接下来打小报gào

,这也一来一往,就算胡瀅想办法反制也晚了。到时候采访使司已经搭建起来,班底就是张宁的人cāo持的,那时候再插手恐怕不太容易。

老徐很快选好了地方,在沅水之畔有个园林是公家财产,张宁可以用巡按御史的名义和府衙交涉把园子征用了,老徐建议办个茶庄,和扬州“碧园”一样能解决很多问题:采访使行辕在官府隐瞒不住,但也不用搞得路人皆知,一个茶园可以有效规避普通人的注意;能解决一部分经费;可以安置采访使司的人员。功用全面,是以前胡瀅手下的人探过的路子。

当然老徐极力推荐这种方法,可能也想完成当初想接管碧园的未遂心愿。张宁已经表态让他做细作总头目,文君又管账,那他们就能掌管园子的事务……经营得当,里面油水很足。他本是武官出身,却不知为何对经商产生起了兴趣。

老徐回来禀报时吴庸等人也在场,不过老徐说这种事也不在意他们,兴致勃勃地说:“园子靠近常德府最盛名的沅水,风景很好;附近就是城隍庙,据说庙会时人山人海,平时人流也多。最恰当的是园子在官府名下,征用无须额外经费预算,实为风水宝地。”

“我明天就去常德府瞧瞧,时机恰当便和知府见面协商。老徐和我一起去,等地方征用出来,你来准bèi

开茶庄的事宜。”张宁当即就说。

老徐的脸上已隐隐露出一些喜sè。

这时张宁发xiàn

吴庸好像要开口说话,便很不客气地抢着说:“对了还有个事,咱们缺个信使,需yào

信得过的人,恐怕只有詹烛离能胜任。吴先生得和我一起主持大局,凡事咱们得商量嘛。”

吴庸的脸sè有些难看,就像被打落了一颗牙生生咽进了肚子一样。什么凡事得商量,有啥好商量的,决定权都在张宁手里……就像郎中和员外郎的关系,员外郎相当于“副”郎中,可他又没办法否定郎中的决定,没实权所以被看成是闲职。

当天张宁就决定前往常德府,只留下一个随从在行馆里,等赵二娘一行人从南直隶回来好报信。次rì启程,之前张宁去武昌府的承宣bù

政使司见了几个接待的官员,向他们言明行程。如此一来,布政使司会发公文到常德府让府衙接待巡按,到时候常德府知府接到上司的信件,肯定不敢怠慢,张宁再洽谈征用园子的事应该就容易多了。

一番布置之后,正事渐渐有了眉目,这种事好像很繁琐,也只是繁琐而已,诸事本身并不困难。张宁一路上记挂着另一件事:怎么再和姚姬联络上。

想来只有自己主动想办法联络才行,不然辟邪教的人一时间也很难掌握张宁等人的行踪,除非辟邪教的势力已经大到渗透到省府级别的官府衙门,但这种可能比较小。

此时张宁在同行的人中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权威威信,他办事很有目的xìng、条理xìng,好像一切都明了清楚……可是他心里却一直感觉毫无目的,在整盘中找不到突pò

口。

洞庭湖山清水秀之地、鱼米之乡,张宁行走其间,天下之大江山之广,却不知路在何方?

两重身份,朝廷命官、“乱党”的后代,走哪一条?做官始终有人防着,况且做再大的官有何意义;而建文朝rì暮西山,前程黯淡几无出路,放qì

统治阶级的身份过去又能走到哪一步……

就在这时老徐问道:“东家,咱们去常德府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陆路快但湖广水网交叉十分麻烦,水路不用频换车船,就是慢。”

第一百三十章 芳鉴

湖广武昌府距离南京一千里,赵二娘等人到南京的时候只是三天之后。仍是料峭chūn寒之时,人们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冬装,气温没怎么改变不过人们的心情改变了,出门户外活动的人明显多了。市井中繁华热闹的场面正合一年之计在于chūn,大家都为了生计忙碌起来;而城郊踏chūn的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景,仿佛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树木开始发出新绿,秦淮两岸百花含苞待放,早早开放的还属那迎chūn花,小小的黄花早早地展开了阳光般的笑脸。

这个季节chūn寒梨园的招牌在分外应景,方泠的桌子上就摆着一瓶迎chūn花,在木雕窗户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暗香。门口进来两个美女,一个矜持含蓄一个热情开朗,便是方泠和桃花仙子,桃花仙子正拽着方泠的翠袖说道:“妹妹什么时候那么小气了,看嘛,有什么关系?”

“等一下给你看,仙子先让我静一会儿。”方泠红着脸道。

桃花仙子没好气地说:“哟要不妹妹先沐浴斋戒三天再看?”

原来方泠怀里藏着刚得到的书信,张宁写的,桃花仙子好奇非想一起瞧瞧写的什么。赵二娘从武昌府过来办事,顺路就带了张宁的书信过来。

因为方泠是建文遗臣那边的人,张宁也不想真去对付他们,对自己的行程目的等等并不想隐瞒,所以就写了信给方泠。

这时桃花仙子已经有点动气了:“是了,那张平安写信给你,信封上也只落笔‘呈送chūn寒梨园顾chūn寒’,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算什么人哪?”

方泠听罢忙拉着她的手好言劝道:“仙子别这样,我们情同姐妹,我有什么事情瞒过你?只是这样的信,我怕平安会写什么羞人的话,所以我先读完,等会儿就给你看行了吧?”

桃花仙子无奈,也不想再纠缠了,随即就恢复了往常的开朗,露出一个坏笑来,把嘴凑上去悄悄说道:“好深啊,人家受不了了”说完急忙转身就逃。

方泠涨红了一张脸,耳根都红了,站在门口小声骂道:“你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偷……”

桃花仙子跑得很快,方泠穿着及鞋的长裙自是追不上,在门口又臊又气地踱了踱脚只好作罢,转身进屋随手把房门给闩上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来,红着脸胸口起伏地调整呼吸,慢慢静下心来,这才拿出细磨指甲的黄金小工具开始拆封信件。

收到张宁的信件实在不是常有的事,这时候的书信递送太费周折了。所以这是方泠今天最高兴的一件事,慢慢她也把刚才和桃花仙子置气的事给淡忘了,期待地展开信纸,注意力被那文字吸引。

“方姑娘芳鉴。见信如晤……”方泠读到第一句顿时轻轻咬了一下泛着光泽的朱唇,脑中浮现出那张干净而顺眼的脸,仿佛看见了他正在伏案灯下,一面念想着自己一面提笔写下这赏心悦目的字,笔尖游走如行云流水。“去年到南京公干匆匆一见,回京后诸事缠身,至今rì才有传音飞鸿,方姑娘一切可好?代我问桃花仙子安好……”

这时方泠已经原谅了桃花仙子太过分的话,心道张宁也问了桃花仙子的,应该给桃花仙子也看看的。

信中并没有什么轻薄的话,写到纸上的文字都是客客气气的。之后张宁在信里又谈了自己已经到湖广的事,包括做湖广巡按的目的等都没有隐瞒。

方泠一连看了三遍,这才放下信纸,开门想找人叫桃花仙子来。不料刚开门就见桃花仙子正在屋檐下。桃花仙子转身过来,忙笑着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刚才我说得过头了,妹妹可往心里去,都怪我口无遮拦。”

“算了,别提啦。”方泠低头轻轻说道,“进来看信罢,平安在信还提到你。”

“真的?”桃花仙子顿时一喜,“这个没良心的,我以为他压根不记得我了”

方泠轻轻拉住她,不动声sè问道:“你也对张平安有意思?”

桃花仙子愣了愣,忽然就想起那温柔的声音“这是蕨草,和大树是共生的”“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桃花仙子神情有点不自然,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稀罕的,我才懒得和妹妹争个臭男人。”

方泠柔声道:“不是争,我又不能独占他,别人还有杨士奇家的千金呢。”

桃花仙子沉默了片刻,又笑道:“那行啊,下回我们姐妹一起侍候侍候他,叫他不了床”

方泠唾了一口气,红着脸不搭理她了。桃花仙子坐下来看信,方泠便在琴案后的凳子上坐,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叮咚”之声杂乱无章却仿佛无心有意,宛若一曲简单婉约的小曲。

过了一会儿桃花仙子走了过来,悄悄说道:“辟邪教可是咱们的人,听说比桃花山庄重yào

多了。张平安上回就杀了彭庄主,这回会不会真对辟邪教下手?咱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报上去?”

“嗯。”方泠一脸安静,好像没上心一样,说道,“要报的,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得仙子亲自去常德府才行。”

桃花仙子又犹豫道:“可张平安这么相信我们,什么都在信里说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出卖他?”

方泠微笑道:“不用担心的。我们的身份他早就知dào

,他既然能在信里说,言下之意就不在乎我们上报。所以这事报上去没有关系。”说罢她便低头继xù

摆弄琴弦,好像在沉思什么心事。

桃花仙子见状,问道:“那妹妹在想什么呢?”

方泠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埋着头。桃花仙子便伸手捧住她的脸玩笑道:“真是个多愁善感的美人儿呢,刚刚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又愁上了?”

方泠回敬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上回不是说要装贤淑吗……”桃花仙子马上反驳“不是装是学”,方泠继xù

说道:“好吧,那你先说话慢点、动作慢点,就显得温柔些了。”

“哎呀,慢吞吞的多费事,我还是不装了。”桃花仙子无奈道。

方泠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柔和平静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热情:“我想去湖广找张平安而且我想好了,平安这次在信里说辟邪教的来龙去脉,很可能也想和咱们的人联系,我去就可以做中间的联络人。”

桃花仙子笑道:“妹妹心里最想的怕不是这个缘由吧?”

方泠低头并不辩驳,接着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又放下,“就不用写在纸上了,反而增加你的风险。你直接去常德府的联络点,要求见郑叔叔便是。见了郑叔叔,你和他说。”

“嗯,郑叔叔当然相信我的话。”桃花仙子点头爽快地说。

桃花仙子准bèi

了一下行程,第二天就带了两个随从自南京启程了。等进了湖广地界的时候,张宁已经去常德府沅水边办茶庄的事,但除了少数官府的人还没人知dào

他在常德府,也不知dào

他在捣鼓什么。

……四川东部,湖广贵州交界本来都设有建文党羽的门户据点,但巫山的据点已经暴露撤销,剩下的最大的信息连接点就在湖广的常德府。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描绘的世外桃源就在此地。它因世外桃源而著称,但实jì

并非真zhèng

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反而是一处交通南北的枢纽之地,洞庭湖西侧、武陵山下,地处长江中游洞庭湖水系、沅江下游和澧水中下游以及武陵山脉、彦山脉东北端,有“黔川咽喉,云贵门户”之称。

张宁将采访使司设在这个府,主要却不是因为风景秀丽,正因看中了这里沟通四地的地利。他倒真不知dào

原来朝廷要查的重yào

据点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当初胡瀅得到永乐帝的大力支持,在天下各省府秘密广设采访使机构,严密监控江湖,前后耗时十几年竟没触及到建文党羽的重yào

据点;而这次张宁误打误撞,忽然离得如此之近。

桃花仙子来到常德之后,几番周折确定安全,才到一个石场找到了联络人,之后受接待等了几天。她这回来得巧,郑洽正在常德府附近办事,接到信报就赶来了。

郑洽和桃花仙子长期都有来往,算是相互都信得过的人。当初桃花山庄存zài

的时候,也是郑洽负责联络的一帮人,和桃花仙子也常常见面。如此一来,事情倒容易多了。

这几天诸事cāo心,心情浮躁,实在影响发挥,如果水准不佳,还请各位理解。闹腾不了两三天,等过去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连狗都不如

初chūn时节南方的山林依然绿绿葱葱,茂盛的枝叶之间青瓦建筑隐隐在望。这座山叫玉山,山里的道观叫玉山宫,香火并不旺盛,几乎没见着蜿蜒的山路上有人,反倒是叽叽喳喳的鸟雀为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热闹劲,要不就是死寂般的安宁了。

道宫深处的石砖院子里放着一鼎大香炉,薄薄的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升到空中,渐渐淡去。这时里面响起了一声磬,站在屋檐下的两个人就向神殿走了进去。

一个白胖的中年人,白面无须,应该是个阉人,因为这个时代中年男人几乎没有不留胡须的;另一个面容清矍搐袍的儒士是郑洽。二人走上神殿也不拜神,没理会上方的泥像,径直去了里面。轻轻敲开一扇木门,只见里面已经坐着老少二人,年长的是朱允炆,另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人是朱允炆的长子朱文奎。

郑洽和白胖宦官一起弯腰作揖,“拜见真人。”

朱允炆道号“玉山真人”,所以有的叫他真人、玉山真人,还有的称仙君。除非是能完全确定隐秘的情况,才会有人拜称皇上陛下等等,不过朱允炆好像不太喜欢人们这样奉承,或许因为如此会触及他的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朱允炆微微点头,叫他们入座,但郑洽仍旧恭敬地站着。

执礼罢,郑洽便弯着腰说:“臣今rì前来打搅真人清修,实有要事……张平安调任湖广巡按御史,目的是监视及暗查辟邪教,他先到武昌府,写信给方泠,臣因此得到消息;为了稳妥起见,臣立kè

派人查实,张平安已经到常德府了。”

“常德府?”朱允炆的神sè微微一动容,却不知是为了失散二十余年的儿子,还是意识到常德府地界上据点的重yào

xìng,那个据点经营十几年从来没被朝廷盯上过。

但随即朱允炆的一句话就表面了他的态度,他如喃喃自语般地轻轻说:“常德府也不远……不知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言下之意朱允炆好像很想见张宁一面,一旁的文奎暗自不悦:不只是因为计较父亲的宠爱,却是想起张宁竟在“伪朝”考取功名,身家还“清白”,年纪比自己小却混上了官僚;而文奎自己呢?很可能一辈子只能做个道士。两厢一比,比起做官的弟弟文奎便有些自卑,进而不自觉地发酵出一点嫉恨来。

文奎虽然情绪有点不悦,但还不至于小题大做。不料就在这时,马皇后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了,她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眼神更是透露出激动的情绪,她冷冷说道:“张宁……呵,跟别人姓我看和那个吃里扒外的阉人一个德行,见着朱瞻基他们家好,都奔过去了,哪还顾得上自家?狗还不嫌家贫,这样的人连狗都不如”

“放肆”朱允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脸sè因怒而红,那句连狗都不如确实让他很生气,骂张宁是狗,那不是连当老子的也骂了?

几案被拍得“砰”一声响,上面的杯盏哐哐哐乱晃,马氏被吓了一大跳,身上一抖,刻薄和愤恨的表情顿时被吓没了,片刻之后眼睛就湿了,继而伤心和委屈,走到朱允炆的边上眼泪蒙蒙可怜兮兮地哽咽道:“夫君最想见的怕不是张平安,您还惦记着那个狐狸jīng……这么多年了您还不明白么,当初要不是那妖jīng迷惑您,您多用心思在朝政上,或许情况要好得多。这个女人是毒妇、不祥之人,夫君一定要远离她。”

朱允炆的嘴角微微一阵抽动。

马氏见状又软下口气说:“这些年来,无论夫君得yì

还是失意,一直不离不弃在您身边的是谁?咱们一家人一条心,而那些勾引迷惑夫君的人,不过因为您当初是天子,图荣华富贵罢了……”

朱允炆的脾气不坏,耳朵被吹吹风气就消了,刚才脸上的怒气也平息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姚姬和她的儿子都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们错怪她了。当初兵荒马乱,姚姬把小子抱到百姓家,只是担忧小子的安全,肯定没什么坏心眼。”

马氏忙道:“这就对了,那女人当然jīng贵她的儿子,那是她在夫君面前讨好处的本钱;可是夫君要明白啊,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比夫君要紧多了,这不明摆着么?”

朱允炆道:“我已风烛残年,再说这些有何益处?现在只有文奎在我的身边;文圭从小就被关起来与世隔绝,怕是指望不上;另外就只有张宁,我连名字都没给他取,好不容易知dào

了下落,你们就别争了,若我们父子三人团聚,有何不好?”

一旁的郑洽沉默无语了很久,他很看不惯马氏“后宫干政”,但她和建文帝天天在一块儿,郑洽自然不愿意去得罪,所以一直忍着。现在听到朱允炆如此说话,他便忍不住拜道:“臣也如真人一般见解,张平安这回到常德府,多是得伪帝及胡瀅授意,张平安本人肯定不想和咱们过意不去。故臣进言,应该设法与张平安联络,相互呼应,免出意wài

。”

马氏轻轻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允炆皱眉回头道:“你别总认为谁都要害你,世上哪有那么多坏的?”

郑洽正sè道:“上次宦官王狗儿能安然无恙,全仗张平安及时告知内情、在香灰案上与之内外呼应;张平安从姚夫人口中得知王狗儿的身份,是将王狗儿当自己人看待的,不然为何要救他?尚有这次,臣这么快知dào

张平安到常德,也是他自己透露的消息;若他意yù与我们作对,为何又要把实情告知方泠?”

朱允炆听得频频点头:“小子身上流着我高皇帝的血脉,我朱家的子孙绝不会忘本。此事应依郑少傅之言,派个人过去留在小子身边,并让姚姬负责与之协调。将局面稳住,对各处诸臣也少几分危害。”

“仙君圣明。”郑洽拜道,“现在南直隶的方泠与张平安交好,桃花仙子也和他有交情,可派她们前往常德府作为联络人。他们能相处得来,便能事半功倍,更能避免节外生枝。”

“桃花仙子……”朱允炆沉吟片刻。

郑洽忙提醒道:“王敬止。”

朱允炆恍然,忙点头道:“我知dào

是谁了……庚辰科殿试,我真看走了眼。当年王敬止的学识出类拔萃,众官已议定推荐他为状元;可此人其貌不扬,我见了一面不喜,才钦点了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哪料燕王反叛后,王、胡二人的作为截然相反。我待没有赞成众官的推荐点王敬止为状元,可他却自尽殉国;我待胡广不薄,岂料此人在国难当头时还惦记着家里养的猪燕王一打进金陵,胡广便折节投降,哎”

朱允炆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才看向郑洽说道:“桃花仙子不是曾在彭天恒手下?‘小子’前年铲除了桃花山庄,把彭天恒也杀了,桃花仙子和‘小子’能相处融洽?”

郑洽忙道:“说来汗颜之至,臣还被张平安活捉过,幸亏有方泠在其中说情才被放了;但臣对张平安并无芥蒂。只因当时情势各为其主,所作所为皆为人之常情,臣自问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况此事尚有隐情,彭天恒身亡,多有自取之嫌。彭天恒此人是个武夫,为人狠辣……”

作为有进士功名的正牌文人,郑洽有机会就要贬低一下武夫,文武之争相互看不顺眼,是有历史根源的。郑洽继xù

说,“当时彭天恒拿了张平安的把柄,几番要挟结下怨恨;然后此人又抓了张平安的一个手下、是个妇人,将她百般yín辱施以酷刑致残。新仇旧恨一积下来,张平安抓住机会活捉了彭天恒,岂能饶过他?”

朱允炆点点头:“这样说来,‘小子’和彭天恒之间是私怨,和桃花山庄其他人并无仇恨。”

“真人所言极是。”郑洽忙道,“那时张平安被抓住把柄,曾找桃花仙子商量妥协,又通过方泠的关系,他们的交情匪浅。故臣才进言让她们去做联络人。”

朱允炆道:“郑少傅识大体有良谋,考lǜ

周全,如此安排甚是妥当;同时让姚姬负责此事也好,无论如何姚姬是‘小子’的生母,事情定无纰漏……当年若有郑少傅在我身边辅佐,或许大事尚不至此也。”

郑洽动容,忙跪倒在地:“陛下圣嘉,臣惭愧之至。燕王叛乱时,臣刚中进士,只是小小翰林待诏,无缘参与机要国事,未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悔矣恨矣。幸今rì尚能君臣相伴,微臣愿尽肝脑之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快请起。”朱允炆竟然离座亲自去扶。后来朱允炆又露出歉然,觉得亏欠了那些至死追随自己的忠臣,二人说起话来唏嘘感概。神殿里一时充满了沧桑之感。

文奎今天很低调沉默,心里却腹排父亲的做法:身为干大事的人,太心软太替他人着想了,干大事就得狠,哪能婆婆妈妈什么都想着别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老石匠们说

桃花仙子到常德府送信之后就留下来等待郑洽的回复,这个地方是建文余党的一个门户据点,是连通西南山区和中原的重yào

信息交换地。表面上看,它本身是个采石场。

采石场距离常德府城池并不远,而且在大路边上。它最重yào

的要求是隐蔽xìng,布局采石场的人要达到这个隐蔽目的,并不是将它藏起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藏到哪里去?与其藏不如设法让它看起来正常,正如“大隐隐于市”。建在大路边利于交通;距离城池不远利于市场,采出来的石头可以供给常德城比较大而集中的市场。于是它的存zài

看起来就非常合理了。

这地方本来叫“水凼坳”,如今山坳里的水早被放干,一百多号壮丁在那里采出和粗加工石料,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于附近的村民。

从村子里抽调劳动力的模式类似于军户,比如一家有两三个有劳动力的男丁,就可以抽出一个来到采石场工作;不同的是军户迫于社会规则无法选择,而采石场的壮丁都是自愿的,因为有报酬,采石场支付的钱粮对于普通脓来说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就是这么一份卖苦力的工作,也不是想来就可以来的,首先要熟人的引荐、知根知底老实本分,然后长得要强壮有力,如果做过石匠便能被优先录用。

百多号壮丁在山坳里干活,场面热闹不已。人们扬起沉重的铁锤,得鼓足劲喊出来,如同一声高亢粗矿而沧桑的歌;铁锤落下去时,又要大声“嘿”地喝一声,气势苍劲有力。

老石匠们说:使劲喊出来,能避免内伤。

上百斤的石锤,突然砸在硬物上,这种简陋的劳动若非亲眼所见,难以体验到它的艰辛。偶尔会有人受伤流血,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挥洒着汗水,简陋的生产条件受伤丧命也无法避免、它会带来亲人的泪水……常德府城池中那高大的城楼、华丽的庭院、井然的文明,谁说不是一个个普通明朝男儿的血泪汗凝结而成?

从山腰上采出来的石头,运送道路狭窄,必须要人力抬到大路上,才能使用运输工具。做城墙和宅院地基的巨石,上千斤重,几个汉子利用木棒和绳子抬着走,汉子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肩膀和双脚,须得咬着牙承shòu深深压进肩膀肉里木棒的沉重压力;走前头的人还要吆喝鼓舞士气,一旦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常年吆喝的声音,演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歌声,那歌声响亮而豪迈,悲凉而有力,如同古老的文明,有过辉煌与华丽、又有血泪与悲歌。那简单的调子,从来没有过曲谱,却唱响了深厚的感情,默默地付出没有语言只有这样一曲简略而感情丰富的歌。也许,南京旧院里丝竹管弦经过文人和佳人的加工,才变得如此美妙与jīng致;那么,山间的这些歌的水准同样不属于此。

它们在空中飞扬,在山中回荡。

除了百多号壮丁,采石场还有一些雇佣的村妇,负责洗衣做饭;石场附近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棚屋,作为临时搁放工具、休息和监工呆的场所,也有一些离家远的壮丁晚上也住在这里,好几天才回家一次。

等天sè渐渐黯淡的时候,山谷中的歌声和铁石撞击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干了一天苦活的壮汉们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饭。石场上免费为本场人员供应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会先吃了饭再回去,能为家里减少一份口粮。

采石场除了山坳里打石头的一片地盘,在山上还有一座宅子。和山坳里的简陋粗矿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房屋看起来也不太结实,墙壁多用竹编泥糊再涂以石灰,但是却要整齐干净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门坊是全部用石头建造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水凼坳采石场。

一个采石场除了需yào

壮丁劳力,还得有这么一个组织管理的机构,负责和联系“客户”、管理人事、酬劳分配、结交当地官吏等事,否则采石场无法有组织地正常运作;当然还有一个最重yào

的职能是作为建文余党内外的消息联络点。

这所宅子平时接待的人物各sè各样,有要扩建地基的乡下豪强财主、城里来订购石料的各种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乡老里正;如此正好让来往的关键人员混在其中很难让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来的随从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时不时还出来走走,照样平静无事。

白天还是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不过一到晚上就清静了。毕竟是在乡下山间不比城里,等采石场上的壮丁一走周围就死寂一般安静,附近的脓又歇得早、灯火都少见,偶尔有一两处亮着灯光的地方,为了节省灯油本来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无,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檐下走了一会儿,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围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见张宁的时候,是在桃花山庄,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静的夜带着几分恐怖;可是今晚却比在桃花山庄那晚更加难熬。

她也怕鬼怪之类未知的东西,但恐惧并不可怕,真zhèng

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就像现在……也许孤独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熬的是连个能相互牵挂的人都没有。

平rì里喜欢调笑的桃花仙子,现在也笑不出来了,脸sè在刚刚入夜升起的薄雾中显得分外苍白。薄薄纱巾里的眼睛也流露出压抑的伤感情绪来,与左脸上的疤痕相应相衬,一时间她的一张脸好像多了几分凄凉。

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这时候恐怕正期待着怎么到常德府和张平安鱼水合欢,哪顾得上惦记自己呢;还有张宁,自己在他的心里怕是根本没什么分量,就像他结交过的许多人一样,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个熟人说得上话,没事怎能想起?

郑叔叔说得对,无论怎样还是要成个家好。

桃花仙子心里堵得慌,难受了好一阵,见天sè已晚,初chūn的天气又冷飕飕的,不如早些睡觉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转身往回走,这才发xiàn

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是她的随从。随从今晚一直跟在身边,她竟然把人完全给忽视了,回头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随从姓施,没大名,人称石头。孔武有力的一个年轻汉子,长脸厚唇,在桃花山庄时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认识有好几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便一改上下态度,和气地随口问道:“这两天为你收拾房间的小娘,长得如何?”

石头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过娃。”

桃花仙子一听笑道:“哟,你早就和人搭上话了?连这都问清楚啦?”

石头摇摇头道:“俺看出来的,没生娃的婆娘屁儿翘的,生了娃的屁儿扁。”

桃花仙子听到“屁儿”这个词,忽然觉得有点刺耳,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了解石头,本来就大字不识的人,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她便忍耐下来,俩人沉默了许久,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这两天咱们又没事,说点闲话不要紧的。”

石头愣了愣又道:“庄上的东家待人好,顿顿打牙祭,就是肉里头盐巴放得多。”

“哦……”桃花仙子一脸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着,晚上别睡太死。”

石头使劲点点头:“成”

桃花仙子进得门,回顾了一下房间,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她轻轻摘开脸上的纱巾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只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她把脸贴进铜镜,就看见了脸上一道疤痕。时间长了疤的颜sè已经变浅,但是伤口没长好,疤痕仍然非常明显,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条裂纹。很快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就让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想起张宁,想起在桃花山庄的那一晚。其实那晚也没干什么事,至于谈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当时觉得很重yào

的事经过时间的洗刷回头再看真的不算什么。不过那晚的一幕幕场景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怀念那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怀念那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怀念放在木头饭桌上的朦胧灯火,怀念黑漆漆院子里的那颗大树,还有没开花的荷叶……

或许,真zhèng

让她难以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时桃花山庄几乎就只有两个人,他别无选择只有和自己说话,只有和自己相处;没有别人,没有比较和争取,若是世上仅有两个人可能反倒更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要人物

正道是**苦短,初chūn的清晨冷飕飕的,就算孤枕被窝也叫人恋恋不舍。桃花仙子习惯xìng地一清早就醒了,可一想到起床后也无事可做便懒着不想起来,懒在被窝里一会儿又睡着了。照这么过rì子,她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再次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被人叫醒,她便拉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地说:“不吃早饭了,别管我。”

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都中午了还吃早饭……你怎么还在睡?”

桃花仙子很快听出来好像是方泠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湖广常德府,和方泠分开了的,心下顿时纳闷,便掀开被子一瞧,只见一张笑盈盈的美人脸,不是方泠是谁?她惊讶道:“方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方泠道:“你走了不久,我把chūn寒梨园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到常德府来了,设法联系上了郑叔叔。郑叔叔正有事要找我们办,就一起到这里来找你。”

“他人呢?”桃花仙子看向门外。

方泠掀掉她的被子:“起床再说,郑叔叔在客厅里等着。”

桃花仙子瞧见外面的太阳,果然快到中天了,便飞快地起来穿衣梳头,又叫人打水洗漱。从起床到整理好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在房间里瞧着她打扮的方泠忍不住轻轻说道:“女儿家可千万不能懒,照你这么收拾,天生丽质也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

“天生丽质,算了吧。”桃花仙子随口回了一句,手指下意识轻轻摸到自己的左脸。很快她又假装是伸手拂弄鬓发,将手顺势向左鬓抚过,她实在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脆弱。

收拾整齐,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间,沿着屋檐向客厅那边走。到了地方,果然见郑洽正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三人见面又唏嘘寒暄了一阵,眼看到午饭的时间了,郑洽却交代庄上的人先不送饭过来,又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换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叫几个随从守在外面。

桃花仙子一看这阵仗,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不过有个很重yào

的消息要告sù

你们,然后要你们去办一件很重yào

的差事。”郑洽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招呼道,“稍安勿躁,坐罢。”

桃花仙子和方泠便依言入座带着好奇心静待下文。俩女子坐一块儿,桃花仙子的美貌实在和方泠没得比。并非桃花仙子的相貌差了多少,只是那身打扮实在乏善可陈,头戴一顶巾冒、士庶男子常见戴的帽子,两耳各垂一块乌纱巾轻轻遮掩住脸颊;虽然两边侧脸都遮住了,但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遮掩左脸的伤疤,这帽子的造型之丑,形状宛若北方百姓爱戴的狗皮帽。因为戴了这顶帽子,身上也就只好穿男服了,一身宽松的月白本sè直缀,连同女人天生的身材曲线都掩盖了个彻底。

而方泠则是截然相反,她身上又素又普通的襦裙,和平常人家的女子仿佛没有区别,但裁剪之合适细节之jīng致绝非一般妇人具备的,那微微闪亮的指甲、jīng致的唇红、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将素sè点缀出雅致,浑然一体,内敛含蓄而jīng妙。

郑洽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自不多言,只用长辈和上峰一般严肃的口气说话,声音却放得极低:“对这个消息情知的人名单都要上奏,所以你们未经允许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她们听罢都肃然点头称是。郑洽这才低声道:“我们已经确认湖广巡按御史张宁正是建文皇帝第三子……”

方泠一听神sè骤变,颤声道:“郑叔叔是说平安本来姓朱,是皇子?”

郑洽点点头,遂将姚姬夫人如何将张宁抱养出去、又如何相认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张平安受伪朝之命、负责巡查辟邪教底细,及是宣德即位后监视我们的重yào

人物;但由于他的真实身份,他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所以我们与张平安保持联络极为重yào

……你们的第一个差事就是作为联络人留在张平安的身边。全权负责此事的人是辟邪教教主姚夫人,今后rì常奏报都和姚夫人联络,偶尔可以和我互通书信。办这个差事的人十分重yào

,上峰多方考lǜ

才决定选你们二人,望你们将差事办好。”

他见方泠脸sè不对,便好言道:“方姑娘和张平安本有交情,应该不难相处罢?”

方泠轻轻点头道:“本来挺好的,突然知dào

他是皇子,一时间倒不知怎么面对了。”

郑洽道:“令尊宁折不曲,忠贞不二,是为了效忠建文皇帝,报君主知遇之恩;张平安既是建文之子,虽是皇子,不能和伪朝那帮皇亲贵胄相提并论,你无须多虑;桃花仙子王姑娘,令尊王敬止,在当年南厩破时自裁殉国、以全名节,忠贞可嘉。尔等皆是忠良之后,勿忘先辈为何而死”

这么一番话,把祖宗先辈都抬出来了,方泠和桃花仙子无话可说,只得应承下来。

郑洽又道:“第二件差事,也决不能泄密。不久后上峰会派一个很重yào

的人到常德府来,与张平安面见。咱们这个地方的人要绝对保障此人的安全,所以你们二人与张平安见面后,要与他商议此事,让他早作安排,避免见面时被官府探子跟到。记住了。”

方泠想了想问道:“我们和姚夫人从未见过,如何与她联络上?”

“下午我会详细与二位说这事儿,你们明rì启程。”郑洽缓缓说道,“你们去找张平安时也要有合情合理的由头,他不是派了一个名叫‘赵二娘’的亲信去南直隶收编旧部么?你们明早离开采石场后,先往东走,又咱们的人指引,等着赵二娘返回常德府时,叫她带你们一起过去。”

桃花仙子想起在chūn寒梨园时和赵二娘一起偷听方泠的私房事,挺合得来的,便脱口笑道:“赵二娘认识我,这件事应该不难办。”

郑洽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再准bèi

准bèi

。眼下的事是建文君亲自交待的大事,二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方泠和桃花仙子回房准bèi

东西时,桃花仙子便悄悄说:“郑叔叔说有个重yào

的人下来和张平安见面,恐怕这个人就是建文君吧?你想想,君上不久前才确认了张平安是自己的儿子,父子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于情于理都要见上一面才好,难道今天郑叔叔拉着一张脸那么紧张。”方泠忙道:“既然郑叔叔没和我们明说,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的好,况且平时也要提防隔墙有耳,以后别提这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在郑洽的安排下,方泠和桃花仙子便被护送出了常德府,在驿道上等候赵二娘的人马。果不出所料,赵二娘带着以前扬州采访使司的一帮密探细作正过来,“恰巧”在路上碰见。

赵二娘当然认识她们,不仅以前见过面,刚不久前还专门去chūn寒梨园送过信。虽然彼此之间交情不算深,但在江湖上遇到熟人也是挺不容易。相互一番嘘寒问暖,赵二娘便问起她们怎么忽然到湖广来了。

方泠便说收到张宁的信,知dào

他在常德府做官办的事,有个茶园子,便想着过来投奔他。赵二娘一寻思,便揶揄道:“东家确是招女人喜欢呢。”

赵二娘在南直隶就听说了“顾chūn寒”的名声,怎么算个名jì级别的人,在南京过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大老远跑到常德府去投奔人?唯一的原因恐怕是想去厮守一起。

至于方泠会不会影响张宁的正事,赵二娘便不用多虑了,反正把人带过去再说,让张宁自个处理。于是两处人马合到一块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广地界。赵二娘身上有张宁签押的公文,越城过塞十分轻松。

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因为张宁走之前留了一个人,所以赵二娘再次确认张宁去了常德府,这才带着一众人继xù

前行。

此时常德府采访使司依照扬州碧园的老路子,也张罗起来了个茶园,取名“沅香茗”。他们与常德官府已经谈妥,征用了园林庭院;常德府的府库又有一批茶叶茶具,是从茶商那里抽的实物税,又被知府拿了不少出来巴结张宁。徐光诌负责张罗茶园子,一切都很顺利;关键是地方官的“配合”,知府也没办法,权力的模式是自上而下,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低,但别人是要回běi

jīng见皇帝见朝廷重臣的,要是得罪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随便说两句常德府吏治很乱之类的、知府这官还当不当了?

眼下采访使司按部就班地组建,只等赵二娘带来有经验的密探,就能依葫芦画瓢把扬州的那套东西复制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失去归宿感

赵二娘把人带到沅水茶园,邀功般地说看我带谁来了,张宁这才发xiàn

方泠和桃花仙子居然也到了这里,顿时对赵二娘是夸也不是责怪也不是。上月张宁叫人顺路带信去chūn寒梨园,当然不是想把方泠接过来;他自己在常德府这边还一堆麻烦,很多事都没找到方向,这种时候并不适合让女人们都在身边羁绊牵挂……但是人都从大老远的地方来了,还能怎样,总不能马上将她们撵走吧?

人马到了常德府,按张宁的计划是首先把名单造册,建立上下组织,然后和重yào

的几个人商议展开细作布置。不过现在出了点意wài

,他打算先接待方泠,将其它事推辞到明天。张宁几次到chūn寒梨园,方泠她们都是亲自接待,诸事热心;如今她们来了,张宁应该亲自款待和过问她们的食宿等事。

她们先被带到后园将放行李稍事休息,然后才去园子里临沅水的一处楼阁与张宁见面叙旧。桃花仙子把东西一丢,什么都不顾了,忙着叫人打水沐浴更衣,又梳妆打扮。方泠见状不禁领会地面带笑意。

及至见面,虽然彼此之间都是熟人,但礼数还是不能缺的。相互见礼时,桃花仙子正想像平时一样抱拳拱个手了事,忽然想起方泠说的话来“动作慢下来就显得柔美了”,当下便红着脸慢吞吞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垂下眼睛,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张宁见状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才赶紧起身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仙子不必多礼了……你这大礼,我受着怎么如坐针毡一般……是不是水土不服,哪里不舒服?”

方泠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遮住嘴笑出声来。

张宁随口道:“不是外人、别装了,就平时那样挺好,爽快。”

桃花仙子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又被人善意地嘲笑了一下,当即便红着脸道:“哟,倒说我装,我瞧你们才装得像模像样的,一来二去似真的一样,这叫相敬如宾?”

她不提还好,一点破之后,张宁随后真感觉方泠这回的态度变了许多,礼节也周到了,多了几分恭敬顺从少了几分亲密,称呼也要加个大人之类的,生分了不少。

之后她们谈起这次行程的目的,张宁恍然领悟,原来方泠正是建文那边派过来的联络人。建文党羽的反应速度挺快,自己写信透露了消息不久,他们就很快做好安排。又听说负责和自己联系配合的人是“姚夫人”,张宁心下顿时多了几分期待,他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姚夫人”的书信,那娟秀而饱满的字体,读起来如口齿生香。

既然方泠二人身负差事,张宁便打算让她们先安顿下来。园子后面有个别院,是张宁及家眷住的私人院子,他便亲自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去那边,给她们安排住处。这边临水,又有高墙隔开了茶园子的噪音,是比较清静之处,正好她们舟马劳顿能好好歇一阵子;而且这个院子的后门不进客,到时候方泠传递消息时也有一定的隐蔽xìng。

办完这些事已近黄昏,张宁便和老徐等人一块儿吃饭,吃完饭便留在了沅水园子里,不再回府衙的行辕了。

平时张宁经常住在常德府衙门旁边的行馆,因为吴庸等人也住在那里,他便称官员住茶园子里有**份,和吴庸一块儿在行馆下榻,实则不想让吴庸太多掺和到正事中,相当于排挤吴庸。

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自己就和“乱党”有来往;若不提前留心防备,时间一长被吴庸瞧出事端来如何收场?眼下张宁仍处于迷茫,诸事挂怀烦心,担忧的东西太多了……这大约就是jīng神压力的来源。

方泠带来了姚姬的消息,他又更多地考lǜ

起自己的处境。眼下还得保护好官员的身份,这种身份地位能获得的能量太大了,办起实务来官府给予诸事方便,而地方上的权力和势力最大的就是官府;如果失去了这种身份,唯有投靠到建文党羽那边,能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又能做些什么呢?

突然之间张宁失去了“归宿感”。哪怕他有着现代阅历和思想,也会对这种感受产生惶恐。前世他混得没这么好,但也在一家不容易垮掉的国企大企业里有固定工作,这就有了归宿感,渺小的个人在依靠一个大型利益集团,又有被认可的学历、工作资历为依托,自身定位和发展都有方向:自己在社会中的立锥之地、作用和存zài

感都多多少少有了依附。

而现在的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位置?究竟如何参与到这个社会规则中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失去了归宿感。

当老徐、文君、赵二娘以及方泠等人,看着他手里握着一定权力、受人尊敬,貌似年轻有为有能耐的时候,谁又了解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两面派完全是在玩火,不是那么好玩的。可是“取”与“舍”究竟该如何取舍?舍官身,自己能获得的能量和资源会大幅下降,更加不利于自己隐隐包藏的“野心”,仅以建文余党那点势力,要搞出声势来不知要猴年马月;舍出身,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哪怕想想她也无法面对,更可能被建文那边的人暴露出来,到时候在朝廷官场有再多功劳和资历都是白费,一夜之间可能被夺走一切,隐患在胸如何安心?

和无数个旁晚一样,张宁又带着焦虑与忧心回房歇息。刚进门,就见小妹正在床边折叠衣服,洗完晾干的衣服被收进来,她正认真地折好放置。张宁不得不认可小妹做这种小事非常jīng细,那衣服被收拾得和崭新的一样,也许只有简单的心境才能做出这样的活来。

小妹听到脚步声,急忙回头看,脸上的表情在刹那之间惊喜:“哥哥,我就知dào

是你回来了”

张宁道:“茶园子不是安排了几个丫头过来,家务事让她们就行了,不然我好像把妹妹当丫鬟使唤似的。”

小妹摇摇头:“我能照顾好哥哥,每天做点活,然后等哥哥回来,挺好的。”

张宁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每天好像没干多少事,可总觉得累,或许劳心也是很磨人的。他琢磨了一下小妹那句话,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小妹以前在老家是帮着云锦铺子上的活,一起的都是亲近的家人和亲戚,过得简单充实;现在让她成天什么也不做,确实挺无趣无聊。

他忽然发xiàn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小楷,没任何书法可言,只是一笔一划很正经,他马上就认出来:“小妹写的字?”说罢拿起来瞧。

小妹恍然大悟,急忙跑了过来想夺他手里的纸,红着脸道:“我照着书抄写的,写得太丑了,刚才忘记收。”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前赤壁赋》,北宋苏轼写的。”张宁读了一句便道。

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哥哥给我讲讲故事。”

“都多大了,又要听故事。”张宁随口说道,想了想说道,“你要是真想学诗文,从这种赋开始难了点,先学简单的唐诗吧。字少又好背。”

小妹小声道:“平时见哥哥老是写写算算,字儿好kàn

,我一时图好玩随便抄的……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啊,大伯不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又不能去考科举。”

张宁笑道:“哪里没用?小妹要是多学点诗文,以后就可以叫一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礼’,身价高了,不仅能挑更好的人家、rì子富贵安乐,还能选夫婿的相貌人品学识。什么事儿不是这样,自己有多大的价值,才能选多高的条件,如此而已。”

小妹听罢默不作声。

张宁和她说了会儿话,一时间把烦恼给忘了,兴起便说:“先背一首简单的,明晚等我回来了,小妹背给我听。我想想……嗯,就这首:chūn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小妹正不知想什么心事儿,听到这里“噗嗤”就笑出来,没好气地说:“有这样的诗吗?”

“背错了……”张宁汗颜,“真不是故yì

的。chūn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还差不多。”小妹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眼睛笑弯了,高兴地说,“我懂是什么意思。”

张宁道:“那便好,我给你写下来。”

笔尖在纸上游走,张宁的心境忽然好起来。现在不正是chūn风、细雨的季节么?孩童时背诵的诗歌,简单朗朗上口,忽然忆起触景生情,原来仍旧如此美好。

小妹在耳边善解人意地轻轻说道:“哥哥刚才脸sè不好,是不是又遇到难事了?”

张宁露出一个微笑:“没事,小妹不要管那些俗务,哥哥看见你这样简单开心、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心满yì

足了,你会成长成一个漂亮而有气质的姑娘。”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手一棋

采访使司虽然不是正规编制的官府机构,但从决策、监督到执行体系一应俱全,常规而有些呆板的办事组织方法。这是常德府采访使司组建起来后的第一次议事。

除了张宁和吴庸等人,还有被任命为细作头目的徐光诌,以及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能参与,如同两年前张宁第一次到扬州见谢隽时一样,谢隽指着苗歌说:自己人,不用担心;张宁现在也这样把桃花仙子引荐给其他人。

但是苗歌或许早已经在锦衣卫诏狱里香消玉损了,想起往事,张宁仿佛看见了初chūn驿道边的梅花树,花瓣飘落,被行人的鞋子踩进稀泥里,粉身碎骨。

“除了派人入教混进辟邪教的分坛寨子,前期的突pò

点是永顺司的那座‘鬼寺’,应派得力人手蹲守此地,力图查明鬼寺与辟邪教的关系及用处。”张宁面无表情地缓缓分析着入手点。

听到这里,桃花仙子不由得抬起头仔细看着他的脸。昨晚刚见面谈事,她们就告sù

过张宁,辟邪教的总坛仍然设在那座所谓的“鬼寺”后面,教主也就是张宁的娘也在那里;现在他却明白无误地提及那个地方,而且说是重点要盯梢的地方。

看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他一如平常一样的温和,说话条理清晰口齿清楚。当然桃花仙子绝对感觉不到他有一丝高兴,那淡然的口吻中,隐隐让她直觉到一种忧郁。

安排盯梢鬼寺的人手被授命给了细作头目老徐,但老徐是张宁的人,最后还是张宁自己在cāo纵。如此一来,又把吴庸排斥在外,采访使司这个格局一开始就注定了吴庸不好插手。

等议事完,果然张宁就立kè

交代老徐,让桃花仙子负责此事。

他又私见桃花仙子,说道:“上次我们查香灰案,那座古寺便是一个疑点,如今我们如果避而不谈,就会‘yù盖弥彰’,所以有些事迫不得已要这样安排。我写一封信,你去永顺司后设法交给姚夫人,把你手下的细作人数和分工告sù

她,好让她们有所准bèi

提防,毕竟下面的密探并不是能完全信任的人。如此一来,既让咱们办的差事看起来合情合理了,又不至于危及总坛。”

张宁说罢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了。桃花仙子本来想和他多说两句话,但见他这副模样,也只好安静下来,只见他坐在那里手里拿一粒围棋子在桌子上轻而慢地敲着。

……在常德府礼馆里住着的吴庸和詹烛离也在密议。吴庸和往常一般,很淡泊的样子,茶不离手。

不过詹烛离却在一旁发牢sāo:“咱们大老远到这蛮荒之地来,什么事儿都不让沾手,实在闲得慌……这地方的酒我也喝不惯,还是南直隶的米酒喝着顺口。”

吴庸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沉吟:“还是那座古寺的事蹊跷,这事儿咱们要不要过问过问……”

詹烛离听罢有些疑惑,由于他的相貌问题,疑惑的眼神显得有点夸张。他的皮肉又黄又枯,偏偏骨骼很大,年纪也只算中年、眼睛并不昏暗,一双眼睛在那张棱角突出的脸上惊诧起来,分外显眼。

詹烛离忍不住问道:“张大人不是提出要将鬼寺定为盯梢地点么,有何蹊跷?”

吴庸一副很有城府的模样:“他是这么提了,可安排人手的是徐光诌,就是他的家奴;还有今天咱们第一回见的妇人,脸上有疤的,什么来头?名册卷宗的东西能信?都是他的人,怎么说大家都能听到、怎么做谁知dào

?”

詹烛离埋头思索了一阵,小声说道:“在下以为,张大人排挤防着咱们,多半是因为被人时刻盯着不高兴,就像地方上带兵的武将,一向与监军太监不和一样的事儿;但要说他背地里反而帮着乱党,他好好地当着朝廷命官、好像不会吧?不然皇上怎么让他做巡按御史?”

“张平安的出身本来就有问题,他能做巡按全仰仗杨少保。不然,御史本就是监察地方官吏的,为何张平安身边还被安排了咱们?上头对张平安不太放心。”吴庸缓缓说道。

詹烛离一面想一面点头:“倒是这么个理儿……大人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要是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关系,张宁上次查案的言论也会存疑,他在朝里也不好说话。这回他真有可能帮着辟邪教开脱。”

吴庸白胖的脸忽然露出冷冷的一笑:“这只不过是上头的信手一步棋而已。早先胡大人和张平安颇有交情,若是大家都一个鼻孔出气了,上面再叫人暗查密事,怎么能相信是真是假?”

詹烛离无言以对,可能吴庸说得太玄虚了,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我不过随口一说。”吴庸看了一眼詹烛离,微微叹息了一句,“圣心不是咱们凡夫俗子能随意揣度的。”

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按理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只需写份文章把情况报上去就行了,张平安明摆着要咱们插不上手……但如此一来,胡大人会责怪我办事不力。”

吴庸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再淡泊的人都不能不关系自身的利益。吴庸这种永乐时期任用的非正式官员,在官僚体系内得不到认可,唯一的靠山就是胡瀅;若是失去了靠山,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吴庸不得不考lǜ

自己的处境: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老不老,年轻也不年轻,以后干点什么?恐怕只有早早地回到老家守着一点田产混吃等死了。

他想到这里又用怜悯的目光看詹烛离,这家伙更惨。吴庸自己平时还有意识地积累些财物在老家购置田业,家里也照顾到了;詹烛离这厮是又piáo又好酒,连个家都没成,被淘汰失业后,不知dào

他如何生计?

吴庸犹豫了许久,才轻轻说道:“我写一份奏报,差你回京送信……你出了常德府,秘密折道去永顺司,盯住‘鬼寺’的动静。咱们且先瞧瞧,张平安究竟是怎么做的。”

……辟邪教总坛的位置在永顺司和常德府接壤的山区,这个地区也是辟邪教教徒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常德府是离那里最近的较大的城池,所以采访使司才会设在常德府。桃花仙子接了两个差事,带着人马往西行,路程并不远。

第一个差事,就是明面上的分派人手盯梢。第二个差事去总坛传递消息。后者才是她的正事,因为方泠和桃花仙子的身份一直都没变过,就是建文余党成员。

作为已经确定的联络人,桃花仙子很容易就找机会进了辟邪教总坛。隐藏在山间的院落依旧在那飞洒白雾水珠的瀑布后面,不过桃花仙子却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她被人带引着进了院子,进门就是厅堂。教主传话要独见信使,于是桃花仙子又穿过厅堂进了内院的书房。

就算是辟邪教内部的教徒,一喧密的知情者也是极少数,比如辟邪教和建文党羽的关系,只有教主和四大护教知情。故桃花仙子才需yào

密见。

书房的门窗外白汽笼罩,视线不开阔,幽静而闭塞,这个地方如同与世隔绝。桃花仙子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袭白影出现在蒙蒙薄雾之中,然后一个女人缓缓走进了书房。

桃花仙子站起来正待想见礼,忽然看清了来人,顿时愣在原地。她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心道:这个教主本来是建文君的嫔妃,皇室jīng挑细选的女子,自然不俗。这么一想才想通了,不然真不明白为啥深山里会有如此佳人、会以为是狐妖一类的东西,那不得吓死人。

“拜见……娘娘。”桃花仙子忽然觉得有些紧张,简单一句话还结巴了,在这个女人面前的感觉很奇妙,她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凡人见了神仙一般。

“你是为张平安来送信的信使?”一个空灵纯净的声音道,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虚空之中。

桃花仙子忙从衣服里拿出信件来,双手送上去:“是,卑职正是上峰新任命的联络人,姓王名玥,上峰郑先生交代此事唯娘娘马首是瞻。”

“我是辟邪教的教主,你称我教主便可。”姚姬道,“我听说过你,不是桃花仙子么?”

桃花仙子没搭腔,心道:老娘在你面前怎好意思自称仙子?

她把信件递上去后,垂着目光无法正视,只生硬地说:“张大人认为总坛所在不能回避密探,派了一些人过来盯梢,这里面有名单和分工,差卑职送来,以便让教主有所布置防备。”

姚姬在椅子上轻轻坐下来,拿起那漆封的信封,打开,果然见上面几张纸是记录名单和描述分工等文字。这时姚姬翻到末页,才见一张写着熟悉字迹的纸,正是张宁的字迹。她拿起来看了一遍,脸颊忽然有孝烫,因为里面有句话:朝暮云彩细雨,望之思念备至,愿早rì重聚。

这里面隐隐包含宋玉的典故,姚姬一看就觉得好像用得不太合适,却不知张宁是不是故yì

的……毕竟他是考取过功名的人,一般不该用错典故才对。

第一百三十六章 烧掉的文字

姚姬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信封,信封开口处还有一般朱漆樱,刚刚才拆封。她便问:“你拿到信的时候就已经封好么?”

桃花仙子忙道:“是,这封信自从交到卑职手里后,一直随身带着。”

姚姬遂拿起那份张宁亲笔写的信纸,起身走到香炉旁,焚香的炉子旁放着一支点燃的红烛。她便将信纸伸过去,桃花仙子见状惊讶,下意识伸手做出一个好像要组织姚姬的动作,但是已经晚了。那纸触火便着,燃起一团火光,随即被姚姬丢进了一旁的铜盆里。

桃花仙子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她。她回头微笑道:“你回去告sù

张宁,说他写的信典故用错了,要是被别人见了,会笑话他。”

“是。”桃花仙子生硬地应道,“属下要留下来,等教主写回信么?”

姚姬道:“不必了,你回去便说信已送到,若有事要联络张宁,我自会派人过去。另外,和桃花仙子一块儿的方泠曾是江浙名jì?”

桃花仙子顿了顿说道:“方姑娘确是对音律歌舞jīng通。”名jì在风花雪月的场所受追捧,但离开欢笑场所这种身份其实算不得光彩,所以桃花仙子才是是而非地换了种说法。

“那我想借个人,让方姑娘到辟邪教来住一段时间,有事需yào

她帮忙。”姚姬轻轻说道。她说得客气,但桃花仙子无法拒绝,只好说:“我回去便传教主的话,听您的吩咐。”

姚姬点点头,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窗外是白茫茫的水雾,依稀房屋和山石在朦胧之中。桃花仙子见状适时地说:“张大人还等着回禀,卑职不便多留,告辞。”

姚姬便道:“小月,你送送信使,让她好好地从总坛出去。”

等桃花仙子出书房了,姚姬便回头看那铜盆里烧尽的纸灰,随即又垂头想着什么。

……桃花仙子送信一个来回花了几天时间,张宁听说她到达沅水茶园时,他刚刚从府衙行馆回来。吴庸告sù

他派詹烛离回京送信去了。

吴庸随张宁到湖广来的作用就是监视他,张宁一开始就知dào

的,所以詹烛离替吴庸送信回京实属正常。不过他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一路进茶园后面的别院见桃花仙子的路上,他便仔细寻思。

对了,吴庸要打小报gào

虽然不怎么仗义,但如今的状况也是可以理解的做法。按照吴庸那种xìng子,大可以明说出来,然后再正大光明地派詹烛离去;为什么他要悄悄把人派走几天了,然后才告知?

吴庸身边有几个随从全在张宁的掌握下,常德府这地方又基本人生地不熟,一时间难以收罗额外的党羽;而詹烛离是他唯一信任的心腹,这个人不辞而别,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这时张宁走进了别院的一间厢房,这里是私人住处,不待客的,所以院子里很清静没几个人。桃花仙子正在里面等着回禀,见着张宁面有郁sè,她也不敢玩笑,只是规规矩矩地见礼。

桃花仙子说道:“书信已经顺利送到,我亲手交到了教主的手里。”

张宁随口道:“有回信么?”他忽然对那娟秀好kàn

的文字充满了期待,关心一个人,就算仅仅是她的亲笔字,也是一件很让人期待的东西。

不料桃花仙子摇摇头:“教主没有胸信,只叫我回禀张大人,书信和名单都已收到,若是有事她会派人联络我们。”

“片纸也无?”张宁意wài

而有些失落地随口问了一句。不过他微微一寻思就相信了桃花仙子的话,不仅因为她作为遗臣后代算比较值得信任的人,况且如果是假报、要不了多久就会露陷,桃花仙子没理由干那种事。

桃花仙子小心地说道:“信送到之后,教主留下了名单卷宗,把最后的一张纸烧掉了,并说张大人用错了典故,怕被别人见到书信笑话。”

张宁听到这里脸sè忽然有点发烫。化用的宋玉《高唐赋》,那篇古文描述的是楚王和巫山神女的男女之情,用在给母亲的书信中自然不妥,牵强附会的引用也没这种用法;比如借用“三chūn晖”,就能明显地表达一种子孝母慈的意思,典故的用法都是固定了的。

姚姬当着信使的面把信烧掉,实则是在告诫和教导的意思吧?

张宁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心绪,可脑中那幽闭的密室又浮现出来,印象如此之深刻无法让人忘怀,他甚至能记起每一个触觉、每一丝气味、每一刻心情、每一寸肌肤sè泽与曲线,如同就在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场景能记得如此清晰。但他又明白,当时发生的误会完全不是姚姬的责任,她被绑架了,没法反抗。

现在她宽恕了自己,并且在暗示纠正过来。

张宁紧紧握了一会儿拳头,便冷冷说道:“我知dào

了,这次差事你办得很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让仙子去办最稳妥。”

桃花仙子道:“请张大人吩咐。”

张宁道:“今天我刚刚知dào

吴庸派他的心腹詹烛离回京送信去了,已经走了几天。但是这个人是否真的回京,如果回京只是一个借口和幌子,那他干什么去了?我想弄清楚。仙子在桃花山庄时,曾追随彭天恒贩运私盐,江湖经验丰富,所以我才准bèi

派你循着路过去,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证实詹烛离的去处。”

桃花仙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需yào

大人的印信……人已经走了几天,现在追赶已是来不及。既然詹烛离是回京送信,就无须躲躲藏藏的,那么他应该走驿道住驿站,这样最方便。我拿着张大人的印象查湖广地界上的驿站卷宗,一路查下去,就能粗略估计出詹烛离的行程。”

张宁听罢点点头:“这么做很妥当,我马上给你印信。”

他说罢就想出门去拿东西,这时桃花仙子又忙道:“还有件事呢,教主说要借咱们的方姑娘一段rì子,让咱们把方姑娘送过去。”

张宁不解道:“让方泠到辟邪教总坛?去作甚?”

桃花仙子摇头道:“我也不知dào

,或许是教习辟邪教里的人歌舞?因为教主问过方姑娘是不是曾为江浙名jì。”

张宁沉吟片刻:“我知dào

了,这事我会另外派人去办。你先将我刚才交代的事办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地重游

几天后桃花仙子就返回,她带回的消息说明詹烛离极有可能没有去京师,而是在半道折回了。她先到常德府的驿道出发点府河驿查到詹烛离在那里领过马,然后她径直去了荆州的大驿站荆南驿,同样查到了换马记录;但在汉江水马驿就不见了记载备案,继xù

往北的大小驿站再也不见詹烛离的蛛丝马迹。

桃花仙子查到这里,就没有办法再追踪了。詹烛离是几天前出发的,没有了写在纸上的记录,天下之大加上桃花仙子的人手极少,在茫茫城乡中何处找到一个人的行踪?

不过只要有这样一点信息,张宁便已可以作出判断。詹烛离既然出发时走驿道,如果确实是北上送信,有何必要在半路抹去自己的记录?他放qì

了驿道,唯一能解释通的可能就是在荆州就改道了。

詹烛离为什么半路改道,他要去哪里?张宁很容易就可以假设他的目的,佯作北上京师、为了人从常德府行馆消失找到合理的理由,然后折道回常德府永顺司地界,暗中监视张宁的活动。

作为采访使司经常直接发号司令的沅水茶园,吴庸等人已经被排挤插不上手,如果这样下去他们显然会毫无建树和作用;詹烛离离开了视线,这是吴庸另辟的一条监察之路。

不过詹烛离只有一个人,他能干的事很少、根本没法全方面监视张宁的人。突pò

点在哪里?张宁想了一遍,就想到了作为辟邪教总坛的那座“鬼寺”。

自从去年到永顺司暗查香灰案,那个可疑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暴露在官府视线内的突pò

口,张宁没明白姚姬为何没有迁徙总坛,几个月过去了仍然留在那里。鬼寺通过恐怖的流言极其险要的地势构筑起了防线,但这些东西对于一般人或许很有效,对于官府的人就未必有效。当官场的人被逼起来时也是完全不信邪的,穷凶极恶也不为过。

护送方泠去辟邪教总坛,需yào

内部能完全信任的人,张宁本来打算亲自送过去,然后还能和姚姬见上一面。但这时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有詹烛离这个脱离了控zhì

的人在暗处,他不想冒这种无谓的险。

最后这事儿张宁交代给了桃花仙子和徐文君。这段时间桃花仙子来回跑,确实是忙了好一阵,张宁也是无奈,事涉机密就只有那有限的几个人能用。

送方泠到辟邪教总坛时,张宁又写了一封信,言明这边有个人脱离控zhì

的详情,叫辟邪教注意总坛附近的防备和秘密搜捕。然后又安排了两个人去“照顾”吴庸,将吴庸给看住。

过了一段时间,张宁的住处来了个姚姬派来的密使,并带有姚姬的亲笔书信。

字里行间没有过多的话,只谈了一件正事。早就准bèi

要与张宁见面的“重yào

人物”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如今上面已经议定了计划,见面的地点就在辟邪教总坛;并约定了时间,姚姬在信中让张宁提前几天就到总坛去,以免临时在路上出现意wài



张宁看完信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他心里隐隐觉得总坛并不是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偏偏上头的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选这么个地方;如今谏言已是没用了,因为姚姬提及上面已经“议定”。

或许建文帝及其身边的幕僚认为辟邪教总坛有较多的人马防御,加上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所以更加“安全”;而选择其它场所,怕万一暴露被袭,连有效的防守都没有……不过张宁认为这种太求稳的做法,反而束手束脚非常被动;还不如临时选个地方,叫人猜都猜不到,主动权就完全在手里了。

如果建文帝的处境换作是当今天子朱瞻基,朱瞻基会怎么做?张宁想起自己到南京迎驾那件事,觉得如若是朱瞻基,他肯定不会去辟邪教总坛。这么多年过去了,建文帝做事的风格好像仍然缺点什么,或许人的命运真zhèng

是出身就注定的?

……建文帝为什么要亲自过来见面,而不是叫张宁去见他,其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样,既然“父亲”念及亲情,屈尊下来相认见面,张宁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他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对于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缺少一点亲近的感情,如果张宁还是原来的张宁、记忆里没有来自另外世界的灵魂,或许念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血浓于水,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可如今的张宁,真是一点感受都没有。反而因为建文帝朱允炆在历史上的名气,这个名字让他更有熟悉感。

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表现出来,必须要表露出诸如感恩、尊敬、孝顺等等,否则无法立足于世。在忠孝观念成为公理的社会规则下,一个不孝的人将遭受所有人的唾弃。就连戏里杀人如割草的反贼李逵,也要背着自己的老娘做个孝子,亡命徒尚且不能挑衅的规则,何况张宁这样一个人?

张宁准bèi

了一番,在不告知吴庸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心腹先出了常德府,进入永顺司地界。考lǜ

到此行本身就存zài

诸多隐患,他等到半夜才悄悄向辟邪教总坛行进。

往西行的路面就没常德府那么平坦了,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崎岖。别是半夜,就是大白天也没法行车。张宁和桃花仙子徐文君一行三人只好牵马慢行。路上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教徒,遂合为一处,让教徒做向导继xù

走。

可走了半天张宁觉得路好像不对。虽然是半夜看不太清楚周围的环境,而且张宁去那鬼寺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但是路况之类的多多少少有点印象,现在走的这些路太过崎岖,完全不像。

此时的夜间本来气温也比较低,感觉yīn风惨惨的,或许是气氛太低迷,张宁倒有点提心吊胆起来:这俩教徒不会是假的吧?但转念一想,知dào

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刚见面时和那两个人的问答也对得上,应该不会是假的;再说在常德府也想不到谁会这么暗算自己。

就在这时,那两个穿青sè土布衣的妇人说道:“等会儿没路了,得过一段林子,大家当心脚下,别踩滑。”

张宁便问道:“咱们不是从山崖上的古寺密道里进去?”

前头带路的一个妇人道:“正门的位置视线太开阔,容易暴露,咱们走另一条路,每个月运补给进山就是从这里,要隐秘一些。”

“原来如此。”张宁心头的疑惑才稍微解了些,至少此人的解释挺有道理。

沿路穿过一个洞,前面带路的就说:“跟紧,咱们进山了。”说罢离开小路向旁边的灌木林里走。林子里杂草很深,树木倒不怎么高大。两个教徒一个走前面拿着根树枝开路,另一个走后面略微掩盖痕迹;看得出来她们很谨慎,本来这种山路上就人迹罕至,就算偶尔有过路的恐怕也不会莫名其妙到跑进林子里。

没一会儿,张宁的袍服就全被露水给打湿了,衣服还被荆棘挂破了好几次,下裳破得如布条。他身上的衣服是用棉和绢纺成的上好面料,平时穿不错,可一走这种路完全不如教徒们的土家布结实。露出袖子的手背也被不知什么刺刮破了几道,又痒又痛。

折腾了许久,总算走到头,只见石壁挡住了去路,在荒草之间隐约有个简陋的土地庙,看样子是荒废了的。一行人进得土地庙,两个教徒合力挪开泥菩萨,原来后面藏着一个山洞。

大伙儿进了洞子重新合上入口,教徒们就在入口处取了一盏马灯点燃,开始走石洞。如同那古寺下面的密道一般yīn湿黑暗的石洞,头顶上还滴水,脚下也有水流,众人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就打湿了。

走过蜿蜒曲折的长长一段黑路,总算到了头。压抑的空气随之一新,张宁回顾周围,发xiàn

自己正站在一个山谷里,周围有许多大树,脚下踩着又软又厚的落叶挺舒服。耳边一阵“哗”的水声,他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瀑布出现在高山之上。他顿时恍然大悟,有了参照物总算知dào

了自己身在何处,原来这个地方正是辟邪教总坛下面的山谷,而教坛所在在上面山腰上。

带他们进来的一个教徒捧起双手做了个姿势,两个拇指并在一起露出小孔,其它手指和手掌合成一个瓮般的形状,然后把嘴放在拇指间的小孔上吹起“苞谷、苞谷……”几声响亮的声音。接着上面就有人应答,问了口令,然后教徒们才带着张宁上了栈道。

“旁边还有绳索框子,平时用来运东西的,也能拉人。不过坐那种框子挺吓人,咱们还是走路上去罢。”带路的教徒边走边说话,或许到了自家地盘心情放松了,她们的话好像渐渐多了一些,聊起了不太相干的话题。听得出来,这两个带路的人并不认识张宁他们,更不知他们的身份。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秋叶

山高路远难相见,况且阻隔母子见面的不仅是高山水流崎岖道路,见这一面着实很不容易。数月不见,仿佛过了数十年,可终于见到了又能叙些什么呢……这种感觉就像是爬山,千辛万苦汗流浃背满载着希望、期待着山顶的风景,可是爬上了山顶或许会发xiàn

雾太大什么也看不见。

若是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张宁见到姚姬没多久就因为一个消息而百感交集。

姚姬说:“我让方泠来就是为了让她给编排一支时兴的舞,我在山里闭塞了太久,不知外面时兴什么,方泠曾是江浙名jì,她能帮上忙。”

张宁不禁问:“您是为皇上准bèi

的?”他很容易就能想到,因为建文帝要来,她忽然要排练舞蹈应该就是要去讨好建文帝。

姚姬仔细观察着张宁的脸sè,微微点头,轻声道:“除了他,我还能为谁起舞?”

张宁默然,无言以对。

姚姬又好言道:“你怎么不想想,皇上yù与你见面父子相认,为何不命你前去,却要大老远地自己来?”

张宁苍白而机械地答:“他除了想与我相认,还想见见你。”

“正因如此。”姚姬幽幽叹了一声,“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们要多点心思猜。”

可能是情绪起伏太大,张宁脱口问出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若是皇上高兴,您要侍寝?”

姚姬本来已低垂的眼睛又抬起来看着他,她良久不语,明眸里的神情复杂变幻,忽然又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似嘲弄似不以为然,叫人揣摩不透,她终于朱唇轻启,目光停留在张宁的脸上,淡然说道:“自当如此……当年马皇后对后宫看得紧,不是她的人很难靠近皇上,我若不是设法寻机得皇上临幸一回,又如何能得到你?”

张宁的脸纸白,一点血sè也无,他使劲点点头以示同意这个道理。不过他的牙关咬紧,两腮的肌肉已经绷紧了,一张五官端正的脸顿时有些扭曲。

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个娘是不是后娘,否则怎么能表现得如此冷然?可他很快又在心里想明白,这种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就无所谓冷热。

渐渐地,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作为父母,建文和姚姬对自己来说有什么区别?如果因为自己是穿越者、而且从小和他们没见过面导致没有感情,所以才对建文帝只有一个符号般的概念、内心里无法产生亲情;那么,姚姬难道不是一样的?可自己为什么就要对她万般思念,为什么就觉得她对自己那么好?

怪就怪在这个当娘的本来就太年轻,而且又是绝sè容貌,jīng致保养……所以才会被张宁区别对待。他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对她的情愫根本不是那种感生养之恩的亲情。

有些情感,自己搞混了,所以才糊涂了。这下子他好像清醒过来。

这时他忽然对姚姬有了另一种看法,而且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绝望和恨意。恨只是一种感觉,真zhèng

又恨不起来,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错,就算是那件足以误导张宁感情的事,她也是被迫的……她现在宽恕了自己,如何还能怪她什么?

张宁情绪大起大落,jīng神恍惚,窗外的白雾让这里如同梦境。

姚姬见他这副模样,她也没出声,过了良久她见张宁的神情逐渐恢复下来,才柔声说道:“我这是为你好。你还年轻,只要专心正事有所建树,高门广田那一天,还缺娇妻美妾么?不要在女人花费太多心思,她们会自己送上门来,不必太执着。”

或许这番劝导能让他安静下来,不料张宁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一手就抓住她的素手,眼睛火热道:“时至今rì,你为何还要去讨好建文皇帝,争宠又有何益?你别去……侍寝了,我发誓一定让你脱离这种地方”

姚姬吓了一跳,忙抽回手来,生气道:“我说的话,你当耳边风了”她骤然起身,一拂薄袖说道:“天还没亮,我们在这里独处不甚方便,你早些歇息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张宁颓然在书房里坐了良久,这时一个白衣妇人走了进来,屈膝淡然道:“张大人的衣服破了,我吩咐人为你准bèi

新衣和热水,请移步厢房沐浴更衣吧。”

他抬起头来,只见这妇人估计有三十出头,生得还算细皮嫩肉,只是皮肤上不易察觉的细纹让她看起来着实和女孩儿不同了。他忽然冷冷说道:“你过来。”

不料妇人十分听话,或许她在辟邪教的地位高,也知dào

张宁的身份?她依言便小步走上前来,也不多问,只是恭敬地站在面前。张宁正一肚子压抑,不知怎么忽然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妇人吃惊,下意识挣脱,随即一巴掌扇到了张宁的脸上。这妇人肯定身手不错,身法和手掌的反应都极快,简直是电光火石之间,张宁都没反应过来挨了一掌。

张宁脸上火辣辣的愣在那里,白衣妇人也愣了,片刻后忙跪倒在地,“我一时失手,绝无故yì

冒犯之心……请殿下惩罚,打我吧,千万别告sù

教主。”

她说罢忽然抽了自己两耳光,这时张宁说道:“住手。”

“您原谅我了?”妇人眼睛里满带希望地看着他。

张宁道:“你今晚侍寝,我便答yīng

不告sù

教主。”

妇人顿时一脸为难,悄悄打量了一番张宁,小声说道:“张大人仪表堂堂,属下另外给你找个年轻的小娘子,一定能让你尽兴。我这般残花败柳不敢做那样的事。”

张宁执意道:“我要的是你。记得……上次就是你带头违抗教主之命,带人堵在院子门口?秋叶还是冬雪?”

“秋叶。”妇人小声说道,“未料大人竟还记得我……我是辟邪教的护教之一,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不能做这种难以见人的事。”

正好是上头派来的人,以前当过宫女?张宁冷笑道:“看来你有恃无恐,不仅敢教主之命,更不听我的,还敢袭击我。”

“殿下……”妇人的称呼十分乱,张宁注意到她一紧张就叫殿下。她唤一句便低头寻思着什么,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眉头越来越皱。

过了许久她才悄悄说道:“一会儿张大人到房里沐浴时,我过来支开奴婢,到时便好生服侍你。”

“当真?”张宁看着她问道。秋叶脸sè有点红,轻轻点点头:“我不敢信口欺骗你。”

张宁遂依言回了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果然见暖阁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一个小丫头把换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边上。他便说:“我要洗个澡,然后就睡了,你回去吧,我不习惯沐浴时旁边有人。”

小丫头咬着唇娇憨地忍住笑,道了一声是便走了。张宁浑身被露水和汗水打湿,很不舒服,也就脱光了先洗澡。刚开始他还回头看了两此暖阁的帘子,看那叫秋叶的护教有没有来;没一会儿,温热的水一泡,身上懒洋洋的,他几乎把那事儿给忘了。

忽然肩膀上感受到软软的触觉,他惊诧之下回头一看,只见那叫秋叶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后面,衣服也脱了,正轻轻把胸脯靠了过来。

她随即走进了水里,跨坐到张宁的身上,将小小的胸脯贴到他的脸上,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此时尽显得颇有风情。她把嘴凑到张宁耳边悄悄说道:“快来吧,一会儿你完事了,我得尽快出去,不然叫人知dào

了不太好。”

俩人本来就不熟,如同一夜情,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就做起了那苟且之事。秋叶见张宁年轻,以为一会儿就能把他对付过去,不料半天没对付过去,反而因为她自己长期不尽男sè,把持不抓入佳境。

她忘乎所以,又担惊受怕,忙拿了毛巾咬在嘴里,可不注意的时候仍然哼出声音来。

张宁的房间里亮着灯,洗澡洗了近半个时辰,院子里有人生疑,已经把里面的情况听清楚了。正好探听的人和秋叶不是一个小派系,便连夜赶着去向姚姬告密去了,说那护教秋叶勾引张大人,正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

姚姬诧异道:“秋叶为人正派,张宁又刚到这里,怎么会……”

告密的妇人说道:“属下亲耳听见秋叶护教的声音,不堪入耳,绝不敢欺瞒教主。”

姚姬便问:“你听到了什么?”

“属下见张大人的房里的灯亮了近半个时辰,觉得蹊跷,便故yì

从檐下走过,忽然隐隐听到里面‘啊’地呻吟了一声,好像秋叶护教的声音。属下顿时心生好奇,便在门外等了一阵,时不时里面的叫声大些就能听见,确实是秋叶护教的声音,准没错。那呻吟之声就像在哭似的,听起来像很难受,可女人都听得出来那**其实快活得要升天了。”

不料这人口无遮拦,描述得那么细,倒把姚姬听得脸上一阵发烫,等她说完才拉下脸道:“别说了,明rì我会召见秋叶责问她”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房揭瓦

秋叶已无声无息离开了厢房,正如她悄悄进来。张宁一个人刚睡着没多久,忽然就被人声吵醒,躺在床上侧耳一听,听见外面的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只是听不太清究竟说些什么。他向头顶的天窗看去,上面黑漆漆的,天应该还没亮。而且这院子是辟邪教总坛的中枢之地,冷飕飕的凌晨时分,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喧哗?张宁心下好奇,遂起身披上衣服开门察看。

姚姬所住的正房外面果然站着几个妇人,别人都没吭声,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再次大声对着房门说道:“属下冬雪有急事禀报,打搅教主清梦请恕罪。”

张宁认识一个护教名唤秋叶,这里又有个自称冬雪的,他很容易联想起来,所谓四大护教可能就是以chūn夏秋冬为名;那么这个冬雪应该也是辟邪教高层的四大护教之一。冬雪这名字挺雅致,不料人却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半老徐娘,颧骨甚高门牙有点爆,长相却是不咋地。

因为她口称有急事,张宁心下好奇,便退而系好腰带、也没梳理头发,随即出门。门外的妇人见他出来,都微微弯腰做个行礼的姿态,可见张宁作为贵客已是辟邪教上层人员知情的事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正房紧闭的房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便说道:“这么晚,教主可能早就宽衣歇息了,稍安勿躁,得等一会儿……什么要事?可以先对我说?”

冬雪左右回顾,略一思索便道:“刚刚得到禀报,总坛后山入口发xiàn

一个可疑之人,还打伤了咱们俩人。当时在后山附近我们加强了jǐng戒,各处共有八人,可是草木丛生行动不便,加上天黑,八个人闻得jǐng示过去也没凑效,被那人各个击破伤二人,跑了。”

张宁听罢大惊道:“这么晚了有人在荒郊野岭蹲着干甚?”

冬雪正sè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的人才会发出jǐng示,想要把他抓住审问,不过没能成功。”

“你看清那人的身高容貌没有?”张宁急道。

冬雪答道:“出事时我没有在后山,据受伤的人说,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估摸着有三四十岁,长得很高,面枯而瘦,面骨粗大……”

她一边描述,张宁的眼前就浮现出了詹烛离那张欠抽的脸来,更离谱的是想象中的人还仿佛说了句话:有酒就好。

这家伙不是詹烛离是谁?除了他谁没事半夜跑到荒山里晃悠?张宁顿时心急如焚,又问:“我和随从进来的地方,是否就是辟邪教的‘后山入口’?”

冬雪道:“是。”

詹烛离那厮会不会看到我进土地庙的密道了?他是怎么查到除“鬼寺”之外的另一个入口的?张宁忽然想起带路的教徒闲聊时的话:正门的位置视线太开阔,容易暴露,咱们走另一条路,每个月运补给进山就是从这里,要隐秘一些。

那厮肯定是暗地里观察了辟邪教徒的活动,慢慢摸索到后山入口的这个好酒而无量、一身邋遢的家伙,还真是个人才,张宁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果然有能耐会办事的人不一定就好,万一他是自己的对头呢?

起先张宁还说“稍安勿躁”,现在他也急了,忙在门外喊教主。可仍然没有动静,仿佛压根没人,他便问周围的人:“教主会不会在院子后面的温泉?”

一个妇人道:“教主在房里歇息,这么晚了不会去沐浴。”

张宁遂走上台阶,用手掌猛拍。冬雪等见状惊讶变sè,正待要劝,木门已经“砰砰”被他拍响。冬雪忙道:“贵客失礼,不怕教主怪罪?”

张宁不管她,继xù

拍。过得一会儿,里面总算传来了姚姬冷冷的声音:“是谁,要上房揭瓦吗”

张宁道:“是我,十万火急之事,快开门我有话要说。”

姚姬的口气随之改变,在里面说道:“我已宽衣睡下,衣衫不整不便立kè

相见,先等等。”

刚才喊那么大声她怎么也没听见?实在有点奇怪。这个念头在张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种小事,回头说道:“去个人,把我的两个随从叫起来,让她们收拾好等着。”女人起床确实有点墨迹,张宁急忙提前做了个准bèi



“我得马上离开辟邪教回去。”张宁在门外一边想一边说,“走之前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就是道个别。”

里面姚姬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发生了什么事?”

张宁道:“昨晚我到辟邪教的事,可能被人盯到了,我得回去想办法处理。”

这时门内轻轻一个响动,姚姬的声音道:“你一个人进来,把门关上。”

刚才明明听见姚姬说宽衣睡下暂时不太方便,没一会儿工夫就让张宁进去,还是个男的,院子里的几个人微微有些疑惑;加上教主允许一个所谓贵客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时不少人都隐隐猜测到了张宁的身份。若非教主十分亲近的人,怎么会如此待遇,加上张宁年轻的年龄,这种隐隐的关系在小圈子里就变得愈发明朗了。

张宁走进布置雅致的屋子,只见暖阁前挂着珠帘,里面燃着红烛,细碎的珠子垂着当着视线,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妙曼的身影在动,好像仍在系腰带。

张宁想起昨晚的不欢而散,忽然间觉得心里念想的那个姚姬仿佛在渐行渐远,他遂不造次,只规矩地呆在珠帘外面。里面姚姬说道:“是不是上次方泠带信来的那个詹烛离?”

“极可能就是他。”张宁道,“这人脱离我们的视线已近月,一直下落不明,我曾派人沿驿道察领取驿马记录,推算他很可能已折道返回,目的就是为吴庸密查我的活动。吴庸便是在我做湖广按察使后胡瀅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此事应该得到过宣德帝的首肯。如果昨晚詹烛离确实看到了我进入密道,无须物证、只要他一个认证,传到宣德帝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我肯定是不敢再返回官场了。”

张宁早就意识到了此行有隐患,当时想亲自送方泠来的行程都取消了;可是来与建文帝相认这件事,无法拒绝,人总是存zài

侥幸心理,哪里会觉得正好被詹烛离目睹这种小概率事件会发生?所以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懊悔的,很多事都存zài

风险,这回运气差而已。眼下能做的只有设法弥补,怎么弥补?张宁忽然想起了一个词:杀人灭口。

如果失败的话就没法混官场了,只能投身“乱党”……如此一来,辟邪教也会成为宣德帝想铲除的威胁,处境更加不妙;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姚姬都要屈身去讨好建文,张宁可以想象自己可能面对的处境地位。

第一百四十章 气极反笑

人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于现在面对的困境,张宁早就有心理准bèi

,一面为朝廷“尽忠”、一面与建文党羽勾结,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早晚而已;只是他还没找到怎么解决的办法。

“我一会儿就离开辟邪教总坛,您派个人送我们出去。”他在珠帘外面沉思了一会儿便说,“预先准bèi

接受皇上召见的安排,只有取消了。”

姚姬口气有些不满:“我知dào

此事很重yào

,但皇上专程到这里来,知dào

你为了其它事而取消行程,定然认为你对他不看重,会影响皇上对你的印象。”

张宁一时没细想,随口生硬地说:“失去皇上的欢心,与被朝廷通缉,哪样更严重?”

“你如此说话是何意?”姚姬带着点生气地说,“你给我进来”

不知怎地,张宁的犟脾气又在这时犯了,他便说:“您刚起床衣冠不整,我进去像什么话?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吧,我能听见。”

姚姬一下子撩开珠帘,瞪着眼睛说道:“我是你的娘,还叫不动你了?连一点礼数都不懂,孔圣人是怎么教的”

她嗔目的样子依然别有一番风情,实在是脸长得太漂亮的缘故。不过她的怒sè不像是在撒娇卖憨,可能是真动气了,胸口起伏之下微微颤动;张宁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光,只见她穿的立领上衣的领子没整理好,锁骨位置的一片如玉肌肤仍露外面,不知怎地只露了一小片肌肤,却更能引得人胡思乱想。

不过张宁一想到她兴致勃勃编排舞蹈的事,情绪就更加复杂起来,心里一乱说话也没了讲究:“您已经猜测过的,既然皇上要亲自下来的一个重yào

目的,是为了见你。那我在与不在,也不会让皇上白来一趟的。”

“你……”姚姬一跺脚,片刻后她忽然“噗嗤”笑出来,脸上一片绯红。

张宁顿时愕然看着她,心道:这就是所谓气极反笑?

她可能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很快就故yì

拉下脸来,说道:“进来说吧,外头就隔一扇门,被人听见我们吵闹很不好。”

或许是刚才那个笑容让张宁的情绪微微有些改观,这时便顺从地跟着走进去了。

“你还和我闹别扭。”姚姬渐渐平息了怒气,恢复了平时的那般从容,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下来,轻轻说道,“皇上已经老了,不会发生你想的那种事。”

张宁疑惑地看着她的脸:“你昨晚不是说皇上高兴了,就要侍寝?”

姚姬脸sè不自然,说道:“这是你该过问的吗?”很快她便板起脸,义正词严地说,“你居然为了这种事和我闹别扭,读书明理是怎么回事,你想想其中的理来。这样是对是错?是非黑白你都不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宁已无言以对,暗自微微叹息了一气,没什么好辩驳的,道理谁不懂?他遂侧头避开姚姬故作严厉的目光,正好kàn

见墙角那张歪歪斜斜的放着古筝的桌案,好像刚刚被移动过,他没多想就向下看,只见那桌案下的石板没盖好,还有条缝。

他恍然明白,刚才和冬雪在外头叫了许久都无人应答,也许那时姚姬正在密室里。张宁进过那间密室,无门无窗四周镶石,难怪不容易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姚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刚还义正词严的脸sè顿时羞得通红,那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cháo红的脸sè无法掩盖,但她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挺直的背和脖子让她的气质依然端庄贤淑。

这时张宁马上也感觉很尴尬,他确实是无意间看到的,并没有窥视她人**然后给人难堪的想法。现在只好装傻了,别提那茬更别解释,是最好的办法。

他便左顾而言它,岔开话题道:“我考lǜ

过,现在不能舍弃官身,所以希望您能在父皇面前帮我解释解释并请罪。等一下我的两个随从就该准bèi

好了,我得尽快赶回去设法弥补。”

说到这里,张宁的脸上有些失落和伤感,叫姚姬看着、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同情心来。

姚姬轻轻说道:“若是无法补救了,你早作安排,到娘身边来,我会全力保护你。”

张宁听罢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片刻后才说道:“既然道过别,也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出去瞧瞧桃花仙子她们。您等会儿派个人给我。”

说罢他便拜了拜,转身走过去掀帘子正待要走,忽然姚姬问道:“我这个娘是不是做得不好,让你轻视失望了?”

张宁颓然道:“怎么会?我有什么道理过多索求?”

“那你为什么要叹气?”姚姬动容地望着他。

“我叹自己的……无力感,不知dào

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被世人cāo纵的命运。”张宁忽然转过身来,勇敢地直视姚姬,“我叹数月来的每天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见面才知相距千里。”

姚姬听罢面露着急,忙道:“我也每rì念想着平安。”

张宁沉吟片刻,心道她只有一个儿子,就算二十几年没见了,哪里会有不牵挂的?人之常情。他便点点头:“嗯,今rì别后,我也会时常挂念你的,请多保重。”

张宁说罢出门,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张宁的说话声,好像在和他的随从说话。姚姬正心绪烦乱地呆呆坐着,听到声音才想起正事来,忙走到门口唤道:“来人。”

等外头有人应答,她便吩咐派人护送张宁出山。因为刚起来比较仓促,她虽然穿好了衣服,脸和头发都没来得及打理,便没有以这副模样出门见人。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久,心里一片混乱,终于打开房门,左右一看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宁静,只有一个侍从还在视线内守夜。姚姬便问:“客人走了么?”侍从忙答道:“冬绚教亲自安排人手,已经送贵客三人走了。”

姚姬遂回到房里,掀开珠帘就看见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下面的石缝,心里又是羞臊又是莫名生气,忙上去整理好密室入口,正想把桌子推回原处,一发火就一掌拍在琴弦上出气,不料那细细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一屡鲜血瞬间冒了出来。

她忙捏住伤口,眼泪“吧嗒”就从脸颊滑落滴到地板上。都怪那个chūn梅,大晚上的跑来告密,说什么厢房里的事还那么细,叫人没法入睡。

姚姬泪眼蒙蒙地回顾这间屋子,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院子外面的景sè,实在是太熟悉了。说是世外桃源一般,可成天都在这方寸之地,难免会有郁气堵心,平时调节好心绪还好,但偶尔也会像现在一样,非常难受。

她忽然产生一种自己都觉得自私的想法:张宁在官场过不下去了也好,便会前来投奔自己。虽然这样一来他以后很难有什么出息,但起码有个亲近的人左右陪着。

可是她又逐渐理智起来,自己唯一的依靠就是张宁,如果他今后消磨得连一点能耐都没有了,到时候靠谁去?

……

一行三人由辟邪教内部的教徒护送出山,渐渐地天sè泛白了,等上了驿道那教徒才告辞返回。张宁遂叫桃花仙子和文君上马快行,马不停蹄向常德府方向赶路。

他在马背上一面寻思,一面和桃花仙子商议:“之前咱们没法抓住詹烛离,现在想抓他也不容易。眼下这事儿的关键人物是吴庸,咱们只能从他身上想办法。”

桃花仙子也积极出谋划策:“张大人的目的是要避免事情被他们禀报上去,我们只对付吴庸没用处,只要有一个人漏网就全盘皆输了……有没有办法利用吴庸把詹烛离引出来?”

张宁冥思苦想了无头绪,只好逐步分析:“如果詹烛离不再冒险联系吴庸,径直北上告密,我们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常德府到京师水陆交错,有很多条路,我们那点人手如何在短时间里堵截得到……”

譬如几年前于谦带人从南京跑路,情况比现在詹烛离艰难多了,首先于谦那时是暴露在对手视线下的,而现在詹烛离一个人在暗处谁也不知dào

他在哪儿;其次当时周讷可以动用的人手比现在张宁要多。饶是如此,当时于谦和张宁都顺利摆脱了围追堵截;而詹烛离身手和江湖经验都不错,要成功摆脱追堵恐怕没多大的难度。

桃花仙子听罢好言劝道:“詹烛离最多就是看到了事儿、却没有物证,他又只是吴庸身边跑腿的,平时无法接触上面的官僚,这种事他很可能不敢擅作主张。我觉得他应该会设法先联系吴庸,让吴庸拿主意。”

“但愿如此罢。”张宁道。

桃花仙子见他最近一直愁眉苦脸,忍不住又柔声说:“张大人不要太担心,如果詹烛离看到了你进入辟邪教,他便料想不到我们会很快做出反应和布置,应该会赶回常德府设法联系上吴庸。”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临镜贴花黄

建文帝要巡幸辟邪教这一天,姚姬睡到临近中午才起来。女子的美丽和气sè有不小的关系,所以她多睡了会儿养气,起来洗漱吃了点清淡的食物,这才在梳妆台前坐下,让奴婢小月服侍着静心装扮。

虽然多年没见过建文帝,但姚姬了解这个人。朱允炆从小身边就有很多文人,受熏陶影响,他本人也是个文人。明朝文人喜欢素和雅、不喜太过张扬热烈。所以姚姬今天选择的衣服也是以白sè为底、配浅红sè霞披,衣袖和裙边的修饰是很细的金线刺绣,显得素雅明净而又不失高贵。

小月正在给她梳理头发,她拿起一朵桃花钿轻轻放在额头上,然后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就在这时,身后的小月小声说道:“chūn梅护教在门外,可能想见教主。”

姚姬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有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姚姬便从铜镜里看到一个白sè影子从门口进来了。那名叫chūn梅的年轻女子安静地走进来,在姚姬身后弯腰小声说道:“派出去的人已经接到皇上了,传回来了个消息,‘太子’也同行。”

姚姬一听,顿时想到让太子跟着朱允炆下来、一定是马皇后的主意。看来今天更要注意礼仪了,若是在细节上失礼,那太子肯定要说坏话,而且会回去告sù

马皇后。

想到这里,姚姬只是回答道:“我知dào

了,按预先安排,不要出现意wài

,把人接到总坛。”

“是。”chūn梅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

姚姬随即搁下桃花型的花黄,随口道“桃花太艳了”,然后拿起一朵白里透红的小梅花,却不贴在额头中间,而放在左额的发际轻轻一按,发际黑白反差的颜sè顿时多了一点彩sè点缀,多了几分活泼却不显张扬。

她又拿起梳妆台上一张调制好的胭脂纸,小心放在嘴里,上下嘴唇轻轻一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可细思了一会儿却想不起了。不过这样用心的动作,那些将要出嫁的新娘子应该也会做的。

或许是因为今天要调整情绪,在努力让自己镇定而舒心的过程中,心情反而变得额外敏感起来。姚姬回忆起自己这一生竟然没当过新娘,二十余年前当时还是天子的朱允炆临幸,自己只是个宫女,稀里糊涂就被拉到了寝宫,不过是一件草率的事。她记得设法接近诱惑天子时,想法是很简单的,宫里头得到过天子临幸甚至宠爱的女子,都能获得身份地位财物封赏等无数好处,那样的女人在其它宫女面前好像个个都骄横跋扈,谁也不敢欺负,所以她明白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就能不被人欺负不受委屈。可是当幸运降临时,她唯一的记忆就是痛苦,因为年龄小还没男女之事的想法,在绝望和恐惧中、无力反抗的心情,是唯一的记忆,后来意wài

地怀孕生产更是在yīn谋诡计和痛楚中度过。

往事哪里有半点做新娘的记忆?于是此时此刻,她对着镜子贴胭脂纸时,忽然有种做新娘一般的错觉。这样想或许是为了弥补心里的一种遗憾吧。

这时姚姬独自露出了一丝笑意,心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做着小女儿般的白rì梦。她回头看了一眼小月,小月忙怯生生地低下头认真地打理她的一头青丝。这个年轻的小奴婢,虽然相貌和聪慧都远不如姚姬,可是她还有机会做新娘。

……及至下午,人报“贵客”已经进山,姚姬没有下山去迎接,只是带着四大护教等待在院子门口。因为辟邪教和建文党羽的联系是高级机密,不能大张旗鼓弄得上下皆知。虽然辟邪教是朱允炆余党的势力范围,但他是失败者已经失去了天子的尊贵,自然在礼仪排场上也无法那么讲究。

在太阳下等了许久,姚姬脸上出了层细汗,感觉jīng心打扮的胭脂可能也有点花了,太阳晒得她身上懒懒的头脑有些晕,心情渐渐也浮躁起来。二十多年中的第一次见面,妆却是花的,姚姬心里不是个滋味,可现在又不敢回去修补;一会儿人就上来了,要是发xiàn

自己居然不在门口等候迎接,岂不是很不知礼?她遂想着等会儿献舞时,进去换衣服出场,有机会整理容貌。

那支舞是经过江浙名jì方泠静心排演,自己练习多rì的美妙舞蹈,她很有自信,一展示出来定能惊艳四座。也只有朱允炆,够得上资格观赏姚姬亲自上场的舞蹈。

一队人终于从水雾茫茫的瀑布下出现了,渐渐靠近。姚姬远远地看去,她已经认不出朱允炆的模样,只能从人群中猜测。除开随行上来的辟邪教内两个人,剩下五个男的:其中两个壮汉最多三十余岁,像是侍卫;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虎背熊腰,一嘴大胡子,武夫的外貌不可能是朱允炆;还有一个比较年轻jīng悍,不出三十岁的年纪……

最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瘦高文士模样的人引起了姚姬的注意,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相貌隐隐和记忆里有点相像。她心下一沉:皇上怎么完全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算来朱允炆还不到五十岁,不想却苍老成这般……失败的折磨确实太催人衰老吧。

与此相反,姚姬因为保养和静养,岁数也不太大,装扮之后看起来非常年轻,连年龄都瞧不出来。两厢一比,本来是一个时代的人,结果现在仿佛差了一辈。想当初在南京紫禁城,朱允炆也是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儿郎、尊贵的年轻天子,岁月实在让人变化太多了。

姚姬心下产生出一种沧桑凄凉来,等朱允炆走近,她便带着四大护教跪倒在门前,垂首拜道:“臣妾姚姬恭迎皇上。”

这时朱允炆的眼睛里果然一亮,露出了惊异的神采,言语间也仿佛高兴起来:“快快请起。”说罢亲自上前扶姚姬。他的手微微接触到姚姬的手肘时,姚姬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抵触,她疑惑自己的合法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姚姬有些自责地想,或许是世俗心态作祟,若是建文现在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子,自己还会这样抵触吗?她一时间又对朱允炆微微产生了一点同情:因为这个男子还不知dào

,他连自己的嫔妃的心都抓不住。

曾经的建文帝已经老了,姚姬意识到自己也是到了失去梦想与希望的时候,现实只有这样了。在jīng致艳丽的外貌掩饰下,她有一颗渐渐苍白老去的心,暂时留住的红颜、又能留住多久?身为朱允炆的嫔妃的身份也无法改变,更经不起胡闹折腾,一切都老得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希望。

为了还能在世上有立足之地、有容身之所,姚姬发xiàn

自己竟然不得不为了这个失败的腐朽的老头争宠。她抬起头来,故作嫣然一笑,眼波里暗暗渗透的勉强无人能懂,她说道:“谢皇上恩。”然后软软地站了起来,请朱允炆等人进入厅堂。

朱允炆坐了上位,就是姚姬平时在教内发号施令的位置,其它人依次在下首入座。

姚姬款款拜道:“臣妾已准bèi

了山珍薄酒,为皇上接风洗尘。”

朱允炆点点头,目光不住投向下方那美丽的身影,忍不住说道:“姚姬上来坐,坐我的身边。”

姚姬轻轻笑道:“臣妾可不敢,皇后知dào

了怕要说臣妾骄狂呢。”

朱允炆听罢微微侧目看向座中的太子朱文奎,遂不再坚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三皇子在哪里?”

所谓三皇子应该就是指的张宁,虽然朱允炆早就不是帝王了,但他们一直不承认当前政权的合法合礼,而且他本来就是朱元璋的孙子,所以在某小合仍然习惯xìng地用皇字。

姚姬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忙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说:“本来前几天他就来了总坛恭候皇上,可是发xiàn

被官府暗哨盯上了,身份可能暴露,十分危急,便赶着回去处理此事,无法如约拜见他的父皇。臣妾代他向皇上请罪。”

如意料中一般,朱允炆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不悦之sè。他当然不会高兴,无论是什么理由,儿子竟敢不来,他多多少少感到自己受到了挑衅,不仅是权威而且是父子尊卑的常纲。

好在这时教徒们送酒菜上来了,人在堂上晃动,稍稍解了一时僵冷的气氛。酒菜摆上各人的食案,大伙都没动,姚姬没有入座,只是站在上位的一侧。朱允炆回顾四下,便说:“诸位赶路还未用午膳,先用膳吧。”

众人遂道谢,等朱允炆拿起筷子才纷纷举箸。朱允炆见面前有酒水,感觉有汹干,便说:“赐酒,诸位共饮一盏。”大伙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吉利话才纷纷饮下。

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咚”地一声,众人循着声音侧目,只见太子朱文奎捂着肚子倒在了座位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未演的一支舞

毫无预兆之下朱文奎突然倒在了座位上,众人皆尽失sè,看向朱文奎时,只见他脸sè纸白,牙关咬紧呈痛苦之sè。“酒里有毒”不知谁喊了一声。

“哗”忽然一声巨响,只见跟着朱允炆来的年长大汉跳了起来,那人虎背熊腰一嘴大胡子,这时竟然动如突兔,一脚塌在食案上向上面的朱允炆冲过去。受了巨力一踩的食案顿时就塌了,杯盘碗筷散落,菜肴酒水撒了一地。

朱允炆见他那阵仗,反倒被吓得往后一缩。大汉用极快的速度冲到他的面前说道:“末将在此,皇上无虑也”

“梦熊忠勇可嘉。”朱允炆情急之下赞了一句,随即说道,“快看看太子怎样了。”

事情发生之后辟邪教的人也惊了,根本没有丝毫要动手对朱允炆等人不利的举动,那莽汉周梦熊的极端举动一时间倒显得过于激烈。

朱允炆站了起来,周梦熊及两个随从也急忙上前救起文奎,只见他已口吐白沫,周梦熊便道:“殿下中了毒。”旁边一个随从听罢声sè俱厉地对下首的辟邪教护教们喝道:“还不快拿解药来”

四个护教面面相觑,不能作答。这时姚姬上前了两步,眼睛里露出一丝恨意:“自己唱的一出戏,别人如何能解?”

她心里想:干脆别理会,不信他把能把自己给毒死?

但这时朱允炆恼怒了,大声说道:“还不快救醒太子……你你怎么不分轻重,想让我绝后吗?”

见朱允炆气得发颤的手指指着自己,姚姬心里冰凉一片,情知现在和他争执反而会火上浇油,遂装着无辜可怜的样子跪倒在地,强哭道:“皇上明鉴,臣妾怎会当众做出这等事来?分明是个yīn谋。”

周梦熊忙进言道:“太子昏迷不醒,现在不是计较谁是谁非的时候,咱们都不通医术,辟邪教内人多,得赶快找个人来先救人要紧。”

朱允炆听罢忙道:“姚姬,快传郎中。只要救起文奎,我恕你无罪。”

姚姬心里纵然有千般委屈万般不情愿,在这种时候也不能任xìng固执;人口吐白沫xìng命垂危在面前,如果不积极对待,世人不得指责自己毒蝎心肠?

她便急忙差人传jīng通医术的教徒进来,等了一会儿,侍从便带着一个身作土布衣的中年妇人来。那妇人翻开文奎的眼皮瞧了瞧,然后伸手抓他的手腕把脉,一面竟然用手指蘸了一点呕吐之物闻了闻又尝。姚姬见状,胸中一阵翻滚,差点没吐出来。

那中年妇人拙于言辞,面对一屋子的人什么话都没说,只顾埋头办事,医术当真还是不错的。她就这样瞧瞧尝尝,也不问人怎么回事,果duàn

就叫人抬出去,配药洗腹,然后点了三支特制的香放到文奎的鼻子前熏了一会儿,神了,前后不出一刻时间文奎就悠悠醒转。

朱允炆大喜,弯腰看着他的脸轻轻唤了两声:“文奎、文奎。”

文奎无力地伤心说道:“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朱允炆忙好言宽慰,松了一口气,幸好救起了不然他这个年纪再失去唯一在身边的亲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难受的事?他直起腰来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哑然失sè的姚姬。

姚姬十余岁的时候被朱允炆注意到,她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她就像一个出众的jīng灵,带着诱人的灵气。所以朱允炆一直都没忘记这个姑娘,多年过去了,她艳光照人,很招朱允炆的喜欢……如果他不是有过许多阅历的年纪,肯定被这个女人迷惑了;但眼前的事让他忽然醒悟过来,理智起来。

家里、身边没有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是件很危险的事,而原配的皇后和长子无疑才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人,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现在后宫发生争斗,决不能为了一个姚姬抛弃家人,否则自己真要便成孤家寡人么?

而且朱允炆也很忌讳后宫因为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用毒、暗害等手段,觉得不仅下作、而且危险,难保哪天自己也要遭殃。

分清了轻重厉害,朱允炆便狠心对姚姬说:“你好自为之”

姚姬站在那里没有祈求饶恕,突然生出一种很犟的心态来;也没有解释什么,现在还能如何解释?说自己无辜,说是没有证据的yīn谋,这些道理朱允炆自己还想不到么,他要是不信任你怎么解释也无用,除非拿出有力的真凭实据来,偏偏这种yīn谋最难找到实据。

这时文奎好像恢复了不少体力,摆脱随从自己站了起来,躬身进言道:“父皇,趁天没黑,咱们应离开此地再作计较。”

朱允炆看向门外,淡淡的水雾中丛山峻岭,在这种封闭的地方,确实没多少安全可言。当即便听从文奎的建议,下令即刻离开辟邪教,吩咐姚姬传令下去放行。

姚姬生硬地照做了。她意识到此事恐怕比较严重,但一时还没理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头脑里几乎空白,心情也落到了冰点,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nù



待朱允炆走到门口时,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在后面大声说道:“臣妾排演了一支舞,还没让皇上欣赏。”

朱允炆听罢回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继xù

走出了门槛。

不知过了多久,山间的院落又渐渐恢复了沉寂,原来的充满了美酒佳肴的盛筵成了狼藉,丝竹管弦轻舞飞扬的场景也没机会出现。姚姬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回顾左右,只见三个护教正默然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便随口问道:“冬雪呢?”

秋叶护教答道:“亲自护送皇上出山去了。”

三人中最年轻的chūn梅估摸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出道得早,虽然年轻但在辟邪教的资历也算老的了,正是凭借功劳和教主的赏识于下层提拔上来的护教之一。那晚告密说秋叶坏话的人就是这个娘们,chūn梅和秋叶出身不同,平时不太合得来。这时chūn梅便小心问道:“皇上会降罪么?”

有人问起,姚姬才从极度低落的心境中回过神来,思考这个问题。

姚姬聪慧,很快就明白了许多关系。建文帝应该不会杀自己,xìng命暂时无忧,主要原因有二:这件事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建文帝没有实据拿不准;姚姬有个儿子平安,下令处死平安的亲娘不是平白去让儿子记恨?平安虽然不是原配皇后所生,但对建文帝来说也是自己的后人,没有必要完全搞僵父子关系。清楚xìng命大事,接下来她考lǜ

权势地位,辟邪教的教主地位是否能保住?自己会不会被关起来?这些问题却不好准确判断。

而对于辟邪教内的护教们来说,教主被罢免和被杀是一样的,她们只关心今后谁来管理。人之常情,谁不是优先考lǜ

与自己关系最紧密的事呢?或许有人会因为相处时间久了报以同情,为之叹息两声,也仅仅只能这样了。

因此姚姬也没打算说自己xìng命无忧之类的话,只对chūn梅说道:“上面要怎么做,只有过段rì子才知dào

。”

她看了一眼厅堂中的狼藉场面,看着就有点心烦,便说:“我去更衣,叫人进来收拾了。”

“是。”一旁的护教们一起应了。无论怎样,她们知dào

姚姬是建文帝的嫔妃,争权斗恶的结果还没搞清楚,现在姚姬一天是教主,她们一天就不敢造次。

姚姬穿过院落,吩咐自己的近侍小月准bèi

东西,然后就去了石洞中的温泉沐浴。她衣服也没脱,径直就走下了池子,水渐渐打湿裙衣,变得越来越重,她忽然有种落水般的错觉和惶恐。

万一被人从辟邪教带走,一旦到了建文帝藏身的秘密之地,自己又不是被完全信任的人,恐怕此生就不能在奢望出来了。到时候马皇后新仇旧恨一起算,恐怕想孤独老死都不可能,一定会死得很惨。

从十余岁瞒着皇后被建文帝临幸开始,她便与马皇后结怨了。其实这么多年来自己大多处于防守的局面,大约是因为地位的差别、很难主动出击过,总之要说谁对不起谁,那一定是马皇后姚姬怀孕时差点流产,这样恶毒的事马皇后做过,可姚姬回忆起来自己对马皇后做过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马皇后反而更要置她死地,人的心很奇怪,越是自己错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越害pà

别人报复,越不愿意放过对方。所以姚姬一向不愿意居功,更不愿意表现出自己委屈,脸上常常带着浅浅的微笑,但仅仅是这样亦不能让马皇后忘记仇怨。

谁对谁错,连姚姬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哪怕错的是他人。正如建文帝,他在道义有什么什么错?这个世上只有成败最重yào



这时她就像一只受了惊讶的兔子,回头顾盼,好像害pà

随时有人进来把她抓走。而曾经突然闯进来的人是张宁……她想了想,忙对一旁的小月说道:“立kè

传chūn梅过来,我有事要吩咐她去办。”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张宁回到常德城,径直去了府前街。所谓府前街就是府衙大门前面的一条街,这种街道的名字在各城非常常见,如县衙前面的街坊一般就叫县前街。

常德府的官员行馆就在府衙一侧,吴庸住在行馆内,有两个人看着,没有限制吴庸的行动,可是一直前后跟着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张宁没办法找到詹烛离,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吴庸身上。

他观察行馆的位置,发xiàn

街对面是一家客栈,楼上有窗视线很好,遂派徐文君过去询问正好那间房没客,当即就进客栈花钱要住靠街的房。

三人上得楼来,肩膀上搭着白巾的小二上来说话,见状好心问道:“这阵子客稀,隔壁还有空屋,客官是否要租两间?”张宁一时以为他是为了生意,片刻后才领悟过来:自己带着两个女的,确实不适合住一间屋,就算俩女子是他的妻妾,妻妾同房也是很少见的。张宁为了让自己人看起来更加正常合理,便依言补钱把隔壁的房间也订了下来。

小二又好心提醒道:“房里有水壶,可以叫人打开水泡茶,酉时以后厨房要烧洗脸洗脚的热水,您有事到楼梯口言语一声。”

“行,咱们知dào

了。”张宁好言应酬过去。

进得屋子,桃花仙子便没好气地说:“这小子挺啰嗦。”

于是张宁便叫文君守着门口,以免有人突然闯进来听见说话,然后走到窗户跟前将那竹帘子拉了下来遮住。他挑开一个缝看出去,行馆门口及半条府前街都在视线内,这个地方还算不错。

“前阵子不见了詹烛离,我便派了两个人看住吴庸,现在反是碍事,吴庸脱不开身,詹烛离没法和他联系,便无法引蛇出洞。”张宁放下帘子小声说道。

桃花仙子随着他的话说道:“现在突然撤去人手,可能会让吴庸他们生疑,怕弄巧成拙。”她说罢拿水壶倒开水,很麻利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将水轻轻滴了几滴进去,好像是在测毒。也许跑江湖的人习惯了,在外面的jǐng惕心很强,不过张宁倒不觉得这衙门前的客栈有什么问题。

张宁在窗前站了许久,默然琢磨,心道:詹烛离会设法与吴庸联系,也是一种猜测,不能绝对断定,但眼下也只能试试这个法子,不然对暗处的詹烛离实在是束手无策。

楼下的街道上一半明一半yīn,太阳西垂,时间已近黄昏。这时他便转身招呼徐文君过来吩咐道:“文君现在回沅水茶园给你爷爷传个话,让他明rì一早布置一件事。”他说罢靠近文君一步,在她旁边悄悄交代了一阵。徐文君应命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桃花仙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问道:“文君晚上要回来么?”

张宁随口答道:“不回来了,我让她今晚先留在茶园子里。”他答完话才觉得桃花仙子问得很奇怪,不由得抬头观察她的脸,只见她低眉垂目,看不出什么来……其实她现在就算笑嘻嘻地说剩下孤男寡女,调笑几句,张宁也觉得是正常的;虽然眼前的事挺烦心,可桃花仙子本来就是那样乐观常常不正经的人,熟悉了张宁也不会和他计较。

不料她并没有继xù

说下去,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要换哨盯着行馆?”

“不必,盯梢没什么用,很难那么巧正好kàn

见詹烛离在府前街活动。”张宁说道。

太阳渐渐下山,陈旧灰蒙蒙的官府衙门上空,竟然出现了几朵绚丽的云彩,衙门建筑黯淡而显古朽、与云彩的鲜艳形成了sè调的极度反差。

俗话云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意为有晚霞天气会晴,不料事无绝对,天黑后居然下起了小雨。朦胧的灯光,湿润的空气,入夜后气温好像更低了。此时的“旅馆”连电视都没有,无聊又冷飕飕的,张宁便说道:“今晚就在这里歇了……咱们在隔壁还订了间房,你想住哪间?”

桃花仙子沉默了片刻,轻轻问道:“平安就那么厌恶我?”

“哪里的话?”张宁愣了愣,随即转身指着床笑道,“一间屋只有一张床,咱们总不能睡一块儿吧,那像什么话?”

桃花仙子道:“那你睡,我坐着。”

张宁张了张嘴不知再说什么,他又摸了一下额头,忽然觉得这阵子桃花仙子很奇怪,她不调笑了反而让人很不习惯。也许片刻后她会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句逗你的。可沉默良久也没发生那样的事。

本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整个旁晚了也没觉得不妥,这时气氛却忽然间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对于张宁来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代社会一夫一妻制度偷偷情也是常见,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去招惹那些有名有份注重名节的良家妇人、一般在外面沾花惹草真不算个事儿。

不过桃花仙子是个例外,因为她算得上是方泠的“闺蜜”,不注意点分寸很容易弄出女人间的矛盾来。张宁心里明白的,所谓三妻四妾没问题,道德法律都是允许的,可自己总不能把后宫弄得窝里斗、没事给自家添乱吧?关键是张宁一开始就对桃花仙子没那方面的想法,不必要捣鼓出麻烦来,特别是这几天更没儿女情长的心思。

刚刚桃花仙子都说“你睡我坐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宁便不好再撵她、也不好丢下她走,只好暂且僵着。

世间上的事很奇妙,如果两个人在一块儿相处融洽很淡得来,商量事或者聊得兴起,就能自然而然;如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默默无言时,反而要平白多出了许多含蓄的难以言传的心思。

桃花仙子不言语,张宁也不是个能没话找话的人,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感觉挺无聊,遂转身面对窗户竹帘看长街的夜景。饶是在城市的中心,入夜后也安静起来,因为路上没有汽车的噪音,窗外的细雨“沙沙沙”地响,细细微小的声音在静夜中愈发清晰。

不知怎地张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行隽秀的字来,轻声吟道:“小楼一夜听chūn雨……”

忽然背上一沉,接着肩胛感觉软软的,他顿时意识到桃花仙子从后面抱住了自己,他忙转身,轻轻抓住她的胳膊,想调笑两句,不料忽然见桃花仙子的脸颊上挂着眼泪。他顿时怔在那里,认识她这么久,还真是第一回见她这个模样。记得初见这个娘们,她是要杀自己,给的印象就是个老江湖,难道不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挂腰带上的强人?为何今夜忽然间隐隐感觉她非常脆弱?

“你……”张宁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开口无言,又不知手是要推她还是要缩回来。

桃花仙子哽咽道:“让我抱着你好么?”

张宁微微叹了口气,任她抱着,心道自己一个男的还怕女人抱?他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心下一软,便好言宽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或许好受一些。”

桃花仙子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丝笑容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倒是你不是很担心詹烛离告密么?”

张宁故作轻松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

桃花仙子此时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平安是个能让人安心的人,抱着你很好受。”

张宁便道:“心里不安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我没做过亏心事。”桃花仙子道:“你真是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他听罢心里想了好一阵,两世为人加起来活了不少年,还真没做过什么特别愧疚严重的坏事,前年杀了个人,但他认为彭天恒这种人死有余辜,杀了人也没心理负担。于是他就坦然地说:“以前偷过别人家柿子算是亏心事么?”

“噗嗤……”桃花仙子破涕为笑,被逗乐了,脸随即也浮上红晕。

张宁见状便一面好言说话,一面轻轻拿着她的胳膊弄开,不然桃花仙子那身段再贴一会儿,自己肯定要硬了,到时候顶着她实在就不好办。

桃花仙子也没继xù

缠着,她收住笑容,小声说道:“我知dào

自己不好,不配……我是个抛头露面浪迹天下的妇人,没有身份名节可言,我……也没法改变了,只能这样过下去,不应该再有白rì梦……”

张宁细心地听着,或许是这夜晚太宁静,心情也变得细腻起来,桃花仙子说得很慢,他渐渐地设身处地想着她,一时间仿佛自己变成了桃花仙子,一时间又找到了自我、感觉似曾相识。

“没有希望。”张宁冷不丁插了一句。

桃花仙子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很安静,又好像沉迷在某种东西之中。忽然桃花仙子觉得自己的心和他贴得那么近。

张宁回忆起了自己前世得绝症后面对他人的自卑与绝望,以及除此之外的一些点点滴滴,人生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结局。他便悄悄说道:“我感同身受。”

仍是感同身受这个词,叫桃花仙子的眼神迷离。张宁发xiàn

她此时的神情,便轻轻捏住她的手心道:“我会好好对你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走路不长眼

“就你一个人?”吴庸从卧房里出来,看着门口的跟班问道。

那后生答道:“我那兄弟家里有事,今一早告假走了,暂且只有小人侍候吴先生。”

吴庸笑道:“行馆不缺人手,要不你也别在这儿了。”后生忙道:“那可不成,徐老爷交代小人要贴身保护吴先生,您和他说去,要是让徐老爷叫小人回去,小人便不跟着您了。”

“你们这是要把老夫看押起来?”吴庸收住笑容,有些不满地说。

后生弯腰道:“吴先生言重了,哪敢啊,这不怕万一您出事儿么?”

“说得倒好听。”吴庸不动声sè地说,“那我现在要出门,老徐没不准我出去吧?”后生道:“您爱去哪就去哪,可小人得跟着。”

吴庸真就进屋换了身衣服,叫人备马,收拾停当便出了行馆。后生也骑马跟着,不必担心吴庸会跑,本来就是个文人,再说在城内大街上驰马非得弄得鸡飞狗跳不可。

果然吴庸便优哉游哉骑马慢行,晚上刚下过雨,石块铺就的路面看起来清爽干净,他的神情也十分轻松。二人路经一家古董店铺,吴庸便随口说:“进去瞧瞧。”

走到店铺门口,他便将马缰一丢,让后生看着马,自己径直就走了进去。后生只好牵着两匹马在门口候着,一面注意吴庸。吴庸站在一个木架前看上面的东西,并没有乱走,然后见一个老掌柜向他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话,外面听不太清楚。

吴庸指着木架上的一个空位问道:“我那件东西,已经有人买走了?”

老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恍然道:“哦,老朽正想看着客官眼熟……那瓶子昨晚售出,老朽刚要打烊,就来了个个子高高cāo京师口音的人,爽快购买了这上头的东西。客官拿上契约,弊店扣取两成佣金,余下的便是您的钱款。”

吴庸听罢脱口问了句:“契约上不是明明写的一成酬金?”

老掌柜厚着脸皮好言道:“是这么写的,可前几天老朽甄别了您那‘宝物’,不过是个赝品,一两银子也不值,却卖了一百两……呵呵,客官明鉴,这种事儿弊店要担风险的,故酬金提高一成,不算过分吧?”

吴庸只得说道:“今rì出来闲逛未带契约,改rì再来取银。”

原来这老头自以为“领悟”了这个交yì

的玄机:眼前这个顾客想收受贿赂,又想做得隐秘,于是从家里随便拿了个赝品到古董店委托代售,贿赂他的人按约定价格将赝品购走,最后钱财大部分便流入了想收钱的人手中。老掌柜断定坐地起价在合理范围内能让吴庸接受,因为这笔钱本身就是不义之财,而且吴庸也不会以违背契约的由头把事儿闹大。

吴庸从古玩店走出来,接过缰绳小声说道:“小地方的东西,没啥好货,咱们再别处看看。”

俩人接着又在一家酒楼停下来,这种地方有专门的人看管马匹,人多手杂,吴庸身边的后生交接了马匹也跟着他一块儿进去。走近厅堂,吴庸便交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问个事儿。”

后生见他在视线内,也便没有阻止。只见他走到柜台附近,拉住一个伙计说了阵话,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过去。那伙计瞧了瞧,急忙揣进了袖子。

旁边的后生正疑惑,吴庸便走了过去,说道:“订了桌酒席,咱们上去瞧瞧地方,中午再过来。”遂招呼后生一块往木楼梯口走。

忽然斜地里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个端盘子的伙计,一下子撞到了那后生的胳膊上,一叠盘子顿时“哐”地摔落在地,瓷片溅了一地,伙计一把将那后生拉住,怒道:“走路不长眼睛?”

“你他娘才没长眼后生大怒,“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衙门就在前头,你敢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讹钱?”

就在这时,只见吴庸二话不说,疾步就向厅后的门走。后生见状忙推了一把那店伙计:“放开”不料店伙计立kè

嚷嚷了一声,“打人了”

随即就有老少几个人过来,问咋回事。店伙计道:“这个青皮无赖走路不长眼,撞着人摔了东西,恶人先告状反诬我要讹他钱,大伙给评评理,这叫啥事”

吴庸已经消失在视线内,后生心急,忙从袖袋里摸出一串铜钱:“我陪你,行了么?放开手。”

“打发叫花子?”店伙计一脸火气,“再说我怎敢收,你不得说咱们讹钱?”

后生怒道:“你放不放,耽误了正事你们这店别开张了”

“老子吓大的?”店伙计紧拽着不放。

后生忽然想起刚才吴庸在柜台旁边找的一个伙计,还给了银票,顿时恍然大悟,这厮肯定收了钱办事……给的银票,定然是一笔不小的钱财,对于一个店伙计来说完全值得干这么点事。后生想罢咬牙切齿,指着他的鼻子冷冷说道:“你娘的收了银子,不知死活的东西,给老子等着”

……吴庸已从后门溜出了酒楼,马也不取,混进人群便走。不过戏弄了个跟班,他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连张宁都不敢把自己怎样,别说老徐和他的跟班了。

走了两条街,进了个巷子,路面上渐渐清静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快到中间了。巷子里人很少,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见一个妇人埋着头在屋檐下,旁边放着一木盆水晒在太阳底下,好像要洗头。

吴庸一声不吭,又转了两道路口,在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片刻后门打开他便侧身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暗淡,站着一个人正是詹烛离。吴庸左右看了看说道:“幸好派你出去之前准bèi

周全,不然真不好见面。张平安应该知dào

你没有去京师,起了疑心,派了俩跟班盯着我。”

詹烛离正sè道:“张宁和辟邪教徒勾结,进了辟邪教在山里的老巢。”

“什么?”吴庸有点吃惊。詹烛离忙道:“我亲眼所见,绝没有看错我从荆州折道去了永顺司地界后,依吴先生之言,暗中查探那古寺周围的动静,发xiàn

有粮草补给进山,遂顺藤摸瓜发xiàn

了另一个入口。于是我隐在山中yù探个究竟,一rì深夜发xiàn

张宁、桃花仙子、徐文君三人和辟邪教徒一道从那口子进山,后来正想离开,不料被辟邪教的暗哨发xiàn

,所幸最后脱身,便尽快回城设法将实情禀报吴先生。”

“你被辟邪教的人发xiàn

了?”吴庸眉头紧皱,忙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詹烛离忙道:“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以前我也没料到会发xiàn

如此大事,那张平安为何与辟邪教有勾结?”

吴庸头也不回地说:“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故,那张平安本来就是建文余党,混了个官身;辟邪教也是乱党,两相勾连图谋不轨我们得不计代价把消息告sù

胡大人。”

詹烛离听罢说道:“属下要的就是吴大人这句话,若是您在此前交代清楚,这回我也用不着再冒险与您见面,径直就可以北上京师了。既然如此,吴大人可修书一封,让我送回京师。”

“稍安勿躁,容我安排周全,以备万无一失。”吴庸忙道。

如果让詹烛离送信走了、等于断了吴庸的后路,他一介文人很难从张宁的人马眼皮下逃走,会不会被报复?吴庸心里寻思:自己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家子都靠自己,而詹烛离光棍一条……自己为他打掩护逃生,是不是有点不值?

吴庸遂皱眉道:“你去送信,胡大人可能信不过你,还有可能把你……”说罢伸出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詹烛离疑惑道:“胡大人为何要如此?”

“官场上面的事你不懂,这件事如果能抹干净痕迹,胡大人也不愿意捅破。”吴庸一脸正sè道,“张平安以前当官,胡大人也推荐过,此中干系复杂。”

詹烛离沉吟道:“那唯有吴大人也和我一起回去,才好处理其中关节。只是吴大人不辞而别,会不会马上惊动张平安,派人追上咱们?”他也清楚吴庸这样的文人跑起路来很不利索。

吴庸点点头:“是这么个理,所以我们得在常德府弄出点动静困住张宁。我有个安排,你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府衙找知府,告张平安勾结乱党谋逆,让知府找张平安的麻烦,咱们办完了这事再走,也不必马上去京师、可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知府不敢隐瞒自会帮咱们把事情报上去。”

詹烛离揉了揉太阳穴:“知府会把此事报上去?”

吴庸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谋逆大案,地方官谁敢隐瞒不报?知府吃了豹子胆么,何况张宁在常德府官场并无根基,知府为何要冒险帮他?”

詹烛离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吴庸又道:“咱们分头行事,我去买两匹快马在北门外等你,你去送了信就尽快过来找我,咱们一起走。到时张宁被知府找上门,或许还会被兵马看住动弹不得,定然无暇追击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绑得像粽子

“那不是詹烛离么?”张宁在客栈的窗户前正好kàn

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府衙门口,不禁愕然。

他安排了那么多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逮住詹烛离。对付吴庸不是困难,但只要詹烛离跑掉了,捉了吴庸也无用;所以张宁才想方设计地收放、给他们空间,引詹烛离出洞。不料这人不知怎地出现在了眼皮底下,老徐的人搞些什么?

正待想叫桃花仙子去问老徐,老徐没一会儿就上客栈来了。他解释道:“咱们的人一直小心盯梢,吴庸和詹烛离见面的地方应该在染布坊东边那一片,于是我就叫人将几个口子盯住,等着詹烛离出现。不料等到吴庸出来了,却不见詹烛离,他不是从房顶跑了就是钻了哪家的狗洞刚刚才见到他在衙门门口,咱们来不及捉他,他进衙门去了……我便赶紧上来找东家,这事儿现在怎么办?”

“詹烛离进衙门作甚……狗急跳墙想揭发我?”张宁踱了几步,又问,“吴庸呢?”

詹烛离道:“出城了,我让文君跟着,吴庸很好对付,跑不掉。只要东家下令,临时派人快马追上文君,就能将吴庸抓回来。”

“暂时先不管吴庸,咱们直接下去,到衙门行馆等着。”张宁想了一会儿说道。

桃花仙子好心提醒:“如果詹烛离向官府告发了大人,您再到衙门旁边的行馆里,不是自投罗网么?”

“我知dào

你怕官府。”张宁道,“但我不怕,因为我本来就是官员,而且地方府衙根本没权力制约巡按御史;不然只要有人无凭无据‘诬告’,地方官就要扣押御史?我猜知府等会儿就要来告sù

这件事,要与我商量。”

桃花仙子将信将疑,几个人遂大摇大摆地来到府衙旁边的行馆呆着。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问张大人在哪里。接着知府就亲自到行馆来了,张宁装出一副热情的笑脸迎接进来。

知府是个中年人,仪表礼节的规矩表现得娴熟而自然,官场经验比较丰富的样子。客套寒暄罢,知府便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张宁的随从,张宁意会,便伸手做了个动作,桃花仙子和老徐退出房间。

这时知府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张使君有个随从叫詹烛离的?”

张宁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他又给知府大人惹了麻烦?此人是我的属下,但绝非我的随从,有点不懂规矩,请知府大人别和他计较;上回在京师,他连杨大人也得罪了……”

知府听到杨大人这三字,眼皮轻轻一跳。在此之前知府问过师爷,了解到张宁是朝中红人杨士奇的人。

他便立kè

从袖带里拿出一份未扯封的书信来:“那詹烛离这回是给张使君惹了麻烦,他称信封内装着你的罪状,东西递到衙门里可把我给难住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后来李幕宾进了两言,才让我变明白了。詹烛离是张使君的人,有什么事儿不归咱们管,还得把东西交给张使君处置才合适。”

张宁自然不推辞,忙接了信封,拜道:“知府大人这份人情在下没齿难忘。”

“言重言重,这是应该的。”知府好言道。

张宁道:“您真是帮了大忙,这东西要是捅上去被杨大人知dào

了,我又得挨一顿好骂。詹烛离对您说了些什么?”

知府张了张嘴,又一本正经道:“没说,什么也没说。他不是把事儿写在书信上了,我连信封也没坼,更不知dào

他意yù何为。这种属下告上官的事,又不是常德府官府该管辖的范围,本官管不着啊”

张宁露出一个笑容,问道:“詹烛离在何处?”

知府道:“我叫人看起来了,他是张使君的人,自然要交给您处置。”

于是张宁便直接叫知府把人交给自己。一行人进了衙门,詹烛离见到张宁的一瞬间,脸都变黑了,转头盯住知府,情绪激动之下口齿不清:“你……你这昏官,yù与乱党同流合污?”

知府拉下脸,好像在说:本官不与同僚们同流合污,难道要自绝于同僚一枝独秀?

张宁喝道:“不懂规矩的小人,竟敢辱骂一府长官,来人,给我掌嘴”

桃花仙子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掌打在詹烛离的颈窝,将他一招打晕过去。张宁见状心下直夸桃花仙子是个机灵人,这下晕了不会乱说话了,而且方便抓走。

张宁下令派一辆毡车到衙门里来,将昏迷的詹烛离抬上马车,赶车刚出衙门,他便立kè

和老徐等人一起将詹烛离给五花大绑、堵了嘴。然后派桃花仙子出城,快马去追徐文君,让她们将吴庸一起逮住。

吩咐停当,老徐看着被绑得像粽子的詹烛离问道:“东家要怎么处置他?”

怎么处置?张宁的脑海中闪出一个词来:杀人灭口。

他在对吴庸等二人动手的过程中,就已经考lǜ

到了这样的结果。想方设计把人抓住,就是为了避免他们把消息捅到京师;为了消除这种后果,除了灭口还能怎么办?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不禁彷徨。毕竟这回杀人和杀桃花山庄的彭天恒完全不同。彭天恒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杀他不会受到律法的制裁;而吴庸和詹烛离是有合法身份的人,杀他们就是犯罪,是人命大罪,只要追究是要偿命的。彭天恒不是什么好人、作恶多端,本来就该死;吴庸和詹烛离却没什么大恶,大不了贪点钱为朝廷办了些不光彩的事,可本身不是无恶不作的恶人。两厢对比,完全不同。

张宁杀过人,当时除了心情紧张手法生疏之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刺激。可是这次还没开杀,就紧张起来……其实怒而杀人最简单,杀人不是那么难办的事,难以下手的主要原因只是担心后果。正常的人,一旦手上犯了人命案很难安心,因为不知dào

哪天会事发,被清算;人命关天,很难说算了就算了。

当然也有犯人命案没有被制裁的人,同时也有躲藏了很多年有一天运气不好被清算的;更多的是,提心吊胆地活着,听到jǐng车的jǐng报心里都会怕得发抖。

“人不要带回沅水茶园。”张宁沉声说道,并没有直接回答徐光诌的问题。

他的思绪虽然乱,却还能有条不紊地布置事情,心里盘算着眼下应该尽量消除痕迹,丝毫没有慌手慌脚的表现。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本来就很冷血,虽然两世都做着善良的普通人。

徐光诌又问:“那我们现在赶车去哪里?”

张宁想了想道:“出城。叫马夫先回去,我来赶车,你看好詹烛离,别让他出状况。”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的马夫敲了敲木板,说道:“大人,茶园里派人来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有人说话,一番言语后,张宁弄清楚了状况。方泠派人来找张宁,说有事要见,让他先回去一趟。

他心里琢磨,对于整个事情,方泠和桃花仙子都是知情者。既然方泠知dào

自己在办要紧的事,这时候还派人来,说明她那里也不是小事。

张宁便对徐光诌说:“还是先让马夫赶车出城,出去后将马夫打发了,你看好人,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算了,不会出什么事,常德府现在没人和咱们作对。”

说罢他和来的人一起回沅水茶园,径直回园子后院的别院见方泠。

只见方泠的房里还有一个戴着帏帽的妇人,在屋子里还戴宽帽子,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脸。张宁看了一眼那妇人,方泠便说:“总坛派来的信使。”

信使遂弯腰作礼:“见过张大人,属下奉教主之命,专程送书信而来。因是教主亲笔书信,属下只能亲自交到张大人手里,以图万无一失。”

张宁接了书信,见漆封未开,便拿了小刀开封,拿出书信来。信使见状也不多话,退出去等候。

一行行隽秀的好kàn

字体映入眼帘,可是张宁此时心情沉重,对于一直想看的东西也高兴不起来。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字是汉字都认识,可内容竟然看不太明白,遂转头对方泠说道:“辟邪教有暗语?”

方泠点点头:“我和桃花仙子都能解。既然是暗语写成的信,可否赐我一阅?”

张宁遂大方地递了过去,方泠取来纸笔,重新在纸上写起字来。张宁只好kàn

方泠的字,对照暗语内容。

本来他的心情就沉重和忧虑,看完信件之后更是心情复杂。姚姬在信中说了接待建文帝那天发生的事,太子文奎应是被马皇后教唆,使苦肉计自己中毒,然后栽赃到姚姬的身上,导致建文帝怒而离去。后果可能会对姚姬十分不利,建文帝回去后,或许会下令收回教主之权,将她隔离辟邪教关起来。

这时张宁心里除了担忧,竟然产生了一丝高兴:既然发生了那件事,姚姬当天就不可能去侍寝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仗义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shè进来,将张宁那雪白颜sè的内衬衣领上的一条淡淡污迹暴露;昨晚他在客栈里歇的,一天没换内衬,白sè衣领稍微有点脏就会非常明显。其实平时这样的穿着有点装比,因为明代没有洗衣机,天天换洗内衣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幸好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有奴婢侍候着,装不装比就是他的zì

yóu了;如果没有这种条件,他这样的习惯肯定要被人说闲话。正所谓一切抽象的品味都是以现实条件为基础的,若没钱没地位很多东西就是个狗屁,还不如俗点,自然。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脸淡定地想着事儿,同样有装酷的嫌疑,只不过他自己没发觉。

“我得尽快去辟邪教总坛。”张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纷繁的思绪中,他恍若回到了从前某一个时间点,面对的是一道比较麻烦的数学题。其实此时的状况和数学题真有几分共同点,每一个步骤并不难,只是步骤比较多就显得有点复杂;另外需yào

一个切入点,需yào

创造xìng的思维找准关键……当然如果只是一道数学题就好了,便不用考lǜ

人命。

他此时心里琢磨着,既然马皇后用那种不择手段的仿佛陷害姚姬,那么她有机会时还不得尽lì

将姚姬往死里整?建文帝如果撤掉姚姬的权力,将她隔离辟邪教众,到时候对于马皇后来说不就是个板上切肉的机会?

这时一旁的方泠问道:“张大人要去辟邪教,绑出城的詹烛离和在逃的吴庸如何处置?”

“已经派桃花仙子去追文君和吴庸了。”张宁道,“我得先出城处理此事,然后再赶去辟邪教,方姑娘一会儿让信使暂留在茶园,等我回来后,让信使带我去辟邪教。”

方泠不禁轻轻问:“你要杀掉他们?”

张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立kè

站了起来,说道:“我现在出城。”

一时间方泠突然觉得张宁仿佛变得渐渐陌生。她了解张宁的底细,本来只是个二十年埋头苦读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沉迷典籍被洗脑得心底善良;接着他在扬州做采访使时生擒了郑洽、杀了彭天恒,让方泠对他的影响有些改观,觉得他不是一个书呆子;但这次要杀人灭口,就算方泠是站在朝廷对立面的,她也懂得黑白对错,于是忽然觉得张宁隐隐变得疯狂起来。

张宁离开了沅水茶园,他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亲自处理,是要亲眼看见尸体以图万无一失。

出城见到徐光诌,马车停靠在道路一旁,马夫不见了,徐光诌正在车厢里。张宁上了毡车,见詹烛离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张骨骼宽大的枯脸上的眼睛此时仿佛格外明亮,大约是因为嘴被堵着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交流,所以眼睛瞪得很大。

“马夫走了?”张宁随口问了一句,无需等回答又说,“现在参与这边事的人,只有四个,除了咱们俩,还有追赶吴庸的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要被第五个人知dào

了。”

老徐从容道:“东家放心,在扬州答yīng

追随东家那时,我已经考lǜ

过这些问题了。”

张宁听罢心里一宽,带着几分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咱们现在沿路一面东北方向走,一面等着文君的消息。”

于是老徐到前面去赶车,张宁在车厢内看着詹烛离。詹烛离被五花八绑动弹不得,恐怕是没有挣脱的可能。

及至旁晚,果然见到返回的徐文君,她说吴庸已经抓住了,一行人遂合为一路,继xù

往北走。路过一个市集,张宁又叫人去买了锄头和铲子等工具丢到马车上。

老徐、文君见状都沉默不语,估计在猜测这些工具的用处。张宁本来想着用柴禾焚烧尸体最干净,但是意识到一个问题,要火化两具尸体可能需yào

好几百斤柴才可以,柴禾哪里来?上山现砍的话需yào

劳动力和时间,一行两个女人一个老头、张宁自己又是个文官,去砍几百柴有点困难;去购买的话又会多出目击者和线索。而且到时候大火冲天,很容易吸引周围人的注意。所以他决定放qì

这种毁尸灭迹的办法。

桃花仙子带路,老徐赶着车进了路边的一个树林,只见徐文君拿着短剑正站在一棵树旁边,吴庸被绑在那棵树上,两匹马的缰绳也拴在附近。

张宁下令将吴庸从树上解下来重新捆绑在马背上。他们将马车暂时弃在树林里,带着马匹驼人,沿着树林往山里走尽量远离驿道。

走了一两个时辰,天sè已经完全黑了,众人都没吃晚饭,折腾了半天早已是饥肠辘辘,走到一间土地庙旁时,张宁见附近都没有灯光,山林之处人烟稀少的样子,遂叫大伙停了下来。

徐文君在土地庙里升了堆火取暖,张宁便叫人把两个俘虏托进了土地庙。几个人都很沉默,桃花仙子神sè镇定,也没说话估计不知dào

说什么好。桃花仙子在武装贩运私盐的过程中与官府及同行产生矛盾,难免没有做过人命案,她的表情给了张宁鼓励,或许杀人不过如此?

于是张宁便说道:“就在这里把他们勒死,免得出血,然后在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挖坑埋了吧。”

这句话让吴庸和詹烛离都挣扎了一阵,只见吴庸瞪圆双目不住地摇头,嘴里“呜呜”地想说什么。张宁心道:和吴庸也有几年交情,现在他要死了,不给机会说两句遗言,没必要让他憋着一肚子话进坟墓。

张宁便下令道:“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掉吧,这荒郊野岭的,嚷嚷也没用。”

詹烛离嘴里的布团被拔掉后,立kè

说道:“要被斩首示众的罪犯临死还有顿好的吃,连口酒也没?”

张宁愕然,无奈道:“没想起这茬,要不之前在集市上买东西,顺便给你买壶酒。”

这时吴庸刚能说话,呼吸了一大口气,就急忙说道:“张平安,你杀了咱们以为就没事了?咱们两个人同时出事,你当胡大人是三岁孩子那么好蒙这事儿迟早要与你算账……不如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要弄到这般田地?只要你放了我,我指天发誓,绝不说出那事来。”

张宁不言语,心道如果凡事都有得商量,那整个人类历史怎么会活生生变成一部战争史?他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既然咱们说上话了,我倒是有一事不解。为何会是詹烛离去衙门告发,而潜出城的人是吴先生?如果詹烛离没有自投罗网、自己走掉,我们追起来恐怕比追吴先生难多了。”

不等吴庸回答,詹烛离就说:“吴大人说常德知府一定会将告发之事禀报上去,不敢隐瞒;而且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是我进京告发、不懂在官僚中周旋,可能会弄巧成拙。所以让吴大人进京,我到常德官府求助……哪料这常德府如此黑,知府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还将书信和信件交给了你,这……”

“确实是坑爹。”张宁脱口道,转头看向吴庸,“吴先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老詹坑死了。别说你料不到这个结果,那常德知府会听别人家一个随从的话,莫名其妙地在官场竖敌?”

詹烛离顿时怒目看向吴庸,骂道:“狗rì的,你也太不仗义了詹某人跟了你多年,没有二心罢?你倒好,事到临头就把老子往火坑里推,没事整自己人?”

吴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大人,您给一条活路,若是我把密事告发,就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忽然庙外一阵闪亮,天空中“隆隆”闷响,好像要下雨了。张宁回头仰望门外的天空,转回来时,只见吴庸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吴庸忙道:“南方的chūn季多雨,估计正巧天气要变,老天没别的意思……”

张宁点头道:“定是如此,如果老天那么灵验,盗跖以来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没见天谴?”他沉默了一阵,说道:“所以你就算违誓,诅咒会不会灵验也说不好。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辰差不多了。”

吴庸脸sè苍白,忽然掉下泪来:“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高堂需yào

赡养,儿女还没长大,我不想死。”说罢挣扎着想跪下来,可是手脚被绑最后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胡须都仿佛变花白了,“张大人,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和吴家妻儿老小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这时詹烛离在一旁冷冷说道:“今rì我才见到吴大人那点出息,哀求有甚用?要是你遇到这事儿,你能把人放了,自己找死?哎……只是可惜没酒。”

吴庸骂道:“你不说话,能变成哑巴?”

不料詹烛离还是条视死如归的汉子,张宁便说:“回去后我弄一整坛酒敬你,你在地下喝个痛快。二位,安心上路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法心安

树林里除了近处的一团火光,四周黑漆漆一片,张宁不住向周围张望,好像觉得在黑暗中有许多眼睛在盯着自己。地上软软地躺着两具刚从土地庙里弄过来的尸体,四肢还是软的,但已经没有呼吸了。忙活了半天,汗水在背心冷却下来,此时他只觉得冰凉一片。

张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几乎都停止了。原本以为杀了人会非常害pà

,可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连担忧之后的事都顾不上。不过心情还是很紧张的,他发xiàn

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没法稳定下来。他拿了一把铲子丢过去,“挖吧,就在这儿挖个坑,把他们埋一块儿。”

携带过来的工具只有两把铲子,老徐拿起铲子就开始挖土,张宁拿着另外一把。一旁的徐文君忙道:“东家,我来。”

张宁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许听见了没反应过来,埋头只顾铲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坐到地上时,意识才一点点地回来,燥热被汗打湿的身体、脸上感觉到chūn夜冰凉的空气,一冷一热。他见面前已经挖成了一个人高的深坑,心里清楚接下来应该干的是把尸体推下去,把土盖上。但是他起身拉了一下吴庸的尸体竟没拉动,四肢都酸得使不上力qì

了,然后桃花仙子等人帮忙把尸体推了下去。

詹烛离面朝下趴在坑里,张宁正想说把他翻转过来,可马上吴庸的尸体就被推下去仰躺在詹烛离的背上叠着,张宁见状便作罢不说了。

吴庸那无神的眼睛仍然盯着天空,死不瞑目的样子。张宁忽然想起他临时前许多废话中的一句:胡大人迟早要与你算账。于是焦虑与恐慌的情绪渐渐弥漫到了全身。

在做下这桩命案之前,张宁已经慎重考lǜ

过许多遍,现在人都死了,自然没什么好懊悔的……但无法阻挡一种不安。不久前在客栈的晚上,他还给桃花仙子说过一句话:不安是因为做了内疚的事。大约便是这个原因。

四个人办完事,拿杂草荆棘遮掩住盖好的新土,又小心处理留下的痕迹,这才离开。这个时代很难鉴别指纹,除非是血纹,消灭痕迹其实不用太细。

他们把马匹和马车赶上驿道,张宁上了马车,发xiàn

自己的身上全是土非常脏,拿手抹了一把脸也全是土。老徐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东家,现在进不了城,咱们得找个地方等天亮才行。”

张宁道:“你和文君留下等天亮后回沅水茶水;我和桃花仙子得去办另外一件事,到时我会派人递信回来,你们帮着做善后之事。”

老徐隐隐知dào

一些张宁与辟邪教勾结的事,但没有多问,很懂规矩地应了一句。

到了常德城附近,马车便留给了老徐和文君,张宁与桃花仙子骑马分道向西行。

及至天明,平坦的路已经变成了崎岖山路,张宁和桃花仙子骑的蜀马也走得慢了,二人都是疲惫不堪。桃花仙子却轻松地问道:“张大人现在是不是也无法心安了?”

张宁强辩道:“只是迫不得已,我不杀吴庸,不出半个月肯定有锦衣卫来缉拿我回京,直接进诏狱了,连个准bèi

都没有。”

走了半天山路,他们两个人中午时分才到达辟邪教总坛的位置,来到后山入口,在辟邪教徒的帮zhù

下进了山里。照样爬那座山间的陡峭路,张宁此时蓬头垢面仿佛一个苦行僧。天上云密不见阳光,也没有下雨,中午了山间仍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这个地方十分宁静,连瀑布的水流声也没有丝毫喧嚣之感。

好不容易爬上山,张宁进院子时已是筋疲力竭,不管姚姬的惊讶神sè,他直接在木地板上躺了下来,看着天花板长长呼了一口气。

姚姬忙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张宁转过脑袋说道:“折腾了一天一夜,杀了两个人,昨晚半夜到现在又赶路,上山的那段山路又陡,我现在骨头好像都要散了。”

“你把吴庸那两个人杀了?”姚姬道。

张宁道:“不灭口还能怎么办?”

姚姬垂首不语,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jīng致的手帕轻轻擦他的额头。张宁忙道:“擦了也无用,给您弄脏了。”姚姬便道:“那你赶紧去沐浴换身衣服再说……你身上这么脏,去后院的温泉池里洗,那是活水。”

张宁听罢遂爬了起来,身心疲惫也不想多说话,去了后面的温泉池里洗澡,帮他拿换洗衣服的人正是姚姬的近侍小月。他脱光衣服跳进水池里,温暖的泉水弥漫全身,没一会儿一股子困意就袭上心头。但情知不能在这里睡,便强忍着困意从头到脚清洗一遍,很快就上来穿衣。那小月见张宁赤身露体涨红了一张脸,犹豫也许久才上来侍候他穿衣。

接着被带到了书房,可能姚姬有一些急于知dào

的话要问他。张宁便在案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几乎刚坐下来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姚姬就进了书房,却见张宁歪在椅子上打起了轻轻的鼾声,忙对小月摇摇头示意不要吵醒他,转身拿了一张毯子给他盖在身上。

姚姬遂在张宁的对面坐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水雾,又转头看他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丝愁绪渐渐爬上了她美丽的眉梢。

容不得她不愁,以姚姬的心智很容易就能明白张宁的处境。正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得罪了建文君;张宁那边又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公家的人,恐怕朝廷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朦朦胧胧中,张宁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的树林中,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怎么来的。忽然地面上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那只手还在颤动,接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从地面爬了出来,他顿时冷汗直流,想跑却不知怎地脚下像被粘住了一样。那个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乱发露出一双很亮却无神的眼睛。

我的酒呢?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宁心里一个急,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在这时,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张jīng致细腻的绝美女人正在眼前,随即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带着忧郁眼神看着他的人是姚姬,她正拿着丝巾轻轻给他擦拭额头,见他睁开眼睛,便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张宁瞪圆了眼睛呆了一会儿,身体动了动发xiàn

四肢酸痛,片刻后他摇摇头:“太困睡着了,这椅子上睡得不舒服。”

站着的姚姬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小腹处。张宁顿时直觉嗡地一声,脸上清晰地感觉到了她那柔软的腰、隔着衣服的肌肤和骨骼的触觉。

只听得姚姬幽幽地说道:“是我做得不好,真不该让你来见皇上的。”

张宁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心道:建文帝提出相见,她还能拒绝?此事不能怪姚姬,只怪上面选错了见面的地方,如果不是在辟邪教,临时选一个地方,谁能那么巧就撞见了?

姚姬没听见张宁的回答,从那种担忧的情绪中恢复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张宁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腰,后腰一热、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了那里。

她忙后退了一步挣脱出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小月送吃的东西进来了,咱们好好坐着说话罢。”

张宁这才发xiàn

屋子里的亮光是蜡烛的火光,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姚姬挣脱开,又说了那句话,她一定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良动作……张宁想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热感觉有点尴尬,刚才自己也不知dào

怎么把手伸过去的。

“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姚姬又叹了一口气。

张宁也觉得事情变得一团糟,那种熟悉的无力和无奈之感渐渐涌上心头,任你有天大的志向也无济于事。不过他此时的心神已恢复,情知两个人一块儿唉声叹气毫无作用,反而会增加压抑气氛。

他便没说话,等着吃的东西送上来了,二话不说便狼吞虎咽,只是吃进去的食物是什么滋味完全没尝出来。等吃完了抬头时,只见姚姬正看着自己,她的脸sè仿佛没刚才那般苍白了,或许是自己狼吞虎咽的动作感染了她……这个时候他的胃口居然还那么好。

不知不觉中一种大男子主义般的心态涌上了张宁的心头,他放下筷子便镇定地说道:“眼下的事儿,首先我要写信给沅水茶园的属下交待善后,在卷宗上做手脚给吴庸的死编造一个合理缘由;然后拖一段时间再上呈京师,可以说是禀奏文章在路上耽误了时rì。而建文君那边不必过于担忧,先等消息,我觉得上面很有可能不会动您。”

姚姬微微有些诧异道:“建文君认为我yù毒杀太子,他能如此罢了,如何对马皇后说?”

张宁道:“除非大事都是马皇后在cāo纵,否则皇上自会想明白利害关系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奇怪的梦

张宁连夜要了一大坛酒,走到崖边,对着黑的夜空说道:“答yīng

了给你补上的一坛好酒。”说罢揭开盖子,抱在怀里慢慢倒在地上。

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做完这件事后心里好像好过了一点。转身时只见姚姬正在院门口看着自己。那小巧的古典院子前,昏暗的灯光中荡漾着几片白花瓣,晚上也不知是什么树上飘来的,只是在这样的夜sè中,姚姬的裙袂在微风中轻轻飘起,窈窕的身影一时间显得额外凄美。

……张宁在辟邪教总坛呆着一面等建文帝那边的消息,一面以密信的形式指使沅水茶园的老徐做一些手脚:在记录rì常事务的卷宗上、写下近期派遣吴庸和詹烛离到永顺司参与暗访的事由,编造他们意wài

身亡的细节。

等到建文帝传消息过来时,姚姬感到很意wài

,确如张宁所料,上面下达的密文中言太子中毒的缘由未能查证、要她继xù

主持辟邪教内事。

姚姬读罢密信,递给了在书案前正写文章的张宁,让他看一遍,然后不禁问道:“前几天你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是怎么猜到的?”

张宁搁下毛笔,想了想理清头绪,不慌不忙地说道:“当时我认为上面不会动你,原因有三个,首先皇上一时不能确定太子中毒的缘由;其次辟邪教是建文党羽中较大的一股势力,而你在教内多年人脉很广,如果撤换教主容易造成清洗内部而伤筋动骨,一时也难以找到合适的代替人选;最重yào

的是,我杀了吴庸等人的消息别人不知dào

,官员的身份对他们很有用,皇上目前还想拉拢我,如果将你关起来很可能会被马皇后暗算,不利于收拢人心。以建文党羽的处境,经不起多少折腾的。”

姚姬听罢微微点头,又叹息道:“不曾料你们父子刚刚相认,就成了这样。”

张宁不以为然,笑道:“殊不闻皇帝爱长子、百姓喜幺儿?太子长兄与皇上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是皇后所生,更得皇上爱hù

本是情理之中。”

姚姬见他还笑得出来,细细的眉毛轻轻一挑,目光看了一眼张宁面前没写完的奏章,又问:“你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此事?宣德帝或左右文武大臣定会对你产生猜疑,如果派人查到蛛丝马迹,你的官还能当下去?”

张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说道:“自从去年秋在这里与你相认,我就觉得一切都变了。我很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过上好rì子,可是当我一遍遍地思考该怎么做时,却非常迷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能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死也无憾了……”

“你不要这样说。”姚姬忙打断他的话,脸sè微微一红,“也不要这样想。”

书房的窗外又有几片花瓣从高处转悠着缓缓飘落,姚姬看了片刻,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呢道,“chūn天过得很快,转眼晚chūn到来、百花老去。”说罢也许她发xiàn

自己走神,神情一变,正sè道:“你不要对这些奇怪的话,对长辈说话要有应该的尊敬。”

“是。”张宁愣了片刻,继xù

说道,“去年到现在大部分时候,我几乎不知dào

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最近发生的事,让我醒悟过来,只有一条路可走:起兵。”

“什么?”姚姬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现在起兵有胜算可言么,就是这些年建文君的部众心有万般怨愤,也没有人yù贸然起事,你的实力和威望比得上你父皇?”

虽然姚姬马上就否定了他,但张宁此时已经被自己的激情给感染了,不必再徘徊不必再苦闷,他坐正了身体目光火热地说:“皇上默默屈居偏远之地二十余年无所作为,不是缺实力和威望,也不是因为当今朝廷太强dà

,是他缺乏了斗志与奋进的激情我觉得只要敢去做,一切都有可能”

姚姬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张宁握紧拳头在桌案上磨蹭了两下,低头平息住内心的起伏,语气安静下来:“刚才我说得有些激动了,但并非一时兴起,您要相信我。”

姚姬看着他:“男儿正当有志气,我不是想泼你的冷水,可是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明显能看到结局你却不明白,我怎能看着你顾头不顾尾?”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服姚姬。这时姚姬站了起来:“你且先办眼前的事,在这里写好奏章,我回房去了。等你清醒一些了后再来见我。”

张宁想起姚姬刚才斥责自己不够尊敬长辈,这时便起身作礼道:“恭送母亲。”

辟邪教总坛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十分清静,着实能让人更多地思考问题。但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当晚张宁就失眠了,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地冒出来。

吴庸之死,无论理由编造得多么合理,照样会有蹊跷,宣德帝在无法确定实情之下,也许不会杀张宁,但至少不能再让他握着实权远离京师。一个闲职或者罢官留一条活路?官场上他仿佛看到了张鹤甚至杨四海等人讥笑的表情,家乡他仿佛听到了四邻的流言……然后有一天姚姬就莫名其妙地失去音讯,或许被关起来了、或许死在了某次yīn谋下,生死未卜渺无音信……

而张宁将带着血案的提心吊胆和对姚姬的哀叹苟且活着,仿佛这副身体的生父建文帝一样,在不甘与悔恨中早早地老去。

不知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睡着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时间忽然快了起来,他在一面镜子前惊讶而恐慌地发xiàn

自己的头发逐渐变白、皮肤逐渐生出皱纹、背也慢慢弓了起来;然后不知怎地,又看到了无尽的黑暗,星系在广袤的空中飞舞;接着看到无人烟的地表上一些原始的生物在活动……自己好像存zài

在某个地方,又好像不存zài

。意识里记得地球生命诞生之前,宇宙已经经过了数十亿年的变化,那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自己在何处;而老去变为尘埃后的无尽时间,自己又在哪里……

醒来时,忽然见着人工制作的床和家具,猛地松了一口气。只见门外明媚的阳光,片刻后他醒悟过来,太阳正在西边,一觉睡到下午了?

没一会儿姚姬的近侍小月就走到门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忙屈膝作礼:“公子醒了?教主吩咐等你睡醒后,叫你到教主的房里面见。”

“我马上过去。”张宁坐起来穿衣服,见小月要来侍候,便又说道,“你去帮我打水来洗漱,等下给我把头发梳成发髻。”

忙碌着收拾停当,张宁便赶着去上房见姚姬。

不料刚进屋见礼,本来安静坐着的姚姬顿时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他:“平安,你……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张宁听罢纳闷,左右看了看,珠帘外头没有一面镜子,遂不客气地撩开珠帘走进暖阁,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照,铜镜里的人像比较模糊,但凑近了看能看清楚,果然发际不知怎地有几缕白发。他顿时心道:还在梦里?但很快觉得自己很清醒,忙撩开自己的袖子看手臂上的皮肤,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他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是几缕白发而已,估计这段时间心绪太烦乱了,没什么要紧的。

回头见姚姬站在身后,他便镇定地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老了,不想还真带出来几缕白发。”

姚姬忙好言劝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一切顺其自然罢,心放平一些。”

“嗯。”张宁点头应了一句。

姚姬yù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轻轻提醒:“暖阁里是我歇息睡觉的地方,我们到外面说话。”

张宁走出暖阁,沉默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仍然想着怎么劝姚姬帮着起兵。其实在明朝已经渐渐进入太平盛世的大局势下,起兵造反难度很大,是不是能成他自己都也没底,但是他的xìng子就是这样:没想到就算了,一旦认定想做什么事非得做到底不可,有时候毫无道理,就像小时候非要把一兜沉重的红薯背上山。

不过既然想要起兵,总得拿出点办法来。这个时候造反,大部分良善百姓有活路饿不了肚子,是不会跟着干的;初期只能靠姚姬,因为只有她才能号召一帮没有合法身份的人起来。

该怎么才能说服她?张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我突然想起在南京听到的一个故事,母亲可有兴趣一听?”

姚姬的神情放松下来,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疼爱,故yì

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你说来听听。”

每次见面都说这段时间发生的几乎无解的难事,把张宁的头发都愁白了,姚姬以为他想谈点别的放松心境,一双清澈的美目便温和地注视着他,一副倾听的样子。而且有个让自己乐意的人这样陪着闲聊,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姚姬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若即若离

东岛都城京都的正南门名为罗生门,十三世纪之前曾经lì

过长期的战乱,一个过程简单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乱世。一天暴雨,有三个倭人在罗生门避雨,聊起了一件犯罪案件:一个武士和他妻子路过荒山,遭遇了不测,妻子被侮辱、武士惨遭杀害。

惨案的结果一目了然,过程却朴素迷离。四个人各执一词,凶手、妻子、代替武士亡魂做证的女巫、以及目击者柴夫都各有说法。真相只有一个,但是各人提供证词的目的却各有不同;每个人的叙述中,自己的道德都被美化,就算犯了罪也仿佛应该得到原谅,而其它人的贪婪、放荡、贪生怕死在讲述的过程中暴露无遗……

张宁逐一说起四个相似却有细微差别的作案过程,无不合情合理。但是故事里的四个角sè或好或坏、或让人同情或让人唾弃的结论却大相径庭,一个本来值得同情的无辜者、换了一张嘴叙述就完全不同了,谁也无从判断道德好坏与真相。

姚姬听得渐渐入戏,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种事在宫廷里十分常见,歪曲事实说他人坏话是一种常规的勾心斗角手段,姚姬自然很熟悉……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将类似的东西编成一个故事。

这时张宁轻轻叹道:“常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但有些事多听几个人描述也不一定能明了,无非各人想掩饰的东西不同而已。无论家事、国事不免如此。正如太子中毒的事,母亲认为马皇后等人会用怎样的版本?”

听到这里,姚姬恍然明白了张宁讲故事的目的,颦眉沉吟未已。

张宁趁热打铁劝道:“这次上头来的密信未追究您的罪责,那是因为皇上及诸臣顾忌诸多牵连,特别因儿臣为巡按御史当朝官员、并掌握建文党的很多秘密,于是他们不敢轻动……可是吴庸之死纸包不住火,儿臣在朝里的处境岌岌可危,等到咱们丧失了一切制衡和讨价还价的条件,那时的生死难道只能祈求皇上及马皇后的怜悯?”

姚姬仍然低头不语,张宁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常言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现在应是从长计议的时候了,请母亲明鉴。”

“可是昨rì你提到的起兵之事,几无胜算。”她终于抬头、自然而然地端详着张宁的脸,平时她真不好意思这样盯着看他……或是因为隐隐提防着什么,或是心底一直有点无法面对,毕竟“那件”难以启齿的事真实地发生过。

但并不是因为姚姬讨厌面前的这张脸,其实她觉得张宁的相貌很耐看。虽然这几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脸sè也因此隐隐暗沉,嘴上浅浅的胡须也仿佛变粗了一些;但端正的面部轮廓和五官是不会变的,年轻平坦而宽宽的额头,两道剑眉颇有英气,明亮的眼睛下挺直的鼻梁让面部很有立体感,嘴唇和下巴在偶尔兴起时扬起将骄傲的心态隐隐展现。这种英俊却不带丝毫纨绔娇气的感觉最符合姚姬的眼光。

不知怎地,姚姬觉得他在发愁时的认真紧张最是好kàn

,另外还有认真心无旁骛写东西时的眼神……她注视着张宁良久,竟然一时忘记了烦扰,她的脸上轻轻露出一丝微笑来。

这不能怪她,她在这里封闭得太久,感官都快要麻木了,压抑无聊的心境长期没法排解。而最容易刺激人感官和心情的,恰恰是一些简单肤浅甚至于低级趣味的东西,比如叫人喜欢的外表……与之相比,诸如对尚未发生的未来的忧心等等虽然重yào

却显得太抽象,一时间姚姬似乎麻木不仁毫无感觉,却被张宁的面目和他低沉有序的语气吸引。

张宁对于她忽然露出的微笑很纳闷,是因为被说服了赞成起兵?可是用微笑来表达赞成好像不太准确。他猜不透,面露疑惑沉默了一会儿。

姚姬很快回过神来,随口道:“你说。”

“说什么?”张宁问道。

姚姬便道:“你打算怎么起兵?”

张宁忙欠了欠身,一面琢磨着语言的条理,一面说道:“据我所知,辟邪教有教徒数万?这些人虽然不能全数用得上,但从中挑选出少数人马为根基起事应有把握。完事开头难,只要势力一发展有了根基地盘,建立起统治体系,治下之民就会渐渐认可我们的合法权力,只要战争形势好,兵源就不会枯竭。

所以我认为前期的难题是治人,而武器装备和军费反是次要;中后期的难题是民心,士人之心与百姓之心……”

姚姬忍不住打断他的侃侃而谈,轻轻说道:“我虽是妇人不通兵事,但只问你两件事:第一,辟邪教教徒甚众不假,但他们不认为起兵造反有希望,你怎么说服他们为你上战场送命?第二,永乐以来伪朝已经巩固了军政大权,打起建文君旗号就想让官兵投诚不可能,别说两京数十万jīng锐,就是湖广一省调集军队镇压,你手里既无良将也无jīng兵,一众从未上过战场也无军械的教徒如何与披甲执锐拥有优势火器的官兵对阵,如何能避免不被立kè

消灭?”

张宁正sè道:“母亲这两个问题恰恰是最容易。”

“哦?”姚姬好奇地做出倾听的样子。

张宁道:“第一个问题,只要让辟邪教徒相信朝廷会很快清剿他们,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分坛头目,既无合法身份、又无土地产业,可能很多人连一技之长也没有,一旦失去辟邪教是什么处境?第二个问题,官兵的装备恰恰可能不如我们,我能造出更好的兵器。”

姚姬诧异道:“你以前寒窗读书,后来做文官,你有什么办法得到盔甲和火器?莫非在官场能拉拢到人才,但锻造盔甲人力物力消耗巨大,军费也是难题。”

张宁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当然短短年月之内没法弄出工业革mìng

后的东西出来,工业的条件太多;但现在为什么一定要工业?只要比官兵用的那叙门枪先进就够了,做到这一点张宁自觉不是太难。

他沉吟片刻便道:“我不知如何论述,但我能在起兵之前做出来让母亲相信。”

姚姬想了一会儿,说道:“你有个舅舅在永顺司地界的山里,管着几个村镇两百余户,那里的人或是建文朝逃难的外户、或是辟邪教徒,有粮有人,我可以先引荐你去找他……娘不是不信你,只是这种大事不能草率。”

“很好,我准bèi

妥当便过去。”张宁诧异道,“我还有个舅舅?”

姚姬道:“别人叫他姚和尚,南京之役后,他逃出京师出家躲起来,后来胡瀅清查全国僧道度牒,只好带着一些熟人来辟邪教投奔我这个当姐姐的,在永顺司还俗娶妻生子,却没问他为何不蓄发。后来他就得了个外号叫和尚。你去他那里办事,到底是亲戚更信得过。”

张宁点点头:“母亲派个人跟我,我先回常德办点,然后好叫人带路过去找那位没见过面的舅舅。”

姚姬道:“那让秋叶跟你。”

张宁心里微微寻思,不禁小声说道:“我听说四大护教,秋叶、冬雪是上头派遣的人,母亲却让她跟着我,不知何意?”

姚姬道:“人是会变的。秋叶是我的人了,让她和你多熟悉,正好有利拉拢……那晚上你胡来的事,她都对我交代了。”

张宁尴尬,又听姚姬小声笑道:“那么大的人,你也看得上?你身边除了桃花仙子是郑洽的人,那个徐文君没有侍寝?”

“没。”张宁脸上有孝烫,心道你不也只能在下面的密室里自娱自乐?一时没留神,下意识便向帘子里面看去。姚姬见他的目光,很快明白了什么,脸上顿时变红。她红了脸的模样异常美丽,宛若喝醉了酒的迷离、又仿佛娇羞无限。张宁看得愣在那里,不能自持。

不料姚姬的神情渐渐冷漠,轻轻说道:“上回秋叶的事就算了,今后你要注意名声,不要在世人中有荒yín的传言。而姚家书香门第,我又是皇室的嫔妃,自应守礼守节,不会让你因我遭人耻笑。”

忽然有拒之千里的感觉,张宁只好作礼道:“是。”但见姚姬端案上的梨花茶、不再言语,他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回到厢房,张宁从怀里拿出昨rì写好的奏章检查了一遍,又重新放回衣袋,因为决定要回常德府一趟,这些东西也无须叫人递送回沅水茶园了,自己带回便可。

他见门外rì已西斜,本来今天醒来就是下午了,启程的时间只好定在明天。遂在案前坐下来,用手肘撑着下巴,在心里梳理将要办的各种琐事。

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宁出发前去向姚姬辞行,不想没见着人,她只派秋叶出来,带了句话叫他路上慢行。若即若离的相处,正值远离之时,张宁心里忽然感觉十分失落。

第一百五十章 武备

张宁回到常德府后决定了解官兵武备情况,在南京时就见过明朝水军装备的枪炮刀箭,但只是远远地看了个大概模样;而现在有了深入了解的机会,作为巡按御史、巡察地方军政,完全有理由要求过问地方的军事训liàn

、武器管理等内容的。

明朝军事从zhōng

yāng到地方的分权体系,张宁当官那么久了是知dào

的:五军都督府下属省级的都指挥使司(地方三司之一);省级之下的府、县二级行政组织,府设卫有军力五六千、县设所一般有几百人建制,但平时在种地,每年省里的都指挥使司在农闲时派人组织训liàn



以上的军事机构的文武官员都没有调兵权,士兵半农半军,户籍为军籍世代相传永无出路。调兵权在兵部手里,如有战事,兵部才有权派遣任命一个总兵官到地方上调集兵马。平时组织训liàn

的武将没有兵权,有兵权的是兵部的人又不熟悉当地人员,所谓“将不专兵,兵不私将”,将兵权分割,有利于防止军阀割据。

明朝这种“垛集军”实jì

就是自唐以来的府兵制度,明初洪武时问题不大;及至永乐年间,因永乐帝本身就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府兵战斗力依然强势。但从洪熙到宣德这会儿,虽然局面还没有失去控zhì

,但府兵制度的积弊已经逐渐暴露出来,加上永乐后期的巨额军费,朝廷已定策北方防线以进攻转入防守,暴露了明军战斗力逐渐下降的趋势。

在宣德登基第一个月,太子少保杨士奇也上奏提醒过这种情况:流徙未归,疮痍未复,远近犹有艰食之民;大营及五军将士马多瘦损;军校艰难仅能自给;士卒生计难以维持……

张宁在国家机器内任职了一段时间,宏观上的情况能从纸上了解,只是不知下面的详情而已。

他不认识常德府的卫指挥使,只有先造访常德知府赵鸣,然后通过引荐与卫所联系。在大明朝虽然文武不和,但文官的社会地位和权柄明显比武官高,很多事情上会有“文官节制武将”的情况,地方武将对于京里来的文官照样不敢得罪,话语权在文人手里毫无办法。

常德卫指挥使姓罗,名克敌,是个大肚中年汉,张宁跟着知府去见面时,倒没看出罗指挥使和知府有什么不和,想来知府还算个会做人的官……有的地方文武两边矛盾很深,朝里的奏章还有描述武将被欺负不过了带兵把地方官挟持的事,当然最后的处理结果武将肯定是要吃亏的。

张宁见罗克敌姿态很低客客气气的样子,反倒有些不太习惯。想起前世,如果是某军|区的军官那种牛|逼,在地方zhèng

fǔ上谁敢管、有谁权管?

不料在明朝见到的军官却装得和孙子似的。大约是因为五代十国武人当权把世人都整怕了,宋以来士庶一起打压武人,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宋明都没有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说……虽然朱棣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张宁提出先去看军械库,于是在知府及一众官吏的亲自陪同下去府前街西头。到了军仗库的院子前时,罗克敌竟不能下马,两个随从扶着才好不容易下来。张宁不禁问道:“罗将军几年没有上阵了?”

罗克敌脸sè有些尴尬,小声说道:“不瞒您说,我从来就没打过仗。张大人有所不知,现在咱们内地的卫所主要任务是交粮、其次才是交兵,前些年南北两面用兵,主要有京营数十万,用不着咱们。朝廷在南方打交趾,年年派人督促交粮,大伙儿哪敢误了农事?”

“你们不事武备,如若有人在地方上作乱,卫所如何守土?”张宁问道。

罗克敌道:“通常出点事,知府大人调集负责缉拿盗匪的兵马司去就办妥了,用不着卫所……张大人的意思,咱们湖广要用兵?上回我好像听到知府大人说要对付什么教?”

张宁看了一眼知府,不动声sè道:“朝廷里的人,我不方便透露。”

知府听他扯出自己来,拉下脸来,语重心长地说:“罗将军身为武将,不事cāo练武备,倒说得理所当然,您如此说话叫张大人回去怎么对朝中诸公交差,难道要张大人替你掩饰失职?”

“是是。”罗克敌额头上冒出两根黑线,寻思了片刻忙道,“咱们常德所不仅如期交付军粮,每有省里都指挥使司派人来cāo练将士,咱们无不履行……”当然派了几回来cāo练就不知dào

了,罗克敌顿了顿又道,“军械库内的甲胄刀枪也定期使人修理养护,不敢懈怠。”

张宁一本正经地作倾听装不住点头,好像废话很有意思一般。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罗克敌身上的甲胄,估计是穿着做样子的,不过看上去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锁子甲,明军的护甲大抵就是这样的水准,听说这种锁子甲对于箭矢防御很高。

罗克敌头上戴的铁盔却是很有意思,和běi

jīng城防上见到的兜帽不同,叫什么名张宁不太清楚,样子很像二战时英军的钢盔,不过多了个插红缨的冒顶,帽檐很宽,可能适合南方气候的缘故,还能遮遮太阳和雨水?

张宁被带引着瞧了一阵库中的兵器,多是长枪长矛各式刀剑弓弩,便问道:“常德可有火器?”

罗克敌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有!永乐那会儿朝廷里赏的。”

张宁便要去看看。这时他才想起在京师时读过的明朝律法中的一些条款,好像地方zhèng

fǔ无权制造火器,只有zhōng

yāng兵仗、军器二局可以奉命制造,火器属于高度管制的兵器。

果然库房里只有几件火器,估计就是象征xìng的东西。张宁可以猜测,除了两京武备和执行大型作战任务的那些军队,地方上仍然是以冷兵器为主。

“这一件……嘶,好像叫火箭。”罗克敌指着一件东西说道。不料知府见识还广一些,纠正道:“一窝蜂,内设多发火箭,点燃后声大如雷,传音数十里,能恐xià

敌兵及战马。不过jīng准太低,杀伤有限,只好一窝蜂shè出去碰运气,中几枝算几枝。”

张宁赞道:“知府大人好见识。”

知府赵鸣听罢笑了笑,受了鼓舞便又指着另一件火炮说道:“盏口将军,用木架支撑点燃引线发shè,多用于船上水战和城防。不知张大人注意没有,咱们常德四城上就各架有数门这样的盏口将军。本官代天子牧一府之地,尽守土之责,自不敢疏忽懈怠。”

“罗将军”的表现和知府赵鸣的对比,让张宁愕然无语,敢情打仗守土都成了文官的事了?

知府微微露出一些得yì

之sè,又一一介shào

几样中小型的火铳,称之为铜火铳、手铳等名。张宁观察其构造,再次确定明军火器仍然停留在火门枪的阶段。这些小火铳模样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主要有两个结构:前膛细长,用于装填弹丸,材料粗糙故用铁箍加固;后面有球形的隆起的部分是装填火药的,侧壁有火门,用于引出引线点燃。

张宁逐一揣摩,很快有了个发xiàn

,这些火铳配备有一种木送子的东西,猜测作用是放置在弹丸和火药之间用于增加气密xìng的。这种火枪气密xìng太低,有了木送子应该可以增加shè程。

不出半天工夫,张宁已经把军械库特别是火器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去理解明朝这套人际关系和权力规则,张宁会觉得比较复杂,因为大伙儿已经玩了几千年了;但是到了装备技术方面,他感觉很简单……受过现代的一套系统完整的教育,琢磨简陋的物理装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从这些初级火器的理解,张宁可以大胆猜测,永乐帝在对蒙古战争中发挥了火器的战绩,可能主要是恐xià

制造混乱的作用,主要制造杀伤的兵种还是骑兵。因为此时的火铳实在是太简陋粗糙了,除了木送子有点技术含量,其它的东西完全没什么技术可言。

他通常情况下是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人,但此时也不免十分自信:要造出比这种火门枪和初级火炮更先进的武器,有什么难度吗?

当然战争不是仅靠武器就行的,特别是机枪还没发明之前,冷兵器不可能被淘汰。不过路要一步步走,张宁现在想要实现的目的,只是向姚姬证明自己的武器不会在面对官兵时吃亏,尽量说服她支持自己的计划。

接着张宁又去实地巡察了军户的情况,和普通百姓没太大的区别,甚至于负担更重,罗克敌手下的武官也加入了出行队伍,好像在极力掩饰一些不公正的规矩。张宁也没兴趣去查他们是否在贪污和兼并士卒的土地,所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犯不着去得罪那帮人。

于是张宁只要不过问让千户、百户们提防的问题,只问战时军队如何编制如何指挥等细节,他们无不详细解答。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小的礼物

拜别知府赵鸣及一众千户百户武官,张宁带着随从骑马回沅水茶园的路上,已接近中午。本来赵鸣yù在酒楼设宴款待,张宁婉拒,回去交代一些事后,下午便能与秋叶一同去他的舅舅那里。

与秋叶在言谈中了解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凤霞山,据说晚霞与秋天的枫叶在当地很闻名,名称几经演变枫变成了凤,故有此名。他的舅舅姚和尚虽在凤霞山,但那个地方是张宁感到陌生的地方,所以考lǜ

安全不打算把张小妹带过去。

想到这里,张宁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小妹的表情,她低着头沉默着是不想在他忙碌时添麻烦,但是人有三样东西无法掩饰:孤独、贫穷以及……关心。她无意间投来的依赖和关心的目光,在张宁的想象中逐渐清晰。

无论如何张宁无法花太多时间陪她,因为相比之下,大家的安危前程、以后能不能过好rì子更加重yào

,而这些事才是张宁最应该去计划的。无论古代还是今时,人都是分贵贱等级的,人人平等在哪里都只是一个幌子,某些地方在法律面前平等了你得有钱请到律师。要想过得好,与社会身份、财富、资源的占有程度密切相关,正所谓经济是一切上层建筑的基础。

不过没有时间陪和忽视是两个概念。就算在节奏很快的现代,忙也只是一个借口,一条短信一个问候表达对家人的关心能花多少时间?而现在,一封书信、一件小礼物,只要表明用了心的,效果不比成rì与之腻在一起差。

于是张宁转头对随行的桃花仙子说道:“你在前面的路口稍事一会,我去买样东西就来。”

桃花仙子没有多问,既然不派她去购置,自然因为他想亲自挑选。

给小妹买什么东西?张宁想起上个月她缠着要内衣,因诸事烦心后来不了了之,现在去买那玩意送她应该是最有心思的,只是显得太暧昧了。这时张宁又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于是张宁就毫无压力了,管那么多干甚,只要妹子高兴就行了。

他走进一家打江南织造牌匾的布庄挑选东西,一般这种店铺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成品玩意,多来自江浙风气奢靡的地区。接待他的人十分淡定,男人买女子内衣也不稀奇,多半是送风月场所的相好,张宁自不会多说,花钱买货物如此而已。面对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香艳之物,张宁也很淡定地说出了条件:“很浅的桃红颜sè、短不及腰、面料要好。”

小妹喜欢的颜sè是粉红,他是知dào

的,且不喜欢肚兜、抹肚等长款,然后看起来要漂亮。最后选中了一块抹胸,贵至八十两银(大约相当于四五万元),整体是长方形带两根带子这么一块布,主体为锦缎掩rǔ,四周用极细的金线编织和小珍珠相串,织成的镂空花纹,看上去有点像蕾丝……只是贵了一点,竟要八十两,不过张宁还是买下来了。作为前世遗留的些许职业病,一切社会活动都可以用货币计量,让小妹高兴这件事自然值得起八十两。

张宁付了银票,很快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来见客了,并命人沏上等好茶款待,在旁讨近乎,想打听张宁的姓名住址。显然能消费奢侈品的顾客让他们十分看重,毕竟奢侈品利润很大运输保存又方便,一个生意就顶无数布匹绸缎的利润了。

他也没急着要走,寒暄应酬了几句,要来纸笔,就在客厅里写起信来。这是一封写给方泠的情书,不过落款rì期是在几天前,自己正在辟邪教总坛。

过得一会儿,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拿来了一个jīng致的雕花木盒放在桌子上,微笑道:“贵客的东西我已叫人用上等绸缎包好、放在香木宝盒内,如此一来您送礼时既体面又不失礼数,不知合心意否?”

张宁打开盒子,把里面的绸包直接拿出来塞进衣袋里,报以和善的笑容:“本来就是送给人穿的,太隆重了反而不好。”

“贵客心思体贴缜密,想来确是那般道理……”女主人忙道,“听您的口音有京师腔,不知在常德做官还是经营?”

张宁笑而不答,想了想又说,“我认识一个女子,长得十分漂亮,可惜脸上有处胎记,是否有装饰之物将其掩盖?”

女主人立kè

问道:“敢问贵客,那个姑娘的胎记生在甚么位置,有多大,呈何sè?她的出身身份如何?您知dào

,女子面上可以贴黄作为装饰,只是得瞧瞧是否自然得体、符合身份。”

她问得细,描述的办法其实只要说是刀疤就行了,可是张宁不想泄露太多信息,沉吟片刻便道:“左颧骨下面,形状细长、一指长,淡红。她是……呵呵,并非大家闺秀。”

女主人听罢起身吩咐随从,等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匣子,伸手轻轻打开:“恰好妾身的娘家在城东经营胭脂水粉之物,送了一些稀奇玩物。这是其中一样,产自广东东南,用印纸蘸特制颜料可在体肤上印出纹案、使其美观。颜料有数sè,可选可调,配方既不会损伤体肤、又不易洗去,印纹之后沐浴洗脸十rì不褪……”她笑了笑又说,“您应知女子善变,等她厌倦之后,过段时间多清洗几回就能洗掉。而贵客的密友既要掩饰胎记,在左脸位置,妾身建议印纹舞蝶;因胎记呈浅红sè,可用青sè覆盖,也可用红sè化为一体。贵客意下如何?”

“很奇妙,不错不错。”张宁高兴道,“这玩意多少银子?”

她淡然道:“因为是亲戚送的,不花成本,又见公子风雅之人,就当弊店赠送好了。”

“如此十分感谢。”张宁便起身抱拳拜了一拜,女主人也急忙站起来回礼。张宁回头见桌案上的书信字迹已经完全干透了,便拿起来折叠两遍向女主人要了个信封装上。遂不再停留,收下东西告辞而出,牵马去路口与桃花仙子会合。

只见桃花仙子穿着交领上衣下着长裤,头上戴着帏帽,这还算比较好kàn

的打扮,有时候她干脆女扮男装,脸上是经常遮着纱巾。她见到张宁,便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匣子,因为这个木匣子太大张宁没法放衣袋里就拿在手里。

他刚要上马,一手拿僵绳一手要扶马背腾不开手,就把木匣递给桃花仙子,随即翻身上马。

桃花仙子拿着瞧了一会儿:“为方泠买的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送给你的。”张宁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桃花仙子笑道:“你专门去购置的东西,送我干嘛,不是天天跟你身边?别开玩笑了。”

“真是送给你的,方姑娘又用不上。你要是不喜,丢了便是。”张宁轻轻踢了马腹,继xù

往前走。

桃花仙子愣在那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当街不方便打开,只好紧紧抱在怀里策马跟上张宁。回到沅水茶园,很快就不知桃花仙子跑到哪里去了,大约是心急地去看她的礼物。张宁心道:果然无论什么女人,都喜欢收到一些特别的小礼物。

他先回别院,正要去见方泠时,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桃花仙子大声嚷嚷:“真是平安送的,你不信问他!”一会儿她的声音又道:“哎哟,不要你贴,我还没想好用什么纹案……”

张宁走到门口,被她们俩人发xiàn

,桃花仙子脸上顿时一红,拿着东西低头向方泠的卧室里走。倒是方泠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双手交叠放于腹部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不必多礼。”张宁掏出信封来,“本来给你写了一封书信想送回来,不料有事回常德城能见面,白写了……反正都写了,还是给你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清水秀

张宁无意间发xiàn

二十余年前姚姬留下的那张生辰八字、生rì算成阳历是十月中旬,天枰座,和前世巧合一样的星座。他本来不信这玩意,但以前受身边的女人的影响了解不少。按照星座的说法,天枰座的人适合做艺术家……而且善于交际和平衡人际关系,细想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准。

本来这阵子就比较忙,回到沅水茶园时已近中午,下午又得出城。不料在空隙中抽一点点时间就把身边的几个女人都哄高兴了,他发xiàn

自己好像天生就很擅长这个。

吃过午饭,张宁便叫来几个比较亲近的人安排事宜。桃花仙子最先到客厅来,她见屋子里只有张宁坐着等,便上前来轻轻问道:“下午要出门,我中午换了身衣服,还有你送的那东西,我试了一下,你瞧瞧怎么样?”

她刚进门时,张宁就发xiàn

了她脸上的面纹,红sè的一只蝶正好覆盖在那条疤痕上,不仔细看就好像纯粹是一种装饰、而非掩饰。张宁便随口说道:“你这身青sè的衣服sè彩单调,头发上也没有装饰,正好面纹的红sè点缀得恰到好处。而且这只蝶的翅膀也很生动,如果是摊开就是呆板了,就像书里夹的标本一样没有活气。”

“啧啧。”桃花仙子露出笑道,“张大人出口成章,说的话真有意思。”

张宁这才发xiàn

桃花仙子这身打扮好像要出门一样,正好没一会儿其它人也来了,他便说出安排,只带老徐和文君祖孙去凤霞山,而其他人留在常德府……桃花仙子听罢果然脸上的失落流露非常明显。

这样安排也是没办法,张宁去凤霞山的目的是试造兵器、为造反做准bèi

,如果身边带着一群女人给人的印象就不太靠谱,太像纨绔公子;特别是桃花仙子身体已经成熟,女xìng特别明显、胸高臀翘太过惹眼。徐文君不同,她的身份是老徐的孙女,而且因为年龄小面相带着稚气,身材也瘦,在身边要好得多。

小妹也得有人照看着,张宁就托付给方泠和桃花仙子。沅水茶园的rì常事务主要让赵二娘负责。

下午准bèi

好了马匹行李,便由秋叶和一个做向导的教徒带引,一行人出西城上路。

先走了一段驿道,很快通过了洞庭湖西平原地区,离开驿道进了山。他们又走了三四天的山路,这段让张宁真是昏头转向了。

路很难找,弯弯绕绕山坡下坡十分崎岖,沿途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的大山丛林,偶尔能看到种着庄稼的梯田,还有苗族、土家族的寨子。要不是有向导,这么曲折的山路张宁等人肯定要迷路,就算知dào

方向也很麻烦,因为这个地区不是平原,如果只朝一个方向走肯定走着走着没路了,常见几百米高的大山,荆棘树林丛生,没有路怎么通过?就算能爬过去效率也太低了,怕一个月也不一定到得了。

走走歇歇,第五天上午翻过一座大山,终于看见了一处房屋密集的村庄,正在对面的山脚下。只见那些房屋背靠大山,面临山谷中的一条河,此时空气清新干净,绿油油的山、白的河水、河边淡青的石子都清晰可见,sè彩明快赏心悦目。张宁眺望一会儿,不禁赞道:“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秋叶笑道:“等几个月后山的枫叶红了,比现在更漂亮。”

张宁回头说:“秋叶对此地很熟?”

“来过几回。”秋叶捡起地上一根枯枝,长长呼出一口气,“以前教主yù以chūn夏秋冬四季取名护教之职,我就是想着这里的枫叶很好kàn

,所以选了秋字。”

“原来如此。”张宁道,“不知秋叶本来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笑摇头道:“姓秋,名叶。”

不料这娘们还有点幽默感。其实她的相貌不怎么样……那晚在辟邪教总坛,光线太暗没瞧清楚,这时才看到她的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而且年纪估计已三四十岁,皮肤有点松弛,半老徐娘一个;关键是颧骨有点太高,影响面相的协调,而美女的外表细看能发xiàn

无非就是匀称协调。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怎么想的,竟然和她搞了那事。

张宁道:“我的舅舅姚庄主就在对面罢?咱们别歇了,一口气走过去,到了地方再歇。”

一旁的老徐说道:“看着不远,走估计要一个时辰。”

果然被老徐给说中,他们下山过河时,都快要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张宁的饥肠辘辘就能判断出大概时间来。河边上有几个后生等着,在那里瞧着张宁他们慢慢过来,见面后秋叶上前说了一阵话,验了身份,这才带他们进村。

村口有一道用木头修建的牌坊,像一扇门一样。这种东西在城乡常常能看到,也许人们习以为常,但在张宁看来古sè古香很有点韵味。一众人走到这牌坊下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后生说道:“庄主正在神殿议事,估计不能接待客人,俺进去悄悄和二郎说,让他来待客。”

进了村子,只见一条宽大平坦的土路,土路北面有一座这里最大的房子,附近的房屋也修建得紧凑而错落有致,很有点城镇规划的痕迹。很显然这个村庄不是自然发展而来,否则房屋不会这么有序,应该是迁徙来的人后来修建起来的。

皮肤黝黑的后生径直向土路北面的大房子走,应该就是他口中的“神殿”,张宁等人只好和剩下的村民在路边等着。奇怪的是各条路上没见着村民,也没见到人干活,人都不知dào

去哪里了,这么多房子应该住了不少人才对。

张宁遂东张西望观察四周的状况,发xiàn

这个村子确实规划得很好,阳沟排水渠等细节可见一斑。他无意间想象这些人刚迁来时肯定一无所有,却能建立起一个竟然有序的村镇。其实这时候中原的汉人已很有组织xìng,分工、秩序的文明程度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如果是山中的土著肯定无法建立起这个村庄来。

等了一会儿,神殿那边就有两个人远远地走过来,走路的姿势看得出来应该都是男的。张宁想起刚才那后生提到的“二郎”,是姚和尚的儿子?那应该叫表哥还是表弟?

……

(PS:chūn节期间更新不稳定,可能常有断更,有空码字的时候尽量两更,请大家谅解。年后西风一定会发奋,保证更新!)

第一百五十三章 血火

路上的泥土有点湿润,昨天这里应该刚下过一场小雨。**雨后天晴的rì子是最干净的,绿的山、褐sè的路、青的瓦,颜sè明快清晰,就像刚刚被洗涤过一般,空气也异常清新,不错的一个rì子。张宁喜欢这样暖和的rì子,迎面有凉凉的风。

从“神殿”里新出来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挺白净、眼窝微陷、鼻子不塌,面相给人的感觉比较顺眼,张宁想起刚才的后生说进去找“二郎”,猜测这个年轻人大概就是姚和尚的儿子。不过他不知dào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在此之前,甚至没从姚姬那里得知舅舅姚和尚有个儿子。

没一会姚二郎就和皮肤黝黑的后生一块儿走近,他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腼腆,一副不知dào

怎么说话才好的样子。毕竟在这山里的人很少接触生人,加上年轻阅历比较少,交际应酬恐怕不太娴熟。

张宁比较镇定,主动开口自我介shào

:“我叫张宁表字平安,奉家母之命前来拜望多年未见的舅舅。家母姓姚,舅舅便是此处的姚庄主。刚才我们行至河岸,是这几位兄弟带进村子来的。”

姚二郎听罢忙打拱行礼,一开口口齿倒是清楚明白:“姚庄主就是我的父亲,咱们早得了消息殿下要来。只是今天出了急事儿,父亲不能亲自相迎,命我前来迎接,臣拜见……”说着说着腿上动了一下,好像想行跪礼又有点犹豫,毕竟张宁看起来也非常年轻。

张宁一瞧,自然地扶住他,和气地说道:“咱们是表兄弟,我建文四年生,应该比你大一些?”

姚二郎忙道:“是,表哥要大三岁。”见张宁亲切微笑着点头,他又说道,“咱们这就去神殿见我父亲,他正有要紧的事在和乡老们商量。”

一行人遂一起往前走,张宁的表情依旧,亲切中带着热情,但并没有再问村子里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虽然心里比较好奇。或许在官场里潜移默化学到的为人之道影响了他,对于不熟悉的人,热情客气、但少说话是比较好的相处方式。

不过一番寒暄之后,姚二郎的情绪倒是被提起来了,渐渐熟络,一面走一面主动说:“百十里地外有一窝山匪,为害乡里、劫掠客商。因咱们神寨在方圆之内颇有名声,两个月前应附近苗家、土家和一些望族乡老所请,前去教xùn

了一番那窝山匪,后来才听说混战中打死了匪首的亲儿子。**这么就结了怨,本来父亲也没把一帮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不料今天得报山后的冯村被袭了,父亲正打算召集青壮持械援救。”

张宁随口问道:“山匪为什么不径直寻舅舅报仇,反而去袭扰另一个村子?”

“这帮人表面争强斗狠,实则骨子里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姚二郎年轻的脸上浮现出鄙夷的神sè,“咱们主寨有马有兵,存有大量兵器弓弩,匪众不敢来。”

张宁也没细想,又随口道:“谨防围城打援。”

大约姚二郎没听过这个词,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道:“一会儿你提醒我父亲,听他怎么说。”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了神殿门口,姚二郎示意随从留下来,然后和张宁一起走进“神殿”。只见里面散乱地站着十几个人,一阵吵闹,所谓“长老”大部分都是壮年,老头子反而没两个。大屋子上方供奉着一尊泥像,香烛烟雾缭绕,一个光头大汉站在泥像前面,见有人进来,便转头看向张宁和姚二郎,轻轻点了点头。张宁远远地抱拳作了个揖,见大伙正忙便没说话。

大屋里的男人们情绪看起来很激动,姚二郎悄悄说道:“几个村庄之间多有亲戚关系,不是长老们的女儿嫁在那边,就是岳父在邻村,所以大家都急着要父亲下令救援。”

张宁点头称是,要是见死不救,以后亲戚邻里之间还怎么见面?

就在这时,门外又让进来一个后生,神像前面的光头姚和尚见状抬起双手平息住吵闹,那后生上前来单膝跪地抱拳道:“禀庄主,主庄附近没见山匪踪迹;山后枫村烟大,村里的房子烧起来了……”

众人顿时哗然,嚷嚷道:“枫村被攻破了,咱们的人已经聚集发了兵器,请庄主下令!”

姚和尚大声问道:“山上呢?”

进来禀报的后生答道:“上去的人还没下来,不太清楚,远看没什么异常。”

“都住口!”姚和尚大喝一声,“传令,留下少量男子守村,其余人马出发,走山上的砍柴小路。”

有人问道:“事情紧急,庄主为何要走小路?”

姚和尚转头盯着他,那人的脸上顿时有些畏惧。姚和尚还是解释道:“枫村有防御,山匪既然能攻破,就不可能有余力使调虎离山计偷袭主庄,所以只需留下少量人马。匪众冲着我来报仇,却打枫村,很可能会在半道伏击,山上情况不明,咱们贸然走大路岂不正中下怀?即刻出发,走柴路翻山!”

众人听罢心服,遂纷纷拜别出门。姚和尚及身边的侍从走下来,客气地说道:“你是……张平安?今天遇到了急事儿,马上又得赶着出门,让二郎接待你,等我回来咱们再叙。”

姚二郎听罢说道:“我想遂父亲一起去打山匪。”

姚和尚正要呵斥,张宁忙道:“我有三个随从身手都不错,愿跟随舅舅以尽绵薄之力。”

“刀枪不长眼,万一出了点意wài

,我怎么向你|娘交差?”姚和尚马上断然拒绝。

姚二郎也帮忙求情:“刚才表兄还要我提醒父亲,谨防围城打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表兄能帮上忙。”张宁随着说:“我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姚和尚皱了一下眉,说道:“走队伍后面,二郎看照着点。”

张宁遂出门招呼老徐等三人牵马跟着众人走,他们穿过村庄,果见村后聚集了百多号人,正有条不紊地走上山路。这些人全副武装,不仅携带了长短兵器弓弩箭矢,有的还穿着自制锁甲头戴大沿铁盔,多数人披着硬竹片的鳞甲胸口等要害部位戴着护心镜。虽然衣甲不一,但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是一帮聚集的村民,倒像更远古时代的军队。难怪他们敢去招惹山匪,因为自己就是一帮强人。

姚二郎带着张宁等人走在队伍后面,顺着树木杂草荆棘之间的小路往山上爬,这座山恐怕少则有几百米高,估计要走好一阵子了。张宁等人中午前刚到,没吃饭早已是饥肠辘辘,不过老徐和两个女人都没怨言,默默跟着队伍行走。

上山的路不知爬了多久,张宁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马自然是没法骑,幸好是蜀马,驼点东西走上路没什么麻烦。现在他才亲身感受到,行军打仗,行军可能更加重yào

,没体力什么都是扯淡。

还好坚持一阵子就到山脊了,接着就是下坡路,至少省力了许多。

张宁正瞧太阳的方向,估计未时还没过,突然前面就叫喊起来,紧接着嚷嚷声喊杀声骤起,隐隐还能听见弦响。人们纷纷离开小路,向树林里散开。张宁向下俯视,只见人在奔跑,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更看不到山匪的影子。秋叶拔出长剑来,拉着张宁躲到一颗大树后面,伸出脖子瞧下面的情况。

姚二郎道:“父亲料事如神,估摸着遇见山匪了,表兄安心,我们在上面俯攻,山匪定然抵挡不住。”

喊叫声没持续多久,一会儿前面的人就招呼他们继xù

下山。张宁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走了一阵,到了山边一看总算明白了。只见山下是一条土路,山边收集了大小许多石头……显然匪众是想等救兵从山下的路上经过时,用石头往路上砸,然后趁乱冲下去杀人。而现在山边的石头还没被推下去,已经是一片狼藉,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两具尸体,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张宁抬头看山下的光景,不远处有个村子烟雾弥漫,火在烟尘中燃烧,一些人从村子那头往对面的山上跑,姚和尚的一部分人马已经向村子里冲过去。

“娘|的跑了,进山就不好追。”姚二郎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一行人跟着进了山下的村子,只听得一片哀嚎,火势蔓延烟雾弥漫,周围构建的土墙也塌了,整个村庄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汉人的村庄在山区确实存zài

很大隐患,为了耕种收割方便人们一般不愿意住在地势险要的山上,而是在平地上修建村落以并修筑城墙为防御,这种防御显然是有限的。

到处都是尸体,有的被拖出来已经被烧黑了,不少人抱着尸体大哭,场面惨不忍睹。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这种事,张宁回头看随从时,只见他们的脸上也是惨白,顺着徐文君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孩童被钉死在一张门板上,门板上血迹斑斑。这时又有一个披头散发赤身露体的妇人从谷草堆里爬出来,一个汉子忙喊道:“找身衣裳来!”

(对不住,在老家上个网实在是太艰难了,我会尽快恢复稳定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瞎折腾

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糊味夹杂的气味,以及人们的怒吼。张宁看到自己身后的徐文君已经吐了,她发xiàn

张宁回首也抬起头来,只见她的眼睛里含着眼泪。

张宁默不作声,四下寻找,终于寻见了姚和尚,只见他正站在一道残破的土墙前面。他们便向姚和尚走了过去,只见旁边还站着几个长老正说着什么事儿。

姚和尚神情严肃,吩咐了一个长老:“你去安抚众人,让大伙先救治伤者、灭火,天气热死人也得尽快埋了。”

旁边一个汉子猛地把手里的刀柄砸在地上,怨气十足地说:“咱们为啥要憋屈在这山贼横行的穷乡僻壤?!”

另一个人说道:“山贼烧了枫村,杀了那么多人,不报仇天理何在?”

“急着报仇要怎么报?”姚和尚回顾左右,“匪寨距离百余里,建在地势险要的山上,易守难攻。若是强攻、哪来的人命去填?长期围困匪众又无粮草,这点家底,百余里山路补给耗得起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垂头“哎”地叹了一气。姚和尚冷冷说道:“没天理的事何止这一件,先忍一忍有机会再说。”

太阳已经偏西,照shè在残破的土黄sè城墙上,身着土布长衣光头的姚和尚一时间看起来苦哈哈的。

张宁心里有一个疑问,失去亲人的村民为什么没有把这事迁怒于姚和尚和长老们?因为当初去招惹山匪的决策者是他们。在回去的路上,从姚二郎口中了解的情况终于让他明白了原因。

此地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加上几个村的人按照中原的生活习惯聚居,造成粮食欠缺,所以只能用自己生产的盐、铁器、坚韧弓弩等物与周围的土著交换粮食。土匪长期抢|劫勒索方圆之内的居民,使得各寨用于交换的粮食rì渐减少,给姚和尚的五个村庄带来了危机,所以他们要设法打击赶走那帮土匪。利益才更容易引发冲突,仗义出手不是那么简单的过程。

姚和尚的住处就在神殿的后面,有个院子,张宁等人就被安顿在这里。院子里种满了杏树,房屋的屋顶盖的青瓦,墙用石灰刷过,纸糊木格窗,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附近长期有带剑的卫士,可是这里本来没有一个妇人。如果姚和尚真是和尚,那他怎么有个儿子?于是张宁安顿好沐浴更衣后,只有徐文君帮他洗衣服了。

晚上姚家父子请张宁等人吃了一顿家宴算是接风洗尘,菜肴很少,不过其中有一道羊杂碎汤、一道竹笋炒腌猪肉,还有米酒。姚和尚显然不是真的和尚,又吃肉又喝酒。

酒过三巡,相互之间说了些家常,姚和尚情绪不高有点心不在焉。张宁料想他心里挂念枫村遭烧杀后的善后等烦心事,也就暂时没提自己要研制枪炮的准bèi

吗,只是随意客气地说些轻松的话题。他心道:前期的准bèi

工作可以先找表弟姚二郎帮忙。

吃过饭奴仆上茶,不料这时姚和尚主动提起了那事:“前阵子我已收到你母亲的信,并收下了她带过来的一箱金银。姚夫人在信中说你要试造火器,让我的人尽lì

协助……”

张宁忙道:“未料舅舅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姚和尚摆摆手,一张严肃的脸、眉间三道竖纹,“既然教主写了亲笔信,我定会尽lì

,眼下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挂怀。”

听到这口话,张宁心里明白姚和尚之所以那么痛快,完全是看姚姬的面,否则这个舅舅怕不容许张宁在他的地盘上“瞎折腾”。这就是张宁为什么一心想说服姚姬支持自己的原因,自己年轻当然是好事,但是没有人脉积累办个事儿也难,姓朱也没用,现在建文这边姓朱的皇子有多少人买账的?

姚和尚又道:“造火器要铁、烧柴、火药。当初我们迁来时选地方,选了此处有铁矿盐井,铁可以就地熔造,烧柴满山都是。只是火药需yào

硝石和硫磺,附近没寻着矿,我做了一些准bèi

,托常德府一个经营炮竹生意的好友弄了几百斤硝和硫,你先用着,缺什么告sù

我,咱们再想办法。”

张宁听罢急忙道谢,喜悦之下脱口说道:“等造好了一批枪炮,先装备舅舅的人马,有了火力优势,攻取匪寨为乡亲们报仇亦非难事。”

不料姚和尚不以为然,说道:“当初在南京时,我因萌封干过几天锦衣卫,见过火器,京营的那些还能用用,别处的也就唬唬人的玩意。”

张宁愕然,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解释,也就罢了。心下决定暂且不与舅舅争执,遂缓下口气说道:“据外侄所知,制造弓弩的牛筋是朝廷官府管制之物,大量置办会有困难而且弓箭易损坏,如果火器能代替弓弩自有好处。”

姚和尚点点头,却不是赞成张宁的意思,他说道:“你当过两年官,听得出来对律法有些见识。庄上就是缺弓弩,上好的弓箭在土家寨子也很好换购粮食,荨麻和树枝做的弓弩没有力道,可是咱们缺牛筋等材料。”

张宁想了想又问:“有没有煤炭?石炭。”

姚和尚道:“有,山脚就有个炭窑,农闲锻造兵器时木炭不够会叫人进去挖炭,只是不留神会塌方死人,平常大伙还是用木炭。”

张宁点了点头。

姚和尚沉吟片刻又道:“陶大在村上有威信能使唤得了人,可近段时间要他帮着料理邻村的一摊子事。先让二郎帮你,他召集个一二十号后生干活是不成问题的,你缺人手时我再安排。”

这时张宁见姚和尚脸上露出疲惫之sè,端起茶杯来,他便知趣地告退。

姚二郎送出门来,二人在屋檐下默默走了一段路,张宁便随口问道:“表弟排行第二,有个姐姐还是哥哥?”

二郎答道:“有个姐姐,但已经去世了。南京失陷时,父亲带着我仓促逃出城来,未及带走母亲姐姐和几个姨娘,后来听说……”

“不说了,我不该问的。”张宁急忙打住他的话,因为听过方泠的身世,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姚家的下场。转头看姚二郎的脸sè,却见他的脸上十分平静。

大约事情过去了太久,人们已经接受了那样的事实……也可能是在世人看来,失败者被yín|辱、被屠杀本就是自然规律?这个世上确实有许多荒诞得可笑的规矩和秩序,然后奇怪地被人接受。只是张宁的眼界跳出了这个法则,才能意识到其间的荒诞。

“贤弟留步,早些歇息。”张宁见到自己房门口徐文君在张望,便转身作礼。

姚二郎也见到了穿上裙子的女眷,脸上竟是一红,忙道:“告辞。”

张宁走到房门口,看了一眼徐文君身上的素裙,因为这娘们平常都是利索的打扮、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他随口问道:“吃饭了吗,你在这里作甚?”

“吃了,我……我在隔壁和秋叶住。”徐文君低头要走。

“站住。”张宁道,“找纸墨过来,帮我磨墨。”

徐文君看起来有点慌慌张张的,应了一声又返身进屋。房间里摆放有文房之物,还放着几本线装,案上方挂着一把铁剑。文君拿起烟台走到洗脸架旁边,在铜盆里掬了一点水进砚台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沙沙”磨墨的声音。

张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摊开一张白纸,身上一放松倦意就袭上心头。门外夏虫的叫声和磨墨的好听而简陋的声音,在一种微微刺鼻的驱蚊香中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他的思绪也纷乱起来,在朝廷的处境、在建文余党这边的处境、辟邪教……诸多头绪挤作一团。他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不管怎样,先把眼下的事办成功再说。不然想得太多,做成得太少也是枉然。

于是他调整心绪,思考起火器来。明朝火器种类繁多,用途不一,但在张宁看来,黑火药阶段的火器只要分两大类就够了:炮、枪。五花八门或许有因地制宜的好处,但短板也很明显:不利于标准化,对于训liàn

和维护都极为不便。

火枪研制最好还是从火绳枪开始,以便逐渐总结经验改进,张宁也没自己捣鼓过这玩意,一切还处于摸索阶段。而火炮他打算从子母炮开始试造,也就是后来山寨西洋舰炮的弗朗机,一则子母炮shè速快更加先进,二则重量轻便于湖广西部这一带山地作战,而加农炮太重太废铁,现在可用资源有限。

张宁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时见砚台里的墨水已经磨好,便提起笔蘸了蘸,在纸上先画了一个炮管。随手一画线条粗糙很不均匀,这软笔画图真叫一个蛋疼,也没了解到此时的人画图纸是用什么来画的。唐朝修建大明宫时的总设计师是一个姓颜的文官,也是一个法家,不信他设计建筑图纸时没有画图纸。

他画了一个炮管就搁下笔,盯着瞧了一会儿,抬起头时,见徐文君还站在旁边。文君见他看向自己,就开口说道:“今天那个村子死了好多人。”

张宁一面想着杀人的“工具”一面随口应付道:“人命有时候确实很脆弱。”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然之力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张宁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昨天刚到,路上折腾了几天实在有点劳累,今早便睡完了。只听得窗外鸟雀叽叽喳喳,不知时辰几何。

张宁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熟练地束好发髻,在明朝活了几年已经习惯这一头长发了,男子的头发通常就是束在头顶,最多插一支发簪,习惯了其实并不麻烦。镜子里一张英俊的脸,胡须长了不少,这段时间实在没空修剪,不过这样也好,看起来老成一些更易获得他人的信任,这个时代中年人都敢自称老夫的。

打开门院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只见秋叶走了出来。张宁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叶微笑看着他:“天亮一个时辰了。”又听他问文君,她答道:“身体不舒服,听说你也没起来就在床上躺着。”张宁听罢大步走过去,秋叶的脸sè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不是生病……你要进去也不嫌晦气?”张宁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什么事儿,遂停下脚步。

“我去给你打水洗漱。厨房里给你留了粥,一会儿热热就能吃。”秋叶说道。

张宁随口道:“让秋叶护教侍候起居,真有点承shòu不起。”要是按照辟邪教内的等级,秋叶比姚和尚还要高,故张宁有此一句。

不料这半老徐娘竟投以秋波,十分暧昧,轻轻说了一句“我心甘情愿”。张宁心下一时道不出是何滋味。

洗漱收拾停当,张宁早饭也不吃了,出门见老徐正在马厩里给带来的那几匹马洗刷,就叫上一块儿。其实马匹有姚和尚的人照料,老徐估计早上起来不知dào

干什么,找点事来做。然后碰见了姚二郎,二郎说就等着表兄了,他还带来了四五个年轻后生,多是那些长老家的子弟,看起来和姚二郎很要好。

二郎费事地一一引荐,张宁不怎么上心没记住两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不过他还是很礼貌地点头招呼,丝毫没有露出急躁的表情,没办法,人在做事时其实很多时间都花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就如大明朝养了几万名官员干了多少实事?

“今上午贤弟先带我瞧瞧村子附近的地势,还有山脚的铁矿场。”张宁说道。

“行,矿场就在村子东头,盐井反而远一点。咱们先去矿场,表兄请。”姚二郎客气地说道。刚认识不久,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人也很实诚的样子。

一行**人遂沿着村子中间的大路向东走,大部分都是年纪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路上大伙儿都比较轻松、时不时闲扯几句。三十多岁的秋叶和老徐反而合不了群,不过他们平时和张宁倒是很能亲近。

刚出村子,就听得一阵一阵整齐的喊声,张宁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只见绿油油的平坝草场上竟有几十号汉子在那里cāo练。如今看来昨rì的事并没有完全打乱人们的秩序。

而草场下面的水田里,远远能看见弯着腰干活的人,大约是在除稻田里的杂草。这时张宁才意识到,除了自己这帮人,村子里所有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一个闲着的。哪怕刚刚才失去亲戚朋友,人们的表情也很平静自然。不再有惊慌、忧虑、恐惧。在这个地方,人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

隐约之中,张宁仿佛觉得这山水之间蕴藏着一股强dà

的力量,譬如自然规律一般的秩序,让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张宁路过草场边上,不禁驻足观看许久。

一个小胡子国字脸的中年汉子喝一声,草场上的众人就一齐出一招,并“霍”地大喊一声,刚才在村口听到的喊声就是这个声音。

姚二郎指着那国字脸汉子道:“他叫韦斌,cāo练勇士和召集人马都由他办,平常还负责安排人手夜里巡防。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咱们又是外来的人口,什么都得靠自己。没点准bèi

,别说山上的贼人,就是苗家土家的寨子都可能欺负到头上来。”

张宁赞道:“这样的勇士换上装备比官兵还要jīng锐。”

“当真?表兄见过真zhèng

的官兵?”姚二郎顿时来了兴致。

张宁淡定地说:“远的不说,上个月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监察常德府武备,地方上的官兵大多在种地,一年也训liàn

不了几回。这里的士卒一早就cāo练,根本没法比,就是人太少了点。”他想了想又道:“可能也就永乐帝留下来的三大营能打一点,永乐帝打了不少仗,将士是在战场上趟出来的。”

姚二郎面露崇敬之sè:“表兄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提点一府兵马,教我们佩服之至。”

张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咱们还要干更大的事,人不闯荡枉少年,以后有机会咱们兄弟一块儿干。”

姚二郎顿时一脸憧憬,年轻人就是充满了希望和劲头,总觉得人生还有走不完的路。

张宁说到这里也不愿意多言了,这里的人只知dào

自己当着官,再吹嘘也没什么大用,关键还得做出实事来、让人眼见为实。况且张宁想到自己在官场上的处境还很悬,极可能混不下去,也拉不脸皮吹太多牛。

他便转移话题指着那些cāo练的人问道:“二郎也练过?”

二郎一副“终于说到自己长处”的表情,拍拍胸脯道:“这草场上的人我大多认识,除了韦斌,随便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正巧汉子们在休息了,张宁便笑道:“那为兄真想见识见识。”

姚二郎二话不说,便跳下路去,大步走到人群边上,双手抱起大声说道:“哪个兄弟能赏个脸,和二郎切磋两招?”人们眯着眼睛瞧着他,有人不动弹等着看戏有人嚷嚷了两句,等了一会儿才有个壮实的后生站了起来,挥起手臂道:“我陪二郎玩两下子。”

姚二郎道:“哟,何家三娃子,上回被我打趴了,还不服气?”

有几个人看戏起哄,那后生脸上顿时挂不住,口气有点恼怒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上回你运气好。”

“成,短的长的,随你挑。”姚二郎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比划了几下。

那称何三娃的后生见状也拣了跟同样的短木棍站了个跨步摆开阵仗。看戏的张宁不太懂“武功”,不过猜测那后生选短棍是觉得自己块头大,输不起了能玩玩扭打摔跤?

这时何三娃不打话,忽然就挥起棍子冲了过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得“喀”地一声木头碰撞,就见何三娃一个踉跄扑过了头差点摔了一跟头。一招强弱立判,众人顿时带着善意地嘲笑起来。

何三娃脸上通红,转身又冲了过来,姚二郎轻松闪过,一棒拍在了他的屁|股上,旁边一时间“哈哈”大笑。

“别再丢人现眼了。”一旁观战的国字脸中年人韦斌喝了一声,“滚回来多练练!”

姓何的壮实后生满脸羞愤,只好用力丢掉了木棍。韦斌转身点点头说道:“二郎好身手,如果你不怪我以大欺小,韦叔陪你过两手?”

张宁不动声sè地瞧着局面,心道:这个汉子想要为自己的徒弟找回面子了,不过他既然能自称叔,姚二郎输了也没什么要紧;估计二郎也肯定要输,那叔辈汉子既然主动挑zhàn

,足以表现了自信。

果然见姚二郎收住了笑意,脸上认真起来,规规矩矩抱拳行了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韦斌回礼道:“来,因我是长辈便空手,打到我算你赢。”说罢双腿微分,稳稳地站在原地。

姚二郎慢慢抬起手里的木棍,站了片刻便快步上前,一棍斜劈,速度极快在路上都能听见挥舞出的风声。韦斌突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二郎的木棍来势并顺势向下卸力,身体一侧,肩膀猛向姚二郎撞去。姚二郎后退一步,握棍的右手力道显然没用尽,半途转而横击。韦斌一个转身,躲过木棍并用手肘击中了姚二郎的腹部,整个动作流畅异常,看着不慌不忙却时机到位。

“呀”姚二郎痛叫了一声,韦斌趁他没反应过来,一掌打掉了他手里的木棍。

观战的张宁这时觉得切磋已经结束了,不料二郎怒而一把去抱别人的大腿,想把韦斌拉翻在地。只听“膨”地一声闷响,他又挨了一脚,扑倒在地。

韦斌见状上前要扶,二郎却一把打开他的手,伸手去抓住木棍,自己吃力地站了起来,转头“呸”地吐了一口,双手抓着木棍劈头就打。

韦斌伸手猛地抓住木棍,说道:“切磋而已,莫要伤了和气。胜负常事,别太计较。”

二郎咬牙道:“我还没输!”

韦斌劝道:“你父亲能撂倒我,但二郎还差点火候。”

“不用拿我爹说事,有一天我肯定能打过你!”姚二郎放开木棍,很没礼数地转头就走。

张宁默然不语,招呼随从离开了草场上的路,等姚二郎骂骂咧咧地赶过来,便好言宽慰道:“身手再好也只是一人敌,万人敌才是真英雄。二郎无须往心里去。”

姚二郎愤愤地说:“韦斌习武的时间比我长罢了!”

张宁面露微笑,忽然觉得二郎愈发亲切起来,因为张宁自己偶尔也有这样一股子犟脾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鸟大不是坏事

铁石矿场就在村边的大山脚下,冶铁作坊也在矿场上。[.

搭建的房屋看起来有点凌乱无章,植被被人工破坏、泥泞到现在还没干透。土夯茅草顶的围墙大门口坐着一个脸上乌黑的老头,佝偻着背双臂抱在怀里仿佛冬天人们常见的动作,但此时chūn夏季节人们早穿单衣了。旁边还赖洋洋地趴着一条黄毛狗,和老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无聊望着前面。

老头和黄狗的注视终于得到了灵验,这时远远的路上走来了两个人。

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瘦高脸长,cāo|着河南腔对旁边的同伴抑扬顿挫地说着话:“消息错不了,来的那个张宁管姚坛主叫舅、是姚二郎的表哥,到咱们这里来造火器。造火器就得花钱,总坛派人送来了满满一箱子的黄金白银,咱们凤霞山过去接的人也亲眼看到了。这火器是铁造的,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那金银就得花出去……”

同行的另一个人身材微胖,比这“河南腔”要矮些,脑袋瓜上大下小形似一个倒放的鸭梨,表情严肃带着点木讷,头也不转地说:“就算信你说的是实话,有满满一箱子金银,可那些钱俺们有本事赚?说到底俺就是个铁匠,打造刀兵箭矢和火器是两码事,俺不会造火器。隔行如隔山你懂不懂?”

“懂不懂,不都是铁造的?!先想办法把活儿接过来,还能没办法?他说啥,你先一口答yīng

了再说,办法不都是人想的?”河南腔瞪眼道。

山东汉子驻足,指着他的脸皱眉道:“范老四你就德行,行不行都答yīng

下来再说,预先心里也没个谱。万一不行,这事儿追究下来谁扛着?对了,俺是干这行的,出了事让俺顶着是吧?”

叫范老四的河南腔听罢脸sè尴尬,片刻后便避开不好回答的问题,转而说道:“马老哥你听咱一句话,这人命好就要遇到贵人,可遇到了贵人也得搭理人家不是?总坛下来的张宁就是个贵人!咱们去问问中不中,有啥不好的?不中就算了呗……可咱们得这么想,那人到凤霞山来没带几个人,办事还得在当地找。远近这几个庄子,咱们掰着手指脚趾数数,有几个懂行的比得过您?都不会造火器,他就得从会炼铁打造兵器的人里边选!是不是这个理?”

马老哥没有立kè

反驳,似有动心之sè,其实他一早就不动心也不会跟着这不怎么靠谱的范老四过来。过得一会儿,马老哥就没好气地说:“俺们先不说这个,先说说万一事办砸了,谁来顶这个锅!俺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俺还不知dào

你范老四?真出了事滑得比谁都快。”

“我们先别说这么晦气的事中不?事还没接到,您就说砸了怎么办,早知dào

会砸咱们还瞎折腾啥?”范老四有点不高兴,接着又说道,“这事儿找上马老哥、大鸟哥您,咱们两个里外照应事儿就靠谱了,到时候大鸟哥安心去捣腾那玩意怎么造,我就帮您找找人手、活动活动关系。”

马老哥又用指头指着范老四抖了抖,就是想表达个“你肠子里打得是啥主意我还不知dào

”如此一般的意思。范老四一会儿尊重地称呼“马老哥”,一会叫“大鸟哥”,说的都是这山东汉子,原来他的名字叫马大鹏,鹏字的意思是一种大号的鸟,所以熟人也就叫他大鸟哥。对于这个外号,马大鹏自己好像很是受用,毕竟鸟大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这时,只见另一条路上出现了仈jiǔ号人,范马二人驻足看了一会儿,等那些人更近一点了,范老四便恍然说道:“那不是姚二郎是谁?一路的年轻人肯定就是咱们说的贵人呐!这回大鸟哥信我了啊?我的信息啥时候不靠谱过?”

顶着个倒梨般脑袋的马大鹏点点头道:“果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那还用说,瞧那排场,随便出来一走十来号人前呼后拥。还有走路的姿势,一般人有那模样?瞧上去,咱们姚坛主的公子哥好像也差了一大截。”范老四道,“姚二郎好像不太高兴,骂骂咧咧着啥?”

等了一会儿,那行人就走近了,范老四忙招呼道:“二郎,您带贵客出来转转?”

姚二郎稍稍收住脸上的情绪,也回了句话。待范老四弯腰恭敬地看向张宁时,因张宁不认识这俩人,便报以友善的微笑,轻轻点点头也没说话。

都是一个村庄的熟人,范、马也向矿场那边行走,说着话便合成一路了。马大鹏好像不善言辞,范老四却自顾地唠话:“现在农忙,矿上不开工好久没人来照管,俺马哥非要来瞧瞧房子漏不漏、东西泡水了没,里面的家什一泡水可了不得,木头的要朽、铁的要生锈。”

一直没开口的张宁顿时开口了:“你们二位也在农闲时参与冶铁锻造铁器?”

范老四忙恭身说道:“我就是奉命管管人,记记青壮出工的rì子啥的。旁边的马大鹏才是行家,矿石炼成铁水、铁水倒成模子,他啥都会,要打农具兵器的时候是经常在姚坛主面前露脸的人。”

马大鹏看起来木讷,但一听人介shào

起自己,也很懂礼数地抱拳向张宁行礼。

果然张宁对马大鹏产生了兴趣,放慢脚步故yì

靠近说话:“铁水倒模这个过程,你是用什么材料?”

马大鹏道:“一般用湿砂,材料好弄、又透气,不过用砂铸的好坏得看工匠的手艺,另外去件的时候要先去掉砂模,一个模子只能用一回。还有用蜡和陶瓷做的铸模,更为jīng细,只是工序繁复又要进窑反复烧制。”

几句话让张宁频频点头,听得出来这个汉子应该是行家。他当即就回头问姚二郎:“要是遇着农忙某家忙不过来,乡亲们雇短工一天的工钱多少?”

范老四听出味儿来,忙关心地看着姚二郎的脸,姚二郎视若无物、淡定地答道:“通常都是相互帮忙插秧收割,真有雇人的时候,下田打谷等重活三四十文一天管伙食,轻活也就是一二十文不等。”

张宁沉吟片刻,当即就说道:“我开个条件定个规矩,你们听听愿不愿意帮我干活。我要先雇几个管事的头目,管事的月俸二两,立功另算奖赏,出外办事管伙食钱粮。另外一个规矩,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因渎职没办好事造成的损失要赔付,或者交由姚庄主惩罚。马大鹏……这位范四,你们二人要愿意跟我,就表个态。”

马大鹏正低头寻思着什么,范老四就拉扯了他一把,一起拜道:“拜见东家。”

张宁一改温和友善的表情,正sè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待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如同家人,照样有赏罚规矩。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一向说到做到,绝不会空口说白话少给你们应得的报酬。”

“古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定会尽心尽lì

办好东家交代的差事。”范老四张口就来,马大鹏也跟着点头称是。

张宁点头道:“修房子也得先弄个地基搭个架子,咱们刚开头,先搭个班子,就叫‘兵器局’,先设三分司,制造司、财务司、人事司。现授马大鹏制造司总管,范四做副总管,等会儿我叫人记名造册以便备档和发放薪俸。”

说完几句话,张宁便让马大鹏带着去看矿场作坊里的房屋设施,了解状况。后面的秋叶笑吟吟地看着他,笑意中流露出敬佩之sè。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秋叶也是总坛里管理一干教徒事务的人,见张宁如此作为,心说他倒并不仅仅是个好kàn

的花架子。

矿场里的作坊土窑及工具等一应俱全,只是粗糙简陋了点,特别是房屋修建得杂乱无章,很像临时搭建的窝棚,和村庄里的规划比起来就差远了。而且路面也极其粗劣,泥地一下点雨就泥泞不堪。张宁转悠了一回,鞋里全是泥污,袍子下摆也溅上了不少泥点。

在山里鼓捣事和在衙门里做官的生活比起来,最直观的区别就是路,南方乡里的路窄点也不成问题,就怕下雨,泥泞的路实在难行。

他们转了一圈回到主村时已经到午饭的时间了,遂散伙各自回去吃饭。早上起来晚了上午半天工夫真办不了多少事。

姚庄主不在家里,张宁等人便和姚二郎一起用午饭,然后喝会儿茶,张宁便说:“下午不出去了,二郎找人带个话,让马大鹏他们明早到神殿里见我。”

张宁回到房里,对老徐和秋叶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不了解哪些人中用,所以人事权和财权得先拿在手里。一会儿让文君帮我管管出纳财务,老徐和秋叶护教暂时管一下招募人员,要造册记录。今后的规矩也要列成条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对于不识字的可以念给他们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摸索

拿着一箱钱不计成本地进行一项社会活动,显然要比考lǜ

盈亏的企业运作容易得多。这里虽然在深山,但并非与世隔绝,金钱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与外界交换到粮食和物资,用处照样很大。姚姬提供的一大笔钱财,对张宁来说实在是办事的源泉。

他一面组建起一套临时的机构,并且考lǜ

使用承包的方式找人规划修缮村东的房屋道路;一面开始设计枪炮的草图。

在火器及配套装备中,显然火炮最容易造。

炮的体积大消耗资源多,但同时也降低了对jīng度的要求。张宁很快画出了弗朗机子母炮大概的结构图,主要的部分有炮膛、炮尾凹槽、可拆卸弹药室(子铳)、炮耳等等,构造并不复杂。可在细化尺寸的过程中遇到了几个问题。首先如何在图纸上表示尺寸,明朝的人显然看不懂三视图;图纸的设想是否可以从铸造工艺上实现?显然张宁对明朝的铸造工艺水平了解不够;火炮口径和炮膛长度比例多大才最好?

张宁只好暂时放下这些问题,直接用解剖三视图的方法标注了三种不同比例的火炮结构图。这事儿不能先造炮后造枪这样按顺序,因为在开始动工之前要预先规划作坊,否则以后临时改建作坊就更加折腾了。

接着是火绳枪的构造设计。同样的问题,原理和大概样子张宁很容易捣鼓出来,一考lǜ

工艺和细节时就是一头雾水。

不过很多问题都是可以和工匠们商量交流解决的,他认为总有办法。

半个月之后,繁杂的准bèi

工作已经有了头绪。张宁从远近村庄雇佣了近百人,有铁匠、木匠,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壮丁学徒。很多年轻人识字但不是工匠,虽然不能马上派上用场但可以逐渐培养,这将是一种人才储备。

神殿一侧的几间房挂了木牌,门口写着“凤霞山兵器制造局”,里面分了名册司(人事)、出纳司、制造司等机构,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内俱全。矿场上也成了繁忙的工地,新规划的作坊建筑和道路开始动工修筑。

作为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姚和尚默许了张宁的活动。兵器局每次从他那里提取钱物也都记好了账目。

这时张宁发xiàn

自己不仅充当了管理者,同时是工程师,有时候又是一个传教士,虽然干得都不太专业。这倒是明朝官员的一个特sè,比如一个户部的官过几年可能到工部干技术活,还有可能调任去带兵打仗!

重新修缮的房屋有用作熔炼铸造的工坊、仓库,还有一些土窑。煤矿上挖出来的煤会从新修建的道路运送到矿场上,通过土法炼焦制作焦炭作为燃料……不仅如此,张宁还预先设计了用矿渣、石灰石、粘土为原料制作初级水泥的场地。

这些从中原迁徙来的村民不同于当地土著,他们的文明程度高组织xìng非常良好,大多很守规矩而且很勤劳,只要上头按时支付报酬、合理分配利益,大多都会好好干活。

下雨的天气建筑地停工,张宁就会召集工匠和学徒们在兵器局的堂屋里教习三视图,或是与铁匠们研究铸造工艺。他原本以为明朝人从来没见过三视图会难以交流,不料用石墨画出图纸一阐述,人们接受得非常快,有空间想象天赋的年轻人没多久连比较复杂的组装图都能看得明白。

张宁考lǜ

到工匠们对于尺寸的熟悉程度,所以暂时并不想做额外的革新。一寸大概多长他们不用量就能估摸出来,如果要换成陌生的厘米,恐怕会起相反的作用、影响工作效率。

……等待矿场建设完毕,范老四建议先祭神图个吉利,张宁同意了。于是姚和尚主持,带领工匠们在矿场上摆上牛羊猪等祭品,焚香祷告辟邪教的主神“天帝”。当年来围观的村民甚众,场面十分热闹,这事儿便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丝鬼神的气氛。

但不知是因为不够虔诚还是别的原因,兵器局刚运作没几天,突然煤矿就坍塌了。

张宁得到消息,忙和姚二郎等人一起从兵器局赶往山上的煤矿。到了地方,只见矿洞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旁边几个妇人正焦急地喊着自家人的名字。显得有些混乱的场面,张宁判断此时还没有确定死伤者的名单。

挖煤的洞子设施十分简陋,里面什么也没有,直接这么用人工挖当然可能坍塌。据他的见识,这种矿洞至少要有木梁支撑受力,可是具体如何修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可能当地也没有jīng通采矿的人才,否则事情也不至于此。

没一会儿漆黑的山洞里就抬出来两具鱼肉模糊的尸体,那尸体全身都是黑的炭灰,血淋淋的红sè伤口分外刺眼。一时间就有人大哭起来。一个头发和脸全黑的汉子喊道:“中间塌了,压了两个人,里面不知dào

还有几个,赶紧挖开兴许还能活命!”

喊话的汉子提着一盏马灯,张宁看着里面摇晃的火焰,心说:会不会发生瓦斯爆zhà



这时一个皮肤糙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村子里的长老陶大。张宁刚到凤霞山时,姚和尚说陶大有威信可以帮忙,只是当时枫村出事没抽开身。今天陶大来一定是受姚和尚之意来处理事故的。人命关天,死了人的事都是一件大事。

陶大见着张宁便抱拳行礼,张宁道:“未料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去年姚庄主下令锻造兵器,采矿时也死了人,张先生勿忧,我能把这事儿妥善解决。”陶大肃然道,“只是……因采矿是为了制造火器,抚恤死伤者的钱粮……”

张宁立kè

说道:“死者和伤残者每人先发抚恤银一百两,由兵器局账目拨付,若是不能平息我们稍后再议。”

陶大也不多说,听罢点了点头。

张宁回顾左右,不禁又问:“是否要拿个理来安抚众人?制造火器是为了攻打山匪,为枫村死难的乡亲报仇。”

“行。”陶大道,“我去安抚村民。”

张宁临时想出的这个安抚理由当然不是真的,辟邪教的教主不可能为了解决一个分坛的匪患就送来一大箱子钱造火器。不过张宁在姚和尚面前说过,如果造出的火器能够使用,可以首先装备凤霞山的士卒攻打匪寨。所以安抚的话也不能算是谎言。

这时他也更加意识到一个问题:人们不会愿意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业去送命。

兵器局能如此快速而无阻力地建立起来,是因为招募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利益,一旦他们意识到参与这样的事会付出xìng命及其它高代价时,这件事迟早要出问题。

第一百五十八章 姚和尚的神

自从姚和尚的外侄儿张宁来了之后,他就有些心绪不宁。冥冥之中仿佛感觉这是一个上天安排的宿命。

姚和尚在凤霞山过着隐居般的rì子,平常深居简出,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寻找朦胧中的宁静。

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淡泊的人,早年有着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抱负、想要荣华富贵以及娇|美妻妾,有着和许多不安分的年轻人雷同的yù望。后来因为妹妹姚姬进宫后一朝得宠,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当年锦衣貂裘骑高头大马在家乡招摇过市的风光仿佛就在昨rì,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那美貌的红颜亦如同还在眼前。

但是上天有着戏剧般的安排,突然的平步青云,然后又是突然的灾祸,一夜之间就收回了所有并且让姚和尚得不偿失。他从人人羡慕嫉妒的皇亲国戚骤然间变成罪人,父母兄弟家人被疯狂的士兵屠戮,妻女被当众凌辱而死。自己侥幸逃脱,沦为远近四邻耻笑的笑柄。

永乐帝登基后统治的渐渐稳固,让他逐渐意识到,施加到他身上无端的罪再也无法平冤得雪,没有人能撼动帝国庞大的统治。而在此之前,姚和尚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心有仇恨是因为还怀有报仇的希望,但仇人强dà

到不敢仰望的高度时,仇恨只会变成绝望。

于是他出家为僧,做和尚的目的除了要找个容身之所苟活于世,确实也有看淡一切皈依我佛的逃避,因为怀着仇恨也毫无用处。但姚和尚是个六根未净的人,一直没法信奉佛教,其间还还俗过一次,又娶了个村妇生了儿子;妻子因病过世后,他再次进了寺庙。

然后因为当年胡滢暗查天下僧道,他提前得到消息逃走,联系上自己的妹妹便投靠到了辟邪教。////接着陆续聚集了一帮遗民和逃跑的奴隶,来到了这偏远之地躲藏起来。现在他其实是一个辟邪教徒。

佛有完善的佛理典籍,阐述了一个比较说得通的合理观念,饶是如此姚和尚都没能信佛;显然也就不信辟邪教。辟邪教实在没有开创宗教流派一般级别的人才,所以其教义也就是东拼西凑弄些古代的神话故事整合而成,何况姚和尚身为坛主也清楚教内干的事,经常故弄玄虚蛊|惑百姓捐资入教,最常见的谎言就是鬼王入世带来灾祸云云……这样一个教义蒙骗普通百姓还有点用,对于姚和尚显然没有影响。

因此姚和尚实jì

上不信任何派别的宗教;可是他又信神、一种朦朦胧胧的神,他自己也道不清楚。或许是他的一生太过波折坎坷了,所以才会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力、一种宿命。

在凤霞山隐居多年后,逃亡而来的人建立村庄耕种劳作,姚和尚渐渐也在其间平静下来。yù望、仇恨、浮躁慢慢远去,他也再也没有娶妻组建家庭。这些年来他不忌酒肉,偶尔却想听听木鱼声、听听佛经,虽然照样不信佛,但他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寻找心中的宿命。

姚和尚从愤nù

和绝望中走过来,他活着的意义仅仅在于寻找心中那朦胧的神力,他想揭开这一切命运的谜底,想明白上天为何要让自己经lì

这些。

一般人像他这样的想法肯定不是疯子就是吃饱撑的,但对于姚和尚的人生经lì

,如此作为仿佛理所当然……他本应该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可是又与佛门无缘。

……

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外侄儿到来,让姚和尚感受到了一丝波澜,如同平静湖面掉进了一粒石子,而这一粒石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很难清楚描述这样的感悟,却又真切地感受到。

张宁刚到这里,就发生了枫村被山匪屠戮的事,在平静的凤霞山很多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当然姚和尚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缺乏大慈大悲之心的他又见过更为残暴的场面,枫村化为灰烬他也不会动心……让他动心的是这一场动乱之中的一个细节,有个长老说了句话“咱们为啥要憋屈在这山贼横行的穷乡僻壤”,让他忽然从早已宁静的湖面察觉到了一丝躁动。

加深这个印象的是后来张宁的种种作为。在制造火器的过程中,张宁的处事办法十分新奇,让姚和尚无法理解。在姚和尚漫长痛苦的四十多年人生中,他见识过皇家宫室、官场、市井、乡村,他不认为张宁的奇怪方法是在大明朝学到的。

姚和尚独自在空旷的神殿中盘腿坐着,面前焚着香,他闭着眼睛面对上面天帝的泥像,静静地感悟这一切。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坛主,您要的东西我已经找来了。”

说话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人,身作长布衣没有戴帽子,他见姚和尚依旧一动不动不说话,并不敢重复禀报打搅,只得拿着东西躬身垂立在后。

姚和尚突然睁开眼睛,指着面前的香问道:“你点的?”

刚进来的随从急忙摇头答道:“属下刚进来回禀,不敢轻举妄动。”

姚和尚伸出手指拈起一支香细细观察,念念有词道:“来得太突然了,我之前从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我有这样一……柱香。凭空生出来的一般,这是神给我一个启示?”

随从忙弯腰不敢说话,可能心里也直犯嘀咕。他们的姚庄主平时管事时还好,可常常也会发这样的神经,听说是因为做过和尚才喜欢说点好像谒语的莫名话。

姚和尚说罢站了起来,走下台阶,随从忙把手里的纸递上去:“禀坛主,这是从作坊里借来的,如果不想让张大人知dào

,恐怕还得还回去。听人说兵器局的法令规定禁止私自复制、拿走图纸,他们发xiàn

少了一张定会追查下落。”

姚和尚也不答话,随手翻看起上面用石墨画的图案,第一幅画得很像一把火铳,后面的剖析三视图和零件视图就让姚和尚看得一头雾水了。

他便让随从过来解释,随从便比划着说:“第一幅是从前面瞧过去的样子,下面这幅是从上面往下面瞧。好像一块红砖,前面瞧过去就只是一个方形……他们把图挂在作坊里,刨制模具和锻造铁管时可以现用卡尺在图上量长短。”

姚和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觉得我的外侄儿能把这些东西造出来?”

随从道:“上个月就造出来十多杆了、还有三门炮,后来说不中用要重造。现在又造出来一批了,他们明天要在矿场上试枪,瞧瞧中用不中用。”

姚和尚丢下图纸:“把东西还回去,明rì一早随我去矿场看看。”

“是。”随从忙应答。

夜sè渐渐降临。当天晚上,姚和尚做了一个梦。多年以前,他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但近年来睡眠一直都很好,很少做梦,这天晚上是个例外。

他梦见自己身处丛林之中,正不知往哪里走,忽然听得一声低吼,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斑驳的大虫躲在灌木之中。姚和尚大急,顺手在身上一摸,摸到了一样木棒一般的东西,心里一个声音说今天要独身斗虎不成?他只觉身上冷汗直流,这山中牲畜动起来迅猛力qì

又大,人根本奈何不得。不料那只大虫并不攻来,只是远远看着,姚和尚心下觉得凶多吉少、自然不敢贸然出击。忽然那老虎又低吼了一声,转身而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斑驳的脑袋上两只眼睛发出慑人的光来。

就在这时姚和尚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掌紧紧抓着床沿。原来只是一个梦,他长长嘘出一口气来,背上凉飕飕的,汗水已湿了衣裳。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屋外的虫子烦躁地鸣叫,搅得心绪不宁。蚊帐内也好像钻进了几只蚊子,他便起身找草药炼制的蚊香点着,一番折腾后回到床上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回忆起梦里的情形,却逐渐模糊起来,自己是怎么到那片树林的,老虎的样子等等都记不起来了,唯独记得那双虎目闪闪发光。他皱起眉头,索xìng盘腿坐起来,慢慢参悟其中的含义。

佛祖教人向善,我已心如止水,为何会给一个凶猛野兽的梦境?他觉得冥冥之中这个神或许并不是佛祖,那这个掌管万物的神灵究竟是想教人什么样的心境?

如果“他”是佛祖反倒好了,可以通过诵读佛经参悟其中之义。姚和尚闭目冥想了一阵子,心绪烦躁,遂找来了佛珠放在一个手心里,拿起木鱼轻轻敲了起来。

长夜漫漫,在各种虫子鸣叫和蛙鸣之中,木鱼声淹没其中,已过不惑之年的姚和尚仍然在迷茫之中,一点点地追忆起列列往事。或许从“靖难之役”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无法忘记过去,只是有的人有的时候不去想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更大的天理

朝阳初升风和rì丽,村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路边草叶子上的露水还没有干,总得来说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可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的rì子,今天兵器局要试枪炮,也算不上一件多大的事,之前他们就试过两次了。

不过村子里的几个管事长老得知姚和尚要去矿场上观看,也就不约而同地陪着他一块儿去。加上姚和尚身边的几个随从侍卫,一行也是十来个人。等到负责兵马cāo练的韦斌前来请示取消早cāo去观看试验兵器时,人就更多了,今天这事儿因此更加热闹起来。

上次煤窑上出了事儿,陶大去安抚死伤者家属时,提及制造火器是为了装备凤霞山青壮攻打山匪,那韦斌听说有新装备、倒因此上了心。

不料张宁他们没等人,远远地就听见隆隆炮响,姚和尚还没到地儿那边就开始放起炮来。从村口远远望去,只见烟雾腾起,此时风又小,浓烟在空中久久不散。

姚和尚及一众人向前走去,没一会儿从浓烟中走出几个人来,当前的人正是张宁。走近了只见张宁脸上掩不住的激动之sè,姚和尚便问:“这回成了?”

“舅舅请来看。”张宁镇定地行礼道,带他们来到三门架在木轮车上的火炮面前说道,“经过反复改造试验,耗费人力钱财无数,这三门炮基本可堪使用。子母炮,重量不到四百斤,装填实心弹有效shè程一里余,配备双轮车架可野战、可攻城,不仅能装实心弹,也可以装填开花弹、碎石散弹大面积杀伤。重量较轻、便于运送、带有准心、简单测距仪、发shè速度快,但缺点是属于小口径轻炮,shè程较短。”

姚和尚不动声sè道:“能打一里地不算短,据我所知,大城池的将军炮能打一里远也算不错了。”

张宁也不多说,回头喊道:“马大鹏,叫人重新装填,对着山上的靶子再轰一炮。”他的语速不禁快了起来,激动的情绪压抑不住,“舅舅请看,对面那几堆稻草的位置,少说也有一里远,一瞧便知。”

众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拭目以待,过了一会儿,放炮的工匠喊了一声,有个人拿着火一点,“嗤”地一声,那人急忙捂住脑袋,片刻之后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浓烟腾起。姚和尚这边不少人被惊得退了好几步。少顷烟雾稍稍消去,果见对面山腰上的草堆烧起火来,正是炙热的炮弹打中目标燃起来了。

张宁忍不住面有得yì

之sè:“大将军炮动辄重达千斤以上,极难运送,比起咱们这子母炮来如何?”

姚和尚一脸严肃,微微点头,踱了两步眺望山上那草堆的火光。

张宁又指着几个工匠手里的火铳道:“火绳枪,长五尺、重十一二斤,百步外可穿铁甲,有准心便于瞄准。只是枪管制造工艺暂时太费力,是用内外两层jīng铁皮卷成,然后用钢钻手工钻光滑平整,一人钻一根枪管需yào

二十多天,还有可能造得不合格,导致制造成本昂贵。不过用起来尚好。”

他说罢叫人在百步之外放了一口铁锅,亲自拿过一杆装填好的火枪在姚和尚面前试验,端好了又说了一句:“眼睛、准心、目标三点一线,便可瞄准。开枪时闭眼。”

“砰!”白烟腾起,火花一闪,照样是声大震耳。

一个汉子跑过去取了铁锅,众人满怀期待地一看,只见铁锅完好无损。

张宁顿时尴尬,说道:“好像没打中。”

“哈哈……”片刻后几十个人忍不住一阵哄笑。连一旁的护教秋叶也不禁莞尔,在张宁旁边小声说道:“你要是少说两句,没打准就没打准,也不会被别人笑话了.

-”

姚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言道:“平安是读书人,以前不习弓马骑shè,没打中也不为怪。”

众人哄笑,张宁倒也神情自若,说道:“刚才一时高兴,忘记了这种火绳枪的用法,这样在百步之外打一枪不中纯属正常,中了也只能是运气太好。”

一个人忍不住嚷嚷道:“刚才见人装火药捣鼓半天,一次只能打一发,打中还得靠运气,那这玩意除了吓唬人有啥用?”

张宁淡定地说道:“本来就不是这么用的,要打中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离近点,还有一个法子:整列齐shè。”

众人一琢磨,纷纷点头称是。有在韦斌部下的武夫也明白,平常士卒使用弓箭也没法百步穿杨,还得靠大面积箭矢覆盖。而且jīng良的弓弩的杀伤距离也只有几十步,如果弓箭粗劣,近至二三十步照面shè穿有护甲的人也很不容易shè死。

国字脸的汉子韦斌见状忍不住问道:“张大人说过,造出一批火器装备咱们的人马?”

“说过。”张宁转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也很想看看,这些兵器在实战中的效果。只要舅舅同意让我训liàn

村子里的人马,只需两个月,就可以压倒xìng地灭掉那批山匪。”

当众人都在新事物面前展现出极大好奇心的时候,姚和尚却看起来十分淡泊,他也没有马上答yīng

张宁的要求。

张宁以为他是信不过火器的战斗力和一个年轻文官的治军办法,担心万一折损了人马危及几个村庄百姓的安全。张宁当下便故yì

激将道:“那rì山匪肆掠枫村后的境况我是亲眼所见,光天化rì之下杀害老弱妇孺、凌辱妇女,简直是奇耻大辱!被害的百姓有什么罪,难道就这样让贼人逍遥法外?”

他越说越怒,把自己的情绪也影响了,眼中露出与平常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的杀气冷意,“这个世上定有天理,比弱肉强食更大的天理,残害无辜、鱼肉弱者的人都应该得到审判制裁,无理不公的规矩都应该摧毁!咱们决不向暴力屈服!”

“……那帮山匪无恶不作罪恶滔天,不拿他们的血来祭这旷古兵器、更待何时?”

姚和尚突然怔在那里,瞪目盯着张宁的眼睛,久久无话。周围一时也安静下来,众人听罢张宁的话肃然无语。就在这短短的安静之中,姚和尚看着那双眼睛,耳边隐隐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怒吼,十分熟悉,如在梦里……他喃喃念道,“世上定有天理,比弱肉强食更大的天理,绝不向暴力屈服……”

众人纷纷转头看着有些异样的姚和尚。

姚和尚抬头看天,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叹了一声道,“这是天意?”

良久之后,姚和尚回过神来,再看张宁的眼睛时已经不见了那虎目的神韵,那一瞬间转瞬即逝,耳边也不能听到那压抑的怒吼。姚和尚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外侄:“成,你来教大伙使用火器,灭掉违背天理的人。”

张宁立kè

抱拳拜道:“定不负舅舅之托。”

他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大多在前程担忧和苦闷中度过,如今正需yào

一个机会去证实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向建文党这边的人初次证明自己的能力。

……张宁对于眼前的事很有自信,山匪一帮乌合之众而已,饶是凭借地势工事又如何?

韦斌手下有壮丁百余人,是从几个村庄里挑选出来服役负责保卫村子的主力人马。张宁首先干的事是将这些人进行整编,按照明朝正规矩的编制,将这股人马编为一个百户所,由韦斌任百户官,下领战斗兵一百二十人,剩下的充作传令、粮草后勤等兵种。百户以下设左右总旗,各六十人;总旗下分别设十个小旗,从一到十安排序列。

只一天时间一帮武装村民摇身一变成了一枝小型军队,因为有了组织番号、军纪章法条款。

张宁认为治军也不一定非得武将出身的人才,现在自我感觉还很良好,自己不是照样能干吗?他本来的身份只是会计师和科举文官,但在凤霞山已经兼职过工矿作坊的厂长、工程师,虽然干得不怎么专业还死了人,但磕磕碰碰照样把事干成了……不过如此罢了。

刚开始他也没法开始教习火器使用,因为成品的枪支火炮不够,火药也不够。接下来他同时着手办几件事:首先,按照大学军训一个月的经验对这帮人进行队列训liàn

,站军姿、坐军姿、立正稍歇、齐步走、正步走,向左向右转。至于有什么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也许能加强组织纪律xìng,对火器齐shè队列也有好处,反正格斗武功张宁又不会,枪也不够,暂时没事干。

另外,他叫兵器局财务司拨款向村民订购颜sè款式一样的黑sè衣服两百余套;下令作坊的工匠打造大沿铁盔一百多顶。因为张宁的记忆里,不知dào

以前在哪本地摊书看到的,战争中因头部被击中死伤的人数最大,所以想给士卒们人人装备一顶铁盔。盔甲是顾不上了,锁子甲照样费时费工,作坊里还得造火器,到时候让士卒自备有的就穿没的就穿木竹甲。

他连夜构思了军法九条,简单易懂,作为约束军纪的凭据。另有装填及发shè火枪的十个步骤,条理清楚地写出来,方便熟练训liàn



一时间张宁觉得自己还是能写兵书的军事理论家,这些章法文字,加点废话阐述,写本兵书毫无压力。回想起来,明代有些军事家其实也是同样的文官,被发配边疆督军一阵子,干了些事然后文章写得又熟,提笔写两本兵书没什么好难的。

第一百六十章 奉天讨贼

两个月后已进入夏末,除了天气更加炎热,以及稻田里的谷子由绿sè变成黄sè、沉甸甸的谷穗让庄稼弯了腰,山里的景sè和张宁刚来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在这里,就算是冬季也是满山绿意。

进攻山匪的期限已到,训liàn

完成的全副武装的人马已经在村外的草场上聚集。很多村民在村口围观看热闹,张宁带着随从出来时,也看到了自己忙活了两个月的成效。不管怎样,至少这支人马更具有观赏xìng。一sè的军服和铁盔、整齐的队列;车架上的子母炮洋溢着钢铁特有的力量感,士卒们手里的火绳枪的崭新枪管泛着金属的光泽。他们看上去就仿佛从远古狩猎时代的人群跃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军队不是用来表演的,张宁更希望看到他们投入战斗后的效果。

过得一会儿,姚和尚也从村子里出来了,他身上挎着一把长剑,步子稳而急,加上魁梧的身材让他的形象孔武有力。张宁迎上去拜道:“时机已经成熟,只待舅舅下令。”

不管怎样,凤霞山时姚和尚的地盘,张宁一向尊重他的权力和威信。虽然按照辟邪教的等级,张宁身边的秋叶也比姚和尚要高。

姚和尚拱手回礼,并未说话。他站在路上不动声sè地看了一会儿草场上的人马,忽然转身解下佩剑递到张宁面前:“这次征讨山匪,由你来号令,凡不听军令畏惧不前者可斩于阵前。”

张宁愣了愣:“我只负责训liàn

众人使用火器,从来没打过仗。”

姚和尚什么也没说,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一面旗帜来,双手一抖,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奉天讨贼。

张宁遂接了过来,命人挂在旗杆上树了起来。他走到韦斌面前,回顾旁边站着的十排人马,心道:虽然自己是个文官,毫无战场经验,但如此jīng良的装备去对付一帮山贼,如果还打不赢的话,好像有点没道理。

想到这里,他便不多推辞了。

姚和尚不去,随行的有老徐和姚二郎,还有这支人马的百户长官韦斌。老徐以前就是武官,现在又是自己人,张宁心里多少有了点底,如果有什么战场常识xìng错误,老徐应该会提醒。作为一个文官,有时候会兼职武将的活,这在大明朝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场讨伐复仇行动蓄谋已久,但到现在也没得到任何奇谋妙计,一切都是常规准bèi

。在出发之前,凤霞山已经派细作详细打探了匪山的地形,并伏下人盯着他们的行踪。出发后也没刻意保密,子母炮在大明朝虽然算轻炮,却也有三四百斤重,只能走大路用马车拉。上路后张宁又派出一支十二人的小队,在大队前面十里远分散先行,为防万无一失。

好在这几天天气晴朗,炎热了一点,却能更好地保障火器的使用。

匪山距离凤霞山约一百余里,张宁的人马带着八门车载子母炮和几辆辎重车从大道行走了两天,次rì临近黄昏时到达目的地附近。大白天的一百多号人在大路上,无法隐蔽行踪,甚至于队伍前方还有一面“奉天讨贼”的旗帜高高挂着,可以猜测贼人应该已经察觉了,但是不知dào

那些人有没有识字的。

当天已近旁晚,张宁遂询问了老徐的意见,就地选了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扎下营地。

韦斌负责照看人马砍树扎营,张宁带着老徐姚二郎等几个人爬上了匪山对面的一座山的山腰实地观看地形。

难怪以前姚和尚不愿意打上门来复仇。那山势形如一座大坟,三面陡峭,虽然上面长着灌木、应该可以艰难攀援而上,但没有路的长长陡坡,显然无法用兵进攻。只有“坟尾”那一边有一条蜿蜒小路曲折而上,作为贼人们平时进出的通道:崎岖陡峭山路上的简易工事将成为进攻者的噩梦,可以想象就算贼人们节节抵抗居高临下单用石头砸,也会造成大量的伤亡;攻上这条路用人命填的说法并不为过。

山顶上的路口有一道高高的土墙,墙外道路狭窄人马无法展开;如此简陋的防御工事,但依托地形就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防线。后面有一片竹楼和茅屋为主的建筑,就是山贼们的寨子。

张宁叫人下去传令,将火炮的测距仪抬上山来。这种简陋测距仪用木头制作,误差比较大,但比依靠经验的目测要jīng准得多,使用起来很简单,经过训liàn

的炮卒都会用,只是不懂原理,张宁一时半会也没法解释通。安放测距仪的山腰位置距离对面的山顶大约一里半,误差不会太离谱,基数肯定没错的。

天气晴朗视线很好,张宁能看到对面山上的土墙上的人,有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懒洋洋地叉腰站着向这边看,那边大部分人都慢吞吞地走动、张望,一点没有紧张的样子。

恐怕山贼们推测的战斗是这样的:凤霞山武装村民从“坟尾”缓坡仰攻,将付出几倍的代价,因人马不够而退却;如果士卒们堵在山下守株待兔,贼众当然不会下来拼命,于是村民们不得不承shòu从百余里地外运送粮食补给的负担,闲置百多号青壮劳动力、劳役送粮的村民,而贼寨里掠夺存储的粮食可以让山贼们以逸待劳,在长时间里寻找机会。

太阳下山前,张宁一直在山腰上眯着眼睛观察。黄昏时,山下驻扎的营地上飘起了袅袅炊烟,大伙儿在做饭了,赶了两天的路,消停下来又没事,都想吃顿热饭。

眼前这场面压根没有战争的紧迫感,气氛也不太对,也不知是不是规模太小的缘故。张宁在山腰站了很久,第一次亲身经lì

这种事竟是这个样子,耳边还能听到鸟雀的鸣叫,山下的人生嘈杂隐隐约约,自然的景sè掩饰了人为的喧嚣。

晚上安排好了巡逻和换哨,大伙就在营地里歇了一晚。次rì凌晨,天刚蒙蒙亮,张宁便下令士卒们将八门火炮拆卸用绳子绑了抬上山腰安放。

天亮后对面的山上已经聚集了很多贼人,在那里远远地张望这边忙活。但见大量士卒在抬东西上另一座山,贼人们应该清楚张宁等人并不打算仰攻他们,却不知人们在捣鼓什么。

上山的路实在太难走,把八门火炮弄上去安放好确实费了很长时间,等太阳把山谷间的薄雾都晒消散了,人们还在忙活。不过幸好是这种轻型子母炮,如果是动辄上千斤的重炮,要从这样的路弄上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用测距仪量过了,两边相距一里半,在火炮的最大shè程之内。”张宁对韦斌说着话,“贼人毫无准bèi

,一顿炮轰,把上面的房子和物资给炸毁,就算还能给他们剩点粮食,南方雨多,雨一下看他们怎么过。不信贼人不下来。”

又等了许久,火炮总算到位装填完毕,山下的营中响起了一阵敲鼓的声音。张宁遂下令对匪寨轰击的命令。没一会儿,炮阵上的三角旗挥舞了几下,“轰”地一声地动山摇浓烟腾起,一枚看得见的火球从烟雾中呼啸而去。瞬息之后只见对面的土墙位置黄尘炸开,两个人从墙上摔下来,贼群顿时乱了。

片刻之后,其它火炮调整了高度,炮声再次震天响,匪寨里没一会儿就烟雾缭绕火光冲天,燃起了熊熊大火。炮阵上的士卒忙碌着开始换“子铳”,将发shè后的弹药室拿起来,换上新的子铳,很快就响起“啪啪”用铁锤敲实炮闩的声音。接着继xù

炮击。

炮声时起时落,树林里的鸟雀被吓得纷纷飞走,山间顿时热闹起来。对面的寨子里发生了火灾,贼众乱作一团,在山顶上四处乱跑。

韦斌见状有些激动,建议道:“贼人成了乌合之众,咱们可以从缓坡攻上去。火枪shè程一百步,先把守在山腰的贼人打死,步步攻打。”

张宁沉吟片刻,摇头道:“有马的人全部骑马绕山活动,其他人列队在山前待命。”

指挥权在张宁手里,旁边的传令兵听罢便跑下山传令去了。众人都不知dào

张宁的意图。火炮轰击了一阵,因为节约火药才停下来;凤霞山附近没有找到硝矿硫矿,火药对于他们来说是比较难弄到的东西。中午人们就地休整吃点干粮,而山上的贼人好像还在救火。

下午士卒们在山前结阵,张宁向韦斌等人解释道:“山贼的寨子和工事都被炸毁了,他们没法久守,最好的法子是等晚上尝试下山逃跑。但他们也知dào

我们不会等到天黑,也许会下山来拼命,那样最好不过。再等一个时辰,如果山贼没有动静就进攻。”

山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半空的烟雾久久不能散尽,不过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对面的山上还能看到乱跑的人影。张宁也离开炮阵下来,仰头看着山上等待着。

大伙见形势极其有利,不少人都面露急躁。这时张宁不知怎地想起了一个人:胡滢。这个官场“前辈”给他的影响不小,其中让张宁印象最深的是胡滢很沉得住气。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拼命

阳光很辣,晒在脸脖上有明显的灼热感。发间的汗水慢慢凝成一大滴,从额头淌下来,不慎渗进了眼角,张宁只觉眼睛一阵刺痛,只好眯着眼睛盯着山上。

在韦斌的授意下,一个汉子撑了把伞拿过来遮在张宁的头顶。张宁转头见草地上的士卒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愁眉苦脸,遂将撑伞的汉子推开。此时此刻张宁才意识到为军队订制的青sè衣服在夏天并不适用,深sè的料子很容易吸热,大伙站在太阳底下简直是受罪。

恐怕大部分人都不想站在这里干耗着,只是因为韦斌提建议却没被采纳,所以才没人再说话。张宁意识到自己在这股人马中很有权威,这种权威并不是姚和尚赋予的,而是两个月来他一直为军队提供兵饷和物资、并且指挥大伙一起训liàn

;否则仅仅是有兵权,并不一定能服众。

他被太阳晒了许久,头脑已经被晒晕了,身上也感觉乏力。这大约是缺乏户外锻炼的一个症状,他平时几乎不干体力活的。

周围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咳嗽,还有马鼻孔里喷出的一声声鼻息。张宁头晕脑胀地站在地上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唯一的期待只是那一阵阵无规律的凉风,吹在身上时确实十分受用。恍惚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好像多年以前的某个时候,无聊地站着唱着国歌仰头对一面旗帜行注目礼,唯一的期待是想着唱完歌的时候、那旗帜会不会正好停在杆顶。

就在这时,终于看到上面有了动静,散乱在各处的贼人开始聚集,陆续从斜坡上往下走。张宁见状呼出一口气来,看样子总算能省事了。

空地上的队列也出现了小声的议论,死气沉沉的气氛总算多了几分活力。

张宁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队再后退一百五十步,等着贼人们全数下来。”

队伍顿时就开始移动。山上的道路狭窄,要是堵在路口自然对作战有利,贼人没法抱团;但这样一来他们去路被堵也有可能返回山顶。

韦斌在旁边说道:“看样子这帮山匪走投无路,是想下来和咱们拼命。”

感觉快要被晒熟的张宁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咱们等的就是这个。”

过了许久,百余匪众陆续都下来了,双方人数相差不大,但两厢一比气势差别甚大。张宁这边一sè的衣服和铁盔,队列严明整齐;山匪那边一窝蜂没有任何队伍可言,着装兵器也是五花八门长短不一,有的还赤着膀子故yì

露出肌肉。张宁见状心说,军训那一套队列训liàn

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对阵时能像模像样,不然真成了打群架。

见情况差不多了,张宁便下令道:“向前推进至shè程之内。”

韦斌便喊道:“齐步……走。”

这一声喊话让张宁不禁会心一笑,瞧瞧这山区之地,一样的太阳一样的花草树木,骤然之间听到“齐步走”,谁又能分清到底是几百之前还是几百年之后?

队伍向前推进时,两边的人相距约有两百余步,对面的嘈杂喧闹也能听得清楚,贼人们骂着曹、娘|的、拼了等话,时不时灌入耳中。片刻之后,那帮人就拿着长短兵器,凶神恶煞地一窝蜂迎面冲了过来。或许他们见将士们的武器是铁木做的棍子,不知是什么玩意。

骑在马上跟着慢行的韦斌见状大喊道:“立定!准bèi

齐shè!”

种种过程都是大伙训liàn

了无数次的重复,众军站定,就地站成纵深六列的方阵,第一排半跪将火枪平举,第二排站着也举枪瞄准,后面的人只是站着等

前面的总旗官还怕人们第一次实战出现意wài

,在那里吆喝:“没有听到命令谁也不准开火!”

“驾!”韦斌策马冲到队伍侧面,从腰间拔出佩刀来,举刀指向贼人冲来的方向,大伙都屏住了呼吸。只见前头的山匪们挺着胸膛拖着砍刀大步而来,一百步之内后开始哇哇叫着奔跑。

韦斌大喊一声:“放!”顿时“噼里啪啦”一顿巨响,白烟升起,惨叫声起。第一阵枪声刚停,第二排站着的也开火了,贼人那边呼天抢地喊声震天,烟雾笼罩下看不太清状况,只听见韦斌的吆喝声“换队准bèi

”,队伍里的人群有条不紊地走动,之后就听见“沙沙”的声音,是换到后面的人正在忙着用通条清理枪管。

张宁见齐shè成功,贼人瞬间四散崩溃,立kè

下令马兵出击,枪兵向前追击zì

yóushè杀。队伍前面是一块长满杂草的荒田,矮小的蜀马骑兵从两侧突进,这股骑兵没什么气势,路也不好走,但总之四条腿还是跑得很快。步卒方阵也在一声令下后散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烟雾中传来“啪啪啪”毫无规则的枪声。

这场战役磨叽了一天一晚,但对阵后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注定了结果。山脚下人马乱窜,硝烟飞腾,多数山贼被混乱恐怖的气氛吓住后就掉头往山上跑,可道路狭窄,路边的山坡更不好走,往上拥挤的漫长过程里成了火枪的活靶子,山坡上到处都趴着尸体。没法挤上山的人从侧面乱跑,被马兵追上,死的死、跪下投降的投降,几乎都没跑掉。

没被杀死的人后来都被吓得投降了,战斗到此结束。张宁下令清点人马,零伤亡。集结之后又调兵上山清理匪寨,把值钱的战利品搬下来。

国字脸比较严肃的韦斌也眉开眼笑:“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大人真乃治军奇才。”

张宁用袖子擦着额头,淡定地答道:“此战一开始就肯定赢的,难点无非是怎么阻止贼人逃跑。”

众军陆续从山上搬了许多东西下来,不少山匪抢|劫来的金银、首饰、丝绸、值钱玩物,还有一部分没被烧掉的粮食。除此之外,大伙竟押了十几个年轻妇人下来。

因为士卒都是凤霞山几个村子里挑选出来的人,妇人如果是村子里的人就被认出来了。张宁遂下令把认识的妇人就地释fàng

,命她们随军回家。剩下的那些估计有从土家族苗族寨子里被抢来的,也可能有旅途中被抢的,便暂时看管带回村子询问来历再处置。

缴械投降的山匪有三十余人,被大伙围住,韦斌嚷嚷着叫人拿绳子来绑。张宁骑马走过去,说道:“夏季炎热,死的人要埋了,押着俘虏去挖坑。先把尸体的首级斩下来运回去,尸身埋掉。”

众军会意,把好几十颗脑袋用车运回去也可以向乡亲们炫耀武功,替枫山被屠的村民报了仇。大伙提着刀砍人头,搬尸体,那些妇人见此场面吓得脸sè苍白,有的还时不时尖叫一声,却引来了汉子们哈哈大笑。

三十多个俘虏很快就挖好了个大坑,无头尸身纷纷被丢进坑里,然后掩土草草埋葬。干完了活,大伙就拿绳子把俘虏们绑了,以免在路上节外生枝。

太阳还没下山,张宁浑身是汗,站在空地等着,晕乎乎之下有点不耐烦地脱口说道:“这些俘虏反正都是死罪,就地杀了割下首级免得麻烦。”

旁边的姚二郎和老徐听罢一齐转头看向张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太冷血了,更意识到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自己不应该是个勤奋守礼的书生?

当初第一回人,杀个罪有应得的彭天恒时如同梦游;之后将吴庸二人灭口,也很有压力。现在下令砍杀一群衣衫褴褛放下武器的山匪时,已经麻木了,再也没有当初担惊受怕的紧张感。

韦斌听到张宁的话,同样有些诧异,不过他也认为张宁言之有理,遂吆喝附近的士卒将俘虏在坑边就地处决。全副武装的士卒得了命令,有的火枪里的弹药装填好了没打出去,正好对着俘虏一顿乱|shè,战后就不必费事将弹药取出来了。一些山匪中弹没死,在地上惨叫,还有的没被打中,众军拔出刀来,不论死活都割脑袋,场面野蛮血腥,比枫山被屠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张宁默默地看着,这些士卒都是村民,大部分肯定是今天第一回杀人,但看起来人们也没什么异常。他心道,果然杀人这种事的严重xìng,最主要的是摄于“杀人偿命”这种社会秩序的制约,如果不用负责、比如战场上受命屠杀,大伙都不怎么矫情。

火炮还在山上,打完仗人们还得弄下来,善后折腾了很久,等收拾妥当太阳已偏西挂在山顶位置。于是张宁等人一商量,左右已经完事,就派了个人骑马回去报捷,大股人马将就昨晚修建的营地扎营休息。

太阳一下山,炎热去得非常快,远离海岸的西南山区昼夜温差很大。营地旁边就是个埋了一百多具无头尸身的大坑,营里的车辆上还装着许多人头,硝烟味和血腥味没有完全散去,及至晚上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一股子恶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淡定的叛逆

首级运回凤霞山时已经开始腐烂了,人肉散发出的恶臭非其它任何动物腐烂后的气味所能比。姚和尚和长老们首肯人们把山匪首级运到埋葬枫村罹难者的坟地上祭祀亡灵,一堆惨不忍睹的人头被杂乱地倒在已经长草的坟地上,因为没人愿意去整齐堆放散发奇臭的东西。

一些发黑的黏状尸液从下面流出来,肥沃着周围的草地。附近被洒上了大量的石灰用来“辟邪”,这应该是百姓们总结出来的经验,石灰确实可以消毒。祭祀现场还扬了不少香粉,可完全没法掩盖住臭味,香味和臭味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味儿。

纸钱洒了一路,坟地上摆上了祭品,死难者的亲戚披麻戴孝在坟边祭拜。忽然听得“砰砰砰……”一阵巨响,只见士卒们正举枪对天鸣放。

张宁也站在山坡上围观了许久,眼前的场面就像是一个仪式,和丧事喜事一样的仪式,人们为了表达一种情感而走的过场。而眼前这个场面充满了死亡的气氛,但无疑有着报仇的欣慰。

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张宁心里却明白,作为明王朝治下的村民绝对没有权力为了报仇而屠杀那么多人、私造火器更形同造反。只是朝廷的权力触角管不到这偏远山区。可见破坏社会法则而不被制裁,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事。

其实在这个世上,无论是现在还是几百年后更加“文明”的世界,都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应该是一种普世价值观、一种道德准绳,几百年后推广最大的是欧美的“zì

yóumín

zhǔ”;而现在因为东西方联系很少,东方世界被认同的正是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忠孝礼义理念,在汉文明辐shè的整个亚洲都适用。然后更小的规则才是朝廷的律法制度、地方官府的法令、市井江湖的不成文规矩……不过,二十多年前朱棣起兵“靖难”以臣谋君,违反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矩,却没有受到制裁,反而因此龙袍加身贵极人间:因为在中原皇帝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制裁他。

能颠|覆世界法则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情况是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决定的,比如朱棣是当朝太祖的儿子,并且面临被削藩……而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只能生存zài

这张早已设计好法则的网中,绝无办法,又比如前世的会计师,仿佛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能够适应社会找到自己的一点空间、已经尽到人生最大努力了。

不过现在的张宁,在凤霞山几个月以来已经找到了一个撕开大网的突pò

点。他觉得疯狂而冒险、胜算不大,但所处的位置让他意识到了机遇;他也意识到不抓住机遇等待自己的同样是毁灭,毫无意义的毁灭,譬如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掉落,悄无声息寂寞无聊。

在这一刻,张宁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怅惘,他竟然十分兴奋激动,虽然淡定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作为一个十来岁就充满极度叛逆心态的人,他此时实在找不到不高兴的理由。虽然后来的他很规矩很懂事,叛逆的棱角可以被生活和社会所磨平,但骨子里的那玩意从未消失。

以前他阅历渐丰后意识到不遵守规则就没法混下去,或者很难混好,背道而驰完全不合逻辑,所以才被迫改变作风;现在终于豁然开朗了。

合理的叛逆完全不用离家出走,完全不用与世界对立。打着遵守规矩的幌子,引导更多的人维护自己的逆反yù|望,方是更高的境界。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忍不住爬到了脚下的小山坡的坡顶,用俯视的眼神打量着正在祭祀装神弄鬼的村民。站在高处自我感觉一良好,他只觉自己好像能把很多人的命运掌控于股掌,这张网这个世界可以不用仰望,规则不过如此、大可不必膜拜,因为它本身就很荒诞。

……凤霞山之行的目的已大功告成,张宁开始离开前的准bèi

。训liàn

出来的这股人马虽然战绩漂亮,但并非重点,关键的地方是兵器局。

他把兵器局的管理权交给了姚和尚,让他委派心腹掌权,并且登记造册所有参与核心技术的人员名单,将兵器局的重yào

数据、工艺流程资料、图纸存为机密档案保存。

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事是总结成果卷宗……送给他的娘姚姬过目的东西。内容很多,首先是火器的shè程、威力、成本等参数,写完后请了姚和尚签名作证;然后阐述兵器局的建立模式,凤霞山百户所的练兵过程;最后是这些火器、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另有附录两份。

张宁觉得自己在写一篇论文,好在写这种玩意他早有经验。

附录的其中一份是从兵器局复制的资料图纸,注释密档;另外一份就有点稀奇了,是张宁叫老徐祖孙及随从带着礼物去拜访将士的谈话记录,记录有武将和普通士卒在使用火器训liàn

和作战过程中的想法。张宁认为从他人的口中得到的评价可能在姚姬那里更有说服力……当然见证这一切的还有辟邪教护教秋叶。

秋叶当着面的夸赞很中听:张大人数月间办了那么多事,却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着实叫人慨叹。

身边不只一个人评价他办事条理清楚,张宁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人的世界本来就是有尺度法则的,你想破坏一种规矩,就要用另一种规矩去兼并它。

总之他心情很好,虽感觉有些疲惫。事情一点点在做,已经快告一段落了。

当天晚饭后,姚和尚派了人来,说是请他过去品茶。这个舅舅平时感觉不怎么亲切,像今晚的事很少,张宁便没推辞,爽快答yīng

了。

他换了鞋子,和来人走出后院,去了神殿旁的一间斋房,果见光头姚和尚正独自坐在里面。

随从在门外止步,附近还有两三个带兵器的侍卫走动,张宁见此状况心道舅舅管的地盘不大,谱倒是不小。他提了一下袍服,跨进门槛,便拱手拜道:“外侄见过舅舅。”

姚和尚竟站了起来回礼,指着木桌对面的蒲团道:“坐,我这里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你,正好最近从山外面进了一些好茶叶,听说你喜欢好茶?”

张宁便盘腿坐下来,直言不讳道:“以前并不讲究此物,有一次到扬州做官,手下一帮朝廷的鹰犬细作经营了个茶园子,好茶粗茶都品过,确是尝出了区别。”

姚和尚听罢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那你给品一番,我这茶叶如何?”

张宁遂伸手揭开杯子,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便道:“绿茶一类的茶叶,我最喜喝,香味很耐闻。”他接着伸另一只手将杯子托了起来,拿杯盖轻轻抚了一下水面,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面带笑意道:“确实是好茶,舅舅今天真舍得好东西呐。”

姚和尚玩笑道:“我平时招待你莫不是很小气?你回去后可别对你娘这般说。”

张宁呵呵陪笑了几声。

姚和尚yù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真是急着要回去了?”张宁道:“外侄过来已经数月,与舅舅相处rì久,另外主要的事是试造火器,如今蒙舅舅支持已大功告成,所以得准bèi

回去了。”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姚和尚道。

张宁微微诧异,说道:“您是长辈,有何不当问的?舅舅尽管开口,我定知无不言。”

姚和尚皱眉道:“当初接到教主的书信说你要来造火器,我未多想,并不以为意。而今火器造了出来,讨匪一战聚歼山匪,己方竟无一伤亡,我知你是有备而来……”

他顿了顿,低头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姚和尚又道:“你的母亲为何要让你来制造火器?行走江湖保身安宅理应不用此物,在这偏远山区使用也就罢了,若是被官府知dào

,反而是节外生枝的麻烦。我寻思,火器最好的用处只能是布阵打仗攻城略地……建文君有何密诏,抑或朝廷里出了什么事?”

张宁沉默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最好。忽见姚和尚的脸上的疑惑表情,张宁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命不由己的无奈,他太熟悉这种无奈了:自己心里有想法,但信息不足不知dào

有权力的人的真实意图,只能挖空心思去猜测、想要跟紧大流或早做打算……就像炒房者在猜测政策走向,炒股者在猜测经济趋势。

芸芸众生无法改变大流,只想在汹涌时间中搜寻到蛛丝马迹,好借此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或忧心忡忡地防范被洪水吞噬。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泽从门窗渗进来,此情此景姚和尚又仿佛变身为了一个雕像般的哲人,正思考着某种玄虚的事物。

张宁缓缓说道:“前阵子确实出了点意wài

,上头要怎么应对我也不太清楚,舅舅何不直接书信询问我|娘?”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晒黑了

准bèi

了一番之后,张宁等人离开了凤霞山。接下来应该办的事是向姚姬交差,但他是先回了常德府。回去的路依稀熟悉,加上姚和尚派了向导,轻车熟路走四五天时间就到常德了。

从西部山区出来,进了常德城池,一时间感觉十分喧嚣繁华。此地属洞庭鱼米之乡,往东就是荆州、长沙等重镇,当然不是贫瘠的山区可比拟的。而张宁的采访使驻地正是沅水之畔当道的地方,茶园子里少不得一番秀丽富贵风景;回到园后的别院安顿之后,更如同到了温柔乡中。

环境的变化让张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错觉,大约是凤霞山之行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或许人生就是一个经lì

一个过程,每走一段路每做一件事都在让人感悟着改变着,不一定能让人成熟,至少能让人改变。

两厢对比,张宁更适应沅水茶园的环境,大概是前世就在热闹和物质充裕的城市生活惯了;但是这喧嚣红尘中,突然觉得更加浮躁,再也感受不到在凤霞山的平静、执着与简单。

一回来就见到了张小妹,他立kè

笼罩在柔和美好的心情之中,小妹那张清纯美好的脸明亮的眼睛很能感染人;但他暂时抛弃了那些梦幻的错觉,只是简单嘘寒问暖了几句,便立kè

叫方泠等人见面。数月未见这种冷落并没有让小妹表现出丝毫不满,她有经验每当这种时候哥哥会有要紧事要忙,而她又是比较懂事的姑娘。不必有太多语言,偶尔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那种在意,很有默契也很轻松简单、虽然这种默契难以用语言交流,这大概也是张宁除了关心之外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不一会儿,客厅里就进来了三个女人,方泠、桃花仙子、赵二娘。方泠依然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很jīng致,她身上看不到一丝吸引眼球的艳俗,却能从每个细节体现出雅致与恰到好处。她一进来就含笑着说:“张大人出门数月,别来无恙?你看起来好像晒黑了。”说罢打量了一番张宁身上的粗布长衣以及灰sè的里衬,确实这回更少了几分书生的气质。其实任谁走那种崎岖的长路,在而今这般交通状况下也不能太讲究,环境使然。

张宁笑了笑,又转头看桃花仙子和赵二娘,只见桃花仙子脸上的那块疤痕被她装饰成了一朵红sè的花瓣,虽微显突兀却也平增几分妖艳。

他和二人也寒暄了两句,便用比较快的语速问道:“我走了之后茶园子有没有什么事,京师有公文来?”

赵二娘道:“我们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定期向京师奏报,但上月接到了礼部胡滢的信件,他询问为何不见吴庸的片纸。我和顾姑娘(方泠)商量后,叫人用大人的印信回书,说大人和吴庸去永顺司暗查,一时没能联系上,等回来便提醒你们尽快亲自奏报。”

“胡滢已经起疑心了,这事儿再也不能拖。”张宁沉吟片刻,“这样下去胡滢肯定要派人下来查个究竟。”

一瞬间他的忧心让她们都感觉出来了,桃花仙子轻轻问道:“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张宁很快恢复了镇定,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想好了办法,你们不必担心。”说罢忍不住特意对赵二娘说:“二娘这回留在常德办的事很好,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你。”

女人心细,赵二娘品出味儿来,脱口说:“张大人还信不过我?”

张宁听罢微微有些尴尬,他倒不是对赵二娘有疑心,只是下意识地有种或多或少提防的意识,毕竟赵二娘不同于方泠和桃花仙子。方泠二人本来就是建文那边的人,她们的立场就决定了断不会和官府有什么关系;赵二娘以前是胡滢下面那套机构的旧人,在细作中也有人脉,她当然存zài

泄漏机密的可能,万一吴庸之死过早|泄漏,麻烦就大了。而且赵二娘经常出入常德府采访司决策层,吴庸死了几个月她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瞒她也瞒不住。

“不是信不过,是怕你们说漏嘴。”张宁强辩道。

……这边的事过问了,张宁径直回房,果然见小妹在自己的房间出入。她见到张宁脸上一喜:“哥哥忙完了么?我叫人烧了热水,你一会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这么热的天,拿冷水冲冲就行了。”张宁随口道。

小妹柔柔地说:“热水去汗,是不是在外面不方便你老用生水洗澡?怪不得比以前黑多了。”

张宁笑道:“连你也这么说。那行,既然热水都烧了,我先沐浴更衣……对了,上回我拿给你妥善保管的东西还在吧?一会帮我找回来。”

“还在,哥哥交代的东西,我哪能不好好保管呢?”小妹道。

于是小妹便和两个丫鬟一起将浴桶抬进暖阁里,又找来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张宁泡进热水里,看着旁边折叠得棱角分明如同崭新的衣服,心下泛出一丝幸福感来。他有种心理,什么东西都要整齐有秩序才舒服,可是古代的生活完全不如现代快餐般的方便,所有的用度之物都要人工经手,如果没有人专门照料估计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就太多了。

张宁换好薄薄的白sè丝绵里衬,外面套了一件透气亚麻长袍,从里间走出来,让丫鬟们去收拾换洗下来的衣服。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去翻看案上放的一个厚厚的密封信封。偶然之间见书架和桌子全都一尘不染的,便转头轻轻说道:“我不在这房里还能如此干净,真是为难小妹了。”

小妹听罢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明亮月亮湾一般漂亮:“哥哥怎么知dào

是我收拾的?”

“雇来的那些人,不可能天天来打扫一间没人住的屋子。”张宁一面说一面见信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一定不能弄丢”,见那稚嫩显得有些拙劣的笔迹,他便说:“小妹写的……字确实挺难看,好像写的时候太紧张,一笔一划倒是工整,却影响了整体书法。”

小妹翘起可爱的嘴唇,道:“我知dào

自己写的字不好。”

张宁扯开信封,强作淡定地又夸了一句:“小妹的字不怎样,可是今天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是吗?我昨晚太困,就用清水泡了泡就睡了,没有气味啊。”小妹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把手臂放到鼻子前嗅。

张宁头也不回地随口说:“要别人才闻得出来,人和猪啊狗啊有相通之处,能靠对方的气味吸引。”

说罢没听到回音,他心里其实想着别的事,好久才意识到小妹没回答。兄妹俩相处起来聊天还真是有一搭没一搭。良久才听到小妹问:“哥哥还有样东西在我这里,那半块玉佩,是哥哥的亲生父母留给你的?”

张宁愣了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随即就低下头回避了,他觉得气氛忽然变得有点暧昧,却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本来心思根本没在小妹身上。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便继xù

阅读信封里的东西。

这是一份控诉他与乱党勾结的密告信,出自吴庸的亲笔,接着交给了他的心腹詹烛离,然后被詹烛离送到常德府知府大人那里试图吸引张宁的注意力,为吴庸北逃创造机会。不料这份迷信很快就被知府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张宁手里,连封都没拆。

人不能像诸葛亮一样妙算到很久以后的事,所以这份东西现在才被张宁重视;否则当初他就不该急着杀了吴庸灭口,留下一条命,现在逼他写一份对自己更有用的东西不是更好?

他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除了读自己写给皇帝的奏折、他敢肯定自己从不这样细致地阅读一份枯燥无味的东西,何况上面还有很多污蔑自己的言辞。但是这份东西内容很多,其中就包括描述辟邪教与乱党有关系、以詹烛离的目击为证据进行推论,当然也包括发xiàn

张宁与辟邪教乱党私通的事。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找来打火石点燃火折子把蜡烛引燃,又把火盆挪到桌子跟前。默默忙活了一会儿,挑出一张纸来,在蜡烛上点燃,纸往上举着,以便让火势烧得很缓慢,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盯着火烧的位置。

“哥哥……”小妹忍不住惊讶地出了一声。

张宁没搭理她,聚jīng会神地盯着烧着的纸,等了片刻才急忙将火吹灭,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阵。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妹:“你知dào

我在做什么吗?”

小妹无辜地摇摇头。

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的事都很无趣,或许还是小妹喜欢的东西更有意思一点。”

小妹坐在那里撑着下巴专心地看着他说话。

张宁又问:“在哥哥身边会不会太无聊了,南京老家好还是这里好?”

小妹认真地回答:“南京老家好,这里很多时候没事可做。”

“那你干嘛还跟来?”张宁道。

小妹道:“不告sù

你。”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书信

人们对残破不全的东西容易投入极大的好奇心,就连张宁也不例外,哪怕这种残破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页边缘烧黑的纸张,剩下的一些字迹也被火烤黄而模糊不清。他专心地审视了几遍上面能辨别的文字,这才放心下来。

一旁的张小妹用好奇地眼神看着他做完了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他又不忘交代一句:“这是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小妹立kè

认真地点点头。

当胡滢看到这份东西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感觉?他肯定认得吴庸的字迹,而且文字这种东西中国人已经玩了几千年,胡滢这种科班正途出身的人,又和吴庸那么熟,绝对能辨别出是真迹还是伪造……好在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本身是真的,是只被破坏了断章取义了,所以谁也无法再看清它的真面目。假的东西要有真货才能像真的,不过如此。

而且胡滢肯定会把它送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必要去承担隐瞒不报的风险,况且隐隐中揭露辟邪教乱党本质的东西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皇帝看到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张宁枯坐在椅子上,头脑里想象着一个个翻飞的场面,仿佛自己化身成了不同的人,正用他们的心理思考问题;又干脆化身成了这几张残破的纸,经lì

着它的“旅行”过程。

作为张宁这样的采访使要向皇帝递送消息有三种途径:一,要紧机密的事能自己进京请旨面圣密禀;二,当初皇帝下旨负责此事的人主要有两个,胡滢的品级更高,所以张宁可以派信使先将书信送到胡滢面前,再通过胡滢向皇帝密报;三,以另一层官身“湖广巡按御史”的身份通过正常渠道向朝廷递送奏章,这样的话奏章正常情况至少有三个部门经手和知情,通政使司、内阁、司礼监,显然对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适合用这种途径。

于是张宁考lǜ

之后决定选择第二种。

枯坐了许久,他又站起来把剩下的不能见光的纸张内容全部烧毁,未防万一出现差错,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处理好的东西用信封密封起来,随身带着。他敢保证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如此小心谨慎地做过这样的琐事。

整个计划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设计了,已经反复在张宁的头脑中构思过无数遍,迄今为止仍觉得风险很大,甚至觉得多少不太靠谱,好像自己一个人想要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点蝼蚁憾大树的感受……只是肯定会搅起几分波浪,他已经决定开始实施了

因为大部分事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之前,说到底都是在冒险;甚至冒险jīng神有时候可以等同于勇敢。在张宁安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时,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不过一切还是要有个计划和思路的,哪怕是一个不太靠谱的思路也比没有思路走一步算一步好。

张宁的办事理念就是如此,首先想好一个达到目的的思路,然后制订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最后设法将其实施。中途可能会遇到一些没有预见的意wài

而让计划出现偏差,但是只要思路清晰完全可以随机应变把事情弥补。当然万不得已发xiàn

一开始的构思完全不可行,只好临时改变路子了。

一切准bèi

工作就绪之后,他又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呆了两天,以期冷静头脑。到了第三天,他还是发xiàn

自己的想法没有改变,于是找来了老徐。

阳光明亮的一个早晨,张宁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他的脸看起来微微有点憔悴。反倒是年纪不小的老徐更加jīng神,他好像刚刚晨练过来,身上还穿着方便活动的短衣,进门干脆利索地抱拳道:“拜见东家。”举止之间还透着几分以前武将的气度。

“不必多礼了。”张宁说道,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旁边茶几上的信封道,“又有件事要吩咐老徐去办。”

徐光绉说:“义不容辞,请东家吩咐。”

“这里有一封信,你去京师一趟,把它交到胡滢手上。”张宁顿了顿,又忍不住更加细致地说,“老徐曾经做过武官,见过世面,也见过胡滢,应该有办法确认把信交到他手里。但是你不能露面,胡滢肯定对我身边人有数。当然更不能被他抓住询问,送完信就走……万一不幸被留住了,你不能说是我交给你的,只要不承认就好。你可以带上文君,路上有个照应。”

徐光绉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属下的差事就是把这封信送到胡滢手里,又不让他知dào

是谁送的。”

“很好。”张宁满yì

地点点头,他其实很喜欢和老徐这样的武官打交道,心里有数又简单干脆。

老徐遂走上前来拿信封,拿起信封时见下面放着一小叠银票,手上微微一迟疑。张宁遂故作微笑道:“一百两银票,路费,剩下的是给你们的打赏。把事办好。”

老徐沉默了片刻,再次抱拳道:“是。”

张宁明白他迟疑沉默片刻的意思。此时的行价,一百两的报酬做一件事,多半都是买命钱,比如行伍中赏银百两的人马,就差不多是敢死队的意思了有去无回;又比如上回在扬州去抓捕彭天恒误捉了郑洽的事,也是极其危险的玩命活。不过张宁一向对身边的心腹大方,这次叫老徐去办事可能还算不上叫他玩命,但老徐也知dào

是一件十分重yào

的差事。

老徐顺手拿起银票,毫不做作地塞进了衣袋,又收了书信,作礼告辞而出。

张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换人去把赵二娘找进来,把另一份呈报给了她,让她使唤两个靠得住的人将奏报送到京师去。这份东西就显得不是那么重yào

了。

它是张宁自己写的奏章,没什么实质内容,解释了自己和吴庸等人去永顺司暗访,结果吴庸等人失踪,正在派人搜寻下落云云。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仁厚手软

宣德元年夏天,这是朱瞻基年号的第一个年头,但是他执掌政权的第二年了

时至今rì朱瞻基已对朝政得心应手。他八岁就在永乐爷爷身边耳熏目染,有那样一个大帝作为老师、其军政才能绝非浪得虚名,特别在政治权谋上的见识rì渐成熟。

这天他正在御门处理政务,得到了两份密奏。其中一份就是经胡滢之手送进来的来自湖广的密信,内容是几页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另一份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送过来的,关于山东乐安汉王朱高煦的故事。显然后者对他来说更重yào

,朱瞻基近年的主要视线都在自己的二叔身上,他将和这个从靖难之役浴血奋战过来的长辈一较高下。

不过胡滢的这份书信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份残缺不全的内容,他下意识地想知dào

其中的真相。于是他决定单独面见胡滢听他说道说道。

“胡侍郎跟我到乾清宫来说话。”朱瞻基对殿上躬身站立的胡滢下了旨,又吩咐身边的近侍,“去传口谕,让杨士奇、杨荣、夏原吉也到乾清宫来见面。”

一旁的太监急忙跪应:“奴婢遵旨。”

朱瞻基放下手里没处理完的奏章站了起来,身边立kè

聚拢了许多宦官宫女仪仗前呼后拥,有人喊了一声“皇上起驾乾清宫”。胡滢因为得了圣旨准予,也跟随人群一并离开御门。

每天都有无数的奏章需yào

朱瞻基决策,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绝大多数事情轻松随手就解决了,一件事只需yào

两三个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表示。唯独一些大事才会多费周折,比如关于二叔的一些事,他总是要和核心大臣们商量一下才觉稳妥;王狗儿的东厂密件,本来和外廷大臣没有关系,但朱瞻基召集几个人来也是想让他们知情。

杨士奇等人进宫来需yào

时间,在此之前朱瞻基正好和胡滢说说残信。在奉天门御门内并不方便,处理朝政的地方,有许多当值的内外官吏,而乾清宫里就只有内侍。

乾清宫是永乐帝修建的,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彻的意思:意为透彻的天空、不浑不浊,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朱瞻基rì常处理政务多在奉天门,常干一些不太好见人的事、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时就在乾清宫。

殿正中有个宝座,朱瞻基进来就在上面坐了,胡滢则侍立在下面,因为格局的关系俩人离得也比较远。这时不相干的一些宦官宫女都回避了,宫室内显得有点空旷,加上宝座高高在上,朱瞻基一时间倒感觉冷清。

高处不胜寒,大概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这样的,以前的人还自称“孤”“寡”。朱瞻基也适应了,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处境,才能更好地感受一些东西,比如几年前他的爷爷也曾经坐在这里面对过同样的景物。

朱瞻基开始翻看起信封里的残纸,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胡滢才说道:“禀皇上,字迹是吴庸的,吴庸是老臣的属下,他在张平安的身边一则为了更确切地知dào

下面的情况,二则是协助张平安办事。但是前两天收到湖广的奏报,吴庸已不知去向,失踪了。”

胡滢叙述的口吻恭敬而平缓,这是他作为老臣的修为,但是隐隐之中也透露出一种愤概。

朱瞻基道:“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有何玄机?”

胡滢好像早就想好了话,马上回答道:“以老臣之见,至少三点。{.第一,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所勾结居心叵测,这是吴庸在文中描述的,他在实地了解状况又敢写出来,言辞中也有一定依据,绝不是信口开河。第二,吴庸可能已遭不测,这份信件明显被烧过,可能有人想毁掉。第三,张宁的作为十分可疑,他为什么不对吴庸的奏呈解释?或者根本不知dào

这份残文被送到京师来了,那么他对辟邪教勾通乱党的事只字未提,是在掩饰什么?”

他是明显带着情绪说张宁的坏话,但自己并不认为是在谗言。仍谁的心腹下属被不明不白地搞失踪,都不能轻松了事。胡滢想守官场的一些规矩,但是守规矩也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

朱瞻基不动声sè,他很年轻却经得起风浪。建文余党那点事虽然也不能忽视,分量却还不够。想想登基之前自己的二叔想截杀自己,现在坐拥武力想用战争夺权,相比之下一些不成气候的乱党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便问道:“此事胡侍郎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张宁极可能杀了自己的人,胡滢当然想让他受到制裁,最好下狱拷问他和建文乱党的关系。但胡滢立kè

考lǜ

到了朝中第一大臣杨士奇会如何反应?不管怎样,这事儿有真凭实据的话杨士奇也不会冒不韪。于是胡滢谨慎地说:“老臣请旨派人到湖广查明吴庸失踪的真相。”

朱瞻基却果duàn

说道:“与其如此,不如发文招张宁回来问他。派几个锦衣卫跟信使下去,要是张宁抗旨,就着锦衣卫拿了回来。”

胡滢听罢忙道:“皇上圣明。”

因为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婚约,杨士奇又是参与国家机要的重yào

大臣,所以朱瞻基以前对张宁甚是宽容。但是这回不同,明显张宁在湖广的作为十分可疑;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他和乱党私通,但朱瞻基不是一个像表面上那么仁厚的主,更不会优柔寡断。对于那些和自己作对的人,绝不能因为和某大臣有关系就被纵容。而且杨士奇也应该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人,不然也不能让朱瞻基那么重用。

就在这时,宦官弯着腰小步快速过来,说道:“皇爷,大臣们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胡滢听罢适时地拜道:“老臣请退。”

朱瞻基抬起手轻轻一挥,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张宁的事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在朱瞻基要放下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去年在进京途中的情况,张宁确实立过功,而且给了他很好的印象,印象中这个年轻的文官是能办事的能臣……就因为有能耐,却可能缺乏忠诚,更不能轻易纵容。

杨士奇的女婿,还没和他家女儿成亲的……算什么?以前随意给点圣恩,那就是仁厚之君的气度,立了点功就能为所yù为没点顾忌?除非他是汉王朱高煦。

汉王才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纵容。朱瞻基一味地表现出自己的仁厚和亲情,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手软。

不一会儿大臣们进殿来,谈的正是汉王的事。朱瞻基召他们来,主要为了让大臣对眼下的事知情,以便在需yào

的时候得到可行的建议。

东厂锦衣卫上报的东西,到了外廷大臣手里传阅,这在朱瞻基看来倒是一件好事,有种朝政清明的气氛。

杨士奇先浏览了一遍皇帝给的东西,然后默默地递给了夏原吉。片刻后夏原吉就大声道:“这是谋逆!”

朱瞻基转头看了一眼夏原吉,好像在说:现在还嚷嚷他在谋逆,他早就在谋逆了,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看看杨士奇就淡定多了。

夏原吉正sè道:“汉王之心已昭然若揭!亲王在地方拥兵五六千,作为王府卫队已然有余,汉王如今大肆招兵买马又无朝廷允许,他想干什么?将朝廷权威置于何地?”

朱瞻基道:“据报他还私造火器,征发永安的人丁编为行伍训liàn

,私自将附近州县的囚犯释fàng

提供兵器旗帜充军,将四方流民、逃犯、无赖皆收为靡下。照此下去,汉王的人马很快能达到数万之众。”

他故yì

如此说了几句,然后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几个大臣的表情,又问:“杨少保为何不言?”

杨士奇听罢站出来拜了一拜,说道:“皇上可派一个御史去乐安问问再说。”

该杨荣说话时,他也如此附议。

在场的人也就户部尚书夏原吉言辞激烈,他的事儿已是多次传入汉王的耳朵里了,早已结怨。而杨士奇是拥有更大影响力的大臣,反而没被朱高煦特意记恨。他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是明证……他当然不是担心得罪汉王而给自己留后路,朱瞻基也信任他。杨士奇偶尔会提到汉王的事,多是说一些礼尚往来的东西,提醒皇帝不要有礼节上疏忽;而朱瞻基也表态二皇叔很有诚意,凡事多顺着他。君臣之间的这种绥靖政策倒是形成了默契。今天见杨士奇照样不温不火,朱瞻基也认为自己的政治思路还得继xù

下去。

其实听到汉王迫不及待的消息,朱瞻基的感受是一切自己都占据着制高点,二叔在谋略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朱瞻基能忍到现在也是没有轻敌的缘故,二叔在军事上的武功确不能小窥。

当年“靖难之役”如果没有英勇善战的朱高煦屡立奇功,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年轻的朱瞻基和这样一个往rì的英雄交手,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同时也很期待,期待打败这样一个对手证明自己的能力。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落井下石的内修

来自湖广对辟邪教的密奏,很快就让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狗儿知dào

了。皇帝的很多事都没法瞒过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因为一些文字xìng的东西如果没有当场销毁总得交给人保管,托付的对象多半就是近身太监。

宦官和司礼监现在的权势依旧不算太大,但是比太祖朱元璋明言“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就好得太多了。宦官逐渐参与政务,是从永乐时代开始的,永乐帝已开始重用宦官……因为大明朝朱元璋这样的皇帝仅此一个,他jīng力超好集权于一身,宰相都不想要,并传下祖制后宫女人和宦官不得干政;显然后来的皇帝就没办法一个人处理如许多的帝国事务,该有的慢慢都会出现。

朱元璋简单片面地总结了前人的教xùn

,汉亡于外戚、唐亡于宦官,有早早就定下了祖制。但永乐时皇帝就意识到了皇权需yào

人代理,却不能由朝臣来胜任,君权相权的博弈已经玩了几千年,朝臣不能全权管理天子的至高权力,而宦官拥有天然的优势:做宦官的人没有后代,篡位毫无意义;宦官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更无亲戚可言,权力可收可放。永乐帝认为唐朝宦官之祸是章法制度不够完善。

现在宣德帝朱瞻基继承了永乐爷的政治思路,更开始发展相权,对内阁的重新规划是他的第一步。

在这样的大势下,王狗儿充分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当初击败海涛,不仅为了自保,更是给自己的前途扫清障碍。海涛到了凤阳守陵,如今的紫禁城王狗儿四顾茫然已无对手。他有对手有威胁,却不再是同为阉人的太监们。

司礼监在皇城东北面,北安门内,渐渐有了点唐代北衙的格局,自成一个权力组织。王狗儿坐在司礼监内,面对周围毕恭毕敬口称老祖宗的宦官,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但是他很快提醒自己要有所自持,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艰难很漫长,但是失去它可能是一夜之间。

如今的天下绝大部分人已没法拿他王狗儿怎样,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只有两个,两代皇帝:当今天子宣德、曾经的天子建文。两个人都得小心侍候着。

宣德自不必说,他一句话就能让王狗儿从“老祖宗”变成孙子。而建文帝想王狗儿死,也不是那么难,虽然可能两败俱伤。

小宦官黄安已重新回到宫里,上次事急,王狗儿支他回去找旧主报信了,不料这家伙又被送了回来。这让王狗儿多少有点被监视的感觉,好在黄安太嫩又不熟悉政务,平时还是比较好对付的。

由此可知,建文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将王狗儿置于死地;当然王狗儿也觉得自己应该尽量维护这种关系,以免变成一粒弃子。

他寻思良久,便支开了身边端茶送水的小宦官,并谨慎地起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返身坐下来提起了笔,用左手。

一般人写字都是用右手,但王狗儿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左手写字,平时根本不对外人表露。左手写字,万一出了差错,也没法抓住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证据,利用自己在宦官中的权势完全能将事儿消灭在皇帝知dào

以前。

他将吴庸的密奏、皇帝对辟邪教的掌握全数写了下来,准bèi

送到建文那边去。提前jǐng告建文党羽危险,应该是一件很大的功劳……王狗儿写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了建文还年轻时的脸,建文好像在说:朕早就说过王狗儿这个奴婢对朕还是很忠心的。

王狗儿快速地写完,读了一遍,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段话。湖广巡按御史张宁因为知情隐瞒不报,已被宣德和胡滢怀疑与“乱党”勾结,锦衣卫正在下去拿他,让建文那边的人合适时提醒张宁。

张宁的身份,王狗儿并不知情,并不清楚他原来是“自己人”。王狗儿这么加一出,完全是出于上次张宁帮zhù

他对付海涛的报恩。他自认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张宁遇到要丢xìng命的危险,他觉得有必要帮一把……能不能凑效就不清楚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这世道,没落井下石咱家就算个人。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王狗儿搁下笔微微叹了一口气。

把这东西送出去的人只能是小宦官黄安。王狗儿平时有无数的人可以差遣,但这种事独有黄安可以干,因为这厮也是建文党羽安插的人。他自己也不能出去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作为位高权重的太监,一举一动目标太大了。

黄安利索地出宫把信送到了京师的秘密据点,然后这封信就以信使的速度飞马南下,最终到达了建文的秘密中枢。

……消息确实给朱允炆及其身边的重yào

人物带来了很大的震动。故作镇静没有轻易开口的朱允炆,心里已经下意识准bèi

万一不行就跑路。

他极力忍耐,才没有当场询问郑洽:他在江西给自己修建的道观和寝陵是不是完工了?

岁月早已磨灭了他的斗志,一遇到事就想着躲避和逃跑。或许这些年逃避已经成为了习惯。

“太子”朱文奎的言语间掩不住的对辟邪教的不满:“这下他们可将咱们害苦了!那些人平rì行事太过张扬,教徒扩大以十万计,早被官府盯上了还不知收敛。如今伪朝一旦认定辟邪教与咱们关系密切,定视为大患,过不了多久就会派兵征讨,如果俘虏了其中的一些人顺藤摸瓜,我们这地方还安稳吗,数省及海道的生意也尽数暴露……”

作为建文最信任和最重yào

的谋士郑洽立kè

站了出来,安抚大伙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但还不到燃眉之时。首先,据悉山东乐安的汉王起兵近在眼前,当下伪朝的心腹大患当在山东,而咱们并不是威胁宣德的最大敌人,伪朝很难腾出手来对辟邪教;其次,据方泠传来的消息,三皇子在湖广巡察地方武备,多不堪用,伪朝就近从湖广调兵很艰难,从别处调兵也费时rì。故我们不能马上慌了阵脚。”

“郑学士所言极是,极是!”朱允炆微微有些欣慰道。他越来越看重郑洽,这个在落魄后才封的大学士很有点见识能耐,总是能在危急之时有条不紊地提出方略。

郑洽马上又说:“微臣以为,眼下应该马上办的事,是急报辟邪教总坛姚夫人,让她立kè

让三皇子回避,别被锦衣卫先一步捉拿上京了。”

坐在朱允炆侧边的马皇后忍不住说道:“要不是他来查,朝廷怎么知dào

辟邪教的底细?咱们是不是担心多余了……他是连父皇的面都不见,一开始就为伪朝效力,究竟是哪边的人?”

郑洽听罢面露无奈,垂头不语。

朱允炆侧目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老三查出来报到京里的,锦衣卫为何要捉他?何况他还能将自己的亲娘置于险地?事到如今了你们不要对自己人再说长说短,当初不是说王狗儿贪图荣华富贵变节了,这会儿要不是王狗儿把消息递出来,京里头谁还能探到这样的机密?到时候咱们毫无准bèi

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愈加严重!”

马皇后面sè不悦,但也无话可说。虽然有时候话能把黑说成白,可道理太一目了然也毫无办法。张宁想为朝廷立功也确实没有对付自己亲娘的道理。

朱允炆便立kè

说道:“马上派密使去永顺司。”

侍立在侧的一个白胖“道人”立kè

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朱允炆回顾道宫中的几个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在了郑洽身上:“祸虽未到眼前,但无远虑必有近忧,郑学士可有良策?”

郑洽沉吟良久,拜道:“此事正应从长计议。”

文奎忍不住抱拳道:“父皇,儿臣以为眼下只有弃一方而保全局。辟邪教虽是咱们的一股重yào

势力,却已暴露在险地,不得不弃。可下令辟邪教内知情太多的人陆续转移,放手教内之事遁于远方。到时候就算朝廷派兵抓捕教徒,也得不到咱们的消息,无非是一帮流民罢了。”

郑洽马上皱眉道:“太子说得有一番道理,可临时急智却没想到其中的艰难。教内不仅有一些头目知情,当初更安顿了许多南京之役后逃亡的家眷遗民,他们在辟邪教能够自给自足并且向中枢进俸。一旦要让他们离开,不得不面临几个大问题:得说服众人,并需yào

大量钱粮安置,最严重的是迁走那么多人在路途上比较麻烦,容易节外生枝。”

文奎争辩道:“只要晓之以利害,他们是愿意留下来等死还是走?被朝廷以乱党的罪名抓去谁也别想好过,还不如分批去偏远乡间隐姓埋名安顿,至少能保个善终。”

郑洽叹了一气道:“理是这么个理,但要人放手得到的东西岂是轻松的事,人心使然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情无义

莲藕炒腌肉、辣子爆鸭、小白菜煮酥肉汤、盐拌胡瓜,几道菜陆续送到了桌子上,下厨的人是赵二娘,张小妹和桃花仙子也在帮忙摆饭……因为刚不久前张宁已把院子里的厨娘、丫鬟、杂役尽数遣散。全文字

遣散那些人时每人给发了五两银子,在这个小康百姓之家一年花销才一两余的时代,给五两的遣散费绝对算是非常厚道的东家了。加上这些人在这里也干了几个月,张宁以为他们临走时会多少有些留恋之情,哪料一个个走得非常快。

赵二娘端菜上来,也在那里嘀咕:“东家给的钱也太多了点,钱哪是这么使的……给就给了罢,我还以为那帮人会念着东家的好,至少把晚饭做好把院子收拾一遍再走,结果反倒像咱们一厢情愿,人家怕是当咱们是钱多冤主不拿白不拿。”

方泠笑道:“没想到一些奴婢也能伤了二娘的心?”

赵二娘拿眼瞧了一下张宁:“能伤我的倒不是那些人,只是一时间差点忘记了世人的无情无义,他们今天又提醒了我。”

张宁表情淡然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莲藕尝尝,一边咀嚼一边赞道:“唔不错,脆,是出自二娘之手的味道。就算家里请了厨子,我还是愿意吃二娘做的菜,要是哪天吃不到了肯定好长时间都不习惯。”

这句话明着是说她的厨艺,实则透着浅浅的又真挚的温情,赵二娘的脸上一时间露出了一种因为不好意思而掩饰的感动,回顾左右只见方泠等人都对她报以善意的微笑,她的心里又是一暖。这个小小的圈子,让她恋恋不舍。

其实大家都知dào

了赵二娘的“不幸”,女人的同情心让人们平时都顺着赵二娘,对她都还不错。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也变得温柔起来:“这一盘鸭肉你尝尝,可能会很辣。告sù

你们吧,湖广湿热,就得吃辣的才好。”

“确实够辣的。”张宁刚夹一块放嘴里,就愣在那里,口齿也不清了。张小妹忙拿他的碗去盛汤。

他喝了一口汤长长呼出一口热气,方泠微笑道:“小妹就别尝了,江浙一带出身的人,吃不得辣的。”

张宁回顾院子里的光景,已不似平时那般整洁,门口还放着一大包行李,多了几分要出门的浮气。他伸手进怀拿出一封信来递向桃花仙子:“等确定了消息,得拜托仙子赶着去一趟南京,带几个人和这封我的亲笔信,把我大伯一家人接到辟邪教暂住。”

桃花仙子接过东西,不禁说道:“要说无情无义,帝王家才算的吧。张大人为宣德立了不少功劳,一朝起疑连你家的人都不放过?”

“只是以防万一。如果皇帝不是要派人下来查,而是直接召我回京,就不得不早作准bèi

。”他看了一眼张小妹,说道,“张家伯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牵连他们已是无奈,却不能坐视不顾。”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砰砰”大声敲门的声音。饭桌前的人顿时停止了谈论,桃花仙子立kè

起身进屋取了剑,众人一看顿时sè变。

张宁心下再次估算了一下rì子,镇定地说道:“朝廷的人不会现在来,没那么快的。”说罢对桃花仙子递了个眼sè,“开门看看是谁。”

桃花仙子走出饭厅开了院门,站在那里说了两句话,一切都很平静。众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桃花仙子就带着两个女人进屋来了,一老一少,张宁都见过,是辟邪教的两大护教。老的是冬雪,少的是chūn梅。

辟邪教在教主以下位高权重就四大护教,是这个组织掌握综合实权的人物,刚走了个秋叶,现在又一下子来了两个。张宁意识到出了什么重yào

的事。

冬雪是个快五十的老妇,看上去像个皮肤糙黑的农妇百姓,身上穿着土布衣服就更像了,和名字联系在一块儿确实有点违和。不过她的脖子上挂着一窜佛珠,又平添了几分神mì

感。她客气地拜道:“我们来得有点冒昧,打搅了张大人晚膳。”

张宁忙回礼道:“无妨,二位旅途劳顿大老远赶来,定是有什么要事?”

另一个护教chūn梅就是另一番光景,这小娘目测肯定不到二十岁,做冬雪的女儿都嫌小。这么年轻能到护教的位置,却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她的打扮更是十分另类,头上梳着许多小小的辫子,形同蛮族女子的头饰,身上却穿了件交领襦衫十足的汉服样式,领子袖口更有jīng致的刺绣,宛若闺秀……下着长裤,可能方便骑马。当然她的形象在人眼里就是不伦不类了,可能古代版的非主流就是她这幅德行?

在辟邪教时女人太多张宁没注意过她,这时却立kè

被吸引了眼球,首先是瓜子脸、尖尖的下巴让她平添了矫情般的媚气,这种面相在这个时代显然算不得好,眼神更是十分大胆,肆无忌惮地在张宁身上扫来扫去,什么女子礼仪在她身上简直荡然无存。

然后张宁就被那高耸的把衣服撑得老高的胸给吸引了注意力。正如张宁所知,明代没有文胸一说,亦无能将胸部故yì

撑起之物,加上汉服制式宽松,一般能穿着衣服撑那么高的东西,不仅要丰满而且必须本身坚挺。正如屋子里的方泠等人,不穿衣服时都挺可观的胸,除了赵二娘平时只是衣服隆起却并不那么显眼。

张宁也没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在脑子里想着那玩意,很多危急严肃的时候想法是如此简单,面前某女人哪里很好,想象着摸起来什么感觉……

这时chūn梅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娇气:“我们跑了一路,只能吃干粮,今天下午到现在连干粮都没得吃,跑了一身臭汗,这还得为打搅了人家晚膳道歉,唉呀。”说罢还拈起领子的料子低头闻了一下,rǔ沟被这么一弄都露出来了。

屋子里的女人们的眼神里立kè

就隐隐露出了对这娘们的反感嫌弃之sè,和她一起来的冬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好像习以为常一样。

张宁听罢便道:“咱们刚开始吃,二位护教不嫌的话,先坐下来一起用膳吧。二娘去添两双筷子。”

chūn梅无辜地看着女人们的眼sè,说道:“您这是客气话,还是诚意想请啊?”

赵二娘竟然没好气地顶嘴道:“什么护教不护教关咱们屁事,咱们又不是辟邪教的人。我干嘛要服侍她?”

chūn梅当面就对冬雪说:“你一声不吭,人家骂的是护教,可不止我一个。”

大伙儿顿时已无言以对了。

张宁只好回头道:“小妹你去拿筷子和碗,二位莫见气,请坐下再说。”

张小妹欣然应了声,乖巧地去了,她真是一个极其好相处的人,眼下就可见一斑。

冬雪推辞了一番又客气地道谢,她的客气却让张宁觉得太严肃呆板,至于显得很无趣。相比之下,他更喜欢chūn梅说话,有趣多了……显然女人和男人喜欢什么样的人完全不同。

chūn梅笑道:“您这读书人,真是很有修养。”

张宁报以善意感谢的一笑,毕竟别人是在夸自己。

冬雪又用那种死气沉沉的口气说话了:“我们奉教主之命,rì夜兼程急着赶来送信的。”说罢拿出了一个信封来,双手恭敬地递上来,“教主亲笔书信。”

张宁神情一正,小心接到手,顿了顿先放进了衣袋,并不想在饭桌上读姚姬的亲笔信。

冬雪见状说道:“教主很着急,让张大人接到信后立kè

启程去总坛,东西都不要收拾了。上头传了可靠消息,朝廷要派锦衣卫拿张大人回去问罪,估计锦衣卫已在路上了,事不宜迟。”

“原来如此。”张宁点点头道。

chūn梅道:“您却是一点都不急?”

张宁笑道:“我早就有所猜测,已经遣散了奴婢收拾了行李、随时准bèi

离开沅水茶园。如今只是确定了消息而已。”

chūn梅道:“张大人怎么不买一把鹅毛扇?”

“我为何要鹅毛扇……”张宁疑惑问,旁边的人也对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摸不着脉,这叫chūn梅的娘们整个一神经病。

“因为三国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就有鹅毛扇嘛,孔明先生长得还非常英俊潇洒,你不知dào

啊?”chūn梅乐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张宁只好干笑了两声,心道:上头的可靠消息?不料建文党羽的消息如此效率,自己还担心苦心经营的算盘造不成影响,石沉大海……如此真是一个好消息。

他又往深里一琢磨,寻思泄漏朝廷机密的人多半是王狗儿,只有这太监才很容易接触这类秘密。

就在这时chūn梅的声音道:“这什么东西,辣死人!”

赵二娘道:“爱吃不吃,吃别人的东西还嫌这嫌那。”

张宁终于开口道:“你少说两句吧,二位护教是客,而且辛苦是为了我们的事。因此我们就理应好好款待,细枝末节何须计较?”

第一百六十八章 熟悉的桂花香

悬山顶的建筑是因为这里雨水多,宽大屋檐下的肩坎仿佛走廊。张宁在饭厅里和她们说了一阵话,就走了出来,从屋檐下的走廊径直往卧房那边走。忽然闻到了一阵桂花香,在张宁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微微的涟漪。

夏末秋初之交,天气仍然炎热,却不知为何这边的桂花那么早就开了。他也没多想,把手伸进衣袖拿到了那封姚姬的亲笔书信。

“哥哥。”一个声音让他回头,很显然是张小妹在喊他。他随口问道:“小妹有什么事么?”

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却让张小妹难以回答,或许她本来就没什么事。片刻的冷场尴尬,小妹很快就释然了,开口说道:“桂花好像开了,我闻到了气味,很熟悉。”

她的声音让人想到清澈的一潭水,而周围是绿sè的植物不染尘埃,轻柔而幽静。张宁喜欢这种安静的婉转。一时间他更产生了些许触动,因为刚刚自己也注意到了那花香。

小妹又轻轻说:“老家的巷子里,好像总有桂花香……”

忽然有点伤感,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是以后很长时间也不能再回去,好在不久后我们就能见到大伯伯娘。”

“嗯。”小妹眼睛里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的伤感总是很浅。

反倒是张宁突然生出一丝担心来,沉下心一想又觉得多余。朱瞻基目前根本就没办法确定他是乱党,只是起了疑心,肯定是先设法刑讯本人,没那么快就牵连;然后皇帝也是要脸面和名声的人,动不动就对士大夫抄家灭族,影响太大。所以张家的人暂时应该是安全的,没必要担心那么多。

“走吧。”张宁松了一口气.

小妹走近自然地拉住他的大手,他没什么反应,俩人一起向卧房那边走.

.

不过很快看到一个提着什么东西的人影从厨房出来,张宁条件反shè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进屋后就走到洗脸架前面,把手伸到盆里洗手。洗脸架是一种木头做的架子,可以放盆和搭两块毛巾,是南方常见一种家什,在理发铺子里也能见到。明代人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损,但体毛和胡须好像不在发肤之列,偶尔会去整理仪表。

小妹随后进来,背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很安静:“哥哥怕别人看到拉着我的手?”

张宁点头应了一声,也没过多废话。

她走上前几步,看着他非常仔细地搓洗着手指,然后拿了一条白毛巾擦干,看完这般琐碎的东西她终于忍不住又问:“我的手有那么脏么?”

张宁忙回头摇头叹息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你知dào

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罢便在几案前坐下来,从袖袋里摸出了书信,开启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回头说道:“天sè已晚,小妹该回房歇息了。”

“今晚我要在哥哥这里睡。”小妹的声音。

张宁愣了愣道:“开什么玩笑,你今天怎么不听话。”

小妹道:“你摸过人家的胸。”张宁听罢心下微微恼羞,他回头触到小妹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没法发起火来,再说又有什么道理对她发火?

张宁很容易就能意识到这种事万一不小心抖露出去的严重后果,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身边的人,他不能把自己搞得名声狼藉没有容身之所。小妹平时是很懂事识体的,不过偶尔也会十分倔强,不然怎么敢忤逆长辈跟着他出来,当然这也有自己纵容的原因。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想好言开导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妹的目光细致地从他脸上掠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轻轻说道:“我回房去了。”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张宁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忽然唤了一声:“小妹。”她停下脚步转身过来:“哥哥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嫌弃过小妹、以后也不会,从我昏迷不醒睁开眼睛那一刻起,那种事就注定不会发生,我会一辈子关心你的。”张宁停停顿顿地把一段话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想看小妹的反应,一面又回避目光、无意识地拿着一支笔杆去拨|弄蜡烛的灯芯。

灯芯被弄断了一小截,火光反而变小,屋子里的光线更加黯淡朦胧了一些。

小妹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窈窕的身影,清纯的脸。她没有说话,张宁只好说道:“我也不是在故yì

冷落你,只是……”

他本来想先说对她不好,在名声对女xìng大于一切的时代,稍有不慎以后小妹的生活会非常麻烦。但是他厌烦人们开口闭口就是“为了你好”,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又有几个人那么无私一心为了别人好?所以他自己也不想说什么为了你好替你作想之类的话,于是将这句话省去,接着说:“只是你也明白的,虽然我不是张家的血脉,但从小在张家长大、和你兄妹相处,又因父母的养育之恩,世人很难法接受这样的事,会说我是衣冠禽兽。我和杨家小姐有婚约,就算这回出事后他们解除了婚约,我也不能冒天下不违明媒正娶自家的小妹,小妹对我很重yào

的人,总不能让你做妾吧?以前发生的不对的事,我们把它忘了,如何?”

说罢就沉默了,他觉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再沉静中,他能想到将来,女人迟早要出嫁的。把小妹嫁出去,是事情最正确的解决方法。另一个男人,会把玩她的胸脯,抚摸她的全身,还会和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开始就知dào

这个姑娘是自己的妹子,为何又要搞成这般情况自找不痛快?所谓“妹控”是少数,他前世也不在此列,更不愿意去干那些上不得台面又没用的事。

兴许是张小妹太符合他的审美观了,完全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如果能得到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类型,可以为此付出极大努力;甚至于年少时努力的动力就是找个好工作可以娶个漂亮老婆。

乌黑的头发白的皮肤,清纯的脸,窈窕的身材,干净的感觉仿佛散发着清香……他根本没法控zhì

自己的情绪。小妹眼睛里的神韵纯洁而简单却又仿佛有无尽的情愫,微笑的时候宁静的时候忧愁的时候都别有风景,他也喜欢那嘴唇的形状、嘴角的感觉,五官和脸庞勾勒出的轮廓是人间最美的线条。就算有一天上面的肌肤不再那么年轻光滑,那线条与感觉依然叫人着迷……

这时身上一重,让张宁回过神来。小妹已经紧紧贴进了他的怀里,接着用邻起脚尖,把光滑泛着浅红光泽的嘴唇凑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有些惶恐又没法停止。

“好想感觉到哥哥的手,身体里热乎乎的……没力qì

了。”小妹的声音小声地在耳边响起。

嘴里会平白无故地生出许多唾液,它们在齿间舌尖徘徊,然后吞下去时喉结明白地蠕|动。手指会变得有自我主张,贪婪地一寸寸地记忆那柔软的弧度弹xìng和触觉,当然用嘴亲吻是最周全的,不仅能有更细的触觉,能尝出肌肤间淡而别样的味道,鼻子还能充分嗅着那芬芳,干净纯洁又带着yù|望。

“哥哥,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把手伸到裙子里去。”她软软地说。

虚掩的房门,夜sè的宁静,张宁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种担心累积到一定程度,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小心地怕触碰到此时小妹敏感的内心的轻柔动作抓着她的肩膀脱离自己的怀抱,好言道:“已经够了。”

小妹不甚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被风摇得微微晃动的没关牢实的门,又注视着张宁的眼睛。他心里在想什么,都没法逃过小妹的关注。于是小妹知趣地后退了半步,低头默默地整理乌黑的头发凌乱的衣裳。

她不动声sè地问:“等我回房了,你会去找方姐姐吧?”

“瞎说什么?”张宁有些尴尬地说道。

小妹道:“哥哥莫不是不知dào

,你一到方姐姐房里,声音八丈远都听得到。”

张宁:“……”

小妹整齐好仪表,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念那些大道理来教xùn

我。道理有用就好了,我也不用老是想着你,大白天常常都没jīng神,你不在吃饭都没滋味。”

张宁沉默不言。

“我回去了。”她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张宁坐了一会儿,等情|yù渐渐消去才打消了今晚去找方泠的想法,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纸。遂端坐下来,展开纸张,白sè的纸上一行行娟秀飘逸的字映入眼帘,让他jīng神一震,有种说不出的享shòu

。黑的字如同那秀发那眼睛,白的纸宛若肌肤,而红漆印章好似朱唇。

只看她写的字,就已经沉迷。

忽然想起姚姬也说过“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对小妹说过差不多的话,如此相似。前世他在渴求中压抑yù|望,如今又在yù|望中奋力压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克制

姚姬和张宁又一次见面,还是在总坛的那间小院书房.

.

瀑布的声音、和它破碎开来的水雾,湿润的空气,竹编的窗帘,一切都一成不变,她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门方上小小的一点破损都了如指掌。

张宁把一大叠纸放在书案上,开始叙述他在凤霞山的所作所为。但是在姚姬看来的重点却没有说:朝廷把辟邪教列为乱党,官府要抓他。或许等会要说,只是按照事情的时间顺序、眼下还没说到上面去。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丢了官。姚姬本来希望他有一个不是很荣耀却还安稳美满的前程,现在这个愿望落空了;失去了主流社会认同的身份,很多愿望都会变成不可能。

但不知为何,姚姬心里反而隐藏了一丝高兴。他没地方容身了,只能靠她,今后好一段时间就会在身边。

……虽然是一种没有希望的高兴。辟邪教被朝廷列为乱党,和建文牵连或大或小对当朝皇帝存zài

威胁,迟早要被围剿。辟邪教该怎么办她并不担心,上面的人会拿出决定;等辟邪教不存zài

了,她的处境就很不乐观。首先,她没有办法离开建文的势力范围,不然天下间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离开辟邪教,无权无势地回到建文安排的地方,马皇后不会放过她的。

人本来就只有过程没有结果,结果就是一抔黄土。就像这座藏在深山里的总坛,有很多人却充满了孤寂与死气沉沉;就像一座坟墓,被关在这里慢慢地腐朽。又如同那些曾经开过的花瓣,眼看着慢慢凋零,自己也在无趣的坟墓中老去。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而现在张宁就在身边,说着话。

他的口吻中听不出任何绝望与颓废,实jì

上他轻而低的声音中带着压抑,压抑一种激情、在姚姬看来是荒谬不经的事情的激动情绪。{.

他的声音很轻、低沉,用平铺直叙的方式说着话,只是每一句间隔的时候微微带着一点抑扬顿挫,如同押韵的诗句自然而然。如果不是很认真,临时说出来的字句不会这般流畅而恰如其分。姚姬还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眼窝里那眼神在镇定下流露出的东西,仿佛含蓄的深情,让人有点难受和同情。

姚姬好像很专注地听着他说话,目光却闪烁着从他的鼻梁、嘴、下巴扫过,时不时看着他的喉结、领子里露出来的锁骨。

渐渐地她不知dào

张宁究竟在说些什么内容了,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喘|息声,回到了那“没有发生过”的一刻,他颤抖的身体,虔诚的眼神,他火热的嘴唇让自己不能呼吸。明明是他在挟持自己,掌握着主动权,他的眼神里却是慢慢的哀求。进入身体那一刻,她感觉羞耻与期待并存,恐慌与期待、恐惧的罪孽感……

在漫长的没有惊喜和希望的rì子里,姚姬有时候会幻想,幻想有点什么期待来刺激这种麻木的煎熬。不过最后他还把那带着腥味的东西弄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的羞辱让她想起来很不舒服,甚至于不愿意去想,不过正是有这么一个回忆她才失去了作为长辈的尊严,感觉也在微妙地变化。

“母亲你在听么?”一句话让姚姬恍惚的jīng神振作起来了。

“我在听。”姚姬发xiàn

自己的声音也随之轻了起来,或许是受到张宁那种语调的影响,带着克制忍耐又十分温柔。不知不觉的影响,就好像你本来说吴语,但是和你说话的人说南京官话,你也会,交谈的时候就忍不住跟着说官话了。

张宁的目光缓慢地在她美艳的脸上移动:“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姚姬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遂轻轻抿了一下朱唇,随口应道:“很好,只是很冒险,不容易成。”

张宁看着她的眼睛:“辟邪教上下面临灭顶之灾,只要让他们看到希望,人们是愿意放手一搏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除了这个只有两种退路:第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来,但是这样也会有很多麻烦,周围的百姓会怀疑我们,也可能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第二,投奔建文帝,但是他也自身难保,马皇后更会从中作梗使yīn谋诡计,在那里我们得不到什么、没有任何希望,却要提心吊胆。”

“……更让我不愿意看到的事,失去了这一切母亲只能住在满是尘土的房子里,没有服侍的奴婢,没有柔软的适合你的衣服,rì常用度的匮乏和繁琐的rì子会让你的光彩很快黯然失sè。”张宁一脸难过,“我应该去战斗,占有一大片地方,让你住在宽敞干净的宫殿里,有垂在地板上的幔玮,它们像拽地长裙一样和地面接触,但是地板一尘不染并不会被弄脏;有一大群宫女奴婢服侍你的生活起居,这样才能和你高雅脱俗的气质相衬;有许多华贵的衣服和珠宝任你挑选,但是你只看得上自己喜欢的……”

“你会来请安?”姚姬笑了起来。她发xiàn

张宁也爱想象,幻想着那些可能的和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但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它让姚姬一时间也愉快起来。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有点yù|念,她已经在沉闷的环境中感到麻木了。

张宁认真地点点头。

姚姬又道:“你会很守礼仪来给我请安,或是陪着我到鸟语花香有山有水的园林里散心,后面会有很多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没有人敢说咱们的坏话,就算在背地里也不敢、更不敢算计咱们,因为你可以随时处死他们,也可以给他们恩惠……宽容和恩赐会让人们千恩万谢。我再次不担心会做错什么而失宠,因为你是我的骨肉,所以我拥有一切都心安理得……”

“还能得到更多。”张宁的目光渐渐灼热,他不知dào

自己的手怎么在桌案上慢慢向前移动。

终于微微有些触碰,太轻太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样的触觉,姚姬就把手缩回去了,放到了桌子底下。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卷宗,说道:“我得仔细看看你写的东西。这么多,恐怕要花些时间,这两天先不必见面了,院子里的人会照料你的起居。”

幻想突然就终止,因她的退缩而破灭了。张宁也理解她的感受,一个成熟的明朝女人懂很多生活的道理和规则,也有自己的观念。那些观念深入她的内心,难以改变。

再说就算不是明朝人,有着现代观念的张宁也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事本来就是错的。

他变得有点烦躁,语气生硬地说:“这些卷宗等我走了有的是时间看。”

“你要走,去哪里?”姚姬诧异道。

张宁道:“我得去一趟京师。不是和锦衣卫一起回去,更不会和官府接触……我想去看看汉王的情况,如果找得到机会还想设法帮帮他。”

“汉王?”姚姬眉头轻轻一颦,想着什么事。

张宁故作冷静:“汉王的存zài

是我们没有马上面临灭顶之灾的重yào

原因,他很快就要覆灭了,下一个就是辟邪教以及建文党羽被连根拔起。还有一个原因,宣德帝朱瞻基刚刚登基,威信不足根基尚且不稳,平定汉王的叛乱是给他增加力量和威望的一次历练;这件事一过,天下人更会对他有畏惧和顺从,我们的机会就会愈来愈小。”

“他们在抓你,可能不久后会在各处通缉缉拿,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也听过汉王的事,他没有机会的,你去也毫无作用。”姚姬道,“你为何要冒险去做没有用的事?我不同意你走。”

“不去找哪里来的机会?”张宁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莫名生气,“在这深山里哪有机会……你知dào

这辟邪教总坛在我眼里像什么?就像一座坟墓!悬崖洞穴,安放灵柩的陵墓!”

姚姬抬起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几年了。”

张宁把手案在桌子上:“那你还想在这里坐以待毙?还在犹犹豫豫?现在咱们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为什么不放手一搏……还有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失去官位?”

姚姬忙问:“你刚才为何那般说,难道吴庸的密信是你呈上去的?”

“是我。”张宁道,“不是我还能是谁,吴庸身边根本没人,常德采访使司全是我安排的人手;吴庸和詹烛离都被我杀了灭口,他们一点告密的机会都没有。我把吴庸的书信烧了一部分,将告密的内容送到京师去了,派心腹直接送到胡滢手里。”

“你……”姚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你为何要那样做,后悔了?”

“我从来不后悔。”张宁握紧拳头,“为何要那样做?因为你在一座坟墓里等死,我带着随时会身份暴露的可能当着官、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我们守着毫无道理的规矩,等着毫无希望的结果。”

姚姬突然说道:“张宁,你带我走罢!”

第一百七十章 点缀的珍珠

张宁当然没有同意带她一起走,她很快也冷静下来了,刚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s.h.d.a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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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霸

手打)她脱不开身,辟邪教现在这样、走了就等于放qì

唯一可用的势力。辟邪教整体虽然形同乌合之众,面临灭亡的前景,但它怎么也是好几万人的组织,有完整的上下利益关系、有人脉、经济来源。

姚姬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情绪很不好,人在面对困难和不好的消息时什么心情都没有,就算是一国之君内心里也只想听喜讯不想听噩耗。

她心里还很生气,张宁竟然自作主张闯出那么大的祸!他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更将辟邪教数万众以及建文一党置于险地……辟邪教总坛确实像个无趣的坟墓,叫人难以忍受的生活,每天的无聊rì子特别漫长,但如果你嫌弃它,拥有的这么一点生存空间都被失去。生存是人的本能。

张宁真的太不像话了,或许他是没吃过苦头,不懂被人追杀无处容身的恐惧和绝望。但饶是如此,姚姬也没办法让自己惩罚他,让他为自己罪责付出代价?可他是姚姬唯一的人,她自从与他相认,就难以想象没有了这唯一的心灵依靠该怎么活下去;名义上的男人建文君根本靠不住,他得yì

的时候担心失宠,失意的时候却有原配夫人从中作梗他自己也毫无办法。而张宁,至少他不会抛弃自己,就算她变老变丑变得没用了。

这个年轻人简直是为所yù,上回竟然凌辱了她,她至今记得身体里被他那罪恶的东西充满的每一丝感觉。但是念在他事先不知情,姚姬竟然原谅了他。而现在他再次闯祸,这要是让建文帝知dào

,肯定会被视为背叛,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得到宽恕。姚姬愤nù

之极,如果张宁换作别人,她肯定会设法将此人置之死地。

女人在愤nù

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她的内在,很多女人比如马皇后在动气后会想方设法地从言语上攻击辱没他人,专揭短处以发泄内心的龌龊,将平时装模作样的高傲丢得一干二净,就像一个泼妇;不少女人都是这样,所以市井间发生矛盾妇人骂街的多,男子打架的多。

而姚姬不在此类,她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弱者,特别在同一层次的女人面前;不过她已经找到了与同类相处的秘诀,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别人便无短可揭,然后面对没有目标的坏话和攻击,只要装作一笑置之满不在乎,很快她们就觉得无趣了。她几乎没说过脏字,不对他人恶言相向,但她会记仇,会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人推入深渊。女人的心和宰相的肚子完全不在一个大小。所以辟邪教了解她的人都对她怀有敬畏,特别是她脸上浅浅的美丽的笑意,见识过的人会心生寒意。

因此姚姬对张宁没有一句责骂,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没法对张宁进行报复,一时也无法原谅他,导致了情绪失控……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伤心。

两行清泪从眼眸中悄然而下,她伸出手指默默揩了一下,一滴泪珠点缀在五彩指甲上,犹如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怕近侍小月进来看到,很快忍住了眼泪,掩饰自己的弱点已经变成了本能。

之后两天,姚姬再也没见过张宁,哪怕知dào

他很快又要远行,离开自己。

但很多时候她能直觉到张宁在门口徘徊,她遂用手指轻轻掐破窗纸,从小小的缝隙看出去,果然看到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偶尔使劲搓搓手,心神不宁的样子。

姚姬慢慢地观察着他,她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其实她能明白张宁为什么要闯祸:他内心充满了野心,想造反,但是他除了有朱家的血脉什么都没有,比汉王都远远不如,可以利用的只有辟邪教,因为他知dào

辟邪教上下有几万人;但这几万人是不会愿意为他的野心去殉葬的,于是他就把这些人逼入了绝境。

疯狂的念头,他竟然敢付诸实施。

做皇帝的野心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天下子民亿兆,皇帝只有一个。是什么让张宁去追逐那种东西?姚姬难以理解儿子,哪怕他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她在里面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眼神,却有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同情和怜爱。姚姬觉得自己在毫无自持地纵容和溺爱他,这样是不对的,可没办法管教,他已经长大了。

她悄悄自言道:“我有办法阻止你去京师,可是又有何用,把你绑起来吗?你会想法逃跑?”

张宁不会成功的,姚姬心里很清楚……她没法思考以后的事了,只是猜测着眼前的他在院子里踱步,心里在想些什么。

姚姬看累了,转身坐到了琴案前的软垫上,随手戴上拇指和中指的两颗护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未成曲调,只有两根弦发出的音律单调的叮咚声。

削葱一样的手指如同美玉,优美的背部曲线,楚楚纤腰,臀部轮廓又将裙子绷紧。琴案前就像一副美妙的画,绝sè脱俗不染世上的烟尘。但是这绝俗的外表下面,她隐藏了许多屈辱、无奈和求全……这些也在慢慢变得淡化,不重yào

了,因为光yīn在渐渐老去让一切都失去了意思。

张宁送给她的一大叠纸正好搁放在琴案上,就在手侧,姚姬都没翻过。这时她停下拨弦的手指,注意到了这叠东西,终于拿了起来翻看。

除去后面的叫人陌生的图纸、还有那些别人写的见闻,张宁亲笔的描述倒还清楚易懂。他的文字少了许多文官特有的修饰辞藻和引经据典,但是胜在言简意赅条理清楚,还很仔细。到底是寒窗苦读过十几载的人,他的为所yù为并非缺乏思考。

凤霞山之战,不损一兵一卒全灭山匪的事姚姬已经听人禀报过了,无须再看他的证实。怎么做到的,上面有兵器的构造、战术的安排,姚姬对军事并不感兴趣,但是明白了其中的内容:他通过jīng良的兵器和训liàn

获得了远超山匪乌合之众的战斗力。

事到如今,姚姬打算替他隐瞒“闯祸”的真相……那就是原谅他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能接受这一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张宁要离开辟邪教总坛北上京师。老徐祖孙俩去了京师送信,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会合;桃花仙子带人去了南京;赵二娘不会拳脚打斗,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所以张宁能信任的心腹都用不上,需yào

一个人跟随他去有个照应,这个人就由姚姬委派。

派给他的人三个,一个是chūn梅、另外两个男教徒据说剑法很好善于照料马匹。姚姬对他真是很好,不知她是如何得知他更喜欢chūn梅的,而不是秋叶或是那个很违和的冬梅。

仿佛脑子里哪根筋出错了,张宁临时决定恶作剧了一番,私下对姚姬说想要冬梅一起去。姚姬不解,他便一本正经地说:“我跟着胡部堂做官的时候,见识过锦衣卫军士的手段,他们当众扒光了一个年轻宫女的衣服羞辱她,在诏狱里用的酷刑更甚。chūn梅太年轻,也漂亮,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或许是出于对她在仅有的几天里都不理自己、不和自己见面的报复的恶作剧,张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yì

惹姚姬难过。但他没想到姚姬会那么伤心,她一直是很淡然而且冷的。

相比之下姚姬当然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下属chūn梅,这句话让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宁被捕。

张宁没有看到她低下头,沉默不语。她忽然抬起一只手放在了另一边的胳膊上,手背上的筋已经绷紧了,紧紧抓着手臂上的肌肤。那白皙娇嫩的肌肤被这么掐起来,张宁仿佛都感觉到了刺痛。

他愣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主要姚姬平时不是这样的,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忽然见有什么东西从她垂头遮住的脸上滴了下来。

“只是玩笑话……”张宁蹲下身抬头看她的脸,急忙好言宽慰道,“你想想我当几年官是干什么的,为胡滢暗查缉拿乱党,对手都是些老江湖,也见我栽过。(首

.

发)如今敌明我暗,天下之大他们想拿住我哪有那般容易?”

这时张宁见到她的近侍小月走到门口,遂抬头看。姚姬察觉到,好像背上长着眼睛一样,忽然头也不回地哽咽怒道:“出去!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小月吓得脸sè煞白,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落荒而逃。

姚姬忽然大胆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眼泪也不擦,她说: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

……

她最终还是没留张宁。张宁一出辟邪教就对随行的chūn梅说:“我们先去南京,然后沿运河北上。这条路绕了点,但是能避开很多危险;锦衣卫从běi

jīng来,他们不会绕着走这条路。另外算算时间,说不定能在去南京的路上碰到桃花仙子他们,他们接了我的家眷,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

南京这几天风大,风里仿佛还能闻到海洋上的咸味,天气灰蒙蒙的可能要下暴雨了。因此里仁街上的行人比往常也稀少了不少,有的人守在店铺门口仰望着天空在念叨着什么。

桃花仙子头上戴着帏帽,正站在青溪河面的拱桥上张望,她指着河对岸的一家客栈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那家租间靠街的房子,盯着巷口等。”

一个汉子应命转身走了。桃花仙子心里在琢磨:张家宅子在小巷子里,周围都是民宅,不便藏身,不如在巷子两头布下立足点便于周旋。

眼下这天气一副“山雨yù来风满楼”的样子,但细心下来观察,其实很宁静、嗅觉上的宁静,并没有什么事要发生。

桃花仙子等人也不太引人注目。南京本来就是一座大城池,流动人口极多。这里原来是大明的首都,人才辈出,很多家在南京的人在京师或外地做官,回来探亲来往的不少;它有是连接大路南北贸易线、海陆集散的一个枢纽点,商贸和作坊制造业发达,在这里见到cāo|着大江南北口音的异乡人并没有什么稀奇;而且还有很多来游历玩耍的人,六朝古都所在,一些地名莫名有了名气、流传了故事,于是原本极其普通的街面和房屋就仿佛变得有意义起来,仿佛这就是底蕴。

而桃花仙子这些人,是官员家属、商人、游山玩水的人都有可能,原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派人探好路,桃花仙子等到旁晚这才进巷子,因为她知dào

张宁家的人在经营云锦铺,大白天的男人们应该没在家。敲开院门,只见一个壮汉站在面前,后面还站着一个中年人jǐng惕地向这边张望。

“你们是……”壮汉站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家门口突然出现四五个陌生人,有一个女人还遮着脸,任谁都会这样表现吧。

桃花仙子说道:“您是张家长兄名讳世才?我们是张大人派来的人,这里有大人的亲笔家书,请过目。”

张世才作恍然状,接过书信,这才客气地招呼道:“进来说话。”回头喊了一声,“二郎的人,准bèi

些茶水。”

他把书信先交给张九金,张九金便抱拳道:“不知如何称呼?”

桃花仙子道:“我姓王,受张大人所托有要紧的事。您先不用客气,先看看他的书信。”

“蓬室内请,喝盏薄茶。”张九金道。

桃花仙子依言进屋入座,另外四个布衣男子却并不坐,只是站着。张九金谨慎地打量了几个人,便扯开信封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的脸sè越来越难看,接着手也抖起来了。后来进来的张世才见状便过去拿书信看。

“这二郎……”张九金踱了一脚。

桃花仙子忙道:“事已至此,不是责怪张大人的时候,您还是马上知会家里的人准bèi

一下罢。”

“他犯了什么事,连我们也要跟着逃亡?”张九金生气地拍了拍椅子,歇过一口气道,“在南京地面上时常也听到当官获罪的,罢官回乡已是很重了,大不了有抄家查赃的。二郎这几年也没拿什么钱回来,张家的钱财、地产的来历都说得清楚有帐可查,清清白白,咱们不怕官府查赃!”

桃花仙子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张大人既然吩咐了,恐怕是很严重的事。您先带家人出门避一阵子,如果到时候打听到家里没事,再回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张九金扬起手里的信封:“我们又不认识你们,拿着这么一封信,就要我们举家离乡?铺子怎办,乡下的租子谁去收……”

“您听我一言,这些都是小事,到时候的损失,张大人肯定只多不少地补偿你们。”桃花仙子道。

不一会儿两个妇人也来到了门口,却是不进来,一个年轻些的妇人还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坐在父亲身边的张世才也接过话说:“事儿不小,信的真假却一时难辨,我们当然认得二郎的字,不过家里除了他都读书不多,辨字的细活还得求人。”

张九金听罢尽量客气了点:“不怕几位多心,毕竟咱们素未平生,你们说话的口音也不太对……你们这位主事的人,脸还蒙着。”

桃花仙子无语了片刻,利索地把帏帽摘了下来,只见一张妩媚的脸,左颧骨处更画了一朵艳丽的红花,使得她本来穿着朴素青布衣服的形象为之一艳。张世才愣了愣,眼睛有点发直,门外他的夫人见状露出了一丝敌意。张九金却眉头一皱,显然桃花仙子那张脸一看就不是良善家的女子。

桃花仙子道:“你们可以找人辨别字迹的真假,但是有两条:不要把信的内容全部给人看,以免节外生枝;要快,咱们明晚再来,如何?”

张九金听罢点点头,桃花仙子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来:“如此便先告辞。”

父子俩也站起身,把桃花仙子等人送出了院子。回来张九金就一脸怒气,先把张宁骂了一通再说。他已过世的兄弟捡来的儿子,确实很不省心,以前还觉得他读书得功名能沾点光,结果呢三番五次给家里带来天大的麻烦!无论是家里出现刺客,还是招惹官府被问罪,在本分做生意的张九金看来都是天大的事。

“在家千rì好,出门半rì多。离乡人卑贱啊。”张世才也不太愿意逃亡。逃亡离乡和出门采办货物完全是两码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点保障都没有。南京这地方建国五六十年来一向是天下富庶之地,没出现过饥荒要逃荒的年月,但人们都听说过哪些逃荒的故事。

张九金道:“若官府真要拿咱们问罪,就算逃了,这辈子也别想安稳,咱们张家世世代代都完了!咱们今后怎么维生?去做打家劫舍的盗匪,还是为奴为婢替别家干活?”

“二郎是咱们家的养子,坐连也没那么重吧?乡下还有几家知dào

这事儿,可以作证。到时候官府问起来,把这节说说。”绉氏忍不住说了一句。

“妇人之见!”张九金没好气地哼道,“你懂甚么是坐连?真要了诛九族的地步,授业的师傅、亲戚、朋党一个都跑不脱,亲生还是养子有半点区别?”

一家子在这里愁眉苦脸,饭本来已经做好了,却没人想起要摆上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本章节

狂人

手打)不过这种低档客栈其实非常脏,床上的用度只要靠近了一闻就能从气味随时联想到很多,比如一个酒醉的男人和一个粉头jì|女在上面睡过,那个jì|女的身体里还留着其它男人留下的脏东西、没时间洗。更甚者,有可能睡过两个男人,许多人就好这一口。只要仔细瞧瞧,床单上的角落也许能看到淡淡的血迹,谁知dào

是什么部位的血。

但是桃花仙子感觉很良好,无论这里有多不舒服,但只要有两条就够了。首先,和很多次奔波江湖的经lì

一样,住进客栈可以洗个澡至少换一身内衣。而现在最重yào

的,她想起了相似的一个场景:在常德城里,和张宁一起追查吴庸的下落,那个晚上也是在这样的一家客栈里,临街。

她用手指挑开竹编窗帘的一角,看着河对岸的巷口。一缕阳光晃眼,睫毛在光线中微微的颤动,一双眼睛如同窗户,没有太多特别的……不过每一扇窗户里也许都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念头。

她看见了光中飞舞的尘埃、墙上陈腐的污垢。有一种错觉,一回头就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流畅而平缓,他好像在说:有何异常?

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块砚台一枝破笔,从客栈要来的。桃花仙子提起笔在手里的册子上写写画画了一阵。在这里呆了一整天,她发xiàn

进出那条巷子的人就那么一些,几乎没有别处的人走进去。

派人打探过,巷子里只有民宅没有商铺,并且道理狭窄弯弯曲曲不便通行,难怪进出的都是那么几个住在里面的人。巷子另一个出口在里仁街后面的时雍街,桃花仙子在那头也安插了一个人手。不过这边更重yào

一点,里仁街处在青溪河畔,旁边就是一道桥,是别处和这片区域的一个连接点;如果有外人从其它地方过来,通常是走这条路,桃花仙子等人昨天去找张家的人也是从这边口子进的。

没有什么异常,桃花仙子把进出的那几个人都记住得差不多了。她在纸上记了一下,算是个记号免得忘记,xìng别、大概年龄、高矮胖瘦、有什么特征等等。

就在这时,进来了个瘦得像杆的后生,穿着灰布长袍,形象很像识字的人。他抱拳道:“禀仙子,那家的人还是不愿意。问了,张员外(九金)找人鉴别过字迹真伪,但是他又找了另一个拖延的托词。他说既然事情很严重,为什么二郎(张宁)没有亲自回来,却派了几个生人?属下难以回答,就说问问主事的再造访他们。”

桃花仙子转过身来,沉思着没有马上说话。她顺着禀报的内容一寻思,临走前张宁说过要去京师、并且走的路是折道南京,这时候派人快马沿路往回赶,说不定在半道还能碰到他。不过她不愿意向随从透露张宁的行踪目的,自然就没有将想法说出来。

过了许久,她开口道:“就算是张大人亲自来了也麻烦,张家的人世代没离开过南直隶,就算让他们在家里等死恐怕也不愿意逃亡。”

瘦子道:“那此事我们该如何处理才好?”

是啊,该怎么办?桃花仙子寻思,张宁派她来的时候也许就考lǜ

到了这种困难,但他没细说,或许并不是忘记了、而是把烫手山芋交给自己,让她自己想办法?

桃花仙子自幼跑江湖,处理过很多危急和麻烦的事,这点事应该有办法的。她也这么想,自己不是木偶,总得自主想些法子。

“张家男女老幼一共五人,商铺里的伙计没见住在那里。”桃花仙子语气有点冷,“明早凌晨,我们再敲开门进去,随身藏好绳子。进门看听我的号令,抓紧机会将他们全部制服了,强制带走!”

随从面面相觑:“咱们是替张大人办事,那些人是他的家人。这么干,会不会被怪罪?”

“这是我的意思,有我顶着,你们担心什么?”桃花仙子露出一丝笑意,“今天要准bèi

好几辆马车,你们等会儿就去办……你们以前在徐光绉手下做细作?这种事怎么避开注意,找什么地方,不用我说吧?”

瘦子道:“我们明白,找运河码头上的车马行比较好。”

桃花仙子点点头:“明早动手,拿了人可以立kè

出城,就算弄出了点动静,邻里报到官铺,想追咱们也来不及。”

正商量着,窗边一个汉子急道:“不太对劲,仙子您快瞧瞧。”

桃花仙子二话不说冲到窗子旁边,掀开窗帘一角,只见一队人马在里仁街上奔行,当街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这种气势肯定和官府有关,南京地面上除了白道一般人没那么嚣张。几个骑马的汉子穿着布衣,但姿势一看就是武夫;有一个穿长袍的骑马很不稳可能是文人,关键是他身后跟着一帮带兵器的衙役!这厮可能是地方官带路的,锦衣卫到地方上拿人,如果有正式公文完全可以要求地方官协助。

桃花仙子沉住气,眼见那些人径直进了那条巷子,她当即就不看了,转身道:“你,立kè

去另一头叫上那边的人,然后马上出城,向西走。”

被指着的人脸sè有点紧张,应命就走。

桃花仙子回顾剩下的三人,又对那瘦子说道:“你留下,看明白了情况找机会出城会合……不要再留在这家客栈。其它人跟我走,立kè

出城。”

手下的人还没完全回过味来,但并没有乱,因为有人明白清楚地告sù

了他们应该做什么。一行人拿了东西马上就快步下楼去了。

……走近巷子的人慢了下来,道路曲折又不宽敞,骑马的人控zhì

了速度,跑步跟着的衙役也变作走路。一共有十好几个,都是些汉子,带着兵器绳索等物。

他们径直来到张家院子门口,一个衙役从后面跑上来,作势要去敲门。一个络腮胡在马上冷冷低喝一声:“住手。”衙役忙停下来弯腰站在一旁。

络腮胡回顾左右:“进去后立kè

拿人,无论男女尽数拿下,一个也不能跑!”

“是,将军。”

络腮胡从马上跳下来,撩了一把上衣下摆,向前一冲,飞起一脚“砰”地踢在门板上,门立kè

就开了,几缕灰尘震得簌簌掉下来,他“呸”地吐了一口,手一挥,众人鱼贯冲了进去。

张九金等一家子好像正在堂屋里商量什么事儿,听到动静都在门口张望,只有张九金从石阶上走下来,迎上来瞪目道:“你们这是干甚?”

随后进来的文官见状,伸手进衣袋正准bèi

拿牌票一类的东西,络腮胡大汉却道:“反正是死囚,啥也不用了。”

这时衙役们已经冲到张九金的面前,其中两个直接将他按翻在地啃了一嘴泥,然后把他的手臂反过来,拿绳子就绑。其它衙役分开,大部分冲进堂屋拿人,因为眼睛看得见的堂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剩下的冲进周围的房间,很快就听到“叮叮哐哐”东西砸碎的声音。堂屋里的女人尖叫和哭喊随之而来。

“我们就是老百姓,犯了什么罪?”张九金被反绑着跪在地上又惧又惊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那个文官才说:“张宁是乱党,你们是同谋。”

络腮胡军官冷冷问:“张宁回来过没有?”

张九金不住摇头。

一旁的一个锦衣卫军官模样的人说道:“要不派人到附近各家搜搜?”

文官忙道:“官差轻闯民宅舆情不利,邻里各家和张家没多少关系。”

那锦衣卫军官立kè

声sè俱厉地喝道:“皇上金口下旨的钦案,办案不力,你趁早把顶上乌纱摘了!”作为老百姓最怕的当官的,平时威风八面人见人避,但锦衣卫最不怕就是官。

不料那文官直起腰板道:“皇上爱民如子,办钦案也绝不会扰民,你要是觉得老夫把皇上的旨意解错了,咱们上书问问皇上去!”

“cāo!”那锦衣卫军官骂道,“嘴上说得好,咱们还不知你们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军官插嘴道:“兄弟省省口舌,别人要的就是那名声,你和他计较他倒是高兴了。”

络腮胡道:“李知县,传你的人去各家问问,客气点,有没有见过张宁回来,总可以罢?”

那文官这才吩咐人手出门去问。等待的时间里,院子里的五口人已经全部被五花大绑丢在天井中跪着了,女人们战战兢兢只顾哽咽,父子俩低头不语,那个小姑娘哇哇大哭,她的|娘一面流眼泪一面低声对女儿说着什么话,手却不能动弹。

等了许久,一个衙役带着个短衣老头儿进来了,衙役让老头儿说话,只见他扑通跪下四肢发抖口不能言。衙役只好躬身道:“此人看见昨rì有几个陌生人进张家的院子。”

络腮胡立kè

转身问张九金:“来的人是谁?”

张九金一时没说话,突然络腮胡扬起马鞭就打,“啪”地一声,张九金侧脸一条粗的血红鞭痕就冒了起来,耳朵被打破了,血瞬间滴到了地面上。张九金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乱滚。

“你别打他了,老天啊……”绉氏大哭。张世才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忙道:“军爷问草民便是,放过我父亲。”

络腮胡冷冷地看着张世才,走过去一脚踩在他的手掌上,使劲碾了一下。张世才额上的汗马上渗出来,太阳穴青筋鼓出,牙咬得“咯咯”直响。

“还算条汉子,饶你一回。”络腮胡冷笑道,“记住!爷没问你话,你就得规矩给我跪着,话不能乱说。”

张世才道:“草民没见识,大人有大量。家父要是冒犯了您,您想打一鞭子,就往草民身上打两鞭子。”

另一个锦衣卫笑了起来,说道:“这汉子有点孝心,凭良心说不咋遭人厌。”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桃花仙子等人及早离开了南京城池,向西走的路上等到了后出城的“瘦子”。听说官府后来在各门都设了关卡,但是瘦子还是安然无恙地混出来了,毕竟他是一个人,目标不大。

这帮人最初的胡滢手下的官吏发掘出来的细作,采访使机构被裁撤后,通过赵二娘的关系在张宁手下效力。他们没有对某阶层的忠诚,干这一行就是为了生计为了钱;不过还是中用的人,办事很熟练。瘦子不仅亲眼核实了张家的人被抓走,还打听了许多细节消息,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过来交差。

官差到河对岸那家客栈盘查过可疑之人,当时桃花仙子等人马上离开客栈并出城实在是明智之举。瘦子还打听到,张世才要求替父亲挨打的细枝末节。

每个时代人们感兴趣的八卦其实都围绕着一些固定的题材、套路,而此时关于子孝、妻贤、仆忠等相关的内容就很容易流传开来,哪怕是在极端情况下。于是在张家出事后,各怀看笑话、幸灾乐祸、无故感叹心理的七嘴八舌故事里,因为张世才替父挨鞭一节,平白让这个故事多了一点切合时代主题的亮点,仿佛八卦的画龙点睛之笔。

或许是在场目睹的衙役说出来,然后通过各种社会关系的闲聊才把这事儿传出来的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桃花仙子纵是有万般不甘,也无可奈何,只能带人向西返回。她总不能带着手下的四五人去劫狱,跑江湖的人有时候可以自称“侠”,会些刀枪棍棒拳脚擒拿工夫,但是飞檐走壁攻开衙门里的牢狱救人显然难度太大;地方官号称“代天子守土”也不是完全流于口头,官府衙门重重设防,要来强硬的估计得用军队才行。况且下令让几个细作跟着去干送死差不多的差事,他们愿不愿意?

一行人沿大路走到临近安庆府的一个市集时,果然找到了从湖广来的张宁等人。

在驿道上总是不缺这种市集,特别是人口稠密的东南地区,往来不绝的行人带来了商机。张宁找了家能吃饭歇息的店铺,一众人进房间说话,总比在大路上被所有人打量更有安全感。

他戴了一定竹编的可笑斗笠,进门就取下来放在门边。桃花仙子一脸歉意地开口道:“事情不顺利,没办好……”接着她详细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张宁在期间一直没说话打断她,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显然从桃花仙子的叙述中,他们已经尽lì

了,过错并不在他们身上,桃花仙子可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完便加了一句:“张大人可以再听听其他人说的。”

张宁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他显然就是一通缉犯,不过眼下没必要去纠正桃花仙子的这些细枝末节。

“不必,我相信你说的话。”张宁开口道。

家人被抓了……张宁此时的心情可谓纠结,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和小妹交代,然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哪怕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就像明朝的一个“外人”,但还修liàn

到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境界。南京有不少亲朋好友、同窗、邻居,难免会有所议论;又想到张家的几个无辜妇女,有什么错,被逮进牢里会不会受到侮辱?想到这里张宁产生了夹带愤nù

和愧疚的情绪。

很快他意识自己的表现过于“淡定”,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不过他自己倒是觉得真实反应也只能如此,大伯一家在他的情感里顶多算熟人,实在难以切身体会到家人般的感情;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而且有张世才那个替父受鞭的小故事衬托,张宁的冷静表现有点不孝的嫌疑。

他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桃花仙子等人急忙扶住他。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我没事,给我倒杯水喝。”

身边的人急忙去拿茶壶倒水去了。

他不稳地捧住杯子猛灌了一口,找了把椅子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装作伤心,并不需yào

哭述念念有词,就这么表现一下就够了,还显得更像真的。

当然只是像而已。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冷漠甚至冷血的人,为什么竟然麻木不仁?或许杀过了人、经lì

了极端心理压力后,是个人都在逐渐改变。

而他又本能地不想让这种改变暴露出来,他要装作拥有常人一样的情感和道德。虽然是通缉犯了,但他在建文这边还拥有人们认可的身份,皇子本来应该是体面人……作为他这样守了两辈子规矩的人,内心毫无道理地害pà

一种东西,那就是太过独特、行事乖张,会失去他人的认可。或许这也是大部分人类的本xìng,人们总是在模仿群体模式、随波逐流,所以秩序才那么容易建立起来,就算是乱世也是有一定秩序的。

桃花仙子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官府只是把他们抓走了,暂时应该无xìng命之忧……或许官府只是想拿他们作为人质,只想逮捕张大人而已。”

“不应该这么快的。”张宁脸上保持着难过的表情,转头示意几个细作随从回避。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一定是吴庸的案子被侦破了,有了真凭实据皇帝才会如此气愤,急着派人下来对付张家的人。他们是怎么侦破的?山林里掩埋的尸骨被附近的柴户或者山民发xiàn

了报官?这样的话,在常德府搜查我下落的锦衣卫,就可以从尸体上找到线索证明吴庸尸首的身份,一旦急奏到京师,皇帝和胡滢都会推断是我干的……”

房间里的气氛不太好,张宁和桃花仙子的脸sè都比较沉重,表情影响人的情绪、不只一个人的情绪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氛围。唯有那个辟邪教的头目chūn梅,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连伪装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这么一说,这案子惊动了朝廷,各地多半要贴画像通缉你。此时再北上京师,就更加危险了。”

张宁顿时生出一些害pà

的情绪来,不过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证明自己还没疯。人在害pà

的时候会怎样?本能地会退缩防御,甚至想逃避。

不过他很容易意识到,自己到如今的田地还有退路么?他设计了一个局,想掌握“势”的发展,到头来证明事情很难被凡人完全cāo|控,设计局的人自己也要陷进去……其实起初在南京遇到麻烦时,那个想害张宁的周讷已证实过这个道理了。

“我还得去,都出来了干嘛要改变主意?”张宁道,感觉仿佛是在和自己赌气。不过他又想,回到山区躲起来又能做什么,练兵么?时机还没到,建文党高层和辟邪教还有一番博弈,在此之前,什么也干不成。

桃花仙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张宁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帏帽前的纱巾在进屋后揭开了的,那张白皙带着妖媚感觉的脸、面纹的修饰,有别于明代主流的正经人。但是他能嗅到桃花仙子还拥有真情实感。他点点头:“好,我正缺信得过的人手。跟我过来的那两个男的随从是辟邪教的人,既然教主选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继xù

一道;但你带过来的那几个细作,跟去京师就太冒险了,一会儿打发他们返回辟邪教候着,我们的行程也不要向他们透露。”

桃花仙子想了想又道:“我吩咐他们,回去之后除了禀报教主,不要把南京发生的事说出去,免得被小妹知dào

了……张大人应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sù

她吧?”

张宁点头:“就这么办,我反而一时没想到,到底是女人心思细。”

桃花仙子露出一丝笑容:“我什么时候看起来不像女子了?”

他们商量之后就吩咐了其他人,然后做了一番准bèi

,买了一些衣服和两辆马车。两个教徒,一个肤白的年轻后生,张宁让他穿了身丝绸戴上透气的东坡巾,就像一个有功名的富家公子;另外一个小胡子中年人,扮作奴仆和马夫。张宁自己也穿了一身灰布短衣绑腿,戴顶斗笠扮作奴仆赶车。而桃花仙子和chūn梅则换上襦裙以纱遮面,身份是那个“公子”的妻妾。

路引是早就伪造好了的,张宁当过官,熟悉各种印信和公文规范,私刻印信伪造路引简直轻而易举;就算是现代,伪造的证件也不是肉眼能分辨真伪的,别说明代这类玩意。伪造印信是杀头大罪?张宁现在还怕多担一项罪名,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路线稍有改动,不再去南京,而是从安庆府附近折道走陆路直接去京师。事先商量好了,老徐他们会在京师城内等候张宁;必须得先去京师才能设法和老徐会合,否则天下之大,确实很难碰面。如果不去的话,老徐干等很长时间后,或许会回辟邪教去,多半是这样,他们也没地方可去,除非像以前那样继xù

跑江湖卖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他犯的那点事实在没能在大范围内激起波浪,更不是重点;现在京师的重点是汉王谋反。

现在城里流言四起,但官府及军队依然毫无动静。朱瞻基确实是一个很稳的人。当初他从南京赶回来还未登基,就传言汉王可能起兵,大臣们建议京师戒严,他拒绝了;如今同样没有大张旗鼓。

张宁等人在城东黄华坊找了家酒楼安顿下来,又在楼上点了桌酒菜。当年永乐帝修好紫禁城之后,强行从各地迁了很多富户到北直隶来,如今京师内外也迅速繁华;京师稍大的酒楼,多半都是吃喝玩乐一条龙,除了桌席,可以住、可以享shòu

吹拉弹唱,还能找jì|女。除非是官员一般人狎jì本来就是合法的,大可以明目张胆。

城中没见张贴着他的通缉文书,似乎没那回事、至少人们并不关心,张宁因此也微微松了口气。

酒楼上喧嚣热闹有点吵,朝中大事并不影响人们吃喝玩乐。实jì

上就算汉王真打进běi

jīng了,普通人也没啥好慌的,汉王同样是朱家皇室,谁当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家土地上屠城抢|劫吧?除非是蒙古人打进关了,人们恐怕才会忧心忡忡。

桃花仙子出门办事去了,因为同行的男女五人中,除了张宁只有桃花仙子才认识老徐祖孙。张宁坐了个临街的位置,侧头就能观察到下边街面上的状况,他们等着酒菜陆续摆上桌子。

邻桌正在议论时事,他们以为酒楼上很吵别人听不见,实jì

上张宁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有啥事也别去山东,各处关口已被汉王派兵把守了,很快就要出事。”

“很快?不已经出事了么。汉王凭啥封了路?放话朝里有jiān臣,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夏公,派兵把守路口为了防止jiān臣逃跑……这倒奇怪了,大臣们在京师,汉王封了山东的几个路口有啥用?”

张宁听罢心道:朱高煦是想复制历史,当年永乐帝起兵谋反,打的旗号就是清君侧;如今朱高熙依葫芦画瓢,模仿的痕迹也太重了。

虽然有时候历史会惊人地相似,但张宁也不觉得朱高煦这步棋高明,现在还用这种手段,连市井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dào

他要干什么。不过也没别的好办法,朱高煦的侄儿宣德皇帝是名正言顺登基了,起兵不找个借口在大义上也说不过去,这个时代忠君是好人的第一标准。

就在这时,张宁发xiàn

了下面几个熟悉的身影。桃花仙子、老徐、徐文君,都是熟人,另外还有一个,居然是罗幺娘。他吃了一惊,差点没立kè

从板凳上站起来。

对面的chūn梅见他脸sè有异,忙转头看楼下,说道:“多了一个?”

张宁想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一会儿你们结账,人来了带他们进客房见我。”

他回到房间里等着,过了一会chūn梅就把一行四人带进来了。罗幺娘站在门口,脸sè有点白,上下打量着张宁。张宁的皮肤上用一种草汁涂抹过,肤sè黝黑,而且连续几天才洗得掉;饶是如此,罗幺娘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毕竟五官和举止不好乔装打扮。

罗幺娘倒是没什么变化,眉毛修过又细又长,脸上略施粉黛,身材凹凸有致。她怔在那里,张宁便作礼说了句别来无恙,然后走过去把门关了,请她坐。)一问才知原来她是张大人未过门的娘子,她认识你身边的老徐和文君,几天前偶然在菜市撞见,就暗中跟着,没见到张大人就等了几天,今天才现身。”

被摸到了藏身之处,老徐居然毫无察觉,这罗幺娘果然还是有几分能耐。

罗幺娘愣愣地纠正道:“家父已否认婚约,现在我和张平安毫无关系。”

“这个我能理解。”张宁点点头。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悔婚,有了第二次好像也习惯了。

罗幺娘一脸难过道:“你为什么要杀害吴庸二人,怎会与乱党勾结?”

虽然关系成了这样,但罗幺娘应该不会出卖自己的,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是杨士奇的养女,当初张宁也不会和她有什么婚约。张宁便道:“在湖广做巡按御史后我才知dào

,我是建文帝的三皇子,这是没法改变的。恰好吴庸又知dào

了这事儿,急着要向朝廷密告,情急之下我才将他们杀了灭口。”

老徐和文君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目光也仿佛变得多了几分敬畏,张宁的身世以前确实没告sù

过他们。chūn梅倒是早有猜测,因为张宁在辟邪教总坛的待遇,一个男子能住在教主的厢房里,肯定和教主关系非同小可。

罗幺娘本来比较呆滞的表情也露出了惊讶:“真的?”

张宁道:“我为何要骗你?”

她沉吟道:“我本来想找你,就是想质问你为什么要抛下我那样做,如今……”

“有些事儿无法改变,我怎么做也避免不了如今的结果,迟早的问题。”张宁道,“你打算怎样?要不跟我走,我的父母尚在,咱们回去就成亲。”

罗幺娘有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过得一会儿才慢慢地摇头,眼睛已经湿润了。

她和以前的王家小姐完全不同,张宁是理解她的……杨士奇是有极高身份权位的人,罗幺娘作为他的养女,其实拥有太多的东西,她有十仈jiǔ岁了还没出嫁,绝不是相貌身世欠佳找不到,可以说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她挑选,对她这样的条件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就算张宁更卑微点,可能她也不会嫌弃的。

可是张宁一个将被通缉的乱党,天下之大连容身之地都没有,要让罗幺娘这样的千金小姐跟他浪迹天涯朝不保夕?确实有点强人所难。皇子有个屁用,除非是当今皇帝他爹的皇子,就算不做皇帝还能有个王府领着丰厚俸禄逍遥快活。咱们不能要求女人们是圣人,女人其实很现实……

“我一点都不怪你。”张宁的眼神非常真诚,他心里也是这么个感受。他笑了笑,“你本来看上的就是一个有才华前程的年轻官僚,而不是一个东躲xī

zàng的前朝乱党。”

罗幺娘的泪水终于滑了下来,张宁也相信她此时的伤心是出于真心,而不是惺惺作态。

她哽咽道:“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亲了,只想陪着我爹。”

“过段时间就好了。”张宁故作轻松道,根本不提以前的有点像海誓山盟的东西,以前说过的,说是在朝里混不下去就要带她跑,她还觉得很感动。

现在这般情况,张宁也没有愤世嫉俗有啥情伤之类的想法,只是觉得很正常。他活了两辈子都从来没信过啥海誓山盟,这种玩意就当是发|情的时候说着玩的话,和甜言蜜语差不多的东西,听着舒服不必当真。

罗幺娘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泪:“张平安,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造反。张宁这么想,但没必要见人就说,他说道:“我只有在父皇那边找地方容身,你放心,胡部堂呕心沥血十几年又清查僧道又布眼线于天下,都没能把父皇查出来,我在那边还是很安稳的。”

“那你到京师在作甚?”罗幺娘问。

张宁道:“听说汉王要起兵,过来看看稀奇。”

“算了,你本来就不必告sù

我实话。”罗幺娘有些失落道。

张宁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确实是看看稀奇,不过得了父皇的首肯。你在官场上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罗幺娘道:“汉王已聚兵数万,到处联络官员武将,肯定是要谋反。前阵子他派人联络英国公张辅,但英国公把信使给交到朝廷了;英国公无论在京营还是边将心里都有极高威望,又是能征善战的将才,幸好他没被说动,否则非常严重。不过其它文官武将有没有被说动的就不好断定。家父的意思,由于汉王一开始气势很盛,咄咄逼人,朝中文武多半抱着见机行事的想法。

……皇上派宦官侯泰去乐安送信,侯泰回来后一问三不知,不敢得罪汉王。皇上只好问随行的锦衣卫才知dào

乐安现在的境况。宫里的宦官尚且如此,大臣官僚们更是缄口不言,作壁上观。”

张宁道:“在此之前我在做官,对汉王的事也有所耳闻,总觉得他不是皇上的对手,一目了然,怎么朝中同僚的见识大多数比我还差?”

罗幺娘的表情无意间露出一丝轻蔑:“吃着皇粮的人,你以为几个有真本事的?那汉王追随永乐皇帝打过仗,并屡立奇功,能征善战天下闻名,当此之时又聚众数万,京师当官的谁不怕?”

张宁沉吟片刻,又打听:“汉王身边应该没什么人才吧?我感觉他已经错了好几次了。”

“听到家父和于大人的商议,大概rì夜与汉王密谋造反的人都没什么才能,只有他们新封的兵部尚书朱恒,虽名气不大,但在南京时家父就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汉王重用这样一个身份不高的人,还是有识人眼光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想方设法

张宁从罗幺娘那里打听到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有朝廷平叛的主将信息,这些东西在大街上道听途说是完全不可能听到的。皇帝一开始想派薛禄去平叛,薛禄害pà

,朝臣也有争议。后来讨论御驾亲征、或者派军界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张辅。

接着张宁一行人就离开了京师,罗幺娘看起来有些伤感,不过表现不算太夸张。

这样挺好,不然要怎样?要张宁提出来说“为了你好”,你是朝廷大臣的女儿,生活一片光明,我不能拖累你?这样做显然不是张宁的风格。

翻开简陋的地图,京师到山东乐安并不远,永乐帝在世时言“朝发夕擒”虽然有点夸张,大军一天是到不了的,但对于快马小队来说,一天时间能到并非虚言。当初永乐帝就觉得朱高煦会是王朝的一个隐患,但因为是亲儿子又念及“靖难”之役时朱高煦的劳苦功高,不忍杀害,所以早早就为继承大统的儿孙做好了准bèi

埋下了伏笔:把汉王封到乐安。乐安就在京师跟前,明军最有战斗力的京营在京师,只要汉王有什么异动,即可发兵短时间内解决,避免内战扩大。这就是所谓“朝发夕擒”,显然朱高煦很早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算计了。

马车上,张宁问老徐:“我们已经得到了很多消息,当此之时如果你是汉王,要怎么做才好?”

老徐无言以对,这场已经开始复杂化的争斗对他来说已经脱离了认知,毕竟老徐只是做过中层武官。可见谋士、谋略家有着不可取代地位的原因。

张宁自认算不上谋略家,但是他觉得这事儿还是很好判断的。他便说道:“如果我是汉王,就抓住两个字‘拖’‘远’。虽然宣德帝名正言顺,但他年轻刚刚登基,威望反不如他的叔父汉王。所以京师到地方才会有那么多隔岸观火等结果的人,这时候只要宣德帝不能一鼓作气灭掉汉王,拖得时间越久,就越对汉王有利。第二,要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驻扎有jīng锐的京师,离开山东南下暂且避战,京营远道奔袭就很难短rì凑效。地方守备在胜负未定之时,估计很少有人愿意拼死阻拦汉王的去向;就算有,也可以绕开,地方军队决计不愿意主动追击的。”

老徐道:“东家见识极远……不知汉王有没有这般见识?”

这下张宁一语顿塞。在他记忆的历史知识里,明朝藩王谋反掀起最大浪子的当属朱棣,其次应该是后来的宁王,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个宁王。不过宁王也没折腾多久,心学派的一个夫子王明阳还没等朝廷兵马过来,自己东拼西凑搞了一股人马就把宁王给灭了。除了这两位,历史上其它藩王折腾的时间更短,包括眼前这位汉王。

张宁稍微推演了一下,觉得如果汉王离开山东,南下去攻占长江以南,胜败暂不说,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被灭掉的。问题是历史上没有这么一出戏。

他想罢有些无奈地答道:“恐怕他不会那么做。”

这时赶车的中年教徒隔着帘子在前面说道:“济南城外有咱们的一个据点,我做教内信使的时候去过,认识那里的人。济南离乐安很近,咱们要不去那里落脚?”

两个教徒都姓江,中年人叫江有德、年轻后生叫江海,应该是亲戚。刚认识那会儿张宁不太分得清二人的姓名,所以叫中年人老江,叫后生小江。这俩人在教内有点身份,一般教徒也不可能跑那么远去山东送信。

张宁听他一说,当即便赞同道:“那敢情好。现在济南府可能戒严了,不好进去,乐安也比较危险;而咱们的据点能不被查获,多半都藏得很深。”

江有德回头说道:“经得起查,那宅子名义上是京师一个大户的产业,地契、户籍什么都有。”

一行两架马车临近济南府时,就不能走驿道了,要道上如同传言那样设有关卡。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山东平原上道路四通八达,不走大路就行,只要分辨好方向不要迷路;无论是济南府的官兵还是汉王的叛军,都没办法抽调出那么多人马来封锁所有的道路。

费了些周折,总算还是到了目的地。

宽大的院子,白墙青瓦的结实房屋,周围有池塘树木,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宅院。院子里人很少,有一个老头自称是主人的家奴管家,而主人是住在京师的有身份的人。江有德和他相认之后,又出示了信物,便在此地安顿下来。房屋却是多,足够接待张宁一行七个人。

“管家”老头和张宁攀谈,但张宁没什么兴趣,示意江有德来应付。张宁只说要纸墨笔案,于是管家打开了上房一旁的书房。

张宁一进书房就吩咐文君磨墨,接着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的腹稿已经酝酿多rì,这时候无须多想,下笔就来。不过写着写着发xiàn

一些遣词造句不太得体,便一边写一边修改。

这时老徐从厨房烧了一壶水拿进书房,对侍候笔墨的文君说道:“你去问问哪里有茶叶,给东家沏盏茶喝……这庄子上的礼数真是不敢恭维。”

张宁把笔搁在砚台上,回头说道:“他们人少,我就看见两三个人,那老头和老江他们在客厅里啰嗦,剩下的两个估计正忙着为咱们准bèi

午饭。小节就不要计较了,茶也不用,找个杯子倒些开水凉着,一会再喝。”

老徐听罢应了一声。

几个女子都在书房里,不知dào

接下来该做什么。这陌生的地方让大家都有点茫然。

张宁丢下一篇修改了多处的潦草文章,又在纸上随意写写画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过得一会儿他再次搁下笔,抬头看着窗子。

这处庄子非常安静,如同富家在郊区的“别墅”,并没有修建在人口聚居的村庄里。能听到稀稀疏疏的鸟鸣,仿佛还能闻到庄稼地里的气息,自然清香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粪臭。

张宁舒一口气,心道:在和外界开始联系之前,这里应该没有人打搅的,也是比较安全。其实很多麻烦都是自己去招惹才会有。

他转头看着刚倒了开水放在桌子上的老徐,又回顾三个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忍不住开口道:“汉王为什么不南下进攻南京?”

老徐没开口,不料那chūn梅倒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想造反当皇帝么?只要打下京师就成了,干嘛要大老远从山东跑去南京,嫌麻烦吧?”

“有道理。”张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chūn梅呵呵笑道:“我随口说的,猜对了?”

张宁道:“我寻思汉王就是这么想的。他干的事看起来就是一个急,急不可耐。带着这么一个心情,自然是想直接进攻京师见效快……可是这条路显然不太明智。”

chūn梅倒是轻松,依然带着笑容:“我觉得,倒不如让张大人和汉王换换身份得了,你去做汉王,说不定就能夺下皇位。”

张宁随口道:“我倒不是想夸口,如果我处在汉王的位置,夺帝位不一定能成,但朱瞻基想玩|死我,肯定没那么容易……可惜没有如果,我不是汉王,拥有的东西比他差远了。”

他顿了顿正sè道:“我们到山东来,要做的事是什么?”

几个人都转头看着他,这正是大家关心的问题。现在这边风声很紧,看着要打仗的模样,冒险跑过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张宁道:“只要做成一件事,想方设法让汉王带兵南下去打南京。汉王稳住不被很快消灭,对咱们太重yào

了。只要他还在,朝廷就不可能抽调出主要力量到西南边陲对付咱们那些人,咱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否则事情如登天难矣。”

chūn梅道:“我们又不是汉王,连认都不认识他,能管得着他要作什么?”

“确实有点不好办,不过得想办法。现在不想方设法迎难而上,将来就得面对更大的难题。”张宁沉吟片刻,说道,“唯今之计,只有从汉王的兵部尚书朱恒身上下手……杨士奇的眼光,我是很相信的,既然杨士奇都说朱恒很有见识和才能,我也估计这个人不是目光短浅之辈。而且汉王能礼贤下士对他,直接提拔到兵部尚书的重yào

位置,说明朱恒在汉王面前说话是有分量的人。”

“张大人认识朱恒?或是了解此人贪财……好sè?您不会在我们三个人中间挑一个女人去使美人计吧?”chūn梅笑了起来。这个女人,给张宁的感觉在这个时代很前卫,常常表现出漫不经心无所谓的嬉皮笑脸。

张宁摇头道:“贿赂或美人计哪能容易凑效?就假设那朱恒贪财好sè,他把东西收了,为什么一定要对美人言听计从、而且是事关军机决策?朱恒能被大人物看上平步青云,他又不是傻的。”

他说罢转过身去,拿了一张白纸,提笔照着那张潦草的文章开始抄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中渗透下来,地上斑驳一片,水池中的无根之萍在小小的一片水域中无力地飘荡,池边的柳树枝条赖洋洋地垂着没有一丝力qì

。离别之时张宁想起古人的“折柳相赠”,但最终还是没有干这种太矫情的事。

一行人送老徐来到路口,老徐说道:“东家留步,就送到这里,我办完了事就回来。”

“老徐……”张宁叫住他,想说这次的差事非常凶险,却没有说出口。老徐回头看着他,等着话,他只好说道:“多保重,万一不顺利就不必强求完成,先自保再说。我会照顾好文君。”

老徐抱拳鞠躬为礼,随即翻身上马,在马腹上轻轻一踢就走了,大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张宁站在原地目送,微微叹了一口气,但见一旁的徐文君仍旧不舍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就在这时庄子管家一拍大腿道:“哎呀,忘记了我还藏了一坛好酒,正该拿出来送行的。”

张宁道:“留着吧,等人回来了一块儿喝。”

他又转身看了一番众人,说道:“今天多歇会,明天早上起各位要出门去布哨,最少方圆五里地内要有眼线,有什么异常以好提早知dào

。”

……

乐安城的城门白天并不关闭,但守备已加强,进出查得很严。像老徐这种骑马cāo|着外地口音的人,立kè

就被军士拦下来。军士刚审问,他就痛快说道:“小民自南京来,给兵部尚书朱老爷送信。”

军士将信将疑,但听得对方报得是有来头的人,也不敢轻易造次,遂吆喝同伴看着,进门报信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一个皮甲的武官,身上的铁皮和刀具撞得“叮当”乱响,径直走了过来盯着老徐打量了片刻:“南京来的?””

武官道:“我瞧你对咱们这儿也不熟,来人,给他牵马带路,送到朱大人府上去。”

老徐听罢说道:“实在有劳军爷。”

武官张嘴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他这么干其实挺省事,如果老徐真是朱老爷家的人,叫人送过去倒是办了件人情事;如果是信口开河的细作,送到朱恒那里等于送官了,直接就会被拿下。

于是前面一个军士牵着马带路,后面一个跟着,老徐走中间,轻松就进了城。城中的气氛不太对劲,来往的披坚执锐的将士多,百姓行人反而少。

走了一阵,三人来到一处朱门府邸前面,牵马的军士指了指让老徐到前面:“兵部尚书朱大人的官邸,就这儿。”后面那军士便走上石阶和门口的奴仆攀谈了几句。两个奴仆便走了下来,对老徐说道:“马放下就成,咱们的人帮你照料,你跟咱们进来说话。”

老徐转身对两个军士再次道谢,这才不慌不忙地和奴仆一起往门里走。老徐说道:“一个同乡交代的事,说是朱老爷家带上来的家书,要亲手交到朱老爷手上。受人之托不敢疏忽,还请二位通报一声让我见见朱老爷,这是我的名帖。”

一个奴仆接了,说道:“咱们家主人事儿多,不一定得空,我把名帖拿上去问问,你先等着。”

老徐便被带到了进院门不远的一间倒罩房里,门口俩人守着,不过他们还算客气,上了茶水招待。

等了一阵,见一个长脸大胡子的中年人四平八稳地迈着官步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个老头。徐光绉一看猜测此人极可能就是朱恒,当大官的人气势都不一样。不料见到所谓的兵部尚书挺容易的,估摸着朱恒应该很牵挂家里头。

徐光绉忙起身作揖:“小民参见朱老爷。”

“免了免了。”大胡子中年人点点头,“你是送信来的,南京来的家书?”

徐光绉从怀里摸出一份信封双手奉上:“请朱老爷过目。”

旁边的老头接了,朱恒转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抖了抖袖子一边伸手拿信封,一边说道:“下去领赏吧……”他一看信封上的字马上又说了一句“慢着”,门口的俩后生立kè

走了进来,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

大约因为朱恒出身不算差、家里的人也读书识字,不太可能叫旁人代写家书,所以朱恒只看信封就起了疑心。

他微微抬头瞅了徐光绉一眼,目光犀利,这一眼要是看普通老百姓恐怕挺有威慑力。他不再说话,不动声sè地将信封拆开,把信纸抽了出来,垂目阅读。

就在这时老徐开口道:“大人恕罪,草民并非有意欺蒙,因在城门就被拿住,只得出此下策。”

朱恒神情依旧读着纸张上的字,良久不语,应该很感兴趣,否则也不必看那么久。过了好一阵,他才把纸轻轻放下,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老徐,那眼光看得人浑身发毛,他终于开口道:“这字不是你写的。”

“大人英明。”老徐有些生硬地答道。他的话不多,做说客实在不算好。

旁边的老头递眼sè请示朱恒,朱恒抬起手制止,问道:“你替谁送信?”老徐答道:“我家主人。”

站着老奴仆听罢脸sè一变,喝道:“姓谁名谁?”

老徐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反而呵呵一笑:“汉王不是还缺一张檄文么?我家主人言汉王跟前只有朱大人可谋事,便叫我送张檄文过来,好讨几个赏钱。”

朱恒对老奴仆道:“不得造次。”回头又好言对老徐说道:“蒙他看得起老夫,只是言过了,汉王左右文臣良将都不在少。檄文写得很有分量,不过胆量却是太大了点。”

老徐道:“主人言,汉王起兵已天下皆知,朝廷大军也克rì即到,当此胜败存亡之际,这样的檄文也不算失体。况且我家主人敢写这篇檄文,是敌是友一目了然;他不便出面,朱大人又何必强求?”

朱恒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不错不错,这要是朝廷的细作写了这篇文章,回去不得被五马分尸?细作也写不出这等文章来。来人,把客人带下去好生安顿款待。”

老徐走了之后,朱恒也离开倒罩房客厅,径直回书房吩咐幕僚数人进府。

幕友们看罢檄文,无不拍案称奇,“这檄文传视天下,字字如刀,得把京师的宣德帝给气死!”“大人在汉王面前又立一功,恭喜贺喜。”

张宁这份檄文写了什么内容?除去一些大道理和征讨口号,主要内容其实只有一个:论述宣德帝的老子、汉王的大哥朱高炽死得奇怪。

文中写朱高炽在洪熙元年五月底驾崩,五月底南京就出现了皇帝仙登的流言(没有字面证据查证,忽悠不明|真相的人足够了);不过宣德朱瞻基六月初三就抵达了北直隶地界是有据可查的,更蹊跷的是户部尚书夏原吉“未卜先知”带兵在卢沟桥早早就迎接到了朱瞻基。

疑点来了,南北两京相距两千多里,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南京、朱瞻基又从南京到达běi

jīng,往来四千余里,几天时间就完成了。这样的速度不像是猝发事件,早有准bèi

更加合理。夏原吉又是怎么知dào

朱瞻基几天后就能到卢沟桥的?

朱瞻基抵达京师后,大臣进言流言汹汹不可轻视,朱瞻基自信答“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况祖宗有成命,孰敢萌邪心”,表明胸有成竹早有预谋;另外一点,新政权一直没有提及先帝是怎么驾崩的,天下人只知dào

是暴毙而亡。

结论就是先帝朱高炽之死十分蹊跷,是几个“心怀叵测”的大臣设计的一场yīn谋。

文中的论述内容将罪魁祸首直指宣德帝朱瞻基,结论却推到“几个心怀叵测的官员”身上。这样写没有什么不妥,正切合汉王谋反的行为:实jì

上是想推翻皇帝,口头上是对付jiān臣。

在汉王的言论里,jiān臣之首就是夏原吉。可是以前他们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证明夏原吉是jiān臣,更没有清君侧的理由,一切就像横不讲理苍白无力;现在张宁这篇檄文好了,至少说词是目标明确、条理清楚,“字字似刀”并非言过其实。

大明以忠孝为秩序的基石、道德的准绳,当权大臣(或是当今皇帝)竟敢谋害君父、杀害先帝,实在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作为永乐大帝的亲儿子先帝的亲兄弟,理应站出来主持正义还天下一个公道!

其实严谨来讲,张宁的文章里除了那些没法用真凭实据查证的论据,其它的实打实的东西都不能完全证明朱高炽是被谋杀的结论,只能说明存zài

蹊跷之处。但对于檄文来说,它已经够了。

比起之前汉王那帮草包谋士宣扬的苍白无力的“清君侧”理由,这份檄文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就像两军对垒开干之前的对骂,你像个娘们似的软软骂两句了事,完全不能展现自家的正义和气势,必须得来几句带劲的。

难怪朱恒的幕僚们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当文官又不能冲锋陷阵,关键时刻没词儿怎么行?

……张宁派老徐来之前心里没底,就是因为他写的檄文太带劲了,怕过了头让老徐陷入危险之中;可是不下猛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又根本引不起朱恒的重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座围城

等到从京师回来的细作回到乐安禀报了情况,京营四处从百姓家征用马匹以弥补军中不足、有大规模出征迹象后,朱恒才把张宁的檄文呈送给汉王。此时京师和乐安双方水火不容,这份略显过激的檄文已是万无一失。果然汉王大加赞赏,当众夸赞了朱恒忠心,并下令将檄文传视全城,命令众军做好准bèi



此时老徐被“好生款待”在朱恒府上,脱不了身。朱恒回府之后问他,不愿意说出幕后写文章的人是谁也就罢了,却不知那人如此做法用心何在?如果想在汉王面前得到赏识,朱恒承诺可以帮忙引荐,为汉王举荐一个人才。

老徐一问三不知,言辞谨慎。

朱恒便打算放他回去传话,并写了一封信,信中表露赞赏张宁的才华,想请他到乐安见上一面,并保证以礼相待云云。

有了朱恒的授意,老徐便安全离开了乐安城,他确认没有被人尾随后回到了张宁所在的庄子。

张宁和桃花仙子、辟邪教的chūn梅还有老徐等人到书房密议,他一边细看朱恒的书信,一边询问老徐:“有没有发xiàn

汉王的战略……就是他们在大方向上要怎么办,南下还是直取京师?”

老徐摇头道:“我见到朱恒之后,一直都被人看着,在他同意我回来报信之前,连半步都无法离开,什么都没打听到。不过回来|经过城中时,我察觉兵马调动更加频繁,可能京师要出兵平叛了。”

张宁将手里的信递给身边的人,自己在书案前来回踱步,沉吟道:“凭我的那篇文章,对朝廷和官场的了解程度,以及行文规矩,朱恒肯定能猜到我是当过官的人。我要不要冒险进城去见他?”

桃花仙子忙劝道:“江湖险恶,此时的乐安城比江湖还要险恶,大人一进城池,到时候朝廷兵马把城围了,如何出得来?”

张宁说道:“如果官兵进了山东,汉王还没有什么行动,大势已去,我们还何必等围城之时?”

桃花仙子道:“见了朱恒,如果我们不说出真实身份,并让朱恒信任,他恐怕也不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如果表明身份,到时候他情急之下会不会抓了我们在朱瞻基面前抵罪?”

“他一个参与汉王谋反的核心策划人员,拿我抵什么罪,十个张平安都抵不了朱恒的谋逆大罪。”张宁道。

老徐也跟着劝说起来。张宁沉默不语,忽见窗户纸上贴着一只蝴蝶,半死不活的在那里扑闪着翅膀,他一时来了兴趣看着那只蝴蝶发怔。

众人见状暂时住了口,不解地看着他和窗户上的小动物。

过得一会,张宁才回头看了几个人一眼,指着蝴蝶道:“有一种说法,一只蝴蝶在这里扇动翅膀,可能引起东海的一场大风暴……说远了,你们或许认为这是奇谈怪论。不过我觉得去见朱恒值得冒险一试,说不定正因为我稍稍影响了朱恒,然后朱恒又影响了汉王的决断,最后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汉王一旦土崩瓦解……”

他顿了顿,用仿佛平静的口气说道:“妇人就不去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大伙知dào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再劝也是无益。这时文君说道:“我也去……爷爷和东家都在乐安,我留下还有什么意思?”

张宁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可以和桃花仙子她们一起过活。”

做出决定的时间很短,张宁拿出了最大的勇气,冒险有时候也可以称为勇敢吧?不过勇敢的人并非无所畏惧,至少张宁不是,他下令明天一早出发,晚上却害pà

得失眠了。一座围城,在他眼里何尝不是九死一生之地?脑海中计算着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以及如何应对的方法。但计划也许只是为了自我安慰罢了。

他想:也许人都在冒险,不同的只是危险的长短。短的危险,就比如现在要去一座围城,恐惧来得更加激烈;可是避开危险,躲在一个角落里何尝不是一种慢xìng自杀?

没有生存空间没有立锥之地,他会真切感觉到慢慢坠落、腐朽。不垂死挣扎一下,重生的这辈子将比前世还要惨。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很快就会沦为失败者。也许可以毫无安全感地苟活着,也许会被一些人yīn谋害死,在不合法的世界里有罪的人更容易摆脱规则的制裁。

第二天一早,张宁从行李中翻出了一件干净的青sè交领袍子,里面换上了洁白的里衬。虽然是汉服,但这样的打扮他比较适应,有点像前世穿的西装,至少颜sè和感觉上可以类比。昨晚没睡好,不过一番准bèi

之后jīng神还是不错,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比较好的状态。

女人们的依依不舍和迷离眼神,在这陌生的庄园里笼罩着离愁别绪,这一刻张宁反而好受起来,前人今人无端创造出的诗歌文学的情感,为很多本来无甚意义的事赋予了意义。

一行四骑沿着两边都是庄稼的小路走上大路,骑马去乐安城并不远。北方平原上的道路比较宽阔平坦,不过都是土路,气候相对比较干燥,马蹄之下灰尘很大。一路上四个人默默无语,老徐和姓江的二人都没有一句怨言。

不到半rì工夫,平地上的一座城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农田尽头,护城河的水泛着粼光,城楼在平地上更显高大。在自然宁静的环境中呆了几天的张宁此时好像已经嗅到了人口稠密的味道。城是广袤大地上的一个个中心,人们聚居在此,人类就仿佛变得更加强dà

了,因为任何大灾难都有很多人一起分担。

更靠近一些之后,便能看到墙垛上武装的士兵,城门口成排的守备,果然乐安城的表象就充满了战争的气氛,哪怕城外的田野照样宁静。老徐大声道:“朱大人派人送我走之前,给了一张手令,咱们从南门进,说不定守门的军士还认得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何苦来哉

张宁和老徐很快得到了朱恒的接见,因为他们是朱恒亲笔致书邀请来的。而另外两个随从被当作跟班没被允许进客厅。朱恒倒也不托大,见张宁作揖而拜,他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颇热情地说道:“先生登门造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能得到朱大人一见,荣幸之至。”张宁温和地客套道,但他心里想说的是:身份差距,你又不可能屈尊出城来见,只好我来了。不过心里话没说出来,口头上还是遵守规矩客气点好,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反正世人已经习惯了言不由衷的客套。

朱恒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张宁。刚才他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实在不是完全因为礼节,张宁的外表确实让他立kè

高看了一眼。明朝人其实很十分注重仪表,甚至认为由表及内给面相气度赋予了玄虚的内容。

张宁长得是身材颀长,仪表端正。乍一看就不像是yín邪之辈,他的皮肤因为抹了草汁显得黑了点,但仍旧给人很干净自律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皮肤平整面目身材匀称的关系。他的额头饱满,剑眉和较深的眼窝看起来透着英气而又内敛含蓄,明净的目光、较为挺拔的鼻梁,面部略瘦而对称,虽不太符合明人面阔方正的正气面相,却也给了朱恒很好的第一印象。

朱恒又用不经意地眼神扫过张宁的里衬领子,丝绸的料子,肯定是有功名的人。因为丝绸虽然在里面,领子却显而易见。他的青sè外袍上沾着很明显的尘土,风尘仆仆的样子,这种颜sè确实很容易粘灰,不过看得出来那件衣服熨得很平整……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细节。

“先生贵姓?”朱恒道。

这时一个丫鬟端茶上来了,每人面前放了一杯。张宁很礼貌地看着她,目光里轻松地表露了一丝谢意,丫鬟的脸竟然微微一红。其实古人讲究目不斜视,哪怕是别人家的女奴,偏偏他的目光不带一点触及非礼勿视的感觉,自然而然。

张宁随即看向朱恒旁边的老头子,朱恒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那个老头子就躬身出去了。

“朱大人以诚相待,在下敢有欺瞒?”张宁镇定地说道,“在下免贵姓张,张宁,表字平安。原为湖广巡按御史,与朝中杨少保本也有来往,不过前阵子被人参奏,现在已是戴罪之身……这官印我倒没上交,请朱大人鉴别一二。您要是把我拿了送到京师,或许还能在朝廷里讨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哈哈……”朱恒把最后一句当做玩笑,爽朗地笑了一声,等着老徐把官印送到跟前,便接了观摩。过得一会儿他抬头笑道,“功与过还得看在什么地方,平安以为何如?”

张宁陪笑着点点头。汉王这边其实就有很多罪犯,被从监狱里释fàng

出来编入行伍,成了军人。

朱恒道:“老夫听说过杨少保有个女婿,后来又否了婚约,此人就是平安先生吧?”

果然八卦不是妇人特有,官场一样八卦很多,这种事连山东乐安侍奉汉王的人都知dào

了。张宁道:“汗颜之至,正是区区在下。”

“可惜可惜。”朱恒颇有些惋惜的样子。他要是知dào

张宁是建文帝的第三子,又差点败露乱党的身份,估计也不会这么感叹了。他又说罢可惜,又垂目想了一会儿……张宁猜测,估计在略微思考张宁会不会是假装获罪的细作,毕竟能得到杨士奇的青睐前途无量,怎会获罪?

当然不会是细作了,不然谁敢写皇帝yīn谋弑父?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恒沉吟片刻,问道:“我倒是道听途说过平安的一点传言,却不知你如何获罪,朝臣如何参奏?”

张宁有些迟疑,还是开口坦然道:“参奏我与乱党勾结,并拿到了证据。”

朱恒点点头,是个比较知趣的人,揣摩了张宁的口气,并不追问和什么乱党勾结。其实张宁拿出官印据实表露身份,已经够得上坦诚相待了。

朱恒道:“这阵子我找个机会,把你荐到汉王跟前,英雄方有用武之地矣。”

“大人好意,在心不胜感激。”张宁顿了顿,正sè道,“只是在下实无心汉王封的官位……汉王之祸就在眼前,此时我在王爷那里讨了官,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多增一条同谋造反的大罪,何苦来哉?”

朱恒神sè骤变,很快沉住气道:“此话怎讲?”

张宁道:“朝廷平叛大军克rì便到,当此之时汉王无非两种战略:先取济南再逼běi

jīng;长驱南下攻占南京,以图划江而治从长计议。”

朱恒不置可否。

张宁继xù

说道:“但我进城时观察城中景象,毫无出征的迹象。机会已经不多了,汉王的兵马却停滞不前毫无作为。龙在池中如何掀起巨浪?乐安这弹丸之地如何对抗京营jīng锐举国之力?在下绝非故作惊言哗众取宠,更非标榜世人皆醉我独醒,事实就摆在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诸公为何视而不见?”

朱恒没有生气,却言辞谨慎地说:“大事涉及纷繁,王爷自有大略,非微臣所能了然。”

张宁笑了笑:“难道朱大人还担心我是来刺探军情的?不久前宦官侯泰不是带着锦衣卫来刺探过了么,朝廷还用得上我一个被通缉的罪官?”

“平安先生身在江湖,知dào

的倒不少。”朱恒似笑非笑道。

“官做了几年无甚作为,可托生死的好友倒是交了几个。其实朱大人已经很确定了,在下绝不可能站在朝廷一方,斗胆前来也非图个官位。如若朱大人不嫌,在下愿意在大人身边略尽薄才……”张宁道。

朱恒沉默了一会儿,摸着浓胡须想着什么。

张宁道:“杨少保曾有一言,汉王左右无贤才,只朱恒可堪使用。等过阵子万一事有不济非人力能为,朱大人可随我出城,我家主公求贤若渴,朱大人之才还有用武之地也。”

“你家主公?”朱恒不解地问。

张宁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并不直接回答朱恒的问题。

朱恒一时难以猜到,难道是赵王(朱高燧),或是其它二十几个藩王中的某位?可是如果汉王都倒了,其它人的实力不及汉王,更难与朝廷抗衡吧……不过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某位藩王又有野心和胆量敢窝藏反臣,倒也是一条没办法的出路;而张宁冒险进乐安来求贤也足显了那位“主公”的诚意。

张宁看着朱恒一脸沉思的样子,心里也在帮他琢磨:这个张平安的身份比较可信,屁股站队更是十分确定(因为檄文),他冒死前来的动机是什么?那位“主公”的差遣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不然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既和汉王没多大关系又不图官……所以存zài

那个主公是比较可信的。

朱恒其实是个聪明人,虽然侍奉汉王,可作为凡人怎能不替自己丝毫作想?汉王的事眼看失败的可能很大,到时候作为“兵部尚书”这么重yào

人物的朱恒,不被满门抄斩才怪。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也没地儿逃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另外的主公不弃,倒是一条很好的退路。

“朱大人。”张宁轻轻提醒他,“我并不想离间您和王爷,您若是下定了决心以死报汉王知遇之恩,我并不劝说。可是朱大人在南京的家眷何辜?届时为报今rì之情,您只需亲笔修书一封以为信物,我愿意帮您送走家眷保个平安,举手之劳而已。”

朱恒情绪稳定,没有断然拒绝。张宁心下因此微微松了一口气:姓朱的大人在想退路,我也得预留退路不是……他顾及家人,到时候总得想办法把老子送出城去。

“王爷的方略大概是先取济南,后图京师……”朱恒用极低的声音道,“但济南城高墙后,也不是易攻之地;加上闻悉朝廷大兵将至,王府便难以下攻城的命令。”

张宁长呼一口气,说道:“王爷应尽快集结jīng锐之部,不顾一切自山东长驱南下,这是唯一可行的方略。朱大人心里恐怕是明白的。”

朱恒道:“老夫早就看到这步,可是平安先生有所不知,汉王部下情况复杂。很多官吏武将是乐安籍的人,要他们抛弃田地产业家眷留给朝廷兵马,只身追随汉王南下,他们是打死都不愿意。”

“坐以待毙果真是世人的惰xìng使然?”张宁感叹道,“不走在这里大家都得玩完,还拉上更多的人陪葬,何苦来哉?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办法解决,汉王威信足够,只要他下定决心要办成此事亦非难事,毕竟还有很大一部分不是乐安籍,更有大量士卒本来就是罪犯不怕一身剐,朱大人……”

张宁估摸着朱恒犹豫不决,是不想当出头鸟得罪那些人。自保简直也是人的本能。

果然朱恒又道:“汉王心急,也不太愿意南下,故方略几经修改,左右不定以至蹉跎。”

张宁心道:汉王搞|毛,就这水准还急着造反,急着找死吧?汉王的将才是响当当的、有不少战例证明,可眼下在战略层面简直形同儿戏……完全可以断定,就算他逃过这一劫,最后还是要败在侄儿手下,不过就能拖很长时间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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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常常好像一盘棋,走到某一步根本不需yào

过多徘徊掂量,因为你只能这么走;就比如一盘象棋残局,车逼到帅跟前,只有动帅回避没得选择,要是犟着非不这么走,还能怎么着直接输了事,生死胜负来得更快。

朱恒权衡之后也面对了同样的一步棋,毫无办法。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内战形势看得很明白,留在乐安只有死路一条,弹丸之地,毫无战略纵深,大量短期训liàn

起来的士卒比战斗力不及京营老兵,武器不如人,自己捣鼓的火器又没神机营打得远,根本没有折腾的余地,古代孙膑复活来指挥这场战役都没辙。

办法只有跑路。汉王的优势非常明显,能征善战威名十足,避开强有力的拳头,活动的地方就大了。

以上是朱恒面对的大方面。往小处考lǜ

,他和汉王实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退路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另一位“主公”是谁都不知dào

,和他派来的张宁交情又浅,怎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接纳张宁,只是考lǜ

到这个人没有危害自己的地方,又能提供退路和一个希望,聊胜于无。

所以朱恒绝不愿意看到汉王败北被擒,如果到了那一步底下的人也要跟着陪葬,特别是连重臣杨士奇都注意到了的朱恒,居兵部尚书之高位……当前就是比武力,兵部尚书的重yào

不言而喻。

……朱恒的坚定主张很快就“见效”了,转眼之间就有好几个有分量的人联名揭发兵部尚书朱恒与朝廷细作私通,就藏在府上。

揭发的人劝说汉王下令搜查朱恒府邸,以免jiān细跑了。

幸好汉王在小事上不是昏庸的人,他明白下令强行搜查一个大员的家、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一种侮|辱,真发生了这种事,朱恒以后哪里还有威信约束下属?汉王便招来朱恒,让他解释。

朱恒道:“汉王明鉴,最近老臣确是接待了城外来的人,只不过是臣的一个旧友,请来帮zhù

汉王出谋划策的。”

王府殿中的一个官员质问道:“偷偷摸摸地在背地里,谁知有何勾当?”

朱恒道:“不久前那一份檄文,便是出自此人之手,亲笔文章。敢问jiān细怎会写这等文章?”

汉王一挥手爽快地说道:“那便容易了。本王当然相信朱尚书不会与jiān细私通,不过你把人叫来对照字迹,也好服众。”

痛恨朱恒的人又称朱恒会放走jiān细,汉王却笑道:“朱恒不会放走人,恐怕你们才希望他放跑,如此一来他就有口莫辩、坐实了嫌疑。”

朱恒忙道:“王爷英明,非小人谗言所能左右。”

他当即告退,立kè

往家里赶。回府亲自去找张宁,简单礼数后就开门见山地说:“平安先生随我去王府一趟……有人诬告我和jiān细私通,王爷命我带人过去对质。”

老徐江有德一听立kè

站到了张宁身边,神情紧张起来。张宁忙示意左右,淡然道:“无妨,檄文原稿既然汉王过目了,很容易澄清事实。就算小人有能耐临时毁掉证据,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须我们再找证据了。”

朱恒的目光注视着张宁的表现,微微点头:“正是如此。请平安先生随我来,你我同车去王府。”

二人在奴仆的前后簇拥下走到马车仪仗跟前,朱恒拉住张宁的手一起上车……这个动作称之为携手同往,张宁险些没抽手回来。娘|的,一个满嘴胡子的大男人拉着你的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胃里好像有点酸水在涌动。古人真是基情四shè,还大大方方的。

不过理智来看,面对危机朱恒对盟友的姿态又近了几分,不算坏事。张宁轻轻提道:“若是汉王没有深究,请大人不必多言我的底细。”朱恒点头答yīng

:“不过老夫不能说谎,平安先生是官场中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殿中有人认得你,我欺瞒王爷就难逃责罚了。”

事到如今张宁也没有强求,只是心里考lǜ

到被抓的张家人,并没确切消息被处死了……可是一旦朝里知dào

他张宁骂皇帝弑父,朱瞻基气极之下,张家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汉王王府十分显眼,小小乐安城最大的建筑群,最高大的房屋,只有汉王有资格住。朱恒带着张宁进了侍卫环立的宫门,走了一阵上正殿,只见殿上文武分两边站着,上面一个黄袍大汉高高在上,气势是做足了的。

但这点阵仗吓不住张宁,不提两世阅历,就算在明朝,他也是进过皇宫大殿的人,世面还是见过一些。

人在屋檐下装笔不当饭吃,面对的是大明朝地位非凡的亲王,张宁毫无压力地行了叩拜之礼,大声道:“草民叩见王爷。”

朱高煦显然是个痛快人,废话不多说,直接说道:“来人,上文房四宝。把檄文拿出来,让他当场抄一段。”

张宁抱拳道:“何须麻烦,草民默写下来便可。”

“哈!”高高在上的朱高煦乐了一下,“列位瞧瞧,肚子里有货才敢这么说。”

殿上诸臣面面相觑,只得沉住气看戏。那戏说的书上描写的文人,动不动就过目不忘,现实中的文人自己才清楚,这种人只是听说没见过。张宁也不是那号人,只不过当时写那篇文章时极为重视,完工后自己读了十几遍检查疏漏才放心……以从前的张宁敢狂言必中解元的资质,读十几遍的文章、又是自己写的,基本是倒背如流了。

或许是张宁一时没注意收敛,刚才的一席话显得有些张扬了,宦官拿了纸笔墨,居然没有书案……汉王也没明说抬书案。张宁见状心道:干!只能趴着写,和写状纸大声喊冤的状况有啥区别?

“趴着写也走不了样。”他嘀咕了一声。大殿上哄堂大笑,汉王也乐了:“有意思,有点意思。”

行云流水的字体赏心悦目,张宁忍不住再次暗叹,这身皮囊十年寒窗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幸好写字这种手感应该是小脑控zhì

,现在的张宁才得以拥有如此技能,字写得好在此时算得上一门极有用的手艺了。

写罢,汉王命令宦官将两张纸传视众臣,一部分细看之后据实说是出自一人之手,一部分缄口不语。谁也没否认,当着王爷的面敢睁眼说瞎话,那朱高煦还当什么王。

朱恒的表情明显轻松了一把,能完全做到任何时候都呆板一个表情……所谓泰山崩于前面不改sè的人毕竟不多。他向张宁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汉王道:“本王早就说了,朱尚书不会私通jiān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啊?”众臣无言以答。汉王又俯视殿中,说道:“朱尚书的旧友,什么来历什么功名?”

张宁壮起胆子左顾言他,拜道:“王爷恕罪,草民不图官位金银,只为救友而来。斗胆问一言,朝廷大兵克rì兵临城下,王爷何以拒敌?”

一人喝道:“军机大事,你一个草民打听作甚?”

汉王抬起手制止道:“他不是朱尚书的人吗?本王便答你一句,带兵前来的人是薛禄,此人不足为惧,本王一天之内就让他兵败滚回去领死!”

“哈哈……”张宁忽然仰头大笑。

他自知太狂妄了很危险,不过如此一来汉王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好奇心会加强汉王对他的言论的重视度。心理战术虽在冒险……可不冒险自己还跑到乐安来干甚?

果然汉王没有发作,他好奇地问道:“你笑啥?”

张宁作揖道:“遥想当年汉王文韬武略,纵横捭阖。白沟河之战,王爷率jīng骑数千救太宗于险地,直前决战,阵斩瞿能父子,大丈夫不挡之勇也!灵璧之战,若非王爷败何福,胜败未可知晓……”

朱高煦一听时而陶醉,时而愤慨。也许,他在怀念战功的时候,又想到了后来的处境和委屈……任何人都会委屈吧,只是有的人能忍,朱高煦这种xìng子忍不下来。

不过张宁历数他的辉煌实乃明智之举,不能老是自夸,在汉王面前草民算老几?

张宁见马屁拍得差不多了,话锋一转,说道:“王爷一世英明,为何今rì被一些只顾自家三分地不顾大局的庸碌之辈迷惑?”他一拂袍袖,大声道,“薛禄不是王爷的对手,世人皆知,皇上怎能不知?试想一番,那宫里太监侯泰也被汉王威仪所震慑,蛇鼠两端,京中文武隔岸观火情形有不可收拾之势,皇上怎会只派一个薛禄前来?作为朝廷一方,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不顾劳师动众以绝对优势兵力迅速平定事态,稳固天下,别无二策!草民斗胆断言,最可能发生的是皇上会调京师三大营主力御驾亲征,中策派英国公坐镇大兵压境……若是草民没有言中,汉王即可砍了草民的脑袋祭旗。”

殿中安静下来,真的太安静了。

张宁缓下口气,平静地问道:“京师三大营,大明最jīng锐的部队,曾追随太宗南征北战血里火里杀出来的,令数百年来压制中原的蒙古骑兵闻风丧胆。试问汉王殿下,您纵有文韬武略、万夫不当之勇,在这乐安城弹丸之地,兵少将寡,何去何从?”

第一百八十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2)

)张宁真的是从心底鄙视这帮人,在大明朝,能站在亲王的大殿上的,起码也算得上jīng英阶层吧,却能目光短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或许任何时代都不缺一心只顾自己利益的人,这种人,连自己的利益|集团都完全不顾,你还指望他们心里有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利益?几千年来,泱泱华夏从来都不弱小,就是这样的人太多了,自己把自己玩死;别家面对一块肉多又散的肥肉,不抢的话实乃天理不容。

张宁说了一通话,情绪也渐渐平和下来,向前走了几步,连正眼都不看那些文武一眼,仰视王座上曾经的英雄,拜道:“如果王爷认为我是您的敌人,只需yào

下令,我欣然自裁谢罪。”

沉思的朱高煦立kè

投来了有神的目光,从他的目光里,张宁察觉到他被自己的一句话打动了。

其实张宁很欣赏朱高煦的xìng子,很痛快很傲气的一个人,虽然对他的战略眼光不敢苟同。这样的一个人,雄心十足,天生想傲视宇内,又是一个军人,他需yào

的是臣子对他的绝对服从,需yào

忠诚。

张宁的一句话很简单,却能直抵他的心底。朱高煦的手指微微一动,盯着张宁的眼睛,张宁没有回避有些不顾礼仪地注视着他,但神情却表露出了真诚。)与其坐以待毙死在一个yīn暗的角落死在一个卑鄙无名之辈手里,不如被一个亲王直接咔嚓了痛快。

汉王的嘴皮子动了动,指着他问:“你叫啥名字来着?”

朱恒忙道:“回王爷的话,微臣的好友叫张宁,表字平安。”

张宁看了他一眼,拱手道:“禀汉王殿下,草民与朱大人乃刎颈之交,他对汉王殿下忠心耿耿,您便放心草民了。草民zì

yóu散漫惯了,又不懂礼数,怕是当不了官。还不如哪天汉王高兴了召之即来,惹您生气了挥之即去眼不见心不烦,岂不妙哉?”

“哈哈……”朱高煦大笑了一声,说道,“散了罢。”说罢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众臣立马跪呼:“王爷文成武德,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宁跟着朱恒一起从王府内出来,朱恒一开始还很淡定,刚一进马车就一把重重地拍在张宁的肩膀,红着脸乐道:“痛快!平安贤弟三寸不烂之舌,胜似百万强兵,我看苏秦张仪之辈不过是浪得虚名。”

“朱兄不怪我就谢天谢地了。”张宁笑道。反正他叫贤弟了,称兄道弟也不掉肉。

朱恒道:“此话怎讲?”

张宁的口气已恢复了温和友善,与大殿上慷慨陈词时判若两人,他微笑道:“我又不是汉王跟前的官,只要汉王不杀我,我没啥顾忌。倒是朱兄和那些人同殿为官,这么一出还是多留心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呐。”他又小声道,“这边要是容不下朱兄这样的贤才,我家主公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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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打)”

张宁笑了笑,心道:娘|的,幸好你没说xìng急。

朱恒又道:“老夫怕他们个鸟,文官说不过我,武官打得过敢打我么?嘿嘿,你我虽手无缚鸡之力,腹中书万卷正义自然来,文官的骨头比那帮只能唬住孙子的莽汉硬多了。”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么?”张宁玩笑道。

这时候的朱恒心情好,一张脸依然笑烂了,伸手用指头指着张宁,摇摇头了事。

回到府中,张宁刚回客房想和老徐闲聊几句,立kè

就来了几个奴婢,说这里的客房不适合平安先生这样的贵客住,让他搬到第二进的厢房里去。

张宁对老徐说道:“咱们好像成了朱部堂家里的上宾了,其实哪里不是住人……好意咱们不好回绝,恭敬不如从命罢。”

及至旁晚,朱恒又亲自作陪吃了顿酒席,另有幕僚数人陪酒。张宁应付了一番就回房歇着了,心下琢磨着汉王究竟要几时发兵。别白费口舌搞了一通,虽然以礼相待了却仍不行动,那……

他翻了一下身,心道汉王应该是被说动了的,他明白了其中玄虚,总不能拿自家xìng命开玩笑吧?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轻轻一响被推开了,张宁刚回屋没闩门的。他听到动静jǐng觉地翻过身来,只见一个小娘端着盆走进来,这才松了口气……确实生在异乡,陌生的环境让人很没安全感,不过jǐng觉一些倒没什么坏处。

“奴婢服侍平安先生泡泡脚,热水泡一下睡得香。”那小娘细声细气地低着头说。

张宁坐了起来,等到她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搁地板上,就脱了鞋袜放进去。不料小娘子竟然跪在地上,伸出手来给他洗脚。张宁一时间还不怎么习惯,他在家也是有人服侍的,可这么被服侍还是第一遭。万恶的旧社会……虽然现代只要肯花钱也能享shòu

如此待遇。

忽然他觉得这娘们好像有点眼熟,便说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娘怯生生地抬头,眼睛依然垂着向下。张宁摸了摸额头,恍然道:“昨rì在客厅里,就是你送茶进来的。”

“平安先生好记xìng。”小娘轻轻说道,“老爷就是瞅您看了我一眼,说您中意,就让我来服侍先生。”张宁笑了一声,心道:朱恒这老小子果真天生当官的料,实在是心细如妇,不简单。作为当官的人,或许这不是什么缺点,光图节|cāo了不注意同僚关系,还没实现抱负就被整下去了或者根本掌不了权,什么都干不了全部白搭。

张宁以为她只是服侍,洗了脚完事,不料她忙完之后,竟然要脱衣服。这让张宁微微吃了一惊:“这怎么使得?”

小娘红着脸道:“您是不是看不上奴婢?”

只见她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张宁情急之下强笑道:“那倒不是……我家好几个美人我都没空侍候,干嘛见了你一面就惹来情债?”

“奴……奴婢卑贱之身,只不过是侍寝,哪敢讨要甚么情债……”小娘轻咬着嘴唇道。

张宁向后缩了一下,说道:“这是在朱部堂家,就算是个丫鬟你也是他的人,我怎好意思?这事罢了,朱部堂的好意心领便是……再说我是定然舍不得让自家的姑娘服侍客人的,今晚我玩了朱部堂的丫头,某天他以好友的身份来作客,你说我怎么办,礼尚往来实在不符合我的风格,装作不懂他倒要说我小气。”

小娘也不好意思再多言了,只道:“那奴婢服侍先生睡下之后,就躺在旁边的小床,晚上好照顾先生。”

“那……好吧。”张宁好言道,“我家妹子都比你大。”

小娘听得高兴,掩嘴笑道:“奴婢要是能做先生的妹子,怕是睡着也要笑醒。”

不认识的小娘,又在这大事关头,张宁自然没心思管她的死活,一时兴起认作妹子更是没事找事干……天下的小姑娘多的是,某非都要认作妹子?真有那大慈大悲之心,还不如怀上一颗同情大众为国为民的善心,别发动内战了,拧上脑袋送给朱瞻基,对当世百姓是最好的做法。

却忽然想起小妹的大伯、伯娘全家被连累在牢狱中随时可能被砍头,神sè不禁黯然,便不想再废话了。他脱了外袍随手一扔,躺床上道:“我要睡了,明rì还有要紧的事。”

过得一会儿听见窸窸窣窣很细微的声音在背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小娘正捧着他的外袍捂在鼻前闻。小娘被突如其来的回头吓了一条,脸变得绯红,急忙丢下衣服转身就跑到一旁的小床上去了。十二三岁就chūn心萌动?这会儿的姑娘还真是早熟。张宁倒没有嘲笑的心思,反而觉得甚是可爱有趣,也没在意就睡了。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几更天了,张宁忽然惊醒,听得房门轻响,他脱口问道:“谁?”

老徐的声音道:“东家,是我!有点不对劲,你开门让咱们进来。”

张宁忙起身小心打开门,老徐和江家二人轻轻闪身而入。老徐悄悄说道:“找不到兵器,昨rì进府就被搜了身,朱家的人不让携带兵器。”

张宁一听知dào

出了状况,便道:“拿板凳。”

话音刚落,忽然听得一人用撕破嗓子般的声音大喊道:“有……刺……客!”瞬间之后,外头就响起了一声惨叫,接着是脚步声,一时气氛就紧张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3)

外面很快嘈杂起来,叮叮当当砰砰的打斗声和喊叫声闹成一片。张宁摸到了一条凳子,赶紧递给了老徐,反正老徐的身手比自己强太多了。他没顾得上多想,直觉呆在房间里可能要安全一点,出去目标明显。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木头房门被一脚直接踹翻了,门口一亮,一个提灯的人影出现,说时迟那时快,老徐挥起凳子就扫了过去,“啪”地一声,那人痛得哇哇惨叫,摔在地上乱滚。江有德眼疾手快俯身就拾起了一把刀来,回头说道:“军用兵器。”

张宁道:“这里守不住了,出去。”

四个人跳将出去,果见数名蒙面刺客自走廊上向这边冲来,院子里随即跑来两个拿长棍的家丁,看样子能挡上片刻。又有一个衣衫不整的丫鬟从边上的房屋中惊慌跑出来,正碰上蒙面刺客,手起刀落,鲜血飞溅,把白sè的墙壁染得血红一片。

张宁等人刚出来,随后他房里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娘也跟着跑了出来,她猛地看到一具尸体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竟然腿一软吓得蹲了下去。

“东家,快走。”老徐催促道。

张宁刚迈出半步,一咬牙转身奔回,拦腰抱起那小娘就走。只觉得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在臂弯里正簌簌发抖。往外的门厅那边全是人,几个人自然不愿意冲人堆里混战拼命,没得选择只有往里走。

呼!耳边忽然一阵劲风,张宁感觉自己的头发好像都被刮得飘起几缕,转头一看,一枝箭矢洞穿了屋檐下的一盏灯笼,插在墙壁上箭尾的羽毛还在颤动。那被洞穿的灯笼左右摇晃,轰地一下燃了起来,周围的光线暂时又亮了几分。

第三进院子入口的门紧闭着,年轻后生江海二话不说,喝了一声,如一头豹子一般冲了过去,侧身一脚“哐”地巨响,大门应声而开。张宁抱着怀里的丫鬟跑步奔了进去,其他人也随后跟来。他自问没有江海那猛劲一脚踹开结实的木门,不过胜在年轻有体力,抱着个仈jiǔ十斤的人仍然健步如飞。

刚进院子,就听见了妇人的尖叫,乱作一团。张宁知dào

,这种内宅除了主人是没有男丁住的,男丁都在前院,大户人家的宅邸后面或侧面可能有布防,但不在内宅里面。果然进来没见着一个男的,走了一阵,才见朱恒从一间放着许多书架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这老小子一介文官,到书房拿剑有屁用。不过张宁挺佩服他的定力,居然先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张宁自己就只穿白sè亵衣,另带赤脚。

“好像有刺客。”张宁见朱恒那么有定力,说话也就故作淡定了,“缴了一把刀,军用的。”

朱恒冷笑道:“这帮人狗急跳墙了,竟然无法无天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张宁道:“咱们先保命吧。”

“跟我来,去后门看看。”朱恒说罢,看了一眼张宁怀里的小娘们,“平安还抱着这没用的累赘作甚,丢了等事儿过去我送你十个。”

小娘一听使劲搂住张宁的脖子,他几乎能感觉到这个小娘心口的跳动。活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这要在现代不得当宝疼着?当然这不是在现代,他只是在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夜她闻着自己的衣服的羞涩,被发xiàn

后的惊慌,如同一只受惊了的小白兔。

“快走吧。”张宁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朱大人何不把剑给我的随从,恐怕更有用一些。”

朱恒听罢递了过来,老徐将板凳向江海一丢,随手接了剑,护在朱恒的身后。

一行数人穿过第三进院子,进了一道月圆洞门,只见夜sè之下光线虽然黯淡,却在依稀灯火之中,可以辨别出是一处后花园。水波假山亭子隐约可见。

他们沿着石路走过去,突然朱恒停下了脚步,沉声道:“后门开着,此路不安全了。”

张宁愕然,心道难道要拼命?身边几个人,对付明显是军人,关键是装备完善有弓箭远程,到时候一被围住,一通乱箭覆盖,任你是江湖大侠武林高手还不得成几只刺猬?娘|的!

这时朱恒转身就走,张宁等人只好跟着。朱恒带着人走到池塘旁边,只见一个带石阶的入口,门口有一道草扎的厚厚门,掀开草门,里面还挂着棉被。

“密道?”张宁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这密道的隐蔽措施也太另类,没有机关也就罢了,扎一团草挂一层棉布是啥意思?

朱恒道:“没密道,这是冰窖。前后都出不去,先在这里躲一阵,只要挺到王爷派兵来弹压,就没事了,又不是要躲一世。”

“朱大人言之有理。这入口狭窄,也不怕他们人多。”张宁道。

沿着石阶摸索着走下去,里面黑成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情急之下也没带灯,啥也看不见。顿时一股寒气逼来,张宁一不留神浑身一个哆嗦。他连衣服都没穿,就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里衬,在这个温度下和没穿一样。冰窖里有冰块没融化,温度至少低于零度……这、这和大冬天裸|奔有啥区别?

正在这时,老徐小声说道:“东家好像没穿袍服,老朽身上穿了两件……”

张宁道:“省省吧,你先顾着自己,我年轻火大……怀里不是还有个小娘么?”

朱恒这老小子居然笑了一声,沉声道:“原来贤弟是这般打算。”江有德的声音道:“我和侄子抱一块儿,老徐你……”

张宁听罢不知该不该笑才好……原来人都快到挂了的处境,还是可以那么欢乐的。

果然怀里的小娘子搂得更紧了,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鼻尖下面的热气喷在皮肤上,痒|丝丝的。过得一会儿,张宁的大手触觉到了她冰凉的小手,她握住了张宁,轻轻牵引着他的手到伸进衣服,张宁很快摸到了温|软的一片肌肤。他很快察觉这是她的胸脯,rǔ|房真是小,不过已经软软的有点发育了。张宁也没“反抗”,手就捂在一个小小的nǎi|子上,其实男人的手一般都是热的很暖和。他的手心感觉到了一颗很有质感的rǔ|尖,忍不住竟然吞了一口口水,而且意识到自己居然硬|了,有时候身体实在不受意识控zhì



冰凉的空气让时间都仿佛冻结了。

第八十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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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打)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身作单衣在零下不知多少度的黑冷窟窿里,滋味别提多难受。老徐小声说道:“刚进来之时,入口处有两床棉被……”朱恒听罢恍然道:“这冰窖里的冰存了一夏,棉被是拿来隔热的。”原来棉被不仅可以保温,还能保冷。老徐听罢便说道:“我去取棉被下来。”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老徐摸索着上去了。不一会儿,他就把棉被拿了下来,几个人冷得浑身发颤,哪里还管得了许多,都靠过来挤一块儿裹住,仍然冻得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上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堆放的草扎门被掀开了,一缕火光顿时在上头亮起。本来黑乎乎的冰窖里连一丝光线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出现的亮光虽然微弱,张宁的眼睛却一时未能适应,被刺激得眼神都有些花。

来者何人?“刺客”寻遍了府邸,终于找到这个冰窖了么?

冰冷的空气几乎冻结,冷得人几乎都无法思考。此时此刻的张宁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连恐惧都没能适时正确地表现出来。黑暗的地方一束光,他似曾相识,几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而在模糊的记忆里,自己正向那一束光奔跑,无法停止……有时候人生真的很荒诞,你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张宁进乐安之前计划了很多可能遇到的危险和意wài

,可是就没想到会遇上这档事,得躲在一个黑乎乎的冰窖里。

“叮”一个金属撞击的声音把张宁从发怔中惊醒。不知是老徐还是谁,拿起了兵器。

上面有人喊道:“朱部堂在下面么?”

没人回答。于是狭窄的入口出现了一个打火把的人,老徐喊道:“什么人!”

上面一听有人回答,那火把就停下来,过得一会一个声音喊道:“朱部堂,我是侯得禄啊,听出来了吗?”

朱恒这才开口说道:“汉王的人,别误伤了。”张宁不禁说道:“朱大人能确定?”朱恒道:“上面说话的人是老夫的好友侯得禄,这个人不可能与那些人搅一块儿。”

张宁这才松了一口气,老徐喊道:“咱们上来了,你们先退回去。”

一众人这才簌簌发抖地摸上了入口,只见外面到处火把和灯笼,满园子都是人。张宁回头看老徐等人,只见他们的眉毛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细细的冰花,花白花白的好像都老了一般。

朱恒和几个当官的寒暄起来,一边说话一边骂。这时一个穿黄袍的大汉在前呼后拥中从走廊里过来,来人正是汉王。张宁和朱恒等见状都上前叩拜行礼。

几个宦官从朱家抬了一把软木椅子过来,汉王就在园子里坐了,一众全副武装的士卒将周围站得几乎水泄不通,文武官员纷纷侍立左右。见礼罢,汉王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只见他身上还穿着白sè的脏亵衣,边上站着个小娘。朱高熙便转头示意,一个官儿径直把袍服脱了下来,走过来递给张宁。不料张宁将袍服顺手裹到了旁边的小娘身上。

朱高煦没问正事,却指着那个小娘开口道:“她是何人?”

张宁拱手答道:“回殿下,是朱部堂家里的一个丫鬟。”

朱高煦愣了片刻,转头颇有些揶揄地看了朱恒一眼……估计他在想,这朱部堂是拿自己的女人招待好友。朱高煦便不再过问这等细节了,忽然喝了一声:“李明、孙奇焕!”

>”

朱高煦道:“来人,把他们拉到门外,砍了!”

俩武将吓得扑通扑倒在地上,大喊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几个披甲军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来,一把抓住他们强行拖行。

一个红袍文官走了出来,说道:“微臣有一言,大军为出先斩大将,不祥也,请王爷念他们初犯饶其xìng命。”

朱高煦冷笑道:“让他去陪李、孙二将,砍了。”

“王爷……”文官脸sè顿时煞白。

再也没人站出来说话了。等朱高煦从椅子上站起来,才有个武将小心问道:“抓获的犯案军士,如何处置。”朱高煦微微迟疑片刻,说道:“罪无可恕,斩。”

“是,王爷。”那武将恭敬地应了一声。

朱高煦带着兵马出大门,朱恒张宁等人忙跟在后面送出门去,只见门口的街上跪伏着三具无头尸首,血沿着石缝渗透。长街上说不出的恐怖气氛。

等待脚步声马蹄声渐渐远去了,朱恒才把大门关上。回头见府邸上狼藉一片,血腥笼罩,府上的男女奴仆已被屠戮殆尽。不过朱恒并没有痛惜伤心之sè,只看了一眼张宁道:“平安先生有何想法?”

张宁沉吟片刻,认为他不是问遭此一难的想法,便说:“刚才汉王所为之事中、有两件很重yào

:一,杀了替罪将的说情的官员,证明他已经下定决心南下了,不容许臣下再扰乱大略。二,直接杀了当事的军士,汉王不愿意再深究此事了……很显然,参与密谋策划刺杀朱部堂的人,绝对不止两个武将。”

朱恒踱了两步,点点头:“平安先生言之有理。”

张宁不动声sè道:“第一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第二件,朱部堂以后的处境愈发堪忧,与人的怨是结下了。”

朱恒强笑了一声:“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张宁陪笑道:“也许有一天,你我还会见面。”

一行人说了一阵话,就往院子里走。跨过路上的尸体,他们小心走着,但是张宁的赤脚还是感觉趾缝里湿|滑发粘,踩到血了。

刚走到二进院子的门口,只见一个身影从角落里低着头走了出来。大伙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小娘,身上还裹着一件又长又大的青sè官袍。

张宁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朱恒见状笑了笑,摇摇头先行跨进门去了,其它人也默默跟上去。

小娘本来低着头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这时却大胆地抬起头来,她的脸带着稚气弄得有点花了,她张了张嘴问道:“先生……为甚要对我那么好?”

刚经lì

一场惊险,张宁此时有点疲惫,又猛一下轻松下来。他伸出手指来,慢慢伸过去见小娘子没有躲闪,便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摸着。

他知dào

小娘话里的意思,作为一个小奴婢在朱门大户里是毫无人权的,或许在男主人高兴的时候能得到一些调笑玩|弄或宠爱,但是一旦遇到大事就像今晚这样,就会被当成一件不重yào

的东西或是累赘一样抛弃……她其实很可怜,这个世上除了父母没有真zhèng

关心她在意她,可是却被父母卖到这里来了。这种可怜在张宁眼里却又掺杂了些许可爱。白肤还算白净,五官也不丑,虽然年龄小,却因此有天然的纯真白嫩感觉。张宁想起她的问题,为甚对她挺好?

大约是短短相识之后的时间里,他对她产生了两次微微心动,夹杂在童贞和情|yù中的心动。张宁想说,世事真是无趣,可为了活着又不得不干各种各样无趣的事,不过品味女人的情|yù虽然肤浅却不在无趣之列,东方的传说里有人可以为了女人调|戏诸侯,西方的传说里可以为一个可爱的女人发动一场战争……因为历史太严肃又太无聊了,所以开始荒诞。

但是张宁对自己的想法什么也没说,他可以断定这个浅薄的可爱女孩子,根本就听不懂。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温和地反问道:“你叫什么?”

小娘道:“我进朱府之前,本来姓陈。可是他们不准我再用自己的姓氏了,因为进府的时候是夏天,池塘里正要开荷花,老爷就叫我小荷。”

“小荷才露尖尖角……很好的名字。”张宁的目光下移,扫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黑暗中那稚嫩的很有质感的rǔ|尖触觉闪过他的脑海。

小娘子底下头,含羞而紧张地拽住自己的袖子。

“走吧。”张宁道。小娘子颤声道:“平安先生,你带我走罢!”张宁被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吸引,转过身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说道:“我可以打扫、洗衣、做饭,我什么都会做……”

张宁道:“好。”

小娘子没料到他答yīng

得那么爽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宁正sè点点头:“除非万不得已,我一般都不说假话。我家有个妹妹,平时都没个贴心的人陪她,我瞧你心眼挺实……到时候向朱部堂讨来,他不会拒绝的。”

二人遂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张宁在厢房外面和老徐等人会合,不见了朱恒,问了一句。老徐说道:“朱大人寻到了几个幸存的家奴,去了回内宅收拾细软。”

“帮我打水洗个脚,换身衣裳穿鞋。”张宁便道,“乐安呆不了两天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只因一人所为

身披重甲的天子朱瞻基站在běi

jīng德胜门城头,俯视着城楼上下的铁甲雄兵。起了风,城外更远处,一层层黄尘舞起,如同东海的海浪。

墙上架着重达数千斤的重炮,金属的厚重感和巍峨的城楼、如仙之感的檐牙相互呼应。它们巨大而充满力量一如皇帝的浩大仪仗与千军万马;它们一动不动,凝滞了,又让这一切都沉重起来。

“皇爷,城上风大,将息龙体。”宦官小声劝道。

朱瞻基没有搭理,聚jīng会神地看着城外,没有人能真zhèng

揣摩到圣心的深沉。

“报!”一声大喊在城下响起,得到侍立在天子之侧的大臣允许,一员小将手按佩刀跑着上来,在很远的地方单膝跪下,大声道:“薛将军自山东归来,请旨面圣。”

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说道:“传上来。”

随即一个声音大喊道:“皇上口谕,宣,左军都督府都督、太子太保、武阳侯薛禄觐见!”一层层地传下去,声音在风中回响。过了许久,一个人高马大浑身披甲的大将走上城楼,将佩剑递给旁边的宦官,昂首挺胸走过来,沉重地跪倒在朱瞻基的背后,说道:“微臣薛禄扣上皇上,吾皇万岁。”

“汉王为何南下?”朱瞻基的口气叫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薛禄正想禀报,突然听得“唰”地一声,朱瞻基从腰间拔出剑来,众臣纷纷跪倒在地,薛禄更是大惊失sè,伏在地上不知所措。

好在朱瞻基好像并不是要治侯爵的罪,他挥起长剑,指向城楼外面广袤的空间,眼神有些忧心和愤概,不过那目光坚定的傲气却并未减少半分。长剑所向,只见下面锦旗列列,刀枪如林。

一个大臣说道:“皇上文治武功,承上天之德,人心所向。怀不臣之心者,迟早服罪解来。”

朱瞻基端详了一会手里如水般干净明亮的宝剑,深吸一口气放入剑鞘,转身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时才看向薛禄,说道:“武阳侯平身,诸臣平身罢。”

“谢皇上隆恩。”众人纷纷拜道。

薛禄见皇帝投来目光,忙躬身道:“启禀皇上,汉王突然改变方略,挥军南下都因为一人所为:罪臣张宁。”众人听罢面露不可思议之sè,左右微微有点议论。

张宁这个人在一般官僚眼里的印象无非两件事:曾是杨士奇的准女婿;杀害了两个下级官吏,被通缉在逃。朝廷对外的说法自然不会提及一些更深的玄机,经大理寺核实的案情是湖广巡按御史张宁与吴庸等有悉、并将其杀害,据此事实定的罪……当然权力中枢的人包括皇帝朱瞻基杨士奇等人,清楚张宁最大的错误是勾结乱党、背叛君父。

这个时代的政|治极度不透明,内外不一实属正常,一个案件的真相因此重重加密,众说纷纭。

朱瞻基也面露疑惑,问道:“此人有罪在身,如何与汉王有关系,又怎能影响乐安决策?”

“请皇上准许微臣传几个证人上来。”薛禄道。

征得朱瞻基的允许,很快从城楼下押了一批人上城楼。朱瞻基到德胜门来阅兵、并非为了审案,但是一时间这里仿佛就变成了一处公堂,更有大量朝廷大臣在场,比三司法合审的案件规格更高。

薛禄授意下,两个军士把一个老头先弄上前来,那老头穿着长袍,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他一过来就伏在砖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起来。薛禄道:“此人叫朱福,是汉王新封伪兵部尚书朱恒府上的一个家奴,躲在乐安城想要帮他的主人照看田地产业,被微臣给搜出来了。朱福,你把供词重新再说一遍,说得不好|xìng命不保!”

那名叫朱福的老头趴在地上,盯着砖地话也说得不利索:“老……老奴,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天前,府上来了个人,送来一份檄文,檄文大概写得很好,老爷和数名幕宾都大加赞赏,呈送到王爷那里,老爷因此得了嘉奖……”

“檄文原稿是张宁写的?”朱瞻基的眼里顿时露出一丝冷意。

朱福叩首道:“回皇上的话,是。”

那份檄文朱瞻基也看了,内容自是“不堪入目”。旁边的大臣察觉到皇帝的愤nù

,急忙附和道:“这个大逆不道的罪臣,无端造谣妖言惑众,污蔑圣誉无父无君,直该碎尸万段,难抵其罪之万一!”

朱瞻基没有发作,脸sè已是十分不虞。

那奴仆继xù

道:“老爷觉得那大逆不道的张宁有几分才能,就让信使带话有心结交。不想张宁胆量极大,很快就到乐安拜见老爷来了。张宁一来就做说客,晓以利害,称汉王不进取南京将有灭顶之灾,老爷不知怎么就被说动了,因此向汉王进言。王府中不少人对老爷不满,便诬告老爷与朝廷细作私通。接着张宁就被召进了王府对质……”

薛禄听到这里,便回头道:“带罪臣傅良友上前。”

一帮俘虏里的一个文官被押上来,跪到了老奴仆一旁。薛禄又道:“你也将供词当着皇上的面再说一遍,说了半句假话就是欺君大罪,你应知晓?”

这个当官的比刚才的老奴仆要镇定得多,叩拜了几下才开口道:“罪臣不敢欺君。确如方才之言,朱恒被怀疑私通细作,但被怀疑为细作的张宁一到王府,对照檄文原稿的字迹,就很快洗清了嫌弃……因为没有哪个朝廷的细作敢写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

朱瞻基冷着脸一言不发,武阳侯薛禄就代替问话:“张宁此人是身负命案的罪人,在乐安更无亲朋好友关系,属于来历不明之人,汉王如何能信此人说的话?”

傅良友道:“张宁问汉王,朝廷大兵克rì兵临城下,王爷何以拒敌?王爷说,据报平叛大军主帅乃武阳侯,不足为虑……”

薛禄听到这里神情自若,他倒是条汉子,不如人也不强辩。

傅良友继xù

道:“张宁言,事态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当今圣上乃英明之主,绝不可能只派一个武阳侯前来;定会调集三大营主力,御驾亲征或以英国公为帅,一举平定乐安。他还立下军令状,如果没有言中,就请砍头祭旗。王府当场有文武数十人,竟无一人能反驳张宁的说辞。”

朱瞻基道:“汉王部下多有乐安籍,定不愿意抛家弃业远袭南下,他们为何没有站出来说话?”

朱瞻基也是洞明了汉王部下及其本人的心思,之前才自信满满……他虽然每天面对许多人狂表忠心大公无私,但是内心却是明白的,这个世上鲜有真zhèng

大公无私的人,多少都在为自己考lǜ

;皇帝并没有被臣子们的甜言蜜语所迷惑。

基于这样的判断,朱瞻基才制定了占据道德大义制高点、yù擒故纵等待机会、最终重拳出击快速解决问题的既定方略。这一套策略可谓是处心积虑,胜券在握。朱瞻基认为自己的政治谋略和大老粗叔父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每一步都看似略居下风、却每一步都把汉王吃得死死的,一切尽在掌控玩|弄之中。

哪料半道里杀出个陈咬金,那个张宁简直是一无所有要啥没啥,既没有陈咬金的武力,又没有关系人脉,更可笑的还是个通缉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单骑杀入乐安,竟能影响到国家战略层面的大势……这,太难以置信了,朱瞻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如果没有那份让他咬牙切齿的檄文,朱瞻基此时说不定还有点敬佩此人,但一想到张宁竟然污蔑自己弑父!他就恨不得马上逮住此人,让他把所有酷刑都经lì

一遍,最后一刀一刀割千刀而死!

在朱瞻基的用人理念里,两样缺一不可:忠、才。那个张宁从一开始,朱瞻基就看出了有才能,就是因为质疑他的忠诚,所以没有重用。朱瞻基并不后悔自己没有拉拢到这样一个人才,因为此人简直是……无耻!

可是真的无耻吗?不骂皇帝弑父,在乐安的事如何能剑走偏锋达到目的?或许真zhèng

的人才都比较邪门,中规中矩者干不出叫人惊叹的事来。

就在这时傅良友继xù

说:“汉王部下没能当场反驳,只因无言以对。不过很快就有武将李明、孙奇焕二人密谋半夜行刺,杀入朱府,却没能在汉王兵马赶到之前凑效,功亏一篑,二罪将也因此被汉王所杀……”

薛禄躬身道:“另外还抓住了一些目睹事情的证人,皇上可想听听细则?”

“不必了。”朱瞻基挥了挥手,他好像在努力控zhì

自己的情绪,君王不该随意当众发怒。但他终于冷冷问道:“不是抓了张宁家的人么,在何处?”

一个官僚禀报道:“就地看押在南京兵马司牢狱之中,等待司法定罪。”

朱瞻基冷冷道:“派人到南京传旨,将已抓获的罪犯全部凌迟处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正的猛士(1)

本来大军经过皇帝检阅之后就该祭祀祖宗挥师出征,但得知汉王已经南下,京营只好暂时取消了计划。现在去乐安城已经毫无意义,前军薛禄的两万人马得知汉王离开后已经赶到乐安收拾残局,足够了。

事情有变,朝廷自当调整战略部署。平定一个亲王的叛乱绝非小事,朱瞻基每走一步都会看十步远,他不是一个随xìng胡来的人。

这两天杨士奇等重臣都没有回家,一直在内阁吃住,随时等候皇帝召见的御前会议。作为杨士奇的得yì

门生,于谦也陪在内阁,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

后来杨士奇听说于谦的妻子董氏生病在家,就让他回去看看,明天再来。于谦有些不情愿,但碍于恩师的话,只好先回家去了。

于谦从东城回家,只见董氏穿戴整齐前来迎接,她虽面有虚弱之sè,却还说得话走得路,并不是很严重。于谦见状心下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埋怨,便问道:“夫人身体好些了么?”

奴婢们躬身垂立,他们都很尊敬于谦,不仅为人正派,在家里和夫人也是相敬如宾,十分符合世人的评价标准,整个一君子作风。

>李二这个人马虎,也没告sù

过我就擅作主张跑到官府去禀报夫君,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去让你分心,最近朝里的事很重yào

?”

“不打紧,回来看看夫人的病情是应当的。”于谦在椅子上坐下来,“朝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在恩师杨公身边,好歹能做些查漏补缺的事。”

董氏好奇地问:“是不是关于张平安的事?”

“是和他有些关系。”于谦有点诧异道,“夫人从何得知?”

董氏道:“这两天京师里穿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不出门的人也从郎中那里听说了些。记得张平安以前和夫君有过结交,还到咱们家来过。”

于谦叹了一口气:“何止是结交,如果他不出事,和杨公的养女联姻,咱们两家的关系定当不同。可惜、可叹……不过张平安确实有些本事,当初我到南京接应他时就觉得他年纪轻轻非寻常之辈,这不弄出大动静了。本来朝廷料定汉王必反,并且所图者京师方向;不料张平安只身入乐安,凭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得汉王改变方略,南下指向南京。如此一来就麻烦了,汉王本就是一员能征善战的良将,又加上亲王身份和威名在外,南方诸城恐无心作战;因此,原本很快就能解决的藩王之乱,这下得耗些时rì了。”

“那张平安虽在朝廷不受待见,现在投靠了汉王,应该也有一番作为。各为其主,夫君也不必为他感叹。”董氏劝道。

于谦摇头道:“经过这么一番变化,汉王不过是延缓了死期而已,失败同样是迟早的事。张平安投奔他有何前程可言?”

董氏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听到奴仆悄悄议论,把那个张平安都传得入神了,好像一个有勇有谋文武全双的英雄一般。”

于谦笑道:“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他有什么武,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来武阳侯把证人带到德胜门上,当着许多文武将士的面审问,这事儿反倒成全了张平安的名声。说不定以后青史上都会有他的名字,史官不敢美言,但写到汉王叛乱一节肯定会提到有张平安这个名字,他是这件大事的重yào

人物。”

……

而那个将要留名青史的“重yào

人物”正跟在很多权贵人物屁股后面,在汉王中军观战,基本对眼前的一场战役没有发言权。

战场上兵马摆开人山人海,旗帜飞扬、战马奔跑,热闹非凡。只见对面阵营中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周”字,汉王询问部下,原来前来应战的是新封徐州总兵官周遇吉。

“闻所未闻的人物,啥地方来的,胆量不小,敢挡本王?”汉王没好气地说。

朱高煦当下就带武将四员从中军策马而出,四名大将分列左右,举帅旗而往。五人大摇大摆地跑到两军对垒的zhōng

yāng空地,站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儿,只见一小队人马也从对面走出,面对汉王这边策马而来。

两边相隔一箭之地,对面中间一个披甲的人大声道:“本官徐州总兵周遇吉,奉旨率兵捉拿叛臣,叫汉王速速上前就擒,皇上应会念及皇室宗亲身份,饶他一条xìng命!”

朱高煦哈哈大笑:“尔等宵小之辈,老子带兵的时候你还在喝nǎi!螳螂挡车愚蠢之极,只知躲在那边狂言,有胆子上前来和本王过两招?”

“匹夫之勇耳!”对面骂了一声。

朱高煦立kè

取弓箭,对面见状拍马便要走。朱高煦策马追了几步,“嘭”地放开弓弦,可是离得太远没shè中。饶是如此,也吓得对面狼狈而逃,接着一支人马出来相救。朱高煦见大股敌军迎面而来,却不后退,下令一挥帅旗,汉王军中也奔出一支骑兵来。

等到骑兵冲至zhōng

yāng,朱高煦索xìng带着一股人马径直从正面冲锋,部将们都没来得及劝解,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干一回合了。徐州官兵立kè

采取了积极防御的阵营,以长枪步军组成方阵拒敌。

朱高煦拔出剑来,大吼一声带领心腹部将极其亲兵、裹挟一大队骑兵就迎面扑去。众人以为这一会合讨不得好处,哪料骑兵还没冲到阵前,对面步营前方就怯战后退,微微一阵后退却像瘟疫一样传染起来,本来就士气低落满怀惧意的官兵呈现乱象。

“开炮!开炮!”官兵的呐喊已经近得能听清了,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浓烟腾起,人仰马嘶,接着炮声响了一通。朱高煦后面的骑兵落马甚众,却依然猛冲而去。炮声几乎还没停息,就听得叮叮当当兵器撞击,喊杀声惨叫声在硝烟中嘈杂,短兵相接,朱高煦及部将势不可挡,瞬间穿插进阵营。官兵主将刚刚被救回来,见状大急,拍马便走。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真正的猛士(2)

连张宁都没想到,双方主将见面对骂了两句战斗就爆fā

了。过程也是相当快速,不到半rì工夫徐州官兵就兵败如雪崩一发不可收拾。张宁再次见识了一场一边倒的战役,不对称的战斗才会出现如此情况。

当初在凤霞山围剿山匪时的一边倒战斗,因素很简单,张宁部拥有绝对优势的火力,在强dà

的远程武器面前、装备简陋的山匪毫无招架之力。而今rì的战况,汉王军不存zài

装备优势,特别是火器方面,由于他轻兵南下根本没有携带重型火器,只有一些轻型火铳作用并不明显。

这次战役士气或气势起到了决定xìng的作用,张宁就没看出汉王用了啥兵法之类的招数,带着人马就冲,结果凑效了。在这个时代,战争处于冷热兵器之交,主将仍然至关重yào

,正合古代一句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将直接影响了士卒的信心,组织度相对松散的古代军队,士气低落时极易崩溃。

汉王挥军尾随败兵趁势逼近徐州城,只见城门打开,知府率众开城投降。大军进城迅速占领城池各要地,这座位于两京之间极其重yào

的重镇,轻易就落入汉王之手。

徐州,大明东部地区极其重yào

的城池,不仅因为其水陆交通枢纽的位置,更因它是通往凤阳的门户所在。凤阳是啥地方?又称中都,太祖朱元璋的家乡,帝陵所在,是大明王朝的龙脉。幸好汉王也姓朱,太祖就是他的亲爷爷,他不可能对中都干出啥事来,还得好生保护着……要是换了个人进逼中都,那真是太严重了。这个时代的人们非常信诸如天道气数一类玄虚的东西,祖坟都被挖了,就是气数被断,估计国人都要笼罩在亡国的yīn霾之中。

中国很大,徐州这样有名的地方,张宁活在两个时代也从来没进城看过,今rì还是第一遭踏足此地。城池在广袤的江苏平原中心,几乎无险可守的地方。正值汉王大军进城休整,张宁便带着随从数人四处逛逛,朱恒派了几个士卒跟着,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倒也必要。

四处多是硬歇山式的民宅,陈旧的房屋和高大的树木,洋溢着历史古老的痕迹。不过城里的绿化确实很好,有些院子里不仅种着花草树木,还种菜。没有工业化的中部平原,空气也比较清新,只有低空位置笼罩尘土,那是大量的人马进城所致,天空依然蓝蓝的……不过在张宁的印象里,这边平原地区到了现代环境就恶劣了,煤灰和废气把整个城市都蒙上黑灰,天空也灰蒙蒙的污染很重。

张宁等人随xìng乱走一阵,离开主街进了一条铺着石头的街巷,路上没见着一个百姓。估计听说大军进城,都关上门躲起来了。路面很有特sè,是一些不规则的乱石板铺就,岁月把它们磨得很平整光滑。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一阵小孩的哭声,接着一声妇人的尖叫响起。张宁愣了愣,回头说道:“在前面,过去看看。”

一行数人加快脚步,循着哭声向前赶了一阵,果见一幢民宅前面有个几岁大的小孩坐在路上嗷陶大哭,另有几个披坚执锐的军士松散地在大门口晃悠。张宁的目光又看向旁边的一个敞铺,好像是铁匠铺,老少几个百姓跪在里面,还有个大汉绑在柱子上嘴被堵着,旁边两个军士拿着马鞭骂骂咧咧。

张宁等走过去,门口的军士没作声,却露出凶狠的目光打量张宁等人,因为张宁正拿眼瞧关着的院门,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声。

快步走到门口,张宁突然站住,指着院门道:“打开,把人叫出来说话。”

“你们甚么来头?”一个军士站了过来,盯着张宁上下打量。其它几个军士也围了过来,拖着长兵器很不友善的模样。一个军士骂道:“这些人是乱党,咱们搜查你管得着?识趣的少管闲事,你们啥人?”这帮人看了一眼张宁身后的两个兵,穿的是汉王军的衣甲,也就没有动粗,只是口头上嚷嚷两句。

张宁不再废话,冲了上去,一脚踹向院门,可惜里面好像闩着,“砰”地一声把门踢得摇摇晃晃却没弄开。军士们见状恼怒地奔上来,一把将张宁推开,纷纷cāo起兵器逼上来。老徐等立kè

拔剑上前护住张宁,后面那两个跟班士卒好像不太靠得住,缩手缩脚地站在那里做做样子。

“砰!”突然一声巨响,那年轻后生江海冷不丁飞起一脚,直接把院门给踹翻了。“娘|的!拿下再说!”一个军士骂了一句,拔出刀来,其他人分左右包抄而来。

这时一个小将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院门口,见到外面的情形就问:“咋回事?”

张宁喝道:“敢动老子一根手指,保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军士yīn阳怪气地说道:“口气好大,报上名头再说。”门口那小将一边系腰带一边盯着张宁等人琢磨,做了个手势稳住部下,转头对张宁说道:“看你也是汉王的人,自己人别动气。这徐州的人敢带兵抵抗王爷,咱们拿着xìng命打下来的,兄弟们乐一乐有啥?嘿!这世道,打赢了就是这个,好汉!”小将伸出一个大拇指来。

张宁面带怒气,忍不住骂道:“看看你们干的事,就一群地痞无赖,有半点好汉的模样?好汉会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他|妈给我滚!不服咱们到朱部堂跟前去说理。”

小将一听张宁提起朱部堂,又见他一副文人的模样,还带着随从,估摸着应该是什么官。他当下也顾不上争强好胜,招呼一声部下,赶紧溜了。

桃花仙子道:“便宜了他们,就这么放走了说不定又要去别处作恶。”

张宁没解释,心道自己打抱不平也犯不着和一帮兵痞拼命,自己这点人真要抓他们,恐怕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他便道:“汉王部下的士卒很多作jiān犯科的罪犯,恐怕纵兵jiān|yín掳掠的不止这一帮人,咱们这样管是管不过来的,须得去汉王那里进言,让中军颁布严厉法令才有用。”

这时那些跪在铁匠铺的人战战兢兢地把被捆住的彪型大汉解了下来,他们一起默默走了过来,一个老妇又进门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小媳妇带了出来。刚被弄下来的大汉看了一眼小媳妇,悲愤地骂道:“真他|娘|的憋屈!”

人中间一个老头拉了一把旁边的妇人,在张宁面前跪下来,其它人也跟着跪倒。老头拜道:“恩公救命之恩,咱们赵家全家没齿难忘,请恩公受草民等磕头。”

“你这岁数给我磕头,怎生受得?”张宁忙扶起老头,又叫其它人起来。

老头问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草民等也便记在心里,他rì尽lì

相报。”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我姓张,名叫张宁。”张宁随口应付道,拿眼看旁边的彪型大汉。那大汉就是刚才被捆起来的,估计反抗了才会遭受那样的待遇,而且这家人都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时候,那大汉还骂了句“憋屈”,便留下了印象。

张宁便看着那大汉道:“那些人耀武扬威实则都是欺软怕硬的懦夫,真zhèng

的猛士不是欺负弱者的人,而是敢于和强者对抗保护弱小。”

他说话很温和,并不有意去引人关注。但徐文君立kè

就被这句话吸引了,她不禁转头看着张宁的脸,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浓眉大眼的彪型大汉十分诚恳地拜道:“先生路见不平敢挺胸而出与携带兵器的乱兵争锋相对,您一介文人,却是真zhèng

的猛士,在下心瑞诚服。”

张宁听他说话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心生好感,便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禀恩公,在下叫赵二虎,这位是在下的兄长赵大虎。”大汉一把扯开单衣,露出结实的胸肌,胸口却有一块大疤,“这是在吕宋岛让当地土兵给留下的。几年前在下曾追随郑公公下西洋,于吕宋岛获悉当地一个酋长被兄弟所杀失了王位,郑公路过吕宋获悉此事、认为他们弑兄以臣谋国君,是为不道,遂发战舰临国境,大兵压境迫使叛君退位,让位于其兄之子。当时打了一仗,在下不留神受伤,于是被恩准回乡来了。”

“真英雄也!”张宁大喜,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有无数赵二虎这等英雄,我大明王朝才能雄视四海,凡不义者、不守礼者,无不诚惶诚恐大难临头……二虎非池中之物,何不遂我出去建一番功业?”

赵二虎面有犹豫之sè,老头急忙说道:“恩公大恩大德,咱们家无法报答,二虎就随恩公鞍前马后侍奉左右,以报救命之恩。家里还有大虎,你自可放心,还不谢恩?”

张宁淡淡说道:“我不是汉王的人,只是有个好友在军中,前来探友而已,很快就该离去。”

赵二虎听罢喜道:“实不相瞒,在下真不愿意跟汉王卖命。恩公这么一说,我敢不肝脑涂地追随左右?”

张宁笑了笑,解下身上刻着名字的玉来递过去:“你先交代家事,准bèi

好了到中军寻我便是。这是信物,或许用得上。”

赵二虎爽快地接了。

张宁看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媳妇,对赵二虎说道:“你们不要责怪小娘子,她也是受害者,多宽慰几句。”

赵二虎道:“在下谨遵恩公之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真正的猛士(3)

作为府级行政治所,徐州城内以府衙为中心拥有许多zhèng

fǔ机构,汉王占领了城池便将官府作为中心开始接管此地军政,中军行营自然也设在府衙。张宁yù见汉王,也就向府前街那边走。刚进城时就看见徐州的大小官员投降,也不知汉王是否会撤换人员,不过张宁对他军中的人才储备表示质疑,至少低级官员和吏员他是没法换的,原来是哪帮人统治此地,汉王来了也可能差不多。

在府衙萧蔷外头当值的将领见过张宁,知dào

他是跟汉王一块儿的文人,也就没有为难。张宁上前说道:“我想拜见王爷,劳烦兄弟通报,若是不得召见,就请告sù

兵部尚书朱部堂一声,说好友张平安要见他,他应该正在汉王中军。”

将领听到他是尚书的好友,态度甚好,赶着就进去通报。

结果非常顺利,进去的人一会儿就出来说让他进衙门到大堂拜见王爷。张宁遂叫随从在外面等候,径直绕过萧蔷往里走,被几次询问之后,终于来到了大堂前面,禀报后被准许进入。

只见汉王正坐在“明镜高悬”的公座上,不仅许多文武分列两边,下首还有一帮弯着腰毕恭毕敬的官员,一看这帮人的样子就知dào

是投降了的徐州官员。此情此景,果真是在处理徐州管辖的问题。

张宁上前拜道:“草民张宁叩见王爷。”

朱高煦直接问道:“你进来可是有话要说?”

听这口话,想来朱高煦已经猜到张宁是来进言的,估摸着在乐安城时的建议让他觉得很有用,今天张宁才能轻易就进来参与政务。

张宁拱手道:“草民今rì在徐州城中走动时,忽然想起了太宗北征蒙古的训词,王爷是否想听草民吟咏两句?”

众文武一听面有不悦,就知dào

张宁这家伙一来说话就不是什么好事,直接抬出太宗压人,太宗的词,这是要跪着听还是继xù

站着?向一个无官无职的有案在身的人下跪?大伙见朱高煦还坐着,也便不动声sè。

朱高煦道:“父皇五次北伐,训词多了,你想背的是哪句?”

张宁踱了两句,开口缓缓道:“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稽之于历,自宋太祖至今、当五百年之数,定天下于一。圣人之治天下,四海之内、皆为赤子,所以广一视同仁之心。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国。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

众人瞠目,很多文官都不记得永乐大帝有这么一篇训文,其中的句子倒是好像听过,应该不是一篇文里的,不过言辞并没有不妥之处,也就没有人说话。

不少年轻的官吏反而被张宁的吟咏所感动,一段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热血磅礴的词句,让官员们情绪激动起来,自豪感溢于脸上。大明得国很正,读书受熏陶的士人阶层都无法摆脱一种隐隐的情感。

张宁顿了顿,作揖道:“太宗行王道,草民忆之,悟出两条王道:不欺弱、爱人。王爷何不效法?”

这时一个看不惯的张宁的官儿斥道:“大胆,你言下之意敢说王爷不爱人?”

张宁回敬道:“王爷yù行王道,尔等又是如何约束部下的?我于城中亲眼所见,士卒肆意妄为,jiān|yín掳掠无恶不作,下面的将士yù将王爷的名声置于何地?”

一旁的朱恒一脸担心,给张宁递了个眼sè,站出来说道:“张平安的意思并非要说王爷失策,只是初进徐州城,部下一时混乱。”

本章节

雄霸

手打)”

一员武将不以为然道:“地盘不是嘴皮子一动就说来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将士们打了胜仗,反倒对他们喊打喊杀,今后谁还舍得xìng命冲锋陷阵?你这舞文弄墨之辈,根本不懂打仗。大凡如狼似虎之军,都带着个狠劲,今后还有仗要打,不能削了他们的锐气。那些蛇鼠两端的草民有什么用?今rì王爷来了就顺王爷,明rìjiān臣的兵马来了就顺jiān臣,哼哼!”

“如此作法,形同草寇,英雄如何来归?”张宁直视那武将。

武将道:“抢点东西就要被杀,那将士们攻城略地有啥盼头?”

张宁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有罚必有赏,明目张胆地抢失了人心,何不拉拢有识之士治理地方维护秩序,然后收税?更何况军人作战怎能只图利益?王爷应当培养将士们的荣誉。”

朱高煦一直对争论不置可否,这时却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张宁答道:“朝中jiān臣不道,王爷乃正义之师,将士们维护世间大义、保护百姓,受世人尊敬、走出去坦坦荡荡脸上有光,这就是荣誉。”

朱高熙抬手制止其他想说话的人,开口道:“罢了,你们也不必争。张平安的话言之有理,治军正因法令严明、赏罚分明。约束部下和发榜安民,你们就照着赶紧拿出文章来。”

徐州的那些投降地方官听到这里,无不悄悄拿眼打量张宁,面露感激之sè。眼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话语权,有个汉王帐下的谋士帮着徐州士大夫和百姓说话,自是好事。

张宁再次进言成功。等到朱恒从中军出来后给他安排住处,好像汉王要在徐州休整几天才会走。

及至晚上俩人见面一起吃饭,张宁便随口问道:“朱兄是否赞成我今天的言论?”

朱恒笑道:“那不是明摆着吗?孟子早就论述过了‘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王道胜于霸道,在今时今rì照样实用。”

他这么说,但发榜安民约束部下这种基本的事都还要张宁这个局外人来进言,实在让人不太理解。张宁估摸着,朱恒在乐安得罪了人,不愿意站出来。

这时朱恒又道:“王爷今rì有话,有心让平安在帐下谋事,你意下如何……当然老夫并没有说你另有贤主之事。”

张宁想也没想就摇摇头,反正对汉王有点失望。也许他武力还行,就是御下之术和张宁见识过的朱瞻基比起来有点差距,汉王底下一帮人矛盾rì渐加深,也没见他有什么法子来应付。

他早就想走了,但是惦记着南京被抓的张家人,等汉王兵马攻陷了南京,说不定能把他们救出来一块儿跑路。

……没几rì,张宁就从朱恒那里听到了消息,淮安、扬州、苏州、安庆等地曾与汉王有结交的都督、指挥使诸多武将叛变投靠,南京的江防屏障十去仈jiǔ无兵可调,形势已难以阻挡汉王南下的兵锋。本来同总兵、平江伯陈瑄在淮安接到圣旨意图阻挡,又被部下给控zhì

在家中,无法调兵。

汉王积极壮大实力,广派密使联络天津、青州、沧州、山西各地的武将,那些以前就同意响应汉王起兵的人,劝说他们带兵南下会合同图大事。派去南京的人更多,主要是劝降。

张宁也不再去中军议事了,上回主要是看那些无辜的人受害于心不忍,后来也就不再过问汉王军中的事。

他们和朱恒住在一所征用的宅子里,一rì门口的守卫进来禀报,说外头个人叫赵二虎,拿了块刻字的玉要见先生。张宁顿时想起来,忙和老徐一起亲自出大门去接。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赵二虎给张宁的印象很好,人高马大一身力qì

的样子,履历中还当过海军打过仗,正是一个有用的人才。不过就算对他有恩、此人是不是愿意跟着造反?这是个问题,张宁打算先笼络一下再观后效。

到得大门口,只见那赵二虎背了个包裹穿了身干净的衣裳,见面就爽快地跪倒称“恩公”。张宁忙上前扶起,他站起来,从怀里摸出那块玉递还。张宁想着他又不是文友,把玉送他不太合适,也就收了。

这时赵二虎说道:“既然恩公收留,以后我便跟随左右做些照料马匹的事,充作家丁护院也可。”

“却是屈才,咱们进去说话。”张宁说道。他一面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老徐,心道这赵二虎和老徐不是同一类人。老徐本来就是待罪之身浪迹江湖,没地方可去,当然不会嫌他罪官的身份,更不怕干造反的事;赵二虎有家有室,看样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何苦自甘堕落?

那rì在路上救了赵家,张宁不过一时爱才、随口拉拢,倒不想这人不清楚自己什么身份状况就投奔来了。

三人进屋入座,二虎便开口道:“在海上跑惯了,回家打铁真是呆不住,还要受那帮小卒的鸟气,倒不如遂恩公出来闯闯。恩公谈吐不俗、结交甚广,不知咱们以何为业?”

张宁听罢这个问题沉吟许久。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仇恨

>朱高煦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亲孙子,他要去拜祖宗,中都的留守宦官和文武官员都不好找什么理由来拒绝,况且他们也不想和汉王为敌。

张宁等人追随在军中一路而来。南京应该已经戒严了,私自过去不太好进城;进去了也没用,只有等汉王的军队占领南京后,才能通过朱恒的关系,设法将张家的人从牢里救出来。

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个随从:赵二虎。除了想要造反的话没说,张宁告sù

了他实jì

情况,自己是一个被通缉的罪官。但赵二虎仍然要追随左右,或许因为他是个在家乡安稳不下来的人,也有碍于恩情的原因。

一行人随军队在凤阳暂时住下来,晚上朱恒回到住处,和往常一样找张宁说话。只见朱恒yù言又止的样子,张宁便说道:“朱部堂有话直说便是。”

朱恒这才开口道:“之前我们派往南京的人,有几个被驱逐出城回来了。”

张宁沉住气顺着他的意思道:“不算是坏事,虽然使者被驱,但说明南京的官员不想得罪汉王,否则他们就该将那些人都抓起来,甚至可以斩首示众以明决心。”

“正是如此。不过……”朱恒道,“回来的人说了个消息,平安家的人……被凌迟处死了。”

张宁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凌迟?”

朱恒说道:“俗称杀千刀,就是脱光了罪犯的衣服绑于市集,行刑者要在他们身上割下一千块肉才能让他们死去,一般要痛苦几天才能完,有的晚上还要在伤口上撒上盐水,痛不堪言……这算是大明朝最重的刑罚之一了,比下油锅还要惨。”

张宁的脑海里浮现出人肉随着刀子一块块落下来的血腥场面,喃喃道:“我大伯家还有两个妇人,这……还有个几岁的小女孩,小孩也要被这样对待?”

朱恒叹了一口气,过得一会儿才带着歉意道:“老夫猜测,平安贤弟写的那份檄文传出去,被皇上知dào

是你写的了,皇上震怒之下才会用此重刑。”

张宁的额头上青筋都冒起来,眼睛红通通的,浸满了眼泪没掉下来。魂穿后的他从来没把张九金家当作亲人,但至少相处过,曾是身边很熟悉的人……最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小侄女,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张宁还捏过她的脸蛋,回去给她买过小玩具。那五口人,没一个是大jiān大恶的,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却被施加了如此血腥残暴的手段。张宁的内心颤抖了。

“平安贤弟……”朱恒好言道,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宽慰。

“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告辞。”张宁站了起来,只觉头脑一阵眩晕。

朱恒急忙说道:“来人,送平安先生歇息。”

进来一个奴仆扶张宁,被他一把推开了,朱恒亲自跟他走出客厅,随到一进院子的厢房旁,交代了张宁的随从才停下脚步。

桃花仙子见张宁径直走进暖阁颓然坐下来,神情极其反常,忙问老徐:“那个朱大人说了什么?”老徐低声道:“张家的人被杀了,凌迟处死。”

桃花仙子的脸sè一变,她想起自己去救人没成功的事。

没人敢去打搅张宁,只能在外面照看着他。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晚饭也没吃。

古代有些毫无人xìng的刑罚,张宁本来就是了解的。他也想通了这件事荒诞的“合理xìng”,朱瞻基就算干了丧尽人xìng的事,也没人会说他不对;就像太宗下令把活人丢进油锅里煮成白骨,照样不影响他成为一代大帝。

或许一般情况下杀点人,相比之下也算不得多么大的罪恶吧。

张宁努力回忆曾经见过的朱瞻基的面目,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和他自己还有血缘关系。但是张宁现在对他已没有丝毫感情可言,或许有一天此人能落到自己手里,也可以让他尝尝杀千刀的滋味。

此时此刻张宁变得心冷如铁,一股仇恨迅速占领了身心,并激发了他愤青的本xìng,进而对这个社会的一切规则都痛恨到了极点。

“来人,磨墨。”张宁回头道,发xiàn

自己的声音已沙哑。

桃花仙子急忙跑了进来,陪着小心侍候他笔墨。她把纸在张宁面前摊开,又把蘸好墨汁的毛笔放到他的手心里,小声说道:“大人,要不你打骂我一顿吧。”

“狗屁大人!”张宁道,旋即又道,“不关你的事,我从来没想要责怪你,别多想了。”他的口齿清楚,好像正常了许多。

张宁一边写条|子,一边说道:“叫大伙准bèi

一下,明天咱们出城后就径直离开此地,我给朱部堂留个条在房里。”

人都死了,张宁觉得已经没有继xù

跟汉王走的必要,他只想回去造反。

张家人和他的关系完全比不上正常的亲人关系,但发生这样的事也激起了张宁极大的仇恨。而那些曾经被永乐帝残害过的幸存者,被害的都是亲人,他相信这帮人是不折不扣的反|社会|分子,一定可以作为起兵前期的坚定支持者,哪怕他们感觉不到成功的希望也会义不容辞。

次rì等朱部堂去了中军,张宁就带了随从牵马出去溜达。有朱恒给的盖印文信,张宁等人在城中走动和出城毫无难度。一出城他们就沿淮河而上,骑着马径直向西走。等汉王的人发xiàn

了也追不上,估计他们也懒得追。

数rì后一行人折道南下,过了长江,就进了湖广布政使司地界,回去的路越来越近了。

一天大伙在一家客栈里歇下,桃花仙子见张宁闷闷不乐,便在他的房间里停留不去,说道:“平安先生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我曾经也失去过家人。”

张宁听罢想起桃花仙子和方泠搅一块儿,应该也是建文遗臣的后代,以前也没细问,这时听到她这么宽慰自己,就忍不住问道:“听方姑娘说过,你本来姓王吧?”

桃花仙子点头道:“我的真名叫王仙姑……”

张宁一听,要不是这几天心情不好差点没乐出来。她又问道:“你听说过王敬止么?”

张宁想了半天,无奈摇头。

桃花仙子便道:“先父的表字就是敬止,建文二年殿试榜眼。本来论文章才学应该是进士的,可因先父其貌不扬,建文皇帝看不上,把状元点给胡广了。后来南京城破,胡广投降了朱棣,先父于家中饮毒酒报了皇恩。朱棣还是不放过我们家的人,男丁被抓起来杀了,家眷不是充营jì就是充官jì,后来我被先父的好友救出来,在江湖上一路飘零,最后投了干私盐买卖的前禁军御前侍卫彭天恒。”

“彭天恒就是我给杀的。”张宁道。

“他也是咎由自取,这些年没干多少好事。”桃花仙子不以为然道,“不过咱们跑江湖的,有今天没明天,没办法的事。”

张宁冷冷道:“永乐在位时的御膳投毒案,彭天恒把那宫女往死地送便罢了,在之前还yín|辱了她,这叫没办法?还有他怎么对赵二娘的,此人和那些残暴的当权者有半点区别?”

“所以我也觉得他咎由自取。”桃花仙子王仙姑不再与他争执。

就这时chūn梅走了进来,见张宁正在那说话,便露出一个笑容:“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我从掌柜那要来了一副马吊牌,咱们三人来打牌吧。”

虽同是江湖人,桃花仙子本来也不太看得惯这个疯女人的所作所为,不过她有心想让张宁想开点,便附和道:“赌银子么,我可没什么钱了。”

“浪费光yīn,我对赌博没兴趣。”张宁挥了挥手。

chūn梅笑道:“我想到一个有趣的赌注,咱们赌衣服。”

“啊?”桃花仙子愕然。

chūn梅又道:“输了的就脱一件,有意思吧?平安先生?”

桃花仙子脸顿时一红,看了一眼chūn梅,又拿余光去瞟张宁。张宁也一脸愕然,然后摇摇头道:“别开玩笑了,你们都早点睡觉,明rì早起赶路。”

两个女人只好告辞退出房间,一出门桃花仙子便没好气地说道:“这种时候,你还那样开玩笑,幸好平安脾气好,否则有你好kàn

的。”

chūn梅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行七人继xù

赶路,三男四女,其中包括那个小名叫小荷的小姑娘。张宁信守承诺,离开凤阳府时带上这丫头一起跑了,连声招呼也没和朱恒打,想来朱恒也不会放在心上。唯一的问题是这小姑娘不会骑马,都是其它几个女人带着,幸好重量挺轻,马匹尚且受得了。

几天后绕过武昌府重镇,他们进入了常德府地盘,但发xiàn

重yào

关口设有路障,情况看起来有点异常。张宁怀有伪造的路引,但为了避免意wài

,他们干脆从西面绕道进常德地界。这条路比较远,从石门县过,好处是石门县在州府内本来就算偏僻的一个县,官府的统治力度相对薄弱,路上没有过多的巡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故友重逢

官道上随行的江有德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说道:“天黑前不知能不能赶到县城找住处,我们可以去大胜寨,任威观现在是咱们的地方。”

张宁问道:“那里是教内的地盘?”

此地官道上没什么人,江有德便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侯坛主的坛位就设在那里,方圆之内捐资入教者甚众,他在大胜寨方圆内势力很大,没人敢惹,咱们去那里暂住很安全。”

“如此甚好。”张宁看了一眼chūn梅,这娘们却是他们辟邪教很有地位的人,便问她,“你见过那侯坛主没有?”

chūn梅不以为然道:“从四川到贵州这一片,分散有咱们几十个坛主。不是每个我都见过,不过常德府这边离总坛近,都是见过面的。侯坛主的名字叫侯茂,和我倒不是很熟,他与秋叶护教的人来往甚密……秋叶本来是上头派来的人,我估计侯茂的来历并不简单。这倒更好了,平安先生不是建文君的皇子么,他要是知dào

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张宁遂放心下来。一行人正在壶瓶山镇附近,江家二人都认得路,遂走前面带着折道向东北而行。一路上张宁发xiàn

那没有被植被覆盖的丘陵上尽是橙红sè的土地,极为漂亮,不禁赞叹。

不料走了一阵,忽见前面山口有一队马兵,多数戴着红黑相间的高筒帽,张宁当然认得这是官府差役常穿戴的着装。他不由得心下一紧:官差跑到这乡间野林来作甚?

桃花仙子等人是不能地害pà

官差,因为她们一直都干着不合法的勾当。见状忙道:“前方不妙,咱们还要前行?”

>”张宁当过文官,文官在地方上地位超然,他没吃过官府的苦,自是不怕。

张宁遂策马走到前头,带着人沿路慢吞吞地走到隘口。果然那些官差见他毫无惧sè,又穿着长袍,并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站在那里打量这边一行人。

终于有个跨刀的官差走到了路当中,挥手说道:“封路了!你们干什么来的?”

张宁道:“在下不久前中了生员功名,带着仆从游历增长见识,来到常德便到各处名山名水逛逛。听说大胜寨风光秀丽更有古刹名寺,便慕名而来,不知为何不让过去了?”

“吃饱了撑的……”后面骑马的一个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满满的羡慕妒忌恨。这帮缙绅从不干活,却不愁吃不愁穿,还他|娘要游历天下到处玩乐,在人们显然十分逍遥。

挡在路中间的差役说道:“那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大胜寨被乱党占了,府里派兵协助县里清剿,这会儿正乱,我劝你们赶紧回城去呆着,省得出事!”

“啊?”张宁一脸惊讶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也不便向官差打听太多,急忙拍马要调头。

在官差们眼里,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几个差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嘲意。张宁顾不得许多,招呼左右调头便走。那帮守隘口的人也很轻巧,连路引公文什么的都懒得查。

一行人奔出一里地,江有德才开口说:“这是咋了?侯坛主在此地至少有两年,一向都没出事,好像和当地知县的幕宾还有点结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忽然……”

跟在后面的新成员赵二虎一脸迷惑,忍不住小声问了老徐一句什么话。老徐不搭理他,一言不发只顾赶路。

那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二人都不属于辟邪教决策层,很多消息不知dào

。因为这段时间俩人和张宁出生入死,张宁也不想瞒他们,便解释道:“辟邪教的名字一开始引起朝廷注意,过程很复杂,大概是与胡滢有关。后来胡滢的两个手下过来密查死了,却弄了一份密奏到朝里。所以朝廷现在判断辟邪教是乱党,公文一下来,估摸着地方官就想捞功劳,迫不及待开始动手……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毕竟汉王还在东边闹事,原本以为他们顾不过来。”

chūn梅道:“这下麻烦了,侯茂知dào

的东西太多。若是他本人被拿住,一经拷问,咱们很多地方都十分危险,包括总坛。”

张宁沉吟片刻:“此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知dào

这边的事有没有人回去报信,若是总坛现在仍一无所知,岂不被动?咱们得找到附近另外的联络点,让人先赶回去报信。”

王仙姑(桃花仙子)道:“常德府城外不远处,有咱们的联络点。我在那里住过,也认识那里的人……常德府方向道路平坦,连夜赶路,天亮前就能到。要不平安先带人回总坛,我快马过去把事办妥。”

“我们一起去,正好可以了解下情况。”张宁道。

王仙姑回顾左右,目光特意在赵二虎身上停留,轻轻说道:“那处联络点是直属上头的,辟邪教内除非关键人物,不能向其他人泄漏。咱们这一行人,除了我,或许只有chūn梅护教可以去。”

chūn梅恍然道:“我知dào

你说的哪个地方了。”

张宁只好说道:“那还是你去吧,我们沿路回总坛再说。”

王仙姑遂与众人分开,独自赶路。张宁等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找不到城镇,只好去了一个村庄借宿,给了些银两出示了伪造的公文,随便编了个故事忽悠。那村民们得了钱,也没弄出麻烦。

第二天继xù

赶路,及至下午,王仙姑和另外一个人就追上了他们。和她一起骑马来的人是个中年文士,张宁看着眼熟。

正当他回忆时,那文士便从马上下来,深鞠一揖道:“平安先生别来无恙?”

张宁没想起来究竟是谁,见他下马才作揖执礼甚恭,也不想托大,只好浪费时间也跳下来回礼。王仙姑见张宁叫不出名字,便笑道:“平安是贵人多忘事,这位是郑叔叔,说起来真是故人呢。在扬州平安不是捉过郑叔叔么,还要人拿诗来换。”

原来是郑洽,传说中建文二十二遗臣之一。一经提醒张宁立kè

想起了,忙弯腰拜道:“那次在下无礼,还望郑先生海涵。”

“使不得使不得。”郑洽忙道,“您是贵人,该老夫告歉才是,当初是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张宁也是文人出身,但不算很地道,现在才见识了这帮真材实料的文人之磨叽,在官道上就打躬作揖长篇废话没完没了。但郑洽应该是建文身边比较重yào

的人,张宁并不想无端弄出什么矛盾,只好沉住气淡定地和郑洽说话。

这会儿郑洽好像也不慌不忙,正在上下打量张宁,还微微点头。张宁说了一句“都过去的事了,咱们都不必放在心上”,然后忍不住看向王仙姑:“信已经报回去了?”

王仙姑道:“总坛的人早已知dào

那事,教主离开了总坛,剩下的人也在陆续撤离。”

“那她们去了哪里?”张宁问道。

王仙姑道:“你舅舅那边,你去过的。”

原来是凤霞山,那条路实在难走,这下有得折腾了。

“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边走边说。”张宁道。一行人各自上马,郑洽与张宁并行,却故yì

落下半个马身的位置。

张宁转头问他:“上方有何打算,郑先生方便告知?”

郑洽道:“老夫便是去做信使的,辟邪教恐怕得散了才行。从常德府知dào

了一些消息,府里有个宦官叫马宝儿,另有几个锦衣卫校尉及一些军随,京师来的人,可能是为了监视地方官府对付辟邪教。上方推断,地方官府会先通过掌握的消息,顺藤摸瓜逐一抓捕重yào

的人;若是发xiàn

重大目标,也许会从卫所调兵围捕。所以上方下令,近期内让一些最重yào

的人转移到别处……”

他顿了顿道:“具体去哪里老夫须得先告sù

教主,平安先生从她那里便能知dào

。”

张宁转头问道:“今后教主去哪里?”

“总坛有两个护教,本来也是宫里的人,让她们护送教主回去,平安先生如今大大得罪了宣德,在外面很危险,也要回去,便好一家团聚。”郑洽道。

张宁琢磨着大大得罪了宣德这句话,忍不住说道:“我在山东的事难道已经传到这边了?”

“那篇檄文老夫也读过,果然文采斐然。”郑洽淡定地说。

张宁又问:“我听说辟邪教教众数万,迁走的应该是少数,剩下的人怎么办?朝廷认定辟邪教是乱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郑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势力单薄力量有限,无可奈何,只能提前告sù

一些头目,让他们另寻出路。而那些被劝说或捐资入教的普通教徒,想来也不会有xìng命之忧,朝廷官府也犯不着大开杀戒……自永乐朝以来,朝廷明察暗访多方搜捕,咱们还能保持一部分联络,这回恐怕只有彻底散掉,大伙各自隐姓埋名找地方安生,过去的事就只能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是诈术待人

九月二十七rì天气晴朗,当空的娥眉月分外明亮。(首

.

发)下面的草地上升起了一团篝火,篝火两边搭着两顶帐篷。帐篷是桐油泡过的麻布,防水怕火,不过南方地区雨水多,防水自是第一要素。

郑洽和方泠在一条溪边看风景,其他人正在篝火旁说话。既然张宁把郑洽支开了,应该是有话要说,众人都等着他说话。不料张宁刚想开口就打了个喷嚏,火边烧着一种驱虫的草,烟雾极大熏的。

他揉了揉鼻子,总算开口说道:“赵二虎,你念及滴水之恩千里追随,叫人十分敬佩。但你也知dào

咱们在朝廷眼中是乱党。”

赵二虎忙道:“一路上我才知dào

原来恩公贵为建文皇上之后,在下绝不敢认为恩公是乱党。”

“大义是大义,现实是现实。”张宁摇摇头道,“我父皇乃太祖长孙,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继承大位者,无论从律法法理还是宗法大义看,都是正统的天子。但现实是‘南京之役’后,父皇在战场彻底失败,永乐用武力夺取了政权,并且经过二十多年的统治稳固,什么大义早就是一个屁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就连chūn梅也不敢拿这种事说些古怪的话。张宁说的倒是实话,但是他本来是皇子现在变成流寇罪犯本应怨恨才对,不料他却淡定地实话实说,着实有些特别。

张宁看着赵二虎说道:“你一路跟来,我也在想这个事。我知dào

二虎忠勇不畏死,但你在徐州有家有室,万一连累了他们,于心何忍?”

这些赵二虎不由得垂下眼皮,不敢正视张宁,一时无言以对。前不久张宁自己家的人都被官府给凌迟处死了,这种事真不是闹着玩的。

张宁见状,好言道:“所以我帮你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什么恩或什么大义不当饭吃,咱们与当朝的恩怨争斗和你关系不大,明哲保身你还是回家去,我给你路费;我也不怕你回去了告发我,咱们本来就是反叛者。第二、你若是诚心跟我,得改名换姓重新弄个身份,就算以后栽了,官府也查不出你的底细来……

石门县大胜寨的侯坛主不是被抓了么,他手下的教众党羽肯定也是死的死抓的抓,你就说自己是侯坛主的手下,侥幸逃出来的。这不就有个合理身份了?你的真zhèng

底细就咱们这里的几个人知dào

,都不是外人,今晚说好了替你保密。这事多半就没啥问题了。再说咱们也不一定会栽到朝廷官府手里,如果现在就知dào

一定会失败,那还闹腾什么呢?”

赵二虎想了想,说道:“恩公所言极是,我倒是不怕死,总好过在家谁都能欺负到头上痛快,就担心连累家人。恩公如此一说,有了办法,我自是听恩公的,改名换姓甚为妥当。”

“那该个姓就好了,宋朝不是赵家天下么,你诈姓宋,就叫宋虎,反正虎这个名字十分常见多得数不胜数。”张宁回顾左右道,“以后咱们就叫他宋虎,一会也告sù

王仙姑一声。”

赵二虎抱拳道:“宋虎谢恩公赐名。”

“以后也别叫恩公了,跟着老徐他们叫东家便是,每年银五十两,食宿公担,办事另有打赏。”张宁道,“不过你的身份既然是侯茂手下的教徒,就怕到了地方人家问东问西,咱们得对对口风。”

见宋虎点头称是,张宁便继xù

说道:“就说官兵突然冲进大胜寨,你不是重yào

教徒,并不在寨中,见事不对就躲了起来。有人要是问起详情,你就说官兵先围捕了教众,重yào

的抓走、剩下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杀掉毁尸灭迹,妇孺都不放过。”

“啊?”宋虎不留神诧异地出声。

张宁忙道:“咱们要去的地方是辟邪教的地盘,那里的人都是侯坛主的同党,侯坛主被官兵抓了,大伙肯定很生气。所以咱们不能说官兵的好话,就说他们滥杀无辜无恶不作,保准错不了。听明白了?”

“是,属下记住。”宋虎适时地改了口,估计因为张宁承诺一年给他五十两银子的关系,拿人钱财自然要做手下。五十两年薪绝对是高工资了,大部分家庭一辈子能不能存五十两的财产还难说。宋虎当兵那会儿,不打仗时不仅没兵饷,衣甲短兵器路费等等还要家里负担。

张宁点点头,大声招呼道:“肉粥煮好了,郑先生过来尝尝。”

“老夫已经闻到香味了。哈哈。”郑洽回应了一声,便和王仙姑转身向这边走来。

那个从朱恒府上跟过来的丫头勤快地拿着碗筷到溪边洗涮,一路上表现都很良好。不知dào

她对这种浪迹天涯到处跑的生活是否习惯,但现在她只能依靠张宁,所以常常都讨好地尽量多干活。

篝火上架着一个铁锅,里面一过脑儿煮的东西就是今晚大伙的晚餐。平时用蜀马驮着走,里面垫干草,然后碗筷勺子等工具放在里面以免碰坏。

丫头小荷争着干活,拿了一个碗舀了大半碗粥,眼睛在郑洽和张宁身上扫了一遍,便先双手递给张宁,说道:“东家,小心烫。”

只见碗里装着黏糊糊绿油油的一碗糊糊,要问这是啥玩意?他们带的作为干粮的烙饼、肉干,还采了些野草一股脑儿放在水里煮,加了点盐,就成了这个样子。样子是不太好kàn

,不过想来有粮有肉有菜,应该营养还算可以。

张宁接过碗又递给郑洽:“郑先生先吃。”

郑洽忙推辞,张宁也就不坚持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头吹着热气。周围有虫子在叫,帐篷、篝火,很像野营的感觉。要不是心里挂念着很多事,这种体验还是很好玩的吧。

张宁小心喝了一口,有点烫,便端在手里凉着。他对正在侍候大家的小荷说道:“朱部堂那四进大院子,绫罗绸缎好饭好菜都不缺,你看你跟我出来只能吃糊糊,还要干活。你觉得在哪里过rì子好?”

小荷想也不想就说:“跟着东家好。”

众人听罢便陪笑了一阵,张宁道:“人倒是奇怪,放着好rì子不过,偏生要过苦rì子。”

王仙姑轻轻说道:“那还不简单,朱部堂家再好,他们不把小荷当人看,东家对她好,她又不是傻的。”

郑洽听罢似笑非笑地摸着胡须,把碗放在地上,很是淡定的样子。过得片刻,郑洽终于开口说道:“上次皇上(建文)下来,却不知平安先生为何不去见面?”

张宁听罢神情渐渐严肃,答道:“出了很急的事,就是那个吴庸要回去告密,我处理此事给耽搁了。后来还是有人把吴庸的密奏给弄到京师,早知如此,我也懒得管他,赶着去拜见父皇是正事。”

郑洽沉吟片刻,摸着胡须的手也慢下来:“那次太子在总坛中了毒,一些人怀疑是姚夫人与平安合谋所为,至今还没有定论。”

“那郑先生认为,我真会干那样的事?”张宁道。

郑洽瞅了一眼小荷,摇摇头:“老夫并不如此认为,不过……还是提醒一下你,这事儿不能忽视了,得有个准bèi

才是。”

张宁听罢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深深鞠躬道:“多谢郑先生。”

郑洽忙扶住:“老夫并非想倾向哪方,只是更想看着皇上内事和睦,少一些不必要的内斗。”

张宁执礼甚恭,毫无皇子的架子,又说了几句好话。他从各方面知dào

的信息判断,这个郑洽是建文跟前十分重yào

的谋士,否则也不会没事过问朱家的家事。能争取到此人,总是好的。

在这一路上张宁发xiàn

郑洽对自己好像很有好感,倒不知究竟的原因,按理以前抓过这个郑洽、多少有点积怨才对,不料此人倒是大肚。也许是王仙姑在中间的关系?王仙姑和郑洽关系很好的样子,开口便称郑叔叔。

大家吃了晚饭,几个女人帮着小荷把锅碗给洗了。有女人同路就是好,张宁等几个男人一点琐事都不用干的,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两顶帐篷,男女分开然后挤一块儿,出门在外到凤霞山的路尽是荒山野岭,也只能如此将就了。安排好轮流放哨的秩序,大伙便入睡,前夜是王仙姑和徐文君轮流,下半夜两个男的轮流,“张宁和郑先生”表示不干这种事。四个男人睡一起,郑洽和老徐还好,那宋虎的鼾声犹如打雷,几次张宁从梦中被搞醒,还以为巨雷轰顶要下暴雨。

次rì一早,众人起床吃了些干粮装满水袋,继xù

赶路。

到凤霞山的路大部分是崎岖山路,有时候可以骑蜀马,有些地段只好走路,速度很慢,一般情况下从常德府边界过去要整整五天。

不过张宁等人已经在路上花了三天多,大约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那个舅舅姚和尚能挺会挑地方,选了这么个山区深处,好处倒是有,现在辟邪教出现危机、他那边还比较安全,官兵就算摸到了线索要过来进剿那是十分麻烦……不过坏处也很明显,去一趟实在太艰辛了。

第一百九十章 受伤的玉足

张宁一行八人,牵着十来匹矮小的马,小心翼翼地从河上的主桥上过河,这道桥着实简陋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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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的河水流量比印象中上次小了不少,上次来是夏天正是涨水集结。对岸就是凤霞山主村,远远看去没有什么变化,葱郁的树木在秋冬季节照样充满了绿意。

河边上有几个人在洗东西,还有个在刮鱼鳞,人们见桥上来了人都直起腰在那看。一切仿佛都很平静。

村口有一道牌坊,正有一些人站在那里等,走近了才认出其中有姚和尚、姚二郎等人,后面带着几个侍卫的人是武装头子韦斌,除此之外还有以前张宁安排在兵器局当差的范老四、马大鹏等人。一到此地,张宁发xiàn

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后再来熟人挺多。

张宁把马缰递给后面的人,上前几步作揖道:“怎么好意思让舅舅亲自到村外迎接?”

姚和尚抱拳道:“听到人回来禀报,得知平安和郑先生光临敝庄,我便和大伙在此等候。”说罢又对后面的郑洽等人作礼。大家走上来寒暄了几句,张宁和其它熟人一一打招呼,姚和尚就请众人进庄子说话。

“我娘也来凤霞村了?”张宁问道。

姚和尚道:“姚夫人刚到几天,如今总坛不怎安全,众人便先到我这里暂住。”到底是一家人,凤霞山又偏僻,姚姬到这里来确是比较好的去处。姚和尚接着说,“除此之外还来了十多个坛主,听说常德府的侯坛主被抓,东面靠近常德府的人很是担心。”

这些状况张宁都已知dào

,便点点头,又转头问后面的范老四:“我离开凤霞山几个月,你们有没有继xù

造火器?”

范老四一脸惊讶,没想到在场这么多重yào

的人,张宁专门和自己说话,忙道:“咱们这里开的铁矿是个小矿,以前打造一些农具、刀兵箭簇倒是绰绰有余,可几个月前大人造了几门炮百多枝火枪,费铁近万斤,河边用来镇河神的铁兽都融了。后来打完山匪铁器不够,兵器局就没再继xù

开工。韦百户想要装药训liàn

部下,火药也不够,硝和炭还好,咱们收集了人畜粪能熬一些硝出来;大笔的硫确是不好弄,这附近没见着有硫矿,以前都是想办法出山买的,近来风声又紧,硫磺也短缺了。”

听到范老四称呼“韦斌”为韦百户,张宁明白自己弄的那些东西还没完全解散。那韦斌本身是村子里的长老,又掌武装训liàn

,是姚庄主的臂膀,范老四多少有奉承的意思。所谓百户是当初张宁临时封的,或许人们觉得大大小小是个官。

沿着村庄的大路向北走,很快就看到了中间一处占地较大的建筑群,那是供奉天神的神殿,以及姚和尚的住处,村子里的仓库等等,是凤霞庄的中心。

姚和尚说各处分坛过来的坛主都在神殿中议事。张宁心道辟邪教那些坛主自己都不认识,暂时也没啥好说的,便说道:“我先去拜见我娘吧,不知她老人家安顿在何处?”

“神殿后面的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姚和尚道。他说罢吩咐姚二郎把其它人先安顿下来休息,chūn梅却道:“我也和平安先生一起去见教主。”

张宁这才想起介shào

,说道:“这位是护教chūn梅。”姚和尚听罢忙执礼道:“原来是护教大人,失敬失敬。”chūn梅笑道:“别客气了,姚坛主是教主家的人,我可不敢托大。”

张宁遂与郑洽等人暂时分开,跟着姚和尚一起从神殿一侧的走廊进去,来到了里面的一个小院子。上回张宁来也是住的这里,大约是凤霞庄最好的一处住宅。

姚和尚进了院子叫人进去通报,然后他说自己就不进去打搅姚夫人了,让张宁过去见面。只见院子四面的屋檐下站着许多穿土布青衣携带短兵的侍卫,还有的装备了弓弩,看样子戒备很严。

北边上房外面有两个穿白衣裙戴帏帽提长剑的妇人,在那里随意走动,见着张宁过来,其中一个便说:“教主让二位进屋说话。”另一个便轻轻掀开木门,待张宁和chūn梅走进去,她接着就把房门关上了。

一进去就看见姚姬正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椅上,一只脚却抬起来放在一条圆凳上,旁边她的近侍小月正跪在那里揉她的玉足。她见人进来,便不慌不忙地把脚收回来,伸进了下面的鞋子里。

张宁上前弯腰道:“拜见母亲大人。”chūn梅跪拜道:“属下参见教主。”

姚姬轻轻抬了一下长袖:“起来吧,旁边有凳子。”然后看了一眼张宁的脸:“听说南京张家的人被官府抓了?”

张宁面无表情地答道:“后来已经被凌迟处死。”

姚姬的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道:“上月你手下的几个人回到总坛,我才知dào

他们被抓,并没有叫人告sù

张小妹,这回你自己去说罢。”

张宁点点头:“母亲放心,我自会处理此事。”

姚姬表现得不咸不淡的,可能仍然对张宁密奏朝廷的那事没有释怀,现在辟邪教面临大祸,也是那份密奏造成的直接结果。她又轻轻说道:“常德府石门县的侯坛主被官兵抓去了,现在人心惶惶,十几个分坛的坛主都在这里。那侯坛主是永乐时被地方官告发牵连、逃出来的,在建文皇上和教内都很得信任,知dào

的事儿多,总坛的位置也非常清楚,所以我很快就带人离开了总坛。如今……听说郑洽也来了?他还没来见我,应该是替建文皇上过来处理辟邪教的事。”

她没表现出来焦虑,不过是比较内敛的xìng格之故,张宁听得出来她很烦的。

辟邪教上下几万人面临四散逃难,要活命只有各自逃跑隐姓埋名躲起来,像以前那么吸纳教徒滋润过活是不可能了,估计很多人躲不掉要被查出来。除此之外,姚姬等核心人员只能由建文帝的人重新安排容身之地;正如郑洽提醒的一样,上次太子文奎中毒的事还没清算,马皇后和文奎都长期在建文身边,姚姬和张宁一旦离开辟邪教,处境不是很乐观。

至于张宁以前提到的要起兵,姚姬也没过多考lǜ

,眼下连军队都没来,就一个县城的官差就捣毁了一个分坛,对辟邪教造成极大威胁,造反都是没影的事。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张宁胡搞的那事,就算没有伪造吴庸的密奏,发生现在的事也是迟早的,或许只能拖延一段时间。吴庸和詹烛离死了之后,锦衣卫就应该下来暗查了,而且找到了吴庸等人的尸体……否则张家一家人不可能那么快就被逮捕。

张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问道:“娘的脚受伤了?”

“不要紧。”姚姬轻轻说道,“凤霞山这边的路十分崎岖,马车自是进不来,下面的做了个轿子抬我,我不愿坐,走了些路。很久没走过远路,脚上打了几个泡,我让小月帮我揉揉活血,过几rì应该就好了。”

张宁听罢遂挪近了凳子,弯腰轻轻托起她的小腿放在自己的膝上,伸手给她揉脚。姚姬没有反抗,脸上却微微一红,目光也转向别处。姚姬的腿十分修长匀称,虽然长裙下面还穿着长裤,却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优美的线条。

“平安先生真是孝顺,教主以后定能享福的。”一旁的chūn梅说道。

姚姬打直了背,一脸庄重的样子,美丽的脸蛋上却有一层红晕,听到chūn梅的话就把腿收了回来,正sè道:“你别装腔作势故作孝顺,这么大的人自该稳重才对,少惹些事就好。汉王的那篇檄文是你写的?朱棣家内斗,你冒险去搀和什么?”

张宁道:“汉王南下所向披靡,地方上文武都打酱……都隔岸观火,根本不用心抵抗,长江南北转眼就落入汉王之手,这下够宣德帝喝一壶了。他们打起来,朝廷的主要兵力就顾不上我们,我们就有机会了。”

“机会?你打算如何?”姚姬皱眉道,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张宁见她的神sè,便叹了一口气:“确实现在这种世道,手握军权的大藩王起兵更有机会,不过我觉得汉王还是不能成事,白白浪费了手头的资源……我们起兵难如登天,不过眼下还有别的选择么?”

姚姬不答。

张宁又道:“朝廷已经将我们列为反贼乱党,又抓了人掌握了许多有用的线索,等腾出手来,肯定要不计代价将咱们尽数围剿。起兵失败了就是谋逆大罪,坐以待毙同样反贼,没啥区别,咱们有甚好怕的?”他看了一眼chūn梅,情知这个护教是姚姬栽培的心腹,便继xù

说道,“娘若是不支持我走这条路,咱们解散了辟邪教去父皇那边,恐怕不是一条好路……”

姚姬听到去建文那边脸sè变得有点苍白了,她是经lì

过宫廷残酷斗争过来的,当然明白失势又得罪了人的下场,敌人有一百种yīn谋花样将自己逼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

建文不是皇帝了,但姚姬根据宫廷斗争那一套经验手段,如今自己的生存思路只有一条:既然有皇子,就是手里最大的一张王牌,必须要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的皇子;有机会就让他成为继承人、没机会就龟缩防御,到时候分封出去保个平安,下半辈子也会有依靠。

这一套斗争经验同样适合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建文帝处境,张宁是不是继承人没啥关系,反正利益不大;关键是要保护要儿子免遭暗算,然后才能继承一部分产业,另立门户。

“你不能去建文皇帝那边。”姚姬冷冷说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乌合之众

名字叫神殿的大屋子直观和“殿”相差甚远。正上方的神像泥塑的,当然不如一些大寺庙那样有金身,晚上光线不好让神像看起来有点吓人,它头顶上木雕的冕旒仿佛冥币上的阎罗王,天神生生弄了一副地府阎王的形象,实在是制材太差的缘故。

殿中的墙壁屋顶被平时燃烧的香烛纸钱熏得颜sè灰黑,地方却是很大,因为此时的人多,为了更好的照明既有火把也有灯笼,火烟将空气搞得有点乌烟瘴气的。

十几个坛主以及他们的亲随都在,几十个人在里面椅子凳子不够,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主持者是姚和尚,他坐在上方并没有人说什么,虽然同样是坛主,但姚和尚是教主的亲哥哥,而且大伙在人家的地盘上。姚和尚旁边还坐了个人是郑洽。

刚刚张宁带来的宋虎冒充大胜寨分坛的教徒身份,将官兵的残暴在大伙面前说了一遍,总之是虐|杀了很多人,抓回去的侯坛主等估计也不会好过,酷刑是免不了的,求活更是十分艰难了。

这个故事让众人的情绪低落,哀声叹气。兔死狐悲,唇齿之寒,现在倒霉的是侯坛主,以后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这时郑洽站了起来,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诸位,想必有人已经知dào

消息了,伪朝朝廷已经查获了咱们的底细,情况堪忧。上方的意思,教内重yào

的人要离开本地,分散找地方容身,上方会在钱粮、身份各方面予以帮zhù

……”

“你们有地盘吗,咱们去哪里?底下的兄弟咋办?”一个中年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郑洽,大声嚷嚷了一句。众人顿时起哄哗然。

建文余党本来就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经过了多年演变和乌合之众也无甚区别,建文帝的所谓圣旨也不具有强制力。一般情况下,如果上头的命令能让大伙赞成,就可以联合,要是不赞成不管它也没啥严重的后果。别说遥控的建文亲随,就是辟邪教的教主也没法完全控zhì

这帮人,只能靠一些拉拢制衡维持组织结构,加上各地分坛有一些关系较为紧密的人作为中轴,比如姚和尚、还有一些比较忠心关系良好的旧臣。

这回郑洽带来的“旨意”,别说下面一帮坛主极不满yì

,就是姚和尚也很不情愿。姚和尚要是服从旨意跑了,留下凤霞山这几个村庄的几百户人怎么办?他在这里隐居多年,和一同逃难迁徙过来的乡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实在不忍心放qì

这些人等待官府的迫害。

郑洽的脸sè有些尴尬,停了一会,才只好提高声量,因为周围已经吵闹起来。他大声道:“不提前准bèi

,必有近忧。侯坛主已经被抓了,事情就摆在面前。大胜寨分坛那些人落入官府手中,肯定有人要说出教内机密,并非危言耸听!”

刚才带头嚷嚷的那个汉子又道:“要让咱们走可以,把底下的兄弟们一块儿安置好,不然老刘我宁可和兄弟们在一起,和官兵拼了,图个痛快!”

郑洽道:“你以为对付我们就常德府的几个官差?如果不是现在有藩王在谋反,朝里派个总督巡抚下来调集几个省的兵力围剿咱们都有可能。老夫奉劝各位考lǜ

清楚为上,在此之前教主也同意了上方的安排,姚坛主可以作证。”

姚姬名义上的建文帝的妃子,她当然不会公开反对建文的旨意。大伙倒并不怀疑教主,虽然她没在这里。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诸位都在各顾各的前程,一盘散沙,难道没人想去管侯坛主?今rì是侯坛主被抓了,教内几十个分坛数万人坐视不管;若是明rì落到自己头上,谁会施以援手?”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如醍醐灌顶,众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是站在姚和尚下首的一个年轻人在说话。下面有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说道:“那就是教主的儿子,建文皇上的三皇子。听说当初南京失陷后藏起来了,最近两年才跑回来。”旁边另一个人不甘落后:“建文君一共三个皇子,太子在身边,二皇子至今还关在凤阳、被关了二十多年了,这个是三皇子。”

众人望去,只见那年轻的三皇子身材颀长、相貌极佳,果然不愧为曾经的帝王之后。

张宁见众人纷纷看过来,注意到了自己,这才缓缓说道:“我在神殿中听了许久,诸位争吵不休,解散神教之事恐怕一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过营救侯坛主一事,想来没有人反对吧?”

郑洽听罢十分不解,不知张宁在搅什么混水,他一脸迷惑地问道:“侯坛主已经被官府抓走了,各地方牢狱都在治所衙门里面,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如何救得出来?”

张宁故作轻松道:“据悉这次对付侯坛主的主要是石门县的官差和部分垛集兵,常德府派了几个人下来督促。县衙把人抓回去为了预防半道被劫,暂时应该还看押在县衙牢狱之中。咱们把石门县城拿下来,不就把人救了?”

郑洽听罢愕然无语,攻城略地被张宁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卖的什么药。坛主们也表现出不太相信的样子。

张宁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诸位的胆子都被吓小了,当年父皇的这些部下虽然最终没打赢,但攻城略地也是家常便饭,现在一个县城就成了铜墙铁壁?反正伪朝朝廷是要把咱们赶尽杀绝而后快,打它一个县城有啥了不得?如今内地卫所rì渐崩坏,湖广这些军户根本打不得仗,石门县城防如同纸糊,我也不要在场各位都出兵,只要舅舅手下的韦百户一百余兵,就能取了石门县把侯坛主救出来。”

有人问道:“一百多人会不会太少了点?一个知县在遇到急情时,联系地方卫所军户、以及征募乡勇,短时间内聚集个五六百人很容易。”

“只要不是乌合之众,打个县城一百多人就够了,多了也是浪费。”张宁淡定地说,“舅舅肯不肯借我百户一用?”

姚和尚道:“火器是平安造的,钱是教主出的,韦斌手下的人使用火器也是你练的。只要教主同意,你只管向韦斌下令即可。侯坛主是凤霞山分坛的同门,救人之事咱们也是义不容辞。”

“我已经禀报过母亲大人了。”张宁道,“如此便谢过舅舅。”

姚和尚不放心道:“你真要用一百多人去攻打石门县?”

张宁一时难以解释,便随口说道:“舅舅可信气运之说?”姚和尚道:“没想过,不知究竟为何物。”张宁笑道:“等我拿下石门县,再与舅舅细说。”

姚和尚陷入了深思,这些年因为想不通现实中发生的事,他一直在命运和因果报应等想法中苦修,眼下的事让他在冥想中仿佛越发接近心中的神学了。

这时郑洽叹气道:“今晚时间不早,诸位先回去歇下。老夫与教主商议之后,择rì再议。姚坛主还有甚么事要说?”

姚和尚轻轻挥了挥手:“散罢。”

张宁和姚和尚同路,刚走出神殿又说:“取石门县,舅舅可让二郎随我一道?”姚和尚没多想便道:“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正是如此。”张宁点点头。虽然起兵发展势力还没什么谱,但张宁习惯xìng地把官场经lì

那套控zhì

用人的法子用了出来。这凤霞山武装目前和将来都应是一股jīng锐,是军力组成中的重yào

力量,而他们的直接首领其实是韦斌。这个韦斌或许是姚和尚信任的人,但在张宁这边又隔了一层,可靠读和可控度都降低了;所以张宁有意识在培养姚和尚的儿子。不管怎么样,舅舅和表弟总是要可靠得多。

于是张宁又找来了姚二郎,对他说道:“明rì一早,二弟把韦百户及总旗、兵器局几个头目都找来,让他们在兵器局议事。”

姚二郎应了一声。张宁看看左右的路,左边是通往神殿后面的住宅院子,右边是村庄内的大路,他又问:“我家小妹住在哪里?”

来了半rì,他还没见过小妹,下午先去见姚姬了,晚饭后就和郑洽一道在神殿看那帮人吵闹,闹腾了一晚上。这边很多分坛的坛主,一群不认识的男人,小妹不可能到神殿这边来来看张宁。

姚二郎道:“就在那边不远,张小妹和方姑娘住一块儿,另有姑姑(姚姬)派的两个女人照料;那家宅子的主人姓陈,在庄子上是出名的邻里好相与的人家,表兄无须担心。这几rì家父也吩咐我多关照她们,我送了些东西过去,应该不缺用度……表兄今晚就要去看她们?那我这就带你去。”

二人遂沿着中间的阔道向北继xù

走了一阵,来到一户家门口停下来,一条黄狗从檐下的柴草堆里奔了出来“汪汪汪”对着张宁大叫,冷不丁一下倒是吓了他一跳。姚二郎喝了一声,但不管用,那狗不敢过来,却仍然叫个不停。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相抢jie

当初张宁在汉王大殿上挺能说的三寸不烂之舌今晚好像突然口拙了,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直接告sù

张小妹南京家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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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的喜悦气氛立kè

荡然无存。

张宁以为小妹在悲伤中会变得更加依赖自己、或许会在自己的怀里痛哭,但是她却背过身坐到了床边上一言不发。

看着她的背影和颤抖的肩膀,张宁忽然感觉小妹好像在远离自己,哪怕现在相距只有几步之遥。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方泠,方泠忙走到床边,手臂搂着小妹的肩膀小声安慰。但小妹仍然沉默不语,也听不见她的哭声;或许落了泪,却背对着也不让张宁看见。

他也无从解释和为自己开脱责任,本想描述一下自己为张家人做出过努力,先是派桃花仙子去接应,后来想等汉王攻占南京后解救……但结果都没凑效,就算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小妹平时不太管外面的事,但她也不是傻的,肯定知dào

这一切都是张宁在外面干的事犯了罪才牵连伯父一家。姚姬等人匆匆忙忙地避到这深山里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xìng。

究竟谁才是张小妹最亲的人?大伯张九金家虽然隔了一层,但从血缘上却是她最近的,而且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一直是跟着大伯家过活的。张宁想着自己,是张家养子也就罢了,从那次昏迷之后其实已经换了个人,那些兄妹感情对他来说只不过脑海里的一段回忆而已。

张宁感觉自己挺对不住张家人的,包括张小妹。想想当初张九金以长辈的身份骂自己光惹事,好像并没有骂错……现在连累这家人连命都丢了。

“对不起……”张宁总算开口说了句话。方泠闻声回头看着他的脸,他此刻的歉意却是没有掺假。

小妹也终于出声,她哽咽道:“小丫呢,她也被杀死了么?”

张宁心想她说的应该是小侄女,这个时代的女孩一般没有名字,在家里随便叫个小名了事。他便愣愣道:“据说都死了,我也没亲眼看见。”

“怎么……死的?”小妹的语调更加悲伤了。

张宁的脸微微抽搐,说道:“凌迟处死。”他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也许应该骗她好让她好受一点,不过他一时间想着这事是没法瞒太久,索xìng让她一次伤心够算了。

过了许久,小妹才哭道:“既然话都说完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张宁转头看向方泠,做个了手势,意思让她陪着,然后就转身走了出来。走出房门,外头下凉的空气让他头脑一冷,恍惚中好像在做梦。

……

供奉天神的神殿一侧的几间屋子,门口挂着的“兵器局”木板是几个月前钉上去的,至今还挂着。张宁坐在一张大案后面的椅子上,等着姚二郎找的人陆续进来。

先来的有范老四和韦斌,他们坐在大案前面的椅子上等着。张宁打了声招呼就没再理他们,犹自翻看着面前的卷宗,他的眼圈发黑,jīng神也有点萎靡。

过得一会儿,两个总旗、负责兵器作坊的马大鹏,加上姚二郎,老徐和文君也进来了。客厅里一共九个人,大伙也不知dào

张宁为甚脸sè不好,多半以为他刚过来没休息好,便相互作礼见面,一阵热闹。

“都坐吧。”张宁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无须再客套,“我先说两件事。”

众人听罢纷纷入座,转头目视听着。张宁用手指磕了一下面前的卷宗道:“第一件,从今rì起,名册上已登记造册的军官士卒重新开始发放军饷,兵器局管事的以及工匠重新发放酬劳。还是像以前那样,范老四管好账目,让账房使用钱物分类记账和四柱清算法进行管理财务和物资,每旬我会派人拨付钱款和查账监管。第二件,上头已经议定想办法去石门县营救被抓的侯坛主,咱们来办这事,我准bèi

用凤霞山百户队攻打石门县,占领这座县城后营救侯坛主。战死者家属抚恤银三十两,受伤残疾的得银十两,并继xù

领兵饷,另行安置。诸位有何想法?”

国字脸韦斌立kè

就正sè说道:“几门子母炮每门重达四百多斤,从凤霞山到石门县数百里崎岖山路,没法运出去。就算有炮,如果官府把城门堵死了,这种炮也难以轰开城门,城墙更是炸不开。咱们这点人强攻城池似乎不够。”

张宁道:“我从石门县那边过来,大致看了城防,没有火器,墙上轻重炮一门也无,没法远程压制我们,只要我们用火枪压制城楼,就可以靠近城下,很多方法可以破城。常德府的垛集兵更是毫无战斗力可言,卫所指挥使连马都上不去,我亲眼所见。”

显然这事是经过姚和尚同意的,韦斌说了两句便不再言语。

张宁又说:“武库的火炮运不出去,未防将来落入他人之手,这几天就融了化铁,这次出战不用火炮。官军并不可怕,常德府的军户一年也训liàn

不了一回,咱们凤霞山的武装每天早上都要练习,不说有火器压制,就是肉搏硬拼,也比官军强。都是爹生妈养的,不能军户们挂上官军的名头就莫名变勇猛了吧?”

两个总旗听罢笑起来,其中一个搓着手好像摇摇yù试的模样。

那搓手的大脑袋汉子忍不住开口道:“咱们打下县城除了救人,抢他***一回?县衙库里的银子,还有那些大户,不抢白不抢,不动老百姓便是。要是允许兄弟们这么干,到时候打起来铁定猛不可挡。”

“我们不是土匪。”张宁道。

汉子悻悻道:“殿下勿怪,俺就是说说而已。”

张宁道:“县里公库里的东西肯定是我们的,全县也要收税,特别是那些有钱有粮的更要收,到时候枪架在官吏们的脑袋上,让他们帮着收。但是所有东西都要充公,兄弟们的赏银按功劳分。不然咱们兵器局又要出钱造武器又要发饷,还要行赏,哪来的钱?”

“这不还是抢么?”汉子笑道,“您是读书人,用的法子就是不一样。”

这汉子姓罗,是左总旗(六十人)的头目,叫什么名字张宁记不得了;另外那个右总旗是个jīng瘦的中年汉子,因为姓张,印象深一些,名字叫张承宗。

张宁的目光从俩人的脸上扫过,感觉张承宗要稳重一些,便道:“出发前咱们要做一些准bèi

工作,张总旗,你派出一队人马百姓打扮,先到石门县把城防、沿路地形等打探清楚。”

“属下得令。”张承宗站起来抱拳应命。张宁见状十分满yì

,平时他都挺随和的,这张总旗还能执礼恭敬,确是一个稳重知分寸的人。

张宁又看向范老四和马大鹏:“你们把炮融了;检查武库的火枪,不能使用的修好;尽量多准bèi

颗粒火药。”

二人也领命。凤霞山使用的自制火药也经过改良,用硝、硫、炭按照比例混合后加水搅拌,晒干后拿两种疏密不同的竹筛子筛出颗粒,这种颗粒火药比粉末状的要好用一些,至少有风的时候装弹不会吹得到处都是。

安排了事儿,张宁便下令解散各忙各的活。他自己则和老徐二人到处晃悠,先去了村东的兵器作坊,里面已经停工,只有几个人守着,范老四正在派人把工匠们召集过来。

山东汉子马大鹏见张宁过来了,便做出很赶工的样子,先来的人就安排他们干些简单的活:拿竹筒装弹药。定装弹药这种事张宁当然知dào

,以前就安排兵器局干过了。把定量的火药和铅弹一起装在一个细竹筒里,然后拿油纸堵上,再把这些竹筒用绳子系在一起;引药倒不必如此麻烦。士兵们上战场前,一般都要在身上挂一长串竹筒,如果战斗时间长耗完了弹药,士卒们也可以自己重新把空竹筒装满。

离开作坊,张宁又去村外的草场上看韦斌和姚二郎训liàn

士卒。全队将士一百二十四人,另有十多个杂兵。因为人少,战兵人手都有火绳枪。其实凤霞山几个村庄加起来有七八百户人家,此时没有计划生育一说一般人家都不只一个男丁,真要动员起来,组织一支千人的军队并非难事。不过以前这地方自然不需yào

那么多武装,注重的还是种地,组织起来一百多号人习武作为保卫村庄的力量足够了;不过这一百多人长期习武,算得上是jīng兵。

众将士见张宁走过来,便纷纷抱拳弯腰拜见。张宁见状呼啦啦一片弯腰抱拳很没气势的样子,脑门一热便说:“以后咱们不要这样行礼,另立个规矩。”

大伙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张宁想起现代敬礼的手势,感觉一帮古代人用那种手势很奇怪,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临时总得想个办法,他忽然想起电影里纳粹军的敬礼很有特sè,直觉里纳粹们好像很有组织力,当下没多想便举起左手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交通靠走

十月初六清晨,韦斌以下全队一百三十六人在村庄东北的草场上集结完毕,张宁等人随后前往带领军队。

按照张宁治军后的编制,这股人马名称为“凤霞山百户大队”。全大队编制主战将士一百二十四人:百户以下分左右总旗,各旗领兵六十,百户长官一人韦斌,总旗长官二人陈、张;每总旗分五队,每队十二人分左右小旗,小旗六人;队正、小旗长同时也是战兵,各队正兼领左小旗长。

战兵定制装备火绳枪一杆、竹筒弹药数十、引药一包、单刀一把、干粮袋水壶各一;少量人习弓箭,自备强弓箭矢,弓箭不是容易学jīng的,一般得练个三五年。

另有杂兵二十四人,其中两个传令兵、一个鼓手一个旗手、二十个火兵兼辎重兵。蜀马二十匹,但都不是战马,且很矮小,一般拿来驼帐篷等东西。追击或侦查时也能骑,省体力跑得也快一点,在西南这边山区林密之地骑兵确实作用很小。

众军一sè头戴宽沿铁盔,青布衣服、上衣下裤,穿皂皮靴。有的人自带了简陋的盔甲,还有的用竹木片挂在身上,估计防御力有限,大多数人只在身上绑了个护心镜,兵器局手工锻打出来的玩意。辎重队里还预备了一些木制铁包盾牌。

指挥系统很简单,主要是人少的原因,一共就一百多人,喊话就听见了。所谓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

这时张宁等五人骑着矮马跑了过来,韦斌喊了一声:“行礼”众军便把左手臂一起抬了起来,右脚踱了一步,“垮”地一声响,破有气势。

张宁见状生出一种异样感来,心下颇觉邪恶……当然除了他自己,大伙儿根本不知dào

这种手势代表着万恶的纳粹dú

cái者。他在马上也举起手来向大伙行礼,独特只属于这个小团体的一种礼节,张宁隐隐觉得对提高组织力还是有帮zhù



跟在左右作为贴身保护他安全的三个人,老徐、文君、宋虎没参加军队的训liàn

,所以一时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怪异的见礼方式。姚二郎倒是毫无压力地举起手来。

张宁策马上前,在方阵前面走了几步,众军都等着他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旗杆上飘的旌旗,黄sè打底,黑漆画的朱雀。前几天设计旗帜标志时倒没想过用纳粹万字符号,而选了四象之一的吉祥鸟朱雀。作为明朝皇室的后裔,名义上更加正统的一系,张宁不会抛弃这样的身份,朱雀的名称不仅有个“朱”字,而且它属火,正和rì月大明的属xìng吻合,用朱雀再好不过了。

同样的衣服、独特的手势、独特的标志,这些东西应该是建立一个组织整体有用的要素。张宁对于近现代的组织动员体系了解不深,只能借鉴这样一些表面的要素,尽lì

而为团结力量。

对了,得空了还可以创作一“军歌”,就像在采石场听见的号子,大伙一唱能提高凝聚力。不过在张宁的阅历中,这个时代能唱的音乐,青楼小曲、民间俚曲比较多,难登台面。宫廷音乐和军乐都不是唱的……以后得收集创造一。

张宁的目光从朱雀旗上移开,没有人知dào

他在想些什么,众军保持着军纪。

“诸位,此地深山中住的都是苗人、土家人,为何咱们会在这里?”张宁开口说话了,因为此情此景需yào

他说两句训词,永乐北伐期间也多次在京营训词。

这个问题没有人几句话说得清楚,所以众军都没出声。

“因为咱们在中原没有容身之地伪朝治下,不给大伙活路,咱们都是被逼到这偏僻之地来的。”张宁回顾左右,一副愤青的表情,“石门县大胜寨的侯坛主以下被杀被抓,这事儿肯定没完,官府迟早要追杀到这里……咱们不是盗匪、不是罪人,却连在此边陲深山苟活也不能,是何道理?诸位兄弟要等着别人来杀吗?”

众人的情绪终于被撩拨起来,顿时哗然,纷纷大吼大叫。张宁见状甚是满yì

,大声骂道:“咱们有刀有枪,怕个鸟,打下石门县,营救侯坛主,分钱分粮”

吵闹声中并没有出现“抢钱抢踉跄地盘”的呐喊,大伙莫名地兴高采烈,只是乱糟糟地高呼万岁。

张宁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出发”

“立正……”韦斌下达了口令,整顿队形,“齐步走”众军便排着队列向村口方向开拔,旗手旁边的鼓手也拿出木棒开始有节奏地敲起了牛皮鼓,队伍十分整齐,在鼓点的校正下,一百多人的脚步声形同一人,很有力量感。

张宁等人骑马在队伍前面,他也不再是平时的士庶长袍打扮,几个人身上穿得和将士们一样。青sè翻领上衫、上衣下裤、脚蹬皂皮靴。不同的是腰带制材和颜sè,将和兵也不同;还有帽子,张宁和宋虎戴大帽,老徐和文君戴方巾,文君以纱掩面。文君在妇人中不算矮小,但穿上男人的衣服款式看起来就较小了不少,又因为系腰带,腰身看起来愈发纤细。

大队开进村庄,从大路横穿挺近,鼓声和脚步声很快把整个村子搞得沸沸扬扬,村民们养的鸡在叫个不停,还有不少土狗也凑热闹,躲在墙壁下面“汪汪汪”乱叫,不少狗都加入了吠叫,此起彼伏是越吠越欢。

道路两旁站满了人,有的开门站在门口看热闹,无论百户队怎么折腾,村民们当然不怕的,因为将士们本来也是村庄里的乡邻乡亲。将士们的家眷也来送行,跟着队伍走各自找自家的亲人说着话、抹几把眼泪,还有的妇人拿着煮鸡蛋塞进士兵们的粮袋里。

那帮辟邪教的分坛坛主们也在路边围观,见着这样的队伍无不诧异。

在这偏僻的山村里,这样一股队伍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怪异,宁静的村子里难得地热闹非凡。

走过那家姓陈的院子时,张宁看到了方泠和桃花仙子站在门里,正向自己挥手,但是没见着张小妹。在这热闹的气氛里,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失落。一直转头看,最终不得不发xiàn

小妹确实没有来送行。

这时他忽然见到陈家宅子的二楼窗户上的竹帘微微一动,忙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许小妹躲在帘子后面?张宁心下这么宽慰自己。

队伍横穿过村庄,到达村口正门的牌坊下,只见姚和尚带着几个长老侍卫正等在那里,旁边几个穿白衣裙戴帏帽的妇人最是显眼,她们正护着一顶轿子,姚姬应该在轿子里。

张宁策马走过去,看了一眼河面上简陋狭窄的木桥,回头对韦斌道:“你带兄弟们按秩序渡河,人多别踩踏了。”韦斌抱拳道:“得令。”随即想起什么,又举起左臂行了礼。

他和老徐等人走到姚和尚面前,他按住腰间佩戴的长剑,从马上下来,拱手道:“舅舅不必送的。”姚和尚和旁边的长老也回礼,姚和尚寒暄了两句,又转头看着姚二郎,严厉地说:“你要听表兄的吩咐,做事不得轻浮。”姚二郎倒也恭敬,忙应道:“是,父亲。”张宁好言道:“舅舅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弟的。”

张宁在这边说了一阵话,便走到轿子旁边,弯腰执礼道:“可是母亲大人?”

果然里面响起了姚姬的声音,“你既要去,万事小心。万一城坚实难攻破,也不必强求,教内诸坛主也知你的一份心意。”那声音如同天籁,张宁注意到旁边的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侧耳倾听。

张宁答道:“您不必担心,儿臣自有分寸。”

里面的声音道:“如此便好。”

二人一问一答感觉却是十分拘谨,大约是姚姬自持身份,又有很多人在场的原因,也没说什么。张宁想起村子里那些送行的乡亲,和自己一家却是大相径庭。

张宁在这边说了一阵话,便向姚和尚等人告辞,随大队从桥上过河。待众军都过了河,对面就是山路,只好放qì

整齐的队列,排成单列纵队上山,那陡峭的山路比较狭窄,只够一人通行。马自然不能骑了,牵着遂大队走路。一百多人在路上形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山区这边的路几乎不用戒备,大股敌军恐怕难以进来,而且官府也无从知晓这深山里会冒出一支军队意图攻打城池。

及至晚上,大队合为一处选了地方扎营煮饭,营寨也不用修建了,搭好帐篷去砍些柴禾便可以。一天三顿饭,早晚用锅煮饭,还有腌肉野菜,中午烧点开水烫泡米充饥。百户大队带的干粮多是这种泡米,因为这边jīng粮以大米为主,自产的粮食没有太多的面粉做饼。泡米就是大米先用水反复泡过,然后蒸熟晾干,装在粮袋里,只要用热水一烫就可以充饥,如果有带了腌菜下饭就更好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对望

石门县大堂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他正坐在公座上纳闷想着什么,沉默不语;倒是旁边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年轻知县叫汪昱,功名只是监生,不久前认为自己资质有限、科途进取无望,遂打点了一番出来做官。他这样的功名自然等不到什么好地方做官,得了个西南偏僻之地的知县也算不错了,起码是七品官。来到湖广石门县自带了几号人,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梁师爷以前是家里商铺上的掌柜,素与家乡官吏打交道有些经验,又是自己人,所以带到石门县来辅佐做官,总算是自己人。

今rì升堂并不审案,主要是为了一件蹊跷的事。公座下正在禀事的人是何巡检,“下官见他们人马甚众不敢上前阻拦,一面派人远远盯着,一面就赶回来报信了。”

“从哪里来?可有旗帜辨明身份?”梁师爷见知县堂尊不做声,便替他问话,问完又自语道,“近来的来往公文老夫都瞧过,并没有什么人要过境……加之牢里有要犯,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何巡检答道:“他们沿着澧水自西向东而行,队伍整肃,不似流民匪众。有一面旗帜,黄底朱雀旌旗。”

旁边的一个绿袍官插嘴道:“打这种旗帜或是皇室宗亲,该不会是汉王的人马吧?近rì有消息说汉王已经南下,多地都降了……”

“汉王在东边,怎么会自西而来?”梁师爷没好气地说,“就算汉王已经打到湖广来了,怎么岳州府、常德府等地都没信儿来,反倒派人冲咱们小县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那绿袍管脸sè一黑,也不再争辩。梁师爷道:“老夫看来,堂尊得赶紧做些准bèi

,特别注意牢里的要犯,要是失了,咱们可没法交差……要不要请行馆的两个锦衣卫校尉过来,一起议事?”

就在这时,一个皂隶跑到大堂门口,梁师爷做了个手势,那皂隶快步进来,跪倒说道:“禀堂尊,小的找人上去问了那股人马,他们说是永定卫的兵,受上官派遣要去岳州府;又问去作甚,他们当官的说不清楚,得问上官或是湖广都司。”

“太蹊跷了!”梁师爷道。

这时知县汪昱提起了笔,蘸朱砂写牌票,写完一张说道:“马上派人到县里各地征募义勇机兵,各代兵器到县里拱卫。”

六房兵科的一个吏员忙上前接了牌票,赶着去安排差役人手去了。

汪昱又道:“派出快手打探那班人马的行踪,一个时辰回禀一次。另外,王典史代我去请锦衣卫校尉到堂上说话。”

左边一个官儿说道:“要不要派人送信去府里,向上官报信?”

梁师爷道:“锦衣卫虽然就近从常德府来,但常德知府管不着咱们石门县,得去岳州府。岳州府在洞庭湖东边,还得走水路,等信到那边不知几时了!”

汪昱转头道:“信还是要报的,就说辖区内出现一股百余人的兵马,不知来历,也未接到公信咨文。梁师傅来写这公文,另外还写一份,送慈利县衙,问他们可有不明人马过境,如何过境的。”

师爷听罢只得应了。

过得一会儿,两个锦衣卫校尉以及几个军随一起来到了大堂上,两个校尉没披甲更没有穿飞鱼服,一身士庶常见巾帽的打扮。汪昱起身见礼,叫人搬来椅子,让俩人在大堂中入座,又将事情说了一遍。

坐在前面将长袍生生顶起一个圆球的锦衣卫校尉说道:“一百多人,要是冲着石门县来,多半是想劫罪犯,只要汪知县下令戒严几天,防止jiān细混进城来就万无一失了。咱们暂时也不押送罪犯去常德,免得半路被劫,留在县衙牢里很稳妥。”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校尉道:“兵部本来要派人下来,好调卫所兵协助办案,不知为何还没到,可能是有事耽误了。在此之前,咱们只管摸清乱匪的底细。”

汪昱本想随口问是不是汉王起兵谋反的影响,但他立kè

意识到这些人是京里来的锦衣卫,遂忍住没提敏感话题。他便改口说道:“本官已发牌票,征募乡勇来县衙巩固城防。到时还请李将军与官民共同抗敌。”

大腹锦衣卫校尉听到知县称呼自己将军,甚是受用,大模大样道:“你们搞得太紧张,城防什么的多此一举,派人到城门口看紧点,别让匪人混进城来是正事。还有县衙牢狱不能断了人,时常巡着点。”

汪昱本来只是个文官,自是不懂军事,一想县城有城墙和乡勇壮兵,便也稍稍放心下来。

……

次rì清晨,张宁的人马正沿着澧水北岸行进,县城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队伍暴露之后,沿途也未受到任何抵抗,他带着几个人先行到县城近郊,登上了一座小山坡实地观察县城的情形。

目测县城城墙周长大概十来里,丘陵地形城池形状极不规则,勉强像个东西长南北窄的矩形,北部山高,南部临河有水门。城墙简陋高约一丈多,部分外面包砖、大部分是土夯,大小六道门;尽管县城临水,却没有护城河,应该是开凿围城的人工河耗费太大的原因。

这时左总旗陈盖骑马赶了上来,此人不修边幅平rì礼节荒疏,上来就径直说道:“北边派出去的哨旗大部分都回来了,较近的一卫二所附近毫无动静,北边全是山,路很难走,就算卫所真要临时派兵过来,好几天都到不了。”

张宁道:“内地卫所守卫城估计还可以,出兵周边就很勉强。我记得这地方的卫所兵制是八分屯田二分守备,近年来负担极重逃亡甚多,战斗力也就那样了。”

陈盖摸了一把额头:“探明石门县兵不多,您说这里面有多少卫所兵守卫?”

张宁道:“石门县这种地方应该一个都没有,主要是从民籍中征募的乡勇,用于维持治安还行,野战毫无战斗力。咱们的重点是破门,平地冲进去可以减少伤亡。传令大队继xù

开进到西南小门一里地列阵。”

陈盖过去传令,张宁带着老徐等人也随后下山等候部队。

城上没有火炮,全队靠近西南小门一里地才停下来列阵。战兵在前排成四列纵深的方阵,杂兵在后面;这种队形的弱点是背后,杂兵战斗力不行,不过以石门县的军力也不可能派出一股机动很强的骑兵从背后袭击。

百户官韦斌、左右总旗、姚二郎来到队伍侧面和张宁说话,算是战前的小会。张宁也不多话,只说道:“北面多山不利于方阵展开,无法体现火力优势;南面临河,咱们没有船只。只有这西南小门一面地势较平。所以咱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一鼓作气炸开西南门,只要破门,这道门没有瓮城,冲进去就成功了。诸位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

右总旗张承宗道:“咱们火药匮乏,万一没埋下去就炸了,那就没法短时间破门。大人请看,城楼左右两侧可以火力交叉,一是要防火箭,二是要防上面倒油下来。”

张宁点头道:“一会叫将士们多注意,先打一回事看情况,万一失败了再砍树木造器械。大伙就位准bèi

攻城!”

“装填弹药,各队检查火种!”韦斌喊了一声。

张宁把马缰递给身后的宋虎,抬头看去,城楼上一个穿官服戴乌纱帽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官员也在看张宁,俩人远远地对视着,都看不太清彼此的相貌。

陈旧的城楼上一个声音大喊道:“来者何人?”张宁没让人搭理他,这会儿让县官投降献城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说什么都是废话。

上面点起几堆火来,烟雾腾起,火光在望,观察烟雾好像烧的是柴禾,但不知生火做什么的。可能是方便点火箭的火堆?

阵前各总旗队正在吆喝着大声说话,气氛渐渐紧张。“若是看见大股敌兵举弓弩,听号令拿盾护住面门。”“举枪后不能慌,没听见号令,谁开火就谁他|娘|的皮痒!”“上阵不听命令便不是挨鞭子,要掉脑袋。到时候别怪老子不顾邻里情面,抗命、临阵退缩被斩的,别想着那三十两抚恤银。”“要死也死得有种……”

韦斌回头来看张宁,见张宁点头,他便大吼道:“击鼓,备战!”

“咚咚咚……”小号的皮鼓气势不佳,但急速的鼓声也起到了作用,等到下令“齐步走”时,鼓点逐渐趋缓,和步伐归于一体。

张宁站在侧翼,默不作声地看着队伍前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自己明显感觉心跳加快。第二次上战场,对于古代战争仍然缺乏经验,作战计划也是按照常识逻辑制定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战斗结果会是什么样,不过询问了做过武将打过仗的老徐,计划倒也不存zài

太大的错误。

四列方阵推进了两百多步时,城楼上开始陆续放箭,但箭矢只是远远地插到了前面的地上,反倒暴露了城楼上弓箭的shè程。“立定……第一列,举盾前进!”韦斌喊了一声。

众军遂解下临时背在后面的圆盾护到了头顶上。城上抛shè的弓箭shè程比火枪远,大伙只能抵近弓箭shè程内才可以攻击。双方试探xìng地接触陆续展开,战斗近在眼前。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地动山摇

张宁策马跟着大队近至城墙二百余步,忽然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便回头随口问道:“你们闻到臭味没有?”老徐使劲吸了两口气,淡定地说道:“是金汁。”

“甚么是金汁,守城的武器?”张宁又问。

这时宋虎忍不住开口道:“就是煮开的粪水。要是被那玩意烫了不是闹着玩的,什么药都治不好,伤口肯定溃烂!”

张宁:“……”

忽然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张宁座下的劣马被吓得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城楼上木片翻飞,惨叫瘆人,一个人哇哇惨叫着从楼上跳了下来,身上冒着白烟水汽,好像是上面的一锅“金汁”翻了弄到了他们自己人身上。一声钝响,那冒烟的人从仗余的高度狠狠摔到城下,竟然没摔死,在那里挣扎哭喊极其悲惨。

城楼上毫无准头的零星抛shè不见了,喊声、哭声传来,乱作一团。此情此景让张宁的信心至少又翻了倍:守军抗打击能力几乎为负。他在凤霞山捣鼓了几个月,训liàn

火器队当然清楚杀伤力,像现在这样的条件下,一轮二十余人齐shè,最多能击中城楼上几个人,守军伤亡几个人就受不了谈何韧xìng。

不过被铅丸打中确比中箭悲惨多,若是躯干中枪决计是不能活的,铅丸较软,无法击穿人体,打进去变轨运动会造成大面积撕伤,四肢中弹也得残废,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根本治不好。

韦斌大吼换队,击发之后的第一列退回最后忙着用通条清理火枪,第二排齐步上前,听见口令便陆续举枪,实战中动作不如训liàn

整齐,不过秩序还是保持得很良好。

火药爆裂声、将领的吆喝叫骂声、鼓声与城楼上的惨叫相互呼应,弹丸如细小的冰雹一样摧残着陈旧的砖木城楼。那城楼也是简陋,并没有城墙垛口,而是以木条修建的shè孔,对火枪弹丸的防御有限得很,一百步内铅丸可以毫无压力地击穿陈朽的木板。

连续八次齐shè,肉眼能看到城楼上被打得狼藉一片弹痕累累。火药爆裂声暂时停息下来,阵营上空硝烟弥漫,刺鼻的火药味让张宁感觉呼吸不畅。远处“哎呀”的痛叫,哭声,呻|吟仿佛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痛苦折磨之中。

片刻之后,阵营后方的七八个杂兵拿着各种工具向城门小跑了过去,一半人拿着木板拼凑的大方盾,其它人拿着铁锹铲子等工具。他们跑到城门下几乎没有受到远程攻击,到了地方,盾牌手就护住左右上下,其他人急冲冲地挥起工具就干活。城门附近铺着砖石,但很快就被拗开了,大伙接着就在门下面挖土。

不多一会儿,城楼上就一阵叫骂声,一些衣衫破烂用布包头的人冒了出来,举起圆木石头往下砸。那帮人刚刚冒头,下面空地阵营上就响起了一顿巨响,上面顿时就炸开了锅,鬼哭狼嚎叫声极其夸张,几个人从城上被挤下来。枪声刚停,又有石块往下砸,下面一块木盾被砸翻,接着就有几支箭羽从斜上方飞下来,那拿盾的军士运气不好,正弓着背去捡木盾,结果恰巧后颈上中了一箭,顿时抱着脖子趴地上双脚乱蹬,尖叫起来。后面的军士忙抓住他的脚踝,拖进了木盾防御。

此时的战争,距离是如此之近。城楼上的喊话都能听清楚,只听得有人在喊:“去搬油,桐油!”“拿布条缠箭镞,油呢,快派人去找!”“门洞里派人去顶住,别让贼人钻进来。”

张宁回顾左右道:“敢情守将以为咱们想挖洞钻进去。”

没过多久,挖坑的人有个就转身过来,挥起手臂招手。韦斌见状下令另一队准bèi

好的杂兵前进,前面上面和左右有盾护住,中间俩人抬着一个用铁箍的大木桶向前快步而去。

这下子上面总算看明白了,有人在大喊:“贼兵抬的是恐怕是火药,他们要炸门!”

等到抬药的人靠近城门,城楼上零星扔了些燃烧的木头下来,但大多数都没砸中,一两根也被盾挡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通火枪齐shè,上面乱作一团。

挖坑的人扛着工具,把木盾都丢弃了,撒丫子就往回跑。后面的人终于把木桶搬进了城门下面的土坑里,接着大部分转身就跑,那个脖子中箭的人也被抬走了,留下俩个拿火把的正在把引线牵出来。这下城楼上没扔火把了,偶尔有人冒头拉弓,放了箭就躲。

张宁见状,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唰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来,韦斌也把刀准bèi

。对面城门口的两个士卒扔了火把就往回狂奔。

过得一会儿,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如同地震,一大股黑烟从城门处猛窜起来,土石木片四散而起,城墙上的砖头尘土哗哗往下掉。许多蜀马被吓得向后面乱奔,一些杂兵心疼值钱的马匹赶紧去去追。

众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张宁在手下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控zhì

住惊吓的座骑,他也注意着前面的黑烟,浓浓的黑烟中啥也看不到,也不太清楚城门究竟塌了没有。张宁在计划时就无法计算黑火药爆zhà

当量,这玩意声音很响,威力未知;也没办法用试验的方法估算,因为凤霞山的资源和生产力局限很大,火药产量很小,当初满足火炮用药都十分困难,硫等原料长途跋涉花费许多才弄到。

所以为了增加破门机会,他们是先在门下面挖坑,然后才放火药桶。这也是基于这座县城城防薄弱的方法。

周围没有风,滚滚的浓烟正在缓慢地升腾消散。为了防止城内组织第二波防御,张宁终于喊道:“下令进攻。”

韦斌翻身上马,用单刀平指浓烟处,大喊道:“杀!”众军拿起火枪跑步推进,放过枪还未装填的人拔出单刀随大队前进。张宁提着剑,和手下一道也跟着冲向城门。

大伙奔进浓烟,只见城门已经洞开,木门倒在狼藉之中,地上的木块还在零星燃烧。众军士气大振,呐喊声中夹杂咳嗽,散开矩形方阵,以小旗抱团奔跑着冲了进去。

冲至城中未遇抵抗,众军进城后没遇到厮杀便陆续结阵。张宁回头一看城楼和城墙上还有不少乱糟糟的活人,便大喊了一声:“左总旗!”

大头汉子陈盖跑了过来,说道:“末将在!”张宁看着他说道:“你立kè

带左总旗第一、第二队上城肃清敌兵,抵抗者格杀,投降者缴械。打完此门后无需驻防,随后押解俘虏到县衙与大队会合。”

陈盖抱拳道:“末将得令!”

“韦百户!整顿队形,全军向县衙开拔。”

“得令!”

城下的人正在列队,陈大头已经带着人径直一窝蜂沿着内墙的阶石冲了上去。张宁回头看了一眼,正见一个百姓打扮的后生拿着一杆长矛坐在地上惊恐地嚷嚷,陈大头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提着刀就对着那后生的肚子捅进去一拉。惨叫声在近距离下听起来简直撕心裂肺,那后生从石阶上滚了一段距离,倒在地上还没死,双手捂着肚子,一滩软软的东西流了出来好像是肠子,地上全是血。张宁的胃中有些不舒服,脸sè也苍白起来,那后生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表情简直扭曲到了极点。

杂兵和辎重还在城外,张宁也管不得了,随着大队人马沿着大街向北挺进。

大街左右的店铺屋门全部紧闭,没有一个百姓,道路极其好走。前面有一些好像乡勇的人正在四散跑路,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不少逃跑的乡勇手里拿着长短武器,仅此特征像是武装力量,除此之外混乱的打扮衣着完全没有军队的模样。张宁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股人马完全可以称之为jīng兵了。

部队快速挺进到县前街,县衙已在视线之内,和大多数地方衙门差不多的官署,破破烂烂的。一股人马从照壁内陆续走了出来,各持兵器没有什么队列可言,其中有带高筒帽的官差胥吏,还有身穿官服的官吏,一共大约有百来人。

张宁的人马行至二百多步时挺了下来,在军官的吆喝命令中排成十列纵深的密集队形,因为大街不如城外的空地宽阔。

一个穿青袍戴乌纱官帽的年轻人先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张宁也是当过官的,当然明白官员的衣着等级,在县衙这一级,七品穿青sè袍服的官员只有知县,这个年轻人肯定就是石门县最高行政长官知县大人了。

那年轻官儿大声道:“本县身为大明官员,代天子守土,食皇粮守忠义,仗义死节报效国家,正在今rì!”

张宁策马上前,用剑指着那些人喊道:“除了当官的,其他人怕没吃到什么皇粮,大伙何必送命?投降可免一死。”

大部分人惶恐地看着对面整齐的队列,一sè铁盔衣服,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知县指着张宁骂道:“贼人!”

后面的韦斌怒道:“殿下无须和他们废话,几轮齐shè灭了了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必结怨

官吏们带领的一百多人的表现如同惊弓之鸟,相信只有受到一点惊吓他们就会作鸟兽散,显然,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火枪队的对手。

唯一表现得有点骨气的就是那个穿青袍的年轻知县,慷慨的陈词,面对暴力还骂了张宁一句。但是如果这样就觉得他视死如归就错了,张宁看见了他手里的剑在颤抖,还有瞪圆的苍白的眼神……这个人显然很害pà



“举枪!”韦斌喊了一声,十二杆火绳枪抬起来,军士们从容的动作仿佛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

对面一百多人弓起了背,再次后退,完全可以想象枪响之后的情形。

知县的右脚提了起来,犹犹豫豫的又重新放到到了原地,犹自站在那里。张宁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心道:他本来是想后退的吧?最终还是忍住了,确实人在面对暴力时只要开始后退一步,接着就会后退很多步,然后屈服。

他惊恐绝望,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这个陌生人让张宁心中触动……或许不是直线触动了自己,而是被心里的感受触动了。张宁仿佛能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此刻的绝望,又兴许是年纪看起来相仿、同样做过文官的缘故?这个文官,一旦向侵略者屈服,名声和仕途几乎是完了,至少他自己会那样认为。

于是就想玉碎,不愿瓦全?他是被逼的……看见别人走投无路、失去一切的瞬间,张宁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韦斌转过头来看着张宁,只要他轻轻点头,无情的铅丸就会夺走一些人的xìng命。不是火绳枪就有多厉害,它只是一种工具,黄帝时代,人们只掌握了石器,就可以进行战争。

“慢。”张宁说了一句,举起手制止士卒,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他回顾对峙的两边,说道:“战斗已经结束了……韦百户,约束将士不得擅自烧杀抢掠。”他又淡淡说道,“抢一匹布,会在动乱中失去十匹布的财富,不值得。”

“是。”韦斌应了一声,众军纷纷把枪口放下来。但很快张宁的举动就让大伙重新提起胆来,只见他正向对面走过去,而对方的人马尚未缴械。

“大人……”有人想劝他,不过还是住嘴了。

老徐等随从忙跟在左右,紧张地护着。知县瞪圆了双目盯着张宁,紧紧握着剑柄。

张宁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剑说道:“放下吧,这玩意只是个象征xìng的东西。”他看向后面的官吏胥吏:“放下兵器,咱们不会滥杀无辜。”

“叮叮当当”一阵响,众人纷纷把兵器丢到了地上。老徐一个箭步突然冲上去,一手抓住那知县的手腕轻轻一用力,就把剑给缴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在那知县的膝弯,那知县下盘不稳直接跪倒在地,随即挣扎着想爬起来,背上又挨了一脚,再次趴到地上,弄了一脸的灰。

众军冲了上来,将门口所有的人团团围住。

“士……士可杀,不可辱……”

张宁道:“张总旗,挑几个穿官服的绑了,押着去其它城门,叫剩下的人都缴械投降,告sù

他们县衙已破、当官都降了,不必再作抵抗。”

“得令!”张承宗抬起手臂执礼,接着就带兵抓人。

“押解俘虏到大堂,叫他们打开大牢,把侯坛主请出来到大堂见面。各将士听令,恪守军纪,论功行赏。”

……大堂上方贴着一幅红底白rì图案,上面一块牌匾上四个大字“明镜高悬”,好像很多官府大堂都喜欢用这四个字,代表清正廉明。张宁从门口一步步走上去,在公座上坐下来,老徐宋虎等人跟着站在旁边,一些将士把俘虏的官吏押解到堂下。

张宁看了一眼公案上的东西,有王命匣子、官印、朱笔等物,理论上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对全县颁发政令进行控zhì

,不过最终还是人治。他心下已准bèi

拉拢县衙里原有的官吏,这帮人是“业内人士”,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只要争取到他们,就可以迅速地控zhì

本地,着手利用一县的资源。

众目睽睽之下,被绑的知县仍然一副不屈服的样子,但他并不再谩骂或有过激反应。

这时一个队正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公座旁,小声道:“禀大人,在县衙后院发xiàn

了县官的家眷,已经派人看住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军士进来禀报道:“在县衙大牢救出了侯坛主等人,正在外面。”

“快、快请。”默不作声的张宁立kè

一脸热情道。他随即离座,向大门走去,刚走到堂下,就看见十几个穿囚服披头散发的人从大门口走了起来。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子恶臭,也不知他们多久没洗漱,估计被抓之后就没洗过脸。

当前的一个阔脸汉子一脸都是伤痕,张宁估计应该就是侯茂,忙迎过去说道:“我们来得太晚,让侯坛主受苦了!”

那汉子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立kè

就磕头,后面的也急忙跟着伏倒在大堂上。那汉子道:“三皇子殿下今rì的恩情,侯某定不敢忘,以后只要殿下言语一声,上到山下火海我绝无二话!”

后面的人纷纷激动道:“咱们都以为毫无生机,只求个痛快,不料被关在牢里还有人救……”

“好说好说。”张宁忙一把扶住侯茂,也不管他身上有多臭,亲切地将他扶起来,轻拍其肩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侯坛主乃我家旧臣,二十多年追随左右不弃,我怎忍心弃之不顾?来人,找些郎中过来为侯坛主等人疗伤……侯坛主请稍坐,我吩咐人去找几间房,弄些吃的。”

侯茂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过来,转头打量了那帮战战兢兢的官吏,“哼”了一声,后面有人立kè

向那些官吏吐了一口口水,其中一个骂道:“狗官等死罢!”

这时侯茂问道:“殿下抓住锦衣卫没有?”张宁回头答道:“没见着。”侯茂道:“这石门县至少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他们几乎每天对咱们拷打逼供,虽然兄弟们都咬牙挺着没说什么,但好像他们知dào

得不少,得想法追捕回来杀掉,以免后患。”

张宁心道:这侯坛主被抓住半个多月,每天都被拷打,能活到现在,还没说什么?

他估计侯坛主这帮人把底细都抖得差不多了,不过也不打算揭穿……锦衣卫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手段了得,张宁觉得如果自己被抓住可能也要招供的,怪不得侯坛主;总不能要求大伙都是在敌人拷打下至死不从的党员吧?

张宁想罢目光投向那帮官吏,看了一眼青袍知县,也管他,又看向旁边的一个绿袍山羊胡老头,伸手指着他道:“你,出来答话。”

山羊胡急忙走出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问他,就急着说:“那朝廷鹰犬凶狠之极,咱们都是被逼的!同僚们一心为民,本不想去招惹贵教,可无奈之下不敢抗命,才得罪了大王,求大王网开一面……鹰犬见守城不利,早早就跑了,本县官吏全家老小都在城里,哪里敢跑,只好代替他们受罪……”

一个囚犯顿时站了起来:“这姓王的老王八是县衙的典史,和朝廷鹰犬是一丘之貉,欺上瞒下十分勤快!殿下别信他说的,现在落到咱们手里才服软捡好听的说,背过身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张宁没开口,侯茂则立kè

喝道:“老范给我坐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怎么处置,殿下自有分寸。”

“县衙后面有不少屋子,带侯坛主等人进去,先洗漱休整,看看伤势再说。”张宁不动声sè地吩咐道。

等侯坛主等囚犯离开了大堂,他才好言对那个跪着的绿袍老头说道:“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咱们有咱们的规矩。王典史虽称我为大王,但我等并非抢劫大户打家劫舍的山寇,彼此何必结怨?”

“大……大人英明。”王典史一脸敬仰地拜道。

张宁淡然道:“你是典史……他的补子看来应该是县丞?旁边的先生或是主薄。各位以前是什么官,现在还是,等会儿留下几个官吏,把县衙里的名册卷宗、库房账目等拿出来,帮衬着干点事,其他人可以先回家里报个平安。如此也可尽早恢复城中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岂不大善?”

官吏们面面相觑,悄悄议论起来。王典史忙回头劝同僚:“民生为大,诸位怎忍心看着城乡陷入祸乱、人民流离失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抚百姓,提防盗贼趁机作乱啊。”

本来战战兢兢的官吏们渐渐活络起来,纷纷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兴乱皆是百姓苦啊,我等于心何忍?”“李大人说得是,安民方是分内之事……”

“哈哈哈……”突然那年轻知县仰头大笑起来。众官吏纷纷皱眉看着他纳闷。

张宁忙道:“把知县大人先‘请’到堂后……诸公放心,我定会劝劝知县,让他尽早明白迷途知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纷飞的枫叶

“我不能投降,否则就中了那帮老贼的jiān计。”知县汪昱不住摇头,眼睛里的细细血丝让他看起来jīng神状态不佳,“你们走了之后,上方肯定要追究罪责,但没人会把石门县所有的官吏都治罪。到时候我就会被下面那帮人卖了,去顶罪!”

张宁一时也不知该说服他了,便端起茶杯,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这茶没沏好,所以才会有茶叶浮在上面。

汪昱犹自在摇头:“我宁肯死也不替一帮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背黑锅……左右都是个死,你们把我斩示众,至少我还能得个名声。哼哼,那帮老贼自己贪生怕死,也别想拉别人顶包。”

张宁叹了口气道:“只有你也同流合污,大伙才能安心。”

汪昱听罢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张宁,似乎不太理解他说的话。

张宁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径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刚出门,只见外面就有好几个人走了过来,老徐说道:“东家,安民榜已经贴出去了,官吏胥吏很是卖力,在大街上一边敲锣一边念,估摸着过一两天城里就会恢复市面。”

站在后面的王典史急忙道:“库房的账目在这里,请殿下过目。秋税已经收过了,近年来税赋很重,若是再向百姓收一次税,恐怕……或许还有其它办法。”

张宁接过本子,看也不看随手递给老徐,开口道:“王典史的意思,县内比较大的地主和缙绅都住在城里吧?”

王典史的脸sè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忙道:“这……这万万不是我说的。”

张宁“亲切”地拍了拍王典史的肩膀:“我手下一百多将士玩命打下此城,要赏银要军费,相信王典史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堂尊大人还是不愿出来主持公事?”王典史小心问道。张宁好言道:“我会说服他的,你们只管办好差事就行,我们不会不给大伙活路。”

“是、是……”

张宁回头问老徐:“知县的家眷在哪里?”老徐指了指:“就在那厢房里,门口一直都有人看着,跑不了。”张宁道:“平常不能亏待了,好好对待。”

他说罢就走过去,径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四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姑娘、一个年轻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娃。张宁顿时愣在那里,因为那小娃正在妇人的怀里吃nǎi,那年轻妇人的上衣撩起来,一个白生生的**露在外面,那小娃正吸得欢。

年轻妇人见有个男子突然闯进来,急忙将孩子的嘴弄开,红着脸拉自己的衣服。小孩子顿时就“哇”地哭了。

张宁尴尬道:“你让他继xù

吃。”

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幽怨地看了张宁一眼,然后低下头磨磨蹭蹭地把绸缎衣服轻轻掀开,又将**露了出来。张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这妇人不敢反抗,以为自己是sè心起了故yì

要看。

“额……我并非此意。”张宁的脸微微一红,眼睛仍然盯着那白生生的**,不得不说形状很好kàn

,被那孩子吸过之后**也很坚挺。

张宁转头看向旁边的老妇,作揖道:“恐怕我来得不是时候,稍后再来,告辞。”

那喂nǎi的年轻妇人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张宁忙避开她的目光,转身便走。

他来到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邪恶念头压抑下去。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人在掌握权力之后本能地想为所yù为,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权力。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威逼那少妇宽衣解带被凌辱的场面……好像干了这件坏事也不用受到什么惩罚,大不了把那知县给杀了。

在院子里踱了几步,靴子踩在一地的落叶上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只见几颗枫树的树梢红叶稀疏,一片一片绯红的枫叶正缓缓飞落而下。

他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拿在手里观赏了一会,随手便扔到地上,离开了关押知县家眷的房门外。抬头一看,徐文君正站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

“你那么看着我作甚?”张宁微微有些诧异地脱口问了一句。

文君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红叶,说道:“东家,这间房什么都有,收拾了一番,你看住这里怎么样?你要的卷宗都放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便从台阶走上去,进了那间上房,只见里面的床帐是绫罗的、有书架、大案、瓷器,装饰得还不错,和陈旧的县衙房屋外表大相径庭,或许是那个知县本来住的屋子。明代的官员几乎都不在籍贯当地做官,到外地上任一般就住在衙门后面的公家房子里。

他见书案上放着一大叠册子,便走过去坐下来翻看,上面几本都是当地刑律卷宗,张宁毫无兴趣,就算有冤案也不关自己的事,遂丢在一边,翻看下面的户籍册子、还有税收欠税的卷宗。这些东西倒是看得懂,但他拿着也比较棘手,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确实不太好办;从来没做过地方官。

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这时旁边书架上的一张好像地图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随拿过来翻开,果然是石门县附近的手绘地图,虽然画得粗糙,尺度肯定不jīng,不过山川地形都有标注,让张宁感觉是一件意wài

的收获。在地图上很直观,这石门县城在澧水北岸,沿澧水下游(东)是澧州县,上游(西)是慈利县,再上游是永定卫……从地图上看到,这石门县其实是个险地,附近有二卫二所,理论上能调集一万多卫所兵。

不过现在的内地卫所要组织满员战斗力是不可能的,能有一半都很难得,饶是如此,张宁感觉手下这单薄的一百多人还是很危险。收刮了石门县的钱粮就赶紧跑?既然已经起兵,或是如何进一步扩大地盘,向哪个方向打?张宁沿着地图看西边,上面只标注了那边是四川,但没有绘制出来了。他又想如何扩大兵源,一时难以想透。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出门,回头见徐文君正默默地收拾他弄得乱糟糟的书案。

事还得一件件做,张宁重新走到了厢房门口,敲了敲门,过得片刻才推开走进去。这次那年轻妇人没有敞着胸脯喂nǎi,那小孩子也好像睡着了。她们见张宁进来,眼睛里都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唯有那个年轻妇人脸上微微一红。

张宁保持着淡定向那老妇拱手道:“您可是汪大人的高堂?”

“汪知县正是犬子,大人您请坐。”老妇小心说道。

张宁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此前攻陷县城便是我部下的人马,我姓朱……您坐下,别急,汪知县无虞,不必担心。”

老妇顿时抹了一把眼泪:“犬子在石门县做官可没干坏事,大王放他一马吧,老身就这一个儿子,全家老小全指靠他啊……”

“好说好说,在下并非山大王,您看我像是山匪不成?”张宁好言道。见老妇还是哭,他便不急不缓地说,“就算我放过汪大人,朝廷也不会饶他的。自古丢城失地的官,都是重罪,您看着就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人,应该懂的。”

老妇哽咽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张宁摸了下额头,说道:“刚才话没说完,我姓朱,不瞒您说、当初的建文皇帝便是我的父皇……快快请起,起来说话……有些往事,老夫人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听说过的,建文帝失了皇位,并非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打仗没赢而已;而今咱们就是要打回来,大明朝真zhèng

的天子应该是太祖的皇长孙建文帝。汪大人读圣贤书明忠孝,却为何不明此大义?我希望老夫人劝劝他浪子回头,只要明白了忠孝大义,重新效忠吾皇,我们保证既往不咎。您要知dào

,背叛君父执迷不悟是要抄家灭族的……”

老妇吓了一跳,又跪倒在地:“犬子一时迷惑,您先饶恕他一次,老身一定好好劝说。”

张宁忙上前再次扶起,“温和”地说道:“老夫人如此深明大义,请起请起,等一会儿我就叫人把汪知县送到这边来,您可得好好给他讲讲道理。”

他见“说服”老妇如此容易,比汪昱容易多了,当下十分满yì

,也不再多言,客气地礼数了一番便又退出了厢房。

找来了老徐,张宁便吩咐道:“你先叫人把汪昱和他的家眷送一块儿,然后去通知韦斌、侯坛主到二堂议事,还有姚二郎和宋虎也一并叫来。”

老徐抱拳应了。

张宁说完便出了后院,向前走几步就到了县衙二堂。这地方又叫退思堂或是琴堂,好像是说知县大人每天在大堂上处理完职务,退到二堂要自我反省,称为退而三思;或是政务之余在这里弹琴陶逸情cāo修身养xìng,保持清正廉明的道德修养。

他走进来左右观看,虽然古旧了点,墙上挂的字画等摆设确实有一番古sè古香的高雅感觉。

第一百九十八章 永定卫

老徐去叫来的人陆续来到了后堂,张宁正在拿着一把羊毛刷在墙壁上刷浆糊,然后把一张白宣纸贴在墙上。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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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等百户官韦斌等人进来,他问及将士们是否擅自劫掠。这时候太阳已下山,外面的夜幕渐渐拉开。

百户韦斌遵照了他的命令约束将士,这样的遵从他和总旗官们都不情愿,只是因为军法反复强调的服从,还有张宁的王子身份、姚和尚的关系。但他们内心里并不理解,韦斌一向习武,从军事常识上看石门县打下来了迟早也要放qì

,作用无非:营救侯坛主,劫掠地方发财。而现在张宁要不要劫掠,实在无非理解。

不过很快张宁和侯坛主的对话,让韦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张宁要求侯坛主回到大胜寨,收拢分坛旧部和教徒迁到石门县来,选拔青壮组建一队新兵。他临时修改了军队的编制,将已有的凤霞山大队和将要组建的大队合编为一哨,名“永定营左哨”,凤霞山百户大队更名左哨第一大队,即将组建的大队为左哨第二大队。

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营战兵至少几千人。现在他的手里只有一百多人,就安排好了一营的编制。

韦斌并不觉得此事荒谬,他已经明白过来,屋子里这个年轻的皇子的野心。

“愿诸位共勉。”张宁回顾左右,目光在韦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攻占了县城,大伙兴奋了好一阵,但在那欢呼背后,其实没有人知dào

以后该怎么办。侯坛主被救出来了,但强dà

的官府肯定会反扑,以后会有更多的分坛被围剿,大家不知该何去何从。

韦斌等人的语言能力有限,无法将内心的惶恐和对未知的迷茫表达出来,但是他们此时此刻能感觉出来:大伙需yào

一个那样的人,带领他们看到希望,就像向导让人们有一个方向。

此刻韦斌好像一瞬间已经理解了张宁为什么要下令约束将士。

琴堂里的灯架上点上了蜡烛,但是夜晚的光线依然黯淡,人们仿佛整个身心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如同死亡的气息。其实死亡并不可怕,若是带着希望阵亡或是意wài

死去,原本只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可怕的是绝望。

张宁转头看着灯架上的烛火,它微弱的光芒如同预示着几个时辰后即将出现的朝阳。

“殿下,属下正有一件东西要呈上来。”韦斌忽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竹筒,“这是岳州府来的邸报,送报的信使可能事先不知dào

石门县的事,从澧州过来,路上正遇到咱们派出去的斥候,被逮个正着。从他身上搜出了这玩意。”

张宁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浏览了一遍便递给旁边的侯茂,说道:“四川松番发生了大叛乱,几万人攻占了松番卫城,朝廷要四川调兵过去镇压。倒是个好消息,虽然松番离得很远,但同属西南地区,多少能起到牵制作用。今rì叫大家过来,也是想和各位商议今后的打算,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罢。”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脸的茫然,侯坛主见大伙儿都沉默不语很尴尬,便开口道:“等我到大胜寨招回来了人马,咱们一块儿去总坛那边。”

有人开了头,姚二郎也附和道:“咱们虽然打下了石门县,可这地方是块飞地,等官兵反应过来,四下调兵围攻断然是守不住的,只有先退回去。咱们兵强马壮,在官兵调集人马之前凉那沿途的官府也不敢轻易阻拦。”

“回去之后呢?”张宁问。

在场的人再次沉默下来。张宁拿起案上的毛笔,笔毫已经干了,他便放在舌头上舔了两下,走到早已贴好的白纸前,先画了长长的一条线,又在粗线的上画了几个圈。回头解释道:“方位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条澧水,石门县在这里,沿河东面是澧州、西为慈利县。这些都不是重点……下面是常德府,有一卫兵马驻防;上面有九溪卫及两个千户所;慈利县沿澧水以西是永定卫。诸位说得很对,这地方不仅是块飞地,更是四面都有重兵。”

大伙顿时议论起来,张宁却淡定地说:“不过也不用慌,我做湖广巡按的时候见过这些卫所将士,大多不堪使用,只是胜在人多。而且,这些卫所不可能自发地协同出击,从四面围攻咱们,要协调各部,至少要经过都司,多半应该要先通过兵部任命主将,才有可能出现四面出兵的局面。所以咱们暂时不用担心陷入围困的危险。”

他回顾左右,踱了几步平静地说道:“太长远的事我便不多说了,眼下我有个目标……”他在永定卫的位置用力画了个大圈,回头道,“这里,将是我们的目标,无论如何也能拿下!”

众人纷纷抬头看着他的脸,韦斌忍不住说道:“永定卫应该是座卫城,屯兵数得有五六千?就算没那么多,两三千人恐怕能凑足,况且近左各地可能要去增援,这……”

“生死之地,拿不下所有人都会死!”张宁的口气忽然变冷,他的眼窝较深,目光一时间看起来无比坚定。“攻占石门县城很容易,我们也有办法榨取全县的资源,钱粮、劳力、原料,但惟独无法扩充兵员。因为上到官吏缙绅下到百姓流民,说到底都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或许会为了保命忍受税收盘剥,但肯定不愿意为咱们拼命……辟邪教上下会不会被屠杀会不会被围剿,和百姓毫无关系;甚至我说是名正言顺的建文皇帝之子,他们也懒得质疑,因为和他们无关。”

在场的几个人没人反对,虽然那些官吏百姓都唯唯诺诺,但细想确实如张宁所说,人们没必要参与叛乱。实jì

上汉民只要有口饭吃,有生路,大部分都不愿意参与谋逆的。

“现在我们只有一百多兵,无论多jīng锐武器多优良,得不到可靠兵员补充就没法发展壮大。”张宁深吸一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从建文余臣和辟邪教的势力中扩充兵员。咱们才是一路人,无论是不是要反抗,朝廷都不会给咱们生路,一定会想办法斩尽杀绝,以除后患。人们无路可走了,会怎样?要拿起武器,反抗、拼命!”

众人肃然而立。

张宁回头指着那张画着线条和圆圈的白纸道:“据我所知,辟邪教各坛分布最多的地方在永顺司、常德府、辰州府等地,各地交界处和山区最多。大概在这个位置……湖广西部区域,这片地方仿佛一个死地。往西是四川东部,有大量的土司宣慰司,山高林密地形险恶夷人密布,要粮没粮要人没人,什么资源都没有,却有大量受朝廷节制的少民武装;教众及余党活动的地方本身也缺乏资源,无法承担起一大股兵马的后勤,我们没法在本地起兵。”

“简而言之,现在我们面对的状况就是,有人的地方没钱、有钱的地方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两种状况连接起来,打开西部向湖广中心扩张的通路,湖广鱼米之乡,各州县的产出完全可以养起一支较大的人马,这将是我们起事的本钱。”

“永定卫,就是一颗必须拔出的钉子!诸位现在明白为何我们要攻取此地了?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必须拿下这座城。”张宁缓下一口气,最后淡淡说道,“在场的人都是咱们的核心人员,这是战略机密,各位决不能泄漏。今晚便安排下一步行动,侯坛主回到大胜寨之后尽快聚拢教众来到石门县;我会勒令县衙官吏负责打造出一批冷兵器,等侯坛主的人马到达后便发兵器训liàn

,同时协助城防;到时候韦百户率左哨第一大队沿澧水南下,攻占慈利县,占领永定卫北面的据点,同时也可以得到更多的钱粮。诸位可有异议?”

侯茂拍了拍胸膛道:“我这条命是殿下救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韦斌抱拳道:“属下得令。”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士休整及换防等事,韦百户自行安排罢,今晚就早些歇了。”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转身看着墙上的白纸。

……

澧水下游的澧州城有个张宁的“亲戚”仍然无法安睡,他叫朱悦燿;华阳郡王,蜀献王的第二个儿子。蜀王的儿子怎会在湖广边陲?

永乐时蜀王的继承者长子死了,世孙年幼,朱悦燿就图谋夺嫡。不幸被蜀王发xiàn

了,蜀王就随便挑了个其它原因将二子朱悦燿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到京师去治罪,但世孙求情才饶了他。后来蜀王薨掉了,朱悦燿想当蜀王就开始继xù

自己的“夺嫡大计”,诬陷世孙乱|伦、辱骂皇帝等罪。永乐帝便将他召到京师细问,不巧的是,还没问出结果永乐帝自己也挂掉了。仁宗即位,继xù

管这破事,很快就明白朱悦燿的jiān计,便将他骂了一顿打发到武冈、后来又让他到了这澧州。

朱悦燿觉得自己挺倒霉,没当成蜀王被弄到这地方就罢了,还没住多久居然得知石门县城破,就在自家旁边,随时打过来,自然是寝食难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多方思量

朱锐耀走在廊庑上,回顾自己这狭小的王府,毫无留恋地对走在侧后的府丞道:“澧州城墙又矮又小,万一叛贼打过来了恐怕是抵挡不住,咱们还是趁早先离开罢!”

留着山羊胡的李府丞立kè

劝道:“万万不可,王爷三思。



朱锐耀站定,转过身来,李府丞便上前一步降低声音悄悄说道:“其一,国家有典制,藩王未经允许不能离开封地;其二,虽然眼前事有紧急,但王爷是被贬到澧州来的,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要谨慎行事。故臣以为,轻离澧州绝非上上之选。”

“若是反贼打进城里来了,该当如何?”朱锐耀皱眉道。

李府丞道:“两个办法,先咱们不是修书到湖广都司告急了么,地方都司很快应该拿出一个办法;其次,王爷只需把王府的卫队侍从派出去,盯紧南面各个路口,若是见到了反贼兵马北上,就快马回来报信,到时候咱们再走也还来得及。”

朱锐耀踱了几步,一甩袍袖生气地说:“我本在成都蜀王宫,为何要在这僻壤担心受怕!”

他虽然在骂,但并没有否决李府丞的建议,李府丞也知dào

该怎么办了。朱锐耀应该也懂的,李府丞的建议才是更好的办法,轻易离开番地确实影响不好,既容易授人口实、也会造成名声不好。

……

湖广都指挥使司在武昌府,虽然距离石门县有数百里之遥,但军情急报往来十分快速,从洞庭湖西各地报来的军报最多一天一夜就能送到。指挥使常孝廉陆续得到了各方传来的消息,一面知会三司,一面制定应对之策。

先是从石门县派到岳州府告急的衙役,被送到了岳州府,说是有一两百来路不明的反贼攻城;接着岳州府确认“贼兵强悍不可挡,陷石门县”。武昌都司综合信息,认为攻打石门县的叛众不超过五百,一开始想知会湖广三司对岳州府下令调兵去收复石门县。

但很快都司又得到了另一个极其重yào

的信息,攻打石门县的叛众和一个“邪教”有关,而那个教派又牵扯建文余孽,原来是厂卫负责的案子,厂卫下来的人就在常德府。都指挥使常孝廉觉得这事儿有点复杂了,不便贸然插手,接着就决定先向兵部发塘报gào

急,把事儿甩给兵部决定。

事情还没完,很快澧州的华阳郡王又派人来告急了。

都指挥使司的人翻开地形图一看,澧州确实就挨着石门县,而且是从石门到澧州是沿河顺流,若是叛军顺流而下很容易就能兵临澧州城下。

大伙儿都不愿意表态了,毕竟事关藩王,谁也不想担这个责任。只不过旁边有人重述着华阳王在蜀王宫时夺嫡的那档子烂事,大伙儿都指靠常孝廉来拿这个主意。常孝廉正摸着下巴琢磨着什么,也没有马上表态。

周围这帮人说华阳王夺嫡被贬到澧州的烂事是甚么意思?常孝廉琢磨:他们本就不想去管那什么华阳王,却要怂恿我来背这个责任?

常孝廉虽然管兵事,却也是官场混的人,里面很多弯弯绕绕都是懂的,良久之后才若有所思道:“华阳王毕竟是皇亲,万一出了啥事,说咱们救援不力,这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轻松了事的……离澧州最近又能调出兵马的就是九溪卫,要不让九溪卫先调兵过去保卫澧州,如何围剿还是等兵部的意思?”

指挥佥事小心提醒道:“军台若是下令九溪卫调兵去了澧州,一则便不能策应更近的慈利县;二则等兵部派人下来协调兵马时,九溪卫的兵马去了澧州,就失去了四面合围的大好形势,生生给反贼开了两个口子……”

常孝廉立kè

反问道:“张佥事的意思,是让九溪卫按兵不动,先不管澧州?”

“没、没……”指挥佥事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下官可没这么说过,大伙都听见了,下官何曾这般说过?下官只是就大局形势实事求是提个醒,利弊如何权衡不还得军台决断么……”

另一个官也附和着搅浑水展示一下自己存zài

感:“张佥事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军台也是多方考lǜ

。若是按兵不动,自然是有四面合围的大好之势,可澧州防御脆弱,华阳王便处危地;可将九溪卫兵马调往澧州的话,到时候对付石门县的反贼时,万一那些反贼要跑,却不好围住。这事确是有些为难。”

突然有个络腮胡大汉没好气地说:“有啥好为难的,啊?石门县不是说就几百人么,马上下三道命令,分别给九溪卫、永定卫、常德府,各出一部兵马,三面进击收复失地,反贼有啥办法?三面合击之下,他们还敢临时去打澧州不成!反贼又和华阳王没仇,为何要玩命非去攻城?”

常孝廉回头打量了络腮胡大汉一眼,皱眉道:“这谁啊?”

一个老头官儿忙呵斥道:“好好听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就凭你能想到的法子,大人们还能想不到?”

大伙听罢便懒得再搭理那络腮大汉。

就在这时,一个吏员急冲冲走了进来,在常指挥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常指挥道:“叫人把信送进来。”那吏员便出去把信使叫了进来。

常指挥得到书信,看了一遍递给张佥事,回顾左右道:“华阳王又派人来告急了,说澧水岸边有反贼在征用船只,可能要走水路去打澧州。”

“顺水的水路,从石门县出兵澧州,确实走水路省力。”一个人说道。

“不能不救啊!”常指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先保华阳王罢?如何收复失地兵部来的人自有办法,况且那股反贼来头复杂,咱们不便插手。”

“请军台决断。”众人作礼道。

常指挥轻轻拍了一下大案,说道:“下令九溪卫指挥,选出能用的兵马来,尽快赶到澧州驻防,不得有失。另外给华阳王回书,让华阳王先安心,咱们正在调九溪卫兵马入防澧州,可保澧州及王府无虞。”

第二百章 草棚中

天上飘着小雨,哪怕是在南方,这个时节一下雨也是冷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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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门外的平地上更是被一大群人反复踩得泥泞一片,那些在泥泞里排队走来走去的人正是侯茂的人,大胜寨的人陆续迁到了石门县城内,从中选出了一百五十号青壮组成的新兵,正分队在cāo练队列。城里房屋人口密集,找不到比较大的空地;城外大部分地方是高低不平的丘陵地,方圆一里的平地都不好寻,唯独这西南小门外地势平坦,就变成了军队的校场。

校场边搭着一个草棚,就像路边的茶水摊;当然并不是茶水摊,这天气茶水摊也没生意。草棚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侯茂,一个是张承宗。

原本是辟邪教分坛坛主的侯茂,摇身一变爽快地接受了新的身份:永定营左哨第二大队百户官。而张承宗是从第一大队调过来任副百户官的,他卸任后的总旗官由一个叫黄勇的队正接替了。张承宗虽然是副,但训liàn

新军基本都是他在cāo持,他才能把凤霞山那一套队列军纪训liàn

用在新军上。

张宁选中承宗负责这件事,主要是看中他为人稳重识体,而且识字。承宗不负所望,先在新军里选拔了一批低级军官,教会他们队列,然后让那些总旗队正分别去训liàn

士卒。

队列训liàn

内容其实并不多,无非就是立正、向右看、齐步走、正步走等常规内容。但张承宗发xiàn

训liàn

这帮人并不容易,大胜寨出来的那帮乌合之众的资质比起第一大队的武士差远了。

第一大队那个班底以前就是凤霞山的武装力量,个个都习刀枪棍棒,常年练习武艺,本来就可以拉上去干架的人。而大胜寨来的这批人大多数是农夫出身,业余干点装神弄鬼的事悠忽老百姓,有一部分跟着侯茂打架斗殴有点身手,却也欠缺军纪意识。而且南方丘陵山区的乡民,一般都是散居,组织xìng本来就差一些。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场面,校场上的叫骂声、鞭子声不绝于耳,新任的那些低级军官十分棘手,本来又是粗人,难免打骂不断。那些新的士卒有的列队时挠头搔耳的、有齐步走分不清左右的,还有不懂军队里上下绝对服从规矩的,和军官对骂的,总之得有好一阵才训liàn

得出来。不过总体还算好,大伙儿也懂得不武装起来就只能任官府鱼肉迫害;而且衣服军械口粮都是发放,还有兵饷领,新兵只有五钱银月饷,但能有一份纯收入也是不错的待遇。

侯茂看着外头的小雨,又见地上全是泥泞,忍不住说道:“这天儿不好,要不今天就别练了?”

张承宗淡然道:“这点雨算什么,咱们在凤霞山训liàn

的时候,有一次正在练习行军,每个人身上背五十斤东西在暴雨里的山路上走了二十里也没停。”

侯茂听罢强笑了一下,只得附和道:“那听贤弟的,这训liàn

军士之事还得你说了算。”

过得一会儿,张承宗拍了拍手里的县志,说道:“原来这石门县自宋代起就有矿都之称,矿产十分齐全,要不是今天听那县衙里的王典史说起,我倒注意到这事。”

侯茂道:“石门县的盐铁矿是不缺的,常德府的一大部分盐铁都是这边运过去。”

“难道殿下早就知dào

……”张承宗若有所思地说,沉吟片刻又对侯茂说道,“主要是有硫磺矿。咱们的兵器优势主要是火器,没东西造火药很麻烦,但在这石门县来就不是问题了。”

侯茂听罢忙问:“探报九溪卫的兵马向北出动,可殿下仍然下令你们第一大队准bèi

向西攻击慈利县,他就不怕九溪卫的兵马是冲咱们石门县来?到时候能战的第一大队攻城去了,就这校场上的这般人,如何抵挡得住?”

“是这么回事,大伙都有点担心。”张承宗道,“不过听韦百户说,殿下判断九溪卫的人马是去澧州,暂时不会危及石门县。”

侯茂小声问道:“殿下为何如此肯定?按常理,咱们攻占了城池,官兵出动应该来收复失地的,却要绕去澧州?”

张承宗悄悄说道:“侯兄理应有所耳闻,殿下以前在伪朝当过官,对官场的门道颇有些了解。他认为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官兵要对付咱们,多半会先经过兵部;不过澧州是个特别的地方,华阳王府是官员们必救之地。于是前阵子殿下下令沿澧水以东四处征用船只,做出要攻打澧州的样子……这不九溪卫出乎意wài

地快速出动,殿下便认为是去澧州的。”

“原来是这么个理。”侯茂微微点头道,“只不过好像也冒险了点。”

就在这时,只见一顶轿子绕着校场往草棚过来,走近了,从轿子里走下来一个穿绿袍的老头,侯茂张承宗一看来的人是县衙里的王典史。

王典史走进草棚就忙着深深一拜,态度十分恭敬。这些当官的平时对侯茂这种“邪教乱党”那是凶狠得很,此时却是一脸的讨好。侯茂对这王典史不太感冒,便坐着没动一副傲慢,不过言语上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张承宗站了起来回礼:“王典史这急急忙忙地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么回事……”王典史讨好地看了一眼没开口的侯茂。

“张大人下令叫咱们县衙的官吏办事,要铁、硫磺等矿产,还要打造兵器和纸甲,办事就得需yào

很多人力,而且许多矿场是官办,你们来了之后壮丁逃跑得很多,也需yào

补充劳力。咱们再堂上一合计,准bèi

从各地抽丁服役。全县有人口总四千五百余户,其中准军户(预备)一千二百余户;咱们打算每五户抽一丁,需yào

工匠和壮丁,这样一来就能得到九百多口人。五户抽一的方式已经很轻了,不料几天了还是进展不大,官差派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像那个双溪里有几百户人口,竟然一个丁都没抽到。咱们没法,只好向张大人禀报,后来徐大人(老徐)让我来找侯百户和张百户,说是让你们设法去办。”

王典史见二人纳闷,又赶紧拜了拜:“只好来麻烦二位大人了。”

侯茂终于开口道:“咱们不是管兵的么?这档子是为何让咱们去管……殿下的意思是派兵是镇压?”

张承宗沉吟片刻,说道:“恐怕是那样。”

“张百户要在这里训liàn

军士,我也不太帮得上忙,这种事我去办好了,难不住我。”侯茂爽快地说。

张承宗点点头,又提醒道:“殿下一进县城就下令将领约束部下,咱们应该领会他不愿施暴政的意思。属下斗胆进言百户大人,尽量安抚百姓,避免屠戮。”

“我自有分寸。”侯茂说了一句,便出了草棚。

他在校场上点了两队人,让他们取了长短兵器带上出城去办事。随行的还有王典史和一个书吏、五六个衙役。那王典史的轿子是没法坐了,下了雨路也崎岖马也不好骑,一众人便步行去双溪里。

走了十几里路,衙役先去通知里正了。等侯茂等一众人马到了双溪里,便在一个村口见到了前来迎接的里正和一干百姓。附近的农户见来了官吏衙役和兵马,有的也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围观。

只见那里正是个中年汉子,也不顾路上的湿泥,当下就跪在路上见礼。王典史见他态度甚好,便站出来责骂:“衙门明明下了政令,要你们双溪里五户抽一丁到县里来,为何整整三天了连一个人也没见到?”

里正道:“大人恕罪,我已经四处通知乡民了,可人都不愿意来,我也是无计可施啊!”

侯茂抬起手制止王典史,开口道:“百姓决计不敢私自违抗官府,这事多半就是你的问题。”

里正忙道:“大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教唆百姓违抗官府啊!实在是百姓听说县城破、易了主,便不愿意去服徭役了。”

“你这是渎职,办事不力!”王典史骂道。

侯茂反而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起来,去把在双溪里德行威望高的乡老请一个人。”

“是,小的这就去请。大人们先到我家喝口茶歇歇脚。”里正道。

众人便跟着里正进了村子,侯茂等人在堂屋里坐下等候,里正赶着进村叫人去了。过了许久,就见他带着一个拿上漆拐杖的老头和几个青壮走了出来。

老头走近了作势要跪拜,后生们忙扶着他慢点。侯茂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老头,好言道:“罢了,不必行此大礼。敢问老丈贵姓名讳?”

老头也还比较配合地回答了问题。侯茂点点头:“现在起你就是双溪里的里正。”

“这……”老头有些意wài

。原来的里正也诧异地抬起头来,不过他也没开口。

这时侯茂转头道:“这个里正教唆乡民对抗官府,犯谋逆大罪,罪无可恕!有感上方爱民之政,暂且饶恕其家人xìng命。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籍没家资充公!”

“大人,饶命!小人冤枉啊!”里正脸sè顿时煞白,扑通跪倒在地。很快就有几个军士冲了上来,将其按翻在地,拿绳子把他的四肢都绑了,不由分说就往门口拖行。

第二百零一章 苗王

衙门的签押房里,张宁在听侯茂等人描述杀人的来龙去脉,在场的人还有王典史和张承宗,三人彼此不算熟悉,所以他们禀报的情况应该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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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侯茂处置了一个里正,用语言叙述出来,一条人命在张宁的感觉里不过就是一个符号。

承宗道:“当时王典史前来交代,让末将与侯百户处理那事。末将却没有一同前去,所以才没能劝阻侯百户擅自杀人。”

“侯百户并没做错,此事不必多说了。”张宁轻松地挥挥手,拿起手里的小刀继xù

修饰横放的门板上的沙盘。众人好奇地看木板上的沙子,大概是一片沙盘地形,用沙堆成的山,还有用布条贴的河流。沙盘上还插着各sè的山角小旗,小旗上画着数字。旁边坐着几个人,有官吏、还有三四个来路不明,大伙都不认识。他们正在翻看着一些纸张书籍,也有人在那里写写画画。

过了一会儿张宁抬起头来,又说道:“权力的用处,最简单的就是认为他们有罪就可以治罪或杀掉;更高的用法,我本来可以正大光明地杀掉他,但我也可以宽恕赦免,全凭有权者的决定。”

张承宗忙道:“谨遵殿下教诲。”

张宁看了一眼侯茂,笑道:“承宗听明白了……这段时间,承宗负责训liàn

第二大队将士,侯坛主和王典史一块儿,好好把那几件差事办妥,特别是纸甲要尽快造出一百余幅出来。纸甲成本低、制造周期短,对箭矢也有防御力,至少能降低将士们的伤亡。”

“是。”三人一起应了,告辞而出。

等禀事的人走了,一个年轻才站了起来继xù

说:“张大人明鉴,石门县的山川地形大致能描绘出来,不过西面的慈利、永定卫直到永顺司那边就有点困难,得找几个熟悉当地的人回来问问才行。特别是靠近永顺司那边,天门山等地地形复杂、道路曲折,一时很难说得准确。”

张宁点头道:“汪知县和梁师爷尽管想办法去找人,其它的事不用担心,令堂和夫人在后院很好,没有人会难为她们的。”

年轻知县汪昱神sè黯淡地低下头,不置可否。

老徐曾经在面前提过醒,说县衙里的官吏表面上投降了,却不能信任;老徐说的当然有理,张宁心里又怎么没数?这帮当官的,无论怎么拉拢也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有合法的官身,人家凭啥要死心塌地追随“叛贼”?不过张宁认为有时候用人也不需yào

太多的忠诚。就像商人雇佣的员工,商人需yào

人替他办事,员工需yào

报酬;石门县的官吏在城破后需yào

张宁保护他们的身家xìng命和财产,张宁需yào

官吏们维持秩序的运转。谁又真对谁诚意忠心?如此而已。

张宁又道:“平rì衙门里的官吏办差上直可以在大堂、也可以在二堂,这签押房不能随便进。”他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徐文君,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因为签押房换了锁,只有她身上才有钥匙。

这间签押房是张宁平rì的办公场所,放着许多比较重yào

的东西。

事情越来越多,大大小小,重yào

的琐碎的,十分繁复。张宁采取的办法是将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理出条理,有了条理才能分析做出判断。就像之前九溪卫的兵马出动,他判断出兵马是去澧州一样,只有综合了大小信息才能得出猜测;最新的消息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他坐的椅子后面整齐地贴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符号。其中一张是黑sè字:贰一4;这个符号代表了一个未处理的事件,他只要对照标记,就能在自己的记事卷宗上查到事件的详细描述。

还有一些红sè的符号,代表的便不是事件,而是信息。把可能有联系的信息贴在一起,然后可以翻看另一本册子上的记录,进行综合分析。

这些事都是张宁亲自在做。刚开始他是设想让徐文君做秘书一样的角sè,诸如一些琐碎的工作可以让她代劳,但很快他就发xiàn

文君没法胜任这份工作;就如秘书助理这类在现代泛滥的人才,在明朝居然也十分难寻,主要不好找到受过比较多教育的人。

之后张宁又觉得自己需yào

一个“参谋部”,帮zhù

他综合分析信息,以及将抽象的决策目标具体化下达执行。当然他想要的那种“参谋部”也一时难以组建起来,实在太缺人,这种参与军机决策执行的成员,不是随便找几个就行的。于是他只好让老徐和文君跟在身边打打下手,希望他们能慢慢学到自己的办事方法。

这样的状况,让张宁感觉十分繁琐,因为他一个人就干了应该是一个团队协同的活。墙上贴满了纸条,他疲于应付。

好在张宁的头脑还算清晰,近期所有的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夺取永定卫。这件大事下面,才分为几个部分,如扩充兵员、准bèi

钱粮物资、打造兵器甲胄、分析形势、布置眼线网络等。每一个分步下面,又分许多大大小小的具体事情……总得来说,繁琐但并不混乱。

他正想叫徐文君查另一张纸条的内容时,门口进来了个侍卫,得到张宁的允许便走过来禀报道:“大人,西南城门来了几个人,说是总坛那边来的,带头的是个妇人,自称仙子。当值的兄弟就把他们带进城来了,暂时看押在县衙外的行馆里。”

张宁一听猜测是桃花仙子,立kè

说道:“带她到签押房来说话。”

“是。”

侍卫出去后,张宁想着桃花仙子过来还需yào

一点时间,便叫汪知县等人过来,指着沙盘道:“你们把剩下的做完,然后在图纸上画下来。用圈线表示高度缓急,线条越密表示越陡;彩字标注城镇等目标以及地貌,在图纸下面用文字描述出来。明白了?”

汪昱淡然道:“虽然法子有些繁杂,不过我大概也弄清楚了,这图形就交给咱们来办罢。”

张宁好言道:“汪知县到底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一点就通。”

过了一会儿,侍卫就带了一个头戴帏帽身穿翻领窄腰长袍的人进来,张宁一看不是桃花仙子是谁?她女扮男装,进屋一看还有许多人,便打躬作揖道:“平安先生别来无恙?”

张宁笑着回礼,指着后面的一道门说:“故人自远方来,请到里面喝杯茶解解乏。”

“平安先生请。”桃花仙子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动作,作态倒模仿得和书生士子有几分神似。

二人进了里间,桃花仙子坐下后将帏帽摘了下来,脸颊上方一朵红花面纹分外显眼,让一张本来五官端正的脸平白多了几分妖艳轻浮。她回顾左右,只见这狭小的房间里有张床,一案二椅,墙上的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很多字,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圈圈,她便说道:“你看起来很忙碌啊。”

这时徐文君端茶进来了,桃花仙子便笑道:“多谢文君。”

文君回笑道:“你们先聊正事,晚上我再和仙子姐姐说话。”

桃花仙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案上,然后用指尖按在信封上轻轻推过去:“平安先生派人报捷的书信,教主已经收到了。本来是派个信使回信,但因为临时得到了一些重yào

消息,所以就派我来了。”

张宁拆开信封一看,是姚姬的亲笔信,心下一阵激动,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内容。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镇溪所、五寨司两地苗民起兵?这么巧,消息可靠么?”

桃花仙子道:“平安还记得常德府有个秘密据点?消息就是从那里来的。常德府有邸报,但张贴出来的东西是经过官府筛选的,苗人起兵造反的邸报就没有张贴出来;不过据点里的人和常德府官吏有结交,通过官吏打听来的。上方派人查证过,确实可靠。武陵山区干旱歉收,当地官僚仍然勒索钱粮、强征加派壮丁马匹,两地密谋同时起兵,并推腊尔山苗人白叟为‘苗王’,目前的消息苗人一路攻占草子萍等地,进兵辰州府,声势极大。”

“这不是送到跟前的‘mt’么?”张宁大喜过望,搓着手差点没手足舞蹈。

“啊?”桃花仙子一脸迷惑。

张宁忙道:“意思就是肉盾,苗人造反人多势众,攻城略地十分张扬,肯定会吸引官军大部分火力。辰州就在跟前,牵制的都是附近的官军兵力,比起远在四川的松番叛乱,效果明显得多……我想该是修改既定战略的时候了。”

桃花仙子这才明白过来,她又说道:“你可以再派人去常德确认消息,常德府那个据点名字叫‘水凼坳石场’,上方已经同意平安和他们取得联系了。”

“我娘的意思?”张宁随口问道。

桃花仙子摇头道:“是郑先生的意思。虽然都不是外人,但细究起来,郑先生是皇上的人,不受姚夫人节制的;那水凼坳石场也不是辟邪教管的,是直属上方的一个消息传递门户。”

“这倒有点意思了……郑先生甚至父皇应该知dào

咱们攻占石门县的事了吧。”张宁若有所思地说。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没有如果

此时的宣德帝朱瞻基并不在京师,而在徐州;三大营已经轻松夺取了这座城,他就在军中。徐州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谓“四战之地”,无论南进还是北伐的军队都在经过这地方。“北军”主力进占徐州,是率先表明进攻的姿态,向天下人表明朝廷还占据着优势。英国公张辅建议要先拿下淮安府,朱瞻基对他言听计从。

内战扩大之后,其实朱瞻基就已经无法胜任军事统帅了,他指挥军队的才能有限,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大部分军事行动都听从张辅的建议,英国公几乎手握军队的决策权。那皇帝到这里来就是多此一举了?当然不是,朝廷里“三杨”、夏原吉等文臣一致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不是没有道理的,君臣对其中玄机心知肚明。

兵者生死之地,能用的主将不是随便找得到的,宣德帝刚刚登基不久,最好的选择就是永乐时代过来的沙场老将,有资格有能力率领二十万jīng锐的人选择并不多,英国公张辅是最适合的人选。英国公张辅,其父荣国公张玉,战死于“靖难之役”;将门虎子,张辅继承父志,在几乎整个永乐时代南征北战,北征蒙古、南伐越南,在多次战争中表现出了极高的军事才能,为他赢得了军中的威信,也造就了一代名将。

此时的宣德帝非常地需yào

他,当然也不相信张辅会倒向汉王那边。但是,就算如此,宣德帝要把三大营完全交到张辅手上照样会害pà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枪对着你,你相信他不会开枪,但照样会害pà

……万一张辅带着三大营投了汉王,这场争夺真就可以宣告结束了。这便是朱瞻基御驾亲征的原因……因为张辅也是武将、而且和朱高煦很有点交情,三大营中有很多武将;而投靠汉王最多的也是武将。

这场内战扩大的主因其实就是大部分武将都站到了汉王朱高煦那边,文臣却很少。如果南京守城的武将不轻易倒戈易帜,汉王仅靠山东带来的人马根本就难以攻占南京。

无论朱高煦曾是如何厉害的名将,如果强攻要打下重兵设防的南京城,少了半年是几乎不可能的,甚至于过江都很困难;如果他拿不下南京,这场内战也没什么好打的了。历史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朱高煦轻轻松松就占领了南京,导致一场内战渐渐扩大,有可能演变成“靖难之役”的规模;也许并不是玩笑,朱高煦在军中的名声威望是年轻的皇帝无法比拟的。

……朱瞻基坐在徐州府衙门的大堂公座上,知府以下的一群官员再次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今年在徐州做官的这批人也真够倒霉的,先是汉王来了可能被杀;现在朝廷的人又来了,于是显而易见地背上了投降敌军反叛朝廷的罪名。

知府伏在地上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辩解着:“总兵周遇吉奉旨阻击汉王叛军,连一天都没有顶住,全军溃散,徐州城无兵可守。罪臣等本想征募平民壮丁上城死守,又担心城破后连累全城百姓,只好用权宜,假意降了汉王,只等王师一来收复失地……”

坐在公座上的朱瞻基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辩解,当然是不信的。这帮官员为了保护百姓才投降?这个假仁假义的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

朱瞻基听了这通辩解反而更加愤nù

:这帮杀才是在侮辱朕的智商。

但他并不想马上治他们的罪。如果现在就对投降过的官吏大开杀戒,以后收复投降汉王的城池肯定会遇到很强的抵抗;守城的将士官吏知dào

朝廷兵马来了会死,为啥不拼死抵抗?

朱瞻基转头看向侍立在大堂上的杨荣,见他很轻微地摇了下头,便打断了请罪知府的鬼话,开口说道:“尔等虽有罪,但罪不至死,暂且仍领徐州事,待吏部议了,再作惩戒。都下去罢。”

皇帝心里早已有了定夺,但还是在细节上征求了杨荣的意见。做个样子?也不仅仅是做样子。“三杨”一开始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其实杨荣和杨士奇有些矛盾,虽然杨士奇好几次都在试图修复关系……

知府等一听负责惩罚的是吏部,当下就大喜,肯定是不用杀头了,可能只是降级贬官,最多罢黜;总之比直接丢诏狱等待三司法议罪,然后杀头甚至株连家人好百倍了。

“皇上仁德,罪臣等谢皇上不杀之恩。”众官急忙磕头。

朱瞻基挥了一下手,什么都不想和他们说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劳心,虽在军中,仍要处理其它国事;就像当初他的爷爷永乐帝,常常率军在外,奏章都是送到军中。

大事主要还是战争,除了汉王谋反最大的一场战争,还有松番叛乱、西南苗疆叛乱……南方对越南人的战争也不顺利,一时又没法撤军;北方兀良哈的情势也不怎么稳定。

当初朱瞻基刚刚坐上紫禁城的那个宝座时,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守成之君,是大cháo流给他的定位,无法选择;但很快他的帝国就战乱四起,看来暂时是当不成守成之君了。

其实朱瞻基受永乐爷爷的影响,从小就把朱棣当作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爷爷那样的明君大帝,建立不朽功业;形成了他好大喜功的xìng格,只是后来发xiàn

自己所在的时代不会给他机会……可是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又感慨这是时运?还是不幸?

朱瞻基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沉思着,琢磨着什么。侍立一旁的朝廷大员便随之安静下来,不敢打搅他。

这场战争有它的必然xìng,说到底是太祖的失误遗留下来的问题延续。当年太祖打击了功臣勋贵,却唯独不愿意理智地面对儿子们的野心,给了藩王儿子们太大的权力、还有兵权。问题在太祖刚刚去世就爆fā

了,“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太祖的儿孙们自相残杀,几十万人在帝国内部你死我活地厮杀;“靖难之役”过去了二十多年,问题仍然没有被彻底解决,如今二十万京营大军开进到徐州,流血还在继xù



“如果没有张宁到乐安,事情接下来会如何?”朱瞻基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说了出来。

下面的众官不约而同地微微转头目视杨士奇,杨士奇一脸尴尬沉默不语……张宁干的事与老夫何干?难道就因为曾经想把养女嫁给那个人?这关系扯得也太牵强附会,再说已经取消了婚约。

历史没有如果。就像史官们绝不会去说,唐朝如果安禄山被阻击在潼关会怎么样,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列朝列代的官僚政客和帝王都在从史书中总结经验教xùn

,他们宁肯相信一切事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并试图从中找到夺取天下治理国家的规律和理念;谈如果,就太没意义了。

所以朱瞻基下面的朝廷大臣们没有一个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皇帝提出的奇怪问题。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在掌握规则,在决定渺小的人的命运、以及国运。

朱瞻基回过神来,并不要求大臣们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他开始面对更加实jì

的问题。

松番叛乱虽然也算严重,朱瞻基马上就判断出这件事不必太在意,更不用紧张。松番那地方主要是藏人在闹事,藏人在唐朝时还可以威胁中|央政权,此后就不行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威胁中原的心腹大患,早些解决迟些解决并不妨碍结果。朱瞻基把松番的奏章丢到了一旁,可以传回京师,让兵部派个总兵过去负责就可以了。

接下来就是湖广苗疆的叛乱,那地方的苗人自开国以来不止一次起兵,当然每次都是失败的,因为地形复杂平叛有持续几年的,也有很快解决的……和松番藏人一个道理,苗人也翻不了天。几千年以来,汉人不断占据大陆地上的生存空间,九州大地上其它种族的发展已经远远落后,不是这么几次叛乱就能改变大势的。

朱瞻基拿起那份折子,正想丢到刚才那一份里面,忽然间又放了下来。他想起兵部的另一份奏报,湖广石门县被乱党攻破;另有锦衣卫的密奏,攻城的乱党是辟邪教的人,为了营救被捉住的同党。

虽然塘报上的消息乱党只是小规模,但也不妨碍朱瞻基的重视。辟邪教查明是和建文余孽有关……不仅如此,那个张宁勾结的乱党也可能就是辟邪教。朱瞻基并不认为建文余孽还有复起的机会,但也不影响他想将那些人扼杀在初期的愿望。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问道:“朱勇现在北疆?”

兵部的一个大臣出列拜道:“回皇上的话,他确是在朵颜三卫之地领兵。”

朱瞻基当机立断道:“让兵部推荐一个人去,把朱勇换回来,让他改任武陵总兵官……”他正想让朱勇在来面圣,转念一想太周折了,可以找个人太监带密旨给他也行。

朱勇,朱能之子。成国公朱能,是靖难之役中大名鼎鼎的战将:真定之役,击败耿炳文;郑村坝之战,击败李景隆;白沟河大战,击败平安;救过永乐帝……攻克东阿、东平、淝水;淝水一战大败十多万官军;灵璧一战,俘平安等十万人……

朱勇虽不如父辈一样有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战功,但身为名将之后,对兵事战争的见识也远非平常人能及的。

第二百零三章 诚既勇兮又以武

张宁带领几百号人放qì

了石门县、慈利县,走澧水北岸的武陵山脉艰难跋涉回到了凤霞山。路十分难走,总算是绕开了永定卫兵马的攻击范围,成功回到了深山中。二县的库房已被他们洗劫一空,富裕的大户也被迫拿出了一部分财产进行“犒军”。张宁收获了不少银锭、锻匹、绸倦、丝绵、硫磺等东西,粮食却因道路运力不足无法带走。

当初得知腊尔山苗人起兵时,张宁就动了放qì

占领石门慈利二县的念头,暂时可以将官兵火力吸引到南部苗疆,降低夺取永定卫的难度。

后来水凼坳石场那边传来了另一个消息,是朝里的“卧底”太监泄漏出来的,兵部已派朱勇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武陵总兵官来西南平叛。了解到那个朱勇是名将朱能的儿子,足见朝廷重视,来的人不是善茬;张宁便不再犹豫,立kè

下令退兵避其锋芒。于是两队兵马和大胜寨分坛的男女老幼几百人便长途跋涉,走山路跑了。

张宁并不觉得逃跑避险有什么丢人,太祖当初如果每次都和元军和其他反元的黑帮硬拼,也不定能成就大事。

凤霞山下起了小雨,但众人刚回来,张宁就下令在村口征用了一栋房子,马上发兵饷、赏银以及抚恤金。因为他希望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不必空手回家。

淅淅沥沥的小雨根本阻挡不住军士们领钱的热情,人除了有感情还是趋利的,汉子们明白拿着丰厚的财富回家是什么样的光景,妻子会额外体贴热情、邻居会十分羡慕,可谓衣锦还乡一般的爽快。

大路上很快就挤满了人,军士们的家眷也拿着伞和竹筐赶来了,因为他们听说管财务的人会用丝绸布匹抵一部分银子,天又下着雨,人们生怕把东西打湿了影响成sè。

韦斌手下的左哨第一大队收获最丰,因为作为攻占二县的主战兵力,功劳直接与利益挂钩,单是额外赏钱就是三十两;总旗以上军官五十两。三十两在平常人家眼里决定算得上一笔巨款了,如果是本分的百姓有这样一笔财产,经营得当能保证很多年都可以过得很滋润。

张宁也很有兴致地站在发钱的房子外面感受人们的喜悦之情,三十两甚至三千两对他来说也算不得多重yào

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他从别人身上分享惊喜兴奋。

侍卫过来想为他打伞,但张宁见将士和很多乡亲都在雨中排队,便拒绝了侍卫的好意,和大伙一起站在雨中。

一个刚刚领了价值三十余两的财物出来的军士和妻子从张宁面前走过,忙跪倒在泥泞中感激地说道:“谢殿下慷慨赏赐。”

张宁上前将那军士扶了起来,好言道:“你不必谢我,这些东西是你拿xìng命和一腔热血|拼杀来的。”

人们听到皇子开口说话,纷纷侧目。张宁举起手大声道:“朝廷认为我们是罪人,但我们并没有罪。在这里,我们有自己的国,一起分享所有,胜利和财富。”众军听罢大喊万岁,气氛十分热烈欢快。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但并不影响过节一般的气氛,十分愉快的一天。

张宁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准bèi

先去和姚姬见面。沿着村庄中间的大路走过去,他看见村民纷纷打开门注视着自己,还没离开凤霞山的一部分分坛坛主站在路旁打拱作揖向自己见礼。

路上雨纷纷,又为这节rì般的气氛平增了几分忧郁,小雨飘飞的场景总是比不上阳光明媚。他的帽子和肩膀已经被雨水浸湿,衣襟上沾着细细的水珠,寒意并不坏,它让人变得安静。

刚刚走到神殿后面的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古筝的声音。张宁的音乐艺术细胞并不丰富,对音律也缺乏敏感,初时他并不在意,继xù

和徐文君一起往里走。

走到屋檐下时,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明亮。院子里的雨幕在随着音律在颤|动,很难相信这样的场景,张宁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想象,好像真实地看到了它们在颤|抖、在起舞。

他回头看徐文君,想问她听到看到没有,但一时间自己竟不能开口,生怕一说话就破坏了如此意境。文君见他回头,也看了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悲伤的旋律回荡在雨中,但那苍凉并不是哀乐一样的悲伤,它的感觉感觉极其宏大、大气;张宁完全可以肯定,没听过帝王大礼上演奏的中昭邵乐的人绝对演奏不出来这种宏大的基调;所以弹奏这曲子的人必是姚姬,这里再无第二人。它又如此伤感,叫人心碎;它又将这种悲伤赋予了希望,和意义,使之充满了美。

渐渐地,旋律渐渐低沉,宁静;转而骤然激荡而起,如同千军万马的铁兵铿锵之声……

张宁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楚辞的字句:cā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rì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曲终了,音律渐渐停息,只剩下细雨落在房顶上树梢上的细微的沙沙声。

但那旋律依旧在张宁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他呆了,被震撼了。也许由于听得习惯,张宁这样一个俗人内心里一直认为现代的音乐比古代的高雅音乐好听,但是此时此景他的想法已然改变,或许因为古代传播速度慢,许多神曲是失传了的。

他不知dào

自己怎么走到上房门外的,伸手试了试,房门只是虚掩,一下子被他推开了半臂宽。里面的白衣侍从转头看来,见是张宁便没动。姚姬也把手从琴面上拿开,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张宁的大半张脸,在门后。他的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沉静、严肃的表情,又露出一丝伤感和怜惜。不知dào

的还以为他打了败仗回来。

门已经开了,张宁便随即走进房间,徐文君也收了伞跟进去。

张宁正yù上见行礼拜见,发xiàn

腰间还挎着半人高的长剑,遂取了下来,先转身递给身后的文君,剑鞘的顶部触到地板上,从上面抖下来一阵细水珠,打湿了干燥的地面。

“儿臣拜见母亲大人。”张宁跪在姚姬面前拜道。

姚姬起身扶起,又吩咐侍从拿椅子过来坐。她重新坐回位置,便说道:“刚才我弹的曲子你听见了?上回你走之前,提过想作一‘国歌’,我谱了很久,但感觉太哀了,恐不祥,改改再说罢。”

“就刚才那一曲很好,可作为军乐,哀一些并无关系,古人言哀兵必胜。我们本来就亡了国,‘靖难之役’丧师数十万,国破被杀者更无可计算,败过、亡过国,大家才懂得胜利的珍贵。”

张宁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谈话方式,特别有别人在旁边的时候。姚姬隐居山中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改变端庄得体的一言一行,好像成了她的习惯。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常人的情感,只是在掩饰在压抑;张宁也习惯了这样的压抑和克制。

姚姬又带着歉意说道:“那些流亡躲避的胆战心惊的rì子,我实难忘记……我本来也想作一更喜庆和大气的曲子,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张宁听罢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一阵心疼,然后回头伸手道:“文君,我带回来的东西呢,那个盒子。”

他拿到了盒子,放在琴案上,说道:“这里有些珠宝饰,是我带回来的,希望其中能有一件能让您喜欢……”他渐渐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又道,“华阳王就住在澧州,澧州有一座王府,但那里的宫殿太狭小了,配不上母亲……总有一天,我能率兵攻占一座大大的宫殿,让您住进去……”

侍立在一旁的侍从忍不住纷纷侧目,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张宁。

姚姬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张宁心里难以克制的动荡,良久,她才轻轻说道:“我不一定需yào

一座宫殿,你能有这份孝心,足以让我欣慰……我需yào

的是你……”姚姬说到这里立kè

闭上了朱唇,脸上微微一红。

她连看也不看琴案上的珠宝,盒子打开着,里面五彩夺目的饰十分漂亮,却在一个女人面前“失宠”,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得到。她天生就是一个尊贵的妇人,平淡的生活并不适合她。

在张宁的眼里,面前的姚姬已经不是长辈,她仿佛是一个女神。绝sè美丽的脸,完美的肌肤身材,她好像并不会老。

短暂的沉默,姚姬的目光终于从张宁的脸上移开,转头从敞开的门里看向院子。小小的院子没有什么风景,只有几棵树,古典的房屋走廊在张宁看来还不错,但在古人眼里这样的房屋再平常不过了。

“您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地方确实太小了,您又不出去走动。”张宁忙问道。

姚姬微微一笑:“很好的地方,平常很安静,偶尔还能有鸡犬相闻。”

第二百零四章 赤壁赋

在这里没有雪,但每下一场雨,气温就会随即降低一些,人们也只能从这样的雨中感受冬季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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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在姚姬这里呆了很久,还一起吃了晚饭。

外面的光线渐渐黯淡,他也不曾打听张小妹对自己态度是否改观,或许自己在逃避她。他的心境莫名变得低落起来……而有时候他会充满热情,觉得十五世纪是个伟大的时代,大有可为,想努力成就一番功业;有时候就像现在,又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很脆弱。

房间里的“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当克制的话题,偶尔会陷入沉默,他聆听着细雨声,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呈现出来,哪怕是在姚姬面前。

不知何时姚姬谈及了起兵的前景,她的口吻大多是悲观的。张宁早已了解她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次他们出山“抢|劫”了价值一万多两的财物回来,但并不能让姚姬这样的人盲目乐观起来。

旁边的女侍把灯架上的蜡烛点燃了,屋子里的光线随之明亮几分。这时张宁缓缓说道:“唐朝时,中国的使节最远应该到达过东罗马帝国,这个国家大概就在大食更西的位置……”

姚姬以为他要岔开起先的话题,又好像觉得张宁在胡诌,但她依然保持着一副要耐心倾听的样子。张宁见过的明朝贵妇人大多都有这样的修养,“礼貌”得有点过分。

他忙解释道:“我不是在胡说,在史书上看过,称之为拂菻国。而且那个东罗马帝国至今还存zài

于世……郑和的远洋舰队已经触及到东非地区,北部应该就是这个帝国的位置。”

姚姬道:“唐朝至今至少已有五六百年,一个王朝如何能延续如此久?”

张宁笑道:“遥远的国度的治国方式和我们大为不同,况且他们的皇帝也不是一个姓氏家族的延续。据我的理解,因为西方有很多种族长期混战,所以把一个种族建立的不同时期的王朝都统称为一个帝国;按照这样的说法,咱们汉人建立的国家,自周天子以来都可以称作一个帝国,因为延续了同样的文明。”

见姚姬好奇地有了兴趣,张宁便继xù

说道:“有东罗马,自然有西罗马。这个东罗马得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是一个大帝国罗马分|裂而成;在此之前有一个罗马帝国,版图极大,存zài

的时间也很久,建国大约在我们先秦时代。我其实想说的就是罗马帝国建国之初的情形。”

姚姬换了一个坐姿,将手臂轻轻放在椅子扶手上,微笑道:“今天你又想劝说个什么事呢?”

张宁顿了顿继xù

说道:“当时有两兄弟,传说是母狼养大的遗孤,在一个狭小的半岛上住下来。然后招纳了一些被各国抛弃的逃犯和流亡犯,这些人不被世人承认合法身份,无处可去,于是就在狼孩子兄弟的带领下在两座山坡间建立了一个寨子。接着这个寨子不断发展壮大,最终建立起了一座城,成为罗马城。罗马城赋予了城池居民一种权力,叫公民权;然后这个城池的人全民皆兵不断征伐扩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版图的面积也许和我们大明差不多,地形却更加复杂。最有意思的是,因为国内的民族繁多,实jì

上这个帝国疆域好像就是罗马一个城池控zhì

的国家,治下的人民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罗马城的‘公民’……”

姚姬听罢时而沉思,时而轻轻摇头,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宁。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不同的路,不必把自己约束于一个默定俗成的规矩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方法去完成梦想。”张宁道。

过得一会儿,姚姬才轻轻说道:“皇上已派人来过,态度有所改变……或许你的做法并非不可。我们暂时不必‘回去’了,上方也知dào

无法强迫我们。”

“这个世道,生存空间都是自己拼来的,与其仰别人鼻息求活,不如求自己。”张宁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又说道,“我从山外带来的财物都给您掌管,需yào

用时再派人支取,以便计算开支账目。还有一件事,接下来的战略目标,希望母亲能给予一些帮zhù

。”

张宁说罢让徐文君把一张图纸拿来,放在琴案上,先指着永定卫道:“先既定目标是攻占此地,打开辟邪教向洞庭湖平原活动的门户,以获得更大的资源和实力。初时我就有如此想法,但是永定卫兵多,感觉困难;后来您派人送来了一个好消息,腊尔山的苗人起兵,这事给了我们达到目标的另一个途径。所以我才从石门县撤军,回避与官军的冲突,将官军的矛头引向南部苗人。于是就有第二个战略目标:与苗人结盟。”

姚姬皱眉道:“我们和永顺司的苗人还有一些接触,可在辰州的苗疆地区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知以何种方式结盟,又如何去说服他们?”

张宁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都是朝廷官府。主要是我手下缺人手,找不到可以胜任使者的人,母亲经营教内多年,或许可以找到两个使者来办这事,先尝试与他们接触建立联系,然后再尝试联盟。苗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起兵造反,但他们也明知难以成功,我相信等建立联系之后会慢慢对咱们感兴趣的。”

姚姬道:“过两天我会挑选出合适的来,让他去见你。”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天sè已晚,你早些回去歇了罢。”

宁只好转身拜了拜,“儿臣告退。”

他从上房出来,在院子里的廊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让文君拿上已经准bèi

好的礼物,一起出了院子。二人打着伞走在村庄的路上,路面泥泞十分难走……或许有人会喜欢小雨天气的婉约,那多半是城里的士大夫,在乡间下雨后的道路就能把所有诗情画意驱散,除非根本就不出门。

二人来到了陈家宅子外,敲开门走了进去,主人一个劲说着恭维的话,张宁随口附和几句也不太想与之啰嗦。他先在屋檐下拿水擦洗了一下靴子,然后去敲小妹的房门。或许她早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开门的是方泠,桃花仙子也在房里。二人上前来见礼,张宁送了几件黄金玩物给她们,说了几句话。而张小妹果然背坐在一张桌案前不搭理,连基本的礼节也没有。

方泠给徐文君递了个眼sè,说道:“我们先回房,一会平安先生再过来说话罢。”

张宁点点头,几个人便轻轻作了个万福,出去后把房门掩上了。他走过去,因为小妹背对着自己,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

他的脑海里闪过刚刚在这个世上醒来时的光景,以及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一时间心里颇有些失落。人生充满了或大或小的遗憾,他又想起前世另一个早已模糊的妹妹的脸。

宁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小妹小声说道:“我已经识得很多字的,方姐姐教的。”

张宁忙回头,果然看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便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口气道:“你读的是什么?”

“赤壁赋。”小妹道,片刻后便小声念起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静静的夜里好听的南京官腔轻轻响起,十分清幽动听。张宁走到她的身后,想亲近她,抬起一只手本yù放在她的削肩上,却又怕惊吓到了她。

第二百零五章 刑不上士大夫

石门县签押房中,王典史正弯着腰指着门板上已经被破坏的沙子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正是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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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勇带着二百多家丁亲兵经过武昌府、刚刚来到这座曾经被反贼占领过的石门县,他的实权只是个总兵,但湖广都司都没法对他指手画脚,因为他还有个官衔:五军都督府佥事。

朱勇的相貌却是生得好,红脸虬须,一副关公般的长相,若他不当武将还真是浪费了。朝中诸公背地里对他的评价是状貌甚伟、勇略不足、而敬礼士大夫,评价总体还是好的,不过微微带着点鄙夷;就好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为人不错一样的说法。

其实朱勇多年来养尊处优读书识字,肚子里的文章并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少。反而因为见多识广,有些东西看得淡了,平时懒得在人前炫耀学问;他要心里没数,身为勋贵为何要对那些士大夫客客气气的?

旁边还有个身宽体胖慈眉善目的太监,名叫曹善,从徐州过来传谕然后顺便做了监军太监。曹善这家伙混得也不错,在皇帝和“老祖宗”王狗儿面前都很得喜欢;人也不讨厌,虽做监军太监,从不指手画脚,一副随和的样子。

朱勇等待这王典史说完,便开口道:“我明白鸟,正如光武帝征天水武都,大将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光武帝言‘虏在吾目中矣’。”

“将军不仅勇武无dí

,信手便能引经据典,文采实叫下官等顿觉汗颜,真乃文武全才人中之杰,今rì幸得一见,我等三声有幸啊。”王典史立kè

一脸敬仰之情,旁边的官吏急忙附和,顿时将朱勇捧得像天人似的。朱勇摸着胡须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门板上的沙子,仿佛在思量什么。

这时一个官吏说道:“汪知县投降反贼,不知当如何处理,是否拿了投狱中?”

朱勇听到这里心知肚明,这帮人要弄个人出来顶罪。若真论罪,在场的这帮人谁能撇清?不过朱勇也懒得和他们较真,到时候调集兵马后的粮草和丁夫,石门县还能负担一部分,过来就把官吏给一锅端了,谁来组织本地的人力物力?甚至于那个汪知县,朱勇也不想拿他怎样,打算按照官吏们的意思先弄上去顶罪,送往京里,朝廷去审问,该怎么定罪、是否牵连其它官吏,让别人cāo|心去。

“古人言刑不上士大夫,汪知县是有功名的人,我平rì最敬重的也是读书人。所以还是不要对汪知县无礼,过阵子派人押送到京师,朝中诸公自有公断。”朱勇道,他当然不会提本朝对官员剥皮搷草这等优良传统。

王典史等人一听,忙道:“将军仁义,所言极是。”

朱勇又问:“那汪知县在何处,没跑吧?”

“没跑,咱们看着呢,就在后院呆着。并未为难于他,但他也跑不了。”

朱勇道:“我进去见见他,你们没事各忙各的去。”说罢带着两个亲随进了后院,从屋檐走过一间厢房时,他听得里面有啥动静,便从窗缝往里面看。

一见之下,朱勇顿时血脉贲张。里面有个少|妇正撩起衣服给小孩喂nǎi,他盯着眼睛就不想挪开了。那少|妇面容俏丽,肌肤白皙娇|嫩,胸口更是丰腴雪白,极其诱人。朱勇在家里也是妻妾满堂,妇人们争相讨好,但他感觉从来没有哪个妻妾能像现在的光景一般,如此诱|惑自己。

他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窗缝暂时移开,看了一眼房门,是反闩着的,里面的少|妇应该被限制了zì

yóu。他因此推断那妇人就是汪知县的家眷……一个罪官的女人。

因为他感觉不到制约,找不到任何克制的理由,所以再难克制自己心中的邪火。他走到了门前,轻轻拉开了门闩,取下佩剑递过去对亲随道:“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老爷。”亲随恭敬地答道。

门“嘎吱”一声开了,朱勇走进去。少|妇已经端正地坐好,大约刚才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已经整理好了衣裳,小孩仍然抱在怀里。她见进来的是一个红脸将军,看装束身份挺高,便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微微屈膝道:“妾身见过将军。”

朱勇盯着她的胸脯,虽然丰腴的肌肤已被衣服遮住,但柔软的隆起形状仍然无法阻挡他脑海里的遐思。他的目光随即从少|妇的腰身扫过,停留在裙子后面的翘|起弧形上。

少|妇脸上一红,低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她想起了上回也是无礼看着自己的张宁,那个“山大王”挺英俊的,虽然和面前这个将军的目光一样sè,却还很有礼节;想来这位身为朝廷高级武官的红脸大汉,至少比匪人要懂礼数一些。所以少|妇一时间并不是很担心。

不料朱勇二话不说,竟开始解起腰带来,逐一取下了裲裆和身甲,沉重的铁片被他迫不及待地丢在地上。少|妇大急,问道:“将军想作甚……岂能如此无礼?”

朱勇懒得取其它部位的护甲了,急冲冲走了过去,伸手在少|妇的胸上一探,用力抓住了一团柔软。少|妇又羞又怒又怕:“放手……疼!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叫破嗓子都没用。”朱勇yín|笑道,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孩子丢在一旁。少|妇顿时紧张地想去抱孩子,却被朱勇拦腰抱住动弹不得,那孩子被一摔“哇……”地大哭起来。

“娘|的,真吵!”朱勇骂了一声,转身对着那襁褓一脚踹过去,那团东西顿时就飞了,直挺挺地撞到墙上“砰”地一声大响,然后掉落在地上,顿时没声了。墙上留下一滩血迹和一道血痕,那血迹就像是丢了一团稀泥砸在墙壁上一样,中间向周围溅出。

“啊……”少|妇尖叫了一声,身体顿时一软,跪在了地上,脸sè比纸还白。

朱勇顺势将其按在桌案上趴着,伸手抓住她的裙腰一撕“哗”地一声,丝绵被丢在空中飘落。他随即摸到了她的亵裤便往下拉,很快妇人的白|生生的臀就敞露了出来,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对面墙上的血迹。朱勇捣鼓了一阵,便前挺着腰向她后面靠了过去……

过了许久,里面一个声音道:“你家相公是个没用的软蛋,让你尝尝大雕,是你的福分。”没一会儿房门再次“嘎吱”一声开了,朱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目光从两个侍卫脸上扫过,两个侍卫站得笔直一脸严肃好像什么也不知dào

。朱勇道:“想|干就进去,干完了给收拾收拾,说她们上吊自杀了。”

“谢老爷赏。”俩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他们随即就走进门去,只见里面一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正伏在地上,头发散乱、身上发|颤,上衣被撕扯后肩膀光光的裸露在外,rǔ|沟也若隐若现;而臀|部更是光光的,上面还沾着污物,她也没有整理,只是趴在地上抱着一团鲜血模糊的襁褓哽咽,指甲也在砖石地面上抓破了,样子极其悲惨。

两个亲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道:“她都那样了,咱们再……好些有点丧尽天良。”另一个的喉咙蠕|动了一下,狠狠说道:“老爷赏咱们的,你不要算是什么意思?”说罢开始脱裤子。

……朱勇径直出了后院的门厅,走几步就是签押房,见王典史等两三个官员仍然在里面,正和监军太监曹善说话。人们见朱勇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脸sè有些异样,朱勇见状倒有些纳闷:难道刚才后院里那女人的尖叫声连外面也听到了?

“将军,不知汪知县可愿意供认罪责了?”王典史问道。

朱勇不予回答,他根本没兴趣去见汪知县了,随口转移话题:“听说石门县以前捉到了乱党要人,后来被救走。不知审讯过没有?”

王典史正待要答,曹善就抢先说道:“刑讯是锦衣卫的人办的,现正在常德府马公公那边。朱大人原本也打算去常德府,咱们过去问马公公便清楚了。”

朱勇听罢点点头:“如此也好,要调兵集结,到常德府最好,这地方地形狭窄、粮草欠缺,不利于大军聚集。我到此地来,也只是瞧瞧乱党活动过的光景。”

王典史忙道:“那些反贼军纪倒是严明,攻破城池之后并未纵兵劫|掠,只是将库房财物洗|劫一空,又敲诈大户,致使许多士绅倾家荡产,再也没有钱粮交公了……”

“有多少人马,兵器铠甲装备如何?西南门是被炮击毁的?”朱勇问道。

王典史道:“攻城的只有不到二百人,后来又从大胜寨来了几百,男女老幼都有;离开时有兵三四百人。厉害的兵器主要是火铳,没有炮;打西南门时,贼人以火铳压制城楼,用火药埋于城门下炸毁了城门。甲胄……好像只有铁盔和竹木片,多数不着甲;后来他们强拉丁夫想造纸甲,没造成就突然走了。”

朱勇鄙夷道:“你们汪知县守城真够无能,竟然能放贼兵抬着火药到城门下面挖坑?”

王典史只要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第二百零六章 突然的军事行动

自宋以来中原王朝的治国趋势总体是重文轻武的,明代也不例外。不过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靖难之役过来的功臣武将及后代仍然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特别是朱勇这种勋贵之后,地方官府仍然不敢怠慢的。朱勇来到常德府,受到了知府赵鸣以下众多官僚的热情接待。

因为监军太监曹善和东厂太监马宝认识,而且曹善在宫里的地位远远高于马宝,所以由曹监军引荐,朱勇很容易就见到了这个下来收集消息和查案的太监;并从他那里得到了关于辟邪教的打量情报。

辟邪教总坛的位置和一些分坛的位置在永顺司等三地交界处,朱勇在常德官员的帮zhù

下了解到这个区域在武陵山脉范围内,其中地形复杂,道路崎岖山高林密,而且人烟稀少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个区域汉民很少,朱勇难以想象乱党通过什么物资来源养兵,难道是靠抢|劫少民的钱粮?那与山匪何异?

朱勇到湖广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乱党占据了石门县附近的地盘;从徐州来的太监曹善带来的圣誉是优先围剿在石门县的匪众,并且协助锦衣卫及地方官府捣毁乱党的老巢。

现在到了地方,发xiàn

“乱党”已经逃回山区,围剿石门县的任务便不复存zài

。而辟邪教的老巢在深山,不利于大军行军;在朱勇的判断中,这帮人实jì

就是形同武装流民和坑蒙拐骗的流窜山匪一样的乌合之众,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不太清楚实情的状况下发兵进剿,而应该派出密探斥候先摸清状况。

作为一个武将,目前最能引起他注意的情况是苗人叛军进逼辰州府。据塘报苗人聚兵一万多人,声势很大震慑州县。这才是朱勇认为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和苗人这一战,斩获定然颇丰。苗兵一万多外线作战;乱党几百龟缩山区。两厢比较总兵朱大人心里已经了计较。

他在常德升帐建立起军事中心,一方面督促武昌都司尽快聚兵交到他的手上,调兵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近左卫所和州府尽快聚拢人数不少于五千的第一批部队;第二阶段,征发卫所屯田的军户以及府县的预备军户,组建起一支两万以上规模的大军。

另一方面,朱勇和幕僚制定了作战设想,奏报徐州京营中军。当然因为路途遥远,行动之前不一定要等待中枢的回应,既然兵部交给了兵权,总兵官就有较大的自主权力。

作战思路主要针对苗人。前期,利用第一阶段快速征调的驻扎各地的现有军队,抓住苗人主力进逼辰州的战机,官军南下渡过沅水支流,迅速占领卢溪切断苗兵大股整体回撤的退路;基于辰州乃西南门户重镇,无法被短期攻破的判断,苗兵进入辰州府之后必定在乡里劫|掠夺食,无险可守。这时西面官军主力和辰州城中官军成犄角之势,两下夹击击溃苗兵主力,再分割追逐之,以削弱苗人的兵力和士气。

后期等征召的大军齐集,在苗人实力在辰州被重创的情况下,官军再以优势兵力分路向腊尔山范围内合击,一举平定叛乱。

待平定了苗人叛乱,朱勇描述了对“乱党”的形势:西面以永顺司、保靖州宣慰司为屏障,北面有诸多卫所和土司武装,南部官军平叛后控zhì

了苗疆武陵山系,东部是常德、岳州洞庭湖平原,是朝廷官府稳定有效统治的地盘。直接就将“乱党”活动范围围死在了中间,使之无路可去插翅难飞。届时再以机动兵力分路进山进剿,必可清洗掉乱党主要势力。

想法是好的,不过现实就没那么美好。西南地区的卫所兵动员能力十分低下,速度慢、调度不灵。都司派下来调兵的人也明白,在军户逃跑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地方上每卫兵力五千多的名额,能调动一半的数目都十分困难。而且将官相互推诿争执之下,军事调动毫无机密可言,“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几乎路人皆知。

在朱勇的计划中“突然渡河进占卢溪”的设想不太容易实现突然xìng,从各卫所出动的军士马匹粮草完全不够,加上约束不严,各军就沿路“征用”马匹粮草。如果百姓不愿意交,就吓唬他们,说大爷们是去平叛,你阻挠是和反贼有勾结;老实的百姓多半不敢和军士们争锋相对,只能自认倒霉。

朱勇见到这样的状况又是恼怒又是失望,只能寄希望于苗人一向在闭塞的山区活动,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实jì

上好像也的确如此,因为据辰州官府报东来的苗人没有要退走的迹象。

所谓“迅速集结第一阶段不少于五千人”的急调兵,急了半个多月人数也不够。朱勇的中军帐外每天都有“噼里啪啦”的皮鞭声和惨叫讨饶声。朱勇连什么也没干成,朝廷的消息都走了一个来回,回信到了他的手中;“行在”兵部官员赞同了他的军事计划,谁又了解湖广这边是这么一副光景呢?

朱勇不得已之下,开始考lǜ

原本不打算抽调兵力的永定卫……

此前制定军事公文时,给永定卫的命令只是提高jǐng戒坚守隘口。因为朱勇的幕僚和部将进行了商议论证,认为辟邪教乱党虽然从石门、慈利二县撤走,却兵力未损,大小是一个威胁,需yào

预先防备;永定卫这个地方,因此受到了好几个在朱勇圈子里有才能的谋士的重视。

几个谋士起先认为辟邪教反贼兵马能从西部绕过永定卫,进而跳跃式地攻占石门慈利,是永定指挥使的失职;然后“贼兵”竟然又从东部从容撤走,甚至让人怀疑永定卫的将官是不是与贼兵有所勾结。

但后来大伙发xiàn

了这些问题不单是永定卫的问题,战争在即也顾不上追究指挥使的责任。接着谋士们就开始讨论从永定卫调兵补充近期兵员的利弊。

第二百零七章 湿冷的冬季

张宁在兵器局的屋子里坐了整整半天,正在试图从报上来的资料账目中、弄明白这个组织近期干了些什么。冬月已经到来,在这样的季节里坐上整半天并不好受,主要是冷。

早已记不得学过的地理知识,张宁也不清楚西南地区究竟属于什么气候,反正切身感受冬天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在白天室外的水不结冰,温度应该没有低于零度,但是湿冷异常,只要身体不活动、就会发xiàn

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然后冷得发抖。大伙白天都不烧炭烤火的,据说越烤就会越怕冷。

不过同样在屋子里聊天的几个武将都兴致勃勃的,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难受。张宁也觉得自己“外在的”好rì子过习惯了,相比之下很吃不得苦。这些武将不久前还是半农半武的农夫,就算是百户韦斌,在村庄里有威望地位,以前同样是要下地耕作的。

张宁见过西南百姓耕作的情形,这个时代机械化学等衍生出来的农业工具显然没有,一切靠人力,畜力只在翻地的时候用处最大。特别是收割稻子的时候,全靠人力将稻穗上的粮食打在一种称为“半斗”的容器里,双手磨上血泡又磨破根本不算什么事,然后cháo湿的谷子要运回村子,一担湿谷子差不多两百斤,全靠人挑着从山间小路回来,连牲口都利用不上。这样的生存环境,张宁相信这些人是吃苦耐劳习惯了的上等兵员。

有饭吃、还有肉,这样的待遇让士兵们步行几百里去打仗根本不算艰难,每天训liàn

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训liàn

了有公家提供的饭吃。

“每天都有分坛坛主派人来,要求加入咱们,就是粮食不够。”张宁随口道,“这块贫瘠之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马,没饭吃就没法暴兵。”

正在喝茶的姚和尚开口道:“可以拿丝绵绸缎和附近的土家寨子换粮食,不过也换不了太多,他们也要留口粮。你何不对姚夫人说这事?我记得教内和永顺司的土司官们有联系,好像还有土司入教,如果能从永顺司买粮食,就不用愁了。”

张宁一听忙点头道:“若是能从永顺司搞到大笔粮食,倒是好办了,只是运输有些困难……还有兵器盔甲更是问题,什么都缺。”他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卷宗,“火器只够装备两个大队,能装备的战兵不足三百人。缺铁,炮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扩军,每人能拿到一杆长矛一把单刀都算不错的。铁甲是肯定装备不上,一是缺铁,二是锻造耗费人力、还需yào

人去弄燃料……纸甲、棉甲也很困难,没有那么多原料和人力;如果不着甲,面对官军正规武装,弓弩远程杀伤就受不了。”

他喃喃说了一通,心下明白,说到底还是生产力的局限,没有地盘没有人口就没有生产力,也就养不起兵。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这里面有官,你去问问,指不定殿下也在里面。”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四方巾的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只见那人二三十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身材颀长,举止间倒有几分儒雅风范。他进来左右一看,就向姚和尚打躬作揖:“姚坛主别来无恙。”随后又和屋子里的人一一见礼。

张宁指着进来的陌生人问道:“你们认识?”

姚和尚道:“他是大庸分坛那边的人,见过几次,叫陈……茂才,大伙都这么叫他。陈茂才,这位不就是你刚才要找的三皇子?”

陈茂才转头看向张宁,愣了愣,作势要跪。张宁忙道:“免了。”不过他还是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才站起来抱拳道:“教主送了书信过来,说殿下这里缺一个使节,家父便命臣到凤霞山来,听候殿下差遣。”

“原来咱们要的那个人就是陈先生。”张宁顿时称谓都变了,一脸热情地站了起来,因为找个人去苗疆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了解苗人会怎么对待去谈判的汉人,反正有点危险。

陈茂才见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

张宁忙请他坐下说话,查看了他递上来的书信,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先生应该了解状况了?苗人现在辰州活动,咱们要派人过去商议结盟之事……当然,一下子要结盟那些苗人或许没有兴趣,你这次的任务主要是向苗人首领表示咱们的善意,然后与之建立联系;我会为陈先生准bèi

一些财物礼品,你要想办法和苗人上层结交上。”

“如此说来,这趟差事不坏。”陈茂才故作笑意道,“咱们既无恶意,还送财物,苗人应不至于与咱们交恶。”

张宁道:“苗汉习俗不同,你出发之前多准bèi

一下,不要一到地方就犯了人家的忌讳。”

陈茂才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已有所准bèi

。咱们大庸分坛附近有许多苗族、土家族,平时也有往来,臣过来时随行带了一个随从,正是和腊尔山苗民一族的苗人。”

张宁听罢十分满yì

,点了点头。

这时韦斌玩笑道:“听说苗人会用蛊,你可得小心,别中招了。”

陈茂才不慌不忙地微笑道:“我与腊尔山的苗人素无怨仇,他们为何要用蛊害我?据我所知,用蛊的苗人在他们本族也是受排挤的人,不登大雅之堂。何况圣人不语怪力神,我虽听说过那玩意,却是不信真能害人;若是那巫术有用,苗人何不用蛊让欺压迫害他们的汉官受诅咒死掉,却要冒险起兵谋叛?”

韦斌回头看了一眼张宁,说道:“这先生能说会道,一张嘴甚是了得。”

陈茂才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旁边坐着的总旗官陈盖笑道:“陈先生一表人才,倒也不用带什么财物了,听说那苗女多情,指不定就瞧上你,干脆来个联姻,不就啥事都解决了吗?”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陈茂才也不生气,只是微微摇头道:“可惜我早已成亲,犬子都能满山跑了,古人有德‘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断无休妻另娶的念头。若是那苗女愿意做妾,倒贴我一个美人,求之不得,有何不情愿的?”

“哈哈……”大伙又是一番大笑。

张宁面带笑意,并没影响众人的好心情,不过他也没啥兴趣花时间在这里和武将们插科打诨找开心。当下便站了起来:“舅舅派人把陈先生安顿下来,我去草场上看看。不走动走动,确实挺冷。”

韦斌道:“张百户(承宗)他们在草场上训liàn

军士,属下陪您一起去。”

“也好。”张宁点点头,向姚和尚陈茂才等人告辞而出。

村东口外面有一处平坦的草场,以前就是韦百户等训liàn

武装村民的地方,天然一处校场。这段时间是相当热闹,七百多人每天都在那里活动,中间草已经完全被踩没了,只剩下一片结实的荒地。

七百多人分为五个大队,组成了左哨完整建制。其中第一队是攻打石门县的老兵,装备比较齐全,只是缺甲,青sè的军服也很整齐,他们平常是分散训liàn

格斗武艺;第二队是侯茂的大胜寨兵员,这帮人的队列训liàn

勉强过关了,因为兵器局还有一百多条火绳枪,便装备了他们,平rì训liàn

火枪技术,装填、shè击、队列转化、保养枪械等等内容。

其它三队是从姚和尚治下的几个村庄里征召起来的青壮,凤霞山几个村的兵源潜力几乎被张宁最大化发掘了。这帮农夫现在还在练队列军纪,鞭子挥舞和打骂是少不了的。

三队的几百人正分作两边,胸前都缚着一块木板,各拿丈余长的木棍列队严阵以待,张承宗大喊了一声,两边就从百步外列队对冲。

“后退、乱跑的,绑起来打二十鞭子!”张承宗盯着两边逐渐靠近的队列大声吼。片刻之后,两边就撞到一起,那些长木棍直接大多戳|到人们的胸口上,有的运气差被刺中肚子,痛得捧腹惨叫;还有的体格差直接被戳翻在地。张承宗大叫道:“后面的补上去,保持阵型,人多就能把对方击溃!”

几个骑马的将领,挥着鞭子冲上去,看谁不顺眼就甩过去,骂声一片。

……凤霞山籍的几百人平时训liàn

从自己家带伙食,因为张宁可以调拨供给的粮食实在很吃紧,让他们自带伙食同时补贴军饷三钱,这段时间第一大队的兵饷每人一两三钱、除了第二队其他人八钱。大胜寨来的那些人就没办法了,他们在这边没地没粮,只有靠张宁想办法供应,还有大胜寨过来的那些家眷也得靠粮食救济,着实是个负担。

校场上衣服杂乱,第一大队的人几乎都穿着以前发的青sè旧衣,第二队是在石门县装备的灰sè衣服,其它人就是家里穿什么现在就穿什么。张宁打算出钱让军士的家眷们订制统一的军服……在他的看法里,连着装都不整齐像什么军队的样子?

第二百零八章 竹甲

宣德元年建文二十七年腊月,张宁在武陵山脉中已经完成了战争的各项准bèi

,粮食等重yào

物资也无法承担起七百多人的消耗,必须要向外扩张了。无法选择,除非解散这股很不容易训liàn

起来的兵马。上下一致赞成出兵,目标永定卫。

所有能利用的资源都用于装备左哨五个大队。计有火枪兵两队,装备约三百杆火绳枪、单刀三百把;其余三个大队装备长矛四百多枝、长达两丈,另有方盾单刀、二尺短枪等兵器。全军装备竹甲,这种玩意是用硬竹片拼接成的鳞甲,防御比较弱,好处是就地取材、重量轻,对远程箭矢也有一定的防御力,在铁原料和人力不够的情况下,集思广益弄出来的东西,聊胜于无比“裸|奔”面对弓弩shè击强多了。

各队组成整齐的队列从村庄zhōng

yāng的大路上行进,接受张宁等人的检阅。将士们踏着鼓点,抬起手行礼,阵容看起来十分强dà

。路边的村民们兴高采烈,热闹欢呼。

田野灰sè的一sè军服、铁盔、皂靴,挺拔的姿势,确实是十分英武帅气。妇人们看到自家的男人,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在尖叫。当然主要原因是上回回来的士兵得到了大笔奖赏,村民们以为自家的男人这次出去也能改善家境。人们趋利的本xìng,在利益诱惑面前很容易忽略可能的风险。

站在张宁身边的人中间,有一个“稀客”,这人叫周梦熊,是建文皇帝亲自派过来的“军事顾问”。张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是早期跟随建文从南京出来的大将。这个周梦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暂时还不甚清楚,张宁觉得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不过也不敢怠慢了。

周梦熊了解张宁等人的计划之后,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已经从建文手下的消息网络中得到了关于永定卫的许多消息:朱勇从永定卫抽调了兵力,但依然将永定卫视作北线的重yào

据点,留守官兵一千多人;永定卫作为重yào

卫城,城墙坚固,建有护城河,城门皆有瓮城,易守难攻。

攻城须要有绝对优势兵力,在周梦熊看来完全是军事常识。而现实情况是,张宁军的兵力比守城方还少,这攻城战好像没法打。不过周梦熊还算知趣,并没有唧唧歪歪,他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这些人马龟缩在穷山僻壤的凤霞山,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周梦熊也暗地里惊叹三皇子的成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能搞出这么多武装来,绝非容易之事。左哨这股兵马完全不是农民揭竿而起的起义军模样,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对张宁进攻官军的前景不怎么看好,却也很清楚一个状况:张宁手里有这股人马,内部的人就轻易动不了他。

腊月十五rì,左哨全军出动。

年关将近,很快要过年了。谁也没法宣扬:除夕前结束战争,回家过年。看来今年的佳节,只能在战场上度过。

全哨分六路东进,因为出山的道路崎岖狭窄,如果挤一块儿行军,队伍不知dào

要拉多长,无奈之下只得分路行军。好在路上几乎不可能遇到伏击,官军显然不喜欢在这种深山作战。

前锋斥候大队分散开路,几天后已经和官军哨探接触,发生了械斗。于是估计永定卫已经察觉,并有所准bèi



各路兵马在靠近永定卫的山林里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命令。张宁先等来了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过来的消息,朱勇的主力已经进占辰州西面的卢溪,正在和苗人叛军周旋。

这是个好消息,卢溪距离永定卫几百里远,沿途地形复杂,能行军的路线必须绕过永定卫南边的天门山、过澧水。就算朱勇想派兵增援永定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永定卫官军没有增援,接下来就是一对一单挑的时候。

张宁下令斥候下山去探明官军的动向,想找个地方下山先集结人马。

周梦熊却道:“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不会阻挡我们下山的,他肯定巴不得我们下山聚集,别被吓跑了。等殿下的兵马下山集结后,也别忙着造工程器械,先准bèi

野战,刘鹤举肯定要出城对阵。”

张宁愕然看着他,他毫不掩饰悲观的表情:“要是咱们有一千多人占据要塞坚城,遇到几百叛军来攻,会怎么办?”

及至下午,果然斥候回来禀报,永定卫四门关闭,方圆之内无大股兵马活动。张宁只得赞了周梦熊神机妙算,先知料敌。

那卫城位置很好,修建在澧水南岸。城北靠水;城南靠山,南部就是天门山很难翻越。要进攻卫城,围也围不住,只有打一个门:或打西门、或打东门,两面难以勾通。张宁军从西部山区下来,没有船只,一时间只有进攻西门,只有这边才有一片狭长的平坦地带。

形势如此,张宁与众将简单商量了一番,只有下令各路兵马下山集结……因为既然来进攻的,总不能缩在山林里不下来。

战兵先下山陆续结阵,卫城毫无动静。卫城距离西面山林有十里远,大白天也很难突然出城袭击,于是辎重骡马也纷纷下山来了。

正是枯水季节,澧水河面静悄悄的,风一吹水面上闪着鱼鳞般的光泽,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南面的山脉勾勒出的轮廓犹如yīn影一般矗立在天边,周围十分宁静,树下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舞。

大伙决定先在前面扎下营地。选好了一处靠河的空地,众军便分头开始干活。先是挖壕沟,一部分拿着斧头锯子去砍树,方圆一里内比较密的树林就放火烧掉,以免阻挡视线被夜袭。

到了晚间,营地的壕沟挖好了,四角修建了简陋的哨塔,周围搭建了一些篱笆,营地中的帐篷也搭了起来。太阳下山,营地一时没法建成,众人只好生火做饭,打算明天再干。张宁当然怕官军劫营,所以让韦斌安排了不少放哨的监视卫城的动静。

吃过晚饭,天也黑下来了,河边很多军士在提水回来洗碗,营地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张宁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干净,繁星点点,十分漂亮。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没有蚊子、天气晴朗、烤着火不冷又不热。

已经经lì

了几场小战役,张宁感受到战争中大部分时间也并不是那么激动人心,将士们干的最多的还是走路、吃住、砍柴升火、修营地等事……军队从凤霞山出发,行军就花了近十天,到了地方敌军就在眼皮底下了,还是这么副光景。不远处传来一阵起哄,火光中原来两个大汉正在比试腕力,周围一群围观中跟着吵闹。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高,训liàn

了几个月,每天都不消停,就是为了战场上拼杀一回;眼前的情形,大部分将士还是期待着能实实在在地干一仗,而不是没完没了地行军走路。

中军帐前的火堆旁,张宁耐心地听完韦斌的布防安排。这时一个百户嘀咕道:“姓刘的指挥使会不会龟在卫城里不出来,等咱们去攻城?”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明天他们还没动静,咱们就先把营地修结实了再说。”他又转头看向周梦熊,“周将军好像说过,攻城有十二种方法?”

周梦熊道:“正是。”

张宁笑道:“要不是咱们那里根基太差,在我看来攻城就只有一种方法。用大口径火炮轮番轰炸,不落之城也得陷落。”

周梦熊不置可否,或许他没见识过能攻城的火炮,沉默了一会儿道:“元鞑子的襄阳炮算是攻城利器,我手下有个家奴会造,只要能寻来一些木工……不过战事拖得太久的话,恐朱勇调兵来救得不偿失。我还是那句话,挖墙是最好的法子;卫城外有很多军户,只需yào

派兵去抓丁,驱赶他们去挖墙角即可。”

“这招有点太损了。”张宁摇头叹道,“只能不得已时为之。”

……睡了一晚上,及至天明,张宁起来穿好衣服和竹甲,立kè

招斥候队正前来问话。本来兵器局建议要给他锻造一副铁甲,但他拒绝了。张宁本来就是个文人,没能耐带兵冲锋陷阵,如果在战阵上都到了需yào

自己上去肉搏的地步,有铁甲也是没用的,索xìng和将士们一样穿着。

斥候报卫所兵出城大部,在西门倚城列阵,暂时没有出动的迹象。再次被周梦熊猜中,卫城的人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想击败张宁这股“叛军”;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张宁觉得周梦熊倒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可能真的是建文朝过来的实战武将。

百户以上的武将到中军帐内商议,其实大部分还是那些人,张承宗、陈盖两个总旗官已经水涨船高升了百户长官,韦斌升左哨千总。没办法,才几个月时间组建起来的军队,人员组成大部分是村民,既无将门背景也无经验,韦斌等一干人至少在军中呆的时间长,治军和作战都有经验。

周梦熊认为官兵不主动出击,是想引|诱众军靠近卫城,便于在西面狭长平坦地带追击斩获。韦斌等一致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不然既没法安心修建军营,又空耗时间,毫无用处。

大伙议论了一番,转头看向张宁,想了解他的决定,毕竟兵权在张宁手里是公认的事实。

第二百零九章 故国

永定卫城坐东向西,北面临水、南面靠山,主要作用是作为防御西部少数民族进攻湖广平原的据点。

不久后探马来报,卫城附近的南边树林里有马队,无法看清数量。张宁猜测可能最多一两百骑,不可能有太多骑兵;因为南方不是有山就是水网纵横,本来就不适合骑兵|运动,地方偏僻的永定卫不可能养着大量的马匹。

众将都等待着他的决定,是不是要出战?也许大部分将领都希望他当机立断、下令整军备战……今天早上看起来天气晴朗、微风抚绕,敌兵出城对决,看起来是个厮杀的好rì子。可是他却犹豫了。

“传令,集结训liàn

半个时辰,然后继xù

昨天的安排,修营寨。”张宁干脆地说道。韦斌等人脸上掩不住有些失望,而周梦熊倒是微微点头。

犹豫就是没有把握,在要他马上拿出决定、无法摇摆不决的情况下,以他的xìng格只能下这样的命令。他见将领们的表情,又道:“两军相距约十里,少量骑兵突袭过来毫无意义,步军前来至少要一个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聚集布阵。不用管他们,修建营寨便是。”大伙只得领命而去。

眼前这几百号人,张宁花了半年多时间才陆续凑齐,而且在各种有利的机遇下;来之不易,不能随便就拿去葬送了。

实jì

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这种时候一旦吃了败仗,以后便再没有机会起兵:人们不会第二次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很难有人愿意跟着送命;在沮丧的情况下,人们宁肯坐以待毙也不容易拿出勇气。

人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有时候却只能胜不能败,脆弱到了极点。

张宁想起了姚姬作的那悲伤的曲子:明白胜利的珍贵,对胜利的渴望。

“叫那几个人过来,试试新练的军乐《故国》。”他回头对站在中军帐前的侍卫道。

不一会儿,几个人就走了过来,除了后面的几个学徒,主要的乐工是父子俩人。他们都穿着田野灰sè的军服,却不带兵器,老头背着一张油布包的筝,后生手里拿着一根长笛。他们得到张宁的赞同,便在帐前摆开了乐器。

叮咚的琴声奏响,起初是缓慢的节奏,笛声随后响起,张宁的心情为之一变,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起来。远处的山脉、矗立的箭楼,仿佛都在时光的长河中流淌,就如澧水河面的粼粼波光,苍凉而又美丽。他向河对岸看去,想象着原野深处耕种的农夫以及村庄里织布的妇人。

渐渐地,他抬起头看到了初升的朝阳,如同希望、如同铁戈铮鸣中的鲜血和奋战。他的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华丽的宫殿,女神般美丽的贵妇……

乐声逐渐归于平静,张宁转过身时,见周梦熊等人正看着自己。张宁心道:或许自己太矫情了?

年近五十的周梦熊一脸淡然,忽然开口说道:“刘鹤举指挥使会主动来攻的,他自恃兵多,定然立功心切。”

张宁微微点头,心道周梦熊是在支持自己的明智决定?不知怎地,他忽然又想起胡滢来,胡滢教会了他官场上要沉得住气;也不知这老“同僚”现在混得如何了。

周梦熊又道:“马队不会率先出击,刘鹤举将马队布置在侧翼林中,目的应该是想等我军溃散时进行追杀;如果两军僵持,马队也可能在期间从侧翼或后方试图破阵。”

“周将军言之有理。”

“若是能正面击溃官军,追击至城下,须得防着城内有投石炮。这东西一般都布置在城墙内,没接战之前发xiàn

不了;明军的投石炮一般shè程三百步到四百步。弩炮和火炮一般会放在城墙上,既然探马没看到,永定卫应该是没有的。”

……

两天后,腊月二十七rì清晨,卫城兵终于向西挺进。除夕之前,也不知那刘鹤举存心想让很多官兵过不了这个年,还是想年前立个大功欢喜一下。

这边的营寨基本修好了,周围挖了一条深壕沟,修筑八座箭塔,四面用木头和土墙构筑了防御圈,墙外用削尖的木头和竹子弄了拒马桩,整体完全是座临时的小城一般。正东门修筑了一道辕门,木匠出身的士卒不忘在上面的木板上刻了五个字:永定营左哨,另雕刻一只朱雀图,甚是美观。

张宁下令杂兵守营,战兵出寨集结,背营结阵。

牛角号以三声长三声短的节奏连续吹响,各小队在队正的带领下小跑着出营,步调整齐秩序良好。中军大旗在空地上竖了起来,各队以此为坐标列队结阵。

全哨有三种旗帜,一面中军大旌旗、画着黑墨朱雀,第二种是各百户大队的方旗、写着数字,第三种小队的朱雀三角旗插在队正的背上。中军大旗是黄sè,其它红sè,一时间人群中旗帜飞扬,十分漂亮。

阵营分作五个部分,成密集方阵排列。中军位于zhōng

yāng;最前面是第三大队,两排全副武装的步军,每排六十一人,手持两丈长的长矛,背着铁皮木方盾和短枪两枝、腰佩单刀,身披竹甲,基本是武装到了牙齿;后面是第一、第二大队火枪兵,四排纵深,装备火绳枪和单刀圆盾;右翼是第四大队,面向南,防御侧翼;第五大队在最后面背靠营地,作为预备队。

整个阵营凭借澧水河为左翼,背靠营寨,两面暴露的防御xìng队列,以火绳枪队为核心,等着迫不及待的官军来攻。

等了许久,东面还算整齐的脚步声大响,人马嘈杂,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地平线上涌了过来。因为地面植被较好,并没有灰尘满天的景象。

等越来越近了,张宁看清楚官军果然还是步兵为主,南面侧翼的一小股马队跟着大部缓慢前进。远远看去,官兵的衣甲其实和张宁军有点相似,将领一身铁甲头盔不同,士卒着甲不全,衣服也是灰sè的、裤子颜sè较浅,同样戴宽沿帽,只是帽子上插着一些红缨。人马上空竖着的如林兵器,看来还是长矛为主。

估算着官兵的进军速度,他们肯定无法携带重武器。当然官军也应该认为“叛军”没有重型远程武器,因为从西部山区下来,太重的东西根本搬不动。

于是官军行进到二百余步的距离才停下来,几个弓兵抛shè弓箭,定住阵脚,后面的大股兵马陆续前进结阵。旌旗飞扬,一面大旗上写着字:永定卫指挥使刘。目测官军总兵力超过一千,占地面积几乎是这边的两倍。张宁策马到阵前,注意观察那些刚从村子里训liàn

出来的农户军士,人们的脸sè不出意wài

地露出了紧张。

其实张宁的感觉是阵前几乎没有什么畏惧感,因为很多人在一块儿,居群动物的人类抱团时其实并不会觉得恐慌。他此刻反而有些兴奋。

这时对面走出三骑,挥舞着旗帜走了几十步,大喊道:“来者何人,出来见面认一认。”

打之前还要屁话两句,但也不能不接招输了气势。张宁想起在徐州时汉王的干法,可能见面就干起架来,当下便点韦斌和张承宗同往,这两个人在校场上格斗时张宁见过,很有些身手。

这边三骑也扛着一面朱雀旗出阵,前行了七八十步停下来。张宁朗声喊道:“大明建文皇帝三皇子在此。”

“哈哈……”那边三个大汉突然大笑起来。中间的胖汉拿着长矛回头指了一番,喊道:“强弱分明,你们招摇撞骗的什么三皇子现在来投降,本指挥使可以免你一死。”

张宁道:“刘指挥莫非脑|残了,我等率军攻城,难道大老远跑来投降的?建文皇帝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我军以正义伐不义,难道要向依附篡|国者盘剥士卒百姓乞要荣华富贵的无耻小人投降?”

“糙!”胖大汉骂了一句,“反贼居然倒打一耙!”

张宁笑道:“多费口舌无益,刘指挥请回,咱们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来岂不更好?”说罢拱了拱手,喊了声走,带着两员武将调马便回。

张宁策马从阵前横着飞奔而过,大喊道:“诸位堂堂七尺儿郎、忠臣良将之后,愿意一辈子背负冤屈骂名躲在深山苟活吗?”众军纷纷吼道:“不愿意……”张宁又道:“南京、江南、中原膏腴之地,我们的故土,夺回一切!痛杀jiān贼,复我大明!”

“万岁!复我大明……”阵营上顿时呐喊震天。

“击鼓备战!”

片刻后牛角声的苍凉呜咽在朝阳中鸣响,鼓声震天如雷。对面的鼓号也很快响起来,一时间山水之间热闹极了。

很快对面五排弓兵就向前挺进。韦斌扯着嗓子大喊:“准bèi

盾牌!火枪手擅自开枪者,斩!”

弓兵行进至一百五十步开外挺了下来,在吆喝声中拉开了弓弦,箭头斜向天空。低空的一只白鹤惊飞,扑腾着翅膀向澧水河上飞去。

第二百一十章 浓云闪电

卫所兵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主力正规军,但对面的弓兵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拉弓,倒让张宁十分诧异。他自己不会shè箭,但韦斌手下有会骑马shè箭的人:眼前的地势东面略低,什么时候弓箭shè程有那么远了?

这时周梦熊在旁边说道:“这边的明军常用轻箭,因西南少民武装几乎不着甲……这一轮弓箭主要是袭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没起风,不然一阵风给他们吹到河里去。”

“砰砰……”弓弦的密集爆响从空气中荡漾而来。张宁几乎能感受到蚕丝的剧烈震动。

韦斌的声音大喊道:“举盾!”

抬起头,只见几百根箭矢雨点一般以弧线轨迹急速飞行,无数的羽毛划破空气,呼啸而至。片刻之后,大部分箭矢都灌入这边方阵之中,但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一般的长枪中,如同雨点落进了湖面,没激起什么波澜。轻飘飘的箭头连盾牌外面的一层铁皮都打不穿,很多直接弹开了。其中偶尔有人“啊”地痛叫,估计有箭矢没打在盾牌上,直接插身上去了;不过队列丝毫没有动摇,显然被shè中的士兵身上的竹甲也防住了大部分伤害。

稳住、稳住。张宁心里默念着。这轮弓箭攻击,给人心理压力更大,看样子杀伤反而不是重点。

对面的弓兵shè完一轮箭并未纠缠,陆续往后退走。官军阵营中一阵吵闹,过了一会儿,大约两三百长矛甲兵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队形转换十分娴熟,后来的甲兵先排成纵向稀疏的队形;前面的弓兵也变成八排。然后甲兵就从间隙中前进,到了最前面。

“咚咚咚……”鼓声响起,官军四五百人排成队列开始缓缓前进。张宁这边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表演,战场如同一场大型的粗矿歌舞盛会。

近至一百二十步时,众将纷纷回头看向中军位置骑在马上的张宁,他仍然毫无动静。

大约七八十步,因为横向展开的长排人群,让中间的距离看起来更短。双方面对面,几乎能看到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时张宁中军一声锣响,然后听得他喊道:“下令火枪队攻击。”话音刚落,韦斌便下令道:“准bèi

!”

最前面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来,然后再升起,最前面的两排长枪手蹲了下去,随后的一排火绳枪在总旗官的吆喝声中平举起来。侧翼的总旗官把佩刀抽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高举的刀锋反shè着太阳的亮光,一排火枪突然出现在面前,推进过来的官军将士面露惊讶之sè,他们的表情在七八十步开外十分清楚。不过他们并没有慌乱,许多官军将士见过火器,知dào

那种炮仗(火门枪)瞧着吓人,实jì

上打不了多远,威力也有限得很。

“停!停……”官军那边的喊声清晰入耳,而且大家都是说汉语,感觉简直太熟悉了。“上重箭……”

七八十步,复合弓shè的重箭头杀伤力就很可观了。但是马上张宁这边就是一声锣响,前列的总旗官向前一挥佩刀,大吼道:“放!”

噼里啪啦……熟悉的场面就出现在了张宁的面前,白烟夸张地腾起,火光在烟雾中闪亮,如同云层里的闪电。骑在马上的张宁居高临下眺望官军那边,前排接二连三突然倒下,清新的空气中隐隐笼罩着一层血舞,惨叫和嘈杂声顿时弥漫开来。

“换队,准bèi

!”烟雾笼罩中,喊声和木哨声不断响起。

没一会儿,一声呐喊,又是噼里啪啦一顿爆响。

官军那边刚刚才开始出现的混乱,又倒下一片人之后,一哄而散,后面的弓兵被甲兵裹挟着调头就向后跑。张宁见状大喜,喊了一声:“下令进攻。”但阵营中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正呐喊“万岁”“必胜”等等,根本听不清张宁的喊声。他只好对旁边的传令兵道:“叫军乐手敲锣,下令进攻。”

然后才听见韦斌吼道:“立正,准bèi

进攻……进攻……”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看来要做武将不仅要武功高,嗓子好也是一项技能。

“齐步走!”

方阵陆续开始移动,等待鼓点协调后,队列的脚步声也更加整齐,几百人的队伍声势空前,缓缓向前逼近。

远处的马队正在四处驱赶乱跑的士卒,让他们在军队南边聚集,一群人乱作一团,骑马的人挥舞着鞭子在人群边上来回奔走。

zhōng

yāng的空地上,尸体中有个人捂着肚子坐了起来,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大步逼近,他忙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臂喊着什么。但行进的队伍不可能有丝毫停顿,很快许多双脚就踩了上去,人群里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面对张宁军主力的逼近,官军侧翼那帮混乱的队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恢复战力,中军的刘鹤举部几乎全是步兵,成方阵排列,后面不再有预备队。

张宁军已经成大股攻过来了,摆在刘鹤举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鼓噪正面拼命,要么赶紧撤tuì

,但是相距甚近、临阵撤tuì

恐怕不能保持建制。

很快官军后军开始调头往东走,留下了一股人马试图断后,但是那些人的队列已经出现乱象,面对大片“叛军”惶恐不安的表现十分明显。侧翼的马队开始后撤,一帮还未整顿好队伍的人很快一哄而散,在南面杂乱而奔,顿时影响了官军的秩序。

韦斌随即下令追击,前队的步军拿起长枪,猛冲而上,奔袭中横队参差不齐但气势很强。官军留下来的大约两百人见状转身就跑,有的拿着长矛一时难以转身,干脆丢掉了兵器;将领也不试图阻止崩溃,他们有马爬上马背跑得更快。

官军的步兵方阵本来就呈密集队形,突然撤tuì

之下,人多拥挤就造成了堵塞,很快就被尾随而来的军队追上了。“叛军”端着两丈长的长矛,从背后对着捅过去,人群里的惨叫简直是震耳yù聋。许多士兵拿长枪捅完之后,后面的队列逼着他们前进,一下子没时间把长矛拔出来,干脆丢弃,从背上抽出短枪,继xù

拥上去,对着面前的后背就猛|插。官军后面的人惊恐地往前挤,很快队伍大乱。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兵临城下

>奔跑嘈杂中,听得有个人大骂:“狗|rì的没把俺们当人捅……”张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手掌有点粘,摊开看了一眼,好像沾了血泛红一般。

乱糟糟的人马中,隐约看见了韦斌的身影,他正骑在马上,挥着又细又长的马刀,左右乱砍……官军队伍散乱后毫无招架之力,众人都在跑,谁也不想停下来厮杀,唯恐跑在后面。

胜利来得太突然,张宁几乎还没有心理准bèi

,只是心底本能般地冒出一股子狂喜。战场上疯狂的景象如同人们的情绪发|泄。

张宁忽然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草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摆着尸体,还有没死的在地上爬;耳边的厮杀声还在继xù

,他的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沿途很多人投降了,降兵丢掉了长兵器,双手摊开放在脑门上惊慌地往人堆里挤。只见一个拿火绳枪的军士抬起枪“啪”地开了一枪,几步外一个降兵双手捂在胸口跪扑到地上,其它人更加恐慌,纷纷跪伏在地。旁边一个将领骂了一句什么,来回指着吆喝一阵,叫了一些士卒过去看押降兵。

追击了一阵,敌兵已完全跑开,大片分散在野地里,后面的杀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骑马的几十个人能追上,后面的步军渐渐落后;因为那些败兵大多都丢掉了沉重的重兵器,有的把身上的盔甲等物都扔了,跑起来非常快。之前的那股百多人的马队和骑马的武将们,更是早就跑得影儿都没了。

沿路追杀了十里地,永定卫城出现在视线中时,前后估摸着才花两刻时间,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等张宁靠近城池,只见吊桥已经拉起,城门紧闭,官兵已经上城据守。护城河边还有不少乱兵在嚷嚷,估计想让城里的放吊桥让他们进城。

千总韦斌被告知城里可能有抛石车,让他停止靠近城墙。但一时间根本没法约束住士卒,鼓手号手等人也不知dào

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靠传令兵四下喝令将士。

一群官军乱兵被追逐到了河边,几个人惊慌之下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顿时让他们哇哇狂叫,身上没来得及脱掉的部分铁甲让他们像抱了石头一样浮不起来,冒了两下头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剩下的人走投无路,只好跪地乞降。武将们和传令兵们一起骑着马来回奔走,将各处的军士喝令回来,过了许久才渐渐在瓮城外约五百步的地方整顿队列。

周梦熊从后面骑马追上了张宁,抱拳道:“贺喜三殿下以少胜多击溃官军,大获全胜,在下佩服之至。”

张宁故作淡定地回了一礼。周梦熊又道:“在下注意到三殿下用兵,是以火器队为中心的战法,军中的火器甚是堪用,殿下手中定有高人。”

“如何拿下此城?”张宁扯开话题道。

周梦熊回头看着被驱赶在一堆的降兵道:“既有降卒,再造些竹木筏到河对岸去抓些军户百姓来,驱赶到墙边去挖墙角……不过这样也不容易凑效,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经攻城的法子,还是蚁附,可是我们人太少。孙膑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此法至今仍然实用……三殿下为何一定要攻取此城?”

张宁道:“既定的方略就是拿下永定卫。”

周梦熊指着前方,劝道:“卫城虽小且矮,却修建得体、十分坚固,强攻定是下策。”

张宁又虚心问道:“什么是蚁附?”

周梦熊道:“就是以优势兵力拿云梯强攻城墙,虽然伤亡会很惨重,但也能消耗守军实力,最后攻取城池。守城本来就占尽地利,所以攻城要付出代价。”

“这法子也太笨了。”张宁随口道。他确实也没那么多兵员去耗。

周梦熊不以为然道:“通常作战,本来就是以正取胜,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张宁转头看向卫城北面的澧水河面,虽然河流就在城边上,但是想截流水攻好像不太现实。这种大型水利工程需yào

花大力qì

,自己只有几百人,没法抓太多的壮丁去挖修水利,除非有上万人马,那就简单了。

“先和将领们再商量一番,不行就挖墙角。”他说道。

过得一会儿,韦斌等武将集结完人马过来。几个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会儿,认为从十里外的营地过来攻城太浪费体力,决定把营寨搬到卫城附近一里地的地方驻扎。

如今张宁军连云梯都没有、什么攻城器材也无,也没准bèi

好,所以暂且休战。官军兵力大损,估计不太可能再次出城野战了。于是众人开始部署新的工作。

一部分人管理俘虏,降兵有超过四百人之多,他们被缴了所有兵器,身上的铁甲也被逼着脱了,成了“朱雀军”的战利品,然后俘虏们被押着去营地扛木头,营寨里的木料直接运送过来,比重新砍伐树木加工要省事。还有一些人去打扫战场,主要也是拾捡兵器等物,然后拔铁甲,官军的铁甲明显比朱雀军将士穿的竹甲好;此外是救治伤兵,大多数是官军的伤员,因为他们崩溃之后抵抗甚微,对朱雀军的杀伤实在有限得很。

铁甲成了将士们的抢手货,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尝过头上飞下来一片箭雨的滋味之后,大伙还是不会嫌弃盔甲太重的。

路上有总旗官在骂骂咧咧地教育士卒:“看见官军的下场了吧,打起仗来一跑死得更快,被人宰畜生一样。谁他|娘|的临阵逃跑,就是想害死大伙……”

众人忙着搬运东西,搭建新的营寨,中午也没造饭,大部分人吃了些泡米和水袋里的凉白开了事。降卒们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更是啥也没得吃,只能喝河水。

下午时,几十个伤兵从沿途就弄了过来放在临时的空地上。断胳膊断腿的、满头血污的、被捅了没伤着要害的,都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叫唤,苦不堪言。而自己人的伤兵自然得到了比较好的救治和照顾,人们大部分来自凤霞山的几个村子,军中多少都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

大脑袋陈盖建议把那些敌军伤兵都杀了,“一来省得拖累咱们浪费粮食,二来也叫兄弟们知dào

,打了败仗没什么好下场。”

张宁心里觉得这样干有点不人道,想了想便说:“抬过去放到卫城旁边,离开后让城里的官兵出来救他们。这些人失去了战斗力,弄进城里去还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大部分武将都赞成张宁的主意,虽然彼此战场上你死我活,可到底都是汉人,相互本来也没什么私怨,大伙只是觉得做人不应该做得太绝。快到旁晚时,一队人马便护送着抬伤兵的人去了卫城送人。

而那些降兵则被成排地反绑在竹竿上,驱赶到一块地里。四周挖了一圈深壕,里面插上许多削尖的竹子。然后派人当值看管。他们只能在野地里露宿,升一些篝火御寒,帐篷和被子自然没有的……城里也不可能把降兵们的东西送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部分降卒被挑选了出来,被告知要去城下劝降。陈盖在面前骂道:“都给老子好好劝,若是不识好歹胡言乱语说咱们的坏话,回来就得抽鞭子!”而张承宗却喊道:“大伙照陈将军说的做,劝降劝得好,回来有腊肉吃。”

人群里微微有些sāo动,许多人转头看向营寨上,果然凉着一些腊猪肉和香肠……军户们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比老百姓还惨,加上永乐以来国家消耗巨大,底层军士恐怕真是难逢难月能吃上肉,他们的表情里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降兵。

韦斌集结了三队人马,驱赶着降兵们向西进发,沿途将领们还想方设法地教他们怎么说之类的。

及至城下,卫城上鼓号齐鸣,官兵拿起弓弩兵器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但城下的兵马并没携带撞车云梯等物,又不能飞上城头,好像不是来攻城的。

火绳枪兵窸窸窣窣地装填好了弹药,然后吆喝着让一群降卒到护城河边上去。他们乱糟糟地小心翼翼靠近,待城头上的官兵看清楚过来的人是降兵,便未放箭。城头上一个武将先声夺人大骂道:“不要脸皮的东西,苟且偷生,还要替反贼来劝降不成?”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滚回去罢!”

后面的张承宗喊道:“快喊话,一会有肉和白米饭吃。”

终于有个降兵壮起胆子对着上面大喊道:“兄弟们,建文皇上的三殿下说了,只要开城投降,绝无xìng命之忧,他老人家会比卫所将领们对待兄弟们更好……”

“卫所当官的把兄弟们当奴隶一样,又要种地又要卖命,种地所得大部分被盘剥,打仗死了也是白死,别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兵不血刃

每天太阳都会下山,晴天的旁晚景sè通常非常漂亮。但今晚吸引张宁的景sè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风光,而是俘虏营的光景。他和几个武将及侍卫正骑马在营地四周巡视,忽然在俘虏营旁边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张宁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饭。营寨里的将士已经吃过了,然后才把锅盆碗筷借过去、调拨了军粮。

很久没见过吃饭能吃这么香的场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双手捧在脸前“西里呼噜”地舔。张宁看着十分诧异,以前做官时,却是见过一些官员反应军户潦倒的文字,比如杨士奇有一本奏章称“各地卫所将士饥瘦”……朝廷大员短短的一行字,倒没想到这么有分量。张宁亲眼所见,顿时有所体会了。

他转过头时,正碰到贴身侍卫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打量了一番周梦熊,yù言又止,终于没开口说话。他一踢马腹,离开了俘虏营,继xù

巡视营寨周围。

自从杀吴庸灭口之后,张宁觉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原本认为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了,今rì却发xiàn

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容易大转变的。他想起明天要驱赶这些俘虏去送死,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墙,守城的刘鹤举不可能坐视,一定会下令攻击屠杀这些人,实jì

上换作任何称职的武将都会下这样的命令;降卒们若是跑回来,张宁一样要下令屠杀以儆效尤,不然肯定无法逼其他人过去……太没人道了,这些军户的身份和农奴似的,本来就是些可怜的穷人。

但他又想,如果总是这样心慈手软,如何取胜?夺取永定卫,具有非常大的战略意义,可以不计代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人虽自称万物之灵,却依旧是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鱼肉大众者yù|望滔天;失败者能做什么,自怨自艾么……他实在不喜欢自怨自艾的感觉。对胜利的渴望,对耻辱的痛恨……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张宁的脸上yīn晴不定,太阳最后的余光映在脸上,肤sè仿佛已变得橙黄。

“周将军提出的掘墙之法,胜算几何?”张宁再次转头故作淡然地问道。

周梦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断定。殿下既然下定决心攻城,只有这个法子,您总不能造云梯蚁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够损耗的……昨rì一战,在下旁观之后觉得军中的火器shè程应在一百步以上,且训liàn

较好、能采用云南沐王提出的轮流shè击之法。咱们便能采用这样的战术,先驱赶降卒填河,然后至城下掘墙,城上定以滚木火油箭矢拒敌;此时我军以火器在百步处掩shè,以杀伤敌军为目的。如此一来,便能以降卒损失交换守军兵力与物资。待降卒死伤殆尽,则造竹木筏渡河,围捕强拉附近军户百姓,继xù

此法。假以时rì,守军无法支撑伤亡损耗,可能就会投降了。”

张宁问道:“能估计出交换比么,死多少丁夫能换一个守军xìng命?”

“这……”周梦熊想了想,“我军仰shè,又有墙垛阻挡,就看士卒的枪法如何了,估计死十个人能击毙一两个敌兵。我军弹药是否充足?”

“火药是够。”张宁道,他从石门县掠夺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够的火药,因为火枪本来也消耗不大,“铅弹若是不够,现造也不会费太多时rì。”

张宁又问:“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军户和百姓会不会躲到山上去?”

周梦熊谨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许抓丁并不容易。”

张宁忽然发xiàn

周梦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样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样。不知为何,张宁很不愿意让人看穿自己,习惯xìng地想伪装。

不过他问刚才那种问题,不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也许怎么决定的答案,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需yào

一个理由,或者是借口。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失败后也许在后悔当初的决策吧?或许有一天被人鱼肉的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有机会鱼肉别人时要优柔寡断!

张宁的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感到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水,湿|滑一片。若是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战役,决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运如何,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着饭的人。

“事不可为,无法强求。绕道先取慈利、石门二县,得到补给再从长计议,诸位以为如何?”他总算开口说道。

周梦熊首先赞成道:“正应如此,据悉朱勇调集了官军主力正在卢溪对付苗人,永定卫以东兵力空虚,各县城防御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卫等城,永定卫兵力大损难以野战,已成孤城,不必太过在意……”

张宁转头用征询的神sè看那些武将,韦斌等人一个个表现木讷……在稍大的战略层面,这帮武将好像真没多少见识,实在是无奈。

倒是周梦熊越说越激动起来:“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势则一片大好;我们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盘扩军备战,数月后兵马达到规模,就有本钱问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实力便不可同rì而语了……届时不仅能让武昌震动,京师乃至天下都要为之动容。”

张宁点点头,表现得比较淡定。他见周梦熊脸上的红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场……周梦熊从上边被派下来是不是有其它目的,虽然张宁没找到证据佐证,只是臆测,但他并不怀疑这一点;不过在直觉中,周梦熊的立场也并非那么简单,这个如果真是追随建文帝从南京跑出来的,他应该会怀念往rì的荣光罢?

“降卒怎么处置?”韦斌问道。

周梦熊听到这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宁,张宁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目光。他的口气也变得不怎么友善:“能如何处置,难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杀了?”

韦斌道:“怕等我们一走,这帮降卒又成了官军的走卒,武装之后将来再次与我们为敌。”

张宁这回比较果duàn

就说:“你们也瞧见了,那些人口音不一,从外乡被逼迫来做军户的,给口饱饭吃就满yì

了。先登名造册,去告sù

他们,愿意加入咱们的有饭吃有军饷;不愿意的发路费让他们滚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意思,韦斌也不多说,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们弄明白状况之后,果不所料半数的人愿意“入伙”;其它人因为在永定卫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说要逃离这里。就算永定卫没遇到如此劫难,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额的卫城也不能只有这么点兵。军户们想法也比较简单,因为见识了叛军的厉害,又有白饭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里容身,干脆入伙了。

将士们砍树木竹子造了许多筏子,将那些不愿意造反的降兵送过河,每人发了一点盘缠和粮食,便打发走了。剩下的两百多人进行了整编,编为右哨第一、第二大队;队正以上将领从朱雀军中挑选人员担任,新增的士卒暂时没有兵器和旗帜。至于张宁的命令中登记造册一条没能实行,很多武将连字都不识,这事办起来有点费时间。

张宁的人马扩充到了大约一千人,众人划着木筏依次渡河,陆续将辎重及十几个伤兵|运到对岸,因为工具简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过河。卫城里的官军只是在上看看热闹,丝毫没有要出城再战的意思。

军队从北岸向东大摇大摆地行进,走了两天,再次砍木头造船只筏子渡河,因为北岸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若非永定卫城卡在中间,人们也不用渡河两次。

正月初五rì,大军抵达慈利县城外。慈利县的知县在两个月前自|杀了,好像没有长官,那帮官吏搞清楚是张宁的人马回来,倒也干脆,直接开城投降了。

张宁也没让慈利县的官吏百姓失望,率军进城后严令将士不得扰民。不过军粮补给是要让那帮官吏想办法的。休整一rì之后,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队被留下来驻守,督促当地官吏士绅筹集军需;主力人马继xù

沿河向东进发。

及至石门县,那老相熟王典史见张宁又带那么多兵来了,遂主动开门迎接。有汪知县顶罪,这老家伙居然还当着官,一点变动都没有。一路兵不血刃,让周梦熊瞠目结舌。张宁颇有些得yì

地对部将们说起军纪带来的好处,慢慢就开始见效了……这些县城明知抵抗也打不过,开门投降又不会被杀,傻子都知dào

应该怎么选;至于会承担事后被朝廷治罪的风险,那便没办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眼下就被人杀了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逝去的华丽

朱勇集中洞庭西各府县卫所主力五千多人已进占卢溪,正为自己的一步妙棋甚为自得。此地南控辰溪县去路、北扼驴驰司方向,更挡在苗人回老寨的正面大路上,当是画龙点睛之地。而此时从常德新近动员征召的二千多预备军户兵马正陆续向龙头寺集结。龙头寺在辰州府东面,已对苗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加上辰州府城池坚固,守个几月不是问题。苗人的处境拿朱勇的话便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中间还有颗柳钉,连个可以做屏障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一万多苗人武装在朱勇眼里已然成了他刷战功晋身爵位的工具。也许此战之后,回朝再封个太子什么保的也挺有希望。朱家不仅是国姓,他老子朱能就是靖难之役为太宗家夺取天下捐躯的功臣,朱勇本人也是为三代皇帝南征北战,这样的大好光景他家再得势个两三代或许也不是问题。

不料这时永定卫的急报到了他的手里,让他不得不为之心里添堵。

“无用的蠢物!”朱勇直接将急报摔在了中军大帐的大案上,随即掉到地上,帐下诸将纷纷侧目。

当初朱勇为了征苗四处调兵,把洞庭湖西各地卫所的兵都调空了,独独为永定卫留下了较多人马军械。岂料那指挥使刘鹤举一千多人打一股几百人的叛军,竟然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被逼入卫城。

过了一阵,身宽体胖一脸淡泊的曹善走了进来,也不知他怎么得到的消息。曹善脾气好,看到地上的急报,亲自弯腰捡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读了一遍。永乐之后的内廷虽还未设内书堂提高太监们的文化,但因为皇帝越来越重视太监,他们的文才修为明显比以前高了,像王振那样的生员出身毕竟少,不过能识字断句的太监却不少,曹善便是其中之一。

曹善读罢急报,说道:“成国公息怒,事不算太糟,刘鹤举还好没把永定卫也一股脑儿丢掉。”

朱勇气愤之余,冷笑道:“他一千多人守城,若被几百人攻破卫城,那还真要成古今奇谈!不如让个摇头晃脑的书袋子去带兵得了。”

他随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重重搁在案上,微微缓了下口气道:“曹公公所言也不差,事不算太糟。那丢掉的慈利、石门二县防御薄弱,又没兵,失了也是常情。叛贼翻不了天,待我收拾了苗人,再收拾他们不迟。”

下面有人小心提醒道:“澧州恐也难保,华阳王……”

“哼!”朱勇一脸不以为然,不过口头上也不想说什么歹话。那什么华阳王挂个“王”字唬得了别人,唬得了他朱勇?一般的官僚对皇室宗亲多少有点计较,但对朱勇来说,蜀王的哪门子偏房儿子,每年拿着国库俸禄什么鸟用都没有的米虫,和皇帝的关系都隔多少层了;相比之下,当年他们父子先后为永乐爷刀山火海的趟,谁和皇帝更亲近?

就在这时,曹善说道:“成国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勇听罢,立kè

挥了挥,让部将们告辞出帐。他可不是一个居功自傲谁都看不起的人,相反嗅觉并不迟钝,对世人都看不起的几个阉人反而能以礼相待,加上曹善也是个好说话的太监,所以平时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等不相干的人都离帐,曹善便道:“咱家并非想说华阳王的事……”因为刚才有人正提到华阳王,曹善说要借一步说话,或许不少人都以为他要私下里和朱勇说关于华阳王的门道。

曹善顿了顿说道:“成国公用兵如神,咱家对兵家之事也只知之皮毛纸上谈兵,平常不敢多言。初到湖广时,因为辟邪教乱党遁入山林,苗疆势大未平,故成国公先对苗人用兵并无不妥;但此时乱党又杀官兵,进占二县,不rì兴许就要攻下澧州,逼走华阳王,华阳王一上书,很快就吵到皇爷跟前了。诸事缓急……这么说罢,苗人无论闹得怎么汹汹,也不过西南小族,功一个辰州府就够他们耗那儿了,还能如何?若是咱家再说明白点,成国公您理应听到了一些消息……那辟邪教乱党和建文余孽有关……”

“行、行。”朱勇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可现在要折道北上,大军行走,道路遥远、山水交错,实在不便;且会贻误大好战机,白白放走苗人。”

曹善道:“若是苗人要往老家跑,让他们跑便是,何伤大雅?”

朱勇想了一会儿:“从卢溪调兵,还不如从岳州府出兵,比较之下远近相当,虽然要略微周折一点,但也差得不多。况且叛兵只有几百人,让岳州府临时从各地快速抽调两千人马绝无困难,我再派个参将过去带兵,一举击破乱党兵马。”

曹善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不过,若是岳州府能多调些兵更好,永定卫的刘鹤举一千多人马不也败了?最好不要替灯添油,一举击破上善之策。”

“曹公公所言极是。”朱勇略一思索,当即就拍案道,“让覃有胜去,马上就给他写任命状。覃有胜曾随我在交趾作战,用兵很稳,必不误事。”

……

张宁在王典史等官吏的带引下再次进了县衙,他先走进签押房转了转,发xiàn

屋中间那堆做沙盘的沙子连同门板都不见了,其它摆设倒和上回差不多。他又问:“汪知县呢?被押到京师去了?”

王典史道:“还没有,现在还在县牢里关着。”

“呵!他倒是命大,我好人做到底,再救他一回,你们把他放出来继xù

做知县。他反正会被送到京师治罪,也不差多个罪名;现在应该不用找他的高堂劝说了吧?”

“家眷都死了,您就是想劝也没人了。”王典史轻轻说道。

张宁诧异道:“怎么死的?”

王典史先是yù言又止,然后有些犹豫地说道:“上吊自尽。”

张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冷道:“不会吧。官员犯罪大不了砍头,诛灭九族不是一般人能享shòu

到的待遇,汪知县家应不至于。你定有别情隐瞒我。”

王典史左右瞧了瞧,终于忍不住八卦地靠近悄悄说道:“成国公到石门县来过一趟,偶见汪知县妻美貌,他自恃功臣勋贵目无王法,见sè起意,便将汪妻先|jiān|后杀,当场将其幼子摔死,惨不忍睹;后来部将又逼死了汪知县的高堂……成国公放话出来那些人都是畏罪自尽,整个衙门里没人敢多说话,说了也没用,皇上还能为了一个背叛他的罪官家眷,杀成国公不成?不仅没用,反而平白得罪人惹祸上身。”

“竟有此事……”张宁一怔。忽然想起南京张家……真他|妈|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干那样的事,勋贵也是跟着残暴至极。

王典史又小声说道:“汪知县一时没杀,兴许因为成国公的部下想做做样子、在送他进京的途中下手,可后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汪知县一直关在牢里也没人来管。”

“把他放了吧。”张宁道,“让他出来做知县,到时候万一本县又被官府收回去了,你们也多少有个说法。”

王典史愕然,片刻后才微微有点怨言道:“汪知县本来就没权了,这回再推也推不到他身上。”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石门县以后再不会易主,你们便能安心了。”

王典史:“……”

张宁接着就来到了后院,走到此前关押过汪昱家眷的房前屋檐下时,他轻轻掀开窗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dào

的妇人,只见过两面。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伤感。

抬起头时,院子里的枫树光秃秃的已无红叶飘零,不过仔细瞧一下,能发xiàn

树枝上隐隐已有新芽。chūn天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要来了。

……张宁率军在石门县休整了一天,就立kè

率兵进|逼澧州。这回的情况已完全不同,威胁澧州不再是佯攻:九溪卫等地的机动兵力被调走,没有了制约;张宁手里的总兵力增至一千人。澧州,一个偏远小城池,没正规军、防御薄弱;澧州离石门县很近,百姓们能知dào

石门县破后无事的情况,也就没有不要命死守的动力。这座城,没有任何能防住的理由。

另一方面张宁又派人回凤霞山送信传递消息。首先让姚和尚尽快把兵器局上下的人员派出山来,然后有兵马去接应(永定卫大小是个威胁);其次才通知那些以前想加入军队的分坛主,派人到慈利县来联络,商议制定人员往来的行程。

那么急迫地调兵器局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造炮。

张宁在永定卫充分尝到了拿防守比较坚固的城池毫无办法的滋味,那是因为没有攻城武器。他只需yào

一件神兵:大口径臼炮。

真zhèng

的攻城利器,不是红夷大炮而是大口径臼炮,这玩意工艺要求低连炮膛磨制也无需jīng细,却能让古典城池真zhèng

颤抖。就连世上唯一的不落之城君士但丁堡也在火炮的yín|威下破了一个大洞,更别说永定卫这种城了。

(君士但丁堡,几百年间不断用石料加固城墙,高度厚度已经到了让任何古代军队完全失去攻城yù望的地步,号称世界不落之城,罗马帝国最后的火种。但它还是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中,在火炮的咆哮中终于陷落了,从此西方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如同枫树树梢的红叶,飘落之后一定会有新芽崭露,何须哀叹那些逝去的华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不复仇非子也

本章节

狂人

手打)王典史说衙门后院的屋子已经被张宁的人占了,只能将汪昱安顿在县衙吏员住的房屋;又说梁师爷在城里等着还没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门县并没有房产,县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jīng神萎靡,表情沮丧,谢绝了王典史为他在县衙安顿住处的好意,打算出衙门去寻梁师爷。梁师爷等是家乡带来的人,总是能接济一下。

王典史忙好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劝道:“一点小意思您别见笑,要不先换身衣服再出去?哎,咱们也算同僚一场,眼见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过……您别怪大伙,那成国公乃当朝权贵,下来又带着兵权,谁敢顶撞他?其实同僚几个也好心求过情,可是人微言轻,成国公哪能听咱们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别叫堂尊了。”汪昱口气不善,倒也没有恶言相向。他对王典史这帮人自然是一点好感也无,对于他们之前想拿自己顶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过想来官吏们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谈不上仇恨。而充满仇恨的对象是成国公朱勇,汪昱无时无刻不想生吃这个恶棍的肉。

但是愤nù

与仇恨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无力感,因为他小小一个文人根本拿贵为国公的人没有办法。第一次感觉,圣贤书是白读了,还不如从小目不识丁练就一身武艺,如古之侠客一般有能力血溅五步……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凡一个有廉耻之心的人,也会有强烈的耻辱感。

汪昱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个罪人,何避囚衣?告辞。”

说罢披着一头又脏又臭的长发穿着囚衣大步向门口走去。

出了衙门,只见梁师爷和几个家奴正在外头等着自己,旁边准bèi

了一定轿子,可能梁师爷是通过衙门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宾名叫梁砚,他当然不穷,虽然俸禄是知县私人掏腰包、而知县的年俸折白银不超过四十五两,但他们不是靠俸禄维持生计的;就算县官没有明目张胆贪|污受|贿敛财,正常的陋规就够他们花的了。

梁砚及几个奴仆一见到汪知县就跪伏在地大哭,极其伤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几滴眼泪,悄无声息。汪昱上前将他们扶起,问道:“梁先生可已将家母及我妻儿收殓入土?”

“只设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内,还未入土,因老奴以为少爷更想将骨灰送回家乡安葬。”梁砚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响说话流畅。

汪昱微微有些诧异道:“已经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砚点了点头,垂首“嗯”地应了一声。汪昱便不再多问,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过是想毁|尸灭迹,消灭证据。虽然按理是没人愿意来查朱勇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还是要遮掩一下。

“本来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dào

咱们要设灵堂,便不愿租出来,只好购买了一所房屋,就在县前街东侧。”梁砚接着就说道。

汪昱叹道:“我落到这般田地,梁先生冒xìng命之忧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谊已尽到,你们可自主散去,跟着我也没什么出路了。”

梁砚又跪了下去,一脸伤心道:“老奴在汪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做错了何事,少爷为何要撵?”

汪昱不想解释,很明显……自己孑然一身、要求这些人留下才会害了他们。他颓然地说道:“先带我去灵堂罢。”

一行人抬着汪昱来到设灵堂的宅子里,麻绳白衣是早准bèi

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灵堂,说要为先母守灵。

梁砚在衙门门口已经哭过了,这时神情早已恢复了正常,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老奴多嘴,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少爷要尽孝,该做的不应该是守灵、而是报仇罢?”

“报仇?”汪昱眼里的神sè十分复杂,“你想到办法了?怎么才能报仇?”

“先不论怎么报仇,就说该不该报仇,少爷觉得这仇该不该报?”梁砚道,“尽孝,必应为老夫人报仇雪恨;为义,公羊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子不复仇,非子也’,成国公残暴无道,恃权贵而无王法,立志杀他是正义之举。”

颓丧的汪昱顿时情绪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砚道:“该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砚道:“如今少爷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无权势,家乡也不能回。现在您该做的,是尽快去见建文帝的三皇子……咱们先不论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战之兵,轻易夺取了三个州县,眼前在这里是最有实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还在湖广,三皇子正与之周旋。少爷能在三皇子左右辅佐,若是他击败了朱勇,也算咱们报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泪,正sè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砚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军政之务中颇有章法,应是明主……远在南京的汉王实力确是强,但他肯定看不上咱们;而三皇子与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手下正缺人手,虽然现在他兵少将寡实力很弱,但咱们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失了这个机会。”

汪昱来回踱了几步,梁砚知dào

他已动心,便继xù

说道:“俗话言铁要趁热打,把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是三皇子亲口下令的,咱们得尽快去见他,免得时间稍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轻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换,就披麻戴孝去见他,表明与朱勇及朝廷势不两立,可得其信任;求见的理由也简单,去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您在牢里迟早可能被处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来的。扯上了恩情,私交关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纳了梁砚的建议。伤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且不说报仇,自身和手下一帮人的生存就是个大问题,面临解散;确实投了张宁的话,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和梁砚随即出了门。不久前刚从县衙出来,现在又回去了。

衙门里的人自然都认识知县堂尊,先把他们带进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报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来,张宁让他去签押房见面。

张宁现在的办公地点还是设在签押房,已经布置了一番。他是个喜欢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饭馆吃饭习惯了,平常就很少去别家,上回就在石门县的签押房呆了许多天,这次自然也就在这里。

不过这次出山,石门县不是他选定的中心地区,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县,因为距离辟邪教的活动区域湖广西部山区更近,也离他必取之地永定卫更近。在石门县停留,不过是在等待韦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随军去澧州。

汪昱进签押房时,只见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又被张宁贴了许多纸条,和上回一样。

张宁抬头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时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汪昱走过来径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谢殿下相救之恩。”

“快快请起,汪知县言重了言重了……”张宁忙起身做了个扶的动作。他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门县,这汪知县还好好的做官,有啥恩情可言?

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两国交战,战败的一方将军回去被杀了,还能怪对方做错了什么?“各为其主”,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谈不上恩怨。

“别见外,坐下说话罢。”张宁想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俩人身上的孝衣,“当初汪知县在城中聚兵守城,虽未守住城池却也为朝廷尽了责任,丢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却也不能未经司法定案就滥杀无辜,更不该祸及汪知县的家人,确实太目无律法残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贼;朝廷更是纵容权贵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张宁微微点头,不仅是表示赞成汪昱的话,更是对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说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当有水准的话。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jiān|后|杀,亲生母亲被杀,如此悲惨的事发生在身上,更是奇耻大辱,还能头脑清晰地面对现实……张宁觉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这样的事,不一定做得到这等境界。

“不知汪知县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报仇?”张宁问道。

汪昱道:“此贼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我有杀贼之心无杀贼之力,只好记在心里,寻机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总有得雪之rì。如今……若是三殿下不弃,微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气节无节操

张宁随口让汪昱和梁砚做“参议”,让他们回去准bèi

两天就到签押房来上直。他们也不清楚“参议”究竟是什么职权,字面意思好像是参与议事,大概相当于谋士的职位?乍一想还是个很合适的差事,因为汪知县显然不善打仗,当初率一两百民勇守城,结果只打伤了张宁几个人就被击溃丢了城池,水准可想而知。

两天后俩人来到了签押房,见张宁很忙碌,也没怎么搭理他们。后来张宁给他们安排了个事,把一堆杂乱的手指账目整理成卷宗。汪昱也没说什么,当下就带着梁砚在签押房安放了一张桌案,做起事来。

这一堆账目是十分麻烦棘手,不仅是钱粮的问题,有某将领报上来需yào

调拨的物资用具、有兵饷赏银等等,关键很多条子写得并不规范,没有印章凭据……辨别真伪只有一个方法,参照纸条的落款姓名,查那个将领以前的字迹。而且有些东西府库里没有,需yào

另行安排县衙的官吏征召民丁筹集和制作,需yào

用文字描述如何办理哪些事。总之是相当繁琐。

整理钱和物收支的工作,幸好梁砚是一把好手,他在汪昱没当官之前就是汪家的几个店铺的总掌柜,经验十分丰富,各种记账归纳法子都十分娴熟。

但是有些事都和军务有关,并不好办。汪昱想问张宁一些棘手的事,但见张宁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张宁的旁边总是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的时候那个姓徐的小娘们也和他在捣鼓墙上的纸条。汪昱见状,也知趣地不好去打搅……因为很多难办的,其实都是芝麻大的事,他手里就没有什么重yào

的事。

在汪昱眼里,张宁倒是有个特点让他印象很深。张宁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耐心,他从早上卯时开始一直到旁晚酉时,被各种各样繁琐复杂的事缠身,却能一直心平气和地处理,总是能让每个进来找他的人满yì

而去;对待一些进来抱怨的武将,他还能好言宽慰几句。

攻城略地的叛军军阀,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倒是出乎汪昱等人意料之外。

张宁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楚,语调低沉却有理有据,温和中带着敏锐。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一样。

及至旁晚,总算熬过了并不愉快的一天。签押房里的部将官吏及侍卫都站了起来,抬起左臂,用菱了一脚,做了个奇怪的礼节。汪昱和梁砚一时发愣,只得抱拳拜了一拜告辞。

汪昱等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县衙,回到家先到灵堂上了香。他看起来对新的职务不甚满yì

,本来怀着被当做谋士的希望,结果被当成一个吏使唤。

在明代,官和吏是分开的,吏实jì

上事务官,具体处理政务;官掌握决策权。显然做官更好,不用干那么多琐事,又有权力。汪昱现在干的事,显然是一个吏该干的。

汪昱有些微词,梁砚听罢却劝道:“目前看来我反倒觉得情况很好。”

“梁先生是说,三殿下留我们在身边做琐事,是在考验我们?”汪昱沉吟道。

梁砚道:“考验倒未必,三皇子肯定相信我们不可能向朝廷倒戈。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真想重用我们。今天少爷也看到了,三皇子俗务缠身,事必躬亲,为何?他身边没有可堪大用的谋事文官,只有一些武将;现在他很缺人手,求贤若渴……只不过三皇子为人不同于周公曹cāo之辈一般求贤之事可传为佳话。”

汪昱摸了摸下巴:“梁先生这么一说确是有几分道理。这么说来,投三殿下这样的人其实更好。孟德之辈,好时对人万般好,翻脸便无情;还是三殿下一般的人主实在一些。”

“实在,少爷此言妙哉。”梁砚笑道,随即想起汪家的灵堂还在院子里,忙收住笑容,“我们除了读书识字明理,真能做的事也就是当地方官,少爷为官也仅是在石门县做过几年知县。三皇子没有让您继xù

执掌地方之权,或许是想培养您以为重用,因为石门县这等地方,王典史以下的官吏就能胜任。三皇子让王典史执掌石门县政务,他真信王典史?”

汪昱的脸上露出鄙夷:“这等小人,有能耐勾心斗角,无气节无节cāo,如何能信?”

梁砚淡定地说道:“正是如此。三皇子能让我们留在发号施令的中枢,时rì一长对他们的军机定能知情,若是他不信我们,绝不会这样安排的。况且但凡在主公身边的人,离得近有进言之便利,假以时rì定是重臣。”

二人商量了一番,汪昱情绪稍好,只是叹道:“只是那些琐事有的太难处置了。”

梁砚微笑道:“既然三皇子明言让我们办,只得权衡着办便是,若是做错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无须太过小心。”

……

第二天,汪、梁二人照常到县衙签押房上直。

大大小小的事是一大堆。中午时来了急报,韦斌的人马攻陷了澧州。华阳王挟家眷及侍卫在之前就逃走了,朱雀军占领王府,俘获了二三十名妙龄宫女。张宁下令:叫军中未娶妻者,自愿按战功大小为序挑选,把宫女赏给将士为妻,以抵战功赏银;将士不得扰民,烧杀、抢劫、jiānyín民女者案军律论处。

留守石门县的将士获悉这道命令,纷纷抱怨不让他们参战。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言,那华阳王的宫女是在成都府和湖广各地挑选的美貌少女……攻打澧州的将士白白得娇妻,连聘礼都没花,着实让没分到的人十分羡慕。

下午,前往辰州和苗人联络的陈茂才返回了石门县,与之同行回来的,除了随行的侍从都安然无恙,还带来了苗人使者及随从,听说使者是个女的。张宁下令先把使者好生安顿款待,立kè

召见陈茂才到签押房见面。

签押房里面有间屋子,张宁偶尔在这里睡觉休息,同时也作为密见重yào

人物的会客室。他和老徐、侯茂在会客室等待陈茂才,在场的还有徐文君,她忙着做些端茶送水的事。但送茶的时候,大伙常常会客气地道谢,没人把她当丫鬟,这个姑娘不仅是张宁的心腹老徐的孙女,更和张宁形影不离。

陈茂才走进会客室时一脸淡定从容,一一和人见礼,寒暄之间、他和侯坛主好像也认识,侯坛主还开了个玩笑:“以前听人说陈公子出使苗疆要施美男计,敢情你是真把哪个当权苗人的千金拿下了?”

别人说他英俊潇洒,陈茂才并不介yì

,而且拿手摸了摸发鬓,动作之间颇有些自恋似的,笑道:“侯坛主说笑了,过来的苗人使者虽是个女的,但原来的身份不过是个侍女。她的主人却是有些来头,是自封了苗王的白叟之女。”

侯茂笑道:“贴身侍女都随你来了,这事大有可为啊。”

陈茂才道:“可惜啊,那苗王之千金白凤娇早已招婿成家了。白叟有一女一子,白凤娇乃长女,其弟只十二三岁,xìng子文弱;所以白凤娇很得苗王重用,很有些权势。我到了那里之后,摸清了其中关节,送了白凤娇重礼,得以结交。庆幸的是,她较其他苗人来说对汉人没有多少恶感,对汉人的诗词歌赋和字画也颇有兴致,我便又送了些字画,与之聊那文辞风雅之事……”

张宁道:“白叟的女婿应该也是个重yào

人物了?”

陈茂才不以为然道:“此人是上门的赘婿,我连名字也忘了。总之在白家毫无地位和权力,无须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倒是镇溪出身的龙大虫很值得结交,此人在镇溪起兵,推白叟为苗王,自身也是人马甚众在苗人中很有实力;可是因此行行程很紧,我未能找到机会与之联系。”

张宁点点头道:“陈先生此行不辱使命,让咱们和苗人之间搭好一条联系沟通的桥梁,已是完成任务了。”

陈茂才叹道:“殿下神机妙算,所料不差,目前只能和苗人达到这种程度的关系。据我判断,苗人并不重视我们,可能是认为我们实力太小,后来他们打探到殿下击败永定卫兵,攻占了慈利、石门二县,态度才稍微有些改观,也止于此。至于结盟,他们随便派个人过来就是来结盟的,不过我认为没有实用;苗人的想法是,他们在辰州情势堪危,能多一点援救聊胜于无,只是想利用我们。”

“咱们有利用价值应该值得高兴才对。”张宁笑道,“我们与苗人素无关系,能说上话只因同属起兵反朝廷的人马。他们想利用我们的目的明显,合zuò

起来反而可靠了;若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不明目的地要帮zhù

咱们,又不知dào

他们想干什么,那才有些危险。”

众人纷纷附和,以为是这么个理。

张宁又道:“对待那个做使者的苗女要以礼相待,不能因为她出身卑微就轻视。此人虽是侍女,却是和重yào

人物白凤娇关系亲近的人,若不注意可能导致与苗人当权者关系恶化。”

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利

从陈茂才这里了解到一些信息后,张宁初时打算派个人去和苗人的使者商谈结盟等事,但第二天他临时决定亲自去见。大约是知dào

对方是个女人的关系……他的潜意识里情不自禁地带着一些香艳的期待。

对于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想象出一个美女的样子。岂料见面之后张宁便大失所望,那苗女的肤sè被太阳得有点黑,两腮有雀斑,幸好皮肤较深,不然sè斑肯定更显眼。还好圆脸和端正的五官并不难看,细看之下也挺“清秀”的,大概是他太久没碰过女人的关系。

他在心下感叹,想象与现实总是有一点距离。

苗女的名字叫白妱,身边有两个男的随从,说是副使。他们不会说官话,口音和四川人很相近,还好是汉语,大概能听懂。他们很快提出了苗人叛军的想法,希望张宁的人马能够南下攻占高都县,借以牵制在龙头寺的常德卫军。

张宁对洞庭湖西地区的地形大概早已熟悉,之前绘制地图他也是参与了的。常德府在石门县正南面,路程约一百六十里;辰州府在常德府的西南方向,二府城之间自东向西依次是高都县、龙头寺。在张宁军控zhì

的三县中,慈利县距离高都县最近,大概有一百多里,但道路不太好走。

苗人的要求还是很务实的,没有想要张宁直接打常德府,或者奔袭龙头寺的常德卫军主力。以现在张宁的兵力打常德府当然是不太靠谱的,常德城作为大城不仅坚固,而且周围近处还有武陵、桃源等四个城镇,这样城镇密集的地区,少了一万人别想围困,进去是四面受敌可能反而被围。而龙头寺太远了,卫军至少两千多,也不好打。

只有中间的高都县比较空虚脆弱,一旦遭受攻击,可能断了龙头寺官军的粮道,官军极可能会调龙头寺的人马去援救,间接减轻了辰州苗人的压力。

当然苗人的算盘是很好的,但张宁显然不愿意此时去帮他们。此时卡在中间的“钉子”永定卫还没拔除,以至于北部山区的九溪卫等卫所城也按兵不动,张宁占领的三县之地并不是真的安全万无一失了,一旦主力抽调出去,三县地盘能不能保住很难说。他不可能这个时候把仅有的一千人马调到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和官兵拼命。

既然彼此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张宁就不可能为了苗人叛军的需yào

去牺牲自己。他主动和苗人联系示好,目的无非两点:第一是不想和苗人交恶,本来没有必要树敌;第二是苗人人马众多,可以有效牵制朱勇的官军。相信苗人遣使回应,也是出于这样的考lǜ



“我要和部下商量之后才能给予你们回复。”张宁这么回答道,他也不想当面直接拒绝,“待我们商议出结果后,一定尽快将具体的部署细则向贵使告知。”先把话这么一说,他打算过两天派个人来解释一下困难就可以了。

谈判虽没什么实质结果,苗使白妱的表现看来却也满yì

,因为张宁在谈话间总是用“贵使”“夫人”等称呼,作为一个侍女出身的妇人来说,被人尊重或许是一件十分受用的事。

……

没多久又有两个重yào

的消息到了张宁的跟前。首先是范老四、马大鹏从凤霞山靠近永定卫西部了,分批过来的还有兵器局一百多工匠,张宁下令派出两队兵马去接应。然后是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来的消息,岳州府正在召集卫所兵马,要来收复石门等三个州县。

官军再次表现出了毫无机密可言的特点,岳州府困难地聚集兵马,动员效率低下,又把自己的进军意图搞得路人皆知。很快就被建文党的情报据点打听清楚。

张宁知dào

之后并不慌张,以官军的动员速度,理清当地的复杂情况集结人马出兵的时间尚不清楚;只待他们真zhèng

出兵时再作准bèi

也不迟。岳州府在洞庭湖东,相距较远,过来的路山川复杂,主要水网交错,军队进发速度定然缓慢。他只是派了几个细作在岳州府附近蹲点打探消息。

这回岳州府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张宁也只能通过常德府的建文党据点了解情况,他意识到了问题。张宁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千人,但因为这股势力组建时间比较短,根基还是不深;而建文党二十多年的根基优势再次体现出来,还好彼此之间关系尚不到破裂的程度。

建文帝和张宁是父子关系,但俩人绝非亲密无间。张宁刚刚确认自己的身世,就已经和建文帝产生裂痕了,上次在教坛见面不成功的事造成的后果很难弥补……这事追究起来,实jì

是建文后宫的问题,根源在于马皇后和姚夫人之间的宫斗。妇人对政治的影响再次体现出来。

但张宁并不想激化矛盾,他思前想后,制定了“团结统一战线”的思路。掌握帝国zhōng

yāng政权的宣德帝本身就是绝对强势优势的一方,这种时候如果张宁还顾着内斗,显然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他的大方向是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只要不是你死我活的死敌,就可以合zuò

互通有无。

而内部存zài

的各种矛盾,都应该等到有击败最大强敌的那一天来处理。比如“父皇”,父子之间从未见过面缺乏感情基础,根本无法在权力上真zhèng

信任;姚姬和马皇后之间的矛盾更是难以调和。还有与苗人结盟之后,其矛盾也十分明显,这个时代民族融合同化的程度完全和现代没法比,苗人和汉人之间互不信任,实jì

上汉人政权的国策也没给少民什么好处,最多的却是排斥、歧视、掠夺。

张宁知dào

宣德帝最擅长的不是南征北战,而是政治手腕;张宁自己是个文官,其实同样如此。也许自己还不够资格成为宣德帝朱瞻基的对手,所以要表现出更高的策略。

……几天后,兵器局的马大鹏等人到达了慈利县,张宁遂带着人马将重心向西转移,在慈利县县衙设置总部。

兵器局的人只携带了一些轻便的工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要在慈利县重建作坊、制作工具、安排原料等事,将又是一项细则繁琐复杂的事。

此时慈利县的人员多而复杂,有军队将士、工匠及管事、当地的官吏,还有百姓民丁,张宁意识到仅靠以前的法子根本应付不过来,且容易造成内部管理混乱。

于是他临时增设了两个机构,第一个称作“参议部”,他临时想的一个名字,反正是协助决策和策划具体执行各种事务的机构,老徐做“参议使”率领众官。张宁当然清楚老徐在这方面的能耐肯定比不上汪昱和他的幕僚,比侯茂这个邪教徒的头目也不一定强,但老徐作为早期跟随张宁的心腹,自然有他的长处。

另外还有一个“机密司”,作为张宁的副手,帮zhù

他管理机密的卷宗文书等物。目前的秘书只有徐文君一个人,秘书顾名思义就是知dào

机密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招几个充数,至少得他信任的人。

筹措好这两个衙门之后,张宁接受了汪昱的建议,由参议部负责刻印制造文武各衙门的印章,并颁布惩罚伪造印章等的法令,规范组织公文来往。

接着他便下令兵器局的河南人范老四筹措组建兵器制造的作坊,在参议部由汪昱负责协调,具体安排慈利县的官吏去征用房屋场地及材料用度。

在张宁经常过问之下,兵器局很快就找到了作坊和仓库用的房屋和地盘,挂牌全名“兵器制造局”。

但还有一件事只有张宁能办,便是臼炮的设计图纸。在整个大明朝,也就他能想到怎么去做这玩意。他不是专业干作坊的人,设计图无法一个人完成,必须要一个懂工艺的人。马大鹏便被要求每天到县衙里和张宁见面,俩人商量着捣鼓臼炮的法子。

不过有了制造子母长管炮的经验,铸造臼炮显然难度不大,大口径又粗又短的铁炮,在磨制炮膛时显然十分容易。马大鹏谈起铸炮时,想出一种以铜为里铁为外的法子,铜料为里子既能更好地避免沙孔又不容易炸膛。但张宁很快就否决了这套方法用于实jì

,因为缺铜,以他们现在的财政状况,开采出来的铜料还不如拿来铸币。接着马大鹏说铸炮时要用中空水冷却法,让炮内先冷。

张宁问起原因,马大鹏说道:“铁水里难以避免有很多矿渣,铸好炮之后打磨炮膛,常常发xiàn

内壁上有砂眼,怕炸膛只好重铸了,所以铸炮才如此缓慢。若是炮管中间先冷,渣子就容易随铁水留在炮膛外,能更好地避免砂眼。”

听罢,张宁恍然大悟,心下一琢磨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果然术业有专攻,在实用中还得需yào

工匠的智慧。但张宁在这方面也有长处,他能想出古人几乎想象不到的东西,比如简单的虎钳。兵器局按照构造图做出来之后,工匠们都说非常实用。

第二百一十七章 恶名要人领

宣德二年正月二十二rì,卢溪朱勇的中军大帐外鼓声大作,几十个披甲的武将排着队依次走进大帐。朱勇已经完成了了对苗人大战的前期准bèi

,近六千将士磨刀粝马,准bèi

向东推进。

此战朱勇势在必得。他在卢溪的六千人,加上辰州府城中的守军、龙头寺的两千多人马,实jì

投入到此战攻守之中的人数近一万人,兵力人数并不少于苗人叛军。但是官军盔甲装备率高,兵器优良,装备有大量重兵器、火器,战斗力明显高于刚刚从穷山僻壤涌出来的缺衣少食的少民叛军;官军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制度,基本弥补了卫所兵训liàn

不足,逃亡率高导致各地可调动兵力减少的劣势。

朱勇叫人把一张大图挂在了zhōng

yāng,虽然绘制得比较粗劣,但对于他的布兵方式这么一张图也够用了。经过幕僚和部将的多rì商量,他已制定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今天就召集武将们开始调兵进发;并已将计划写成公文呈送兵部。

大致是首先兵分六路南北展开,向东逼近驱赶苗人。若是苗人在辰州聚拢各部人马,官军则同样调拢六路兵马,与苗人正面合战,在地势比较平坦的辰州战场上,朱勇有十成把握正面击溃苗军;若是苗人不愿意决战,势必被分割驱散,被不断向东挤压,东部是洞庭湖地区,汉人的城镇密集,苗军越向那边跑越是死路;或许他们只有溃散向西奔回,途中势必折损大部分人马,这样的结果正是朱勇的期望。

鼓声停息下来,数十员武将已在帐中分两边站立,待朱勇大模大样地走上正位时,众将纷纷单膝跪倒,抱拳拜见成国公。朱勇道了一声“免礼”,昂首端坐于主将席位上,他面有红光,jīng神头很好。武将们都感受到了主将朱勇必胜的信念,众人士气高涨。

不料就在这时,又是那个太监曹善匆匆跑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此前没见过的太监。只见那新来的太监面目丑陋,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甚是难看。朱勇一见之下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这个太监好像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身边的人,怎么跑到湖广来了。

曹善拱手微微作礼,便走到朱勇面前,俯首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话。朱勇的脸sè不虞,却依然起身说道:“诸将稍事片刻,本公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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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

手打)众将面面相觑,只好等着。

大帐幕后,曹善将新来的丑宦官引荐到朱勇面前:“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振王公公。”王振板着一张丑脸,礼数倒也不差。

“原来是王公公,我在京师的时候应该见过的。”朱勇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客气话,丑人见过,但丑成这样的确实容易留下印象。

王振道:“成国公升起帐来,这是准bèi

出兵去打苗人了?幸好我来得快,这要是晚了一天两天,等到成国公的明码都出动了,岂不是要坏大事?”

朱勇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如何坏事?”

王振道:“皇爷派曹公公随军,不是说清楚了吗?成国公此次在湖广作战,主要对付的是建文乱党,其次才是苗人叛乱,主次分明岂不容易?为何现在会是这般光景,建文乱党占了三个州县,大摇大摆在州县官府陈兵;而成国公的大股人马竟在苗人这里,这是何故?”

朱勇虽然不想对太监大呼小叫,但打心眼里看不起,听到王振质问自己,心里已是老大不快,只不过考lǜ

到他或许是替皇上来说话的,朱勇才把一口气吞肚子里了,好言好语地解释:“乱党兵少只有几百人,我已派副将覃有胜去调岳州府的卫军去攻打;而辰州府这边被苗军所围,我身为总兵官不得不救,况且整个谋划细则我已经叫人写作公文上呈五军都督府和兵部。”

“您是什么时候呈报的?此事若非曹公公及时报知,皇爷还不清楚湖广这边的情势。要是等成国公与苗人交战,这一仗要打到何时?难道坐视乱党壮大?”王振语气不善道。

朱勇一听,情知是曹善早就打了小报gào

了,没好气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曹善这个白胖胖的太监比其他阉货顺眼一些,却不料同样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善被瞪了一眼,也不辩解,反而带着报以歉意的目光……一时间就让成国公心里稍稍解气。

成国公对王振的感观越来越差,他平时对当朝的文官和太监都挺客气的,但并不是表明他贵为国公的人就比那些人低一等。他当即就问道:“皇上有何旨意,王公公带有圣旨?”

王振听罢冷笑了一下,小声说道:“方才成国公也说了,辰州府被围不能不救,若是从卢溪撤军,辰州府的官民总得骂一个人出气吧……难道成国公的意思,这骂名必需皇爷来承担?”

朱勇顿时一语顿塞,不料这丑太监一张嘴十分了得,竟说得自己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倒是不清楚,这王振自阉入宫前本来就是个生员,单论文采口舌,或许比身经百战的成国公经验更丰富,是为术业有专攻。

王振这么一说,朱勇再也没法开口问他要圣旨了。人家连传的口谕都没有,就是这么意思,你看着办。

不仅朱勇没办法,连他旁边的文人幕僚也一时束手无策,这事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成国公必须放qì

到嘴的肥肉,北上去打“蚊子”;而且见死不救的恶名还必须自己扛下来,或者另外找个人来背黑锅,反正不能是皇帝的意思……问题是,兵权在朱勇手里,要撤军,哪里去找人背黑锅?

王振道:“成国公领武陵总兵官之职时,就已经清楚主次各是什么了,现在弄成这样,您看着办罢。您是皇爷信任重用的国家栋梁,本应早就领会其中轻重的……您既然是明白人,多的话咱家也不想说了。”

朱勇不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苗人从湖广西部的山区涌出来,能干什么事,打下辰州?可是天下有无数个辰州;而那建文乱党起兵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夺取江山。所以王振暗示的轻重,无非就是这层意思。

“唉。”朱勇不经意间微微失望地轻叹了口气,任谁把仗打到这个份上要前功尽弃,心里的郁闷也可想而知。他随口道,“天下虽兵祸四起,尚未逢大乱,乱党不过几百人,灭之弹指之间,咱们或许太看得起他们了。”

王振的口气中带着些许讥讽:“您这样的名将眼里,打仗如同对弈,是棋逢对手更有趣?可国家大事岂是对弈儿戏,何苦要等到别人壮大到足够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去与之一决高下?”

……

湖广那边朱勇本来已经准bèi

好了战争,却不得不中止;而徐州这边的朝廷主力,也准bèi

好了大战,不同的是,这里的大战没人有权力可以阻止。

按照英国公张辅的建议,朝廷官军的战略是先取淮安府,再取扬州。

不少人以京营jīng锐的战斗力和兵力优势为凭据,建议攻略两地的战役一起进行,以节约时间。但皇帝朱瞻基却否定了大部分人的建议,坚持下旨主力全部攻打淮安府一地。

朱瞻基善于从谏,但绝非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人。他在军中处理奏章时,发xiàn

还有人上书建议分取二地的策略,认为这是在浪费他办公的时间,让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当下就在一本奏章上批复:官降三级。

他只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执行自己的意图,而不想明确地解释自己的思路:如果天子的心思都让人们看透了反而不好。他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两个考lǜ

:第一,汉王进占南京,这场战争已是没法速战速决,分兵攻打以节约时间意义不大;第二,淮安战役是朝廷军与汉王军第一次大规模交锋,他不仅要求胜利,而且要打出气势来,在舆情上占据优势和主动权。战争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是另一种高度上的需yào



当名将张辅之辈提出中肯的战争方略时,朱瞻基需yào

有自己更大的考lǜ

,让那些英明的作战方略为自己服wù

,而不仅仅是听从名将们的建议只是怎么打赢一场战役。

朱瞻基翻阅着各部官员送上来的禀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淮安之战。但喝茶休息的间隙,轻松下来注意力分散,脑子里闪过一些纷乱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湖广那边平叛的事。

当初他是打算让兵部派人去督促,但王狗儿提出辰州被围,突然下旨撤军会招当地官民不满。朱瞻基顿时就认为王狗儿说得不错,便问他应该怎么去办;王狗儿提出派太监密见,不用说得太清楚也能达到效果,并推荐了人。

王狗儿这样的奴婢,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可朱瞻基心里又不太信任这个太监,要是这么下去王狗儿在宦官中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在凤阳守陵的海涛,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让他出来活动活动了;这个奴婢确实招人恨,但资历能力方面确是制衡王狗儿的人。

当初海涛一败涂地,以至于罪大恶极,皇帝却不杀他。这也是王狗儿一直没搞明白的事,更不明白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复起……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春寒

>此举让在湖广的各方势力都大惑不解。就比如一个人的仇人,在不远处的磨刀石上磨了半天的刀,彼此之间水火不容,明显仇人磨完刀是来杀人的,冲到半路却掉头走了……无论如何也会叫人诧异。

朱勇新的部署是:让龙头寺的官军接应辰州守城;六千主力向永定卫进发,威胁“乱党”的退路;岳州军从洞庭湖北进军,攻击澧州。为何要突然对苗人撤围?那天在中军大帐见到有宦官见过成国公的武将,私下里也在议论,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慈利县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前几天才感觉chūn暖花开的时节到来,一下雨气温下降,好似又回到了料峭chūn寒之时。

chūn寒,张宁不由得想起了迎chūn的小黄花,又想起了方泠(顾chūn寒)。他的目光从图纸上表示永定卫的墨汁黑圈上挪开,向西移,可是在图上永定卫以西已是一片白纸,什么也没画。

现在不是想那些chūn花雪月之事的时候,他抬起头对签押房里忙碌的官吏说道:“派个人去兵器局催催,让马大鹏把最新的造炮进展写成文书报上来。”

就在这时,韦斌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张宁面前弯腰拜了拜,张宁见他神sè异常,忙问:“何事?”韦斌沉声道:“探马来报,朱勇部离开了卢溪。”

张宁一听顿时心生不祥之感,他忙叫文君拿出标注了山川的详细地图,努力保持着镇定问道:“行军方向?”

“北。”韦斌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他们的目标是永定卫?难道是我们要复攻永定卫的消息泄露了?”张宁脱口道,回顾周围,作为参议部的签押房内的人不太可能泄露军机,连门口的侍卫都是凤霞山出来的早期士卒。他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我们造炮的事暴露了目的,兵器作坊人多,又需yào

大量运送原料,试炮时更是震天响,确是没法保密。”

老徐、侯茂、汪昱等人都纷纷侧目,发觉了张宁这边有什么大事。

张宁又道:“韦千总,你马上去吩咐斥候队的人,时刻盯住朱勇部,尽量打探清楚他们确切要去哪里。”

韦斌道:“末将这就去办。”

出使回来的陈茂才已被张宁安排在参议部上直,这时他便站起来问张宁出了什么事,张宁把朱勇部的动向又简单说了一遍。陈茂才当即就说:“朱勇占据卢溪,战局对他大好,为何要放qì

大好的局面北上?不说有望击败苗人叛军一万多人,就说解辰州之围也比增援永定卫重yào

得多,辰州多少人口,永定卫不过一个卫城有多少人口?这事应该不是朱勇自己愿意干的吧……他先到卢溪,再远道北上永定,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想故技重施断咱们的退路?等他来,咱们早回山里去了。”

“卢溪到永定卫说远也不远,不过两百多里路,虽考lǜ

道路不好走,大军行军正常也不会超过十天。”张宁皱眉道。

陈茂才道:“十天也够咱们从容不迫走掉了。”

张宁沉默不语。他既不愿意放qì

已经占领的地盘,又不看好回到永顺山区后的前景。

如果回去,以山区的人口经济规模,他根本无法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时间稍长军饷也是问题,养不起兵只有解散,然后一切化为乌有重新开始?第二个问题,朱勇为什么要突然从卢溪撤军,是战术改变,还是另有原因?

张宁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朱瞻基。他想象着朱瞻基当初打算去乐安平定汉王叛乱的场面,朱瞻基好像在说:以压倒的优势兵力,一举平定乐安!这个刚刚登基的新皇,绝对不是什么善主,给张宁的印象就是喜好以大欺小,以强击弱;所以他不会等到弱小的人变得强dà

那天才动手。

如果朱勇撤军转变方向,是朱瞻基的旨意,张宁对于撤入山区后的前景就十分不看好了。此事被朱瞻基关注后,他极可能会下旨朱勇节制各地的兵马,对永顺司东部山区进行清剿,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及至旁晚时分,桃花仙子被姚夫人用作信使派到了慈利,带来了张宁十分不想面对的消息。

消息来源于建文帝那边的人,他们是通过在宦官中的细作知情的,而这个充当细作的角sè张宁猜测是王狗儿,当然也不排除建文帝的人二十多年里在宫中另外还培植了卧底。消息的内容是朱瞻基派人督促成国公朱勇将主要目标对准建文“乱党”,无须急着对付苗人。郑洽带消息给姚夫人,目的是想提前jǐng告张宁,朱勇可能会用重兵进攻慈利石门等地。

在此之前张宁已经通过斥候探子打听到朱勇的动向了,不过姚姬带来的这个消息仍然意义重大。因为张宁由此可以确认朱勇的举动是出自朱瞻基的授意……

从接待了桃花仙子之后,一直到深夜,签押房的烛火一直亮着。官吏们已经下直各回住处,留在这里只有张宁,另外文君也在做着一些琐事,桃花仙子见张宁脸sè发灰,也没去休息。

他不是忙着什么事,实jì

上什么也没做。朱勇正在向北进发,行程不到十天,但张宁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口。或许摆在他面前的,本就是死局。

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第一、是撤tuì

,时间稍长就只能裁撤军队,保留最多二三百人,然后等着官军四面堵住清剿,或是寄希望于微小的可能,官军会放qì

进山、转而继xù

对付苗人叛乱。第二、是在三县之地与官军决一死战,打赢了就能保存占领的地盘并能扩大,不过这场战役的兵力悬殊将是一比六甚至一比八,战胜可能极低。

没有第三条路,张宁当然记得有一种叫作发动群众游击战术的东西,但显然这条路在此时行不通,没有环境土壤。照搬的话只能沦为流寇,在此时更容易被消灭。土地革mìng

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更是无稽之谈,首先宣德初的土地兼并不算严重,百姓缺的不是土地;其次所谓贫下|中农更相信有道德威望名声的满口宗法仁义的士绅和乡老,不可能拥护流寇,分辨黑白好坏的舆情更是在士人手里。

张宁一直相信个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xìng格决定的,其实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选择:他不是一个愿意坐以待毙的人,更愿意赌一把。

当务之急该办的事是说服部分重yào

的武将,虽然兵权和决策权在张宁手里,但若是下面的人不拥护上面的决定,这仗更没法打。可以料到,现在张宁手下大部分是想退避的,今天陈茂才的话就很说明问题;毕竟朱勇是名将,手下有六千人马逼近,岳州的两千多人大小也是威胁,可能会参与此战。一千人和六千人完全不是对等的力量,疯了才想这样去拼命。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张宁相信等到大批官军和土司军从四面进山清|剿屠|杀的时候,将士们会愿意作你死我活的挣扎……但人的弱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等到进山那天才拼命,哪里还有力qì

?粮草资源什么都短缺,连做火药的硫磺都没有,铁也紧缺,难道拿竹竿削尖了、吃草根树皮和官军作战?

“磨墨。”张宁喊了一声,声音在空的房子里回响,这里好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抛弃了自己。

他告sù

自己:这只是幻觉,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是还在么?其它人也只是回去休息睡觉了,自己并未被抛弃。

徐文君从里面走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乖乖地去拿砚台去了。她见张宁的眼睛瞪着,里面有血丝,不由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引经据典用圣人言论述观点的文采手法自然不能用,张宁努力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分析放qì

地盘退回山林的必死原因。这种表述方式,就算是读给不识字的人听,只要他头脑正常就应该听得懂。他想要人们明白,此时不和官军拼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签押房里放着古琴,笔、墨、纸,还有成堆的卷宗案牍,这是一处充满了文人气息的地方。但张宁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亡命徒……不是拿着刀砍人的罪犯才是亡命之徒,亡命只是一种处境和心理。这种方式,更困难的是怎么让很多人一起疯狂,不然仅凭一人之力想亡命也不能。

前世今生的张宁从未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从来都尽lì

适应社会遵守规则,就算那时候被告知绝症命不久,有的也只有绝望和对命运的无奈,临走前还把银行账户给了家人。

恍惚之中,他在想,若是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而避免了身份暴露,做着官过着逍遥富足的rì子,或许会大为不同罢?

不愿意顺从规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以为自己多年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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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想试一试

>但是美妙的景sè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天气一晴,意味着官军的行军阻力更小,速度更快。

慈利县签押房里,张宁的表弟姚二郎正拍着胸脯慷慨陈词:“能追随表兄征战是我平生所愿,是战是退,二郎都听你的、绝无二言。”

“你我虽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张宁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现在他非常需yào

武将们支持他的决定,姚二郎第一个表态,怎么不叫他感动?不过他这句话倒也不是违心。要说亲兄弟,皇太子文奎算一个,他们母子俩做梦都想张宁死于非命,有啥好亲的;二皇子在凤阳关了二十多年,估计早就被关傻了,面也没见过,也没啥感情。

第二个开口的是张承宗,“殿下亲笔的那篇咨文兄弟们都看了,咱们肚子里墨水不多,就认得字,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殿下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在张宁的心里,张承宗这人其实想法比其它武将多,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做事还是很靠谱……其它武将只是想着这场战役,但张承宗兴许认为这回是确定“站位”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张承宗既然表态,张宁心里还是很满yì

的。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韦斌,韦斌是军中威望地位最高的将领;因为他的身份不如姚二郎、老徐等人亲近,张宁其实不想让他有太高军权,无奈在资历和能耐上没人比得上他,老徐年纪又太大了。

韦斌长了一张国字脸,眉间有两道竖纹,这样面相让他看起来十分严肃,下面的将士因此都有点怕他。他见张宁注视自己,便问道:“殿下之意,是要应战朱勇军?”

张宁专门在内部写了一篇咨文,显然就是那么个意思。这时他也不多说什么,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我想试一试。”

韦斌道:“殿下说要战,末将无法抗命,只当遵从。”

张宁道:“现在我并非下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都恕无罪。”

众人纷纷侧目,韦斌道:“近rì我县衙门口见到慈利县的官吏,无不面有沮丧惶惶不安,末将心想:官吏们断定我们不会守城,更不认为我们能挡住朱勇的六千兵马,怕官军收复慈利县城之后治罪,所以才会不安。不仅如此,军中将士风闻消息,都准bèi

收拾行装要走了,士卒无战心。这等情状,末将不得不多言。”

就在这时,老徐冷冷道:“韦将军言下之意,是不赞同殿下?”

韦斌道:“我并非此意……”

张宁立kè

好言说道:“韦将军不过是就事论事,提出此战的不利因素,忠言逆耳,各位不要误解他了。”

韦斌听罢汗颜,拜道:“末将定当服从殿下的军令。”

张宁回顾左右,文武各官都没有表示明显的抵抗情绪,陈盖等中层将领也纷纷表态。张宁的实力一路壮大,加上特殊的身份,此时威信还服得了众人。不过他明白,万一此战遭受挫折了,以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一个集体内部人心复杂,要么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压服众人、要么就得有个平衡,不然就会混乱。

张宁承shòu了很大的压力,走到这一步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会输掉一切;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做是唯一的答案。

“汪参议,你来办一件事,把慈利、石门、澧州牢狱中的囚犯卷宗清理一遍,挑选出一批囚犯补充兵员。你要制定一个规则,什么罪可以充军、什么罪不能,要快,三天之内把人选出来,然后交给韦将军,发给兵器戴罪立功。”

汪昱抱拳道:“属下稍后便着手办理此事。”

张宁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在场的众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准bèi

,严令军中不得擅议怯战逃跑、不得动摇军心!”众人执礼告退,张宁又留下了陈茂才。

时至今rì,他已是打算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

一场实力不对等的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战争,必须打赢。准bèi

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连释fàng

囚犯这种事也是无奈之举,一群未经训liàn

的犯人,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认为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试图争取外援。

陈茂才遂张宁走进了签押房里面的休息室,抱拳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他倒是依然淡定,对于军事决策并不搀和,反正他只是一个文人,不管什么敌众我寡他不可能上阵杀敌,就算张宁的军队打败了,他大不了冒些险一个人总是容易脱身的。

张宁仍在沉思。远水不救近火,在湖广这地方上,唯一有可能支援自己的盟友只有苗人。

苗人和张宁军都是反叛朝廷的人马,而且相距只有二百多里,可是世上最远距离也可能只有这二百多里。当初苗人想要张宁的部队进攻龙头寺帮zhù

他们,张宁虽还没来得及明确拒绝,心里也打定主意不可能过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今朱勇奔自己这边而来,要苗人出手相助恐怕……他们只顾自保做事不顾也是在情理之中,势力集团之间是没有侠义jīng神可言的。

“陈先生,你尽快和那个白……白妱?”张宁开口说道,“你们快马回到苗人那边,尽全力说服苗王白叟,让他调兵北上与我们合击朱勇军。”

陈茂才一脸为难:“这……”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陈茂才也知dào

张宁并非故yì

强人所难,比如上回派他去做使者,只交代与苗人建立联系就十分合情合理;但现在张宁也是迫不得已。

张宁正sè道:“朱勇在卢溪聚集大军切断苗人的退路,明显是早有预谋要对付苗人。近rì他为何突然放qì

了长时间的安排布置,仓促向北进军,此事不是很蹊跷?”

“不是上方打探清楚了消息,朝廷干涉朱勇军务,下旨让他这么做的么?”陈茂才道。

张宁道:“不对。咱们在京里的细作暗中刺杀了朱勇在京师的宠妾和小儿子,他得到消息后非常恼怒,所以公报私仇,不顾一切找我们复仇来的。”

陈茂才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此说法,咱们对苗人确是仗义了,朱勇被吸引过来,从卢溪撤围,救了成千上万的苗人啊。”

“正是如此。”张宁道,“所以现在咱们请求他们出兵援助,也不算过分。只要他们向东北方挺近不到一百里,占领高都县城,威胁朱勇军的粮道便可;若是朱勇军转而先攻高都,救其粮道,我们便承诺从官军后翼出击。”

陈茂才道:“可是苗人恐怕不信咱们杀了朱勇的儿子,更不信朱勇会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改变作战部署。这种说法实在……难以让人信服。”他本来想说“实在太过儿戏”,怕忤逆张宁,一时就改口了。

张宁一本正经道:“苗人对大明朝廷的政|治很不了解,更不明白中枢朝廷为何要飞马下令地方武将,放qì

平定大股苗人反叛而对付小规模的叛乱。他们或许难以理解朱勇的举动,而咱们给的解释是说得通的……当然,如果陈先生能想到更能让苗人信服的理由,也可以说说。”

“殿下言之有理,朱勇改变布兵方向的原因,若是咱们对苗人说实话,或许他们更不相信。还不如说杀了朱勇的小儿子。”陈茂才无奈道,“不过,因此要说服苗人进军,恐怕仍然十分困难。”

张宁道:“你得尽lì

而为。”

“属下只当尽lì

。”陈茂才忙道。

“事不宜迟,你即可会晤白妱,和她一起再去苗疆。”张宁道。

陈茂才刚走,马大鹏又来了签押房。张宁传话让他进来,只见马大鹏手里正拿着一叠邹巴巴的纸。

“刚从兵器局过来时,听说殿下要与官军作战,幸好咱们兵器局及时造出炮来了。”马大鹏一副请功的表情,“请殿下过目,只要确定,今天下午就可以试炮,估计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前期一共十二门,炮膛打磨光滑,都没有砂眼……”

张宁随手翻阅着他递上来的东西,忽然说道,“不对,这批炮还不能用,容易炸膛。”

“为何?什么地方有问题?”马大鹏大惊道。

张宁瞪圆了眼睛,盯着他说道:“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至于哪里有问题,得马总监来想,想出一个合理的问题出来,然后让它们十天不能使用,明白么?”

马大鹏愣在那里,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一脸无辜。

这厮在造兵器的时候头脑挺活络,常常能想出很多法子来解决问题,但在这种事上实在过于迟钝。如果换作是兵器局另一个范老四,肯定已经明白了。

张宁没法和他解释,只说道:“我让你造炮,你不能置若罔闻去造枪,是不是?”

马大鹏忙点头称是。

张宁又道:“那我现在让你说那些臼炮一时没法用,你也不能抗命,非得说它们可以使用,是么?”

“是,既然殿下这么下令,那我便说那些火炮还不能试炮,需yào

重新校检。”马大鹏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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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焦点

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密集的人马如同一条黑龙在地面上缓慢爬行。湖广南部的大路也并不宽敞,中间走车仗马匹,两边走人;那些车马把狭窄的路全占了,步行的士卒只好走路边的田土,旱地里主要种着刚发芽的蔬菜,大量的脚踏过,那些菜自然是一颗也不剩,连翻过土地也被踩板了。

朱勇骑在马上看着路边狼藉的菜地,便对部将说道:“道路狭窄,难以避免踩坏庄稼,去告sù

当地的官吏,让他们赔偿遭受了损失的农户。”

身后的一个部下随口应了一声。让当官的赔百姓钱,这恐怕也只是一句空话。朱勇心里也明白,不过踩了农田至少做做样子也是必须的。因为汉族这样的农耕民族,自古以来对农业就很重视,任何破坏庄稼的人都会被视为不道;当初曹cāo的惊马踩了庄稼,还要割发谢罪。

大部队向北而行,路旁偶尔也有骑马的人反着跑,多是传令官之类的人马。一骑从前面跑到中军的位置,在路边下马单膝跪下禀报。朱勇等人也离开大部队,走到路边停下听报。

探马打听来了慈利等县的消息,叛军仍然没有退兵的动静。

朱勇旁边的一员部将脱口说道:“叛贼该不会留在慈利县以逸待劳、等咱们过去对阵罢?”

“若是那样,倒是省事了。”朱勇道,他想了想又道,“派人去前锋传令:但凡路上有山谷、渡口桥梁,都要留兵把守,树林超过半人高就须得留人,提防贼军设伏偷袭,轻敌散漫者以军法治罪!”

刚才那部将又说道:“咱们过去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我估摸着叛贼跑掉就在这几天。”

朱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的判断和部将们差不多,认为叛军最有可能是会在官军到达之前向西奔回山区躲避,不然强弱分明,叛军只有死路一条。监军太监曹善和新来的司礼监太监王振也在军中,如今朱勇也不敢过于贪功,心里已经打算按照皇帝的意思来部署战事。

若是叛军退进山区,首先要遣使到西面的施州、永顺司、保靖司三地,让当地土司共同剿匪。这些土司若是想表忠心,多多少可能派出点人马助战;不过他们最大的作用在朱勇看来是阻挡叛贼继xù

向西部深山遁逃的去路。届时官军主力从东面挺进,虽然武陵山脉北部的地形崎岖复杂,但被围得死死的,平叛不过是迟早的事。

当然叛军也有很小的可能不会跑,兴许会想办法击败来犯的官军,所以朱勇才会下令前锋提防,免得被伏击偷袭。如果叛军几天之内还不跑,官军主力将迅速进驻到永定卫。永定卫城的兵力一多,就能控遏周边,叛军到时候想跑也没路了,到时候慢慢收拾在慈利石门等地的叛军,将会更加容易。

“传令各部,加快行军。”朱勇想罢对同行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声。

只要一到永定卫,他就不慌了,切断了叛军的退路,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有利,等些rì子岳州的兵也来了,两头夹击稳cāo胜券。

……

两军虽尚未碰面交锋,但战争已经开始了。张宁前后打了几仗下来,对于战争的感受是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行军走路,做些扎营、升火做饭、洗涤晾晒衣服等等琐事,而千军万马厮杀的热血澎湃场面占据的战争内容反而最少。

是战是退的问题,表面上决策层已经有了结果,但张宁知dào

人们还未真zhèng

下定决心。很多时候战争不是和对手一较高下,更重yào

的却是战胜自己;内斗从来都是一项更需yào

技术的东西。

现在的慈利城仿佛一切照旧,环境依然是那么宁静,只有从人们的情绪中感受到烽火硝烟的逼近。武将们都建议抢在官军到达之前,攻占永定卫。

永定卫,张宁的目光注视着地图上它的位置。代表着卫城的墨汁画的圆圈已经有点模糊了,纸上的那个位置被手指多次触碰过的结果。

朱勇的人马首要目的地也肯定是永定卫,张宁几乎想不到朱勇有什么理由不首先控zhì

那里。双方的焦点再次聚集在这座小小的卫城。

想来有些奇妙,张宁刚起兵的时候就看重了这座卫城,连第一支人马的名称也取名叫“永定营”,结果证明它确实是至关重yào

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倒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前世他只是一个小小职员与战争无缘,今生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书生一个文官,在这个方面也没经验,战略眼光这东西与其说是天生的,倒不如是正常智商的逻辑思维。

朱勇军要占永定卫的原因很简单,只要大军一摆在永定卫,就切断了叛军的退路;以朱勇在和苗人作战的时候进占卢溪的手段看来,他很善于用这种方法。张宁的武将们多次建议尽快攻取永定卫的原因也不复杂,在永定卫能守能战、还能退,实在打不过了可以跑,这也是大伙的看法。

但这座两军必争之地,张宁却已打算放qì

。如果敌人只有朱勇的官军,他肯定是想抢先攻占此地的;但敌人不只在外,更在内。

首先,张宁想要利用永定卫城来战胜内部,放qì

它就无路可退了,所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亦是无奈之举。

其次,整个“永定营”的建制还未满额,只有一千多人,这点人马肯定不能分兵,必须集中在一起使用,原本在石门、澧州留守驻防的少量人马也被调遣至慈利县聚集。若是现在攻占了永定卫,主力应该布置在何处?如果在永定卫,那慈利、石门、澧州等到朱勇军一到完全等于放qì

,张宁军被从东面堵在永定卫,和退进山里周旋有何区别?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和官军决一死战,那么以这个决策为出发点,永定卫就失去了战略意义了,反正张宁等也指望不上辟邪教那边能支援粮草,反不如三县之地的物资丰富。

这仗怎么打,众说纷纭,各有说法。张宁能做的是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和头绪。

他一直认为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xìng格决定的。天枰座的人,按照说法最大的弱点是容易优柔寡断左右摇摆、以及压力承shòu力不够;张宁对于星座说将信将疑,但觉得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在关键时刻要清楚自己的决心,克服弱点。

既然下定决心要战,就应该考lǜ

战法、而不是退路吧?

签押房里议论纷纷,朱勇军步步进逼,迫在眉睫。大伙都认为当前必须要有所动作了、不能坐在这里干等,而最好的行动当然就是去打永定卫。

张宁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终于嗑了两声,待众人回过头来,他便开口道:“不能去打永定卫。永定卫守军虽然只有几百,但我们的兵力也不多,而且时间不够。朱勇军最多十天之内就到,如果我们几天打不下卫城,官军占了慈利县,从后路杀来,到时候我们毫无屏障,只有败退甚至溃散了。”

百户官陈盖道:“兵器局不是造了炮么?造好了没有?”

“昨天试了一门,炸膛了。其它的炮还在检查问题。”张宁淡淡地说道。这事儿不是编造的,确实炸膛了,爆zhà

声惊天动地很多人都知dào

;但原因恐怕只有马大鹏才知dào

,张宁暂时也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让炮炸膛的,也许药量加大的缘故?

张宁又道:“就算有炮,几天之内也拿下不永定卫,咱们行军要时间,走到地方也不能保证马上破门。新造的臼炮和回回炮功用威力相差不是太大,要炸开城墙需yào

时间。”

他不是专门向一个百户官解释,实则是向所有在场的人解释。眼前的场面他也看到了,昨天大伙还口口声声说愿意和官军决一死战,今天就在这里迫不及待地建议去打永定卫;打永定卫,不是跑路退回山里的路线?人就是这样,真zhèng

视死如归的人,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张宁也不怪他们,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贤人,如果自己是六千,而去打官军的一千,相信大伙还是能一条心的。

“朱勇肯定是要占永定卫的!”一个武将斩钉截铁地说道,看来武夫并不是脑|残,有勇力的人照样会用脑子,“咱们打不下永定卫,这仗该怎么打?”

张宁道:“先以逸待劳准bèi

好,修缮兵器、严明军纪;另外让县衙的官吏召集民丁修葺城墙工事。苗人已经答yīng

与咱们结盟,之前的苗使与我密谈,愿意和我军一起对付朱勇。一旦探明苗军北上参战,咱们就先守城;若是苗人一时没来,我们可以暂时向西北九溪卫方向作战。”

在这种时候,张宁情知如论如何也要拿出个办法、让大家知dào

该怎么办,这是做首领的义务。他内心里的想法自然不会说出来,哪怕是在内部议事;诚实的人也难免口是心非,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第二百二十一章 溺水的人

夜sè中腐旧的县衙官署,灯光昏暗;但霎时间突然亮如白昼,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声。“喀!”一声炸雷仿佛把房子都震动了。

雷声响过,徐文君悠悠说道:“幸好每次响雷都要闪亮,不然冷不丁一声雷不得把人吓死。”

张宁淡定地随口说道:“那是因为光的速度比声音快。”

“哦?以前我还真没想过,以为雷和闪电是两种东西呢。”徐文君轻轻说道。

张宁耐心解释:“我们试炮的时候炸膛见过吧?还是说上次打石门县用埋火药桶炸开城门那次吧,你也看到了的。雷电和火药爆zhà

类似,就是很高的云层里有种东西炸了,有闪光又有爆响,然后先看到光、后听见声音。”

徐文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脸微微一红,大概觉得让张宁说这些不着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张宁回头见桃花仙子的目光正投来,便转开话题道:“你不是来送信带消息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了,明rì一早,你和文君一块儿走。”

“为何要撵我们?要打仗了,我留在平安的身边,或许还能就近保护你。”桃花仙子诧异道。

如今签押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雷声之后周围静悄悄的,张宁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这场仗几无获胜希望,你们只是妇人、不是军人,你们没有义务为此送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桃花仙子不解地问:“既然平安预料到不能获胜,为何还要打这一战?咱们既然能从山里出来,现在也能回去。”

张宁摇头叹道:“回去也是死路,迟早的问题罢了。还记得几年前在京里的驿道上,你要杀我的那次么?”

“还提那事作甚,当初我不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官儿。”桃花仙子不好意思地说。

张宁淡然道:“我自不是要计较的意思。那次我在客栈你睡着了,你们已经进屋。当时我有三种选择,一是求饶,二是设法跳窗逃跑,三是和你们拼命。其实如果你要杀我,我怎么做也是死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当时我是怎么做的?”

“想起来!”桃花仙子恍然道,“你拿了一把刀想反抗……好像是一把菜刀。”

“你的记xìng真好。”张宁点了点头,“人被逼急了,总是想反抗一下,至少我是这样。”

桃花仙子垂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更不想走了,没什么道理、我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再劝我。”徐文君随即也说:“在东家身边呆习惯了,我也不想走。”

张宁愣了愣,随即笑着自嘲般地说道:“想不到那些被我视作肱骨的将士,到头来还不如两个女子有气节……若是大伙都能像你们这样与官军拼死一战,胜败真还难说。”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忽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道:“殿下可在里面,属下有要事禀报。”

张宁叫人去开了门,一个侍卫走进来报道:“西城门来了一些人,当值的兄弟问话,说是辟邪教来的,还说认识侯坛主。又问为甚晚上才到,他们说连夜赶路,错过了时辰。当值的将领是孔武阳,他说先派人到县衙里禀报三皇子,再作计较。”

“有多少人?”张宁问道。

侍卫答:“十几个人。”

张宁立kè

下令道:“去把侯坛主叫起来,到城门去认人。如果真有认识的,就放进来,让孔武阳清点好人数,别让他们在城里乱走,先找地方看起来。”

“是。”侍卫应命而出。

他倒不是很担心晚上来的人是官军细作,细作内应如果想混进城,也不应该挑这种时候;况且朱勇若是不打算去永定卫城休整,行军过来就直接进攻慈利县,以慈利县这种小城,他也犯不着用内应这种手段。

过了许久,侯茂在二堂外面求见,张宁叫人传入。

进来了三个人,除了侯茂,另外两个张宁竟也认识,原来是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去年到乐安汉王府办事,这俩辟邪教的人就和张宁相处过不少rì子,所以认识。

见来的人是江家叔侄,张宁也就放心了,完全排除了细作的可能。

侯茂进来就禀报道:“这俩人是总坛的人,我见过的,他们说带了教主的亲笔信;又说认识殿下,我就带着他们一起来见面了。”

“江有德,江海。”张宁直接叫出了xìng命,“我们曾一块儿出生入死,故友重逢,哪有不相识之理?”

“不敢不敢。”中年人江有德忙抱拳道。张宁一品其中含义,大约是他们不敢和三皇子称“友”的缘故?江有德不多说,径直撩开外衣,只见腰上用绳子牢牢绑着一个竹筒,如此重视的景象,让张宁确认江有德真是带了教主的亲笔信。

他从竹筒里拿出一份卷了的信封,双手递上来:“教主吩咐要尽快送到殿下亲手里,臣等在路上不敢迟缓,昼夜兼程赶来,以至于入夜才到慈利县。”

张宁接过信封,只见烧漆盖印,信封上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姚姬真还是惜字如金。因为江有德说得急,他便当场扯开信封,浏览其中内容。旁边的人都闭上嘴,默默等着。

打开信纸,只见隽秀的蝇头小字竟然密密写满了两张白纸。不论什么时候,每次看到姚姬的字,张宁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跳会快。

他先快速浏览内容,主要搞明白姚姬在信中究竟说了个什么事。她花了那么多笔墨,写的内容其实只有一个:劝张宁先退回凤霞山,再从长计议。

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不料这回却在信中花了许多字引经据典,举例汉光武多次将人马折损殆尽、单骑而亡,史上成就大业的人从来都是经过很多挫折,而不是每战败一次就要玉石俱焚云云。后面又提到小妹……这等手法都用出来了,张宁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急迫。

不知dào

姚姬内心里是否清楚,她自身就比搬出小妹更重yào



张宁看到这封信后,有很短的一个瞬间,几乎因此动摇决心了。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姚姬提到的汉光武的事迹,实jì

上没法相比的。不说史上的刘秀本身就是个五百年都难出的人,而且当时的大环境也不同,zhōng

yāng王莽的政权已经失了人心,天下大乱,机会自然就多。

而张宁不得不认识到大明宣德朝这个时期,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如果强说有,汉王朱高煦部还未被歼灭的这段时间是唯一的机会,加上张宁起兵的时候湖广的苗人也乱起来,可以说机缘巧合的最佳时期,如果这回没有起sè,连一丁点气运也没有了。

“我写一封回信,你们带回去给我娘。”张宁故作镇定地说道。

江有德诧异道:“殿下的人马不回去?”

张宁道:“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作战计划,要与官军在此决一胜负,不能轻易更改。你们只管带信回去便是。”

“殿下……是否有把握战胜官军?我不是想打探军机,只是回去了教主要问,我们也好有话说。”

张宁道:“我在回书里自会详细写好的。明rì一早你们再到签押房来取信。”

江有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法过问。不过有一事相求,让江海回去,我留下来……也好对教主有个交代。”

张宁略一想,便同意了。他又问随行而来的十几个人,都有些什么人。江有德说道:“前阵子各地分坛不少人召集人马,想来投殿下,但听说这边情况不妙,又观望起来。不过其中有一些人,一门心思要过来杀官造|反,只是一时没找到门路,知dào

咱们要来送信,就跟着一路来了。这些人有几个是辟邪教的,还有些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的,我们问过郑先生,确认过身份,来历都没什么问题……大抵是一些在永乐朝时家破人亡的人,不要命的。”

“那敢情好,正所谓死士,死士千金难求。”张宁道,“侯坛主等会儿派几个人过去,好生款待来客。”

夜已经很深了,侯茂、江家叔侄的正事说完,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走了。张宁还得连夜把回信写好,明天一早好交给江有德的侄子江海送回去。

雷声隆隆的夜晚,张宁在蜡烛下写的这封家书不同一般。他没有写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等话,反而写抱定成仁之决心……若是不能成功,就无法实现让姚姬堂堂正正地重新获得尊贵身份的承诺。言语之间,平白给姚姬加上了一份心理债。就好像,若是他战死了、是为了姚姬而死的一样。

他确实是故yì

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恐慌之时想拉一个人作伴。当然张宁“溺水”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人不能解决问题,需yào

一个他真zhèng

投入了感情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他在大明朝最上心的人,而不是高尚地祝福她“只要你过得好”?他也不知dào

原因,或许死了以后姚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那么死亡的恐惧与无助也仿佛降低了,这正是他所要的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以武犯禁

慈利县城古朴的街道上人马稀疏,偶尔有一队士兵整装跑步而过。前阵子县城没有戒严,以至于城里很多人都到乡下避祸去了。千百年来,人们面对现实已经形成了候鸟一般的习惯,候鸟秋季南飞、chūn季回来;而人则是在太平之时住城里,一遇祸乱就去乡下。此时城市里很多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在乡下都有地。

不过就算不住在城里,照样也是在县衙官府的管辖范围内,情势还没到要弃家逃荒的地步。一些壮丁被征召了来,正在修葺破损的城墙。

张宁骑着马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城墙的建筑仿佛主要是板筑土夯,然后外面包砖。城墙包砖的材料是糯米汁、草木灰、桐油等混合在一起加水煮开,缺点是成本较高,但粘合效果还是不错的。一切尚在可以控zhì

之中,至少官吏和民丁还愿意帮忙修筑工事,而没有出现太激烈的反抗。

大战在即、兵力不足,前天有人建议过公开征募兵员,在这个建议被张宁及“参议部”一致否决了。训liàn

时间不够,一般的百姓更不愿意为“叛军”卖命,就怕临阵太容易崩溃,起不到增强战力的作用不说,反而影响军心。

他想起从各地放出来的那帮囚犯,总共有一百多人,被临时编为右哨第二大队。第二队有囚犯一百四十多人,分作十个小队;另有两个小队是安插进去的老兵。在这种情况下,囚犯反而比良人好用:至少被释fàng

免罪的囚犯们肯定不愿意再向官府投降,逃跑也是没有出路的,结局是很可能被重新抓回去。

张宁问了部下,得知他们在西城门外的空场上临时训liàn

,便和随从一起过去瞧瞧。

到了地方,果然见得一百多人在那里列队。可想而知,仓促的练习只能是队列内容,总不能让这帮人上阵时乱哄哄挤作一团作战。一拥而上的干法在街头械斗还行,在战阵上肯定不堪一击。

囚犯们得到了朱雀军的制服,一sè的田野灰衣服和头盔打头,加上横排竖列也还看得过去,乍一看军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差。毕竟人类是社会xìng动物,组织起来要容易得多。

负责充军囚犯名册的人是前石门知县汪昱,而编制他们的人是张承宗。张承宗现在也陪同在张宁身边,他解释道:“殿下请放心,我安插了二十多人进去,从小旗长到百户,全是咱们的人,保证那帮犯人没法由着自己的xìng子胡来。”

说话间,“泅队”的百户官向这边跑了过来,抬起左臂行礼。按照张宁的要求,军中将士都不用下跪,而只需这种特别的礼仪,而且只有属于他的人才用这种礼节。百户官名叫孔武阳,本来也是个武将,有过带兵经验的人才有可能管好这帮人。

张宁骑在马上也同样回礼,随口夸了一句:“你们练得不错,这几天要抓紧训liàn

,将士们的伙食和军饷都不能克扣短缺。”

“末将遵命。”

张宁又回头看了承宗一眼,想起刚才他说的话,便又说道:“还得从囚犯中挑一个人出来为副。”

这个想法是他临时想起来的,至于原因:当初明军攻占了越南大片领土后,也不是完全靠汉人直接管理地方,而花了很多力qì

培养收拢当地的土著;收编囚犯,大概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说罢他便和大伙一起来到了泅队的阵前,孔武阳对将士们大声吼道:“这位是三皇子,朱雀军最高的人!你们身上穿的衣服、拿的兵器、吃的饭、领的饷都是殿下给的;所以兄弟们也要为殿下卖命,天经地义,都记住了!”

“是!”一群人有些纷乱地大声嚷嚷了一阵。

张宁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顿时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百多人的人群里被注意到,通常都是看上去有点特别的人,这个人也不例外。他的个子很高,所以容易被张宁看到,然后一张脸白里带青,面目煞人;张宁只扫过一眼,就立kè

回头再次看过去。

此人特别倒是特别,但面相并不是好,反而有点吓人,毫无血sè冷冰冰的样子。张宁一时好奇,便拍马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人道:“你,出来答话。”

那人愣了愣,便走了出来,迟疑了片刻便抬起手臂做了个新学的礼节。张宁点点头问道:“你原来犯了什么罪?”

“禀大人,我没有罪!”那人利索地说出一句话。

一旁的汪昱顿时骂道:“你没罪怎么会被关在官府的大牢里?叫甚么名,本官一查就能把你祖宗三代都干了什么查清楚!”百户孔武阳却笑道:“殿下和汪大人勿怪,这里的好多人都说自己没犯法。我来问他……李震,你姓甚名谁,先如实禀报殿下!”

旁边的武将官吏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张宁也面露笑意,姑且当作是孔百户的一种“幽默”?那名叫李震的人仍然板着一张毫无血sè的脸,拜道:“如百户大人所言,小人姓李名震,慈利县人士。”

张宁转头对孔百户说道:“这里一百多人,你短短数rì都认得了?”

“末将的记xìng哪有那么好,确实只能叫出那么一些人的名字来,李震就是其中之一。因他在牢里就是个狱头,好些人都怕他。”孔武阳说道。

张宁听罢顿时感兴趣来,心道正巧这种人是最适合拉拢过来管这帮囚犯的,恐怕比武将官吏都管用。当下便问:“李震,刚才你说自己没有罪,如何又被关进官府大牢的?”

李震道:“以前小人一家在城里开饭庄做生意,遇到一帮青皮吃了饭不给钱,凶神恶煞反要勒索财物。小人与之理论,不料就动起手来,我家兄弟被打伤,过了一阵丢了xìng命。报了官,却还是没抓到那些人。小人的铺子当时被砸得稀烂,又陪了买卖,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后来便在城乡‘行侠仗义’,一次失手打死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这事儿本来便是那人仗势欺人在先,我本无过错,却被抓进了牢里……”

汪昱冷笑道:“你这等作为,和打伤你兄弟的那些青皮有何不同?”

李震坦然道:“不同只在于是否有道义。民间黑白对错,许多事不是官府能管得了的,总得有人吃这碗饭。”

“太史公说人时有缓急,侠客急人之急。”张宁道,“但侠以武犯禁。你又伤了人命,官府抓你也没抓错。”

在校场上说了几句话,张宁也不多逗留,让孔百户抓紧时间训liàn

。他们走进城门时,张宁便对张承宗道:“你今晚找孔武阳,让他出面推举李震为副。”

前几天自愿投来的十几个人,张宁又编为中军卫队,先让他们在韦斌的营中,随行习些规矩。

及至下午,斥候队来报,官军前锋已到天门山东侧。天门山在永定卫城南部不远,朱勇的人马到了那里,更加肯定他的第一个目标正是永定卫。

张宁军中的部将们议论,朱勇军在永定卫站住脚跟之后,肯定会沿着澧水前来进攻。从澧水上到慈利县顺流而下,辎重粮草运输也将更加省事。时至今rì,退兵和打永定卫都已失去机会。建文那边过来的武将周梦熊和韦斌等人也每天到设在县衙签押房的参议部议事,怎么迎敌?很多人还寄希望于苗人接应,与苗人结交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不少人还蒙在鼓里。

第二天中午,忽报自称苗使的一众人求见。在此之前也没见到陈茂才的书信,城门当值的守将也禀报没有陈茂才的印信;此事倒有些蹊跷了,负责与苗人结交谈判的陈茂才,如果带着苗使回来复命,通常都会事先派人通报的。

张宁当即下令守将把一众人等看管,只让苗使及其副手到县衙来见面;并让侯茂及一众县里的官吏出衙门迎接,无论如何蹊跷,也得预先做好热情周全的礼节,搞清楚状况再说。

使节先被迎接到行馆安顿休息,并派了奴仆照料、侍卫保护安全。很快迎接完使者的侯茂回到签押房复命,说在行馆住下的使者一共四个,二男二女。

张宁忙问:“陈茂才呢?”

侯茂道:“没看到陈茂才,不过苗使中有个人是上回来的白妱,看样子确是苗使,不像是假的。”

“白妱是苗使,另外三人副使?”张宁纳闷地问道。他心里最挂念的是陈茂才,这人作为派过去的使者,怎么不带着苗使一起回来复命?

侯茂答道:“白妱这回却不是正使,而是为副;另外一个苗妇是正使,也是苗王之女白凤娇身边的侍女,他们说因苗王公主是女子,所以用了很多妇人。对了,他们还递了一份书信,请殿下过目。”

张宁一面接过书信,一面正想问侯茂那正使长得啥样,但又觉得当着侯茂的面问苗女的相貌不太严肃,当即作罢,便低头看那书信,封面上写着:敬呈大明建文三皇子殿下。字迹比较秀气,不似出自男子之手,有可能这封以白叟名义的书信是白凤娇或者她手下的妇人写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亲戚

汪昱的幕僚梁砚被派往县衙行馆见新来的苗使,在张宁看来,梁幕宾这种长期出谋划策又见多识广的师爷对于待客应酬之道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小说更快更好

)

梁砚刚进行馆,苗人中一个男“副使”来说话。这苗人长得又黑又瘦,不过肤sè很明显是晒黑的,倒不是本身就黑;他的汉语说得不甚利索。梁砚与之寒暄问候了几句,便客气地说道:“殿下让老夫向贵使致歉,因诸事紧迫,不能设宴款待,怠慢不周之处还请贵使勿怪。”

副使生涩地答道:“你们的人……待客很好,吃饭和住处都很周到。”

梁砚又道:“苗使是贵使不能这般怠慢,殿下吩咐请使者移塌到县衙内宅的厢房居住。”

那副使想了想,说道:“您先坐会儿,我进去问问。”说罢走到里面,嘀咕了几句,片刻后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白姑娘问,内宅不是汉人官员居住的地方么,她是妇道人家,怕住那儿去不太方便。”新来的正使是苗王白叟家的女人,上的文书里称名字叫白莒,所以那副使称呼白姑娘。

梁砚笑道:“白姑娘误会了,县衙官府的内宅和百姓人家的内宅大不相同,因为大部分县官都是当地五百里以外的籍贯,大部分上任做官也不带家眷,所以县衙内宅厢房的功用就是接待上司或同窗好友等贵客之所。接待贵使到厢房是殿下表尊重之意,同时也能避开人多闲杂的地方。”

这时里面的正使开口说话了:“既然是殿下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那正使说话要利索多了,虽然仍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但汉语说得很流畅。

于是四个苗使在梁砚的安排下走“宅门”,从二堂进了内院的西厢安顿。按照梁砚的说法,西厢面东是贵客的位置。他的任务就是从各种小事上让使者感到受人尊重宾至如归的感觉,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大概还是很成功的。

及至旁晚刚刚用了膳,梁砚又到西厢请苗使去书房饮茶。他和苗使相处了一整天,却也看见那白莒究竟长啥样,因为她带着一顶遮着脸的帏帽。

梁砚引白莒等人到书房门口时,自己却不进去了,只让使者入内,说殿下在里面等候。

四个苗使,二男二女,女的除了正使白莒,还有个是上次来的白妱。正使白莒回头从帏帽中隐隐瞧见白妱微微垂目面红脸sè有异,心下也好奇,那自称建文帝三皇子造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们进了屋门,只见书房里只有两个人。有个年纪十几岁的小姑娘默默在旁边沏茶,好像是个侍女,而一张书案前坐的一个男子大概就是那个三皇子张宁了,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加上帏帽挡着白莒的视线,看不太清楚面相,只能看到他身材颀长穿着一身灰sè的长袍。

张宁回头见人进来了,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一脸和善的微笑站起身来,拱手拜道:“贵使不辞舟马劳顿前来,幸会幸会。府中官吏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才对。”

白莒开口说道:“你们待客已是很热情周到了,陈先生到我们那里也未亏待。”

“请坐,几位坐下说话。我找到一些好茶叶,稍事片刻便能沏好。”张宁笑了笑说道。

“殿下也坐。”白莒说道,见张宁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和其他人才一一入座。这个苗人看起来还挺懂汉人规矩的。她又微微转头看那个沏茶的小姑娘,见她专心做着琐碎的事,看来那茶泡起来却是比较复杂。

张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苗使,脸长啥样是看不到,不过身段线条很好,穿着一身红青相间花纹很多的衣裙,手腕上带着好几圈银镯子。乍一看就确实有些异域风情,汉人女子一般是不会穿那种花纹繁多的衣物的,也不会带那么多手镯。因为对方是个妇人,不以脸示人也可以理解……就是不知dào

长什么样,如果长得和白妱一样,还遮着掩着就很多余了。不过据张宁的经验,一般女人遮遮掩掩的多半都长得很好,或者像桃花仙子那样脸上有缺点。

“这个陈茂才太不懂礼数了……”张宁故作责怪之sè,“苗使既然要前来,他为何不带引?”

白莒道:“殿下不必怪他,是我家主人(白凤娇)留下他的。”

张宁听罢心里“咯噔”一声:这厮去忽悠苗人说自己的人杀了朱勇的幼子,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被扣了?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如果真是那样,苗人也没必要扣人,更不必再派使者过来。不过白莒这么一解释也是说得通的,只有苗人扣了陈茂才,他才可能没有跟苗使一起回来。

“陈先生说你们的人在京师暗中谋刺了成国公朱勇的幼子,成国公愤而发兵讨伐。这事是殿下吩咐他说的?”白莒又道。她说起汉话来口音像西南地区的方言,云贵川这一带的口音在张宁听来很相似,反正在他听来就是川话,从白莒口里说出来倒是很好听,只是话里仿佛带着辣味。

张宁毫不迟疑地立kè

辩道:“不是我吩咐他说的,是确有此事。”

他说的是南京官话,此时大明的通用语言,语速平缓而快。给人的感觉很沉稳而镇定,但他的神sè之间隐隐有些郁sè却很难察觉。仍谁面对他现在的压力恐怕也会郁闷的。

“原来如此。”白莒冷淡地回应一句。

张宁品着她的语气,便又说道:“湖广到京师两千余里,此事并非我们蓄意布置。建文余臣内部的人大部分不是我能掌握的,刺杀朱勇幼子之事并非我们蓄意安排,那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被杀,时间上完全是个巧合,以至于朱勇把仇算到我头上。”

白莒微微点头,这么一个说法倒是可以让人将信将疑了。毕竟张宁军没必要为了帮zhù

苗人故yì

吸引官军主力的攻击。她开口说道:“不管怎样,朱勇的官军北上,确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苗人绝非恩怨不明,我们苗王愿意回报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是陈先生在苗王面前提出的要求,让我们进军龙头寺之事,恐怕……很多头人都不赞成,我们继xù

东进很可能再次被官军断了后路。”

张宁问道:“冒昧问一句,诸苗部追随苗王起兵,要图甚么,你们想要这场战争的结局是怎样?难道在原地等着朝廷调兵去平定?那起兵又有何益?”

“这……”白莒一语顿塞,随即又道,“这是苗人的事,不便向您透露。”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其实古往今来苗疆起兵不只一次两次,少则数月便被击败平定,多则数年,唯一的结果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张宁口吻锐利地说,“为何?因为以苗人的人口和实力和中原王朝相比实在悬殊太大,西南苗疆更没有北方游牧人的彪悍武力,所以结局几乎都是注定了的。你们甚至连受招抚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朝廷里有太多的人想要通过这种机会立功封爵,献酋于京师,对于明朝武将来说是一件功劳更是一种荣誉。结果你们会死很多人。”

白莒被说得动了气,驳道:“您要这么说,无论如何被盘剥欺压也只能逆来顺受?既然如此,你们的人比我们还少,为何不逆来顺受,却要起兵谋逆?”

张宁道:“我们不是谋逆,道理很简单。就假如你们白家外面有个亲戚,突然带着一帮人回来将你们家的人打杀了一通,然后抢走了房子和地;过了一些年,你们家剩下的人又拉了一些人打回来,想要夺回家产,这是谋逆么?”他顿了顿又道,“其次不同的是,比如白家总共有很多人,家主暂时虽然人少,却能有可能拉拢其它白家的人一起去夺回家产;假如一些别族的人,人数和实力远远不如白家,他们想来谋夺所有白家人的家产,如何能办到?”

白莒的情绪微微冷静,说道:“你的话我听懂了,意思是你们可以拉拢其他汉人一起造反?而我们只能靠苗人?”

“正是如此。”张宁道,“几个月前我手下只有一百四十八人,起兵攻占了石门县,数月之后的现在已经有一两千之众。我们起兵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夺回大明朝廷的政权。”

白莒道:“中原朝廷可是控弦百万,你就算有了一两千人马,真的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lì

而为罢了,但对于咱们来说,起兵的路总有一个终点。”张宁淡淡地说道,“苗王何不早作预谋,制定一个方略目标?”

“苗王自有打算,只是我们不知dào

而已。”白莒道,她顿了顿试探道,“以殿下的见识,咱们苗人应该如何做方有出路?”

张宁道:“以小事大,天道常理。实力小的部族,就该依附侍奉大国才能自保,这是规则使然。况且苗人自古就是华夏一脉,称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如一个普通百姓,屈服服从于知县地方长官,实属正常,难道一介白衣,非要和权贵争个上下强弱?”

“可是自称父母官的人如果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又如何屈服侍奉?”

张宁道:“可以挑一个更好的‘父母官’,若是与他又有良好的交情,甚至是亲戚,自然不会被欺压了,还能跟着富贵。”

“亲戚?”白莒脱口轻轻问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白凤娇

县衙内宅西厢挨着两间客房都给了苗使居住,男女各一间。夜sè已经降临,府内各处的灯台已经点燃,屋檐下也挂着灯笼照明;打更的声音也敲响了。这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又黑又瘦的苗人来,走到隔壁的房门口敲了几下门,竟然很容易就敲开了,他接着就走了进去。

此人正是白天和梁师爷说话的那个副使,虽其貌不扬却有些来头。在镇溪所苗疆响应苗王白叟起兵的苗人首领龙大虫,正是这个“副使”的亲爹;“副使”是龙大虫的第二个儿子,名叫龙二蛮。至于一个苗族头人的儿子,为何会成为一个侍女白莒的副手,就不得而知了。

龙二蛮进屋后,为他开门的副使白妱便守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龙二蛮则径直走过去拜见白莒,虽然天sè渐晚,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惫,反而眼睛里隐隐有些兴奋的红光。大约在晚上和女子共处一室是很叫人激动的事?

“小姐今天见了那个自称皇子的朱宁(张宁),可谈出什么结果了?”龙二蛮用红苗土语问,声音比平常说话要低。其实就算被别人听到,几乎也没人能听得懂。

白莒摇摇头道:“没太大的进展。找你来商议,是想先说说我的打算。我准bèi

明天再见三皇子,提出让他们向南进发,试图与我们合兵一处。你认为怎样?”

龙二蛮几乎不假思索就说:“那怎么行……我是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官府的兵马明显冲着这边来的,你让朱宁的人到我们那边去,不是引来祸水么?回去后在大王那里恐怕也说不过去。”

“我肯定能说服大王。”白莒自信地说道,“眼下官军自然是冲着这边来,官军有六千人,朱宁肯定抵挡不住。等他们被官军打败了,再也没人能牵制朱勇,官军立kè

会转头对付我们,不是很明显么?”

龙二蛮道:“那倒未必。我们刚来的时候在慈利县街上看到了他们的兵马,个个着铁甲,军容整肃,看起来比官军只强不弱。说不定他们能顶住官军的军队,两边争个你死我活;但一旦朱宁到我们那里,我们就只能和官军主力作战了。”

白莒道:“如果朱宁真能打败官军,他为何要想方设法与我们结盟?他们自己说的兵力只有一两千,实jì

人数可能只会更少;明知不是大明成国公的对手,他们才想要与我们结盟,实则是求救。我们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好处?你也看到了,朱宁的军队兵强马壮,在这种时候,与其让被官府各个击破,何不与之联手,增强我们的实力?”

“这些汉人都是一窝的,那朱宁和朝廷的皇帝又是一个祖宗,不一定信得过。汉人背信弃义习以为常,说不定今天利用了咱们,明天就翻脸不认人。”龙二蛮说。

白莒冷冷道:“偏见只会固步自封,无论汉人或是生苗熟苗的人,里面总是有好有坏。汉人哪有你说得那般坏,他们的书里也明白写着唾弃歧视背信弃义的人。”

龙二蛮没好气地说道:“小姐是读了太多汉人的书,以至于相信他们写来骗鬼的鬼话!”

见龙二蛮有些情绪了,白莒倒也不生气,反而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别说是汉人,就是苗人也有背信弃义之人。我们和朱宁的人交情不深,要结盟,最简单的方法还是联姻。”

龙二蛮瞪大了眼睛,他的表情让他看着几乎要蹦起来:“是让朱家的女子嫁过来,还是咱们苗疆的女子嫁给他?小姐……你不会想嫁给那个刚见一面的朱宁吧?!或是他已知dào

你的身份,慌不择路之下就向你提亲了?”

白莒镇定地看着他冷笑了一下,只是面目在帏帽中,表情无法让人察觉,她说道:“明朝建立以来,汉人不再用送公主和亲的政策,朱宁要避免遭天下汉人诟病,恐怕不会甘愿嫁妇联姻;而另一种联姻的法子,也不必我去,白家那么多人,未出阁的女子又不只我一个。”

这苗女的口吻中自称苗王白叟之女,但陈茂才上次探得的消息是白叟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已经出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只有问陈茂才才知dào

。不过白叟之女多半是没有出嫁的,因为苗人对已经过门的妻子管束较严,对女儿反倒宽松、觉得迟早是别家的人;她要是已作人妇,倒也很难抛头露面到处跑了。

这时白莒又道:“再说我连朱宁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你今天不是见过他么?”龙二蛮悻悻说道。说起长相,他顿时一点自信都没有。

白莒笑道:“当时帽子前面的纱布遮挡了视线,他又坐得远,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此人就是个军阀,若是满面彪悍就不招人喜了。你是知dào

的,父王早就想将我和石家或者你们龙家联姻,但两族的几个头人家却没什么长得好的……由着我的xìng子,就要找个长得顺眼的人,谁叫父王老是顺着我呢?但有些长得好的儿郎,因为出身不好,父王却不会顺着我了。”

“但你也不能想着嫁给一个汉人!”龙二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白莒道:“就是说联姻的事,谁说我会去?你这么副样子作甚?父王当然不会赞成我和汉人结亲,他还想留我在身边,这样也能和石家的人更加亲近。”

石家也是五寨司苗疆的一个大部族,前任头人因为一直没能生育儿女,便收了些义子义女,其中就有白凤娇。白莒就是白凤娇,她是白叟的亲生女、石家头人的养女,自幼是在石家长大的。当时白叟有了儿子之后,便把几岁大的长女送到石家作为头人的养女,以此亲近关系。白凤娇在石家受的管束较少,以至和石家族内很多人的关系都很不错,又因受石家头人宠爱,以至于参与了不少族内事务。后来白凤娇在养父去世后回到白叟这边,仍然和石家的许多人有来往交情,白叟因此对女儿愈发宠爱,看重的自然是她在石家的名声和关系。

龙二蛮叹道:“小姐就是想来看看,现在来过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至于联姻之类的事,你最好别擅作主张,回去和大王商量了再说。”

“正是如此,这件事我确实没法做主,只不过今rì见朱宁时,他暗示了一番,我由此想到罢了。若是联姻,有利有弊……”白凤娇道,“还是要父王亲自权衡定夺。”

据她所知,朱宁起兵打的是建文前朝的旗号,朝廷对待前朝旧臣是要赶尽杀绝的、矛盾仇怨很深,如果白家苗人和建文旧臣扯上关系,恐怕更不容于中原政权;只不过汉人这边的此类问题,很多苗人头领都不是很清楚,只有比较熟知汉人习俗的白凤娇才更加明白。而在白凤娇看来,联姻的好处也很明显:不仅朱宁军加入能增强他们对抗官府的实力,更重yào

的是成组织的汉人在很多方面都比苗人掌握的学识技能多,可以帮zhù

他们开矿、制造兵器等等,能很便捷地帮zhù

苗人摆脱落后的处境。

她想罢又说:“不过准许朱宁的人马来投我们,这事利多弊少,我能做主。明天就向朱宁提出,看他怎么说。”

二人在客房内争执商量了一番,时间已晚,白凤娇便催促龙二蛮回房休息了。

这时客房里就剩下白凤娇和她的一个近身侍女白妱,二人少不得又说了一阵悄悄话。这个白妱从小就跟着她的,小时候胚子还好,不料长大了越长越怪,好在白凤娇也不会嫌弃。

在亲近的人面前,她说话也就更放得开。在近侍面前,白凤娇哪里还管什么联姻、身份之类的问题,少不得八卦一番;就像男子在一起聊某家小娘子长相如何一般,白凤娇毫不掩饰地抓住白妱问道:“那朱宁真如你说得一般风度翩翩?他多大了,还没成亲?为什么没成亲……”她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白妱嘻嘻笑道:“早就和小姐说了,你非得遮着眼睛去见。”

“那个叫梁砚的老头儿突然邀请我去书房喝茶,一时慌忙没考lǜ

那么多,那老头满口废话着实叫人生厌,只是不好当面冷言冷语。明天还要和朱宁说事,总算有所准bèi

,能亲眼瞧瞧……”白凤娇说罢又颦眉道,“可是我一直都遮着脸装作矜持,突然摘了,他们会不会说什么闲话?”

白妱的眼珠子动了一圈:“这还不简单?把帷幕换块薄的、透的。”

“对了,干脆连衣服也换一身。”白凤娇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眯眯地说道,“你出的好主意,没白疼你。”

“小姐疼我,我还能不一心向着你?”白妱笑道,顿了顿马上又如数家珍地口若县河,“我早就装作有意无意地向陈茂才打听过了,听说那朱宁以前在朝廷里当过官,还被当朝的‘宰相’千金看上了。这事我倒是信的,什么大官的千金就算眼睛长在头顶,看上他也不奇怪……”

“那怎么……明白了,他后来起兵谋反,人家宰相家肯定不乐意和他有什么关系。”

白妱道:“小姐真是明白人,不用说你就猜到了。”

白凤娇叹道:“那宰相千金也够薄情寡义的。”

“话是这么说,可真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落草为寇吧。”白妱不以为然道。

白凤娇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话,不置可否。

第二百二十五章 势利

虽然时间紧迫,张宁一大早起来就巡视各处军营、参与参议部的各种争执;但是他得知苗使白莒要再次面见自己时,仍然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事回到了内宅,等待与她的见面。

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细雨纷纷,雨很小出门不用打伞也淋不湿,但外面的地面却打湿了。他走在县衙内宅的廊道上时,一回头发xiàn

道旁院子里的地上沾着几片小小的黄花瓣,他不禁观看,又抬头四顾周围,这才发xiàn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之中、一个角落里有一株迎chūn花,但花树上的花朵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来慈利县住了这么久,现在才看到它,可是等到发xiàn

它之时花期已经逝去。

张宁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伤感和惋惜。或许是他心境的反应,换作别的时候恐怕也不会容易伤chūn悲秋,情感常常只是情绪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张宁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那苗使白莒和副使正从厢房里走出来,她见到自己在观察地上的花瓣便吟了一句词。虽然把咏梅花的词用在这里有些牵强,不过从一个苗人口中说出来,倒让张宁多少有些诧异。

他实在没有心情吟诗附和,却也不愿意在苗使面前表现出一丝不耐烦来,便指着刚才看的那几片小黄花瓣随口道:“花草树木都有它们的宿命,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白莒的眼珠子向上一副思索的模样,好像在体会那句话的意思。她今天果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是在外人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一般人也不会在意她的衣服上花纹的不同;倒是帏帽上的纱巾确实大不相同了。颜sè变成了白的,而且更透……当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物时,别人也能把她的脸看个大概模样了。

瓜子脸,单眼皮。脸上的皮肤比张宁见过的所有苗人及土家族的人都要白。据说因为他们的寨子大多修建在山上,用水不便以至于很多人常年不洗澡以至于肤sè较深,少数地区的人的牙齿甚至也是黄的;不过这个白莒看起来并非如此,也许是作为苗王公主的近侍生活条件更好?

“我正要按约去书房拜见你,正巧在这里就遇上了,见过大人。”白莒站在廊道上远远地作了个万福,姿态拿捏得十分神似。然后便向张宁这边走来,张宁也赶忙抱拳回礼。

她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张宁。今天虽然没有明媚的阳光,不过大白天的在外头光线也很好,遮着她的面目的纱巾也透明多了,确是能看清楚张宁的样子。

果然他不像猜测中那样有着军阀的彪悍,却也比较缺乏汉人儒生那样的气质,白莒说不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总之第一眼看清楚就觉得很特别,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他穿着的青sè的长袍熨得十分平整,下摆还印着折叠衣服留下的笔直印子,白sè的里衬给人分开整洁的印象;细看一身衣服的料子不过是普通的棉布,装饰品更是简单到只有腰带上的一块玉佩,但这样简单的着装却能穿出一种有身份的气质来。一张俊朗的脸,剑眉和较深的眼窝有一种内敛的英气,挺拔的鼻梁和嘴唇仿佛有些自负,但他的眼神里却分明有些叫人同情般的东西。

白莒愣了愣,心绪顿时有些混乱,不由得想着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遭人怜悯的眼神。大约是成国公朱勇的官军逼迫的?

她心道:这个人倒一点都不叫人生厌。

“贵使请书房里坐。”张宁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带着白莒等人进屋后便喊了一声,“来人,上茶。”

这时白莒轻轻问道:“你既是建文帝的三皇子,我却听说你在官府做过官?”

张宁听罢略一思索,说道:“自古以来起义者多有冒充旗号者,秦末就有起义军打皇长子扶苏旗号。不过我是建文皇帝之子是确有其实,因与旧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身份是不能伪造的,贵使大可相信。”

“我并非此意。”白莒道,“听说汉人做官要考功名,科考查出身籍贯也很严,官府是怎么能让你做官的?若是殿下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张宁微微有些意wài

,不过还是回答道:“母妃当初在南京失陷时将我抱养到了一个百姓家,以前我姓张。”

白莒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来我小时也在别家长大的,长大后才回白家……”

张宁心里想着朱勇的主力大概快到永定卫城了,为啥我要和一个苗女在这里胡扯?不过转念一想,按照经验当一个女人对自己问东问西想要了解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她对你有兴趣或者心思。难道这个白莒有什么意思?单看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时候不对,如果她确实只是白凤娇身边的一个近侍,和她勾搭上意义也不大;若是专程负责与苗人来往的陈茂才当初与白凤娇身边的某个侍女好上了,或许还派的上用场。

“无事不登三宝殿,白姑娘今rì与我相见,一定有什么话要说吧?”张宁好言好语地说。既然苗王第二次派使者来,应该是想达成一种关系,否则也没必要如此了。

白莒听罢照样尴尬了片刻,说道:“确实有事要当面进言,昨rì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向殿下提一个建议:若是你们暂时不想和朱勇在此地决出胜负,可以南下到高都县;然后与苗军东西夹击击败龙头寺的官军,若能如此,我们就能合兵一处,共同对付朱勇官军了。”

“苗王愿意与我军合击龙头寺官军、并合兵一处……”张宁立kè

来了jīng神,又忙问道,“此事是苗王事前就决定了的?为何文书上并未提及如此重yào

的事?”

白莒轻轻摇摇头,又正sè道:“虽然大王暂时尚不知情,但这件事我能做主。殿下尽可相信,你们南下之后,我一定可以说服苗王最终答yīng

此事。”

张宁顿时大为诧异,一个白凤娇身边的婢女,能决定什么事?如果真是那样,那白凤娇在苗人内部的权柄得大到什么程度?估计要苗王做傀儡她执掌大权才能如此。但这种可能几乎没有,一个太年轻的女子如果很有权力,可能xìng只有两种,一种是靠父母、一种是靠丈夫的宠信。白凤娇的权力只能来源于苗王,而不可能高于苗王。

既然如此为什么白莒敢下海口?她只是信口开河大言不惭的话,这样不靠谱的人被苗王派作使者也太儿戏……还有一种可能,这个自称侍女的白莒就是白凤娇!

“贵使就是苗王千金罢?”张宁不禁问了出来。

白莒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是苗王的使者。”

“贵使代苗王而来议盟,你的意思就是苗王的意思,失敬失敬。”张宁忙道,“对了,军中有乐工,今天晚膳之后请白姑娘一起来听听乐工演奏如何?”

她见张宁的态度突然热情起来,心下微微有气,冷冷道:“殿下不是说情势紧急诸事急迫,还有心思听乐工演奏?我怕耽误了你的正事,还是算了吧;或许你今晚可以和部下们商量商量,以便回复我们的提议。”

张宁点点头,心下不由得有些懊恼。平时他也是常和人废话的,并不计较他人的身份,今天却反而表现出势利的形象来,真是失误之至。刚才白莒明显对他的私事感兴趣,多说几句又能耽误什么?

极有可能白莒就是白凤娇,这个苗王的独女,据陈茂才此前的情报,在苗人中很有权力、在苗王跟前影响很大;如果能得到白凤娇的交情,让她从中帮忙,到时候联兵对付朱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如果她愿意,与之联姻借兵又有什么不妥?

这时白莒站起身来,又客气地作了个万福道:“不便过多打搅殿下,妾身先行告退,静候殿下的答复。”

“我送你回去。”张宁忙道。

白莒冷冷道:“我们就住在厢房里,几步路之遥,殿下不必多礼,请留步。”

张宁无奈应允。他琢磨着以前是怎么勾搭女人的,罗幺娘、方泠,甚至于桃花仙子和赵二娘那些女子都曾芳心暗许,对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做的?他想了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真到需yào

勾搭女人的时候,却束手无策,无奈至极。

向南进军?如果能联姻就靠谱了。什么,作为现代人不应该把爱情当作工具?面对一个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皇帝,以及他手下大将一群想方设计要灭掉自己的大军,xìng命旦夕之间的时候,什么跟什么都是童话罢了。

张宁随即到参议部商议此事,不过他只说与苗人达成了盟约,让朱雀军向苗军靠拢是苗王的意思。众人需yào

一个希望,而不是固守在慈利县城这个弹丸之地消极抵抗,或是漫无目标地四处流窜.

第二百二十六章 阳光下悠扬的笛声

朱雀军内部很快达成了共识,南下进军高都县。此时此景,朱勇的主力官军占领西面上游的永定卫城;岳州府官军从西面进|逼澧州,时rì一拖澧州、石门肯定守不住,因为朱雀军主力都在慈利。如今谁也不愿意死守在这三县之地。北面虽是山区可以一时避官军锋芒,但往北就是施州卫等地,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出路;文官武将都赞同南进,苗使两番派人来议盟,大家都认为可以稍稍依托于苗人对抗官军。

南进之路要面对的主要阻力不是高都县守军,而是驻扎其西侧的龙头寺两千多人。仅此一部就比张宁的人马多,但相比之下,众人更愿意去对付龙头寺的那股人马,而不是直接和朱勇决战。

张宁考lǜ

到龙头寺的兵马可能会在之后收到朱勇的命令,向东进驻高都县。若是一时解决不了这座城池,反被其袭扰拖住,情况会十分不利;当初无法攻下永定卫城的事历历在目,所以他决定随军携带已经制造出来的十一门臼炮。

一队人马赶着去把城西兵器局作坊四周的房屋拆掉,然后放火焚烧兵器局,城西边烟雾升腾如同发生了火灾。同时烧毁的还有不能带走的一切卷宗资料和工具。

臼炮一门重约四百斤,和长管炮比起来算是很轻的,但运输照样不轻松,须得用马车来拉,所以辎重火炮也只能走驿道大路了。湖广这边的乡里小路纵横四通八达,但是可以走大军的路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条。况且各部人马从城内四处集结,城中主道上队列大张旗鼓通过;以及兵器局那边的大火。朱雀军的动静是没办法掩盖的,快则一两天之内,可能朱勇就会从探报中知dào

他们的动向。

张宁叫随从收拾了东西,换了衣服从县衙内出来前往军中和部将们会合,随行的还有汪昱梁砚等文官。剩下的那些本地官吏,对他们自己屈服于“叛军”的事实还抱有侥幸,并不愿意追随,张宁也不强求。

几个文官和张宁都换上了一sè的田园灰衣服,上衣下裤、脚蹬皂靴,也许汪昱等自持文人身份,本不太愿意穿得和武夫们差不多,不过既然张宁都如此打扮、他们也就仿效,其实这种宽松的衣裤款式骑马更利索。苗使一行总共十余人,就跟随在中军;张宁并不避讳这些“奇装异服”的人,大伙一看就知dào

是苗使,感到还有盟友而不是孤军作战并非坏事。

全部人马一千二百多人在十字街上集结完毕,并不耽误,当下就大摇大摆地敲鼓列队向城南出发。军队分作前中后三军,前军以斥候队为主,中军以步军主力,后军是辎重火炮和护卫队。城内许多百姓竟然在沿路观看,那宅子的窗户也有些人头在伸着脑袋看街上的情形;这倒是一件好事,朱雀军三番五令严禁扰民,在慈利县驻扎的时间一长,形象总是有所改观,至少百姓们都不怕他们了。

那些百姓在看街上的队伍,骑在马上的张宁也在看左右,突然间觉得这地方的房屋街道竟也是十分熟悉了,不知不觉在慈利县已经呆了有两个月。但再熟悉的地方又如何,最终也是一个过客。

征程再次开始了。

行军的路线选择了最常规简单的路,走大道靠近沅水支流,然后走顺水的大路。虽然南方不缺水,但行军的路线靠近河流水源总不是一件坏事。沿着沅水支流南下,高都并不远,这条道不到一百里。

本来张宁的地盘只有慈利、石门、澧州一带,现在已经放qì

,南下几十里之后便是“敌境”。四顾周围,都是官军控zhì

的城池,东面是常德府治所等几个重镇,南面是高都县,西北面是永定卫城。这种情况自然让张宁等人很没安全感,一股人马如同池塘的无根之萍。好在行军的几天都很太平,没有遇到任何袭扰和抵抗;官府的那些关卡巡检司的人,闻风早就跑了,这帮人没法和军队对抗。

从慈利县到高都地界,路程总共一百余里,但朱雀军还是走了三四天,主要是火炮辎重影响速度,虽然是走大路,但沉重的马车仍然会在半道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三月初一早晨,从路上向南望去,高都县城的城楼在淡淡的薄雾中已经隐隐在望。这座城池建在沅水北岸,和很多城一样都是依山旁水。中军派人选定地点,很快下令构筑简单营地,主要以壕沟和木桩作为防御工事。中军营帐先搭建了起来,官吏武将便于议事,帐外忙碌吵杂如同工地,张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斥候队的将领很快探明了前方的状况,进帐禀报。

果然龙头寺的两千余官军已经重新作了调防,因为探报高都县城上的守军明显增多;沅水各渡口已有兵马驻守,南岸发xiàn

官军活动迹象。高都县附近突然多出来的官军,只可能是从龙头寺过来的。他们的反应速度并不惊奇,因为从高都县到永定卫,信使快马一个来回也就一天工夫;而张宁的人马在路上已经大张旗鼓走三四天了。

斥候大队的百户官及其副手详细地禀报各种情况,帐中官员武将正在汇总消息进行判断。这时候一路跟着的军事“顾问”周梦熊很尽责地说了自己的意见:“大致情形再明白不过,朱勇的安排或高都县的官军主将打算有两个:一是凭借北岸的城池固守工事,二是在南岸布兵为河防,阻止我军渡河。其目的也很容易猜测,是想阻止我们渡河向龙头寺、辰州府方向进发,也许朱勇对我们与苗人结盟已经有所察觉。”

接着韦斌也开口说道:“我们得设法尽快突pò

河防,渡过沅水。否则朱勇军从北面进|逼过来,我们在此地无险可守,又被挡住去路,恐怕不妙。”

这时张宁开口道:“若不先取城池,我们渡河作战时侧翼和后面势必遭到城中兵马的袭击。因此作战方法应先取高都,控zhì

沅水北岸,再设法渡河击溃河防军。诸位以为如何?”他说话的方式依旧快速而沉稳,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

众将议论了一阵,大多赞同先试图攻占高都,因为军中有火炮,据兵器局的马大鹏说已经修善了缺点,可以使用了。

短暂的议事很快结束,大伙议定扎好营帐之后,稍作休整便当rì向高都县城发起进攻。

及至午前,营地周围的弧形壕沟木桩已经构筑完毕,各部将士也忙活着搭好了帐篷,如同平时训liàn

的一般,这种常规工作和训liàn

也没什么两样,一切都井井有条。众军正在升火造饭,午饭太早了点,因为早晨忙着伐木挖土建营,大多都只吃了些干粮;这会儿大伙吃顿热饭,休息一下正好养足体力。

张宁骑马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对军中的状态还比较满yì

,至少有组织有秩序军纪。让这股人马成为军队的特点不是手持武器和统一的衣甲旗帜,他觉得秩序才是关键。

早晨的薄雾已经散去,太阳如期在东边天上,chūnrì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虽然张宁内心的压力仍很大,但明亮的户外风景让他一时也有些高兴。不过总觉得军营中好像缺点什么……他琢磨了一阵,总算想起来,还没有挂旗帜。至少这中军大帐前面得立一根旗杆才像样子。

张宁正准bèi

叫人在帐前升起朱雀旗,临时又突发奇想,何不弄一个简单的升旗仪式?各种仪式并不是没事找事干,应该都有一定作用的,不说古代有很多做样子的礼仪,就是现代也保持了不少仪式。

攻城战近在眼前,正好可以尝试鼓舞士气。张宁立kè

就决定要办这件事。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中军帐前当值的十几个卫队将士,这些人就是上回江有德带来的人,在韦斌麾下练习了一段时间队列,现在是朱雀军中军卫队。队正叫王贤,长得人高马大,脸长而平整、两腮如同刀削,确是有几分威武。

他当即就喊王贤等人过来,问道:“你们的队列练习得如何?”得到肯定回答后,张宁便吩咐他们先去做些准bèi

,然后负责升旗仪式。

原来的旗杆要稍作改制,在顶端装一个木头滑轮,方形旌旗先用绳子系好,大抵都是一些简单的cāo作。接着传令兵到各哨传令:今rì月初,要升军旗,但凡军中将士在升旗时不得嬉戏,必须肃立云云。

众人吃过午饭之后,王贤以下十几个卫士已换好了干净整洁的军服,乐工数人在一旁摆好了锣鼓、筝、笛,火器队一队十二人也列队装药,铅弹是不用装了,只要放火药听个响。临时一阵安排,整个场面倒也像模像样。

如同作战时一样,火器队旗手将三角小旗平放,队正便拔出佩刀举起,一队士卒随即缓缓将火枪抬起指着天空。接着“砰砰……”一阵枪响,军营里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连苗使白凤娇等人也从帐篷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这边的光景。

乐工敲起了皮鼓,卫队便分作两列护着王队正的朱雀旗,从军营一头列队整齐地向中军帐这边走来。行至旗杆下,乐工便停止了敲鼓,安静了一阵,王贤在众目注视下默默地将朱雀旗系好。

乐工中一个老头对身边的儿子和学徒们点点头,他的儿子便将横笛放在嘴前,一声悠扬的笛声响起,作为旗手的王贤也随即将手一扬,那飘扬开来的黄底黑图朱雀旗便如同笛声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略显悲凉的琴声,在缓慢的节奏中开场,姚姬谱的这首曲子十分有感染力,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情严肃。“行礼!”王贤喊了一声,卫队的十几名将士一齐抬起左臂,目视缓缓升起的朱雀旗。附近的其他将士们也为之动容,不少人自发里向着旗帜行了特别的礼节。

本来只是中军挂帅旗一件小事,忽然之间仿佛赋予了什么意义。

不知是曲子太感染人,还是人类太过脆弱,此时此景确实让许多人感动不已,张宁情绪复杂,心里一酸,不留神之下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他急忙忍住,装作面无表情。但这个细节还是被关注他的苗使白凤娇发xiàn

了,她十分诧异地看了过来。

朱雀旗升到顶端,音乐没能同步、过了一会儿才演奏完。张宁走到旗杆下面,回顾众军大声说道:“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东西让我们在这面旗帜下成为兄弟、是为一体,当数倍的敌军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当整个朝廷都视我们为罪人,唯有用胸中对正义的坚信、用铁与血的洗礼,去争得我们的荣耀和生存。”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耿先生

高都城只是个小城,土夯城墙包砖、没有瓮城,城上也未见火炮。张宁军在正北门外不足一里地构筑炮阵,十一门又|短又|粗的臼炮,厚木板的底座被埋在土坑里,整整两个大队二百多人及兵器局的工兵在cāo作这些火炮。装填药为颗粒黑火药,炮弹是实心石弹,重二十多斤,若是装铁弹按照口径能达到三十五斤。

这种炮在几百步开外shè击,高抛线弹道几乎没有jīng度可言,只能估摸个大概。不过在面对三四里宽的城墙目标,也无需太高jīng度。

沅水河岸的开阔地上一大群人马忙活了半天,终于一声如雷的炮响打破了天地间的宁静;过了一会儿,更多的巨响爆开,城池在大炮轰鸣中仿佛开始颤|抖。

……

三天后,肥胖的常德卫指挥使已跪伏在朱勇的中军门外,战战兢兢手脚发抖;他便是守高都城的主将罗指挥,以前是常德府卫军指挥使,带兵进驻龙头寺,接着受命在高都县设防阻挡叛军,结果吃了打败仗。

里面传话出来,罗指挥连滚带爬地走进大堂,刚进去又“扑通”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看样子真是被吓住了。一年多以前,他在常德府还见过打败自己的敌人张宁,当时张宁是湖广巡按,只是个文官。罗指挥太胖上不了马,还在巡按御史面前辩称常德无战事、按时交粮云云。

他身体伏地,不敢抬头看坐在上面的成国公,但心里可以想象上面那人的脸sè如何。

上座旁边有个官儿质问道:“你的人马两倍于叛军,又是守城,如何两天就被破了城全军溃败?”

罗指挥忙哭道:“当天下午,我们在城头连人都看不清,就突然响起晴天霹雳,炮弹向城墙上砸下来,墙垛砖石坍塌,将士伤亡惊慌失措,还有些炮弹落入城中,毁伤房屋人畜无算……军中已是人心惶惶,及至次rì早晨,叛贼又把‘将军炮’拖至城下,抵近城门发shè;咱们的弓弩火器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顷刻之间城门就被砸开了,贼军蜂拥而至。末将带家丁亲兵数十yù率众在城内与贼军厮杀,不料将士士卒只顾逃奔,人马混乱军令已不通行,很多人从南面水门夺船而逃,有落水者因盔甲沉重溺亡;更多的丢盔弃甲,赤膊游水逃跑。末将实在无力回天,正yù与贼军玉石俱焚,不想家丁强行将我绑缚拉走……”

成国公终于忍不住打算了他的长篇废话,冷冷喝道:“你这玩忽职守之辈,死有余辜!”

罗指挥忙大声讨饶:“大人饶命!饶命!”

军中有常德籍的将领忙帮着求情,朱勇身边的幕僚也劝他先把败将关起来,让朝廷定罪。但朱勇怒极,咆哮道:“来人,拉出去砍了!”

两名侍卫上前去拖罗指挥,因身体太重几乎不能拖动,又来了两个,四人合力差不多是把他抬着出去的。良久仍然能听见外面“气震山河”的求饶声。

朱勇愤而起身,来到后堂喝了一口茶端坐养神片刻,起sè才恢复过来。

旁边一个心腹部将替他打抱不平:“要不是那两个阉货,咱们在卢溪先击溃了苗人,再大军北上收复三县,顺风顺水,也不会遇上这么档子事;现在可好,太监说要先打朱雀军,搞得他们和苗人勾连一气了。要说那些太监实在可恶,既不知军反要指手画脚。”

朱勇睁开眼,嘘了一口气道:“以后不得再说这种怨言,若只是太监碍事,我能听他们的?”

部将听罢顿时恍然,忙拜道:“国公教诲得是,末将失言了。”

“已经被降为千总的前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诸位可知?”旁边一个白面圆脸官儿说道,“前些rì子我与他来往过,觉得此人并非庸碌无能之将,却是个汉子。”

一个将领不以为然道:“还不是叛贼的手下败将,不过比今天死的罗指挥好一点,至少没丢掉卫城。”

圆脸官儿正sè道:“刘鹤举言叛军火器凌厉,官军就是在那玩意上吃了亏;如今高都县两千多人守城,两rì而败,就算罗指挥等将领无能,这也败得太凶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想办法弄一些叛军的火器来揣摩,多了解一下敌人。”

朱勇道:“蛮夷怕火器、那是他们没见识,官军见惯了铳响火闪,哪能栽在这上面?那刘鹤举打了败仗,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你休要受他迷惑。”

部将忙附和道:“正如成国公所言,败军之将自然要找些由头说自己并非无用。打了败仗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无能,就像今天咱们见到的这个罗指挥,他是怎么爬上常德卫指挥使的位置的?这地方上的吏治实在糜烂了!”

“当初调常德卫去龙头寺,我正在卢溪,没见过那指挥使,若不是仓促之下没有亲眼一见,也不会让他领兵。”朱勇道,“说来这次意wài

,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地方指挥使不是国公任命的,您也犯不着如此说。”

这时圆脸官儿不动声sè地岔开话题:“今之情形,贼军已然控zhì

高都、龙头寺驻军也荡然无存,他们就等于控zhì

了常德府上游的沅水。下官以为,贼军占领此地有三个要义:第一,向西可以和苗人勾连一气互为呼应;第二,我军主力的粮道补给主要从常德府来,粮道就在威胁之下;第三,贼军顺水可直接威胁常德府……当然,因为他们兵力太少,又在我们优势兵力的威慑下,进攻常德府倒不可能……”

“耿先生说起话果然是头头是道。”一个武将夸赞起来有点怪声怪气的味道。文武之间总是不太融洽,特别是在军事上文人还要口若悬河,在武将们看来说得好听,真打起来一无是处。

这个圆脸的耿先生名叫耿怀远,说起来和朱勇同属安徽籍贯,又是幕僚,在朱勇身边还是说得起话的人;不过一帮部将和朱勇九死一生,关系也并不比平常只动嘴皮子的先生差了。

耿怀远一脸鄙夷,更让几个武将很不爽快。他仰了仰头,抱拳道:“晚生有一计,不知可否在主公面前一言?”

朱勇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刚才耿怀远说起和武将刘鹤举有过来往,朱勇听着才不太靠谱,他当即不动声sè道:“耿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耿怀远道:“为今之计,不可急躁,咱们在永定卫切断贼军退路意图一蹴而就已不可取,晚生之计,便是进军龙头寺。”

“向龙头寺进发有何妙处?”朱勇不解。

耿怀远一副欠|抽般的自得样:“四个字,分而治之。自然单是向龙头寺进军并不能凑效,还得用一反间计,让苗人与张宁不能勾连。很简单,派出一个人去见白叟,晓之以利害,并承诺一些虚虚实实的好处,让苗人远离逆贼即可。”

“说得倒是轻巧。”刚才被鄙视的武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耿怀远冷冷道:“苗人与逆贼就算有来往,关系也很浅,显然并不能相互信任;再者,苗人起兵意yù为何?无非是先给平叛的官军麻烦,让战事久决不下,然后争取在朝廷剿灭不成时用安抚政策,说不定能他们苗王还能讨个官,名义上帮朝廷管理苗疆。他们是这个心思,我们就顺水推舟,做出要安抚的样子,苗人还能不领情?”

这时朱勇开口了:“耿先生所言很有道理,想来是这么回事,可以派个人去办理。不过叛乱之事真zhèng

能凑效的还是战阵之上击败反贼,计谋为辅倒也不是不可。”

部将附和道:“那是,打不过说什么都是白搭!”

朱勇十分爽快,当下就点了耿怀远道:“反间计就你去办,不过承诺苗人之事切勿不可,只需做做样子示好或是口头上说些虚实之物便可。免得到头来要对付苗人时,平白留下把柄诟病。”

“若是苗人真有心归附,只要条件尚可,大可以上书朝廷,安抚下去,免得兵祸延长耗费粮草人命。”

朱勇摇头道:“汉王盘踞南京的情况下,朝廷对苗疆反叛也是说要剿,自有剿的道理。如果哪里叛乱就给封个官,那还了得,岂不是鼓舞那些蠢蠢yù动的人?”

苗人一万多“人头”的战斗力朱勇已经了解了大概,平白一个大功劳的机会送到跟前,要他去抚?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不杀个血流成河、威震四夷,如何成就他朱勇名将之后的威名?

眼前的情况不太好,连吃败仗,着实是南方内地的这帮武将士卒有点差劲,朱勇心想若带的是北线边军或是交趾百战老卒,也不至于发生倍于敌军而守城,反而大败的情况。不过手下的六千多主力经过他治军整顿,绝不会像高都守军那样不堪使用。

他正暗思,只听得耿怀远又道:“若是争取到苗人修复关系,高都之地对逆贼张宁来说就真是不能再险恶的死地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私下透露的消息

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虽有封建落后思想之嫌,但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女人的心思确实难以捉摸。那白凤娇初来时还好好的,一不小心开罪了她,之后的态度就一直冷冰冰的……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得罪她,在张宁看来无非是小事一桩、或者连小事都算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过张宁也没法和她计较,与苗军达成同盟的事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小细节而功亏一篑。所以他发挥了自己的好脾气和耐心,好言好语招呼着,希望她回去之后能为双方的关系起到积极的作用,而不是相反。

今rì一早白凤娇一行就要从高都县出发,前往苗人叛军的大本营卢溪,护送的朱雀军兵马都准bèi

好了。

本来白叟的军队早就活动到了辰州府以东;但之前朱勇突然进占了卢溪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估计吓着了白叟,等官军刚一撤走他们随后就占领了卢溪,并把大本营设在此地。以至于现在要从高都回到苗军本部,几乎要穿越整个辰州府地盘;辰州府城仍在官军手里,为防意wài

,张宁坚持要调遣一队兵马护送苗使返回。

临行前张宁特意叫徐文君下厨煮了早饭,邀请白凤娇一同用膳,也便说几句道别的话。白凤娇倒是没有谢绝,爽快地到饭厅里赴约。

张宁一见面就忙客气地说道:“白姑娘来了许多rì,我竟未宴请,今rì相邀却是早餐,实在简单了点,还望白姑娘勿怪。”

“殿下有这份心意,我们自当领了,不在于菜肴多少。”白凤娇也客套地说道。不过这种客套的口气显得很见外,有种公事公办的样子;她的态度变得冷淡,却能保持着礼节,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她依然带着帽子,不过面前的垂纱已经揭起,并没有遮着脸。单眼皮的瓜子脸,长得也挺耐看,除了服饰外表看起来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

张宁不便再贸然失礼,造成上次那样的波折,所以也没好意思盯着她看。当下就随口说道:“白姑娘所言极是,膳食虽简单,心意却是到了的。”他随即叫人揭开陶盆的盖子,“醪糟煮糯米粑,听说你们家乡的人爱吃这个。虽然简单,不过米酒和糯米都是jīng选,白得晶莹,如同我们与苗人的情谊。”

听得张宁出口成章,白凤娇不禁笑了笑,过得一会儿才说道:“如今这个地方兵荒马乱的,亏得殿下有心思挑选食材。”

“民以食为天,其实无论做多大的事,rì子照样是三餐和一被。不求山珍海味,但马虎不得。”张宁也陪笑道。

白凤娇含笑点头称是。气氛融洽,张宁便趁机提醒道:“议盟之事事关成千上万的xìng命及部族未来,还望白姑娘以大局为重。”

白凤娇听罢搁下刚刚端起的白瓷碗,说道:“殿下觉得,我是使小xìng子不识大体的人了?”

“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张宁好言道。

吃罢早饭,张宁又亲自送使者一行出县衙,这才松了口气。这白凤娇来做使节,实是难侍候得很;倒不如上回的白妱,虽然长相马虎了点。

……

不两rì,陈茂才终于回来了。张宁立kè

传他到县衙后堂见面。

陈茂才一进来,张宁便先问他何事耽搁,他解释道:“说来荒谬,那苗王之女白凤娇任xìng要做使者来见殿下,又不想你知dào

,竟将我软禁!我身为殿下的使者,那些苗人却依着白凤娇的xìng子,说什么也不放我,唉。”

“我之前已经猜到那个女人就是白凤娇了,她为何要亲自来见?”张宁问道。

陈茂才端起茶来猛喝一口,“哈”地呼出一口气,毫无平时的儒雅做作,大约一路刚回来还没歇口气确实是渴了,他瞪眼道:“为何?我寻机会和她的婢女白妱说过两句话,好像是因为白妱说殿下英俊潇洒,想来见见……”

“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张宁道。

陈茂才忙拜道:“晚生就算是狂生,也不敢随意在殿下面前玩笑。”

张宁叹道:“蛮子和咱们中原还是有区别的。”

“可不是。”陈茂才道,“对了,先不说这个。我这次回来,有一件挺重yào

的事。”他说罢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来,“白凤娇私下送来的书信,说成国公朱勇派了使者过来,有什么意图暂时还不清楚。”

张宁忙扯开书信,见字迹秀气,果然像出自女子之手,他也顾不上叫陈茂才瞧瞧是不是白凤娇的字迹,注意力全被朱勇的使者吸引了。

陈茂才说道:“朱勇一开始陈兵卢溪,首先对付苗人叛乱,他不应该愿意和苗人媾和才是……莫不是朝廷的主张?”

“是否真要议和姑且不论,朱勇此举的意图十分明显,是想分化朱雀军与苗军,以便分而击之。”张宁肯定地说。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苗人真的答yīng

受朝廷招安了,张宁等人在高都县四面受敌,情况十分不妙。不管怎样,就算此时苗人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也比受了官府的招安要“待罪立功”强多了。

张宁站了起来,在椅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已经无法故作淡定,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陪同在一旁接见陈茂才的老徐、侯茂等人也不禁侧目而视。

“你得赶紧再回苗人那边,对他们晓以利害,这样还不够,要给予好处,答yīng

他们,咱们朱雀军为表议盟诚意,会帮zhù

他们攻取久攻不下的辰州府城。”张宁想了想,“我亲自和你一起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徐等人顿时坐不住了,纷纷劝阻他。侯茂说朱雀军不能缺少他主持大局,老徐来得直接点:“那些苗人一会派使者来示好,一会又和死敌朱勇眉来眼去,如何信得过?东家一去,万一他们口蜜腹剑把东家捉了去邀功,如何是好?”

陈茂才也当即表态道:“殿下要是信得过不才,还是我去罢,克rì便能出发。”

张宁回顾左右,叹道:“诸位所言尽是好意,不过冒险也不是只此一次。如果苗人倒戈,其中凶险和身入苗军,孰轻孰重?我不是信不过陈先生的辩才,只是其中利害,我得亲自去说才放心。来去不过数rì,耽搁不久,这几天军政要务以参议部主持,待会我先见一面指挥使韦斌,下午就出发。”

老徐见他态度果决,便要求同往。张宁断然道:“老徐得留在参议部,此行我自为正使,陈茂才为副使,护卫以王贤等十二人卫队。其他人都不必请命了。”

话音刚落,帘后走出一人道:“我和平安一块去吧,那白凤娇既有些交情,万一遇到私下见面的场合,我一个女子也方便一些。”

说话的人正是桃花仙子,张宁顿了顿,便点头道:“行,你和我们一道。”

行程有些仓促,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了这种事不能当机立断,就恐夜长梦多。老徐担心张宁那些所谓的亲兵靠不住,因为毕竟来的时间比较短,遂出后堂找到那个叫王贤的队正交代,不料王贤拍着胸脯道:“咱们要是怕死,当初就不会问着路子来投。徐大人只管放心,谁要敢动三殿下,除非咱们都玉碎战死。”

张宁大致收拾了一下随行的东西,拿起那封信时,忍不住问旁边的陈茂才:“你看看上面的字迹,是白凤娇写的?”

陈茂才接来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应该是,不过我只见过一次她写的字,也不敢太肯定。”

为什么白凤娇私下送信透露风声给陈茂才带回来?张宁不由得再次揣摩这个女子的心思,说不定这次的事还真的靠她起一些作用。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非礼勿视

卢溪城已经被大量苗人占据,明使耿怀远等人被带到作为礼馆的住处路上,发xiàn

大街上除了苗军士卒,还有一些妇人。年轻妇人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在大明内地也不见怪,问题是有妇人居然穿着短不及膝的百褶裙,光腿露在光天化rì之下,耿怀远的随从一面小声鄙夷“蛮子”,一面却大饱眼福。耿怀远却正sè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一行数人在官衙旁边的礼馆安顿下来,等待“苗王”的接见。

随行的有个人是耿怀远的同窗,二人臭味相投,科场虽然失意却自命不凡、自觉有满腹经纶。这个同窗名叫赵祥,他比耿怀远更霉,只是个童生,连秀才也没屡试不过;要不是因为结交了耿怀远,跟着谋了份差事,估计只能在家种地。

天下生员何其之多,能进出大明国公左右,也是很不容易了。饶是如此,赵祥仍然替耿怀远不平:“成国公礼贤下士,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不然怎会叫耿兄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耿怀远虽然平时傲气,却也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听罢急忙看向屋门外,沉声道:“这话咱们兄弟私下说说便罢了,叫人说到成国公面前总是不好。再说这地方怎么了?”

赵祥叹了一气:“耿兄对成国公一腔忠心,他视而不见,只让耿兄出使蛮子……瞧瞧门外那些人,头饰奇形怪状,赤脚上蹿下跳,我等纵有百般道理,如何与之说道?”

耿怀远一听深有同感,在和同窗一并叹气时,俩人也很默契地同时生出一股优越感来。

……

苗人显然不是赵祥等想象的那么野蛮,他们一样有很多想法。耿怀远先送了一份公文上去,还未见面,苗王内部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及至白叟及诸部头领和明使面谈之后,内部分歧更大。

在长时间的争执中,白凤娇也渐渐也了解到头领们的意图。

腊尔山苗人与明廷的主要矛盾,是朝廷想控zhì

统治这一区域的苗民,将他们从“生苗”教化为“熟苗”,并服役纳税。其方法是在其内部设置土司官署和卫所武力,但在其过程中矛盾激化,导致了武力对抗。白叟等原本是想摧毁苗疆内的官府统治,意料之外的是苗疆的官府据点变得不堪一击,以至于苗兵很快就起兵成功,趁势出山想劫|掠一通;进入辰州府地界之后,因为夺得了大量的财物而无法控zhì

,便继xù

劫|掠州县,并多次试图攻陷辰州府城。直到官军突然进占了卢溪,苗人诸头领才清醒过来;后来得到机会急忙退到了卢溪,随时准bèi

撤回苗疆。

他们的“战略意图”很简单,就是争取苗疆自治;而各部头领的私利也很重yào

,权力和财富上的需yào



如今的问题是,虽然摧毁了苗疆内的官府统治,实jì

夺得了苗人的统治权;但是会随时面对官兵的报复和镇|压。也就是已经得到的东西随时可能失去,他们现在想要的是保住现有的所得,苗疆的土地;谁也没有好高骛远想要留在辰州统治汉人。

许多头领情知劫|掠了辰州犯下大罪,可能惹恼了官府,同时也产生了畏惧感。

耿怀远带来了和解的态度,龙大虫等一些头领想要借此机会与官府和谈,以获得官府的招安和安抚。

但另一些人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朝廷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定会秋后算账;朝廷官府会欺骗他们,然后重新进入苗疆,夺走他们的一切。如果腊尔山周围的险要地形没有挡住明朝军队,苗人极可能面对灭绝般的屠|杀;这种事在唐宋以来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认为汉官不可信任的族长,建议帮zhù

反叛朝廷的汉军牵制官军,反正是消极抵抗,能挡一天是一天,总比马上就要在苗疆山林中和官军拼命要好。

……白凤娇总算是清楚了,“父王”和那些族长从来没有真zhèng

想和张宁等汉人改善关系的想法,他们多次示好不过是利用朱雀军。

她喜欢汉人的文化服饰礼仪,但并不代表苗人族长对他们感兴趣。因此联姻恐怕也不太可能……她突然醒悟,虽然自己平时zì

yóu自在,别人都顺着她,实则是在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墙之内。

那么之前作为使节私自答yīng

张宁的事,会不会因为族长们的决策改变而成为“言而无信”?

白凤娇不禁感到十分羞愧,就在这时,忽然白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左右看了看,便笑道:“刚才听二蛮说了个消息,那个朱宁到卢溪来和大王会面来了。”

“什么?”白凤娇忙问,“他已经到了?”

白妱道:“被安排在东边的一所宅子里住下了,或许大王担心他在行馆遇到官府的使者吧。”

白凤娇暗自想:当初官军进占卢溪,攻入辰州府地界的苗军几乎面临灭顶之灾,朱雀军牵制了官军,才使我们侥幸得存,想来朱宁也没什么对不起苗人的地方;现在他来到卢溪议盟,会不会因头领们想受朝廷招安而被害?

她心里有些凌乱,除了总觉得哪里对不住张宁;还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同情。她想起在朱雀军中观看升旗时张宁的那句话,全天下都视我们为罪人……

这个人还真是被所有人舍弃了,连被他视作盟友的苗人也可能会出卖他。

“你知dào

他被安顿的地方罢?”白凤娇想罢问近侍白妱,“你带我去见见他……”她随即又解释道,“我们在朱宁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如今他来了,自然应该礼尚往来去走动走动。”

“小姐什么时候过去?”白妱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

白凤娇急道:“现在就去。”

第二百三十章 水浒传

世上有太多欺骗,用尔虞我诈来形容也太文雅了。若非白凤娇透露消息,张宁无从知晓明使耿怀远正在苗人的大本营;今天她前来面见,又带来了一些重yào

的信息。苗军上层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张要和官军媾和;苗人如今已无心进取辰州,随时准bèi

退回腊尔山一带,那么张宁准bèi

的帮zhù

苗人攻取辰州城的条件就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了。眼下的谈判显然对张宁十分不利。

当这场博弈在各种欺骗中进行时,白凤娇的两次帮zhù

就显得弥足珍贵。

他不禁在有意无意间打量坐在房间里的白凤娇,她此刻的形象和当初出使时的长衣长裙大相径庭。头戴青白相间的头帕,发丝间装饰以红sè丝带,让头发看起来如同活泼鲜艳如同染过的一般;上身是对襟短衣,腰身特别紧;下身竟穿着“超短裙”,长不过膝,好在腿上缠了丝帛作为袜子。这样的着装在大明着实算得上奇装异服,也怪不得张宁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当白凤娇说话时察觉到张宁的目光,飞快地转头看过来时,张宁又避开了,装作若无其事。

张宁的手拿着茶杯的盖子,拂了一阵茶水水面,也不喝又重新盖上。他就这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暴露了他心里的复杂心情。

此行的办事法子不仅是“晓之以利害”那么简单,其实任何事都是人为,关键还是人。在慈利县时得罪了她,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张宁表现出了对情谊的利用态度?那么这次他又忍不住想要利用这种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他在琢磨,这个女人在被得罪之后,为什么又要两次私下与自己联络?

“白姑娘既读书,可曾读过《水浒传》?”张宁忽然问道。

白凤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他在屋子里没戴帽子,头上的发髻和木簪如同书里描述得那样充满了古sè墨香,配上一张脸着实耐看……她忽然有点悸动,想要闻闻那交领衣服中是否有干净棉布的淡淡气味。

张宁见她摇头,一想,这苗女连欧阳修的词都背得,怎么不知dào

流传更广的水浒?吗的,难道此时水浒还没写出来,施耐庵不是元朝的人么?他顾不得多想,只得强自说道:“这本书说的就是宋朝一帮人谋反,最后接受朝廷招安,所谓英雄们失去兵权被分化之后,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苗王不知国朝政|治,以为先谋反后投降朝廷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了解他们,恐怕这样也说服不了有些头领。”白凤娇无奈道,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直视他的脸道,“闲话便不多说,我今天来见你,是想最后帮你一次,送你离开卢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今天之后,我们之间便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张宁不经意间重复了一句。他一时没想通,此前他和白凤娇谁欠了谁?那么以后互不相欠又从何说起?

白凤娇冷冷地点头,她看着张宁的眼睛,他较深的眼窝给了她深情而悲伤的错觉,并且叫白凤娇下意识产生了些许同情。她又轻轻说道:“天下人都视你们为罪人,但不是谁都想害你的。”

张宁愣了愣,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放在一起,左手使劲捏着右手。小小的暧昧,却是最脆弱而善变的,寄希望于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上确实有些儿戏。

他沉默着努力清理自己的思路。眼见此行要无功而返,但他不愿意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后悔心理。眼下的情况确实充满了危险,他猜测可能发生苗人把自己逮了送给朱勇作为筹码的事;但若是趁机逃走,让苗军倒向官军,在高都的朱雀军岂不是陷入死地?

冷场了一阵,张宁开口道:“白姑娘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明天一早启程如何?我下午还有一封书信呈送给苗王。”

白凤娇点头道:“如此也好。”说罢起身告辞,约好明早见面。

送走了她,张宁立kè

把陈茂才、桃花仙子、王贤叫到卧房密议。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明使耿怀远。”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

其他三人都面露惊讶,王贤不动声sè问道:“在苗人的地盘上擅自杀人,会不会将主公置于险地?”

沉默了片刻,桃花仙子站出来说道:“方才那白姑娘不是说明早送你走?主公离开后,我留下来,设法办成平安想办的事。”

张宁动容看向桃花仙子。这时王贤道:“大事怎能托于女流之辈,王某只当解主公之忧。”

桃花仙子冷笑道:“如何踩点、如何避开侍卫,这种事恐怕王兄不一定内行。那白姑娘说了使者住在衙门礼馆,我定当完成使命。”

张宁叹道:“此事危险,若非情势紧急,我实于心不忍。”

陈茂才见状,也抱拳道:“就算我们成功刺杀了使者,目的也不是要和苗人势同水火,事儿过去了还得有人与之坐下来谈。在下不能提剑杀人,只好凭三寸之舌完成差事,也得留下来才行。”

“士为知己者死,我应与诸位同患难。”张宁一脸感动地拍了拍王贤等人的肩膀。

陈茂才忙劝道:“主公勿意气用事,我等忠主公之事,不过是分内,您还得以大局为重。”

张宁也不再多说那些没用的话,当下与几个人计议了一遍。决定当天下午,就让桃花仙子和王贤等人出门先去白凤娇的府上送礼物,借机打探礼馆周围的防卫和地形,选择时机,等待明早之后再行动手。白凤娇和这边本来就有来往,派人去送礼物也是情理中事,里外的苗人不会有所阻拦。

到了夜里,张宁住的地方几间屋都灭了灯。桃花仙子等十三个人悄悄来到了张宁的房里,算作告别。按照桃花仙子的主意,只有半夜悄悄溜出院子,设法埋伏到礼馆才有机会,不然白天一众汉人过去太过显眼。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张宁听得桃花仙子说话的方位,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心下不忍,但片刻后想到事已至此、若是留下桃花仙子,王贤等人会不会心里觉得他对一个女人更看重?他想罢便难受地缓缓放开了桃花仙子的手腕。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仓促

chūn的夜仍然带着寒意,静悄悄的长街,远处传来打更的恍惚之音。街上稀疏挂着的灯笼,泛着黯淡的光;雾气在深不见头的古典长街上,在灯笼的光中,仿佛带着幽蓝的颜sè。

一切都是那么冷清。

桃花仙子等人静静地呆在建筑的yīn影里,要停留很长时间,以观察出苗兵巡夜的频率。黑暗里王贤等其他人看起来十分紧张,但桃花仙子对这样的环境很习惯。在黑暗中做着别人不允许的事,就像贩运私盐,抓住就杀头,不过如此。

大约是长时间蹲着一动不动,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些细微的东西就慢慢涌上了心头,并在不断膨|胀。她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一众人在张宁房里的情形。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慢慢放开。

很多事都是转瞬即逝,太快、太仓促。当时她还没体会过来,它就已经成为过去;等它慢慢在心里膨|胀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回忆。

所以回忆才会那么美好、那么值得一遍遍地去复习罢……

太阳终于在窗户外升起,张宁一夜没睡好。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和陈茂才一起坐在房间里等着约好的白凤娇。她会来送张宁离开这个叫人很不安的地方。

陪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一个陈茂才。或许等阵子送早饭的苗人发xiàn

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会起疑,不过这也不用担心,白凤娇很快就会来,人一走也不需yào

解释什么了。

“主公会下围棋吧?”陈茂才忽然说。

张宁抬头看他时,只见陈茂才正一脸微笑地指着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的围棋棋盘和两幅棋盅,果然东西都是现成。肯定不是苗人放在这里的,苗人大抵不会玩这种玩意,或许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喜欢对弈留下的。

张宁点头道:“懂棋的规则,不过平时很少有时间把玩这东西,棋艺可能差了点。”

“那晚生陪主公来一局?”陈茂才遂起身去拿棋盘。

按照计划,陈茂才也要留下来的,将要离开这个危险境地的人只有张宁一个。张宁心里微微有些难受,眼睁睁看着这么些熟悉的人陆续离开自己,心里怎么也好过不了。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陈茂才这个人确实太矫情做作,平rì总是要故作一些自以为很潇洒的小动作,就连现在这种时候也要和张宁下下棋装淡定,在张宁看来就是装笔。

实jì

上他们俩谁都无法淡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要来的人仍然没有来,陈茂才已经回头看门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张宁陪他装笔却更加专业,他连头也不回,也不说。

要来的人不来,他也是没任何办法;仅凭张宁和陈茂才两个文人,在苗军大本营里连寸步都难行。果然这种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妇人的么?还是白凤娇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见几个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陈茂才坐不住,将一粒棋子随手放回棋盅:“晚生去问问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张宁道。

俩人刚出门来,一众青白布包头、胸挂皮甲,带兵器裹绑腿的苗兵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问:“贵使身边本有十余随从,去哪里了?”另一个冷冷道:“礼馆那边走水,有汉人趁火杀了人,定是那些随从。”说罢叽里咕噜地向苗兵说了一通话,猜测可能是要限制张宁等人的zì

yóu,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张宁已经估摸了当下的情况,桃花仙子等人不知dào

张宁还没走,按照约定计划已经动手。他当下便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我们到房里等候苗王的决定如何?”

那会说汉话的苗将向房里瞄了一眼,点头道:“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等着。”

二人重新回到房间,这下门口多了一众携带兵器的苗兵守着。陈茂才与张宁面面相觑,然后叹了一口气。张宁指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没分出胜负,我们把它下完?”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说话声,土话听不懂,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张宁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带着紫笠以纱掩面,虽看不清脸却能让张宁认出来,正是白凤娇。

两个苗女走进屋来,白凤娇身边的人随即把房门给掩上。白凤娇一把撩开紫笠前面的纱巾,一脸歉然道:“我来晚了。一早父王就传我过去,被训了一顿,没法脱身。如果是别的人我自然能借口离开,但当时父王生气,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却一刻也没忘今天的约定……你相信么?”

张宁点点头道:“我相信。”

白凤娇又不知dào

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么预谋。

“你真的相信?”白凤娇认真地看着张宁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怪罪和不满。

但张宁却和气地说:“你没有理由会害我,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况且白姑娘现在不是来了么?”

“我……”白凤娇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女子,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的诺言没有实现的事上,却忽略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张宁yīn谋杀了明使。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她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抬头看着张宁:“现在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张宁沉吟片刻道:“我的那些属下,做得任何事都是受我的指使,麻烦白姑娘帮忙暂时保全他们,别让他们受到伤害。苗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应该首先冲着我来。”

白凤娇二话不说,就吩咐了身边的白妱几句,她故yì

用汉语吩咐道,“小妱,你赶快去问问捉拿刺客的是哪个部族的人,如果是认识的头领,就传我的话,让他们好生对待被抓的人,等苗王的裁断。”

白妱应了一声,立kè

开门走了。

“我去向父王求情。”白凤娇又道,她想了想又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陪你,不能让别人伤害你……我没有背叛你!”

张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白凤娇抬起头来,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轻咬了一下朱唇,开口正待要说什么。不料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苗人站在门口弯腰说了一通话。白凤娇便站在原地,翻译道:“父王叫人带你去中军见面。我和你一起去。”

……

卢溪治所官衙的大堂上,一个头发用布包成锥形穿对襟红大衣的老头正坐在公座上。桌案座椅门窗和墙边放的仪仗都是汉人的东西,背后的牌匾用汉字写的“明镜高悬”仍然挂着,而座位上却坐着一些与环境完全不搭配的人,场面说不出的不协调。

上位坐的老头正是自封苗王的白叟,下面一干人有龙大虫家、石家、麻家、廖家等大族的头人和重yào

人物,苗军最具权力的人物都齐聚一堂。平rì这些人一坐到一起议事,人多少不得争得面红耳赤,但今天反而显得很沉默,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白叟之女。

若不是白凤娇从中通风报信,朱雀军来的“三皇子”根本不应该知dào

苗军和明使在私下谈判,加上有消息这两天白凤娇和朱宁来往甚密;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认为谋|杀明使耿怀远的同谋就有白凤娇。

事至如此,就连主张和官府议和的龙大虫都不想说什么得罪人了:那白凤娇是苗王白叟的女儿,公然指责白凤娇的不是,不是给苗王难堪么?此时苗军是许多家族部族的联合,但白叟仍然是最大的一支,同时受所有部族的拥戴,龙大虫还不想和白叟产生矛盾。

还有一些人,和白凤娇的关系更是牵扯较多。比如石家的族长,本来就是前任石田的养子、石田的养子不只一个,若非白凤娇在白家和石家中替他来往说话,根本不可能继承家族的土地财产。

所以就算白凤娇做错了什么,头领们都不愿意说道,只等着白叟自己管教。

白叟脸sè铁青地坐了一会儿,总算开口表态道:“本王会把小女关起来,不让她再和汉人来往。”

气氛顿时就活络起来,头领们纷纷赞赏苗王的英明。大伙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不赞同苗家的女子和汉人有什么瓜葛的,长期的民族隔阂,让人们都比较排外。

白叟得到了众首领的认可,当下便趁势说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大明成国公的军队正在向龙头寺方向进发,距离已经不远了。现在他们的使者又死在了苗军营中,本王认为与官军议和已不可行;决定与高都县的朱雀军议盟,一起对付官军的此次进攻。”

众人陆续附和,三言两语就让大部分头领心服口服,白叟再次在苗人中竖立了自己的权威。

接下来有人更说朱勇和朱宁有仇,可能先进攻高都,放走朱宁让他和官军火拼对苗军有利;万一官军先进攻卢溪,就让高都的朱雀军在后面策应,议盟总是有好处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河表里(1)

古道上腾起黄尘,张宁等十数人踏上了回高都的路。路边的旱田荒芜,水田里除了水只有稀稀疏疏的杂草,辰州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兵祸,许多土地都误了农时;可以想象,一户普通的农户如果一年没有收成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今年的饥荒已在意料之中。

荒芜的原野中,忽然隐隐传来了一阵歌谣,张宁听得真切,正是一首叫《山坡羊》的调子,“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听得惆怅,转头想看看是谁在唱,但战马飞驰,路旁的草木土石都像快进的影片图像,看不太真切。而那歌谣也渐渐消失在匆匆的赶路之中。

惆怅之余,不经意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白凤娇见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没能说出来。张宁偶尔忍不住会想,她当时会说什么?

……惆怅也好、怀念也罢,都挡不住战争的脚步。张宁一回到高都,立kè

开始了战争的准bèi

。因为朱勇的主力已经到达了龙头寺。

龙头寺,在辰州和高都之间,相对于高都县在沅水上游,南岸。朱勇可以利用沅水顺流运送粮草物资,然后马步陆军轻装进击高都城,如果他赶得急,一天就可以兵临高都城下。

张宁完全可以确定,朱勇的兵马插|在中间,肯定会首先对付朱雀军;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放qì

在卢溪的大好局面,把军队开到永定卫城。到头来,苗人起到的牵制作用实在有限得很,与官军这一仗是怎么也躲不掉的,而且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所幸的是,苗人总算没反过来对付张宁。

参议部所有成员以及顾问周梦熊,还有军队的将领左哨千总韦斌、右哨千总姚二郎、八个大队的百户官,都到了县衙里议事。

张宁翻看新近勾画出的高都县及辰州的山川形势图,朱雀军所在的位置,北是永定卫和慈利等三县、西为辰州及朱勇军主力所在、东是常德府等重镇……而东南面一片空白,没画出来,不过他知dào

那片暂时没接触到的空白才是湖广真zhèng

的重镇,长沙。再跑已经没有意义,朱雀军没有长久的地盘,时间拖得越久实力悬殊会越大。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作为参议部的长官,徐光绉照着从各处整体出来的东西正在向在场的人念:“我军计有左哨五大队、右哨三大队,将士人数约一千二百人,马四百余匹,铁甲、长短兵器、弓弩箭矢充足……另有火器,火枪四百八十余杆、炮一十一门。龙头寺朱勇军号称一万,但根据探报,实jì

人数约六千,其中有大量骑兵。以官军从永定卫南下的行军速度,应该没有携带火炮,装备有火器以‘神枪’、‘手铳’为主;铁甲装备较多,步骑以长枪、弓弩为主要兵器,并有腰刀、藤牌、钩镰枪、斩马刀、戟等兵器……”

和老徐说的差不多,张宁通过多次和官军交手,以及对朱勇军的长期打探,实jì

对官军已经了解得不少了。湖广这边的卫所兵,战斗方式还是以肉搏为主;明军主要远程武器不是弩,而是弓,但因为内地这些年疏于训liàn

,实jì

能用好弓箭的士卒并不多。至于火器中的神枪,是管状武器里面装填火药和箭矢……气密xìng可想而知,shè程和威力也就不难判断了;手铳是一种可以单兵使用的管状火器,属于火门枪一类;总之明军使用的火器和张宁制造的重型火绳枪根本就不是一类。

因此从综合考lǜ

,人数比例五比一,但战斗力差距远远达不到五比一;不过朱勇的军队仍然有极大优势。

等老徐说完,周梦熊便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向张宁拜了拜,等他旁边的徐文君走下来接文书。周梦熊说道:“我这几天拟了个作战的法子,仅是建议。”

张宁一边看一边说道:“周将军尽可当着诸位的面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周梦熊的五官面相虽然端正,却是一脸的胡子、长得虎背熊腰;只是岁月磨平了他身上武将的彪悍之气,而多了几分老练。这个人是建文帝派来的,但张宁常常准许他参与军机,因为都是和官军作战的机密,他不可能把军机泄露给朱勇。

“以当下的情形,只有在高都县以逸待劳等着官军进攻……在下才能有限得很,无法向殿下进献奇谋妙计,进策无非四个字:背城而战。”周梦熊侃侃而谈,“扬长避短之法倒是应该考lǜ

的。官军最大的优势,第一是人数,第二是骑兵。朱勇五倍于我,若是在开阔地展开,势必容易从侧翼包抄,陷我于疲惫招架;故在下提出背城结阵之法,在西城结阵,背靠城墙、左翼靠河,如此以来能交锋的就只有正面和右翼,朱勇虽五倍于我,但在战术上却并未形成以多击少围而合击的局面……

再说骑兵,朱棣自‘南京之役’以来,好用骑兵,其部将也信奉以骑兵破阵之法;西南虽水网交差道路复杂,但朝廷仍然以为部署骑兵能对缺马的西南少民形成战力优势,所以我们只攻打了几个小县城就能缴获战马四百余匹,由此判断,朱勇军中骑兵数量绝不会少。朱勇,朱能之子,很可能秉承其父作战方法,寄托于骑兵快速迂回从侧后翼击阵;所以我建议军阵以扁平方阵为宜,减少纵深势必增大正面压力,但能减少侧翼的打击面、已降低侧翼威胁。”

见张宁很虚心地点头,周梦熊顿了顿又道,“在下列举官军长处,绝非长寇志气之意,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了解敌军凶狠之道,方能克敌制胜。再观我军之长,不在武艺高下和训liàn

(组建才几个月的军队、再怎么训liàn

也不比卫所兵强多少),而在于两处:第一、勇,相比卫所兵不断有人逃跑,我军几乎无人逃走,大部分从建文旧臣家出来的士卒,报必死之念,知耻而后勇,敢以少击多、不畏强敌者,必勇于战。第二,兵器,在下多rì观摩,火枪虽发shè缓慢,但三轮击之法能弥补缺点,而火枪具有破甲犀利之长,八十步内,必胜弓弩;另近战主战兵器长枪我军要比官军一丈三尺要长二尺余,正面接敌,应有一定优势。”

这时张宁开口道:“那十一门火炮可以架在城上,臼炮用于击阵效果不太好,jīng准太低不说,几十斤重的石弹就算打中敌营也砸不死几个人;兵器局研制了适用于臼炮的爆zhà

弹,以石头掏空填药、芦管为信,不过黑火药爆zhà

的威力也十分有限。不过用于较远的地方打击敌军士气,应该还是有用的。”

张宁没有马上言听计从,但心里已十分赞同周梦熊的策略,什么奇谋妙计实在难以凑效,还是要背城结阵决一死战才是终策。前阵子试图以谋略计策拉苗人入伙,结果呢?现在张宁越来越信奉拳头硬才是道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河表里(2)

从辰州府龙头寺到常德府高都县全程不过几十里,宽敞的的道路,沿沅水而下;天气也很晴朗。但就是这么几十里路,朱勇率军慢吞吞地走了三天。

他并不着急,如果因为赶路太急影响了进入战场后体力,宁肯慢一点。这场追逐戏从卢溪到永定卫城、到龙头寺、再去高都县,前前后后已经耗了近一个月。不过他从未想过分兵包抄,兴许分兵能加快决战的进程,但也会削弱他的整体战力;朱勇从未高看过那些“草寇”,但亦从未低看过,一帮千人的队伍,连续击败永定卫军、击败罗指挥的常德卫军、攻占诸县,总不会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所以,轻敌冒进是应当避免的。

朱勇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可是在战争中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哪怕对手只是草寇。他只是带兵不缓不急地陪着兜圈子,耐心地等待着决战那一刻的到来;多次的战场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决定胜败的那一刻之前,总是要经lì

漫长枯燥的调动行军,但最重yào

的还是最后那一刻。正如行军作战的过程,无论你是奔一百里还是一千里,不是走完就算结束,走完了用剩下的力qì

厮杀才是目的和归宿。

所以朱勇一个暴躁的人,能够沉住气兜圈子,也能在猎物唾手可得的距离缓慢地行军。因为没有一个杀人的人想输、想被人杀。

行军路上,不断有探马报来消息,也不断有幕僚部将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和主张。

朱勇都不为所动,他只会去注意:猎物在高都县,并且不打算走了。这座从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地方,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如今成了生死要害之地。

张宁终于不跑了,朱勇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洞庭西平原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他能跑到哪里去,又能跑到什么时候?

这个时代的战争,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双方都集中力量,痛快地在一个战场上分出高下。这是从黄帝用石刀打仗杀人到如今步骑火器配合的无数次战争中、总起来的规则;张宁终于肯回到规矩上来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朱勇的军队在行至高都县西城五里地外才扎营,次rì一早,他听说敌军出城结阵,遂带着一队轻骑亲眼去看。

登上高处,朱勇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发xiàn

自己之前确实有些误断:对手绝非草寇。在他没有亲眼看到敌阵之前,依照想法,无非是一些山民、在逃的罪犯、贱民组成的人马,只不过凶悍一些而已。但眼前的状况让他有些意wài

,虽然那边的人大多坐在地上,但一sè的衣甲头盔和队列的整肃很容易看出来;远远看去瞧不清楚衣服,宽沿铁盔和南方明军相似,不知dào

的还以为是一支军纪严明的jīng锐官军。

一股大约千人的人马,看上去并不十分壮观,占地有半个校场那么大,都摆在那里丝毫没有人山人海的感觉。他们的阵营摆成长条形状,纵深只有六列,就像贴在城墙上的一道防线……这样的布阵方式,一般来说实在太容易被击穿阵营了;更容易被箭矢覆盖。朱勇目光上移,发xiàn

城楼上有一些铁炮,估计叛军是想靠火炮压制弓兵?

城楼上好像有几个人也在向这边山坡上张望,朱勇并不以为意,被发xiàn

了也没什么,自己带着轻骑,要走很容易。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个人说道:“将军请看,敌军前面两排有丈余长的长枪,以致队列如林而竖,但后三排并没有装备长枪。末将确定,那些人肯定是用火器的;叛军火器犀利,定要小心。”

朱勇听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刘鹤举。此人本来官至卫城指挥使,但在永定卫大败于叛军,被朱勇直接贬为一个千户,今天不知是哪个将领准许他的,竟跟着过来了。

“为何火器兵会在后面?等遇敌之后,他们才换到前列?”朱勇便随口问了一句,他首先就对这种布兵方式感到奇怪,因为明军的火器都是放在前面,打完就从侧面撤走。他对刘鹤举的印象不怎么好,不过毕竟此人曾经和叛军正面交过手,兴许是知dào

一些东西。

刘鹤举摇头道:“贼军并不换位置,前面的长枪兵就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火器兵,主要是防马队;因步军进攻根本靠不拢,更别想短兵相接。”

“你是说叛军靠后几列火器就能打退步军突进?”朱勇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我用弓兵在前进击,他如何应对?”朱勇一面说一面又看了一眼城上的火炮。在朱勇的固定思维里,火枪shè程也就是二三十步,准头更是无从谈起,特别那那种“神枪”,箭矢喷|shè|出去后飞行轨迹没法琢磨,能不能打中人全靠运气;不过电光火闪,声音很响,确实能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而且有些马没听过那玩意,可能要惊慌乱跑,打乱队形。

刘鹤举道:“贼军同样披甲,并有木盾藤牌,弓兵百步外只能以轻箭及敌,无法破甲;及至百步内,两军对|shè,贼军火器铅丸视铁甲于无物,我军定要吃亏,况且声响如雷突然人仰马翻如同割草而倒,势必溃散也。”

朱勇看了他一眼,连呵斥都懒得了。

一个部将问道:“那以刘兄之见,贼军的火器阵该当如何破解?”

“贼军为了火器齐|shè,人马密集,应先以天字大将军(一种火炮)轰之,以乱其阵,再以骑兵冲杀,可大破之。”

部将一本正经道:“可是咱们如今哪里来的大将军?难道要再等一个月,叫人从长沙运来?”

“这……”刘鹤举一语顿塞。

部将又问:“城上的炮是将军炮?”刘鹤举只道:“末将不知。”这时有人说道:“叛军到高都县才几天,他们怎么运来沉重大将军炮?城上的炮或许只是木炮!”

朱勇转身接过缰绳要上马,众人也停止了议论。朱勇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道:“下令各部前来,距敌一里结阵,先打败城外之敌,再作打算攻城。”

任何武将面对这样的场面都会下如此命令,守军既然出城摆阵,肯定是先打野|战,而不会急着去攻城。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河表里(3)

“殿下就在墙上。”韦斌大声对将士们喊道,待人们纷纷抬头仰视,又说道,“他以文将兵、不惧流矢亲临战阵,是要站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

高都县西墙高三丈一尺,这个高度上的人不仅看得见,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朱雀军使用的长枪长一丈五尺,两根长枪摆上去就能到城头的距离。

张宁身穿田野灰sè的军服,头戴淡青四方巾,腰带是牛皮带黄金扣,只穿一副胸甲坐在城头的一把椅子上;手上有一柄长剑,他手持剑柄、顶端杵在砖地上。这把剑最大的功能就是装饰和道具,基本没有什么实用的。如果需yào

张宁用剑战斗的时候,这场仗也就没什么好打的了。

本来一个宁静晴朗的早上,因为军阵摆开,风里夹带些许沙石在空中盘旋,生生造就了一股肃杀的气氛,骄阳下如同有一种看不见的yīn霾。

敌军也不远,一里地在旷地上也就是大概中间隔了五个足球场,从城头上看过去,一阵阵密集的士卒全副武装相继进入战场,动静都非常清楚,甚至最大的那面旗上的“朱”也隐约能辨认。一时半会还摸不清官军的六千人是否全部进入战场,不过对方的声势因为人数众多明显更加壮观,若非队列密得就像赶集,好几千人在一块儿站得漫山遍野也不见怪。

这时老徐指着东北面,俯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张宁说道:“敌军阵中不见大股骑兵,也许正布置在某处,等待时机进入战场。以属下看来,他们极可能从那边的山林出来快速突进,意图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老徐说得很有道理,骑兵的极快战术机动能力,显然给了朱勇很大的优势。

周梦熊又淡淡地提醒道:“朱勇定然不知咱们的火炮shè程能远及一里,所以才会上前布阵。若此时突然发炮轰击敌阵,敌军未站稳阵营即乱,初来乍到遭了个下马威,士气当极受影响。”

周梦熊说得也很有见地。但张宁至此都没有开口,更没有下令;所以周梦熊的话也就仅仅是个建议。

张宁也没有向他们解释原因,他虽然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此时显得有些沉默了,与人交谈并不困难、只是说话要动脑子难免影响自己的思路,此时他不愿意出现丝毫的发挥失常。看起来战场上有那么多人,冷兵器一刀一枪的杀伤也有限,但顷刻之间就决出胜负也并非不可能;也许这一刻还大模大样坐在城头上发号施令,下一刻就成了阶下之囚。

打击敌方士气固然重yào

,但既然朱勇不知大炮shè程,那么在恰当的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在张宁看来更重yào

。这个决定是临时向敌人学的,朱勇把骑兵布置在不知什么地方,不也是这样的考lǜ



手下很多人认为这一仗官军最大的优势是兵力人数,但张宁的个人想法是“主动权”。朱雀军为了不在开场就战败,以步军排成密集方阵,这种步兵方阵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机动能力,注定只能处于防守的一方;你可以打退敌人的进攻,但一场战争是很难防守就获胜的。

……一里远的地方,人太多了,并不知dào

里面谁是朱勇。战斗还没开始,但双方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

只见远处的人海中,稀稀拉拉跑出来一部分骑兵,在阵前稍作集结,便先慢步向这边走来。试探xìng进攻也是第一回合的较量;看来朱勇倒是个爽快人,直入主题,并不干一些诸如找个使者上前劝降之类的无聊事。谁都清楚,双方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鼓声恰到时候,仿佛是一场角逐的前|戏,催促着一场血腥的表演上演。

不过这场表演没有观众,在场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人虽多难免寂寞了点。如果从城头四顾,城内外一片寂静,小街小巷上没有一个行人,落寞得只剩麻雀。好像高都城就是个没有居民的死城、又仿佛这个世上只有厮杀,没有百姓。其实哪怕大战在即,城里仍然有很多百姓的,不是什么人都有地方逃;不然在城墙内搬运石块滚木烧柴的壮丁哪里找的?

因为进攻城池的是官军,这座城本身就属于官府,所以城中的老百姓根本没有守城的愿望,帮着守军干任何事都是被逼的,要逼他们做事也就是只能是搬运建筑之类的。朱雀军将士在保卫一座不需yào

他们保卫的城,一座不在意他们死活的城;孤军,大概就是如此。

这时张宁总算说话了,他对传令兵下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各军火枪队士卒未得准许不得开火,违者以阵前违抗军法|论处,斩!”

传令兵跑到城边大声向下面的武将复述了刚才的军令。在此之前,朱雀军本来定了一套金鼓和旗帜相配合的指挥系统,但很多简单的命令就如刚才那一道也没法用道具表达,结果很多命令还是只得靠吼。

左哨指挥韦斌当即又喊道:“来的骑兵是试探袭扰,若不靠近,各将则下令以弓弩自行还击。”肉搏步兵也有部分装备了弓弩,特别是弩装备的并不少,多为缴获。

没过一会儿,官军第一股马队就跑近了,在二百步开外开始小跑冲来。但他们面对以密集两排长枪手组成的防线,长达一丈五尺的长枪如同刺猬身上的刺一般竖在那里,骑兵当然不会朝着刺上冲锋;意料之中,那几十骑渐渐散开,前面的一部分骑兵以稀疏的排列慢跑及至四五十步,然后停下来开始shè|箭。

嗖嗖的风声响过,稀稀拉拉的十几枝箭矢陆续落到朱雀军阵中,因为人太密了,shè中当然毫无问题,但要造成杀伤这个密度还不够。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大部分箭头都撞到了宽沿铁盔或肩甲上。忽然一声闷|哼,整肃的人群中有一人倒下去,如同一颗小石子掉进了洞庭湖,丝毫没有极其波澜,阵营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前列一些人暂且放下了长枪,拿出弩来上箭矢,接着弩矢便向马队还击,三人不幸中箭,痛呼着从马上摔将下来。后面的弓弩陆续发shè,双方在几十步距离上对|shè,步兵明显优势,步弓和弩在短距离穿甲能力上比官军的荒疏骑|shè强dà

。不到半柱香时间,那股骑兵便救起几个受伤的调头而走,在空地上丢下了几具尸体。

不料过得一会儿地上其中一具“尸体”竟挣扎着坐了起来,估计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被误认为战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满面恐慌的表情,又挣扎着向西面爬,一手捂着胸上插|着的箭羽颤|声喊了一声:“救我……”

朱雀军阵营排列的大部分是步兵,将士整肃,稍微交战过后显得很静,于是这声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喊声,在萧瑟的战场上显得分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远处鼓号奏鸣,人马嘈杂起来。只见阵营开始移动,如cháo水般的人群缓缓向前弥漫而来,放眼望去,旗帜如云、兵器如林。朱勇终于要进攻了,真zhèng

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向前推进的兵马主要是步军,仔细观察能分辨出他们其实是四股人马组成的方阵,布局如同一个田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鼓噪而来。粗略估计总共可能有两千人,也许不到两千。以两倍兵力正面进击,步兵对步兵,朱勇的开场乏善可陈,不过规规矩矩。

无论是朱雀军还是官军、长枪都是步兵主要兵器,前进的队伍好似一片树林,不过如同北方秋季落完叶子的树林。就好像凋零的枯枝,也许沙场萧瑟,竟是因这般光景?

大股人马慢吞吞地推进至二百步开外,官军前列朝空中乱放了几支箭,又停了下来整顿队形。连城头上的张宁都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将领的吆喝和咒|骂了,大抵常常能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各种女xìng及生|殖|器的别称。

城头上的传令兵扯着嗓子大喊道:“备战!”鼓手抓起抱着红布的手柄甩起胳膊开始用力击打,一时间城上下就热闹不已。

官军前列是一些手持弓箭的轻步兵,队列十分比较稀疏;而后面的队列多持长枪,也有拿单刀藤牌的,排得非常密,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从城墙上看下去,只见铁盔的圆顶在晃动,还有羽毛在轻飘飘地飞舞,也可能插有鸡|毛或鸭毛。

一片人马在鼓号声中嚷嚷着再次开始前进,其中依旧间杂着肆无忌惮的大声喝骂。

城墙上的椅子旁边,周梦熊淡淡地说:“几十年了‘北军’的作战毫无改变。前面那些轻兵在相距七八十步时会齐|shè几轮,然后从左右两侧快速奔到侧翼,轻兵以稀疏队列就是为了跑起来快点。紧接着后面披重甲执长兵的密集步兵队列就会进行突击,以图强行击破对方军阵,人挤人武艺都是没用的,以命换命,看谁挺得久而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河表里(4)

上午的太阳挂在东天,无疑对朱雀军稍稍有利,不会抬头就被阳光晃眼。

黄三是众多普通士卒中的一员,不过加入朱雀军的时间并不长,是在永定卫之战中被俘后自愿留下被改编的;当时卫军被打败了,他在逃奔的路上和“老憨”一起被俘,老憨是个老卒,他并不憨、只是对人很好很忠厚,在朱雀军决定释fàng

俘虏后,老憨私下说逃回家要被抓,回卫城肯定要被将领们算账、卫城那些武将可不像老憨,而这边有饭吃不如留下来。黄三没想到那么多,但老憨都说留下来好,那肯定是留下来好。

黄三的脸很黑,皮糙肉厚的外表让十七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二三十岁的人,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十六岁充丁被派到永定卫做了屯兵,职业是军士、但他在永定卫干着和家乡一样的活,那就是种地,一年能参加训liàn

两回就不错,而一回最多几天。

永定卫之战时的光景,他回头想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记得火枪爆响到处都是血,他的手脚一直在抖,害pà

恐惧是印象最深的事。

见了一次血,而今在高都县再次经lì

战阵,他还是怕得很,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因为上次他没有站第一排送死、这次却在第一排。站在左右的“兄弟”紧紧挨着自己,老憨并没有在一队,此时黄三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只有紧紧握着手里一丈多长的长枪。他不知dào

该怎么办,好在队伍里的武将们会告sù

他们,也可以跟着左右的兄弟做;其实要做的事都很简单,而且都是在训liàn

时重复了无数百遍的动作,比如抬枪、齐步走等等。只能听话跟着干,因为黄三被不只一次地告知以及亲眼所见,训liàn

时不听话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战阵上乱搞会被小旗长一刀砍死。

他也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对面冲来的那些卫所兵,以前还是兄弟、如今就突然变得比仇家还要凶恶。黄三并不认识那些人,但一百余步开外看到那些冲过来的卫所兵就像黄三杀了他们的父母。

黄三也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刚不久前那个人人都怕的姓韦的大将说殿下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殿下就是三皇子,大家都说吃的肉、穿的衣和领的饷是贵人三皇子给的,所以要为他卖命。三皇子常常都能看见,但他说的很多话黄三都听不太懂,只知dào

那样过着锦衣玉食的人和一般人肯定很不一样。不过韦大将说三皇子就在城头不惧箭矢,黄三倒是有了点想法,过着好rì子的人都不怕死,自己一条贱命也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但心里还是怕,忍都忍不住……要是没站第一排就好了。

“敌兵”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军士脸上的刀疤,呐喊声更是震耳yù聋,前面的弓箭手大多长得人高马大,没点力qì

的人做不了神shè手。黄三的眼睛瞪得很圆,汗水从铁盔边沿不断流下来,他的全身绷着动也不能动,唯一能干的事就是使劲抓着手里的枪杆,好像能抓住一样东西就有了依靠一样。

幸好手上缠着两块破布,老憨说能防打滑,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黄三的手上全是汗,若不是缠了布,可能真会打滑。破布里面的一根指骨上有旧伤,本来以为好了,现在又开始隐隐发痛。

“前排两列步军听令,蹲下!”有个人嘶声喊了一句。只隔了三个人位置的小旗长李石头又复述了一遍,黄三跟着大家一起蹲了下去,然后把长枪末端斜插在地里,一脚踩住,再用双手把住枪杆。这个动作做起来就像割稻子时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因为重复了太多遍。

“杀!杀……”就在不远的地方,敌军的呐喊如同响在耳边,疯狂得就像要生吃自己的肉。黄三心里想,他们一旦冲过来,第一排的肯定被先捅|死,躲也是没用的、也没地方躲,只有听天由命。

平时很少想事的黄三,此时脑子竟异常活跃,他想起了老憨说的女人的nǎi|子如何软。这个只是听说,他又想到了红炖肉的滋味。军中炖肉不仅放了足够的卤盐,还有香料,黄三长这么大过年都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却能三天两头吃。自己的力qì

也长了,记得以前在田里割稻子时常常头昏眼花,如今身负几十斤的东西站了半天仍不觉得累,身上有铁甲兵器粮袋等各种东西……如果这一仗没死就好了,活着就还能吃炖肉。

我不想死!黄三多想喊出来,好让此刻好受一点。

片刻之后,听见了呜咽的三声牛角号吹响,接着有个破嗓子吼道:“火枪队准bèi

攻击!”身后一阵哗哗的响动,黄三没法回头,但知dào

后面的火枪兵把火器抬起来了。

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弓箭手把弦拉开了,自己却只能蹲在地上看着。背后的武将还在吼:“没听到命令,谁他|妈敢开火,老子活剥了他!”好在这种恐|吓不管黄三的事,他手里只有一杆长枪而已,腰间的腰刀和背上的两枝短枪基本都不用的,他明白站在第一排一旦交手就拿长枪捅|死对方或被捅|死,就那么一下,用不上别的东西。

“唰唰!”看见敌兵纷纷放开弓弦,黄三忍不住抬头看,只见满天的黑点,就像捅了马蜂窝突然一大群蜂子飞了过来。他心里不断默念: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过得一会儿,那些箭矢大多掉到了前面的泥地上,啪啪的声音就像来了一阵暴雨,地上瞬间长满了刺。忽然头上微微一重,“钉”地一声,黄三就看见一枝箭从脸前弹了下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握着枪杆的手又增加了几分力qì



“哎呀!”一声叫唤在耳边响起,黄三转头一看,只见左边的兄弟大腿上插着一枝箭,血顿时浸了出来。那兄弟一脸煞白丢下长枪单膝跪下去,拿手按在伤口旁边,哭了出来。这时小旗长李石头低喝道:“还没死,嚎个几粑!不想死就把枪捡起来!”那兄弟只得抖着手捡起长枪,腿上的血已经打湿了裤子,往泥地上滴。

敌兵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再次在吆喝中取箭上弦。这时城头上响起了一声长号,朱雀军中的武将喊了一声,队伍左侧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去,如蜻蜓在水面一点,随即又飞向空中。一员武将抽出刀来高高举起,紧接着大喊:“放!”

顿时周围一顿爆响,若不是心下早有准bèi

,黄三非得被这一顿霹雳吓一大跳不可,饶是如此耳朵也被震得一阵“嗡嗡”乱响。呛人的硝烟味顿时灌了过来,黄三本来就心情紧张,不留神猛|吸到一口,仍不在咳嗽了两声。

再看对面那些弓箭手,黄三想起了大风过后的稻田,顿时倒了一片,弓箭刀鞘等杂物散落一地。惨叫声如同鬼哭神嚎,黄三正对面有个兵躺在地上,肠子流了一地,双手捂着在呻|吟,脸已经扭曲了,竟然没死也没晕过去。那些被火枪弹丸打中的人惨不忍睹,盔甲上一个血窟窿,没死的手脚乱蹬就像被刚下油锅的鱼虾,那惨状和喊叫完全不像人,让黄三看到被铅丸打中是多么悲惨,他宁肯被人用刀枪一下捅|死。

几乎是瞬息之间,官军轻兵就扛不住再shè一轮,不顾将领们的咒骂,纷纷向两翼逃奔。后面是密集的重步兵队形,前面的人看见地上的血泊和惨状,满面惊恐,官军也是会害pà

的……黄三当然明白,他以前就是卫所兵,那些冲前面送死的士卒大多就是他那样的人。

“杀!”官军武将仍在大喊。前排的步军逡巡不前,却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挺进。

几十步的距离,黄三看到那些官军士卒猫着身子,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们怕得要死。但还是有人在喊:“冲啊!杀光那些逆贼!”

有两个人被推得跌倒在地,瞬间就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痛叫很快被人们充满恐惧的呐喊和嘈杂掩盖下去了。第一排的长枪兵在奔跑中已经变成了弯曲的队列,后面那一队好像是刀盾手,都一起吼着迎面冲来。

黄三背后的人在将领们的吆喝中悉悉索索地换了一队,重复着刚才的过程。无数的人按部就班地做着同一件事,如同提线木偶。

又是一阵巨响,在冲杀中已经有点凌乱的人群依旧密集,密密麻麻如同赶集,看不见的铅丸如一瓢沸水淋到了蚁群,乱飞也能击中人。盔甲被轻易地洞|穿,鲜血飞溅,硝烟中如同又布上了一层红sè。官军突击步兵倒下一片之后,更加混乱了,拿长枪的和拿刀盾的混在一起,还有人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哪里了,被推着挤着乱哄哄地向前移动,人们没法停下来,为了不被踩死,速度因为混乱在突击过程中更加缓慢。

火器再次齐shè后,更多的人调头转身,哭喊着快跑,崩溃如瘟疫一般迅速传开,神仙也挡不住。后面那些人又反过来被前面的推挤裹挟,大量的人马开始向西溃散。

此情此景让黄三想起了永定卫之战,他位于队伍后面,也是这样跟着身边的弟兄们向后奔跑的。打仗原来可以这样,不用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与错

城下一大群人正向西如cháo水一般退去,败退的人马看起来十分混乱。张宁左右的人表情激动,第一阵交锋显然是胜了。朱勇败就败在不了解对手,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战争,否则没有武将会让步兵冲火枪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抵便是如此。

不过,朱勇只被打溃了两千人;而他却总共有六千人马。就算是眼下正溃散的败兵,伤亡了一些、会逃跑一部分,剩下的也能在后方的阵营下重新组织起来。还远远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正如张宁之前所想,只是防守就没法取得胜利的。

“下令开炮,向远处朱勇军的阵营开炮!”这时张宁果duàn

下了命令。

火绳枪和臼炮都是朱勇军不了解的东西,第一次打击起到的效果最好。此前周梦熊建议在开场用火炮打个措手不及,给朱勇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士气,但张宁没有接受。现在他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正在向西涌动的溃兵,到达朱勇中军阵营时就能逐渐组织起来;但如果溃兵回到阵营时,发xiàn

中军也被炮轰乱,那他们想重新恢复秩序和战斗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很可能被炮击的中军阵营反而要受溃兵的影响,跟着溃散;而不是相反。

进攻就是攻击敌人,而不只是试图被攻击打败。张宁要把手里仅有的牌用在进攻上;哪怕弱小,如果只是想着防守,也不可能取得胜利。而这场战争显然没有平手议和的选项。

早已装填准bèi

好的一门火炮“轰”地一声巨响,炮声简直地动山摇,其巨大的声响已不是城下的火绳枪能比的。张宁明显地感受到城墙在颤|抖,座下的椅子也在砖地上磨出了“嘎嘎”的声响。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wài

,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sè,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sè。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zhà

弹不出意wài

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yào

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开战之前谁也不知dào

朱勇的军队会在什么地方列阵。

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yào

一个过程。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

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sù

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zhà

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shè的这种爆zhà

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zhà

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shè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shè实心弹。

不过爆zhà

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jì

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zhà

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shè。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zhà

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rì了。”

“我们还需yào

进行一次真zhèng

有效的进攻打击。”张宁不动声sè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么?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

思路不能局限于风险,不能只想着出击会被骑兵攻击,可能一败涂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么大的风险。不去经lì

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

也许有的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路可走的时候选什么都是错的。那么就只能选一个看起来有点机会的选项。

他努力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口气,叫来一个侍卫,在架子上抽出一块令牌,又把手里的剑一并递过去:“你下去找韦指挥,传我的命令。即可率主力进击,若进攻顺利,切勿冒进轻赶,以击溃一里地外的朱勇军主力为目标;若官军骑兵出现,应布四圆阵应战。以上目标无须强求,视机宜可退回城下。”

侍卫凝神听完,又复述了一遍,得到张宁点头之后,叫人放吊篮下城传令去了。

周梦熊见状遂沉默下来,他再次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顾问”,无权影响朱雀军的决策。

城下的朱雀军总共大约有一千人,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韦斌稍作整顿,将所有人马布阵为四个方阵,也同官军步军一样形如田字,随即跑步沿河向西挺进。上千的人马,花俏的队形招数都用不上,阵型如非就是保持秩序。还好朱雀军平时队列训liàn

内容很多,齐步跑这种项目并没有问题,也不会打乱队伍,用于短距离突进还是有用的。

张宁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下面参与进攻了,人马并不十分壮观,一目了然,不过是他倾尽所有的力量。

攻击距离一里远,负甲武装的将士以小跑的方式推进,花费的时间大概就一炷香工夫(约五分钟,三炷香为一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官军阵营中的朱勇看到城池那边的人马居然迎面推进,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入阵中爆zhà

,他的队伍有点混乱,阵前和侧翼那帮溃兵在此时更是拖累,大部分士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乱作一团,不知dào

要干什么,还有的脱了衣甲跳河里想当场逃跑。刚刚才有部将建议后撤一里重新列阵,免得处于火炮的威胁下;但叛军居然此时进攻,现在试图后撤的话容易被趁势击溃、撤tuì

变成溃败。

“贼军是要进攻我们?”朱勇一句充满诧异的话脱口而出。

部将遥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他们好像是有那么个打算。”

“派人去,命令冯友贤的骑兵即刻出击!”朱勇毫不犹豫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幻觉

北边的树林依旧平静,冯友贤的骑兵为什么还没有出来?短短半柱香时间,朱勇看了不下几十眼,望眼yù穿的滋味大致就是如此。按理说已经整装待发的马队,接到命令穿过那片纵深并不大的树林,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

这他|娘|的究竟哪里有问题?朱勇从一开始就在克制自己的暴躁,但这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变得焦躁不安。

“再派个人去!”朱勇拔出了刀来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用咆哮般的声音吼道。手下不敢怠慢,从朱勇猪肝一样的脸上,人们已经看到他愤nù

了,若是不慎惹到了,被一刀砍死也只能是白死。

对面整肃的方阵里的人们小跑着越来越近,不算太快也不慢,速度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丝毫,这种气势让朱勇感到了压力,仿佛那些人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挡。

兴许是朱勇的恼怒吓到了下面的人,也可能是那些人怕担责任,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进言该怎么办。焦躁让朱勇的头脑十分不冷静,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应对,脑海里冒出了许多念头,其中还有一个恍惚的影子一闪、与眼前的战争毫无关系的念头。一个眼睛、耳朵、鼻嘴里都流着血的妇人在眼前一闪,她的脸毫无血sè,浑身赤|裸,雪白的nǎi|子上也沾满了鲜血。这个念头如电光一闪,朱勇甚至都不知dào

她长什么样,但他内心里却明白这个妇人是在石门县被jiān|杀的知县的夫人。

当时朱勇若无其事,但事后他曾有些后悔,觉得做那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心里一时冲动,又在周围所有人的唯唯诺诺中不禁肆无忌惮起来,当**在喷|shè之后他就马上后悔了。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就没有太挂在心上。

不料一件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小事”,在jīng神紧张之际又冒了出来。

朱勇并不信邪,他自认为自己的杀气就算是鬼魅也要退避三舍。但此刻却在下意识中有种微妙的感觉,那些微妙的东西在隐隐地提醒他,在冲动和愤nù

中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错的。

于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想下令抽调一部人马由家丁亲信带领向叛军侧翼运动、以图反攻的想法。这只是愤nù

在作祟,也许反攻无法真zhèng

起到什么作用,在混乱之际可能会溃败!

朱勇脸sè铁青地骑在马上,看着阵营前面的乱象,在第一轮溃败回来的乱兵影响下,整个步军方阵有一半的人挤作一团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一些武将带着亲兵骑马在乱兵中大喊呵斥意图控zhì

局面,但无济于事。剩下的半数人马在炮弹的爆zhà

中也是草木皆兵,许多人纷纷望着天空,提心吊胆地怕什么时候会有一枚炮弹落下来。

虽然有几千人在这里,但朱勇让自己相信将士们毫无士气战心。他随即下了一个命令:让一部人马断后,然后后军作前军,尚保持着建制的人马暂时向西后撤。

他很快就发xiàn

自己犯了一个常识xìng的幼稚错误。叛军的进攻已经近得不到两百步,临阵下令后撤,灾难xìng的后果不出意wài

地发生了。所谓断后的人马在发xiàn

自家的军队正在撤tuì

时已军心动摇,然后在自家乱兵的冲击和影响下,几乎还没受到进攻就溃不成军。

在被狼狈赶出战场,溃败得一塌糊涂之际,朱勇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有骑兵陆续奔出来了……

……

交战仅仅一天,朱勇大败,损失了几乎一半的步军。大部分并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在忙乱中被自己人踩死踩伤;最大的损失还是逃亡,许多军户趁乱做了逃兵。

等战争的厮杀暂时平静下来,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下令撤tuì

,而是尽lì

组织步军进行反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算当时步军已经很难使用,但胜在人多,进攻不能奏效起码也能拖住和牵制贼军;等到骑兵很快进入了战场,也许已经击破了贼军的阵营。

朱勇参与过很多次战争,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交趾,大部分战役他不敢说有父亲朱能一般用兵如神,但也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如果他朱勇都打不赢的战争,换作大明的大部分武将也不会取得更好的战果。但偏偏就在这回的一场小战役中出了最可笑的差错。

我他|娘|的为什么要下令撤tuì

?他自己也理解不了。

朱勇绝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失败的原因还有另一种解释:卫所兵战力低下,指挥不灵。当时冯友贤的骑兵没能及时进入战场,等到第二次命令时才出现,所以导致了失败!

骑兵主将冯友贤正跪在帐下,努力地解释着:“卑职真没有接到第一次命令,左右的人都可以作证,卑职从头到尾只接到一次军令!而且立kè

就开始了突进,及至冲到沅水河边,发xiàn

我军步军已经溃散;饶是如此,卑职因没有接到放qì

进攻的命令,仍然发动了进攻。将士不畏死,戮力侧击贼阵,将其拦腰斩断;不料敌军阵营被分割之下仍未崩溃,并且迅速转换了队列,与我骑兵死战……”

朱勇微微侧头小声问幕僚:“第一次派出去的几个传令兵查出来没有?”幕僚答道:“查出了姓名,但没抓到人,或许早就逃了,也可能在路上被伏击……”

必须要有人为这场失败付出责任,就算抓住了那个渎职贻误战机的传令官,拿来做交代品级也太低了;何况人都没抓住。

“冯友贤……”朱勇皱眉看了他一眼,“你进帐竟带着兵器?”

冯友贤低头一看,忙道:“卑职被传唤,一时心急忘记了,这就解下来。”

朱勇道:“来人,把他的衣甲兵器一并解除,抓起来!”

“将军!成国公!”冯友贤脸sè骤变,用哀求一般的口气说道,“我腰上的刀伤还在流血,看在我用命杀敌的份上,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次进攻贼军时,请将军让我做前锋,不战至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朱勇心下有些不忍,但仍然冷冷说道:“我在阵前下达了叫你进攻的命令,难道还会当着众将的面说假话?你贻误战机,还诸多借口,必须要彻查是否与贼军有勾通。”

“我不能背着罪去|死,冯家的人不能因我蒙羞……”冯友贤好像明白了什么,满脸的绝望道,“您让我战死,哪怕在战阵上被剁成肉泥,哪怕死后只有马革裹尸,我也愿意。卑职自打效命军中,战死沙场乃毕生愿望,我不能背负着耻辱去|死……”

“来人,拿下!”

朱勇的心情十分之不好,自己堂堂大明国公、名将之后,竟然以六倍兵力败于敌手,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必须要找回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

他回顾左右道:“尽快整顿兵马,重新进攻高都,我要把这座城碾为灰土!”

部将急忙劝道:“贼军人虽少,却是jīng兵,兵器更远胜官军;我军一战损失惨重,兵力受损士气低落,不宜急战。但咱们大明朝控弦百万,成国公何不上书进言调长沙重镇jīng兵,以必胜之力击之?”

“就算是现在,我们手里仍然有三千多兵力,一样有把握取胜,何须劳师动众再调兵马?”朱勇握紧了拳头。他心里想之前主要是吃了意wài

的亏,谁能想到火器居然能有那般威力,怎么做到的还得问南镇抚司那些研习兵器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了解了对手,再次交战绝不会像昨rì那样的。

那部将又道:“成国公不肯劳师动众,也可以再等一等,岳州卫军有两千多人,已经靠近澧州了。派人去催一催覃有胜,只要等到岳州军,我军便又能恢复阵容。”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此战叛军胜在火器,更胜在出其不意。我军之前并不清楚状况,将士突然遇到从未遇见之事,免不得惊慌。若是再战,我们自然不会再次被打个措手不及,情况也并非诸位所认为的那么糟。况且火器阵也非不可战胜,比如用炮轰之,贼军队形密集,必受重挫。”

朱勇听这口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恍然问道:“这是那个……刘鹤举说的?”朱勇在见识了叛军火力后,也曾记起刘鹤举说过的话,觉得当时有点冤枉他了,所以记得这个名字。

“将军英明,卑职确是听刘千总所言……”那将领道,“卑职汗颜之至。”

“他还说了什么?”朱勇道。

那武将吞吞吐吐,终于说:“刘千总原话说了些什么,卑职也记不太清楚了,不是很中听……大抵意思是他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过您与诸位将军,但诸位嗤之以鼻,以至惨败。”

众人听罢十分不爽,其中有人骂道:“他不也是贼军手下败将,有啥好得yì

的!”

那武将道:“刘千总确是有些不识体统,他现在虽是千总、以前却是指挥使,所以连我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杨修之死

刘鹤举已有所耳闻,军中廖指挥在帐中议事时说了一些不利于己的言论。他确实是有些担忧起来。

作为武将他就算被打败过,但依旧无所畏惧,这种无畏当然是指战阵上真刀真枪的场面;而真zhèng

让刘鹤举害pà

的是背地里看不见的yīn招暗箭。回想起来,自己平常确实不太讲究、心肠也直了点,所以才会得罪那廖指挥。也怪那廖指挥在言语之间自以为是,刘鹤举当时看不惯,也忘记了自己的职位已经比他低几级的事实,便出言顶撞,还骂廖指挥是庸才。

不料人心隔肚皮,那廖指挥心胸竟如此狭窄,只不过是口舌利害,就要在背地里害他。刘鹤举也明白了职位高的优势,可以有机会在主将面前说话;而他刘鹤举连参加重yào

军事会议的资格都没有,连辩驳的机会也无。

就在刚才,有个在军中任文职的好友提醒他读读《三国演义》中杨修之死的一段,于是刘鹤举找到了这本书,在帐中开始翻找关于那个杨修的章回。

他的心情带着惶恐和不安。恐慌来源于无知,刘鹤举自认对官场的明争暗斗确实了解不多,也不擅长,所以才会没有自信,感到惶恐。

幸好好友推荐的是三国演义、而非三国志。三国演义称为通俗演义,自然比三国志这种文言史书好读,而且他也只看杨修的章回。如果让他一个武人读史,那确实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刘鹤举虽然识字,但文才并不高。和大多数武将一样的水准,仅是识字而已,顶多读读兵书;因为兵部举办的武举考试除了考弓马骑shè,也要考兵书对答的,如果目不识丁也很难当上中级以上武将。

至于四一类的东西,刘鹤举就少有涉猎了。不过他其实很喜欢和文人结交,这点和很多武将不同。除了那个透露口风提醒他危险的文职好友,当初朱勇的幕僚耿怀远和他也有所结交。刘鹤举觉得耿怀远有真材实料、不是那些靠马屁专营的人能比的,只可惜死在了苗军营中;得知噩耗后,刘鹤举还叫军士设了香案,拿酒祭奠过交情不久的耿兄。

……读罢杨修之死,刘鹤举不禁掩卷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面部须发很多,两腮的胡须硬,很多|毛竖着就像他的脾气一样硬;这么一个浓须大汉挑灯夜读,手拂书册、唏嘘感叹,场面实在是违和得慌。

刘千总此时的感受是,原来这等闲书中也深藏玄机,悔当初读书太少啊。

对比书中描述的东西,他暗忖自己在成国公面前也犯了大忌。当初刘鹤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叛军火器犀利不可不防,结果朱勇没听果然遭此大败;现今又有人谗言,说他刘某到处说这事儿……那么在朱勇看来,刘某是在幸灾乐祸得yì

洋洋?

娘|的,大战后就不该在什么廖指挥这等人面前提那事,装傻也掉不了一块肉!

刘鹤举一面懊悔,一面提心吊胆,感觉自己的死期好像不远了。也许出个诸如“鸡肋”之类的东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受死,以泄成国公心头之愤?

这是极有可能的,听说骑兵千总冯友贤已经被抓。在刘鹤举的印象里,冯友贤的人马虽不到一千,因手下骑兵jīng贵,职位却是指挥使级别;这个在战阵勇猛的兄弟,说被抓就被抓了,绝非作战不力,其中玄机没人愿意多说……刘鹤举也不太清楚,但感觉其中肯定不简单。

第二天上午,军中召集千总以上武将议事,刘鹤举也正好在参与之列。帐中诸将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只有刘鹤举装聋作哑,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他。从指挥使变成了个千总也认了,他可不想再不明不白又丢了脑袋。

原来|经过几天的休整,中军已决定出兵再战。很多将领的意见倾向于等待覃有胜的岳州兵到达补充兵力,但覃有胜拖拖拉拉,催促的人回来说洞庭湖附近水网交错,覃有胜缺少水军、船只也不够,所以行军极其缓慢。朱勇觉得自己损失了两千多步卒,大部分是逃跑的,jīng锐骑兵实力没有受到太大损失,步军也能作战,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主要原因是敌军竟然只有一千人,朱勇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口气。

除了等待覃有胜的兵马,其它的建议就肯定不行了,比如说有人建议从长沙调集更多的军队。

因为朱勇在之前得到的兵权只限于洞庭西侧各府各卫所的兵力,他没有权限调动长沙的军队;如果要更多的人,就只能上书皇帝重新授权,那就意味着高都之战要告一段落,而这一段的结果是官军战败。

朱勇要在朝中承认自己调动数府之兵力,却败在一千乱贼手里?这绝不可能!

皇上一向还是很器重他朱勇的,当年他的父亲朱能一员虎将,在“靖难之役”中奋不顾身,率骑兵突入十倍于己的步兵阵营意图救出被困的永乐大帝,结果战死沙场,朱棣家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这份功劳和忠义。而他朱勇也没有让皇帝失望,虽然朱勇曾率宣大(宣府大同)的jīng兵与蒙古骑兵作战不很顺利,但明廷放qì

朵颜三卫、在北部防线转攻为守乃国策,不是他朱勇一个人的责任;在交趾与越军作战,朱勇也几次都没有彻底战胜“平定王”黎利的部队,甚至吃过亏,但明军常年深陷越战泥潭,满朝都想撤军也是国策!

为什么永乐时能够开疆辟土、四面征讨,长期是两线几十万大军同时处于战争状态,一到洪熙宣德就开始龟缩防线了?也许这是历史的大流、人心思安的旋律,而非某一人的原因。

总之朱勇在朝里不仅仅是勋贵一族,他凭能耐也有地位。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庸才,更不能承认是失败者!

“不成功则成仁!”朱勇怒目四顾,“吾等应报必死之决心,以命抵命,将朝廷之逆贼彻底消灭于高都县!从今rì起,凡临阵退缩逃跑者,立斩不赦,本帅绝不讲情面!”

朱勇正襟危坐:“观贼军之火器阵,除了用火炮轰阵,我军没有重炮,用骑兵也可破阵;时机便在贼军阵营运动之时。故本帅与诸同僚商议,决定次rì采用以下作战方略:以骑兵陈列在正面等待时机;再以步军从北、东两面攻打城池,贼军人少,大部分在西城布阵,城池必疏于防御,我以步军人众围攻城池,势必给予贼军极大威胁。若西城贼军主力有所异动,意图从城外夹击我攻城之兵,此时骑兵便出动击破之;若贼军忌惮我骑兵破阵,在西城按兵不动,其守城之稀少兵力必不能守,我军便可趁势攻占高都城,贼军主力在城外成为孤军,两面受敌,更有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威胁,必然大败。”

“背城结阵之兵,当城池受到攻击时,极可能放qì

野战进城参与城防。”有人说道。

朱勇道:“若是贼军入城固守孤城,便成了笼中困兽。我军尽可在城外修筑兵营,既然已经掌握了主动,大可围而不击,等待岳州兵到来。”

正如朱勇所说,本来这个时代攻城战就不好打,没攻下城池并不代表战败。如果逼得敌军死守,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定好了作战计划,朱勇便开始当场点将,分派各部任务。他先分配了骑兵的武将,因为原来的冯指挥已经被解除了兵权抓起来了;然后是各部步军的方位和任务。

这时朱勇竟然叫到了刘鹤举,命令他担任进攻北城的前锋部队,既定的目标是如果北城守军没有得到增援,必须尽快拿下北门。

一个被人骂过败军之将的人,被委任以攻城前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很多时候,前锋虽然危险,但很重yào

,被委以重任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刘鹤举此时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稍有差池,就会被朱勇逮住借口正大光明地杀掉。

刘鹤举下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朱勇就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违抗军令,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

……

张宁军中并没有因一次胜利就弹冠相庆,各文武官员将领心里的石头仍未放下,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虽然打赢了一战但并未歼灭官军的主力。特别是那股骑兵的实力犹存,是很大的一个威胁。

官军马队总共有近千骑,那天在沅水河缠战只损失了少量人马,也给韦斌手下的将士造成了伤亡。但韦斌以下的朱雀军将士已经表现得很不错了,同样数量的步军和骑兵交战,本来就处于劣势,韦斌在阵营被分割的情况下没有溃败甚至被歼灭,就算没赢也应该得到褒扬。

养一个骑兵的钱粮几乎能养活一小旗的步兵,官府耗费了昂贵资源养起来的骑兵部队,其战斗力和投入成正比,比那些农奴一般的军士是不太相同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矫情

朱勇在战败之后是否要继xù

进攻、还是等待援军?张宁无法准确判断,不过他更倾向于认为、朱勇会选择继xù

进攻;一个被“奇|yín巧计”击败的人,而非面对绝对的实力优势,自然不会心服口服。何况朱勇本就是勋贵,自视甚高,他不会那么容易屈服沮丧的。他会想,原来自己有那么多机会和可能取胜,只是一时失误,所以还会想尝试;何况男人天生就是赌徒,输了一旦还存zài

侥幸心理、就会想着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当然这只是张宁自己的猜测揣度,他要做的就是耐心再等等,希望朱勇不会那么容易认输。不然的话,以朱雀军的兵力主动进攻官军的营寨显然很吃亏;或者等着官军援兵的到来,这将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消耗战,岳州兵、长沙兵……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就算被汉王朱高煦牵制了京营主力,仍然有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战争潜力。

在这种几乎没有希望的心理中,张宁竟然感到有点愉快起来,一个悲观主义者突然找到了独特的愉快。悲观不是今世的张宁所有,一个生活在江浙富庶之地的小地主,有机会读书考取功名的人,就算“父母”早逝也算幸运的人,一个幸运的人为什么会悲观?所以张宁的这种心理是“前世”带来的,人格的形成在chéng

rén前影响很大,而明朝的这个张宁的童年少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段记忆,好像一个故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家庭并不是那么幸福,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和艰难,而且经lì

过失去最亲近的人的事。后来在邻里眼中虽有点“出息”,却仍旧过着艰辛忙碌却平凡的生活。张宁感觉自己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哪怕在别人眼里是个规规矩矩又勤恳的好人。终于有了机会,战争挖掘了他压抑的兴趣。

……高都县衙后面有一座“醉仙楼”,名字听起来好像是盈利类的酒楼,但实jì

并不是。这栋建筑紧挨着县衙后院,是以前的知县占用的地方,并不接待一般的客人。它的功用主要只是做饭和用餐,以前的知县显然是一个很懂得享shòu

的人。

不过现在被张宁征用了,他恰恰也是个很在乎饮食的人,在前世做饭几乎是他唯一的业余活动;既能在其中得到放松,又不浪费时间,因为人活着总要做饭吃饭,而他不是能请保姆的人。他愿意住在醉仙楼的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厨房很大;一般的厨房并没有这么好,国朝的人说名以食为天,但厨房总是在角落里被人轻视。

战争尚未结束,胜利也没有真zhèng

到来,将帅官吏们无兴趣庆功,但这并不能阻止张宁私下里庆贺一番。他的方式就是亲自下厨做一顿晚宴,当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身边的桃花仙子和徐文君。君子远庖厨,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如果下厨做饭,会被人认为是胸无大志,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但张宁并不在意,因为身边没有外人,女子当然不会在乎这样的事。

用餐的地方在一间jīng巧的会客厅,原本肯定不是饭厅,但只要放一张圆桌几条凳子就可以当做饭厅了。房间比较小,但前任知县布置时一定花了一番心血,墙上有名画和史上出名书法家的作品作为装饰,也许是赝品但并不影响雅致的风格;窗户前的竹编帘子jīng心修饰过纹理。这里看起来并不奢华,却天然有种雅致。也许是那知县和诸如名jì、名士一类人结交闲谈的地方。

张宁不闲它小,反而更喜欢。也许是因为内心里的习惯,以前他当然住不起大如宫殿的房子,所以在这样的小房子里让他很安心。

菜肴的原料无须珍奇,都是极为普通的东西,但只要烹饪用心,也不失为几道上好的佳肴。这个时代的食材不会有农药化肥饲料、环境也没有污染,只要取自普通农家的东西,在张宁看来都是上好的食材。肥瘦相间的熏肉被切成薄片,排列在瓷盘子里,肥肉晶莹剔透、浅黄的sè泽看起来很美味,而且散发出一种松香,是用松枝熏制的时候留下的气味。还有一道香菇肉片,香菇来自于山上,不过这道汤里放了姜片,因为张宁不喜肉本身的那种淡腥味……腥味能让他联想起战场上的血、肠子、肢体,很影响心情。

他并不是一个嗜血之人,战争给他的兴趣不是杀戮,而是本身。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就像一个酗酒的人走进酒馆,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他非常愉快;一个好棋的人,一摸到棋子就感觉心里十分好受。

“恭贺平安旗开得胜,祝来rì再次战胜朱勇的人马。我敬你一杯。”桃花仙子端起了琉璃杯,微笑着说道。

她为了这顿晚餐,脸上jīng心涂抹过淡妆,左颧位置的面纹也修饰过,并且换上了一身丝绸做的襦裙,看起来神采奕奕。也许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一顿饭。

“借仙子吉言。”张宁温和地回应道。

徐文君道:“我不喝酒,便以茶代酒,同样祝hè东家得胜归来。”她说罢要重新取杯子。

张宁便劝道:“这是从知县的库房里拿的葡萄酒,甜的,你不妨尝尝。”

徐文君听罢脸上微微一红,便伸手轻轻端起了装着葡萄酒的琉璃杯。她的手其实有点粗糙,因为练武和做家务的缘故,但此时此刻那只手在晶莹的酒杯和暗红的酒sè边,在温和的烛光映衬下,仿佛也变得如白玉一般温润起来。

女子应该是美好之物,她们天生喜欢优雅的环境,被人看重的感觉,换种说法也许叫虚荣心。张宁观察到她们在一起做完饭之后都不约而同回房jīng心打扮过,也许她们很喜欢此刻的气氛。

不过张宁却觉得此时有点矫情了,虽然他并不以为意。见徐文君轻轻抿了一口,他又说道:“可能是山西制造的葡萄酒,据说那边用水果酿的酒最好。”此时的山西气候仍然比较湿润、绿化也很好,宋明以前更好,河东从来都是好地方。

徐文君好像不好意思地轻轻说道:“果然是甜的。”

“这酒杯挺好kàn

,高都县地方上当官的却也讲究。”桃花仙子笑道。

张宁道:“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美酒自然要用夜光杯来装,夜光杯大概就是琉璃做的。”他一面说一面把玩手里的酒杯,心想有闲的时候可以叫工匠重新弄个高脚杯的造型。

他又想人为什么会矫情,或许有一种如名士那帮人是在自我标榜。但张宁显然不是那类人,还有一种,他渐渐变得麻木了无法像很多人那样,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感受到平淡的温馨愉悦,所以要做作、做一些更直接的表面功夫,于是变成了矫情。

他有点压抑,不容易高兴起来,或者一般的东西已经激不起兴趣,以至于觉得没意思,所以有时候会去寻找更刺激的事。这在统治阶级中并不少见,大多数人的方式是放纵|yù|望、骄奢|yín|逸。而对于张宁来说,最刺激的事莫过于破坏规矩,因为他以前一直太守规矩。

晚餐之后,这种优雅的相处方式很快又被张宁破坏的荡然无存。

他回房之前,借口让桃花仙子过去取点东西。桃花仙子也许猜到了什么,但她没有拒绝。也许张宁应该选徐文君,但文君是个没经lì

人事的女孩,还有点稚气,可能对付起来要麻烦一点。

桃花仙子一进卧房,她走起路来柔韧的腰和穿裙子展现出来的臀|部轮廓,就立kè

激起了张宁的yù|望。偶尔的放|纵|yù|望将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滋味。两人的交情也不算短,张宁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并不抗拒自己。

从醉仙楼上面看过去,县衙内宅的建筑灯光夜景就在眼前,一个幽静的夜晚,表面上根本感觉不到战争的痕迹。今晚的夜空中飘了细细的小雨,他不禁缓缓吟诵了一句熟悉的诗:“小楼一夜听chūn雨。”多么温馨的夜晚。

桃花仙子微微有些陶醉,她的成长经lì

并不好,但早逝的父亲是个进士,她很喜欢有关文墨的东西,比如诗词歌赋。张宁渐渐和她靠近,亲近,她没有抗拒,更没有反抗。跑过江湖的女子少很多礼教的束缚,果然还是很好拿下的。

张宁看着她jīng心涂过胭脂的xìng|感朱唇,便要求她用嘴来让自己爽快。不料这时桃花仙子居然拒绝了,而且很羞愤……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桃花仙子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这让张宁很意wài

,想到使用口|舌在古代好像并不流行。但方泠也这样做过,方泠被迫做过青楼女子,可她和桃花仙子难道不是情同姐妹?张宁忍住没说,是不想在此时拿别的女人和桃花仙子做比较,这样她会更生气。

他没有回答桃花仙子的问题,只说道:“等会我也舔你的。”

“……”她的脸已经红得像喝醉了一样,“我……这太过分……我先走了,你让我静一静。”

张宁愣在那里,他根本没办法强迫这个女人,因为身体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第二百四十章 一支旧曲

小雨过后的早晨非常清新,路面上残留着半干的水渍,空气里洋溢着晚chūn的清凉。在醉仙楼里能听到外面的树梢间鸟雀的鸣叫,那些鸟雀在上次炮响之后吓得飞走,但战火不过消停了几rì,它们又勇敢地回来了。如同朱勇的部队,一大早就有消息报来,官军正离开营寨,向西而来。他们又回来了。

桃花仙子早上起来才到张宁这边来,默默地看着他飞快但严谨地穿戴收拾。他的手指长而有力,动作沉稳却十分灵活准确,腰带上的黄金扣“嚓”地一声轻响就系在了准确的位置,声音听起来叫人很舒服,如同简陋的音乐。桃花仙子有点走神,她想如果张宁这样的人训liàn

为刺客,一定能做得很好,当然做刺客是不如读书有前程。

她想为昨晚的事表示一下歉意,但想到自己既然又愿意来见他了,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

桃花仙子内心里十分矛盾,张宁一向给他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风度翩翩文质彬彬。一句“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多么洒脱的境界,还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温和而深情叫人沉迷其中。桃花仙子又想起了在苗军大营中那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放手时的艰难,不是情意是什么?

她一直幻想着有一个极好的男子真情实意地对待自己,哪怕世间难有这样的好事,但有点梦想总是叫人开心的。

可是昨晚一个在她心中万分优雅的人,却要求那种龌龊之事,这让她的内心有点混乱了。甚至在怀疑,昨夜是不是做了梦,并不是真的。因为眼前的张宁又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沉着,散发着叫她浑身发软的美妙气息。

“早饭送上来了么?”张宁看了一眼桃花仙子说,他好像并不在意昨晚发生的不愉快,对待她的态度毫无改变。桃花仙子以为男人被拒绝那种事会很生气。

据报敌军已经向高都进发了,他还有心情吃早饭?

张宁不仅有心情吃早饭,还先用牙刷刷了牙。官军的营寨在五里地以外,行军需yào

一个过程,不可能刚刚探得他们出发,很快就兵临城下了。张宁的情况很好,昨晚下过一阵小雨凉爽的气温让睡眠充足,虽然没能尝到温|软在怀的快乐,但总体从内到外都保持着不错的状态。他已经充满了信心准bèi

面对朱勇的挑zhàn



高都西城城头,张宁提剑仍然坐到了为他安置好的椅子上,他把剑杵到地上,双腿分开以大模大样的姿势坐在那里。一队队的衣甲统一的武装士卒开拔出城门,在城外列阵,此情此景让他莫名兴奋。

慢慢地官军的人马进入了视线,他们的位置比上回远一些,处于火炮shè程之外。吃过一次亏之后,果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看起来朱勇今rì的作战部署好像有点改变,他把骑兵布置在了正面,并没有隐藏起来。步军队列正在向北运动。

“这架势,朱勇今rì的兵比上回少,竟要围攻我们?”周梦熊在旁边一面眺望一面喃喃说道。

老徐说道:“若是敌兵不打城外的战兵,径直攻城,我们只需将背城之兵撤到城上固守,他们的骑兵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官军野战都打不胜,谈何攻下城池?”

“或许朱勇并不是要强攻下城池,目的正是想逼我们入城。”周梦熊指着正面远处的骑兵人马,“骑兵布置在那里可能是想威胁我步军夹击攻城之兵。”

张宁听罢二人的议论,便开口说道:“周将军说得很有道理。”

只有实在没有还手之力的军队才会躲进城里死守,张宁并不看好这样的战斗。一个无论多坚固的城池,如果没有出击的能力,它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就像之前在野战中战败的永定卫军,虽然守在卫城里无法被攻破,却没法阻止张宁从西部调集了大量的人马和工匠。

更何况高都城这座城池,守它有什么意义?张宁的目的只有一个:打败朱勇的主力。

一套设想很快在张宁的脑中形成。他重新部署了兵力,下令紧闭四门,主力仍然在城下布阵,但结成了四圆阵;在城外的韦斌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北城和东城遭到进攻,便率军向攻城部队进击。所谓四圆阵其实就那么回事,四个圆阵以长枪兵和火器兵为主,每个阵二百多人;相比之下,上次那种单薄的长条方阵在移动时很容易被骑兵撕破甚至击溃,四圆阵针对无法阻止快速马队靠近短兵相接的特点,就算其中一个阵队被击破,仍然不会影响整个部队的建制。上回韦斌在追击时突然发xiàn

骑兵来袭,根本来不及改变阵法,所以这次张宁下令一开始就对准那股骑兵来部署。

步军打骑兵,说到底还是只能被动挨打,等着别人来进攻,骑兵如果不来,你毫无办法。张宁猜测一旦朱雀军主力开始运动,官军骑兵就会冲过来,这时便可以在城下和官军马队决一高下。

至于朱勇的那些步军,从上次的表现看来实在战斗力低下,极易崩溃。所以张宁除了保持守城的两百多人,只抽调了一个大队的火器兵驻防,守军由右哨千总姚二郎统帅,便是张宁的那个表弟;既然朱勇要攻城,正好可以用少量步军牵制他们。

主力仍先布置在西城,因为现在改到其它方向也没什么意义,朱勇还未发动进攻,也可以临时改变进攻方向。

双方好一阵紧锣密鼓的准bèi

,太阳已经升高了,远处官军营中终于有了动静。步军率先还是出动,果然如同所料,大队兵马并不冲西城而来,而是从北面直奔城池而来。

官军步军以稀疏松散的一个个方阵鼓噪而前,两千多人散开来也是比较壮观,人马中还带着攻城器械,主要是云梯和冲车。显然朱勇军的重武器准bèi

不足,临时也弄不到诸如井阑、回回炮等大型器械……很显然他们是来攻城的。如果这样稀疏的队形用于野战对拼、必败无疑,两军面对面短兵交战,人一多其实就讲究个以多打少,局部上如果四个人拿着长短兵器群殴一个,一般是很容易获胜的,所以越密的队形在细节交战上就能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不过攻城的时候,朱勇可能考lǜ

到火炮和火枪的打击,稀疏而上能减少伤亡。

张宁命令火炮调整方位,向对上来的攻城军进行一轮打击威慑。火炮布置在西城,侧面远处仍在攻击范围内,不过北城和东城下面就会是死角了。炮响声中,炮弹从北城墙上的将士们头上呼啸飞过,然后落到远处爆zhà

。炮声和浓烟再次拉开了一场大战的序幕。

正如张宁所知,这种黑火药填塞的爆zhà

弹杀伤力十分有限,这一回的效果就更差了。一来官军已经见识过这玩意,不会吃惊措手不及,二来落在他们的稀疏队形里效果更减了几分。甚至很多发炮弹根本什么都没打中,只在空地上爆zhà

。它们在打击士气的作用上更大一点。

北城的军队来得最快,迅速接近了城墙,城上的火枪开始噼里啪啦地发shè,但未能一轮击溃来犯之地,更没有阻挡住他们的势头。守军的火器是少了点,而且墙垛shè孔的密度不大,以至于火力覆盖欠佳,影响了杀伤力,单发铅弹在远距离上更无从谈及jīng准。城墙的高度对于趋近直线弹道的铅弹作用不是很大,不像弓箭可以用重箭在高处抛shè。

战役的节奏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始,张宁希望守城的军队能够守住。他按照之前的设想,下令韦斌开始向北移动,侧击攻城的部队。

几声号角吹响,将领的“齐步走”喊声从各种声音的嘈杂中传了过来。城下的人马开始缓缓向北而动。张宁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马队,等待着下一个节奏。

战争有时候就像一支听了多遍的曲子,潜心下来就能感受到下一个鼓点在何时敲响,如同表演。其实本来战争起初就是一门艺术,战国以前,两军交战都是很讲礼节的,以战车为单位两军摆开进行一场血腥的竞技表演,也是一种贵族活动,yīn谋诡计为人不齿;但是后来战争带来的结果,激发了人们的yù|望,结果开始比过程更加重yào

,于是“兵者,诡诈也”的不择手段攻取胜利才开始堂而皇之地登上主流,而且演变成“死生之地”亡国灭种的最终进化。

但无论如何不择手段,还是有迹可循的,总有一些规则让过程更加有效。

马队终于出动了,毫无意wài

和惊喜。全骑兵部队,开始在地平线上慢跑而来,马蹄声在超过一里远的城头上都能感受到震撼。据所知,朱勇的马队战兵不到一千人,但此刻仍然展现出了极大的气势。史上记载动辄十万骑出动的大战却不知是什么场面.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下之大

隆隆的马蹄声中,黑压压一片马队如同暴雨后的泥石流一般涌来。城头上的火炮仍在咆哮,震得阵中的黄三耳朵嗡嗡作响。炮击没能阻止马队的推进,一阵炮击之后,装填缓慢,马队已经迅速接近到朱雀军一百多步的地方。黄三已经能听到马蹄那种交替而有节奏感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声,甚至能听到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这时马队中有人高喊“万岁”,立kè

得到了群人的呼应,人们大声呼喊,好像在庆祝胜利一般。

此情此景,显然官军骑兵要开始冲锋了。朱雀军中的武将喊起了“准bèi

”,火枪兵在抬起火器时熟悉的一片衣甲磨蹭声。黄三忽然感觉肩膀上放了一只手掌,他回头一看,老憨正向自己点点头。老憨是新近参加训liàn

后的火枪兵,队伍重新布阵之后,很巧地正站在黄三的后面。

俩人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信赖。这时对面的马队已经加速,狂奔而来。趾高气扬的马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刀枪,如风驰电掣一般席卷而至。

“砰砰砰……”在呛人的硝烟味窜起之后,几乎铳声刚过没一会儿,火枪兵刚换了队,后面的更来不及重新装填,只见骑兵已经从迷雾般的硝烟中杀至。那些骑兵冲锋一百多步的距离,好像只在弹指之间。

如果骑兵铁了死心是要冲锋及敌,火枪阵根本拦不住,何况是现在这种为了纵深防御的多圆阵。百户官在中间大声吼道:“全力发shè!长枪阵坚守位置,后退者斩!”

大量的骑兵到了跟前,几步远的距离连鼻子里的毛都看得清楚,火绳枪枪几乎是抵着骑兵的胸口shè击。只见不远处一个骑兵身上连中数弹,鲜血乱飚,手里的长矛也丢了,座下的马也中弹前蹄跪地。但死掉的人马仍然没能止住势头,连人带马向前一贯。人马一两千斤重在跟前摔进西北角的圆阵中,前列的长枪兵根本就挡不住,瞬间就击破了一个缺口。

这时周围骑兵越来越多,一员武将大吼一声,提着长戟冲入阵中。中间的百户官拔刀向前,不料长戟凭着冲击的势头,“呼”地一刺就轻易破开了百户官的盔甲,直接从前胸洞穿,前段血淋淋地刺了出来。“砰”地一声,那骑马武将的左胸中了一弹,随即丢弃了刺进**的长戟,从背上拔出细长的马刀来挥砍,但很快后腰就被长枪刺穿了,内圈的火枪兵纷纷拔出腰刀将其拉下马来剁得血肉模糊。

……从城墙上看下去,西北角的阵营已经被击破,大量的骑兵和朱雀军步军混战,失去了阵队的步军被马刀居高临下挥砍,死伤惨重。呐喊声惨叫声和叫人牙酸的金属撕裂摩擦声乱成一团,到处都是血。火器的爆响仍在继xù

,还有三个阵队保持着建制。

官军马队也很不轻松,他们从圆阵中穿行而过,在火枪shè击中伤亡极大,人仰马翻的场面随处可见。骑兵第一轮冲击遭受伤亡之后,势头已明显减弱,一些骑兵拿着三眼铳和弓箭在奔走中就近还击,很少有人再硬冲圆阵。

就在这时,只见北门内一阵嘈杂,大量的步卒冲进了城中。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官军用冲车撞破了城门,杀进北城来了!”

不用禀报,张宁在城墙上已经看到。为什么被攻破的是北城,而不是更远的东城?凭官军步卒的战斗力居然能这么短时间攻破城门,确实是意料之外。守军确实兵力不足,城防也很单薄,但攻城部队要破城也需yào

付出很大的伤亡,这是需yào

士气和极大承shòu力的,官军步军的战斗力是如何破的城?

兵力和作战计划在开战前已经部署好,现在已经陷入战场没法有什么改变,除了使用预备队。可是张宁没有预备队,因为兵力本来就不够。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对左右说道:“城下的骑兵已经废了,只要坚持下去,等到骑兵完全败退,我们仍有希望获胜。”

这时冲进城中的官军首先开始攻打各门城墙,他们从内墙的石阶上仰攻。城墙上的守军在梯口与之短兵相接,厮杀已经蔓延到了西城。

老徐看见城墙上的官军士卒人头攒动,不禁说道:“此地很危险,东家先离开为好。”

离开去哪里?张宁道:“我就在这里,直到将士们取得胜利,谁也不能后退,也没地方退。”他回头又下令道:“派人去向姚二郎传令,放qì

各城防御,全数到西城来防守,谨防官军步卒太快突pò

西城,从西门穿插出去威胁我主力后翼;炮队的人也下城去,在西门内列阵……王贤,你带卫队去增援城头。”

王贤愣了愣,随即抱拳道:“得令!”当下拔出刀来,招呼站在左右的十二个侍卫向北而去。

此刻王贤心里才真zhèng

感受到主动前来投张宁没有选错。向王贤这样的建文余臣后裔,背后大多都有一段惨重屈辱的经lì

。以前他只能躲在某个山区野林里苟活,见到官兵就害pà

。今天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和他们较个高下,在情势危急的情况中仍然戮力死战不失尊严的场面,正是他一直希望遇到的。

他带着人向北跑了一段,就见内城的石阶口两军正堵在一起拼杀,石阶上下人头涌动刀枪如林,此情此景让他心里莫名激动。王贤拔出刀来,高喊道:“杀!”随即身先士卒冲了上去。

迎面一个军士拿长矛捅王贤,王贤一手抓住,随即跳了了下去,挥手一刀,只听得一声惨叫,热乎乎的血溅了他一脸。那些拿着长枪的官军士兵突然被人冲到跟前,一时没反应过来,长枪也没法攻击到他,王贤趁机拿起刀一顿乱砍。这时他的大腿上一阵剧痛,被后面的人捅了一枪,吃痛之下单膝跪下去,手里拿着刀仍向前猛刺。这时本来出于劣势的朱雀军将士受了感染,也反攻上来,狭窄的石阶上拥挤不堪,双方互捅,只听到嗤嗤的刀枪入|肉的闷响,地上全是尸体和血泊,整条石阶都被染红。

果然许多官军将士从十字街向西城涌来。而北城被放了火,因为房屋建筑多用木材,很快火势蔓延无法阻止,熊熊大火烧得红半边天,浓烟几乎把整个城池都笼罩起来。

姚二郎带着剩下的步军放qì

了北城和东城,赶到了西城墙内,总共还有大约一百余人,其中大部分是火枪兵,近战守军已经战死大半。之前cāo作火炮的炮卒也有好几十人,这时他们已经放qì

了火炮,纷纷走下城墙和其他兵马汇合列阵。

“末将罪该万死!”姚二郎走上城来就跪倒在椅子前面,他据城墙守城,居然半个时辰都没守住,确实感到很愧疚,“敌兵涌至城下,架起云梯如蚁攀附,我们只能疲于应付,没法打退。城外又无护城河,等冲车越过我们挖掘的壕沟后就抵到了城门口。我叫人搬运石块木料封死城门,但仍然没能挡住……”

张宁没有责怪他,反而扶起道:“守军伤亡近半,仍能调动至西城,已经叫人万分敬佩。你即刻下城率军作战,决不能让敌兵突pò

西门!”

张宁转头俯视城下的厮杀,虽然朱雀军也死伤很多,但官军骑兵强冲遭受的损失更大,失去了冲击力的马队已经出现了溃散的迹象。不过此时如果朱勇的大量步军趁机接近参与混战,且又没有崩溃;那么朱雀军极可能要面临灭顶之灾,毕竟兵力要少得多。

朱勇既然在战前选择了步军攻城,确实也击中了张宁的薄弱环节,那他就只能让步军从城里彻底击败守军后、贯穿至西城外参与战斗。而他无法让步军撤出城池、进而绕道西城作战,因为已经陷入城战的步军要重新退下来结阵需yào

很长的时间。

到现在这个时候,西城的近两百人将是这场战役胜败的关键。

一场仗打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张宁一开始就没打算采取防守的姿态,否则官军一攻城就把外面的军队撤入城内守城,以朱勇现在的兵力根本没可能攻破城池。朱雀军主力在城外与骑兵对决,看似防守,其实也是进攻,他们没有主动出击是机动问题、只能诱使骑兵前来交战。

张宁已经听到了长街那一头混乱的脚步声,大量的官军步军正向这边涌来。姚二郎来到了城下,大声喊道:“列阵!”大约二百人、也许更少,他们陆续组成了四列纵深的方阵,第一排是长枪手,第二排主要是炮卒,他们只有腰刀,后面两排是火绳枪手,装备有短枪单刀和藤牌。

回顾城外,伤亡近半的骑兵不知第几回从朱雀军圆阵中穿插而过之后正在重新集结,想要再次发动一次冲击。张宁判断,这将是马队可以进行的最后一次冲锋了,不顾战损强行进攻多次无法完全撕破的阵营,jīng锐的承shòu力也止于此。

之前被完全击散几乎死伤殆尽的那一股朱雀军圆阵只剩下大概三十四个人,大多负伤,却还能趁机重新组织起一个小圆阵抵背而战。这样的场面让张宁感到十分震惊,伤亡过半的jīng锐战兵崩溃逃散是完全合理的,但那些人居然没跑,也许他们知dào

天下之大却没地方跑吧。

“我等决心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城里的姚二郎高声喊道,“为了朱雀军的尊严、荣耀!”这句话说明了他是一个受表兄张宁影响很大的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以为家

当西城的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张宁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哪怕它只是,木头摩擦着凹凸不平的砖地的粗糙声,“砰”开启的大门撞到了城墙上,就像历史的金锤敲击出一段盖棺定论的结论。

这一扇门他似曾相识,如那恍然若梦之间看到的生死之门,门的一头散发出诱人的光辉。那只是一道门,它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始。

城门开启,大队朱雀军将士贯入城中。面对十倍以上敌军进攻的姚二郎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众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哭。

官军步军见有大量援军赶到,还未及敌就开始崩溃。其中竟然有人在喊:“咱们在城外败了,快跑!”士气是最难捉摸的东西,同样的一支部队,不久前还可以攻城,忽然之间就如雪崩、顿时丧失了战斗力,人马争相逃跑。城中一时间混乱不堪,许多人从北城、东城跑出去了,有的在溃败中被杀,还有一些就地跪倒投降。

胜利来得太突然,城上的官员武将反而沉默了好一阵。张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开战到现在他是第一次离开这个位置,他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土,多是火炮发shè后沉淀下来的烟灰还有转土粉末。回顾左右,早上还是一座拥有鸟语花香的小城,此刻尽是断垣残壁,尸体散布在各处,大火浓烟弥漫,整座城都如伤兵一样在痛苦地呻|吟。

良久之后张宁走下了城头,见到了前来的韦斌、姚二郎等人。街上的将士们在押送投降的俘虏,有些人正在尸体中寻找活着的伤员。

“打完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人们没有兴高采烈地欢呼,只是说打完,因为朱雀军的伤亡确实很惨重,暂时也无法统计究竟战损了多少人马。

火灾还未扑灭,伤兵还在各处呼救,溃散的敌兵还在逃跑。但张宁此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当下就对附近的将士说道:“这一战必定留墨青史,我有幸与诸位兄弟一起参与这场为推翻不义暴|政的伟大战役……”

这时远处某角落传来了士兵的哭声,张宁便无甚兴趣再说下去了,他转而对韦斌说道:“我们既然击溃了朱勇主力,需yào

趁势扩大战果,韦千总,你即刻集结尚能作战的兵马,出城追击溃兵,夺取和摧毁朱勇在五里外的营寨;军营里的所有军马都归你调用。我知dào

兄弟们都能疲惫,但我们不能就此罢手,应全面夺取胜利战果。”

韦斌面部表情地抬手行礼:“末将遵命。”

张宁又转头对汪昱等人说道:“你们带些人去,连同高都县的官吏衙役,去把百姓从家里叫出来,组织人救火,收治伤兵。”

他向前刚走一段路,就发xiàn

一个衣甲不全的伤兵正跪在一具尸体前大哭,见那士兵哭得伤心,他不禁驻足。只见地上的那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全身都是半凝的血迹,不知曾有多少刀枪在身上招呼过,头盔早已不见,头皮没了一大块,头发已经花白,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

而正在哭的那个军士看起来年纪不大,张宁便问道:“你们父子同阵,战死的是你的父亲?”

那年轻军士抬起头来,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朱雀军统帅三殿下,因为张宁常常都在军营的。军士擦了一眼血泪,摇头哽咽道:“他是老憨,不是俺的爹……可俺比死了爹还伤心。早上还活生生的,在阵中拍俺的肩膀,可如今……”他转头一看,又哭了起来,地上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团血肉,已经不chéng

rén形。

过得片刻,那军士突然很大胆地抬起头来,说道:“老憨无儿无女,俺不是他的家眷不能领抚恤银子,可俺想求殿下一件事,把老憨的卖命钱给俺,俺好给他买一副好棺材。”

张宁听罢动容,忙宽慰道:“老憨为我战死,死得很有尊严。我保证会以国士的礼仪厚葬战死的勇士,让他风风光光入土,你不用担心。”

张宁并没有食言,他在战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筹措安葬战死的将士。全军战死三百八十六人,其中百户官死了三个、总旗队正十几个。朱雀军此战确是损失惨重,伤亡过半;虽然官军仅在高都城及附近就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大部分是溃散后被杀掉的。

参议部负责筹措这件事,他们“征用”了高都及附近市镇所有的棺材铺的棺材,另外赶制了一批,又在沅水北岸划了一块山地作为墓地,厚葬那些死掉的将士。

如果某一天朱雀军被迫又放qì

了对高都县等地的统治,官府会不会把那些墓地里的尸首挖出来亵|渎,那便无可猜测了。活人也无以为家,何况死人。不过至少在下葬的时候场面很让人欣慰。

全军将士被要求沐浴斋戒,换上干净的军服,到墓地前列阵。尸体也被征召的丁夫清洗干净换上了朱雀军的军服放进棺材,棺材上覆盖以黄sè缎面的朱雀旗帜。

充当司仪官的人当众念了一段冗长的阵亡者名单,并念词褒扬了死者的英勇。火器队对着天空放了两百多响,铳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时乐工奏起了军乐,整肃的将士们抬着棺材亲手埋葬自己的兄弟。姚姬作曲的那首军乐,没想到在哀伤的场面还十分融洽,前段本来就是悲伤的调子,后面才铮鸣激烈。葬礼上很多将士都哭了。但人们的心里应该是欣慰的,在战阵上谁都可能会死,死了以后能被这么庄肃地对待,确比挖个大坑草草掩埋好多了。

葬礼之后,高都县衙又组织人修围墙,并打算在墓地上立一块大石碑,刻上死者的名单,以及高都之战的惨烈过程、死者的英勇事迹。

……朱雀军参议部及几个重yào

将领坐到一块儿议事时,大伙纷纷对眼下的短期形势很乐观。朱勇虽然没被抓住,他的军队也不是全部死伤损失的,但再也不可能在附近州县组织起一支有战斗力的人马;朝廷要对付朱雀军,肯定只能从别的地方调兵了,这需yào

时间。

不过从长期着眼,此战朱勇的人马在公文上的数目是一万大军,一支万人官军部队被反叛者歼灭,必定震动朝野。朝廷会调更多的军队前来。

“兴许会从长沙调兵,北方的武昌、荆州也有重兵,两线出击也不是不可能……武昌靠近南京,要防汉王,荆州兵却应该可以调动的。”周梦熊直言不讳道。

显然大伙对更远的前景都不太看好。

张宁淡定地说道:“当初从咱们凭一百多人打下石门县起,就注定了没法停止,要停下来只有某一天……打下了京师。”

众人听罢相视强笑了一阵。张宁说得实在太远了,不过大伙也知dào

他并不是说笑,从秦始皇开始,中国就是以大一统为主流,争夺地盘的斗争没有第二名,最终只有一个胜出者,其它的都要被消灭;如果不想打下北|京,就只能在途中被彻底消灭,没有第三种结局。

百户官陈盖摸了摸圆脑袋上的头发,说道:“戏文里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不是说天下三分,要刘皇叔占据四川,再进荆州争夺天下,我们干嘛要在这四战之地,何不向西进四川得了!四川离这里也不是太远,就路不好走……”

屋子里的人顿时对陈盖一顿善意的嘲笑,也并不和他一般计较。就凭朱雀军这点人,凭借武陵山北部的活动势力,进入湖西平原折腾了好几个月,脚跟都站不稳,还要去从未涉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辟地盘?

这时张宁拿剑鞘指了指图上的一个黑圆圈道:“辰州,我们必须尽快占领一个大城,有更大的地盘才能扩充实力。近左地区的大城,就只有常德和辰州,常德不太容易拿下,但辰州还是有希望的!苗人叛军虽然没能攻下辰州,但把府内的各个据点和统治体系都破坏殆尽了,官府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几乎是一座孤城。拿下辰州!就能统治左右的多个州县。”

“但是现在我们只剩八百余人,除开有少数残疾的(医疗条件低下,重伤者一般都很快死去,所以重伤残疾的很难活下来),还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伤没养好,无法参战。以现今的状况,短rì内再进行一场战役恐怕十分艰难。”韦斌说道。

张宁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下令只要参与攻城者,拿下辰州后每人赏价值五十两的财物,并分土地房屋。咱们进城后就组织抢掠,以充军费。还有俘虏的卫所军士也可以收编一些进来,那些人虽然不怎么堪用,但好歹见过战阵血火,总比拉壮丁收流民要好。我们必须尽快拿下辰州,占据了此地,向北有山路通往辟邪教各分坛,可以召集更多的山民和教众加入朱雀军;这些人的人心是向着我们的,只要组织起来,就能迅速扩大兵力。等到朝廷从重镇调兵时,我们才有实力再次与之周旋.”

第二百四十三章 伯乐

原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在被俘后向朱雀军投降,他称自己被成国公左右的部将谗言陷害排挤并公报私仇。张宁对他在官僚中的勾心斗角故事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刘鹤举推荐了一个人引起了张宁很大的兴趣:罪将冯友贤。

冯友贤是朱勇手下以前的骑兵指挥,因罪被关在军营里,未能参与高都城最后的那场大战。刘鹤举很肯定地声称,如果当时在西城率领骑兵的人还是冯友贤,朱雀军绝不可能那么“轻松”获胜。

于是张宁叫人去查那个冯友贤的下落。几天前朱雀军乘胜攻占了朱勇在西面大约五里地外的营寨,俘获了一批人,而军中被关押的罪犯被以俘虏同样对待,都弄到了一块儿;接着负责清点俘虏名单的将领报来消息,俘虏营中果然有叫冯友贤的人。此时冯友贤正在朱雀军的喂养军马的马场里,因为军中缺人手,所以挑选了一些熟悉马匹习xìng的降卒在帮忙照料马匹。

经看守马厩的将领指点,张宁和王贤等两三个亲兵一起走了过去,果见马厩里有个人正提着水桶专心地刷洗马身。这个人应该就是冯友贤,看起来比想象中不太一样。此人很年轻,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和五大三粗的刘鹤举等武将也完全不同,看起来很有点士人的风范。刘鹤举所言,此人本就是出身辰州府的地主家庭,并非世袭军户,而是通过兵部的武举当上将领的。

就在这时,冯友贤回过头来看着张宁等一行人,手里的活也暂时停了下来。张宁身着灰sè军服,衣服乍一看上去和普通将士区别不大,不过头上戴着方巾帽;冯友贤的目光在张宁的腰带金扣上稍作停留,执礼道:“将军是来取马的?”

张宁微微一愣,点头道:“想在军马里挑选一匹坐骑,但我对马匹不甚内行,你能帮我挑一匹好的?”

“请将军随我来。”冯友贤向马厩里面走了一段路,指着一匹棕sè的马道,“这一匹应该是这里最好的马。其它的大多资质平平,因为真zhèng

的好马很少,早就被识货的人选走了。”

“也不见得,有话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也许有的好马只是没被人赏识罢了。”张宁揶揄道。他心道我相马很外行,相人还是有点见地的。

冯友贤笑道:“千里马不一定愿意被人相中,无论是不是为权贵驱驰,它还是千里马,不需yào

攀附他人。”

张宁也跟着微笑了一下,指着那匹马道:“它有什么特别的?而且个头比旁边的马还小。”

冯友贤道:“个头小是因为没完全长大,而且这匹马还没被完全驯服,根本不是军马。它是怎么在军马马厩里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上前掰开马嘴看了一眼口牙,拍了拍马肩,“这肉非常漂亮,全身棕毛,四蹄洁白,这匹马叫千里雪,难得的好马。不过作为军马还需yào

一点时间经lì

成长。”

“刚才没发觉,经你这么一说,看起来还真是很完美。”张宁看见它身上健美的肌肉,也不禁上去轻拍了一巴掌,“兄弟对马确实很内行。”

冯友贤抚摸着那马的面骨,淡淡说道:“马是最有气度的牲口,它们走路昂首挺胸、姿态优雅,平rì很jīng贵,需yào

喂jīng粮有人侍候着,但是也能放下身段去拉车,去忍受艰难与沉重。它既能在被当宝贝时不骄不躁,又能在被鞭打时默默忍受,不卑不亢,别说牲口、有这种气度的人也很少。马很通人xìng,就算被残忍地对待也不会攻击人,但战马却能在千军万马中勇猛冲锋,他们有勇气却不滥用……”他忽然回过神来,带着失落的惆怅、抱歉地说道,“我说得太多了,将军要好马,这匹马不会让你失望的。”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贤士良将更不常有。冯将军是千里马,朱勇却不是伯乐,可惜可叹。”张宁道,“冯将军可知自己为什么下狱?朱勇以六千人大败于我军,却不愿承担责任,要把罪责推卸他人,于是冯将军就是这个替罪羊。可惜失去了一员良将,代价太大了点。”

“您是……”冯友贤道。

张宁道:“我就是朱勇做梦都想擒杀的张宁,当然我本来姓朱。冯将军也看到了,我们朱雀军绝非草寇,起兵是为了正义。当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非法谋夺大明江山,这个世上总会有公道和是非黑白,我们不能屈服于不义和残暴。冯将军只要加入我们朱雀军,这里才是你实现抱负的地方,没有人会无名无故地迫|害你。”

冯友贤道:“请三殿下恕罪,在下有心而无力,只是个贻误战机的罪将,实在不是千里马。就怕今朝得殿下重用,到头来资质平庸误了大事。”

张宁听罢已知他委婉的态度,当下便淡然一笑:“冯将军并不用急于回答,希望你再考lǜ

考lǜ

。如今朱勇彻底战败,你的罪状是洗不清了,也许还会被加上一个勾通敌军的罪名,家中会因你蒙羞,你在朝廷里也再也没有前程可言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们不rì会攻取辰州府,但愿到时候能再见冯将军。”他转身招呼外面的将领进来,吩咐道,“冯友贤已经不是俘虏了,放了他,让他回家。”

冯友贤不解道:“殿下此言当真,为何要轻易放我?”

张宁取下了那匹千里雪的缰绳,拂其背道,“这么好的一匹马,它姿态高贵、不卑不亢,完美的肌肉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我要是没法驯服它为我所用,难道会舍得杀它?我宁肯将它放归草地野林,让它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活着……可惜天下之大,已经被人主宰了,没有任何地方是无主之地,它迟早还是会被人抓走的。”

……

朱雀军及刘鹤举率领的被收编的官军俘虏很快发动了对辰州府的战役。有人担心刘鹤举刚刚投降会有所反复,但张宁仍然大胆任用了此人,并且让他统帅投降改编的卫所兵,因为朱雀军的兵力实在已经捉襟见肘。

这座古老的大城,在连续遭受苗军几个月围攻后,再次遭受了十天的炮击,朱雀军中的臼炮因长时间使用报销了三门。守军已经不堪忍受,终于在火炮蹂躏后的大批军队攻入缺口时,他们已无战力进行巷战,守军主将向朱雀军投降。至此辰州全境落入张宁之手。

辰州全境、常德府的高都、岳州府的慈利石门澧州等地现在都在朱雀军的统治下,整个洞庭湖西侧平原地区,除了常德府外围,尽数被张宁占据。

朱雀军主力在辰州,其它地区的方位非常薄弱。官军一时无法再调集军队攻打这些地区,但是靠近澧州的岳州兵二千余人完全有机会收复岳州三县。

可是担任岳州兵主将的覃有胜却面对三座几乎不设防的空城逡巡不前。

他身边的幕僚进言:“成国公已经战败,眼下湖广时局混乱,将军拖延行军可能会受一些诟病,但没有有名有实的罪责;反之,如果攻下了三县,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万一又被叛军夺回,将军就坐实了丢城失地的罪责。”

覃有胜不是湖广的人,是随朱勇来的部将,他听了幕僚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当下就下令停止行军,并宣称之前的军令可能有变,需yào

自己先去一趟常德府,询问成国公是否继xù

之前的战略。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在朱勇的作战计划里,主要的部分是攻打高都县,现在主战场都失败了,还有计划可言?朱勇此时根本没心思管岳州三县的事。

他尝到了失败的强烈痛苦和羞辱。其实胜败兵家常事,两军对战不是胜就是败;只不过被一个完全处于劣势的对手击败后,耻辱感和不甘心的懊丧就分外折腾了。当年建文皇帝战败后,估计也是这么个滋味。

朱勇无法细细地品味自己的感受,他还得费尽脑子想怎么向皇帝交代,怎么写这个请罪书。

这一战的失败会给朱勇带来很大的影响,特别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宣德帝刚登基不太久,他会对手底下的文臣武将重新有一个新的评估,而朱勇却错失了这个机会。

要说值得欣慰的,朱勇很肯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因此要受死抵罪,也不会被夺去爵位。无论如何,宣德帝一定会念及他父亲朱能的劳苦功高,放他一马。

如果没有“靖难之役”中那些不要命勇猛作战的部将,朱棣家是怎么得到大明江山的?而朱勇的父亲朱能是在面对几十万大军勇猛冲阵时战死的,宣德帝多少也该念点旧情吧!

而且摆在宣德帝面前的不仅仅是情感这点东西,如果他治朱勇的罪将其处死,极可能引发一场深层的政治|斗争。永乐、洪熙、宣德三朝,靖难功臣勋贵在权力分配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动了朱勇可能会被视作一个权力洗牌的信号……就像后来的崇祯朝,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去动大太监魏忠贤,虽然皇帝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叫人厌恶的九千岁;这么大张旗鼓地动了九千岁,舆情歌功颂德,可崇祯朝显然比天启朝更糟糕。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现在的东部形势经过短短几个月,朱高煦已经丢失了淮安、扬州、庐州三府,大江(长江)北岸地区尽数被朝廷收回,朱高煦已彻底失去了战争的主动权,他唯一的方法只有试图凭借大江天险阻挡京营的进攻脚步。但在这场淘汰赛中,正如张宁的看法、只是防守是没有希望获胜的。

宣德朱瞻基已经把“行在”六部机构及行辕搬到了扬州,积极准bèi

渡江作战。

但主战场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湖广的奏章和几份密奏给朱瞻基的心头蒙上了一丝yīn影。他以为朱勇会比一般的武将强,况且是个有身份的勋贵,让朱勇去平叛是十分看得起张宁了;如今看来,也不知是仍然轻视了张宁,还是高看了朱勇。朱瞻基刚登基一年多,对朱勇等元老的印象确实只存zài

于纸面资料和他人之口,没有多少机会亲自甄别。

对于朱勇的处置,朱瞻基心下认为不宜太重,以敲打为主。除了他是功臣勋贵之外,在战后的奏章上也让朱瞻基很满yì

,虽然失败了,但是说辞并没有多少故yì

欺瞒新君的内容。根据宦官和锦衣卫两方面的密奏,和朱勇的正式奏章基本吻合,只是措辞不同而已。

朱瞻基汇总手上的奏疏信息,认为朱勇失败的原因首先是不会用人,自身的失误是主要的;另外是轻敌,不了解对手。朱瞻基自己也没料到一个罪官跑掉后拉拢的一帮余孽战斗力会那么强。

这几天有御史开始弹劾朱勇,说辞并非他战败之实,反而是未经司法部门定案就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的事。朱瞻基相信那些御史根本和石门知县素不相识,但还是有不少人站出来对抗功臣勋贵了。这些人表面上捞足了气节和公道的名声,但在朱瞻基看来主要的原因是同属科举文人一系。文官已经表现出了非常强dà

的潜力,他们在一种无形的东西下会拧成一股绳。朱瞻基无法,只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朱勇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然后随便派了个人去调查,但他并不想遂了那些御史落井下石的心意。

皇帝思路清晰地三下五去二就处理了看似复杂的内部纷争,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lǜ

如何对付新的重yào

反叛者张宁。

张宁的威胁没有汉王朱高煦大,起兵的底子更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朱瞻基现在不能不重视,他也不会等到平定了汉王再全力对付张宁,现在就必须打击。目前的张宁,和几个月前的处境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以前他只算个流寇,而现在他拥有了一府加几个县的地盘,便有了根基。

作为皇帝,一般处理问题的方法就是用对人。朱瞻基认为比如朱勇等武将来负责一方大事有很大的局限,为了防止军阀形成,武将不能有太重的军政权;主持大局的人最好是文官。朱瞻基虽然对文官权力扩张有所jǐng觉,所以在延续永乐时期开始重用宦官制衡的策略,但文官照样在帝国事务中扮演着最重yào

的角sè,必须要重用,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宣德手下有很多文官大臣都不错,但他目标敏锐地发xiàn

了一个人才:于谦。于谦目前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品级虽然低,但提拔巡按御史是很符合官场规矩的。朱瞻基不仅认为于谦有能力办好事,同时也是给他一个历练和资历的机会,为将来朝廷顶梁柱培养一批人才储备,也不至于太过依靠树大根深的元老。

于谦,永乐十九年进士,杨士奇一系。永乐末期就进入了朱瞻基的视线,及至淮安之战时,他前往敌军营中劝降,其胆略和气势让朱瞻基十分欣赏;后任南直隶巡按御史,按察三府,大胆上书了十条很有实则内容的奏疏,在朱瞻基看来对恢复大江北岸统治的政策非常有用。

一个人的能力真不是资历可以代替的,有的人就算三朝元老经lì

过无数大风大浪,照样资质平平。宣德帝觉得自己的用人心思并没有错。当然偶然间考lǜ

过于谦和张宁好像有点交情,连杨士奇和张宁也有过不寻常的结交;不过朱瞻基很快就释然了,杨士奇于谦这些人不可能再和张宁有什么勾通,堂堂朝廷大臣不做,他们有什么理由和一个已经反叛了的人勾结?

宣德帝在扬州北城河(后来的瘦西湖)畔召见了于谦。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于谦刚刚走到水榭外面,就听到了皇帝吟咏前人的诗句。当皇帝在甄别于谦这个人才的时候,于谦也在内心里审视君父。这个皇帝绝不简单,他饱读诗书,有大儒教导chéng

rén,却有自己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文人的思想。

于谦在五步一哨大汉将军林立的亭子外面就伏跪于地,朗声道:“微臣,南直隶巡按御史于谦叩见皇上万岁。”

“于御史上前来说话。”朱瞻基坐在一把椅子上悠然说道。石桌上摆着茶和jīng致的点心,周围鸟语花香,山水优美。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是几十万大军的行辕中枢。

待于谦上前来,他又说道:“赐坐。”

“微臣谢皇上隆恩。”于谦急忙说道,他已经感觉到要被再次重用了。一般能在皇帝面前坐的人,都是岁数很高的元老,朱瞻基说赐于谦坐,那是破格的礼遇。于谦只能轻轻坐在石凳上的一角,屁股只是微微挨着点,不敢坐实了,这种姿势真是比站着还累,但心里是十分舒服的。

朱瞻基的xìng子一向干脆利索,无论人们觉得多么复杂的问题,他总能快刀斩乱麻处理好。他当下就直接说道:“这两年来已经有了各部右侍郎出任地方巡抚的先例,朕如果让你出任兵部右侍郎,巡按湖广,你有何见解?”

于谦略一思索,就立马明白了这个差事的主要任务,那就是平叛;作为杨士奇的门生和实权京官,对于天下的时事简直是如数家珍,朱勇在湖广战败的事于谦不可能不知dào

。他当即就说道:“回禀皇上,微臣以为若是在湖广暂设总督巡抚官职,应加派一员良将和一名锦衣卫将军,方可平定局势。”

朱瞻基点点头,对于谦的这句话十分满yì

。总督巡抚不是割据地方的军政首脑,而是临时需yào

设置的机构,有时候设有时候撤,出任者都是京官,于谦表明自己为皇帝分忧干实事的心迹,而不是喜欢权力。朱瞻基示意他继xù

说话。

于谦又道:“罪官叛贼张宁杀我官军,平定叛乱当是湖广首要之务,需yào

一名良将;同时湖广也应未雨绸缪防备汉王。所以设置一名巡抚是必要的,可以统筹协调各方。而微臣读过成国公的奏疏,其中言叛军使用了新的火器和战术,所以微臣以为应该尽量摸清对手,南镇抚司不仅擅长打探军情,更有研制火器之职,由锦衣卫出面办理此事应当稳妥。”

朱瞻基道:“你为朕推荐一个良将,谁去最好?”

“微臣举荐武阳侯。”于谦干脆地说道。

武阳侯薛禄,“靖难之役”时期追随朱棣起兵的武将;永乐朝时封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追封三代皆侯爵,赐诰券。真定之战,持槊刺左副将军李坚坠马并生擒;永平之战,快速奔袭连克大宁、富峪、会州、宽河等地;单家桥之战,接连攻破顺德、大名、彰德、西水寨,并生擒都指挥花英,之后趁胜攻破东阿、东平、汶上;淝河之战、小河战役、灵璧战役……

这个人和英国公张辅比起来差了点,前阵子军队里有个段子,说的是汉王在乐安时听说武阳侯薛禄来平叛哈哈大笑,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张辅,就吓得跑南京来了;不过张辅是不可能离开南京战役去湖广的。薛禄和朱能比起来也逊sè了很多,所以朱能及其后代能封国公,他只是侯爵;不同的是,成国公朱勇的高位只是因为父亲,而薛禄的这个爵位是实打实从靖难之役中真刀真枪战阵上干出来的……当然,在靖难之役中更大功劳,在军队里威望更高的是汉王朱高煦。

所以于谦根本不管传言里对薛禄的轻笑,举荐时毫不犹豫。

朱瞻基也是爽快,当下就点头道:“就让薛禄去总兵湖广的人马。锦衣卫里你举荐谁?”

于谦忙道:“微臣和武将(锦衣卫也属于武将)本无什么来往,举荐武阳侯只是对他的事有所耳闻。但锦衣卫里,微臣就不太清楚了,还须皇上亲自定夺。”

皇帝只有一个,但维持国家机器运行和统治的人却有无数,皇帝要控zhì

这些人,制衡是免不了的。于谦不能说自己内结宦官锦衣卫,外结名将,你想干什么?

朱瞻基沉吟片刻:“陆尚书正好在行宫,他是南镇抚司的人。现在就能叫他来问问,来人去宣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过来。”

那陆尚书的名字叫陆尚书,倒不是真的尚书,这家伙是个武夫,却取了这个好笑的名字。

陆佥事能入皇帝法眼,也非等闲之辈,一来就说话一套一套:“潜入敌军打探军情,臣等在蒙古也干过,这是其一;其二,臣斗胆进言,既然说叛军有厉害的火器,他是从哪里得来的?难道短短时间内一个读圣贤书考功名的人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臣以为还得查明此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四面通风光天化日

这几天张宁去了一趟常德府高都县,回到辰州时才得知姚姬等人已经到了,之前他派了军队去凤霞山迎接。

安顿姚姬、小妹、方泠等女眷的地方在城东的一座三进庭院里,之前这里属于一个京官的财产。虽然和富华的宫殿比起来仍相去甚远,但此处风景秀丽,有名的“辰州三塔”也在视线之中,视野开阔比起藏身山间应该好多了。

夏rì炎炎,庭院里草木葱郁,宅内的人工湖泊在时而的凉风中泛着美丽的粼光,亭台水榭湖光水sè。在这边陲之城,姚姬相信这所院子是张宁能找到的最好的宅邸。蓦然之间她想起他说过的话,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让她住在宫殿里受万人仰慕。

亭子里焚着香,在水草茂盛的南方夏天,哪怕是白天也有蚊虫,近侍们是不允许有蚊虫靠近主人姚姬的。三十八岁的姚姬有着叫十几岁小娘妒忌而自信扫地的外貌。四周有不少带剑白衣女侍在踱步,她们听着亭台中姚姬在随xìng地弹奏古筝。音律时而混乱毫无章法,时而美妙动人。也许其中有人懂音律,但谁也没有说话评头论足。

少顷,姚姬又生生把一首小曲弹得隐带铮鸣,琴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的怒吼、硝烟弥漫的战场。张宁用一千人打败了朱勇六千兵马,并攻占了辰州;姚姬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知dào

一定很不容易。这件事现在已经在整个建文余臣的圈子里闻名,无论是在京师还是远在南海的人,都在津津乐道。

但朝廷还会派更多的人马来。

就在这时,chūn梅上来轻轻禀报道:“主人,殿下到了,在门外求见。”

“你们还阻挡他作甚,是他来了就直接迎进来吧。”姚姬停下来,轻轻取下指套。

不一会儿果见身作灰sè轻袍的张宁从湖边远远地走过来,渐渐地近了,已经可以看清他的发髻、容貌和交领内的里衬,看样子他并没有在战场上受一点伤。不知怎地,姚姬突然觉得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种陌生感。

她的心里有些凌乱,如同那湖面的水被风吹皱。或许是他从小就没和自己在一起,长大了难免会有隔阂;而另一种别样的亲近,姚姬认为是不正常的,他只是被自己的容貌所吸引,哪有亲情和容貌好坏有关系的?作为一个家庭里的妇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此中的关系调整过来;应该与他多说说话,弥补他的亲情欠缺。

“儿臣拜见母妃,因在高都县耽误了,未能亲自出城迎接您的仪仗,请您恕罪。”张宁抱拳拜道。

姚姬道:“正事要紧,你无须挂怀,坐吧。”

张宁遂在姚姬的旁边坐下来,因为那里正好有条圆凳,他又问道:“您初到辰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嘘寒问暖的话让姚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选的地方很好,说到习惯,倒是有一处,以前教内总坛虽然幽闭,山后的温泉池子确是挺好的。”

“是……”

姚姬忽然发xiàn

张宁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她也想起在那个石洞里发生的事。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虽然在有意地回避闪烁,却仍像一双无形的手在她身上抚过。身上的桃红素白相间的襦裙已经无法隐藏她的身体,柔韧挺拔的胸脯把上衣撑起,曲线流畅的腰身,还有坐着时将裙子后面的丝料绷起形成优美轮廓的臀|部,髋处的丝绸皱褶衬托了大腿|根的柔软和弹xìng。姚姬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尴尬,更要命的是自己的rǔ|尖居然有了强烈反应,哪怕为了防止走光胸衣的不料厚实,也因此被倔强的两点印上了淡淡的凸起。

“放肆!”姚姬突然红着脸轻斥了一声。引得亭子外面远远站着的白衣侍从也侧目来看。

张宁无辜地看着她:“您怎么了?我何处失礼了?”

姚姬这才回过神来,发xiàn

张宁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失礼,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没做什么没说什么,姚姬这才摸了摸额头道:“可能过来路途遥远,我有些乏了。”

张宁忙道:“我送您回房歇着,改rì再来问安。”

姚姬听到要回房,他的声音低沉而好听,温和中又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和力量,她心下乱如麻,发xiàn

自己的腿居然软得没法站起来,要是现在离开座位肯定要出纰漏。她便颤|声道:“就在这里说说话,这里……四面通风,光天化rì……”

“这……”张宁的目光仍然审视着她。她感觉自己要被那深眼窝里的眼睛看穿了。

恍惚之中,姚姬又记起了有某种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让她浑身颤|抖、头皮发麻、四肢无力。她很想忘却那段记忆,但她面对现实时又明白这辈子是永远无法将那次误会和错误抹去的。

如何忘得掉?身为一个女子她第一次被男人触碰还不到十三岁,那个男人只是一个符号,代表了权力财富地位,她那时心里只有想往上爬报复那些肆无忌惮欺凌自己的宫廷妇人,而对其它东西还没有意识。就只一次,有了“张宁”,然后就和男女之事无缘了,记忆里那一次只有痛苦。而第二次就是在辟邪教总坛的那所小院子地下室里,她感到羞辱,但身体上初次的体验滋味印象过于深刻。

这样的事要被天谴!姚姬心底有个声音说。不想再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不想再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了,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不想再看到他的眼睛了。

可是这个世上最难断绝的就是这样的关系,天然的信任和依靠。从实利上,在明代极端男权社会,姚姬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要有个男子作为依靠,她很相信只要张宁拥有的东西、她都可以分享,张宁更是她在生存圈子里最重yào

的筹码,他能给她地位。不仅如此,姚姬刚才想到要决裂时,更是心如刀割,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说出不离不弃时不被质疑?我给了他生命,他永远属于我,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姚姬的目光里藏着一丝激动。

因为张宁的错误对这种稳固亲情关系造成的破坏,她心里产生一种后娘一般的虐待报复心思。轻轻冷笑后,正yù开口说话,不料张宁先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他说道:“刚才我在门口听到了您的琴声。”

“哦?”姚姬淡淡地问道。

他继xù

说道:“我不通音律,但听您的琴声却总是能听出点什么。明明应该是一首民间昵曲吧?为何有兵戈铮鸣之感,又为何有难以排解的愁绪……您何时能发自内心地笑一次?”

姚姬愣在那里,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句来远古的回音: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

张宁确实对音律是外行,他连琴谱的符号也一个不识。可是他怎么从凌乱的琴声中听出来兵戈铮鸣的?还有,“难以排解的愁绪”她自己都不知dào

要用音律表现这种情绪。

姚姬轻轻问道:“后半句是何意?”

张宁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亲昵细语又矛盾地好像能穿透她的肤体,“虽然朱雀军取得了一点成绩,大家都很高兴,但决计是瞒不过您的,您心里一定觉得我们仍然没有希望获胜。一场没有结果的欢笑,如何能让您开颜?”

“我并不是那么贪心,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姚姬忍不住安慰了一句。

她沉默了片刻,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思,淡淡说道:“正有两件事要和你说,第一件是你的父皇送来了书信,想和我们见面,并给你赐名和封王位。建文君封的名位也许没有太大的实利,但不是没有用的,这样你才可以名正言顺。”

“母妃言之有理。”张宁点头道。

姚姬又道:“不过如果是你离开辰州过去,就怕马皇后和太子有什么歪心思。我的意见是,此行让我过去周旋,你找借口推了。这样一来,马皇后等人摄于你的实力,也不敢对我不利。”

张宁皱眉道:“你去见……父皇?”

姚姬盯着他的眼睛,狠心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尽量协调你们父子之间的误会,如果能再得到建文君之宠,将来排挤打压皇后太子也不是不行的。”

“如何得宠?”张宁问。

姚姬道:“上次为他准bèi

了一支舞……你看看我的身体,还是可以跳出美妙的舞吧?”

“这不行……我不能让母妃独自去涉险。”张宁的神情已经无法自控了,“我是这样想的,父皇绝不会允许马皇后等人加害于我们。他还有不甘和希望,如果万一我真夺回了大明政权呢?他就算没权,也可以安享太庙,得到失去的很多东西;对于一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人,那些东西比皇后太子等都重yào

百倍!”

姚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亭外阳光明媚,她却感到雨的缠绵纠缠。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文表

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六月,姚姬被(朱允炆)册封为贵妃,子并封为玉怀王,赐名朱文表。

张宁对于这个封号的名称不怎么喜欢,听起来那么娘,不过他的二哥、就是已经被关在凤阳二十几年的朱文圭的封号是润怀王,同样也好不了多少,弟弟的封号没理由比哥哥好听。至于名字,建文君的长子叫朱文奎,次子叫朱文圭;奎应该是一种星宿,圭和表都是一种测量仪器,建文君这么取名的意思是长子是天上的星宿,其他儿子监督和仰望?

(圭:正南正北方向平放的测定表影长度的刻板。表:直立于平地上测rì影的标杆和石柱。)

不过张宁和母妃姚姬还没去拜见建文帝,就被封了名号,足见建文帝十分承认他们的地位。也许正如张宁臆测的那样,哪怕建文君还看不到他能夺回政权的希望,但已有所起sè,建文君太想得到后世的承认了,他不会放qì

任何可能的希望。

许多从未蒙面和结交的人都送来了书信祝hè张宁封王,虽然没有“朝廷”赏赐敕建的王宫,更没有受封典礼,所谓封地也是张宁自己的人马拿xìng命打下来的,但正式封号无疑意义重大,至少在建文余臣内部得到了公开承认,而不是以前那样只是打着旗号。

正好姚姬三十八岁的生rì就在六月底,虽然她不准bèi

要大开寿宴,但一些旧臣女眷也送来了礼物,少数人甚至亲自登门祝hè。也许贵妃这个封号也是建文君送给她的一份大礼,可是这样的封号已经今非昔比,想当年建文君还在南京的时候,天下有多少女子为了这个封号可以不计代价,特别是已经身在宫廷的女子,包括姚姬,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以如今它也就那样了,代表不了太多的东西。

前来祝寿的人中间,有个特别重yào

的人是周李氏,她是追随建文帝的大将周梦熊的妻子,与她同来辰州的还有次女周二娘。

那天姚姬在张宁面前提过两件事,一件是去拜见建文君,第二件就是关于联姻。追随建文帝的文臣最重yào

的人是郑洽,武臣只能排周梦熊了;这个周梦熊和当年在“靖难之役”中南征北战的名将相比默默无闻,没什么名声,但平安盛庸等建文大将早已战死或被害,剩下来在建文身边不离不弃的武将也就只有周梦熊等无名之辈了。他的名声比不上名将,但二十几年来在建文余臣中也算一个分量人物。

姚姬想通过联姻拉拢他们一家和建文余臣的关系,确立张宁在朱家皇室的地位,毕竟张宁二十几年是张家养子,不有意经营,很难真zhèng

得到人们的认可。因为周梦熊前阵子在军中,姚姬也听说他的次女知书达礼,所以才提及此事。

另一方面,姚姬认为收养她儿子的张家以前没有尽心,居然让他二十余岁还未成亲,在她看来这种事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明代有法令,男子十五从速成亲生子,张宁快二十五岁了还未成家,这也是姚姬本来就打算办的事,正好时机到来,她对此事是很上心的。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那么大不成家,沦为别家笑柄。

她向张宁提及此事时,张宁也没有任何不满,这样的态度让姚姬很满yì



和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结婚,说实话张宁心里多少有点抵触,谁知dào

对方长相如何、xìng格如何?虽说提到外表太肤浅,但他觉得无论男女总有自己的审美观,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也不想和一个不喜欢的类型朝夕相处。他听说是周梦熊的女儿,就想起了周梦熊那络腮大胡子……

在官署碰到桃花仙子,她也听说了联姻的事,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抽空嘀咕了一句:“当年先父也是建文君亲点的榜眼。”

张宁一时不知dào

该怎么回应,就没有搭理她。她又说道:“果然女子还是待在家里好,抛头露面在外头无论多厉害,一样得不到人们的承认……可怜方姐姐对你一片情意,你们连声招呼都没打。”

“晚上我就去见顾chūn寒。”张宁忙道。

他心里明白得很,什么跑江湖的桃花仙子、南京“旧院”呆过的顾chūn寒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公然娶进皇室的,哪怕建文帝已经沦落到躲在深山寺庙了,世俗的规则仍然十分有效。

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上演为了爱情的脱俗闹剧,说到底婚姻也就那么回事,看开就好了。作为有出身的人,最好的选择无法是联姻,普通的人也差不多,古今都在延续。想当初在几百年后的生活,有过相亲的经lì

,女子无非先问问工作收入,见见人、然后去家里看看物质条件等等,不过如此罢了。

既然姚姬说和周梦熊家联姻好,那为什么要拒绝?将来有了家庭,就有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有家有室的人在正事上更容易得到人们的信任。现在他只希望周梦熊生的女儿别太难看就好了,既然娶进门来,不能太冷落别人,至少要让妻子尽责任为朱三家添香火吧。

“周二娘有什么好的……”桃花仙子看起来比张宁本人还不满。

张宁听罢忽然想起什么,忙问:“莫非你见过她?”

桃花仙子点点头道:“几年前见过一次面,她倒真是等的,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

张宁想用委婉的话来打探一下相貌,没办法他一个年轻男子总是看重女人的外表的,但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长什么样?“

“也就那样,看着就不顺眼。”桃花仙子也是一点伪装都没有,“只记得眼睛不大,说话冷冰冰的很不好相处,几年过去了,可能更丑,哪有女子越长越好kàn

的,不都小娘子漂亮么?”

“只要五官还算端正就好了,娶妻还是应该注重品行和修养,端正贤惠为上,是否美貌倒是其次。”张宁忍不住失落地说道。

想来从男人嘴里亲自说出这句话,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不过还好,张宁现在压力很大,对于家里的私事也不是十分计较。如果不久的将来在战场上战败,一夜回到解放前什么都失去了,谁还顾得上老婆漂亮不漂亮这等事?

几天后姚姬就派人来朱雀军官署叫张宁去“贵妃园”请安,这倒奇怪了,张宁平时去问安都是靠自觉,这回姚姬主动要求恐怕有别的事。果然送信的侍从提醒他道:“周将军的家眷也在,夫人让你换身体面的衣裳再去。”

张宁一听就恍然大悟,心说既然是相亲总得先见见面,这不一个道理么。哪怕在古代,父母之命也不是真的要洞房才见第一次面,当初张小妹去相亲也是要渐渐男家公子的。

至于穿戴倒无所谓了,周梦熊几乎是建文家臣,让他女儿明媒正娶嫁给朱家皇子,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估计轮不上那周二娘有啥意见。而且张宁想起自己竟然没什么“像样”的衣裳,以前最正式的就是官服,现在都不是官了自然不能穿官服,皇室的那套礼服因为用不上也没准bèi

,通常是穿朱雀军的军服、表示与将士同甘共苦。

他低头自省一番,发xiàn

现在穿的这套衣服就不错,从外面的青袍到里衬都是小妹亲手一针一线做的,洗得也干净,衣服上还有折叠过的痕迹。小妹为张宁做过三套衣服,其中一套是蓝sè丝绸的,她说不好kàn

强行收回去了,另外两套都是棉布的,一套灰一套青,青sè这套已经穿两三年了……穿着小妹做的衣裳去相亲,张宁觉得很不错,隐约中也想表现自己的内心,究竟真zhèng

看重的是谁。

于是他就径直去了城东的“贵妃园”。在白衣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后园的一栋大房子前,姚姬就在这里的厅堂接见周李氏母女。

跨进门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位上坐的姚姬,她一身从未见过的打扮,外面是大红sè的大袖,里面青sè打底,头戴凤冠。六月底的天正热,她还真穿得住这么长又大的衣服。很显然姚姬为了见周李氏是刻意注重了衣着等级的。她身上穿的并不是礼服,皇妃礼服的翟衣特点是纹有翟鸟,不过就现在这样的常服也够复杂正式了。

张宁一时间就觉得自己穿着布衣就来,会不会让姚姬觉得不上心,惹她难过?

接着他又发xiàn

了西边的几案旁坐着的两个妇人,多半就是周李氏和她的次女。那周李氏看起来倒也年轻,可能不到四十岁,这个时代的妇人多半都嫁人很早,周李氏穿着一身诰命服,复杂的规格很多装饰连张宁都搞不清楚,他还做过礼部的官。而她旁边的小娘就清爽多了,穿着普普通通的浅sè襦裙,头发上的金玉玩意也很少,小娘应该就是周二娘。

张宁一看之下微微一愣,可能是因为桃花仙子的话先入为主让他以为周二娘长相丑陋,不料亲眼见到很是中意。眼睛果然不大、单眼皮,但在细眉的衬托下很是秀气,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一张瓜子脸有着少女的清纯感。身材也是窈窕,个子不矮,皮肤白白的。

这倒让张宁有些意wài

的惊喜。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周李氏母女见到有个男子走进了厅堂,估计已经猜出张宁的身份,她们先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宁先上前向姚姬见礼,问母妃身子安好。待得姚姬将两个女客引荐,周李氏忙屈膝行礼。

张宁琢磨着:自己从身份上虽然是“皇室”成员,但天下也就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在很多情况下无视辈分吧?他本就不是一个托大的人,当下也回礼道:“见过伯母。”那周李氏听得,脸都笑烂了,伯母这个称呼着实叫人听着舒服,还没成亲呢叫得就像亲戚一样了。

他又转头看向周家的妹子,本想点头以示相识,毕竟只是平辈、男尊女卑,而且周家身份地位较皇室较低。不料那周二娘视而不见,只是屈膝作了个万福,目光地低垂回避。很多小娘看着地面回避男人的目光时都带着羞涩,她却不是,好像只是一种尊卑礼节,果然桃花仙子没有完全乱说,这周家小娘给人的感觉果然冷冰冰的。

接着张宁入座,几个人闲聊了一阵,主要是姚姬和周李氏说话,因为她们是长辈,周二娘一声不吭,张宁只是时不时应付两句。周李氏一开口扯闲话就暴露了其庸俗的内在,无非是衣服料子首饰、家里家常的八卦,张宁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带着微笑。

不过张宁有意无意间还是逮着周二娘的目光了,偶然的四目相对,她马上回避却难掩其实。

果然她还是对张宁很感兴趣的。很多事都可以具体化,两个彼此之间素不相识的男女,女孩关心的无非几个具体化的内容,贫富贵贱、相貌、仪表礼节。都是用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只能是这样,不能怪别人。

当有些东西已经拥有了,就能自然而然地自信起来。这种自信的体验是前世的张宁无法感受到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张宁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这个时代的相亲,不会故yì

给男女留有单独相处的空间,找机会相互看上一眼就罢了;要是在民间,很多人还遮遮掩掩的,比如先请男家叙茶,小娘为了矜持不会出面躲着看几眼,然后找个时机让小娘稍微露面让男的也看一眼,如此了事。

次rì,张宁又到贵妃园与姚姬见面,不过这次周李氏母女不在场。姚姬大致是想问问张宁是否满yì



他只道:“一切就由母妃做主。”

姚姬点头道:“那我便先写封信给你父皇,然后向周家下聘礼了……衙门里的事,你是否应付得过来?”

张宁笑道:“rì常事务不过熟能生巧,身边都是同一批人,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大同小异,管一个府和一个县区别不大。除了重yào

的事亲自过问,平rì无非三种方式理政:其一,颁法令定规矩;其二,向幕僚参议部描述意图,让他们具体拿出细则达到目的;其三,委派一个人全权负责某事,主要了解身边的人长短之处,让他们做胜任之事。”

姚姬微微有些感叹道:“你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管教,却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为张宁cāo持婚事这回,她又找到了做长辈的感觉,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她也曾究其缘由,或许是张宁已经长大,能力心智已不下于长辈,姚姬无法再对他进行管教;还有一件重yào

的事,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在辟邪教总坛的那个秘密,就像yīn魂一样无法驱散,让她从内心里失去了作为长辈的威严。

这时张宁又道:“近rì有个消息,母妃应该也知dào

了。朝廷又派了几个人主持湖广事务,第一个是于谦,第二个是武阳侯薛禄,另外有锦衣卫的人。于谦的职务是湖广巡抚,以其级别可以断定,官府准bèi

的下一次平叛规模肯定比朱勇进剿大很多,我们必须要尽快绸缪。”

姚姬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扩军备战自是从未停止,父皇这次对母妃和我的分封、以及与周家联姻,都能让更多的余臣后人加入朱雀军,我们也在从辰州府筛选征募勇壮扩军。但这些常规手段远远不够,我正在考lǜ

一项更实质的施政策略。”张宁道,“当下我们占领了辰州全境、常德高都县、岳州慈利石门澧州。对各地的治理最重yào

的不是政|治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是怎么利用这些资源,最大地转化为武装实力,唯一的方法是怎么因地制宜实现军国主义……”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些脱离这个时代的描述,反应过来愣了愣道,“我对您说兵事是不是太过无趣了?”

姚姬摇头道:“上次你说的西方罗马的事儿,不是挺好么?你瞧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听你说话虽然觉得新奇,不过挺喜欢这种口气,沉稳专心认真;我也听得明白,这样的感觉很好、很近……”说着说着姚姬的脸上微微一红,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地停止说话。

张宁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抚过,便又说道:“以往我考lǜ

过占有大义和得到公认的重yào

,舆情掌握在地主士人手里,所以占领一地后都颁布了平平无奇但能让人公认的法令,如不得扰民、善待拉拢士人等等。但情势越来越让这种思路走进死胡同,特别是南京汉王局势的每况愈下,让希望愈发渺小。武力在这种格局下显得尤为重yào

,当年燕王就证实了这个道理。”

“所谓军国,就是动用一切可能的潜力来进行战争。之前无论是永定卫之战,还是高都之战,我们与朱勇的对抗都只是军队的比较,湖广明明有千万人口,但朱勇只能控zhì

几千人;我们也是一样,仅仅高都一县就有几万人口,但能够用于作战的却只有朱雀军一千余人,其他人在战争中干什么去了?除了很不容易地拉到少数壮丁修城运输,连粮草物资也大部分来自官府府库,巨大的资源没法利用到战争中。绝大部分人,在发生战争后没有做出任何贡献,无论是对官军还是朱雀军。”

姚姬很有兴趣地问:“百姓既然不愿意为官军参与内战,更不愿意替我们卖命,你有何办法?难道要强拉丁夫?”

张宁道:“作战不只是在战场上兵马厮杀,有很多方面的限制,比如后勤军需、鼓舞士气等等。依我看来,士气最容易的来源就是给将士好处,没人能够在盘剥军户的同时阻止他们在战场上逃跑……战争已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此时对于掌权的人,为什么要让士族缙绅占有浪费大量资源,仅仅为了一个好名声?我的想法首先是将各地的财富向军事倾斜,对战场最有利的那些人将获得最多的好处和地位……”

……他经过周密的思考之后,急切地就要把这项改革具体实现化。说是“周密思考”,实jì

上只是几天的时间,又缺乏实地考察和定点试验,却要动摇千百年来的施政核心,如此下决定,未免显得过于急躁了。不过张宁自有胆大的依据,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地盘,自不必背负整个天下的兴衰使命,他有什么不敢折腾的?

治略意图是“把资源向对战争有利的人极大倾斜”,生产力和财富(蛋糕)就那么大,如果有人占据了大块,那么总有一些人要吐出来。谁才是对战争有利的那些人?目前朱雀军地盘的当权者,无非两种人:第一是张宁嫡系官员幕僚,参议部的那帮人和各地驻军的文职官;第二就是武将,朱雀军武将经常出入参议部议事,一样是说得起话的人。

这些参与决策的人,要么为战争出谋划策,要么是带兵动手,都是“对战争有利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参与决策的这帮人没有理由否决张宁的提案;凭什么老子流血流汗,手握生杀大权,却要看着那帮缙绅老爷坐享富贵左拥右抱?这种事如果在更大的政权里,当然会出现一些为了“百姓”“社稷”勇于站出来捞名声的文官;但在张宁集团内部不可能出现这种人,他们大部分是些武将,文官的文化水准也不见得多高,最高的恰恰是张宁本人,那个汪知县也不过是个监生。

参议部很快拿出了几项具体手段。“征用”城厢地区的肥沃平坦的耕地,分封给议官将士,理由是既可以集兵于城厢堡垒,又可以屯田,这个屯田和卫所屯田不同,就如城厢土地的价值和边防山区的土地价值不同一样,果然那帮人还是逃不出农耕思想的圈子,首先想到的好处就是土地,而且人口密集地区的土地,占用了完全可以找佃户租出去坐享其成,一夜变成地主;准许有功武将改任地方长官,这就是提高武将政治地位的干法,在唐朝就有出将入相的规矩,后来当权者认识到军阀割据的可怕,宋明完全废除,参议部的第二项策略也是意料之中,大明社会官本位,大伙想要土地之后就想要官,就这么回事。

诸多提议,让张宁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副作用:可能出现军阀割据。其实他一开始提出军国治略,就难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让将士得到足够的财富、政治地位,不正是军阀的节奏?从社会进展的角度看,这样做完全就是倒退。

第二百四十八章 炎炎夏日冰块之贵

经过一番妥协之后,张宁仍然颁发了一系列新的法令,制定出重视军事的策略。因占据辰州后大量的兵员加入,他们首先对兵马进行了编制,分作两类,第一类是常规兵,以早期追随的将士为核心,兵源以出身和战功为凭,作为朱雀军的主力部队;第二类称作农兵,只是个称呼,其中也包括新征募的矿工、作坊雇工等。

两种兵的待遇不同,常规军驻扎于靠近重yào

城池和要地的寨堡,平时训liàn

和维持重镇城防,除了军饷还有公家就近给的一块土地;若是有将士战死,家眷给抚恤,可准许其父子兄弟继承原职务,但若是他的家里无人再到朱雀军任职,则收回公家土地,公地一律收取低于赋税一半以上的粮税,免徭役。农兵则不分配土地,只给军饷和口粮,而且比常规军少,训liàn

满期后、非战时以参议部的军令为凭遣散务农。

常规军将士在参议部的军户司考核太差者,予以淘汰至农兵;农兵杀敌三人以上,升作常规兵,或是某一支部队立下大功,便可整体升迁改编。

将士不限制科举,及转任地方文职官吏。

此后张宁又鼓励建文党后代到官府出任书吏,熟悉政务之后进行考试升作官员。因余臣后代大多读书识字太少,直接科举恐怕难以维持,只能如此作为。而且张宁在明廷做了一段时间官后发xiàn

,一些进士举人完全对行政一窍不通,政务全靠吏员,肚子里墨水多、能考取功名的人也不一定是干政务的料;也许大明的科举不全是为了选拔贤能,也是一种上下“血液”流通平衡社会矛盾的法子。

就在张宁风风火火折腾的时候,忽然得到一个消息,兵器局的副提举官范四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兵器局的几个工匠。有人检举前阵子范老四和一个老家“亲戚”见过几次面,可能被官府招安叛逃了。张宁意识到了事情有点严重,范老四可能泄露火器制造的机密,虽然朱雀军使用的兵器迟早会被官兵学习仿造,但如此一来泄露就得太快。

……范老四挟其长子已经到了武昌,他为立功,还私自带走了几张兵器局的机密图纸。

刚出任湖广巡抚的于谦极其幕僚王俭正在巡抚行辕琢磨范老四进献的火器图纸,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正是武阳侯薛禄,薛禄也装模作样在观察桌子上的图,不过好像弄不太明白。

这时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走了进来,和于谦等人见礼寒暄了几句。于谦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佥事刚到湖广便立下大功,不愧皇上肱骨之臣。”

陆佥事听到文官赞他,一张脸顿时笑烂了,嘴上却说道:“哪里哪里,于大人才可称皇上巩固之臣,本官此番作为不过小事一桩何足挂齿?那范副提举也是趋利避害的人,只要晓之利害,再承诺个锦衣卫的官,他还能不懂怎么办?在叛贼那边鞍前马后当差,始终只是个叛贼,哪里比得上在朝廷里堂堂做个官……有了这些东西,咱们南镇抚司数月内就可造出新的火器,保证武阳侯大军一到,无往而不胜。”

于谦也丝毫不反对视仿造新兵器,他虽然是个文官,但汉人士大夫其实很少有反感“奇yín巧计”的,说到底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文明,觉得什么有用就学什么,基本毫无节cāo可言,很多人既可拜佛也信道同时接受基督。激起士大夫反对的东西,除非是对其伦理统治基础冲突的,比如有人突然说父子、男女平等,那便行不通;或者变法时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和地位,真zhèng

墨守成规的人反而很少。

于谦听罢陆佥事说的话,道:“火器自然应该试造观其实效,但我们恐怕没法让武阳侯等几个月再对辰州动武。这些东西,在眼下最重yào

的作用不是仿制拥有叛军同等兵器,而是了解其战法,以便我们预先准bèi

相应的战术,不至于临阵不知所措。”

薛禄听罢拜服道:“于大人此言深得兵法之妙。”

陆佥事道:“此次我们安排了几个眼线和联络人,除了劝降范四,还打探到了一个消息。以前的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已经投效叛贼了,另一个指挥冯友贤也和贼首来往甚密。刘鹤举那里没法联络,但按照于大人的意思、我们的人在永定卫及朱勇败军将领中问了一些事,大致弄明白了贼军战术。”

于谦看了一眼薛禄,又对陆佥事道:“陆佥事说说。”

“贼军主要是步军,看重火铳以结为密集方阵,正面前两排持长枪一丈五尺、侧翼同样以长枪手为前,步军主要为了保护其火铳兵。结阵之后,以待对手进攻。其火铳shè程百步,可穿铁甲;三列轮流发shè,则铳声络绎不绝。步军在几十步内遭受几轮齐发,必溃,难以接敌;骑兵靠近,则以长枪手防守阵营,贼军军纪整肃、阵坚,所以朱勇吃亏就吃在这里。”

于谦的幕僚王俭忍不住说道:“重箭也没法百步穿杨,更不说破甲了,贼军的火铳如此厉害,咱们还用弓箭作甚?”

陆佥事笑道:“看来那‘神铳’着实厉害,不过我觉得他们大量用火铳不用弓箭,恐怕是其兵马不善弓马、又难以极快训liàn

,用火铳自然就容易了。火铳发shè十分麻烦,等它发shè一发,弓箭已经shè出好几箭了,也难怪他们用密集方阵的法子轮流发shè;火铳没什么准头,打不打得中全凭运气……雨天无法使用,当然下雨天作战咱们的弓弩也没法用,大家只能短兵拼杀了。”

他歇口气又说:“另外贼军还有两种炮,只知其中一种‘将军炮’的使用情形,他们叫作臼炮。先架于城头,shè程一里有余,待对手不知状况下进入shè程布阵,他们便以火炮击阵,造成阵营混乱打击士气。同样臼炮威力有限,也没什么准头。”

这时薛禄沉吟之后说道:“要破此阵,说来并不难。既然贼军以密集方阵,先以大将军炮轰之、攻城的回回炮也可以,乱其队列,再以马队冲其侧后,破阵之后,和平常马兵打步兵的打发也没什么区别。”

于谦立kè

表现出了自己协调各方的本职:“武昌、荆州、长沙镇都有天字号大将军,重两千多斤一门,只得从水路运去好一些。我可以下令各府调船,先将炮自洞庭湖运到常德府;等待武阳侯集结兵马后,运抵常德府的大炮便可就近交付诸军。”

薛禄拜谢。

于谦微笑道:“你我同为皇上办差,当此之时叛军横行地方,平定叛乱乃湖广当务之急。我虽为巡抚,但甘愿为武阳侯督办军器粮草,定当竭尽全力免去你的后顾之忧,愿将士旗开得胜,为皇上分忧解难,尽臣子之职。”

薛禄想起自己就是于谦举荐过来平叛的,于谦不可能拖自己举荐的人后退。想到这里薛禄心里是十分安心,果然一些时候还是要文武合zuò

才好办事。

于谦又道:“张宁此人……他得知咱们劝降了造兵器的人,也许会改变作战战术。所以陆佥事还得继xù

派人打探情况,切勿轻敌。”

二人一起拜道:“下官遵命。”

于谦在行辕堂上办完公事,回到住处休息。其妻董氏忙欢喜地上来嘘寒问暖,端来了冰块为他去热。不料于谦看了一眼门外烧炭似的夕阳,忍不住埋怨道:“炎炎夏rì,冰块何其之贵,天下尚有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们正当节俭为好。”

董氏听罢好似被泼了盆冷水,但她平常xìng子很弱,只好恭敬地答道:“是,我只想着夫君成rìcāo劳,一时疏忽了。”

本来于谦就不赞成出任湖广巡抚还带着女眷,但因为他一出京就是好几个月,长期不着家,董氏借口出门在外自己好照顾他可以省去请奴婢的花销,再三要求,于谦这才答yīng

下来。

他到家了还是念念不忘公事,犹自说道:“这回的对手是张宁,你也见过的。唉,世事无常,谁又料到他竟然反叛朝廷?”

董氏本来无甚兴趣听他的公事,但正好她还记得张宁,便随口问:“他真是建文君的后人?”

“估计错不了,听说躲起来的建文已经封他做玉怀王。”于谦沉思了一会儿,“几年前杨公曾托我带他去京师,路上十分凶险,此人颇有胆识又心思缜密,确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他说到这里,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兴奋,难以言状的心态,就像一个下棋高手想要战胜同样级别的棋手时的心情。

这时董氏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罗幺娘送了一封信过来,你不在我收下了。你们……她真是不嫌山高路远,这么远也写信给你。”

于谦听得口气不对,正sè怒道:“我尊杨公为师长,已经娶妻岂能对其养女存有一丝邪念,你把于某看成什么人了?”

董氏气道:“你没娶妻才好,娶杨公之女比我好千百倍!”她一时没能忍住发泄了一句,就停不下来,“还有南京旧院呆过的那个方姑娘,你和她究竟什么关系?我知dào

我不好,比美貌才艺比不上那个什么方姑娘,比出身又比不上罗幺娘……”

第二百四十九章 郁闷的邂逅

身体发福的兵器局提举官马大鹏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又抓起蒲扇使劲扇了扇,他的动作让人感觉焦躁,“枉我平rì和那姓范的称兄道弟,怎么就看走眼了他?”

茶几旁的椅子上坐着的老徐也附和道:“对于这种人一定要严惩,他虽然带走了长子,不过父母、女儿和小儿子尚在辰州!”

张宁的手指习惯xìng地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心道原属官军的将领刘鹤举都能反水,自己这边的人投降又有什么奇怪的,人各有志罢了。(无。,弹窗不过他不能这么说,要是明说出想法不是鼓励人们叛逃?当下便说道:“若是范老四真被官府招安了,他也不一定好过。一个不忠不义侍奉二主的人,在哪里被人看得起?”

这句话一说引起了官署内不少人的共鸣,张宁已经摸准了明代人的价值观。虽然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今相通,但他们还是比较看重忠诚信义的。

老徐当下就对众人现身说法:“老夫当年就在官军里干过将领,因为被人陷害获罪狼藉江湖,十分清楚官军里的规矩。像范老四这种在反叛朝廷的人马里干过的,一辈子都别想洗清污点。过得好的话,也就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在里头混口吃食,前程是决计没有的;若是不好,一旦利用完了,就要秋后算账……而在咱们这边,父母妻儿也讨不得好,总是要替他顶罪。两头不是人。”

张宁忽然想起张家几口无辜的人被牵连迫害的事,心下并不想杀范老四家的人,其实他的家人也是无辜的。便提醒道:“范老四等人是否投靠了官府,暂时还未有真凭实据证实,你们先不必拿他家人问罪。”

“这么大个人,谁也不知dào

去哪儿了,再说还有几个工匠一起跑的,不是去投靠官府是作甚?”

张宁道:“话虽如此,定罪还早。只不过参议部在防备官军时,应该考lǜ

到我们的军事泄露的可能。这回出任湖广巡抚的人是于谦,或许诸位还没听过他的名声,但我曾与之共事,深知此人不是善主。他心思缜密,不仅识人而且善于服人;最难对付的是,这个人作风正派,好像没有弱点,一个找不到弱点的人,就很难存zài

侥幸心让他出错。”

他说话时表情严肃,不料一个武将却玩笑道:“那于谦与主公相比,谁更厉害?”

张宁听罢玩笑里其实有夸赞自己的意思,既然刚才说于谦厉害,那武将便与自己相比,自然是有资格比的人才能放一起。因为史上于谦的名声,张宁并不觉得自己一个无名之辈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现在于谦倒是还没什么成就。

他便放松了面部表情,笑道:“以前与于谦公事,咱们是站一块儿的,没分过胜负。若要相比,就看这次孰胜孰败。”

“主公数月前只有一千兵马,尚能击败成国公的数倍之敌。现在咱们兵强马壮,兵力急速增长,眼下算上农兵,已有七八千人,以后更多;还能怕了那什么姓于的不成?”

张宁并不会被部下吹嘘几句就忘乎所以,只是淡定地看向马大鹏:“范老四的事与马提举无关,你无须再过问此事。具体的事,我准bèi

组建一个近卫局,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和管理内部问题。兵器局只要造好武器就行了,你要让所有工匠都明白:造出来的东西是给将士们上战场用的,若是一杆火铳没法开火,极可能会连累使用它的将士在阵前送命!兵器局的人是流汗,上战场的兄弟是在流血!”

马大鹏听罢忙正sè抱拳道:“臣自当慎重。”

张宁满yì

地点头道:“除了火绳枪、臼炮、短程子母炮,长管重炮也必须加紧制造。火枪阵并非牢不可破,不会每次都遇到敌军步兵冲阵的战法,官兵也会吃一堑长一智。按理说单有火枪阵弱点很大,但如果装备有足够的火炮、骑兵,三军协同,弱点就很小了。”

他的理论是基于历史经验的见识,十五世纪以后,西方的战争发展速度明显领先了,它们在欧洲大陆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混战,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很多战术都是实战证明过的,所以张宁才会这么想。人类战争先是冷兵器,后来既然放qì

了刀枪弓箭为主的作战方式,转而装备火枪火炮,哪怕黑火药兵器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也很说明了这种军队综合强于弓马骑shè;若是很容易被克制,那些国家也不会选择。

张宁的办公套房里照样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他要处理大量的事务,因为干得好不好事关生死,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成败寄托到别人手上;现在这几间屋子里有了一个简单的秘书局,徐文君和方泠两个女子在帮他整理一些琐事和卷宗。外面是一间大厅,便是朱雀军中大名鼎鼎的参议部,这地方以前是个仓库。

走出“仓库”就是一个院子,这所院子以前整个都是做仓库用的。辰州府衙就在旁边,相比之下作为中枢的官署反而很不起眼在角落里;因为朱雀军的官署并不处理民政和案件,所以大堂之类的地方就不需yào

了。

他忙完事在酉时出官署时,遇到了一件不甚愉快的事。

从坐的马车里,他偶然看到了“未婚妻”周二娘。这个小娘在成亲之前大约是不打算回去了,本来按照习俗女方出嫁之前应该在娘家,等着花轿去接;但事有权宜,周梦熊家在建文帝那边,建文帝确切住在哪里是个秘密,连姚姬都不太清楚,所以这婚事是没法去周二娘家里迎亲的。

此时周二娘居然正和一个在街边卖小玩意的货郎争吵,张宁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细一瞧觉得就是周二娘。他看向马车一旁骑马的桃花仙子,她也冷冷地看着周二娘,观其眼光恐怕是没认错人。

“姑娘,俺这做的是小本买卖,你把东西弄坏了,却又不买,你叫俺吃啥?”那货郎正在理论。

周二娘生气道:“你的东西本来就是坏的!我凭什么要花钱买个没用的玩意?走!”

那货郎情急之下拽住了周二娘的袖子,她顿时一甩,骂道:“你敢碰我,你知dào

老娘是谁?信不信你买卖别想做了?!”

“姑娘自不是缺钱的主,那何必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认,非要睁眼说瞎话!”

张宁大概是看明白状况了,也不管谁对谁错,只觉得那周二娘在大街上和小民争执实在有**份,怎么也不像将军家的教养,倒像一个小太妹,没事还想仗势欺人。

他一时十分郁闷,心说那天在园子里见她,没听她说过话、还以为是矜持,不料竟是这般光景。

“走罢。”张宁放下马车上的竹帘子,敲了敲车厢说了一句。这时听见外面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嚷嚷道:“少纠缠小姐,她怎么会占你的便宜?”张宁已无兴趣看热闹了。

回到住处,桃花仙子一离随从侍卫,进屋就幸灾乐祸道:“平安真是选了个好媳妇。”

“又不是我选的。”张宁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倒觉得奇怪,我与周梦熊相处过,此人不仅有见识也有些学识,怎会把女儿管教成这般模样?”

桃花仙子冷笑道:“你以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呢?老爹是靠本领谋事,跟着建文君虽说藏起来了,但在余臣中仍然有身份有地位衣食无忧,自然女儿就娇生惯养了。这种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娘子,没吃过一点苦头没尝过世间辛苦,事事要顺着她,极难侍候;谁要不从,她当然要发作了,实属正常。”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点道理。”张宁点头道。心道就算在现代,很多出身好的人因为教育资源好素质高于普通人,不过也不缺我爸是李刚,什么人没有、和出身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第二天,他忍不住去问了姚姬关于周二娘的品行,不料姚姬说看不出来多么聪明伶俐、但规规矩矩的还算可以。姚姬甚至暗示张宁,他是不是看不上人家,故yì

在找托辞。

张宁一语顿塞,忙又强调道:“一切尽从母妃安排。”

他渐渐已经想通了,实在没心思去管那些烦事,既然是联姻那便是看重一种家族结盟,还要求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娶回来养着,周梦熊怎么养她十几年的,张宁也应该养得起。反正他又不缺女人。

凡事看开了就好。

于是他便不再过问这件事,只忙活朱雀军的扩军备战;家事完全让姚姬主持,反正“一切从母妃安排”的话都说出去,给建文君的书信也送走,若是临时改变十分麻烦,没必要出尔反尔。

婚事没有耽误,照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主要是等着建文帝的回书。虽然事有从权,一些习俗无法遵从,但建文君是父亲,怎么也要经过他的首肯。

没过几天,一向没有言语和来往的周二娘忽然派人来邀请张宁见面。

第二百五十章 不想争宠

既是周家二娘亲笔邀请,张宁当然会赴约的,不过也只能在酉时之后,他并不觉得周二娘在辰州会有什么重yào

的事相商。(无。,弹窗明代的时间是依照太阳的高度为参照,再辅助以沙漏等工具,所以夏天的酉时和冬天的酉时明显不是一个时间点。此时夏末太阳下山之后,大约有八点左右了。

约的地点是在城东鹿鸣塔,张宁下直后径直赶过去,不过到了地方夜sè也已降临。这座塔始建年代不详,到而今已几经修缮,平时除了供游玩,看不出有什么作用,塔高七层、但内部空间狭小,也无人驻守看管,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没人上去。

他们一到塔下,随从的王贤就指了两个人提灯笼上塔去看看确保安全。

张宁以为周二娘见面后会抱怨“以为你不来了”之类的话,不料到她只是规规矩矩地作了个万福,开口说道:“见过三殿下。”

“天sè已晚,我用马车送你回家,咱们有什么话在路上边走边说。”张宁道。

周二娘态度冷淡地说道:“我就想和你说几句话,也不必劳殿下亲自相送。”接着她支走了身边的随从,张宁也知趣地示意桃花仙子等人离开一段距离。

随从都站得远远的,他们俩就在塔下相对,沉默了一阵。张宁正待听她有什么话要说,不料她低头皱眉还不开口,张宁也只好安静下来等着。

偶然发xiàn

此地地势较高,整个辰州城几乎都在眼底。刚刚入夜,许多房屋都还亮着灯,一时夜sè中星星点点如同天上繁星,十分美妙。他一时感慨,便闲话道:“辰州有无数的人都在同样的夜景下,命运似乎也有关联,此时其他人在看这样的景sè时,会有什么感想……或许人们忙碌了一天,很少有人有兴致看,我平时也几乎不看夜景的。”

周二娘听罢不禁回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山下的灯火,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张宁的脸,这倒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拿正眼看张宁的脸庞。

张宁感觉到,便转头看她,意料之中她一触到张宁的目光便回避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道:“为什么你不让姚夫人制止这桩婚事,却仍送信给建文君了?”

张宁听得奇怪,又观察了一番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点缀在一张秀气的脸上,让整个面相洋溢着一种灵xìng。张宁再次肯定自己当时看到官署外那一幕插曲的感受,他不相信在这样的外表下会是十分粗俗的内心。

“那天在街上,你是装的吧?”他反问道。

周二娘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冷说道:“今天邀你来说话,是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推掉这桩婚事?”

“你不愿意,又不是我不愿意,为什么要我来推辞?”张宁温和地说。

周二娘道:“你是明知故问,我想推辞,有用吗?”

这肯定是句实话,在明代如果父母坚持,女子是几乎没有权力的;何况还有建文君和贵妃出面,至于当事的女孩怎么想就毫无作用了。既然社会如此,张宁也不想充当好人,因为觉得这件事如果反悔就太麻烦了。

他依然保持着笑容道:“恐怕我不能接受周姑娘的要求。给你说件事,我这已经是第三次和人订婚,如果三次订婚都没成,你说我有多难受。”

周二娘听罢愕然,终于忍不住好奇道:“前两次怎么没成,难道她们也来求你?”

张宁道:“那倒不是,第一次是涉嫌科场作弊案下狱,那家姑娘全家都赶紧撇清关系;第二次是在朝廷犯了事,大臣家的女子也被迫毁约。那你又是为何一定要推辞这桩婚事?”周二娘道:“不久前我看中了其他人。”张宁问道:“我不如他好”

周二娘犹豫了一下,情绪不稳道:“我不想争宠。况且我问你,你答yīng

婚事是因我父亲的身份吧?家父一向很得建文君信任,你和周家联姻,不过是为了经营关系的一步,那我又算什么?我只想有个好的人,顾家看重妻儿,而不想去争那些虚名虚位、随时担心失宠……”

张宁听罢顿时愣在那里,他确是没想到明朝女子也并不是工具,她们只是被有权的人当成工具而已。其实无论xìng别人的本质是区别不大的,男的有独占yù,女人也不例外,她们或许并不想与人分享一个人,而想要男人属于她,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

周二娘的情绪影响了他,让他一时忍不住自省。一直以来,他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个规矩的好人,可是遵守规矩的表面下却藏着一颗自私的**,比普通人的善良都不如。当他感慨亲情和婚姻不过如此时,可曾真zhèng

付出过真诚的爱心,可曾考lǜ

过他人的情感?很多事都是自己造就的。张宁感到十分羞愧。

不过现实并非如此美好,他也无意就马上要做个好人,当下只是淡淡地说道:“周姑娘既生为周家的人,自应为周家尽一份义务。”

周二娘听罢轻叹了一声,说道:“天sè已晚,我得回去了。你不用送,我们自己带了马车。”

张宁也不坚持,看了一眼桃花仙子,又把目光重新投向王贤,下令:“你带几个人,务必安全护送周姑娘回家。”王贤执礼道:“末将得令。”

一行人从石路下山,张宁在周二娘的马车旁道别,说道:“兴许周姑娘觉得这次谈话不甚愉快,但总归能说上话了,算是一种进展。我会怀念今晚的谈话的。”

周二娘道:“殿下请回,告辞。”说罢毫无犹豫地放下了帘子。

张宁回到住处,听到桃花仙子又在旁边说了两句周姑娘的坏话,便笑道:“我倒想起了冯友贤当初在马厩里推荐的一匹小马,还未驯服,却不失为一匹好马。隐约看过她的生辰八字,好像比小妹还小两个月,见识不凡……很有点见识。”

“她能和小妹比吗?有小妹的一半好就烧香拜佛了。”桃花仙子没好气地说。

张宁道:“小妹有小妹的好,她有她的好。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心里把她当作和你争东西的人罢?”

桃花仙子幽幽道:“我有什么好争的。除非当年家父不是为建文君殉国,而是追随逃出来了。”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但门并没有关,果然很快就见顾chūn寒方泠走进来了,她说道:“方才我在外面好像听到平安提及冯友贤,正巧了,冯友贤送了书信到官署里,不过那会儿平安已经走了,我见这封信重yào

,就带了回来。”

张宁果然十分重视,急忙接了过来扯开信大致浏览了一遍,很快就仰头哈哈大笑,心情为之一喜:“这不又一匹好马被驯服了。”

“那个冯友贤愿意投效平安?”顾chūn寒问道。她到辰州落脚后坚持要熟人称呼她在扬州取的姓名,或许因为不想人们知dào

她曾在旧院呆过吧。

张宁点点头:“冯友贤不过三十来岁,此人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心气又高,却无用武之地,决计是不甘心的。在朝廷那边被定罪后,不可能再有前程;当时他没答yīng

投效,可能一是因为没考lǜ

好,二是对咱们没信心,眼下朱雀军迅速发展壮大,他终于想通了。”

桃花仙子道:“老徐收了一些人设立近卫局之后,说过锦衣卫已经有细作混进了辰州,冯友贤突然投效是否可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要用他,自然是先考校过的。”张宁道,“如果别的官军投诚将领是jiān细,我是觉得可能的,但冯友贤不太可能,他自视很高,不屑于这般作为。只是范老四前车之鉴,让老徐还是安插两个人去骑兵营,防万无一失。”

冯友贤的到来,让张宁立kè

决定组建骑兵团,从各地缴获的战马已经够了,关键是人。新建的骑兵团隶属于朱雀军永定营。古代团营编制,一般营比团要大,比如京师三营已经膨胀到几十万人马。

目前朱雀军编制两个营,永定营是前期的编制,现在名册基本定好了,全营官兵约一万三千人。主战兵力常规军步军三千:前后左右四个哨,每个哨五个大队共七百五十人;一个大队两个总旗共一百五十人。另有农兵六哨五千人。新建的骑兵团战兵一千五百,辅兵三千。炮队五百人。三军全营官兵总共一万多。

除了永定营,刚刚设立了另一个常德营。不过被任命为指挥使的姚二郎暂时还没法找到有战斗力的人马,拉了一帮石匠和破产流民编作农兵训liàn



小小的辰州地盘和岳州三县的物资在承shòu一万多军队的军需时已经捉襟见肘,参议部刚不久才强征了很多人的土地,如果进一步压榨势必激起严重的矛盾。唯一的出路就是扩张,势在必行。

但在这时,湖广巡抚行辕同样认为官兵仍然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他们要收复张宁仅有的地盘。

第二百五十一章 澧州(1)

于谦薛禄等人来到湖广后一个月才基本摸清当地比较复杂的军政情况。他们发xiàn

澧州以东驻扎有覃有胜的岳州兵两千多人;且打探清楚了澧州、石门、慈利等三县的叛军部署,实jì

上比较脆弱。此时三县仅有“叛军”主力三百人,另在当地征募了近千人的农兵,那些农兵几乎没有形成战斗力,还在训liàn

;主要兵力都驻扎在澧州,可能他们也察觉到了东部官军的行踪。

三县距离叛军的统治中心辰州较远,难以得到增援。虽然这个时候薛禄还没准bèi

好对叛军作战,从各地动员调兵也未聚拢;但于谦仍建议让他先收复三县,开个好头。

薛禄当即下令正在护送火炮辎重的马岱率两千人离开水路,和覃有胜合兵一处,即刻突袭澧州,歼灭其守军主力。

几天之后,三县兵马的指挥孔武阳派快马向辰州告急,旋即被围在澧州。覃有胜马岱军四千多人,以绝对优势兵力对澧州各门发动进攻,孔武阳抵抗了三天,城门和城墙都被损坏严重,将士伤亡惨重疲惫不堪。

黄昏时分,官军派了使者入城劝降。孔武阳召集队正总旗官商议,认为火药箭矢告罄、城池守不住了,也等不到援军到来,再抵抗下去毫无意义。

“很多兄弟家有老小,我希望大伙至少能留一条性命,活下去。”孔武阳诚恳地对众将说。

众人沉默良久,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官府会怎样处置咱们?”

孔武阳道:“按理他们会有司法定罪,可能有一些人会被判死罪,一些人关大牢,大部分人兴许会被流放戍边罢。但愿兄弟们将来某一天还能在家乡见面。”

其中的武将不少是建文余臣,听罢不禁神情黯然。家乡在何方?武陵大山中么,或许真zhèng

的家乡应该在南直隶。

因无人反对,孔武阳随后见了来使,答yīng

他们在次日早晨缴械投降。当晚孔武阳下令烧毁了所有和辰州来往的机密信件和卷宗,炸毁了火枪一百多枝、炮两门。

次日凌晨,朱雀军三县守军最后一次奏响军乐,将城头已经残破不堪的军旗缓缓降下,全军解除了兵器。老兵在军乐中痛哭失声,农兵因刚加入朱雀军仍茫然不已,他们不久大部分只是澧州各地的农民。

南门开启,幸存的朱雀军官兵约一千人手无寸铁从城门出来,准bèi

向官兵投降。城外是覃有胜马岱的大批人马严阵以待。朱雀军指挥孔武阳等人骑马上前,送上佩剑和军旗表示投降。马岱因为在三天的攻城战中也伤亡惨重,顿时大怒,当场要孔武阳跪下磕头羞辱他。不料覃有胜却劝阻下来,好言道接受叛军投降,让孔武阳约束将士听从安置,不得混乱云云。

孔武阳被要求率军到瓮城集结。瓮城里一旦前后的门关闭,城上步兵防守,就等于进了死胡同。但他们既然已经投降,只能答yīng

要求,孔武阳下令各队进了瓮城,然后被关在了里面。

及至下午,官军用吊篮送了吃食下来,将士稍安。

覃有胜向正在常德督促军|运的总兵官薛禄告捷,信中提及了攻城战惨烈折损了不少人马,叛军投降时军纪整肃,毁掉了火器信件等事。薛禄心里有个崇拜的偶像,便是开国大将常遇春,常将军一声戎马所向披靡、敌军无不胆寒,但此人嗜杀;薛禄也不例外,他认为善战的大将都是白骨堆成,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于是薛禄当即派出密使,下令将俘虏全部就地处死,以震慑叛贼。

覃有胜等见到密使及总兵亲笔军令后,不敢怠慢。马岱很轻松地说正好俘虏在瓮城里,杀起来十分方便;但覃有胜是个很有点官场头脑的人……几个月前他就应该去攻打三县的,当时下令的人是朱勇,不料朱勇很快战败;覃有胜怕自己打下了三县,但官军新败增援不力,可能重新丢失,到时候会反被治丢城失地的罪,所以才按兵不动。

这回薛禄又下令他杀俘,军令当然只能遵守,可是覃有胜又明白,杀俘不仅不是光彩的事,而且真要追究起来是违律法的。大明总有国法铁律,虽然朝廷可能不会追究屠杀反叛者的责任;但未经司法定罪,擅自杀人总归是说不清楚。何况就在城里杀俘,影响太坏。

……两天之后,孔武阳得到官府的命令,让他把全部将士以总旗为单位,分批离开瓮城。孔武阳询问要去哪里,但没得到回答。

接下来大约半个时辰就会开城门一次,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在城外等候,押送一个总旗六十多人的俘虏离开澧州。当天中午,孔武阳随另一个总旗的人马离开了,剩下的部将都纷纷向他告别,期待有朝一日能在他乡重逢再叙生死之交。有个将领强笑道:“若是哪天回去了,孔指挥的小子得认俺做干爹。”孔武阳也回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在官兵的催促下,孔武阳率领几十个将领出了城门。刚出城一会儿,又来了一队官兵,拿着麻绳不由分说就将俘虏全部反绑,又用绳子栓在一起,防止他们单独逃跑。

他们被押着向东步行,沿大路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就被驱赶上了一条小路,几十个人排成长长的一路。小路前面是澧州东面的一片山林,孔武阳发xiàn

路上丢着朱雀军使用的水袋铁盔等物,证明之前的人也是走的同一条路;而不是像官府所说,把他们分开收押。孔武阳顿时觉得十分不妙。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毫无办法,手被反绑,周围有披甲执锐的官兵看着。

行至山林边上,又见一队松散的官兵在那里,有的坐在地上啃着干粮喝水,有的冷笑着看着俘虏。孔武阳被驱赶着走进山林,没一会儿,就看见林子里有个几个大坑,坑边的泥土黏糊糊的全是血,鼻子里也闻到了一股让人作呕的腥|味。众人顿时哗然,纷纷停止了前行,想要跑但绳子栓在一起,一时混乱人们不可能一起向一个方向跑,顿时许多人摔倒在地。一小支马队很快冲了过来,扬起皮鞭在人群里胡乱挥打,顿时惨叫痛呼不已。

人群已经十分混乱,两股官兵戒备将六十多人围在中间,但并不马上杀他们。很快十几个官兵出列,一员小将抽出腰刀砍断了绳子,将分开的十几个人先鞭打驱赶到一个大坑边,凶神恶煞地喝令他们跪下;后面站着一排拿刀的官兵,一声令下,随即挥起军刀,向俘虏的后颈砍去,大部分人的脑袋并没有被砍下来,但几乎是活不成了,当场鲜血飞溅,人们摔进了土坑里,另一些持长枪的官兵则在坑里胡乱戳了一顿,确保俘虏全部被杀死。

孔武阳很快也被驱赶到了坑边,他平时受人尊敬,就连皇子张宁和他说话也不会大呼小叫,这时却被像牲口一样鞭打,来到坑边腿上顿时挨了一脚,不得不跪倒在前。他向下一看,里面全是狼藉的尸体,许多死尸大睁着眼睛,泥土和血都搅合在了一起,场面十分恐怖。孔武阳不再挣扎了,他闭上了眼睛,一时说不上是懊悔还是什么感受,最后浮现出了家里尚未成人的小儿,希望他们母|子能好好活下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澧州(2)

尚在武昌府的于侍郎(兵部右侍郎)听说澧州的事后为时已晚,当即写信送到常德府质问。又因有其它的事,于谦便招薛禄返回武昌面见。

薛禄仍不知错,对自己干下的残暴之事不以为然,认为“贼兵”活着就是后患,朝廷也不会追究责任。于谦忍不住发火道:“叛军已经缴械成为阶下囚,你这么杀他们有何益?何况据报近一千人中大部分是叛军刚刚招募的新丁,这些人刚不久前还是农户,妄加屠戮有什么用?”

薛禄无言以对。于谦又道:“纸包不住火,此事一出,往后与叛军作战,敌军定负隅顽抗死战不降,就算是我们占优势的战役,也定然要付出不必要的伤亡。唉……武阳侯何以如此糊涂?”

这时薛禄才不甚情愿地服错,又说道:“还好咱们首战告捷,斩敌一千余,于侍郎何至于愁眉苦脸。想之前的成国公战败,叛军也只有一千余人。”

“今非昔比,当时成国公对阵的全是叛军主力,这次覃有胜遇到的不过是叛军的一小部,其中大部分只是新丁。何况眼下叛军已然坐大,兵力达到一万多人。”

于谦见薛禄已经认错,也不想再与他闹出矛盾,便说道:“我在向朝廷报头功时自应为薛将军计较,杀俘虏的事只会用密奏递呈兵部。但愿薛将军今后以大局为重,切要慎重。湖广事已至关重yào

,若是我们再出差错,势必酿成大患,沦为千古罪人。你我既受皇命于危难,万勿坏了皇上的大事。”

“是。”薛禄听罢这才正色拜服。

于谦不禁在心中感慨,真zhèng

无懈可击的人才实在少之又少,武阳侯这种朝廷大将之才也不过如此,到头来还得自己一个文人为他在军事上谋划计较。

“这回召武阳侯到武昌还有一件重yào

的事。”于谦道,“原定以荆州武昌及长沙兵集结为两路进剿,但筹措准bèi

尚需时日,这段时间我们不能毫无作为。兵无常势,敌军不会等着我们准bèi

好了再动手。收复澧州三县算是一件好事,第二件我们得注意防守……常德府,这几日我与幕友多次辩论,认为需yào

立kè

急调兵马防备。”

薛禄一副意wài

的表情道:“于侍郎觉得叛贼敢主动进攻大城?”

“有什么不敢的?”于谦道,“叛军兵力扩大到上万,小小的辰州府根本无以承担,于情于理他们会再次攻城略地。眼下对张宁来说,哪个地方最有价值?”

薛禄道:“这么说来,叛军可能真想得到常德府,这地方风调雨顺稻米常年丰收,水产丰富,富庶之地。”

“不仅如此。此地的战略也十分重yào

,我们一直以来就是打算以常德为根基进剿,此地不仅靠近叛军主力据有之地,更有水陆交通之便;大江直接入洞庭,船只穿过洞庭就是常德府,据有此地,官军可以靠江船运送大量的辎重粮草战备物资到前方,保证将士补给。而对叛军来说,如果能攻占此地,不仅能解除一大威胁;更能从湖上威胁袭扰洞庭沿岸大片区域,特别是袭扰粮道和后方辎重,用少部分兵力就能迫使官军分出大量兵马防守,掌握主动。”

听了于谦一番话,薛禄诚恳地深深一拜,顿时心服口服。

这时就连刚刚进来的锦衣卫陆佥事也服气道:“咱们的人不久前打听到,贼军新设一营兵马,取名常德营,或许玄机正在此处。”

……有人说最理解自己的人是敌人,有时候这话很准。张宁取名常德营确实有一番考lǜ

,他早早就发xiàn

了常德在这一阶段战役中的重yào

战略价值。不过自己人中反而很少有人明白它的含义;或许人们只是觉得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常德营也好、长沙营也罢,取名叫京营也没什么不对。

朱雀军的第一支军队起初只有一百多人,名字叫永定营左哨第一大队,永定营的名字由来就是张宁当时认为永定卫是起兵初期最重yào

的战略要地。可是直到现在,永定卫城仍然在官军手里;起初他一直都没法攻占这座十分看重的卫城,随着形势的转变,它渐渐失去了价值,也没必要专门去攻取了。任何地方的轻重,都看它处在什么时候,不过如此。

而现在常德府又进入了张宁的视线,他忍不住用作第二营的名字。有时候眼光确实是一种天分。阅历经验能让人熟练;而天分才能让人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

澧州等三县失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辰州中枢,先是收到孔武阳的告急军报,接着就确认三县落入官军之手。澧州部被屠杀的事也不久被打探清楚;当地除了军队还有不少朱雀军的人,那么多人被屠杀,哪怕是在山林僻静中,也很难瞒住的。

张宁听到这个消息,回想一下,仍然还记得孔武阳的音容笑貌,这个武将他是认识的。在军营中常常见面,议事时偶尔也有参与。他一面痛惜失了一员将领和一部人马,一面理智地考lǜ

,觉得这应该是于谦的失误……不过也很可能不是于谦下令干的事,以张宁对他的了解,他不应该是做这种残忍而又没什么好处事的人。官场上规矩多,但擅作主张的人也不少。

经过参议部的议事,朱雀军内部决定拿这件大书特书一番。这时候还没有人权的概念,但道义的观念还是有的;不管是罪人还是什么、都是汉人,屠杀同族显然不是光彩的事。就算是当年的永乐帝朱棣,杀了很多人,也没见他自己拿出来炫耀。

先是汪昱等人找了一批文人写了几篇煽情的祭文,借以煽动士人的黑白价值观,因为对于百姓来说,很容易受读书士人的舆情影响。接着参议部又发公文把澧州惨状的事通报全军。

参议部认为孔武阳在弹尽粮绝敌众我寡时投降,已经尽了守土之责,遂将死难的将士以战死的待遇抚恤家属。现在他们并不担心这是鼓励投降,恐怕今后很难有人愿意投降了,与其被像牲口一样坑|杀,还不如战死的好。

张宁见识过现代政|治各种颠倒黑白的手段,并不满足于将真相告于世人,他还要创造一番。不久后便指使参议部杜撰了很多官军占领澧州等地后的暴|政,官兵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云云……而且这些事听起来很像真的,在老百姓的经验里,一遇到兵祸,外地来的兵和土匪其实没什么区别。

有各种“事实”为凭据,张宁便能在辰州各地堂而皇之地宣传自己的大义和正义性,为了推翻暴|政的战争、而不仅仅争夺统治权的内战,指“伪朝”不义不法(按照传统制度,朱棣从太祖长孙手里夺得政权就是不合法的)。这番言论不仅鼓动了一些外行的人,就连朱雀军内部许多将领都深信不疑。

在准bèi

攻打常德府之前,张宁更是亲自在城门口前大街上演讲鼓动士气。当日大街上将士云集,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一时挤得水泄不通。

他宣称天子是受命于天,一旦有通过“不道”手段上位的人占据,就会妖孽丛生。所以如今的世间才会出现很多冤案,冤死的魂魄在人间不散,正义不得伸张,官绅勾结鱼肉百姓云云。当然这些问题是任何封建王朝都难以避免的问题,不过冠以神化的论调,反而能引起军民的赞同。

接着他又说自己的兵马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公正、正义的国度而存zài

的,要矫正大明走上的歧路,重建强盛富庶帝国的梦想。

城里的将士高呼万岁,一时群情汹涌,热闹非常,堪比过节般的盛况。

这时张宁偶然间发xiàn

有一队卫士护卫着城墙边的一栋楼阁,楼上观看的人好像是周二娘。张宁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双清澈的眼睛,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言论会不会被那小娘给识破?他的情绪因此受了点影响,满口大话说不下去了,便向城下的人群挥了挥手,离开了城头。不料人们意犹未尽,大呼湘王的名头。

张宁走到城楼里,正见着在里面的王贤等人,还有周二娘的爹周梦熊。他便随口问周梦熊:“方才我当众说了许多话,是否言多有失?”

不料周梦熊抚掌赞不绝口,直言他口齿清楚、言语诚挚而有气势,更有成大事的胸襟。汪昱也说道:“一直以来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封疆大吏都身居高墙之内,常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王爷直面军民百姓、视为一体,名望必闻于乡里。”

他随即回到官署继xù

忙活事儿,周梦熊随后进言朱雀军大部分兵马都是新丁,训liàn

时间也不足,还没准bèi

好进行大战。暗指急于进攻常德的计划。

张宁却道:“最好的训liàn

就是在战阵上去经lì

,打几次仗,新军就成精兵了。”他再次寻思了一下自己的战略思路,忍不住又问:“现在身为湖广巡抚的于谦会怎么考lǜ

?”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下雨天(1)

细作报来消息,覃有胜军四千余人已放qì

驻守澧州,南下至常德府;另有几股人马急调进常德;加上知府赵敏在府城等地部署的守军,如今当地已集结官军一万多人。如此判断,可能武昌已经嗅到了常德之战的气味,张宁的突袭计划落空了;但他依旧打算进攻夺取此地。

或许他计划这一战的眼光是有的,却有点缺乏想象力,因为距离辰州最近的大城就是常德府,谁也不难想到。

没来得及和姚夫人、小妹细述离别之情,连离情别绪仿佛也是词人的奢侈。古往今来有许多文人在书写战争的诗篇,但对于亲历战阵的人来说其实十分无趣压力又大,或胜或败或生或死、如此而已。张宁出动了永定营大部分兵马,抱定必取常德府的决心;他好像每一场大仗都在倾尽全力。

常德府是湖广中部重镇,不仅墙高城坚,外围就近一些城镇同样起到了依托的作用。主城西南依次有武陵、桃源二城,东南有龙阳城;要攻主城,其实从北面进攻最好,这样常德就处在凸出部,周边工事很难有效威胁攻城部队。但张宁的部队从辰州来,只能以高都为起点,从西南进击。

他决定绕开武陵、桃源二城,直接攻打主城。这样确实很冒险,但如果把时间花费在不断的攻城消耗中,可能会等来官军更多的援兵,同样是在冒险。

他们几天前离开高都行至武陵县,天还没完全亮主力就拔营从武陵城北面向东挺进,而侧翼不远处的城池尚在官军之手。朱雀军前锋更早就先行了。

夏末秋初的清晨,原野上居然降了浓浓一阵雾,路边的水稻田很多,空气十分潮湿。不过等太阳升起来驱散雾水,情况应该会好起来。

张宁骑着马在大军中随行,雾中视线不清,只能看到无数的人影在稻田中穿行。缓缓的“哒哒”马蹄声、脚步声中,偶尔听到马的嘶鸣和人的咳嗽,很少有人说话。大地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初一片混沌。人们的心情好些有点紧张,因为大伙都知dào

不远处就是官军掌握的一个城池,存zài

被城中兵马突袭的风险。不过走了很长的路一直都很宁静,并不见官兵来袭。

在雾中行走,如同摸索的人生叫人胡思乱想,你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前路。

等到太阳升高时,担任前锋哨官千总的张承宗才派人回来禀报情况。官军在常德城西面分别有两个营寨,驻有大量兵马,北面与岳州地盘交界的山脉南部有一股骑兵,数目不详;张宁估计武陵县城中也会有一支数量可观的官军,他们主将不可能看不到武陵县对于朱雀军侧翼的威胁力。

从了解的情况猜测,官军好像并不打算凭借坚城死守,而是采用积极防御并试图反击的部署。这样的布局没什么奇妙的地方,不过也应该是正确;守军的兵力并没有明显弱势,犯不着死守在一个没有发挥空间的城池里。目前还不清楚湖广总兵官薛禄是否在常德亲临此战。

既然是来攻城的,首战就该拿出气势来,而不是畏畏缩缩。张宁下令继xù

行军主动进入官军的“合围”形势中:官军在城西南北两个营寨,北面又部署骑兵,西南有武陵县城的兵马可以依托城池随时出击,实jì

上就是布了个口袋阵。

但双方的兵力相当,张宁进入合围中间,却有一个优势,合兵一处。故而实力摆在那里,得到一些优势就要失去一些东西。

从武陵县北面逼近到常德城,路程非常短,不过朱雀军携带有几十门臼炮和辎重,行军缓慢,直到下午才到达城下五里开外的地方。官军在半天多的时间里竟然按兵不动,南北两大营寨都毫无动静。

张宁也先不管官军,继xù

抵近常德西门先把几块稻田的水放了,又选择较高的旱地安营扎寨,修筑腰墙藩篱工事。次日他又下令在城外挖掘沟壕埋设陷阱木桩,阻挡城内的守军找机会出来袭击;另外一些将士则在城门一里地外构筑臼炮阵地。准bèi

先把守城的军队堵在城里,用火炮轰它几天再说。

常德城部署有一些铜炮和碗口铳,但射程很短,如果只呆在城墙上他们只能看着朱雀军炮轰毫无办法。

……

而这时正在常德城中的薛禄是十分生气,他不气别的,就因叛军的气焰实在是太嚣张,竟然无视两侧重兵威胁,直抵城下;这已经违反了战阵常识,是对他极大的藐视。因常德府陆续赶来的援兵,总兵力已经超过进攻的朱雀军,这时不少部将便建议官军从侧后翼夹击,主动进攻。

但薛禄恼怒之余,仍然沉住了气,他打算再等等。常德城比当地其它城都要坚固,不会炮轰几天就被攻陷……薛禄等的只有一件事:下雨。

时值夏秋之交,西南地区雨水较多,看着天气,过不了多久就可能会下雨。只要一到雨天,火器便没法使用,避开敌军的长处,那时候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薛禄已经把打算送信给于谦了,于谦也赞成他的想法,所以暂时不必轻举妄动。

下雨天弓弩几乎也没法使用,以蚕丝和牛筋为原料的弓弩弦下雨时容易损坏报废,弓弩造起来也不便宜,大明还没富到如此浪费的地步;何况在下雨时弓弦潮湿弹性减弱,箭矢羽毛也受潮,杀伤力本身就大幅减弱,对付装甲的军队意义不大。总得说来,一到下雨双方在兵器上仿佛平等了,但本来朱雀军的火器就有优势,所以对薛禄有利。

没两天,炮声就在城外开始了轰鸣。如同雷鸣般的巨响一大早就开始,然后到旁晚才停歇。

只一天工夫,布置在城墙上的官军铜炮等火器便几乎全数被摧毁,墙垛损坏严重,一些城墙上方有塌陷,外面的包砖也大片脱落。墙上的守军伤亡不少,薛禄只得下令把主要兵力调到城墙里面,不过仍然有些石弹胡乱击中阵营造成伤亡。更有一些炮弹落进了城内,造成了许多房屋倒塌百姓伤亡,常德府处于内地多年太平人口密集,几乎只要有炮弹落进来总会造成杀伤。一时城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在薛禄的戎马生涯中,曾有率兵进剿少民叛乱的经lì

,这种平叛战争,官军拥有优良的装甲和远程优势,装备技术上是压着少民打。但这回却让薛禄感受十分不习惯,竟然反过来了。

他着实也亲自感受到了遭受优势火器打击的憋气,以后一定要上书皇帝,坚持制造称手火器的主张。

其实不仅薛禄纳闷,锦衣卫的陆佥事一直都疑惑不解,一群叛军是如何拥有优势火器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下雨天(2)

武昌府,湖广三司治所。这是一座古老的城,无处不透露出它的沧桑岁月,斑驳的城墙,长满青苔的院落,地面上磨损严重的石板。

于谦刚从官邸中走出来,忽然脸上一点冰凉,抬头看天时,只见雨点由疏而密,渐渐就下起大雨来了。他怔在那里,良久看着雨幕拉开,耳边响起“哗哗”的噪杂之声。随从忙踢了一脚马腹,一边走一边说道:“主公稍等,小的回去拿伞。”又有人劝道:“您快到檐下避避雨吧。”

他仍坐马上一动不动,好似入定了一般。但他并没有出神,恍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从来没这么清晰。

街巷中有人徒劳地抬着臂膀遮在头顶,在雨中奔跑,突然的大雨让人们惊慌,却生生为这座古老陈旧的城市平添了几分活气儿。兴许千百年后这座城市还会是这般模样,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的大事;就算是今时,人们也只看重眼前的小利,又有多少人去过问国家兴衰之势?

就在这时,只见主街旁边的石巷中两把油纸伞“走”来,前面的伞下,只见一袭浅浅的襦裙在湿润的风中飘荡,下摆已经被溅起的雨花打湿了。陈旧的街巷,新的裙袂,色彩反差明快美好,如同画儿一般。

于谦这才发觉,好像过来的正是他的夫人董氏。正好官邸的后门过来就是走这条巷子。

董氏走到马前,只见于谦在雨中呆呆的想什么,脸色有些沉郁,她也莫名地感到有些忧伤起来。她轻轻说道:“夫君下马来,我给你送伞来了。”

于谦却答非所问道:“武昌府下雨,常德是否也同期有雨?”

“要不夫君作首诗念想一番她吧。”董氏轻轻挖苦道。很久以前“方姑娘”写过一封信给于谦,就是来自常德府。

于谦听罢一拂袖子道:“妇人之见!”说罢也不要伞,踢马便在雨中穿梭而去。

……

常德同样下雨了。一天之后,城外的雨中已是人马如蚁,不复宁静。地上泥泞不堪,别说火器弓箭,就连马兵都慢得和步兵一样。身披铁甲手持铁器的官兵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泥泞中跋涉,铁甲的冰凉透过湿透的衣衫贴着人的肌肉,将士苦不堪言……薛禄已经下令两营官兵出动了。

朱雀军同样只能被迫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应战。张宁不可能下令暂避敌军进攻,如此泥泞的道路,火炮根本没法运走,要退兵只能丢弃辎重,没了火炮如何有效攻城?一旦撤军就意味着丧失这次攻城的战机。

其实张宁及参议部早就对雨中作战有所准bèi

,只是没料到官兵真会在这样十分不便的时候出击,折磨对手的同时恐怕也是在折腾自己。不仅远程兵器一律不能使用,士兵身上的衣服盔甲浸水之后比平常重得多;而且古代可没有水泥路面,一下雨道路就是泥坑,上面稀泥下面的土硬,滑得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部下照样要拿遮挡的东西让张宁避雨,但张宁拒绝了,骑在马上陪将士一块儿淋雨,所有的人全身早已湿透。只有桃花仙子拿了顶斗笠却不戴,抱在胸前……张宁是明白缘故的,古代没有文胸,衣服一湿贴在身子上女子就要走光。

周围有将领大骂薛禄,不过张宁看起来却很乐观的样子,他大声道:“咱们可不想在这鬼天气里消灭敌军,敌军也甭想消灭咱们,我就不信,这雨能连续下它半个月!”

众人哈哈大笑,正是苦中作乐。

这时张宁大喊一声:“整军备战,准bèi

迎敌!”

号角在雨中吹响,雨声同样无法掩盖住将士们沉重的脚步声。中军没打算要进攻,全部兵马都收缩在营寨附近,两股人马分别在南北两面布方阵,还有一部分人留在营寨里严阵以待,作为预备队。

张宁慢腾腾地骑马在阵营中巡视,雨水不断从帽子边缘留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嘴角却尝到一丝咸咸的味儿,估计是头上之前干掉的汗水被雨水冲下来了。娘|的,大热天的快十天没洗澡了,正好淋雨当洗澡。

这时雨幕中隐约看到了人影,无数黑漆漆的人形似乎在蠕|动,雨中突然来了那么多人,不知dào

的还以为是抢洪救灾的人马。

张宁扬起佩剑大喊道:“让敌人瞧瞧,咱们朱雀军不用火器照样是铁军!”

“朱雀军必胜、必胜……”“万岁!”众军在雨中呐喊大呼,两军已越来越近了。衣甲打湿之后都黑漆漆的分不出颜色,一时间地面上缓缓被一大片乌漆漆的颜色布满,如同天上的乌云。

官军南北两面进击,但道路泥泞和视线不清导致进攻没能同步,北面的官军先来一步。指挥作战的韦斌怕大股人马挤在一起出了意wài

导致崩溃,于是他下令前面的一部在官军接近后主动向前推进交战。

双方兵力差距不是很大,横向宽度摆开相当,大部分远程兵器也没法用了、骑兵冲击也实效,这仗实在枯燥至极,唯一的法子只有走到一起面对面对捅……可见任何因素都无法阻止人类相互厮杀,假如有一天突然全部人都不准用武器了,可能还会发生用拳头牙齿大规模殴打的场面。

就在这时,军乐队的那父子带着徒弟奏响了琴笛之声,这才让一场了无生趣的厮杀有了一分点缀。前列的百户官们纷纷拔出佩刀,大喊道:“进攻!”湿|淋淋的朱雀旗缓缓平放下来,在空气里一点又抬起。片刻之后,一大片将士便拿起了兵器缓缓开始向前推进。

队形实在没有平日那般整齐,人们步伐沉重而歪歪斜斜,勉强保持着队形。虽然刚刚才有三殿下和武将们在阵中鼓舞,大伙也在雀跃呐喊,并且还有音乐伴随他们前进;但是,将士们仍然充满了紧张,谁也不敢说此时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害pà



两边的步军十分缓慢地向前靠近,如同两股长长的浪潮,直到近得能听见对付粗|重的喘|息。双方如同商量过的一般,都是前两排长枪手,后面主要是刀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最好,这个时代东方主要的近战兵器本来就是刀和枪,前面的对冲、队形十分密集,需yào

长达一丈多的兵器才行,不然如林的长兵器冲过来,躲没地方躲挡又挡不住。

“杀!”“杀!”泥泞中响起了人们疯狂的呐喊,长枪已经相接了,喊声中能听到木杆相互碰撞的“噼啪”声音。片刻之后,互捅就开始了,惨叫声和金属叮当碰撞声夹杂在一起,哗哗的雨声更搅合得战场上噪杂一片。营寨里管弦悠扬的音乐在粗暴野蛮的杀声中顿时黯然失色。

双方都无法保持攻击梯度和冲击力,没一会儿队形都开始乱了,各持兵器在泥泞和血水中混战,甚至出现了一些人在泥坑里扭打的场面。果然这种战斗方式还是效率太低,冲没法冲跑没法跑,全都陷在泥泞里,而且冲前面的人几乎都披甲,被击中一刀一枪很可能死不了也伤得不重,杀人效率也低。双方打了许久,各有死伤退了回来。

下午时南面的官军又发动了一场进攻,照样没法奏效。

第二天,雨小了许多。朱雀军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以横向排列的队形,而改以几个方阵正面推进,方阵之间空隙较大、但因此有了更大的纵深。

两军再次接敌后,朱雀军前面在拼杀,后面拿起只有几尺的短枪一齐投掷。这下朱雀军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他们因为有纵深打击杀伤力明显增强。

从以前起朱雀军步军本来就装备了一两枝短枪,除了是为潮湿天气作战的准bèi

;最大的原因是短兵相接的战斗,长枪只能在起初使用,一旦两军冲到了一起,长达丈半的长枪就毫无作用了,你捅不到近处的人,这时候就得用腰刀更好,但是用刀砍铁甲很容易折损。参议部因为考lǜ

士兵负重和军费问题,所以给步军另外装备了木柄短枪。不料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官军在冷兵器战场上被击退。

等到第三天时,雨停了,天气转晴。

第二百五十五章 责任(1)

雨后便是艳阳天,朱雀军需yào

至少一天时间把火药晾干,其枪炮使用的黑火药虽然经过简单的颗粒化,但一样容易受潮;为了安全保险,也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暴晒,需yào

在阴凉的帐篷里晾干。

帐篷里其实并不阴“凉”,到了当天下午,就热得像蒸笼,火药很快就干了。昨晚大伙还一身湿透冷了一晚上,今天下午又热得浑身被汗水湿透。天天只有稀疏几朵白云,火辣辣的太阳高挂在空中,滋味就别提了。据说有队斥候出去后弄到了鸡蛋,把头盔洗洗在太阳下晒晒,能直接煎蛋吃。

张宁骑着马在营地各处巡视,只见人们就像晒瘪了的茄子一样坐在帐篷底下,见到张宁带着几个高级将领过来,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张宁并不怪他们,如果换个身份、他现在是士兵中的一员,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呆在野地里也会非常地不爽,至于帐篷那么低矮,完全不能避开火热的地气,聊胜于无。

他自己也热得十分难受,不过好像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更大的压力胜过身体上所受的折磨。头发里早就沾满了汗水,顺着两颊往肩膀衣服上滴,上身的铁片外层不敢去摸,如同烧红了一般;内层贴着衣料的还好,不会烫人,只是感觉很热。随从的武将们见张宁一身大汗照样淡定,也是很淡然地跟着;出来干大事,当然不比在家里享shòu



“田里的稻谷已经泛黄,快到收割的时候了。”张宁大声笑道,“咱们训liàn

多时,今日也该到了派上用场、收获之时……不过收获的季节总是那么热。”

众军一听顿时说起话来,多了几分生气。大伙抬眼望去,果加远处山谷低洼的水田里已是金黄一片,确实是快“打谷子”的季节了。他们许多人都是农民出身,当然对收谷子的农活十分熟悉;收割还得挑炎热的天,不然收回来的稻谷没法晒干,就无法保存。

同样的大热天,农夫打谷还得在太阳底下甩膀子拼命干活,一担湿谷子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南方的小路多基本靠人的肩膀。可不是轻松的活,但凡是农户出身的人都必须干,一年的口粮就靠这时候。

张宁这么一提,将士们突然就觉得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好辛苦的,虽然天儿热点,可什么也不用干啊!人心就是那么神奇,转眼之间周围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许多人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这时旁边马上的周梦熊拜道:“末将不得不服,黄金千两也比不上王爷三言两语。只是末将听闻,王爷一向是在南京城中长大,闭门读书一心仕途而已,为何能对农事也观之入微?”

张宁擦了一把汗水,与将领们谈笑风生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此罢了。”

大伙纷纷称赞妙对。虽然张宁也不太喜欢后来的东林党,但并不妨碍承认他们很有才。

接着张宁又严令各部将领监督士卒,不得饮用生水,须得烧开凉后再喝;这本是常识,但大热天的,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很凉,一口渴有人想直接喝。他又建议各部烧水之后,在饮水里放一点盐;虽然影响口感,但解释也很容易让人懂:出汗之后是咸的,甚至衣服上的汗水干了还能发xiàn

有白渍盐粒,所以出汗后补充点盐就不难理解了,人们一向就认为缺什么补什么。

今日朱雀军没有什么大规模行动,官军那边好像也没打算进攻。虽然常德城外单是军队就有两万多人,却显得很太平。张宁回到中军帐中时,能听到远处的林子里蝉的叫声,“嘎嘎”的声音就像锯木头的噪音一般,叫人有点心烦。

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多久,双方全副武装相距如此之近,随时都可能爆fā

大战。下午斥候已报来消息,官军骑兵大队已离开岳州边境,向南靠近。

众将商议后,大多认为此时的情况还是要先解决掉南北两翼的威胁才能安心攻城,至少应该把那些人驱逐到较远的地方,免得遭受直接的威胁。攻城不是只靠火炮就行了,就算运气好一炮把城门洞开了,还得军队冲进去才能攻占地方。

在大伙议论纷纷的时候,张宁正拿着一把木制的“夹子”在尺子和图纸上叉来叉去,这幅可以活动的夹子其实就有点像圆规,方便在地图上估量距离。当然很不准确,因为他们制的图就是靠打听和估计,自然就没有什么精度可言,只不过用来估计是足够了。

“要进攻敌军营寨,步军对步军,官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最大的威胁还是马队。”张宁缓缓说道。

众将纷纷点头附和。双方军队密集部署,战场不过就是方圆几里地之内,在这么小的区域内,骑兵的机动简直是想打哪就打哪;如果朱雀军在进行正面进攻时侧后翼突遭骑兵冲击,显然是十分冒险的行动。朱雀军马队只有战兵一千五百骑,双方骑兵直接对战也不一定是对手,更无法承担起随时防卫南北两部侧翼的任务。

当然只要朱雀军按兵不动布阵,骑兵无法对防御性的步军方阵造成多大威胁。张宁只需yào

采用空心四方的拒止阵型,在长枪火器的方阵前面,骑兵单独冲锋简直是送死。但是这种四方阵型机动极其缓慢,不便用于进攻官军营寨;就算打赢了,也无法取得多大实质性战果。

幸好常德府的军队没有重炮,否则张宁可能战败的因素更多。

张宁传唤了斥候大队的队正到中军帐中,直接详细询问北部的地形。因为他问得很仔细,连斥候队正很多问题也答不上来,只好又叫了一些士兵和两个当地向导来说话。

“两边是稻田?你确认?大路多宽?”

“这……两头猪能并着走,去年年底俺家卖两头肥猪,就是赶着走的这条道,俺记得很清楚,就是并着走的。”

“村子里有官兵驻守吗?”“坡地下面是旱地,种的菜?什么菜……”

张宁一边问一边拿笔在图上标注数字,然后在下面注释。他没办法将周围的地盘都跑完亲自去看,但这时候神思已经出窍,好似那张图就是广袤的大地,自己正乘风在其间飞行,他看到稻田、村庄、田土、山坡、树林……

在将领们的眼里,他和大多数武将或文官都完全不同,特别是文官们喜欢说一些大道理来判断战争的胜负,比如大义、气运之类的;但张宁认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是故有的具体规律决定的。他能正面干败官军步军,因为朱雀军克制冷兵器步兵阵营,如此而已。

他当天傍晚才下了一个决定,命令冯友贤的骑兵部队主动袭击官军马队。既然不知dào

官军骑兵会在什么时机什么地方发起袭击,干脆主动出击试图解除威胁。

有些将领提醒这个决定有点仓促,过于投机取巧:官军马队战兵大约有三千人,是朱雀军的两倍,战胜的可能是发动奇袭。

张宁却坚持说道:“骑兵的用处就应该是出其不意、突然进攻,而不是防守。计划看起来越仓促,说明其速度越快,官军马队刚刚才奉命南下,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们会马上发动进攻。”

冯友贤接到张宁亲笔密令,出动的时间是当晚下半夜,马兵在凌晨以前离开营寨,由当地向导和斥候兵带着沿计划的路线摸着靠近官军骑兵营。在天亮之前集结完毕,旋即对官军发动奇袭。

若是奇袭失败,遭到官军伏击或是被打败,冯友贤的马军就可能要报销了。不过战争本来就如同一个赌博,不会毫无风险;不然谁兵多就赢,还有必要打一仗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责任(2)

当天旁晚,湖广巡抚于谦意wài

地到了常德城,这让将士们更加坚信这座城池的重yào

。于谦到常德城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实jì

上以传统的军事常识判断,此时的官军掌握着绝对优势:兵力多于叛军;手握着战场周围所有的重镇,占尽地利。

于谦从城池西南面入城,南部的龙阳城、武陵城等各地都在官军手中,这个方向连叛军的斥候都难以活动。实jì

上连叛军在其营寨附近的一个采石场也在几天时间里被官军斥候袭扰了几次;其粮道补给线更是完全暴露在官军手里,他们几乎没法得到新的物资补充,一旦战役拖延下去,唯一的下场是不战自溃。

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于谦一到常德就从残破的城墙工事和黄昏时零星的炮击中感受到了战事的举步维艰。

因为叛军的火炮阵地在一里地以外,官军的火器和守城器械都打不了那么远,所以战争开始以后就一直处于挨打的状态;守军也没法出城作战,实jì

上城外有将近一万人的步军和三千人骑兵,不应该让守城的军队冒险出城。

于谦刚到常德,就不顾将领们的劝说,执意到各处城墙上巡视。这时候叛军的炮击十分稀疏,但还没有完全消停下来。守城的官军将士垂头丧气士气十分低落,任什么人经lì

了连续许多天不断伤亡,却连敌方的汗毛都摸不到,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人们见巡抚大人和气,不断对将士嘘寒问暖,就有一些人忍不住在上官面前抱怨,有一个队正说:“天气一晴城墙上太热了,还要担心石炮落下来,守在这地方还不如出城和贼军决个胜负。”还有个将领说:“衙门里应该找些郎中过来,很多人都得病了。”

但很快随行的薛禄就不满地斥责那些妄言的将士:“为皇上守土尽责是我等之本分。既从军,就不能有贪生怕死之念!”

于谦尚未弄清楚当地的状况,只能临时大致观察一番。他虽刚出任兵部的官,实jì

上只是个文官,从来没有打过仗。真zhèng

具体负责作战的人是军中的武将,他只能从中协调和提出建议。

当晚薛禄便同赵知府等人在城中的一个酒楼里设了几桌简单的酒宴为他于谦接风洗尘,这只是同僚之间的礼节往来,尽到心意就行了。菜没几个,因为这家酒楼隔壁的一片建筑白天也刚遭了炮击,连累酒楼里的许多厨子和小二都私自跑了。

于谦在酒桌上也不忘询问战事的细则,如何布兵,如何作战等等。

……及至凌晨,整个天地仿佛都沉睡过去,而朱雀军马兵团已然悄悄出动,率领这支部队的人正是冯友贤。他数月前还是官军的骑兵将领,现在却要去打官军。

对这次突袭冯友贤胸有成竹,因为他打听到了官军马队的指挥是张忩。冯友贤认识这个人,在都司主持训liàn

的时候,张忩一向都是负责步军,对马队可以说一窍不通(因为冯友贤觉得张忩连马都习性都搞不清楚),他本人也是资质平平;冯友贤根本没把他看上眼。

让冯友贤心里有些牵挂的反而是内心里的一些矛盾,他其实很不愿意与官府为敌,哪怕后来决定投奔朱雀军以后,仍然不想和官军厮杀。

但是他心里又一腔怒火,对成国公朱勇的不满,进而对整个明朝官场也十分不满。他本来一直的想法就是替朝廷征战,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但是官府宁肯启用张忩这等庸才,也容不下他冯友贤。被朱勇逮捕之后,他从来就没服气过、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私下里对那次陷害的黑暗失望透顶。

马队缓缓地在稻田中间的大路上行进,马镫里的脚能感受到露水的凉意。天还没亮,但东边的天空已渐渐发白。在充满了相间气息的庄稼之间,骑枪竖立的黑影和盔甲金属摩擦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好似在这大自然的景象中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冯友贤的内心也并没有因为宁静的凌晨而安宁,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往事。作为一个武将,服从军令是基本,当时他未接到命令便不能擅自出击;等到进攻时,他也尽了自己的本份努力杀敌,无奈那时官军步军兵溃如山倒大量军队竟无法做出一点配合。冯友贤多次在心里认定,高都之战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蒙蒙亮了,各队马兵陆续穿过一片树林,对面有一个种着菜的山坡旱地,翻过山坡就应该是官军骑兵营的驻地了。

前面的斥候来报,许多官军骑兵已经离开营地、正在前面布阵。冯友贤却淡定地回应道:“官军扎营后极可能在南边的路上安插了暗哨,在我们行军时就察觉到了。这是情理之中,如果一支兵马在睡梦中被攻击倒是反常。不过他们刚得知有情况,必定准bèi

不足,奇袭仍然是成功的。”

冯友贤随即策马爬上了坡顶,东边的微光和远处营地里的火光顿时驱散了山下的黯淡,战场就在眼前。从山坡菜地冲下去,距离官军营地还有大约一里的旷地,路边的庄稼地里大约种着一些豆类,并不影响骑兵横向展开。

远处传来了人马的喧嚣,据报官军正在营外列阵。冯友贤的脸色浮现出一丝嘲意:“马兵到了张忩手里也成了骑马的步军,他一受到袭击首先想到的就是列阵防御。”

越来越多的马冲上了山岗陆续集结,战马的头颅在晨光中展现出了昂首挺胸的气质,将士们纷纷眺望着前面的猎物。朱雀军这些马兵的骑术可能很多都比不上官军,除了一部分是从官军俘虏中征募的,很多是朱雀军内选拔的新丁:骑马倒是很容易学会,但骑马作战或许有点生疏。不过这些并不是最重yào

的,在冯友贤看来,马队不是一个个骑兵分开的,而是一个整体,重yào

的是斗志、信念和军纪。

战场的气息让他逐渐兴奋起来,作为一个武将,现在应该做的仅仅是是打败面前的敌人、很纯粹很简单的动机,没有军人愿意面对战败的耻辱。

整个骑兵团分四哨建制,前哨、后哨、左哨、右哨,称呼除了是个名称、也便于在扎营时分派地方,但不代表战阵上的位置。

冯友贤当即下了军令。自带前哨、后哨共约七百五十骑,以总旗为两排单位,对官军中央发动冲锋,意图直接洞穿撕开其阵营;左哨右哨分别机动到敌军两翼,集结之后,待中路进攻得逞,便从两翼冲锋,再度分割撕裂敌军阵型。

布置十分简单,冯友贤的命令十分明确,保持大队的冲击力,无须在中间缠斗,冲破之后,转身整顿继xù

冲击。

各哨千总得令后整顿了兵马。冯友贤喊了一声:“出发!”顿时一千多骑在山野间小跑起来,他们先从山坡上俯奔而下,马蹄声顿时隆隆作响,如同云间酝酿的雷鸣闪电。

无数的战马在身边奔腾,风声在耳边呼啸,朦胧的景色飞快地闪在身后。此时此刻冯友贤几乎忘却了内心的矛盾,他已经念头通达了。如同鸟儿在空中飞翔,鱼在水中畅游,只要一骑在马背上冲锋,他就感觉自己在飞翔,此生从未想象过不能骑马作战的人生是多么无趣。

闪电般击败敌手,其中的信念已经远远脱离了杀戮。并肩作战的兄弟、骑兵冲锋无法后退,同甘共苦的战马,马在冯友贤的心里不是牲口、而是骑兵团中的一员,值得信赖的伙伴。这种信赖和命运相系的感受,只有同样经lì

过的兄弟才能真zhèng

领会。

一百五十步,不需yào

命令,将士们已纷纷准bèi

好了武器。冯友贤从马上拔出了细长的马刀,指向前方大喊道:“杀!”众军条件反射般地喊出了训liàn

时的话“为了荣耀”,一些人也大喊万岁。人们的血已经沸腾了。

一百五十步、一个步军用弓箭抛|射也不能达到的远处,骑兵团不到二十弹指间(二十秒)就冲到了官军跟前,几乎就是眼皮眨几下的工夫。同样大股骑兵冲锋,什么武艺之类的巧活几乎派不上用场,箭一般的速度飞驰而来,连来势都看不清楚。前锋马兵拿着丈余的骑枪,凭借这急速的冲击力,将钢铁的锋芒刺入了被动防御的官军马兵身上,盔甲完全挡不住如此锋芒。

骑枪直接洞穿了人的胸口,鲜血在风声中飞溅。说时迟那是快,冯友贤的两哨兵马如同炮弹击穿土墙一样,直接贯入官军阵营。前面丢掉骑枪的人拔出马刀,疯狂地劈砍。没有什么叮叮当当的拼杀,一触几乎是一刀毙命,冲锋的骑士躲不掉官军的攻击,官军也别想招架挥砍上来的刀锋。

人们没法停止,哪怕是身上的血在飙,只要没死就无法停下来。后面有多达三十余列的纵队在飞奔,一旦停下来只能被铁蹄践踏。

除了那叫人骨头生寒的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还有砰砰砰的火器爆响,这回的枪响却全是官军发出的,只有官军骑兵才装备了三眼铳。血红的太阳升起时,旷野上的草木已经被血染红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责任(3)

府衙的二堂内,薛禄仍然用质疑的口气第二次问:“张忩的马队被击溃了?他在……那个地方叫……”旁边有个幕僚提醒道:“石场湾。”

这并不是因为薛禄玩忽职守,他是清楚自己手下骑兵位置的,只是昨晚驻扎的那地方实在是个太平凡的小地方,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名字。如果不是张忩的骑兵部队多达三千多人在一夜之间在石场湾伤亡惨重崩溃如山倒,想来那地方可能永远也无法幸运地出现在府衙的官员口中。

于谦在一个早晨就仿佛疲惫了许多,他的脸色也看起来有点枯黄。此时令他心里难受的不仅是战败的消息,沉迷的气氛也叫人十分难受。突然损失了一大股马兵,官府里的人却一个个沉默少言。

于谦忽然有种感觉,地方上就如一滩死水一样,没有一点活力。府衙内陈旧的雕窗,红木椅子、以及上面四平八稳坐着的文官武将,都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大家一脸正然,个个都貌似很有城府,言行得体稳重,你很难从中找出一丝纰漏,可偏偏用起来就十分的不顺手。

大明帝国已经建国快有六十个年头了,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里,她仍然很年轻。但是自永乐时期以来,卫所军制已呈现固化趋势,各层上的将领就像这房间里的几把椅子,上面坐的总是那几个人,偶尔有人被群起排挤才会换上新的面孔。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于谦也感觉到了一丝疲惫和厌倦。或许他自己也很所有人没多大的区别,他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坐姿比其它人还四平八稳,浑身一股官气,就算头发胡须花白的官吏也没人敢小视他的气度;而且走着同样的路子,科举谋出身,和朝廷重臣抱团,时刻观察着官场上的风向。年少时的一些梦想好像已经有几年没想起过了。

过了一会儿,于谦总算渐渐从这种低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现实很简单:在大明朝,在智力天份等方面强于常人的人都愿意做官,这条路不仅能得到财富、更有社会地位和名声等等,总有一样是你想要的。

“以武阳侯之见,没有骑兵是不是就无法击退叛军了?”于谦慎重地问道。

薛禄皱眉道:“既无炮,又没了马兵,仅以步军对战恐怕极为不利。带过兵的人都知dào

,使用步军首重结阵,所以通常都是以破敌军之阵为要;下策双军交战,以杀伤敌方兵马迫使其无法承shòu伤亡而至丧失士气溃散,趁势掩杀。而今叛军步兵以犀利火器以待,百步内可穿铁甲,双军对垒,我们尚未接敌就坐实了下风,这等战法实难取胜。”

于谦微微点头赞同,他虽不是武将,但也想象得到战场上的情况。对于叛军火器百步穿甲的厉害,应该也是可信的。不仅薛禄、朱勇用实战证实了,连锦衣卫掌握的消息也是如此。

渐渐地总算有人开始提一些法子,有人说应该把主力撤进常德、武陵等城内,依托工事先行固守,再下令长沙增派马兵驰援;但是没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在几十门大炮的攻击下,城防能坚持到援兵到来,况且长沙又不是在场的官将们管的地盘,也无法保证他们是否能及时驰援;到了更难保证一定能击败叛军。

这个时代的战争动员速度很慢,特别是农耕国家。理论上湖广一省就能集结十万规模的军队,但是平时任何重镇都难以保持这么大规模的人数,多是分散在各卫所军田上甚至民间军户中,要聚集起来组成大军征发需yào

一定的时间。于巡抚和武阳侯都不是神仙,他们也没办法在几天之内就把一支军队弄到常德来增援,而且要打败拥有优势火力的敌军。

大伙表面上不断出谋划策,但形势因石场湾一战后已经更加恶劣。

议事无果而散,城外的炮声仍在络绎轰鸣,此时叫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六扇门也在炮声中颤|抖了。于谦在离开府衙去往巡抚行馆的路上神情凝重。

他私下对随行的王俭说:“或许我们应该准bèi

充分之后再和叛军开战,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常德府的一万多将士是湖广西部各府的主力,没有必要葬送在这个地方。”

王俭忙劝道:“学生观常德的官将都未失战心,若是不经决战就撤tuì

,好像是咱们堂堂官军怕了一股叛贼,有损官军之威……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王俭在于谦面前自称学生,实则不是真的授业于他,只是一向追随出于尊敬的缘故。

于谦是明白王俭这番话的好心的,他并非真的怕失官军威名脸面,实则是为于谦考lǜ

。本来丢城失地就是莫大的罪责,如果通过于谦来下令放qì

一个府,而府里本来有多达一万余守军……这种事在朝廷官场上实在不好交代。索性这样,还不如守城战败的好,这样一来没守住天子的城池应该负责任的人就多了。

没守住城,巡抚作为节制一省军政要务的大吏虽然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主管军务的总兵官薛禄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武昌三司的人也可以罚俸惩戒;还有常德府的知府,作为一府长官收住自己的辖地是最大的职责,难逃其咎。出了事如果巡抚心黑,完全可以找个替罪羊来解决问题,比如在朝里好像没靠山的赵知府。

于谦暂回行馆后,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了许久,他时而沉思,时而抬头叹息。王俭一直恭敬地站在他的旁边,寸步不离。

奴仆沏了一杯茶端上来,细看那杯盖边上有个缺。昨晚有个丫头不小心把茶杯磕碰了一下,当时忙着说要换新的来,但于谦说并不影响使用,叫丫头留下了。

良久之后,于谦终于镇定地对王俭说道:“你去告sù

武阳侯,就说传我的命令,让他尽快准bèi

,制定官军撤出常德的方略。”

王俭愣了愣,情知恩师已经下定了决心,却仍然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真的要这么下令么?或许薛大人等都想要盖印的正式公文。”

于谦仰望无尽的天空,淡淡说道:“谁都知dào

,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暂且撤tuì

,为今后围剿时保留住这一万多战兵的实力,而不是无谓地葬送在这里。但是总有人要担这个责任,于某自问这点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若是他日有人要借此言语,那便由着别人说罢,我但求问心无愧。”

王俭听罢深深一鞠,满怀敬意地说:“学生遵命。”

很快薛禄、知府赵敏、将军覃有胜马岱等都赶来行馆见于谦了,他们连午饭都顾不上吃。这帮人无论文武都不是傻子,心里明镜似的,知dào

于谦是在主动为他们背黑锅。

人心都是肉长的,于谦实实在在地挡枪,一些武将心怀感激纷纷请求作为前锋先率军打一仗以观后效。但于谦决意已定,对众人淡淡说道:“本官身为湖广巡抚,所虑并仅是常德一地。湖广值多事之秋,为患者不只张宁之叛军。巡抚诸僚自有安排,各位将军只管遵从下令便是。”

众人只见于谦脸上面无表情,好似深藏玄机。不乏一两个人见状心里多想,猜测是不是武昌受到汉王的威胁了,所以湖广各地要尽量保存实力之类的。

这种情况下,于谦又坚持下令,大伙便爽快地答yīng

了谋划大军撤出常德府。

不过他们刚刚出来,王俭就追上来了,向薛禄拜道:“方才侯爷等刚走,恩师就说了几句话,在下觉得应该说给侯爷听听。薛禄道:“王先生请说。”

“恩师言,大丈夫者,能屈能伸。世间懂得放qì

的人少,知进退的人更少。”王俭道。

薛禄等人正在琢磨这句话时,王俭又道:“巡抚不愿意让将士们无谓送命,是期望诸位将军知耻而后勇,带日后勇于建功一雪前耻啊。”

薛禄听罢顿时神情肃然,向行馆门里望了一眼,对着大门恭敬地拜了一拜。而其它官将则要夸张得多,赵知府已然跪伏在台阶下痛哭失声,哽咽道:“于大人面如铁石、心如菩萨,下官只恨不能在他老人家的门下做一书童,习得内修之万一!于大人不仅是咱们为官者之表率,更如同官民再生父母……”

赵敏出身寒门磕磕碰碰做到知府级别,红袍加身,眼下的事不可能看不明白;他的激动一面是出于死里逃生的感激,另一面也着实在心里对于谦产生了敬意。

有人说要知交情真假,用钱便可一试;而在官场上,功过利弊更加见效,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赵敏不得不服。

不久后薛禄也在军中发话训斥:从高都到辰州,再到常德,官军一败再败,只有澧州之战才小胜一场,叛贼坐大武将都负有责任,如果不能剿灭贼军平定地方,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向皇上请罪,而不是厚颜无耻地推卸责任。

第二百五十八章 责任(4)

马长得很快,几个月时间冯友贤推荐的“千里雪”明显大了一圈,张宁骑在它的背上,它昂起的头颅与征服者趾高气扬的气势十分相配。张宁抬头看在战火蹂|躏后的破败城楼,一队士兵已经把黄底朱雀旗插上城头。

而城门外跪伏在路边的官吏,已经尊严丧尽屈膝求生,连正眼都没被看上一眼。常德府里许多官员已经跑了,但仍然剩下有许多官吏,这些多半是当地的地头蛇,他们家族财产都在常德,平时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是直接掌握基层权力的人。

皮鼓的敲击声中,一队队朱雀军将士队形整肃正式开拔进入常德府城。无数的铁鞋整齐地践踏在地面上,发出震慑人心的响亮脚步声,光是这种充满力量感的声音,就仿佛昭示着武力。就近的桃源、武陵等地已快速地投降,相信西南面的龙阳县也会投降的。各府县可能不太拥护“叛军”的进占,但他们也不想为这场内战做出无谓的牺牲彰显气节。

“非常人做非常事,也只有于谦敢这么下令。”张宁回顾左右感叹了一声。

大伙随即零星笑了起来,多半带着一些嘲意,也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这样嘲笑他人。不过他们大多误解张宁的意思了,张宁并没有嘲笑于谦的意思。

他想起了史料上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中的表现,当时京营几十万精锐几乎丧尽,满朝都笼罩在悲观的气氛中、甚至有人主张迁都,但于谦成为了主战派受命于危难;而这次他却这么轻易就放qì

退却,着实与张宁印象中不太相符。不过在张宁理性的思维里,从战争本身的角度于谦这么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朱雀军的火器方阵已经领先了这个时代的军事发展,官军的常规步军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战胜火器方阵的。

一个明朝人难免思维局限于当时,何况是一个文人,于谦能这么快认识到战争形势,而不是固执在兵力数量的观念上,这也让张宁有些意wài



就在这时,永定营指挥韦斌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只可惜马兵团没能及时追击,否则战果要大得多。”

韦斌明显是针对冯友贤表示不满和责怪,除了对事,恐怕也对人。冯友贤本来就是新近加入的人,却一来就身居重yào

位置,难免和朱雀军内的老人有些隔阂。

陈盖是韦斌的部下,本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此时也用似乎玩笑的口吻道:“冯指挥不会是不忍心追打穷寇,故yì

放了一马吧?”

冯友贤的脸色十分难看,这句“玩笑”连张宁都觉得有点道理,冯友贤极其投诚部将对官军确实不够狠……不过这在张宁看来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说明冯友贤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极端之人。

张宁便为冯友贤说了两句:“连我也没想到官军真要跑,事前你们谁会这么想?等到确认事实了,才调冯指挥用马兵追击,他一定是担心冒进中计才走得慢……冯将军,是不是这样?”

当时官军主力除了从水路撤走一部分,大部分经龙阳城向益阳撤tuì

,丢弃了大多辎重却带走了大量的马匹。张宁中军从诸多迹象才断定他们确实要跑,即刻调马兵团追击扩大战果,而骑兵指挥正是冯友贤。

冯友贤正色道:“王爷明鉴,正是如此。我军出动越过龙阳城之后,敌军大部可能已经接近益阳了,当时不仅龙阳县诸城仍在官军之手,益阳等地守备也不弱。我骑兵孤军深入,周围都不是我们控zhì

和清楚的地方,末将心里有些担忧,以至误了事,请王爷责罚。”

“谨慎一些也不是多大的错,虽然结果因此失了战机。”张宁点点头,然后伸手和气地拍了拍冯友贤的膀子,对左右说道,“不管怎样,石场湾一战,决定全局。冯将军当之无愧的首功,诸位有谁不服?”

冯友贤急忙放低姿态拜道:“不敢当,末将实在当不起首功。若非王爷统筹全局、韦大人(韦斌)善断战机,末将哪里能立功?末将不过听命行事,做了分内事而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是一口官腔说得尚算老练,表情姿态也极尽谦虚真诚,但张宁实在不觉得这番话是出自冯友贤的本心。他冯友贤正当青壮,如果真那么谦虚没有野心和上进心,就应该在家种地、而不是转投朱雀军重新出山;冯友贤这么说,恐怕只是不想得罪人而已。

张宁也不点破,只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前路仍旧艰险,望诸位勿忘大局,凡事以公正,不能让有能力有功劳的人寒心。”

这句话明面上是对冯友贤说的,实则是说给在场的文官武将听。

终于有个将领开口道:“冯指挥领首功,兄弟服气。”众人纷纷附和。

韦斌最后才开口道:“说起石场湾之战,某人也认冯指挥的能耐,改日稍闲了,营中的兄弟设酒给你庆庆功。”冯友贤忙拜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张宁笑道:“喝高兴便好,烂醉伤身。”

朱雀军开拔进常德城,控zhì

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官军武装全部缴械投降。第二天,连同南部断后阻击朱雀军的几支小股兵马也投降了。

对于俘虏,一些武将嚷嚷着砍了祭澧州死难的兄弟,因为这批官军战俘中就有人是参与澧州之战的覃有胜的部下。但张宁想都不用想就马上拒绝了那些武将的要求。参议部很快就下令,首先清点俘虏身份名册,总旗官以下的官兵全部释fàng

,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军官则要受到审判,一些参与过屠杀的武将被处死,参议部首次使用了一个新的罪名“战犯”。

张宁要释fàng

俘虏的士卒理由很简单,人们被释fàng

后不太可能对朱雀军造成什么威胁,这只是一场内战;同时通过杀戮削弱朝廷战争潜力的想法也毫无意义,大明各省单是军户籍贯的人都数以百万计,你能杀多少?

紧接着一些常规的法令也陆续颁布,除了对朱雀军内部重申军纪不得扰民犯罪等,安民榜文也张贴出来,新的统治者对当地官军郑重其事地做了许多承诺,以安人心,让百姓各安其事。这些事张宁都没有过问,全是参议部日常做出了安排;张宁再次感觉到自己组建这个衙门的重yào

作用,着实为他减轻了许多负担,很多他一个人想不到的事,官员们自己就能按照规矩办了。

或许张宁觉得自己需yào

“创造性”的做法,到常德后又颁布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法令,名曰“军民同等”。下令治下各府县,取消军户籍贯,军户一律改为民籍,今后可以科举、经商等不受限制。

这道法令在此时实jì

上非同一般,以往的军户实质上就是二等民,可能比贱籍好也不会太多,不仅在社会上受到歧视,也受很多限制,不能科举不能经商,而且世袭,和半奴隶差不多。明证就是军户的子女婚嫁一般也是同样籍贯的人,出身民籍的人不太愿意和他们联姻,人们不想自己的子孙世世代代无出头之日。

太祖言“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梦想是好的,现实却事与愿违,大明立国才不到六十年,军队战斗力已每况日下,同时很快就衍伸出无数的问题。

张宁与诸文官议事时,在一篇文章里论述,认为军籍就是一个弊政。他认为国家武备是自上而下每个人的责任,没有理由只让一部分人既负担兵役又出军粮,这种说法是不公正的;公正的做法是上到宗室贵族,文官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应该为武备出力。

政令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和辰州一样,常德在城破的那日起就处于朱雀军的统治下,以前的官吏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屈服于铁蹄下仰仗鼻息生存;而朱雀军内部无论文官武将,日常理政军务为要,这种政策和他们利益没有什么冲突。只不过有几个有点见识的文官知dào

军制实jì

是出自太祖之手,算是一个“祖制”,不过既然张宁身为太祖的子孙都违背祖制,下面的人并非大儒、谁也懒得管了。

其实在张宁看来一种过于不公平的政策,就算宪章祖制也无法长久。明中期以后就出现了严重问题,因为以前是通过压榨军户来维持国防,很快府兵败坏军费难以维持,转而无奈由国库负担,结果就拖累了整个财政,军费成了国库开销最大的一项;大明朝的财政问题,张宁认为军制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但是废除了朝廷既定的国策,他又没能设计出一种新的制度来代替;不过眼前这个问题还不是问题,他面对的是如何打败强敌,而不是怎么治理国家。

张宁站在常德府的城头上,久久眺望着视线中的河流、原野、山脉,若有所悟地想一个人的眼睛确实也是身处的位置决定的;仅仅几年以前,他从来不真zhèng

关心这些事,看到的只是自家如何过日子而已。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奇术之源

常德之战后,那些与此有关的人都需yào

向皇帝上奏解释,而现在朱瞻基仍在扬州。

从扬州发出的各部公文都批注了“行在”二字,也造成了朝政日常的一些不便。不过陪在宣德身边的孙贵妃好像挺喜欢这里的,不仅山水园林风景秀丽,气候也比京师更湿润,孙贵妃觉得对自己皮肤好;也许最让她满yì

的还是在扬州,离开了三宫六院无数的女人,心里踏实一点,虽然在京师皇上也最宠她,但毕竟那些竞争者着实就在眼皮底下。

朱瞻基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有两个,都在北城河边一个叫“徐林小筑”的园子里面。这处园林是江浙一个姓徐的盐商在洪熙年间建造,当他得知皇帝御驾亲征到扬州时,主动上书贡献出自己的园林作为朱瞻基的行宫。朱瞻基接受了他的好意,并因此省去了一笔开支;明朝皇帝到江浙来主要花费还是军费,和后来满清皇帝南巡动辄以千万两的耗费没法相提并论……这种事在大明朝廷是难以想象的。

一座较大的楼阁里是朱瞻基与大臣商议军务政务的地方,内有许多六部官吏当值;后面的几处湖边水榭则只有内侍宦官走动,朱瞻基在这里私下接见一些人。

比如锦衣卫的人、东厂的人,他处理的事不是所有都可以在朝廷里公开。

现在朱瞻基在水榭里见的人就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陆佥事,陆佥事刚刚从湖广过来,身上的风尘仆仆也未去尽,就赶着来面圣了。

锦衣卫的人不是时时都说文官的坏话,很多时候他们还是比较务实的。陆佥事这回的言论就挺支持于谦,他表示不知撤军是否做得对,但当时在战阵上确实难以取胜,并提供了一些证据……这些真凭实据也是陆佥事在这次差事中主要的作为。

不管怎样,锦衣卫的人在士林名声很臭,他们不会故yì

帮着文官说话,所以陆佥事的说辞应该还是可信的。

这时内侍把一副长长的木匣子抬进了水榭,司礼监掌印王公公亲自下令宦官们把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枝崭新的火枪。陆佥事躬身道:“微臣到湖广后,一面联络北司给的名单,一面重新安排人手,劝降了张宁叛贼中负责为他打造兵器的伪官和工匠数人。之后召集了一些人手,下令降官仿制出叛贼使用的火器。这种火器称为火绳枪,便是叛贼主要的兵器;整体不难制造,只有枪管较费时日,要先用铁不断锻打成精铁皮,锻裹成管之后还需用钢钻钻进打磨,钻成一枝枪管需yào

一月时间,稍有不慎便可能出现炸膛等差池,报废无法使用。”

陆佥事见皇帝在听,便又继xù

说道:“这种大火绳枪射程可达一百多步,有效射程约百步可穿铁甲。所谓百步穿杨的神兵恐有不实,但贼军以三段击战术,整列步军齐放,对我步军威胁极大。战阵之上,铅弹无迹可寻,铁甲不能阻挡,被击中者惨不忍睹,又声大如雷、徒增声势,故几次步军交战官军几乎都是一触而溃。”

“还有这种火药请皇爷过目,是以各料加水用木舂,晾干打碎以竹筛,可得米粒状之物。以微臣察之,米粒药搅拌均匀不会因颠簸分层,也能防风吹散,防潮也有效用。”陆佥事一并呈上了自己的战果,“贼军还曾使用过图上的炮,或称之为子母炮,不过微臣记得几年前郑公公提到过的弗朗机人船上的炮,与之仿佛相似……臣以此斗胆猜测,建文余孽是否在海上有所活动,并和弗朗机人有所勾结,从夷人手中学到的这些火器?”

朱瞻基当即下令道:“把人和东西就送南镇抚司,让他们试造,若是可用,则交兵部议决成批制造。”

陆佥事又道:“据降人交代,贼军用炮时另有‘铳规’,只可惜他们都不懂,微臣尽lì

把其它的东西也打探清楚。”

叫皇上点头,并有赞许之意。陆佥事心下高兴,知趣地跪拜告退。

王狗儿忙吩咐道:“来人,把东西都抬下去放着罢。”

朱瞻基不动声色地坐着,手指轻轻放在于谦的奏章上。陆佥事的论述让他心里多少体谅于谦,但并没有因此对湖广的人满yì

:虽有诸多理由,但不战而逃放qì

府县,实在考lǜ

欠妥;另外在战事的描述中,常德骑兵一部于城外被劣势贼军突袭击败,又和火器有什么关系?恐怕武阳侯薛禄本身作战也有问题。

朱瞻基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哪怕是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他也能三下五去二处理。这时他从诸多考lǜ

中很快清理出几个关键点:临阵换人反而不利;派到湖广的各派人士也并非无能;放qì

常德是没法拿出来说通的。

所以朱瞻基很快就作出了决策,很简单:不问不理。

既不问罪,也不催促。常德府之战对于整个湖广局势不过是其中一个环节而已,真zhèng

的大战还在后头,应该给于谦和薛禄一些时机。

而朱瞻基最急的,是希望张辅尽快渡江攻占南京,解决祸乱之源。但他仍然没有过分催促张辅。

……

陆佥事不是时时都趁手,他回扬州后不久,有个人在辰州被抓住了。

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是锦衣卫总旗官,名叫王忠,本属北镇抚司,不过陆佥事到武昌后便暂时受命于他。逮住他的人不是张宁新组建的“近卫局”,反而是姚姬的一个护教。当时有个锦衣卫的军随在辟邪教内做卧底,好几年前就混在里面了,那军随被逮住之后,经过一番严刑拷|打才供出了上面的王忠;随即教徒就悄悄抓住了王忠。不料那王忠被逮之后立kè

就愿意招供,比一个小小的军随还容易对付得多,因此没吃什么苦头。

一队精兵秘密将王忠押送去了常德府。

张宁知dào

后,随即亲自去见这个人,因为他立kè

就明白了此人的重yào

作用,最起码可以尝试从他口中弄清楚,朝廷官军究竟对朱雀军的底细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在府衙旁边的一个戒备森严的小院落里,张宁走进了一间厢房,只见这个锦衣卫实在其貌不扬,外貌普通得很有做细作的资质。屋子里的将领见张宁进来,便声色俱厉地呵斥王忠:“跪下磕头!”

张宁忙制止了将领,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必如此,王总旗是锦衣卫的,他最清楚用哪些手段折磨犯人,或许我们就可以省去那些让人不快的环节了。王总旗觉得我说得可对?”

王忠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绝不敢隐瞒半句。”

“爽快人。”张宁招了招手,“给王总旗拿杯茶来润润嗓子,以后不用太亏待他了。”

“谢大人。”

张宁道:“你先把自己知dào

的说说看,是不是和咱们知dào

的对得上。你说完了,我再问你。”

王忠沉默了一会儿,张宁耐心地等待着。王忠终于开口道:“贵军兵器局里投奔锦衣卫的人有四个,提举范四、工头严石、工匠李大姜瘸子。这事是下面一个校尉去办的、我没有出面,那校尉已经去武昌了,小人句句属实,不过另有一些人是我直接联络的,小人愿意供出来。”

他见张宁没问话的意思,想了一会儿又道:“上面的人是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他不会亲自到敌境上来,所以并不隐瞒身份;手底下的人不止我一个,不过另外还有谁我便不清楚了,只有陆佥事才知dào

。上头给咱们的命令有三条,一是弄清楚火器如何制造、二是摸清火器之术的来源、三是混进贵军打探军情……这些事小人在辰州已经招过了,确实只知dào

这些,绝无隐瞒。”

“火器之术的来源?”张宁反问了一句。

王忠道:“正是如此,这是陆佥事很想查清的一件事。贵军在战阵上所用兵器,非大明之物,与交趾缴获的‘神枪’也大为不同,故而上头要查清来自何处。”

张宁又问:“反叛的范四,是否在仿造火器?”

王忠苦着脸道:“小人不敢妄言,这事真不清楚,咱们只管把人弄上去。”

张宁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心道锦衣卫的人恐怕永远也弄不清楚这事儿了。就算直接告sù

他们实话,技术来源于后世的见识,有谁会信?

就在这时,王忠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还有个消息,咱们查清了大人身边有个人叫宋虎,此人本名是赵二虎、徐州人士,原为郑公公麾下的一员小将,立过功,却不知何故改名换姓投到大人麾下了。”

王忠这么一提醒,张宁倒是想到了火器之术来源的一个合理解释:通过郑和的海军,从西洋人那边得来的。

十五世纪上半叶的西方兵器发展,在张宁的臆测里应该开始追赶并领先东方,至于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却不太清楚,到明朝后还没见过西洋人。不过此后欧洲渐渐开始了大航海时代,风帆战列舰需yào

装备火器,或许在火炮方面开始接近朱雀军使用的火器了。

第二百六十章 梦境

张宁隐约记得名著百年孤独上有一段关于家乡的论述,如果在某个地方安葬过老死的亲人,就可以把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乡了。按照这个标准,无论是武陵山还是辰州、常德,所有的地方好像也算不上家。自己不过是这些地方的一个匆匆过客……哪怕铁蹄之下它们曾臣服,但依然无法给这些古老的城带来多少改变,除非气急败坏地扮演一个小丑想将其夷为平地。

于是他只是暂住在常德府衙旁边当作官署的一个院子后面,一间屋一张床一日三餐,人生不过如此。

等到姚姬等人将要到常德的时候,他才想到派人去物色一个地方好作为女眷的住处。但很快他就自己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几年前曾被他征用为茶园的沅水之畔的一个园子。那园子最开始是官府的公物,周围环境也不错,正是适合的地方。

张宁一时兴起,便与老徐、王贤等亲随一起去了园子里看看。只见几年时间这里再度恢复成了一个供人游玩的游园,当初做茶客生意的痕迹只剩下丢在杂物间里的一些椅子桌子等物什。园子后面的那所别院,张宁曾住过,如今也成了别人买下的财产;不过老徐受命给了一笔钱,很快那家的主人就避之不及了。

“我以前就睡这屋。”张宁回头对随从笑道。

王贤等将士不知怎么答话,都只得弯腰附和。

张宁抬头从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又说道:“今天我就在这里住了,下午可能还有一些事没办完,让汪昱派人把公文卷宗送过来,晚上我会看完。”

老徐抱拳应道:“是。”

外头有不知什么鸟雀在鸣唱,树木在微风中哗哗作响,周围一片宁静。他似乎忘记了整日惦记的事务,心下感觉有些疲惫,便索性打算在这里小睡一会儿,然后起来吃晚饭,晚上还有时间处理一些事儿。

一个熟悉的并且花钱买下了的地方,张宁却有一种感觉,这地方和自己无关,十分陌生。一种毫无归宿感的心理,时刻在大明朝的日子里伴随着。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时而信以为真;时而好像又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支离破碎,一瞬间他闪过一个念头,等到自己醒来的那刻会很清楚地记得,但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他来到了一个白雾笼罩的地方,就像在电视剧西游记里看到的南天门般的光景,雾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张宁看不清她的脸,却不知为什么知dào

她是谁。那女孩道:“哥哥,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你?”张宁想了想说道:“我本来在明朝……我们现在在哪里?”那女孩道:“我也不知dào

呢,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张宁说道:“我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家人呢?快过来,我们回家了。”

接着梦境再次破碎,张宁一下子醒了过来。和往常一样,这一刻他对梦里的记忆十分清晰,虽然等意识完全恢复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

回家?张宁还记得梦境中想到的家的模样,那是一个在小河边的散居的小村子,夏日炎炎的河水十分清彻,在“上个世纪”的时光里完全没有工业污染,里面有螃蟹、田螺和各种鱼。

果然人无论走多远,总无法忘记自己长大的地方以及最初的生活方式。

“东家,你醒了?衣服在旁边,你自己换里衬罢。”一个人的声音恍惚在耳边响起。

张宁转头一看,原来是徐文君,便嗯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刚过来的?”

文君一面做着琐事,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昨晚你睡着了,爷爷就没叫醒你,安排王贤的侍卫在附近布防,然后叫我过来照顾你起居。”

张宁看外面,恍然道:“原来已经过了一晚上。”

文君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还是要将息自己,别忙坏了身子……今天下午姚夫人她们就该到常德了,好像周家的小姐也要来,听说姚夫人这回来常德要为东家主持大婚。等东家成了亲,夫人肯定会自己安排人照顾你的衣食,我就不好老是在你的房里进出了……”

张宁不置可否,想了想急匆匆地说道:“让王贤去叫冯指挥过来,调一队骑兵去接姚夫人她们,务必保证安全。”

徐文君迟疑了一下,或许感觉不妥:姚姬身边有很多人马,从辰州到常德府都是朱雀军控zhì

的地盘,一向很太平;再说他早干什么去了,都快到了才急着要派兵去护送。不过文君还是依照张宁的意思办了。

等到王贤进院子里来,张宁果然发觉刚才自己的命令不妥,便取消了命令,只让他准bèi

一支仪仗人马,等姚姬进城时去迎接。

当天下午,姚姬等一行数百人到达了常德城,大多是辟邪教总坛的教众人员。朱雀军将城中的一条大道清理出来,列队迎接他们进城。沿途有许多百姓看热闹,多半也也只是凑凑热闹,对于新来的统治者权贵不甚了然。

旁晚时张宁先去拜见了姚姬,谈论了一些关于锦衣卫密探和西洋火器的事。他随即就去找张小妹了。

在小妹住的房门口碰到了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丫头,那丫头屈膝作了个万福,却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宁,眼睛里带着一些期望。张宁自然记得她,这个丫头叫小荷,本来是汉王大臣朱恒家的奴婢,是张宁把她从山东大老远带回来的,自然很有印象。

“小荷。”张宁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姑娘顿时喜得眼睛都笑了,高兴地应了一声。张宁便道:“平时都是你陪着她,你可得用心服侍。”姑娘忙轻快地说道:“小姐对人可好,奴婢心里只想着小姐,没有别人哩。”

张宁点点头,伸手敲门,听得里面张小妹的声音道:“哥哥,你进来罢。”

走进门,眼前是一个出落得清纯漂亮的大姑娘,她穿着浅色的襦裙,头发乌黑肌肤似雪,头发手臂上简单的珠玉首饰点缀得雅致,小妹已有大家闺秀般的气质。张宁一直把她当做小姑娘,这回见到,意识到小妹早已长大了,实jì

上比将要嫁给自己的周二娘还要大两三个月。

小妹请张宁坐了,又端来了茶和点心。张宁嘘寒问暖了一番,她说:“小荷形影不离,我不觉得闷啊,还有方姐姐常常也和我在一块,她教我写字画画和琴谱。”

她说起话自然而然,再也不像有一段时间那样不搭理张宁。或许她已经想通了,张家伯父伯娘他们遇害并不是张宁的罪过,虽然他连累了他们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不能把伤心和愤慨算到他的头上。

但张宁总觉得她在渐渐疏离自己,手里握着曾经她给自己求的红色祥符,却再也感觉不到小妹对自己在心灵上的依赖了,哪怕她现在的一切生存条件都是张宁给予的。

难道是这两年自己老是在外面奔波,和小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又或是因为张家遇害的那件事?

“哥哥,你这么盯着人家看作甚么?”小妹的声音微微有些怪罪的口气。

张宁心情有些失落,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当小妹是单纯的女孩,又是自己人,所以也不必装腔作势。

张小妹愣在那里,好像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为甚这么问我?”小妹皱眉道。

张宁缓缓说道:“你有没有一种印象,比如在做梦的时候,或者偶然之时,看到一个地方……有一条河,河边长满了竹子,夏天会掉很多笋壳,是很好的烧柴;河里总是有螃蟹和鱼。河岸上有一些住户,但并不是聚居的村庄……”

小妹摇摇头:“我只记得秦淮河和青溪,河边除了桥大多是店铺啊,白天人很多,哪里来的竹子?我们老家乡下的河边好像竹子也很少呢。哥哥说的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们去过吗?”

张宁微笑着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祥符递了过去。小妹接过来满脸吃惊,忙用手捂住嘴,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哥哥怎么还留着这个。”

“我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看到这玩意。”张宁颓然道,“或许它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还给你吧。”

小妹轻轻说道:“本来就是送给哥哥的,你留下吧。”

“以后怕是会搞丢,放你这,你帮我收着。”

小妹倔强地塞了回来:“我不要,你拿着!”

张宁又道:“哥哥要成家了,以后这些小东西你嫂子会看到,问起来要解释挺麻烦。”

“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知dào

哥哥干嘛突然说这事。”小妹埋怨道。那枚祥符被丢在桌子上,让俩兄妹毫无意义地推来推去。

过得一会儿张宁又像以前那样一副兄长的模样说道:“小妹已经长大了,哥哥先成家,随后就给你操办大事。”

不料这回小妹竟然没有说什么,只当是默许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桂花香红妆夜(1)

桂花再度飘香在小巷和人家院子里,张宁成亲的日子也如期到来,没有什么意wài

和周折,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择定了黄道吉日,本来以为是晴天,结果一早上就飘起了雨;实在无法,连现代的天气预报都不一定完全准确,更别说此时靠翻黄历了。

从纳采问名到纳吉下聘等整个礼仪过程都是姚姬办的,相信她是按照礼仪都没有遗漏。而张宁则是在去迎亲当天才脱下那身灰色的官服,换上新人的穿戴,并且是第一次知dào

自己当天应该穿什么。一身红袍有点像官场上传的官服,连帽子也是乌纱幞头完全就是官帽,只不过上头插了一根宫花,脚穿黑色的翘头靴子,其实打扮并不复杂,只不过颜色很鲜丽。

张宁穿戴衣服的时候想起此时在“娘家”的周二娘也应该正在打扮,女人的行头要复杂得多,不知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张宁觉得可能更多的是无奈,就匆匆见过两次面的人,她也明确表示过不情愿的想法;但是在两家长辈和皇室的强dà

权力面前,她无须再有什么反抗。

原来结婚就是这么个感受,张宁也感觉很新鲜兴奋。他确实是第一回,前世还没遇上结婚就结束了;但如果不是当时他得病,应该迟早也会经lì

的。无论古今,除了僧道一般的人总是会尽量成亲,这并不是单单因为自己的意愿。

他想起前世一个好友结婚之前诸多准bèi

,亲手包着请帖、糖果、红包,又忙着去订酒店,满心的期待……而张宁是没法体验到了,他昨晚还在处理公务、依旧对婚事不闻不问。

姚二郎兴致勃勃地要做“御”,就是婚礼中的一个角色,其实就是扮演新婿的侍从,主要任务是赶车;不过在张宁想来估计有点像现代的伴郎。车马出了园子后,一大队人吹吹打打热闹不已,此时的婚礼已不如周礼记载得那般严肃,大抵布置得很花俏,不过沿路要红包、各种恶作剧闹洞房等娱乐活动尚不流行。大伙喜庆地在小雨缤纷中顺利前往周家迎亲,其实就在一个城里,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周家。

周梦熊这老丈人满面红光,倒是周李氏拿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泪,面有不舍。而新妇周二娘则和想象中一样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脸,身上着翟衣襕裙、外披大衫霞帔,腰系革带,脚穿翘头靴,好生生一个姑娘装扮得繁复花俏;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简直是形影不离,张宁旁边的一个官员小声说是姆,大致是教新娘子怎么做才不会失礼。

鞭炮声中,张宁行大礼拜见岳父母,过了一会儿又要敬茶,旁边的礼官让他怎么做就照办。他有意注意周二娘,发xiàn

她动作缓慢小心翼翼的,还好并没有胡闹的苗头。张宁对着许多不知什么时候来常德的娘家亲戚又是打拱又是作揖一番,总算可以把媳妇迎上轿子带走了。他本来准bèi

了几句好话,想在岳父母面前说要好好和娘子过日子之类的,到头来才发xiàn

根本没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得都是一些礼仪上的话。

回去的路仍旧吹吹打打大张旗鼓。等回去之后还有许多环节,在临时设的宗祠里进行一些礼仪,包括夫妻同吃一头牲畜的肉,喝同一个瓢里的酒,拜见姚姬,祭祀朱家各代皇帝等等。从诸多的礼仪中,暗示着夫妻同甘共苦和家族盟约等等含义,并且是正大光明的、镇重其事地宣告一个家庭的成立和传承,突然之间,仿佛生命就有了很神mì

的意义。

难怪这时的妇人都很看重明媒正娶,同样是男女在一块儿,通过这种正式的礼仪,就仿佛宣示了她的地位和身份,能得到世人的认同和尊重。

张宁经lì

之后,终于领悟到了这种“过场”的重yào

,这个时代的婚礼无论如何要比现代严肃得多,如同西方在神的面前发誓,此时的夫妻要在祖宗面前祭祀宣告……经过了此番,当然就很难出现后世那种好聚好散的事。

不过如此折腾一整天,张宁感觉是比上战场打了一仗还累人,筋疲力竭之下,这才轮到可以洞房的时候。古人言,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极乐之时,无论如何不能荒度。

幸好不是一定要去陪宾客喝个酩酊大醉,新娘子更不会像现代那样去倒酒陪酒,周二娘早就到新房去了,一整天谁也没见过她的面目听见她的声音。

张宁走进后园的月洞门,终于长嘘一声、可以歇一口气了。他刚走到屋檐下,后面就追上来一个人,回头一看,只见是姚姬手下的护教春梅,和张宁也是熟识的。春梅喘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过来,说道:“大人,这是教主让我送来的,给你。”

“什么东西?”张宁接过来翻看,随口问道。只见是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比拇指大点。他又拔开塞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顿时一股幽幽的香味,仿佛掺杂了四季百花之精。

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张宁又问:“作甚用的?”

问话的时候他精明地观察春梅的表情,可什么也发xiàn

。她摇摇头道:“教主没说,我也没见过这东西,送给你就留下罢。”她想了想又笑嘻嘻地说道,“先告辞了,可不敢搅了大人的洞房花烛良宵。”

春梅转身走后,张宁继xù

从屋檐下向新房走去。园子后宅别院,已布置一新,灯笼上、门窗上都张贴着大红的喜字,时时刻刻都洋溢着崭新喜悦的气氛,比过年还要好。离开了纷繁的礼仪和热闹的宾客,入夜后已变成了新人的良宵。

张宁的步子放得很轻,一整天都折腾过来了,他不急于一时。白天活跃的思维仍旧没有消退,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之前他们新夫妻拜见父母的时候,只能拜姚姬,建文就算是儿子大婚也没有半点亲临的意思。

难道建文君是在害pà

什么,怕我把他软禁了?或许这种想法只是张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总归不明缘由。

他摇摇头,不愿在此时此刻再去想那些烦事。

房门口还站着两个丫鬟,见张宁过来便笑着行礼,主动为他推开木门,里面也有奴婢忙着准bèi

花烛酒水。张宁直接下令道:“你们都下去歇了。”几个人便纷纷知趣地退走了。

他掀开暖阁的珠帘,只见里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果子、点心,还有酒壶酒杯和茶水,床头上用红绸扎着花儿。好几枝大大的红烛让房里洋溢着红黄暖色的流光,仿佛珠光宝气富贵吉祥,这一切都是世人喜好的东西。

周二娘正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头上依然盖着,好像在等着有人替她掀开。张宁一时间闪过一个念头,她不会反抗吧?大约是受前世资讯的影响,印象里新房里能有许多故事,什么抗拒的都不见怪,还有拿凶器的狗血段子。他一时间胡思乱想,心想如果这将军的女儿真要那么干,老子不会武功多半要吃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立于世,哪能轻易干出自决于生存环境的蠢事。

张宁一面瞧床边上坐着的十分陌生的小娘子,一面顺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杯。

此时他已渐渐轻松下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个责任。成家或许本来就是一种被迫的责任。虽然这个周二娘之前和自己毫无爱情可言,甚至还赶不上那个苗女白凤娇的交情;但结果总归是圆满的,建文君一系亲信武臣的女儿,门当户对,样子也长得不错,这件事确实算一桩好事,了却了一个心愿。

片刻后,张宁放下酒杯,走到了周二娘的面前,伸手一把掀开了她的盖头。面前的不是一个满面娇羞红着脸幸福的新娘,周二娘看起来十分淡定,她终于能透气后,便抬起头如同张宁看她一般、看着张宁,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

张宁温和地说道:“如同人没法选择投胎一样,有些时候女子也没法选择身后要葬在哪家祖坟,不过你会属于那里的。”

周二娘听罢抿了抿嘴唇,依然一言不发。

张宁露出笑容,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道:“按照规矩,咱们现在要喝交杯酒。”

“不是喝过了吗?在房里还要喝?”周二娘终于开口了,声音挺好听的,带着少女的清澈。

张宁一面倒了两杯酒,一面一本正经道:“之前姆没有教你么?两次不太一样的。”他提到此前的“交杯”是在宗祠里简单地交换杯子,多象征意义罢了。

“我教你。”张宁递了一个杯子过去,周二娘便顺从地接在手里。他又叫她把胳膊挽过来,周二娘总算明白是怎么交杯了,当即便轻轻说了一句:“哪有这样的规矩,你在骗人。我才不依你胡闹。”

第二百六十二章 桂花香红妆夜(2)

宁静的夜晚,红烛与珠玉相映成辉,如同是有别于现实的另一个人间仙境,教人沉迷其中,不想回到现实。

周二娘的拒绝并没有让张宁产生任何不快,只是斟满酒的酒杯拿在手里有些尴尬,放也不是递也不是进退两难,于是他便犹自喝了,周二娘见状也默默地把另一杯送到自己的唇边。张宁体会面前的新妻的感受,在他看来周二娘是个有点个性的女子,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进了洞房,她没有反抗、但可以理解很难马上就能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嬉戏喝交杯酒;或许是一种自尊心在作祟,女孩的这种表现让张宁觉得反而有些可爱。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道明媒正娶进门的,相处的时间还长得很,或许能长达几十年,如果他的朱雀军没有被消灭的话。所以也不必太心急了,顺其自然的好,时间会改变一切;耐心恰恰是张宁的长处。

不过新婚洞房之夜,张宁觉得自己主动一点是应该的,如果她真不情愿也不必勉强。于是他便放下杯子,温和地说道:“天都黑了,咱们上床歇了吧……睡一块儿可不是胡闹,母妃还等着抱孙子呢。”

周二娘终于涨红了脸,手指捏着衣角一言不发。

张宁试探性地把手放到她的削肩上,见其不反抗,便搂住她的身子平放到了床上,然后帮她脱掉了靴子。整个过程她都默默不语,身体绷紧着,搞得张宁也觉得有点紧张起来,好像第一回和女人睡一样。

她的手仍然紧拽着衣角不放,终于开口道:“把床帐放下来。”

张宁照办了,她又说:“要不把蜡烛吹灭吧。”

屋子里四角都点着烛火,张宁不想去吹,而且也不愿意什么都看不见。他便好言说道:“洞房花烛,点着红蜡烛吉利。”

周二娘闭上了眼睛,睫毛并在一块儿微微地颤|动,她小声说道:“我有点害pà

,你轻点。”

听到这句话,张宁知dào

她已经准bèi

好,从下聘到正式成婚也经过了好一阵子,周二娘也理应想通了;哪怕她自己有点不情愿。张宁不慌不忙地摘掉了头上的幞头,脱下了红色的袍服,也不想与她说教了,什么嫁鸡随鸡之类的道理,还有女孩总要嫁人云云。或许她现在就懂了,不然以后也一定会懂,在明代这些事是做妇人的基本常识。

既然她没有表示反抗,张宁便觉得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虽然床上躺的女孩只有十七岁,在现代尚未成年、而且好像有点不是自愿,但他毫无压力,名正言顺便是如此。

张宁把手伸到了她的小蛮腰上,解开了革带,正要伸手去掀开她的衣领时,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张宁的手掌。他遂停了下来,手放在那里既不强行去掀衣服,也没有收回。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她的手腕渐渐软了下来,张宁便继xù

自己的行为。

她的眼睛紧闭着,但心里肯定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如此紧张的表现,张宁还真是第一回遇到,很明显现代的女孩不太可能像这个样子;大概这也和明代的观念有观,一般的妇人对男女之事看得太重,传言里不少妇人因被迫被玷污而自尽的也不是少数。忠贞在人们的头脑里大概是值得用性命捍卫的东西,这对男子为臣之道也相通,理论上是如此。

他想起了顾春寒和桃花仙子,在知dào

张宁要娶妻时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敢说,也就不难理解了,她们心里有自知之明。

而这时张宁也恍惚之中感觉,自己也应该必须尽到一些责任,因为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索取。他毫不犹豫地、又有些慎重地掀开了周二娘的衣服,如果周二娘现在能睁开眼睛看到张宁的目光,或许她能感觉到一点爱心。

纤直的脖颈下面,张宁惊喜地看到了十分美丽的锁骨,光洁的皮肤让它艳光流离。不知是女娲造人时的艺术,还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审美,女子身体上总是会有一些叫人爱不释手的美丽。

张宁把手掌放到她的锁骨上抚摸,粗糙而温暖的手缓缓地向下移动,白的肌肤从大红色的衣服里逐渐展露。他的手掌离开骨感的锁骨,渐渐感到了温暖与柔软,整个身心被手掌的触觉带入了一个如同棉花包围的软绵绵的世界之中。然后一点硬|硬的倔强的东西硌到了他的指头。

周二娘的呼吸渐渐急|促,双手拽住衣角,腕上的筋都冒了起来。但她整个身体依然仰躺着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僵直而生疏。张宁拿手指在那雪白丰腴中间的已经倔强地挺立的乳|尖上捻|动少许,便干脆地去拔她的裙腰。她又急忙抓住了自己的裙腰,张宁觉得如此徒劳的作为毫无意义,便用力一扯,便将裙子拉到了她的大腿上。平滑的小腹和白生生的大腿之间,油光水滑的乌黑之地顿时露了出来,凸起如同一个小馒头,不料她面目娇气秀丽,下边却如此浓|密。周二娘压抑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来,一张原本白白的脸蛋已红得如同玫瑰,她的眼睛里神情极其复杂,带着一点气,还有无奈和委屈,以及羞耻恨不得钻进地缝般的情绪。

她颤|声埋怨道:“你又不是没见过,犯得着这样看人家的……叫你把蜡烛吹了……”说着说着流出眼泪来了。

一句话已暴露了她心里的某种怨念,果然这小娘还是计较张宁没结婚就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不过在这个时代男子鬼混根本不算个事,哪怕是婚后,这只是男权的原因;但妇人大概还是介yì

的,只不过她们没权力而已。

张宁无言以对,过得一会儿周二娘又道:“你看够没有,看够了就别愣着吓人家,长痛不如短痛。”

不料这娘们长得娇滴滴的,倒是个干脆人。张宁无奈道:“周公之道你情我愿,哪有你说得那般如上刑场一样?真那样怎么衙门里常有通|奸罪犯?”

“你就知dào

信口胡诌,要不我拿条青瓜让你自己试试……”周二娘突然发xiàn

自己说错了话,一时脸更红了,急忙住嘴。

张宁却嬉皮笑脸道:“是带毛刺的那种么?”

周二娘拉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转过身去不搭理。张宁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窸窸窣窣地拿起脱下来的袍服翻找起来,从袖袋中掏出了那个瓶子,进房之前姚姬派人送过来的。

他再次拔开塞子闻了闻,仍旧是那股子香味儿,又倒了一点在手指上,捻了捻又粘又滑,立kè

笑了起来,这玩意原来是那般妙用……

周二娘背着身子听见张宁在后面不知捣鼓什么,好奇之下又转头看,见此光景便忍不住问道:“你想作甚?”

张宁道:“把这瓶中之物抹在那里,便不会疼痛了。”

周二娘听罢十分羞臊,却故作正经道:“哪里来的东西?干净不干净啊……”

“这是百花之露。”张宁随口胡说道,“每年四季采取百花提取其中精妙,制作十分不易。不信你闻闻。”

“抹那种地方的东西,我才不闻。”周二娘刚说完忙捂住嘴。

张宁拿着瓶子好言哄道:“来我给你抹上,这不是你的婆婆心疼你么?不然费这事作甚?”

“怎么和婆婆扯上关系了?”周二娘却是聪明,立kè

就反问。张宁只好说道:“我哪里有工夫去弄这样的玩意,是母妃送的。她肯定是心疼你今晚要受苦,瞧瞧对你多好。”

“夫人……夫人真是……”周二娘诧异地嘀咕道。

“才不要你给人家弄。”她一把夺了过去,刚倒了一点在手指上,顿时后悔了。恐怕是想到自己涂抹时的尴尬动作,当着张宁的面去抠自己那地方,这也太淫|秽不礼。她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这时张宁便知趣地拿了过来,掀开被子,要先把她的裙子从大腿上褪下。周二娘十分不配合,紧紧闭拢着双腿,等到张宁弄掉了她的裙子和亵裤,她仍然并拢着不愿意分开。张宁只好拿手去掰,好不容易才弄开。

周二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挺在那里懒得挣扎了。

……

早晨的鸟雀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嘈杂,偶尔还能听到远处的公鸡啼鸣。张宁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婀娜光滑的娇|躯,推了推周二娘裸|露在锦被外的削肩,在她耳边催促道:“起床了,今天早上必须早起去给母妃请安,好让你留个好印象。”

“人家身上一点力qì

都没有,头晕。”周二娘睡眼蒙蒙地说道。

张宁无奈,平时只有别人喊他起床的,便自己爬了起来,四处瞧了瞧不知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只得将就昨天的内衣穿上。

这时听得背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别穿那身了,你稍等,我找找衣服放在哪里。”周二娘随手把衣裙暂且拢在身上,从床上软软地爬起来找鞋子。

张宁道:“你不是头晕么?”

周二娘拿手遮掩住小嘴打了个哈欠:“没法子,可不能让姚夫人觉得我是个懒媳妇。”

“她疼你还来不及,昨晚那东西有效用吧?”

周二娘脸一红,拽了张宁一把:“大白天的,别说那事了,羞不羞。”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服用之物

成亲之后的几天按照礼节,周二娘要随夫君一起去拜见其他家族成员,以融入新的家族中。不过今天早晨只需yào

去拜见姚姬和张宁的妹妹就行了,因为他的兄弟太子文奎等人并不在常德府。她出门前换上了一身红色的常服,头上也只佩戴几件简单的首饰,颜色喜庆却又表示开始了新的日常生活。周二娘发觉自己的心态改变得出奇之快,一夜之间仿佛就换了一种心境,她开始期待起新的生活方式。

或许人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周围一切气氛占据了她的身心,一时间以往坚持的东西好像也变得不重yào

了。她更难以忘记张宁进入她身体的一瞬间,不仅是身体的感受,主要是内心深处的巨大冲击;昨晚的那一刻,她接纳了新来的东西,就如接受了一切。一种奇妙的感觉,仅仅是短短的时间,她就觉得身边的男子好似融成她的一部分。

周二娘走在张宁的旁边,穿过月洞门,她的心情有些忐忑,将要见的姚夫人已然是重yào

的人。

不过周二娘默默地想,自己应该可以应付的。如今摆在面前的事无非两件,一是在“朱家”受欢迎;二是抓住张宁的心,防范别的女人夺走她名正言顺的位置。她一向就不喜与人争宠,但并不是完全不善此道;在娘家时父母都知dào

“二妹”很聪明,周二娘也挺有自信的,其实很多事都有一定的规则和技巧,只要摸准了手法凡事也挺简单的。

等他们见到了姚姬,周二娘并不刻意装作大方,见礼时屈膝带着些许羞涩叫了一声“娘”,虽然声音不大,但姚姬听得真切叫不是婆婆,她微微一愣,果然随即就眉开眼笑,十分高兴的样子。周二娘又和张小妹相互见礼,小妹纯纯地称呼嫂子,让周二娘觉得她应该很好相处的姑娘。

一屋子的妇人,张宁行礼后就低调地坐到一边,任由她们亲切地说着话,女人就是如此本来相互之间不熟悉,却能马上好得如同一家子。

姚姬看了一眼不怎么说话的张宁,随口问了一句:“昨晚我叫春梅送过去的东西,你给二娘用了么?”

张宁听罢目瞪口呆,脸色顿时尴尬。周二娘也僵在那里。

姚姬的脸上依然露出笑意:“那瓶百花琼浆着实是稀罕物,法子来自上古医典,补气养神,女子服用最好不过。我问过教内的人,比其它的进补之物好,人参鹿茸也不能乱吃,上火的。”

原来那玩意是拿来吃的,周二娘听罢忍不住悄悄瞪了张宁一眼。幸好这种私房之事不会被外人知晓,不然姚夫人听说她送的东西竟然用来抹到那羞人之处,她不得气死!

“谢母妃慈爱之意,二娘体会得到,今后一定能和儿臣一起好好孝敬您的。”张宁淡定地说了一句。他看着姚姬的笑容,只觉得颇有深意。自己那老婆周二娘还瞪自己,她和姚姬比心思恐怕还差了点……如果只是进补之物,正大光明有什么不好说,为啥昨晚非得神神mì

秘的送来,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东西?黏|黏|糊糊的一瓶玩意、还滑不拉几的,明摆着姚姬就是想自己用错。

他忽然有种难以言状的心情。周二娘一个很有自尊的小娘,刚才羞涩地叫着娘,很努力地开始经营属于她的家庭……张宁觉得自己曾经那些龌龊的心理很丢脸、很没责任心。

虽然他从来没真zhèng

接受过姚姬作为母亲的身份,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更不是她原来的儿子;而且以前发生过的那件事,在山洞里,责任在他。但是现实已经有了各自的身份定位,姚姬也在口头上一直不承认发生过什么,张宁觉得或许应该遵守规矩,认真对待这段人生了。毕竟对于周二娘等明朝人来说,这是他们真实的唯一的人生,他们是无辜的。

他又默默看了一眼喜滋滋的张小妹,这丫头就像失忆过一般,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以前那些暧昧的情感;或许她不是失忆,而是长大了,明白了对错和道理。而张宁自省,是否一大把经lì

了还在叛逆时期,还要干着那些可笑的事?

……但此时在周二娘看来,张宁却是一个稳重的夫君,他话不多而得体温和,脾气很好、人很靠得住的样子。周二娘接受了这一切之后,渐渐觉得幸福起来,并悄悄兴庆自己的幸运。一个富贵不缺衣食的家庭,一个英俊有能力的夫君、稳重而温柔,作为女子她还要奢望什么,如果不满足上天可能会治罪,现在应该尽lì

保护拥有的东西才对。

城隍庙的戏总是上演一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什么夫君考上了状元被公主看上,妻子不离不弃如何贤惠孝顺历经千难等等;故事虽然精彩,但周二娘觉得真要轮到自己,还是少些曲折得好,只要太太平平的幸运是最好的。

眼下的状况让周二娘觉得都很好,公公是建文君很难见到、估计对家庭影响不大,婆婆人也不错,毕竟是高贵的皇妃知书达理、比一般的妇人好对待多了。只不过周二娘觉得自己的婆婆未免也太年轻艳丽,难以想象一个要抱孙子的妇人竟然是如此模样,肌肤比自己这个新娘子还要好,身段风韵更是叫人嫉妒;她觉得当新娘子在婆婆面前也失去了光彩,知dào

自己在长辈面前这么个心态不对,但实在是情难自禁。

周二娘尽量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眉目低垂,不过忍不住偶尔抬头打量姚姬。那眉目之间含笑的风情叫周二娘看一眼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美得叫人不敢正视的一张脸,高贵气质的脖颈、胸脯上美妙的弧度……周二娘觉得自己是不是应庆幸,幸好晚生了十几年、不是在皇宫中,于是不用和这个妇人争建文君。

这时见姚姬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中带着威严,绵里带针或许就是这么个感觉。周二娘觉得自己应该多向这个婆婆学习。

姚姬说道:“太子等你的兄弟一时见不着,舅舅那里理应去见见,明天你们就带些礼物过去。小妹也跟着一块儿去罢。”

周二娘忙轻声应道:“是。”

张小妹目光流转,问道:“我干嘛和嫂嫂他们一块去呢?”

姚姬笑道:“昨日御车的姚二郎你看到没有?他是平安舅舅家的独子,尚未成亲,你正好当走亲戚窜门一样去瞧瞧;如今你哥哥已经成婚了,若是恰当,姚家与这边亲上加亲也是不错。平安一向把小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我也是当有个亲生女儿。只是女儿总要出嫁的……”她又转头对周二娘笑道,“还好我又同多了个女儿一般。”

“娘……”周二娘动容地唤了一声。

张小妹微微侧目,拿眼看向张宁。他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就依母妃之言,在军中我常常见着二郎,人还是不错的。”

小妹不置可否,低头不语。大伙也就当她是害羞,没出嫁的小娘子是该扭扭捏捏的。

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说道:“二娘就留在这里陪伴母妃,我得去一趟官署。”

因为周二娘在场,姚姬便故yì

用斥责的口气道:“你刚刚成婚,情该歇三天陪陪新妇,官署里不是还有那么多文官武将?”

周二娘急忙劝道:“夫君不用挂念,公务要紧,不可为了家事而误军国大事。”

姚姬道:“瞧瞧,二娘多识体,你以后一定得好好待她。”

张宁耐心听完她们的话,便起身拜道:“儿臣谨遵母命,先行告退。”

周二娘不自觉地在眼睛里露出一丝依恋不舍,正巧张宁正回头示意告别,四目相对,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较深的眼窝里那目光仿佛露出深重的情意,叫她心下又软又有些忧伤。

他的步子很大,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的晨光中。周二娘立kè

就知dào

自己一整天都会在挂念中度过,这种依赖产生得如此突然,叫她猝不及防。

慢慢地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夫君这样的人恐怕以后真的会在家很少,为了他的所谓大事,妻子必须做出某种牺牲。

坐在正位的姚姬明亮的目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这时轻轻咳了一声,笑道:“他这才刚出门,你心思都不在了。”周二娘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忙弯腰报以歉意的神情:“臣妾不敢。”

姚姬肃然道:“建文君是大明名正言顺的君主,燕王家夺我江山,千千万万的人受害。你们周家是建文君之臣,且从今往后你也是朱家名正言顺的王妃,应该知其中荣辱,为家族尽心尽责。”

周二娘听罢正色拜道:“是,臣妾定当与大家休戚以共。”

姚姬又道:“起兵万般艰难,胜败关系存亡,望你明白其中利害,体察丈夫谋事之难,尽心辅佐为善。”

“叩谢母妃尊尊教诲。”周二娘十分诚恳地答道。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一瓢苦酒

周二娘的陪嫁丫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怜香;而周二娘连个大名都没有,姓周排行老二如此而已。不过名字好听实在没用,改变不了周二娘是小姐、怜香是丫鬟的事实。怜香和许多丫头一样,很小就被买进周家了,从小就注定了人生的道路,先是做丫鬟,然后跟着小姐出嫁做小妾。她进了张宁家之后便开始协助周二娘熟悉夫君的生活起居等琐事。

二娘从园子里的奴婢那里打听到之前照料夫君起居的人是“徐大人”的女儿徐文君,于是差人找来了文君,询问她一些琐事,比如张宁的重yào

物品如何存放,平时有什么习惯、穿什么衣服,多久沐浴一次等等……她很认真很努力地想融入新的生活和这个家庭。

文君对答如流,对张宁的卧房熟悉得如同自己的闺房一样,什么小玩意都知dào

放在哪里。这让周二娘有些不快,难免联想到这个小娘以前是不是和她的合法丈夫在这间卧房里缠绵做过什么……

不过周二娘心思很巧,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对徐文君冷言冷语甚至大呼小叫;相反她很谨慎,心里好奇:既然这个文君是什么徐大人的千金,为何像个丫鬟一样在男人房间里出入?

她准bèi

先弄清楚状况再作计较,目前不宜轻举妄动。自己不太方便,但是可以叫娘家的家奴帮着查探打听。虽然她已经嫁作朱家的人了,但娘家的人照样会帮zhù

她在夫家站稳阵脚的。

……张宁天黑后才回家,娘子问他饿不饿,他有些疲惫地说在官署吃过了。新婚后的头天就这么晚回来,叫周二娘好等,不过周二娘想起上午姚姬的话,心道他也不容易,便把苦等的煎熬忘了,转而嘘寒问暖。

一整天在官署里张宁把几天的大小事都过问了一遍,大部分事他不会亲自去处理,但总得心里有数。他的想法很简单:要做好任何事,必要的条件是把时间泡在上面。

直到回到家里,他的思维还没完全从公事上脱离出来,仍然在琢磨其中一件事:朱恒派人送了封信过来,不知是什么意思。信中没什么要紧的内容,大概就是别来无恙之类的,这老小子大老远从南京派人送信过来,说一通废话倒是很有意思。朱恒何许人也,就是汉王手下的重yào

大臣兵部尚书;对了,张小妹身边那个小丫头,以前就是朱恒府上的人。

待周二娘亲手端茶过来,张宁才渐渐回过神来了,歉意地说道:“有点事耽误,回得晚了。你今天和我娘在一块儿,还相处得来吧……”

“婆婆人很好,懂得也多,教了我许多道理,像我娘一样。小妹也亲热得很,要看我写字,不过今天还有别的事,我就暂时推了待空闲时再去找她。”周二娘轻轻地说道着。

张宁认真地倾听着,又看了一眼旁边她亲手端来的茶水,不禁想起了初见周二娘的冷漠,甚至还故yì

上演了一场闹剧以示反抗;而现在,她不仅屈服于自己了,且开始讨好婆家的这些原本陌生的人。这是她情愿的吗,十分有委屈?

他便好言宽慰道:“不必太急了,慢慢来,就算什么事没做好,大伙也会体谅你的。”

或许是晚上回来有点累了,他的声音显得很低沉,却十分的温和。周二娘却非常喜欢这样的低语,仿佛陷入了一种温情脉脉的云中,耳边的声音让她十分舒服。还有昨夜剩下的红烛,暧昧温柔的火光,如同旁边这个男子的眼窝里的深情;她一想到张宁是属于她的,就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她又想起了姚姬说的话,起兵百般艰难,她也能想象得到。如同以前听闻的事迹:石门县之战,以百多人一天破城;高都之战,一千余兵对抗近万人;澧州之战,三百常备兵和千人未经训liàn

的农民对付三千多官军正规兵(败);以及攻陷常德府……周二娘好奇如此一个温和的男人,如何能忍受诸多艰难,他的内心一定很坚韧。

他却还可以这样温和地安慰自己,如同一个兄长。其实周二娘觉得,相比张宁的困难,自己根本是很轻松的。

她回忆起了昨日在宗祠里同一个瓢里喝的酒,很苦的一种酒,意在同甘共苦。不过现在想来,好像那种酒余味仍有些甜味。

她喜欢现在张宁看她的目光,专注而带着某种情意、宁静而深炯,无须太多的做作的语言,让她的身体软软的。周二娘的小手轻柔地放到了张宁的手背上。

“让二娘服侍夫君早些就寝吧。”她羞涩地小声说了一句。只需一句话就能表露心迹,而无须多余的。

张宁的手指动了动,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般的感觉,对比之前的她。他一时间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妻子,也许纳兰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是有一番道理的,刚刚相处的感觉确是甜蜜。

他想了想说道:“也好,我先沐浴更衣。那事儿,咱们先歇两天便不疼了。”

周二娘听罢脸上一红,心道他真是个体贴的人……那里确实还疼。不仅是一块东西破了的关系,主要是内|壁上第一回被外物磨蹭受伤了,一天时间还没愈合。

不过她又想,男子可能都很好色,家父那样正直的人还养了几个小妾……我要是不占据他,什么顾姑娘、什么仙子、文君之类要趁虚而入。

她便把身子轻轻靠过去,故yì

把自己柔软的酥|胸挨着张宁的手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小声说道:“夫君知dào

心疼我,昨晚都不怎么痛,今晚再试试……”

张宁被撩|拨得心热,盯着她的朱唇吞了一口口水,在安静的房间里“咕噜”一声响,目光又忍不住窥视那交领中白生生的嫩|滑的肌肤,终于把手伸到了她的胸上,轻轻一按,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直教他头皮发麻。周二娘“嗯”地哼了一声,又悄悄说道:“你会很轻的吧。”

“夜还长,咱们何必匆匆忙忙,我保证会小心地来。”他的手却急不可耐地从她的衣衫下摆伸了进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转机

秦淮河上宫灯璀璨,花船摇曳,丝竹管弦之声和宾客的嬉笑声不绝于耳,夜晚的繁华更胜白日。正在画舫中的善和坊第一名妓柳明月将一段近两年流行起来的《桃花扇》唱得如痴如醉,一句婉转的“春色最撩人”生生把秋季的夜色唱得如同春夜。

舫中诸公,多是达官显贵;不过若是目光放长远,就会知dào

这些所谓的达官显贵多么渺小,一旦汉王兵败,他们还能在秦淮河上呼风唤雨?

不过眼下还是没人敢藐视的,所以名声在外十分高傲的名妓柳明月也不得不为这帮俗夫唱曲。在座的除了达官显贵,还有名士,其中就有“苏公子:这位苏公子在风月场是大名鼎鼎,有曲中谪仙之名誉,以一台桃花扇开创“苏腔”流派的作曲者就是苏公子。

只是现在已很少有人记得这首戏曲的作词人,张宁。其实张宁也是时下名声响亮的人物,只不过他的名气不在乐曲上,而是将湖广搅得天翻地覆的作为。

如此良辰美景,座中却有一个人十分不开心,便是兵部尚书朱恒。他把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扔,忽然拂袖而起,走出船舱后发xiàn

是闪耀着灯光的河面,不然可能真要就此拂袖而去。

与他同座的好友忙向在场的诸公抱拳好言道:“朱尚书喝高了,大伙别介yì

,我去瞧瞧。”

好友跟出来走上甲板,上前小声劝道:“官场上好些人都对朱兄多有微词,正当小心谨慎为好,您又何必在这种场合给大伙脸色看?”

“喝花酒听唱曲,哼哼……”朱恒冷笑道,“大江北岸都丢完了,朝廷兵马大军压境,难道眼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好友不客气地说道:“我看你是真喝多了,难道万人皆醉你独醒?文官武将,谁都知dào

情势不顺,可大伙就要因此成天愁眉苦脸装腔作势?”

朱恒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眼道:“你说老夫装腔作势?”

“忠言逆耳,要不是咱们多年交情,我懒得说你。”好友拉下脸道,“能在汉王跟前说得上话的文官武将数以百计,难道大伙都尸位素餐,只有你朱兄,或是李某人才有用?我劝劝朱兄,办好了自己的事儿,该逢场作戏便逢场作戏,日子照过。”他又放低声音道,“在乐安时就有人要加害朱兄,你难道把那事忘了?”

朱恒摇头不已。

好友见状生气道:“有本事你拿出辙来,如何能力挽狂澜?”

“你可别激我,我正有一策想进言王爷,今晚不是为这事心烦,我也不会摔杯子。”朱恒道。

“朱兄不妨说来听听。”

朱恒沉吟片刻便道:“从徐州败到江对面,一败再败,明摆着照现在的法子是行不通的,军中为何不思改变?同样是对付官军,那湖广的湘王一千打一万,每攻占一府之地不用一月,其中有何玄机?”

好友驳道:“这有什么好比的,朱雀军在湖广打的都是些地方杂七杂八的人马,咱们面对的可是京师三大营主力。”

朱恒道:“李兄说这话就外行了,士卒自然有军纪疏严之别,是否善战精锐之异;但京营和地方卫所兵同属一套律令,其配兵和布阵没有太大的区别。湖广的朱雀军能一次以少胜多并不值得注意,但多次击败数倍之敌,定有其特别长处。我已派人打探清楚了,湖广的张宁造出了一种更好的火器,并布长枪火器方阵,以此克敌;朝廷不久前密令南镇抚司监造一批火器,也与这个消息不蒙而合。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到京营得到了新的火器,并用于攻打江防,我们的处境更加堪忧。眼下的情况,汉王府绝不能固步自封,仍由局势向下,正该寻找转机之时了。”

他的好友问道:“朱兄所指转机是什么?”

朱恒道:“尽快设法得到朱雀军的兵器和作战之法,以用于对京营作战,试图改变目前的颓势。”

……朱恒的这道主张并没有不妥之处,但他在向汉王提出如何实现这个策略的方式时,便掀起了一阵舆情风浪。

有种人的言论总是叫人很“提神”,朱恒正是这样的人。当时他在山东乐安就这么干过一次了,在很多汉王部属的家眷都在乐安的情况下,朱恒主张回避京师、向南进军;虽然后来张宁帮zhù

他实现了主张,但他一开始就是有这种见解的。

汉王当初要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采用朱恒的主张,连汉王也很难为。不过事实证明汉王起兵能持续到现在,当时朱恒主张的策略起到了至关重yào

的作用;所以哪怕朱恒在官场上树敌很多,仍然在汉王跟前得到器重。

而这回朱恒出的难题对朱高煦来说不比上回轻松。

朱恒回顾大殿下的许多人,向朱高煦拜道:“臣认为可以与湖广的湘王示善意,与之结盟,这是我们获得火器制造方法和战术的最快方式。”

殿中的大臣顿时哗然,立kè

就有人站出来说道:“湘王便是那张宁?此人借我军在江东牵制朝廷兵力,方有机会在湖广兴风作浪,实则不成气候之辈,朱尚书竟然说要与之结盟,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朱恒神情自若道:“正因湘王要借汉王之兵牵制朝廷,所以他定不愿意看见咱们败于京营之手。只要主动约盟,在湘王知dào

朝廷已经准bèi

仿制其犀利火器的情况下,他没有道理不出手相助;何况就算湘王没有趁机起事,对咱们面临的局势又有什么好处?我相信借此获得新的战术,或许是江东局势的一个转机。”

那大臣嘲笑道:“朱尚书之言实在有失身份,军国大事,岂是一两件兵器就能左右的?你说得也未免太儿戏了。”

朱恒道:“东周时,赵王大胆改进战术,胡服骑射,一时强于诸侯,又岂是儿戏?王大人于兵事一窍不通,却在此高谈阔论,难道不是儿戏?”

王位上的汉王朱高煦不置可否,每天有很多事都让他很头疼,割据一方后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军事问题,很多麻烦的东西搅人心神,主要是内斗那一摊子,还有眼前这种所谓谋略,其实就是勾心斗角。

大臣反对兵部尚书朱恒,汉王心里也不赞同。大家反对的理由其实是一样,但不是表面上说的什么和不成气候的人结盟怕人笑话之类的借口;真zhèng

的原因,只能心里琢磨一下,不太好当众拿出来说道。

其中的关节十分简单:汉王和当今宣德帝都是“燕王”一脉;而张宁是打的建文旗号。“燕王”和建文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两方,道理上根本没有共存之处。

汉王与宣德争天下,却要和“外人”建文一脉的结盟,弄起来就不好在明面上说通了。这让朱高煦的脑子一团混乱。

那朱恒虽然精通兵法,但主要还是在官场滚打的文官,哪里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到?

朱恒心里明白得很,湖广的张宁坐大从长远着眼对汉王一点好处都没有,难道建文的人真能和“燕王”朱棣的儿子拧在一块?但是朱恒更明白,汉王面临的困境无须考lǜ

长远,眼下就过不去京营渡江进攻的坎,照现在这种战争进程,汉王被彻底铲平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那一刻或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远。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朱恒觉得自己确实是在为汉王谋事。南京已成坐以待毙的死局,诸公还冥顽不化去考lǜ

什么前朝恩怨,何益之有?他多方打探,对新近出现的战术还是很有希望的,一种完全克制步兵的阵法,加上汉王拥有的比湖广张宁强dà

二十倍的兵力本钱,扭转现在这种死局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而汉王殿下的这帮大臣,一个个于大事愚蠢至极,内斗却精通无比。朱恒早就心怀不满了。

“隔日再议。”朱高煦终于开口制止了众人的争执。他现在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朱恒讲起道理好像也有几分理;但大臣们反对的大义问题,也不是能置之不理的,哪里有永乐的儿子突然跑去和建文之子眉来眼去的荒唐事?

朱恒暗叹了一口气,只得与其他人一起向汉王拜礼告退。

他朱恒也是毫无办法,在朝廷里铁定是头号罪犯;就算是以前没跟汉王造反时,在朝廷也无甚出路,选贤制度就注定了朱恒这种一无出身二无上位者特意垂青的运气三无顶尖科举功名的人一生都难有作为,任你自认才比孔明也毫无用处。

跟着汉王起兵,结果他也预见到了,别说眼下的名位财富,脑袋都难保。而西边的张宁,朱恒也不怎么看好,并不是完全因为轻视张宁的实力,实在是事实摆在面前:只要汉王一倒,朝廷的主力肯定会向西彻底平定湖广,就凭张宁那点地盘和兵力,如何能挡住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雄厚实力?

于是朱恒十分地不开心,哪怕锦衣玉食也过得闷闷不乐。

第二百六十六章 静以修身

自从永乐大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紫禁城就仿佛失去了光彩,只剩一些留守太监和混吃等死或是在京师被排挤混不下去的官员进出。不过汉王来到南京,这里又恢复了权力中枢的地位。

高高的红墙角落里,两个身穿红袍的官儿正在小声说话。其中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是昨日与兵部尚书朱恒争执的王大人;另一个胡须很多,年龄稍大的也是汉王跟前的要员。那王大人不动声色地激道:“有北方来的旧识说李兄留在乐安的千金被官府抓了,被……唉,被送到了营中充营妓!”

大胡子一跺脚,声音提高了几分,羞怒道:“老夫以为她会自尽守节,没想到会这样!真是把老李家的脸都丢光了,叫老夫往后怎么有脸面站在同僚面前?”

王大人忙好言道:“这也不怪李小姐,只怪那朱恒,要不是他咱们怎会落得抛家弃子?”

“朱恒,哼!”大胡子气道,“这人成天摆张丑脸着实叫人看着难受,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忧国忧民似的。”

“要真是忧国忧民也就罢了,我看其实就是个伪君子。”王大人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当初在乐安时,朱恒就和现在那湖广的张宁勾肩搭背,早有人说朱恒有二心,只不过当时没抓到他的把柄。这次他又在朝里搅些玄虚,明眼人一看都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堂堂汉王和湖广结盟,受益最大的是谁?不就是仰仗咱们在中流充砥柱的张宁么?”

见大胡子不住点头,王大人又道:“我正联络诸同僚联名上书,揭穿朱恒的阴谋。李大人一定要参一份子。”

“应该的,应当的。老夫从来都是和老兄弟们一个鼻孔出气,绝不会胳膊向外拐。”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青袍年轻人急冲冲地寻过来,见面就拜道:“王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叫学生好找。有大事儿了!”王大人忙问:“何事?”

那青袍年轻人左右望了望,这才神mì

兮兮地说:“刚刚罗将军在三山门截获了一个人,怀揣有密信,兵部尚书朱大人的密信。罗将军叫王大人赶紧过去拿主意。”

姓李的大胡子忙问:“哪个罗将军?”

王大人道:“哪个罗将军不重yào

,反正是咱们的人。信里是什么内容?”

青袍官儿道:“罗将军没敢拆封,这不急着告sù

学生,让学生来请王大人么?”

……很快朱恒也得知自己的人被扣了,被扣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他派到湖广去和张宁联络的家奴。有风声传出来,说家奴被抓的原因,是因怀揣有勾通外敌的罪证。什么勾通外敌,朱恒用脚趾头猜都猜得出来可能是张宁写给他的回信。现在他也想知dào

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

其实之前他就没得觉这种书信是罪证,湖广的“湘王”虽然在旗号上与南京不对路,但显然还不是汉王的敌人,现在大家最大的威胁都是京师朝廷。何况朱恒和张宁联络,只是凭借曾经的交情去探探路,又没真的有所勾结;他朱恒是参与谋划大略的人,又是重臣,连这点事都不能自主?

朱恒心里有点担忧,但还是沉得住气。次日一早他便准bèi

若无其事地去皇城外的兵部官署办差,可是刚走出口就被拦住了。

朱恒大怒,顿时斥责前来拦路的军士,什么东西敢拦兵部尚书,老子的乌纱帽还没摘呢。不料军士头目说是得了汉王的准许在这里设防,让朱大人在家里歇几天,不能随意出门。

虽然心中生气,朱恒听得如此也就不便强闯,只好返身回府邸。眼前的状况让他预感十分不妙,汉王没叫人抓他恐怕也是留了面子和余地。张宁的回信究竟写了什么?

过了几天,他的一个同僚好友终于来告sù

实情了。门外设防的军士好像只是盯着朱恒不让他出门,但并不阻拦同朝的官员拜访。

好友据实相告,那封信已经送到了汉王的跟前。张宁在信中的意思是让朱恒在南京混不下去了,就到湖广去投他,随时欢迎云云。

朱恒一听只觉得十分糟糕,张宁这么说多半是好意、看得起他朱恒才这样邀请,但回信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到汉王跟前,恐怕要被大做文章了。

这时他的儿子朱升说道:“还讲不讲道理了,书信只能证明湘王求贤,父亲又没同意,这还能治父亲的罪?”

朱恒看了儿子一眼,心道儿子毕竟才十几岁,以为凡事都可以讲道理并不是多大的错。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一时间觉得什么都完了。

好友宽慰道:“汉王应会念朱兄的功劳苦劳,朱兄也不必太过忧虑。”

“这么好的机会,姓王的那帮人会轻易收手?”朱恒冷冷道。

他的好友又道:“我看汉王可能还没拿定主意,与湖广湘王结盟之事,他也没有马上否决。就等这事的结果了。王爷多年征战,精于兵事,他或许能有赵王胡服骑射的长远见识。”

朱恒摇头叹息,颓丧地说道:“兄台今后不必再来了,未免被牵连上身,老夫反倒于心不忍。”

“有朱兄这句话,我还怕什么事?”

俩人说了一番话,好友告辞,朱恒也没送,儿子倒是很有礼节地替他送客了。

朱恒面对墙壁上的一副书法一言不发,上面文字飞扬的两列草书“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时至今日,他不禁反省:难道是自己一向的为官之道错了?

但他原来是个籍籍无名的人,能在汉王跟前做到部堂级别,真不是可以靠谨慎唯唯诺诺可以的;这种性子也说不上对错,恐怕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正当朱恒束手无策,旁晚时分忽然有仆人来问:老爷是不是在日前订过一批珠宝?

朱恒心烦道:“老夫订珠宝作甚?这种事告sù

夫人便行了。”

仆人却道:“小人已经差人问过夫人了,夫人也说不知,小人本想将那几个人打发走,不料他们咬定是老爷替夫人订的东西。小人见他们说得真切,不敢擅作主张,只好来问老爷……要不小人这就再去打发他们?”

“慢着。”朱恒抬起手来叫住仆人。他心道自从出了事,这几天里除了一个好友来访,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什么珠宝店的人,明明见着府门外尽是兵丁,还跑来做甚生意?

朱恒觉得异样,便叫人把那生意人请到茶厅见面,瞧瞧情况。

等到人来,只见四个青衣方巾的跟班和一个身穿桃红襦裙的女子,那女子戴着帏帽,走起路来倒是大方得体。一干人确是有点像珠宝店的人,因为光顾那种地方的许多妇人,珠宝店有女子做执事也是常见的。

女子从小厮手里拿过一个盒子,打开来,只见里面陈列几件金玉之物:“拜见朱部堂,请您瞧瞧,这些东西是否合意?”

朱恒见他们真是来卖珠宝的,心里便不耐烦,一挥袖子正要叫人送客。不料那女子抢着就说:“若是这些东西不合意,咱们倒是带了一件稀世珍宝,只不过……”她转头看了看茶厅门口侍立的朱家仆人,“朱部堂既然已经接见我们了,何不稍事片刻,我保证那件东西您肯定感兴趣。”

“哦?”朱恒摸了摸胡须,向仆人递眼色屏退,“老夫倒要看看,什么东西是老夫一定感兴趣的。”

待仆人走开了,那女子便掀开帏帽,朱恒顿时愣了愣,只见女子的左颧骨位置有处面纹,是一只殷红眼色的蝴蝶,让她略施粉黛的一张脸看起来妖艳无比,却不似那正经人家的妇人所有的气质。朱恒恍然有种感觉,这个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一细想又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是他在什么风月场所见过的妖异歌妓,让他产生的似曾相识的错觉。

这个女子正是桃花仙子,朱恒记不得她了,她却记得朱恒。他们确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乐安时,桃花仙子也在张宁身边。

女子道:“咱们并非来售珠宝的,而是来救朱部堂。”

朱恒诧异,不动声色道:“老夫好好的在府上,为何要人来救?”

那女子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朱恒。这个眼神倒让他觉得,好像自己说了句废话;既然人家都把话挑明了,再打官腔实在无甚意思。朱恒顿了片刻,便沉声道:“你们是……”

“建文君的人。”女子正色道。

朱恒想了想问道:“是湘王派你们来的?”

女子摇头道:“建文君是建文君,湘王是湘王,虽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但咱们下面办差的却各事其主。据我所知,湘王的眼线还没能经营到南京来;不过咱们的人探明了朱部堂是湘王所求之人,就近理应帮你一把。”

“可有凭据印信?”朱恒问。

女子道:“您要什么印信?咱们自己人之间联络的凭据,朱部堂又没见过也认不得,拿到你跟前又有什么用?”

“无凭无据,老夫凭什么要信你们?”朱恒冷冷道。

女子道:“以现在朱部堂的处境,咱们冒险来救你,如果有假又能有什么好处?”

朱恒心道:如果是政敌的人假扮的,自己以上当不是坐实了要叛|逃的真凭实据?这种伎俩在朱恒的见识里十分常见,衙门里要抓作奸犯科者的把柄,手段就包括这种,刀笔吏的说法叫“钓鱼”。

就在这时,那女子催促道:“眼下汉王还没拿你下狱,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如果真到那个地步了,朱部堂恐怕是一点获救的机会也无。”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沧海一粟

茶厅里的木柱上呈现出红漆褪色后的暗红,窗外响起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朱恒的神色如同环境一般黯淡,“人心险恶,老夫不得不多心。”

那妖艳女子冷笑道:“我明白了,朱部堂是担心咱们来‘钓鱼’的。”朱恒不置可否,便是默认了,他倒是有点诧异这个女流之辈的好见识。女子见状说道:“汉王御下少了点诚意,故有这等事,朱部堂另投明主或许正是明智之举。”

女子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张纸来,“这是上方给我们下令的文书,咱们是单线联络,只认一个上峰,所以只需字迹就够了。朱部堂所言印信却是没有。”

朱恒目光敏锐,已察觉到那女子抽出纸来时,那信封上的漆封,是有印的痕迹的。他又听得女子说起汉王的不是,直觉这帮人恐怕真不是同僚政敌;同僚的人不会在不经意间用这种轻松的口吻责怪汉王。

“行,我信你们。”朱恒当机立断道。他本就不是个太过谨慎的人,常常都在凭自我判断行事。虽然他确实觉得政敌是可能用那种下三滥手段的,但事已至此就算再栽一回,恐怕结果也差不得太多。

女子出奇的冷静,听罢便说:“很好。朱部堂真的决定了?”

朱恒反问道:“老夫像是做事拖拖拉拉的人么?”

“事不宜迟,马上就开始准bèi

,如此一来就连朱部堂家的奴仆也来不及知情。”女子道,“准bèi

也就是给朱部堂一点时间换衣服,别的东西都别带了,包括钱物细软,到了那边相信湘王不会亏待您的。计划第一步是风平浪静地离开贵府,所以要劳烦朱部堂换上小厮的衣服,借天色暗淡装作珠宝行的人混出去;而我们会留下一个人,使得进来和出去的人数相当。等咱们顺利离开府邸后,留下来的人才设法脱身。”

朱恒点点头,觉得这个法子现在还是可行的,监视朱府的人十分疏松,因为他身在南京,又是有身份的大员,而且附近州府都是汉王控zhì

的地盘,恐怕没人认为他现在就要逃跑。

女子沉吟片刻,又道:“朱部堂还可以带一个人,最多一个,再多就怕反而出问题大家都走不脱。你快决定,带谁走……”

朱恒一跑,汉王府对朱府上剩下的人恐怕就不会客气了,所以朱恒当然应该带最重yào

最亲近的人。

桃花仙子期待他说带夫人走,那个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结发妻;这样的话,桃花仙子甘愿自己留下来,把先出去的名额给朱恒的妻子。

不过朱恒很快就答道:“让犬子朱升与老夫一道走。”其实这是情理中事,桃花仙子听罢却微微有些失望。

朱恒临行前交代了府上的管家,还让管家送出门来,桃花仙子故yì

大声道:“要是夫人觉得咱们店铺上的东西好,请下回再到鄙店光顾。”

果然很顺利,门外的几个军士只是远远瞧着,都懒得来过问。

桃花仙子与换上青袍方巾的朱恒上了马车,待车马离开府邸后,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最重yào

的还是要尽快离开南直隶地界,一会我们出城之后,朱部堂和令公子便换乘马匹,我们连夜赶路。”

朱恒道:“日落之后南京各城定要关闭城门,况且此时朝廷兵马就在江北,城中戒备很严,现在如何能出城?”

桃花仙子道:“朱部堂统筹军务,却没察到城防有许多纰漏吧?不过这也怪不得朱部堂,那么多事你没法事必躬亲,还是要靠下边的人。”

这时前面赶车的男子回头插嘴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朱大人只管放心,在下自有门道。”

马车到了西水关附近,一行人便弃车换周,划一艘乌篷船也不掌灯,摸到关前。先前赶车的那汉子站在甲板上和一个武将小声说了几句,只听得零星几句话,“咱们有批东西要过去,查不得……”“风头越来越紧了,你们那勾当生意最好消停一些时候,看看风向。”“吃的就是刀口上的吃食,要怕老子们就甭干这行了,放心,就算被捉到也不会把兄弟捅出来,上回栽了个兄弟、你也不是没事?行有行规把心放肚子里罢……”

没一会儿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轻松过关,让朱恒有点目瞪口呆。

出得城去,一行人早在一个车马行存了快马,取了东西边走。那车马行和码头脚夫帮这些行档,也是鱼蛇混杂,跑江湖的人多。

这时朱恒才渐渐安心了许多,随行的人应该确实是建文那边的,如果是个圈套便不用跑这么远了。朱恒于是在路上开始和他们攀谈。

原来那女子却是湘王的人,另外四个才是建文君的人在南京的细作。女子自称受湘王之命,本是来南京找机会布置眼线的,从建文君的人那边打听到朱部堂的事,这才临时决定参与其中。

朱恒大致理明白了其中关系,心下不禁琢磨:难道张宁的那封信本就是他设的局,故yì

通风报信让官员截获,然后好拉他朱恒入伙?

不过他又觉得这种事儿不太可能,未免太玄了、所以不像真的,反倒是同行的女子口中说辞更合情一些。毕竟湘王张宁要拉拢人才不必用这种手段;张宁现在也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南京这边、而是怎么对付那湖广巡抚于谦。

这时那女子忽然说道:“朱部堂除了夫人,应该还有妾室吧?”

朱恒撸|了一把下巴的浓须,闭着嘴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作为回答,在他看来这种问题没什么好说的。

女子又道:“夫人等留在南京城,现在恐怕处境堪忧。”

朱恒叹息了一声:“着实叫老夫痛惜。不过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家室,老夫一人的儿女家事与天下事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料那女子冷哼了一声。朱恒也不想与之计较,他的胸怀若是换作士大人的见识,自然应该被赞赏。

距离南京越来越远,朱恒渐渐觉得暂且逃过一劫了。回想不久前的事,他不免唏嘘;料想今后,更不知前路何如。而眼下是真够狼狈的,带着长子逃奔,几乎孑然一身,往日在官场的经营已然化为乌有,如同丧家之犬。

第二百六十八章 国士(1)

方出南直隶,便到黄州府。黄州府已是湖广地界,想来湘王张宁的地盘离汉王控zhì

的地区并不遥远。不过黄州府还不是目的地,现在湖广大部仍在朝廷官军的控zhì

下。

朱恒一路低调,身在他乡只能事事听从援救他的一干人安排,无有不从。湖广,确是个令他感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朱恒平生只涉足过湖广一次,那是多年前正当年少喜中秀才,步入士绅阶层,便游历天下增长见识;其实所去之处无非是一些名山名景,游历到湖广时,就只去过岳州的岳阳楼。

回想当年,在岳阳楼吟诵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踌躇满志,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胸怀历历在脑海;可如今,只得一副物是人非的怅然,若能再登岳阳楼,恐怕想唱只有杜甫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朱恒十分不甘心,但也无法控zhì

此刻的心境。

又过几日,一行人自洞庭湖南小心翼翼地过益阳,桃花仙子说已经到朱雀军控zhì

的地盘了,大伙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别家地盘上,难免提心吊胆,就算没出事也时时担忧、确实不太好过。

前方“踩路”的人回来说常德府有兵来迎,如此一来他们的安全就完全有保障了。正当朱恒等骑马行至一山坡前,突然听到一声炮响,朱恒座下战马也惊得乱跑几步,他竭力拉住缰绳才控zhì

住,心下也是一惊。此地离城尚有几十里地,莫不是快到了还遇到意wài



忽然见山坡上出现了一整排马队举旗,接着一大片骑兵列队出现,那些骑士穿着一色的衣甲,头戴宽沿铁盔,上面插着高高的各种鸟|毛迎风摇曳,人马整肃一时间看起来十分壮观。少顷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身穿灰布军服头戴四方巾帽的年轻人在将士前呼后拥中向前策马而来,细看之下,不是张宁是谁?

张宁喝了一声,策马快步跑上来,于马上满面喜悦地抱拳道:“朱兄,我一直在等你到来,今日终于又见面了。”

这王爷竟然亲自出城几十里迎接,朱恒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别的不管、就看他怎么做的,这份诚意已是十分足了。朱恒忙翻身下马,然后才抱拳鞠躬而拜:“不敢不敢,鄙人如何当得王爷如此礼遇?”

张宁直接从马上跳下来,生龙活虎的样子;又看周围这些骑兵,个个昂首挺胸十分有生气,着实看得人心里舒坦。张宁上前一把扶住朱恒,“你就是我的管仲乐毅,什么都当得!”他指了指身后的军队道,“这就是咱们的人马,先生今日到来定让朱雀军如虎添翼,往后你我便可共襄大业。”

朱恒忙道:“今王爷不弃,鄙人已是荣幸之至,只恨才疏学浅,万不敢自大。”

张宁携其手,直接拍着朱恒的肩膀,“先生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又回顾左右道,“如今强敌在侧,时局艰难,朱雀军上下实则命运系于一体,唯有同舟共济方能求得生存;我们能够招揽到天下贤才,正是自强之路,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是有人不识大体,只顾内斗,本王拿他何用?兄弟们,难道忘了本王的训词?”

那骑兵大将大喊道:“团结!”众军随即齐呼:“荣耀!”

虽然前来的马队只有大约千骑,一时间却气壮山河声势如雷,众军呐喊之后情绪高涨,纷纷扬臂欢呼。朱恒觉得自己好像刚来就受到了欢迎一般。

朱恒情绪动摇,已难保持淡定,有些激动地拜道:“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定以国士报君,永不相负!”

“我自当记得先生今日之言,咱们回城再说。”张宁笑着拂其臂膀,爱才之意溢于言表。

随军大将喊道:“向朱部堂行礼!”

只听得“哗”地一声整齐的衣甲磨|蹭之声,全军将士抬起左臂,手心向下,做了一个特别的礼节。行礼没有卑躬屈膝之态,恍若君子之交。更让朱恒满面红光感觉良好的是,众将士行礼时都目视着他,让他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般的人物。

及至入城,张宁先带朱恒去官署,参议部诸官员和常德府的官吏都到门口迎接。张宁将重yào

的人员一一介shào

给朱恒,人太多,他一时也记不完,便与诸公打躬作揖以示相识。朱恒刚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是许多天没洗过澡换过衣裳,灰头土脸的样子;但此时这些外在的东西都不重yào

了,常德的官僚照样态度良好十分尊重。

张宁当众说道:“朱部堂在南京任兵部尚书,是主持江防的首要大臣,朝廷京营二三十万精锐长久不能渡江,朱部堂功不可没。”

众人听罢纷纷表示敬意和佩服。

当然大伙的态度主要不是因为这些事,而是……任谁在常德府和实jì

统治者湘王携手拍肩、平起平坐一般的姿态,恐怕大伙都不敢小视。

接着张宁告别诸官,带着朱恒父子到府前街的一座宅邸前面。朱恒抬头一看,只见上面挂着一块匾,上书:朱府。门方一侧还有块木牌:大明帝国参议部参议长公邸。

朱恒回头看张宁,只见他笑而不语。朱恒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专门为他准bèi

的住宅,连牌匾都事先打造好了。他动容道:“王爷值创业之初,不必为匹夫耗费钱资,臣下就住官署后衙便够了。”

张宁摇头道:“先生虽为臣,但亦是大丈夫。大丈夫当有排场、声威。你瞧卫队、你的卫队,仪仗,一应俱全。今日得先生,正当用到刀刃处,今日本王便任命你做参议长,改日再当众拜印。”

朱恒急忙道谢,不过心里还不太清楚这个称作参议长的职务究竟是什么官。

张宁好似看到他想什么一样,随即便解释道:“唐代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宋代中书枢密二府,我们的参议部在治内就相当于这种机构,什么都管,主要管军务;只因咱们的军政规模还不大,没必要造就臃肿机构,所以用一个参议部代替。”

这么一说朱恒已是了然,原来这个参议部就是权力中心,实权要|害衙门。如果朱雀军控zhì

的势力可以称为帝国,那朱恒就跟拜相差不多。

没一会儿,张宁一抚掌,便有军士端来一盘盖有红布的铜盘。张宁一把掀开,笑道:“黄金三百两,正如朝里新官上任要去领官服衣帽和安家费,本王也得给朱先生发安家费。虽俗了点,但请朱先生勿要推辞。”

真金白银只有吟风诵月的什么才子嘴上才说俗,可是这玩意才真zhèng

实在。朱恒愣了片刻,便爽快地受了,叫儿子接住拜谢;他也是个爽快人,敢受好处,就准bèi

拿出点本事来受之无愧。

刚不久才如丧家之犬的朱恒,此时受此优渥,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他心道:要知如此,还在南京混迹那么长时间作甚?早就该过来投奔张宁了,就算最后没成什么事,眼下这光景心里也舒坦!

二人在部下的簇拥下进了朱恒的新家,随便找了间厅堂进去坐。张宁自然而然地坐到上位,朱恒及陪同的官员将领坐在一侧。

朱恒刚一坐下来便用随意的口气问:“在此之前,不知参议长是谁?”

张宁呵呵笑了一下,说道:“参议长本是徐光绉,我常呼他老徐,他是早年追随我的人,年纪有些大了。”

当初张宁任用老徐做中枢要员,主要看重老徐是靠得住的心腹。不过说起能力,老徐办点具体的事还算靠谱,于大略实在无甚修为;他早年只是个中层武将,毫无统筹全局的经lì

,而且离开官场多年,狼藉江湖时能有什么作为?至于张宁手下的其他人,几乎没有真zhèng

的大才,着实无人可用;所以自从张宁起兵,所有战略层面的计划都是出自他的亲手,参议部能够具体施行已经很不容易了,经常还要张宁过问给出办法的。

但朱恒不同,他自从出道就是职业官僚,不仅精通卷宗案牍和行政运行的规则,又有爬到高|官的阅历、明显官场经lì

丰富有御人之道;而且不同于一般的官僚,张宁觉得此人颇有见识和思想。一是在乐安时,那么多人都束手无策,只有朱恒能看到汉王;南进的正确战略;二是长江下游的内战,汉王在完全处于被动的情况下稳守大江,肯定有朱恒的功劳,长江虽然是天险,但它是死的、人是活的,江防不力照样守不住,从古到今定都江南岸的王朝在大势不利时从来没有能靠天险就能保住国祚的;三是近期朱恒给汉王的奏呈建议,主张向“完全不如汉王军”的朱雀军学习战术,这也是一种眼光的体现。

很多人都是事后诸葛,能够像朱恒那样很快就敏锐看到形势的,确实不是人人都行的。

因此现在张宁是十分看好朱恒,觉得他是一个融合了传统和开拓精神的人才……一所院子、三百两黄金,虽表达的诚意很足,但对于朱恒这种级别的人来说、其实张宁的成本很低,换作在南京那纸醉金迷的富庶之都,三百两金在官场上算个屁。

第二百六十九章 国士(2)

二人相谈甚欢,及至旁晚部下到外面的酒楼里弄来一些酒菜,一伙人在朱府里吃喝权作朱恒的接风宴。一共才花几两银子,这顿宴席又省钱了。不过府前街旁边的这家酒楼做的熏肉确实好吃,味儿尝的出来是用松枝熏过,瘦肉纹理清晰、肥肉晶莹剔透,切成薄片,入口咸淡适中回味醇厚。张宁也不客气,多吃了几块。

用过晚膳,部下在亭子里焚上草木香驱蚊,张宁与朱恒谈得甚是投机。

想当年刘备三顾茅庐终得见到诸葛亮,便有隆中对请教到天下三分的形势。今晚张宁也想听听朱恒对时局的见解,虽然说这种话题显得抽象了点。

张宁便问:“以先生之见,当今战事会如何收场?我们在湖广可有机会?”

朱恒一只手放在下巴的胡子上,略一思索便道:“今日管中窥豹见王爷治下马队军容整肃大有可为,故臣不敢说王爷毫无机会;当年燕王起兵‘谋反’……”朱恒故yì

用了谋反这个词,“也不过是凭借燕地旧部,起兵之时实力十分有限,但多次大战侥胜,朝廷几次丧师以十万计,燕王终在战阵上奠定了胜利大势。”

他轻叹一声继xù

说道,“但是经过永乐一朝二十多年的治理,燕王家早已稳固地位;加上数征蒙古、南伐交趾、西洋扬威,对外功绩确立了燕王的声威。因此以臣下愚见,燕王家天下如山之稳,很难动摇。王爷要以复建文君之名图谋大事,也就只有通过武力强取了。”

张宁谦逊地点头,实事求是地赞同朱恒的看法。

朱恒又道:“从实力来看,对宣德朝廷最有威胁的其实是汉王,汉王同属燕王一系,很早就有争夺大位的资格;他在军中也很有威望,如今占据南都帝王之基,控弦之士不少于二十万。乍一瞧他们叔侄争雄,难分高下;可是以臣曾在汉王麾下效力所知,今日也只得叹息,恐怕汉王注定要败……而汉王成败,对于王爷您也是至关重yào

啊;一旦汉王战败,您就不得不面对宣德朝廷倾国之力,局势不容宽慰。”

张宁沉色问道:“汉王据长江天堑,江防何如,能坚持多久?”

朱恒答道:“臣在南京兵部与诸臣制定江防策略,如果今后兵部不出现意wài

,朝廷京营应该难以从大江下游进攻。大江上有暗礁、缓急,适合十万规模的大军渡江之处并不多;而且大型战船难以靠岸,近浅滩便要搁浅,须得无数小船。江防策略并不难:首先,在可以渡军的少数几个地方设置军营,部署大军防备,一旦有警,军营便可集结兵马以逸待劳,击其半渡,渡江进攻的朝廷军队连布阵的机会都没有;其次,在沿江设哨堡,若有军队要过江,定要大肆准bèi

船只、实在无法瞒过哨堡监视;更何况眼下大江江面也在汉王水军的控zhì

下,朝廷京营不熟水战,仍旧没能夺取江面之权。”

“暂时看来,江防十分稳固,所以就连英国公张辅坐镇江北也难以长驱南下。但是汉王不能因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正如守城之军,凭借城墙死守不是办法,任何防守都应以进击为辅。臣曾数次进言,可惜受诸多限制进策无一采用。臣当时猜测英国公张辅可能用两种办法:其一,大军西进先到湖广武昌府,再从南岸水陆并进,往东进击南直隶,便能避开大将天堑;其二郑和海师自永乐十九年那次出航之后,一直在福建港中,海师有水军近三万人,大小船只三百艘,若用来近海运兵,一次便能运载五万以上,海师运兵到南直隶以南,自南击北,也可破江防。”

“两种战略中,臣以为东进武昌府的可能最大,所以臣建议汉王率军先向西扩大地盘。只可惜如今南京疲于防守,文官武将暮气沉沉,实难有激流勇进之势。”

张宁叹道:“人总是被内部问题打败的。”

朱恒又道:“臣斗胆妄谈大势,王爷今后的战略,应以荆州、武昌等地为重。若是王爷能占据长江中游要地,便可与东面汉王遥相呼应,真zhèng

成划江而治之势。”

张宁被割据山河的前景吸引,微微有些激动,便问道:“占据武昌之后,又该何如?”

“进占南京。到时候无论南京属于汉王还是宣德朝廷,王爷都应向东出击,据有南京则大事半成。”朱恒道。

张宁抚掌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油然而生。想当初在参议部和诸文官武将谈论战略,提到最终要攻占京师才能了结,所有人都觉得遥不可及,只当玩笑一般。今日朱恒干脆利索就提出了一整套战略计划,果然还是见识高度不同。

憧憬了一番未来,张宁又急忙问道:“只是眼下湖广巡抚于谦积极备战,从各重镇调兵意图将我们彻底围剿歼|灭,官军兵力总数可能十倍于我,于谦也不是很好对付之辈。先生之见,应该如何应对?”

朱恒似乎连想都不用想,就答道:“官军人多,又受地形限制,必欲分而击之;我军人少,若要大战,只有集中兵力。”

“先生何不详细一说?”张宁道。

朱恒答道:“如同王爷所探明的消息,于谦从湖广等地的重镇调兵,所谓重镇,无非北面的荆襄、武昌,南面的长沙府、或有江西的南昌府。北部的军队走洞庭湖西北方向路途较近,而且官军有充足的兵力,也无须南北合兵一处增加沿途州县的粮草负担。假若现在臣下是湖广巡抚,一定会采用各个击破的布局,南北两军分别进攻辰州府和常德府:朱雀军要是想保住地盘,必须分兵抵抗,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更不堪用;而朱雀军要是集中兵力在一方,则常德和辰州定有一处保不住,这时候官军便可以徐徐而图的策略,步步为营谨慎进攻,王爷手下有将士一万多人,纵深和地盘缩小之后情况十分不妙,于谦若是再派人以离间等小手段,有可能导致朱雀军内乱重生。”

张宁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这个法子确好,我相信于谦应该想得到,我从来没有小视过他的眼光和胆略。”

朱恒拜道:“在王爷手下为臣甚好,便是做您的对手,也是一种荣幸罢。”

张宁笑了笑,心道朱恒在官场混得太久,不能把他的奉承话放在心上。张宁又琢磨起之前朱恒问“在任的参议长何人”,已是了解他的心思:刚来就把原先的大员挤下去了,他怕又得罪人。

朱恒在汉王那边受排挤还真不是破坏官场规则的原因,据张宁所知,他结仇的根源就是乐安时主张南进的策略,影响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利益才是结仇的根本。

这时张宁便很有诚意地提道:“朱先生出任参议部之后,只管放手用事,不用受那些小节的束缚,我希望先生能够全力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集中力量应对当前的危机;而我自会设法从中协调理清内务,若是部下失衡、陷入内耗,那便是本王的责任。”

朱恒听罢心下了然,起身再拜。

二人谈论了不知多久,此时张宁才发xiàn

亭子里石桌上的茶里飞进了一只虫子,不知什么时候在里面淹死了,他们却毫无察觉。树梢上月亮升起,夜已深了。

……此时的武昌府巡抚行辕内,于谦还没回家,他把毛笔搁到灯下的砚台上,抬头对刚进屋的武阳侯直接说道:“此次作战,侯爷须记咱们既定之策,敌军兵力不足,则分之使其弱点更大暴露;我军人多,要妥善布局不要拥堵浪费优势。”

薛禄虽有战功爵位,身家显贵,但与于谦相处的短短时间后,就对这个文官十分服气,当下便作礼应答。这时他才想起进来想说的事,便拜道:“武昌荆州兵要合兵一处花了不少时间,道路遥远又有大批辎重,应该要比南路长沙兵延后。”

于谦直接说道:“下令长沙镇的兵马稍安勿躁,必不能先于北路和叛军交战,一定要安排好时机;若不能在北路攻击常德同时进攻辰州,则稍迟也可。长沙等地集结的兵马只有两万多人,不足北路各军的一半,如果出现了差错,谨防叛军集中兵力反过来分而治之。”

“巡抚所言极是。”薛禄道。

于谦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心思已不局限于战场。他原本认为武昌等地的责任不仅是对付张宁叛军,还应该防备汉王图谋,这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汉王在大江下游,他难道不考lǜ

上游对他的威胁?但是皇帝回书十分肯定汉王对武昌的威胁不大,要于谦集中绝对优势兵力以图歼灭湖广的叛乱之军。

或许皇上的说法确实没错,毕竟有张辅在京营坐镇。

至于常德府的张宁,于谦倒是很好奇:眼下对付他的官军有八万之众,他会有什么办法来应付?

于谦对这场大战的结果信心满满,不过也不存zài

轻敌的情绪,他不是一个容易犯错的人;只要不犯错,这场战争应该没有悬念了吧?

第二百七十章 如何开口

走过桂花飘香的走廊,那扇幽静的木门就在前面。窗纸上荡漾着鹅黄的灯光,好似一颗心灵在专门为一个人点亮。

张宁胸口上某个地方暖暖的,他迷恋这样的宁静与温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妻子那张温柔的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其实周二娘真算不上美貌绝俗的佳丽,只不过长得还算耐看,加上年轻青春而已;但是在张宁心里,她比几乎所有的美貌女子都好,无它,周二娘属于他。

无论多么美貌的人,她们只是个符号;而一个属于自己的女子,比什么都好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另一个考lǜ

,他心里便有些难受,真不知如何向周二娘开口啊。已经快凌晨时分了,她可能已经睡下,那今晚就不必说出口,下次再说。

张宁走到门口刚抬起手臂想敲门,发xiàn

房门虚掩,便随手推门而入。只见烛光下周二娘正坐着打瞌睡,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本书,她听见声音就抬眼一看,睡眼迷离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幽怨和喜悦的光彩,喜悦更多一点。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到门口就抱住了张宁的腰,娇嗔道:“人家还以为不回来了,一直等你呢。”

怀里软软的婀娜的身体,有一阵淡淡的香味,张宁抚其肩膀道:“小傻瓜,以为我不回来还等着作甚?我要是真不回来了,你要等到天亮?”

周二娘道:“我知dào

你会回来了。”

“熬夜多了皮肤不好,就不漂亮了。”张宁轻轻说道。

周二娘道:“不漂亮了你还要我么?”张宁道:“变成老太婆我都要的。”周二娘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嘀咕道:“你和那个朱恒说什么呢,刚接回来人就说到半夜。”

张宁笑道:“你在书上可曾读过汉代贾谊的故事?文帝召见贾谊,因十分谈得来,君臣废寝忘食朝夕相处,晚上皇帝还和贾谊抵足而眠。可见古代的人遇到贤士就可以睡一块儿,我为何不能与朱恒抵足而眠?”

周二娘嘻嘻笑道:“朱恒那么一个当过大官的,怕是胡子都一大把了吧,夫君真不嫌和一个老头同卧。”

“所以我才回来睡,还是搂着娘子在怀里好。”张宁好言道,“你的那个叫怜香的丫头呢,把她叫起来给我弄盆水来洗脚,真是有点困了。”

“洗个澡吧。”周二娘把朱唇靠在张宁的耳边,“你在外头跑了一天,洗干净了,才好……到人家身子里。”她顿了顿又翘起嘴又轻轻说道,“夫君要是累了……今晚便算了罢。”

张宁心道:一个十几岁的细腰小姑娘,我都对付不了的话,颜面何存?只不过以眼下的气氛、她兴致又好,张宁实在不愿意说出那件破坏气氛的事,可是那事儿拖不得须得尽快着手才好。

他便陪笑道:“那行,还是洗个澡,特别有个地方要搓干净了……”周二娘红着脸道,“羞羞。”张宁笑道:“等会儿娘子可别讨饶。”周二娘低声答道:“讨饶归讨饶,人家还是会让夫君玩尽兴的。”

张宁注意到她用了玩字,不禁乐道:“娘子好像很喜欢别人玩你一样。”周二娘故yì

拉下脸道:“不是别人,只有夫君,我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

他笑道:“那我一定做得不错,所以二娘才喜欢,是什么感觉?”

周二娘软软地靠着他,耳语道:“让你摸的时候身子痒|丝丝的很舒服,嗯,就像让怜香给捶腿揉背一样,比那还好,而且心里也舒坦哩,夫君喜欢才不厌地摸我……没穿衣服被你看心里砰砰乱跳像有只兔子一样,可是心跳起来却很好,一开始吧被夫君看了觉得心慌臊人,后来亲近了就好了,不觉得没脸反而很想你看人家,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夫君看人家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我,眼神好像在抚摸我一样,身子都会热热的……”她轻轻咬着嘴唇,“都怪你叫我说,胸上的小东西都肿|起来了,涨|涨|的怪难受……”

张宁吞了一口口水道:“这样就有感觉了?”周二娘红着脸道,“不信你看,把衣服都顶起来了,有点印子,仔细能看出来。”

张宁道:“它们不听话,等下我咬它们。”

周二娘红着脸道:“先说好了,你别躺着,坐着就好。这样我就能坐在你的怀里,把胸挺过来让你咬……只要夫君拿嘴含|住,上半个身子都会又|痒|又|麻……我会忍不住叫出声儿来,你会不会讨厌我出声啊,不够矜持。”

“怎么会?娘子的声音很好听,比唱得都好。”张宁感觉有点热,睡意已全无,精神忽然非常好。

周二娘轻昵细语道:“我不是故yì

要叫出声儿的,心里好慌、头上发麻,没法出气了。”

张宁猛地站了起来,“水还没打来么,我要赶紧去沐浴更衣。”

周二娘看着他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伸出素手去端茶杯喝口水定定气,刚刚悄悄说一通,原本是想撩|拨他,不料自己也有些受不了,她只觉得小|腹下热热的,忍不住并拢裙子里的双腿,难受地悄悄扭|动。嘴巴里也腻歪,不知什么时候咬过自己的嘴唇,把胭脂给吃到舌|头上了。

以前家里管得严,她确是不懂这些玩意,现在张宁这家里好像也挺正经的,婆婆长得风情十足,小妹也清纯美丽,可她们都很规矩,也不见园子里有人藏那种禁书。不过这难不倒周二娘,她经lì

人事之后,自个琢磨一番就懂其中精妙了,凡事也没多难的。

等了一会儿,张宁就从耳房里跑出来,身上的白色亵衣都被水印湿,慌慌张张的故yì

沐浴后都没拿毛巾擦干。他诧异道:“你怎还坐在这里?我以为刚才那会儿你已经上床把衣服脱|光了!”

周二娘柔柔地说道:“身上没力qì

了,夫君抱我上去,我要你给我脱衣服。”

张宁听罢二话不说,上去一手托住她的翘臀,一手搂住她的后背,轻而易举就搂了起来。她便伸出手臂搂住张宁的脖子,俏脸也在他的脖子上厮|磨。真是良宵苦短,若是他明早不用忙着去官署就好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枕边风

“你压我头发了。”周二娘轻轻说了一句,这句话是张宁和女人同房睡觉时经常听到的。他忙抬起头来,用手把枕头上凌乱的长发弄开,继xù

侧躺下来,从后面搂住周二娘的腰。卧房里恢复了安静,能听见枕头上的周二娘的喘息|声,她得歇一会儿才能睡。

猜测时间,估计离天亮只有两个多时辰,还能睡一会儿。张宁早上要去官署,熬过中午,下午还能在官署内午睡一阵;他再忙也是要找时间睡足的,日常最少四个时辰(八小时),不然影响精神和头脑的判断。

他现在还没打算睡觉,歇了一会儿,便把手向移,用手掌覆盖在周二娘的一团柔软上,轻轻捏着、感受着那柔软的触觉,它们只是一团脂肪,但不知为何能叫人百玩不厌,如果可以张宁能把玩一对形状姣|好的乳|房一整晚而不觉得厌。他的身体前面贴着周二娘的后背,年轻女子的身体线条也是十分舒服。

“二娘……”张宁唤了一声。

周二娘马上软软地“嗯”了一声,她还没睡着,不过声音是很累了。

张宁又问道:“你见过徐文君么?常帮我拿案牍卷宗的那个小娘。”

背对着他的周二娘一双眼睛顿时睁开了,片刻后她还是“嗯”地应了一声,以示认识。那徐文君就是平安手下大臣徐光绉的孙女,周二娘刚嫁进门就听说了,一开始有丫鬟说是徐大人的千金、后来才知dào

是孙女。

周二娘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文君对平安生活起居的熟悉,恐怕对他的身体也很熟悉吧?有个小娘对自己的男人那般熟悉……她的男人,名正言顺的理所当然的丈夫,那样亲近,周二娘一想起心里就不是滋味。这种事真是大度不起来,周二娘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来没被别的人看过,只属于丈夫,已然和丈夫近亲得相互了解身体上的每个地方;为什么要别的女子来分享这种很私|密的事?

他忽然在枕边提到徐文君,是什么意思?周二娘此刻心下已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是正妃,我想封她做次妃。”

果然是这样的,周二娘的心里一阵难受,想把张宁的手从自己的乳|房上拿开,但她终于没动弹。在家里没出嫁时,她就明白了这个世道的规则,妇人是没什么权力的,特别是在有权有势的男人面前;她的母亲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妇人就该三从四德,但周二娘却在内心里觉得很不公平……可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毫无办法。

最让她伤心的是:平安要封什么次妃其实就是纳妾,为何要在刚刚大婚后就纳妾?他不能过一阵子么?

是无奈地屈服,还是反抗?能反抗吗?她刚才生气,也没有把张宁那只手掌从自己的身子上弄开,就是在内心里已经懂得其中无奈了:她不能任性地用对抗的法子,和丈夫闹别扭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她没有权力离开丈夫,更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和世道舆情的压力。

这就是权力,君、父、夫,伦|理常纲的秩序。

周二娘的鼻子一酸,想哭,可这时她倔强的性子又开始作祟了,强忍着愣是没流出眼泪。

她可以想象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情形,等了他一天,他可能去别人的房里和别人调|笑甜言蜜语;而且另外的女人会和自己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能和她撕破脸,或许还得姐妹相称。

“二娘,我也知dào

你不高兴,这不和你商量么?你是我明媒正娶迎进门的,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正妃,其他人都得顺着你,这不我才最先和你说这事。”张宁好言劝道。

周二娘冷冷道:“你要娶谁、迎谁进门,我又挡不住。要是别人知dào

了,还要闲言碎语说我善妒。”

“你听我说……”张宁听她语气不善,忙道,“徐光绉很早就追随我了,一直忠心耿耿,是我的心腹,所以我之前才让他出任参议部参议长;这个位置相当于吏部兼兵部尚书还要算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之后前前后后加入朱雀军的人,都对老徐十分尊敬。现在我得到了朱恒,这个人很有才干,远胜老徐,我必须要给他权力才能发挥他的能力,于是已决定任命朱恒为参议长。如此一来,老徐就得把位置让出来,他资历老又没什么过错,突然被贬、往后还要对刚来的朱恒以上下之礼;远的不说,假如俩人在大街上迎面碰到,按照规矩,老徐就得主动给朱恒让道,你说他服气不服气?这很容易造成内部矛盾。”

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本考lǜ

过和老徐谈谈,晓以道理开导,但后来觉得有些事光是凭嘴说,任你说出花儿也没用,必须要实在地做出来……我是相信老徐识大体,但咱们永远不应高估别人的‘高尚’,不能时时认为别人就该怎样怎样大度、怎样无私。是个人都会有愤nù

、自私、贪婪等东西,这原本就正常。只不过很多人平常不会表现出来罢了,称之为修养。我不能无视老徐的感受。”

经过张宁的一番话,周二娘觉得有点道理心里微微好受了点,却反而开始赌气道:“所以你就想娶他的孙女,虽是次妃,却也有名分,老徐便算得上你的亲戚了,到时候就算有人官职比他高,但顾忌姻亲身份也不必上下之礼?可是,夫君的大事虽要紧,难道一定要牵扯到家里来么?”

张宁说罢好话,语气渐渐有些强硬:“世上有规则,对于其中一些人来说,家便是国,个人感情和政务是联系在一起的。当初我们夫妇的婚事,不也是联姻决定?”

周二娘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眼神却迷离中带着些许伤感,她喃喃说道:“恍若在某一刻,你是如此近,好像比父母还要亲,如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我们如同一个人……可是那只是一个梦,终于会醒,会提醒我,两个人是不能靠那么近的,会伤着……”

张宁看着她有些心疼,但又想,周二娘虽很聪明毕竟是没经lì

过真zhèng

的人生百味,所以是有点梦幻了。人其实就是被逼出来的,她要是亲历过生存与真zhèng

的挣扎,就会更懂如何活着。就像姚姬,她的笑靥下便别有不同。

他遂继xù

说着正事:“起兵到现在,咱们一起干大事的人已超过万人,我既然作为首领,须得做好自己的事、做好本分,既为了自己和家人,也为了追随麾下的一万多人。如果朱雀军内部矛盾激化、或是失去平衡,就是我的责任。眼下这件事,迎娶徐文君是最简单最有效的路子,咱们为什么不为?而且几乎没有什么负面影响,文君本来就在我身边几年了,朝夕相处这么久,于情于理迟早是应该娶进门的;不然人家一个闺女,和我又不是亲人,在一块那么久了还怎么大大方方地嫁人?”

周二娘幽怨地说:“是呢,文君在你身边服侍的时候,你都还不认识我。我不该怪她,说不定别人还怪我抢了她的位置。”

听到这里,张宁觉得老婆的态度松动,便打算再说点软话哄哄。他倒不觉得自己在家人面前用心机有啥不对,在他的想法里真情实意和手段同样重yào

,正如前世的阅历体验那般、任你对一个女孩子掏心挖肺如果手法不当只能得张好人卡,有时候所谓真情分文不值;这原本也是正常的,凡人无读心术,别人只能通过你表现出来的东西感受,比如语言、动作、生活细节,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有意识地注意的,所以也是一种手段。

他便好言说道:“文君也是个可怜的女孩,那时我正落魄,遇到她的时候,她和爷爷在赌坊酒肆间卖唱为生。其父母早逝,爷爷有罪名在身,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投到我门下之后,她更是像个丫鬟一般照顾我们,从未有过怨言,我怎能无情无义?”

周二娘听罢果然面有同情之色,说道:“徐姑娘才是和夫君同患难过来的人……”

张宁道:“正是如此,我要是对她薄情,二娘也会瞧不起我的罢。”

“《诗经》上有首诗呢……”周二娘不闹了,轻柔地喃喃吟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张宁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时间从未停顿,慢慢地新人也会变成旧人,只要还在身边就好。”

俩人又小声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张宁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过了正房老婆的关,接下来那事儿就十分好办,张宁第二天便抽空和姚姬说了,姚姬那里毫无阻力。她听完张宁的理由,立kè

就赞成给他另迎次妃,姚姬是经过残酷宫廷斗争的人,对这些东西十分娴熟;于是张宁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母妃,以父母的名义向老徐提及,此事便甚为名正言顺。

第二百七十二章 胸怀

忙完一天后的朱恒回到家叫仆人直接从井里打凉水让他洗脸,秋天的井水十分清凉,带着丝丝寒意,让他感觉清醒了不少。从水里的倒影里,他忽然觉得两鬓的白发好像又多了一些。

在常德当的这个官确实权力大,但也真不是好当的。据各方情报估算,官军此次大举围剿约有正规军八万人,军械充足包括大量火器、大部分是永乐朝时期造的旧装备;而朱雀军内能够用在战阵上的人最多一万三千。实力极度悬殊,如果是在通常情况下,如此光景的人马没开打就要因为士气而出问题;不料眼下朱雀军上下都在积极备战,还想与官军争个高下。朱恒经过一些天的观察,确实没看错。

或许是之前几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产生的影响。不过朱恒没被之前的事影响,因故内心里实在不觉得乐观。

这几日官署内在议论如何应付官军进剿,朱恒暂时没表现出任何主张。他正忙着了解状况,军队的法令、编制、装备和补给规则等卷宗,是要花时间详细揣摩的;他还要花时间亲临各处驻军地方,亲眼看将士的训liàn

,估计他们的战斗力。

幸得到了湘王的信任重用,参议长的身份让朱恒省去了很多麻烦,作为军政官僚最高层,几乎所有的军机和密档他都是有权限触及的。这让朱恒可以很快地摸清朱雀军的底细,特别是只有传闻不知具体的新火器;只有从机密卷宗中看到那些兵器的制造、性能、战术记录等描述,朱恒才能先“知己”再“知彼”。

他不需yào

弄清楚火器是怎么造出来的,只要了解它如何使用如何维护,便能以此作为制定战术计划的凭据。其中有一样东西叫“铳规”引起了朱恒的极大兴趣,作为一个曾经游学的学者,朱恒感觉其中包含了一种新学术、很想研究弄明白这种新东西,可惜暂时没有时间和精力理会。

就在这时,长随来叫朱恒去饭厅用晚膳。在家吃饭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坐一桌,因为仆人是不能与之平起平坐的,所以吃饭的时候显得冷清了点。

长子朱升坐在父亲下首座位上,有点心不在焉。朱恒心里是清楚儿子的,因为好几次都听朱升提到南京的母亲,可能很挂念亲人的安危。在这种心境下,估计朱升平日读书也不太上心;朱恒也实在不想去过问,过一阵再说罢。

他实在太忙了,不想为自己的家事影响至关重yào

的大事。

不过新投奔的湘王本人让朱恒十分看好,湘王大张旗鼓要纳徐光绉的孙女为次妃的事,确实是一手利索的好棋。那徐光绉因此在官署里也和朱恒相处甚是融洽;朱恒可不想刚来就得罪当地元老,不然就算得王爷一个人重用也难以维持,汉代贾谊就是很好的例子。徐光绉在礼节上不必受制于朱恒,朱恒也不计较这种事,他本身就无意于身居高位耀武扬威;而要他干实事,只要实权就可以,地位什么的不必计较。

朱恒吃了晚饭,径直进书房。虽然白天忙了一整天,但回到家里还不是一天公务结束的时候,晚上正好根据在官署了解的状况继xù

谋划战术。

长随把磨好的墨汁及纸笔摆上来,朱恒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但并未下笔。他低头沉思了一阵,又抬头看窗外的月色,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捻|动起下巴的胡须。

月光中,朱恒的思想开始放飞,他好似看见了浩瀚的历史长河,看见了文明的曲折,军农百工之术尽在胸中。这必将是一场能在青史上落墨描述的重yào

战役。

……朱雀军参议部官署内,几个文官纷纷放下手里的事,以先后顺序沿着走廊向后面的书房里走去。院子的另一头屋檐走廊上,一行穿着灰色军服披铁甲的武将也陆续走来,他们走到一道门口,便自觉地解下了佩剑、小刀等冰刃交给侍卫存放。

大伙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书房,只是一处旧房子,不过这里是张宁日常办公接见部属的地方,加上存放了许多朱雀军的机密卷宗,因此算得上是军机要地。这回能来这里议事的人都是朱雀军内拥有实权的重yào

人物。

朱恒汪昱等文人还是照多年的习惯抱拳弯腰行礼,称呼道:“参见王爷。”而那些武将则个个直着腰,抬起左臂跺脚一本正经地行个礼了事。张宁也抬起手臂回礼,在众人面前踱了几步便走回北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拍了拍案上的卷宗纸张道:“这段时间不少人以文书言事,咱们也陆续聚一起小议了几回,如今局势紧迫、时不我待,是得拿出一个法子的时候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张宁便继xù

他的开场白:“朱先生是咱们朱雀军的参议长,携诸官吏统筹策略,这就请他来向诸位说说战略布置。”

朱恒听罢便先向张宁拱手拜了拜,又转身向其他人打拱执礼,其间特意对老徐作揖以示招呼,这才徐徐说道:“鄙人承蒙湘王信任,出任参议长一职已有一段时日了。当下紧要之务自然是如何应对湖广巡抚南北调兵攻打我们,我有一些拙见,也草拟也一份谋划;这并非我一人所为,是与官署诸同僚商榷所拟。并且这份卷宗也非最终谋划,诸位如有觉得不妥之处,可提出来大伙议一议……”

他不愧是在汉王府里做过兵部尚书的人,当着众官的面从仪态到口气都拿捏得很准,一时间张宁这个简陋的统治机构也仿佛显得堂而皇之颇有规矩。

朱恒顿了顿便进入正题:“以我之见,朱雀军军纪严明、行伍整肃,又有犀利火器,实乃精锐之师,对阵大明内地卫所正军,战力更强;从多方视察考校,我以为朱雀军一万有奇的兵力可以堂皇击败卫所军两万至三万的阵营,甚至也可能更多。或许有人要说高都之战;据我所知,高都之战大胜的结果除了战力之因、还有成国公措手不及导致战术明显失误的缘故……”

“咱们不能把希望寄于敌军失误上。兵部右侍郎于谦就任湖广巡抚之后,对我军已作了全面的探察;参议部的一些卷宗上有此笔录,甚至有消息言朝廷已经仿制诸如‘火绳枪’、‘子母铳’等火器。不过从时间上看,官军在即将的战场上没法使用新的兵器,既来不及大量制造装备,更不能制订训liàn

相应战术。”

“因此官军在此战中依然会使用通常的兵器和布阵,不过在战术上应该会针对我们炮和火铳作出调整。目前官军各地使用的火器主要还是永乐二十年以后督造的;各重镇的正军火器装备常例为十分一到十分三。基于如此状况,我才作出朱雀军一万能击败二万卫所军的判断。若是在某一战场上差距太大,我军将士纵是勇不畏死也难以取胜;人马规模增大之后,协调都变得繁复困难,极易陷入被合围、丧失要地、被断粮道等窘境。”

“我以此做出第一点谋划,咱们应尽lì

避免陷入一对三以上被迫决战的局面;应以集中兵分对敌用各个击破的战略为要。”

朱恒欲尽量把想法阐述清楚,不过见有几个武将一脸茫然,估计是不能领会。他又见张宁对他示意,这才继xù

论述。

“从各地的探马细作报来的消息,大致有以下形势:官军分南北两路进击,北路兵力主要是在荆襄、武昌府两地集结的兵马,实力较强,有四万到五万人,会向常德府西北面进|逼;南路从长沙府集结,可能有两万多人,应伺机攻打辰州府。”

“咱们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若是分兵拒敌拼实力,恐怕正中官军下怀;而若要放qì

一地,集中兵力对敌,腹背受敌的情况不仅没有改观,反而被压缩了战略纵深,陷入被困消耗的境地。要破此计,唯有主动出击并准确抓住时机一条路。其中时机是胜败的关键。”

“常德府五谷常熟,富庶之地,地形位置也更为重yào

;咱们最好以常德为重,官军也应有此判断、必认为我们会把重兵布置在常德,所以才以北路军进逼此地。如果我军没有分兵阻敌,必将重兵集于常德府附近;官军会以北路重兵进逼常德府牵制我主力,然后南路长沙兵直取辰州如探囊取物。”

朱恒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才道:“若是我军先行出击,解决掉较为薄弱的南路军,形势就会大不相同了。”

“但是此间有个时机十分重yào

,如果出击太早,南路军可能会避战,难以歼敌;出击时机太迟,万一主力调走后,背后被北路军趁虚取了常德,便得不丧失。在场的兵器局同僚定是清楚,我军大量火器每需yào

修缮,没有兵器局在常德建起来的工坊难以维持;火器对弹药也甚是依赖。因故我们必须保住常德府以为根基之地。”

第二百七十三章 炮声

下午城外校场试炮,张宁特意让朱恒陪同去观看。现场其实十分枯燥,半天才放一炮,打完之后兵器局的人要检查记录各种状况,主要是将一些填药试射后、炮管壁出现内伤的火炮报废。于是张宁等人看了一会儿,便到北城城楼上去了。

炮响仍在偶尔响起,因为时不时就有这种状况,常德城内的官民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从城楼上看下去街面上的人照样各忙各的事。看着人流可以想象一下,人们在碰面寒暄时或许会说,“又放炮了。”“是啊,不然是打雷吗?”

目前试的这种火炮既不是攻城的臼炮也不是轻型子母铳,而是长管野战炮,重达一千斤以上;这在大明真zhèng

算得上重武器,按重量也完全可以和永乐末期督造的天字号大将军相比。

野战长炮以发射实心弹为主,也可装填散子和爆zhà

弹,实心弹配置重量在三斤半到四斤之间;随着使用时间的增加,炮弹直径也要增大,因为炮管会延伸扩张、越来越大。眼下这批火炮是经过多次试验改造后的成品,一开始因为考lǜ

造价预算兵器局依照张宁的意思用铁铸,不料报废率极高,为了不炸膛只能不断增加管壁厚度,又笨重又不好用、成本也不见得降低多少;之后才改进了铁体铜芯铸法,并用中空冷却技术,使得朱雀军装备的第一种长管炮性能有所提升。

其最大射程超过二里,有效平射射程在一里半左右。这种以野战为主的重武器、和臼炮抛射完全不同,炮身长度是口径的二十倍,炮弹拥有极高的初速和穿透力。其打击方式主要是在较硬的地面上弹跳,洞穿一个步兵方阵毫无压力,在公文上写“一炮糜烂数百步”也不算夸张。

张宁相信自己拥有这个时代绝对优势的兵器,长管重炮和明军使用的粗糙铸炮是有代差的区别,炮管铸造和内膛打磨技术也不是别家能短时间拥有的。

他现在想要的是一批能读书识字理解技术和战术有上进之心的年轻军官,可是在眼下占据的地盘上,很难拉拢到足够的人才,况且大部分有家境条件读书的年轻人都瞧着科举之途,愿意追随他这个谋反者的人实在少之又有;只有那些破产者和流民最容易得到,不过实在不堪使用,绝大部分营养不良导致身体羸弱连做普通士卒都不怎么合格。

张宁默默注视着脚下的这座城,楼宇院落河流桥梁和其间的万民,都在他的权力之下。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国王,在他的领土上可以随心所欲,想要改变什么创造什么毁灭什么全凭心愿。

陪同在一旁的朱恒隐隐从他的目光里感觉到了野心。

这时张宁转头问朱恒:“朱部堂上午在官署内说的时机,进攻南路军最好的时机如何判断?”

官府在湖广各地集结的重兵已让张宁如芒在背,那些人想要毁灭他得到的一切,张宁也是做梦也想将其摧毁。现在他看到自己的军队、火炮一切力量,早就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朱恒答道:“长沙府治所在湘水以东,湘水河面宽阔不利大军横渡,我们必须等长沙府的南路军渡过湘水之后再有所举动,之前不能暴露意图。而且湘水附近水网交错地形复杂,影响突袭行军速度,最好的时机是南路军已经完全离开湘水流域,准bèi

向辰州进逼之时,那时我们再轻兵南下,直取其大营。就算没能灭掉此路大军,只要将其击溃,使之不能短时间内长途出击进入战场,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张宁还没有对这个方案完全赞同,但形势逼|人,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于谦的脸,那是几年前的样子,现在年纪大一点了也许有些改变吧。湖广巡抚于谦会怎么想?

在前世的思维里,于谦是比当今皇帝还要出名的人物,所以张宁从来没有轻敌的想法……在以前什么宣德帝张宁几乎都不知dào

的人,只有个宣德炉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或许是因为历史上宣德一朝没什么大事,以至于皇帝不出名;直到现在张宁才清楚这个默默无闻皇帝的能耐似乎比大名鼎鼎的于谦也不逞多让,不如于谦的地方也就是活得没那么久。

于谦现在好像还没满三十岁,已做到部院|大员兼省长级别,他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勋贵二代,稍微有点脑子都想得到这种人不好对付。

张宁沉吟许久,又说道:“也许官府能判断出我们不会分兵拒敌,他们要想趁虚取辰州,就会先让北路军给予我们足够压力,牵制住主力后再调南路兵西进。”

朱恒道:“王爷所言极是,不过从长沙出击,进攻辰州路途远达六百多里,官军必须要提前布置,南北路一齐进击。若是要等北路军和咱们交战、南路才开始调动,那时间也太晚了,相当于北路军独自与咱们对阵,南路兵在这场大战中几乎没起到作用,和浪费兵力一般。我们无需等南路进入辰州才动手,只要他们一离开长沙府,便挥师南下。”

张宁微微点头:“暂且便准bèi

这个谋划,往后再观察各处探马报来的消息,若形势有变再作打算。”

俩人在城楼里说了一阵话,时间才到未时申时之间,张宁便要早早回家了,因为今日是他的另一个好日子,从徐家娶文君过门。这样的日子他还在处理公务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习俗规矩除了大婚不必举行典礼,一般也不能大张旗鼓宴请宾客;这个规矩大约是为了节省世人的礼金,不然你三天两头就办喜事,大喜事亲戚好友前来礼物少了拿不出手,大伙怎么受得了?所以每个人一生只能大办一次喜事,如果已经有一次婚礼了,就算是续弦娶正妻也要低调行事,大不了娶完了好友再拜会祝hè一下。

其实一般人纳妾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妾和丫鬟区别不是很大,可以买卖,根本没合法地位。不过张宁既然是建文君正式册封的湘王,次妃和一般人的妾就有很大的区别了;要说建文帝封的王没用,那也得看什么地方,在建文一系控zhì

的地方就是有用的。

在世人眼里,皇帝亲王这些贵人似乎长着三头六臂,不能用常理度之,亲王有个正妃、再有几个次妃也是十分合理。除了正妃以外的妃子一样有身份地位受人尊敬,正如皇宫里的贵妃和各种妃子虽比不上皇后却一样显贵,所以老徐的身份才会因此提高;不然他的孙女只是个权贵的妾的话也没什么好光彩。

张宁回家后想起了一件事,不久前辟邪教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老徐好像和城里的妇人有来往,担心与老徐这种重yào

人物私下来往的人有问题。不过张宁倒觉得可以放心,以前张宁在当官的时候老徐曾追随做过密探细作的头目,现在又管着新建立的近卫局,都是细作情报衙门,他不是那么容易被蒙的。

或许老徐觉得现在发达了,没有后人很遗憾,孙女也不能继承徐家的香火,所以有了什么想法?倒不知他还有没有那方面的能力。

张宁现在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属下的这些破事,老徐这种年纪的人没什么盼头了,有点心愿也是好事。他再次觉得把重权交给朱恒是对的,老徐根本无法承担起如此重任。

园子里没什么气氛,只是那些奴仆丫鬟穿上了红色的喜庆衣服,表现出了今天有些特别的日子。张宁先去了姚姬那里。

姚姬正在通风的敞亭里喝茶听事,她喝的茶不是茶叶泡的,水白而清有股香味,大概是什么花草配的养身之物。见面之后,她便轻轻提醒了一句:“今天你就别见二娘了,上午她来请安,我对她说了一番话,大概是管用的。”

张宁客气道:“幸有母妃操持家事。”

这里十分宁静,仿佛在尘世之外,姚姬的神态也是清闲从容,她取石桌上那盏精致杯子的动作优雅轻柔,看得人赏心悦目。不料就在这时,远处一阵隆隆的炮响打破了此间的气氛,那是城外校场上试炮的声响,一整天都没完全停过。

张宁便随口说道:“兵器局在试炮,恐怕是搅了母妃的心情。”

姚姬轻轻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才把杯子放下,只见那白玉一般的容器边缘染上了一丝红红的唇印。“这回来攻打咱们的可是八万人,真有胜算?”

张宁道:“刚才您听到的炮声,那种炮比官军铸造的最大的火炮都更有威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火绳枪、臼炮、子母铳等利器。朱部堂也论断,朱雀军一万人能在战阵上堂皇对战官军三万人。咱们正在谋划这场战役,情况并非太悲观,也是有机会的。母妃放心,我定会尽lì

打赢这场至关重yào

的战役。”

“不论好和坏,我也只能依靠你。”姚姬轻叹道,过得一会儿她又说,“不过倒有一件事如今正好问你,抓到的锦衣卫细作说我们火器可能习自海路,但我是清楚的,除了太子,连你也在海路上没有门路,你是如何造出来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秘密

每当看到姚姬,张宁都会有这样一个想法:她是人间最美的女人、没有之一。或许在后世一些经过高超技术包装后的美女能在相貌身段上比得上她,但在他的眼里终是缺少一种神韵;就像一幅极好的画,可以模仿,却欠缺那画龙点睛的一笔。姚姬不是一潭清泉,观之清澈可爱、尝之清淡无味,就算是甘甜的泉水饮多了也会很快索然;她是一樽回味醇厚的酒,经过了时间的磨砺,其味悠长而动人。

她的眼睛和心如水晶一般透彻,与之相处的感觉美好而自然,这是天真小姑娘绝对无法做到的。她通常不会通过委曲求全来维持和睦,妥协让步时是给人一种理解的温暖,或是宽容饶恕的感觉;她要坚持的东西也不会通过要挟或逼迫,通常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做出让步,而且心服口服。圆润的交流,回避了争执的丑陋恶言,她的气质便雅致高贵,却毫无矫揉造作;人心不能完全美好,但她可以地把美好的一面在日常中展露出来。

于是姚姬便很能感染人了,哪怕在大兵压境生死系于一战的前夕关头,张宁一样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种沉静,可以从容地接过她递过来的清茶。因为她就是如此从容,你会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脚步。

但张宁不能完全平静,欲|望是男人的灵魂,如此一个念头冒进脑海。除非是即将入土年纪的人,已然看淡一切,否则没有欲|望便没有梦想,必是平庸无用之人。

那是一种渴望,极难具体琢磨。就好像小时候的一件让你睡觉都想拿在手里的玩具,又仿佛情窦初开之时默默关注的人,它会让人衍伸出好和坏的两面,亲近、抢夺、占有……而那种只想她好、自己只是付出而甘愿看着她渐渐远离的奇怪高尚情操,张宁自己是无法理解的,或许他境界还不够、又或许有的人口味奇特。

所以张宁曾多次在内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守规矩、要理智,告诫自己的丑陋,仍然阻挡不住一种强烈的渴望。他在姚姬面前才审视到自己的弱点,才发xiàn

自制力如此之差。

幸而他们俩人都不是极端之人,姚姬出身书香门第,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很深;而张宁其实也是一个观念普通之人,前世的他保守而守规矩,实在不是道德败坏的人,所以理智上仍能克制。

也不知姚姬是他这幅身体的生母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大抵应该是一种幸运吧,不然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何况母子亲情是极为稳定的关系,他不用担心完全失去她。

张宁的头脑有些混乱,想到刚刚她的问题,不知怎地便索性回答道:“我是六百年之后来的人,见识过尚未问世的东西,所以能造出领先的火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什么忧惧之感。对于身份他是从来没对别人透露过的,哪怕对最亲信的人,因为他在这里需yào

一个合理的身份才能有生存可能;现在说出来了却无甚压力,大约是因为之前姚姬说“不论好和坏,我也只能依靠你”……似乎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张宁下意识才能有恃无恐。人总有一种奇特的破坏欲,他潜意识里想破坏这种亲情关系。

姚姬微微一愣,看着他的脸道:“你说得是真的?”

张宁才发xiàn

这种事已经超脱了人们的想象力,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信,当下便道:“就像投胎一样,我不知怎地投到了一个刚刚死掉的人身上,那个人便是张宁、字平安,您给取的名字。”

这么一通话,他倒不必再琢磨怎么回答刚才的问题了。姚姬问他怎么会造先进火器,问得简单,答起来却是难;张宁一时根本想不出一个合理解释,胡诌一通不可能瞒过聪明的姚姬,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有意骗她、徒增隔阂。

姚姬一听自然觉得是句玩笑,正想一笑了之,不料又听张宁道“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对外人道”。

她便没笑出来,只是安静地打量他的脸。张宁的脸形确实与她自己有点相似之处,肯定是有血缘的,特别他的眼珠,很有神。

虽然二十五岁的男子早可以成家立业当家为人了,但通常因为年轻在神态上和中年人还是很有区别的。可姚姬从张宁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稚嫩,他本就不是个习惯嬉戏玩笑的人,表情很认真,眉毛眼睛鼻梁之间有一种英气,神态温和却仿佛带着一种慑人的威怒,使人自然而然地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这让姚姬有点无所适从,难以想象从这样一个男子的口中能说出荒诞的话来。

姚姬还没表现出来的一笑僵在脸上,顿时表情有点不自然。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当她的儿子,那他要当什么?

“但你的身子是我的。”姚姬脱口说道。这时她发xiàn

自己慌忙的一句话有歧义,脸上不禁微微一红,也不便解释反而越抹越黑了。要不是记忆里已经发生了不道之事,姚姬实在不会让自己对儿子想到那些不该想的方面。

张宁的目光刻意回避,却在偶然之间飞快地从姚姬身上扫过,轻薄的丝帛上衫根本遮不住那美妙的线条,显眼的酥|胸撑得高高的,衣服上有脂肪体现出的天然轮廓。

他忽然站了起来,执礼道:“儿臣便不多叨扰了。”

当他走回后院、路过他和周二娘的卧房窗下时,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释然。

名正言顺属于自己的东西,并要为之承担责任,这才是可以坦荡荡的。他嘘出一口气,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向为徐文君准bèi

的新房那边走去。

他相信姚姬说的每一句话,今天最好不要去见周二娘。今天的周二娘是怎么个感觉?张宁似乎能感觉出来,假如是得知他的女人要去和别人同房、自己肯定受不了,不过因为观念差别,周二娘的感受应该与男人那种耻辱根本不同;但是人应该有相通的情感,大致是和自己好的人后来和别人好一般的感觉罢?总之她应该会很难受。

所以他猜测周二娘今天会比较敏感,会关注园子里的动静,特别是知dào

张宁回来之后。他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这个细节兴许或多或少能宽慰她。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院子在今晨被奴婢丫鬟们仔细打扫过,但秋季的落叶时刻都会掉落,张宁的靴子踩在干枯的树叶上发出丝丝声响。微风中有黄色的桂花小瓣,他伸手一接正好抓住一片,拿在手心里看了几眼,一挥袖便随手丢在空中。

推开房门进去,只见穿着大红衣裙的文君正在房间里做琐事,门外还是大白天。她转身看见张宁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东家怎会这么早回家……”

张宁立kè

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轻声说动:“你要改口了。”

在徐文君眼里的一个强dà

的男人,对自己做这样亲昵的动作这样温柔的口气,她的脖子都红了,急忙点头低头道:“是……夫……君。”

张宁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虚情假意,犯得着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虚情假意么?何况徐文君已经在自己身边几年了……不过张宁确实觉得自己的性格确实有点放不开,仍旧保留着一些前世的作风,否则他不会那么长时间也没对徐文君做什么,主要是没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所以开不了口对她提出要求;上回好不容易对桃花仙子开口了,还没拒绝了。

这时徐文君又道:“我知dào

你这阵子好多事要忙的,不必为了我专程丢下正事。咱们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张宁道:“我其实早就该给文君一个名分,却拖到了现在。”

“我不计较的。”徐文君轻声道,“只有以前你和我爷爷说,要给我找个夫婿的时候,挺伤心的,后来没提了就好了。”张宁没说话,她又低声说着,“今早贵妃说了我一顿,其实我真无意与夫人争什么……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身边,几年来我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离开你了该怎么活下去……”

她的声音如此小,一定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说得如此含蓄,但张宁清楚这个时代的女孩说这样的话与表白无异。他不敢惊吓了她,便装作淡然道:“你是产生依赖了。”

张宁说罢不经意间拇指和食指在袖子里相互一|捻,发xiàn

滑|滑的,这才观察到她今天的嘴唇上涂抹了胭脂;刚才按在她的嘴唇上时,手指上便沾上了。

徐文君微微停顿,又喃喃道:“今天我也挺高兴的,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会离开……夫君的身边了。你就像以前那样对我就行,不要耽误了大事。”

张宁笑道:“什么大事?几乎人人都想干大事做英雄,英雄不就是为了有机会过美人关?不然费心费力图谋什么大事也太无趣了点。”

“我又不是美人。”徐文君低头道。

张宁听罢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沙场秋点兵

短暂的温柔乡已无法留恋,战争的肃杀之气越来越近了。正道是沙场秋点兵,眼下的秋季真是战争频发的时节。自古以来边患爆fā

多在秋季,传言草原上的马吃了秋天结籽后的草长膘,膘肥马壮便能承担起战争了;内地这个因素倒不重yào

,因为兵马以步兵为主,而且马匹也要喂粮食。不过秋高气爽草木凋零,也许更有厮杀的氛围了。

参议部汇总了近几天来的多方线报,基本可以确定官军南北两路的动向,北路军已在荆州集结准bèi

南下,可能会经过澧州那边进攻常德府;南路军已全数渡过湘水,正在长沙府治所和宁乡县之间,还没有进击的动静。

“此时应该就是朱部堂主张等待的时机?”张宁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比较镇定。

朱恒在桌案前拜道:“正是此时,南路渡过湘水、北路尚未威胁到常德府之时,如果我们的主力人马调动到常德府的益阳时没被官府眼线察觉,突袭将更加出其不意。益阳到宁乡不到一百里,轻兵而行,一天便到;迅速占领宁乡县之后,南路大军已在几十里之遥,他们背靠湘水、临阵接敌,打一仗恐怕是免不了的。”

时至今日,他们根本没有别的法子,但张宁还是转头问另外的周梦熊、韦斌等人:“你们觉得值得一试么?”

他问罢低头看面前的图纸,在宁乡县和长沙府中间的空白处,可以想象一下南路军的位置,他的目光就像静候着猎物的一头野兽一般。

周梦熊等人片刻后便答道:“目前确实是个战机,末将等赞成朱部堂的主张。”

或许张宁只是问了一句废话,中枢的这几个人现在是不会反对的,要反对这个计划他们早提出来了。张宁也没想反对,不过真zhèng

要下决定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思前想后,所以才问周梦熊他们如此一句话。张宁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弱点,但又安慰自己:小心万年船,大意失荆州。

“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就这么决定了。先把兵马向益阳调集,前期不可大张旗鼓。”张宁终于说了这句话,语气很平缓,但内心里其实十分镇重其事。

又是至关重yào

的一战,张宁没有感觉到恐惧,只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忧。早上眼皮就直跳,虽然他不信这种玄虚的东西,却难免影响心境。

张宁心里琢磨,朱雀军兵器优良人马精锐,一万多人对阵南路两万多官军,应该不成问题的。就在这时朱恒接着说道:“新造的长管炮不应在军中携带,太重影响行军速度,此战咱们避免怠误战机才最重yào

。臣建议臼炮也不必携带,只带少量一百多斤重的子母铳即可,如此一来大军便能迅速抓住南路官军决战。”

周梦熊也附和道:“官军使用的永乐朝造的大将军炮重达五六百斤以上,威力也甚是有限,别的火器实用也无法与朱雀军使用的火器相提并论,声势能吓住蛮夷,咱们却是不怕。只要以火绳枪方阵正面对敌,以骑兵配合,正面击败南路军胜算很大。”

张宁点头同意,这个问题没啥好考lǜ

的,长管炮重达六七百斤,一门炮最少要配五六匹马才能机动,这种武器不适合突袭机动作战;不然等军队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

令常德没注意到的一件事,湖广巡抚于谦到了长沙府。这事儿连官军诸将都感到有些意wài

,南路军各将以为最多会派总兵官薛禄过来督战,倒不料于巡抚自己来了。

于谦刚到军中便四处巡视军务,回到大帐后对武将们训话:“此次朝廷调兵围|剿叛贼,兵分两路,南路兵马虽然少许多,却关系整个战局;特别是现在,长沙军是重中之重,切不可松懈军纪。”

帐中的将领们一本正经地听着,但大部分实jì

上不以为然,因为这种官腔听起来都差不多,无非是督促大家用心一点罢了。其中就包括南路军的总兵孟广,他本来是长沙卫的指挥使,这回从周边卫所调集了大批人马组成大军,他便暂领南路军总兵,实则全受湖广巡抚的人节制。在场的武将中还有一个是覃有胜,也是和朱雀军交手过一两次的武将。

于谦当着大伙的面训了一通话,又叮嘱孟广,让他派人明察暗访、时刻注意常德叛军的动向。孟广当然是赶紧领命,不过心下却道:大战在即,就是您不吩咐,我也要派人打探军情的,谁都会这么做。

离开大帐后,随从的幕僚王俭问于谦:“大人让武阳侯在北路管军,您却到长沙来,难不成是认为叛军会主动进攻南路?”

王俭追随他多年了,于谦也不含糊,直接答道:“正是如此。张平安此人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就算现在咱们兵力绝对优势,两面合击,他照样有可能铤而走险出动进攻。虽然叛军来打南路也不怕他,只是我担心地方上的武将长期懈怠会出错差,所以还是自己过来看着放心一点。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咱们不出错,张平安就没机会。”

于谦的眼睛里露出了很少有的杀气,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和张宁之间那点不算深的交情已荡然无存,他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置张宁于死地;这不是什么私怨或仇恨,而是一种责任。自新皇登基后,内乱一起,战争已持续一年多了;如果湖广的局势坏在他的手里、近十万的军队败北(虽然于谦觉得是不太可能的),形势将再度恶化,内战也会因此延长……那样的话他便会觉得愧对君父及天下子民。

虽然步入仕途以来,他也不免沾了许多升官发财的门道,但自问还是有抱负和良知的。他当然分得清权力在手怎么做才是白、怎么做是黑。

不几日,果然孟广急冲冲来报,探马发xiàn

了叛军大股正向宁乡直奔而来。

于谦此时正在给武阳侯写信,他马上便放下了毛笔,立kè

问道:“冲宁乡出击?叛军自何处来?”

孟广脸色马上就十分难看:“回大人的话,自益阳。”

一旁的王俭也忍不住怒道:“抚台三天前才专门叫诸将军盯住叛军动向,军中的斥候、军随细作都干什么去了?为何叛军从常德府到益阳两百余里之遥的路程、一点禀报都没有,直到逼近宁乡才发觉?”

孟广脸色越来越白,忙解释道:“探马在叛军刚出益阳就发xiàn

了,只不过叛军行军十分快,刚等探马报到中军、末将报到大帐,他们就已逼近宁乡。”

于谦沉思片刻,自言道:“宁乡县是个小城,无险可守、防备薄弱,肯定是挡不住叛军的,恐怕连半天都守不住;他们占据宁乡后,据长沙府只一百里,据南路大营不过五六十里……”

孟广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那朱雀军在湖广折腾了一年,官军连战连败,朝廷里皇上都震怒了,其间因为怠误战机的武将被杀的也不是没有。他心下一沉,忽然跪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地面上,顿时头破血流,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说道:“末将罪该万死!”

于谦却没有气急败坏,反而稍稍作了个扶的动作:“现在不是计较功过的时候,只要仗打赢了,你又有功,官场上谁会非和你过不去呢?”

“是,是……”孟广忙道。

于谦扶了一下自己的乌纱帽,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说道:“情况尚不至糟糕,不过大战在即,将士需严整军备,再不可松懈大意。”

这时有个将领小心进言道:“眼下叛军还未到宁乡,咱们南路先向长沙暂退,避开兵锋,等到北军进攻,威胁便自撤了。”

孟广刚刚在于谦扶的动作下爬起来,当下就没忍不住斥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没打就想着跑!”

于谦忙制止武将们的恶言,好言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撤tuì

。人太多又走得急,过湘水可能要再搭两座浮桥;就算时间来得及,也肯定要丧失大量火器辎重。而且现在撤到湘水以东,便误了时间,不能配合北路攻取辰州府……孟将军,我军在此地有两万多人,是叛军的一倍,并有火炮火器,你可有战胜之法?”

孟广一语顿塞,他倒是有些想法,只是不敢随意说出来。想上回高都之战,成国公是朱雀军的六倍,被打得大败;例子就在数月前,孟广因此很没自信。

就在这时,于谦沉吟道:“我倒是有一策,说出来你们参详参详?”

“抚台请赐教。”众将忙道。

于谦道:“叛军在此时主动出击,南下进攻,所图者无非是欲先剪除南路的威胁,避免腹背受敌的处境。他们突袭南路军,最提防的就是我们避战,必然急迫想与我军决战;况且我南路军兵马相对较弱,叛军携多次胜仗之势,必有轻敌之心。急于战、又轻敌,就很可能冒进。当此之时,诱敌设伏之计不是恰当得很?”

第二百七十六章 真良将也

四蹄长着白毛的千里雪一阵轻快的小跑冲上一个缓坡,坐在马背上的张宁顿觉视线开阔,俯视前方,只见有绿树、黄叶、褐土,还有闪着白光的水田,正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秋色。水田里大部分稻子都已收割过了,水面裸|露;有些收成早的地方,稻庄上已经生出了浅浅的新芽,如同春芽一般的新绿。

不过当他回首看时,身后的境况便大为不同。只见大路上尘土弥漫,黑压压的人马正迎面而来。田园般的宁静在军队出现的地方便荡然无存,只有喧嚣。

骑马在一旁的周梦熊说道:“官军南路大营撤了,据报丢弃了许多东西,恐怕是想避战。”

另外几个武将纷纷附和,因为这湖广官军跑路不是第一回,上次一万多人守常德直接就跑了;所以再跑一回也没什么稀奇的。

就在这时,一员武将在半坡呵斥了一声马儿,仰冲上来。山坡上几个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纷纷侧目。等了一会儿,那武将终于爬上了山坡,从马上跳将下来,执礼道:“他们在江上修浮桥……禀王爷,末将探明了,官军正在湘水上用船连一块儿搭建浮桥。”

周梦熊问道:“消息确实?”

那武将道:“末将亲眼所见,看到的就有三座正在赶建的浮桥。”

这时参议长朱恒也忍不住表现出了自己的看法:“或许咱们调兵到益阳的时候就被细作发xiàn

了,目前南路军后撤的命令可能是武昌直接下达的,不然当地主将不敢擅自撤tuì

。以臣之见,官军的主战兵力应是北路,南路的用处是趁虚攻占辰州、以及之后威胁我们的腹背;而他们一旦得知第一场大战要在南面发生,应当是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暂退保存实力是极有可能的。”

朱恒说得很谨慎,他只是说“极有可能”,实jì

上现在朱雀军上层最提防的就是抓不住官军南路,使这回突袭白跑一趟。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张宁只是偶尔点头应付,心下也在琢磨目前的局势判断。他能看到的东西,除了身后自家的人马,就只有秋色田园,判断也就只能通过得到的消息进行抽象推理。武官武将们的意见还是很重yào

的,它会很直接地影响和提醒张宁。不过张宁一向还是有自己主见的人,他需yào

一点点时间理清思路。

过得一会儿,张宁才开口问道:“除了我们追赶和官军撤离的大路,应该还有一条好走的路到湘水西岸?”

朱恒略一思索,便答道:“是有另外一条大路,现在枯水季节,几条小河水浅,能徒步涉水穿行的地方不止一处。”

张宁道:“我们距离敌军主力尚有数十里,若是步军尾随而去,就恐敌军情急之下丢了辎重直接从浮桥跑到东岸去了;那样的话咱们要突pò

湘水追击南路军就十分困难。我有个想法,可以派骑兵团走另外一条路,直接奔袭湘水西岸,将江上正在搭建的浮桥烧毁;如此一来敌军主力就来不及在与我军接战前过江,只要他们还在西岸,这仗总得要打一回。”

朱恒沉思后转头看向冯友贤,说道:“如果冯将军能摧毁浮桥,自然很好。我只是担心官军可能会预料到我们会破坏浮桥切断退路,因而派兵驻守以逸待劳。”

冯友贤抱拳道:“官军主力刚从大营撤走,不可能两万多人很快全部到江边了,兵力不够想困住骑兵团是不可能的。末将不敢说一定能靠近浮桥放火,但保证能把骑兵团完好地带回来。”

他这么一说,这个任务基本就没什么风险了。张宁当机立断道:“骑兵团立kè

出动,绕道至湘水岸,摧毁浮桥后便立kè

赶回来寻找中军位置。”

冯友贤举起手臂一本正经道:“末将得令!”

张宁又道:“下令全军加速行军,中途不必费时立营扎寨,露宿休息以节省时间。”

此地距离湘水的路程也总共只有五六十里地了,只要官军没能在明天之内渡过湘水,就不得不面对朱雀军交战。所谓露宿也就只有一晚上;及至天黑前大军才停下来休整,没有构筑简单防御工事,因此张宁和诸官在晚上戒心便提高了许多,把大部分斥候都撤回来布置在营地周围、防备夜袭,并下令将士夜不解甲,随时准bèi

作战。

所幸整晚上都平静无事,看来官军实在没有夜袭的打算;或许他们正急着想办法怎么避开朱雀军,根本就无暇反击,张宁等人倒是高估他们的战心了。

一大早人们简单做了早饭吃过,便要赶着继xù

向东进军。但张宁还是抽了点时间举行慎重的“升旗仪式”,因为不出意wài

的话决战就在今天发生,他希望士气能尽量高涨。

现在张宁唯一挂心的事便是冯友贤的骑兵部队是不是已经摧毁浮桥了,他希望幸运垂青于自己,也期待冯友贤不会让自己失望。

各哨准bèi

停当开始行军时,张宁终于等到了从前方返回的急报。报信的人大老远就喊“捷报”,张宁心下不由得一喜,突然觉得有一颗大石头从心里落地了一般。

冯友贤的亲笔奏报:官军在江边有守军,骑兵团昨日黄昏与之交战,激战约一个时辰冲垮了官军防御,自损甚微、斩获无算,并于当晚纵|火烧桥,江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骑兵团完成任务之后,正在沿原路赶回。

张宁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忍不住高兴对周围的人笑道:“我没有看错冯友贤,真良将也!”他一面在脑海中想象起了昨晚湘水上的景象。

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一定是很美很壮观的景象!

朱雀军步军主力因此大举向东追赶,张宁感觉已经胜券在握。他下令前军斥候沿追击的大路快马搜寻官军主力的位置,盯住他们的动向。

决战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这回的官军主要来自重镇,情报得知装备有天字号大将军等重武器,决战之时对于张宁的火绳枪方阵有一定的威胁力,尤其是骑兵团现在还未归队之时;但官军的火炮技术落后虽威力有效却十分沉重,因此很难机动,只要朱雀军不主动靠近,官军那些重武器根本来不及运到战场上。

张宁认为在追上官军大营之前,冯友贤的轻装马队有充足的时间赶回。

今日天气晴朗,太阳明媚却不炎热,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军在宽阔的官道上进展十分顺利迅速。湖广中部地区以平坦的地势为主,或有丘陵也是平缓低矮的小山坡,没有什么险恶之地。张宁很期待这场“公平”的较量。

第二百七十七章 绽放火花

越向东走遇到的河流越多,靠近长沙的地区水网交错十分影响行军速度。这已经是朱雀军一天内第三次渡河了,好在正值枯水季节小河水浅又窄,有的地方最深的水才及胸。于是步卒涉水过河,装备从上面的石拱桥上过,大军的征程并不能被挡住。

忽然听得“砰”地一声响,一枚烟花自北面的山林中冲天而起,呼啸到半空时便炸开,顿时绽放成了一朵硕大的火花。刚刚渡过小河的众将士纷纷抬头观望。张宁也立kè

被吸引了注意力。

又不是过年过节,大白天的荒郊野岭突然冒出一朵烟花,确实是一件十分怪异的事。张宁几乎瞬间就有一个念头:信号弹。

“马队!”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

张宁忙四下观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周围的人也和他差不多。北面也就是朱雀军的左翼,是一片缓坡山林,刚才的烟花就是从那边冒出来的;右翼的远处有一个村庄,附近有竹林和低矮的树木庄稼,是一片小丘陵地带;而正面则是朱雀军行进的大路。

这时旁边有个武将从马上跳下来,然后趴下身体,侧首把耳朵贴在土地上。过得一会儿,他便抬起头瞪目道:“右翼,有马蹄声!”他这么一说,张宁也好像隐约听到了远处确有低沉的声音;而其它人也急忙依样学着把耳朵贴地面上听声音。

很多大队见到情况异样,都自行挺下了脚步,不一会儿韦斌也下令传令兵骑马传令,让各哨各大队原地停止。

韦斌策马追到张宁的位置,说道:“右翼应该大量马匹冲咱们过来,恐怕是官军在此设伏,想进攻咱们。”

“左翼的山林上有什么?前军斥候是否搜索过?”张宁指着相反的方向。

众将茫然不知,一路上朱雀军急着追赶向东撤tuì

的官军大营,加上斥候大多都去追寻正面的退兵了,这回的行军确实有些冒进。这时韦斌才大喊道:“邱队正!马上去把邱队正叫到中军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到张宁的脸上,他此时心理也准bèi

不足,不过必须做出镇定的表现来。战场便是如此,计划布置时可以郑重地慢慢来,但随机应变也是很重yào

的,有时候你必须临时马上做出一个决定。

张宁当下便沉声道:“传令各哨,布拒止方阵,准bèi

迎敌。”

朱雀军所谓的拒止方阵,其实就是一种被动防御阵型,因有重型火绳枪和长枪兵、又是步兵方阵,所以有点类似西班牙大方阵。这种阵型对于机动突袭、特别是针对骑兵进攻的防御力很强。右翼疑有大股骑兵,故张宁便有此决策。

中军各将立kè

分别派遣传令兵,沿路传达命令。很快远近各处便听见军士的大喊:“中军有令,各营哨以两哨为一阵,就近布拒止方阵,备战迎敌,不得有误!”

韦斌之前派人去找的斥候大队邱队正总算赶来了,张宁便重复了之前的问题:“左翼山林,是否派人搜寻过?”

邱队正答道:“回王爷的话,去了人的,没发xiàn

什么异常。”

一旁的韦斌有些恼怒地质问道:“那刚才那边发射的信号是怎么回事?”

邱队正低头拜道:“大人您是知dào

的,就照咱们的行军速度、而且末将的人又不多,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在沿途近左所有地方都一尺一寸地查。”

张宁制止了韦斌的质问,不动声色地说道:“目前不是问罪的时候,邱队正,你现在再派人过去瞧瞧,那片山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得令!”邱队正急忙行礼,上马而去。

军中的鼓号已鸣奏起来,周围人马往来不息,人们奔走着排列队形准bèi

兵器,乍一看纷纷乱乱,但嘈杂中却是有条不紊。常备军编制的两个哨最是训liàn

有素,很快就已经有了方阵的雏形,其它那些农兵部队就有些良莠不齐,有的地方乱哄哄的,有的要稍微好点;其中姚二郎统帅的“常德营”是新军,最是混乱。朱雀军步骑的总规模虽然已经达到了一万五千以上,但成军的时间并不长,加之地盘有限资源不够,实jì

上其中不是全都精兵,算上马兵和收编的官军俘虏,真zhèng

能称得上精锐的人马最多五六千不足总体的一半。

骑兵的战术机动非常快,不久前连声音都听不真,很快他们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丘陵山野间,人马成片而至,不知人数几何,一眼看去,就好像动物世界里百兽迁徙一般的场面。

渐渐地南边荒地上跑得快的骑兵前锋,很快慢跑接近到几百步外了。张宁于马上观察自己的人马,大部分方阵已基本成型,只有常德营的一个方阵仍没准bèi

好。此次应战可谓仓促,不过看起来还不算特别糟糕;很显然南路这股官军是有预谋的伏击战,不过他们的伏兵不能布置得太近,会被发xiàn

,所以张宁还是有一点时间做准bèi

的。

数百步外的官军马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径直向朱雀军这边奔来,接战的时刻就在眼前。

张宁一踢马腹,座下千里雪便敏捷地冲了出去,左右将领急忙策马跟上。他从各方阵间奔行而过,一些将士认出了他纷纷叫嚷起来,其中有个带兵的将领还嘶声大喊“备战”,或许是想在张宁面前表现一下吧。

风在耳边呼啸,张宁扬起刀鞘喊了一声:“诸位将士可还记得澧州被坑杀的兄弟?”

这时周围的人已被阵队间奔行的张宁吸引了注意,很多人叫嚷起来。张宁又大声问:“你们想变成伪朝官府的俘虏、任人侮|辱屠戮吗?”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很快就有人回应,人们纷纷大喊:“不想!”张宁又喊道:“兄弟们愿意屈服于不义的暴|政?”将士的呐喊此时已更加整齐:“不!”

张宁便趁势煽|动地高呼道:“团结与荣耀!为了朱雀军!”众军情绪更为激动,纷纷大呼“万岁”“必胜”!

战场上呐喊震天,响彻天地,大地仿佛已沸腾,热烈异常。在热血的气氛下,对死亡的恐惧仿佛已经削弱了。不一会儿军乐队又奏响了曲子,在马蹄声中呐喊中喊杀中回荡飘扬。

很快炮声就轰鸣起来,但炮响刚过、那被压下去的军乐仍然没有停息。开炮的是朱雀军这边的骑炮,便是一种轻型子母铳,也可称作弗朗机炮。子母铳重约一百斤,初级后装填火炮,射程约两三百步,因可以用骡马直接驼运,故有骑炮之称;此次朱雀军出征为了行军速度,这是他们携带的唯一一种火炮。

炮响之后,南边的马队前锋即展开了冲锋。他们从大约一百五十步到两百步的距离上加速,直接冲往常德营方向的方阵。骑兵打薄弱环节,此战官军的指挥官恐怕绝非二笔之辈;他们第一阵打击的就是常德营最弱的那股人马,那边的人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结成严密方阵。

硝烟弥漫中,只见疾奔的战马向利箭一般冲去,人群中刀光闪耀,杀声怒吼。“砰砰砰……”在火绳枪的陆续爆响中,骑兵冲到了常德营左右二哨组成的阵营上。战场上的音乐也无法掩盖痛苦的惨叫。

还没准bèi

好的方阵已经很快就被击破了,前方的队列被骑兵冲得乱作一团。骑兵后面的梯队冲锋速度明显减弱,因为被沿途大量死伤的人马阻碍了道路,但是他们还是陆续加入了战团,用刀枪和三眼铳弓箭等与朱雀军将士混战,常德营步兵死伤惨重。

靠近战团的另一个方阵用火绳枪和骑炮打击马队冲锋的侧翼,但依然无法阻挡官军骑兵扑向被破了阵的步兵。张宁已经有了心理准bèi

,常德营第一个方阵被骑兵独自击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过他还能沉住气,就算被一个方阵被全歼也只损失约一千五百人,几乎影响不了全局,此时战场上除了中军也有六个大方阵,各自分开独立的布局。所以朱雀军的布置通常不会发生全军全部溃败的情况。

战场上嘈杂一片,张宁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的判断。目前看来,官军的伏击战只有骑兵是无法得到什么战果的,他们击败一个较弱的方阵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若是接下来要强攻其它拒止方阵,非得把整支马队都耗死在这里不可。

张宁再次回头看向左翼的山林,若是不出所料,左翼应该也会有一股伏兵到来,这样才算得上合格的伏击战……假如山上有重炮,他感觉情况就十分不妙了。

不过他又觉得:这种战术应该不可能出现在明初“土著”中,因为太先进、脱离了时代。

骑、炮协同作战,骑兵起哦昂风迫使敌方步军静止防御,以炮兵打击方阵;炮兵为骑兵打开缺口,再为骑兵主力破阵创造战机。相互协作,各为联系……这在战争主要还依靠冷兵器的时代,是实在不太可能突然出现的战术,因为战术都是实战发展出来的。

或许左翼来的是一股步兵,步骑协同才是明朝官军熟知的战术。张宁等待着局势的变化,那个带斥候去打探军情的邱队正还没回来,希望他尽快完成任务。

第二百七十八章 枪炮咆哮

负责到左翼观察军情的邱队正终于回来了,他禀报道:“敌兵在山上架炮!后面的山腰上全是人,往上面来了!”

不用他说,现在张宁自己用眼睛都看到山坡上出现了人影。那边是一片长着灌木的山坡,形势平缓并非要地,目测相距行军的大道超过一里,不过在地形高的地方炮击,可能朱雀军的阵营便会在射程之内。这时任永定营指挥使的韦斌又忍不住唾骂那斥候将领渎职,但被张宁暂时制止了。

他并不想推卸责任,此次中埋伏主要应该还是受决策影响:朱雀军追击南路官军急切,冒进奔袭百里。孙子兵法言“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轻敌冒进本就是兵家大忌,只是张宁没想到较弱的南路军居然会迅速组织反击。

此时还不是懊悔的时候,张宁马上就说道:“必须要尽快拿下敌军的炮阵,否则这仗没法短时间结束。”

左右的人纷纷附和赞成,目前的状况,只有没法机动的官军步炮阵地才是突pò

口,而右翼的敌军骑兵如果想龟缩便不容易被追上。

据邱队正口述“后面山腰全是人”,但张宁认为左翼伏兵规模也不会太大,因为引|诱他们深入的官军大营人马也不少;南路军一共就两万多人,情报比较准确,长沙这边不可能忽然再变出一大股军队来。

一向稳重低调的张承宗策马向前走了两步,抢着抱拳道:“末将愿往。”

“如此甚好,张指挥即率永定营左哨、右哨向左翼推进,攻下炮阵。”张宁当机立断道。但此时冯友贤的骑兵团还没回来,步军进攻时侧翼脆弱,张宁只得再调遣陈盖等两员大将率两阵兵马分别位于张承宗的左右方向,安排三股人马成品字形发起进攻。

远处的“常德营”一股人马已经被骑兵杀得乱作一团,不少人四散溃逃。但骑兵也没法扩大战果,一些零星马兵在混乱中误冲近别的方阵,随即就被火绳枪打成了马蜂窝,人仰马翻的场面随处可见。

张宁所在的中军严阵以待,掩护前后的三个方阵转变队列。他希望张承宗所率的兵马能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永定营左右二哨的基础是最开始起兵的老兵,是朱雀军最精锐的部队。

不久后,山顶上冒起了白烟,瞬息之后就听得炮响如雷轰鸣,肉眼都能看清半空中炮弹呼啸而来。官军使用的重型武器永乐造天字号大将军炮,实jì

上也算作臼炮一类,都是口径大、炮管粗|短,因为明军无法制造出合格的长管野战炮,大将军炮的炮弹也只能抛|射,因此速度较慢才叫人抬头就看到了。

一里开外的炮击只能用实心弹,在隆隆的“雷鸣”中,陆续有炮丸击中了朱雀军官兵的队列,铁球从空中砸向地面,将沙石击飞四溅,如同爆zhà

一般,没死的人叫得十分凄惨。

甚至有一枚炮弹落到中军位置,密集的人群中倒下好几个人,炮弹在硬土上跳起,附近的众人心惊纷纷弯腰低头。近卫队正王贤忙挡在了张宁的前面,不过张宁仍然面不改色稳稳地坐在马上……实心弹能用眼睛看到,场面恐怖,但威力有限,他不觉得自己的运气能差到恰好被打中;如果军队不是密集队形,而是成散兵布置,这样的远程炮击很难造成什么杀伤。

渐渐地从左翼直接攻击朱雀军的骑兵前锋陆续撤tuì

,另一股马兵正向东面运动,可能他们发xiàn

了朱雀军几个方阵的动向,便欲从东面打击侧翼。张宁不得不承认,遇到的这支南路军指挥调度很迅速。

官道大路上的地形平坦,人们的举动以及鼓号声一目了然。永定营中吹起了牛角号,鼓声也富有节奏感地响起,三个方阵成空心矩形,缓慢向北推进;指挥官张承宗便在中间发号司令,四面都有密密的队列,他的危险只有来自头上的炮弹。

一轮炮击完全没能击破朱雀军的阵营,溃散更无从谈起,接下来炮声忽然消停了。估计山坡上的官军正忙着装填,得要好一会儿才行。

张承宗观察着东面的马兵,好像已经重新在那边集结好了,但并没有要冲过来的意思。也许马队在等第二轮炮击,如果在炮击中方阵正好被打开了缺口,骑兵就有一定的机会破阵,不过发生这种状况好像只能碰运气。张承宗趁压力很小的时机,下令各队向前行进,趁机推进了两百多步。

过了许久,果然炮声在意料中再次轰鸣,这回炮弹不再攻击大路上的人马,而主要是对付张承宗这股行进的军队。侧翼有马兵虎视眈眈,张承宗只能用密集方阵,将士们便无法避免被炮弹击中。突然一枚炮弹落进了队列,尘土弥漫中周围的人脸上忽然溅上了血迹点点,有个人“呕”地一声就吐了出来,原来不远处的一个士卒脑袋恰被砸中,脑浆血肉都飞了出来。后面有人推了那呕吐士卒的背一把,他才反应过来继xù

前行。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被血水洗过一般的手捂着肚子蜷缩在那里,他的肠子流出来了,不知死了没有。

与此同时东面的马兵终于开始运动了。张承宗须要马上下令军队停下来准bèi

抵抗骑兵的冲击,他作为中层指挥官也要在适时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判断,不然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他确实是这么下令了。远处的大股骑兵正在慢跑而来,攻击的方向是张承宗侧后翼的陈盖部。陈盖大声喊道:“为将卒者不怕死,咱们身为武夫勇士,等的就是马革裹尸那天,死了倒好!”

众军纷纷喊叫助威,各自拿好兵器准bèi

迎敌。“前列长枪手蹲下,火枪兵准bèi

……”各队武将还没喊完,士兵们已经各自做好动作了,永定营常备兵已经实战恶斗过几场,训liàn

时间更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十分娴熟,大伙知dào

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事。但是队正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吼道:“没见到命令,谁也不能开火,违令者斩!”

阳光下骑兵队的黑影越来越近,军中鼓声停止,锣声两响,整排火枪手从容地把长长的火绳枪平举起来;队列中的小将也抽出了佩刀刚刚举起,以便手下的士兵都能看到他的动作。马蹄声在近处响起,地面仿佛都在颤|抖,铁蹄之下十分有震慑力;而朱雀军这边却不动如山,仿佛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等待着,而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到头上,有人在惨叫,阵营却纹丝不动。

侧面的旗手把一面金黄色的朱雀方旗缓缓平放,马上又抬起,锣声也猛地响起。几乎同时只听得各处大喊:“放!”浓烟四起,铳声震耳欲聋。

前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很快就有不怕死的人马从硝烟中怒吼着冲出来。烟雾里来的马群已经没那么有声势,死了一些人加上半路倒下的人马尸体挡道会造成一定的混乱,官军建制稍微一乱前面便各自为战。

朱雀军制定的对抗骑兵战术通常是火枪兵只打一轮,然后长枪手就要准bèi

接敌,来不及换队第二轮射击的。但在张承宗侧后翼的是陈盖部,陈盖这厮为人冲动又贪功,见官军冲锋减弱,马上就下令火枪兵换队。战阵之上,指挥官的命令必须遵从,不容许下面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错的也要照搬,各队将领马上吆喝:“换!”

后排的火枪手走到前面,听着口令再次举枪准bèi

齐射。一番准bèi

后这时冲最前面的一些骑兵已经近到二十步了,瞬间就要冲到跟前,众火枪手瞪圆了眼睛,期待着发射命令的下达。

突然一支骑枪在爆喝声中飞了过来,正中一个站立的火枪手胸部,“砰”地一声,那火枪手在枪口扬起时放了一枪,随即就听得军官大吼“放”!顿时火铳声响成一片,只见马背上的一个骑士像发了羊癫疯一样乱|抖,身上冒烟,血线飞洒,手里的长刀也飞了出去。

铳声过后,带着恐惧和激昂的喊声很快把痛苦的惨叫呻|吟掩盖,更多的人马冲过来了,但速度被大量的尸体和死马阻挡已经大不如前,也许他们此时已经不想再继xù

进攻,但骑兵冲起来不太好停住,就算停下来也会和后面飞奔的马匹撞上。

在武将的吆喝呐喊声中,前面两排的长枪手站了起来,其中一排把长枪一头固定在地面上弯腰用脚踩住,交叉组成密集的枪林,长达一丈五尺的长枪布置起来,让方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刺猬。冲到阵前的骑兵不得不勒住马头,少数几个人不幸撞上了长枪被刺下马去。

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的马队势头被挡住无法进展,一些骑兵开始点燃三眼铳对着方阵一顿乱打,或是徘徊在阵前拿弓箭射击,造成了少量杀伤但完全不足以打开缺口。很快后面的火绳枪装填好了,在长枪手蹲下后对阵前的游骑一顿齐射,骑士在闪光中纷纷落马。

官军的第一波攻击显然没能奏效,死伤惨重后自行向后溃逃。张承宗很快就下令继xù

向北推进,“向左转,齐步走……”口号声和鼓号此起彼伏。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窝蜂

山坡并不高且地形平缓,不过在山顶上视线依然很好。于谦站在那里观望地面的情形,也不禁被壮阔的场面震撼了。骑兵、步兵都有阵型摆在原野上,空中硝烟飘荡,也有一些溃兵如沙盘上坍陷的沙子散落在大地上乱跑。战场无疑是一种宏大而古朴的活动,它耗费巨大,却没有华丽的表现,在大自然的绿意中军队兵器的灰黑基调显得肃杀而黯淡。

可是那种激动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于谦意识到这次伏击战并不能对叛军造成实质性的打击。本来起初他就没寄希望于此战能歼灭叛军,如果弱势的南路军就能击败对手,那么人多马众的北路军又有什么意义?只是真zhèng

经lì

这样的过程,肯定是不好受的。

想方设计的安排布置、占据了天时地利、人马比对手多,而且算是用了诡计,还是免不了战场失利。年轻的于谦不禁感到有些羞愧。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不好的情绪中释然了,他坚信自己在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为了更早地迎来太平盛世,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如此正义的目标,就算是真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就算不择手段,他也能心中坦荡无愧于天地。

“抚台,贼军要上来了,您先离开此地,让末将等在此侍候他们。”一个武将在旁边讨好地说道。

于谦用随意的口吻说道:“我的性命并不重yào

。”

也许是他身上的一股正气外露,在场的诸将鲜有人怀疑巡抚这句话的本心,人们不禁肃然起敬。

“成国公曾上书习造新的火器,他说得很有道理,咱们的炮不堪使用了。”于谦又叹了一句。

他亲眼目睹了这次战役的整个过程,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在伏击战中使用骑炮协同的战术构想也没什么不对,收效不大的原因:第一是叛军军纪整肃、极难崩溃,如果是一般的起义军,两轮炮击加上骑兵突进必然能将其打得溃不成军;第二,便是于谦忍不住感叹的炮不堪用,明军的火炮性能和战术都不适应这样的战争模式了,无法确定性地为骑兵打开缺口。

一时间于谦心里就有了诸多想法,若是日后写下来刊印成书,或许会成为划时代的军事思想著作。

山下逼近的叛军呐喊让他很快回过神来,当下便毫无犹豫地下令道:“传令,大将军炮不要再装填实心弹,换散子,准bèi

防御贼军的进攻。”

旁边有将领忙进言道:“抚台明鉴,重炮装散子十分麻烦。此时换装散子,恐怕是来不及了。”

明军用火炮打散弹是常规的战法,有一套装填程序,只不过于谦是文官对许多军事细节了解不够。按照平时的操作,装填散子时要先把炮竖立起来,对于重达好几百斤的火炮而言、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然后装填火药,在火药的上方安放木质的隔板(马子),最后在隔板上面放置弹丸,弹丸之间需yào

填充泥土。小心压实后才能准bèi

击发……

显然临时才想用散弹炮作为防御的法子目前行不通。但于谦不能允许火炮再进行第二轮实心弹打击,因为按照之前约定的战术规则,南路军总兵官孟广在听到炮响之后就要下令骑兵对进攻的叛军侧翼发动进攻,每一轮进攻代价都是巨大的,刚才那一轮冲锋完全没凑效却损失至少几百骑士战兵。

于谦心里有一个既定的战略思路,在不能重创叛军的情况下,需得暂时保存南路军实力,以便对敌形成一个有效牵制。目前他不愿意再损耗骑兵兵力、从而失去对叛军的威慑力,影响大局。

他思考之后便再次下令:“马上派人去向孟将军传令,停止对敌进攻,接到命令后立kè

向东撤离。”“此处留下一部兵马断后,其他步军舍弃较重的军械,各部自行撤离战场,若遇追兵被打散,则向大营集结。”

“得令!”

副将担心地看着下面正在上来的人马,问道:“抚台,断后的人马应当如何防守高地?”

“用碗口铳和重箭,近了用神机车。”于谦答道。

军令下达后不久,山坡上的步军很快就掉头向北下山,沿途丢弃了许多辎重兵器衣甲,加上临阵仓促撤tuì

许多队伍已是乱哄哄一片了,争先恐后就跑。

断后的将士见大股人马都跑了,同样是人心惶惶,但见于谦等高官还站在身后,他们才硬着头皮没动。副将又劝于谦现在撤离,但他依然长身而立;这时长随已经把马牵过来了。

仰攻的叛军爬满了山坡,但细看之下仍旧很有章法丝毫不乱,前锋接近时,山上便一阵炮响,一长排碗口铳火光喷射,炮弹向下倾斜而去。硝烟中只听得惨叫四起,密集队形难以避免被杀伤,却仍旧没能停止进攻。

官军的指挥盯着烟雾弥漫的下面,大喊道:“准bèi

重箭!”

内地卫所军用重箭只能射几十步远,但在山坡上或许能远达百步,与叛军的火绳枪射程相当,他们倒也不吃亏。

不料就在这时山坡上也响起了一通炮响,烟雾中火光闪烁,如同云里的闪电一般的光景。朱雀军营中用弗朗机骑炮还击了,骑炮是初级后装填火炮,每炮配备五个子铳,射|速很快。一通炮击之后,同样是密集队形的官军弓箭手死伤许多,很多人受了惊吓便拉弓放箭,箭矢嗖嗖乱飞,可是尚不能射|及叛军,大多落到了山坡上如石子丢进了湖里。

“谁敢跑,立斩!”那官军指挥倒有先见之明,先爆喝了一声,勉强维持住阵型。

于谦见状,接过缰绳对随从说道:“咱们走罢。”

指挥作战的武将正在大喊:“换箭,准bèi

!”

山坡上传来了一声锣响,被风稍微吹散的白烟中再次人头攒动。第二声锣响时,在吆喝声中,忽然“噼里啪啦”一阵爆响,无形的铅弹如雨点般飞来。一个士兵“啊”地叫了一声,立马丢下手里的弓箭捂住左额,鲜血飞溅,瞬间之后又有许多人倒地,一些尸首直接往下滚。众军大惊失色,本来就人心惶惶之下,马上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就跑,什么都拦不住他们;就连武将们也懒得吼了,跟着调头而奔。

“杀!杀……”山坡响起了叛军的怒吼,他们弯着腰卖力地往上冲来。前面的已经失去了横排,一队人马操|着短枪腰刀等冷兵器猛冲。不料就在接近几十步的时候,官军溃兵中不知谁点燃了两部神机车,顿时大量火箭就喷|射而出。

神机车又叫一窝蜂、装载了大量火箭,喷|射起来像火箭炮一般壮观,箭矢后面冒烟飞行时嗖嗖尖叫,恍若大面积杀伤武器。无奈火箭在火药推进下弹道毫无规则,如同布朗克运动一般的弹道、神仙也搞不明白它们会飞哪里去,有的在空中转悠着直接上天了,有的很快落到了地上,距离稍远便四散。无数的火箭吓了朱雀军将士一跳,却没什么损伤,它们很快就占领了官军的高地炮阵。

于谦有卫队护卫,已在返回东面大营的途中。

他回到军营后,见到诸将士都十分沮丧,两万多人对一万余人打伏击战,打成这般模样任谁都高兴不起来。不料作为这场战役的全局策划者于谦却神情自若十分淡定。

“我想对诸位说的话是,只要我们不犯错,这仗最后肯定是我们赢。至今为止,我们可有过什么大的失误?”于谦对陆续来中军的各卫指挥说道。

武将们这才想到还有北路军近五万人,他们还有援军,这才稍安。

于谦又宽慰诸将道:“这一仗只能算个平手,谈不上败。虽然我们损失了更多人马,但官军的兵力也远远大于叛军,而且我们也有所斩获;诸位都是有功的,本官定会在表奏时对诸位的勇猛作战着墨。如果这么耗下去,很快叛军就承担不起了。”

不过大伙最关注的是眼下的处境,渐渐地就有人开始议论。

“在下以为,不如先撤到湘水以东,凭借长沙府城建墙高,怎么也能守住治所……怎么过江?骑兵他们追不上,先向北远遁;步军丢掉辎重,能上船的上船,不能上船的就是游也游回去啊!咱们湖广的兵,谁不会游水?”

也有人在反对:“被人撵下江去,游水还能带上兵器铁甲不成?什么都没了,兵将溃散,和战败有啥区别?若是贼军真要渡江打长沙府,看你哪里找人来守城。”

“啪!”突然一声响,众人回头只见于谦用剑鞘拍在了桌案上,面有怒色,大伙急忙住了口。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心下有些无奈,不过最终还是从容下来,冷冷说道:“在场的诸位,最低也是卫指挥使,正是统率诸卫兵马的大将。为将者,本分岂不是守土保家、击败贼寇?”

“是,是……”

于谦道:“为整个大局获胜,南路军的责任是拖住叛军主力、或趁其北撤后进攻辰州,这是既定策略。但凡有违抗者,以临阵抗命论处,绝不姑息!”

第二百八十章 沁园春

战场上的硝烟还未完全消散,各营哨以外的地上凌乱地摆着许多人和马的尸体,一些人正在救治伤兵。张宁登上了炮击他的北面山坡,登高一望果然之前的战场尽收眼底。

虽然军中死的伤的可能多达几百人,但武将们仍然掩不住胜利的喜悦,打仗难免要死人,正常的事罢了。而张宁却没法太高兴,他回头看了一眼参议长朱恒,朱恒的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正摸着下巴的胡子眺望。

他们的目标是尽快抓住并彻底击溃南路军,这一仗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还被伏击了、虽然没成功。伏击战中,南路军的骑兵并未伤筋动骨;步、炮兵溃逃,但步军主力并未参战,而在东面大营负责诱敌深入。朱雀军必须要再次对其主力进行进攻性打击才能达成战略目标。

山上缴获了完好的十余门将军炮,但对朱雀军毫无用处,只能销毁避免再度落入官军手中。这种炮不仅重运输费马,而且因为设计粗陋火药利用率低,消耗弹药巨大,军中根本没有那么多火药来使用。

张宁在山坡上站了许久,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便对左右说道:“于谦到长沙来了?”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众将只得面面相觑。近卫局并没有关于于谦行踪的情报,参议部也无从知晓。

指挥这场伏击战的主帅绝对是个人才,骑炮结合的战术连张宁之前都没想到,直到这一仗他才猛地回味过来,这种战术好像确实在后来的西方军事上曾经有过。

官军没有应用成功,着实是火炮性能的限制;因此可以猜测那个人可能是文官,对火器了解不够,但很有智慧。这样的人应该不是随便一个无名之辈,张宁能想到的只能是于谦了,他最有可能。

张宁随心默默推论了一番,如果骑炮战术是用他拥有的长管野战炮、加上官军那样足够数量的骑兵,恐怕在开阔地是无往不利,完全足够击溃朱雀军这般的步军方阵。

太阳已经半落,残阳似血,与战场上惨烈相映成辉。今天只能在附近扎营休整了,将士们都需yào

一点休息,过一晚上估计冯友贤的骑兵也能回来。

果然在天黑前冯友贤就回来了,他前来中军请罪没能及时参与大战,张宁并未责怪,反而嘉奖道:“冯将军奔袭至敌后,成功摧毁浮桥,骑兵团完好归来,何罪之有?”

冯友贤听罢忙拜谢。

这时周梦熊顺着话说道:“湘水水面宽阔,官军建三座浮桥必耗大量船只,如今全数被焚毁,敌军主力恐怕难以渡江,或许我们明天就能追上其大营,将其主力击败。”

众人听罢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于谦可能在南路军中。”张宁不动声色道,他顿了顿便问周梦熊,“如果现在周将军是官军南路指挥使,此情当如何应对?”

周梦熊皱眉沉吟许久,“南路军吃了一场败仗,士气定不如前,摆开了打应该打不赢,跑又跑不掉。骑兵倒是可以向北撤离,步兵大营没办法;长沙府防守倒也不要紧,有湘水屏障,这种时候朱雀军不会费时去攻打大城……有了,湘水橘洲附近有片山叫岳麓山,诸位定然听过天下驰名的岳麓书院,就在此山中。”

张宁道:“于谦……周将军若做指挥,会去岳麓山固守?”

周梦熊道:“这也没办法的办法,跑不掉打不赢,去山上也不容乐观,上去就会被困住,死地也,迟早被吃掉……不过凭借地形防守,是拖延时间的。”

这时朱恒轻轻提道:“就算南路军战败,拖延了时间也是极为有利,咱们常德府空虚,北路军之前就集结进发了。”

张宁一琢磨顿时感到有些沉重,他感觉于谦一定会这么做、或者于谦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只要能拖一段时间,天气又晴郎路况良好的话,北路大军逼近常德府是极有可能的。

但是到嘴边的肉难道就要放qì

?不把南路军彻底击溃,这块肉就要威胁腹背。

大帐中的要员时不时议论着,谈论自己的主张想法。良久之后张宁才开口说道:“现在就应该提早做出抉择,趁早让常德府把重炮和兵器局作坊运到辰州去……在不得已之时放qì

常德府,以战略纵深换取时间;先将南路两万多人击溃,减少我军此后的压力。”

周梦熊如今在军机议事时很积极,大约是因为和张宁已联姻的关系,他提醒道:“辰州在苗人叛乱时全境遭兵祸破坏,收成不好,到今年年关时可能需yào

从常德府调粮赈灾;若是咱们只剩辰州府了,又有一万多兵马就食于当地,稍假以时日,恐怕难以支撑。”

张宁心下一横道:“常德府几无能战之兵防守,谨防意wài

失陷……决不能让野战炮落入官军手中!我们宁肯在常德府迎战北路军时没有野战炮,也不能承担火炮被缴获的风险。下令常德府的官吏组织人手转移火炮,吾意已决;常德辰州路途遥远、事不宜迟,今晚就派快马去传令。”

朱恒疑惑道:“王爷认定官军会自入死地固守?”

“暂时尚无实据确认,但我判断这事八九不离十,于谦应该在军中,此人不可小视。”张宁道。

众人皆有些不解,甚至有人觉得张宁今天的表现很糟糕,完全没有可信的情报和凭据支持下就决定军机大事,大事岂是凭一个人的直觉决定的,难道将决策视为儿戏?大伙儿也不觉得张宁屡次提到的湖广巡抚于谦有多厉害,此人不到三十岁就完成了科举道路、并升任兵部右侍郎兼一方大员,或许为官之道颇有造诣,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过人之处;此时的于谦也没太大的名声,大家此前都没听闻过。

但是在场的人听到了“吾意已决”这口话,也无法再说什么。因为张宁集团结构精简、缺少牵制分权制度,他实jì

上就是独|裁者,不言而喻地拥有军政最高权力。加上张宁在建文党内部的皇子身份、以及朱雀军是他从无到有组织起来的现实;内部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有相近的实力与之抗衡。

不过,等到第二天上午大伙就服气了,前锋探马已经回报了南路大营的动向,真是向岳麓山而去;人们不得不承认,张宁有时候靠直觉也是很准的。

南路军的动向多半是要上岳麓山,此时已无路可走。只要朱雀军不主动撤走,这股官军必大部灭亡于此,上山就没有纵深和余地、只能是死地。

张宁在行军途中回顾左右道:“于谦必在南路军中!除了他,湖广的武将官僚没有谁敢下这样的命令,把整整几卫兵马调到死地,谁也不敢担此责任;而且上岳麓山显然是临时决定,如果于谦是从北方传令,不可能一夜之间调动南路军队。”

他又传令军中各将,攻下岳麓山后严守各处关口,务必拿住湖广巡抚于谦,如不能俘获可斩杀之。

张宁对于谦同样没什么私怨仇恨、相反很欣赏他,但是对于这种和自己作对的能人,必要时决不能心慈手软。当初他的“父皇”建文和燕王北军作战时,就因为碍于叔侄关系下了免杀令,结果让燕王朱棣有机会死里逃生,这完全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张宁当然不想步父皇的后尘,将来不断地为自己的失误悔恨。

待朱雀军尾随追至湘水边,果见官军主力都上山去了。从湘水岸看上去,用眼睛直接就能看到几个主峰上都是人;算来山上的人马应该接近两万,而岳麓山占地不算辽阔,那么多人布置在上面、兵力是相当密集的……那光景,让张宁想起了五一和国庆的风景区,好像这座山本来就是“风景区”。

张宁又向东望去,看见了江心的橘洲,也就是后世的“橘子洲”……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首词就是写的此地光景!不信玄虚的张宁也忽然觉得好像此地形胜、有帝王之气一般。

大江对岸,长沙城单单西城就有多达四座城楼,巍峨耸立近在眼底,这座城不愧为大明湖广布政使司的重镇,气势就足可与它的名声相配。

在尘世几多挣扎奔波,忽然就来到了这样一个风景绝好的地方,可惜时机不对、张宁此时压根没心情去欣赏,他心里只想着要把那山上的军队歼|灭。若是往后换了一种心情到来,感受一定是相当不同的。

就在这时,忽有快马来报。信使自常德府来,张宁忙开漆封观阅,只见盖有参议部印,上面写着:探马来报、参议部复实,澧州北五十里发xiàn

大股马队,官道上尘雾蔽天、大军不见其尾,兵马或逾万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证道

“大事未成,我不能留在此地。”于谦正色道,“他日评判功过是非时、今日若我有罪,我甘愿以死谢罪。”

此时叛军刚靠近岳麓山,少数几个高层要跑还来得及;但一等叛军封锁几处要道,就只能在这地方等死了。于谦这口话显然是要跑。

大军陷入死地,主官要跑,他却能说得如此义正词严;总兵孟广等武将见状不得不服。

于谦此前说过“我的性命并不重yào

”,当时他正想着这场战争的重yào

后果与一人身家的比较;现在他的表现、却好像自己的性命又重yào

起来。两口意思完全矛盾的话,他都能说得大义凛然。

众将仅凭感觉,是觉得于谦很真诚的;但他们并不真zhèng

了解这个京里来的大臣,谁也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若是假的,这个人一定无耻到很高境界了,或者说当官就得这般厉害的修为?

南路总兵官孟广心下不是滋味,但他还没准bèi

要和上官彻底闹僵,便随口说着台面话:“抚台正因速速北去统筹大局,此地之战自有末将等以死报国!”

于谦却好像对他的好话并不领情,冷冷说道:“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孟将军以下南路官军必须在此守住十日,两万占据有利高地防守一万余叛军进攻,只要守住十天,如果守不住,本官自有办法让你们自食其果!”

孟广与各卫指挥使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之前于谦的话他们可以将信将疑,但这句话大伙是不得不信。这于谦的来头不是什么秘密,朝中核心重臣杨少保杨士奇的得yì

门生,关系好到情同父子;而传言那杨少保在皇帝面前说什么话,鲜有不被接受的。于谦要是被众将惹恼了,真要收拾他们的话,众将感觉后果很严重。

片刻后,于谦又道:“但如果诸位将军能极力作战,守住岳麓山十天,本官保诸位加官进爵。就算有人战死了,本官也要想办法为诸位谋个身后名声,不仅保你们父母妻子平安,更会受萌封恩恤。于某说到做到,今日留下字据为凭。”

这句话不仅是在承诺好处,也是另一种威胁,“保你们父母妻子平安”这句话各位做到卫指挥使的武官都是懂的。

孟广脸上的皮肉都僵了,他意识到这个平时和颜悦色的文官不是什么善茬,竟是个狠角色。操|他|娘|的,竟拿别人家眷来威胁,比江湖绿林还不讲道义。

但大伙有什么办法?吃皇粮这口饭,胳膊拧不过大腿,别人朝中有人、而且是大腿,在场的地方武官谁能和他斗?

“我……末将……末将等自当抛头颅洒热血死战到底。”孟广阴着脸拜道。

于谦点点头,铁着脸道:“今日话是往明里说了,望孟江军好自为之……岳麓山,别的地方都较陡峭,大股人们不能展开也不好攀爬,唯有东北角地形最缓,孟将军应在东北方提前构筑工事,重点防守。”

“末将遵命。”孟广拜道。

就在这时,于谦身边的王俭执礼道:“恩师,请允许学生留在此地。”

于谦皱眉看向他甚是不解,虽然王俭是他的亲信,但王俭在军中危急时压根没有威信起到什么作用,只能靠孟广等人的。王俭也不过是个文人,考中过举人,他请缨留下有何用?白白送死么?

王俭道:“学生追随恩师多年,坚信此中大义,今日便以性命证道。”

于谦听罢微微动容,便不劝了,只道:“今番我两万将士在此流血牺牲,我一人性命与之相比孰轻孰重?我自知责任深重、亦绝无苟且偷生之念;但两万将士与我大明王朝亿兆子民相比,又孰轻孰重?”

王俭深深鞠躬道:“学生正是受教于恩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之念,重义轻生在所不辞。孔孟大道传千载,为士者仗义死节何憾之有,吾虽一介书生欣然而往。”

众武将听得巡抚师生一人一言,他们虽然读书少,却生在儒家价值体系之内,也不免受了感动,对于谦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于谦回顾左右武将,正色道:“我本无意置诸将士兄弟于死生之地,但叛军战力之强有目共睹,伏击之战尚不能丝毫阻挡、又丢了东渡之路,唯有此策方能稳住局势。我早已下令北路马兵临时脱离大军,向常德府奔袭,不日便到。若叛军欲试图歼灭南路军,只要你们拖住时间,我这便去北路督战,拿下贼巢并南进驰援;叛军要救常德府,南路军之围自解也。万千将士性命重责,若不能平定湖广,于某他日定长跪于午门之外,乞皇上凌迟处死,以报勇士在天之灵!而今日在场诸位如若不能戮力作战,让整个战役功亏一篑,那些战死的兄弟就白白送命了,你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此战攸关天下,一旦战败,湖广近左再无可战之兵,叛乱之祸不能蹴就,叛军必取武昌,与南京汉王叛军遥相呼应,大江天堑尽失也……”

……

张宁此时也在两难之间,他拿出木制圆规在图上和尺子上量大概距离。从澧州到常德的驿道近两百里;急报传出之时官军骑兵在澧州北五十里,现在估计到澧州了。以明军内地的全骑兵部队通常行军速度,如果路况好又没有耽搁,最多三天就能兵临城下。

而常德府距离辰州府比较远,四百多里的路程,昨天下令运送野战炮去辰州的命令在骑兵威胁下已经无法执行了,重达六七百斤一门的长管炮要走四百多里,在官军骑兵南下的情况下是十分冒险的;参议部有老徐留守,他应该也会有这么一点随机应变的头脑。不过事不嫌烦,张宁还是首先派出了另一道快马去传令,取消昨日的军令。

一旁朱部堂的脸色明显憔悴了不少,两鬓的白发因为头发几天没洗更明显,朱恒什么也没说,但张宁看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

张宁心里并不责怪朱恒,他已经尽lì

;朱恒虽然很让张宁欣赏,但恐怕也不是于谦的对手,你不能怪罪一个力qì

有限的人扛不起三百斤的重物。

以朱恒为首的参议部在这次战役中拿出的战略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弱点就是容错率太低。整盘计划的成功只建立在绝大部分步骤都如期达成的基础上,一旦中间出现了较大的阻碍,就会影响整个战略的成功;就如现在的这种意wài

,不能迅速歼灭南路,北路骑兵忽然单独长驱南下。

只不过参议部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好像情况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官军骑兵长驱南下,一定缺乏攻城器械,本不利于攻城,只是我们的兵力太少,恐怕常德十分危急。”张宁沉吟道。

周梦熊便在一旁说道:“只要四面围住,建飞梯各处攻打、以分散守军防御,骑射压城;以常德这样的大城,守军不够便挡不住多久。”

这时朱恒张了张嘴,沉声道:“岳麓山上的官军无路可走,必死战,我军难以轻易拿下;若是现在撤军,尽快回防,应该能在府城失陷之前赶到。”

周梦熊听罢说道:“就算现在撤军也来不及,此地回常德城三百余里,比官军北路骑兵的路程还长;况且南路的马队向北遁逃,万一他们被下令转身沿途袭扰,我们几时能赶回常德城?”

张宁临时忽然有种感觉:朱恒一直担心抢了老徐的参议长位置会遭致不服,但真zhèng

对朱恒不服气的不是老徐、却是周梦熊。

情况已不容张宁过多杂念,他努力在清理思路:此时要援救常德府,只能让军队骑马回去,要么是骑兵、要么让步兵乘坐马兵团的马。

但中间有个问题:朱雀军建立时间不长,各部都有自己的训liàn

内容,没有多少全才。骑兵大多不会操作火绳枪和火炮,也没法短时间内学会,火枪从装填到发射有规定的十个步骤,还要协同号令,显然不是三五天就成的,朱雀军防御主要靠火器,骑兵守城很不好用;步军大多会用火器、又有很多不会骑马,军中青壮绝大部分是在湖广南部生活长大的,南方本就少用马,马匹也不是一般家庭有的东西,虽然骑马比较容易学会,但军队成阵营行动,生手组成马队极易混乱。

“让冯友贤的骑兵团迅速驰援常德城。”张宁用下令的口气说了一句。

小圈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场稍许,大家意识到骑兵守城不利,骑兵团战兵不足两千,更无法在城外击败官军马队。张宁倒是毫无犹豫就下令了……他已经想清楚了利害,根本就没别的办法。

有人问道:“是否要继xù

布置对岳麓山官军的进攻?”

众人都看向张宁,等着他的决断。这事他却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南路军已经跑不掉了,事到如今怎能丧失削弱官军实力的战机?我步军主力继xù

进攻岳麓山,直到歼灭或迫使其投降为止,诸位意下如何?”

第二百八十二章 神兵

冯友贤率军即日启程回常德,张宁也一并踏上了返程之路。

岳麓山战役还未结束,接下来交由朱恒和周梦熊二人,朱恒掌战略决策权、周梦熊掌兵权;相信他们两人在作战方面没什么不如张宁的。他称自己要回常德亲自主持诸多事宜,但真zhèng

的原因是姚姬和他的老婆都在危在旦夕的城里,此中关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却不会说出来。

要干争夺天下的大事,必应舍得一些私情,就如当年刘备的夫人还跳井了;张宁当然不会说我的老婆还在常德,我要回去救她们,如此一来怎是干大事的模样?连周梦熊都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仿佛妇人在大局当前就是无关紧要的存zài



不过真要张宁舍,恐怕是做不到,他自认还没达到那般境界;与其将来剩下的人生里不断为曾经的失去而遭受痛苦的心理折磨,还不如现在就珍惜罢。

马兵大队沿官道西还,启程时已是下午,行至旁晚正好靠近昨日被伏击的河岸。张宁遂下令在河边扎营休息。

众军便忙着在山下搭营帐,升火造饭。张宁一时兴起,便叫冯友贤陪着自己再上山坡去走走。这片山坡是否有名字?张宁问左右的随从,竟无人知晓,原不过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山坡而已。

穿着沉重的盔甲爬上山去,张宁感觉背心里出了一通汗,索性叫随从帮他把甲卸了,顿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一旁的冯友贤倒是体力甚好,他照样穿着一身重甲,爬了山神情自若连气都不喘。他见张宁又站在那里俯视山下,便随口说道:“那于巡抚是个文官,昨日站在此地发号施令暗算我们,应该也是没披甲的。”

张宁回头看了冯友贤一眼,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多半是冯友贤听他数次提到于谦,才有这么一说。

想到于谦,张宁心里冒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诸多情绪中,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感受才是最强烈的,那就是恼怒。就如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危险人物,怎么也好受不起来。张宁暗自承认确实没那么高尚。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种因自信被打击以及被羞辱一般的恼羞。这种感受就好像小时候和一个人发生口角而打架,力qì

不够被人打了一顿、又被对方羞辱。

朱雀军真zhèng

具有很强凝聚力和韧性的部队其实只有几千常备兵,绝大部分已经遂主力东征了;常德府的守军九成是农兵。那些只训liàn

了三两月的人马,若没有先进火器,论战斗力完全不如明军重镇的正规军,比真zhèng

的流寇也好不了多少。张宁对常德府能守住多久乐观不起来。

另外,已经推进到湘水西岸的朱雀军主力,打完仗又要马上走三百多里返回常德作战的话,来回就走了六百多里路;那时的状态立kè

投入苦战,是否能对抗五万大军、包括超过一万的骑兵部队,恐怕也不容乐观。朱雀军马匹不多,步军行军基本靠双脚,而且不是走走路那么简单,单兵随身衣甲、兵器、干粮、弹药加起来有几十斤重,行军不是轻松的事。

张宁此时甚至开始质疑,当初自己最后决定的参议部方略是否明智?

其实只要官军的反应稍微放松一点,或许朱恒的方略还是很可能成功的……于谦啊于谦。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

张宁低头一看,地上还有许多脚印,或许其中就有于谦留下的。他不知怎地想象出面前就站着一个穿红袍官服的年轻人,或许现在这个人的脸已经成熟老一些了……

张宁无声地问:你不过是个文官,好好做你的官多有前程,跑到湖广来打什么仗?就算皇帝看中了你,你一句不知兵不就解决了?来湖广打仗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考完进士还想通过军功封个侯爵伯爵不成?

于谦: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只有消除动乱恢复中央|集权才能太平,这本就是当今大势,你是逆天而行,收手罢!

张宁:我就知dào

你会这么说。

于谦:果然还是对手最懂自己,很多人都不信我。

张宁:不过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自以为是,以为一个人就是救世主?你这么做真是对的么?建文不仅是太祖长孙,也是太祖亲手传位的君主,燕王朱棣一家无论怎么说都是篡|位,你是在帮一个谋朝篡位的人,哪点符合礼法道义?

于谦:前事已往,如今天下重新归心、纲纪重立,不能再死伤千百万人去清算皇室一家的恩怨。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张宁:好,我们暂且放下礼法,也不说以往,就说以后。燕王这一系传至宣德,或许本可让世道得到暂时的太平,但以这样的治国趋势,真的可以保大明长久太平?若我能掌权,必能让大明更加强dà

;我们在中原王朝强势之时不励精图治,却安于享乐不思进取,难道要把祸乱和羸弱留给子孙后代?

于谦:若你自以为是那还罢了。可你起兵真为了这个?你怕更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野心和欲|望吧?

张宁:被你看破了……

“王爷。”一个提醒让张宁恍若从梦中苏醒。

他这才发xiàn

天色已黯淡,山下的大路上燃起了火光,几千人聚在一块儿如同是在开一个盛大的晚会。他随手从腰间拔出剑来,这把崭新的剑虽然无缘杀敌、支配做个装饰,但仍然有着钢铁的寒锋。张宁举起剑锋,指着前方。

诸将和侍卫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当一个人有权力了就有了自由,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

……朱雀军马兵团战兵只有不到两千人,也就相对灵活,他们赶回常德城时,官军北路的骑兵尚未靠近,但也不远了。

大队骑兵从常德城南部大路径直行进,老远就能看见烟尘漫天,城门紧闭早已戒严了。军队至城下,只见城楼上战旗竖立,站着许多兵士。冯友贤策马上前,对城上大喊道:“大王归来,开门迎接!”

城上的将领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确认是自家人,便下令开门。风尘仆仆的骑兵很快就鱼贯而入,铁蹄踏在地面上隆隆作响。

张宁骑马行至十字街路口,便见到徐光绉为首的众官已在路上鞠躬见礼。张宁便从马上跳下来,取下了头上压着脖子的铁盔丢给亲兵,转头对冯友贤说道:“马兵团解散,你带各部回营稍作休整。”冯友贤拜道:“得令。”

“王爷归来,老臣等心稍安了。”老徐走上前来说道。

张宁问:“官军前锋距离几何?”

老徐沉吟片刻,说道:“此时恐怕只有四五十里路了,若马不停蹄明日就能兵临北城之下,老臣已传参议部的命令,下令各部守军整军备战。”

“咱们先去兵器局武库看看。”张宁四下望了望,“马提举呢?”

“他应该还在兵器局办公。”老徐答道。

张宁道:“我们先过去,派人去通知马提举。”

他也不歇口气,接着就重新上马,与老徐等几个官径直奔西城的兵器局武库而去。

前阵子兵器局花了大笔军费新铸造了一批野战长管炮,试炮中淘汰掉有内伤的,剩下的成品共十八门。铸成后存zài

武库里都还没得及用,和新的一样。不过在炮口位置能闻到一股硝的余味,只是试炮时留下的。

张宁用手摸着炮管上冰凉的铁,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冰凉的长炮如同有生命一般,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们是十五世纪绝无仅有的神兵,这个时代原本不应存zài

的利剑。

但是,剑能伤人也能伤己。张宁极其防范这批火炮落入官军之手,特别到了于谦手里。

可以想象一下,当它们对着朱雀军阵营咆哮时,初速巨大的炮弹能直接洞穿方阵纵深,一旦打破方阵形成缺口,大股马队怒吼着冲来……张宁觉得自己手里那点本钱受不起几下打击就得玩完。

“炸了!马提举,你马上召集人手炸毁它们。”张宁冷冷道。

“什……什么?”马大鹏愣在那里。张宁说话口齿清楚,他一定是听清了的。

于是张宁只是看着他,不再重复。少顷马大鹏才郑重抱拳道:“是,下官立kè

着人将这一批火炮共十八门炸毁。”

“要快。”张宁又道,“另外销毁兵器局的所有图纸、卷宗、名册以及无法带走的大型工具。在天黑之前召集人员,集结准bèi

出城。”

“是。”马大鹏道。他或许已经明白了这么做的原因,大批官兵逼|近常德城已不是什么秘密。

安排了兵器局的事,张宁这才开始过问守城,显然在他看来丢掉野战炮比丢失常德城还要重yào



或许冯友贤的骑兵团不应该被布置在城里死守,整个朱雀军都不擅长守城,骑兵更不擅长;与其夺去骑兵的马让他们上墙,还不如放在外围寻机机动进攻袭扰,策应守军。

现在张宁要选一个守城的主将,他自己根本没打算留在这城里被围住,毫无意义。

“常德城也得尽量防守,不然我军主力在西北部就连一个屏障都没有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为大军争取一些时机。”

就在这时,老徐说道:“老臣请命留下主持守城。老臣也带过兵,主要在守军中还有些威信,镇得住那帮武将。”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不得安生

张宁当即就同意了老徐所请,让他主持城防。要统军恶战,在军中没有威信的人无法约束将士,而老徐从资历和地位上都是最佳人选;只是这份差事恐怕有些凶多吉少。

离开兵器局后,张宁再次见了骑兵团指挥使冯友贤。冯友贤听闻了分派,沉声问道:“若是徐大人的命令与卑职的意见相左时,卑职是否要服从徐大人的命令?”

张宁转过身来,目光从冯友贤等人身上扫过,抬起袖子在空中微微迟疑,终于拍在冯友贤的胳膊上,不动声色地说:“必要时,你可以权宜行事。”

“卑职明白。”冯友贤拜道。

张宁刚刚任命了老徐为城防最高指挥,而且这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事;马上又给予冯友贤“便宜行事”的特权,多少有点对不住老徐,愧对他的忠心……但张宁其实更相信冯友贤的才能和判断力,事难两全其美,总得有个选择的。

他又说道:“兵器局的人准bèi

好了,让他们连夜先走。骑兵团调出两大队,喂好马匹歇一阵后,明日凌晨交由王贤统领。”

“是。”冯友贤应道。

交代完外边的事,张宁这才回到自家园子。刚进大门绕过影壁,就见周二娘正站在石阶上迎候,后面的怜香和几个丫鬟见到张宁都急忙弯腰眼睛瞧着地面。

“恭迎王爷平安归来。”周二娘在人前的礼数挺得体,她轻轻一屈膝双手抱于腹前行礼。

张宁道:“进去再说吧。”

周二娘的脸色很严肃,又轻轻说道:“刚才姚夫人派人来说,咱们要尽快离开常德,让我准bèi

一下。我想着也没什么好准bèi

的,只要能带上怜香就行了。”

张宁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近侍丫鬟,那怜香是从小跟周二娘一块儿长大的,肯定有些感情,当即便点头同意。倒是姚姬的消息很灵通,自己回城不久、还没回家,她就已经提前知dào

要离开常德城了。

片刻后他才说道:“南路战事已无大碍,你的父亲在大营中,你不必担心。”

“家父是为了大事,妾身自是体谅的。”周二娘道。

张宁又交代周二娘收拾卧房里的一些重yào

物品。接着去拜见姚姬,以便让她主持内务,把园子里的人安排好。他在园子里畅通无阻,直到姚姬住处时,才被她的近侍小月拦住。小月怯怯地说道:“夫人刚吩咐过,不得让外人擅自入内。”

“我又不是外人……”张宁沉吟片刻,又问,“母妃在里面作甚?”

小月道:“好像在收拾一些重yào

之物。”

原来如此,又不是在洗澡换衣服,有什么要紧。张宁便道:“那我进去见她。”小月听罢便不敢阻拦了。

张宁走进房里,掀开暖阁的珠帘,却不见有人,只看见旁边一间耳房虚掩着,便走了过去往里面一看,果然见姚姬在里面做着什么事,衣冠整齐并无不妥。张宁便伸手掀开木门,拜道:“我回来了。”

姚姬脸上顿时一红,说道:“你怎么自己闯进我的房里来?”

“时间紧迫,我来和母妃说几件事……”张宁觉得有些奇怪,这才仔细打量房里的光景。里面有个火盆正烧着东西,很大一股烟味,幸好后面的一扇小窗半开,稍微透点气。她手里正拿着一件长条玩物,外头用丝绸包着,里面填了不知什么东西|胀|鼓鼓的,这时被她飞快地丢进火盆里去了。房间里还有一把奇怪的软椅、木架、红色的绳子,如同什么刑具一般。张宁看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明白了。

姚姬见他一脸恍然,不禁恼怒道:“你不知儿大避母?没事就往妇人的房里闯成何体统?给我出去!”

不料张宁却道:“这么多东西,母妃一个人收拾要忙到何时?别误了正事;更不能留下蛛丝马迹,万一被外人发觉了不仅影响您的清誉,咱们一家都没什么好名声。这些玩意我又不是第一回见,让我帮你一把赶紧毁掉,您一会儿得把园子里的事都安排好;我等下还要去一趟参议部,看看城防布局。”

姚姬一张脸如桃花一般红,娇艳欲滴,她观察张宁的神色,这坏东西竟无一丝邪气,好似在说一件什么能上台面的事一般。她颤|声道:“已经叮嘱过你了,休要再提。”

或许张宁说得也有道理,这人一走,万一什么东西被人发xiàn

了,这可得比死了还难受。因此她也没再回绝。

张宁便从腰间拔出佩剑来,斩断那架子和椅子间的红线,又将上面的一些铃铛玉器等物弄下来丢在一边说道:“这些玩意烧又烧不掉、砸也砸不烂……而且也挺可惜,您以后要重新置办恐怕很难收集到,不如带走。”

姚姬几乎要哭出来:“我再也不要这些东西了!”

“但是被人找到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干什么用的。”张宁一面说,一面又拿剑去劈那把椅子。不料软垫下面是硬木,剑锋用力不平稳很快给崩出几个缺来。看来一会儿得去找斧子才行。

他又说道:“您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这事也没什么要紧,我又不会对任何人说……”

“求你别说了!”姚姬伸手按住了他的嘴。顿时一丝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张宁便住了嘴,只得默默忙活起来。过得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只怪儿臣作战不利,又要让母妃这般东躲西跑。”

姚姬的呼吸这才渐渐平稳了些,幽然轻叹道:“早已习惯了,况且现在比当初的情形好得多。”张宁不做声,她又忽然问道:“你既率军打仗,为何不在军中,却自己跑回常德来了?你只需派人来递个消息,我自会去辰州的。”

“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下您和小妹不管的。”张宁认真地说道,“您信么?”

这下轮到姚姬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张宁的脑海中突如其来又浮现出了那个模糊的身影,前世的亲妹妹;那么亲近的人,而今竟然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那张脸在脑中总是模糊的。但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恐怕到老都不能消散的。于是他又动容道:“我不想以后再懊悔不已、在梦里也不安生,告sù

自己一定要懂得珍惜……”

姚姬板着脸道:“你总这么瞻前顾后,如何成就大业?”

张宁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忽然发xiàn

头顶上有个白玉大茶壶一般的玩意,上面结了一条细长的竹管,下侧一头却包裹了什么凝脂一般软绵绵的东西。他一时好奇,想起了什么又摇头心道应该不会吧?

姚姬刚刚才稍微平和的情绪,顿时又激动起来,一把夺过来砸在地上,玉|壶“哐”地一声成了碎片,说道:“我不要你帮忙了!你分明是成心羞辱我,给我滚,滚出去!”

张宁意识到好像是过分了点,姚姬的措辞也十分不善了,他忙站起身来拜道:“儿臣告退。母妃大人务必要安排好内事。”

及至凌晨,张宁亲自去兵器局查验了火炮碎片之后,这才放心下来。他自己捣鼓出来的长管野战炮,忽然变得如核武一般危险,不得不慎重其事。又吩咐老徐天亮后派人把碎片沉进沅水河底。

骑兵团调配的两大队武装二百余骑护着几辆马车自南城出城,天还没亮,夜空上的点点星辰让整个天地显得额外宁静。老徐等人送至城门口,张宁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起执礼的老徐,几句话到了嘴边终于没说出来。

他本想说,万一城没守住,让老徐向官军投降,到时候兴许可以想办法用官军俘虏和一些财物看能不能换回来。但是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不说,老徐也许会在没办法时选择投降;说了他就无法选择,反而只能丢掉性命。

一行人出城便径直向辰州方向赶路。及至天亮,张宁才发xiàn

有两个人没跟着出城,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他忍不住策马到马车一旁询问。

姚姬挑开珠帘,在里面说道:“我已派人叫了她们,她们回话要留下,我便没有勉强。”

张宁心下有些不快,但只得作罢。心情也愈发沮丧,或许古之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但他觉得连自己的女人都丢了,实在是挺不堪的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任

行走两日,便下起了小雨。所幸这两天大路上的人不多,道路还没被踩成泥泞,只是硬土表面打湿后有些路滑;南方的土路一下雨踩成泥泞之后十分难走,张宁是早就见识过的。

到了旁晚一众人便挑个地方扎营休息,姚姬等女眷也不下车,那马车是毡顶倒是天然避雨,连帐篷都用不着了。护卫的骑兵只能升起帐篷,到林子里寻了些枯枝,好不容易才升起火来。大伙一边坐在火堆边烤淋湿的衣甲,一边煮饭吃,一时间倒也十分惬意。

相比那些只是好kàn

的冷食甜点心,张宁还是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吃胡乱煮熟的东西。火上架一口铁锅加点水,把泡米、腊肉、野菜等一股脑儿放锅里煮,调料只是放点盐,煮熟之后绿糊糊的看起来有点奇怪,不过吃起来味道还不错,比甜腻的东西更好下咽。马匹则主要喂些五谷揉制的饼,然后牵到沅水边喝水。

天黑后大家分派好换哨,便陆续睡了。雨点打在桐油布上沙沙直响,要是不赶紧睡着,一会儿就能听到营地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正在睡梦之中,忽然一声木哨的尖啸把张宁惊醒,帐篷外随即响起了嘈杂声,有人喊道:“有警!”接着武将也在吆喝:“快拿兵器……”

本来还有些迷糊的张宁猛地清醒过来,一轱辘坐起来,身上的盔甲哐当一声。因为盔甲穿和卸都有点麻烦,这两天露营大伙都没卸甲的。周围光线黯淡,帐篷里的火堆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张宁终于摸到了搁置在枕边的剑鞘和头盔,忙把铁盔戴上。

这时帐外徐文君的声音唤道:“东家,东家。”

张宁提剑走出来,对她说道:“你快去看看姚夫人和周二娘。”徐文君应道:“是。”

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显然不是自己人的,骑兵团的人都栓马休息了。营地上十分纷乱,刚刚醒来的士兵从帐篷里跑出来,也有人牵到了马,马匹在营地上乱跑。王贤牵马来到张宁的帐前,拜道:“咱们的暗哨发xiàn

了一股人马,提前报了警,恐怕是冲咱们来的!王爷带人先走,卑职与剩下的兄弟抵挡一阵。”

“让将士们列阵迎敌,乱跑什么?”张宁道。

王贤听罢忙喊道:“备战!拿到家伙的人到中间集结,其他人赶紧去牵马!”

张宁见王贤牵来的马正是自己的坐骑千里雪,便拿起了缰绳,急忙赶到马车停靠的地方。见姚姬和周二娘等人早已起来了,姚姬见到张宁便问:“官军来劫营的马兵?”

“应该是。”张宁道。自己的护卫有整编两大队训liàn

有素全副武装的骑兵,一般的山匪绿林想动他根本就是送死,应该只有官兵所为。

姚姬转头对徐文君说道:“短剑,给我一把。”

就在这时,一众铁器已突入营中,营地周围只有木桩和简陋荆棘围的藩篱,根本挡不住马兵。敌兵径直冲向营地中间的卫队,那里人最多。瞬息之间就响起了金属剧烈撞击的声音,还有雨中的惨叫。

一骑忽然向张宁这边斜冲过来,扑向马车,旁边的几个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张宁急忙拔出剑、扬起格挡马刀的竖劈,“铛”地一声,黯淡的光线中火花溅飞数点。张宁被震得踉跄倒退了三步,虎口又痛又麻,瞪目立在原地。

“保护王爷!”王贤喝了一声,策马冲将过来。张宁心道:老子穿着一样的灰军服和盔甲,你是生怕敌军认不出我来?

说时迟那是快,一骑端着马槊向王贤冲刺过来,那王贤倒也很有些身手,躲过了刺杀,马肩被对付的战马冲撞一下也没摔下去;却不料侧后另一骑拿着骑枪刺中了他的后腰,他大叫一声,竟能扭过身挥刀劈砍,将那身后的骑士斩将下马,飞溅的鲜血把纷纷雨点都染成一色。

终于许多朱雀军将士靠上来抵挡,战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许多骑兵仓促下竟没拿到马,成了步兵奔走厮杀。

张宁把周二娘扶下车来,问道:“你会骑马?”见周二娘点头,这小娘到底是大将周梦熊之女,张宁便把手里的千里雪缰绳递给她,“不能坐车了,骑马走,文君护好夫人。”

周二娘握紧手里的短剑,急道:“二娘既随了夫君,一定不会让你蒙羞。”

张宁心下不是滋味,也顾不得多想,他忙转头对姚姬道:“看样子官兵有备而来,王贤恐挡不住,咱们得赶紧走了。”姚姬道:“我没骑过马,定会拖累了你……”

张宁没法多说,上前一把将姚姬从车厢里横抱起来,把她扶上一匹战马,自己随即也翻身上马,侧头道:“母妃抱紧我、腿要贴|住马背、身体重心前倾,我带你走。”说罢朝马腹踢了一脚,便瞅准没见敌兵的方向开跑,身边的人也策马跟了上来。

这时官军一员武将浑身是血自战团中冲出,大吼道:“白袍者前头的人是贼首,枭首者加官进爵、赏银千两!”

张宁听罢赶着奔走,一出营地,雨天的夜里黑漆漆一片,幸好大路隐隐有白亮,只得沿着大路走,不然肯定得摔倒。多次经lì

危险的经验后,他现在倒也很能镇定,情知路滑跑快了反而要摔倒,便凭感觉控zhì

着速度。

只不过姚姬干嘛穿着白色衣裙,太显眼了!张宁忙喊道:“母妃把白色的外衣脱了!”他没听见答复,又急道,“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没关系的。”姚姬终于开口道:“我正在脱。”

他回头看后面的光景,只见火光闪烁,一股人马点起火围追而来,也不知袭营的敌兵究竟有多少。附近陆续听到沉重的声响,马嘶人呼,不断有人摔倒。身边的士兵都是颇有马术的专业骑兵,在雨天奔跑还是免不得摔跤,这种时候不如张宁驼了个人。

跑了不知多久,张宁忽然觉得身体失重一轻,心下暗觉不妙,果然片刻后脑子就“轰”地一声,浑身剧痛头顶金星乱冒。带着身上几十斤重的盔甲摔得十分重,更不幸的是因为惯性、百余斤重的姚姬也撞在了他的背上。张宁喉咙一咸,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力qì

瞬间消失,差一点晕过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地一片混沌,知觉都没有了。

接着又好像滚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渐渐地身上的疼痛感觉才回来,他仰在地上动也不想动了,也不知胳膊和腿有没有摔断。天已经开始发亮,林子里传来了麻雀的叽喳叫声,好像昨夜是做个噩梦一般,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平安,平安……”一个声音唤他。

他并没晕过去,便应了一声,接着忽然想苦笑了两声,不料牵动某处嗓子一痒就咳起来。姚姬忙扶起他轻轻捶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受伤可重?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不然追兵发xiàn

摔马的痕迹,定会在附近多少搜寻一番的。”

“我不知dào

还能不能走,腿摔断没有,很痛。”张宁道。他转头看姚姬受伤没有,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桃花绸缎抹胸,已被泥水打湿,饱满的胸脯十分显眼,胸前还印着两点凸|起的轮廓。姚姬触到他的目光,忙拿手轻轻遮掩。

张宁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他吗自作自受,怎完全没想到常德府会有细作?咱们的行程恐怕已被别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姚姬愣了愣,忙道:“这也怪不得你,常德府已经戒严,就算有细作要把消息传出去也不容易,要及时传出去更不容易,况且我们凌晨出发,敌兵临时派人追击时相距恐已近百里之遥,谁能料到会出现那般境况?”

张宁此刻狼狈之下已是颓丧万分,“我们朱雀军真zhèng

战力强的也就是五六千人,现在失了常德府,大军在外存亡难料,剩下的辰州接连兵祸饥荒穷困……官军还有尚未参战的五万大军,只要于谦如往用兵得当,我们还有什么战胜的机会?”

想起自己先被伏击,虽然依靠优势火力取胜,却在策略上落了下风;接着处处受制,忽觉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般的羞愤;他还想到自己新娶的老婆周二娘刚过蜜月期就不知生死如何,心下更有万念俱灰之感。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所有的人都要靠你。”姚姬目光闪亮,认真地说,“你要是这么灰心了,我还能指靠谁去?你费尽心力创起来的朱雀军群龙无首,无人能控zhì

局面,也迟早会毁于一旦,你又于心何忍?”

张宁心道,我非圣贤,只有几千战兵和一帮流寇,刚有点实力就要面对八万朝廷正规军,还有一个基本不犯错的厉害人物。也许天道大势便是如此,客观规律要让一个大一统王朝日渐平稳,凡人极难动摇?

沉默了一会儿,姚姬又开口轻轻说道:“你不是说,你是六百年后来的人么?既然天有此玄机,定有大任。”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法尽兴

姚姬的声音如天籁如幽语好听极了,听她说话就像一剂镇痛剂似的,张宁好像觉得那些困扰自己的负面心境在渐渐淡化。更何况,她好似在呢喃倾述着,一个早各种险恶争斗中过来的女子,心机很重、是极难向人敞开内心的,当她在耳边亲近地说着那些话时,张宁已经完全沉迷了,仿佛忘却尘世。

“昨日在我的房里,我责怪你瞻前顾后,并非本意,只因心里感动、不知为何就要说些话来掩饰。其实我更愿意看到你是现在这样重情的人。我生于洪武年间,太祖我也亲眼看到过一回,燕王也见过,天下能称枭雄者不止一人,但真zhèng

如平安这般的枭雄我却从未见识过。那些人再有能耐,视妇人如玩物,身为妇人又何苦去敬仰轻贱自己的人?”

“你曾记得以前说过,要打下大大的疆土,让我住在华贵的宫殿里,有万千奴婢服侍,尊享天下。我期待着在老去之前能有那一天,如夏花般绚丽,哪怕马上就死去,亦无憾了。”

张宁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坐了起来,还毫无困难地抬起手臂摇了摇,忙道:“好好的话,听着叫人好受,不要说死,我这还年轻着,您也不老。”

姚姬见张宁的目光有意无意从自己湿|透的抹胸上扫过,她也不做作地遮掩了,却微笑道:“其实我的腰更好,在总坛你那回难道都不懂得欣赏?”

张宁反倒有些扛不住,忙回避目光。

静了片刻,姚姬又轻昵细语道:“昨日我摔坏的那枚玉|壶的用处,你有些好奇?应该正如你所想的那般用处,只不过我的本意却非淫|邪之物。我得了一本古籍上记载,用几种草药兑温水,洗净腹肠灌入其内可驱内毒,预防腰上长赘肉……你却不懂,妇人一到中年极易发福,要是我的身段因此变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上天给我最大的好处是这幅外表,这么多年我习惯了,难以忍受失去它。”

张宁在咨询时代见多识广,不过多是道听途说,没亲眼见过;这时反倒被十分封建的姚姬给弄得面红耳赤。他左顾而言它:“方才你说此地不可久留,确是对的。你临危不乱,儿臣汗颜之至。咱们想办法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扶你,能起来么……以后不必自称儿臣,反倒别扭。”姚姬上前来扶他,手臂却有些娇柔无力,而张宁却身披重甲一身是铁,实在是扶不起来。她的脸靠得很近,吐气如兰,张宁闻得直觉头脑十分清爽。

张宁道:“我得把盔甲卸了,现在这玩意毫无用处,反增麻烦。”姚姬遂帮他的忙,解开各处关节的扣带。他又说道:“只要先从这鬼地方脱身,我得赶紧下令让朱恒把主力向辰州调集,为防常德失陷后,北路主力进驻常德、让朱雀军失去补给线处于危地。只要大军到了辰州,应该暂时还能维持一两月;辰州有以前留下的兵器作坊工具,虽不如常德新造、原料物资也匮乏,但有了技术经验赶造出小口径的野战炮还是可能办到的。到时候咱们的战略思路便是寻敌主力尽快决一死战,避免被拖垮,机会不是完全没有……”

姚姬柔声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到,我也绝不会失去你。”

张宁卸掉了身上笨重的铁甲,头盔自是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他见姚姬衣着单薄走光,便把自己身上沾满泥水的军服脱了下来给她穿在上身,她也没拒绝。姚姬身材高挑,可穿上张宁的衣服还是很大,大概是因妇人更显身材。

他检验身上的伤,所幸腿脚没有重伤,能站起来走路,只是重重摔了后可能有点内伤胸口发闷。俩人相互扶着一瘸一拐地向灌木林里乱走,决定先远离出事地点再说。

这一带树木主要是长着针尖叶子的松树,林中没遇到有人,慢慢走了一整天张宁的腿脚也利索了。不过肚子却饿起来,随口嘀咕了一句:“好饿。”

姚姬也只能说饿,毫无办法,她从小就在宫廷中生活,压根不用过问衣食来源。

就在这时,正好见小坡下有处小溪,张宁终于有办法了。前世成人后确是在城市里讨生活,但小时候却在乡村长大,捉蟹摸鱼这等事没少干过。

姚姬便坐在一块青石上静静地瞧着他,他挽起裤脚在溪水里忙得不亦乐乎。有些东西几十年都忘不了,比如捉螃蟹,石块底下、溪边的洞|穴里多半能摸到……当然前提是溪水没有污染。那螃蟹要夹手指,但并不要紧,只要摸住它的背壳整个抓出来,然后放在地上,它想要逃就自然放开蟹脚了。

古代的小溪里水产比想象中更丰富,张宁很快就收获颇丰。还有姚姬陪伴在身边,他心情莫名变得甚好,一时间觉得这样简简单单的快乐也是极好的……不过多半只能是梦想,自古人们就有这种简单的向往,但能做到的很少。人类不是这样就可以生存的,更不是能因此满足的。

之后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就难倒了张宁他们,没有火。小雨刚过,树枝落叶都是湿的,也没火种,根本没法升起火来……只好生吃充饥。

张宁随口道:“辰州歉收,不过这边水网较多,饥荒之时百姓捕捞些鱼虾加上野菜树皮,或许饿死得能少些。”

姚姬劝道:“辰州饥荒主要是苗疆叛乱四处劫掠造成的,与你无关。咱们占据常德后,也没见出现百叶凋敝的景象。”

按照估计,这个地方应该已是辰州地界,至少已经靠近辰州。想来暂时还是张宁的统治区域,他掌握着此地的生杀大权,可现在又有何用?权力也需yào

一定条件才能实现。

“我们虽然走得慢,却已走了整整一天,官军奇兵人数远道奔袭,人数不会太多,他们无法在非控zhì

区内大规模搜索。”张宁道,“我们接下来还得去找百姓帮忙,一是问路,二是得到一些补给、能搞到马就更好了。”

一般的乡民百姓倒也没什么危险,普通人大部分还是良善之人,不敢轻易干出什么大事来。只有像当初从南京奔逃京师的路上,遇到桃花仙子那样的刺客才真zhèng

危险。

不过万事小心为妙,张宁怕自己一身军服弄出什么意wài

麻烦,遂打算趁天黑找处能入手的人家偷两身衣服。他在山上找个地方让姚姬躲起来等自己,姚姬抓住他的手千般叮嘱小心,脸上神色有些恐慌。在这等境况中,她却是什么也不会显得十分脆弱,对张宁的依赖溢于言表。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等我。”张宁好言说了一句。

此次“行动”十分顺利,正巧有一户人家把洗后未干透的衣服收在屋檐下的绳索上,张宁一股脑儿全偷了,一时心念便留下了一颗金珠子在屋檐下的破碗里。这或许便不算是干坏事罢,他觉得要干坏事就不如干大的。

回到找到姚姬时天早就黑了,凑近一看姚姬的脸也是花的,竟显得十分楚楚可怜。俩人又饥又冻,生螃蟹张宁倒是再吃了些,姚姬却难以下咽;书上看到松子能吃,张宁摘了几颗敲开,却不知为何没发xiàn

什么地方可以入食的。刚到附近偷了衣服,他们便不好就近求助,天又黑了只好在松林里挨一晚再说。

晚秋的时节,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又刚下过雨,真是冷得慌。偷到的衣服全是单衣,也没干透,全裹在身上也是聊胜于无。

“抱着我。”姚姬轻轻说道,口气却是自然而然。

张宁遂坐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纤腰,婀娜的背部曲线贴着他的前胸,自是难以自已。姚姬悄悄说道:“你真是个坏东西,叫你好好抱着驱寒而已。”

“是。”张宁的声音干|涩道。

不料姚姬又用耳语般小声的声音说道:“昨天你帮着我销毁的那些东西,其实是一个机关,也是我从一本上不得台面的手抄秘本里得来的。完全无须他人帮忙便能自入机关,而且无法解开,唯有等焚香燃到一定程度烧断绸线自解,时间到了才行,强行挣脱要受伤的。所以必须再密室内体会,否则万一有风把焚香吹灭,就糟糕了。”

那声音清脆而温柔,好似一个小姑娘在说着某种简单纯朴的小戏耍,张宁只是默默地倾听着。

“你知那机关的用处?自是一种淫|邪之物,不过那些关键之物得要珍宝才行,如玉必须纯净的蓝田温润之玉,若是稍微差点,就无趣了。若是寻常的自|渎之物倒不用机关,它的用处便是能逐渐让人陷入渴求之中,若即若离,却始终不得;此中滋味虽有些折磨人,却也难得。越陷越深之时,甚至能出现一些幻觉,让人能无尽想象而不受束缚……”

她又用轻得只有气息的口气道:“那种时候,我会想起那件叫你别提及的事,每一处每一分感受都清晰起来,就好像正在发生;可平日我是羞于去想的。”

“这般感受,是否就如某些事,常常有些念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尽兴的,挺折磨人呢。不过有点念想确是难得……”

张宁的身体已经整个僵了,在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岭他想要做什么,却动弹不得。

第二百九十章 如芒在背(3)

“当、当”两声竹梆敲后,竹丝之声便起,那白的画布之上便出现了婀娜雅致姿态的影子,握着一把扇,唱声也很快响起。果真是顾春寒的声音,天下再无这般清音悦耳,音饱含情深。只可惜那些奏乐的乐工好像很生疏,影响雅听,有绝好的唱音弥补倒也就罢了。

台子边上的一个女子细步前驱,走到于谦跟前放下两个杯子,斟满。她端起一杯轻声说道:“妾身替顾姑娘敬于抚台。”

“主公……”一旁的精壮汉子立kè

干涉,递眼色摇头。

那女子轻笑道:“感情你是怕酒里有毒,要不你替于大人喝,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么?”其实她脸上的面具一直都是笑着的,面具上画的嘴弯弯,两边向上翘起的。

精壮汉子二话不说,伸手拿起酒盏仰头就灌了。于谦看得眉头一皱,这面前的女子实在是来煞风景的。

还好这时那白幕后的影子缓缓移向边上,顾春寒从后面走出来了。于谦便忘却了刚才的不快,转头去看那撩|人闲情的温柔姿态。

她穿着一身素裙,目光流转顾盼生辉,最好的是那移步之时的一举一动,仿佛有着无尽的风雅;又像是从诗经中走出的佳丽不染尘世烟气,如霜白露中在水一方的佳人。

顾春寒缓缓展开手心里的扇子,眼睛里闪出光彩,正唱到一曲的情深处,那二胡也拉得连绵不绝如泣如诉。“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听得这词儿,于谦只见她的素手轻轻捏住那扇那手的衣袖,纸扇则遮住小半张脸,似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带着点点羞涩,眼神中有含笑若有春心动荡。

此情此景,别说是在深秋,就是在隆冬也得春风满园开出花儿来。

顾春寒一脸深情地侧目看向竹窗外,只见楼下前后共五个持械的汉子几乎同时倒下,从竹楼的下方奔出几个持短剑的戴面具的人来急冲冲地把尸体往房屋底下拖行。

稍许她的一曲也唱完了,余音微微在屋子里颤动。于谦坐着没动,好似仍在回味之中。

“于大人好似很怕夫人知dào

你到我这儿来了。”顾春寒轻轻说道。

于谦回过神来,坦然道:“在下与顾姑娘不过是知己朋友,夫人不解,在下也无计可施。”他虽是很有地位的人,但还是懂南京风月之会的规矩的,对名妓要以礼相待,故自称在下、反而显得不是那俗夫。

“哎……”顾春寒幽幽轻叹了一声,“于大人有才有貌有品,本该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才是,倒不料拿夫人没辙了。你想知dào

怎么对付女子能手拿擒来么?”

于谦摇摇头。

顾春寒展开白衣袖遮在嘴前,轻笑道:“有两个法子呢。一是有才有貌还得舍得花心思,巧以手段,一般的女子如何抵挡得住?二是要有真情实意,所谓以心换心,那倒简单,却也更难。于大人却好似一样都做不到,您自不是那花言巧语的登徒子、您是君子,也不能把女子放在心里,哪怕曾经有过放在心里,您的心里只有天下。我说得、对与不对?”

“在下惭愧。”于谦尴尬道。

不多时,于谦身边的精壮汉子直觉哪里不对劲,便径直跑到窗边一看,顿时失色道:“咱们的人呢,咱们的……”说罢意识到了什么,怒目望向顾春寒:“抚台,这娘们是刺客!”随即招呼同伴,“给我拿下!”

于谦也愣了。

就在这时,两个随从“唰唰”从刀鞘里拔出腰刀来,他们穿着布衣,用的兵器却是军中常见之物。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直扑柔弱的顾春寒,不料她却一动不动并不惊慌。

说是迟那时快,台子一侧的纸面具女子手里忽然变出一把长剑来,裙裾扬起,人已快步冲到顾春寒前面。只见刀剑挥动,风声丝丝作响,两个汉子叫都没叫一声脖子上的血就飚了出来,陆续如麻袋一样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照面几招,他们的刀连那女子的剑都没碰到一下。

“李三,骡子!”剩下的一个精壮汉子慌张地向窗外喊了一声。

“你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刚杀了人的女子笑道,她手里的剑尖上还在滴血,另一只手扯掉了脸上的纸面具,脸上只见一道蝴蝶面纹,不是桃花仙子是谁?

这时那些乐工也从墙边拿起兵器围过来了,果然都不是真zhèng

的乐工,难道他们一弹奏音乐就让于谦觉得太生疏。桃花仙子看向窗边的精壮汉子道:“你现在跳窗还来得及。”

她这么提醒,精壮汉子反倒不敢跳了。“主公……”精壮汉子向于谦这边走了两步。

而这时桃花仙子已步步紧逼,剑上的血在地板上滴成一线。那汉子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此等人都是上过战阵杀过人的,不料在这小楼里却被一个女子给吓住。

桃花仙子从容地走过来,毫不迟疑,忽然就扬起剑攻来。那汉子提起刀反应极快,“铛”地一声竟挡开了桃花仙子的刺击,而且挥刀力量极大,桃花仙子的身子都震开了。不过她的身形十分轻盈灵活,索性借力向侧翼一跳,白衣飞扬,“呲”地一声轻响,剑锋已骤然出击。

她的动作不缓不急,大抵是因为宽松衣裙显得飘逸的关系,使得原本很快的动作也仿佛略慢。但剑是极快的,对手都不知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尖的寒意已逼近;多次的格杀经验让壮汉本能地出招防御,就差那么一毫,当剑锋刺进他的脖子时,刀锋才刚刚触到剑身,显然已是太晚了。

剑锋向前一送,锋芒在刀锋上擦过,“兹”地一声闪出火花,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嘭!”那人倒下,还没死透,四肢在血里悸|动。桃花仙子已掏出一块白手巾来,擦拭剑锋,然后扔在地上。

杀人的时间极短,几乎是眼皮眨两下的光景,地上已多了三具尸首。

于谦竟坐着一动没动,他既没要情急欲跑的意思,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就是一个文人。到现在他还能坐得四平八稳的,十分镇定,只是脸上的表情好似有几分痛苦。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被细作欺骗的叛军头目老徐,便叹道:“我还以为方姑娘与平常妇人不同……是张宁派你来的?”

“懒得与他废话,当官的不都那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桃花仙子骂道,“来人,绑了带走,稍有意wài

就一剑杀了!”

“慢着。”顾春寒转头对桃花仙子轻声道,“他真的是个君子,你别不信,我与他相识多年,我知dào

的。”

于谦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相识多年,就是用这种手段在朋友背后捅刀的?”

顾春寒道:“我也不想这么对待朋友,况且我是敬重于大人的,只不过这样做能帮平安的忙,我便答yīng

了。”

桃花仙子道:“实话告sù

你罢,也不是平安指使我们的,是姚夫人早就谋划好了,我们按姚夫人的指点布置的而已。这事儿倒也顺利,从激于夫人来常德,到每一步细节,都在姚夫人的意料之中……你也别说我们的不是,你们用的手段难道就正大光明了?今日于大人和锦衣卫的人去见的那个巧娘是怎么回事,以前徐大人认识的一个寡妇,怎会与锦衣卫有关系?”

“你们……”

桃花仙子得yì

道:“别以为只有锦衣卫才能搜到线索。”

“我和妇人讲什么道理!多说无益,给我个痛快罢!”于谦冷然道。

“绑了,拿袜子把他的嘴堵上!”桃花仙子下令道。顿时就有几个人拿绳子围了上来,于谦急道:“士可杀,不可辱!”桃花仙子笑道:“辱了你又怎样,你去调兵来杀我啊!”

于谦此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双污黑的袜子,瞪圆了双目十分愤nù



顾春寒道:“事不宜迟,我们等不到天黑了,先出城再说。于巡抚是重yào

的人,晚上未归又没消息,肯定会引起官府重视。南城挖的暗道可没问题?”

后面一个年轻人说道:“回顾姑娘的话,我们叫人守着呢。不过外面有护城河,只好挖到墙角边上,免得护城河水灌进了密道。天没黑,一出城就可能被墙上的守卫看到。”

顾春寒道:“少走几个人,反而没那么显眼。剩下的人留在常德,设法躲起来,平安会率军打回来,到时候你们都有功劳。”

“咱们是辟邪教的人,对军功也没兴趣,不过您要在姚夫人面前说说好话,那便好了。”旁边有人轻松地笑道。

顾春寒回顾左右道:“把门锁上,走罢。”

……

辰州府城。张宁正在积极备战,常常还亲自到兵器局作坊里监督火器制造。在这关头,他也遇到了女人的问题。

那日在道路上张宁等人遇袭,情急之下,张宁带着姚姬跑,和周二娘等人跑散了。终于脱险回来后,周二娘便好像觉得他只顾他|娘、却丢下她们完全不管;周二娘当然没直接说出来,但偶尔能看出来有那意思。她当然不会明说,说出来也没理,因为按照此时的道理,当然要孝为先。

要是真说出来了,张宁倒还能解释当时的光景:姚姬不会骑马,但你会骑马,只能那样做才行,而且后来是意wài

失散的,并非想丢下她们不管。

总之是个娘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问题。几百年后都无解,张宁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周二娘面前多次感叹:幸亏你们平安无事没被抓住,结果好便好了。

一日他旁晚办公回来,便见春梅在家门口等着,对他说道:“姚夫人请王爷过去一趟,你随我来。”

春梅却并不进院子,只带着张宁从外面的街上绕行至府邸后门。张宁心下纳闷,不过春梅是姚姬身边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才来的。

一行人行至院子后门,便见姚姬等一众人在里面等候。张宁看向她的旁边,顿时又惊又喜,只见顾春寒和方泠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姚姬当着她们的面说道:“两个女子对平安是实心实意,我可以作证,你以后得好好对她们。”

张宁忙拜道:“儿臣谨遵母命。”他直起腰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离开常德之时,诸事繁身,只怪我一时没注意内府的人。”

她们两个屈膝作了个万福,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姚姬道:“我要给你个惊喜。”

“她们回来了,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惊喜。”张宁道。姚姬却道:“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你随我进来。”说罢便带着张宁去了院墙边的一间平日不用的房屋。

门口已有两名白衣妇人和不少青衣持剑男子守着。待得张宁等人走到门口,一个侍从便把门掀开了,张宁向里面一看,顿时愣了。

里面放着一张桌案,桌案后面的椅子上正做着一个人,手被反绑在椅背上,旁边还有两个人守着。张宁马上就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于谦!

数载不见,于谦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变化,确实是更成熟了。因为衣着和头发有些狼狈,当然对模样也有影响。张宁回头看向姚姬,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这……这是于巡抚……”

姚姬微笑着点头:“我几未干预你的正事,但并非不懂你心里的想法。于谦一直就是你时刻提防的人,此人应是极有才能的、却是与你作对的人。我们不一定非要正大光明地打败他,用这种法子捉来也不是不可罢?”

张宁努力保持好表情,微微点头,说道:“母妃确是送了我一份大礼。”他略一琢磨,又回头看了一眼桃花仙子等人,便道,“原来顾春寒和桃花仙子留在常德,是母妃刻意安排的。”

姚姬不置可否,只道:“你一定有话要想和于巡抚说,我们先回去了,你忙完了要是有闲,来我那边用膳。”

张宁再拜。姚姬便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的侍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张宁便在桌案前坐下,与于谦面对面坐着。稍许,他才开口叹道:“京师一别已数载,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啊!以为这辈子咱们无缘再面对面了,不想今日又重逢。”

于谦倒也淡定,也没做出一副临死不屈般的倔强表现来,他随即便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你我变化都很大,路也分道扬镳,道不同,重逢也不知说什么了,正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非也。”张宁摇摇头,接着又转头说道:“去给于侍郎沏杯茶来。以后你们对待他,首先千万别放跑了,不过能善待之处就尽量善待,不得羞辱他。”

“是。”侍从拜道。

张宁确实也比以前要精明些了,听到于谦嗓子沙哑,便叫拿茶水。他接着说道:“非也,你我虽成了敌人,但我觉得反倒因此更理解对方。于大人可知为何?对于一个够资格的对手,你想击败他,就不得不去理解他。”

张宁表现得十分客气,甚至是以礼相待,不过此时他对于谦的感受不是那么简单的,也不是有那么多好感的。当你多次被一个人算计往死里整,其中还有些阴险手段,甚至连老婆都差点丢了……张宁觉得自己没那么高尚与和气。不仅如此,老徐及常德守军的性命这笔账又如何算?老徐跟了张宁多年,张宁对老徐的情谊要多得多;那些战死的将士也是在替张宁在卖命。

除了这些,张宁还有一种有点复杂的心理。他内心其实有种骄傲心理和好胜心,和人过招老是计差一筹就会有羞怒;连下棋的人都能下出火气来的,别说在生死攸关的事上过招了。

于谦说到底也是个考科举出来的文人,而且没几百年后的见识,我真的智商不如他?

不过张宁终于还是忍住了报复的心理,沉默片刻后说道:“阴谋阳谋,你我也过了几手。你派了细作在我们内部,然后用偷袭的手段,也算是阴谋,但你没成功;这回我承认也是阴谋诡计,把你捉了来。你承不承认,已经败了?”

“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于谦淡淡地说道。

张宁语气稍冷:“于大人现在彻底败在我手里,无路可走。咱们都是读书知礼的人,我不想再对你用一些失礼的手段,你就自己说出来吧:官军对辰州的方略。”

于谦忽然笑了:“方才平安兄才说把我击败了,这就要我说战术方略?难道我已经被捉在你帐下了,你还没有把握对付我留下的方略?”

张宁听罢脸色都白了,心下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张宁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呼吸,冷颜道:“于大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你应知dào

要一个人招供有很多方法。你真要逼我那样做?”

于谦道:“无非酷刑而已。我若求死,也总会有办法的;死不了也无妨,如果于某一人之苦能换来天下人太平,又有何妨?”

“啪!”突然张宁抓起茶杯砸在地上,怒气终于表现出来,“伪君子而已!”

第二百八十六章 长声吆吆的嚷叫

站在西城正门楼上的老徐瞪大老眼,眼睁睁地看着南城那边的大道上涌进来的马兵,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水一般填满大街。他如入定了一般,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竟让敌兵长驱而入,老夫愧对王爷重托!”老徐喃喃说道,“老夫年已花甲得知遇之恩,受王爷敬重此轻贱之身,无以为报,唯有……”他望向外侧近四丈高的地面。

旁边的常备军哨指挥见状忙呼道:“快救徐大人!”

“站住!”老徐忽然爆喝一声,喝住要上前来的军士,众军士面面相觑尴尬地立在那里。老徐道:“城已破,我们这点兵力已无再战的必要。现将指挥权移交王指挥,你带兄弟们缴械,若能侥幸存活,也胜过无益送命。老夫先走一步了!”说罢纵身一跳,在残阳似血的光辉中,他年老的身体从来没这么矫健过。

过得稍许,只听到“嘭”地一声沉重的闷响。众军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然后大伙才想起老徐刚才的话,兵权移交王指挥,便纷纷向他注目。

此时兵权还有何用?阔脸王指挥也是不知怎办才好,便说道:“我朱雀军所向披靡,一定会打回来的!老子死了,到时候锦袍军旗覆尸,小儿念想老子英雄,倒也风光。”说罢丢掉手里的剑,也想步老徐后尘。

不料这时一个声音冷冷道:“死都不怕,何不选条好路,杀他|娘|的几个垫背,岂不痛快?”

王指挥一听,片刻后仰头哈哈大笑,“有道理,你不提一句,我倒没想起。在场的兄弟中间,还剩几十个常备军名册的人罢?平时受王爷好酒好肉养着,又有银子又有地,走在外头老百姓都要避道,今天不拿出点模样来,岂不叫人耻笑?”

众军听罢纷纷附和。

王指挥又道:“农兵兄弟便不勉强了,爱来不来,常备兵将士谁不跟上,就他|娘|的没卵。”

“操家伙下墙,击鼓备战!”

西城上许多火器发射过于频繁已经不堪使用,大伙连长兵器都不全,大多提着腰刀短枪便纷纷下城。在西城门口听口令排成了三排,严阵以待。

不多时,一大股马兵涌了过来,忽见城门后有一队衣甲狼狈的军士,却排成十分整齐的队列。前面的骑兵不禁慢了下来。

官军一员武将从侧面冲上前来,用马槊指着喊道:“当官的跪下,当兵的缴械,可免一死!”

这边的步军却不答话,当头一员武将忽然挥起腰刀,大喝道:“进攻!”队列一侧的旗手用方旗做出攻击信号,后面的锣手猛敲了一声,众军大喊“团结、荣耀……”便跟随哨指挥使齐步推进。

这光景叫官军吃了一惊,不明所以然。行至五十步内,听得一声爆喝“杀”,那喊话的官军武将才好似明白状况,当下也挥起马槊招呼道:“冲,格杀勿论!”

两军在大街上对冲,如同街头械斗一般。几十步内骑兵很快就冲到,杀声顿起,喊声中血溅入空,人仰马翻。前锋持枪马兵死了几个,但一拨就击穿了守军的脆弱三层队列。后面跟上来的战马铁蹄践踏在倒下的人身上,如同踩进了水坑里一般,血都飚了起来,人的内脏肠子血肉都被挤出来,还有的脑袋直接被踩裂了,白花花的脑花和血和在一起。

那王指挥动起武来倒也颇有章法,而且站在前面冒头反倒有地方躲避,他用刀背击开第一骑的长枪冲刺,躲开一击,一个转身毫不迟疑又双手抬刀横劈,正斩在随后一骑的侧腰上,血溅了一脸。但这时左右冲过的骑兵同时刺来,王指挥腹背中枪,身子马上便支撑不住了,接着正面一骑冲来,挥起长马刀当头一劈,他的眉心下巴裂开了一道血红的伤口,两眼也无神涣散了。嘭一声软软地伏倒在地,马上就有马蹄从其背上踏过。

不到一炷香时间,常德守军的常备军团已被砍杀一尽,无一幸存。

就在这时,忽然一骑飞快冲来,高喊道:“抚台严令,抚台严令,对待降卒决不能杀,违者重惩!”

众军纷纷侧目,骑兵武将却淡定地说道:“打仗杀敌,还有罪不成?这里的小股贼军持械顽抗,并杀伤我军多人,又非杀俘。要真杀俘老子也是愿意的,长沙那边死了那么多兄弟,敢情咱们还要把贼人供起来?”

少顷又有一人跑来禀报道:“请将军准bèi

开西城正门,抚台和武阳侯稍后入城。”

那骑兵武将接了军令,又叫来一个部下下令道:“你带人去把官署搜一遍,把那些当官的,投降的士卒都押过来,让他们一字跪在路边磕头叫爷爷。”

“得令!”

府衙的官吏早早就出来投降了,他们大多都是以前就当常德府的官效忠宣德帝的人,后来朱雀军攻占了常德,他们只是换个人效忠而已。

唯有参议部官署内的文官吏员才是真zhèng

掌实权的人,留守的这部分人都坐在一间仓库改造的大书房里,谁也没跑,反正城都破也没地方跑。一个胥吏急冲冲跑进来喘|气儿道:“敌兵朝官署来了!”

这时汪昱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诸位不想降的,架子上有剑,里面有白绫。要降的,就跟我降了吧。”

众官愕然,谁都知dào

没法子的事,但这汪昱也不必这么轻巧地说“跟我降了”吧?

汪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成国公朱勇还在享shòu

荣华富贵,我得亲眼看到那东西不得好死。

终于有人也说话了:“刚有消息说徐大人在西城跳墙殉国了,他是王爷的外戚,也死了,咱们要是苟且偷生……在朝廷那边是叛贼,在湘王这边是没气节的怕死鬼,左右都没好下场啊。”

“都这步田地您还说这些干甚,您要觉得没活头了,又没拦着。”

“那老夫先走一步了,诸位同僚保重。”

没多一会儿,大厅的门就被踢开了,一众持械军士冲了进来。随后进来一员小将,冷冷地巡视周围,哼道:“坐着干甚?要咱们请轿子来抬?都他|娘|的跟老子起来,在外头排好!”

那小将将众官吏撵出书房,又叫人在门上贴上封条,宣称有重yào

机密,等上官定夺。接着就把一帮人押到了南城那边,只见城楼上下全都是官军占据了,城楼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也被摘掉,有一面被丢在街上被许多人践踏。一个官员在旗面前忽然伏倒大哭,背上立kè

挨了马兵几鞭子。

官军将领压根无法理解那当官的,参议部那帮官吏,大多都是毫无前程和地位可言的、只是读书识得字的人,有的为糊口卖过字算过命,在阶层社会上毫无地位尊严可言。投了湘王之后,被人以礼相待,尊重如国士,心向哪边显而易见;在这个世道上,仁爱的对象和仇恨的对象都可以是自己人,世间厚薄不公分配不均无法避免而已。

大街两旁除了官军军队,已经跪着了许多穿定制灰色军服的士卒,他们大多都是投降了的农兵。众官吏也被押到靠近城门的地方,被要求跪伏在路边,等待着胜利者的降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时一员武将用马鞭指着一个官儿道:“磕个头,叫声爷爷。”

不料那官忽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骂道:“曹你|娘,你爹我跪也跪了,你还要怎地?”

那武将被喷了一脸唾沫,也是大怒,气得摔掉马鞭,从腰间唰地拔出刀来,盛怒之下还顾得什么,一刀就捅进了那人的肚子里。官儿倒在了血泊中,将领还不满yì

,朝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周围的将士只是看着,有的还不带恶意地嘲笑小将两句。马兵指挥也没责怪部下,大概是想到了之前巡抚的命令,便授意侍卫把地上的尸体拖走了事。

那小将年轻气盛,被同袍嘲笑,又换了个人,要人家叫他爷爷。这回运气不好的正是汪昱,汪昱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便道:“爷爷。”

小将把手放在耳边,做个模样道:“啥?”汪昱又提高了声音喊道:“爷爷!”

“哈哈……”小将终于高兴起来,心情大好,对边上的将士兄弟挥了挥手招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湖广当地口音的人长声幺幺地嚷道:“兵部右侍郎湖广巡抚于大人,到!武阳侯五军都督府佥事湖广总兵官薛大人,到!”

接着就响起一阵号声,一队铁甲骑兵开道,后面旌旗如云,青的红的都有。前呼后拥中,身穿红袍头戴乌纱幞头的于谦骑马而行,他一脸肃穆,如挂了一张铁面一般,不怒而威;平肩而行的是穿戴盔甲的薛禄,薛禄神情自若,隐约间有些得yì

,更像打了胜仗的人,没有于谦那么一张冷脸。

于谦在众军护卫下慢行而来,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路边跪着的官吏,便侧目对学生王俭说了两句什么。王俭点头离开了队伍。

那王俭本来在岳麓山军营中,南路军死伤近半、箭矢粮草告罄,已经坚持了不少多久了,不料叛军却突然撤军而遁。于是王俭想证道却没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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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客客气气叫声先生

王俭策马走到跪伏在道旁的降官前面,大声问道:“谁是汪青墨?”

汪昱的表字就是青墨,表字那是读书人才配拥有的玩意;他现在是个投降的罪犯,别人竟叫他表字,倒有些意wài

。汪昱抬起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罪人汪昱在此。”

不料那王俭十分客气,忙上前就要将他扶起,满面痛惜的表情道:“哎呀,汪知县、青墨,让你受苦了!”

在不远处,刚羞辱过汪昱的小将看得目瞪口呆,旁边一个见识比较广的同袍小声议论道:“那人是于抚台的得yì

门生王俭,字养德……别看他年纪轻轻又没当什么大官,就是省里的布政使按察使见了还不得客客气气叫声先生?嘶……”那好事者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王先生干嘛对个俘虏那般客气,难道他们同乡或是早就认识的?哎,我说小子你最好溜后面去,最好近段日子别在外面逛游被他认出来,万一那人真是王先生的好友,惦记起你羞辱于他,想给你穿双小鞋还不容易?”

小将粗着脖子小声道:“老子拿命攻城,到头来还要躲着手下败将?”话虽如此说,可他却悄悄开始往后面缩了。

别说官军将士诧异,就连汪昱自己也大惑不解,谨慎问道:“对不住在下忘了,您是……”

“我叫王俭,字养德。咱们以前并不认识,但汪知县的冤屈天下士子谁不打抱不平?上半年在朝里好多大臣都上书弹劾成国公,替你说话呢。你的事情有可原,于大人自会帮你说话,且安心。今日权贵迫害青墨,如果同道中人畏惧不敢站出来,他日害到自己头上,谁来为咱们读书人说话,啊?!咱们读圣贤书,啥都不硬,就是骨头硬,怕个甚?”

汪昱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十分感动,好似找到了归宿感和志同道合的心灵家园一般好受。他的脸上不禁动容,但随即又想起那朱勇杀母之仇,并当着妻子的面杀了小孩,干了他的老婆不说还叫手下分一杯羹,接着也杀害……汪昱的心马上又冰凉了,随后又想起湘王饱读诗书、待他很不错,便没什么好动摇的了。

汪昱便逢场应付道:“于抚台和王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别跪这儿了,起来罢,一会随我去见于大人。”

汪昱回头道:“其它的人,你们要怎么处置?大伙不过求口吃食,动动笔杆子,没干什么坏事,不如劝劝于大人手下留情?”

众官听到耳里,顿时暗赞老汪够哥们,不枉平日称兄道弟一番。大伙儿只不过总是给湘王出谋划策怎么谋反“推翻暴|政”而已,还帮他具体下达各种命令……其实汪昱也没说错,又没杀人放火,算啥坏事?

王俭道:“好说好说,一会儿见了于大人,你给大人提提,我在旁边敲边鼓劝劝……这样吧,咱们先离开此地,等会再说。你这身穿的是啥不伦不类的,一定是叛贼逼你穿的,先回家换了,咱们再去中军拜见大人。”

汪昱心道谁逼我了?这身军服不是谁都有资格穿的,府衙里那帮要看参议部脸色行事的官僚能穿?不过刚开始确实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时间稍长,很多人都穿,慢慢地就感觉不错了,腰带和胸章都是设计很有格调的,特别是职位高些的人。

但现在要保命,汪昱便顺着意思道:“也是,我得先换身衣服。”

打了败仗就是叛贼,命不如犬,刚才一个官员被当众杀死,一点事都没有,活生生的例子。

汪昱换了衣服,就顺从地随门口等候他的人去官军中军了。官军占领了朱雀军参议部后,于谦对里面的卷宗文书很有兴趣,就直接把参议部的破旧院子做了中军。不远处更高大有气势的府衙再次被冷落。

在门外等候时,汪昱隐约看见于谦正和武阳侯等将领在说话。王俭上前轻轻说道:“我把汪知县带来了。”于谦点点头,对薛禄道:“你们先议一议,我去见个人,稍后便来。”

薛禄道:“于大人请便。”待于谦刚走,薛禄便听说来人是汪昱,当下便有些深意地笑了一下。汪昱的名字对于朝里来的人多少有些耳闻,反正就是读书考功名的人认为全体的脸被功臣勋贵给打了、得罪得不浅,许多人便趁成国公战败的时机闹腾了好一阵;最后是皇帝一个人把事生生给压下来的,总之里面的玄虚不少。

于谦见了汪昱果然也是和颜悦色,亲切地称呼一声青墨,好似老师叫学生一样,完全就不像敌对关系。

不料汪昱见礼之后,很快就提及:“官署内被俘的官吏都是读书人,并未跟着叛军杀人放火,于大人您看常德治理得尚可,百姓亦未流离失所,诸官还是有些功劳的。”

于谦一听便皱眉,但这个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荣辱不惊的神色,好言道:“青墨也是懂国法规矩的,这些人既不是流民,是否有罪、有多大的罪,本官虽是巡抚提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最低要湖广按察使司来管,可能要朝廷三司法过问,大明有铁律,谁是谁非自有论断。青墨,你说是不是?”

“是,是,末学实在太想当然了。”汪昱忙道。

于谦道:“不过铁律也是人在管,总是有冤案,青墨就受了冤屈!你放心,咱们都不是指鹿为马之辈,是非黑白一定要站出来辨个明白。我相信朝中诸公是品德修养高尚的大儒,定能为青墨洗清冤屈。”

汪昱忙拜道:“下官何德何能,竟然要于抚台,还要朝中大儒亲自劳心!”

于谦亲切地拂其手背道:“你看同朝诸僚是有心同舟共济、立志还世道清明的贤能,所以你重归仕途还是很有希望。只不过你曾在叛贼手下当过差……当时你所在石门县被叛军占领了,你本不愿助纣为虐,可是叛军欲逼朝廷命官装点门面,授官未经你的同意,可是如此?”

汪昱一时半会儿无法搞清楚其中的水深,只得点头道:“确是这般,于大人料事如神,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于谦这才和蔼地微微点头。

汪昱心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如芒在背(1)

辰州,雨,大雨倾盆。城外的校场上却站着茫茫一片将士。城墙上的张宁也是浑身湿|透,脸上的雨水不断地流如在淋浴一般。

他端起一碗酒,里面大半都是天上来的雨水,大喊道:“祭常德死难的兄弟!”

众军肃立,望向城头。

张宁在众目之下饮了半碗,又把剩下的半碗倒向城下的地上,声音哽咽道:“参议部副仗徐光绉以下,常备军将士全数战死。我密探亲眼所见,官军杀完了人竟不解愤、下令骑马践踏尸|首,诸英雄的五脏六腑脑花血肉遍地都是;有投降后的官员被逼跪地,被羞辱叫爷,不叫就被当众屠戮,这还是汉人能干的事吗?他们攻下城池后奸|淫|掳|掠形同蛮夷,伪朝暴|政可见一斑;又把咱们敬重的军旗丢在地上辱没取乐。奇耻大辱!”

他说罢将碗摔在墙砖上,拔出佩剑指向雨幕的天空,大喝道:“决一死战,歼灭贼寇,夺回常德,为战死的兄弟……收尸!”

“夺回常德,夺回常德,常德、常……”众军群情激奋,呐喊震天,万人愤nù

的吼叫在城外的山间回荡。

……

北路军大营继骑兵大军之后、仍然还没到达常德,而此时在决策层的那一干人已经反复议论了多日新的方略。

于谦坐在常德参议部官署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张宁曾经坐过的椅子,四顾在场的将领道:“要和叛军决战最好的时机是、他们从湘水撤回辰州的路上,可惜战机已逝。那时叛军并未准bèi

在常德以外长期作战,粮草补给告罄,军械失修、弹药不足,人困马乏,若是能截住决战,可胜之。但眼下,我不同意北路军直逼辰州府城决战。”

坐在一旁的薛禄道:“抚台恕我直言。我认为叛军主力在南路折损也不算太小,走了那么多路现在一样疲敝;常德老窝又被咱们端了,死了不少人不说,他们造火器的东西都没了。我们立kè

逼近辰州,这不是战机么?敢情我五万大军,携常德大胜之威,打他一万,还能反被打败不成?”

于谦语气强硬道:“立kè

逼近辰州,是多久……此刻叛军自然也算虚弱,本官不能说一定打不赢,但也不是一定能打赢,以我所见此间存zài

风险。此战事关天下兴衰,必须万无一失,决不能急躁坏了大事!

叛军目前境况不好,但还有他们更不好的时候,时间拖下去越对我们有利。辰州歉收,他们在我大军威胁下怎么养活一万多人、以及各处劫掠来的两千多匹马?当然如果我们远在数百里外按兵不动,谨防他们纵兵去外地劫掠,所以也得有个布局。”

这时又有人说道:“若是叛军干脆像放qì

常德一般,再放qì

辰州,重新攻占别地、如就近的宝庆府,我们跟在后面不是吃灰?”

于谦冷道:“若是张宁真这么干,反倒好对付了,和流寇何异之有?他没个地方长久经营,以现在的天下形势,根本成了什么事。向南攻宝庆府?那便离威胁武昌更远了……这样也行,咱们湖广就多留一个不大不小的病拖些日子,待我京营主力攻下南京平定东南,大势便趋于稳定,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一众流寇能跑到哪里去?”

薛禄叹道:“此贼死而不僵,祸害得留到什么时候?”

于谦道:“莫贪功,有机会就医;机会不好,便防止它深入五脏成心腹之患,我等也是尽到职责了的。”

薛禄听罢终于作出主张让步,又问:“抚台方才所言布兵,应如何布置?”

于谦道:“说来也就四个字‘如芒在背’,是让叛军如芒在背。我察南路军的岳麓山之战,官军在没有重炮、火器缺弹药、兵马缺粮草困境下仍能坚持多日,持续杀伤贼兵,直待叛军自行退兵,总结出敌我长短,在此说来与诸位亲临战阵的将军们听听是否有理。敌之长,不在马兵,只要官军运用骑兵得当,实jì

战力不输叛军马队,况且我骑兵人马远大于他们;敌之长,在其步、炮火器。

步阵对敌,叛军火铳射程远、穿甲强,更有声望,我步军正面必溃。而且其步阵竟能抵抗马兵冲锋,似坚不可摧。其实不然,破敌之法有两种:其一,有更好的重炮,或更多更密集的大将军炮,地形有利轰击敌军,再以骑兵冲击,是有机会击破的。其二,占据较为陡峭和有纵深的高地,并凭借工事,用重箭对敌军火铳,也可一战,这也是南路军在岳麓山能坚守住的原因,当时如果他们箭矢充足,战况还能更好;我居高临下,以破甲较好的重箭覆射,因有地形高度、便能弥补重箭射程远不及敌兵火铳的劣势,而火铳铅弹是平射,对高低地形影响不大;而且弓箭射速比火铳快,所以居高临下用重箭对阵火铳并不十分吃亏。别忘了我们还有远远大于叛军的兵力优势。”

说起运用兵器和战术,武将们不仅听得明白而且很有兴趣,于谦便继xù

说道:“因此我有个布兵想法,大军主力沿沅水进逼辰州,在事先选好的地形上分作三营驻守;分兵一是因为我们的兵力远大于叛军,二是降低风险,万一前方有一营被意wài

击溃,咱们还有三营,不至于因此就一败涂地。

地形选择尤为重yào

,要点有几个:一是要高地;二是地方要有宽度和纵深,防止被扼守要道断了山上的补给;三是要有水源,最好靠近沅水方便水路粮道;四是三个地方相距不能太远,方便前后策应。

如此一来,我们不攻;他们也别想进攻击败我们,却要时刻处于我大军威胁之下。又有饥荒穷困,便是进退维谷。我军却能以常德为根基,自沅水或陆路源源不断得到军械粮草补给,有恃无恐;常德出去就是洞庭湖,洞庭湖连通大江,整个湖广的战备军需都可以运调而来。

我军大营还能灵活作战,适时轮换,五万大军轮番上阵,骑兵灵活机动,寻其弱点打击。这般张宁连辰州本地都控zhì

不住,只需数月,叛军必死无疑,一点机会都没有。”

一个胖子听罢抚掌乐道:“真是无毒不丈夫。”片刻后就意识到说错了话,用的词儿不太好,忙用手拍自己的嘴,“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于谦冷冷地看着他道:“若是将军能想到国家动乱之下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忍饥挨饿,冻毙路边;若是将军了解各朝分裂混战时发生过的残暴之事。那便懂得于某人毒不毒了!”

那胖子武将满脸尴尬,脖子都泛红了,垂首道:“惭愧之至,末将惭愧之至。”

于谦压根没有什么客气话,起身便拂袖离座,说道:“诸位要是想再议一议,便坐一会,不想便散了罢。”

他说罢拿起了一份卷宗,离开大厅,走到了里面的破旧小院里。走廊尽头上房一侧有间书房,据降官交代,那里是张宁日常处理公文的地方,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坐很久。

于谦踱步过去,忍不住推门走进那书房。其实他在某种角度反倒有些欣赏张宁,当年他们合zuò

从南京去北京的谋划,张宁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若是拿王俭的资质与张宁相比,当时于谦就看出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只可惜……要是能同朝为官、志同道合,平时里默契配合办正事,闲时赏花饮酒兴手词句,倒也不失为士林一段佳话。

小小的书房很简陋,可以看出张宁本不就是个穷奢极欲的庸俗之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于谦看着墙壁上的一幅字念了出来。不过这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官军破城之前定然是有人收拾的。

此间的主人活不过今年,于谦自信地想。可是为何对一个将死之人,他却很想了解?

于谦的手从书架上的书上拂过,瞧着张宁平时喜欢读的书籍。书架旁边还放了几张纸,于谦拿起来一看顿时有些惊喜,竟是张宁亲笔的几篇文章草稿。

论海略利弊疏?疏是上奏皇帝的意思,这篇文章恐怕是有些时日了。于谦细读一遍,只觉得颇有远见道理。措辞既能叫皇帝欣然,又不乏实质见解。

再读一遍,于谦从中又参破了张宁当时的很多思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做官:他以举人功名入仕,既对位极人臣不报希望,又不想碌碌无为,所以刚入仕不长就开始为自己的仕途勾勒蓝图;而力图在远洋海略贸易方面作出功绩,既是一件有益的事业,又能为自己得到升迁重用创造机会。

于谦心道:张宁要是真那样走下去就好了,此人起兵谋反,多半还是建文一系出身的原因……当他知dào

身世后,这中间是迫于无奈多一点,还是被激起的野心多一点?

也许最理解张宁的,反而也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如芒在背(2)

于抚台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除了自己清楚,也许还有他的夫人董氏:他对女子是不得其法,正应了那句圣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很想和夫人搞好关系最好情投意合,却不知为何总有貌合神离之感;而且他也清楚这多半是自己的问题。

一个已经嫁到于家的妇人能有什么问题,于抚台年纪轻轻就有所作为,长相身材也不赖,董氏的心肯定是想向着他的。在大明朝一个妇人本就只能依附男子而生活,她不依靠名正言顺的大官夫君,还想指靠谁去?

难道是因为在家里也太严肃了?于谦总是要在家事上也搬出大道理来。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轻松一点,心情好了便尝试着逗夫人发笑;不料那种时候董氏又反而正经起来,叫于谦无所适从。总之不得其法。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董氏那么多疑。有时于谦真想责骂她,士大夫就算三妻四妾又如何,虽然他不想那样。

“于某是什么样的人,什么品行,她还不理解么?白瞎了夫妻多年。”

这不于谦刚到常德府没多久,董氏竟从武昌赶来了。不知她又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没事尽瞎折腾。于谦稍作思量,便已猜出个大概:肯定是关于方泠的。

……董氏捕风捉影最提防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罗幺娘、一个就方泠。她好像特别没安全感,总会担心夫君抛弃她和这两个人中的某人合欢。罗幺娘是杨士奇的养女,杨士奇又那么欣赏看重于谦,说不定真要把罗幺娘嫁给于谦,师生两个真是“亲上加亲”了;而方泠,就是改名顾春寒的“卑贱”女人,曾在南京旧院呆过,董氏对这种女人本是十分不耻的,可是她又知dào

于谦和方泠颇有些旧谊,好像是在于谦中进士之前就邂逅认识的,而且那方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不定俩人心灵相通情投意合呢?

不然怎么时隔多年还偶有书信来往?一个兵部侍郎一省封疆大吏和一个做过妓|女的妇人有什么好谈的,除了那苟且之事。

最近一次董氏发xiàn

的书信,是方泠托从常德送来的。她也许还在常德府也说不定,兴许董氏想到他们俩人会在常德“心心相通”,就借口照料夫君到常德府来了。

其实于谦是十分冤枉,虽然顾春寒以前迫于无奈做过那行当,但他是连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与之长久来往,一是因为念及未发迹之前的难得情谊,那时候于谦要钱没钱要功名没功名,顾春寒从未嫌弃而大方地给予各方面的帮忙;二是于谦也是个人,而且饱读诗书不缺文化情趣,偶尔也需yào

一个知己一般的存zài

,恰恰顾春寒在艺上修为很高,特别是唱的戏曲,简直听了就不想别人唱的。

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心思管夫人,只得由着她了。

下午于谦和南镇抚司陆佥事换了便装后去密见了一个妇人。此妇颇有些能耐,本是收钱替锦衣卫办事的人,却在常德城巧施手段勾搭上了叛军重yào

人物徐光绉,并得到了信任;不过徐光绉守城不力,已经自尽了。

此妇叫巧姑,本就是个挺有姿色的寡妇,明面身份经得起查,连邻居的关系都经营好了的。她善于琢磨男人的心思,连徐光绉一把年纪了也中招。

巧姑对付老徐的手段也不复杂,也就抓了两点:像老徐这号人,什么琴棋书画屁用都没有,反而会让他觉得女子心气儿高、贪慕财富虚荣,他缺的是家的温暖,所以巧姑就发挥出做得一手好菜的特长,宛若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而且不乏朴质的情趣,更重yào

的是还很有姿色;其次,装可怜激发男人的一种保护弱小的本能,她说自己是个寡妇又没儿女,无依无靠日子如何艰难,只要有几间属于自己的茅草屋有个家就踏实了,老徐一听老夫贵为参议部副长,堂堂亲王的外戚加心腹,常德、辰州偌大的地盘上也是说得起话的人,老夫可以给你想要的千倍万倍……一个只想要几间茅屋做家的妇人,而且是漂亮的妇人,贤惠的妇人,是多么可爱啊。

老徐曾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给老徐家再续个香火,以后你们母子俩享尽荣华富贵,老徐有的全都留给你们。他几乎是要掏心挖肺了;临死前知战败旦夕之间,还把不忘自己的官俸和节俭生活留下的财物全数给予巧姑,他说:除了文君,你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但文君这辈子应该不缺吃喝的,你无依无靠尚无老徐家的血脉,可能别人不会认你,这些财物便留给你,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成个家,还是有个家好……

也许老徐不知真相就走了,反倒是好事。

于谦和陆佥事约见了巧娘,巧娘那套琢磨人的工夫对这两个人显然毫无用处。他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神态举止十分淡定。

“上回我把湘王的行程探得一清二楚,可是立了大功,你们捉住他没有?”巧娘讨好地问。

陆佥事道:“你这是明知故问,那贼首是何等人物,要是那么就死了,这城里没点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不过你的功劳还是有的,咱们斩获了不少叛贼的首级。”

于谦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或许他认为这等作为不是什么上台面的手段,不过也没说不好,甚至调兵刺杀也是他亲手下令的,南镇抚司的人没有调兵权。如果通过那种直接的手段就能除掉张宁,虽说不光彩,也没什么不对。

巧娘道:“那赏银……”

“哼!”陆佥事顿时从鼻子里发个一个声音,又用语重心长一般的口气道,“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巧娘不高兴道:“我应得的银子、之前也是讲得好好的,大人这话就说得难听了,怎么叫贪得无厌?”

“别以为本官不知dào

,那徐光绉送了你大笔财物,这是赃物!”陆佥事道。

“行行,赏银我不要了,行不?”巧娘忙抬起手又向桌子上做按的动作,“不过我不想再干了,如今有了一笔银子足够下半辈子活的,我想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这行差事太吓人了,被抓住就完……那老头儿给我钱也是这么叮嘱的,要说老头对我还真不错哩,如果我不是干这行,真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那把年纪也活不得多长、又没儿子,家产还不是我的?”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还想我给他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呢,也不瞧瞧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人陪着睡几晚上还不满yì

。”

“恐怕没那么容易。”陆佥事冷冷说道。

巧娘收住笑容:“什么不容易,我不想干了还不行?我白给你们探到信儿,连一个铜板没要你们的,你们对得起谁?”

陆佥事依然口气冰冷道:“锦衣卫办差从来没想对得起谁,只要对得起皇上就行。”

“你……”巧娘的表情顿时僵了,转而出现了一些畏惧之色。

陆佥事把桌子上的一双筷子单手折断,面露凶狠:“你要敢跑,就一定要跑出锦衣卫眼线之外,否则被我抓住,叫你哀求着求死!”

一旁的于谦虽然对这个妇人毫无好感,却也听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你的身份还没暴露,接下来探到重yào

消息对朝廷十分要紧。只要抓住或斩获了贼首,我就让陆大人放你一马,还会给你一些额外的银两,如何?只要办成最后一件事,总比你冒险和锦衣卫作对好吧?”

“我能信你吗?”巧娘忽然变得十分无助和可怜了,叫人忍不住产生同情。

陆佥事阴阴地笑道:“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信于大人,于大人是君子。”

于谦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法插手锦衣卫的事,眼前的合zuò

不过是军情需yào

,得到了皇帝许可而已。不管怎么样,阴的阳的能用的都可以对付张宁,于谦坚信自己能坦然面对。

巧娘怯生生地问道:“大人们让我办最后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陆佥事道:“很简单,你继xù

演自个的戏就行。明日你雇人去把徐光绉的尸体收敛了,然后在家里给他设个灵堂,当然我们要配合你当邻居的面把你抓走。在牢里委屈几天后再放出来,官府没把一个寡妇怎样也是合情合理。接着你就出城南下,去辰州找徐文君、就是徐光绉的孙女。那徐文君是贼首近身之人,你只要让她接受了你,便可做很多事了……怎么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小娘们,不需yào

本官教你罢?”

“那徐文君本就知dào

我的存zài

,现在得知自己的祖父死了、我为他收敛还因此被连累,无依无靠去投她。此事倒也不难。”巧娘琢磨着沉吟道。

交待清楚,于谦便道:“既然如此,不便多留,陆佥事要与我一起走?”

陆佥事淫|笑道:“别说巧娘真有两分骚|情,于大人先回,我让她陪我玩玩。本官多日不沾荤腥想得慌,可那青楼窑子里的娘们也比巧娘干净不了多少,还要银子,不如现成的好。”

“告辞。”于谦只说了两个字,心下十分不快,起身便走。

于谦回到家里,立kè

就被董氏质问,与那妇人是什么关系。于谦恍然道:“你竟然叫人跟踪我?”董氏也忽然意识到理亏,便不做声。

“你知不知随我同行的是锦衣卫的人?”于谦一脸严重的表情,“你派的人跟踪锦衣卫,那些是干什么的?没被发xiàn

真是运气,要是被抓了,有他好受的。”

董氏委屈道:“夫君和锦衣卫的人去和一个妇人密见,能为什么正事?”

于谦踱了两步,只能解释一番,不然难消董氏的心结,“那妇人是个细作,我们要她混进贼首张宁的身边,为了大事只是利用她罢了。我还能与那等妇人有什么关系?你……唉!”

“那我错怪夫君了好么?”董氏委屈道,片刻后她又小心问道,“真不是那个什么顾春寒的丫头之类的?”

于谦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回中军,晚饭就不用为我准bèi

了。”

“夫君……”

于谦回到原参议部院子里,心情甚为不好。夫人真是麻烦之极,她也不想想:我于谦要是为了个青楼妓|女休妻,或是为了攀附杨少保休妻另娶,士林会怎么看我?我是那样胡闹的人吗?

刚觉得自己毫无杂念,就有随从上来,递了一封信说道:“有个女的此前在官署外想拜见抚台,小人本会通报,但那会儿抚台确实出门去了。那女的便留下了这封信,叫小人转交给抚台,请过目。”

敬送、于侍郎。于谦只看了五个字,就立kè

认出了笔迹是顾春寒的。心下便有些动荡,把方才认为自己心无杂念的想法抛诸脑后。

顾春寒确在常德,而且之前就投了张宁,这些于谦都是知dào

的。

她本就是建文余孽的后人,所以才会被送到旧院卖身卖笑;而张宁是建文之子。顾春寒投他,借此摆脱妓|女的处境是情理之中;并且于谦认为她更多的是因为和张宁在戏曲上的一种相互理解,内行的人便能懂得顾春寒唱曲和舞蹈到了一定境界。

以于谦的理解,张宁恰恰也是个文人,虽只考中过举人功名,但当初在南直隶豪言必中解元的自信不全是狂妄;作圣贤文章真有才华的文人,在诗词歌赋上也不会太差,而且会对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自有钟情。当初张宁为《牡丹亭》作词,江南大才子苏良臣作曲,顾春寒出唱,也是轰动过一时的,连朝中杨少保也对此曲有过很高的评价。所以顾春寒投了张宁完全是很正常的事。

顾春寒本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风尘女子,四处结交也没什么不对。她在常德,如今常德已非张宁势力范围,定然有些危险,联系上一个现在有权势的旧交自保,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春寒留下的信中约了个地方,邀他见面。

见与不见?以于谦现在的背景,倒也不担心被牵连,用他和一个妓|女见个面的小事就能扳倒他?那也太简单了。念及往日的友谊,于谦很想见她一面。只不过这事儿得偷偷摸摸的,于某人平生光明磊落,却也免不得有这种时候……万一被夫人知dào

了,想想就很烦人。

于谦带了七八个颇有武艺的随从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便乘坐马车出行。见识过陆佥事那些勾当之后,他的防范心也多了些,靠近约定地方之后又叫随从蹲守在附近观察了一番,却并无异样之处。

他不禁自嘲心道:一个弱女子在驻扎有大军的城里能做什么事?我还能如徐光绉那般把军机大事对一个歌妓说道?与顾春寒相识多年,她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是对朋友插一刀的人;如果顾春寒的人品有问题,于谦又如何能与她有那么久的交情?

沅水岸,小小的垂柳、桃李林中有一栋竹制的小楼,建得颇有湖广少民的建筑风格,城里这么一个地方定然是十分有钱的官宦或商贾建造的。那小楼的梯子在外面,上面一目了然几乎就只有一整间屋子,其作用肯定不是用来居住的,多半是此间主人兴致来了的时候约好友吟诗作对消磨闲情的地方。

一行人随马车沿道路缓行到楼前,回首就能看到沅水上的波光和河中的小船。楼上传来了一阵清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唱一叹之中,就把这深秋的景色唱成了春色。于谦仿佛看见了那桃树枝头绽开了花蕾,即将在春光明媚中慵懒绽放。

不枉此行。

最可惜没有竹丝管弦的配乐,不然会更好。单听声音也不能赏其妙处,于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要登楼一观了。

当她唱到“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时,于谦已经走在了竹制的楼梯上。一个精壮的大汉吩咐道:“你、你,你们三个跟抚台上去;李三,你们去后面;其他人留在这里。别他|娘|的被个娘们唱走神了,盯紧情况!”众人应道:“是!”

他们刚走上楼梯,唱腔忽然戛然而止,一个小娘轻轻拉开竹门,说道:“大人请。”

于谦神情自若地跨进门槛,只见里面是有乐工的。五六个年轻男女正拿着乐器跪坐在墙边,除此之外,就只见到为他开门的丫鬟和正面台子边上站着一个带着纸面具的女子。

却不见顾春寒的人,只见那台子上挂着一幅画布,画布上只绣了两朵小黄花,除此之外空白一片。里面却有个婀娜的人影。

一个似黄莺般好听的声音软软地说:“方才妾身只是练习,这就为于大人真唱一曲。”

于谦也顾不上凡俗礼节,便拜道:“在下便洗耳恭听了。”

“许久不唱,你别笑我哦。”

于谦微笑着缓缓摇头,找了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章 如芒在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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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两声竹梆敲后,竹丝之声便起,那白的画布之上便出现了婀娜雅致姿态的影子,握着一把扇,唱声也很快响起。果真是顾春寒的声音,天下再无这般清音悦耳,音饱含情深。只可惜那些奏乐的乐工好像很生疏,影响雅听,有绝好的唱音弥补倒也就罢了。

台子边上的一个女子细步前驱,走到于谦跟前放下两个杯子,斟满。她端起一杯轻声说道:“妾身替顾姑娘敬于抚台。”

“主公……”一旁的精壮汉子立kè

干涉,递眼色摇头。

那女子轻笑道:“感情你是怕酒里有毒,要不你替于大人喝,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么?”其实她脸上的面具一直都是笑着的,面具上画的嘴弯弯,两边向上翘起的。

精壮汉子二话不说,伸手拿起酒盏仰头就灌了。于谦看得眉头一皱,这面前的女子实在是来煞风景的。

还好这时那白幕后的影子缓缓移向边上,顾春寒从后面走出来了。于谦便忘却了刚才的不快,转头去看那撩|人闲情的温柔姿态。

她穿着一身素裙,目光流转顾盼生辉,最好的是那移步之时的一举一动,仿佛有着无尽的风雅;又像是从诗经中走出的佳丽不染尘世烟气,如霜白露中在水一方的佳人。

顾春寒缓缓展开手心里的扇子,眼睛里闪出光彩,正唱到一曲的情深处,那二胡也拉得连绵不绝如泣如诉。“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听得这词儿,于谦只见她的素手轻轻捏住那扇那手的衣袖,纸扇则遮住小半张脸,似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带着点点羞涩,眼神中有含笑若有春心动荡。

此情此景,别说是在深秋,就是在隆冬也得春风满园开出花儿来。

顾春寒一脸深情地侧目看向竹窗外,只见楼下前后共五个持械的汉子几乎同时倒下,从竹楼的下方奔出几个持短剑的戴面具的人来急冲冲地把尸体往房屋底下拖行。

稍许她的一曲也唱完了,余音微微在屋子里颤动。于谦坐着没动,好似仍在回味之中。

“于大人好似很怕夫人知dào

你到我这儿来了。”顾春寒轻轻说道。

于谦回过神来,坦然道:“在下与顾姑娘不过是知己朋友,夫人不解,在下也无计可施。”他虽是很有地位的人,但还是懂南京风月之会的规矩的,对名妓要以礼相待,故自称在下、反而显得不是那俗夫。

“哎……”顾春寒幽幽轻叹了一声,“于大人有才有貌有品,本该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才是,倒不料拿夫人没辙了。你想知dào

怎么对付女子能手拿擒来么?”

于谦摇摇头。

顾春寒展开白衣袖遮在嘴前,轻笑道:“有两个法子呢。一是有才有貌还得舍得花心思,巧以手段,一般的女子如何抵挡得住?二是要有真情实意,所谓以心换心,那倒简单,却也更难。于大人却好似一样都做不到,您自不是那花言巧语的登徒子、您是君子,也不能把女子放在心里,哪怕曾经有过放在心里,您的心里只有天下。我说得、对与不对?”

“在下惭愧。”于谦尴尬道。

不多时,于谦身边的精壮汉子直觉哪里不对劲,便径直跑到窗边一看,顿时失色道:“咱们的人呢,咱们的……”说罢意识到了什么,怒目望向顾春寒:“抚台,这娘们是刺客!”随即招呼同伴,“给我拿下!”

于谦也愣了。

就在这时,两个随从“唰唰”从刀鞘里拔出腰刀来,他们穿着布衣,用的兵器却是军中常见之物。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直扑柔弱的顾春寒,不料她却一动不动并不惊慌。

说是迟那时快,台子一侧的纸面具女子手里忽然变出一把长剑来,裙裾扬起,人已快步冲到顾春寒前面。只见刀剑挥动,风声丝丝作响,两个汉子叫都没叫一声脖子上的血就飚了出来,陆续如麻袋一样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照面几招,他们的刀连那女子的剑都没碰到一下。

“李三,骡子!”剩下的一个精壮汉子慌张地向窗外喊了一声。

“你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刚杀了人的女子笑道,她手里的剑尖上还在滴血,另一只手扯掉了脸上的纸面具,脸上只见一道蝴蝶面纹,不是桃花仙子是谁?

这时那些乐工也从墙边拿起兵器围过来了,果然都不是真zhèng

的乐工,难道他们一弹奏音乐就让于谦觉得太生疏。桃花仙子看向窗边的精壮汉子道:“你现在跳窗还来得及。”

她这么提醒,精壮汉子反倒不敢跳了。“主公……”精壮汉子向于谦这边走了两步。

而这时桃花仙子已步步紧逼,剑上的血在地板上滴成一线。那汉子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此等人都是上过战阵杀过人的,不料在这小楼里却被一个女子给吓住。

桃花仙子从容地走过来,毫不迟疑,忽然就扬起剑攻来。那汉子提起刀反应极快,“铛”地一声竟挡开了桃花仙子的刺击,而且挥刀力量极大,桃花仙子的身子都震开了。不过她的身形十分轻盈灵活,索性借力向侧翼一跳,白衣飞扬,“呲”地一声轻响,剑锋已骤然出击。

她的动作不缓不急,大抵是因为宽松衣裙显得飘逸的关系,使得原本很快的动作也仿佛略慢。但剑是极快的,对手都不知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尖的寒意已逼近;多次的格杀经验让壮汉本能地出招防御,就差那么一毫,当剑锋刺进他的脖子时,刀锋才刚刚触到剑身,显然已是太晚了。

剑锋向前一送,锋芒在刀锋上擦过,“兹”地一声闪出火花,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嘭!”那人倒下,还没死透,四肢在血里悸|动。桃花仙子已掏出一块白手巾来,擦拭剑锋,然后扔在地上。

杀人的时间极短,几乎是眼皮眨两下的光景,地上已多了三具尸首。

于谦竟坐着一动没动,他既没要情急欲跑的意思,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就是一个文人。到现在他还能坐得四平八稳的,十分镇定,只是脸上的表情好似有几分痛苦。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被细作欺骗的叛军头目老徐,便叹道:“我还以为方姑娘与平常妇人不同……是张宁派你来的?”

“懒得与他废话,当官的不都那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桃花仙子骂道,“来人,绑了带走,稍有意wài

就一剑杀了!”

“慢着。”顾春寒转头对桃花仙子轻声道,“他真的是个君子,你别不信,我与他相识多年,我知dào

的。”

于谦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相识多年,就是用这种手段在朋友背后捅刀的?”

顾春寒道:“我也不想这么对待朋友,况且我是敬重于大人的,只不过这样做能帮平安的忙,我便答yīng

了。”

桃花仙子道:“实话告sù

你罢,也不是平安指使我们的,是姚夫人早就谋划好了,我们按姚夫人的指点布置的而已。这事儿倒也顺利,从激于夫人来常德,到每一步细节,都在姚夫人的意料之中……你也别说我们的不是,你们用的手段难道就正大光明了?今日于大人和锦衣卫的人去见的那个巧娘是怎么回事,以前徐大人认识的一个寡妇,怎会与锦衣卫有关系?”

“你们……”

桃花仙子得yì

道:“别以为只有锦衣卫才能搜到线索。”

“我和妇人讲什么道理!多说无益,给我个痛快罢!”于谦冷然道。

“绑了,拿袜子把他的嘴堵上!”桃花仙子下令道。顿时就有几个人拿绳子围了上来,于谦急道:“士可杀,不可辱!”桃花仙子笑道:“辱了你又怎样,你去调兵来杀我啊!”

于谦此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双污黑的袜子,瞪圆了双目十分愤nù



顾春寒道:“事不宜迟,我们等不到天黑了,先出城再说。于巡抚是重yào

的人,晚上未归又没消息,肯定会引起官府重视。南城挖的暗道可没问题?”

后面一个年轻人说道:“回顾姑娘的话,我们叫人守着呢。不过外面有护城河,只好挖到墙角边上,免得护城河水灌进了密道。天没黑,一出城就可能被墙上的守卫看到。”

顾春寒道:“少走几个人,反而没那么显眼。剩下的人留在常德,设法躲起来,平安会率军打回来,到时候你们都有功劳。”

“咱们是辟邪教的人,对军功也没兴趣,不过您要在姚夫人面前说说好话,那便好了。”旁边有人轻松地笑道。

顾春寒回顾左右道:“把门锁上,走罢。”

……

辰州府城。张宁正在积极备战,常常还亲自到兵器局作坊里监督火器制造。在这关头,他也遇到了女人的问题。

那日在道路上张宁等人遇袭,情急之下,张宁带着姚姬跑,和周二娘等人跑散了。终于脱险回来后,周二娘便好像觉得他只顾他|娘、却丢下她们完全不管;周二娘当然没直接说出来,但偶尔能看出来有那意思。她当然不会明说,说出来也没理,因为按照此时的道理,当然要孝为先。

要是真说出来了,张宁倒还能解释当时的光景:姚姬不会骑马,但你会骑马,只能那样做才行,而且后来是意wài

失散的,并非想丢下她们不管。

总之是个娘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问题。几百年后都无解,张宁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周二娘面前多次感叹:幸亏你们平安无事没被抓住,结果好便好了。

一日他旁晚办公回来,便见春梅在家门口等着,对他说道:“姚夫人请王爷过去一趟,你随我来。”

春梅却并不进院子,只带着张宁从外面的街上绕行至府邸后门。张宁心下纳闷,不过春梅是姚姬身边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才来的。

一行人行至院子后门,便见姚姬等一众人在里面等候。张宁看向她的旁边,顿时又惊又喜,只见顾春寒和方泠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姚姬当着她们的面说道:“两个女子对平安是实心实意,我可以作证,你以后得好好对她们。”

张宁忙拜道:“儿臣谨遵母命。”他直起腰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离开常德之时,诸事繁身,只怪我一时没注意内府的人。”

她们两个屈膝作了个万福,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姚姬道:“我要给你个惊喜。”

“她们回来了,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惊喜。”张宁道。姚姬却道:“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你随我进来。”说罢便带着张宁去了院墙边的一间平日不用的房屋。

门口已有两名白衣妇人和不少青衣持剑男子守着。待得张宁等人走到门口,一个侍从便把门掀开了,张宁向里面一看,顿时愣了。

里面放着一张桌案,桌案后面的椅子上正做着一个人,手被反绑在椅背上,旁边还有两个人守着。张宁马上就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于谦!

数载不见,于谦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变化,确实是更成熟了。因为衣着和头发有些狼狈,当然对模样也有影响。张宁回头看向姚姬,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这……这是于巡抚……”

姚姬微笑着点头:“我几未干预你的正事,但并非不懂你心里的想法。于谦一直就是你时刻提防的人,此人应是极有才能的、却是与你作对的人。我们不一定非要正大光明地打败他,用这种法子捉来也不是不可罢?”

张宁努力保持好表情,微微点头,说道:“母妃确是送了我一份大礼。”他略一琢磨,又回头看了一眼桃花仙子等人,便道,“原来顾春寒和桃花仙子留在常德,是母妃刻意安排的。”

姚姬不置可否,只道:“你一定有话要想和于巡抚说,我们先回去了,你忙完了要是有闲,来我那边用膳。”

张宁再拜。姚姬便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的侍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张宁便在桌案前坐下,与于谦面对面坐着。稍许,他才开口叹道:“京师一别已数载,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啊!以为这辈子咱们无缘再面对面了,不想今日又重逢。”

于谦倒也淡定,也没做出一副临死不屈般的倔强表现来,他随即便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你我变化都很大,路也分道扬镳,道不同,重逢也不知说什么了,正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非也。”张宁摇摇头,接着又转头说道:“去给于侍郎沏杯茶来。以后你们对待他,首先千万别放跑了,不过能善待之处就尽量善待,不得羞辱他。”

“是。”侍从拜道。

张宁确实也比以前要精明些了,听到于谦嗓子沙哑,便叫拿茶水。他接着说道:“非也,你我虽成了敌人,但我觉得反倒因此更理解对方。于大人可知为何?对于一个够资格的对手,你想击败他,就不得不去理解他。”

张宁表现得十分客气,甚至是以礼相待,不过此时他对于谦的感受不是那么简单的,也不是有那么多好感的。当你多次被一个人算计往死里整,其中还有些阴险手段,甚至连老婆都差点丢了……张宁觉得自己没那么高尚与和气。不仅如此,老徐及常德守军的性命这笔账又如何算?老徐跟了张宁多年,张宁对老徐的情谊要多得多;那些战死的将士也是在替张宁在卖命。

除了这些,张宁还有一种有点复杂的心理。他内心其实有种骄傲心理和好胜心,和人过招老是计差一筹就会有羞怒;连下棋的人都能下出火气来的,别说在生死攸关的事上过招了。

于谦说到底也是个考科举出来的文人,而且没几百年后的见识,我真的智商不如他?

不过张宁终于还是忍住了报复的心理,沉默片刻后说道:“阴谋阳谋,你我也过了几手。你派了细作在我们内部,然后用偷袭的手段,也算是阴谋,但你没成功;这回我承认也是阴谋诡计,把你捉了来。你承不承认,已经败了?”

“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于谦淡淡地说道。

张宁语气稍冷:“于大人现在彻底败在我手里,无路可走。咱们都是读书知礼的人,我不想再对你用一些失礼的手段,你就自己说出来吧:官军对辰州的方略。”

于谦忽然笑了:“方才平安兄才说把我击败了,这就要我说战术方略?难道我已经被捉在你帐下了,你还没有把握对付我留下的方略?”

张宁听罢脸色都白了,心下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张宁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呼吸,冷颜道:“于大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你应知dào

要一个人招供有很多方法。你真要逼我那样做?”

于谦道:“无非酷刑而已。”

第二百九十一章 节操

常德城官府当晚发xiàn

于谦不见了、却没找到人。及至次日,才有人报案在沅水边的别院里发xiàn

了几具尸体,官军派人去确认,正是于谦的随从。这下大伙儿发xiàn

出大事了,立kè

召集人马搜寻于谦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地官府和锦衣卫都派了人着手急查此案,那片小树林和竹楼的主人立kè

就被逮捕。

兵部右侍郎一省巡抚不明不白失踪,当然不排除叛军细作所为的可能,但“可能”无法洗清当地文官武将的罪责;如果没有查清,叫朝廷的威信和权力何存?京官大员下来就莫名其妙失踪,没个说法?

兵马已经分批调出城去追寻了。

此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汪昱和他的师爷梁砚因为受了礼遇,没被看押,头天才混出城来,准bèi

西去投旧主。不料在路上见到好几队官兵在找人,可把他俩给吓住了,以为是来抓他们的。

汪昱道:“那于抚台和王养德对我以礼相待,我虚以委蛇说了好些话欺瞒他们,现在却逃跑,是不是惹恼了他们,要抓咱们回去受死?”

梁砚却一脸不可思议道:“咱们又不是多要紧的人,犯得着劳师动众对付咱们?若只是惹恼了,那些官僚也不好意气用事的……不过老朽也不敢肯定是否冲咱们来的,说不定东家您真是要紧的人物。”

汪昱诧异道:“我有甚要紧的?”

梁砚道:“此中关节,朝里那些公侯大将、功臣勋贵和文官压根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别看他们之间也有和和气气的,暂时也没斗得太明显,可总归不是一路人。东家是监生功名的文人,受了权贵莫大的冤屈,这是和天下的文官都过不去!文官要是这般忍气吞声,怎么在朝廷里说话?所以正如于抚台那天所说,许多朝廷大臣都为了这事弹劾成国公。

于抚台那是进士出身,明摆着是文官,他的恩师杨少保也是文官贤儒;于抚台还能背弃自家的那些人,帮着功臣勋贵那伙人不成?这中间有个过程,若是他们能为东家平冤昭雪,那便是找回面子;想来东家牵动朝廷诸公,岂不是重yào

的人?”

二人越说越觉得那些官兵是冲着自己来的,便不敢走大路了,马也不敢骑了。丢了马匹扮作饥民乞丐,从乡间小道几经周折向辰州跑,实在搞得狼狈不堪。

到了辰州,却进不了城。只见城外全是饥民,都要进城乞食,朱雀军已经不让流民进城了,只在城外搭了些粥棚赈济。汪昱和梁砚几度想进去,都被挡住,还被一个军士塞了只破碗,指着外面的粥棚道:“先去弄口吃食掉命,挨一阵子或许就好了。”

汪昱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老子步行了四百多里路跑回来,连城都不让进!

还好梁砚眼尖,发xiàn

城楼上一员武将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军中一个姓何的队正。有一次梁砚正好负责发饷银,和何队正有过数面之缘,却不知何队正是否记得。

梁砚当即就嚷嚷起来:“何队正,我是梁师爷啊,你可记得老夫?”

城上的武将听见有人叫他,俯视下来却见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觉怪异。不过他今日当值,守城门的差事最是无聊,眼下辰州又无军情,基本整天都没什么鸟事;转念一想,那乞丐能喊出自己的姓和职务来,说不定真是认识的人。当下便传令一个军士,把喊话的人带上来问话。只要能说上话,汪昱等人就有办法证明身份了,他们在参议部当过官,认识的军中武将不是一个两个。

何队正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当下就去官署禀报,并派人送汪昱和梁砚进城。

张宁正在官署办公,听到消息便亲自迎出门来,只见汪昱和梁砚二人竟是狼狈不堪,不禁意wài

。在此时四百多里路也算远行了,可是当初他也在半路上落难,也没混成汪昱这般模样。

汪昱走上前来,扑通便伏倒哽咽道:“王爷,徐大人自裁殉国了,臣等尽数被拿。臣归心似切,逃脱出来,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王爷了。”

张宁叹了一声,忙扶起他们:“快快请起,请起,青墨你们心念旧主,这是一份情谊。苦了,辛苦你们了,暂时的困难总会过去。大伙看看,咱们朱雀军是心在一块儿,同舟共济啊。”

众官忙道:“王爷仁德,臣等愿追随靡下,同舟共济。”

……最近顾春寒等人陆续归来,连常德失陷后的官员都回来了两个,又抓了于谦,好事不断;不过张宁的处境仍然不太好。

城外的饥民,拿眼睛自己就看得到,就辰州目前这幅光景,参议部都不好制定怎么税收,底层很多百姓连饭都没得吃,还怎么征税?只有想法能不能从大户那里榨出点油水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一万多人张口要吃饭,还有骑兵团的战马,内地的马不是光吃草就行的,要吃粮。

要不是当初占了常德府好几个月,加上常德府十分富庶,提前向辰州调了一批粮食作为战备物资;现在朱雀军上下就得啃树皮。

在参议部的大厅里,大伙时常都在议论对策。已经有不少人提出了放qì

辰州,向宝庆府进军的方略。

“辰州连遭兵祸,又发饥荒,什么搞头都没有了,占着也毫无用处。咱们有刀有枪,换个地盘岂不甚好?”陈盖说起话直接了当,完全没有遮掩。

不过兵器局的马大鹏便反对放qì

辰州:“将士的兵器、衣甲都是兵器局作坊在制造补充,特别是火器,若非辰州作坊及时修缮,大军自长沙一战回来超半数的火铳都不能使用。我们的人马扩充到一万多人以后,不是像以前那样修一两百杆火枪那么容易的,需yào

有成规模的作坊和工具,这些东西若是完全从无到有十分麻烦。辰州的作坊是以前留下的,现在整理一番还勉强能用;如果去了一个陌生的地盘,那么多火铳用坏了加上战事紧迫的话、叫我怎么想办法修好?要补充军械如何造出来?”

众人见张宁没说什么,倒习惯了,他总是会先让大伙说说想法,然后才会表态。于是大伙便把目光投向参议部长朱恒。

朱恒只得说道:“若非万不得已,转攻宝庆府非上策;最好的情况还是能击败北路军、夺回常德府,进望武昌,方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当今大势,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一旦错失了进取之机,再无机会,迟早要消亡。”

他的想法和张宁不谋而合,张宁一开始也是就打算要夺回常德府的。

朱恒又道:“老夫说的似乎有点远了,就眼前来看,我们刚刚有了点根基,不能轻易又开始流窜;不然与流寇何异?诸位想一番,朱雀军自高都之战以后,若是没有长期占领辰州、进而是占有常德,而是毫无根基,兵力如何能从一千余人扩大到上万?”

就在这时,张宁终于开口说话道:“要战,就得速战。若是拖沿下去,最多不超过两个月,我们就自己把自己饿死。可是现在北路军五万,南路军余部也有些人、得到补给后仍可作战,特别是马兵没遭受重创。他们都在常德附近活动,我们总不能以敌军五分之一都不到的兵力径直去攻城吧?”

朱恒道:“官军占据绝对优势兵力,数万大军集结耗费巨大,理应主动出击,我们便应在其中寻找战机,野战击败其主力。”

“官军会用什么方略,是否有机可乘?”张宁忍不住问出了多日的心结。

不过在场的人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张宁相信,于谦被抓获之前,在常德也呆了好一阵子,已经有了大体方略的。像于谦这个人,一心是要平定湖广的,他不可能弄出什么自毁优势的方略出来;不用细想,也能猜度应该相当有水准。

当于谦被俘、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后,张宁就算有诸多不好的情绪,其实也并不愿意加害他了。这个在后世被奉为英雄的人物,在很多方面张宁都还是很敬仰他的,觉得无谓地迫害是一种罪过。但饶是如此,如今张宁已经动了用酷刑逼供的念头。

这种粗暴的手段也是这个时代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罢?存亡攸关,什么节操都可以丢了。

就在这时,张宁忽然有了点灵感。他想起姚姬曾提起过于谦的夫人到常德府来了的,如今于谦生死不明,她一定很担忧吧!于谦的夫人姓董,想来张宁还见过,在京师的时候,大家客客气气的相处很融洽和睦;要知dào

这个时代、向朋友引荐女眷是相当的友谊才行。谁又想到如今变成了这般光景?

或许通过董氏的影响,是否能让于谦有所动摇?张宁也毫无把握,不过可以试试,反正没什么损失。

他想到就去做,当下把事情委托给辟邪教的一个头目江有德,让他混进常德府去,尝试与董氏联系。江有德带上了张宁的书信一封,还有于谦随身物品的一块玉佩作为凭据。

江有德领了命,骑快马赶往常德城办差。只要伪装得当,混进城基本没有难度;常德府偌大一个城池,人口众多,需yào

外面长期输送蔬菜、木柴、粮食、货物等物资,在没有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无法戒严,戒严了也不是完全禁止进出。

张宁的差事,江有德当然准bèi

尽lì

办妥,不过他不想白白送死。于是把带着的玉佩敲出半截,拿着一张条|子一起先送到府上探探再说。

董氏看到于谦的随身玉佩自然认得,而那纸条上写着:报官就别见于抚台了,若有诚意,改日再约见。

董氏果然没报官,接着江有德才把她约到附近一家酒楼上。人多的地方,一则显得自己没有恶意,二则万一有事跑路也方便。这次江有德才把张宁的书信送到她的手里,她没有马上答yīng

,只道先思量后再决定。

张宁在信中的措辞十分有礼,称呼嫂夫人,提及在京师时,多谢她在府上酒菜款待云云。又说与于谦并无私怨,抓他只是迫不得已。

董氏琢磨,于谦堂堂正三品大员,又在大军占领的城里,平白被叛军给抓了,肯定是去私见顾春寒时中招的;那顾春寒本来就是投了张宁的人,于谦居然还惦记着。

她回房从于谦的书架上翻出一份奏章来,是于谦从张宁以前的书房里带回来的、关于几年前上书海贸的奏折,那是张宁的亲笔。她拿着书信和奏章的字迹仔细对比,果真是张宁的笔迹、并没有差错。而且又有于谦的随身物品,董氏基本可以相信自己的夫君被张宁抓住了。

张宁会不会杀他?董氏十分担忧,年纪轻轻就要成寡妇下半辈子连个依靠都没有,她出身书香门第,夫君现今也是朝廷大臣,改嫁总是不好;要是普通百姓,那也是勉强可以选的。

她很想去看看于谦活着没有,可是她一个妇人要去敌境又有些害pà

,万一是羊入虎口被污了清白怎么办?

正是左右为难,不过她内心里也明白,自己不去确认夫君的安危是无法安心的。她想起了张宁的模样和他的为人,其实他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坏人,以前见面时印象甚好,儒雅有礼不说,还很干净英俊,人品甚好的样子。夫君其实也不是个庸人,结交好友时总是有选择的。

手里的信上,一副好字。她心道:措辞那么客气有礼,张宁确实是个有节操的士人。只过了一天,董氏就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张宁的邀请,带了几个家奴跟着张宁派来的人上了辰州的道路。

及至辰州,果然得张宁以礼相待,首先就差人安排了清雅的住处,然后请她到客厅见面。

张宁走进客厅时,见到董氏也不禁微微一愣,虽然以前见过,不过有点太久印象模糊。如今再见,他只觉于夫人着实也是个美人,身段并不太瘦,却天生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儿,招人怜惜,而且皮肤白皙五官端庄,举止表现得教养良好,着实是个良配。

有这么一个夫人,而且于谦也不是好色之徒,他干嘛去招惹顾春寒?张宁得知个大概,于谦中计就是因为顾春寒。虽说是旧识,但双方本来就关系紧张,顾春寒是否用了美人计色|诱?想到这里,张宁就有种被戴了绿帽一般的不爽,顾春寒虽然不是他的正妻、而且在青楼呆过,但张宁曾对她真情实意,实在是放不开一种心理。

“我家夫君可还活着?”董氏刚见到张宁,都来不及见礼,就直接问了一句。

张宁好言道:“当然毫发无损。我与于侍郎本是旧友、又无私怨,弄到今天这般田地,只因各为其主(张宁名义上的主是建文帝)。我既捉住了于侍郎,便不再是敌了,自然是好生优待着的。”

董氏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屈膝作了个万福:“方才妾身失礼,让湘王您见笑。若你们有些政务过节,妾身在此替夫君赔罪。”

忽然张宁话锋一转,叹道:“只可惜于侍郎有时候过于迂腐,现在一心求死,我都担心哪天没看住,他自寻短见……”

“怎会这样?”董氏刚刚才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更显楚楚可怜。

张宁道:“夫人得劝劝他才行。”

董氏哽咽道:“王爷能开恩让我见他?我该怎么劝他才好?”

张宁掏出手帕递了过去,董氏没注意便随手接了揩眼泪,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忙递还,红着脸哽咽道:“妾身失礼了。”张宁把手帕复揣进袖袋,只道“无妨无妨”,然后好言劝道:“你得劝他,凡事不可强求。天下的事顾不上,便先顾着最亲近疼爱的人。只要为他的皇上尽lì

了,就算失败了也不必那么执拗。”

“他能听我的就好了。”董氏道,“肯定要扯出一番天下的大道理来。”

张宁愕然:“自家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时候,天下人怎样,与自己何干?”

“湘王的道理,我反倒爱听。可是你这道理在夫君那里多半说不通。”董氏道。

张宁只得叹气道:“不过夫人尽量劝劝吧,若是真劝通了,只要他说出北路军作战方略,我便保证他锦衣玉食毫无危险地过日子,夫人也可以留下来陪他,你们一家人太太平平地过些日子。等大势稳定了,我定赠良田金玉放于侍郎归去,绝不忍加害。”

“此话当真?”董氏带着仅存的一丝希望。

张宁道:“我岂会反悔?于侍郎本也是我敬重之人。”

董氏道:“那我便试试罢。”

张宁倒显得比于夫人还急,当下就要带她去见于谦,连让她先休息一下都没提。于夫人也是心切,自然不会拒绝。他们便去了东城府邸附近的一处宅子,是姚姬的人专门收拾出来看押要犯的地方,如今只关了于谦。

于谦在辰州过了几天,确实也没受到虐|待,好吃好喝招待着。现在换了干净的衣裳,闲了几日,气色还挺不错的。他也没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其中的一个院落他都是可以活动的,院子里种着花草树木,甚至还有一间书房。

张宁带着董氏进去时,只见于谦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于谦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看,脸上的表情立kè

僵了,随即就皱眉道:“你、怎么来辰州了!”

“于侍郎勿怪,确是本王差人送信请夫人来的,夫人担心你的安危,这便来看看。”张宁见到于谦方寸有乱的时候,心情忽然甚好。

于谦手里拿着书怔了片刻,已是无话可说。他瞬间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张宁既然得手,还能放回去不成,说不定会拿董氏来要挟自己。

“我想与夫人说两句话可否?”于谦道。得到张宁的同意,他便叫董氏过去,低头小声说道:“你找机会了断,省得受辱。否则叫我、还有你们董家的脸面往哪搁,以后不得被人耻笑?”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成败输赢

“夫人,你脸色很差。”张宁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刚才廷益和你说了什么话?”

董氏见了于谦之后便亲眼确定了夫君还好好活着,结果神色更差,这本身就有点蹊跷。张宁一路混到现在,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已经有些修为,如何瞒得过他?

“可能走了太远的路,忽然有些累。”董氏黯然道。

张宁说道:“那我派人送你回下榻处歇歇再说,你要是愿意,住在廷益那院子里也行……哦对了,你要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说无妨。我先告辞了。”

“等等。”董氏忽然叫住他,转头看时,只见他也略带不解地看着自己。董氏欲言又止,终于一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想以侮|辱我名节为威胁,要逼我的夫君招出北路军方略?”

“于夫人,您觉得呢?”张宁愣了愣。

董氏垂首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道:“我觉得平安不是那样的人,可是……”

张宁听罢心道:那你真是看走眼了,你我虽然几年前就见过面,但前后总共才见两次,你又对我了解多少?不说于谦阴谋设局差点让我的女眷被俘,还有顾春寒究竟是不是用了色|诱;就说为了让朱雀军少冒风险而得到官军方略,有什么不能干的?

不必董氏提醒,他早就想过用这种“卑鄙”手段,这于夫人倒是好,送上门来让人利用。可是这种手段对于谦真的有用吗?这才是张宁存疑的地方。更何况就算强|污了董氏的清白,可能会让于谦非常难受,但要说名声上谁受的影响更大,还真难说;于谦为了大局连夫人都牺牲了,他的夫人是被强|迫的、是受害者,真说起来一个受害者又有多大的错,反倒是张宁自己这般不择手段传将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张宁听罢露出一丝笑容道:“那夫人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我……说不上来,但你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况你在书信里说得好好的。”董氏小声道,张宁的笑容并非奸笑、其中态度让她已定了一些神。

张宁遂好言道:“请于夫人转告廷益,说他多虑了。我之前想让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何意?我想打败他。夫人想一想,我既然一心要击败一个人,怎能不在意他心里对我的看法;不然我只需达到目的就行了,为何非要打败某一个人、一个压根不在意的人?我要是通过伤害一个女人来达到目的,他于廷益心里能服?”

不料董氏问道:“妇人真的有那么重yào

,为什么就伤害不得?”

张宁叹道:“在此时男尊女卑五论常纲,女子都是弱者,您要以为我是欺软怕硬的人,那便太瞧不起我了。”他正说话,忽见董氏的眼圈红红的,便忙问怎么了。

董氏哽咽道:“夫君方才是要让我以死名节……自行了断,在大事上我不能不听他的……我该怎么办?”

“万万使不得!”张宁慌忙道,“夫人不是清清白白的么,在辰州谁也不敢伤害你的,干嘛要白白送掉性命?万万使不得!”

这董氏要是自尽,张宁是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了。到时候啥没得到,逼|死条人命,还要为之负责。这人真铁了心要死,谁也拦不住的。

张宁在外院找到一把长石凳,忙请董氏坐下,口气温柔地哄道:“夫人可是不能那样,你想想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这样又漂亮又高贵的夫人呢?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就对廷益这般说,我虽抓住了他、但从未轻薄待他,他反欲陷我于不义?”

没人安慰她也还罢了,忍忍就能让情绪过去,忽然有个人这般紧张自己,董氏反而控zhì

不住,脑子里一团乱麻,眼里哗哗就流下来。

张宁道:“你就这么说,于侍郎一定马上就懂的。我与他几年本就是好友,就算成了对手,又何必在私事上搞得那般龌龊?你放心,他的夫人就是我的夫人……额不对……”

董氏听到这里一时没留神,“噗|嗤”一声笑出来,脸上顿时绯红,急忙抬起袖子遮住又拉下了脸。张宁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会好生对待夫人,那个以礼相待。”

“其实夫君在家和……”董氏的表情严肃起来,可是一旦笑了一下便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宁忙沉住气,也不打岔、等着她自己说出来。她这么一说,倒提醒张宁了:于谦只有董氏这么一个夫人,董氏是他最亲近的人,若是有什么文件放在家里被夫人看到也不见怪,或者在家接见心腹时说什么话被夫人听到了不是不可能。

不料董氏的情绪不稳只是一瞬间,或许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冷静下来,便轻轻摇头道:“其实夫人在家和我也不会说官场上的事。”

没头没脑这么一句,现在是很蹊跷的,绝对是临时改口。

张宁便劝道:“夫人应该知dào

点什么,你对我说。只要说出北路军的方略,我也就犯不着对于侍郎怎样了,保证就让他好吃好喝地在这里,夫人也不必再担心什么。”董氏摇头道:“我真的不知dào

,他平日不会让我干涉正事的。”

见时机不对,张宁心知不能急躁,也便暂时作罢,叫人送董氏回住处休息了。

……第二天,董氏要去看于谦,张宁交待下去,也没拦着她。她见了于谦的面就把张宁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果然于谦就没昨日那般逼她了。

一个很想战胜他的人,能不在乎他的看法吗?若是要通过那样叫人不耻的手段达到目的(暂且不论是不是能达到目的),又何必在意胜和败?

于谦背着双手在屋檐下来回踱了几步,想了好一阵子,俩人也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才说道:“若是张平安真那么想,我便请他把你送回常德府去,这事本就与妇人无关,看他怎么说。”

董氏道:“夫君一人陷于敌境,我不放心,不然我为何要赶过来?”

“你本就不该来!”于谦斥责道,“这一个妇道人家,来这种地方作甚,是你该管的事吗?”

董氏委屈道:“要是换作别人我自不会来,可是张平安私交本就是夫君的好友,我也见过他,他并非那种不知礼仪廉耻的人……再说,我冒险来见你就是要和你同甘共苦,难道你一点都不需yào

我?你又为何冒险去见那什么顾春寒,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一个青楼风俗女子都比不上?”

于谦冷冷道:“常居于四合之院的妇人,就有几分见识?你知什么叫穷凶极恶么?那张宁一旦战败,死无葬身之地,此时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你便试他一试,叫他送你回常德,若是真的答yīng

了,我便相信他是君子。”

董氏只得照夫君的话做,她离开看押之地欲见张宁,不料在府门外一直等到旁晚,也被告知张宁不在家里。她正待想让人“送”她回去休息时,却听见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中间一个骑马的人不是张宁是谁?

张宁见得董氏,顿时就责怪侍卫,怎地没让于夫人先进去坐着,却让她在外面等?

董氏听得他说话,又观其神态,却没看到什么穷凶极恶的痕迹,只不过脸上有些憔悴而已。可是那张疲惫的脸上依然和颜悦色的,很稳重的样子。

她正想换个地方说自己的事,不料张宁却道:“正好我现在要去见个人、暂时不得空招呼于夫人,你要是没别的事,和我一道去罢。”

张宁要见的人名叫巧姑。此妇便是以前老徐看上的妇人,不料她却是锦衣卫的一个细作,张宁也是刚不久才从姚姬那里知dào

,上次在常德到辰州的路上被夜袭,就是因为这个细作从老徐那里摸清了内部的行程安排;更想不到的是,那娘们得手了一次还不满yì

,跟着自己上辰州来,又想和文君扯上关系。

让董氏也去瞧瞧,让她也知dào

官府里也不是什么高大全的人物,同样是不择手段。让她明白,我张宁想从她身上获得点情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关押巧姑的地方就在于谦所在的一处建筑群里,因为要犯没关在衙门牢狱中,主要是姚姬派的人在管,集中在一起可以节省武装人力。

二人一同进了权作牢房的地方,只见那妇人的待遇就完全比不上于谦了,已是披头散发浑身都有伤痕,可能被殴打过。边上有个教徒拿来几张纸,拜道:“禀王爷,罪犯已经招了,这是供词。”

张宁没看,而叫那巧姑再当着董氏的面简述一遍自己干的事。

等巧姑说完了,张宁才冷冷道:“那日我正送家眷出常德,突遭官兵袭击,我的亲兵队正王贤因此战死。幸亏母妃、夫人等有惊无险,否则就凭官军军纪败坏,她们被抓了怎么办?”

负责审问的辟邪教冬雪护教听罢恶狠狠地说道:“王爷请放心,我定让此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巧姑抬起头来,面露极度恐惧之色,哀求不已。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美酒

巧姑害pà

到了极点,脸都已经扭曲了。那做头目的老妇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或许常人不太懂,但巧姑毕竟为锦衣卫办过事,她是完全懂的。

负责逮捕巧姑的人就是冬雪,辟邪教四大护教以春夏秋冬命名,名字挺雅,但并非人就雅。这冬雪实则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身体微胖、皮肤糙黑,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据说是信佛。

冬雪倒也不见外,走上前来靠近张宁,便讨好地悄悄说道:“王爷您放心,一定让你解恨。就用上次咱们对付教内的一个叛徒的手段。这妇人最怕的东西是蛇,鲜有不怕那冷血之物的;把这歹妇脱光赤身丢进缸里,放一条水蛇进去,定把她吓个半死。当然这样太轻巧了,那水蛇受了惊吓,就会找洞钻,这时加以引导,让其钻进那妇|人的下|身……嘿嘿,那可怖又恶心的东西一进去,滋味可不是好受的,上次那叛徒是直接给吓得失|禁了,这回的歹妇也好不得多少。然后拉那蛇的尾巴,蛇定会不退反进,尽lì

往里扎,到了一定时候,不得把她痛得死去活来,比竹签钉指甲的滋味也不逞多让……”

张宁听得愕然,顿时一语顿塞。

巧姑见冬雪一脸阴气,更是怕得浑身发抖,哭述道:“我本来就不想再帮锦衣卫做事了的,只是那陆佥事一再逼迫于我,无路可走才至如此。”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张宁相信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妇人虽然坏,说到底也不过是被男人玩|弄于鼓掌间的一粒棋子。

就在这时,董氏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湘王殿下,我觉得这妇人也是个可怜人,你不如给她痛快罢。”

旁边那冬雪冷冷地看向董氏,意思好像说你也是个俘虏。好在那冬雪毕竟在辟邪教混到了高位的人,不该说的话还是没说。

董氏又轻轻说道:“有人用了阴谋诡计害你,湘王要计较也该和陆佥事计较,因为这个妇人还不够格让您计较。”

不料董氏这么一句话立kè

就劝动了张宁,他顿时故作淡然地笑了笑:“于夫人此话在理,若无锦衣卫陆佥事指使,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确实没有资格让我与之计较……你们,送她上路吧,别再折腾她了。”

冬雪只得应允道:“是。”

及至离开了看押的牢房,董氏便趁势说道:“王爷既不忍伤害妾身,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增添麻烦,可否让我回去?”

张宁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这肯定是于谦的主意。于谦还是信不过他真的会君子作风,这是完全对的,受制于人时把希望寄于敌人现在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张宁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走董氏,如果董氏知dào

官军方略的大概;从她身上想办法,肯定比在于谦身上想法要容易百倍。

张宁便好言道:“于夫人定要多加考lǜ

,如今廷益在我手里,你又来了一遭再回去,恐朝廷官府会怀疑你。你也看到了,官府也不是什么善人,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万一锦衣卫盯上了,谁知dào

会发生什么事?夫人要是信得过我,还不如留下来,时常还能见着于侍郎,也不必每日担忧啊。”

“他们不敢动我的。”董氏沉吟道,“夫君被俘,但并没有证据表明夫君背叛了朝廷,若锦衣卫真要对付我,朝中还有杨少保、吕夫子等人,他们不会坐视不顾。”

张宁叹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诚然,朝中大臣和于侍郎关系很好,平时没什么事。可真出事的时候,人总得为自己撇清关系的。远得不说,就拿我自个的事来说,夫人定是有所耳闻的;以前我还和杨大人家有婚约,后来呢,杨大人不还是好好地当着官吗?”

见董氏犹豫,他便温和地说道:“若是夫人真要走,过阵子我便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去。我不放于谦是因为不想他再与我为敌,与夫人无关,你且安心。”

董氏听罢点点头。

张宁拜别了董氏,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了。回府后又遇到姚姬派人来请他过去吃晚饭。他一大早就去官署,诸事困难不顺,身心有些疲惫,一想到姚姬那里的宁静,当下就有些期待来,毫不犹豫地答yīng

下来。

这处园林式的宅子位于辰州城东,三塔都隐约能见,着实是个好地段。张宁回到家里,直觉清幽安静,渐渐地便放松下来;如今想来无论有多大的事,经营好内事还是挺重yào

的,不然烦劳了都没个地方调整。

等菜肴摆上来,只见简简单单几个菜,看起来都是白味比较清淡,炖的乌鸡、醋煎莲藕等。张宁见着姚姬便笑道:“我在湖广这一年多,发xiàn

这边有两种食材十分不错,母妃没尝尝?一种就是松熏腊肉,一种是风干火腿。”

姚姬轻轻挥袖,侍从们便执礼倒退着小心出去,不多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平和的古筝之声。

她也面露微笑柔柔地说道:“我可不敢吃那东西。熏制存放的肉食,本是无妨,只是或许会在体内产生内毒,不合养身之道。”

张宁不置可否,拿起酒壶随意倒了两杯酒,又道:“那我再荐葡萄美酒,对女子的皮肤是极好的。”

“哦?”姚姬饶有兴致地说,“有这么一说?”

张宁道:“以前听过一些轶闻,说的是酿制葡萄酒作坊里的女工,手脸的皮肤特别白皙,后来有好事者琢磨,是葡萄里有一种东西对皮肤好。这事儿好像是真的。”

姚姬笑道:“那我倒是试试的,葡萄本是果蔬清淡之物,酿制的酒喝了应是不错的。”

俩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十分惬意。不一会儿张宁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提道:“那个冬雪护教,我觉得为人有些……着实不喜。”

“我知dào

。”姚姬淡淡地说,“我用的人是什么样的,还能不清楚么?但有些事,好人做不了,故而不必因喜恶而用人,只需yào

掌握御人之道,善加约束便可。平安用人,也可以想想其中之妙。”

“受教了。”张宁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规矩

吃过晚饭,姚姬叫人拿清水漱口,然后沏了一杯清茶。内侍撤了饭桌,摆上了一些果子和点心。张宁看着她做着一些琐碎的事,便打算闲聊几句就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就在这时,她忽然提及:“你打算要把于夫人怎么办,欲从她身上得到官军方略?平安,我有一点建议。于谦已经被我们俘了,其夫人也来了辰州;官府理应断定出于谦的遭遇。如此一来,就算于谦身为湖广巡抚时为官军留下了什么方略,到现在还有什么用,他们还会用吗?我得提醒你,你是太看重那个湖广巡抚了,有些事该放下便放下罢。”

“您说得是,但也不全然是我太计较的关系。”张宁沉吟道。

“哦?”姚姬打量着他那叫人看着舒服的外表,“此话怎讲?”

提到正事,张宁倒也显得很正经严肃,他沉思了许久才抬头看着姚姬的美目,说道:“这该如何表述呢?”姚姬轻笑道:“你要不怕周二娘等得久了,便不用着急,在我这儿再慢慢说几句话。”

张宁便道:“凡事就如博弈,它总有个规矩;当然咱们也可以不守规矩,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叛逆,但后来发xiàn

有些规矩咱们不得不守。博弈也总有个输赢,我不是输不起的人,承认之前和于谦过那几手都没赢,老是被牵着鼻子走……”

他好似在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但姚姬很沉得住气,她依然保持着那份高雅的、得体的和耐心的表情,目光注视着张宁,平和地倾听着。不过这或许与张宁自身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有关,有些人他就是没做什么、只说废话,人就是爱听。

“为什么?”张宁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不甘不服也有反思等等,“我站在六百年后的高度上早就看清了于谦是什么人物,难道是我智商不如人,还是我一个凡人的资质本就比不上他几百年一出的名臣?或许是,但这些都不是最重yào

的。最重yào

的是这一场大战从一开始,规则就是他于谦制定的,我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和他玩,能不处于被动?”

姚姬听到张宁再次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六百年后的人,嘴角不禁微微一动,但还是没说话,只是倾听着并且琢磨他的话。

张宁继xù

说道:“或许官军在于谦被俘后会改变作战方略,但万变不离其宗;官军掌握着主动权,该他们来制定规则,而正确的规则通常只有一个。有些规则它没法改变,就如冰雹在空中只会往地上掉,不会反着向天上飞。只要北路军的掌权者头脑清醒,他们还得照着于谦制定的规则来走下一步棋;咱们眼下这一步也只能按照这个规则来,问题就在于咱们要搞清楚于谦设定的这个规矩,它究竟是什么玩意。”

“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很玄虚。”姚姬沉吟道,“照你这么说,那于谦还真是个厉害人物。”

张宁道:“当然他是个厉害人物,但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主动权在他们那边。现在要是换一个处境,我手里有后勤无限制的八万官军去平叛,这规则也可以由我们来定。”

姚姬想了一会儿,问道:“平安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于谦被俘了,官军会改变一些具体方略,但在大局上也没得选择。就比如双方的优劣掌控、掌控了多少,是要速战还是拖延,是要进攻还是防守这些战略思路?”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张宁微笑道,“除了我的敌人,最理解我的人也只有您。”

姚姬点点头,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们着实不得不守一些规矩,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身不由己。”

张宁观察她的表情,脸蛋上些许红晕,想了想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欠了欠身,把上身前倾,靠近一些了悄悄说道:“那晚在荒郊野岭,我确是有些邪念的,如果我真做了什么破坏了世人定制的道德规矩,又能怎样?”

“你不会的。”姚姬脸上依然保持着勉强的微笑,“在总坛的温泉石窟内,你干了什么坏事,那是因为你事先不知dào

隐情;而那晚在荒郊野岭,就算天地不应你也不敢,因为你知dào

规矩了。我太了解你,你要真敢那么做,就不是平安了……平安虽然年轻,却是很懂得克制的人。”

张宁道:“要是无法克制呢?”

姚姬摇摇头笑道:“不会的。我不愿意,你岂会忍心伤害我?”

张宁默然。姚姬又道:“我们不能为了一点淫|邪之欲便做出有伤天道人伦之事,犯不着。”

“是。”张宁服气地赞同道,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不过难掩心中的微微失落。

不料他刚刚平息冷却的心又再次被姚姬燃起,她接着轻轻说道:“不过你不能失了斗志,等你战胜了湖广官军,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我一定会给你一些奖励的。”

“什么奖励?”张宁忙问。

一向表现大体的姚姬忽然有一丝妩媚:“你想要什么,我还能不知?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张宁在幻想着什么。这时姚姬便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景,说道:“天色已不早,你该回去了。”他听罢只得起身告退。

他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和周二娘共同的地方。当然现在名正言顺的他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次妃,完全可以去徐文君那里让她侍寝,不过最近还是多陪陪周二娘比较好。

果然不出所料,周二娘在枕边就说起了于夫人,张宁少不得找借口好言地哄着。她还不太满yì

,嘀咕道:“夫君迎了徐文君过问也罢,惦记着顾春寒他们姐妹俩也好,我都认了,可董氏是别人的夫人,你对她再好也没用,她不属于你。”

周二娘虽然话里有醋意,却提醒了张宁,他颇赞同地说道:“对,二娘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对她那么客气作甚?我自己的女人不好好疼爱,管别人家的女人是死是活?”

二娘听他说得诚恳,心下便满yì

了,粉拳轻轻捶了他的胸口,用撒|娇一般的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张宁伸手往她胸口上一探,摸到软软的滑|滑的丰腴之物,吞了一口口水,嘴唇贴近她玉白的耳朵,小声说道:“肌肤相亲可不全是‘一点淫|邪之欲’,当心中非常喜爱特别想亲近那个人时,这种方式便是情绪的最高体现了。”

“夫君这话我爱听呢……”周二娘的呼吸渐渐急促,“我自是明白那事妙处,不过只有心里容下了你,才会想要。妇人大抵如此,却不知夫君如何能沾花惹草?”

张宁不予回答,避重就轻地细语道:“我们夫妇如此相亲相爱,今晚更亲近点如何?”

周二娘上身前倾,把柔软的胸脯贴近他,颤|声道:“夫君要如何亲近奴家……”

张宁便伸手悟到她的耳朵上,把嘴靠过去悄悄说了两句。周二娘的脸顿时就涨|红了,“这太……你也不嫌脏呢、还很丑。”张宁道:“夫人的身子都香喷喷的,我喜欢你,自不会有那般感觉了。”

“可是,你也不怕不吉利……”董氏红着脸道,她的素手摸着张宁的脸,小声说道,“你亲我的胸吧,那里又白又软也要好kàn

点,你不是最喜欢么,就不要亲那里、很丑的地方了吧?”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道:“你含我的胸脯,它们一样会变|硬变红的。我只是觉得不太好。夫君,难道你亲过别的女子、那里?”

张宁:“……”

周二娘又告诫道:“文君年纪小,嫁你之前应是清白之身,你要是亲了我也原谅你,切记不要对别人那样,特别是那个……你明白么?”

刚才张宁一时兴奋有点忘乎所以,这时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母妃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某些事真不能和老婆做,何况是从小被礼教熏陶的老婆。

在这里成亲之后,他也感受到古代女子也不是真愿意接受三妻四妾的状况,除非那些嫁人看重的是另外的东西。周二娘这般心情,设身处地替她稍微一想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有什么错?张宁忙好言哄道:“我一定听娘子的话,有句话什么说的……对了,听娘子话不会吃亏。”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周二娘温柔地说道,“就是嘛,我什么都是你的了,咱们是一家人,我还能害你不成?在外面呢我听你的话,在家里呢你听我的就对了。”

“谨遵娘子教诲。”张宁笑道。

他当然就打消了让周二娘为他口舌之乐的念头,稍微一想也就想得到,她会觉得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妃,总是有点身份的自重之人,怎能做那种低贱的事?

果然周二娘自有想法,她撑起上身主动悄悄说道:“我坐到夫君怀里去,一会儿你那讨人嫌的舌头便够得着那里,逗得人家心里更慌……”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诏见

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名尚书、他不是什么真zhèng

的尚书,在朝廷上是无法干预国家大政的小角色,但他却能常常得皇帝亲自召见,这也是他身份超然的主要原因。

在于谦失踪之后,湖广军中及三司都有上书,但皇帝还是密召陆佥事到扬州面圣。所有人都在奏疏里有意无意地把巡抚失踪的原因归咎于叛军的细作,朱瞻基需yào

从锦衣卫的人那里确认这个消息;虽然锦衣卫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蒙蔽皇帝,但是毕竟他们和文官不是一路人,听听他们的说法、总比完全凭当地官僚一口说辞要好。

陆佥事盛装锦缎飞鱼服,正跪在水榭内禀报:“……当时湖广北路军马兵进驻常德,城内大军云集,加之微臣当日下午才和于巡抚在一起共事,一时麻痹大意保卫不力,出此疏漏,微臣罪该万死。接着微臣通过联络辰州府的密谈,确定于巡抚的夫人也私自去往辰州城;虽未见于巡抚本人,但据此判断,于巡抚应为叛贼所掳,其夫人才会到辰州。”

听到这里朱瞻基微微松了口气:于谦作为皇帝亲自看重的人才,这么折损了实在可惜;但幸好是叛军所为、而非当地势力胆敢迫害朝臣,这事也就算轻巧的了。

时值宣德二年秋末,朱瞻基刚刚登基才第三个年头,天下兵祸汹汹,若是此时地方上再发展到敢于对抗中央的局面,那边甚为堪忧了。

朱瞻基听到陆佥事禀报,终于转过身来,说道:“此事罪责不全在你,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下去罢。这两天朕会另派一个大臣去湖广,届时陆佥事与他同路返回。”

“谢皇爷隆恩,微臣告退。”陆佥事急忙感激地磕头。虽然他事前就明白这件事不应该让他一个锦衣卫佥事来顶罪,但真见了皇帝心里也发沭,因为在皇帝面前稍有不慎一句话砍了就砍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谁不沭?陆佥事心里一松,却也没明白皇帝如此“仁慈”的真zhèng

原因……总归是件大事,本就该有人来负责任的。

陆佥事刚走,英国公张辅便被宣觐见。

张辅三朝元老,觐见时依然行叩拜之礼、执礼甚恭。只见他长着一张圆脸,面阔身正,五十来岁的年纪,精神矍然目光如炬,对于他这种高位的人来说、五十岁才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各方面经过了锤炼,且身体精力又不差。

他不仅是“靖难”功臣勋贵的代表人物,也是明军中灵魂一般的统帅,在军队中战争经验丰富、威望极高,但凡行伍之中的武将说起英国公无不肃然起敬。而且此人名声极好,在官民心中是正直,在皇帝心中是忠诚的,同样是一个完美般的正面人物。“靖难”时期,英国公在夹河、藁城、彰德、灵璧诸地大战,为朱棣夺得帝位屡立大功、破敌以数十万计;永乐时期,北伐、南征,处处都有他用兵如神的传说。

英国公是朱瞻基的皇祖父留下的宝贵遗产,朱瞻基一向都是很倚重的,为他保留了武将的最高规格的荣誉和身份。

朱瞻基几乎用推心置腹的口吻直接问张辅:“湖广巡抚于谦出了事,英国公以为再派谁去主持西面之事为好?”这件事着实让朱瞻基犯难,朝廷总的来说不缺有能力的人才,但恰好能代替于谦的人却一时不好想到。

当年永乐大帝在北征途中薨,几个大臣为大局着想秘不发丧、使得皇权顺利交接,这几个大臣在那一天就确立了洪熙、宣德两朝的政治格局,其中有“三杨”、金幼孜等人;但这些人位高权重,是影响整个帝国走向的大人物,并不适合委任为一省巡抚,况且这些人除了杨荣有点军事战略头脑,其它人也并不擅长具体战略战术的策划。

而官位身份更低一些的人里面,在朱瞻基有意提拔青壮派的时候也发xiàn

了几个很不错的人才,其中就有于谦;可朱瞻基又觉得那些年轻文官比不上于谦,缺乏历练又不懂军事……朱瞻基对湖广战事是很重视的。

果然张辅好像也有点犯难,沉吟了许久才说道:“老臣斗胆,在回答皇上垂问之前,是否能说另外二事?”

“英国公近日为朝廷操劳,别在地上跪着了,平身罢。来人,赐坐。”朱瞻基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和朕说便是。”

张辅面露感激,忙道:“遵旨。老臣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平定南京的方略,老臣情知朝中有些说词;不过从大江下游渡江作战,几番尝试后已经证实难以奏效,臣以为应该重定方略的时候了。不再强渡进攻,法子无非两个,一是海路、二是自中上游渡江后水路并进。其中老臣以为大军转调武昌府是切实可行的……”

朱瞻基微微点头,却有不置可否的意思,他要考lǜ

的不仅是军事方略,需yào

把握全盘,所以有些事是要时机成熟后才能下决定的。

张辅接着说道:“这第二件,武阳侯薛禄的奏疏,老臣得皇上准允后也看过了。于侍郎在湖广定的方略,虽有泄密之弊,但大方向是对的,当地统帅可因地制宜稍加改变继xù

施行……听说于侍郎有个儿子叫于冕在京师,老臣替于侍郎向皇上求个情,向于侍郎这样有才能的官员,虽然一时有负皇上重任,但朝廷也可善待之以示圣恩。”

武阳侯作为功臣勋贵,平时对张辅非常尊敬的,来往也比一般交情的人多;张辅早就从武阳侯那里听说于谦在湖广“业余”搞的事了,关于原石门县知县汪昱的事儿。所以张辅私自对于谦有什么好感难说,但张辅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落井下石之事的……

一则,于谦被俘、至少在短时之内他是栽了,情况再好也对仕途十分不利,他以前搞什么事、之后也难以再有威胁,这个时候再对付他意义不大;二则,做到英国公这个地位的人,是十分看重长远的,他绝不会轻易用出一些看起来不识大体有损名誉的手段来;最后,英国公确实对于谦在军事上的看法很赞同,他不想为了一些内部的过节、而影响大局。所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后万一还有机会见面,大家也好想见不是,朝里不是还有杨士奇么?

英国公亲口求情,那是相当有用的。朱瞻基也是个十分果duàn

的君主,善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听罢当场就表态道:“英国公言之有理,于侍郎对朝廷还是有很大功劳的。”

张辅便道:“老臣说了这两件事,便可回答皇上方才的垂问了。于侍郎虽然出事了,武阳侯足可暂时应付湖广事;待我京营大军调往武昌府,兵部便可直接从中协调湖广兵马……不过湖广正值多事之秋,朝廷要保留巡抚行辕,老臣举荐礼部胡侍郎改任兵部。”

“胡滢?”朱瞻基随口问了一句。

张辅拜道:“回皇上的话,正是他。”

那胡滢在永乐帝时长期干的差事就是查建文帝的下落,这个人有什么军事才能?朱瞻基略微一琢磨,好像没听说过胡滢能干这行,不过英国公的意思恐怕也不是叫胡滢去对兵马指手画脚的。

这时朱瞻基也明白过来:张辅虽在兵事上很有眼光,但让他来举荐一个有军事才能的文官,本就不太靠谱,因为功臣集团和文官本就不是一路的。

朱瞻基到了扬州亲临战争前线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行辕里不出门,但是他对底下的玄虚是清楚得很。两边的人为了个小小的知县汪昱弄出一些事来长期没解决,其中关节朱瞻基也很了解;可是,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局面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几千个县,太大了,要统治不是很容易的,有些势力不能铁板一块。

在永乐帝当政时期,还未掌权的朱瞻基就看到了培植宦官的路子,可惜宦官因为才能有限、很多人字都不识,要形成一股有实力的势力尚需时间,朱瞻基觉得恐怕要等到自己儿子才能完成布局了。就目前的状况,他只能布这样的局面:以武臣勋贵制衡文官;文官掌国家大政之权,再扶持内阁中几个人,“三杨”大臣是可以委以国器大任的贤能,从而渐渐形成阁臣三权分庭的形势。

朱瞻基这般构思,岂能遂了文官的意,拿成国公动刀?但是时局有变,战争频发,武臣的地位因为又重yào

了,朱瞻基也得掌握此中轻重,他也不愿意给武将太重的权。

他头脑清晰,很快就判断出了大事中的利弊,湖广不能让武阳侯一个人就掌握军政大权……在眼下难寻合适文臣人选的关头,事情也不好拖延,选胡滢倒也不算不好:身份上六部侍郎的级别正好,胡滢对建文一党了解不少,让他去湖广虽然无法配合薛禄,但可以和锦衣卫陆佥事配合。

还有一点,当年永乐帝薨于北征途中,胡滢是想加入那个稳定权力交接的圈子的,可惜被人家排斥在外了。这或许也是张辅看中了胡滢的原因之一?

在朱瞻基心里有了决定之后,又回头一想,只觉英国公张辅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老臣。

第二百九十六章 禽兽

张宁军中的物资和粮仓是参议部官署的人在管,朱恒主持统算了一遍,照目前的速度消耗、不超过四十天不仅连军粮要告罄,府城中的百姓也要缺粮。治下各县的饥荒逐渐严重,风调雨顺的年月造成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人祸;当然辰州这笔账不能算到张宁的头上,不过普通百姓或许暗地里会期待朱雀军尽快战败、官府收复失地,如此一来朝廷会下令从别的地方调粮赈济辰州。虽然赈济粮款是否能全数到达底层贫民手中也难说。

参议部拟定了一些法子,包括从周边府县走私粮食,派细作恐xià

地方官吏等手段。但这些办法显然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zhèng

解决问题。朱雀军上下文官将士一万多人、几千匹战马骡子,每天吃的就要两三万斤,还有城内外的大量百姓,一些偏门小道的来源只能是杯水车薪。

大伙儿所等待的便是尽快出战,路子无非两条,向东北方向去和官军主力拼命;或者进攻东南面的宝庆府。现在看来似乎不再有第三条路。

何去何从众人已经议过不止一次了,向南流窜的方略对大局不利,不到万不得已时并非上策;而与官军主力决战才是张宁更看中的出路,他一开始就是这样设想的:官军主力南下进攻,在辰州附近的战场上摆开野战,速战速决一决高下……可是目前官军大营已经在常德府有些日子了,却毫无动静,似乎暂时没有进攻的意图。这就让朱雀军上下的谋士武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大家都知dào

被困在辰州这饥荒之地又缺钱又缺粮。

要率全军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再次长途奔袭、进击四百里,直接攻打常德城?

官军能出战的兵力肯定不会少于六万人,而朱雀军有屡试不爽的火器战术,胜负难料。不过张宁心里有种纯粹的直觉,对于深入敌境奔袭有种不祥的预感,总是缺乏点战胜的自信,细想又想出来确凿的原因来。

“从高都之战轻易击溃成国公的步军阵营,再到第一次攻打常德、长沙伏击战、岳麓山之战,我们虽照样胜多败少,但作战也越来越艰难。官军在从屡次失利中汲取教xùn

,改进战术;此次朝廷集中了湖广近左重镇的兵马、耗费巨大,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的进攻得逞。”张宁私下里对朱恒说。

朱恒表示赞同,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朱雀军各方面的总体实力完全弱于湖广官军,取胜机会甚小。所以他和张宁一样,不认为现在直接去进攻大军云集的常德府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又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张宁并不愿意责怪朱恒,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情况已经这般模样了,他能有什么妙计?

张宁只得说道:“无论如何,还得等至少半个月后说,再有半个月兵器局赶制的一批小型长管炮就能实装军队。到时候无论何去何从,朱雀军得到进一步装备增强,机会总会大一些。”

朱恒道:“湖广官军没有于谦之后,薛禄实jì

掌握了全部兵权。薛禄这样的武臣勋贵是很想通过战功建功立业的,我认为他应该会来进攻,咱们再坚持等待一些日子,或许情况会有所改变。”

于是张宁在官署的日常议事上训词诸文武要沉住气……

可最难沉住气的人或许正是他,他的心理压力非常大,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到头上实在轻松不起来。

瞎忙活到酉时,终于可以离开官署回家了。深秋的夕阳如同微热的余温,走在路上感觉气候倒是挺好的。

骑在漂亮的高头大马上,有卫队仪仗护卫,大街上无论是谁都纷纷避让,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张宁的人马先走。目前他在辰州还是很光鲜的,半旧的灰色外衣棉料上等、洁白的里衬领子,衣服洗得十分干净,皮革金扣佩带加上长剑皂靴,低调朴素中又暗露层次,在这辰州城就算很有钱的富商也比不上他的一身打头,何况能长张宁那模样的人也不多。只不过在光鲜的外表中,他脸上的憔悴和郁色暴露了他的处境。

仪仗行至府邸大门口,侍卫们把带回来的灯笼直接插在门厅内的灯座上,准bèi

收拾东西。这时张宁又想起了董氏,便不进大门,带着几个随从径直从府前的街面上绕向东边去了。

府邸后门那边有所别院,便是辟邪教暂时用作关押要犯的地方,于谦和董氏都住在那儿,只不过出于某些考lǜ

、未经允许他们不能见面。

官署的侍卫留在外面,辟邪教的人便带着张宁去见董氏。见了面张宁只觉得她气色还不错,这娘们倒是好吃好喝在这呆着,根本没吃什么苦头。

张宁想起和周二娘说的话,又不是老子的女人,我干嘛对她那么客气?正这么想,董氏便得体地款款行礼:“妾身见过湘王。”动作和说话的声音都柔柔弱弱的,一点都不俗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董氏好像也发觉了这回他的态度不太对,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果然张宁便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说道:“于夫人一定是知dào

点官军方略的,未免伤了和气,你最好还是把所知dào

的说出来罢。”

董氏很快就不动声色地答道:“妾身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公事,真不知dào

……况且湘王在书信里说的好好的话,而今又如何能伤了和气?”

张宁一下子还真被这娘们给说住了,不知dào

怎么搭话才好。要他当面表现出无耻来,好像有点不习惯,毕竟大家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不是那市井泼皮;但他没觉得自己一定要讲信用,本来当初把董氏诱到辰州来就没起好心,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像张宁这般,既不会说自己是好人、也不会说自己不是好人……那些在漂亮妇人面前说自己不是好人的,大多只是在装笔,结果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女人的事来。

冷场了稍许,张宁很快就想到办法,站起身来说道:“那只好交给教内的人来问了,我只需yào

一句话,让他们得到结果便行。”

董氏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或许张宁还可以和她有道理可讲,底下的人得到了允许之后,会对她怎样?

她急道:“你要是真那么对我,我便只有死了。你说的,人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

你和我有多少关系,是死是活关我多大的事?张宁心里莫名生起一股火来,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耐心的,最近的心境确实不太好。

他停下来,回头见今日当值的人是春梅,便临时下令道:“把她给我绑起来,省得寻死觅活。”

护教春梅自不含糊,当即就下令手下去找来绳索,冲上去就要绑董氏。董氏大急,矜持也不顾了,一边挣扎一边道:“休得无理!”不一会儿那几个妇人真把她的手脚都绑起来了,她便开始求道:“王爷,我真不知dào

你要问的事,你还不如直接去问夫君好了。”

张宁冷道:“不必我说,夫人也清楚:我是拷打你容易招供些,还是对付于谦容易?前阵子我还想到一个问题,我要是用当着他的面侮辱你这样的手段,他是不是就能退让招供?”

“你……”董氏的脸顿时红了。

张宁的表情复杂道:“夫人,你觉得那样的话,他会招供吗?”

一旁的春梅反倒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道:“要不咱们把于谦押过来,试试?”

“不要!”董氏大急。她这幅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春梅一脸期待的样子,继xù

添油加醋道:“王爷你不用担心她会受不了的,咱们有人瞧着,想死还真不容易。于夫人,要不您试试咬舌自尽能不能成?嘻嘻。”

张宁没有同意,他觉得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连董氏都知dào

于谦不会因此就范的。既然毫无作用,于谦好歹也是个英雄人物、不是常人,张宁觉得就算杀了他,也应该给予起码的尊严。

董氏骂道:“你们简直是禽兽!”

她不骂还好,一骂让张宁的情绪更加不平静。他恼怒道:“这妇人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头。你们这就给我拷打,让她马上招供!”

春梅道:“王爷放心,这么一个妇人我都对付不了的话,就甭在教主跟前进出了。您想要供词,早该如此,之前我们不是怕对她不客气,王爷不高兴么?”

她说罢便上前几步,忽然一把抓住董氏的衣领一撕,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声,可惜她穿的是绸缎韧性十足没撕开。张宁只觉得眼前白花花微微一闪,其衣领受力被往下一拉,脖子锁骨下面的肌肤是走光了的。

春梅却依然一副善解人意般的笑意看了张宁一眼,轻轻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拷打男子和妇人是不同的。要是男的,拿把刀放在他下面,一问就啥都招了;妇人的话,特别是这种有夫有子的良家妇人,只要让她明白要被当众辱其清白就够了,不然以后她还有脸为人妻为人母?”

张宁听罢心道:太史公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外。

她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董氏,恍然道:“您瞧,刚才她没哭呢,现在眼泪哗哗的,见效了罢!”

第二百九十七章 居心不善

张宁以前确实都不算坏人。作为一个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成年人,若要他干杀人放|火等罪恶的事肯定会怕得不行,主要是怕被制裁、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现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他渐渐发xiàn

了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自由”,比如毫无道理地杀几个人、干点罪恶的事一点就问题都没有;就算某天被制裁了,肯定也不是因为这样的犯|罪。

明明知dào

是错的,但张宁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体验这种自由的欲|望,特别是在害pà

某天将要失去它的侍候。为了逼供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纯粹就是有种破坏欲。面前就是一个原本举止得体知书达理、有家有夫又有地位的贤淑妇人。

董氏的交领上衣被拉扯狼藉,锁骨下方已露出了洁白的天然脂肪轮廓,她的肌肤白而光滑,平时显然是养得很好……而且她被绑住了。张宁一时间就想起了成国公在石门县干的坏事、侮辱强|暴别人的老婆,忽然有点理解一个勋贵为啥会干那种事来。

张宁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先回避。”只见春梅愣了愣,他不禁心道:难道你们要留在这里看我怎么和妇人搞那事?

片刻后春梅才带着其他人执礼告退。

这时屋子里边只剩他们两个人,张宁在绑在墙边的董氏前面来回踱了几步,两人都忽然沉默下来,只见董氏很无辜地看着他。

少顷,张宁终于开口说道:“夫人你现在招供还来得及。反正你也想得到,这么下去迟早你也会招的,何必又作无谓的抵抗?”

董氏哽咽道:“你把这般绑着又口出不逊,还称什么夫人,有这么对待‘夫人’的吗?”

与妇人果然是没法理性地讲道理的,你和她说道理,她还有心思扯什么礼节。张宁看着她最后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说?”

董氏沉默不答,她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后果,所以才不敢直接拒绝。但张宁也明白逼迫一个可怜的女子着实有点强人所难,这董氏今日要是把重yào

的消息招了,以后于谦一定会怪罪她的;而她如果清白名节不保,在明代这个时期恐怕也难以为人。所以张宁才一向认为明朝妇人是弱者。

可是理智如今已经无法阻挡张宁心中燃烧的火焰。

他伸出手来,忍不住想要去抚摸董氏的嘴唇,女子的嘴唇确实生得好,上唇形如一个长扁的M,细看之下犹若撒娇赌气般的可爱形状,桃红的光滑色泽在黄昏最后的余晖中泛着好kàn

的光泽。

果然董氏便偏头躲开,生气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执礼守节的君子,真是看走了眼。你走开!”

张宁的声音有点干,他的喉咙动了动:“你可以大声喊叫,当然用处是没有,只不过被关在内院的于谦或许能听到。”

“你要对我做什么?”董氏的声音低了一些。

“你说呢?”张宁想摸她的嘴唇未得逞,便把手放到她的脖颈上,这下她是没法躲避的。他的手掌便毫无阻隔地贴到了她脖子上的皮肤上,触觉果然很细腻|光滑,古时不似现代随随便便就能动手动脚,这种体肤接触已经算严重的了。董氏默默地挣扎起来,然后小声讨饶道:“你放开我罢!”

张宁不动声色,手掌便缓缓地顺着那光滑的皮肤逐渐向下摸,已经到锁骨的位置了,再往下手便能从亵衣里面直接摸到她的奶|子,董氏肯定没穿文胸一类的玩意。

“你别摸我了,把手拿开,我告sù

你。”董氏的眼泪再次滴下来。

这让张宁十分意wài

,还没对她怎么着就要招供了?但又在意料之中,这于夫人是经不起折腾的,意志没那么坚定。她哽咽道:“左右都没法面对夫君,只怪我自己蠢,竟然信了你的话!”

张宁的手舍不得拿开,但并不进一步动作了,他确实也很想知dào

官军的方略,其中还包含了一种好奇心。他说道:“你不必这么说自己,任谁的丈夫生死不明,都会担心的。若是我换作于侍郎的地步,无路可走早就爽快地合zuò

了,哪还有诸多烦事?”

董氏一脸十分赞成张宁所言的表情,继而又皱眉道:“左右都没法,想来还是‘各尽其职’。公事我没法再为他作想了,但我身为妇人,保持清白名节是分内事……你放开我,我就告sù

你所知的一切。”

张宁听罢便把手缩了回来,“你先说,说了我便没道理再为难你了。”

董氏便道:“夫君有个学生叫王俭,王俭常常到我们家来。有一次他们说话,我确实是听到了,便是商量官军方略,方略有四个字‘如芒在背’……”

张宁琢磨这几个字,一时不明具体,但直觉于谦当时肯定居心不善。

她继xù

说道:“夫君说起岳麓山的战役、好像是南路的官军?他说占据高地用重箭重矢对付叛军是个好法子,便要将大军沿沅水岸进逼,但并不进攻辰州,要选择几个地方……”她说起话来口齿条理清楚,之前常常强调自己是不懂军政要务的妇人,可这是却能说得十分明白。

张宁听着越发有种恼怒,果然这一仗如果和于谦对阵,恐怕又讨不着什么便宜。

“……我说完了,你放了我罢。”董氏轻轻说道。

此时张宁心里烦躁,除了想到公事,这娘们姣好的外表勾起的燥|火也未完全平息。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他便肆无忌惮地再次去摸她的胸脯,隔着衣服摸到软软的一团,好像比周二娘的要大多了。

董氏的身子一颤,急得扭来扭去想逃避张宁的魔爪,哆嗦求道:“你说过的,招了就放我……我这残花败柳之身,没什么好的,你饶了我罢……”

“夫人,你实在是太美了,我忍不住自己。”张宁急切地要亲吻她的耳后肌肤,脱口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觉得纳闷,这么恶俗的话我是怎么说出口的?

“你不能这么做,不要!”董氏哭道,挣扎得十分激烈。

张宁刚刚说了句话就觉得自己恶俗了,接着鬼使神差地不知为何又急道:“你别急,这里没别人知dào

。我的身体好一定让你欲|仙欲|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色|急之下果然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无耻!”董氏怒骂道。张宁觉得她骂得太对了。

他急着便去掀董氏的裙子,本以为就能摸到光滑的大腿了,不料里面居然还穿着一条绸缎裤子。他便一面贴近董氏的身子感受那温存,一面设法去脱她的裤子。就在这时,他顿觉膀子上一阵刺痛,顿时“哎呀”闷|叫了一声。

原来双手被吊绑的董氏竟然用牙齿咬了他一口,“还会咬人。”张宁笑骂到。董氏怒道:“我杀了你!”张宁道:“想杀我的人不多夫人一个。”董氏哭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裙内的绸缎裤子和亵裤终于都被拉到了脚踝处,两条白生生的腿在掀开裙子后就看到了。张宁便准bèi

搞那事,可是他忽然发xiàn

这么个姿势难度挺高的,董氏的手臂被吊起倒也不碍事,问题是下面的脚也被帮着、加上又被裤子裹住脚踝,双腿根本分不开。张宁便先尝试从前面突pò

,不料那怒起的东西有无坚不摧的气势,照样难以从紧并的腿中突入,反倒在她前面那块骨骼下方磨蹭了半天不得法门。董氏的全身都绷紧了,又不敢大声哭骂,只好不住地哭十分可怜。事到如今张宁非得达成目的才肯罢休,哪顾得上许多,他忽然想到可以换一个方向,便走到了董氏的身后,以背抵墙。一手掀开裙子去摸索她的股|间位置,一手抱住她的上身好按住她的身子,手却正好按在她柔软的胸上。

女子的气息和温|软的触觉让他觉得那东西又愤nù

了几分,他的一只手已经掀开了董氏的上衣,手掌贴着她的皮肤直接覆盖在一团软东西上按住,另一只手也找准了地方,果然在她双|腿并拢的情况下从后方是容易得多。“别……别这样!”董氏经过一阵剧烈的挣扎,已是气喘吁吁,她的声音压抑而恐慌、缠着颤|抖,“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进去。你不如杀了我吧,我不能那样……”

她的表现如同在遭受什么酷刑一般激烈,又如同人临死的挣扎一般。很快,董氏从喉咙里发出一种瘆人的闷哼,脖子上的筋都冒了起来,紧接着她便不动了。这模样倒让张宁产生了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自己用的凶器是一把尖刀,真把她杀死了一般。

董氏终于停止了挣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软软地,像死去了一般没有了动静。她是不是昏过去了?好像没有,张宁的手背上一热,几大滴滚|热的水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应该是董氏掉下来的眼泪。昏过去的话还掉什么眼泪,再说人也没那么容易昏迷罢。

第二百九十八章 伯夷列传

与成国公干的坏事不太一样,成国公干了坏事还杀害了汪昱的夫人。张宁反而有些担心董氏会寻短见,他并不想董氏因此死了。见了她之前的反应,张宁一点也不怀疑她有勇气自尽。

完事了他心中的一团火终于渐渐平息,忽然一阵空虚感就接踵而至。欲念叫人期待不已,但罪恶的事的结束无非给人带来好的感受。他很想劝董氏想开点,不要有短见的念头,但又说不出口了,现在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刚才人家苦苦哀求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张宁忙帮董氏把绑住她的绳索解开,她的身体已经软弱无力,他只好将其抱住、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董氏被绑的脚下砖地上有一小滩水渍,而屋子里其它砖地都是干燥的;她身上的衣衫也是狼藉不堪,在凌乱的衣服中洁白的肌肤也处处暴露。

董氏至始至终都没昏过,她的心里一定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但对于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张宁不觉得她身体上会有什么疼痛。她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呆滞却没闭上,只是看向别处,任由张宁把她抱在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靠着。

“刚才……”张宁想说点什么。

忽然“啪”地一声,眼前金星乱闪,脸颊一阵火辣辣的,这娘们居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张宁也怔在那里,本来想说什么话也被打得忘掉了。

董氏出气后倒也恢复几分生气,终于哭了出来:“你要杀便杀吧,我也不怕你了。”

任谁被人扇一耳光也恼火,张宁也不例外,心下一阵恼怒,但很快就恢复过来,释然心道:打了便打了。他沉住气,反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刚才是我不对,让你出气是应该的。”

“你……”董氏因此反而无话可说。显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而且张宁怎么说名义上也是有着高皇帝血统的亲王,被一个妇人打脸应该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张宁又道:“我是因被夫人的美|色所迷才作出此等事来,绝没有认为做得对……你切勿有轻生的想法。”

董氏有气又羞道:“你说得轻巧,我是有夫之妇,现在名节已毁,你叫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谁知dào

?”张宁忽然道,“谁看到你的名节被毁了?”

董氏愣在那里,看着张宁那张并不坏的又带着英气的脸,“你……你什么意思?”

张宁耐下心,好言道:“我的意思便是,没人知dào

夫人的清白被糟践了、就和名节根本没被毁一模一样的结果,一点区别都没有。人活着不容易,何况生为夫人这般的条件,拿天下人比已经是很少数了,普通的贫民百姓哪有你这般好日子?你又何必轻易就放qì

大好生命?”

“刚才不是有几个人在这儿么,他们不是人?我们孤男寡女在这斗室之内长达半个时辰之久,人家不会怀疑我们做了什么?”董氏小声道。

张宁不以为然道:“她们几个是我的母妃手下侍从,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半个字都不敢乱说。就算万一……我只是说万一有一点风言风语不慎传出去了,有什么凭据?难道有一两个长舌妇嚼几句闲话,咱们就没清白了,就要去自尽?夫人应该明白的,那市井之间、街头巷尾总不缺一些没事干的妇人爱说闲话,或是心怀不满心生妒忌等纯是造谣生事,可又能把别人家如何?”

董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说:“可是我……我确实犯下了不容于世的过错,可欺世人难欺上天。”

“你有什么过错?你只是受害者。”张宁道。

董氏道:“我应该听夫君的话,早早自行了断,便不会蒙羞了。”

这或许就是礼德强加于妇人头上的逻辑。张宁换了一种角度劝道:“夫人读过太史公的《伯夷列传》么?”董氏道:“在家时闲来无事,读过史记。”

“太史公在书中有一段话。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张宁道,“所谓天道不过如此,古人早有论述。这世道自古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守规矩的人反而能得到更多。你不必画地为牢,要把自己解脱出来,可以么?”

“我……我不知dào

!”董氏的脸色依然苍白。

过得一会儿,她才担忧地说道:“我确定你把那东西弄到我身子里面了,现在还黏|黏的怪不舒服,要是怀上了怎么办?”

在董氏眼里,张宁忽然能解决任何问题、什么事都有办法。他说道:“没那么容易,我与贱内成亲两月了,几乎天天晚上都亲热,她也没见有动静。若是万一真有了,我安排地方,你悄悄生下来,我定把他当亲生养大……兴许本来就是亲生的。”

董氏低头道:“若是有了,肯定是你的。因为……”

听了她的担心,张宁反而放心下来:这说明董氏已经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不然一个准bèi

要死的人,还顾得上怀上不怀上么?

董氏转头看了一眼地砖上的水迹,脸色绯红,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把茶水泼在了地上。接着她便转过身默默开始收拾身上凌乱的衣服。

张宁心下也有些纳闷,先前她身上有裙子和脚踝上的裤子,都是能吸水的,怎么还有那么多水渍弄到地上了。

过得一会儿,董氏转过身来,说道:“天都黑了,你还收拾一下自己回家去。你脸上疼吗?我……也不知dào

怎么会打你,肿了,人家问你怎么办?你的膀子上有牙印,夫人问起你怎么说?”

“都是小事。我自有法子解释。”张宁道。

董氏想了想道:“你还是把我绑回去,然后叫人进来让她们给松绑。”张宁略微一想说道:“也好。”

董氏又小声道:“平安先生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我相信你要是喜欢某家的小娘,就算纳妾也有办法的,何苦呢。”

张宁点头:“若是夫人要离开辰州回家,我一定派人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走之前是否要见于谦一面?”

董氏想了想:“我想再等一等,万一肚子里有了……见夫君也得过一阵子,现在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第二百九十九章 意义

用强他真不是第一回,两年前姚姬才是第一个受害者,虽然当时如果张宁知dào

真相肯定不敢干。现在姚姬知dào

董氏的事后,却好像表现得很淡然;张宁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sù

别人,姚姬是个例外。她已经从春梅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无法确认,而张宁也不想隐瞒她,连后世身份都愿意告sù

她、又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我会帮她保守此事,这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不用挂心了。”姚姬轻言道,她说得轻描淡写,“更不必担心她,她一开始可能有一段时间心乱如麻,各种感受反复纠缠,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在家里姚姬的发式很随意,长发在两鬓处挽起,形如画纸上的一笔顺畅自然的勾,柔顺乌黑的青丝有着健康的光泽。最美的还是她平坦的额头与头发交际处的发际,黑色的青丝与洁白的肌肤相衬,好似一张白色宣纸上的水墨美人画儿。但她的颜色并非如此单调,朱红的嘴唇和衣服交领上亮闪闪的金丝点缀其中,既不落俗又显贵气。

张宁不想再继xù

谈论董氏,这时他便说道:“我必须要打赢这场仗。因为……”

姚姬的眼睛很明亮,这时便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仿佛有所深意。她平常的表情差不多也是给人这种感觉,不是那伤春悲秋的小女子的闲愁,也不会给人嬉戏的轻浮,却是微笑着,带着点风情、关心、也会叫人畏惧。

张宁觉得有些话在姚姬面前再提就太俗了,便避而不谈,只道:“有不少原因,其中有一条我觉得必须取胜的理由:咱们走到现在,做了那么多事,总得有点意义罢?”

“意义?”姚姬沉吟着,好似在想这个词。

张宁道:“我们起兵以来死了不少人,也占了一些地盘,若就这么被平定了,或者只是为了争夺一些利益,那付出的诸多代价又有什么意义?也许母妃说得对,当咱们有了一些权力之后,依仗权力掠夺一些东西算不上要紧,而且可以霸占更多的好处,有好房子住、锦衣玉食;可是咱们在位置上得到的同时,也许也应该尽一些责任或者使命,这是权力的良知,比顾忌小节更加重yào

。”

姚姬微笑着点头道:“你这么想是好事,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点理由,我不希望你像父皇那样总是在懊悔过失。”

“于谦虽然被逮了,他不再是我的对手,但偶尔我还是会想起他。他有信念,支撑着他能在大事上有所作为。”张宁说话的口吻一往如故,语速较快但口齿清楚,若是在想问题则每句话中间的停顿时间有点长,却不是将语速放慢,“而我做的事,换一种角度,假如真的夺得天下大权了,在治理国家方面真就能比宣德帝做得更好?”

姚姬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能比他做得更好。”

张宁摇摇头道:“其实帝国一统之后开始稳定了,治理得好一点坏一点都没多大要紧的。我要尝试起兵去夺当今朝廷的权,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有平治天下的抱负,而是要抓住几千年以来文明的关键点,这才是我从良知上不应该推卸的责任;而且还有了一定的条件、不是肯定做不到,这关系的不仅是亿兆民生、更是几百年十几代人的气运,那就无法推卸,不然才真会于心难安。

为何我要说现在是几千年文明的关键点?我不想对自己的家国妄自菲薄,也没必要狂妄自大……现在大明宣德二年,后世纪年大约是十五世纪前中期,在此之前几千年里,汉人的发展遥遥领先于所有地方,所谓天朝上邦没有什么不对;西域大食,以及更西面的欧洲,从我们这里学到了造纸、印刷、司南、火药,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们治理的秩序也完全比不上我们,可以说所有的地方都在不同时期向我们学习。

但是从现在开始,情况可能已经逐渐扭转了,历史的机遇会倾向于西方。之后他们的发展会很快,会爆fā

工业革mìng

,完全主宰这个天下,他们会疯狂地得到补偿。这也没什么,既然别人可以吸取咱们的东西得到进步,我们有何不可?此中关键便是以后不能与大格局脱离,只要与西方有着联系,以后情况再坏至少可以跟紧他人的脚步……”

姚姬默默地听着,只是问道:“这是你从几百年后得到的见识?几百年后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张宁笑道:“一言难尽,总之改变非常大。从现在看六百年前,晚唐时期与当今世俗,也许在衣帽习俗人文道德方面区别并不大;但再过六百年,我们这些秩序赖以存zài

的常纲基础都会不复存zài

了,几千年的秩序全然改变,周礼衣冠也荡然无存……便是拜西方的急速发展所赐,让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不改变。”

姚姬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张宁相信她一定是能理解大概的,因为母子俩的这种交谈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张宁在这里想和人说说心里话,也就只有姚姬,别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在这个时代,除了谈论吃饭没有母猪生了几个仔这样的话题,一旦涉及大道理的层面,言必以古之圣贤作为论据,若是出自四书五经等典籍的道理那便更加妥当了,这样才会是真理。你和人谈工业革mìng

、谈文明进程,引用哪个圣贤的话去,不是扯淡么?

张宁道:“我不否认于谦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坚持的信念,也许把时间拉长、意义也就那样了,不见得有多伟大。”

“毕竟还年轻哩,你真是太计较高低输赢了。”姚姬轻笑道,“好吧,我并非偏心,至少在我眼里,你比于谦强多了。”

张宁同样不置可否,说道:“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想起兵杀个血流成河,当初入朝为官,本来就是想在海贸上有所作为的,奏疏我都写了一份。我觉得郑和的西洋舰队应该起到更大的作用,而不是就此让它湮灭了。”

“你是说下西洋?传言可是‘燕王’为了找建文君下落干的事,燕王怕建文君逃到海上去了。”姚姬道。

张宁道:“我倒不觉得全然是这个缘由。燕王是通过武力夺得天下,他需yào

四处树立威信证明自己强dà

,西洋舰队威加四海,在各地耀武扬威让别国来朝,是一种不错的手段……但是到了洪熙宣德后,帝位传承下来已经比较稳固了,朝廷没有多少必要再耗费钱粮维持这样的活动。您也想得到,仁宗后大明已停止了北方的进攻战略、转入防御,南方交趾撤军也是势在必行;当然下西洋这种事也会停止,这几乎是必然的。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则,到了现在,只要战争一停息,天下大势就该转入‘休养生息’的阶段,那些好大喜功的事都要逐渐消退,若不是燕王事先修好了北京紫禁城,今后要动土木修筑宫殿也是十分困难的。所以郑和舰队这次貌似海上扩张的机遇,无果而终并非偶然、几乎没什么悬念,除非有人决心干涉并为之付出极大努力。”

姚姬听罢好言劝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不要像上次那样颓丧了,我会帮zhù

你的,我相信平安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张宁注视着她的脸:“如果母妃希望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便一定要设法变成那样的人。您如同来自天上一般的仙子,若我自觉是凡夫俗子,恐怕与你亲近之时会自惭形秽。”

“我哪有你说得那般好……”姚姬难得地笑靥如花。

张宁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明天一早去官署,就把官军的方略和参议部的几个人说道说道,让大伙想想办法,或许有法子应付过去的。”

姚姬点头道:“如此甚好。”

“还有一件事,现在诸事要紧本不是时候,不过想起来了就先和您提一句。”张宁道,“我觉得辟邪教应该到转变的时候了。”

姚姬听罢眉头微微一皱,面露不解之色。

张宁忙道:“我并非有让您放qì

辟邪教的意思,只是应该把那些人的名头和组织方式换一下,不能再以神神鬼鬼的东西出现。咱们起事的前期为了尽快拉拢一批人,开宗立教是捷径,可一旦有所发展之后,这东西对名声不好,无论是士人还是大多数官民百姓都会觉得咱们名不正言不顺是歪门邪道,难得人心。”

姚姬沉吟道:“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等时机好了,我慢慢与总坛的护教和分坛坛主们商量一下再说罢。”

张宁告辞,回到家时天早就黑尽了。果然周二娘发xiàn

他的脸上的红肿未全消,疑心一起,又说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子女人的气味。张宁在衣服上猛嗅了几口,强辩说没有,至于脸上的红肿,是在母妃那里出言不逊被她给打了;姚姬只好在不知情下为他做了挡箭牌。

他又说今天太累了,洗了个脚穿着亵衣便倒头就睡。

第三百章 伤心断肠处

某一瞬间董氏真想过死,因为在她的想法里唯有死才是正确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念头是很需yào

勇气的。但当她终于想通了打算生活下去时,才感受到人要活着比一死了之更需yào

坚强。

她打了张宁一巴掌之后就只能算了,但剩下的就必须自己去面对。董氏清醒地明白,于家才是她唯一的归宿。在京师还有她亲生的儿子,不为自己作想也得为于冕的名声作想;而且夫君在士林也是有些名头的人物,她的事万一捅破了实难生存……比妓|女都要艰难,风尘女子虽然被人轻视、而且也有出名的,却能被人们容忍;但世上谁能容忍一个士人的妻子伤风败俗?

董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夫君,至少要先见一面再说。得到允许后,她很容易便见到于谦。

于谦已经多日在那小小的院子里无所事事了,头几天的淡然消散了不少,他在细微的举止上暴露出了内心的焦躁。他见到了董氏并没有什么惊喜的表情,实jì

上他要是真想女人,已经被看管的头目告知在院子里服侍他的两个小娘可以随便上,张宁在生活上确实没有亏待他的意思。

他看到董氏一脸凄凄地从廊道上走过来,身边也没跟着别人,当下便问:“夫人没回常德去,是否向张平安提及过此事了?”

董氏微微屈膝,点头道:“说了,但是他没同意,要过一阵再说。”

于谦的脸色一变,顿时说道:“他拿我没法,肯定是想从你身上打主意,你……已经几天了,你没向他招供罢?我记得在家和养德谈论公事时,几次你都听到了的!”

董氏听到这里心里一紧,该来的总要来。她情知此时没法欺骗夫君,只要他还能活着,迟早会知dào

张宁了解到那些公事了。董氏便低着头咬了一下嘴唇,正待要鼓起勇气承认。

于谦瞧着她的样子,好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握紧拳头冷冷喝道:“你全都交待了!”

董氏说不出话来,看着地面点点头。

在她心里还有更严重的,不仅招供了还失了清白。她心里已经准bèi

着等于谦问:你为什么要招供?她打算说被威胁酷刑拷打……至于那事,她打死也不愿意承认了。

她十分恐慌,打十几岁出嫁到于家,夫君一直就是天,她几乎都没骗过于谦,特别是较大的事更是从未有过;这次将要当面说谎,那是十分畏惧的。

不料于谦长叹一声,根本不问下去了,好似并不关心。

这时董氏有种难以言状的感受,既害pà

撒谎,可是到了不用说的时候、又感到十分失落。她用从未有过的勇气抬起头来直视夫君,主动说道:“他们的人威胁我要严刑拷打……不仅如此,还说要污我清白!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妇人之见!”于谦气得两眼瞪圆,“不识大体!我休了你!”

董氏心下百感交集,眼泪一冒出来情绪崩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道:“你休我吧,现在就去写休书。”

于谦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好像并没真的打算干这事,只是说道,“愚不可及,当初你自个跑到辰州来作甚?自作孽!既然犯了错,就该承担挽回大错。”

董氏哽咽道:“如何挽回?是提前自尽么?”

“我已经告sù

过你了。”于谦冷冷道,“你根本不懂此事会带来多重的后果,那张平安是等闲之辈吗?他要是清楚了咱们的方略,单凭武阳侯对付他根本不够格!”

“可是官府知dào

你被抓了,他们难道想不到军机泄露,作出应对之策?”

于谦一甩袍袖,转过头:“和你说不清楚。”

董氏呜呜痛哭,“那好,我现在就去|死,让你满yì

。”

“现在还有什么用?你休得要死要活与我胡闹。”于谦道,“你走吧,让张宁送你回常德,然后带信去叫你父亲或者哥哥去扬州,见杨公。接下来就不用管了,好好照顾冕儿。”董氏眼泪长流,只是怔怔地说:“我是个无用之人,死了好让你满yì

。”

“唉!”于谦摇头不已,“好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哭闹起来还嫌丢人现眼不够?”

董氏见旁边有一间厢房,暖阁前面挂着帘子,便犹自走了进去,接着拉下帘子撕来要做上吊的白绫用。于谦愕然转头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愤愤地调头便走。或许他并不觉得董氏真要自尽,毕竟对她来说没太大的必要;也有可能于谦正直气头上不想管她。

“夫君!”董氏忽然叫住了他。于谦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她便问道:“难道我与你夫妇多年,此时你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舍不得说?只要你说一句,我便不闹了,也不死了。”于谦听罢一言不发便沿着屋檐下的廊道走掉。

在屋子里撕帘子结绳的董氏顿时伏地大哭,伤心得不行……于谦还真是吃准她的软弱性格了,她真没打算要|死。要是换作之前的某个时候,她下了决心、就有勇气去做;可一旦回心转意,再决意一次就很难了。她确实也不是那种因为一时之愤就不顾后果做事的人,性格不同。

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又是羞愧丢脸,又是伤心,难受之极。

这时她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张宁,他在干了坏事之后百般温存的关心与现在的遭遇大相径庭。想到这里董氏反而觉得好受一些了,她自觉对不住夫君,被他这么对待了倒能少一些内疚的折磨。慢慢她便爬了起来,拿袖子擦眼泪。

想来真该恨死张宁的,后来也不该打他一巴掌消气,就该在心里一直记着仇。可董氏一时间又恨不起来了……拿张平安和丈夫相比,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她便怎么也忘不掉那个人,忽然也好像变成了一个重yào

的人。

在伤心之余,心里又莫名地浮现出被那羞人之事的百般情状,所有的感受都太强烈了,挥之不去,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心如乱麻。

第三百零一章 初冬

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这场战争从上半年就开始准bèi

,记得第一次常德之战时,天气热得人发慌,到而今时节已经渐渐进入初冬了。好个月的你来我来、大小战役,耗费巨大死伤无算,似乎已经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刻。

武阳侯薛禄坐在陈旧的衙门房子里,正和幕僚及心腹部将琢磨几份公文,其中一份是兵部公文。刚刚出任兵部右侍郎兼湖广巡抚的胡滢带来的,他和锦衣卫佥事陆尚书从扬州直接到常德城来了。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有点冷。南方一进入冬季最难受的就是下雨,一般雨下得不大,但足够把路变得泥泞。呆在城里倒也无妨。

兵部的文中写得看似模凌两可,认为前期的方略是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的良策,但有鉴于军机泄露,湖广巡抚可适时应变云云。胡滢来到常德城的第一见面,也赞赏了湖广官军取得的进展,在双方互有损失之下攻占了常德等重镇,将士都有功劳;胡滢现在是兵部的官,他说的话应该就是兵部对湖广战事的肯定态度。

薛禄的表情看来胸有成竹,他对形势应该还是很乐观的。其身边的幕僚也进言道:“叛军在长沙一役中颇有损失,常德城守军更是全军尽末,城中军用辎重损失惨重,而今又丢了常德,退到辰州那穷地方,要粮没粮要地没地。我军已占据形势之利,平定湖广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幕僚接着又小声了点:“胡侍郎代替了于抚台,明摆着此人不知兵事,又刚到湖广不明状况,一切都在仰仗侯爷。胡侍郎虽名为提调湖广三司,不过这仗下来,朝野都应该清楚,最大的功劳还是侯爷您的。”

薛禄听这口话好像于谦被逮了反倒是好事一样……可以独占大功,顿时觉得不甚妥当,虽然没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开口说道:“于抚台之前提出的方略,虽然我当时也不太赞成,但后来一想也是妥当的。于抚台对兵事颇有见解,特别是利用地形对付叛军火器阵的法子,真zhèng

是汲取教xùn

扬长避短之法,我们是带兵之人,好的法子岂能不懂?”

幕僚道:“不过……于抚台已经被叛军所掳,大功恐怕是轮不到他头上了。”

薛禄不置可否,又语重心长地提醒诸将:“以后各位见到胡侍郎,定不能起轻视之心在礼节上有所荒疏。咱们出战之后,胡侍郎提调军政,各方协同是要依仗胡大人的。”

“是,是,末将等谨遵侯爷教xùn

。”

又有武将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何时出战?”

薛禄望向门外的小雨,说道:“雨停了就准bèi

出发,等不得了,我认为叛军不敢来打常德城,极可能去宝庆府就食。”

薛禄作出这个判断不是凭空猜测,确实近来有许多迹象。

就说几天前湖广布政使司收到的宝庆知府信件,说的是当地官府遭遇了公然威胁。叛军参议部盖印的书信里明确要求宝庆官府开放边界,不得阻挠各关口的物资运送,否则就攻下宝庆府对官吏概不轻饶;宝庆府靠近叛军活动的地区,官吏自是人心惶惶,或许之前对一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被公然威胁,还有文信凭据,知府便不敢隐瞒了,否则就要背上勾结叛贼的威胁,这才向上峰禀报。

另外官军的细作在辰州东南部的河流上发xiàn

了不少木头在河面上顺流运输,方向就是东南宝庆府。薛禄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认为这些木头是叛军提前准bèi

的军用物资,主要是为之后修筑营寨准bèi

的。辰州府和宝庆府接壤,但治所城之间相距七百里,叛军要进攻宝庆城,肯定需yào

考lǜ

构筑较大的营寨以备辎重之用。

种种迹象表明,叛军在辰州熬不下去了,他们会放qì

旧巢,开辟新的地盘。至于于谦之前阐述的什么天下格局、叛军不愿意四下流窜等玄虚,薛禄认为不怎靠谱……这起兵谋反,首先要打得赢,叛军在辰州要饿死,他们不去打更薄弱的宝庆府,干嘛非得冒死过来和五六万大军拼命?

如果叛军向南流窜,薛禄再率大军慢吞吞尾随,收复一座空城,又丢了另一个城府,且无斩获。这仗打起来岂不憋气?

薛禄与诸将商议之后,已经定出了下一步作战安排。

命令南路军余部提前自长沙向宝庆府进军,长沙南下路程较叛军近,理应提前到达增援。从衡州、永州征调民夫运粮秣物资自宝庆府备大军所需,并从城防中抽调兵力补充宝庆府兵员。

北路军主力自常德城沿沅水西进,逼近辰州,占据山势之地威胁叛军行动。如此一来,叛军要攻占宝庆府将十分困难。他们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亦不想东击官军主力,唯一的出路就只剩向西的保靖州,保靖州地处山区,很不好统治和征发钱粮,而且当地很多少数民族土司,叛军过去麻烦很多死路一条。

薛禄要把拟定的安排先报知巡抚才能施行,因为其中牵涉了从各府调粮调兵诸事,只有巡抚的权限用起来才比较方便。

在常德府衙外面有几栋房子,那便是地方官府用来款待上官的行馆,有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省里三司的,上面的官府派人下来公干,都是有免费食宿的地方,和招待所差不多功能,规格高一点。胡滢到常德城后便是住的兵部行馆,他初来乍到很规矩,并没有做丝毫违反律法的事。

薛禄把自己的作战计划报给胡滢,便是去的行馆见面。

胡滢看起来又老了一头,头上的幞头两侧露出来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了。这个传言中完全不懂军事的官僚,拿到作战方略后竟然坐在那里仔细地瞧起来……薛禄本来以为拿过来就是盖个印,说两句客套话而已。

在出任湖广巡抚之后,胡滢知dào

有些人背地里认为他是来捡便宜的,啥都不懂也不用做太多的事,等着捞功劳。但胡滢心里却明白,打仗有风险,坐等好处和坐等治罪就是一墙之隔……更何况,他觉得自己还要功劳有啥用?

自从永乐帝死后被排挤在那个圈子外后,胡滢已经觉得进入大权中枢无望,岁数也不饶人,再难有那样的机会;官场几十年、历经三朝,他看过太多的沉浮,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仕途走到现在基本到头了,本来他动过告老还乡的念头,不过熬了一辈子大小也是个大臣,能平平庸庸再当一些年官也是不错的;一个官僚忽然归隐田园,他觉得自己会老得更快。

胡滢几乎是逐字读完了方略,抬头说道:“老夫并非要对武阳侯的方略提出异议,只不过还是想说两句提醒武阳侯。”

薛禄客气地说道:“抚台有话直言。”也许他本是想说有屁就放的。

“前任于侍郎在奏疏里写的方略是,徐徐进取、寻机歼灭余寇;若无全胜把握,则不急于战,只防贼寇再次坐大。而武阳侯的这份方略虽与之前有些相似,但细看却是咄咄逼人急于求成……”

薛禄有些不太客气地打断了胡滢的话:“胡大人,用兵都是一步步真刀真枪打来的,何来急于求成之说?”

胡滢怔了片刻,依旧淡淡地说道:“恕老夫用词不妥,但老夫以为这次出战的策略与于侍郎送到兵部的奏疏描述确有出入。武阳侯要调兵到宝庆府,又要进逼辰州,和围棋一般、这是穷追猛打的形势。”

听到这里,薛禄几乎要笑了:“对弈和战阵还是有所区别的。”

“老夫事前就说了,并非要驳回武阳侯的方略。”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印信,却不盖印,“明日我用印之后差人送到武阳侯府上去。”

薛禄又看外面的天色:“雨停就要出兵,战机不可错失,望抚台尽快决断。”

胡滢道:“老夫得叫人抄一份备送兵部,并有奏疏上呈,这不过是常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明日就能办妥。”

薛禄拜道:“抚台勿忧,当前正是平定湖广的大好良机,兵部也不会反对的……您想想,好几万人马在这儿,每月要费多少粮多少银,湖广之外都在向此地调钱了,朝廷没人愿意无故拖延,扬州那边几十万人马也要钱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胡滢点点头,并不与薛禄争执。

待薛禄走后,他便叫来书吏把方略誊抄一份,然后自己动手写奏疏。胡滢对于这种奏疏十分熟悉,琢磨一阵之后,便将今日的对答描述了一遍,先行记录自己的意见,其中告诫总兵官武阳侯谨慎进军云云。实质性的内容几乎没有,但万一战事失利,这份奏疏就将是替他减轻罪责的有力证据;如果胜了,当然这么说也没什么坏处,仗都打赢了谁还计较战前的争论?

第三百零二章 赞誉

“刚到任的胡滢不足为患。”张宁在河边和朱恒说着话,“我与此人有过不浅的来往,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是与他同朝为官,那还真的留点心眼,其为官之道很有些讲究。不过现在各为其主,面对面对抗,他便完全比不上于谦了;而且还有一些原因,相比于谦胡滢客观上有很多不足,初来乍到不了解实地情况;他没有于谦的军事天份。”

朱恒点头赞成:“这么一来,不用被人处处制肘算计,咱们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除了胡滢,掌权的就是薛禄,对薛禄老臣在汉王府时就有所耳闻,谈不上多高明的人物……当初世面上有个杜撰的笑谈,说是汉王在乐安起兵,听说朝廷派薛禄来平叛便哈哈大笑,说此人定不是对手;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汉王就着急了。哈,老臣以前常常进出汉王府,还真没见到这个事儿。世人编造此段,也是对薛禄之才的评断罢。”

朱恒说罢抬头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木头,迎着雨过天晴的清凉微风,又不禁随口道:“不过薛禄真会上当么?”

“正因朱部堂说了那个段子,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张宁镇定道,“薛禄不同于胡滢,胡滢本是天子近臣,现在被冷落又多次被排挤,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有多大的抱负了;而薛禄虽地位不及英国公,却一直受皇帝信任,他需yào

更大的功劳更大的荣誉,怎能忍受被人讥笑的羞辱?他不会没有进取心的。”

朱恒神色转而凝重,“不过武阳侯也非浪得虚名之辈。臣虽读书入仕,独好兵法,对天下诸名将也是喜好打听了解。这薛禄有不少长处,他对部下军纪约束很严,又善于安抚将士,率军时常与将士同甘共苦,很得军心,其统军十分善战。此战恐怕咱们也不太轻松。”

张宁叹道:“朱部堂所言极是,无论如何谋定,总是要拼杀才能取胜。若是上了战场打不赢,那再多的谋划都白费了。”

他的叹息是在叹中央朝廷确实是人才辈出,薛禄作为武将确实是优秀的,起码比张宁手下那些武将大部分要强。他感叹到了所谓求贤若渴的滋味,要用的时候确实就体验到了。

……和预料中一样,很快官军的动静就表明了其进取之心。北路军主力已经从常德府出动,探报其辎重多从水路,沅水上千帆竞争、河面舟船覆盖,五六万人的调动动静非常大,随随便便就看到了。而另外有消息陆续传来,似乎长沙附近的南路军余部在休整之后也有向南调动的迹象。

张宁采用参议部的建议,准bèi

出城向东南佯动诱敌。

因为朱雀军得到了官军前期方略后,认为他们对沅水沿岸的地形一定考察甚详;假若朱雀军北上应战,官军便极可能采用前期方略中占据高地打消耗战的法子。一旦陷入僵持,朱雀军的后勤无法承担、时间稍长就得完蛋,都不用敌军用什么断粮道的伎俩,他们根本就没粮道了。

张宁的理想设计是,诱使官军主力追击至辰州城附近的开阔地,然后回身与之决战。速战速决,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趁早玩完免得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十分痛快。

朱雀军准bèi

出行的东西十分笨重,一开始就没有要轻兵流窜逃跑的意图。军中携带了包括各型火炮在内的重型装备,最重的就是新造小口径长管炮。所谓小炮只是相对在常德府制造的野战炮而言,实jì

上同样比较重,炮身重量约四百斤,实弹以铅铁混制、重两斤半到三斤之间;相比朱雀军以前制造的炮管薄炮口大的臼炮,以及弗朗机炮而言,这种长管炮同样是笨重的。

除此之外,张宁还让姚姬和妻妾等人收拾准bèi

随军出发,因为辰州空虚之后难免意wài

被官军占领,到时候家眷被掳走了也是十分难受的事。还有俘获的于谦,辟邪教的人曾询问是否处死,但张宁也打算带上。于谦是个文官,张宁打算让文君带两个人专门看护。

他亲自去见了于谦一面,告知接下来要出城的事宜。

不知为何,张宁私下里最想相处谈话的人,除了美女就是于谦、朱恒这些人,总觉得能说上话感觉不错;虽然于谦曾经多次“伤害”他,情绪里有些恶感。

但是这回于谦好像有点爱理不理,张宁坐在他面前,心里猜测可能是对自己拿女人打主意的手段很不爽。

张宁自言自语说了不少话,于谦才终于开口道:“我对你已是无用之人,你就不怕军中打起仗来,我趁乱跑了?”

“于廷益的不少能耐我是领教过了,不过要说在大军戒备的中军跑掉这等能耐,我倒是存疑。”张宁轻松地说道,“当然若是中军混乱时,你趁乱跑掉了,那也没什么。因为中军一旦混乱,我可能就到了战败的时候,你就算不跑,我也会把你放了的。”

“哦?”于谦冷淡的态度立kè

发生了转变,很是好奇地看着张宁,“你会放我?”

张宁神情淡然,却没有什么玩笑的意思:“你无须怀疑我的话,我没有必要诓你。早就和于侍郎说过,你我并无私怨,我都到战败的时候了,还害你有什么好处?再则,我起兵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复|社会、只为了把天下搞得鸡犬不宁。若是我战败了,这个天下肯定是重归宣德帝统治的,汉王之乱平定也是迟早的事,放于侍郎重回官场,对天下百姓是有好处的;记得罗幺娘曾经说过,天下之所以还有饿殍有不公,是缺少极有天才又有品德的官吏治理各地,我对这个看法存疑,不过还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我相信于侍郎为官,总是一件好事。”

于谦听罢微微有些动容,毕竟别人在赞誉自己,而且看起来也是真诚的,就算是从容如于谦的人物,同样喜欢听这样的赞誉。

他张了一下嘴,或许要随口说句善意的话,但稍一停顿却说道:“这么说来,我还真的期待着平安早日兵败。”

张宁也不生气,微笑道:“廷益不是一直这么期待的么?”

第三百零三章 说了等于没说

大军离开辰州的时候,天已晴数日,路面一干燥地上是尘雾弥漫。各型车、骡马,步军浩浩荡荡,其间号声、哨声、小鼓声在将领的吆喝下十分热闹;但是行军速度非常慢,不仅是辎重拖累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士气。

朱雀军将士此时的士气有些低落,许多人走几步就要回头看,有的看身后的辰州城楼、有的看北方。张宁在占领常德城进行变法之后,大部分将士特别是常备兵都分了地安了家,而多数的土地又在比较富庶的常德城;常德城失陷,人们一直认为会收复的,不料现在大军出动的方向却是东南,南辕北辙。

张宁意识到当初为了宣传目的大肆渲染官军军纪败坏烧杀劫掠或许起了副作用,现在将士们就十分担忧常德那边家眷的安危,很少有人真zhèng

愿意放qì

进取常德去打什么宝庆府的。谁不恋家,张宁自己离开辰州还把家眷带上了。

留在辰州的守军只有少数,多是家眷在当地又自愿留下的,城防空虚估计凶多吉少。

此时的中军于谦骑马就在张宁的身边,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终于开口问道:“辰州粮食不够了,平安这是要去打宝庆?”

张宁也不避讳,淡定看向于谦:“廷益心中应知我不会去打宝庆府的,此举不过是诱敌。我大军出动,辰州空虚,就看薛禄上不上当了。”

于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息了一声。

张宁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你也明白的,薛禄很难不中计。‘收复’辰州莫大的功劳,他能视而不见?眼看我军离开,他能按兵不动、等着我们兵临宝庆府?若他真这么打算的,何必调兵去增援宝庆。更何况薛禄现在手里的兵力,他根本不惧和我们打一仗。说来在平地上决绝才是公平的胜负,不然他躲在山上,逼咱们仰攻,手握重兵还藏藏掖掖是什么道理?”

于谦道:“放任贵军向南突围,于大局也并无太大坏处,希望朝廷有识之士看中这一点,兵部适时干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张宁道,“何况兵部的人对当地的实情都不了解,他们如何能断定大将薛禄出战不能一举平定地方?别说远在天边的朝臣,就是现在我也难保取胜。”

于谦不再争辩。不过张宁此时心里也有点悬,要是出于不明原因薛禄真不追击,这事儿就麻烦了。回身去打占据地形优势的官军先不论胜负,速战速决是肯定没法办到的,粮草补给是个问题;放qì

占领意图,干脆去打宝庆府,不仅于大事不利,士气也是个问题,将士们对于前期张宁宣扬要夺回常德城的话会产生反面情绪。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释然了,行军三天后,探报官军前锋已经向辰州靠拢,主力也在西进。三天时间,朱雀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况良好日行三十来里,士气对行军作战的影响可见一斑。

当晚野营,朱恒便进言道:“目前的情况看来,薛禄并无按兵不动的打算,他们要出动,首先肯定会试图占领空虚的辰州城,有了大城为驻扎根基,连营寨都不用修了。臣的意见是再等两日,待官军主力完全靠近辰州时,我军便从辰州城北面插向沅水方向,做出占据地形、切断官军粮道的形势;官军必沿沅水与我对阵,决战之势便成了。”

旁边的陈盖听罢便激动道:“朱部堂妙计,咱们这就告sù

兄弟们去,准bèi

回过身干仗!”

张宁忙正色道:“你切勿出去到处嚷嚷,否则军法决不饶你!那锦衣卫密探无孔不入,难不保军中混了细作,要是走漏的军机,恰好又传到了薛禄耳朵里,他生疑之下谨防错失战机。”

于是当晚军中平静无事,次日参议部照常下令向东行军,诸部缓缓而行。

……沅水岸起伏山脉之间,晨曦之中四处炊烟,连绵数里地的众多营地看起来到处都是人,此情此景如同朝廷征调兵丁大修黄河河堤一般的光景。北边水面上更是船只众多,络绎不绝,好似这荒郊野岭一下子变成了商贸新区一样。

这些部队都是薛禄指挥的。他一手扶着刀柄,一手叉在腰间,眺望远处。良久他转头对身边的胡抚台及众将说道:“张平安不会上山来进攻我们,坐等毫无作用。”

胡滢不置可否,众将认真地听着不少人点头称是。薛禄又道:“于大人及其夫人都被叛军俘虏了,张平安定然已知晓于大人的方略,他们不会明知不利强来消耗。

部将覃有胜道:“这么一说,叛军是真要去夺宝庆府,还是要等咱们靠近辰州后再回来大战?”

薛禄没有回答,继xù

四顾自己的壮观人马。

“报!”一个声音大喊道。只见下面来了个小将,很快被侍卫放行,走到薛禄等人跟前单膝跪下道:“报侯爷,前军马岱将军差遣回禀,前锋已抵辰州城下,沿途未遇丝毫抵抗。观城中守军不多,马岱将军保两日内入城。”

薛禄的亲随上前接了军报,打发小将走了。

不多一会儿,又有一个穿布衣的人上山来,虽然也向薛禄行礼,但却是找锦衣卫陆佥事说话的。那密探也禀报道:“叛贼大军确是离城了,城中守军多老弱,且无火炮。那些造火器的作坊还在,咱们的人暂时进不去,不过等我军前锋夺了城池,在作坊里可能会颇有收获。”

又有部将忍不住说道:“辰州附近几无险恶之地,咱们有啥好怕的?大伙南征北战啥场面没见过,还怕他那点人马不成!”

这时胡滢终于开口了,他淡淡地说:“老夫只有一言告武阳侯,沉得住气不是坏事。”

薛禄表面上看来确实还是沉得住气的,旁边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仍然镇定自若,并未有轻下判断的意思。

胡滢虽是巡抚,但眼下到了军中主要是军事、诸事调遣起来就简单一些了,薛禄无须通过巡抚也可以调动军队了,除非胡滢强行制止……而胡滢说点话有个特点:有道理么?很有道理的样子;有什么实质内容?好像也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薛禄回头打量了一番身边的人说道:“派人去传令各营,大军即日出发,前往辰州。”

众将纷纷赞成,有人还对传令兵喝了一声:“还站着干甚,去传侯爷的将令!”

“得令。”一队军士应声取令旗去了。

薛禄又对胡滢说道:“抚台应知,行军打仗,稳重和抓住时机同等重yào

。”

旁边的幕僚忙抓住机会拍道:“侯爷看重的不是时日,而是时机!”

薛禄没理他,只道:“大军行军没法走得太快,如果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呆得太长了,叛军走远便能甩掉我军的威胁,率先进逼宝庆府。叛军攻城炮仗十分犀利,一般的城池根本挡不住;南路军等诸部也不是对手,宝庆要失……这方略是死的,人是活的。叛军一万多人有刀有枪,还能真能自个就饿死不成?该来的总会来,总要打一仗才能顶用。”

胡滢听罢执礼,也不赞成也不争执。讲道理赢了又怎样?胡滢一把年纪了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实战战绩就没必要和人争论兵法;史书上那关于赵括的文字历历在目,“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所以口头上争赢了也毫无用处。

况且大部分将领对主将的命令都很高兴,薛禄自己也说:“将士在山林阴|湿之地驻扎,搭一顶帐篷数人挤作取暖,将士之苦我岂能不察?进占辰州后,有屋避雨避寒,洗漱换衣,养精蓄锐也。”

众将听罢拜服,盛赞薛禄待将士如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军令已下,大伙儿都抱拳道:“末将等要回营约束部下,准bèi

开拔了。”薛禄轻轻挥了挥手,以示同意。

众将陆续离开后,薛禄仍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周围的光景,好似在想着什么。陪伴在他身边没走的还有胡滢,胡滢倒是显得淡然一些,此地有山有水风景本就不错的。

薛禄的目光久久留在沅水河面上的舟船那边,沅水是他的补给线,除了随军携带的东西,后续补给物资主要通过水路,水运的优点是船运运力大省人力畜力,缺点是慢。

他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当然会考lǜ

粮道被断这种常规军事战术。辎重船只从东向西运输是逆流而行,风不好的时候还要纤夫;叛军虽然没有水军,但只要逼近河流,以步骑就能断其粮道。

不过叛军要有那个能耐才行,官军大军自不必坐等被断粮道,可以打一仗清除障碍;至于叛军反占河岸山形,那便更不实jì

了,官军有兵力优势,大可以堵而不攻、并且轻易打通河运,到头来叛军只能作茧自缚。

薛禄考lǜ

之后,并不觉得此战有什么意wài

的凶险。

第三百零四章 害怕与珍惜

溪流水枯、江河水窄,大地坚净。辰州旷野上的主粮作物在这个时节早就收割完了,加上战争人祸的破坏,此刻是满目荒芜,连许多水田因为无人灌溉管理也干枯了,只有偶然之间能看到几块小小的冬季菜地,却不见百姓,百姓农户早就躲避起来。

时值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九,两军在沅水东岸十余里地开外遭遇,大战一触即发。两天前朱雀军自辰州城东南方返身进军百余里,直趋沅水一线;薛禄闻知动向,即率主力从辰州追踪拦截,因其距离沅水较近,行军数十里之后即截住了朱雀军前行方向。

此地沅水勾勒出的水线,如同一个凸字右倒,河流向东|突出;两军相接的地方便是沅水突出顶点正对的东面十几里。周围地形一片旷野,起伏低山;两句主力各站东西较高地形,不过地势也是比较平坦的,中间是一道大约河水支流冲击成的谷地,低洼处已经干涸。两军相距大约四五里地,遥遥相望。

“这里做战场,谁也不吃亏。”张宁站在高地上迎风眺望,回顾左右说道。

荒芜的土地上长满了荒草,枯黄的野草和绿色的灌木为大地涂抹上了几分颜色,南方的冬季照样能看到绿意的草木。张宁眺望对面的夕阳,又说了一句:“估计开战最早要明天,我们找个地方驻扎下来,在这里立哨警戒守住好地势。未见敌骑兵大队,探明了在左右翼?”

一个武将禀报道:“回王爷,敌兵马军大队在东北面,一部分在西边辰州方向。”

张宁听罢说道:“这有点风险了……敌军大营主力比我们兵力多得多,横向展开宽广,咱们本就没法防住侧翼被包抄;其骑兵又在东西两面,若是开战时一部饶至我腹背,岂不是要把咱们建在东面低地的营地辎重给端了?”

周梦熊进言道:“只有现在就在此高地尝试打井出水,若找到水源,则可将辎重调往高处,以中军拱卫。”

张宁遂下令各部就地打井。果然天黑之前就找到了井水,这湖广潮|湿之地,水网众多,地下水也还是挺丰富的。当下中军便忙活着把车辆辎重搬上高处,这边地形虽较高,但算不上山,形势是相当平缓的、大局看来有高低起伏而已,车辆上来也不困难。

各部挖壕沟构成简陋的营地。朱雀军出动了绝大部分武装力量,除了骑兵团,步炮军总人数在几次战损之后还有大约一万二千多人,分作八“部”;部并不是正式编制,是大将临时领的人马,由两哨组成,共约一千五百人。朱雀军编制最大的是营,永定营和常德营,下面就是哨,一哨五大队共约七百五十人;两哨组成一部,可由一个武将统一指挥,既可以形成一股较大的进攻力量,又可以在必要时组成完整方阵防御。

山野上十分忙碌,细观则井井有条,好像每个人都知dào

自己该做什么,都有活儿上手。

仿佛有一种神力在操控着这一切规则,但也可以称作组织性。从某种程度上,张宁认为汉人天生就是战士。当然和游牧民族那种牧民就精于弓马骑射,散开放牧、集中马战的天生战士有所不同;农耕最发达地区的子民,勤劳的本性造就了极高的工作效率,无论是工匠还是农夫,只要上头告sù

他们应该做成一件什么事,他们就能自发地协调合zuò

起来。战争是一大群人的规则、需yào

组织需yào

秩序,不是单打独斗,所以张宁认为人们是天生的战士也不为过。

虽然此刻朱雀军处于一种被优势兵力包围的形势,但看得出来将士们积极性很高,他们极其需yào

“收复”常德,夺回家室和土地;多次以少胜多的经验也给了他们自信。

及至晚上,旷野上已是火光点点遍布大地,时不时传来一阵起哄的喊声,那是武夫们在晚饭后进行一些粗矿的游戏。在农耕文明的乡村野林,通常都是极其宁静的,而今夜此地却热闹如大都市。

在朱雀军中军大营,各部主将也聚拢在一块儿,围着一堆篝火便吃东西便说话。烤的肉食主要是腊肉,少量的野兔野鸟。不过说实话张宁觉得湖广的腊肉用火烤直接吃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太咸了。

众将出战时一般随身都带着小刀火石等玩意,烤了肉直接就掏出小刀来切,吃得是满手满嘴黑油。张宁见状找了根木头削了把叉子,然后将肉块放在一块木板上,左手拿木叉右手拿刀子娴熟地吃起来。

那大脑袋陈盖见状表情比谁都夸张,眼睛都看直了,嘀咕道:“王爷还有这等本事哩。”一个武将笑道:“王爷乃饱读经书的贤人,气度自是风雅。”张宁笑道:“你也可以削根木头试试。”陈盖便依样画瓢,不料用起来十分不利索,终于生气了把木叉一丢说道:“我还不如用啃的!”众人哈哈一阵哄笑。

就在这时朱恒正经说道:“敌军有重炮,若是其凭借优势兵力欲主动进攻,我们便等着避免遭受重炮威胁;但若其按兵不动,我军旨在速战速决,也就只能主动发起攻击。”

张宁放下手里的小刀,也说道:“朱部堂所言极是,咱们放qì

了辰州,几经博弈,目的就是要在开阔地与敌军成决战之势。今番一战关系生死存亡,不计代价也要取得此战之胜。望诸位共勉。”

众将听罢抱拳道:“臣等谨遵军令。”

大伙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张宁便让他们各回营地好生休息,养好精神后明日开战。

张宁没有去中军大帐,反而去了后面的一顶大帐篷,姚姬和家眷们就安顿在这里,周围是辟邪教的人在警戒。战前最后一晚,他还是想和姚姬再短暂相处,也许过了今晚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打起仗谁知dào

会是什么结果?

帐篷中点着一堆炭火,姚姬等人都在这里,地面上还能看到草皮,只在坐的地方盖了油布和蒲团。张宁执礼之后取下头盔,也找了个蒲团坐下来。在姚姬面前,就算正妃周二娘也表现得十分乖巧,话很少,姚姬成了女主人。她看起来很轻松淡然,或许是为了不给张宁增加心理负担。

她甚至玩笑道:“你这出来打仗拖家带口的,咱们倒像北方牧民一般。听说蒙古人征战时便是举族迁徙?”

“牧民是可以流动生产经营的,咱们这一仗要是没打赢,就失去了所有根基,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流寇了。”张宁并不觉得那个玩笑好笑,只是叹了一口气。

姚姬好言劝道:“三国时刘备也曾被追得常换地方,勿失志气。”

在这军营里到处都是人,一顶大帐篷里也住了好几个家眷,姚姬和张宁说话的方式在人前便是不同的,也只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说话。

不过张宁在武将们面前笑得出来,一回到“家”里精神松懈,情绪倒显得不高,也露出了疲惫之色。提起刘备,张宁便想起故事里刘备的两个夫人都被曹操所掳的事来,那曹孟德好像特别喜欢抓别人的老婆;刘备好像也不介yì

,宁可让“十万百姓”拖累他,后来也不愿意带上区区两个女人逃跑。

但张宁是十分介yì

的,他疲惫地喃喃说道:“我曾因自己的懦弱和错误失去过珍贵的东西,后来才‘懂事’了,原来失去的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珍惜的……我……”

折腾疲劳了好几天,又加上长期的精神压力让他此刻精神有些恍惚起来,一时松懈就好像看到了梦中的夏日,午后的小河、蝉噪的竹林,还有美丽可爱的却忘记了什么样子的小女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和懊悔。

“我不应该自私,更不应该害pà

……”张宁的视线模糊了。在场的妇人惊讶地看着他莫名地流下眼泪来,此时他的模样如此脆弱,完全不像平时那手握生杀大权的军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了家人,还有辟邪教的护教和近侍。

他哽咽道:“我为什么要害pà

?大丈夫应该无所畏惧。可是我就是很怕,每次早上醒来不知dào

自己在哪里,是否有所依靠,心里就恐慌得……”

“宁儿。”姚姬动容地称呼道,声音极其温柔,“你坐过来。”

张宁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般坐到了她的身边,姚姬扶住他的肩膀将其搂进了怀里。清香的弱骨丰肌,让他仿佛掉进了一个温柔乡里,身心极其舒服。

帐篷里沉寂了许久,张宁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周围有不少,忙在姚姬的胸襟上蹭干眼泪,接着站起来来执礼道:“母妃大人恕罪,儿臣方才失礼了。”

姚姬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就在此歇息罢,可以让二娘照料你起居。”

张宁为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羞愧,忙道:“多谢母妃和夫人好意,我得回中军大帐去,告辞。”

第三百零五章 姚二郎

天刚蒙蒙亮,东西两边的营地上就陆续热闹起来,官军那边的鼓声和号声也隐约听得见。而朱雀军这边的乐声要更丰富一点,中军奏响了贵妃姚姬谱曲的军乐,不仅有鼓声,还有琴声笛声伴奏,十分好听。

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十,一个很巧合的日期。

黄底黑图的朱雀军旗在仪仗队的护卫下,在音乐中缓缓升起,万众肃立。姚二郎作为参将有幸在中军近距离感受此刻的气氛,他非常喜欢军旅中的生活,热闹而叫人热血沸腾,大伙儿称兄道弟都是生死兄弟。

这时二郎看到他的姑姑也在一顶帐篷前面,走出来观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朱雀旗升到旗杆顶部,按照以前的经验,这时候表兄湘王会站出来鼓舞将士,这回也不例外。这道程序也是姚二郎喜好的,表兄平日话不多,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就特能说,二郎自认没有那样好的口才。

果然见张宁爬上一辆偏箱车,侍卫在车顶搭了木板并护住周围,张宁站高了大声喊话,以便让更多的将士听到。本来以为他会宣扬伪朝暴|政、起兵义举等反复宣扬的大义,不料表兄今日却说了些十分直白的话。

“将士们、兄弟们,咱们打仗不是为了送死,是要杀敌!古往今来,战阵上死得最多的不是战死的人,而是在混乱溃败后被追杀的。如果你们有人不从军令、临阵溃逃,死得不仅是自己,还会连累身边的兄弟。总之一句话,不怕死的人活命的机会更大,越怕死的越容易被别人屠宰送命。”

“成败在此一战,常德城、辰州城尽落敌军之手,你们的家眷会被官府战后清查问罪,丈夫不用命,家室便要被毁!”张宁振臂大喝道,“我们不是罪人!只有战败者才是罪人!”

众军的喊声渐渐此起彼伏。

张宁从腰间拔出佩剑来,举向空中喊道:“愿诸位随本王血战,夺回辰州,杀回常德,朱雀军必胜!”

起伏旷野间的将士顿时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呐喊声震动天地,能分辨出一阵阵的叫喊:“团结!”“荣耀!”喊声稍歇,又见张宁正深情仰视空中的旗帜,动容地说:“一年来我们团结在这面旗帜之下,它给了我们出路、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让我们不再受强权欺压,本王这一礼,为了敬朱雀旗的气节。”说罢站直颀长的身体,肃然抬臂行礼。

年轻的姚二郎已被煽|动得浑身热血乱窜,激动地拔剑大呼道:“誓死追随湘王,为朱雀军死战不退!”众军又是一阵高呼,请战之声络绎不绝。

这时张宁已经从偏箱车上下去了,号声随即响起,各部各回阵地,整军备战。千总以上武将按照往常的规矩骑马来到中军见主将,姚二郎也在其中。

中军锦旗列列,有黄的有红的,大多只是朱雀军的特定标志图案,也有写着字的。众将齐聚一起,眺望着战场。

姚二郎顺着表兄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人山人海,横向依次摆开,多是方形的阵型,同样旗帜遍野,左右展开极广几乎看不到头尾。

“除了中军卫队,左右各列三部;永定营后哨和常德营后哨分列后方左右作为预备队;骑兵团部署在左翼,虽然敌军马队主力在我们北方右翼,但骑兵团不应以对抗马队为要,而因伺机大破敌营。”张宁分派各将。

各型炮队也作了前期部署,众将适时提出一些问题,张宁和参议部的官僚一一解答,让大伙弄清各自的作战目的。

姚二郎的父亲姚和尚也在场,他是参议部的官,不过平时十分低调,很少参与政务、倒变得十分信神灵,作用是对于辟邪教一系的将士有着威信约束作用。

而姚二郎的职务本是常德营指挥使,平时节制全营训liàn

;但军队在战时组成“部”曲之后,各部由中军参议部直接指挥,姚二郎便实jì

统帅常德营主力左、前二哨一部。因为常德营在整个朱雀军中不算主力,所以他的部队被安排在左翼倒数第二个位置。

激动人心的鼓动之后,大伙儿便各自忙活着准bèi

来。最后一次清洁枪械,装填好弹药,中下级武将们四处提醒注意的问题,检查准bèi

的东西,一片紧张繁忙。常德营这些菜鸟士卒以前出过很多问题,比如有人在战阵上完弹药,把铳口朝下,结果铅弹倒落出去了,等到齐射的时候就只能听听响,或是完全就打不响。不过经过训liàn

实战了不短的时间,现在的情况有所好转。

姚二郎抬起手臂,抓着一块绸巾停顿了稍许,转头道:“东风,比较小,咱们是顺风方向。”

部将侍卫们听罢都以笑脸回应,露出积极的心态。

接下来姚二郎便下令所部原地坐下休息,按照战前的小议,全军要等待至少半个时辰,瞧瞧敌军是否要主动进攻。

时间在较为平静中流逝,对面坡上的朝阳以地面为对称,升起的相当快。盯着它好似没怎么移动,但过一会再看,就会发xiàn

又升高了一些。冬日的朝阳照射在身上暖烘烘的,又不热,这时节在白天的气候还是相当好的。

过了不久,姚二郎发xiàn

自己面对的那方一众敌军开始移动起来,缓缓迎面推进。果然他们沉不住气了么?可官军竟然用步军进攻,却不知意欲何为;因为官军的重炮移动和架设起来比朱雀军的各型炮都慢得多,他们的步军要进攻很难得到炮火的支援。

这时两名传令兵举着三角旗策马冲来,大喊道:“中军令,常德营左前二哨,步、炮前设,准bèi

迎敌反击!”

姚二郎叫侍从去接了一面令旗,确认收到命令,那传令兵才返回。

“各队听令,卸下包袱,上前一百步拒敌,炮队准bèi

!”姚二郎大喊道。

将士们便纷纷把身上的随身粮袋、备用兵器、工具等物放在营地上,轻装向前移动布阵。姚二郎的部队也是常规步军装备,火器、长枪为主,另分别装备有一些刀盾、短枪等物,配备野战炮队一队。

在人马的移动中,厮杀终于要开始了。毕竟这么好的天儿,干等确实浪费光阴。

第三百零六章 于廷益

在兵马集结后,于谦向张宁请求能到中军观战,张宁大方地同意了,并允许自己站在他的身边。陪护在于谦旁边的三个人中有一人虽然穿着灰色的男子袍服、头戴帏帽,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他明白如果自己有什么异动就会被擒住,甚至被杀掉。

中军方形大旗的位置,摆放着一些装载各种物什的车辆,主要有鼓号旗帜等物,甚至摆放着可供写作的简陋木案。其中的五色三角旗应该是做令旗用的东西,在张宁及一些官员身后,站着四排穿着青红相间衣服的军士,各配有马匹,人数估摸不下一百五十人;于谦见他们的衣着色彩和将士不同,估摸着传达军令的人,他第一次见识到指挥一支万人军队需yào

如此多的传令兵;同时“叛军”的指挥系统相比官军也相当庞大,至少有十几名文官和二三十书吏组成,而武将们在此聚拢了短暂的时间都相继散去了。

在此地四周,各方向都陈列着几排步兵,总人数应在五百人以上,大约是中军卫队。这些士卒在于谦看来已属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队列笔直如用木匠的墨线量过的一般,整肃比皇宫的大汉将军仪仗还要整齐。但于谦认为真zhèng

能护卫中军安全是后侧的两个方阵,两支人马与中军的距离相当近;他们虽然在后侧,但如果官军近逼到中军位置,很近的距离能迅速增援,官军如果不先击溃这两股人马是难以威胁到中军的。相比之下,其它的方阵之间间隙相当大,至少相距数百步,或许“叛军”这么部署是为了尽大可能地左右展开,饶是如此正面也比较窄,左右翼相当不安全。

于谦最感兴趣的还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张平安,但他只是用不经意的目光打量着张宁。那人正在下达着简短而快速的命令,好像许多话根本没有经过思索一样,当然也没有别的废话,每句话都应该十分简洁。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因为战役似乎要开始了,对面的官军正在移动,这边的一股军队也在调动。

张宁的表情坚定而从容,精神很好的样子,还带着一丝冷酷。总之看起来有点呆板,但于谦觉得此人的内心想法是相当丰富的……带着全部的实力,放qì

了所有既占领的地盘、没有后续补给,只为了得到与兵力数倍的官军决战的机会,这样孤注一掷的做法极其丧心病狂;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大的野心和欲|望,难以想象能干出这种事来。于谦心里大胆地揣测,此人肯定想要得到所有他该的的不该的,才能满足其野心。

接着于谦便大致观察了一下战场上的光景,他认为薛禄还是很有优势,主要体现在兵力人数而造成的布局上。

薛禄的左右翼摆得很宽,加上有骑兵优势,两侧是绝对占便宜的;而且视野所及之处的人马虽然壮观,却并没有五六万人,可以揣测薛禄在中央纵深上也有安排。相比之下,叛军处于极易被包抄合围和局部突pò

的劣势下十分不利,除非他们消极防守,只要一进攻就会出现漏洞。

虽然于谦知dào

叛军在火力上有优势,但只要薛禄运筹得当,抓住了战机予以重创也不是不可能……武阳侯薛禄就是于谦在皇帝面前举荐的武将,他对薛禄的才能还是持肯定态度,认为他能发挥出战阵上的才能。

所以从目前看来,官军的形势还不算悲观……当然如果于谦自己尚在其位,他根本就不会打这一仗;张平安没办法逼他走到对决的境地。为何要与叛军急战?拖延本身就对官军有利,非得要舍己之长、无视敌军之短?薛禄还是立功心切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搞清楚全盘大局,只是为战而战。

若喻天下是一个棋盘,这里的大量兵马也只是棋盘上的几颗棋子而已。

对面的一众人马向前推进了一里地开外便停下来;轻重炮也相继移动,虽然看不甚清楚,但那些移动的战马拉运的东西肯定是火炮,不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需yào

用战车运到前线。果然官军那一股步军并非直接进攻,于谦也不认为薛禄能愚蠢到用一股步军单独进攻朱雀军的境界。

薛禄的意图多半是想从叛军的左翼(南)打开局面,侧翼明显对官军有利,薛禄主动从侧翼开始目的是挑衅与叛军接触。双方主力相距至少四里余地,如果不继xù

向前推进,根本就打不起来;饶是官军一部向前推进了一里,两军仍然在大炮射程之外,暂时尚无接触的可能。

就在这时,张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传令常德营分兵一半尝试与左翼敌军突出部交手。”

紧接着他身边的朱恒就召集官员分派道:“拟军令,姚二郎所率常德营前二哨、即左哨右哨兵马为左翼前锋,护送骑炮大队及所属长管炮大队推进二里,抵达低谷地,即发起对官军突出部炮击;拟令,常德营前哨后哨部,自姚二郎部左后方向前推进,等待进一步调令;拟令,左后翼冯友贤骑兵团整军备战,等待进一步调令,各部接到命令后在情急下有理由便可适时作出调整……”

于谦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何叛军统率组成有那么多人,他第一回见识这种方法,不由得大为惊诧。张平安的一句军令,在其主要“幕僚”的安排下,又再次细化为对各部的准确命令。二人好像还很有默契……据于谦所知,那朱恒本是汉王麾下的大臣,投奔张平安的时间并不长。

这还不是其指挥系统的全部,其幕僚们分别拟好军令之后,又各自交由书吏具体安排传令兵数人,好像每一道命令都有书吏记录在案、包括对传达军令的军士名字。

骑马的青红衣衫军士分批出动,过了不久,在鼓号声交替一阵奏鸣之后,果然就见左翼远处的叛军人马开始了调动。

一些人马陆续开始慢慢移动,就在这时,南方传来了隐约马蹄声,极目望去,只见旷野上出现骑兵部队。那些马队应该是官军,因为只有官军的军队才布置得那么远。

火器、步、骑协同作战,于谦觉得薛禄已经发挥出了他应有的水平,当初追随永乐大帝在北疆征战的经验他没有忘记的。

不过此时看来,叛军对官军马军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反应,左翼的步军仍然敲着鼓在前进。不远处的张宁敲着南边的情形一言不发,而他的“幕僚”朱恒又补充了一道军令,多半是无关决策的东西。

叛军左翼面对的官军突出部兵力应不到一万人,但看起来也差的不多,这是薛禄的步军四分之一的兵力。他倒是挺大手笔的,此战刚一开始势必就会十分激烈。

“叛军”对薛禄在侧翼的挑衅表现得很积极,马上就接招了;他们比薛禄还急,是意图速战速决的一种表现。

因为官军步军先行推进,在步军各阵营前方已经开始布置炮阵了。于谦见此光景甚至有些意wài

,难道薛禄私下里已经领会了自己琢磨出的骑、炮战术?那一套思路于谦运用了一次,并不成功,但觉得可以改进,战术不成熟也没说出来;当时薛禄也不在南路军中,所以于谦反而感到很意wài



只见“姚二郎”部停止了下来,在骑兵威胁下他们也无法摆出炮阵,只能组成左右两个方阵、将火炮车辆护在中间。大约叛军的步军只有组成方阵才能对抗骑兵冲击。其侧后翼的另一股人马也列了方阵,与前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于谦对叛军的这种反应感到奇怪,明明之前听到了他们让骑兵团预备出动的军令,但迟迟不见叛军骑兵的踪影。按理看来,布置在叛军左翼的官军马队并非骑兵主力;因此叛军的骑兵完全有能力保卫其步军的侧翼,但现状是并未看到这种情况。

远处的官军马队已经慢跑到了接敌一里地外,但是他们停了下来,没有继xù

前进。正面的官军步军突出部开始继xù

逼近,转移炮阵的过程相当缓慢;叛军的人马却因为五百步外的骑兵虎视眈眈动弹不得,无法做出任何变动。

……就在这时,只见叛军的右翼(北)的一大股官军步军同样开始向前推进。“叛军”中军的官员很快下达了一系列的军令,右翼的两个阵营位置有了一些变化,炮阵也前置到了步军正面。

两侧都是人头攒动,一片忙碌,唯有中央部分按兵不动,双方都同样如此,遥遥相望。这种僵持持续了不少时间。

“轰!”一声炮响震动了大地,旷野也仿佛在微微颤抖,如同晴天霹雳,这种声响不是凡人所能表现出的气势,可它又恰恰是人制造出来的东西。

在黄绿色彩的旷野上,一团白雾腾起的颜色分外显眼,它在东面的远处,是官军那边在开始放炮。

第三百零七章 血流成河

大地上的白雾陆续腾起,烟雾中火光闪动,片刻之后雷鸣般的爆响肆无忌惮地呼啸开来。姚二郎部组成的两个方阵中炮十几弹,许多士卒倒下了。

但年轻的姚二郎如同着了魔一样愈发激动,挥舞着佩刀大喊道:“被气浪掀倒的兄弟都爬起来!”

着实官军的大将军炮杀伤力十分有限,口径大、炮身短,勉强可以划分为臼炮一类,实弹弹道曲线抛射、弹跳效果和没有一样,就算集中了朱雀军阵营也只能造成少量杀伤。炮弹落地的位置摔倒一呼啦大部分是被炮弹卷起的气浪或被吓的,实jì

没死伤几个人;官文里描述大将军一炮杀敌数十数百,多半是吹牛,除非是在几十步近的距离用散子抵近炮击。

“这是勇者的战场!哈哈,来!”姚二郎不顾周围呼啸的炮弹,站直了身体振臂高呼,如同在风口浪尖迎风破浪一般。

众军受到鼓舞,纷纷大呼呐喊。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炮击之后的烟雾渐渐弥漫,如同笼罩上了一片硝烟之云,而人们的喊声也平添声势。

轰鸣的马蹄声也在炮响之初就开始凑热闹了,骑兵直接冲来,从慢跑到冲锋,如同几条利箭一样飞驰。但是如林的长枪和爆响的铳声让马匹十分害pà

,“利箭”从直线纷纷弯曲,如水流撞到了中流砥柱一样分水,在方阵之间冲过。

喊杀声、哨声、铳声响彻,大量火绳枪发射制造出了浓浓的白烟,人马在白雾中涌动,左翼前方已是混沌一片。

就在这时,东南部高低上一道巨大黑影缓缓将大地的色彩掩盖,“呜呜呜……”牛角号低沉地吹响。即将卷入战场的是冯友贤的骑兵团主力,他们终于出动了。

位于姚二郎左后翼的部队率先发xiàn

了自家的骑兵,一时兴高采烈大呼“万岁”。

官军南部马队还留了一股人马监视侧翼,显然他们知dào

“叛军”在这个方向也有骑兵布置。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叛军”骑兵已经出现在视野,无法有太多的选择,官军预留的马队整队准bèi

迎战。

微微倾斜的大地上,朱雀军马军举着黄色的旗帜慢跑席卷而至。位于前侧的主将冯友贤一身重甲,拔出细长的马刀大吼道:“殿下战无不胜!”众军齐呼道:“为了荣耀!”

紧接着一声“哐”的锣响,锦缎方旗平放下来,马军纷乱地怒吼起来,“万岁”“团结”等等字眼夹杂在嘈杂的巨大人声中。

前锋随即发动了冲锋。朱雀军骑兵团不装备任何远程武器,包括三眼铳和弓箭,因为马上骑射着实技术含量很高,朱雀军骑兵无法组织起足够数量精于骑射的轻骑兵。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简单,手持近战兵器冲锋,我不死就是你死。

无数的骑士组成横排较为密集、纵向间隔大的冲锋队形,弯曲的横向线条比较明显。声势如同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一般分波次迅速突进。前锋几波全是平举骑枪的枪骑兵,他们无所畏惧,如同巨大的浪头一样冲击;就算畏惧也没办法,战马冲锋速度一盏茶工夫就能冲二十里远,冲锋起来停都停不住,除非想被后面的自己人捅|死。

“砰砰……”官军骑兵的三眼铳凌乱地响起来,中间的空中箭矢飞舞。不少人惨叫着落马,但战马仍然没命地向前奔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各种远程兵器就消停了,短兵相接。

第一波骑兵冲近时已是裹挟了许多无人的军马,中央位置突出,一员带着宽沿铁盔的怒汉端着骑枪爆喝一声,毫不客气将手里的长枪刺向了一名官军的胸膛,巨大的冲力让长枪强行刺破了盔甲,金属前段直接从其后背洞出。但骑枪长达丈余,完全陷进人体中很难拔出来。怒汉果duàn

放qì

了骑枪,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唰”地将马刀抽了出来,战马已从敌兵间隙间突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背上忽然被一干三眼铳砸中。

官军骑兵装备的三眼铳不是手枪,其实就是一杆铁疙瘩,射击之后便当铁棒用。砸在那怒汉身上,直接就将其从马上打翻了。周围全是铁蹄,怒汉反应极快,单膝跪地刚想爬起来步战,结果头盔上又是一棒,打得“哐”地一声像敲锣一般,紧接着一名骑士侧身劈砍,将其面部看得血线如飚|射,背心也被一杆铁枪刺中。战刀被深深插|进大地,而它的主人倒下了。

更多的马兵卷入了战斗,两股人马如同两股水流冲在一起,形成了无数的漩涡,杀得一片血红。

这是勇者的战场,明晃晃的刀枪在力量的气势下,面对面的鲜血,无差别的杀戮。懦弱的人见此阵仗一定要被吓尿,吓尿了也没用,那些红着眼睛飚飞的血线让这里没有什么同情心可言,人类已经疯狂了。那些喊破了嗓子一般嘶哑的怒吼,带着愤nù

与恐惧。

“杀!杀……”四处都在大喊,哭声与惨叫显得微不足道。所谓“关天”的人命变得毫无意义,但生命在死亡与活命之间又从来没有那么彰显出意义……要么变成地上被践踏的一堆血肉,要么变成刽子手。

冯友贤也没有了矫情,他亲自加入了混战,不能击溃敌人,就只有自取灭亡。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杀戮,因为几千年前用石头就开始了这种规则。

金属在沉重地碰撞,刀兵与甲胄在发生亲密接触。冯友贤带了两把刀,其中一把是号称斩铁如泥的宝刀,他花了很多银两搞到的,但是一上战场没几回合,什么宝刀上全是缺口和卷刃,冯友贤只好用短枪继xù

战斗。

厮杀持续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剧烈的对抗很快就分出了高下。官军侧翼马军大败,被驱赶着向西边和北边乱窜。西边是官军的主阵地方向,活动区域较广,但兵将混乱失去控zhì

之后,宽阔的原野反而让他们溃不成军。

北边便是姚二郎所在的步兵位置,也是官军另一部分马队进攻的方向,那边浓烟弥漫。官军溃败的一部分马队也被迫凌乱地冲进了另一面战场。

冯友贤的大股马兵围追其后,刀锋直指北面。步骑在烟雾中混战,但官军马兵的败势已定定局,他们没能在炮兵的配合下突pò

姚二郎的步军方阵,很多人穿过了烟雾,从低地位置向更北的方向奔走、方位也就是朱雀军的右翼。

冯友贤下令各将吹哨,停止追击太远。不一会儿,血腥的战场上激烈的气氛有所缓减。冯友贤策马冲到马军东侧,高举血迹斑斑的马刀,向中军的位置大喊道:“胜!”

附近的步骑将士纷纷大呼呐喊,发|泄着未尽的情绪。

火绳枪制造的烟雾在微风中逐渐变淡,姚二郎部已经在阵前开始架设野战炮,因为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推进至谷地,即设阵炮击敌兵。

不多时,三名颜色醒目的骑士举着三角旗飞驰而至,扬起手里的东西大喊道:“中军令,着令姚二郎部火炮开道;冯友贤部迅速击溃左翼正面之敌!”

第三零八章 线条

战场上的局面愈演愈烈,弥漫的硝烟和移动的步骑给整洁的布局增添了混乱。张宁在地形较高的中军位置紧张地观察着形势的演变。他的心情十分紧张,或许因为太在意输赢了,关心则乱。

没有望远镜,连绵数里远的东西延伸和南北纵深只能隐隐看个大概,有时候因为硝烟印象空气清净连个大概都看不清楚,只能靠斥候队的语言描述。还有就是想象,有时候张宁觉得自己就是军中的一员亲临战阵的武将,有时候他又觉得是一名士卒,正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前方,胸口砰砰直响,等待着生死到来的瞬间。

当人专注时心情不一定紧张,或许他乐在其中只是劳累,而紧张时,不一定就容易专注。张宁用了“心理暗示法”开始自愈,这种法子很简单,比如早上起来对镜子或默念“我心情很好,很积极,今天是美好而充实的一天”,宛若自我欺骗,但亲测确实有效果。

虽然是野营,但昨晚连梦都没做,现在精神处于最佳状态!昨晚发xiàn

了一点让人羞愧的插曲,但无须计较,或许还是好事呢!长久的精神压力需yào

发|泄口,男人的眼泪虽然尴尬,但能让心态恢复平衡。

张宁认为自己现在是无比强dà

的,他听不见慑人心神的炮声,看不见尸横遍野的惨状。他眼睛里只有对面那看不见的人影,薛禄,此人的肯定有他的想法。张宁要与他正面对视,要在精神上压倒他!

张宁要从这纷乱的战场上、硝烟弥漫的来回之中,看到一支线条。那是一种抽象的线索,也许能主宰着胜负优劣。战场上如何纷乱,但它始终是人的活动。人类有什么特点?规则!就如同他们发明的电脑,窗口与排列,都是有序的。表现上看起来无论多乱,都有其规则可循!

但他仍然在隐约之中闻到了远处的气息。隔得那么远,风向是东风,或许那气息只是精神上的想象;可它们却那么清晰。硝烟的味道让人想起儿时的年节鞭炮,血腥的气味则非常重,叫人反胃,人的血或许是最腥的味道。这便是战争的气味?

战争,一项极度奢侈的活动。

张宁通过敲诈大户,向老百姓征税剥削,掠夺官府的府库仓库,以百万计的百姓积累的血汗、千方百计地把所有能用的资源绝大部分都用在了这一万多人的建设上。而当这一切派上用场时,“消费”的时间如此短,或许只是一天、两天,用挥霍都不能形容其巨大的消耗和破坏力。

“轰!”一声惊雷把张宁的杂念都震得魂飞魄散。

一枚铁球从空中落下来,正中中军的一辆偏箱车,顿时碎片和杂物乱飞,烟雾和尘埃腾地四散。旁边就是一队待命的传令兵,其中一匹靠得较近的匹马被惊吓几欲乱奔,被其主人拉住才控zhì

住局面。张宁向前望去,只见右翼一大股官军步军已经斜斜地推进过了低地,前置的炮阵已然在大炮射程之内。刚才那一炮就是右翼敌兵发射的炮弹。

很快又是前后不一的一阵炮击,朱雀军中军及右翼的步军阵营遭受了打击,估计有少量伤害,造成了轻微的局部混乱。

官军重炮进行远程实弹炮击时只能以抛射攻击,精准是谈不上,但成队列的步军阵营是上好的目标。朱雀军不是没见过阵仗的蛮夷,绝大部分士卒都明白实心弹抛射杀伤很小,全凭运气,所以官军这样的炮击效果不会太大;加上装填速度之缓慢,击散阵营更无从谈起。

接着朱雀军的炮阵也用野战炮进行了一轮还击,但几乎是浪费弹药。浓浓的硝烟之后,只见下面的敌军毫无损伤。

辰州造长管炮肯定与官军的火炮存zài

时代差异,但仍然免不了黑火药滑膛炮精度差的缺点;就算配备了铳规制度和简陋的测距仪,在远程炮击时也只能打个大概位置,作用其实也是一样,对大型步军方阵有威胁力,对小目标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只见右翼进攻的官军步军后置,大炮前置;步军的距离太远,朱雀军的火炮无法有效击中其阵营。而官军的火炮呈点状分布,目标太小,在一里地外朱雀军的炮兵拿他们没办法,能不能击中其炮阵全凭天意。两军仅用大炮对轰是毫无意义的,等于浪费弹药。

“王爷,这么任凭他们炮轰也不是办法,可否调一部步军从右翼推进,解决其前置炮阵,击退右翼进攻?”朱恒走上前来提了建议。

朱恒的建议十分中肯,明显可以端掉的炮阵、哪有坐视被动挨揍的道理?

但是张宁没有马上回应他的建议。他从这纷乱的两翼之中发xiàn

了几个疑点和不少线索,需yào

一点时间清理思路。而朱恒也很自觉,并没有催促他,因为俩人离得很近,朱恒确认张宁听到了刚才的话。

张宁对自己的“线条”很清楚,就是从左翼推进,击败官军中路、至其全线崩溃结束战役。这也是他为什么在探明了官军骑兵主力在右翼的情况下、却把唯一的冯友贤骑兵团布置在左翼的用心。

他认为自己的“线条”是正确的策略,原因有二:其一,在侧翼处于被包抄形势、后方还可能被优势骑兵攻击的状况下,他没办法使用全线平推的简单粗暴的法子;一旦这么做、大军一前进,不仅是辎重连所有的物资装备都会处于不设防状态被轻易摧毁,万一在官军优势骑兵的阻碍下一天内无法解决战斗,大伙失去了所有的东西连一天都坚持不住,难道要将士们次日一早饿着肚子没有弹药军械的情况下再上战场?其二,官军主动从侧翼打开局面,战斗开始侧翼就吸引了大量兵力,中央突进反而无足重轻了。

但是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弄清薛禄的“线条”,这种临阵应变的战术思路,只能靠战场上的表现来猜测,别无二法。“北路军”上万的骑兵在哪里,如何运用?右翼山坡下那股步炮要意欲为何,他们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张宁回顾左右的军队,无法在一个环节上迟疑,便对朱恒说道:“朱部堂说得对,需yào

派出兵力解决右翼的直接威胁。”

在紧张的战场上,王的一句话就是铁令,无须累述。朱恒随即策划了一系列军令,命令右方永定营一部从右翼出战,摧毁官军炮阵,逼退右翼进攻。

此时此刻,张宁希望左翼的进攻能进展迅速,但看起来好像并不完美,哪怕冯友贤的骑兵已经是机动最好的进攻了。官军左翼步军似乎比想象中更有承shòu力。

……因为张宁已经决定从左翼发起进攻,所以姚二郎有幸得到了一整大队的野战炮队,十五门长管炮。

“轰、轰……”朱雀军的火炮进行了齐射,隆隆的硝烟让炮击之后的战场上一团迷雾。长管炮对步军方阵的威胁远大于官军的将军炮,原理都不同。

两三斤重的滚热铁球呼啸着平行飞去,极大的初速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一枚铁球直接命中了前端一名身披铁甲的士兵头盔,一声巨响,头盔连带半个脑袋都瞬间爆裂,周围的军士也在气浪和惊恐中倒地;接着后方又有血肉飞起,那铁球直接洞穿了两列纵深,终于落到了地面上,飞速的惯性依然没有停止,狠狠地砸在地面、随即弹起,再次有人沦为了牺牲品。

官军队伍里倒下一片,惊恐的喊叫和嘶声裂肺的痛呼纷乱嘈杂。人声中还有人在叫“娘啊……”,人只有在极度绝望中才能喊出最亲的人吧。

刚才那一枚炮弹高度十分准确,多半是因巧合,给官军造成了极大伤亡。另外的炮弹大部分就没那么准,有的击中了方阵前段的地面,弹跳而起飞进了人群;有的打得太高,直接命中了人群后侧,飞起时已经脱离了阵营;还有一枚干脆没打中。

长炮的一轮齐射,官军伤亡惨重。但死伤的人数相对于一支七八千人的步兵军队来说并不是致命的,炮击的作用是在打击其士气和造成混乱,最重yào

的是为骑兵撕开了缺口。

“哐!”一声锣响,如同催命的信号一般。骑兵团在一百余步的距离上朝官军正面冲锋,飞驰的马匹在弹指之间就突然到了官军的面前。明军步卒的主要兵器也是长枪、刀盾,差别不大,但是他们的方阵前方已经出现了几处混乱的地方,死尸和哭喊的伤兵仿佛一个个大窟窿,他们根本来不及在被冲锋之前重组队形。骑兵直接就洞穿而入,居高临下刺砍屠杀。

成队列的步兵被生生撕破突入,洪流一般的铁骑如疯狂的野兽一般。骑士们手上明晃晃的马刀闪烁着太阳的寒光,“杀!杀……”怒吼呐喊叫人心胆具寒。许多人直接丢下兵器转身就跑,有的夹在人群中绝望地抵抗,混乱的步兵面对铁骑十分无助。官军中有个大汉暴怒之下,捡起一杆长枪发xiàn

被身边的同伴阻碍没法调转方向,只好拔出携带的腰刀想杀死迎面冲来的一个骑士;但是他只能仰视着等待那骑士冲来,待马匹冲近时,等到却是迎面寒光一闪,头盔上一声金属的碰撞震得两耳嗡嗡直响,人也不知怎么仰面摔了,接着腹部就被另外的骑兵刺了一枪。

官军前军一片混乱,边缘四散逃跑者甚多,已经陷于崩溃。但他们人数很多,冯友贤无法完全垂直洞穿其全部;只见后军那一片人马还保持着队列,但已经被击溃的乱兵搞得有些动摇了。

冯友贤拿到的军令是迅速击溃敌军左翼突出部,配合步炮向中央推进。眼前的官军剩下的人马依然有机可乘,可以尝试进击,但要在屠杀和驱散前方的乱兵之后。

这时冯友贤看到了更南边的一股官军步军正在向这边移动增援;同时己方姚二郎的部队和其侧后的另一部步军也在跟上来。

“吹哨,下令各队抓紧时机暂退。”冯友贤只是想了一瞬间就果duàn

下了命令。他认为自己没必要用骑兵和官军的步军队列单独决斗;追杀乱兵在此时也意义不大,只要乱兵在短时间内不能再度阻挡朱雀军将士向中央推进就达到目的了。

第三百零九章 神迹

仿若到处都在开炮,炮声如同雷鸣。电闪雷鸣的战场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偏偏太阳却挂在空中,晴空万里。纷乱的场面又好似有迹可循,张宁想到了时钟:双方的兵马都在朝着顺时针的方向运动。

左翼是朱雀军进攻的方向,官军并未一触即溃。战斗已经持续到中午,张宁对左翼的推进速度很不满yì

。前线派人回来请求弹药支援,他便增调了永定营二哨兵马护送一批兵器弹药赶去增援,同时为久战的姚二郎等部提供兵力,容他们有喘息之机。

张宁手里的兵力包括步炮军八部、中军卫队、骑兵团。此时他已在左翼的进攻方向上投入超过一半的主战兵力:前期姚二郎所率常德营二部步军,接着骑兵团近两千人参战,刚刚又增调了一股部步军;右翼为了剪除官军重炮威胁,一部人马已经向前推进。现在中军左右还剩两个步军阵营;及后方的两个预备阵营,其中后军一股人马还需yào

保卫辎重营地的安全。

当右翼(北)黑压压的马兵洪流出现在视线中时,张宁似乎从这纷乱的场面中找到了一条清晰的主线。

他发xiàn

自己和薛禄在此战中的心理惊人地相似!张宁很急、力求速战速决,从一个地方直接攻破敌军中军是催促其溃败最见效的法子,所以他抓住左翼就投送兵力猛攻;而薛禄好像也很急,北方一大片骑兵尽数出动,张宁觉得他们是冲着自己的中军来的。

朱恒转头望了北方许久,建议道:“恐怕咱们中军得提前准bèi

防御骑兵了。”

张宁也马上说道:“传令中军各部,成方阵四面布置……”

话音刚落,忽然山坡下的烟雾中一通火光闪动,片刻后“轰轰轰……”的炮声才震响。张宁抬头看天,等待着马上飞来的炮弹,瞬息之间心里还有个念头,瞎放一通炮不可能就正好打到我吧?

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传来“喀”地一声爆响,张宁下意识转头一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根高高挂着方形朱雀旌旗的大旗杆正在倾斜。

边上一个侍卫眼疾手快,忽然冲上去扶住了旗杆。但是旗杆断裂在下部,那侍卫扶住的也是下端,就如同一个杠杆原理,要在那个位置稳住高高的旗杆需yào

极大的力量,显然不是一个人能拥有的力qì

。旗杆断裂倾斜之后倒下的速度变快,瞬息之间,就“啪”地一声碰到了地面上。

张宁一时间愣在那里。

战场上的枪炮声仍然没停,战斗仍在继xù

;但是有一瞬间,因为许多人的目光投过来,张宁觉得天地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时间也静止了一般。

超过一里地外的炮击,居然能命中旗杆这么小的目标,当然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包括那些放炮的官军,难道这是天意?张宁不信天意,但是他信士气的影响。

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战争方式就是双方集中兵力在一个战场上分出胜负,几万人在方圆数里地的战场上,中军大旗就好像大海中的方向灯塔!中军大旗一倒,人心会恐慌,士气会受受到极大的打击……最玄的一点,古人可是大多没有受科学理性思维洗|脑的,人们肯定相信一种奇怪理论:大军倒大旗是不祥之兆!

连张宁自己一瞬间也觉得,上天是不是对自己愤nù

了?就这个时代的火炮铸造技术,打出去能打中足球场那么大的目标就算瞄准了,居然一炮击中旗杆……此刻的情形就像一种神迹,一个人在前面拿着一把机枪在你面前乱扫一通,你周围的墙壁全是弹孔,偏偏自己一弹未中。

山坡下的敌军大声欢呼起来,连同对面远处的官军横陈的阵营中也万众呐喊,远近的人声在张宁的耳边嗡嗡直响。

张宁感到手脚有些冰凉,手里里滑滑的全是冷汗;北面的黑压压马队正像山洪暴发一样涌来。

他不是没经lì

过惊险,被人拿刀逼到绝路的情况不止遇到过一次,但那种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种时候你只需yào

担心自己的性命、控zhì

自己的行为;而现在,几万人挤在这片旷野中,他忽然有种无法控zhì

局面的无力感。

“王爷,小的罪该万死!”刚才那试图扶住旗杆的侍卫伏在地上痛哭,“小人就是骨头被压碎了,也该扶住大旗……”

张宁回过神来,冷冷说道:“你起来,罪不在你。快来人,把大旗重新竖起来!来人,备马!”

这时才有一群卫士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他们先将大旗抬起来,团团围着抱住。然后有人取了铁具在地面上拼命挖洞,几个大汉抱住旗杆放进土洞里,又一起喊着号子用力往下戳,将旗杆下端牢牢地重新插|进大地中,一个汉子咬着牙吃奶的力qì

都用出来,太阳穴位置粗糙的皮肤上筋冒起来,眼眶里的眼珠子都泡在眼泪里。

张宁取了马要出营巡视周围的军阵,此刻官军的大批马军已经愈来愈近,朱恒急忙劝阻但无济于事,他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微臣不出营了,王爷快去快回。”

此时张宁已顾不上下达详细军令,朱恒只能代替他忙碌着具体布置防御阵型。此刻中军剩下的军队几乎全是步军,包括后卫和预备队在内总共约有六千人,其中有一千多人必须守在辎重营地周围组成空心方阵避免被破坏;“北路军”骑兵主力据情报是超过一万人的,在这个当口上,有了所谓预兆敌骑势必发动疯狂进攻。

朱恒对参议部的众人说道:“若此时中军附近的人马以大方阵布阵,照样不能完全挡住骑兵逾越迂回,反将我中军卫队置于危地。着令各部人马以哨为阵、每阵各距一百二十步,组成拒止阵型,不得有误。”

众官急忙奋笔疾书,给各哨指挥下达正式命令。不多时张宁也从营外返回了中军,他闻知朱恒的布置,也表示了赞同。

第三百一十章 一份特别的军令

冯友贤向东边看去,只见朱雀军中军位置尘雾蔽天、白烟滚滚,洪水一般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朱雀军的方阵在洪流之中如同一个个孤零零的方舟,摇摇欲坠。

他在朱雀军混了几个月,对很多东西都了解得很清楚。拒止方阵对抗骑兵是很有效的,但是在此时面对两倍以上骑兵就不是那么牢固了。因为人数众多的马队造成了很大的厚度,遭受火器射|击后也很难后退;同样方阵兵既不能阻止骑兵靠近,也很难打退其厚重的纵深,两轮三轮齐|射之后还会出现远程打击的空隙……

最令人堪忧的是之前倒大旗的影响,势必对士气影响很大。

冯友贤得到的命令是配合姚二郎等部步炮向敌中央进攻推进,但目前看来实难一蹴而就,官军从右翼新调了一批步军增援;摆在冯友贤面前的是一个个的步军方阵,而朱雀军这边的步骑已经大小打了几仗人马疲惫,成片的铁盔人头叫人深感无力。

骑兵是否要不经命令擅自回援中军?

或许这不能叫“擅自”,因为眼看中军此时的光景,恐怕是很难派出传令兵向外围的军队传达命令了。中层在特殊情况下拥有见机行事的权力,冯友贤觉得此刻自己需yào

自我判断形势。如果骑兵撤tuì

,左翼姚二郎等部的进攻将变得愈发缓慢,甚至在士气低落军械损耗的情况下稳住战线也算能耐了,左线将难以达到“迅速推进敌中央部”的意图。但若是朱雀军中军被攻破了,满盘都要崩溃,左线的推进又还有什么意义?

冯友贤还有一个很私人的考lǜ

:在主公危急的情况下,作为武将居然不救,将来朱雀军若是幸存下来,他如何还能得到湘王的信任?冯友贤虽然是朝廷官场上的失败者,被排挤出来的,但他不是完全不懂这些门道。

何去何从?他一个武将瞬间的念头,仿佛能左右整场战局的方向。

不仅是冯友贤,这边很多人都在关注着中军那边的状况,致使新一轮的进攻迟迟没有开始。中军大旗都倒了一次,人们不知dào

张宁是不是还在。至少武将们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湘王战死了,朱雀军就很难继xù

存zài

……在各方面都有点能耐的人,既没有与朝廷对抗的动机也没有那种身份威信,比如参议部长官朱恒;有身份的人,不一定有能耐而且无法约束全军、难以得到朱雀军旧部的军心,就像建文或是他另外的皇子,虽然军中很多建文余臣后代,但要他们换一个主公恐怕会失去信心。

平日里习惯了张宁就在身边的将士,也没觉得他多么高高在上的人们,此时此刻发xiàn

他的一条命如此重yào

,关系万千人的命运。

冯友贤将满是缺口的“宝刀”放回刀鞘,觉得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了。

就在这时,忽然见到一队颜色醒目的人马飞驰而来,那是中军的传令兵。冯友贤等一会儿,先接了军令,展开一看,神色也有些变了。

他一踢马腹,策马冲进步骑之间的空地上,挥了挥手里的纸张,大声喊道:“主公亲笔军令,兄弟们且静一静,容我念出来。”附近许多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都目视着冯友贤。

冯友贤发xiàn

自己的手居然有些抖,展开军令大声念道:“传令骑兵团冯将军、左线步军团姚将军及诸将,此战胜负之重,关系一万三千兄弟及其数万家眷之存亡;而大战之关键,在于左翼诸军是否能迅速击溃敌中央部。战局至今已难有回旋余地,诸将切勿中途放qì

此目标。本王深感责任深重,万死而无惧……

人的尊严、身份、权利和土地,赖以活下去的一切,只有通过战场流血才能稳固,否则朝廷官僚绝不会因为道理而妥协,更不会怜悯无辜的家眷。望诸兄弟在此关头念及已陷敌境的家园和亲人,念及我朱雀军几番以少敌多的奋战,念及为了至今得到的土地而战死的无数同袍兄弟是否要白白流血,表现出大丈夫应有之勇气,击破敌军。

湘王朱……名讳,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十。”

冯友贤念完时已流泪满面,遥望那人马怒吼中的朱雀军大旗,哽咽难以自持。他本来是个“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官军武将,是为当朝皇帝而战的武夫,而现在却因为另一种情感而深深动容。

战场宛若在一瞬间沉寂,怒吼恐惧绝望的喊声痛苦的求救似乎渐行渐远。战阵上的步骑官兵呆若木鸡。忽然有人大喊道:“为吾王,战至一兵一卒!”众军哗然,呐喊之声此起彼伏。诸将请战,大吼马革裹尸死而不退,士气暴涨。

位于前阵的姚二郎哇哇大哭了几声,当即下令所率部曲继xù

进攻。就在刚刚之前,他的两哨兵是准bèi

后侧稍许、等待后续阵营替换进攻的;因为火炮消耗很大,火药炮弹已告罄,包括骑炮也无法开火,需yào

增援上来的人马补充弹药。但此时他似乎丧失了理智。

“咚咚……”鼓声重新奏鸣,前侧军旗旁边的短琴和横笛也让音乐在炮声中响起来,武将喊道:“齐步走!”

两军距离一百余步时,忽然一阵震耳发聩的爆响,对面的火光闪成一片,官军阵前的火器开火了,大部分是碗口铳。姚二郎部前排的士卒纷纷倒下,死伤惨重,但鼓声未停,众军继xù

前进,后排的人顶上了队列的空缺。

人们肩并肩以生死相托,丝毫没有后退的迹象,密集的队形让士卒们的手臂都无法摆动,只能置身于人群中协同前进。

对面的官军武将的吆喝声都能听见了,“放!”漫天的箭矢飞向空中,朱雀军阵营再次遭受了一轮箭矢打击,如同被一阵倾盆暴雨冲洗。不过盔甲有效挡住了轻箭的远程抛射,损失并不大。按照官军的作战习惯,接下来的一波打击是前置轻兵弓弩手换上的重箭,不过得要距离五十步内才行了。

八十步时,朱雀军停了下来,前列步军在零星的箭矢飞舞中将重火绳枪举了起来,一两百个枪口对准前方,无须瞄准只要方向没错。“砰砰砰……”终于该这边的火器咆哮了,白烟腾起火光闪动,片刻后就见几十步外的官军如被风刮过的庄稼地一般倒下一片。新一轮的火器很快又向前走了几步,铳声继xù

响起,间隔时间非常短。

血腥与惨叫让前方敌兵乱作一团,瞬间崩溃,大部分轻兵还能向两翼撤tuì

,但一些惊慌失措的人冲击了后方的重步兵阵,让整个军阵都有些动摇了。

第三排火绳枪兵前置之后,军中的姚二郎忽然拔出刀来大喊道:“冲!吾王万岁!”人们纷纷大吼:“杀!”前列的火绳枪兵率先向五六十步外的乱兵冲锋,后面纵深的士卒纷纷拔出腰刀蜂拥而上,如同卷起层层浪头。

“砰砰砰……”前锋驱散了官军混乱的轻兵,对着其重步兵又胡乱放了一阵火铳。接着大伙就拿起单刀短枪等兵器奔跑而上。

官军步军阵已经变形了,两翼和后侧许多人被挤得脱离了队列,有的人干脆丢下兵器就跑。就在这时,侧翼一声愤nù

的爆喝,四骑护着一员大将率先冲出硝烟,马刀平指前方如果几支飞行的利箭。紧接着声势巨大的喊声震动战场,仿佛有百万人涌来一般的气势,尘雾中无数的战马飞驰而来。众军高呼“吾王”,对张宁的这个称呼是第一回,大伙都是受了姚二郎之前的影响,或许这个称谓喊起来也是掷地有声颇有气势,便迅速被人们接受。

狂热的马兵如同受到了宗|教蛊惑的乱兵,疯狂地从动摇的步军队列中撕开缺口,铁蹄迅速将阵营践踏得不成形状。官军的几个大方阵一齐大溃,无数的乱兵四散奔走。

此地靠近薛禄中军,位于官军右翼,属于重兵设防,布置各式火器无算,但此刻不下万人的步军规模就像山崩海啸一样,神仙也挡不住无数的人马向三面崩溃。

倾斜的旷野上尸横遍地,草叶上全是血腥,人马践踏乱作一团。朱雀军也是混乱不已,骑兵毫无队形地掠过前线,向着旌旗成云的官军中央涌动。后面的姚二郎部如同一群乱民一般奔跑着冲来,人们一跑起来不可能有密集队形,散乱稀疏的人各自为战,方向却全都对着一个地方。

官军成片旌旗的中央方阵挡住了冯友贤马兵的乱冲,零星的骑兵在其外围奔走游荡无法击破。但没一会儿,奔跑前进的姚二郎部就涌到了官军跟前,在骑兵乱马的遮掩下、姚二郎那股步军迅速靠近了。几千步骑乱哄哄一片却并没有溃退,反而陷入混战。

官军的长枪对冲到眼皮底下的乱兵变得毫无作用,就算能捅|死前面的一个人,很快就有无章可循的乱兵操着单刀和短枪杀到跟前。官军前方的队列也散了,搅作一团厮杀不休。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一阵成片的炮响,无情的铁球从官军侧翼|飞速地跳进了人群。人们几乎不知dào

炮击是从哪里来的,场面十分混乱,烟雾有层层笼罩。

姚二郎部冲上去之后,后面还有两股步军失去了指挥。最后达到前线的那部人马的将领便自行决定绕行至官军正面(东)在远处就架起炮来。

而中间那一千多人的队形还没散,但是跟不上姚二郎和骑兵团,便从后面以纵队冲锋队形迅速抵近战场,然后纵队向两侧展开组成了线性阵型,排枪便再次响起。

朱雀军前线几股人马总共才几千人,却各自为战围着不下万人的官军中央疯狂围攻。周围还有大片的官军溃兵,到处乱跑,连中军这边也要崩溃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京旧事

武阳侯说:“老子南征北战纵横沙场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仗。”

崩溃的战场,官军无数的红的、青的旌旗全数倒下,空中飘荡的旗帜一下子不见,中军好似变成了一个秃子。薛禄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旗杆倾斜,帅旗陨落。接着那旗杆上居然挂上了黄底黑图的可恶标志重新竖立起来,仿佛在向方圆之内所有的人宣告大军中军被朱雀军击败占领。

“扶侯爷上马,咱们快走!”薛禄最心腹的将领催促手下道。

薛禄突然一把推开上前来要扶他的人,怒道:“走?走哪里去?仗还没打完,看看,我们还有那么多人!回来,回来啊……”

属下劝道:“侯爷,我们已经战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禄听到“战败”两个字,火红的眼里路出疯狂的杀气,将手里的剑挥舞了两下。刚上前去扶他的将士吓得不敢再上前半步,也只有他的心腹敢于在这当口上才直言不讳。

“侯爷,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赶紧走罢,咱们还有机会打回来……”

还有机会?薛禄当然明白交到自己手上的这八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不仅是人命,它所耗费的一切没有哪个人能扛得起。在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他长叹一声抬起头,作仰天长叹状。不料发xiàn

天空十分明镜,万里看起来都那么空灵,点缀在其中的朵朵白云披上了太阳的流光,美丽而无牵无挂;他再也不想把视线从天水转移下来,去看地面的乱象。

满脸胡须的大汉悲吼一声,一股气怂恿着他拿起手里的剑就往脖子上抹。幸得旁边的心腹眼疾手快,急忙抱住他的手臂才救下来,又招呼人一拥而上,强行缴了他的剑,扶上马去了。

……

张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上的状况良久,转头时正见着于谦脸上已毫无血色、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薛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几万大军啊,说崩就崩了。祸福旦夕绝非虚言,我们谁也不知dào

明天会发生什么。”张宁接过话来,直到现在他终于有心思也有空和于谦说两句话了,“这结果看来让于大人十分失望。”

于谦冷冷说道:“正该你得yì

的时候,想笑就笑罢。”

张宁听罢眺望原野上的狼藉,叹息了一声:“西洋有个皇帝叫拿破仑,他在一个叫滑铁卢的小镇被英国公爵彻底击败,死了几万人。英国公爵说了一句话:胜利是除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此情此景……”他指着横尸遍地的荒野,“我有什么好笑的?”

作为胜利者他当然资格在这儿装,说两句屁话,没什么不对。不过张宁说话的时候虽然口气比较平淡,却又表现得十分真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虚假的意思。

于谦除了长吁短叹,只能闭上眼睛,他已无话可说。

这时姚二郎等几员武将骑马到中军来了,他们大多一身血污狼藉,一齐单膝跪倒行礼。张宁忙上前将其扶起,正色说道:“胆大不怕死的不一定是勇士,但在战场上不怕死的兄弟定是真zhèng

的勇士,因为打仗从来都是为了别人而战。”

姚二郎动容道:“愿追随表兄左右,死而无憾。”

就在这时朱恒走了过来,说道:“恭贺王爷以少胜多大败强敌,不过胜负虽定、大局却没结束,当务之急臣有两个建议:追击败军,彻底将其驱散剪灭;最重yào

的一点,立kè

抽调一部兵趁机进取常德城。当此之时,从长江、洞庭湖来的物资船只全在常德城和沅水水面上,只要拿下常德,整条沅水上的东西都等于进了咱们的囊中……那可是能供应八万大军长久作战的东西!”

空前的胜仗让朱恒的情绪十分激动,哪怕他在克制,仍然从脸上表露出来了。张宁当即就赞同了他的建议,并授权参议部全权负责调动军队完成接下来的事宜。

不仅是朱恒,当时张宁刚刚看到官军大营上空挂上了朱雀旗的时候,也激动得四肢都哆嗦。但大悲大喜之后,他已然有些疲惫了,回首一天经lì

的事,总有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感受……好在战场上已打胜。张宁安排了人去搜寻存活的伤者等一些事,便离开了人群。

他到后军辎重营去亲眼确认家眷安好,心里终于完全轻松下来,就好比一条绷紧了很长时间的线,一瞬间就松了。

女人们和辟邪教的侍从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张宁的身上,他们大多从未亲自经lì

过战阵,今日被汹涌的万马被血流成河的场面包围,恐怕是毕生难忘了。气氛沉默,张宁上前给姚姬行礼,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便脱口提到:“薛禄的彻底被打败了,儿臣可还等着母妃的奖赏。”

姚姬美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在场的人太多,好在大伙儿根本不明白张宁所指何物。她便保持着端庄的姿态,正色道:“将士们打了胜仗,你要论功行赏。可没人能赏你,等回去了,你喜欢什么东西,我奖赏你。”

张宁便很配合地拜道:“儿臣便先谢您的恩典。”他说罢抬起头,目光从张小妹、周二娘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觉得一些会失去的东西又恢复了原状,心下一阵好受。但此时此刻人们好像对他又多了几分敬畏。

姚姬好似有什么话要说,便示意屏退了众人。等人们陆续离开了帐篷,便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能单独说话,张宁找了个蒲团也放松地坐下来。

“总算打完了,你在这里歇会儿罢。”姚姬起身,亲手拿起茶壶沏了一盏绿尖茶。这里是军营,外面仍旧不断有马蹄人喝的嘈杂声,但姚姬的动作温柔而宁静很有感染力。

她一边做着琐碎的事,一边轻轻说道:“今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在南京的光景,平素热闹的大街上人很少,风吹得树叶和纸片在屋顶上乱飞。偶尔也有几个人出现在街上,但都是用跑的,很慌张。我看见一队乱兵砸开了一家的院门冲进去抢东西,路上的人被杀了也不会有人去追究罪责。当时我没想过还能逃掉,怀里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你……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心里害pà

极了,觉得一定会死在这里,只是放不下你……”

张宁忙道:“那个人已经在永乐二十一年就死了。”

姚姬瞪大了忧伤的美目,打量了一番张宁:“可是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我从来没见过他长大后是什么样的。我……没能尽到养育之责,难道就要用那样的方式来……”

“不要再说了。”张宁低下头,“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这种小事何必当真呢?”说罢从地上爬起来,抱拳道,“儿臣还有事要去中军,告辞。”

姚姬有些无助地说道:“你要走吗?我……”

张宁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轻松道:“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不过大事还没完。我会回来的。”他正待要走,又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您是最理解我的人,但现在看来或许我们之间还存zài

着误解。大人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逼迫您的意思,连冷暴力的意思都没有,您多想了。我连爱你都来不及,怎会忍心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爱人以仁、兼爱非攻,爱这个词在姚姬的理解里或许有些不同,但它肯定是个好词。

张宁喃喃说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爱你们呢?甚至到了一种地步,这场战争开始时我渴望获胜,而这种渴望最直接的原因,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这种情感太强烈了以至于有点畸形,想过其中的问题、或许出于我自身。

很久以前、还没来这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我很年轻,在和女子谈婚论嫁的事儿上受过伤害,终于发xiàn

男女之间所谓山盟海誓都脆弱苍白得像个笑话……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在那里大部分人都要经lì

的事,很正常;只是我过于敏感和脆弱,加上非常的自尊心遭受践踏,从而造成了难以消除的影响。

这时那些逝去的亲情就凸显出了其深厚和诚挚,我难以自拔。我把您当成亲人,无法自控地想和你的心走近,就像一种本能。起初我并没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可是我们曾经……加上你过于艳丽,以至于我产生了非分之想;后者只是身体里的激素作祟,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已,我对你的情感本身并非那样的……”

张宁摇摇头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姚姬抬头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可里面看到的东西又是否能黑白分明?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下形胜

夜色降临,水汽和硝烟腻在一块儿,在战场上笼罩起了一层朦胧的大雾。这是大伙呆在营地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咱们带上伤兵和俘虏直接去常德城。韦将军的人马已经沿沅水出发了,此时官府已似惊弓之鸟,韦将军收复常德城应该只在旦夕之间,等咱们到地方时定然拿下了。”朱恒在中军大帐从容地说着,“辰州也安排了一股兵马过去,攻下来也没什么难的。薛禄在那里留下的人马或许听到消息后就要跑……”

中军大帐里还剩几个将领、另外还有参议部的众官作陪,因为之前喝了些酒大伙都面露红光。战役还未完全结束,大量的兵马也还在作战,还不到庆功的时候,但并不妨碍人们提前就喝了不少酒庆祝胜利。

朱恒安排完接下来的正事,大伙却没有散去的意思,仿佛仍沉浸在白天的激烈战斗中。

“主公可会下棋?今天的事已差不多了,臣陪主公对弈一盘如何?”朱恒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坐在正中蒲团上的张宁随口说道:“朱部堂所指是什么棋,象棋的话本王倒也会几分,围棋就恐贻笑大方了。”

“军中只能找到围棋。”朱恒一本正经道,“若主公不介yì

,容臣下临时教主公怎么下围棋可否?”

朱恒是张宁手下位置最高的文官,别人好心说教授下棋,琴棋书画本都是文人间的风雅事,自不好拒绝。再说张宁今晚也只能在荒郊野岭的帐篷里睡一觉,晚上也没什么事了,便笑道:“如此甚好,我正好能请教博弈的行家。”

听他这么说,朱恒便收益侍卫去把一副围棋取了过来,俩人在蒲团中间摆了张简陋的木案,便将棋盘搁了上去。众文官武将也饶有兴致在一旁围观,对弈双方一个是王爷一个参议长,棋无论怎么下可能都有些意思的。

朱恒从棋盅里捻起一枚白子,笑道:“主公为尊,我便不客气地下落子了。说罢将棋子不假思索地放在了棋盘上的一角。”

张宁对围棋确实不怎么懂,现代人如果不是专业棋手或爱好者,围棋着实不流行了……斗地主的话他倒是比较精通。不过虽然不太懂,却是清楚基本规则的,无非四面围定中间的棋子就“死”掉;而且一般起手都是占角他也清楚,当下便在棋盘上的一角落也落了一子。

“哈哈。”朱恒爽朗地一笑,“主公妙棋。”

张宁:“……”

连观棋的人们也觉得朱恒要拍马屁也痕迹太明显了。不料朱恒却自有道理地说:“这第一手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妙的。主公起手便欲占角,深得围棋之妙,我却不是成心恭维。就如当初汉王起兵,主公与臣都劝汉王下占南京,便是占东南角的一手。”

这下张宁似乎明白了,朱恒要下棋是假,要在这关头上对战略有话说是真。于是他心里便已不虚,虽不怎么懂围棋,但要借棋说道理,他还是十分懂的。

张宁一面顺手拈棋子乱占棋盘上的空,一面顺着朱恒的说法开口道:“优先占角确是好法子,两边都被边界封住了,受到的威胁较小,可以从容圈地发展形势。”

朱恒也在随手乱下,两人落子的速度非常快仿佛不假思索,“这棋盘上的四个角都是一样,天下的四个角却各有不同。”

张宁笑道:“那还得朱先生指点一二。”

朱恒淡然道:“就说汉王占的东南角,自古也是形胜之地,国富民强可攻可守。不过要占此角、占得稳固,长江天堑反而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关键之一却是淮河。自古有言‘守江必守淮’,淮河不仅为长江防线提供了一个屏障;江淮之间的宽阔纵深也保障了长江安危,不至于一处被破就直捣腹心。所以从长远来看,长江天堑反而过于脆弱,从来没有占据东南角的人丢失淮河能长久完存的先例。

因此当初京营向南追逐在徐州一战后不顾粮秣未准bèi

妥善就急攻扬州、淮安,率先夺取了长江北岸的控zhì

。汉王军在江淮大败之后,才不得已重兵设置江防,这已经棋失一手了。东南角接下来的关键之地就在于湖广,特别是武昌。要保障江防的完整,必控中上游,否则敌军就可以顺江而下;就算在中游各镇重兵防守,终非上善之策。

臣多次进言汉王要进取武昌,为此又得罪了很多人,建议却没得到采纳。汉王两地关键都没得到,东南角是保不住的,这是逐鹿中原的‘棋盘’上早有的道理;汉王不懂这盘棋,所以大事必不成也。”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顿觉十分有道理。这些玄虚在几千年争霸史上或许只是常识,可那或许只是少数人中的常识,张宁就是第一回听说“角”的战略。他渐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沉吟道:“如果把江浙地区比作东南角,那西南角应是四川?西北角定是关中,东北角……不应该是辽东,以前辽东并不是中原王朝控zhì

的核心地区,是指河北?”

朱恒拜道:“主公都说对了。”

张宁欠了欠身,坐正了身体,忙请教道:“那咱们占的湖广算是什么,请先生教我。”

朱恒却卖了个关子,低头看向地盘:“臣与主公各占二角,角已经争完,该争边了。”

围棋盘上显然是朱恒让着自己,所以张宁才能从容乱子占角,不过今晚的重点显然不在围棋上。张宁恍然道:“咱们占了个边!”

“暂时连边都没占到,至少要趁胜夺取武昌、岳州、荆州等地后,才敢说占了边。”朱恒捻|着下巴的胡须直言道,“所以当初在辰州面对数万大军压境时,臣多番阻挡主公转攻宝庆,便是出于此种大略的考lǜ

,要占个边才算得上入围,才有了在棋盘中存zài

的资格。”

张宁道:“以先生把天下喻棋的说法,角才是最好的地方,那咱们占边应该不算上策罢?”

朱恒微微摇头道:“非也。下棋最初都要争角,正如天下由治入乱的起初,群雄都要占角方能蓄势,不至于被轻易吞噬在洪流中;但眼下这是特殊的时期,并非到了治乱重新逐鹿的大势下,乱象只是短暂的,只争角毫无意义。正如天下一统,只剩一隅,所具一角又有何用?无法和整个天下争锋的。

恕臣直言,以大势而言,臣一开始就没觉得汉王和主公有多少的机会,不过事已至此,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条路罢了。当此之时,因故一开始就要放眼于满盘,根本没有据一角而蓄势的时机;既不能局限于一角,就要向‘边’进取。臣进一言:‘宜攻不宜守’,望主公切记。

为何咱们要争边?大凡有进取之心者,必争边,方能向外拓展。三国时蜀汉具有益州(四川),占了一角,却对荆州十分重视、便是争边,没有荆州蜀汉很难有进取之势……汉王具有东南角,但他不是我们的心腹大敌,反而对我有利;所以我们才要争边,眼前的下一步是要争取与东南互为长短遥相呼应,以便造势……武昌必取之地!”

张宁点头称是。

朱恒又道:“此番一战,湖广已无强敌,岳州等地如探囊取物,但还不到松一口的时候,臣建议尽早准bèi

进取武昌。然后占据夔州,方可成势。”

张宁沉吟片刻,问道:“重夔州是防四川?”

朱恒道:“《张仪列传》中有一段,秦占西川后胁楚,是这么说的:‘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达扞关……’便已道出了玄机。汉王占东南角,我占一边,北上是逐鹿中原的方向,防御便防西南角。要经略此边,只要占有夔州,就防住了其咽喉;夔州在手,西南无大患也。”

张宁以为然,当下便赞道:“我得朱先生,胜得十万师。今晚这盘棋,真是受教良多。我倒是觉得,汉王丢江淮不是最大的损失,丢了朱先生才伤筋动骨了。”

朱恒摇头叹道:“臣不过一介文人,前不能冲锋陷阵,后不能平生钱粮,只有三寸之舌,王重之则重、轻之则贱,如此而已;在南京时,臣三番提醒武昌之重,却被人嗤之以鼻,又有何用之地?唉,惜汉王,被一帮蠢材误了。”

这句话张宁倒有些不以为然,史上汉王本就没折腾起什么风浪,要不是自己在微妙之间影响了走势,他连西南角都占不了。

不过朱恒确实是必须的人才,除非再得到一个相当水准的高级谋士,否则绝不能缺少这样一个人;张宁有自知之明,超前的远见不是万能的,还需yào

一个拥有“系统化”的当代见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多半都有所作为、不是随便在市井小民中能找到的,幸好有朱恒。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武昌

冬季已经来临,扬州尚未下雪,下的雨却比雪还冷。

一辆毡车停靠在北城河岸边,小雨落在顶棚上聚成水线,沿着车窗前面滴落得淅淅沥沥。竹帘后面,一张布满了岁月沧桑的脸。他正怔怔地望着河面上,雨点形成的无数涟漪,还有水面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汽。张辅不该为江浙地区的烟云而感到惊奇的,他虽然跟随皇上自北京来的扬州,但最早大明王朝的都城在南京,他的生命历经五朝,早就对江浙很熟悉的。

车厢里干燥而温暖,只是手指感到微凉;不过外头的路面上淋着雨的人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扬州勉强可以算作南方地区,可冬天的寒冷真不是盖的。和北方的干冷不同,这边冬季的潮湿,寒意能通过水气直透骨头,特别是浑身湿透站在雨里。

石板路上就有一队人马这么站在雨中,雨点打在盔甲和头盔上“叮叮”细响,铁叶子下面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头盔的铁帽檐压得很低,他们一个个脸色肃然,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青,却没有一丝动弹,站得就像雕像一般。握着兵器的手指如同铁一般僵硬。

就算是兵痞,在英国公面前让他淋雨、也是绝不敢打伞的。实jì

上这不是受罪,反而是一种荣光,能为英国公站哨、将士们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表现出铁律的军纪,本身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这时一个武将在毡车旁边抱拳道:“大人,行在侯同知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灰色长袍的人骑着马自岗哨中间径直跑了过来,下马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车厢旁边执礼道:“让国公在路上等侯,下官惭愧之至,实有要事禀报。”

“嗯。”张辅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穿粗布袍打扮的人便说道:“胡侍郎和武阳侯都回来了,一路到扬州的。刚到北门,司礼监的一个太监和锦衣卫的人就已等在那里;他们缴了武阳侯的剑和兵印,径直绑了。武阳侯的部将好像还不服,要太监拿诏令,那太监阴阳怪气地说:你也知dào

他是侯爷、功臣,咱们要是没得皇爷的话,谁敢擅自绑呀?那些人听了就不敢阻挡……”

“这个薛禄……他还会来干什么,死在战场上多好!”张辅叹了一口气。

“粗布袍”愣了愣,继xù

说道:“胡侍郎倒是没人管他。不过他刚到行辕外,兵部的人就出来了,都不让他进行宫,更不让见皇上。兵部的人让胡侍郎交出了兵部印信,让他回住处呆着,哪儿也不准去,等候三司法问罪。

下官倒有几分自己的看法,湖广出的事儿虽严重,作为巡抚的胡濙可能反倒没事。第一,要问他罪是三司法,并且是兵部出面,文官管文官的事,不是非常情况一般不会下手太狠;不像薛侯,直接就被锦衣卫拿了。第二,听说胡濙刚到湖广不久,就对薛禄的作战方略提出了质疑,提前给兵部发过咨文;只是他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可能也无法约束薛禄,以至于没产生什么效果,但这样一来他的罪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第三,当初兵部派胡濙去湖广,本身就清楚他不通兵事的,现在出了事就不好把人往死里整。”

张辅不置可否。不过他也不得不赞同旁人的说法,特别是关于胡濙的。而且虽然胡濙是个文官,但它是张辅推荐的,张辅也不想他来背这个黑锅。

对胡濙此人,老臣张辅是知根知底的:永乐朝一结束,他就失去了靠山的人。可这回的大事忽然让张辅发xiàn

一个奇怪的结果:一个文官,朝中无人,既靠不上朝臣更和武臣不是一路的,却能在大风大浪之后屁事没有,不得不说是能耐。

张辅略一思索,便说道:“你上马,随我去见杨公。”

“是,国公。”

光是朝里能被人尊称公的杨姓大官至少就有三个,不过张辅要见的杨公是指杨荣。

张辅作为功臣勋贵,通常和朝臣多少要有避嫌意识的,不然你内外一气想干什么?但时至今日他觉得,是和朝臣商量一下、让内阁帮忙促成决策的时候了,再也拖延不得。文官当中,张辅看中的人非杨荣莫属。永乐十六年,杨荣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特别在边防军事上多番筹划,以至于和武将们来往较多,还收过边将的财物馈赠。张辅在永乐时期也和他有些来往,多年过去,俩人的交情其实还不算浅。

此时朝廷文武当权人物齐聚扬州小小的北城区域,人多眼杂,张辅也懒得避讳,索性带着依仗卫队大大方方地去造访杨荣。

进军武昌的方略,至少在一个月前张辅就明确当着皇帝的面提过,但没能当即施行,甚至于到现在还没明确。这不能怪朱瞻基,一般的事朱瞻基能当机立断马上就决策,但涉及几十万大军的大略,皇帝的考lǜ

肯定还是希望朝廷内部尽量达成一致,这样实行起来阻力才小,所以张辅才想要杨荣去劝服其它大臣一起支持。大军的方向改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主要还关系钱粮调度等一系列的关节。

人都到门口了,杨荣当然不好让堂堂英国公吃闭门羹,也大大方方地到大门口来迎进去。但是请张辅进客厅时,杨荣又找了一干门客幕僚作陪,故yì

做出没有“密会掌兵大将”的样子。

宣德朝不比永乐朝,那时候永乐大帝是何等人物,军队是牢牢掌握在他一人手里的,那个时代底下的文武要搞什么玄虚连提鞋都不配,所以杨荣也不担心和武将来往的问题;可宣德帝却是刚刚登基两三年的人,底下有三朝元老甚至五朝元老,大伙儿总得懂点规矩,都懂的。

张辅寒暄了几句,也不啰嗦,径直说道:“老夫此次登门叨扰,实为改变大军的方略而来。”

杨荣立kè

就说道:“英国公意为转向武昌?这事儿好像之前就提过的,不过很有些争论。按理京营已经取得了整个淮东淮西,形势已在掌控之中,南下长江铁板钉钉、不过是迟早之事。况且我们渡江作战又打了这么久,突然要改变方向,至少有两个问题:其一,前功尽弃;其二,那汉王打仗也非等闲,咱们大军一走,万一他把江淮平原又夺回去了怎办?”

“从长江下游进击,最好走的地儿就是采石渡,京营在采石渡大小筹备了好几仗,硬是打不下来;因为汉王也很清楚采石渡的重yào

,在那里大军设防,一时叫咱们无计可施。老夫月前在皇上面前提及改变方略,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东南失江淮自是大弊,长期看来一有疏忽就要被直捣腹心,可就是急求不得。”张辅道,“不过转进武昌也不一定能一蹴而就,情况不好一样要多次攻城拔寨。因此老夫当初只是提了一句,并未强求,可今日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杨荣正色道:“英国公是指湖广新败之事?”

张辅点头答道:“正是。老夫是了解薛禄的,他并非完全不堪用事的人,却在湖广以十多万(包括未参战的地方驻军和造册上的出入)败于一万余叛军之手。沅水大战,那是在平地上啊,杨公可得想想,怎么才能以一敌十?咱们要是再轻敌,恐湖广要酿成心腹大患。”

杨荣近段时间也在多番过问这事儿,听到张辅也这么说,不由得愈发重视,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他沉吟道:“武阳侯新败,湖广已空虚,叛军会不会趁势进占武昌、荆州诸地……若他们那么快就抵进长江,所图不在小!”

张辅故yì

加重语气:“那帮人是建文余孽,起兵不是要造反窥欲天下还能有什么缘由?若其有大志,必窥长江;若无志,又如何能打败十几万官军?”

杨荣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此事老夫一定尽lì

促成。”

张辅不放心地说道:“可得尽快,重在要说服杨少保(士奇),此事半成。”

杨荣一想:如果转兵武昌,除了有顺江而下进逼汉王的格局,更有将战略调整倾向湖广建文余孽的形势;那便是对付“伪”湘王朱文表。朱文表原名张宁,此人在官场上还真有些来历:一开始几乎成了杨士奇的女婿,这消息在当初可能只是小圈子里的闲谈;后来因乐安事(劝服汉王南下)名声鹊起,与杨士奇的旧事也一并传开来。

如果杨士奇坚决反对进军武昌,便是对张宁有利,这中间的关节就说不清楚了。嘴长在人家身上,难不保有人乱说。按理杨士奇一定会避嫌的;就算万一杨士奇于公不赞成武昌方略,他肯定也会有些分寸、而不会过于反对。

想到这里,杨荣便用几乎拍胸脯般的态度正色道:“英国公尽管放心,在大事面前老夫绝不含糊,杨少保那里便交给我好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竹帘

常德城城门洞开,“咔咔……”大股步军开道,千百铁鞋整齐地践踏在路面上形成慑人的声响,这种单调的音乐是力量与暴力最直观的反应。城门内的大街两旁再次跪满了投降的文官武将,之前这里跪过朱雀军的人,这回是官府的。常德城来回上演了这种征服的场面,在这里充分说明了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统|治者的一个道理。

百姓已不准在中间南北、东西的两条主街上乱走,但并没有阻拦人们围观,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围观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一大乐趣,如果没有危险的话。

现在城里出来那么多人,说明了大伙儿没觉得朱雀军危险。朱雀军不久前还在常德维持过长达半年的占领,日久见人心、市井小民看到了军纪的。但也仅此而已,人们并不是就多拥护“湘王”,朱雀军在所占地区的税收比官府只重不轻,而且还半抢半买地强占了城郊的许多良田分给其将士;尚在百姓的承shòu范围内,只好作壁上观罢了。

行进的部队根本就不搭理跪伏在路边的文武官员,步军过了,又来了骑兵,护着一辆马车大摇大摆地从城门进来。

马车是一辆在南方地区装饰和样式都十分常见普通的车,以毡制顶,便于防雨;如同悬山顶的房屋一样,有其地域特点。张宁就在车上,他平时最多是骑马,这回却是乘车,或许此时不想在大庭广众露面的缘故。

刚进城,张宁便掀开了竹帘的一角,他本想看看地上跪着的官吏。却偶然之间看到了路边的一个熟人,董氏。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她身上,直到马车逐渐前行,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董氏怎么会在百姓之中,张宁一时也不清楚,前阵子他整个身心都在一场事关生死的战场上,实在没过问这些事,理应是辟邪教的人在管。

董氏也看到了张宁挑开竹帘后的脸,甚至脚下不听使唤地沿着街边向前走了几步,或许是想去追赶那辆马车?她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作为胜利者进城的。满城的人,占领在城墙上的军士在欢呼,气氛如此热闹喧嚣。董氏却不知怎地心里泛起一股凄凉。

马车消失在人流之中,但竹帘后的那张脸仍旧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作为一场空前大战的胜利者,连董氏都知dào

他因此会得到很多,可是那张英气的脸上却没有作为胜利者应有的得yì

;也幸好没有,不然董氏或许会更难受,因为彼此之间的心情差异加大会让她更感凄凉。

张宁的脸上分明有种郁色,不是伤春悲秋的惆怅,比那更深;那注视的眼神,她确定张宁关注的是自己,这又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当董氏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去关心他想什么时,已然无法自控。

战争结束时,董氏就被释fàng

。她却庆幸不起来,而且张宁已经很久没管过她了,这让她十分受伤并且带着一丝恨意。

有时候她会往宽的地方想,这样就算了、才是对的。夫君是因为公事遇到挫折,就算夫君不在了、她有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才是她的归宿。既然那羞辱被安全地掩盖住了,自己也没能力改变什么,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可以……可是她就是难以自拔,不仅难以忘记那天的肌肤相亲,连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动作他的口气都挥之不去,理智变得脆弱不堪。

她心里的恨意,已不是张宁羞辱过她,而是他的不理不睬。

每当夜深人静没睡着时,百般感受就像有一只硕鼠在咀嚼她的心一般,那折磨的滋味难以言表。她不知dào

为何会这样,惶恐而无助……

……

张宁又回到了以前的府邸,刚从马车下来,正巧就近寻见了个辟邪教的头目,便问及董氏。那头目不清楚此事,便赶着去找护教春梅;对于王爷亲自过问的事,无论大小都是大事,大战过后人们对王爷的敬畏之心更甚,一个人的威信从来都是建立在做过什么事成就过什么功绩上的。

春梅赶到府中,便说道:“之前教主交代咱们不要在琐事上去烦王爷,又说过不必再为难于夫人了。后来我们的人先到常德城,那于夫人在常德有好些奴仆和房屋,我便把她放回家了……昨日我还问过她,她好像要去京师去照看她的儿子。”

张宁一听稍微放心,随口说道:“你派个人去告sù

于夫人,让她且宽心,出于大事考lǜ

我虽暂时不会放她的夫君,但应该不会害于谦性命的。”

春梅嘻嘻笑了一下,够过来小声说道:“您挺关心于夫人的嘛。”

张宁正色道:“有些话该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的。”春梅忙笑道:“放心罢。”

春梅正待要走,张宁忽然又叫住她,说道:“算了,不要再去找于夫人了。”

春梅听罢更加面露诧异,因为张宁说话左右摇摆的时候并不多见,不过她也不好再问什么,当下便应了。

毕竟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女子,她又不是青楼卖的,张宁无法完全冷漠不关心,春梅提及的“去京师照料她的儿子”让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不要再纠缠她了更好……本来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没必要把人按在火坑里不放。

如今威胁压力骤减,他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天有人在旁边劝一句,只要说一句“没有必要如此做”,自己肯定就没干出那件事来。不过他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事到如今,干了就干了,有啥了不得的。

很快张宁就把这事抛诸脑后,刚回常德,大小诸事也多。眼下是要赶紧过问着把缴获的丰厚物资利用起来,不能让其落入各种私人势力的口袋里;打仗就是拼钱拼粮,物资便是武力,不能再如辰州时那般没钱没粮受制于人、人穷志短差点没整个玩完。

而近期最要紧的事,还是为尽快进军武昌做好准bèi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初回常德城的前几天除了准bèi

北征,还有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战俘。官军在沅水一战中参战人数就达五万以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在战场上被杀死,军队崩溃后有的投降有的向北逃跑,但主要道路一被封住大部分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大面积屠杀俘虏是首先被否决的,这种手段与朱雀军平日的言论相悖。参议部诸官员分歧很大,有的建议将俘虏大量收编入朱雀军,因为军中本来就缺兵员;不少人却害pà

那帮人兵变,以至自掘坟墓;而放降兵回家乡,也有可能不久就被武昌守军重新征召,成为阻挡朱雀军进军武昌的阻力。

张宁未能拿出决策、他需yào

等待幕僚们经过争辩,通过一群人的争论之后是非对错也许比一个人独断要稳当,古人也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诚不我欺。

这日他到黄昏时才离开参议部往府上走。之前官军占领常德城后好像并没有大规模烧杀劫掠,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不大,原来作为仓库的参议部官署仍然能用,路上风景照旧。

刚回府便得知姚姬要召见他,张宁便径直去了园子里。这地方以前本就是个游园,后来还做过茶园,亭台楼阁山水树木一样不少。

行至姚姬住的房子前,他便看见正门厅堂里四大“护教”都在场,还有不少白衣剑侍,都是辟邪教总坛的头目。一时间张宁就大概明白了,姚姬今天找自己可能是为了辟邪教的重组;因为之前张宁就提过,认为利用宗教起事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保留辟邪教的存zài

反而会造成歪门邪道的名声。

厅堂中的众人都纷纷向张宁执礼,他点头回应,左右没见着姚姬,她不在厅堂里。果然这时春梅就说:“教主在里面书房,正等着见王爷哩。”张宁便从厅堂的后门出,沿着廊庑径直过去。以前姚姬就在这儿住了半年,他也不是第一次过来。

刚进书房,便见姚姬正从她的近侍手里接过三枝点燃的香,往一个香炉里放。前面的墙壁上放置着一个神笼,供奉着一尊精致的玉佛像,个头有三岁孩童那么大,整玉雕琢定然价值不菲。

“母妃怎么敬起佛来?”张宁在后面拱手说道。

姚姬转身看了他一言,脸上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温和表情:“以后不俸天神了,教中的冬雪护教正好信佛,进献了这尊佛像,我便将其供奉起来。”

听到这句话,张宁便已明白“教主”已经赞成并说服了部众,接受张宁的意见改组辟邪教。

辟邪教确实算不上什么真zhèng

的宗教,也就是东拼西凑组成的一个教义,敬的是“天神”,是一个中原土生的神灵;可下面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信佛,那佛祖是印度镀来之神,显然和三皇五帝一类的神是两回事……可见辟邪教确实谈不上什么信仰。姚姬如此主动地支持他的大事,当下张宁便心存感动。

这时他便随口问道:“母妃信佛么?”

“方才平安用的‘敬’字好一些呢。”姚姬在椅子上柔柔地坐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能肆无忌惮,该怀有敬畏之心。不过佛家有言不打诳语,我这当着佛像也不能胡说,信佛暂且还谈不上。”

张宁想起辟邪教的那个老妇冬雪,心肠是大大的坏,却长期在脖子上挂有佛珠,号称信佛。他便有些感触却答道:“母妃虽说只是敬佛,却比一些信佛的人更有诚意。”

姚姬微笑道:“这里只有一尊佛像,它不会说话,还有你,我自是不必伪装什么……”她故yì

把旁边的白衣侍卫无视了一般,“我不信佛,是因还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真zhèng

相信它存zài

于世间,但是我没有觉得它不好。佛劝人为善,戒人争斗,于世道人心是好事。人心深不可测,若无规劝之义,如水横流不知会去往何方?”

张宁拜服道:“您的一番话,叫我受教良多。”

姚姬又道:“教内众人,对于要信佛还是信道都没关系的,只不过以后不再宣扬教义了,各分坛和总坛的这如许多人,却不知如何谋生?教坛可以散,但我还是想把人留下来。”

张宁完全理解她,不说因为关心别人的活路,就看这尊玉像,如果手里没人谁供奉给她喜欢的东西呢?没有人马、没有实权,处处受制于人,要吃什么玩什么享shòu

什么或者有想做的事,都不太容易;姚姬本身就锦衣玉食惯了,怎么忍心让她受半点委屈呢?她又不是圣人,哪能完全大公无私,人之常情罢了。

他点头称是。姚姬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高兴的微笑,便接着说道:“我想过,唐代有内侍省,这名字不错,可以把总坛改个名字叫内侍省。平安想一下,咱们住的地方要人管事吧,各种用度需人采办吧,总坛的又是自己人,比重新去找人好多了。各分坛每个地方其实也就是数百教众,只要给他们土地,让坛主管理地方,便可保持原状;官府那卫所,一处将官就管几千户人,咱们的地盘上多一些几百人的分坛,应无伤大雅?”

她说罢带着期待的表情,想来在辟邪教多年,为她提供了生存之所,她对教众还是很关心的。那风情万种的美目中流露出的期待,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别说要一些土地,就是要一座城,张宁也想要给她。

他沉吟片刻,时不时注意她投来的目光,说道:“朝廷设置的锦衣卫起初可能不是为了军情情报、而是内斗的工具,但锦衣卫确实起到了细作打探情报的作用。我早就意识到咱们在这方面的欠缺,就如发生在长沙府的那场伏击战,官军从容布兵守株待兔,我们一点情报都没有;又如老徐死前被人利用,我们也一无所知……

参议部曾组建过近卫局,但是没什么作为,有一次抓获了锦衣卫细作还是辟邪教众的功劳。老徐死了之后,近卫局如今更是名存实亡。我想总坛改为内侍省之后,也可以负责起这部分职权。”

姚姬听罢笑道:“你却是大方,我只是想要一颗珠子,你干脆送一条链子……辟邪教一旦涉足军务,你倒不怕我干政?”

张宁轻轻说道:“要是我死了,儿子还没长大的话,我会支持母妃摄政。”

在他的看法里,权力不是只有男人才想追逐的东西,明朝女人不能干政并非她们不愿意,只是被极大约束而已;权力的含义就是,谁愿意受制于人、愿意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谁不想为所欲为?欲|望不分性别。

姚姬急忙伸出玉手,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是在咒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么?”片刻后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手指就像摸到了一块火炭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红,却故yì

板着脸微微侧头道,“你去前厅罢,早些把结果告sù

诸位。”

一旁的白衣侍从屈膝道:“是。”

旁人一走,姚姬便更大胆,开始无顾忌地观察张宁的眼睛,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好似想去理解彼此的内心。

张宁的内心极度简单,甚至庸俗。当不再一无所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与她分享利益;有的女子,送她一条值钱的首饰就高兴了,有的人成了情妇则要一栋楼……而张宁给的东西,是更实质的政|治权力,它能带来更多,比送一箱子金银首饰贵重多了。

他也相信这是姚姬想要的东西,因为她曾经在宫廷里呆过,那些宫廷内斗的残酷恐怕难以忘记,她明白权力地位的重yào

,绝对不愿意受人践踏羞辱、以及违心地委曲求全。

……

这时张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战争胜利后应有的得yì

,他沉声说道:“我击败了八万大军,很快还要去攻占岳州、武昌、荆州,更多的城、更多的土地,用武力去占有。只要母妃要的东西,我都愿意给予,分坛的那点土地算什么?我们需yào

胜利和实力,今后什么马皇后之类的货色敢给母妃脸色?让他们仰仗您的鼻息求活罢。”

“你竟然用好处来贿赂我?”姚姬的情绪失去了淡然,声音微微有些颤动,“以后没有外人,你不必叫我母妃了,不知为何听着怪别扭……”

“那叫你什么?”张宁的目光愈发专注,声音也低沉起来好似在说什么秘密。

“叫甚么……”姚姬深深呼吸了一口,摇头道,“算了,就叫母妃罢。”

张宁道:“之前你承诺过的,您还没奖励我。沅水一战您亲眼所见,我打得可是十分艰苦,命都不要了。”

姚姬的眼神微微转移,从张宁背后的玉石佛像上扫过,不禁退后了一步,她的胸口一阵起伏好似呼吸不畅,上衣丝料上如波颤动,压抑着丰腴的内在。

“我……”她退后时后腰已经触到了桌子,下意识把手向后按去支撑重心,不料碰到了茶杯。“铛”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吓得她全身都是一颤,脸色都白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项链

陶瓷杯子与地上坚硬的木头撞击声着实吓着姚姬了,她急忙转头看向书房的半开的门,恐慌地等待着是否有人过来。其实俩人好好的在书房里,只不过是摔碎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杯子,就算被人撞见了、有什么好怕的;若是心里没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屏住呼吸安静了好一会儿,周围很安静,只是外面的风灌进来有些许冷意,看来应该没人来的。她伸手轻轻拉了一下衣领,表现出有点冷的意思,然后走到了门口把书房的门掩上挡风。从墙边走过时,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把神笼上面的布拉了下来,盖住了佛像。

这时的张宁反而显得十分克制安静,只是专心地看着姚姬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口气尽量温和、生怕吓着了姚姬似的,或许她不是容易被吓着的人,“后世有个心理学医生叫弗洛伊德,干那一行的就相当于治心病的郎中,比如有人想不开了要跳井上吊,心理医生就能治好那样的……”

“嗯。”姚姬柔柔地应了一声,表示在听。她或许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张宁的奇谈。

张宁趁着说话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两步,“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阐述了一个观点,人通常不会对其长者家眷有非分之想,不仅是因为伦理常纲的约束,而且是因幼儿期的欲念对身边的人产生了认同感,成人后就会本能排斥……”

姚姬悄悄说道:“那后世的士人真是粗鄙,能把这种事堂而皇之地成书宣扬?”

“可以这么说呢,不过他们为了学问都是一本正经的不顾这些。”张宁微笑道,“就是说人会本能地排斥亲人家眷的,我赞同他的观点。永乐二十一年死去的那‘张宁’在襁褓中时是在您的身边度过的,他肯定会排斥您;可是我不会,我是另外一个人,因故我们之间并非那种……”

他不知dào

姚姬是否能听明白自己想描述的意思,他只是安慰她。或许她就算听懂了,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观念。

沉默了一阵,她开口轻轻说道:“你见过乌龟吧……说这个活物不是好词儿,不过我一下子想到的东西就是它。”

张宁认真地听着,既不回答也不打断她,他非常沉迷于姚姬的这种倾述,用软软的江浙口音教人听得如在梦中,只可惜是可遇不可求的,很难听到。于是他变得非常专心起来,就好像在品尝一道精心烹饪的好菜,需yào

一点点地认真地感受。

她说:“从宫里的日子开始,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可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只乌龟一样的活物,老是想躲起来……从小我就不在父母兄长身边,很小就进宫里了,宫里的人对卑贱的小宫女可没多好,要是得罪了宦官或哪个嫔妃,死了也没处伸冤的,比草民都不如。我一步步走过来,常常欺骗和被人骗,和人斗心机,心思从来不敢从背壳里出来。直到和你重逢,我真的不想对你有丝毫欺骗,有丝毫言而无信……之前既然信口承诺过奖赏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宁的脸,眼神叫人心疼:“你刚才说那些话,别觉得我没听懂……你想要什么?”

“我……”张宁忙道,“你已经奖赏过我了,现在我不再奢求什么。如此挺好,我们这样的关系,永远也不必担忧你会离开,会失去你。”

他从姚姬身边擦肩而过,去把佛像前面的布掀开,“既不是虚情假意,没什么见不得神的。”或许在张宁的感受里,姚姬就是神。他从来没迷恋过如此气息,她身上散发出的无法扑捉又分外强烈的一种感觉;不过在他感受到了更难得的情感后,就把非分的冲动压住了。

姚姬微微有些动容,抿了一下光滑柔软的朱唇,看了一眼那尊玉佛像,说道:“换个地方,我有话给你说,你到我房里来。”

张宁刚刚平息的情绪,听到叫自己去她的房里,又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起来。他自然不会拒绝,便跟着姚姬出了书房,沿着廊庑往上房走。

远远能看到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侍从在转悠,二人进了房间,但见服侍姚姬起居的小月在里面。姚姬便口气威严地说道:“你在门口守着,我有事要说。”

小月乖巧地屈膝道:“是,主人。”

姚姬掀开暖阁前面的珠帘,回头软软说道:“进来呀。”张宁忙抱拳道:“是。”跟着也走了进去,又问她:“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姚姬犹豫了片刻,保持着方才那端庄的表情道:“我陆续叫近侍收集了一些东西,但是没法叫人帮忙,上回为了锯那把椅子,手都被磨破了,皮也磨粗了几个月才养回原状……这回你来帮我。”

张宁感觉呼吸不畅,吞了一口口水呆板地应道:“是。”姚姬转过身去,说道:“把链子帮我取下来,耳房的门锁了,钥匙在项链上。”

他根本就没有拒绝姚姬任何要求的勇气,或者本就不想拒绝,当下便很顺从地抬起手想帮她取项链。张宁比姚姬高半个多头,本来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她的项链戴在衣服里,他只能先小心扦开衣领才能办事。她后颈上的肌肤暴露在张宁眼前时,他捏着衣领的手就不知为何颤抖了。

光洁白皙的皮肤,他隔得很近甚至能看清细微的汗毛,那带着些许淡淡清香的气味从鼻子里直冲脑门。好不容易找到了项链,去取它时,张宁居高临下已经从领子里看到了衣服下面的乳|沟,柔软的弧度在丝料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他并没有想偷|窥的意图,但要瞧那项链上的环扣,没法不看到那美妙的风光。脂肪形成的柔软曲线从上往下“高度”攀升,可很快那弧度就被外衣下的抹胸给挡住了,叫人忍不住遐想未见的部分。

其实这对白兔他是整个都见过的,可是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他不禁使劲回忆,却仍然想不起来全貌。

第三百一十七章 软弱

好不容易取下了项链,果然见垂饰的地方挂的一把铜钥匙。链子是用赤金打造,可钥匙的材料倒是极为普通。姚姬接过钥匙便去开门,忽然听得她头也不回地轻轻问道:“想摸吗?”张宁愣了愣,片刻回过味她意指何物,她的背后好似长着眼睛一般,能确定自己在从她的衣领里偷看?

过了一会儿,张宁才声音干涩地回答:“如果你允许的话……”

“出暖阁,右边的架子上有水,你去把手洗洗。”姚姬不敢回头,轻轻地说着,“不过如果让你碰,就当是兑现了承诺,我不允许你再有别的念想了。”

张宁道:“那我可以不用手么?”姚姬小声问:“那你要用什么?”他呼出一口气小声道:“想用嘴。”姚姬娇嗔骂道:“你是什么都说得出口,也不害臊。”

门开了,二人便走近耳房。只见里面有点凌乱,姚姬刚回到常德城,这里还没收拾好,房间里四处都凌乱地放着杂物。耳房里四面密闭,就算外面天还没黑这里的光线也极差,黑乎乎的光线更增添了隐晦和私密的感觉。这个地方确实是姚姬的隐|私,不能示人之处。张宁在被准许的情况下跨进门槛,就好像走进了她的心底幽深的地方。

只见姚姬低着头极力在回避,她肯定是很不好意思、无颜面对的。空气不流通里面的气息不怎么好,但张宁确实没觉得这种事和龌龊有关。在他的观念里,繁衍作为生物的本能,性是人类最原始的动力,要求没有欲|望的说法本身就不符合人性;他甚至觉得宫里的太监也有那方面的需求,而并不是被阉就不是人了。姚姬二十余年处于那方面的压抑状态,她要想办法找到一个出口是再正常不过的。

张宁也没说什么,很快就开始工作起来,需yào

把凌乱收集的部件东西安装改装,姚姬在一旁指点和规划。他干活很认真,神态也很淡定,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前世在女朋友家帮她修理水管安装灯泡的情形。

他一面干活一面说道:“在辰州时我干了一件坏事,你也知dào

的,于夫人董氏。当时她不住求饶,我还是没放过她……”姚姬忙颤声道:“你不能那样对我。”她微微停顿,又认真地强调道:“我正经告诫你的。”

她抹了一把裙子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幽幽说道:“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也受够了被人胁迫委曲求全,有时候我就特别想有个安全无人打搅的地方躲起来,不会害pà

什么东西了、也不用和人争强弱高低,或许这是软弱罢……这里我其实很少来,只有心境特别好的时候,没有忧惧的时候,才会有兴致。”

张宁认真地听着,宁静的气氛让他仿佛代入了姚姬,自己变成了她;又好像重温到了在沅水大战前夕自己的脆弱和恐惧。设身处地般地理解了她,他便回应道:“知dào

了。”

他忙了好一阵,忍不住说道:“这些东西冷冰冰的,又只有一个人岂不无趣?您要是信得过我,要不我在旁边侍候您……跳舞还要人欣赏呢,你说是不是?”

“边上要是有人,反倒更无趣了,这又不是表演。”姚姬红着脸小声道,“有人看着,肯定要分心;那事儿最要紧的就是要在心里想,就像做梦一样,心境到了才有感觉,要不正如你说得冷冰冰的东西有什么趣味儿?”

张宁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刚刚系上的一条红丝线,小声问道:“你会想什么?”姚姬欠了欠身,坐着的身体因为一动裙子的一部分丝料便落进了紧紧并拢的双|腿|间,使得髋部的裙身更紧了,将臀的线条更明显地暴露出来,她的目光有些游离,声音也很不自然:“我还能想什么……除了二十几前在宫里的那次痛苦经lì

,只有在总坛的那个山洞里。我记得很清楚,你那晚对我的身子,也是多用嘴。我在如同做梦地想一些不敢想的景象时,也更愿意想着用嘴在亲你的……为何会那样?”

张宁小心走到她的旁边,说道:“口腔本来就是表达情|欲的一种本能,只不过咱们被礼教约束了。”

他靠近后,并没有吓着姚姬,她没有躲闪,反而低头靠近嗅了一下:“模样、手摸上去的触觉,还有身子里被撑起来的感觉我都想象得出来,可就是气味儿想不出来。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儿……你把里面的亵衣脱下来放在这儿。”

“我赤膊穿件军服回去,一会儿周二娘问我又得撒谎。”张宁随口说道。

姚姬柔软的朱唇如小女孩一般不满地翘起:“你别太惯着她了,今晚去文君、去顾春寒房里睡!你得听我的话。周二娘那丫头,人不大心大,还想一个人就霸占着你不成?”

“她有那种想法很正常,我理解的。”张宁道,“难道你就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

姚姬轻笑道:“我真不介yì

的,因为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你。而且真zhèng

成大业的男儿,怎能不想要很多佳丽美人?你想想你的祖父开始,当皇帝的谁不是要霸占上万人的女子,秦始皇修阿房宫,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曹操筑铜雀台,不管大乔二乔已嫁孙郎周郎,只要是美人也要想抢过来……我的平安怎能比别人差了?”

张宁笑了:“那我一定应该抢万千佳丽回来,还能让她们侍候神女。”

他便起身要脱衣服,姚姬随即也站起来帮他。卸开腰带的扣子,外面是一件原野灰色的军中衣服,胸章以黄金线纹的朱雀图案;再脱下夹袄,最里面的白色里衬才是姚姬想要的衣物。

十分安静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姚姬喘气儿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她白玉一般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张宁的胸肌上抚摸过,“都起鸡皮了,冷吗?”她轻轻问了一声,声音温柔到了极点,让人有种回到了儿时的单纯时光被人疼爱一般的错觉。

张宁的喉结一阵蠕|动,干吞了几下,小心地伸出手放在她的腰上,她的身子顿时颤|抖了一下。忽然她的腰灵巧地一扭,便从张宁的手心里拜托,她使劲摇了摇头,情绪有些失控:“我们不能再做那件事,我不能再让你进入我的身子,这是不对的……”

“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张宁忙道。

姚姬侧过脸去,脸上红得如同桃花,颤声道:“你快把衣服穿上吧,别冻着了。”

张宁便听话地把夹袄和外衣重新穿上,别说没有里衬确实不怎么舒服,那件里衬看着简单普通,其实是用丝绸和上等棉线手工精织而成,又从江南运了几千里过来的东西,穿在身上柔软贴身十分舒服。

这时姚姬又说:“但是……我对你承诺的事应该做到,你应得的奖赏。除此之外,我们应该有所忌惮,有些事做不得……”

“我这一手的灰,用嘴吗?”张宁问道。姚姬侧着脸看着别处,咬着嘴唇小声“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既然是姚姬允许的,他便觉得没什么不对了。他把双手在自己的袍服上使劲擦了几把,走上前说道:“那我现在要把你的衣服撩开了。”姚姬站着没动,眼睛依旧看着别处,扭着头让她的脖子开始十分紧张,肌肤绷得很紧。

张宁沉住气抓住了她的交领襦衫下摆,小心地往上掀。纤腰从衣服下面慢慢露出来,平滑的腹部、小巧的肚脐也进入了视线,光洁的肌肤姣好的身材,她的身子养得非常好,比十几岁的小娘更好的肌肤,甚至给人半透明般的错觉,看起来就好像……两个月不洗澡都不会脏一般。张宁的手没有停下来,在她的肋骨上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半圆的弧度,他知dào

已经到了乳|房的下侧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法呼吸,好似手里的轻柔衣料有千斤重。

姚姬抬起长袖手臂,拿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张宁继xù

往上,总算看到了那浅红的乳|晕,点缀在洁白无瑕丰腴的柔软肌肤上分外艳丽。还有那一粒红豆,并没被人碰到,但它已经坚|挺起来了。张宁又吞了一口口水,顿了顿便默默地把头靠了过去。“嗯……”她压抑地哼出一声娇|吟,挺起胸脯又向前迎来几分。然后干脆把手从脸上放开了,双目紧闭,双手抱住了张宁的头,用力地按过来,连张宁都怕把她压疼了。她的头后仰,咬住了自己的朱唇,头上的发丝也落下来几缕,在喘|息中呼吸把青丝吹得在空中飘荡。

“我……”她颤声想提出什么要求,却终于没说出来。渐渐地她把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紧紧地贴住张宁。不料她很快发xiàn

腰上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便下意识伸手一摸,忙挣脱了几下。张宁自觉地放开了她。

姚姬的脸红得延伸到脖颈,慌乱地用手不断梳理自己的头发,眼睛看着地面,小声说道:“你走罢,去找顾春寒。”

“你呢?”张宁随口问了一句。

姚姬忽然有些生气道:“我不要你管!说过的,已经给你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摇摆的玉佩

几年前从官场那个囚笼挣脱出来,而今张宁发xiàn

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囚笼。一天他本想实地出去看看军情民情,却被诸多文臣武将劝阻,好不容易能出去了,却有大批卫队跟随,最多只能走到城门,再出去带来的麻烦就更多了。朱雀军集团的人对他的安全太过看重。沅水一战之后,张宁的威望急速提升,同时他一个人也关系到无数人的切身利益,人们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

他站着北城水门眺望风景,但见城楼上下已是五步一哨,守卫十分严密。他在想:为什么大伙儿如此看重一个人的性命,同甘共苦的情感且不说,可能主要是为了这个集团的存zài

;如果自己死了,形成的组织就会面对动荡或崩溃。一种力量来源于组织和秩序,不然再多的人也干不成大事。就像不久前湖广官军的围剿,其实大明单单湖广就有千万级的人口,男丁数以百万计,单一个省的战争潜力就是巨大的,他们却拿朱雀军没办法,因为没办法把战争潜力形成组织。

经过参议部几天的争论,以及张宁的思索,他大概对处理官军战俘的事有了决定。失去建制的士兵看起来人多可怕,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威胁。

朱恒正好陪同在身边,张宁便望着流向洞庭湖的河面、用随意的口气问道:“朱部堂认为常德府及湖广的百姓拥护咱们么?”

“臣觉得在百姓心里,咱们和朝廷官府没什么不同,作壁上观或许就是普通百姓的心思……或许更差,许多人还不能认同咱们的正义,在背后骂咱们呢。”朱恒不假思索便说。

张宁满yì

地点头称是,自己虽然纵横一方,总不是皇帝,下面的官吏基本都能说实话的,歌功颂德毕竟还早了点。他便故yì

激道:“古话言得人心者得天下,咱们好像并不得人心。”

朱恒果然摇头道:“主公明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自是良训,不过此中有个度,我们并未让人连活路都没有,这地方上就没人能组织起乡民反抗。就是有少数人心怀不满,可一盘散沙能怎么办?”

张宁听罢就说道:“那朱部堂说那些官军的军户,替朝廷是卖命为咱们也是卖命,只要重编行伍、将领用我们的人,士卒也只能听命于将领……若是其中真有人能号召大部分士卒兵变,那人肯定不是简单的人,放哪儿都是枭雄。大量的官军士卒没有组织,威胁是很低的。”

“主公之意,是要从官军俘虏中大量收编新军?”朱恒严肃起来。

张宁道:“我们兵源太少,可以先收编一些自愿投靠的人,其他人暂且看押,等拿下了武昌、荆州等地,便放了。”

朱恒皱眉道:“按理无兵权的士卒是极难成事,不过总是让人感觉危险,不得不预防。”

张宁踱了几步,便从衣服上解下一块玉佩,抓住丝线的一头,将玉佩当作一个临时的简单钟摆。他另一只手拉起玉佩,淡然对朱恒说道:“咱们来做个小戏耍,玉佩的高度止于墙边,我现在放开让它摆动,它绝不可能撞到墙。”

朱恒略一思索,点头道:“主公请一试,眼见为实。”

张宁便放开了玉佩任其摇摆,果然摆幅越来越小,没一次超过起始的高度撞到墙。如此反复了几次,毫无例外。

朱恒捻|着下巴的胡须呵呵一笑,便不置可否地瞧张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宁温和地笑道:“我拿这块玉佩来比喻,是因眼下没有做另一个试验的条件。咱们试想一下:这城墙的位置站一个人,玉佩换成一个插满刀片的铁球、这么摇摆。站在此处的人是不是觉得很可怕?但其实他一点危险也没有。”

“是这么个理,只要他不乱动,按理铁球是撞不到他的。”朱恒点头称是。

张宁便淡定地说道:“因故一些事看起来可怕,实则也就貌似可怕罢了,咱们要相信现实。”

朱恒听罢弯腰拜道:“若是主公决策如此,臣定当附议。”

张宁扶起他,好言道:“可得上下一心,我们的大事才能事半功倍。”

参议部达成共识之后,事儿就好办了,具体实行可以由诸官吏制定方案,再具体制定人员分别实办。朱雀军敢用俘虏,再一次扩军就很容易,大量的青壮俘虏都是现成,那些军户有军纪意识、习行伍、对各种甲胄和兵器也熟悉,比招收训liàn

流民或贫农充军要便捷得多。

扩充的一股人马由张宁自己取名“武昌营”,若是有人能注意这些名号,光从名号就能猜测到“叛军”的许多战略意图了。

小旗(十二人)官以上所有的武将,都从朱雀军中抽调,从军服旗帜到兵器装备也从头换到尾,新军暂且安置在常德府训liàn

。张宁需yào

选一个重yào

的人来负责这股名额八千的部队,从人员选择到整装训liàn

,执行军纪等事宜。

授予兵权的这个人才是关键,若控zhì

不住掌兵大将,主将拉拢了中层武将要干什么事,组织系统那才是现成的。而且要能统帅一营兵马,还需yào

一定的身份和威望,否则难以服众。

他想到了周梦雄。这个人在多年前的建文执政时期就是领兵大将,经验见识都不是随便找个人能比拟的,特别在张宁难以从外部拉拢到高级人才的时候,闲置周梦雄这样的人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周梦雄让张宁最不放心的地方是,他是效忠建文的旧臣。张宁在名义上也号称建文之臣,不过实则他是他、建文是建文,势力并不融合……周梦雄的女儿成了他的正妻之后,联姻带来的关系影响或许是有用的;这也是张宁开始考lǜ

周梦雄的前提,无论怎么说是名正言顺的岳胥关系。

新的武昌营士卒主要是卫所军户,周梦雄是建文一系,难以和下面的人成为铁板一块,平衡或许能制造控zhì

的契机。

张宁处在了他的位置上,还不得已要更远地考lǜ

制衡。允许姚姬参政,她的那一系根基在朱雀军中过于强dà

;引入周氏外戚或许能为今后的平衡预备伏笔。这无关情感,一个利益|集团如果力量失衡便容易失控,对谁都是灾难罢?

第三百一十九章 春茶

在完善进取武昌的方略之前,论功行赏抚恤伤亡家眷也在赶紧进行,赏罚分明是保证军纪的前提,否则将士们看不到利益却想让他们用命、无疑于又想马儿跑得快又不吃草,不符合客观规律。这回支付出去的财产大多是实物,粮食、牛马、角、胶、漆还有盐巴和棉布,因为金银货币是不够的,纸印的宝钞在湖广占领区基本作废;将士拿了这些东西干什么?最简单的可以拿来卖,都是不愁出手的物资。

接着便是庆功宴,张宁在府上宴请诸文官武将,歌舞升平庆贺了一番。许多人还带了家眷,让女眷们在园子里和“贵妃”看戏享用美食。幸好府上的园林够规模,足够接待近百人的宾客。

宴席之后第二天,姚姬忽然提及一件事,说昨天在看戏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不错的小娘。永定营指挥韦斌的女儿、名叫韦贞,印象不错,长得乖巧举止大方得体又不喧哗,年方十五,问清楚了还没找婆家。然后姚姬又提及姚二郎,已经年过二十了还未成亲,他没有娘,姚姬觉得自己应该为姚家的人尽心之类的。

张宁一听有些纳闷,记得姚姬曾经提过有意将张小妹许配给二郎的。只不过后来战争形势吃紧,这事儿一直没有机会……要说小妹和二郎还是门当户对的,勉强还能算上表兄妹,这亲上加亲在古代是十分好的姻缘。却不知为何姚姬改变主意,提及韦斌家的小娘了。

而且张宁也挺看得上二郎,如果要嫁小妹,选姚二郎是很不错的。小子继承了姚家的一些相貌,仪表堂堂,虽血气方刚有时莽撞,但对于年轻人来说倒是优点,很有志气的上进好青年;而且二郎绝不是那纨绔子弟的作风,吃得苦,有时候还很腼腆,看得出来也是个心诚的人,不是那面子一套里子一套的孟浪之徒;关键二郎作为手下值得信任的得力青壮派,张宁是很看重的。

他一时心情复杂,没有马上回应姚姬,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也许姚姬、小妹等女子的命运放到军国大事的层面一比轻如鸿毛,但在张宁心里的地位,她们同等重yào

甚至更重。如果家人都照看不好,国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一心怜悯众生的境界或许只有佛能达到了。

他对小妹和姚姬的感情完全不同,在某些时候他恍惚有种父亲对女儿一般的情绪。张宁从来没养过女儿,未亲身感受过、只是凭猜测。大概就是百般爱hù

之后有些不舍,但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拥有正常的生活,总之要交出去的;有自己的家庭,完整的人生。

小妹无法选择地卷入了现在的身份处境,联姻的范围其实很小,对象需yào

同一个利益阵营、门当户对、年轻未婚,这是理想的条件。姚二郎这样的人选无疑可遇不可求,张宁并不想轻易放qì

;毕竟小妹已经年满十七,在这个时代是拖不得了。她嫁到姚家作为正配当然是更好的,那便有了归宿。

但张宁如果只这么个感受,他便不会语焉不详态度模糊了。

姚姬清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轻轻说道:“你们近期不是要去武昌?此事我先不在长兄(姚和尚)和韦家人面前提,等大事稍缓,再商量不迟。”

“如此也好。”张宁点头道。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脱口问道,“那韦斌虽是我的麾下大将,我却管不着他的家事;二郎只是我的表弟,有他父亲和您这个姑姑在,我有啥发言的资格……怎地母妃倒要找我商量?”

姚姬面露微笑,却不回答。

张宁并非笨人,此时他已能想到姚姬意在小妹。可是姚姬为什么要这么做?百思之下张宁想起了战前在姚姬面前的情绪失控,说了一番奇怪的话;现在想起来倒有些羞愧汗颜,把心底角落的东西都暴露出来。好在姚姬善解人意,从来不提那日的事,今天问起也装作不知,却默默地顺着了他的意。张宁既觉得保住了脸面,又被过分地宠惯着,不管怎样心下十分好受。

他在姚姬这里磨蹭了很久才出来,一时间愈发觉得对她产生了依赖心理。他对姚姬已是毫无芥蒂,她在所谓人生上本来就已经定型毫无希望了,不然也不会从十几岁寡居到三十多岁;张宁也从来没觉得她真是自己的母亲,本质上自己几百年后的人和她关系不大,不过在身份上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共同体,他觉得这样守在一起很好。

沿着几间上房前面的走廊过来,对面的门厅出去就是园林,而小妹的住处就在侧面的厢房。张宁没多想,便顺道过去看看。

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见顾春寒正和小妹在一块写写画画有说有笑。她们听见脚步声,也回头来看,已经发xiàn

张宁站在门口了。躲是躲不掉的,反而更奇怪,他便一本正经地找了个借口:“我过几日便要随军北上了,近来诸事繁多,正好今天过来看看小妹,权当道别。”

顾春寒的脸上飞起浅浅的红霞,好像因为连着两晚上张宁都在她房里,昨夜的缠绵良宵让她白天忽然遇见有点不好意思。她知趣地微微作了个万福:“妾身正要回去了,先行告辞。”

小妹没作声,只是乖巧地站起来以示礼数,眼睛却仍然瞧着桌案上的纸墨。

平时倒没注意,这回她和顾春寒在一块儿,便有了对比,两个小娘着实是相当不同的。顾春寒从头到脚十分精致、是一种人为的精致,眉毛修剪过,脸上的脂粉淡妆恰到好处,连指甲也打磨上了色;而小妹离开南京故乡后也过了两年富贵的日子,人也出落得靓丽了,气质上却还是保留着以前那种清纯之感,健康的青春气息、干净白皙的皮肤,丝毫没有人为的痕迹,脸上竟是素颜。

此时的女子,无论是妇人还是闺秀,只要家境殷实不用劳动的女子,本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就闲的,一般都是巧琢打扮。可小妹却好似不喜雕琢,让张宁一时间想起山间清泉等意象来。

她现在还是要和张宁说话的,也不再与张宁计较伯父家的惨事,但和当初在南京时的关系仍然变化很大。张宁明白,有些东西一旦破坏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哥哥在椅子上坐罢,小荷刚烧了水就不知dào

跑哪儿去了,我去给你沏茶。”小妹轻快地忙活起来,她以前在老家时就是个勤快的姑娘。

张宁本来想去瞧瞧她们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就能找到话题聊上几句,但他最后还是没去看,依言坐下来等着她亲手泡的茶。见面后的感觉,让他觉得小妹确实是无辜的,一时间已有了决定:找机会和姚姬说说,还是让姚二郎娶张小妹,别去提韦家的小娘。

他看了一眼做着琐事的窈窕背影,又回头看门外了无生趣的冬树,一时间心下莫名伤感。

仿佛老了几岁一般,张宁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开口道:“咱们的父母虽然已不在,我毕竟是张家养大的,就你一个妹子……以后小妹有了自己的家,要是还记得我这个哥哥,把我这里当成亲人娘家,我便欣慰了。”

这时张小妹已把茶端了过来,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张宁的脸上瞧着,抿了一下嘴唇关切地问道:“哥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张宁忙尽lì

控zhì

住情绪,恢复淡然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在水面上吹着热气。

小妹不依,转到他的面前追问:“你今天说话有点奇怪。记得那年南京秋闱后,你就是说话奇奇怪怪的,问你也不说,后来便出了大事……听说你要去武昌,又要打仗,这回是不是比之前那次还要凶险?”

张宁倒没觉得进军武昌会更凶险,沅水一战后湖广近左根本没有了能威胁朱雀军的实力,唯一的风险只是京营有可能西调,但眼下还没消息。不过这些战场上的事小妹更不懂,和她也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便说道:“不必瞎猜,哪里有什么凶险?这回你们都留在常德城,很安全;我们是去别人的地盘打仗,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他说罢尝了一口,立kè

尝出这是嫩叶春茶,以前在茶园子呆过不短时间倒也学到一些雕虫小技。微微青涩的味道,让他回忆起往昔那些简单的往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放下茶杯,张宁便站了起来,伸出手又意识到小妹大了自作主张做一些亲昵的动作可能对她不尊重,手微微抬起却不知该放下还是怎样。倒是小妹自然地一把握住了他的大手。

他温和地说道:“我便不多留了,小妹以后要好好的,有些事该放下便放下,不是你的错就不要背负在心头。”说罢将她的手放开,转身便走。

第三百二十章 天涯若比邻

老百姓对官府的军政大略并不知晓,只是通过各种传闻和流言在议论,不过洞庭湖南发生的一次十几万人规模的大战是掩盖不住的,湖广中部因此风声鹤唳流言飞起。

这时从扬州派到湖广巡按的御使杨四海来到了岳州,让岳州官场更加担忧。岳州士林本来就有种说法,逆贼可能意在长江,长江沿岸重镇的危险就在眼皮底下;现在一省巡按别的地方不去,偏来岳州,不能不让官吏们多想。

刚到湖广的巡按御使杨四海,名邻字四海(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意),南直隶人士,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二甲进士。大明朝自洪武到永乐三朝进士人数很少,相比一个人口约两亿的大帝国来说人才远远不够,前期进士只要不出意wài

都是前途无量的。果然四海初授京师科道,几年后的现在就有了巡按湖广的机会。

进士被派到翰林院编修重yào

典籍、或者做地方巡按都是平步青云的前兆,比如当初杨士奇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完全是白丁身份就参与过修编《永乐大典》,再看杨士奇现在的位置就一目了然了;修编官方典籍意味着权威、学识、见识、威望,而作为御使巡按地方也是一种考察、历练、资历,只要能提出有见识的奏疏,那么离大任也不远了,比如于谦在出任兵部右侍郎之前就曾巡按南直隶。

杨四海对此中关系当然清楚,若不是在京师得到杨荣的赏识,后来又通过杨荣举荐入了皇帝的法眼,他以现在的年龄和资历能到湖广巡按?所以他对此行是极为重视的,视作是仕途上的一个关键。

另外,他和张宁还是相识的同窗……张宁曾多年在科举道路、又做了几年官,说来在士林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圈子就那么大,这回又是一个熟人。

但恐怕相熟并不能带来什么不同。当初在南直隶贡院参加乡试时,张宁那句“我不和矮个子比”的轻蔑羞辱杨四海可还记得。这事儿后来大伙坐一起喝酒便已经化解了,四海也没打算要将这种小事记恨在心,可是此事却一直没能从四海的记忆里消失,倒是有其原因的。

四海出身贫困家境无法承担举业读书的费用,需yào

求助于别人,于是从小受过太多白眼,深明世情冷暖;但天下家境贫寒的人是大多数,不知他一个,关键是四海此人天资聪慧天分极高,傲气自负与当初的现实处境反差太大,使他产生了十分敏感而非常的自尊心。其二十出头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三关,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拿老百姓的话是全凭祖坟上的青烟,便知四海之天分与刻苦决心。

况且大明士林官场对仪表也十分迷信,身材很矮的四海本来就在自尊与自卑的极端之间,所以当众奚落过他的张宁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其实四海平素非常淡定,乡试时住的一家破落客栈居然漏雨,他拿个盆接水在滴水的噪声中照样能在大考之前安然入睡。修身齐家平天下,作为一个帝国精英修身是做到了的……但人心不是道德修养能完全改变的,现在杨四海在已知张宁的出身和成就之下,他只想张平安这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但凡寄希望于别人情|操高尚心胸宽广,自己就能为所欲为,显然是极其可笑的一件事。

……岳州的官员陪同在四海旁边时,走近身边无不弯着腰,生怕矮了普通人一个头的御使要仰着头和自己说话。京师的御使真zhèng

得罪不起,大伙儿都懂的。

杨御使来到岳州后的举止倒也奇怪,对军政吏治一律不问,连地方官如何防御岳州安全也不打听,却叫陪同的官员都换上便服随行,去城乡各处和老百姓说话。这要是在太平时候也就罢了,了解民情情有可原,可显然这会儿战争祸到临头,还有心思管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四海在市井和城厢转了一圈,在官道上碰见不少从城里出来的百姓。那些人是拖儿带女、东西大车小车用牛和骡子拉。他叫人打听,大多是城里的人为了躲避战祸提前搬到乡下去的。

此时的城乡没有户籍区别,城池里的人只要家境殷实多半在乡下都有地,除了那些实在贫困的破产者还有外地来的流官,谁不想置几亩地有个根?

蝼蚁在暴风雨之前会搬家到水淹不着的高处,人也差不多,这种自然现象比起公文上的曲折道理,杨四海觉得更加直观。战火可能真的是向北蔓延的,而不是某些坐在衙门里高谈阔论的人说的长沙府。而且百姓的脚已经暗示了战争的结果。但凡遇战乱,不是每次都从城里去乡下。若遇流民山民生乱,有时缙绅富户们是从乡里往城里跑的,因为乡里要被劫掠,城里有高墙;人们反过来往乡里跑,就说明百姓对府城防御没有信心,岳州凶多吉少。

官道上的流民对陌生人问东问西的打探持谨慎态度,大多语焉不详,不过还是有比较热心莽撞的人,嚷嚷着说:“有钱人都是往江北跑!隔了条大江,当然比这边安稳多了。咱们啊,跑不了只有求菩萨了。”

打探的人又问:“江上设防了,不让过江?”

那人听罢答道:“听您的口音就是外地人,不明白实情。您在这边听听咱们说话,再过江听听那边的人说话,都是湖广的地盘,口音全然不同,为啥?大江上又没桥,平素少有往来,一般人置些产业,江北的人置在江北、江南的人在南边,寻常人家在江北既无地又无产,抛家弃业过江去不跟逃难一般么,日子能好过得了?要真有钱就不同,到哪儿没朋友?产业现买也成啊!”

四海离开官道,因此又去了大江几个渡口上考察。果见那渡口上行有私船,甚至有楼船,自家拥有楼船的人当然非富即贵……别提道听途说的情况,有时候并不假。

这次杨四海直接让随行的官员报上名头,一则没来历的人想见人家富人是见不着的;二则富贵人家也不怕官、甚至愿意结交谈论两句,家业大了的人谁在官场士林没几个朋友?人家没犯法就根本不怕你官场上的人,乱来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在楼船上接待杨四海等的主人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人,他对自家跑路也不忌讳说道,只说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且不论朝廷官府爱hù

百姓,就说在岳州当差的人,总是熟悉的……”男主人暗示自己在岳州官场有人,想打消这帮官僚要敲点钱财“助饷”的念头,“等那逆贼来了,都是不相识的人,他要抢要杀全凭别人做主,叫人心里不踏实。”

一直没出面说话的杨四海忍不住问道:“先生以为逆贼要打岳州,而且岳州守不住?”

男主人道:“不是老朽有贬低岳州父母官的意思,洞庭南边的大战才多久前的事儿?朝廷派了两个兵部侍郎、一个侯爷,把湖广的兵都调完了,杀得血流成河还是没挡住逆贼,咱们岳州多大个城?而且老朽觉得岳州无论哪儿都不安生,此地三面是水,逆贼必自东南陆路来,兵贼横穿乡里方可达城池,到乡里也躲不开逆贼。”

果然这大户人家的主人见识就比路人要高明多了,四海对他的说法也颇觉有理。

这等人既是大地主又经商于江湖之间,颇有些书上学不来的见识,接下来男主人的一番话更让四海惊异。“老夫打算先在荆州江陵呆一阵子,看看情势再往襄阳,武昌是去不得的。”

四海忙问何故。

男主人便道:“官府有许多贤士能人,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就眼下湖广兵力折损的情形,岳州极难守住;水军也不能呆洞庭湖,否则逆贼占有岳州后将湖口一封,水师在洞庭湖是翁中之势,哪里去要钱粮补给?水师摆在长江,一是顺水东下湖广治所武昌,二是逆水上荆州。逆贼毕竟是谋反,朝廷定会布置大军收复失地,待王师到来,要收复江南,必聚兵荆州以为根基;因故朝廷此时不保岳州,定要保荆州得到反攻的据点……老朽去荆州眼下是可靠的。

要是荆州也要丢掉,那便去不得武昌了。相比之下襄阳则更加稳靠,您问为何?襄阳那是湖广到河南南阳的前哨,南阳什么位置,中原之门户。逆贼要攻襄阳,是马上就有逐鹿中原的势头了,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能耐,朝廷能让他们染指中原?”

闲谈了一番,杨四海等人在船上喝完一盏茶,也不多留。上到江岸,随同的官员说那匹夫白丁没什么见识,也就是高谈阔论悬吹嘘。杨四海却不赞同这种说法,他说道:“对于本地缙绅富人,治乱形势事关身家,他们的说法多少是有其道理的;而且这种人结交甚广,看法多经三朋四友筛选,听其一言,等同听到了民间江湖许多人的言论。”

众官不以为然,不过也不想和御使反着争辩。

杨四海在各处转悠了一大圈,这才要去视察城防、往来公文诸事。

第三百二十一章 岳阳楼记(1)

巡按杨四海奏疏上呈湖广十事,第一事就是认定叛军要攻长江,站对了基本的立场。时任兵部尚书的杨荣在意见上和英国公张辅达成了大概一致,都主张战略重心西移;四海上书言事,首先强调武昌府近左形势的紧迫,是为朝中杨荣一派的主张造势,可谓“深明大义”。

京营在兵事上多依张辅,加上有兵部的杨荣附议,朝中其他的派系反对不多,因此朝廷已经开始向湖广增兵了。京营前锋一军包括神机营一部正在西行的路上;但是从江淮到武昌路程遥远,官道最短的路线也不少于一千五百里,武昌府防御能不能靠得上京营增援尚且未知。

四海在奏疏里还提了不少方略建议,其中的大概内容包括重视岳州荆州等地的事。叛军要攻武昌,必先取岳州作为据点,然后顺江东下。

岳州位于长江南岸,在兵力匮乏之下难以久守,杨四海建议重点经营荆州。湖广洞庭水师及岳州水师应向荆州靠近,凭借北岸城池以为补给。同时从北面的襄阳等地尽lì

调兵维持荆州防务,再凭借长江、水陆经营保住据点。至于武昌的情形,杨四海的奏疏里没怎么提及,或许在暗示岳州一失,武昌治所的陆路防御就难有妙策。

……当今形势变化迅速,沅水之战刚过,局势已蔓延至长江,叫朝廷措手不及。感到难以掌控形势的不仅是朝廷一方,朱雀军同样因进军太快难以把握。

在朱雀军主力北上之前,参议部已在为之后的情况谋划。他们的发展本来就只有占领一两个府的人力,可一旦涉足长江之后就面临迫不得已的情势,必须要控zhì

多地、保证大江防线完整,否则进军后的意义就大打折扣。参议部已经组成了一个使团出使南京,虽不寄希望于短时间内和汉王结成同盟,但参议部希望汉王能在获益的情况下在东线配合。

朱恒通过各地的探报做出评估,认为朱雀军攻下岳州和武昌难度不大。扬州行辕那边的朝廷方略,朱恒一时无法知晓,但是从江淮过来一两千里远,可以断定武昌是无法得到及时增援的……南岸各重镇已经被朱雀军视作囊中之物。

问题在于新崛起的朱雀军实力最弱,接下来要控zhì

长江在湖广这一段已经潜力不够了;向东还有流经江西、南直隶的一线重镇,攻占武昌后机会难得不取之可惜,取之又被实力掣肘、摊子铺得太开无法经营。参议部早早地派出使团,希望汉王能够及早准bèi

向西进军,趁势夹击夺取南直隶、江西布政使司北部的所有重镇,将江防连成一片形成南北对峙的大局。

……岳州城的炮声响起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在杨四海的奏疏预测之中。“叛军”果然从东南面陆路进攻。

炮声持续了一天,岳州城头的火炮等重武器已经失去了作用;陆续炮击三天之后,知府及守备指挥使率众开城投降。这场实力悬殊的攻防战毫无悬念,布置在岳州等地的湖广水师几乎没起到作用,因为“叛军”直接从陆路攻城。实jì

上朱雀军的火炮三天时间并没能彻底击破岳州城的城防,实装的火炮无论是臼炮还是长管炮发射的炮弹都太轻,没法轰开岳州这样的重镇城墙,不过摧毁了援军无望的岳州守军的意志。

大批军队开进了岳州城,占领府城,意味着这里的府县已落入张宁之手。

朱恒建议先趁威势渡江取荆州,然后再图武昌。他认为武昌得不到有力的增援,攻取并非难事,而北岸的荆州却可能成为一枚钉子。

张宁叫朱恒拿出确切计划再作议论,然后他几番当众强调军纪,严禁将士在占领区犯|罪。但凡战乱之中,烧杀奸|淫掳掠在所难免,不是什么部队都像(红军)那样的,将士提着脑袋从战场上下来,及时行乐的风气很重,约束起来十分困难……张宁自己也不是真的那么高尚,但是最实质的问题摆在面前:如果坏事干多了失去人心,各地城镇的军民抵抗变强,一个个城苦战去攻,到时候全国那么多城这战争要打到猴年马月去?

事儿不要做得太绝,那么对于士绅百姓来说,这战争就不过是高层争权夺利的内战,他们才懒得管谁来统治。就像这回的岳州,有高墙坚城,还不是三天就投降了。

大军开进岳州后,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诸事繁多。但张宁还是抽出时间去了趟岳阳楼,此时不去今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在古代实地看看岳阳楼了。

正是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朱恒有的别的事没来,不过张宁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想起于谦还被关押在常德城,他来不了多少有些遗憾。因为提及岳阳楼,就不能不想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这个时代有此胸襟者,其真诚度张宁最信于谦。

不巧的是一行人快要走到地方时,却在一条街上被斗殴给挡住了。随行的卫队生怕是刺客生事,搞得紧张了一回。

但很快就查实了和刺客没啥关系,因为参与斗殴的人许多穿着朱雀军的军服。与其说是斗殴,还不如说是打人。出事儿的是一家酒肆花楼,里面被人砸得一团糟,许多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那酒肆里的人因见闹事者穿着朱雀军的衣甲,谁还敢还手,只有被打得份……岳州城刚刚才被朱雀军武力占领,市井上的人反抗不是找死么?

这花楼其实就是妓|院,在大明朝庶民嫖|妓是合法的,太祖还想当然地以为可以拿官|妓赚民间富人的钱。

张宁亲眼撞见这等事,正要去登岳阳楼的雅兴都被破坏了,他心下十分恼怒:“本王刚刚才三番五次地严令军纪,一天时间都管不过去,这是什么事?”

随行武将忙派兵将花楼围住,又叫人去责问状况。不一会儿一员武将就返回了,却不禀事,悄悄走到张宁的身边说道:“姚将军在里面。”

张宁明白是姚二郎,便下令道:“把他给我带过来。”

等了稍许,果见穿着常服一身狼狈的姚二郎自己走了过来,大伙都知dào

他是王爷的表弟,也没敢绑他。姚二郎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张宁便按捺下恼怒,先让他解释面前的情况。姚二郎好在是服张宁管的,虽神态倔强却还知dào

规矩,先跪拜了才说:“这帮奸商欺人太甚!正门关了开个偏门不也是做生意么,给了足足一贯真金白银不让操……”

旁边的官吏将领听着,有人没忍住已经笑出声来。这些人里面还有岳州官场上投降的人,跟着过来奉承的。张宁当下便打断了姚二郎的话,说道:“张承宗,你来负责,把涉事的人全部抓了拿回兵营,按军纪惩办!姚指挥的过错我亲自过问。另着官吏让酒肆清点损失,交参议部审议赔偿。”

“得令。”

张宁说罢借口嫌姚二郎表述不清事情原委,见附近有个城隍庙,便让他同自己一道过去解释清楚……当众说什么嫖|妓之类的确实有伤大雅。

缓了一阵,总算搞清楚为啥姚二郎大打出手了。原来姚二郎部下有个军士叫顾大石,是几个月前自愿加入朱雀军的官军卫所军户,在沅水大战中作战勇猛很得姚二郎赏识,还提拔他当了个队正。今日大军在岳州休整,那顾大石就在营中和姚二郎闲聊,说自己是个光棍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以前在卫所中没钱没势娶不到老婆,活着没啥趣味,投奔朱雀军就是想啥时候能玩|女人(或许他起初以为谋反就可以无恶不作)。聊着聊着,武将们都严令不准奸|淫掳掠,恐|吓是要杀头的,怎么办呢?姚二郎兴起,便带上顾队正等人出营买|春。

朱雀军军纪条目简单明了,但也确实过于简单,没那么细,并未规定士卒不准嫖|妓。原本这事儿没什么要紧,不过岳州城刚经战火,许多地方都没开门,好不容易找着了一家。在这当口上,价钱不低,要一贯铜或银……听到这里张宁暗自也觉得确实贵,想那南京旧院(大官|窑富乐院)里面都是好货色、又在大都市中,价格也才一两,岳州这酒肆里的粉头恐怕差得远。

不料出了点意wài

……“那姑娘收了钱,又嫌顾大石长相太恶心,竟不让操,只给摸了下奶|子。娘|的,咱们花了足足二两银子,就只给摸一把?我知dào

后穿上裤子,便找她理论,后来鸨儿也来了,说既然也给摸了,便退咱们五百文解决这事。我念大石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兄弟,怎肯罢休,便再拍出一块银子来,非得让姑娘给大石操一次不可。后来……”

“行了行了!”张宁已听明白,说道,“屁大点事,你非要搞得鸡飞狗跳。我要不惩罚你,众目睽睽定要说我护短。”

姚二郎道:“法:聚众闹事,并着军中衣甲,未有性命伤残,鞭五十。我早就知dào

,这就出去,叫人打便是,我也不求情。”

第三百二十二章 岳阳楼记(2)

虽然旁边站着桃花仙子这么个女人,她穿着灰色翻领长袍头戴方巾男扮女装在张宁身边,但张宁真不是想在女人面前装比。他在明朝没什么兄弟,养父张家的人死光了,朱家的“兄弟”也就是建文的太子恐怕难以和睦,就姚二郎这么个表弟,是真心望二郎出息一点,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张宁语重心长地教xùn

姚二郎:“咱们不是江湖帮派,要和人称兄道弟讲什么义气;大丈夫也不是要和人置气争强斗狠,只要别人没欺负到自家家眷头上,忍让退一步又能掉块肉?你二郎的身份军中谁不知dào

,小处丢点面子那些士卒就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你虽莽撞不过毕竟年轻,还有上进的时候,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希望你平素少和那些兵痞混在一起,多和有气度才能的人相处。像参议部的朱部堂,起码在和人相与方面就值得你学几年,还有汪昱为人也不错啊……什么?不喜和文人相与,表兄我就中过举人,咱们不是好好的兄弟?况且多读些书,研习兵法时是不是字也要多认识几个?就算是武将,那冯友贤、张承宗等人不能结交么,他们什么时候尽折腾这些破事……”

见姚二郎点头,张宁也就不想多说了,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想来多半是没听进去,说教管用的话教育人就太简单了。有些事真的自己去领悟,不然别人说再多道理都没鸟用。

张宁又想起姚二郎之前叙述闹事经过时提及的“二两”,他说一个姑娘只要一两,为何又说花了二两;还有“提起裤子找那姑娘理论”……他已猜出姚二郎也嫖了,但还是忍不住确认地问:“你也在窑子里玩了个娘们?”

姚二郎也不含糊,直接点头称是。

这让张宁再次大为不爽,因为他是打算将妹子嫁给二郎的。想来这种事也是上梁下梁歪,自己也不是没找过小姐,顾春寒以前叫方Lin,就是南京旧院出来的,虽然后来改名换姓不再干那行了,但别人不知dào

姚二郎可能是有地方听说的,张宁还把顾春寒养家里了……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张宁心里却想要求姚二郎做到,这便是“教育”的悖论。就好像世上有些父母,自己以身示范大干坏事,却在口头上说教子女应该这样那样,不扯淡么?

想到这里,张宁已不知从何说起。但一想到自家妹子那干净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恼怒,越想越气,已是口不择言:“是个妇人就拿你的鸟戳!那窑子里接客的粉头,身体里说不定还装着上一个男人的玩意,洗都没洗,你跑去戳一阵,不怕弄一身病……”

姚二郎听得目瞪口呆,脱口道:“搞个娘们,能有什么病?”

“淋|病!”张宁心头已是火起,愤然起身招呼侍卫过来,“把他弄出去当众抽五十鞭,长长记性。”

侍卫带着姚二郎出城隍庙,张宁也跟着出来,正碰见等在外头的汪昱,汪昱见张宁脸色不虞,便问:“主公还要去岳阳楼么?”

“都到这里了,走罢。”张宁道。

姚二郎长得人模狗样,皮肤还白,却也是条汉子,被人当街绑着拿皮鞭|抽,“噼里啪啦”的响,他愣是哼都不哼一声。

但打了也不解张宁心头的不满,他是明白的:一直到明末以前,严重的疾病梅|毒没有传入中土,艾滋等也无从谈起,但淋|病等是古老的疾病,各种医典都有记载,多发于卫生条件差的地区和那风月场所;虽不严重,却常常难以根治,每每流脓。这姚二郎要是不把嫖|妓当回事,以后染给了小妹,小妹那干净的身子愣是无辜受污……虽是些小事,但张宁想起来能好受就奇怪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岳阳楼,但张宁此时已心境全无,眼里就看到一处名胜风景而已。登上楼,能看到宽广的洞庭水面。

这是他第一次来岳阳楼,在现代也没机会去过,不过现代的岳阳楼据说是清朝重修的,真zhèng

的岳阳楼还是此时才能看到。一个岳州官员正长身而立,大声朗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张宁心道:尼玛的,唱歌呢?刚不久前才拿着宣德朱瞻基的皇粮,大炮一响,就跪|舔敌人,鬼才信你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一篇《岳阳楼记》吟诵罢,众官唏嘘感叹了一番,这时岳州的那个姓王的知府说道:“久闻湘王文治武功,特别是文采曾冠绝南京,今日何不赋诗一首,让下官等开开眼界?若是出自王爷之手的妙词,定要着人刻在岳阳楼上,与众先贤的墨宝相提并论。”

果见岳阳楼的各处石头木板上都有上了年月的题词,显然“先贤”们没有保护文物的概念,和刻上某某到此一游差不多。

张宁哪里有什么作诗的兴致,当下便婉言推拒了一番,不料众官全当是谦虚。

这时身后的桃花仙子忽然忍不住冷冷说道:“王爷的意思,要是把诗句刻上去了,大军一走,诸公还不得赶紧削掉痕迹?生生是破坏名胜哩。”

众官一听顿时十分尴尬,大伙的目光对桃花仙子不善,认为一个侍从简直是没大没小。

张宁听到这里,觉得是该出面挽回一下和气……自己虽然武力占领了岳州,而且着实也不喜欢这些地方官,但是理智地看问题,暂时真的需yào

拉拢这些愿意投降的官员和文人。一则可以维持地方的统治秩序;二则官僚和士绅既然投降,总得为他们自己说话,拉拢之对舆情有好处;而且也可以装点一下门面以示朱雀军非流民反贼,知府及以下的官员,那是进士、举人、监生,都是有功名有头有脸在地方上代表正义的一类人。反正相互利用,他们也需yào

“征服者”保障其安全和财富。

所以张宁明白,只凭自己的喜恶意气用事对不对的,情绪不要影响正事搞些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他便说道:“诸位贤士先生既然看得起本王,恭敬倒不如从命……”这么一表态,就把桃花仙子的话掩饰过去了:既然张宁愿意赋诗,当然就没有怕大伙“削去”刻字的意思。

众官听罢大喜,这不是要作诗,而是表态相互妥协的诚意啊,官场上争斗的精髓不是胜负而是妥协的时机啊。顿时就有人大加赞赏道:“咱们得洗耳恭听,洗耳恭听!”王知府忙喊道:“来人,快备笔墨记下,不得差了一字!”

就连刚才冷言冷语的桃花仙子也面露出了期待之色,她好像挺喜欢张宁作诗的,不过张宁已经很久没“作过诗”了。

张宁在楼阁中来回踱了几步,心说,以自己举人功名的底子,借景抒情作一首平仄章法合格的诗来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因没什么心情,而且作诗也确实不太擅长,要临时作诗确实挺不容易,还不如抄。只要抄晚于宣德年的诗歌,问题不大,放着现成的资源不用非要死一片脑细胞苦想什么诗词歌舞也是浪费。

一想到抄,他很快就念头通达了。前世他确实是唐伯虎的粉丝,诗歌、画儿都挺喜欢,所以当初才能把唐伯虎的《桃花诗》那样长的诗歌背出来,如果换做别的诗人的作品,能记清楚的也是不多……唐伯虎还真有一首关于岳阳楼的,张宁记得。

他回忆了一遍,当下便开口吟道:“巴陵城西湖上楼,楼前波影涵清秋……”

“好!”王知府大声赞叹。

张宁真没觉得好……倒不是唐伯虎的诗不好,而是不应景,现在明明是冬天。可把“清秋”改成“寒冬”之类的就不押韵了,将就吧,反正不过是应付而已。

“数点征帆天际落,不知谁是五湖舟。”

声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抚掌的声音,大伙相视点头,一本正经地点评这首诗的好处。倒是桃花仙子的脸上微微有些失望,显然比起“不羡鸳鸯只羡仙”这等句子来,这首诗不太合她的口味。

不料人群后面有个声音冷不丁地说道:“作这诗的人要是个想做范蠡的倒罢了,出自王爷之口却是稀奇得很。而且诗中之人,多半是想建立一番辅佐之业而功成身退、却不得,有些失意,难道王爷此时失意么?”

张宁一听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了解唐伯虎的生平故事,当然懂诗里的心态,只不过此时没把作什么诗的内容当回事而已;但是刚才说话的人是不知dào

有唐伯虎这个人的,却能从短短二十八个字中瞬间就懂了诗人的内心情感,绝对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当然最特别的是这家伙居然敢在此时此刻不奉承,想什么说什么,确是有点特别。

“刚才说话的是何人?”张宁忍不住问道。

当下楼阁中就安静下来,气氛有些紧张,或许大伙儿也想等着看这湘王如何处置唱反调的人。其实张宁暂时真没想拿那个人怎么样,只不过一时好奇,想看看是个什么人而已。

很快果然就从人群后面站出来了个年轻人,身材长得还不错,额头较高又圆。那人抱拳作了揖,便站直了身体,面无惧色道:“下官巴陵知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徐子新。王爷带兵侵岳州,知府王大人说为了百姓不受涂炭要投降,他是上官说要投降咱们便投降,这也没什么,不过要在这里行阿谀奉承之能,下官却觉羞辱得慌。反正刀子在王爷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省得叫人难受。”

张宁微笑道:“今日诸贤雅兴,陪本王在此名胜谈诗谈文,说什么杀啊要剐的岂不扫兴?不瞒你们,我在受父皇封王之前,还考过乡试做过‘伪朝’的官,自认一个士林中人,不为过吧?”

他这么一表态,是铁了心和大伙儿说都是“自己人”,起码不是阶级敌人。众人便一番附和。

张宁看向徐子新,点头道:“徐子新,我记住了,你对方才的诗解读得不错。”

这倒让年轻知县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再行了一礼权作回应。张宁又道:“王知府并没有做错,这不免了岳州百姓涂炭之苦吗?本王的军队到岳州后约法三章,严申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也有诸位的功劳啊!徐知县既然有才有胆,敢为百姓先,何不在本王麾下受一官,再多为百姓谋些福祉?”

徐子新听罢一时反倒不好和张宁过不去了,只好说道:“下官才疏学浅,受不起王爷的好意,都是王大人的功劳,百姓要谢也该谢王大人,和人微言轻的知县关系不大。”

一番言论,此行倒也和气收场。

离开岳阳楼后,张宁便交代汪昱:“青墨也做过知县,岁数也和那徐子新差不多,应该更谈得来。你找机会再去劝劝,看能不能让他真心投过来。这人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人品是过关的;现在咱们的地盘上吏治也是个问题,需yào

一些比较正直的人,不然把地方上搞得乌七八糟的对我们名声也不好。”

汪昱答道:“卑职尽lì

而为。”

张宁点点头,眼看太阳也快下山了,便打算就近住在“行在”参议部的临时官署里,一来可以及时和幕僚们交换策略意见,二来也能以身作则不去扰民。

朱恒天黑后才回到官署,到张宁的卧室坐了一会儿,也不喝茶,说最近老睡不好、晚上喝了茶怕睡不着。张宁便叫桃花仙子给倒了杯白开水。

第三百二十三章 瓦上的雨声

“今日主公岳阳楼一游何如?”朱恒受赐座,在桌案前坐下来便开口说道,他一面说话一面拿起桃花仙子倒的白开水,也不喝只捧在手里暖和。

张宁想起白天的情形,心情是不太好,便道:“没细看,大约也就那样没多少特别的地方,与岳州的士人应酬了一番,被他们怂恿作了首诗,还贻笑大方了。”

朱恒也是参加过乡试的士绅出身,不然也在汉王那里讨不到差事,听罢便问及诗的内容。张宁重新背了一遍,朱恒听罢不论诗好坏只唏嘘感叹了一番,或许在某方面与他的心境抱负产生了共鸣吧。古之范蠡功成名就携美隐于五湖,这等故事在士林间确实挺有市场的;那唐代的李白,志向可不是浪漫写诗,人家也是准bèi

大干出一番辅佐君王的霸业,然后才像张良范蠡一般归隐的。张宁也感受到了古代的厉害之处,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的士人能一脉相承、一般的心思,着实不易。

“名胜之地,倒也不是因风景好。”朱恒道,“得看有什么故事。还有游历时的心境和什么人一块儿。”

张宁点头以示赞成。

朱恒又道:“今番臣未能陪同主公游岳阳楼,改日有机会游另一个地方,赤壁。”

张宁一听来了兴致,三国赤壁之战几乎没有人不知dào

,古战场好像就在湖广这一段,他想了想问道:“当年曹孟德从北方意图突pò

长江,在赤壁大战,所据据点好像是江陵,便是今日的荆州治所?”

“正是。”朱恒道,“中国数千年分分合合,经lì

大小战争无数次,何处是要害之地、何处要经营,历代英雄霸主早就瞧过了,咱们后人也无须费心,看哪里有大城,哪里就是要害。打个比方,南京那么大个城为何要在那个位置,主要就因为长江下游最容易被大军突pò

的渡口采石矶在那附近,故历代筑城屯兵屯粮,以为要冲。”

朱恒见桌案上摆着纸墨,便征得张宁的允许,将一张纸展开,提起毛笔随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墨线,又拿桌案上的围棋子摆了一粒黑子:“咱们现在岳州,位于长江南岸入湖口。荆州在上游北岸,这个位置,是北方攻防的要冲之地;我们如果取得荆州,才能在北岸有立足之点,为将来进一步进取上游夷陵州、归州,进而控zhì

夔州出川关口做好准bèi

。如果拿不下荆州,那么堵上游四川关口便无从谈起,上游不稳,将来要面对四川过来的威胁,必多线作战。”

张宁问:“朱部堂已有荆州方略了?”

朱恒摇头叹息道:“今日我没能陪主公游岳阳楼,便是急着去探访此事。之前湖广的洞庭水师和长江水师都在岳州城附近,但岳州之战中毫发无损,转移到荆州去了。我们明知此地重yào

,臣也早早向主公进言,可惜形势难以一蹴而就……

沅水之战后我军迅速进军常德城,在河上倒是堵获了不少船只,现在都在常德那边。但光有船不行,我们的人马未经水战训liàn

,在江山必不是官军水师的对手。而且船在江上晃来晃去的,将士不习,无论火炮还是火铳都难以发挥;火炮只好置于岸上,但长江多数地方宽四里以外,岸炮打不着江上的战船,机动也不够,无计可施也。”

张宁道:“训liàn

水军非马上能办到的,眼下只好先进击武昌,拿下此东线要塞。从岳州过去可行陆路,直接攻武昌城,倒也免去了周折。”

“唯有如此。”朱恒道,“将来我主力取得武昌,便经营武昌、岳州二地,武昌拒东线,岳州防洞庭。岳州既控洞庭湖,常德的地位便下降了,西线可令周将军经营澧州以为根本,在荆州未得之前、扼守洞庭湖西岸及上游一线;同时周将军应负责从常德出兵拿下长沙府,以常德、长沙富庶二地,以为大军钱粮之根本。”

张宁赞道:“今晚朱部堂便已为我道出大局方略,如此谋划便妥当了。”

朱恒道:“荆州虽暂时未取,不过西线被动;咱们最大的困难是东线一千余里长的战线,东路军(旧部永定营及常德营一部分)就这么点人马,西自岳州、往东占领武昌府全境便是极限了。还得寄希望于汉王能出兵抵达九江府附近,方可安生。”

“眼下占据了形势,关键是要稳住此线,假以时日才能壮大。”张宁沉吟道,“只要有了时间,凭据常德、长沙诸地的钱粮,朱雀军迅速发展壮大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说了一阵话,朱恒见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各自安歇。

这地方作为朱雀军在岳州城的临时官署驻地,原本也不是个什么衙门,不过一个官员的地产,一个三进的院子。现在这里是挤满了人,参议部大小几十个官吏、一部分高层武将都在这里,还要在前院腾出一些办公的房间。不过张宁毕竟是王,给他安排的住处原本也是卧房,什么都不缺;主屋旁边还有一间耳房,桃花仙子就住在旁边耳房里,一则就近保护张宁的安全,二则女子也能更好地照顾他的起居。

张宁洗了个热水澡,便上床准bèi

睡觉了。无奈怎么也睡不着,难怪朱恒之前还说“最近睡眠不好,晚上不喝茶”,着实到了新地方有点不习惯……哪怕全城都驻扎了自己的军队,附近全是自己人,初来乍到还是好像没什么安全感。而且可能白天想太多的事了,到了晚上还是放心不下,大大小小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萦绕在心头。

因之前朱恒又说起大略方面,张宁躺在床上又琢磨了一阵。回头一想这两年起兵的路,能走到现在的这一步,固然有利用汉王为契机和姚姬的势力为起点的原因;但大环境不利,逆水行舟最大的本钱是超越时代的火器科技,不然当初攻占县城因为兵力不足可能就成功不了,也踏不出第一步……

事到如今,摊子开始铺开,光凭一时领先的兵器并不好掌控大局了。张宁意识到自己崛起太快,比起汉王也显得根基不够,主要弱点是放在天下威望不足……最容易想到的现实问题,要扩充实力,在诸多地方征兵、征粮时,底下的官民就会问这是为谁卖命出钱,说是湘王,哪里来的什么湘王?号称建文第三子,比较远的地方人们又不了解状况,多半以为是什么流民反贼打个旗号罢了。大伙投奔过来没名没份,是不是靠谱有没有前程?

他开始想,要是建文站出来就有号召力了,建文帝毕竟当过几年皇帝,虽年月已久远,其名声也流传多年。不过张宁对建文帝着实太陌生,这事儿还得依靠姚姬……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想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外面下起雨来了,声音便是雨点打在屋顶的瓦上的响动。

“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张宁想起了姚姬,仿佛她化作了雨点,就在咫尺之间;想起了在常德城时的朝夕相处,每天都能看到她。她说想在温情的角落躲起来;每当在这样宁静的雨夜,张宁何尝又不怀念那样的梦想,虽然如此脆弱,却不会被伤害、不用担心安全的世外桃源,又省心。但人有社会,便不存zài

那般完美的既能满足各种需求又能安生轻松的地方。

张宁也道不清楚为何这般在心底依赖姚姬这样一个古代人,但是他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姚姬了,他肯定会觉得在这里做的任何大事都失去了意义,一定会心如死灰。

想到她,带着些许情|欲,会想到那黯淡光线下雪白的胸脯、艳丽的乳|尖;又有发自内心的温暖,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张宁觉得那么亲切和可靠,她仿佛不是世上会存zài

的人……至少张宁在前世的现代没觉得那样的人可能存zài



左右无法入睡,他从床上爬起来,批了一件袄子,摸到桌子上的火折子,打开发xiàn

还有火星便小心吹燃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周围除了雨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夜已深,人们都睡了。他只得自己动手磨墨,想给姚姬写一封信。

没一会儿,身后一阵响动,他回头一看发xiàn

睡眼惺忪的桃花仙子也起床了,她也是拿件袄子裹在上身,头发都是乱的。“我听见响动,又见你的房里亮灯,便起来看看,这么晚了王爷怎地还不睡?”

无论是谁都无法代替姚姬在张宁心里的位置,像姚姬那般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在引|诱着他。衣衫不整的桃花仙子也不例外,连作为替代者都不能。那种诱|惑张宁的心理,不是简单的欲念能描述的。

他便随口答道:“左右睡不着,我写封家书回去。”

“写给周二娘?”桃花仙子脸色有些不虞,她好像一直对周二娘都有些成见。

张宁道:“还有姚夫人。”

女人的妒|忌心是无法理喻的,产生的敌意在张宁看来更是莫名其妙。而且张宁认为,桃花仙子不自觉的竖敌对象也错了,周二娘虽然是他的正妻,但明显不是她真zhèng

的敌人……张宁对婚姻并不十分看重,认为不过是一种社会责任,这大概是前世带来的心理阴影。

他提起笔却不知该如何写,最后决定先写给周二娘的,于是下笔便顺畅了。周二娘和他前世的妻子完全不同,她是无辜的,张宁认为自己应该给她多一些关心……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考lǜ

到岳父周梦雄。

周梦雄现在掌“武昌营”及“常德营”半数兵马,将来张宁还打算让他经营澧州,稳定西线的整个局面,如此重任必须要维持好关系。没办法的,岳父至少也是亲戚,又是利益共同体,总比交给其他人放心。重用外戚也是因为张宁在朱家这边的亲戚不给力,又是和本家争天下。

嘘寒问暖了一番,又写了一段自己的生活,叫周二娘无须挂念之类的,洋洋洒洒两张纸都写满了字。

桃花仙子给张宁倒了一杯热水,在旁边说道:“今天王爷训那姚将军,你对那……不干净的女子好像挺有成见哩?”

张宁虽在琢磨别的事,但心里是明白的。听她一说,立kè

想起顾春寒曾经的身份,而桃花仙子又是顾春寒的好姐妹,他便用随意的口气说道:“窑子里一些妇人也是可怜人,有的是被逼迫的,怪不得她们。”

桃花仙子试探道:“可怜归可怜,您还是嫌她们。”

“不仅我嫌,她们自己好受得了?”张宁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老徐手下那个赵二娘罢?她以前从夫家逃出来,被弄到窑子去了,后来宁可干那随时要丢命的细作,不也不肯回窑子?”

桃花仙子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轻笑道:“上回咱们把那于谦骗来,可是什么也没干。特别是顾姐姐,也就是认识于谦,手也没让碰的,你放心罢。”

张宁本就不打算计较那事了,反正顾春寒和桃花仙子都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就算让于谦占了便宜,到底那于谦还是个君子比便宜别人强……而且反正也扯平了,挺公平的。不过桃花仙子一提,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便不答话。

给姚姬的信久久不能完成,他已经撕掉了两张纸。但凡要付诸文字的东西,必要讲究此时的文章习惯,那样的写法又不能表达出张宁的心思;若是写得露骨了,这信总是要派人送的,万一丢失泄密不是没事找麻烦么?

最后只得寻常写了一些近况,然后在后面写“思念之情不能言表,望母妃一切安好,及早回书”。

第三百二十四章 连横合纵

不久后,张宁便按朱恒的建议,暂时放qì

荆州;然后朱雀军将粮草军械补给屯于岳州,调船运送辎重自水路顺江而下,战兵走陆路而行,水路并进逼近武昌府。他们虽然占领了岳州,但水军不济只能封锁洞庭湖的入湖口,无法截断长江。其水路辎重仍处于荆州水军的威胁下,议定只得以陆军保护船队,若遇官军水师袭扰,便将船队靠近南岸,再从陆上以火炮拒敌。

大军长驱而下,在临湘城又打了一仗,然后各地不战而降。兵锋直逼武昌,未得报有实力的官军增援,看起来已经没什么能阻挡朱雀军夺取武昌城了。

就在这时,之前从常德城出发去南京出使的使团返回了,在半道上和张宁中军汇合。主使仍是陈茂才,此人善辩,因故几番受命以这类事。

张宁在中军大帐先见了陈茂才,得知汉王也派了几个人随行过来联系,顿时觉得这事有戏,至少南京那边积极回应了。

其实这次谈判的内容很简单:九江府的卫军原本已经响应汉王了的;但汉王主要经营南直隶,兵力也尽数布置在那边,西面九江府等地不仅疏于经营,而且基本没管更没多少兵,对官军的防御是聊胜于无,当地官吏有反复的可能。张宁希望汉王派一员大将带兵进驻到九江府,并妥善经营周围的重镇据点。

这个提议原本就是双方有利的事。于大局是将中游、下游连成完整一线,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对汉王来说,当初他无力远征武昌府,现在只要巩固九江府就能完成之前的战略意图,大战都不需yào

了便能消除一个方向的威胁,何乐不为?

不料陈茂才叙述了汉王府的态度时,叫参议部诸人都大为惊诧。这回汉王派了几个使者随行过来,原来是来讲条件的:南京答yīng

湖广这边的建议,作为交换条件几条,第一,让“建文军”交出叛徒朱恒,押送往南京听候汉王发落;第二,汉王军抵达九江府后,朱雀军要提供钱粮若干、新式火器若干,以巩固各地经营防卫……

参议部的人听完陈茂才的叙述,无不破口大骂。其中有人嚷嚷道:“若非咱们眼下兵力单薄,打完武昌,便径直顺江东下,顺手就取了九江等地,那时汉王腹背受敌,求咱们都来不及,还有脸讲条件?”

朱恒听到提及自己,只好站出来,跪拜表态:“毕竟咱们是无力进取的,为大事计,王爷可将微臣交出去,以一人之身换大局稳固值也。”

张宁上前亲手将他扶起,不必思索便说:“显然是不可能的。”大伙都知dào

朱恒很受湘王重用,当作肱骨之臣,以为他要说一番道理笼络人心,倒不料一句话很简单,不可能就完事了。

参议部幕僚梁砚平素十分低调,此时也忍不住说:“汉王是自己作死,还是府上那帮人都是猪脑子!要是这么下去京营打到南京了,那一个个的文武谁逃得掉死罪?”

朱恒叹道:“也可能汉王府料得我们有求于人,借机要敲些好处而已。不管怎样,眼下必须得保汉王。万一京营是从下游或是中游破了江防,一旦汉王覆灭,咱们的境况便不利了,唇齿之寒不得不察。”

这确实是个理,不过张宁觉得汉王要因此消极谈判,未免也太儿戏……不过汉王再怎么说有几十万大军,起到了很大的牵制作用;否则一旦东线也是朝廷掌控的话,朱雀军显然要面对四面楚歌的境地。

可以想象,荆州尚在官军之手,上游是有威胁的;北部正面也是漫长的战线;东面以南京为中心逼近,江防便荡然无存;云南那边的沐王虽然远,也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张宁便亲自接见了汉王的使者,积极与之讨价还价,除了第一条表示出没有商量的余地,别的好处都是能谈的,哪怕是无理要求。

汉王的使者专门提到要朱雀军的新火器,显然南京也注意到了湖广战局的情况。远水之战以一万多破十万,表现太过惹眼,各方都意识到张宁手里的火器威力。张宁怕拒绝了交出朱恒的条件后,汉王府会对谈判失去兴趣消极对待……作为建文一系的人,汉王估计也有所提防;张宁便准bèi

提出援助汉王军火器的条件。

参议部对此事颇有争议。

反对者既担心火器技术扩散,失去了自身的长处优势;又提放养虎为患,那汉王府毕竟占着好地方,而且兵多将广,和朱雀军也永远不可能走到一条道上。燕王系和建文系最终没有妥协的余地,不仅是汉王府在提防朱雀军,朱雀军参议部照样是提防他们的。

支持者的人中就有朱恒,朱恒认为火器技术已经泄露到官军那边了,官军暂时没有运用到战场上不过因为从大量制造到实装训liàn

需yào

一个过程而已,迟早要出现在战场上。

“半年多以前,咱们就已经确认锦衣卫劝降了一些兵器局的人,其中包括前兵器局提举范四;另有澧州之败、常德失陷等几次咱们丢城失地,军队覆没,战场混乱败军不可能销毁所有的兵器,一定有实物落入官军之手。除了数月前新制的长管野战炮,臼炮、弗朗机骑炮、火绳枪都已泄密;我曾到兵器局作坊多次视察,以为最先设计这些火器或许不易,但若是仿制则要求不高。别说锦衣卫南镇抚司专门研制这些东西,就是民间作坊也仿得出来……

若是将来官军用这些火器用于下游战场,汉王军必战不利,汉王军覆没对咱们也没好处;既然已经泄漏给了朝廷那边,再以火器作为条件向汉王示好,也并非不可。方才有人提出养虎为患,我不太赞成,就汉王府现在这状况,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真zhèng

的大敌是京师朝廷。”

这时汪昱起身拜道:“末学倒有一个想法,斗胆在此提出来,望诸位不要见笑。”

张宁鼓励道:“各抒己见才能集思广益,青墨有话直说无妨。”

汪昱道:“眼下我们进占迅速,在朝廷眼里或许有羽翼渐丰之势。咱们既然想要联合汉王,共同对付强敌;朝廷也不乏连横合纵之才,他们会不会调整方略,试图说服汉王?那宣德伪帝与汉王毕竟是一脉相承,他们感受到威胁之后,难不保一起对付咱们?”

朱恒道:“要这么说,建文君和燕王都是太祖之脉。宣德与汉王虽是叔侄,但他们谁不清楚事到如今已成水火?只要有一方败北了,对方根本不可能轻饶……退一步说,就算朝廷与汉王息兵,汉王也不会傻到真帮着朝廷减轻压力助纣为虐,反过来打咱们;那时的情势无非转变了一下,从汉王牵制朝廷主力、变成了我们牵制京营,实质未变。”

汪昱听罢忙道:“朱部堂言之有理。”

争论了一番,参议部终于达成了决定,要用火器帮zhù

汉王,以此交换他们出兵九江府。接下来就是谈判,毕竟汉王府提出的条件还包括要朱恒;张宁派汪昱和梁砚协助陈茂才和使者谈。

朱雀军提出的条件相当丰厚,承诺一旦汉王军到达九江府,便提供大批火绳枪和火炮,而且派官吏帮zhù

他们建立制造维修火器的作坊;有了犀利火器,汉王还能用于南直隶各地城防,更有效阻挡京营进攻。除此之外,明年秋收征税之后,朱雀军将粮草调往岳州,再从岳州送大批钱粮到九江府……

当然,后面那一条只是画饼,看着好,可等到明年秋收后这局势是什么样子还不知dào

,说不定朱雀军或是汉王军都被灭了。但后来补充的一条,开放东西商行来往其实对汉王有好处,东南沿海富裕但缺粮,一旦准许大批贸易,湖广等地可以为汉王军提供充足的军粮保障。

参议部已经表示了足够的诚意和好处,汉王的使者也动心了,他们说要派人急报南京,再做答复。梁砚居然还在谈判期间,暗示使者的私利:建火器作坊等事宜要拨钱,负责的官僚差事办好了也可以从中捞些“火耗”;商贸一通,有权力的官设关卡还能收税……

梁砚只是暗示,可那使者竟然回应,说是他在南京认识的人不少、结交甚广,若是湘王肯资助,他出面送礼走动,这事儿就可能更容易了。

汪昱梁砚赶紧把这消息报知张宁,并提建议若干。这会儿张宁才恍然醒悟,之前都顾着双方公事上的利弊,竟忽略了公事也是人在办。当下便指使汪昱等人,承诺使者钱财若干,并在重新去南京的时候帮忙送到地方;等南京的使者回去要走动游说时,各处大臣各需yào

多少,再临时支付。

参议部诸人以为这个法子稳当,不然把钱全部给了那使者,万一这厮拿了钱不干事,到时候找谁去?

隐藏章节115.5

因为不少读者说要看,我本来说得了月票奖就写隐藏章节的;现在看来月票奖可能是得不到。但是这个月投100张月票的读者心意,让我觉得应该回报些什么,想来只有把之前入V前那删节部分补写了。

这一章违反相关法规和正确价值观,不便公开于网上。有兴趣的书友可进5群(群号254586832),群共享内;也可以等一天半天,网上应该就搜索得到了。

西风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因为这本书我个人觉得很不满yì

,写作过程中失误了好多次,导致整体不成功,但老读者们不离不弃,叫我十分感动;现在在准bèi

新书,相信西风总会能给大家带来一本满yì

作品的。能博诸位茶余饭后一乐,便满足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笑掉大牙

长江在武昌府一段的流向大致是西南向东北,湖广治所城池就位于江畔。朱雀军自西沿江而来,因方位只能向其南门逼近。在南距城十几里的地方,参议部看中了一块地方,此地水上有处勉强适合做港口码头的位置,遂选为大营。

船队在此设立水寨码头,可将辎重卸下船,主力陆军再用船载的木头等材料靠岸建设大营。军中文武没人懂水战,只能在水上采用保守的被动防御设想,临时议论出的法子地用大船堵在水口形成城郭,开设水门数面;然后在岸上两面构筑火炮阵地,以为水上火力网。

这个法子的来源说起来十分可笑,是武将刘鹤举提出来的,而刘鹤举的思路来自他读过的《三国演义》。刘鹤举以前是官军的卫所指挥使,在永定卫当官;那永定卫在武陵山脉旁边,山区根本没水军,他更是毫无水战经验。刘鹤举最大的功劳就是为张宁举荐了冯友贤,有了冯友贤朱雀军的骑兵才能形成战斗力,不然完全没有内行的人组建骑兵也同样是扯淡。除此之外,刘鹤举表现平平。

现在刘鹤举极力提出设立水寨的建议,是因他平素不读书却独喜《三国演义》、以为神书和兵书,忍不住就提出书中蔡瑁的水寨策略,连周瑜都称赞“深得水军之妙”,那定然是厉害的。可惜三国演义的重点是故事,不是武备兵书,所以对具体技术细节语焉不详,恐怕也不太可靠;再说打仗拿本小说当兵书,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吗?

可问题是没人有法子,就只有刘鹤举能说得头头是道;加上张宁及参议部的所有人都认为武昌城现在惶惶不可终日,不太可能主动进攻。遂采纳了刘鹤举的建议,在码头上设立水寨作为水上防御。大营是必须靠江的,省得船上卸下的辎重还要用人力费时运输。

按照一向的习惯,战前张宁都想要亲自去战场上实地瞧瞧,这回也不例外。遂带了一队骑兵向北出营,另有冯友贤带一支骑兵在后方活动以防万一。

城池附近有许多官军斥候和眼线活动,张宁不敢靠得太近,也不能停留太久,只能远远地看上几眼。高大的城楼如耸立在天边,和云霞仿佛在同一高度,不过只是错觉;天空倒是十分明净,隐约记得印象里后世平原地区的城市,从火车上看到的没有一个不是灰蒙蒙的烟尘蔽天。

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唯有城楼好像很高。张宁便转头随口对朱恒说道:“武昌城的城墙好像修得又高又厚。”

朱恒答道:“据臣所知,此地城防可与南京、长沙等重镇比肩。大明朝廷一向重视经营此城,是因其位置有‘通’字,地处中部,连接东西南北四通八达,故彰显出了其重yào

;只不过城坚不在墙高,总得要人去守,如今这武昌城的境况不是靠城墙就能守住的。”

张宁点头称是,现在他们了解的状况主要通过之前多方收集的情报,不是靠一双眼睛能看到的。

沅水一战后,武昌城及近左地区都已经兵力空虚,得知要受到威胁后,才仓促从各地调兵。湖广十六府的治所就在这里,朝廷很紧张,是因丢了这里就等于失去了整个湖广的统治组织;湖广三司也在武昌,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好几个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他们在地方上权力极大,却也不敢丢掉治所跑掉,所以才急急忙忙地到处下令增援……其中有可笑的一件事,岳州居然也截获了从武昌都指挥使司来的公文,而岳州之前就已经“失陷”了的,可知湖广三司现在多么慌乱,这种低级失误都能发生。

除了急令湖广各地卫所出兵增援,武昌最大的兵力来源是江北的德安府、汉阳府、黄州府的卫所兵。在朱雀军占领岳州后,已经有许多部队渡过长江调到武昌固防了。据估计现在武昌府的兵力最少有两三万人,或许更多,因为没法计算,连官府自己也估计弄不清楚……这些人调兵仓促,建制混乱,来源杂乱不堪。

前阵子混进武昌城的朱雀军细作报回来的消息称,城中一片混乱。许多军队调进武昌后,却找不到负责给他们粮草军饷补给的衙门,而有的一营兵中包括汉阳府的又有德安府的人马拼凑,分批渡江后驻地又分开了,无数的小股人马混杂不清。他们没地方领粮能干什么,当然是纵兵抢掠……各地都流传了一句俗话,说是外地的兵和匪是没区别的,这都是百姓生活中得来的经验,诚然不假。

张宁多次经lì

战阵后觉得兵力人数多确实是有很大优势的,但像武昌现在这样的人数多恐怕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别说估计有两三万兵马,就是有十万乌合之众也毫无益处。

“城池附近没有发xiàn

官军营垒?”张宁又问了一句。

旁人答道:“细作昼伏夜出四处打探,没发xiàn

有大股官军驻扎。”

朱恒笑道:“湖广三司也知dào

眼下的窘境,他们没法野外摆开打一仗,唯一的屏障就是武昌城的高墙,所有的兵马都在里面。”

“城墙成了水上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张宁也附和道。

朱恒道:“参议部已遣使进城递劝降书,被拒绝了,但使者以‘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为由放了一个回来带信,另外两人也被关押暂时无碍。臣以为,眼下湖广三司的希望是凭借坚固城墙守住,等待援军,主要等京营的神机营,听说朝廷早已调神机营一部从扬州增援武昌,可惜他们太远,是不可能赶在我军之前的……”

朱恒又淡定地说道:“可湖广三司眼下的布局,是放qì

了武昌府所有的地方,困守孤城,就算神机营在城破前赶到了,江南无地接应,神机营渡江也很困难,到时候恐怕只能在汉阳府隔江望着咱们围攻武昌城,作用只有牵制我攻城人马一部监视江防罢了。”

张宁听罢在马臀上轻拍了一巴掌,策马调转马头便想回营了。临走前又回头看来一眼武昌城的情形,说道:“城墙外那么多房子,定是依附在重镇旁边的百姓。我在扬州时,也见过类似的情形,住在城墙外的多是贫苦百姓;此番攻城,定要拆除破坏大量房屋,对那些贫民的唯一财产无疑是雪上加霜……”

左右的的人一听,情知王爷对夺取武昌城已经信心满满了。如果面临的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苦战,自身尚且不安,上面的人谁还同情心泛滥去关心那些贫民?只有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控中时,才会去注意这等细枝末节罢?

……张宁回到尚在修筑中的营地,在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中问及公务,发xiàn

一件需yào

马上处理的事。据报常德府派人来了,验过印信,是辟邪教的人。

肯定是姚姬的回信,因之前张宁的书信里提及过有关联系建文帝的事宜,或许姚姬已有了一番答复。他决定马上接见来的人,当然也有想见到姚姬的音信的急迫心情。

等了一会儿,只见进来的人是春梅,她穿了一件长袍头戴士庶巾,作男人的打扮,好像这古代但凡有点来头的年轻妇人出门都喜欢男扮女装。这春梅是姚姬自己提拔起来的心腹,在辟邪教内也是有权位的角色,现在亲自过来送信肯定是有要紧事的;张宁便屏退左右与她说话。

春梅见着张宁便一脸笑嘻嘻的,并没有半点紧张的作态,她先抱拳作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教主……额娘娘封我做内常侍了,四大内常侍之一。这回派我过来见王爷,两件事儿,第一呢就送信,喏,完好无损办妥了;第二是带桃花仙子回去。”

这春梅常常嬉戏无甚稳重表现,不过办事说话还是挺利索的,张宁就喜欢开门见山的方式。他问道:“为何专程要桃花仙子回去?”

春梅道:“王爷先看娘娘的书信,信里应该写了原委的。”

张宁便拆开信封,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果然姚姬在信中没有什么儿女情长般的言语,主要是谈正事儿。

建文帝与姚姬这一房关系有些疏远,甚至有误会隔阂,但张宁想与建文联合的想法并非不能办到。姚姬说自己已经有了办法,不过办法具体是什么她在信中没有细述;只提到建文的近臣郑洽是最好的突pò

口,而且郑洽也多番与姚姬这边的人配合谋事。

郑洽是建文二年庚辰科进士,与他同期殿试的人中有个好友、榜眼王敬止。王敬止何许人?他就是桃花仙子的生父。桃花仙子原来就是姓王,不过王敬止已经在二十多年前南京被攻破后就自裁殉国了。

桃花仙子因此从小就没爹没娘颠沛流离,过得可谓凄苦。她显然已不是什么闺秀,可当初姚姬曾在张宁面前亲口提及“你要好好待她们”,不是没有考lǜ

的……郑洽当年追随建文逃掉,而其好友王敬止自杀,两家患难之交,他和桃花仙子的关系非常。

看了一遍信,张宁顿时明白为何要接桃花仙子回常德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看戏

被派的内常侍不仅给姚姬待回了她需yào

的人,还带来了一个能给她帮zhù

的消息,朱雀军迅速攻占了武昌城。这是一场还没开打就注定了结局的战役,但实实在在地拿下来才更有说服力。

当时朱雀军主攻最近的南门,官军也毫无疑问地在南门重点设防。和以往的攻城战一般光景,先是火炮持续炮击,炮声轰鸣整日不绝。不过朱雀军主要装备的普通臼炮和发射三四斤重实心弹的长管炮都不可能击破武昌城这样的城墙,威力更小的弗朗机骑炮更不提了。

连续几天的炮击摧毁城墙上的大部分防御器械,对原本士气低落的官军守军也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作用仅止于此,他们仍然没法将火炮抵近城门;虽然官军城墙上的火炮大多被毁,但城墙后面还有大量抛石砲,他们躲在高墙后面连朱雀军的臼炮抛射也极难打中。城头上有测距兵,指引城墙后面的抛石砲发射;要是火炮抵近进入射程,还要停下来架设无疑就是个固定的靶子。

但僵局没持续多久,很快城内在遭受火炮抛射乱砸之后混乱激增,一部分官军从最远的北门打开城门欲逃。布置在侧翼的冯友贤骑兵团抓住战机迅速出击,趁机夺取了北门。当时湖广三司的大员亲自上阵督战,组织了几次反击意图夺回北城;但混乱的官军连驻守不动的骑兵也对付不了。冯友贤得以坚持到朱雀军步军一部从城外绕行好几里地前来增援。步军赶到后几轮排枪过去,立kè

就击溃了反扑的官军。

号称数万但组织混乱的武昌守军连十天都没守住,欲等神机营增援更成了无稽之谈。

直到现在,姚姬才亲眼看到张宁当初说要打下大大的疆土已经实现。武昌城不仅仅是一个城,它更重yào

的是湖广三司治所所在;大明朝实行三司、府、县三级行政统治制度,一省三司统筹各府县的军、政、司法大权,对于地方府县、中央朝廷只不过是个象征和权力来源,直接的政令来自三司;武昌一丢,各地府县无疑成了一盘散沙,整个湖广广袤的地盘和数百上千万的人都脱离了大明王朝的直接统治,等待着新的王者接手。

常言道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张宁是否能维持这块地盘的统治,就不是仅靠枪炮和武力能办到的。如何树立威望和大义、如何得到人心归附,古往今来无数的人著书立说出谋划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工程;但张宁眼下有一个最简单快捷的办法,让建文复辟!

皇帝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几千年来神州大地早已形成了规则。要么是从夷狄政权里武力夺回江山,谁有本事谁就是得国最正的帝王,恢复汉家衣冠天下人都服你,太祖朱元璋的明证;要么是中央王朝自己崩了,大伙儿一起逐鹿中原分个高低,公平公正;但如果已经有一个比较正统的皇帝,谁再有野心就是谋反人人得而诛之,不然你有兵我也有兵,你当得皇帝、我为什么当不得?服不了人,天下就乱了,五代十国往事历历在目。

如果能让建文复辟,一切就能名正言顺,最多是朱家内部的大统之争而已。因为建文本来就当过皇帝,而且他是太祖的长孙、被太祖亲自扶上皇位的人;他一旦再次有了有力支持者,又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重新获得人们的看好是极其正常的事。

……在常德的姚姬下令全城庆贺胜利,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一时在官吏的督促下城里张灯结彩如同过节一般。王府里也在筹备一场宴会,盛请宾客为前方庆功。盛宴邀请了许多人,但前来赴宴的人中间郑洽才是姚姬最重视的一个人。

按照此时流行的宴席安排,明朝地方上已不时兴像隋唐或更早那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欣赏歌舞,士林更喜欢清雅一些,吃饭就吃饭、看戏是看戏。宾客先上席按尊卑入座享shòu

美食美酒,吃过了饭再到园子里喝茶用点心看戏。

王府里的人挑选了两台戏班子准bèi

节目,除此之外,顾春寒也要亲自登台为贵宾们献艺。在这个时代女子抛头露面献艺本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并非姚姬逼她的,是顾春寒自己要唱《牡丹亭》。她这种做法实属正常,世间的士人学得一肚子学识也想要有用武之地;顾春寒精于技艺,偶尔总是想要在人前得到认可,人之常情罢了。加上她以前的经lì

,以及在王府上没有妃子名份,故姚姬并不反对。

午宴之后,她还亲自去瞧正在梳妆妆扮的顾春寒,并让自己的近侍小月去侍候梳妆,关切之意明显自然。刚回常德城的桃花仙子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顾春寒精心打扮,各种用度精细非常。

桃花一脸羡慕地说道:“顾姐姐的打头瞧着素雅,却是这般讲究,这才是真zhèng

的女子哩。”

顾春寒的左手正让侍从在画指甲,自己却在铜镜里瞧着涂唇红,她听得桃花仙子说话,便停下来回应道:“台上一时功,台下十年功,可不容易。”

姚姬也开口说话,顾春寒又想站起来听,却被姚姬制止了,让她忙自己就行。“自家的男子在外流血|拼杀,妇人才能在家里讲究这些东西,不然哪里有这般条件?你说是不是?”

顾春寒急忙恭敬地答道:“是。”桃花仙子却大胆一些,抿了抿嘴道:“我可不敢说他是自家的男子,怕没那资格……”

姚姬听罢并不生气,桃花仙子那口气如同赌气撒娇一般,要不是和自己亲近她能这样说话么?姚姬便轻轻提到:“这事你放心罢,我说话算数的,平安也总得听我的话。”

桃花仙子回过味来,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姚姬微微叹了口气,“平安本来并非领兵打仗的人,他性子温和,饱读诗书……”她说罢从衣袖里拿出一张信纸来,“桃花仙子看看他写的信,一手好字,本就是那笔的手,而不是拿刀枪的。”

桃花仙子依言接过来看,自然就看到了张宁写的关于托付姚姬联络建文帝的事。姚姬打量着桃花仙子的脸,轻轻说道:“要劝他的父皇出山,只有通过郑洽才行,郑洽应该是把你当成侄女一般的亲戚,很信任吧?平安从小没见过他的父皇,如今又要自己负起重任,他心里一定是希望父子能够团聚,有父母能够依靠……”说到这里姚姬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了。

“夫人,只要我能为王爷做到的事,您就尽管开口罢。”桃花仙子正色道。

姚姬当然明白自己是在演戏,有些戏她比“戏子”顾春寒还演得好,她自然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说谎……说到什么团聚、什么依靠,至少姚姬是完全没有真情实感的,当初建文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代表了权力财富地位的符号,后来她发xiàn

建文根本没法依靠。哪怕建文给了她一个儿子,但她也没有丝毫感情。在她眼里,只有张宁才是一家人,因为他是真诚的、靠得住的人。

或许马皇后才是建文帝真zhèng

值得珍惜的人,哪怕姚姬从骨子痛恨厌恶马皇后,但理智告sù

她只有马皇后才和建文至始至终在一条船上。而她姚姬,对建文来说本来只是一个宫女,她也没想过对他绝对忠诚。

这边交代完桃花仙子,园子里的戏班子也要开始表演了。宾客们已经入座,但姚姬并不露面到人堆里去,她只在戏台对面的一座阁楼上设座观看。然后派人去请今天最重yào

的贵宾郑洽到楼上上座。

没过多久,一身整洁士庶长袍的中年人郑洽就上楼来了。郑洽刚上楼时看到了姚姬一眼,姚姬今日见客是没有任何遮掩的,她的美艳容貌叫郑洽脸色都是一变,郑洽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直视。这是建文皇帝的妃子,又是如今湖广大军阀湘王的母亲,无论她多么风情万种,郑洽都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的。

姚姬脸上带着微笑,好似一眼就看透了郑洽瞬间的矛盾心思。时至今日她才敢这样堂而皇之,因为有了实力可以保护她;不然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俗话言男不露财女不露奶,美貌不一定是好处……当年南京失陷后,她和一部分建文余党逃出城来,随行的御前侍卫竟然在生死关头也心怀不轨,幸得有个姓曹的太监提前预防,才帮zhù

她逃离魔掌。

“臣文华殿大学士(建文封)郑洽拜见贵妃。”郑洽弯腰拜道。因姚姬只是嫔妃,又不是皇帝,郑洽这个建文身边的大臣是无须下跪的。

姚姬坐得很端庄,不紧不缓地说:“郑少保入座罢,下边的戏都开始唱了。”

“臣谢恩。”郑洽依言欠着身体轻轻坐在给他准bèi

的椅子上,转头去看戏台上的戏。不过此时他估计是完全不知dào

戏子们在唱什么的。他的目光也再也没敢放在姚姬身上,怎么着也是自喻君子的人,非礼勿视。

这时姚姬又关切地问了郑洽的近况好坏,言辞十分得体。郑洽一时间忍不住想起了马皇后常常刻薄的言语,心下当然就在私下对她们的为人方面有了高下评判。

第三百二十七章 寝陵

满园宾客欢聚一堂,情如人们喜欢的大红色一样,昭示着红火的家势。那戏台子上的戏子插科打诨时不时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偶尔也有人遮遮掩掩回头仰望阁楼上的光景,大约还是有人知dào

姚夫人在上面接见郑洽的。

郑洽坐得位置侧对着楼台,他要扭着头才能看到下面的戏,二人的目光都看着台子的方向好像是在看戏,实jì

上他们谁也不知dào

那边究竟是什么节目,心思都完全不在上面。郑洽时不时要转头过来答话,小心应付着,他可能也不想在姚夫人面前出什么洋相。

等到顾春寒上台时,郑洽才终于留意到了节目,回头说道:“这是方姑娘的戏罢!”姚姬微笑道:“郑先生看出来了,上台的确是‘顾春寒’。”郑洽叹道:“王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定是湖广有些名头的,不过与顾姑娘比起来,却也是差了一截,今日恐怕只有顾姑娘能让宾客们记得,别的人都是绿叶。”

“顾春寒要趁此欢宴上台,我也没怎么劝她。”姚姬专门提了一句表明不是自己要求她抛头露面的,她又说道,“这人便是这般,一世短短数十载光阴、能奔波的年生更短,身入一行便难有机会改变了。郑先生读书入仕,‘南京之役’后已无官可做,却也不是没法另择它途么?”

郑洽忙道:“臣得天子知遇之恩,此生只要忠于君父,别无他求。”

姚姬道:“当年郑先生中进士后,亲朋乡邻定是对你艳羡尊敬,如今却只能默默无闻虚度光阴,你真愿意就此了结?”

郑洽拱手拜了拜,无言以对。

姚姬抬头看着楼台外顾春寒正在表演的《牡丹亭》,过得一会儿又问:“听说你最近仍在江西督管一座道观修建?好几年前那座道观就动工,一座小小的道观如许多年还不能完工?”

郑洽犹豫了片刻只得应道:“是。”

想来这辟邪教中收留了许多牵连建文余臣的人,多年以来恐怕有不少人已经被姚姬拉拢过去了,这些人在余臣中关系复杂、人多眼杂,所以姚姬才会得到他在江西修道观的消息。人家都直接问出来了,郑洽也不好当面说谎,只好承认了事。

姚姬的目光从郑洽脸上扫过,轻轻一笑端起清茶小小地抿了一口,“一座小道观要费那么多时日,恐怕下面是寝陵?”

郑洽听罢吃了一惊,从椅子上顿时站了起来,随即又弯下腰站着。

“郑先生勿急,我也只是猜测、没有凭据,当然也不会宣扬出去,让郑先生为难。”姚姬依然端庄地坐着,比大学生郑洽还要淡定,“只不过,你们让天子的寝陵位于偏僻之地,还要在建造上遮遮掩掩不能堂皇、刻字也不能详,真是对君父的忠么?更何况,皇上是太祖名正言顺的皇长孙,也是大明正统的君主,竟然在百年之后不能身入皇陵、不能享于太庙,你们觉得皇上是何感受?”

郑洽急忙跪伏在地,“臣等万死。”

“起来罢,起来说话。”姚姬道,“郑先生等追随皇上的大臣其忠心可鉴,至少我是很相信的。不过你们是忠于皇上,不是忠于一些明争暗斗的势力,郑先生要明大义,要为皇上作想。”

郑洽缓缓爬了起来,不动声色拜道:“不知贵妃有何主意?”

“不久前三皇子的军队攻占了武昌,想必郑先生等已经知晓了。武昌乃湖广治所,不久以后湖广十六府不过湘王囊中之物;咱们据中游,堵塞上游,与南京的汉王成呼应之势,划江而治割据半壁将成;大事已有可为之势。机会就在眼前,郑先生等忠臣为何不进言皇上、让皇上出山主持大局号令天下,以匡扶正统?”

郑洽一时不答。

姚姬又道:“三皇子出生于南京皇宫大内,就算起居注已丢失了,宦官旧臣可以作证,你们这些皇上身边的大臣也清楚;何况三皇子的湘王封号也是皇上金口玉言亲封的。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又是读书明礼的人,岂能无父无君?让建文君出山,不仅全忠孝之义,对于那些追随皇上身边多年的旧臣,也终有一个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盼头不是?”

该说的道理她都说完了,便不多言。

过了许久,郑洽才沉声进言道:“此事若能得到皇后和太子的赞成,诸臣便不会有太大的反对。”

姚姬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幸好郑洽不能看着她的脸说话,所以无法察觉她的表情变化。毫无疑问她私自是非常厌恶痛恨那母子俩的,但多年的生存经验告sù

她,小不忍则乱大谋。相比之下,在小处受一点闲气其实无碍大雅;但若总体上无权无势那便连生气的资格也没有,只能逆来顺受根本没有选择,当别人是主人拥有一切处置权、权力全在别人手里时,你只能仰仗别人的鼻息和施舍过活,有什么资格去争?

而眼下这件事,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势。

姚姬压下心中一股带着反胃的怒气,告sù

自己: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因为妥协也要有资格。她冷冷问道:“那马皇后和太子要如何才能赞成?凡事总有个条件,若是什么条件也不能让他们赞成,那郑先生说出此关节又有何用?”

郑洽道:“请贵妃恕罪,臣今日不能答复。给臣一些时日,此事必要与大伙儿商议。”

姚姬点头,渐渐压制住了自己情绪,好言道:“那便有劳郑先生奔走了,若是将来建文君的人们能合为一心,郑先生大功不可没。”

她完全理解郑洽的难处,此事确是关系复杂。

其中郑洽道出的太子一系是最大的障碍,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好形势都是三皇子靠武力争得的,如果建文党组成了联盟,那将太子置于何地,建文之后的大宝谁来继承?按礼法必是太子,他不仅已经有太子的身份、又是长子,毫无争议;但这样一来湘王这边的人能同意么,这边的人手握重兵,打天下谁不想有“从龙之功”封王封侯萌及子孙,干嘛同意一个与自家势力干系不大的太子手握大权?

唐代玄宗因为对恢复自家权力有功,太子便主动让步,“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一句话就让给了“有功”的弟弟,化解了争斗。但唐代的礼法和明朝大为不同,明朝的礼法规矩趋于完善、长幼之别更重yào

,而且玄宗和他的哥哥本来关系就很好。现在张宁和朱文奎的矛盾与前事比不得,极难调和。

除了太子,第二大难题是“父子”,建文君和三皇子本身就存zài

不信任的现状。姚姬本来只是个小宫女,最初就和建文没多少家庭感情;后来张宁是在民间长大的,父子从来没见过,其关系亲疏是和太子朱文奎完全没法比的。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建文听说自己失散的儿子回来了,想去辟邪教相认,结果太子在辟邪教总坛中毒,投毒者是只想毒死太子还是想把建文也一起毒死?这事儿最后没能查出真相,但无疑给建文增加了怀疑。

建文肯定会担心和三皇子的势力合流之后,自身的安危无法保障。他一担心,底下追随他的一干人也会存疑,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因此郑洽要从中说服建文党的大部分支持这一决定,过程相当困难。

……姚姬想过直接找到建文软禁起来作为傀儡,她不知dào

张宁敢不敢,反正她敢做。但那建文君隐藏得极深,除了亲信的少数人,谁也不能靠近他,更不知dào

他在哪里;这主要是当年永乐帝造成的,永乐对建文一直耿耿于怀,多方明察暗访想抓到他,胡濙一二十年在查,查获过不少余党,但终无法直接抓到建文本人。

那少数人之中,郑洽就是之一。但姚姬又不敢直接拿了郑洽拷打逼供,能不能逼出口供暂且不论,眼下姚姬他们是想要和建文联盟,得到名正言顺的义;如果用极端手段造成了激烈争斗,谁也不敢担保以后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所以姚姬现在才认为通过妥协和商量达成目的是最好的法子,她办事无须张宁提醒,考lǜ

问题或许比张宁更周全……目前唯有寄希望于郑洽的能力。此人深得建文帝的信任,把陵寝都交给郑洽去筹措修建,非一般的信任可比;另外他多次参与辟邪教这边的事,对姚姬等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当初和张宁也有几次来往,他本身有倾向湘王一系的可能。

在等待的时日里,姚姬满心牵挂,她非常想要办好这件事。张宁在形势极端恶劣的战场上也能突pò

重围;姚姬觉得自己在分享战果的同时,有责任克服困难为共同体作出一些贡献。

常德城又下雨了,下雨仿佛比北方下雪还冷,越来越冷的天气提醒着人们隆冬渐渐到来,年关将近。出征的人们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烟波江上使人愁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阵惆怅却又大气的男中音从蛇山之巅的黄鹤楼上传到风中。

迎风翘首的人正是朱恒,他下巴的胡须在风中吹得凌乱,神情略带悲凉……但事实是黄鹤楼附近的山峰上已经架上了三十几门大小火炮,这里居高临下、控扼全城,整座武昌都在朱雀军的武力威慑之下。

明明是值得庆贺的时候,朱恒则在此惺惺作态。一旁的张宁没干涉朱恒在这里夸张的个人表演,或许每个人有其独特的情绪宣泄方式,矫情并不是一种罪过。从黄鹤楼上俯视全城,一座城都在股掌之间,如果将目光向南放得更长远,此地高屋建瓴,极目望去、整个湖广广袤的大地都将囊括胸怀之中。

朱恒穿着一件飘逸的长袍,头戴幞头,背着手远眺前方,谁也不知他此时作何感想。一阵大声的诗歌吟诵过后,楼上还有一阵大音希声的古筝声音,军乐队的陈老头闭着眼睛正陶醉地拨弄着怀中的琴弦。此时此景让张宁偶然生出些许感概。

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下一阵人声嘈杂,将清远的古筝音乐意境也破坏了。张宁走到楼边向下看去,一个武官已经带着一队人阻挡了上来的人群。

楼外飘着小雨,寒风簌簌,那年轻武官好像穿得很薄,也没着甲,瞧背影好像是周忠,就是周梦雄的儿子、张宁的小舅子。周梦雄的儿子之前一直没有从军,直到周梦雄出任“武昌营”指挥使、节制常德近左府县军政之后,他的儿子才到朱雀军中任职,并追随湘王北伐,其实就相当于人质。

张宁当然不想作为人质周忠意wài

战死在战场上了,所以任命他做了一个侍卫长,只需yào

待在安全的中军。所以周忠现在连盔甲都没穿,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军服、领子洁白,一身打扮如新郎官一般整洁,作为武官却完全不像打仗的人,腰上按着的佩刀也等于是装饰。

不过此人的腰杆听得笔直,和一般武将五大三粗的样子完全不同,仪表很有一番风骨。周忠阻挡人群时的表现更让张宁有些刮目相看,十几岁的儿郎竟能怒目自威,口齿清楚地在人前喝道:“未得湘王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黄鹤楼,敢强闯者,格杀!”

他的口气和姿态都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样子,手下只有十几个军士听罢把手里崭新的火绳枪抬了起来,吓唬人壮声势,但枪里面估计没弹药,这帮新兵会不会用火枪还是问题。

张宁见状回头对陪同的将官说道:“虎父无犬子。”

上来的人群里一个穿着红袍官服没戴帽子的人走了上来,大声道:“要杀便杀!我等有负朝廷重任,丢城失地,今日就是来求死的!”

黄鹤楼上,一个文官听罢冷哼道:“惺惺作态!这帮人等不及了,是要来试探王爷的态度,如何处置他们。”

张宁没开口,转身走到摆着纸墨的案边,提笔极速写了几行字。他拿起纸吹了一口气,回顾左右,目光在朱恒的长子朱升身上停留下来。他遂招了招手示意依然只有十几岁的朱升过来,将纸条交给他,叫朱升给下面的地方大员拿去,并嘱咐了他说几句话。

因为张宁刚才当众赞周忠虎父无犬子,朱恒难免有点攀比之心,便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升儿,你传的是王爷的话,下面那些人无论多大的官、现在都怕王爷。”

“是,父亲。”朱升忙应了一声,便带着一个年长的小官和两个书吏走下黄鹤楼。

他让周忠的人让开一条路,大步走到那些人的面前,抬手做着手势示意那些人消停,但一帮官僚见来人是个胡子都没长得小子便未理睬只顾嚷嚷。朱升便道:“湘王亲笔手令,你们要不要?”

有人在说“要亲眼见见湘王”,也有人说“先看看是什么东西”。一个官僚上前接了纸张,其他人纷纷过来看,有人读道:“严令各营将士,不得擅自侵扰诸武昌官府及家室财产,违令者以阵前抗命治死罪。”众人这才陆续停止了嘈杂。

“湘王还有话要带给你们。”朱升道,“我们不应是敌人。如今也不是该诸位悲愤的时候,想想崖山的士人罢;湘王是我大明朝太祖的嫡系子孙,身上穿着一样的汉家衣裳,行的是一样的礼法大道,望诸位士人大夫以国家百姓为念。”

众人听罢怔了原地,抬头看向楼上,隐约有个身影正在那里;上面没有弹冠相庆的笑声,只有一阵古典苍凉的琴声……

……

不两日,朱恒以文字的形式进言:未有经营江防而不治水军者。

如今摆在张宁面前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建立一支水军,不求能纵横于整条长江所向披靡,只要水军有能力在特定的地点阻断长江,对形势也能起到至关重yào

的作用。

参议部拿出了三个实行的大步骤,选择战船和新造战船;征募水军人员;制定水战战术和训liàn

。但归结起来必须要找到各种内行的人才,不然一切都难以着手。

想到水战,张宁当然是条件反射地想起前世印象里那种风帆战列舰,几十门弦炮一起开火在水上简直是人挡杀人船挡沉船,在这个时代恐怕连岸上的军队阵营也能轰杀掉……但眼下也只能想想而已,显然很难造出来。

他能设计出枪炮并不断改良达到实用的性能,毕竟初级的火药枪炮技术要求并不算高,构造也相对简单;但战船不同,它本身就不是一件武器的概念,而是一个综合战斗平台,要考lǜ

的技术细节太多,没有经验的人几乎无法设计。最靠谱的法子还是找到这个时代有经验的水军人才,模仿和利用现有的技术。

就在求贤若渴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汪昱给张宁带来了好消息。

汪昱前阵子奉命去拉拢原岳州巴陵知县徐子新,不想二人年纪相当志趣相投,徐子新后来便动心欲和汪昱一起谋事,加上张宁打的仍是大明旗号、在占领区的所作所为并没让士人百姓抵触,就给士大夫阶层改投门面降低了很大的心理负担。终于徐子新愿意投奔过来了。

后来参议部在内部发文要寻造船和治水军的人才,还在岳州的汪昱便上书举荐了徐子新。

岳州处于长江和洞庭湖畔,历来就是大明水师的一个重yào

基地,当地管理造船业也是官府很重yào

的一项政务。徐子新任巴陵知县近三年,管着辖地上的战船制造,不仅懂这一行,而且认识许多懂造船和维修的商人和工匠头目。

张宁闻讯后与朱恒商议,认为建立水军最好的地方是岳州。只要阻断洞庭湖入江口,战船就能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在洞庭水面训liàn

水军;等到成军,通过湖口又能轻易驶入长江。于训liàn

和实战为一体的好地方。

于是他便让朱恒及参议部一部分人留在武昌主持大局,自己带着一些人返回岳州张罗水军的事。返回岳州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见徐子新,问及战场选择等事宜,朱雀军手里还有一批船只可以挑选出来充当战船。

徐子新提出了许多建议,但他投过来急于立功作为见面礼,建议还在其次、而是毛遂自荐要为张宁拉来一批水军将领。

此时官军在荆州那边的水军中,一大批人是从岳州调过去的,家眷财产全在岳州,而岳州又在朱雀军手里,他们都回不了家、也担忧家眷的安危……但问题是一般人特别是外来的人谁也没有水军将领的名单,也无从入手;而知县徐子新就有下手的地方。

显然当初张宁攻下岳州后一系列的安抚政策,到现在终于见到实质的回报,所以张宁当初才愿意亲自和当地官吏名士一起游岳阳楼。如果朱雀军一来就大肆劫掠把当地人都得罪个遍,往后得不到岳州官民的支持配合,许多事都没有头绪。

张宁立kè

将徐子新任命到参议部,新设水军司一个部门,让他担任主事职务,全权负责筹建。前期主要是拉人,徐子新先锁定一些官军将领,派人打探清楚他们的家室,拿到其家眷的信物或书信,然后潜密使混入江北,寻机与官军将领取得联系。

经过不长一段时间,有的武将回绝了,也有想回来的;但暂时无人将密探揭发,大约大伙儿没人想把事做得太绝,毕竟家眷在别人手里,被捏着短处。

张宁很快就有了一些懂水战的人才,也接收了官府的船厂找到了管事的和工匠,筹备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但他需yào

一个重yào

的人才坐镇水军,掌握兵权……否则新建的水军兵权都掌握在官军降将手里,到时候万一反水,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为他人作嫁衣?

这个人得和周梦雄一般有足够的威望和身份,也要关系较近的,才能交给大权。他想到了一个人,姚和尚。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外戚

腊月,一份参议部“邸报”到了常德府,直接送去了武昌营营署。内容最重yào

的一条是通告文武,新设水军第一营,并任命姚芳(姚和尚)为指挥使。

其它还有一些琐碎的军政之务,如改变编制称号,把以前繁琐的左哨前哨等难以分辨的称号、改为第一哨第二哨,每营依旧四哨编制。

时湘王集团最重yào

的目标是军事方面,下属机构精简也未发展完善,无法实行文官行政;故一向是以军治“国”。免去了许多动辄掣肘的复杂关系,效率挺高,不过也难以避免地有掌兵大将职权过大的现状。比如常德府的周梦雄,职位是武昌营指挥使,实则节制包括常德府辰州府等洞庭南岸的府县军政,地方官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相当于明朝及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为一身的大员。参议部的邸报也是直接送到其中军营署内。

这时时间已过酉时(下午六点),周梦雄已经收拾了东西准bèi

离开回家去了,临走前还是大致看了一遍新来的邸报。

他坐在轿子里琢磨了一会儿,很快发xiàn

了其中或许有些玄机。周梦雄是认识那姚和尚的,二十多年前确是当过锦衣卫的官、勉强算是武将,不过多年以来一直就在一个山嘎嘎里当村长,不知dào

有什么大能耐。

不过这老小子有个特别的身份,他是姚姬的兄长,也就是湘王的舅舅;而周梦雄自己是湘王的岳父。都是外戚,只不过姚姬那边的亲戚明显是“母党”;姚和尚平素很少露面言论,不过他确实在湘王集团很有势力,除了身份和他儿子是朱雀军中的掌兵将领外,军中老将老兵多与他有些渊源,比如永定营指挥使韦斌等人。

这么一潭水生生给张宁布置起制衡格局来,周梦雄想到这里不知该欣慰还是担忧。欣慰的是女婿确实有些能耐,大伙儿不至于全然看不到前程。担忧的是一有制衡就有失衡,有可能将来出现倾轧成为牺牲品;当年建文还是皇帝的时候,短短四年时间这种事没少见过。

周梦雄回到家里,先到茶厅里一坐,自己宠爱的那个十七岁的小妾筠娘就抱着他的小儿子上来请安了。却没看到自己的老婆周李氏,往常一回家都能见着她的。周梦雄一问,才知dào

女儿二娘回家来了,娘俩正在里面顾着说话。

周梦雄听罢面上微微一喜,立kè

站起身来,但很快又作起了漠不关心又严厉的表情来。作为父亲怎能和她娘一样长长短短的?他先找了个由头把小妾给支开了,犹自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茶等着,周二娘回家来总得主动来见父亲的。

果然没一会儿,李氏就拉着周二娘从偏门进茶厅来了,娘俩现在还手拉着手。二娘见到周梦雄那个样子,并没有像外人一般被吓着,反而悄悄对李氏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然后她才规规矩矩地走到椅子跟前,屈膝执礼道:“二娘问父亲大人安好。”

周梦雄只是点了下头,威严地“嗯”了一声。以前他只有在家里才能找到做男人的感觉,如今内外都有了尊严,他虽然板着脸心里其实感觉良好。

他的长相其实挺吓人的,一张刀削般的长脸,一点笑容都没有,满嘴大胡子,长得高大魁梧。可惜两个儿女都不太像自己,周忠和二娘都更像他们的娘,骨骼细长没什么气势。特别是眼前的二娘,长了副瓜子脸模样柔弱得很,丝毫没有人姚姬那种端庄大体之感。

李氏将屋子里的丫鬟屏退,很快就开始在丈夫面前替女儿诉苦:“二妹(二娘)成亲都好几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怪不得她,着实是夫婿太过风流。他还没有成婚时,就有好几个侍妾,刚成婚就把其中一个扶上了次妃的位置……”

“你们是说徐文君?”周梦雄皱眉问了一句,答案显而易见,他顿时拉下脸道训道,“那徐文君娘家已经没人了,二妹和她有什么好争的?老徐在常德之战中战死、尸骨不存,你且不说应该同情她;就考lǜ

到徐文君无依无靠,不正是你拉拢她的时候吗?徐家人丁单薄,在王府根本没有什么势力;但是徐家是跟着湘王从起初同甘共苦过来的,湘王对她肯定有情。你不拉拢,难道等着……”

周梦雄停顿了一下,缓一口气正色道,“你作为王妃,正因恩泽下面的人,得到人心。这是仁,也是礼,我教过你的。”

二娘是个十分聪明的小娘,听到这里脸上嬉笑的神色已经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严肃的神情,她沉默下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李氏见状责怪道:“好好的一家人能唠唠家常,老爷一回来就大声小声骂她,快消停了罢,你要把闺女弄哭你才高兴!”

周梦雄好像也渐渐心软下来,停止了教xùn

,转头看着门外撸了一把下巴的大胡子。门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天让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变得婉约而纠缠起来,就像这内宅的妇人。

他缓下口气,回过头来看向周二娘,好言道:“大户人家都愿意人成堆,那四世同堂的也不在少数,孤零零地过活的人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人一扎堆呐,免不得有喜恶,看得惯的看不惯的,就会有争;可只有那市井小人才唯有争,真zhèng

识大体的妇人,同样懂和。争与和,唉……”

“女儿明白父亲的教诲了。”周二娘一本正经地柔柔说道,“您总不会说歹话害我,我懂的。”

“好好……”周梦雄顿时大感欣慰,虽然雨天的空气冷飕飕的,但他好似一下子很暖和一样。李氏也不住点头,疼爱地不住抚摸着二娘的背,眼睛都有点湿润了,这妇人就是如此,明明是高兴的事也能整出一副婆婆妈妈的样子。

曾经做过武将在“靖难之役”中杀人无算满手是血洗不净的汉子,此时渐渐变得温情起来,好像想表现出有个女儿真好的意思,却拙于言辞,只有好言好语地唠叨着:“世上只道有忠臣孝子,没有忠臣孝女的说法……”

李氏立kè

就驳道:“老爷是怎么说话的,女子不能当官为臣,所以才没有那个说法!”

周梦雄只得改口道:“老夫就是想说,儿子孝顺母天经地义,湘王与姚夫人也是子孝母慈,你要多注意和姚夫人搞好关系……”

他又沉吟了片刻,拿捏着分寸道:“所谓争,有必要争就要争、能争赢就争;所谓和,你要表现出争是为了和,不能虚假,要做出和的诚意……”

李氏道:“老爷该去讲禅,绕来绕去的,句句好像有道理可句句都似是而非。”

周梦雄拉下脸道:“二妹比你懂!”

周二娘笑道:“好了,父亲说的都是大道理,治国平天下的。我要去厨房,亲手做两道菜给二老尝尝。”

“什么时候学会庖厨了?”周梦雄道。

二娘道:“在王府上自个学的,可没人虐待我,你们放心罢。”

周梦雄恢复了威严和严厉:“你明天一早就回去,湘王虽不在,但你是泼出去的水,别三天两头就跑回娘家来腻着。”

等娘俩离开茶厅,周梦雄望着门外的雨帘养了一会儿神,转头看向墙角的岸上横放的一把腰刀,目光渐渐变了。那把刀搁在那里已经沾上了细细的一层尘土,虽然丫鬟们打扫房间时也会擦一擦,但平素是没人动那种刀兵凶器的,也只有周梦雄这样的武人才把这玩意摆在家里的茶厅里。

或许又到亲手杀人的时候了,他仿佛从雨幕中看到了遥远的长沙城。朱雀军主力在北方长江一线,恐怕难以抽身去平定南方各府,这份大功是送到周梦雄手上的。要攻伐湖广各府,首战就应该是长沙重镇,打下此地,其它地方或许可以兵不血刃。

……

第二天雨还没停歇,周梦雄却照样整装披甲来到了校场上亲自督管兵营将士的训liàn

,他的腰上换了一件兵器,本来是剑现在挂着一把刀。刀鞘已经十分破旧了,修修补补仍然不太美观。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走得比较近的一些部将才注意到。

冰凉的小雨中,周梦雄也陪着站在雨地里,将士们纵觉得苦也没法抱怨,大伙儿自家再精贵、能比得上年已中年的主帅精贵?

各哨先列队后,周梦雄便在雨中说了几句简单的训词:“本将治军没有别的弯弯绕绕,就一个严于律己、令行禁止、同甘共苦,平素老子把你们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可无论是谁敢违抗军令,犯在老子手里,就算真是亲儿子也绝不讲情面!还有那些敢喝兵血的、贪生怕死的,最好小心点别撞到老子手里。”

周梦雄长得一般人足足高半个头,满嘴大胡子,凶神恶煞的一张脸,说话的声音如洪钟,顿时吓得一帮士卒在雨地里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

“在校场上挨鞭子别怨,上了战阵就是丢脑袋!受不了趁早滚!”周梦雄一手按在刀柄上,想了想便挥了挥手道,“说完了,各哨按章法训liàn

,晚上炖红烧肉。”

听到红烧肉,下面一帮人这才稍稍有了些活气。校场渐渐在鼓哨声中热闹起来。

第三百三十章 硝烟的气息

武昌营(却在常德府)指挥使周梦雄密奏,请兵用于长沙等地。理由一为开辟富庶的地区以为钱粮补给,二为通过实战让新军获得真zhèng

的战斗力。

时朱雀军包括新建水军总共有四大营兵,军队人数加上一些后勤人员超三万。大军除了从新占据的岳州、武昌获得资源,后方补充全靠常德一府,至于辰州府几乎是负收入,爆fā

饥荒后还要靠常德府输送粮食。而且朱雀军的兵力构成非常消耗钱财。

步军主要是火器部队,为了满足战兵的后勤,从业火绳枪的枪管钻磨、火炮制造、维修监督、开矿、堆硝及装备弹药运输的人数是军队的数倍。岳州新设火器坊制造大口径野战炮,虽然他们使用了铜芯铁包中空冷却铸造技术,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先进了,但依然无法只用铁就造出长管火炮,仍然需yào

大量的铜;恰好湖广不缺粮却十分缺铜,要弄到这些金属物资,不仅费劲还费了金银财物无算。

参议部预算的收支尽是扯东墙补西墙,早就是在勉强支持了。张宁听说周梦雄的新军可以上战阵,已然十分动心。

这时参议部有幕僚隐晦地提醒,周梦雄在南部的权力过大,如今又单独负责攻城略地,恐尾大不掉……不过朱雀军的掌兵大将权力过大的问题一直就存zài

,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事。

张宁只好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我朱雀军刚刚起色,外敌环视,正该团结一心击败强敌的时候。”很快他就答复了周梦雄的书信,赞成他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开拓地盘。

朱恒写信建议正该扩充重组参议部的时候了。目前的参议部不仅要在战争时负责筹措方略和临阵谋划,还要管理军务和后勤,此前采取的方法是个人负责法,由参议部商议出一套条呈,确定后指定个人负责每一件具体的事。但地盘扩张人数增多后,这种办法常常造成职权不清、主次不分等混乱的格局。

朱恒建议仿照朝廷官府分设六部,扩充文官体系。如此一来就能收回军中将领的财、政、后勤供应、人事等权限,一则可以让武将专一带兵打仗,二则也有了分权制度防患于未然。以后还可以进一步细分权力,治军和兵权分离,完善章法制度,完全杜绝武将拥兵自重的局面发生。这一套东西自宋以来好几百年已经比较精妙了。

张宁并不太赞成在主要战场上还没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就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但朱恒提出的六部分司的建议已到迫切必要的时候。

……可就在这时,武昌报来了新的消息,京营神机营一部已到达黄州府。附带斥候营密探的原文禀报是旌旗蔽天、人马成千上万,行军连绵数里不绝。却未有兵力人数的确切信息,连个大概都没有。战争的气息再次浓烈起来,那么朱恒的书信提出改组参议部的建议就只能搁浅了。

另一份来自建文党的咨文里,有关于朝廷此次调动的情报,比较详尽一点。据说从扬州过来的这股京营人马是神机营中军和左掖二军,由此可以通过情报估算兵力:神机营下编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军,中军独掌四司,其他各军各掌三司,情报上西进的二军就是七司;而神机营总共战兵约六万人(不含五千下营马兵团),按比例粗略估算兵力应在两万五千以上。

不过来自建文党的情报可靠度未知,而己方密探只能凭借眼睛看到东西没有确定情报。目前能确定的事就是京营已经调兵朝湖广来了,到了黄州府。

他们是要就近在黄州意图渡江进击比较薄弱的九江府,还是继xù

西进到荆州对付朱雀军,暂时都不清楚。京师三大营的人马已经靠近湖广,让张宁不得不分外重视。

大明朝三大营,初设于洪武年间,完善于永乐时期。目前这支军队是永乐大帝南征北战留下的精锐中的精锐,此时的京营完全不同后期,它比目前的九边军队还要有战斗力,连蒙古骑兵也只有望风丧胆的份。完全可以说是大明整个帝国内最善战精锐的部队,恐怕放在全世界野战也是所向披靡的存zài

,因为当今世上还没有哪个王国能负担起一支战兵数量达二十万、装备精良、久经沙场、后勤充足的军队。

京营其实包括京师三大营和南京京营,但是南京京营已经起义响应汉王了。其战斗力也远远比不上京师三大营,所以勇猛如汉王的人才会丢了江淮,依靠长江不敢出线。

张宁决定尽快离开岳州,亲自前往武昌坐视事态发展,同时准bèi

苦战。岳州目前有水军一营和常德营,主要还在洞庭湖上训liàn

水军。水军第一营指挥使姚和尚,常德营指挥使姚二郎,父子俩在这地方。张宁一走,此地显然就是姚家父子说一不二。

不久前才有幕僚揶揄周梦雄权力过大,眼下姚家父子在岳州的势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宁根本无法在这节骨眼上拿出有什么解决法子,只有这样了。他唯一做的就是叮嘱姚家父子,妥善经营岳州,谨防朝廷军将来以荆州为根基南渡;除此之外什么权力分配根本顾不上,与其坐等被朝廷军灭掉,不如便宜自家人。

数日后张宁就从岳州到了武昌,一队骑兵从城门飞奔而入,没有什么礼仪也无人迎接。因为上午他们距离武昌城还有近百里,下午就到武昌城了,没有给人预留准bèi

的时间。

在参议部见到了朱恒等人,又有一新的情报。细作在夜间靠近神机营营地,潜伏至天明就近观察,看到神机营装备了大量新造的火器,与以往明军的火器大为不同,单兵火铳疑似火绳枪。

半年多以前朱雀军兵器局的机密就泄露了一部分,因为兵器局有人叛|逃。以明朝的国力和成型的军火制造体系,半年多时间完全足够大批生产出来了。而且神机营本身就是专习火器的部队,战术传承自云南镇南王沐英,训liàn

起来也相当简单,他们只需yào

熟悉怎么使用新装备的火器就可以了,没有用惯了笨重性能差的火门枪之后抗拒使用更好武器的兵。

因此张宁等人都觉得这个探报比较可信。他知dào

皇帝朱瞻基可不是傻子,下面一帮大臣更非昏庸之辈,得到了火绳枪之后,他们为什么不仿制装备?明朝统治者可不是信什么弓马骑射无dí

的人,他们连传入中土的《几何》等东西都能迅速接受。

“目前这股人马从扬州出动时,原本的意图是援救武昌城,只是城破得太快,援救没来得及。”朱恒分析道,“人数估算是二万五千,不算少,但同样也是孤军。老臣不认为他们会径直渡江孤军作战。”

张宁点头道:“我赞成朱部堂的看法,不过攻陷武昌也有一段日子了,其援兵神机营在武昌失陷之后没有东撤,仍然进至黄州,定有其意图。”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参议部临时官署的墙边,观摩上面挂的一副大图。上书:大明帝国形势图。称谓却是有些怪异,因为在中国朝廷一般都不称自己是什么国,根本就无须有国的概念,除了中原王朝已知范围内都是“臣”、区别只在于别人愿意不愿意,皇帝只有一个,所以就无所谓有多少个国家了,只有多少番邦来朝的概念。

一张图上三个位置已经确定了参议部的方略,澧州、岳州、武昌。岳州和武昌都是张宁重点经营的要地,湖西岸的澧州是交给周梦雄,目前周梦雄正在准bèi

率主力南进长沙。张宁的目光停留在澧州的地方思索着什么。

朱恒在一旁说道:“眼下只有按兵不动,先看看官军究竟作何打算。若是神机营之后还有兵马陆续西调,就说明朝廷的战略已经向西移,我们不幸成了首当其冲的靶子,汉王那边轻松了;若是只有神机营前来,它应该选一个地方部署作战,要进攻必须大量船只瞒不过咱们;要守应该去荆州,那里才是咱们最可能反击的地方。”

张宁回头道:“最好趁早寻机找一场小规模遭遇战,一试就知dào

神机营的战斗力,也能试出他们究竟装备了哪些火器,做到知己知彼。”

相比之下朱恒看重的是势,张宁却更关注武器的装备情况。

“隔江相望,要遭遇小战却是不易。”朱恒道,“还不如先设法广派细作探马去摸底细好,打探不到才到战阵上去试探。”

“朱部堂言之有理。”张宁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心里想到了姚姬新改编的“内侍省”,以前那些辟邪教分坛的人无所事事,或许该叫他们干点打探军情的事了,不能光分地领钱一点用都没有。

朱恒眼尖,见张宁的目光老是在澧州那边停留,便问:“周梦雄把重兵南调打长沙府,湖西空虚,不能防荆州,主公是否有收回成命之意?”

张宁道:“神机营才到黄州,还不知dào

去不去荆州。我觉得周将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先让新军上战场打一仗,比总在校场上训liàn

有效。”

第三百三十一章 御前事

在扬州北城河附近的园林水榭里,正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御前会议,参与的人数不超过十人。这样的议事规格再普通不过了,但这回却从早上一直到下午都没结束,人们犹自争论不休。

皇帝端坐在正位上,眼睛闭上了仿佛在闭目养神,许久都没说话了。侍立一旁的宦官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他才是真不容易,皇帝和朝廷重臣都可以坐着,大臣们也就是发言的时候才站起来,可他王狗儿是一站就是一整天。不过王狗儿自然没有怨言,能站在这里参与军国大事不是谁都可以的……就像郑和可以吗?

前阵子皇帝觉得宫里有对他不忠的人,王狗儿脚踏两只船自然心虚害pà

,好在他已混成了宫中权位最大的太监,小的们谁也不敢说他的坏话。王狗儿便找到了个替罪羊,成功地把宦官郑和给拖下水了。

郑和长期督管各船厂和海军西洋事,本就不常在宫中,又在永乐驾崩后经lì

了两次改换皇宫主人。别瞧着太宗到仁宗、再从仁宗到宣德皇帝两次皇权交接在外界都还算风平浪静,宫里是一朝天子一朝人,掌权的那些人早已物是人非。郑和就算名声大,却在宫里因疏于经营已经没什么党羽了……这样一个人不整,非得去动那些树大根深的干甚?

而且许多太监都对郑和没什么好印象,主要出于嫉妒心,识点字有点见识的太监都清楚,这家伙要名垂青史了;大家都是没根的太监,为啥就他一个宦官能芳名流传,而大伙儿死了就跟条狗一样进焚|尸炉?但对于郑和这样有名气的人,寻点小事整他不好下手,须得一些实质的方面。

王狗儿主要从两方面着手。首先是说郑和是伊教徒,根据是他出身于回族家庭,从小就信;还有一次下西洋的时候去朝拜了伊教圣地,所以他悄悄地信伊教。在大明基本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只要不会危及统治的宗教,朝廷官府管你信什么;但独独对伊教有防范,原因较多都是从实jì

利益出发的……主要应该是西域“绿化”后,甘陕地区日渐贫瘠负担不起大军所需,明军无法西进,只好被动抵御伊教东扩;如果任由伊教向东传播,会危及大明帝国的统治。

郑和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在海军舰队驻扎南直隶太仓港口时,一面修佛寺,一面出钱大量刻印《金刚经》,到处宣扬自己对佛祖是如何虔诚。因宫中嫔妃宫女太监多信佛教,郑和又把从西洋带回来的一些佛教珍宝四处送礼。

宣德皇帝把这些事都看在眼里,同时觉得这个把明帝国的福音传播到四海的出名人物是他祖父和他脸上的光彩,没必要说人家是伊教、硬要把光彩往外推,这事儿就算了。

此计不凑效,王狗儿还有另外一计。锦衣卫多方密查,认为“湘王”叛军依仗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并有了不少人证物证。明帝国舰队纵横海上,可身在内陆的反贼不仅多年未绝、而且竟然能得到海外的东西;王狗儿指使人暗指是郑和与反贼有勾结,通风报信,背地支持。

没有真凭实据直接能给郑和定“勾结反贼”的罪,但这些东西足够让皇帝生疑了……朕一家子费了那么多银子下西洋,究竟是在养哪家?

宣德帝不想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动郑和,危害皇祖父的功绩。但是原来打算让郑和再次下西洋,宣德也想分一点光彩的打算,现在已经彻底打消了。一则因为国内战争情况恶化军费不足,二则和不再信任郑和关系莫大。

郑和躺枪之后,王狗儿便能松一口气了,所以现在仍旧可以站在军国要事的廷议现场,并继xù

寻机会给建文党羽通风报信。只要这事儿没被戳穿,将来无论哪边赢王狗儿都有功劳……当然如果倒霉到是汉王赢的地步,王狗儿只好认了。

……上位的朱瞻基仍旧闭着眼睛,他当然没有睡着,只不过一帮人引经据典地论述,时间长达整整一天,他确实有些累了。

目前朝内终于达成一致的方略是战略重心西移。因为在下游被困江淮地区长期不能突pò

,皇帝和军方的许多人都失去耐心了。而且湖广接连战败,建文余孽的势力已经从小疾演变成大患,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堪设想。

兵部尚书杨荣已经说到了西进之后的布局:“神机营前锋在部署开始后进军到荆州府,并调襄阳等地官军协助,先固守荆州;等到四川的大军顺流增援至,再从荆州渡江出击。京营自扬州绕过大别山进河南,再南下至黄州,渡江先占九江府。两路渡江之后,便能两线出击,数十万大军先定湖广。湖广既定,顺江而下,再攻南京……”

有人提出异议,说京营尽数从江淮撤军,地方官军必不能挡汉王,等于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江淮地区拱手让人。杨荣道:“可立kè

调宣大精兵回内地,随后向江淮抵近。”

水榭一时议论纷纷,战争持续到现在,大伙儿已意识到情况的不堪,连九边军队都要回援。

杨荣这样等级的大臣提出军事主张,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建议调宣大精兵入援,为了保障北边安全,只有提前拆关外藩篱独守长城一线……这就涉及到国防国策层面了。所以这次御前会议才能从早上一直议论到现在,实在涉|事太多。

大明的北部防线国策一直在演变,永乐大帝时期武力强盛,不存zài

守的问题,皇帝数次亲征,都是大军主动出击,处于进攻时期;但到仁宗和现在宣德时期,已然不能主动进攻,策略是在在长城外设据点、在宣大屯重兵随时驰援,力图在关外野战将入侵之敌聚|歼于长城脚下。

不过在内战爆fā

之前,已经有了全面防御的言论,当时朝臣认为应该尽lì

罢兵与民生息,要裁军同时继xù

裁撤长城以北所有的藩篱据点。这种趋势似乎无可阻挡,从永乐末期开始就裁撤了两个最大的据点,到宣德年间无疑要继xù

下去……只不过眼下杨荣的言论,让一切更加突然。

这时杨士奇忍不住再次旧调重弹,他在这个节骨眼一开口,还没说出来大伙儿都知dào

他要说什么了。大臣的政见坚持很重yào

,如果朝三暮四一天一个调子,无疑会给人不可信任的印象。杨士奇就是一直抱着反对裁撤长城藩篱的政见。

“无论是今番的内乱,还是此前要休养生息,都是一时的局面。但燕云武备是事关大明长治久安的大计,圣人不可不察。”杨士奇正色道,“汉费尽天下钱粮,置朔方;唐失西域,数度重置安西四镇;宋失燕云,数百年念念不忘。盖因国家安危不能系于一线,须向外拓土以为纵横之势。我太宗北迁都城,以天子守国门,燕地已成大明根本之地;岂能将国之安危全系于燕山和一堵高墙?臣不主张圣人再兴大兵,但人穷不忘读书、国平不忘讲武,国之安危不能儿戏……”

杨荣没有与杨士奇争锋相对吵起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调宣大精兵,东面至京师都空虚了。”

杨士奇见状也不好再继xù

反对,言辞太激烈了,反倒给皇帝不好的印象。毕竟杨士奇和“湘王”是有过一段不浅交情的,差点变成了一家人。

“目前的神机营前锋不宜过早调动到荆州。”杨荣暂时搁下刚才的议题,转而谈起具体的事,“过早去荆州,容易暴露朝廷的用兵意图,等到四川兵快到了再调动,能让反贼措手不及,或许打开江防正好从荆州……”

皇帝欠了欠身,杨荣忙停下说辞,站着向上方弯下腰。朱瞻基开口说道:“就依杨荣所议,各部尽快操办。宣大的兵暂不动,随后再议。”

朱瞻基只说了两句简单的话,是立kè

将达成一致的事施行,同时搁置争议。众臣心锐诚服地拜道:“臣等遵旨。”

……没过多久,一道急奏到了扬州行宫,长沙城失陷。朱瞻基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太多的震惊表现,反正一年多以来从湖广过来的消息就没有一件是好的,几乎都反贼势如破竹。

长沙府被攻陷也是几乎没有办法,目前湖广全省已经没有能打恶仗的军队,长沙这种重镇凭借的也无非是多年前修建的工事,兵是再无能战的,也无援军。

大江以南,无数的府县、无数的“军户”,或许能征调起来守城,但朝廷已经不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出战。唯一还有希望的,只有云南和广西那边的征南大军,他们一部分还在交趾(越南)境内,一部分在云南广西边界;朝廷也许能调动一部分,不过也说不定……国内裂土三方都是朱姓宗室,远在几千里远的边将边军恐怕很不想搀和进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静止的时光

道观的建筑群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山间淡淡的薄雾之中,起伏的山脉间一丝风也没有,那屋顶的云烟也恍若静止不动。周围没看到人迹,这里就像完全静止的一个地方。不过还是有声音,琴弦弹奏出的角徵宫商音调高低错落缓慢悠扬,在琴声的间隙,还能听到琴身木头被刮动发出的噪音。除此之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时起时落的鹅叫,道观里应该喂了一些家禽。

这就是朱允炆生活的环境。出道观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很难走,眺望是满眼的山林好似无数的囚笼阑珊。不过在道观的院子里活动还是很容易,饶是如此,朱允炆连屋门都很少出,常年几不见阳光。

他只有极少的时间偶尔才会感到百无聊赖,因为作为一个饱受大儒教导的人,有太多的典籍可以研读,也可以亲自去为古文注释,这些都是他有兴趣的事;偶尔一段时间对围棋感兴趣,也可以和太监曹参废寝忘食下棋;音律、书法、丹青……道观里还可以炼丹。

生活少操劳,衣食无忧。但朱允炆显然过得很不开心,如果人可以像动物那样吃饱了就满足,那便好了。

无数的往事和让他羞愧的事时不时冒出脑海,让他饱受折磨。他常年不出门,无法开朗的心境又加重了这种心态。

常常对他来说,时间就是静止的,今天和明天没什么区别;只有在感到安全受到威胁时,才会有点感觉,充满了担忧和悲观。他仿佛在等待某种时刻,又仿佛纯粹在混日子。五十岁了,他仍旧没有从年轻时的时光走出来,也许到老死也走不出来。

朱允炆本来是个心气很高的天之骄子,生为本朝太祖的皇长孙,这种出身的尊贵天下无人匹敌;后天是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受到了天下最高学问的老师的教育,文化造诣很高。故而太祖用洪武年号,他就敢用建文为号;恢复汉家衣冠后一武一文,他要重振帝国,再奏盛世篇章,登上帝位后满怀大志,要大干一场……

但现实和理想总是相差甚远,登基不过四年,四年里大半时候还是在内战的状态,然后就被赶下了皇位。他有无尽的羞愧,有无尽的恨意,无论多么激烈的情感都不为过。

他被一个看起来势力很弱的对手彻底打败,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这还没完,他眼睁睁地看到数以十万计的人因他而死,更多的流离失所;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他看到燕王文治武功,北征蒙古、南伐交趾,海上舰队纵横万里,百邦来朝,修撰《永乐大典》……

对手取得的辉煌的成就,就像每天都用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失去一切的朱允炆感到软弱、无力、无奈……他堕落进了一个静止的时空里,与世隔绝。有时候他会沉迷于古代的典籍之中,废寝忘食忘乎所以,只有沉迷的时候他才能抛弃一切感到不再痛苦。人生,无论曾经多么荣光多么有前景,只要走错一步,就无法翻盘了,它显得如此短暂。

……但是最近几个月朱允炆不成天看书了,也很少下棋,他很关注湖广的战事,常常接见在外活动的大臣主要是郑洽,很有兴致地询问诸事,对湖广的格局了如指掌。

文表,朱允炆亲自给改得名字,这个人在湖广掀起了风浪,沉寂二十几年的建文余党又再次活跃。

马皇后曾多次在耳边吹风,说那个张宁是个野种,是姚姬的阴谋;但建文以前就不太信妇人的话,以前他只信士大夫的言论,现在有些改变、不过依旧保持不信妇人之见,太祖皇祖父说过的后宫不得干政。朱允炆从多方打探,并让郑洽看过旧的信物,还让他观摩过面相,认为张宁是他的血脉可信度极高。

而且退一万步看这事,就算张宁不是他的种,也不无所谓,只要张宁认就行。野史流言里有说始皇帝是吕不韦的种,但嬴政就算统一六国之后,也没要改姓吕。放着尊贵的血统不要,他张宁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之前没理清的姚姬投毒案等细枝末节,现在在朱允炆心里都不重yào

了。他很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把现有的燕王后代推翻,这样至少能满足朱允炆心底的两大愿望:其一,报复燕王,朱允炆对燕王的恨意难以言表;其二,若张宁能获得天下,他必须认祖归宗,朱允炆的名誉和皇帝年号会得到恢复,百年之后能入享太庙,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官方都不承认他建文一朝。

勾践卧薪尝胆,终报国破家亡的奇耻大辱,勾践不必为以前受到的羞辱感到无颜。朱允炆极度想看到自己一雪前耻的那天!这种情绪如此强烈,可称“朝闻夕死”,如果今天看到了自己的耻辱得雪,明天就死,他死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

明皇室的血脉里仿佛一直包含着一种极端的成分,宁折不弯、不面对现实。这种状态延续到最后一个帝王崇祯,北京一破干脆上吊了事,首都刚破还有许多地盘就自杀的皇帝,仅此一位。终明一朝都延续着这种极端性子,皇帝不愿妥协,不和亲不纳贡不和亲,根本不管当时现实如何也不管利弊。

朱允炆也不例外,他在绝望的二十几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天不感到羞辱、不想着复仇,哪怕敌人是自己的亲戚。

……郑洽回来后,朱允炆再次秘密单独召见了他。

在一尊神像前面,郑洽跪拜。太监曹参默默地把门关上了,这个宦官是建文在内最信任的人。

郑洽被朱允炆扶起后,便躬身拜道:“朱雀军攻占武昌府后,姚夫人在王府设宴庆功,通过一个细作据点给老臣发了请帖,臣去了。姚夫人提出想让皇上重登帝位,号令天下。后来臣又见了姚夫人一面,试探出这不仅是姚夫人的意思,也是湘王的主意。”

“郑学士认为他们为何要让我出山?”朱允炆问道。

郑洽道:“这些日子臣在湖广各府游历走动了一圈才回来,发xiàn

湘王的部曲多有收编卫所官军的人马,地方府县之治更是完全依靠投降的地方官。臣以为这些人很不可靠,时间一长可能内乱。湘王要收拢人心,仅靠一个建文旗号是不够的;但若是皇上亲自登基恩泽天下,本就已经投降湘王的人就会思安、人心归附,朱雀军用武也更加名正言顺。”

朱允炆踱了几步,又问:“郑先生之意,朕若重登帝王,能振奋文表实力;而不愿出山,他们则可能陷入困境?”

“正是如此。”郑洽道。

朱允炆道:“兵权实权都在文表手里,将来是否会对太子不利?朕一出山,恐难以再脱身……”

“这……”郑洽忙低下头,不敢回答这一番问题。这种问题不是大臣能解答的,只有靠朱允炆自己领会,或许他已经领会到了。

“文奎和一些人可能不会赞同。”朱允炆直言道。

郑洽拜道:“姚夫人并未要求太子同皇上一起去湖广。她们也知太子有些误会有些隔阂,所以明言可让太子提出一些要求和条件。”

朱允炆琢磨了好一阵,转身对郑洽道:“还是由你去见太子,他前月才刚从广东回来,你从中周旋。”

“臣领旨。”

接着郑洽没有直接见太子,先见了住在道观附近的几个人,然后才见到太子朱文奎。郑洽用了点心机,暗示建文君已经赞同出山登基之事,先入为主让太子意识到不能强求。

其实就算将来是太子朱文奎的弟弟掌权,太子的情况也比现在差不了许多,往好处或许还可以混个真zhèng

的藩王……现在他这个太子有什么,除了一个没有实质好处的名分,和山匪流民一般四处躲藏,什么都没有。不过朱文奎一则担忧自己的安全,二则是受其母马皇后的影响,马皇后和姚夫人结怨太深。

果然文奎见了郑洽后,马皇后就极力让文奎设法进言,打消建文君出山的念头。马皇后认为姚姬一旦有机会了,绝不会放过自己,宁可大家一起玩完,也不想受制于她。

但是文奎和马皇后母子两人的想法也不是相同的。文奎生为建文太子、且又年轻,和当初张宁刚得知自己的身世一般心思,很不甘心。

他在马皇后面前说:“文表当初能靠一帮山民在湖广起兵,我为何不能借此起事,而坐等受制于人?我早就想起兵,就是一帮旧臣成天说没有机会、没可能,结果你看文表干的事,这天下有什么事是一定不成的?眼下形势又比当初要好,‘燕王’的势力被汉王和文表从长江割裂,南方机会很大。若我在南方某地兴兵,进而向广东进兵,在那边召集旧部,会合一道、一番功业大有可为!”

马皇后忙劝阻,但文奎在这件事上怎么也听不进去,也不愿听从母妃的话,他一门心思想着起兵:“正好文表说要条件,我便要枪炮。文表屡败官军,所赖便是此犀利之物,我得一批火器便能以此起事……还得要铸造之法,将来占了地盘咱们自己铸造……”

第三百三十三章 腥膻之味

武昌城中寒气逼人,越来越接近年关了。张宁接受幕僚的建议,筹措了一个祭祀祖先的礼仪,神位要从太祖朱元璋的曾曾祖父、德祖玄皇帝朱百六开始,接下来有朱四九、朱初一等人物,好几个名字之后才是太祖朱重八……这让张宁产生一种错觉,肉身的祖上们可能很爱好数学、对日历也有一定的偏好。

想当年神州大地汉人的命贱不如狗,太祖的父亲活活被饿死。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发xiàn

今时今日的竟是皇帝身份,却不知该哭还是笑。

从准bèi

之日起,张宁为了表示虔诚,进行了沐浴斋戒,有八九天时间。所谓沐浴斋戒,一是要洗干净换干净衣服,二是不吃荤腥、不沾女人,静修一段时间。张宁就是这么干的。

不沾女人还好说,张宁离开常德府之后几个月就没碰过妇人,斋戒不斋戒都是那样。倒不是他不想,实在是拉不下脸,人前才三申五令不准将士凌|辱和勾搭当地良家妇女,又因姚二郎嫖|妓把他狠狠训了一顿;如果一转身自己就荒淫无度,好像有损威信。之前一直是靠手,斋戒之后因为出于对祖先的敬畏,自|渎也禁了……不得不感叹古时的价值观,崇拜祖先的传统对他这个现代人照样适用,很多东西并未完全消失。

但朱家的人欲望极大,非有诋毁太祖的想法,确实有野史传闻朱元璋当和尚的时候还有忍不住嫖|妓的经lì

。后来聪明如嘉靖的皇帝,其荒淫无度的私生活也不堪言传。张宁好像也继承了这种血统,出征最难忍受的竟是那点事。

斋戒数日之后,他发xiàn

最难忍受的并非那种事。连续吃了八九天素,嘴都要淡出鸟来。

蛋也是不能吃的、还有油也属于荤腥,此时连味精都没有,军中的厨子手艺也不怎样,素菜里只有点盐巴、猪肉也无,可以想象是什么味道。张宁的食欲下降很快,他发xiàn

不过几天时间不吃肉竟是如此难受和渴望……想来这辈子真有看破红尘那天,也决计不想遁入空门吃素的。

无味的食物和饥饿,非常简单的一种困难,却叫人忍受不能。难怪一帮新兵每天挨鞭子也能过下来,因为饭管饱还有肉吃。不过现实是这个时代世上绝大部分是不能天天吃肉的,能天天吃肉的那种人,最起码也是中层地主……张宁觉得自己应该庆幸。

……祭祀过后,张宁正在官署的一间屋子伸腿坐着,一副饭饱酒足的样子。桌子上堆着一堆骨头,有排骨的骨头和鱼骨头,几道肉菜已经狼藉,被吃掉了大半。

他十分粗俗地打个饱嗝,满yì

地说道:“别倒了,现在天气冷不会馊,晚上热一热再端上来,而今很多人都吃不上肉。”

人生在世,需求和渴望的东西竟能如此简单,他仍旧陶醉在可口饭菜的美好之中。牛肉中的山柰、八角等香料的味儿还萦绕在齿间;当西方还只能用称为香料的胡椒避肉食的腥膻时,这里已经有各种搭配的香料了,而且廉价。

就在这时,刚走到门口的朱恒听到了张宁的话,进屋便随口拍道:“王爷克己俭素,时时不忘天下子民,此乃百姓之福。”

张宁道:“江北两三万朝廷精兵就在卧榻之侧,可能还有更多的人过来,咱们先顾这头,再有心系天下臣民的胸怀不迟。”

朱恒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士卒,那军士也知趣,放下手里的活就先出门去了。这时朱恒才拜道:“臣和郑学士谈过了,他提了些条件:等皇上重登大卫之后,身边的人未经圣谕别人不能擅自更换,不能阻拦外朝大臣和士大夫接受皇上召见……这些事臣斗胆擅自就答yīng

了郑洽;不过还有一事,要我们事先准bèi

一批军火,送给他们……臣认为是太子需yào

这些东西。”

张宁放下手里的纯粮低度酒,不动声色问道:“要多少,送到哪里?”

“火绳枪五百,炮十门,并配备一定的弹药,兵器局工匠二十。”朱恒小心说道,“军火从咱们新近占领的长沙府南运,至江西布政使司吉安府某地,届时那边会遣使过来为向导。”

“吉安府?”张宁想起正好有一副地图放在后面的架子上面,便起身自己去找了过来,放在窗台前的桌案上展开来找。但是这幅图最远画到长沙府和江西的边界,并没有吉安府的位置。

朱恒便走过来,拿手指了长沙所在位置的东南方桌面:“大概就在这个地方,一是路途有点远,二是江西地盘我们没有势力,沿途还可能受到来自江西袁州、衡州等地官军的侧翼威胁。”

“确实挺难办的。”张宁点点头。

朱恒放低声音,小声说道:“最值得重视的是这批军火拿来作甚?皇上既然答yīng

出山重登帝位,肯定是用不着,多半是太子要……难道他要在南方起兵……”

说到这里朱恒就打住了,他只好提醒到这个地步,如果说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张宁和太子是亲兄弟;往大了说,可以给朱恒扣顶恶意离间朱家兄弟感情的帽子。

张宁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因为是兄弟,就送军火给太子掌兵……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万一太子真能闹出点风浪,积攒起一定的实力,这事就麻烦了。将来太子如果占了地盘,张宁既然打着建文的旗号,就很不好下手动武。

不过往好处想的话,太子的野心也很难实现,得看他是不是个人物。张宁从来没见过朱文奎,确是不知dào

此人究竟有几分能耐。现在湖广以南的地区,被汉王和“湘王”的势力分割开来,统治力量比较薄弱,但地方势力也不可小窥,不是随便一个草头班子就敢挑zhàn

的;各府县卫所有兵,战力或许不强,但人不少,何况江西等地区的官府结构尚未遭到太大破坏。

朱文奎看到自己起兵成功就眼热,也想复制同样的事件?张宁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如此也好,正可以拭目以待,瞧瞧朱文奎究竟有几分能耐,以后也好有个心理准bèi



“他们要军火,就给他们。朱部堂着参议部拟出一条可行的路线和法子来。”张宁道。

朱恒听罢便赞同道:“也好,眼下最要紧关键的事还是让皇上出山,别的事只能暂且搁置,这是人心不散至关重yào

的一步。”

俩人商议了一番就各自散去。张宁在官署内四处走动一阵,爬上了院子里的一栋二层楼阁,正巧能看到外面古色古香的街道和城里的塔楼水域等风景。古典的城市整个就像一个风景区,但是张宁此刻看到却觉得不过尔尔,刚才饭饱酒足后的短暂好心境也荡然无存,心里牵挂和担忧的事一多,人就变得浮躁了。

第二天参议部的幕僚们获知建文的事有了着落,便商议起“皇宫”的位置。朱恒提出只能称作“行宫”,因为除了京师和南京,别的地方都不算大明的根本之地,如果贸然新设一个都城皇宫,会让天下人觉得建文君这边的政权不够正统。于是大伙儿敲定称谓为行宫。

行宫所在的位置,也是能颁发诏令的城池将是朱雀军的中枢之地,可选的地方有四个:长沙,常德,岳州,武昌。都是湖广的重镇和富庶之地。

一开始有人认为常德或岳州较为合适,但其中有个弊病,这两座城池周围水网复杂且位于洞庭湖畔,洞庭广阔的水域又连接长江、极利于细作藏身,上岸就是朱雀军中枢,将来恐怕要变成细作探子活动的乐园,防不胜防;也可能让一些重yào

人物处于不必要的危险中。

长沙距离大军活跃的地方太远,并不适合。最后一个武昌城也不能尽善,照样位于长江之畔,又靠近交战火线;一旦战事不利,武昌一失,中枢就要玩完。最后张宁出来支持了武昌城,他说此地是逐鹿天下的立足点,朱雀军不能被赶出此地,也不容有失,故中枢设于此地没有后退的余地。

武昌城,原湖广的三司治所所在,控扼十六府。诸臣都相信建文帝在此登上皇位,有足够的威望统率诸地。

张宁一面亲笔传令常德的周梦雄复杂派人押送军火,实现对建文那边的承诺。一面让朱恒保持与郑洽的联络,商量谈妥迎接建文帝的具体事项以及礼仪等准bèi



在宣德二年结束之前,周梦雄派出的人马已经自长沙出发,其中并有太子派来做向导和监督的人。张宁急不可耐,力图劝说郑洽让建文帝尽早到武昌……因为他和不少幕僚都预感到京营的后续人马还会西调,眼下面对的是空前的威胁,朱雀军不仅要收拢人心及早稳固内部的人心,还要更多的动员湖广已占地区的兵力物力,这些都系于一个真zhèng

能让人们信服的名份。

第三百三十四章 皇帝驾到

宣德三年正月,经过诸多繁琐的过程,大明王朝第二代君主终于到达了武昌城外。

武昌城正月里竟然下了一场雪,大雪。不过长江南岸的雪不过是一场视觉盛宴,表面看起来天地突然间银装素裹,但雪太轻太容易化,和北方层层叠垫的厚重积雪全然不同,这里的雪一脚踩上去就见泥了。

张宁率众官在城外数里地静静地等候着,为此他特意穿上了特制的黄色新袍服,以及一顶乌纱翼善冠,以示皇室成员。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没等到朱允炆的队伍,只见一匹快马先从城门口奔驰而来。此时从南门到府前街的主干道已经清理戒严,除了朱雀军官署的人有什么事儿,没人能在这条路上骑马。

果不出其然,来的人是一个年轻官员,穿着灰色的袍服不同于地方衙门里的官吏。年轻官儿在远处和一个侍卫队正说了两句话,便径直快步走到张宁旁边,小声说道:“刚刚参议部才收到公文,从常德来的,‘武昌营’的探马在江上发xiàn

大型船队,船只数量庞大整条江上都是,已经靠近归州……”

张宁听得忙问:“探清楚哪里来的?”

官儿答:“四川来的川军。”

张宁心下“咯噔”一声,心下陡升烦躁。四川的门户是夔州,川军抵达的归州已经东去夔州百里之遥,完全进入了湖广地界;朱雀军的探子竟然在大军到了归州才发xiàn

?这也怪不得周梦雄,他经营的毕竟主要是军务,只有斥候无法将触角伸到太远的地方,军营中也没有专门负责情报的机构。

莫名地张宁觉得四川的地方军组成大营之后不能小窥,这主要是一种直觉。不论唐代时剑南兵就勇猛,张宁道听途说许多故事,抗日时期川军就特不怕死,红军也吃过四川军阀的亏。西南盆地一向都是中国的大后方,远离火线,但川军给他的印象不是什么软茄子,却不明原因。

但是一股大军在四川全境动员,又征集船只粮草,大摇大摆地顺江而下,劳师动众的声势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姚姬的内侍省负责情报收集,他们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或是内侍省的探子根本没有关注四川那边……可对于长江中游的朱雀军,上游地区本身就是一个战略重心。可能是因为内侍省的人根本不了解朱雀军的战略。

他心里寻思了一会儿,只见官道上一众黑压压的人马已经出现在雪地里,只好对那官儿道:“你先回官署,这边的事办好了,本王与朱部堂会赶到官署,到时再说。”

“遵命!”官儿抱拳行了一礼。

等到马队过来,让开大路,一辆四驾马车在前呼后拥中出现在张宁等人的前面,天子仪仗几乎俱全。有龙旗十二、布旗六十四,大车前有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朱团扇……并有各种节、仗、剑、刀、戟。这一番依仗排场都是参议部操办的,之前在山里的建文帝恐怕短时间内根本操办不出这些骑兵和车马依仗。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五颜六色,各种器仗连张宁这个做过礼部官的人都搞不清楚,各种象征意义,各种与天合体。但张宁不懂,总有人懂,建文身边的文臣二十几年后居然还弄得清楚这些礼仪。

就这么一副庞大的排场,一般人见了就会从心底冒出敬畏之心来。不过张宁心里还是清醒,他明白这些作气势的东西,如果没有强dà

的军力和经济基础支撑,根本没有一点鸟用。

四驾大车靠近时,张宁便毫无压力地跪伏在了雪地里,在古代下跪不过是一种下对上的常见礼节而已。众官随即也跪伏在冰冷的雪中。

张宁的手按在地上,表面的松散雪花犹如棉花糖一样没有实感,手掌很快就触到了冷冰冰的泥地。他高声喊道:“儿臣湘王朱文表,恭迎父皇!”

这时大车停了下来,在一个太监的搀扶下,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只见到黄色的袍服下摆,露出靴背,张宁情知是建文帝,却不能抬头看他长什么样子。当皇帝走到面前,他跪在地上时,如果突然抬头去瞧脸,显然是十分不敬的行为。

“文表平身。”一双手从长袖里伸了出来,亲自上来扶起张宁。声音温和而和蔼,竟让张宁心里有些温暖,突然认一个陌生人作父因此少了些心理抵触,当然就算十分抵触也是要认的。

张宁被从地上扶起后,这才从余光里看清建文帝的模样,这是他第一亲眼看到建文本人。说来这是张宁见到的第二个明朝皇帝,第一个皇帝是宣德朱瞻基没登基的时候。建文的两鬓是花白的,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料长相却是十分不赖,身材高但和画像里挺着肚子的皇帝印象比起来有点瘦,背不驼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五官端正目光有神,两腮的皱纹特别多让脸显得长,可面相却让人感觉和蔼可亲……不过想起来建文帝才五十岁,眼前这副模样确实有些显老了,看上去好像六十岁的人一般。

建文朱允炆一手就捉住了张宁的手腕,携其手道:“天寒地冻,你随朕同车。”

张宁不好拒绝,忙道:“臣谢恩。”

转过身时,只见地上跪着的人中间,朱恒等几个人微微抬起头来,或许是张宁独自上车让他们有些不放心。但张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虽然建文对他来说等于是陌生人,但这里是武昌城、朱雀军上下的巢穴,况且建文此时害他有什么好处?

张宁上了大马车,被赐座。接着马车就缓缓启动了,又慢又稳。

突然两人单独在一个空间里,张宁倒感到有些尴尬,因为和这个老头一点共同话题都没有,彼此又不熟。倒是朱允炆坐在对面饶有兴致地上下仔细打量着张宁,一面摸着胡须一面还微微点头。有血缘关系的人,确实大多都有一种“神似”,从五官和面相能瞧得出来……前世人口已达六十亿之多,除了亲戚张宁就没见过谁和自己长得像。

张宁正想找个恭敬的话题说几句话,忽然远处一阵炮响,把冷场的尴尬遮掩过去了。他忙道:“城头的弗朗机炮齐射,这是军中将士以表对皇上的敬意。像鞭炮一样,不过比鞭炮更有声威。”

“好,好。”朱允炆点点头,依然很淡定,根本没有被炮响吓到。

这时张宁便轻轻拉开车窗上的卷帘,路旁的情形顿时把朱允炆也吸引住了。

那是卫队训liàn

后充当的仪仗队,和皇帝威严又繁琐的仪仗不同,朱雀军的仪仗队又别有一番风景。百余人站成笔直的两排,其队列之整齐,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卫队将士头戴方巾,穿着是青色军服和白里衬,下|身是灰色裤子和皂靴,有别于一般将士的青色外服更显得稳重严肃,同时让白色的里衬更突显出整洁之感。

如果这不算稀奇,那白手套肯定是明代仪仗的首创。一个声音喊道:“举剑……向皇帝陛下、行礼!”突然“啪”地一声,全队将举起了手里的崭新佩剑,白色的手套在空中划出整齐的轨迹,接着众军同时抬起左手平举,抬头挺胸注视着皇帝车驾的方向。朱雀军的独特军礼是左手,因为右手常常要拿武器。

“奏乐!”一阵悠扬的笛声奏响,空灵而显肃静,古筝才随之奏响旋律。与宫廷中昭之乐比起来,军乐气势有些不足,但其悠长感人的旋律却也动人视听。

张宁看到这场面,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得yì

之色。这种礼仪和组织严密度,是文艺复兴后才逐渐发展出来的表演,在此时表现出来十分有震撼感官,只看建文十分有兴趣地聚精会神观看就知dào

了。

张宁要让建文帝知dào

,请他出来当皇帝,下面的基础不是草头班子……光看路边一百多号人的仪仗队,这份整肃是未经开化的山民或是举杆造反的起义军能拥有的气质吗?

这时朱允炆指着队伍前侧的一个站得一丝不苟的青年问道:“那是周忠罢?”

“回父皇的话,正是周将军之子周忠。”张宁答道。

建文回头道:“朕差点认不出来了,不错,很精神,虎父无犬子。”

张宁微微弯腰肯定,心道这句话自己也是说过的。他说道:“周梦雄目前在常德,掌武昌营近万人,治理常德府、辰州府、长沙府诸地。”

建文听罢脸色很好,那周梦雄本就是跟随他从南京逃亡出来的忠臣大将,现在得到重用总之是一个好兆头。张宁也很希望建文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往后是需yào

相互联合的。

军乐奏完,仪仗队跑步来到车队的前方,代替了骑兵为车驾开道。这队青壮人马没真zhèng

打过仗,作战或许不行,但队列是重点训liàn

的,齐步走起路来整齐划一,十分有气势和观赏性。

靠近城门后,只见城内外围满了百姓,武昌恢复秩序之后人们的围观爱好又表现出来,军民百姓都在道旁想看看皇帝的威仪,一时热闹非常如同过节一般。前面开道的仪仗队青壮军士也沾光大出风头,让那姑娘小媳妇们大饱眼福,脸都看红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欲念

他一时间好像身处在一团浓雾之中,忽然听见有人在讨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循着声音低头一看,两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叫他大吃了一惊。其中一个白胖的脸,是吴庸,另一个干瘦脸长如马,是詹烛离。俩人的手都被反绑着,正跪在地上。

那吴庸跪伏在地上,手不能动弹,拿脸像一条牲口一样磨蹭着自己小腿,一把眼泪一把涕地哭诉:“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你不能杀我,我有什么罪孽非死不可?!”哀求了一阵,吴庸又忽然骂道:“我死了也要把你拉下地狱!”站在雾中的张宁精神恍惚,心下又惧又怒,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便拼命地在面前劈砍起来,身上很快溅满了血。

正挥砍得累了,只觉嗓子眼冒烟口渴得厉害,抬头一看,自己不知怎地又身处在沙漠之中,全身上下仍然血迹斑斑。前面忽然升起一片黑色的旌旗,大批人马向这边奔过来。当头冲出一骑,一个头戴高筒帽的汉子大喝道:“你已经被包围了,还不快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罪孽深重,全天下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一股子惧意笼罩在心头,他丢下剑转身就逃跑。在沙漠上又干又渴,他仰头大口喘息。忽然听见身后“嗖嗖”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只见几枚“血滴子”一般旋转的锋利飞盘正向自己的脖子飞过来。他顿时手脚冰冷,眼看着那骇人的玩意旋转而来,躲也躲不了,绝望与极度恐惧袭上心头。

我要死了吗,这样就死了吗;可不死也没地方去,罪恶不容于世……他恐惧地大声喊叫起来。

瞪圆了眼睛看着飞到喉咙跟前的血滴子,他大张着嘴,全身紧绷着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忽然从床上醒了过来,张宁睁开眼坐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只是个噩梦。

卧房里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小截了,窗外也微微发白。他四处一看,看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折叠整齐的黄色锦缎,上面还放着一顶乌纱翼善冠。终于完全能确认,刚才的是梦,这里才是现实。

他爬到了床边,伸手拿起拿顶乌纱帽,手指抚摸感受着上面细微的纤维质感,心下终于好受起来。没人能追杀自己的,手里有兵有权!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杀人就杀人!

现实的记忆完全涌进了心头,现在连建文皇帝都和自己一条船上了,朱雀军内无数的文官武将、还有那些投降后变节的地方官,没人愿意这条船翻掉……如果我死了,无数的人都要搭上性命,至少好过不了!

权力的感觉让他心里充实起来,罪恶感和恐慌也渐渐淡去。想起来自己真是很久没做噩梦了,这几天不知dào

怎么回事。

这时张宁才感觉到口渴难耐,嘴巴里干得连唾沫都没有。要喝水!一种直接而强烈的需求占据了所有感官,他匆匆忙忙地爬下床,鞋也没穿,只见书案上有个茶杯,便奔过去打开杯盖,里面却空空如也。

水!一种甘甜的滋味不断在脑海中回旋,水成了世上最好的东西。

墙边有个泥炉子,但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点火星都没有,里面的炭火早就熄灭了。不过炉子旁边的矮凳上有个铜茶壶,可能里面还剩了些冷掉的开水。张宁忙走过去将茶壶拧了起来,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再次失望,摇晃了两下,果然一点声响都没听到。

“嘎吱”门被推开了,一个后生披着一件袄子出现在门口,他是负责照顾张宁饮食起居的胥吏。只见张宁赤脚站在地上,手里拧着个铜茶壶,后生顿时明白了,忙弯腰道:“王爷稍等,小的这就去厨房给您烧水沏茶。”

操尼妹!张宁暗骂了一句,说道:“拿上茶壶,去院子里的水井里给我弄一壶水来,马上!”

后生忙劝道:“天气这么冷,喝生水可不好,王爷要降息……”“叫你马上去!”张宁冷冷喝了一声,吓了那后生一大跳,急忙埋着头过来拿茶壶。

服侍人的起居确实还是娘们更细心,以前徐文君在身边的时候,卧房里何曾连口喝的水都没有?

当张宁毫无风度地当着胥吏的面嘴对着茶壶嘴大口灌水时,一种空前的满足感顿时填补了身心的空虚,大口吞咽着冰冷的井水,停都停不下来。人的欲念,也是可以如此简单的;只有你需yào

的东西渴望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显得那么急不可耐,哪怕是一壶分文不值的冰冷井水。

他只有在满足欲|望之后的短暂时刻,才能心无旁骛地愉快起来。权力、欲|望,叫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心里的善意和罪恶感在此时也显得不那么重yào

了……张宁偶尔在想,如果自己以前不是一个循规蹈矩善良的普通人,或许也就不存zài

这种感受。

喝饱了一肚子凉水,天色还没完全天亮,但张宁显然是睡不着了。他便叫人去准bèi

早饭,自己起床穿衣洗漱。

接着就早早地赶去了官署,今天来的太早,所有的官吏都没来,官署内空荡荡的。他先把近来的公文、情报和参议部的卷宗又仔细看了一遍。

过了半个时辰(一小时)参议部的幕僚们才陆续前来上值,当他们得知王爷早就来了时,有几个人前来请罪。张宁只好安抚了一番,说他们按时上值并没有迟到没有什么过错。看来张宁来得太早,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除了装出一副勤奋的样子,却会给下面的人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如果还去要求别人也苛刻地仿照自己的勤奋,更会形成高压气氛,显然是一件适得其反的事。

这时朱恒带着一批文官幕僚也到书房里来了,见礼寒暄之后,张宁便一面继xù

翻看着手里的东西一面说道:“原本在黄州的神机营一部离开了黄州西调,昨日又得急报,川军顺江而来。荆州很快就会集结好几万人的官军,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块儿不进行战役,只能徒劳地消耗大批军需,是不合常理的。如果西面被官军突pò

江防,在南岸占住了立足点,对大局战略将十分不利。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一个幕僚拜道:“臣建议立kè

急令周将军,将武昌营主力全部调集至澧州北境,并监视官军动向,一旦有渡江迹象,即率大军阻击于江岸。”“武昌营成军不久,非我朱雀军主力,人数也比官军悬殊太大,恐不能阻挡;除此之策,臣以为还应传令岳州的姚二郎军将主力用船运渡至洞庭湖西岸,以备及时增援武昌营在岸上作战。同时洞庭湖的水军第一营应结束湖上训liàn

,而调入长江,一面负责截断长江航路、水运军需,一面于江上整训。”

就在这时朱恒沉吟道:“为防西线,诸位提出的方略自是不错。但如此一来我朱雀军四营兵,有三营重在西线;东面武昌只有永定营一股人马,还没有水军助战。长远看来,朝廷可能还会从扬州等地调大军过来,武昌等地方也不可不妥善经营。”

张宁拍了一下桌子上的卷宗,开口说道:“西线突然出现川军,叫我们有些措手不及。重点防备眼前的危险是必要的,永定营可以扩充兵力人数,也可另建一营。现在皇上颁诏书就可号令各地,兵源从各重镇的军户中挑选。”

众人听罢便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在此先提出一些设想和建议。幕僚认为应该先联络一些有名望的官僚、上书拥护建文帝,作为表率,然后恩威并济使得尽多的地方官士人、卫所指挥使公开顺应建文的皇帝名义;之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征召各地军户的壮丁,用于扩军备战。

还有人老调重弹,扩充参议部,改组六部九卿,让中枢成为更加正规的官府体系,一则更多的名额能接纳各地士人、二则增加皇帝的威势。而永定营指挥使韦斌则提出将辰州、常德对军户的一系列优待法令稍加改动、然后适用于武昌、岳州、长沙等地,拉拢武人归向之心。

半个月前张宁觉得办这些事时机不对,但眼下又让他看到了军政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从大处着手反而制约眼前的实事。他不能再犹豫拖延了,当即就赞成了增设六部、在武昌等地颁布优待军户法令等提议。

“为了以后扩充兵力,现在咱们就该准bèi

好重整建制。我觉得可以仿照京营,将一营设数军、各军设数司(哨),如此一营兵数量就能如同京营一般达到数万人。”

扩大建制是文武都喜闻乐见的好事,当下也没人反对。朱恒并提出附带的设想,将主战兵力各营部署在战略要地,方便机动调用;城池防御则令地方卫所重新征召军户组成,以要地的朱雀军各大营作为武力威慑、投降的地方将官为帮手,节约了各地驻防的兵力,可将朱雀军的实力更大地投入到战场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自娱自乐的闪亮

常德湘王府内的回廊上,实木地板一尘不染,远远地还能看见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拿抹布使劲地擦着地上的木头。因此当姚姬走在上面时,哪怕紫色裙子下摆极地,丝绸从地板上扫过也不会弄脏。她的近侍小月低着头,走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主人这样缓慢而悠闲地走着没说话,小月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姚姬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栏杆外面的一株梅树,枝头的小花已经完全绽放了。

就在这时廊庑上响起了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佩剑的白衣侍卫走了过来,在姚姬的身后停下来。虽然在她的背后,白衣人还是弯腰轻轻说道:“夫人,夏常侍回来了。”

所谓夏常侍,就是以前教内的四大护教之一,她当然不姓夏,只是以春夏秋冬四季命名的夏雨而已。没有人知dào

她们姓甚名谁,春夏秋冬就是她们的身份。这个夏雨出身与别的护教不太相同,她本是落难的官宦家人,十五六岁才进入辟邪教,而别的人都是从小就在辟邪教、或原为宫廷妇人。

姚姬轻轻说道:“刚看到梅花开了,以为是会见到春梅的暗示,不料来的是夏雨。”

白衣人小心问道:“是否召夏常侍入见?”见姚姬点头,她才倒退着小步退走。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青袍头戴方巾的女子走到了廊道,她身材高挑,大眼睛,神态很淡定从容,气质与春梅等小娘大不相同。姚姬虽然栽培了她,却并不太喜欢夏雨;这个女人见识和心都要比春梅大得多……姚姬情知女人的嫉妒心很强,所以对这个骨子里还没被完全驯服的女人不太满yì



但是连冬雪这样恶妇姚姬都能容忍,她同样需yào

夏雨这样的人。她见到那个高挑的年近三十的女子走过来,便喃喃说了一句话,好似对旁边的小月说的,也好似在自言自语:“这回去武昌的人如若还是春梅,恐怕要一问三不知了。”

夏雨走近了,便在一尘不染的廊道上跪下来,拜道:“属下归来向夫人复命。”这妇人模样长得漂亮,声音却有点沙。

姚姬仿佛没听见似的,正眼也不看一下,转身就走进房里去了。夏雨本想起身跟进去,因为刚才白衣侍从已经明确了姚夫人召见的意愿;但是她略一想,还是跪在地上没起来,反而将上身恭敬地伏拜在地板上……难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少顷,小月才走到门口说道:“夏常侍怎么还跪在外面,快进去说话罢。”

“是。”夏雨这才忙爬了起来。因为刚才一节,她不禁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她小心跟进房里,只见姚姬正坐在梳妆台前补妆,对着铜镜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嘴唇。小月将台子上的精致小圆盒打开,说道:“夫人,这是以洞庭湖采来的珍珠磨制,江湖珍珠无核、晶莹纯净,制粉是海珍珠也比不上的。”

姚姬遂沾了一点用珍珠粉调制的胭脂,轻轻涂抹在嘴唇,在铜镜里一照果然看见亮晶晶的十分美丽,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意。这时她才说道:“夏雨,你先说说罢。”

“是。”夏雨躬身站在旁边,口齿清楚地说道,“属下奉命去了武昌一趟,主要回禀三件事。第一件,属下已经查清楚了,皇上到武昌城后,随行确实没有马皇后。以属下判断,马皇后应该还藏身在山中,因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咱们暂时是没法查出确切地方的,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大臣清楚,但他们不会那么容易说出来。”

姚姬轻叹了一句,“真是可惜。她一定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才要继xù

躲起来,却不能留在建文君的身边了……要是她没有了容身之所,就这么死了的话,我一定会十分失望的。”

夏雨小声说道:“属下有个法子不知该讲不该讲。”得到姚姬同意后,她才说,“周将军和周夫人是知dào

那个地方在哪里的……”

姚姬不置可否。

夏常侍便继xù

道:“第二件,北边可能又要开战了。朝廷京营两万多人去了荆州,又有从四川来的川军好几万人,襄阳等地也有增援。王爷准许我进官署内,在幕后旁听了几次军机议事。咱们在岳州的水军和常德营大部都增调至西岸,接下来的大仗可能要在荆州附近打……”

“王爷准许我参与军机大事,并非有别的私人原因,属下的意思是绝不敢像秋叶那样,不经夫人准许就去引诱王爷……其中缘由,川军大举东进、我们却一点消息都没有,王爷认为是内侍省不了解军国大略的缘故,所以才会疏忽了四川那边。他希望内侍省能有值得信任的人参与军机。”

姚姬微笑道:“太祖是有祖训的,后宫不得干政,唉……”

夏常侍道:“王爷是十分孝敬夫人的,更是十分信任。”

她停顿了稍许,继xù

说:“第三件,属下提出夫人的意思,欲近期将王府迁至武昌府。王爷没有回绝,但看起来不太愿意。他先是说武昌离前方太近,不太安稳。但是皇上也在武昌府行宫,并未有不安稳的状况。后来王爷终于同意了夫人的要求,已经下令在城内另选一处府邸,因为已经答yīng

皇上不会擅自变动皇帝行宫中的官吏侍卫,如果夫人住在行宫会造成不便。”

姚姬听罢从铜镜中观察身后的情形,可惜铜镜里的景象稍一远就看不清楚了。她的脸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张宁那点小心思还遮遮掩掩的,能瞒得过我么?他在吃醋了。

她本来就相当于朱允炆的一个小妾,就算住进行宫里也是正大光明的;就算不住在行宫,如果身在武昌城,任何时候去见建文帝也是没关系的。张宁也一定了解这一点,可他没有理由反对。他心里一定很纠缠很难受罢?

西边马上就要打仗了,关系到几万人的性命,事关整个大明王朝的亿兆生灵的大势走向。但是张宁还是会被这么一点事搅动心思。这反而让姚姬十分好受……她在想:可我不能让他成为一个迷恋于女色的昏主,他可以有佳丽三千,但是心只能在我这里,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

男人能够建造起京师紫禁城那样的宏伟的建筑,能为泱泱帝国设计出严密的典章制度,他们的心胸宽广如四海,但是头脑有时候却简单得如一个大男孩……张宁竟然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

姚姬心道当初是曾经和马皇后争建文帝,性命也顾不上。但是现在建文帝有什么、有什么值得争得?只有马皇后才在意……姚姬的笑容里露出了些许疯狂:他现在不过就是个傀儡,仍人摆布利用,能够称帝不过是他身后的力量、以及他还有利用价值。

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如果是一天天看到他老去的也还罢了,反正已经看得顺眼习惯;可是骤然要去和一个老头亲近?而且我还要主动投怀送抱,凭什么?哈哈……就凭他让自己生了儿子?这个理由实在是太可笑了!

“还有一件私事。”身后的夏常侍小心地走到梳妆台旁边,将怀里随身携带的一个木盒子轻轻放下,又拿出一张帖子出来,“王爷让我返回常德府时带上的,给夫人的礼物。”

姚姬道:“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夏常侍依言将木盒子打开,虽然她手里拿着礼物的清单早已知dào

是什么东西,但是一下子眼前出现一堆珠光宝气五颜六色的珍珠宝石,她也差点惊呼出声来,急忙夸张地拿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失礼地发出声音。

珠宝,足够分量足够珍贵的珠宝,几乎没有女人能抵挡它们的光芒。可惜这些东西是不是夏常侍的,她看到姚姬的美目和抹了珍珠粉的红唇在一堆珍宝旁边闪闪发光时,终于醒悟过来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因此才稍稍镇定了下来。

“这里是所有东西的清单,请夫人过目。”夏常侍道,“听说是抄了几家大户得来的,都是暗通敌人、又不肯上奏恭贺皇上重登帝位的士大夫。”

“强取豪夺……”姚姬淡然地说,“这种东西真是俗气。”她把手指伸进盒子,抓起一把来,又逐渐放开,仍由那些东西像沙子一样从指间滑落回盒子里。

“没有一件是合我心意的。宁儿好歹也是读书人,现在是越来越俗了,就知dào

用这种东西来讨我欢心……我不需yào

它们,送给你们了。”姚姬一脸淡然,“拿去罢。”

“这……这……”夏常侍的手指重新颤抖起来,“这是王爷亲自送给夫人的,属下如何敢取……”

姚姬道:“送给我就是我的了,现在我送给你们。不用多言了,拿走。”

“是是是!”夏常侍的手颤抖着十分艰难地重新伸过去,她总算还没被完全冲昏,忙问,“夫人的意思,我们是指哪些人呢?”

“你说呢?我并不愿意看到你们势同水火,内耗太甚会让外人有机可乘,明白吗?”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还有半句没说出来,那就是:也不愿意看到你们一个鼻孔出气。她又道,“这是为了夏常侍好,不过你可以第一个挑选自己喜欢的那部分,赏你的。我对你还好么?”

夏雨忙跪倒在地:“夫人是全天下对属下最好的人,今生今世我只有夫人一个主人。”

这时她才醒悟过来,之前在门外的冷落或许是在敲打自己,就像给了一棍子,而现在是赏了个枣吃……当然很好的一颗枣,大枣。

当夏雨走出姚姬的房间后,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犹自暗叹:妇人还是得依靠一个强dà

的男人,而姚夫人干脆自己生一个强dà

男人,这就是命罢。

第三百三十七章 皇恩浩荡

既然夏常侍已经到武昌城商议过,姚姬便下令开始准bèi

将内侍省北迁。内侍省脱胎于以前的辟邪教,有较为严密的分工组织,经过整顿之后各分司的职权更加清晰明了;于是姚姬只需yào

决策,诸事不必亲自过问。不过她的卧室耳房里的一些隐私,却要亲自处理,却是一件麻烦的事。

之后那个喜戴佛珠的老妇冬雪来问:“内侍省看押了一些人,如何处置?”

内侍省私设的囚禁房子里其实没几个人,一般作奸犯科的罪犯有地方官府审讯处置,他们并不过问;不过内侍省非常重视自家的私狱,可以合法地关押犯人,这是极大的权力象征,不是里面关了多少人的问题。历代王朝几乎都有皇室的情报密探机构,但惟独明朝的锦衣卫最是显眼,因为它有可以不经司法衙门就羁押刑讯犯人的诏狱。

姚姬听到提起私狱,首先想到的是被关押的于谦,便道:“于谦带走,其他人重罪的和内侍省内部的人就杀掉,轻罪者交给武昌营营署。”

“是。”冬雪回答了一声,又提醒道,“半月前捉回来的辛未剑侍……便是在王府内做了几天白衣侍从,后来想逃跑的那人,应该杀掉罢?”

姚姬身边的白衣侍从属于亲信卫士,一般人动不了她们,所以冬雪才专门问了一句。这类侍从长期亲随,知dào

很多秘密,所以一旦进来,老死也不准叛逃的;她们没有姓氏没有名字,曾经有名字也不准再用,只有一个称谓,甲乙丙丁如此排列。进入白衣侍从的行列一是需yào

姚姬亲自点头,二是要她们自己选择、经本人同意你情我愿。可一旦进来了,背叛是绝不能宽恕的罪行。

那么冬雪提到的辛未,按规矩只有死路一条。姚姬正待想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记得她长得还算俊俏?”

冬雪道:“可不是,十六七岁年轻俊俏,可年纪小也不定是好事。拷打过,应该不是受人指使混进来的细作,不然早就招了;定是因年小无知,不懂事自个闯出来的祸。”

姚姬道:“暂且留下性命,带走。”

“是。”

……

一份急报送到武昌参议部官署内,收发处理公文的司务看完内容条目,急匆匆地径直找朱恒去了。

在黄州境内发xiàn

了大批官军从平湖关通过。平湖关在黄州中部,大别山西面,大军只要过了那附近的几个关口,到长江北岸便如履平地。朱恒私下里在张宁面前推测,官军是不是要打九江?

数日之后,永定营斥候再报军情,有官军水师接近鄱阳湖湖口。种种迹象让朱恒在张宁面前也有些沉不住气,他坐立不安地说:“前阵子神机营西调至荆州,又有川军东下,难道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京营的目标是九江府?”

张宁拿尺子在地图上一量,虽然图纸没什么精度可言,不过大概的远近还是差不多的。“武昌府距九江城,直线距离就几乎有四百里之遥。”

朱恒紧皱眉头,刚坐下来又站起身,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好过。当初参议部决策将朱雀军重兵布置在洞庭湖西面,现在东面却很快就受到威胁,他作为参议长、文官谋士团最高幕僚难辞其咎,往大了看可以说是战略失误。

朱恒使劲点头道:“武昌过去太远了,主要我们兵力也远远不够,这里只有永定营能战……九江是汉王府控zhì

的地方,若是咱们不打招呼就大军压境,也会有很多麻烦,现在在设防联络南京时间也不够了。”

张宁发xiàn

无计可施,反而淡定下来。他好言道:“这也怪不得朱部堂,根本原因是咱们兵力不足以应付这么长的战线。刚才朱部堂所言声东击西之计,我倒觉得有些言过其实,这么大规模的调兵作战,朝廷不会使什么阴谋诡计,用了也于事无补……有可能是京营意图两线出击。”

朱恒听罢情绪复杂地看向张宁,突然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一个年轻人宽慰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张宁又问:“上次调送给汉王军的军火,确认已送达九江府了?”

“是,早已送达。”朱恒点头道。

“很好……”张宁微微偏过头去,好像是在看别的事物的模样,这样有一点自然停顿的时间,回过头来便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姚夫人要到武昌,我到城门口去迎接,官署里就有劳朱部堂操持了。”

朱恒忙执礼道:“臣定当用心谋划。恭送王爷。”

看到张宁离开的背影,朱恒想起他最后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和张宁相处了不短时间,对于一些习惯朱恒已经了如指掌……每当张宁遇到难题时总会做那样的动作,偏头看别的东西,好像在刻意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决;但又不会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因为眼珠子的细微转动好像在思考问题。

或许张宁本就是个谨小慎微而且有些优柔寡断的人,不过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在有意识地克服自己的弱点。

那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再次确认军火的事,意思是可以依靠汉王的军力来抵挡东线?朱恒是从汉王府过来的人,总觉得不太可靠,但是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宁带着卫队出城等候,果然等到姚姬的一行人马。因为昨天就有关卡咨文禀报内侍省的行踪。当然一个嫔妃身份的人进城就没有多少迎接仪式,和建文驾临时完全不同;张宁亲自出城迎接就可以表示尊重了。

内侍省选定的地方仍然在楚王府,建文帝的行宫同样在此。因为楚王府占地宽广、建筑极多,幕僚们建议将内侍省也设在此处,一则威严,二则让张宁的母妃住在王宫可表示合盟之心……所以姚姬也将住在楚王府。

这座王宫本来是太祖第六子楚昭王朱桢的王府,朱雀军进攻武昌城时,这里的主人楚王已经是第二任、朱桢的儿子楚庄王朱孟烷。不过楚庄王在大军还没到达武昌城时就跑了,等张宁拿下武昌城时,这里只剩一座空的王宫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宦官宫女。

记得建文帝刚进城时要入住楚王宫,还惺惺作态了一番、多不情愿。他说这里是堂弟的王宫,现在把弟弟赶跑自己来住有点不义云云……说来楚庄王和建文帝还真是如假包换的堂兄弟,建文的父亲朱标和楚庄王的父亲朱桢同是太祖的皇子,亲兄弟。后来张宁称楚王自己跑了,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给皇兄借住作为行宫也是无妨,以后还给楚王就是,建文这才同意。

张宁骑马接着姚姬的车队从南城门进城,通过察院大街就到了楚王府北宫门。这条街的名字叫察院街缘由很简单,湖广按察使司就在这里。大伙从北门进去是因楚王宫分内外宫,从南面正门进去是外宫;北面是内宫,也是内侍省的范围。皇帝住在外宫的大殿上,忠正殿、皇恩殿等建筑更有气派;“内侍省”将设在内宫,从北门进去,亭台楼阁宜于居住,却没有大型的宫殿。

威仪当然是要留给建文帝的,这也是张宁需yào

他的原因。内侍省名义上可以是皇帝的后宫,其实就是姚姬控zhì

的势力;相比之下,张宁这个藩王在武昌城连王府都还没有,他住在官署里。

北宫门上面有副牌匾,上书:皇恩浩荡。不过这道门的名字不叫皇恩浩荡门,而叫“望京门”,名字是永乐帝迁都北京后改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楚王表示自己很想念在京师的皇帝。

人马穿过南门延伸的两丈宽主道,在一栋二层高的大房子前停下来。张宁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交给马夫,径直走到马车旁边,挥手支开了一个白衣侍从,亲自给姚姬把厢门打开。等姚姬弯着腰下来时,他又把手臂轻轻伸过去,姚姬笑了一下,便扶着他的手腕下车来了。

张宁指着前面远处的一条东西横开的大道说:“这是楚王宫内外分界,前面是父皇的人掌管,按照约定好的规矩,母妃的侍从不能随便过去……当然您要亲自去拜见父皇,那是可以的。”他稍稍降低了点声音,“宫外、包括南正门内侍省的人可以把手,为防细作奸人混进行宫。”

姚姬直着脖子微微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回首目光从张宁的脸上扫过,眼睛顾盼生辉,然后轻轻把手从他的腕上拿开了。周围的人都是内侍省的侍从,此时无不弯腰垂首,眼睛看着地面。

张宁又道:“母妃一路车马劳顿,今日早早歇息解乏,儿臣便不多叨扰了。”

“湘王近日很操劳忙碌?”姚姬朱唇轻启,淡淡地问了一句。

张宁转头目光看了一眼毫无观赏性的路面,略一思索停顿,便答道:“倒不是很忙,今早已去过一趟官署,参议部诸官足够应付日常政务了。”

姚姬听罢说道:“那你留下来同我用膳罢,许久不见,我也想与你说说话。”

第三百三十八章 梅花的花语

和姚姬一起在王宫里吃过午饭,他被带到附近的一个茶厅里。姚姬柔和的声音说道:“你在这里饮一盏茶,要是觉得累就在那边的榻上午睡一会儿,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去去就来。”

张宁应了一声:“这里面环境不错,很安静。”

姚姬笑了笑,面前的平安说话的声音确实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她对声音是比较敏感的。那种声音温和而轻,好似就在耳边悄悄响起,还能分辨出呼吸的细微感觉;温柔却丝毫没有那种轻飘飘之感,低沉,就好像一辆高档车关门的声音,声音低清晰没有杂音又带着些许力量的厚重。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张宁左右看了看,这间房没有凳子和椅子,只有蒲团或席地而坐,有点仿秦汉时代的装饰,古朴素雅。他便在竹窗边的一张几案旁边跪坐下来,见几案上放着围棋和棋盘,大致是可以在这里下棋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个插着新鲜梅花的花瓶。不过现在他当然是没有心思下棋的,心里还挂念着九江府北面的军情,只是不想在今天把那种有点焦躁的心情表现出来罢了。有时候,无论是要哭还是闹,都是无济于事的,就像噩梦里临死前的吴庸。

片刻后就有人进来了,是端茶的小娘。不知是否因为长久没有沾女色的关系,张宁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这个女孩。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交领宽袖、白色的长裙,在这间因刻意装饰古朴的灰白黯淡色调的屋子里,一袭浅红的衣裳颜色就像一样点缀,让一切都生动起来……就像花瓶的那一束梅花。

直觉这个女孩不太像端茶送水的丫鬟,气质很好,虽然胸不大,胜在身段苗条婀娜,总之是叫人看着舒服的姑娘。

“请王爷慢用。”小娘跪坐在旁边,小心地把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晶莹透明的琉璃杯,里面不见茶叶,应该是泡好了再将茶水倒进琉璃杯里的。张宁端起来尝了一口,春茶嫩叶的味道。

“对了,你想听梅花的花语么?”张宁忽然说道。小娘刚想起身,听到这句话便好奇地问:“花语?”张宁点点头,并不解释,汉语是很神奇的东西,就算是一个新词只要从字面意思也能理解个大概,费力去解释反而画蛇添足。

“嗯!”小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重新跪坐下来,大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英俊的脸庞。她的眼睛露出隐忍的忧愁,这种目光张宁太熟悉,偶尔人会对与自己相似的同类产生认同感。

他看向花瓶里的梅花,温和地说:“高雅、脱俗、忠贞,谈吐和举止上体现出内在的气质。”

小娘脸上微微一红,好似有些不好意思,女人是不会拒绝赞美言辞的,显然张宁不是在说梅花,因为梅花不会有“谈吐和举止”。

那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如同在耳边悄悄耳语着情话,“花语有典故来源。隋朝有个士大夫游罗浮山,夜里梦见与一位装束朴素的女子一起饮酒,这位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欢歌笑舞。天将发亮时,士人醒来,却发xiàn

自己睡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在欢唱。原来梦中的女子就是梅花树,绿衣童子就是翠鸟,这时,月亮已经落下,天上的星星也已横斜,士人独自一人惆怅不已……”

姑娘专心地听完,小声说:“虽然结局不太圆满,还有点教人伤心,但还不差,很美。”张宁点点头,捧着琉璃杯道,“茶泡得很不错,谢谢。”

这句话有送客的意思,不料小娘反而更靠近了一些,柔声道:“我扶王爷到旁边的榻上歇会儿罢。”

张宁觉得她忽然这么说有点突兀,便道:“我不习惯白天躺着,就在这里坐会儿,一会姚夫人就过来了。”

“夫人不会来的,她叫我侍候王爷。”小娘说道。

“原来如此……”张宁停顿了一下,微一思索,“那我要告辞了,改日再来问母妃安好。”

小娘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要了我吧!我会让王爷满yì

的。”

张宁怔了片刻,十分诧异,不就是和这小姑娘说了两句话,这就要上|床了?比前世的酒吧里泡妞还直接。如果面前的人是熟悉的顾春寒或是徐文君,当然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娘们。姚姬的手下……不是自己的后宫,张宁不觉得随便淫|乱姚姬的人是什么好事。

而且如果三言两语就被一个陌生的娘们引诱上了,这一定是一个男人的弱点,极易被人利用的弱点。

他觉得再说什么话都不妥,总之是在拒绝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他便直接站了起来,想要先离开此地再说。不料跪坐在地上的小娘欠起身,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你要是走了,我会死的。”

她的意思是没有完成姚姬的命令,会被惩罚?但说到因此就杀自己的手下,恐怕严重了点。张宁好言道:“放心罢,姚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小娘的声音里带着惊恐的颤音,“我本来就该死的。身为白衣剑侍逃跑了,不幸又被抓回来,姚夫人不能容忍背叛,照规矩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答yīng

我了,只要好好服侍王爷一回,就饶过我的性命。王爷愿意要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张宁听罢心道:这事儿倒是稀奇了,我不成了货真价实的种马……虽然好像也不赖,玩|弄女人,还能救她。

小娘见张宁站着没动,便放开他站了起来,悉悉索索地拉开了腰带,缩了一下肩膀,便把上衣拉了下去,露出了肩膀上的肌肤,衣衫掉到了地上,接着是亵衣,整个过程张宁没有阻止她。

“我没有骗你,你看我身上的伤,之前被拷打过……”

张宁转过头,果然见她的胸脯上,连乳|房上都有血红的鞭痕,锁骨到腰上尽是淤青。她转过身,背上同样伤痕累累。年轻的身体,白皙的肌肤,却遭到如此虐待,着实叫人产生怜惜之心。他的视线再次落在花瓶里的梅花花瓣上,心下产生一种联想,美女真zhèng

如花朵一般,美丽,却如此脆弱。

他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小娘的只有微微隆起的乳|房上,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站着没动做出任意采摘的模样。但张宁的手指只是抚摸她的伤痕,问道:“还疼吗?”小娘抬起头来,目光里带着亮晶晶的泪光、也带着些许意wài

,她终于忍不住小心伸出手想抚摸张宁的脸,但最终还是放qì

了,她摇摇头道,“不是很疼,不要紧。”

“你叫什么名字?”

“辛未。”裸|露着上身的小娘使劲扑进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张宁小声说道:“一个年轻的小娘子,终于得到锦衣玉食后,却后悔了。在内侍省,没有自由,没有人能欣赏自己的容颜,不甘心……”

辛未一改柔软的动作,开始急不可耐地为张宁宽衣解带,她冰凉的手触到了张宁胸膛上的皮肤。接着她摸到了那根东西,坚硬的触觉让她觉得不需yào

更多的努力了。她仰躺在地板上,说道:“来吧,插|进来。”张宁道:“我躺着,你到上面来。”辛未心想:他是觉得地板又硬又冷,硌疼了我背上的伤?是这样吗?

她犹犹豫豫地准bèi

好了,终于身体一沉自己坐了下去。她的大腿顿时一阵抽搐,脸色也白了,贝齿咬着嘴唇发出沉闷的声音,虽然声音压抑沉闷,却在安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在一瞬间,张宁意识到这个小娘还是第一次。

……事后她默默拿手巾擦拭着地板木头上的血迹再次证实了这一点,不过血迹是最难擦掉的东西,哪怕反复拭擦,只要仔细一看还是能发xiàn

淡淡的痕迹。

辛未已经收拾好,屈膝轻轻执礼道:“王爷,我走了。”接着身后就响起了门房“嘎吱”的轻轻声音。好像只是一阵微风吹过,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张宁重新跪坐在桌子前面,伸手握住琉璃杯,杯子里的茶水早就冷了,不过还是可以喝的。

坐了一会儿,姚姬进来了,侍从停留在门外没进来。张宁忙起身作揖行礼,姚姬道:“她还合宁儿的心意罢?”张宁笑道:“身子还是完好的,不过反而不尽兴。”

“你真是……”姚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一张美到极致的脸,在这间古朴的房子里不是点缀,好似让整个空间都照亮了美丽起来。当张宁打量她时,才发xiàn

如此亮丽的姚姬身上竟几乎没有金银首饰,只有耳朵上有一副金镶宝石耳环,很小。她的指间随意地轻抚过耳边的青丝,才让耳环凸显出来,动作自然而轻柔,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骤然更加温柔。

张宁说道:“母妃戴的这副耳环很漂亮。”

姚姬微微摇头,不以为意,说道:“我答yīng

过辛未,只要她服侍过你,我就饶她性命。不过她做过一段时间近侍,对内侍省及各分司的情况了解得十分清楚,如果转身投靠了外人,那我们的底细就彻底被摸透了。怎么办呢?我并不想随便失言……只说我饶过她,如果由你现在下令将她处死,我会很高兴的,你愿意看到我高兴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护驾

姚姬说的话确实让张宁有些吃惊,一时他没时间细想,但马上就直觉不太对劲。既然那个辛未按规矩是要死的,这并没有什么,在湖广地盘上张宁治下每天都一定有人因罪被处死,但为何又要让她来服侍自己,和一个小娘刚上完床就下令杀掉很有意思么?

他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梅花,片刻后便点点头道,“既然您不便下手,那由我来下令好了。我当然愿意看到母妃高兴,有时候我都不知dào

应该送什么东西给你,才能看到你露出笑容;只要你满yì

,我都没关系的。”

姚姬听罢满yì

极了,望着她嫣然一笑,恍然之间如春色骤然降临人间。她轻轻说道:“刚才我还担心你被那小娘子迷惑了,会于心不忍。”

“我不过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完全就是个无关的人。要是这样就被引诱了,那如有居心不测的敌人略施小计,我岂不是很难过美人关?”张宁镇定地说道。

他好似看见一阵梅花凋零飘落,落在泥地上,被人任意践踏,心里微微一阵难受……却不知为何,正如自己口头上所言,一个无关的女子而已。

姚姬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看着张宁的脸道:“怎么?你的神色忽然有些黯淡了。”

张宁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小妹……那个辛未看起来和小妹一般大。”

姚姬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罢了,不必你管,我的手还是让我自己处置。”

……她等张宁离开楚王府后才犹自沉思,觉得张宁着实是很懂怎么与自己相处,对她的处事风格也了如指掌,所以才能轻描淡写之间化解那一桩小事。

及至傍晚,王宫来了个官署的人,让内侍省派个人去旁听参议部连夜进行的重yào

会议。姚姬决定还是派夏常侍前去。

说是会议,其实就只有四五个人。在官署的书房里一坐,就像平常说话一般,就算作会议了。张宁虽然坐在上方,但主持议事的人是朱恒。

朱恒主要是想在湘王和永定营指挥韦斌等主要的人面前提出自己的新见解。诱因是下午又有新的情报,从更远的地方送来所以这份情报晚了一点:除了之前在平湖关发xiàn

的京营一股人马,后续还有更多军队、不过还在大别山东部,行动比前锋缓慢得多。

“老臣先说自己的两个看法。”朱恒道,“第一,九江府的汉王守军不是京营的对手,这边的江防没能妥善经营,连阻挡京营渡江的实力也没有。第二,京营若从九江府突pò

江防,首当其冲的不是南京,而是咱们湖广。老臣有此判断的依据是荆州的大批官军。荆州军聚集在江北有段日子了,官军只有在东面再继xù

对我们施加压力,才能在两路同时造成巨大的威胁;否则荆州军布置在那边有何作用?”

韦斌听罢问道:“朱部堂如此说,是想派兵去救九江?”

朱恒道:“不救就会让京营前军在江南岸占住阵脚,等待三千营、五军营翻过大别山到来,京营主力都能如履平地般渡过长江。咱们在湖广便无险可守,江防也无从谈起。”

“拿什么救?”韦斌看着朱恒。

朱恒道:“还有别的兵力吗,只有永定营。永定营主力现在就应该开始准bèi

出击,等王爷一下定决心,即可就能出发;同时应该尽快派出使者和九江府取得联络,与之商议派兵增援事宜。”

这时连梁砚都开口询问:“那武昌城怎办?皇上和大军中枢都在这里,万一官府得到消息武昌空虚,转而调集兵力从这边渡江进攻武昌城,岂不危及?江对面就是汉阳啊,有粮有人有船。”

朱恒辩道:“官军想要攻下武昌城,目前沿江地区只有动用京营才有实力,如果京营向武昌逼近,到时候再下令永定营回防也来得及……诸位别忘了,永定营是朱雀军最精锐的兵马,必要时弃辎重急行军也能保持建制,武昌城同样有粮有装备。”

就在这时张宁开口说道:“我觉得可行,赞成朱部堂的方略。目前我们的战略是稳住长江一线,以造就划江而治的局面,一旦京营主力突pò

长江,一切设想都将荡然不存,除非能在湖广地盘上消灭京营主力……二十多万精锐,显然一时很难办到。”

……

太阳已经下山了,不料这么晚了还从外宫来了建文帝的大臣,到姚姬的寝宫传谕。来的人很有点身份,内侍省的侍从都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姚姬;郭勇,建文大臣郭节的堂弟,同为建文帝的亲随。那郭节何许人?当年胡濙认为追随建文的大臣有二十二个,郭节就是其中之一,身份与郑洽差不多,虽然在建文的心中或许分量稍不如正巧,但也是生死患难的臣子。

郭勇见到姚姬,起初传的谕还好,说是皇帝听说姚夫人今天到武昌了,想召见一面。不过说完冠冕堂皇的话,又言皇帝今晚想欣赏姚夫人跳舞,让她打扮好了再去。

听到这里姚姬已有点生气。她确实是能歌善舞的,想起当年在辟邪教总坛接待建文帝时的事,专门请方泠(顾春寒)排了一场歌舞,精心排练了两个月,就是为了等建文到来的时候跳舞讨好他;结果根本没机会表演,反而被诬陷在菜里下毒,那一次被逼得几乎走投无路。现在他倒想起来要看跳舞了,而且这么晚才来召见,简直好像召之即来呼之即来一般。

或许建文身边的人还没真zhèng

明白自己的处境?

姚姬的嘴角露出了平素那种教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叫郭勇稍等,然后进内室换衣去了。她并没有换适合跳舞的衣裳,反而穿上了青色深衣礼服,厚重的款式颜色完全将身段遮掩住了,却不是为了讨好人的美丽,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

不过真zhèng

的佳人无论穿什么都难掩美丽,哪怕是如同老妇穿的青色袍服,姚姬看上去仍然光彩照人,深色的衣服反而把她洁白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纯粹如玉。

她招呼上恶妇冬常侍、秋叶常侍,以及一干白衣剑侍,宫女侍卫一众,前呼后拥便与传谕的郭勇向外宫而去。建文帝住的地方在皇恩殿,是楚王宫中第二大建筑,最大的建筑是中轴线上正对南正门的忠正殿。皇恩殿靠北,离得并不远,穿过东西延伸的宫内大道,对面就是皇恩殿。

但她们走上大殿的石阶后,门口的侍卫见姚夫人前呼后拥的,便阻拦不让闲杂人进去,只准姚姬和数名随从入殿。其中一个侍卫一时紧张,竟将佩刀拔出来了一截试图吓吓这帮妇人。不料刀兵一响就坏了,一群白衣剑侍唰唰就抽出了长剑,怒目以视,气氛骤然紧张。

秋叶看向姚姬,见她点头,便喊道:“来人,传姚夫人令,宫内有大不敬的乱党,命南门守备周将军立kè

率兵入皇恩殿护驾!”

殿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中一人急急忙忙离开殿门,跑进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圆脸身宽体胖的太监拿着拂尘从里面疾走而来。太监走上前来,马上就跪倒在地,说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奴婢无方,让小的们惊扰了娘娘,罪该万死!”

“曹公公……”姚姬称呼了一声,她认识这个太监,眼睛里的冷意也稍稍消减。

太监曹参抬起头道:“把当值的侍卫长给咱家拿下……冒犯了娘娘的人一定会被严惩,让您消气儿,您看这天都黑了,如果让守备军进到宫里,指不定闹出什么更多的乱子,传出去也不好听。您能不能先收回成命?”

姚姬笑了笑,抬起袖子轻轻摆了摆。旁边的人便当着曹参的面、派人去追赶刚才离开的传令者。

曹参忙磕头称谢,姚姬道:“起来罢。皇上召见、臣妾才来面圣,现在能进去了吗?”

“娘娘快请,皇爷等着哩。”曹参好言道。

姚姬遂带着一大帮人,许多侍卫佩剑入殿,先呼后拥进入了皇恩殿。朱允炆穿戴的很随意,常服戴幞头,正坐在大殿上。此时他在上座上已经沉默了,或许之前派人传谕时并非这副表情。

内侍省来的侍从在殿中停下来,姚姬一人缓缓走上前去,款款屈膝施礼,“臣妾拜见皇上,不知皇上连夜召见臣妾,有何要事?”

朱允炆的表情并不高兴,但还是很能沉住气,镇静地说道:“爱妃平身,朕听闻你今日才到行宫,便想见上一面。”

“皇上不是想看臣妾跳舞吗?”姚姬带着笑容问道。

“这……”朱允炆顿了顿,道,“你路途劳顿,朕想来今晚就不必,下次再说罢。”

姚姬抿嘴一笑,“皇上喜欢看,臣妾哪能不依呢?没事的,都歇过来了……不过呢,起舞之前皇上可得先为臣妾做主。前来传谕的郭勇,不过是个下臣,竟然出言不逊轻薄臣妾,臣妾不是皇上亲封的贵妃么,怎么轮的上一个微臣来欺负了?”

第三百四十章 用老命战斗

宝座上帝王沉默不语,他没有低下头颅,但是目光已经垂下。朱允炆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为了削藩可以莽撞地肆意妄为的君王,岁月让他更加稳重……但也会让人失去勇气。面对强权敢于站出来反抗,哪怕莽撞,也不失为一种勇敢;可是这样的特质不是一个年过五十已经被暮气笼罩的男人容易拥有的。

岁月让人改变了太多。姚姬也变了,她看着上面的君王,目光已经没有仰视的心态。她不再是那个娇弱而饱受欺凌的小姑娘,她不再需yào

建文帝随性施舍的保护。

姚姬远远地审视着朱允炆,认为他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反应。他一定在权衡着自己的人身安危,一定不会自己作死,如果朱允炆连起码的求生欲都没有,他如何能在失去江山、死了数以十万计的部下后,还能苟活到现在?他一定还希望着能入享太庙,恢复自己的皇帝名分和名声,皇帝在历史上是有数的,能看破这种名利的世人有几个……

与人相处,不仅有敬一尺还一丈,还有得寸进尺之道。示弱和退让,不是在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姚姬缓缓开口说道:“可否请皇上传谕,将郭勇以不敬之罪处死?”

大殿上的人听罢无不大气不出一口。朱允炆继xù

沉默着,他当然不愿意这样做:郭节是他的重yào

近臣,而那郭勇是郭节的堂弟,同样是追随在身边的心腹。但是刚刚才受到极大的威胁,军队差点开进王宫,朱允炆此时有勇气站出来与姚姬争锋相对吗?

处死郭勇,实在等同于对朱允炆进行打骂,不过在皇室一般就是这样做的、杀他身边的人作为惩罚和提醒。

姚姬微微侧首,说道:“来人,传皇上口谕,将郭勇拿掷忠正殿外,斩首。”

在场的大臣们已顾不得礼节,纷纷抬头望着上座上的朱允炆。曹参跪在地上,抬头紧张地脱口道:“皇爷……”

大家都意识到此刻的重yào

了,姚夫人竟然可以当着皇帝的面自己下圣旨,只要被允许,以后皇帝还有丝毫权力和威信吗?一个曾经的宫女,权力竟要膨|胀到代天子下诏的地步?但是谁能撼动她、反对她?先去试试动摇湘王的地位再说。

被所有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但朱允炆好像并不想面对,他的视线低垂,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姚姬回顾左右,便道:“皇上默认了,去传谕罢。曹参,你去传谕,我的人帮你捉拿要犯。”

曹参跪在地上,良久没抬起头来。姚姬点名要他去办,他不敢拒绝,连皇帝都丝毫没有和姚夫人对抗的意思,他一个宦官干嘛自寻死路?何况曹参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姚姬了,当初逃亡的时候曹参帮zhù

过她免遭灾祸,现在他自然不愿意和姚夫人作对,或许还能成为他的另一颗大树。

何去何从显而易见,曹参拜道:“是,奴婢遵旨。”

……

当晚张宁连夜议事,就在参议部官署睡了一晚。不过第二天晚上,他就去楚王宫就寝了,因为他的老婆周二娘等一干女眷都在内宫。宁静的夜,抱着老婆睡觉也很惬意安心。

世道战乱,颠沛流离。好在家里有姚姬,一个有能力又能信任的亲人,能免去张宁的后顾之忧。她是张宁的港湾,每当焦虑和疲惫不堪时,他对姚姬的心理依赖更甚……不敢想象,如果有一个不能真zhèng

信任的家,将是多么危险的境地,那样的话如何能避免阴谋?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张宁很赞成这个道理。

就在这样安心的梦里,忽然张宁被推醒了。“咳咳咳……”刚醒来就忍不住咳嗽起来,鼻子里一股呛人的味儿,睁开眼,之间眼前雾茫茫一片,雾里还有火光涌动。此时此景,让他恍惚中身处战场一般。

“夫君,失火了!咳咳……”周二娘的声音让他完全清醒。同时听见门外也有人喊叫起来。

张宁睁大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在哪里看到的杂文,说是火灾中因一氧化碳等有毒气体导致死亡的可能最大,而真zhèng

被烧死的人反而很少。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抓起床单递给周二娘:“捂住口鼻,先出去再说。”

周二娘忙抓住了张宁的手臂,俩人急忙向房门冲过去。火灾好像是从外面烧起来的,屋子里还未完全着火,只有一些易燃的幔帏丝绸烧起来了,烧不着人,不过烟雾呛人。

出门就在走廊栏杆内,只见屋顶和廊庑已经完全烧起来了,大火冲天。这里是楼阁上,楼上不少人跑了出来,有的女人竟然浑身赤|裸,也有裹着被子的、衣衫不整的。“王爷,快下楼!”一个白衣侍卫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喊。大火让人们惊慌失措。

楼下也有不少人,有人已经找到木桶和水盆了,正好院子里就有不少储水的大水缸,现在正好排上了用场。房子旁边储水,非人们有先见之明,确实是古建筑太容易发生火灾了。大量的木质结构,照明又靠明火,防火一向是官民注重的事。

楼梯口已经蔓延起了火光,但是如果直接翻过栏杆跳下去的话,可能要摔伤。张宁也没怎么犹豫,将带出来的床单盖在周二娘的头上,拽住她的手就往楼梯口冲下去。

幸亏发觉得早,及时跑出来了,他们跑下去时并无大碍。这时只见只穿着亵衣的姚姬也从对面的出口被一众人护送下来了,张宁刚松一口气,见状忽然想起其他人。但他是第一次在这个院子里就寝,不知dào

这边还住了哪些人,一时又担心起来,急忙问周二娘:“这宅子里还有谁,重yào

的人……小妹、文君、顾春寒等,有谁还在这住?”

周二娘想了想:“张小妹住在南面的楼阁上。”

“小妹!小妹……”张宁使足了劲大喊起来。对面的姚姬正四处张望,听到张宁的声音正向这边疾步走过来。张宁四处跑着呼喊了一阵,被身后过来的姚姬叫住:“你这么唤没用,我找到了张小妹的近侍小荷,问她!”

他听罢转身果见丫鬟小荷战战兢兢地站在姚姬旁边,遂质问道:“你在这里,怎不见张小妹?”

小荷身体一软跪倒在地,“……小姐的腿摔伤了,没力qì

拖她,我、我怕极了……”姚姬怒道:“你出门后为什么不叫人?”小荷:“我、她不让……”

“她摔倒在哪里,还在卧房?”张宁瞪着她问道。小荷忙抬起头,用手指着南边的楼上一处位置。

此时几处建筑都燃烧起来,火势弥漫,不是容易扑灭的,周围仿佛都要渐渐陷入火海之中。张宁仰头看着火光中的房屋,眼睛里也燃烧起来,脸上的皮肤也被热浪袭得发烫。

人很多时候都无法理智,张宁顾不得多想,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夏日的河面、他幼小的亲妹妹。因为害pà

,因为危险,所以选择离开去喊人,这样做是对是错?世间命运何其相似,此时此刻,是该逃避到安全的地方,还是鼓足勇气去冒险?

要再一次体验愧疚与懊丧吗?还是挺起胸膛去面对?

他握紧了拳头,憋足一口气,忽然向火光中的楼梯入口飞奔过去。

“宁儿,平安!”身后传来了姚姬惊慌颤|抖的声音,“快,快去把他拉回来,快去救人……”

没有什么能让张宁回头,他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此时他忽然好受起来,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坦荡、光明过。浑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一个热血的声音在胸中回响:战斗!

两个白衣侍卫随后冒死追上来,但是其中一个很快就被掉落的燃烧木头砸倒在地上,衣服也烧起来。另一个急忙去救她。张宁听到声音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一上楼梯,四周便是浓烟,头上的屋顶火光通红。张宁感觉到亵衣已经贴着皮肤烫人了,脸也火辣辣疼痛,眼睛都红了。他不敢呼吸,头脑发昏,怕一吸气就要被熏晕。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他停下来。

跑上了楼上的走廊,只见那扇门开着,门方都要被烧塌了。他闪身进去时,身上的亵衣终于被火焰点燃,他慌忙拔掉了上身仅有的内衬,光着膀子俯下身在地面到处摸索张望,眼睛已经被熏得眼泪直流。

不能呼吸,就像在江河中突然抽筋,溺水在茫茫的水里。胸口又慌又闷,恐惧袭上心头。迟早是要吸气,很快就会忍不住,就像水里不能呼吸也会喝一肚子水,人的本能而已。

终于摸到了一条人的腿,张宁忙爬过去,凑近确认了一下小妹的脸。果然是她,她的眼睛紧闭、眉头皱着,一脸的痛苦,已经昏了或者死了。

张宁忙拍了几下她的脸蛋,眼前出现了一副让他欣喜的场面,小妹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小声地开口道:“哥哥。”

张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果然一个人的身体是很重的,猛一下居然没抱进来。一用力忍不住就吸进了一大口呛人的烟气,张宁瞪圆双目,“啊!”大喝一声,浑身的潜力都爆fā

出来,使出吃奶的力qì

将小妹横抱而起。

一瞬间的直觉,再也没有力qì

坚持住了。他对准进来的方向,闷头向前冲去。最后的力量,在倒下之前用完所有的力qì

,竭尽所能所以没有什么好遗憾懊丧的了。

身体一轻,恍惚之中,他好像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眼前已经又黑又朦胧,看不清任何东西了。轻飘飘的感觉,如同生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第三百四十一章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

夏日的午后、宁静的乡村。抬头盯着刺眼的阳光看短暂的一会儿,就能看到空中的光晕,于是明净的景色也如梦如幻,好似喝了一杯上了年月的红酒,微微有些醉了。

河岸的竹子,在风过后就开始“哗哗”地作响。河面的水真是清亮啊,干净得想掬一捧水直接喝也不会觉得脏,鱼鳞般的波光就像无数的宝石。手从水上探下去,能感受到上层被太阳晒得微烫的温度,但是水下面却冰凉冰凉的。

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水响,他回头的同时、还没看到,心里就明白是妹妹落水了。为什么会明白呢?他慌了,大声叫人却无人应答。一个模糊的直觉:现在离开,打捞上来的会是一具尸体,一定会变成那样的结果。

此时此刻,和妹妹的往事早就记不起来。但是意识里还保留着一些遥远的残片,孤寂的黑夜、山上的夜坟、人们散居的寂静冷清,以及两个相互温暖的幼小心灵。有一个意识感觉难以抹去,忍受过多大的寂寞和恐惧,就会反弹出多深的依恋。

他不再犹豫,跳进了水中,将妹妹救起来了。潜到水里的窒息感、四肢无力感、恐慌,有一只小手扶住他肩膀的触觉,细微的触觉非常清晰,和真实发生过没有两样。妹妹醒过来,小嘴张开叫了声“哥哥”,仍然不知为何没看清她的脸。

但是他恍惚中看到了她渐渐成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她还是那么安静可爱,上了中学、大学,恋爱了,有一段完整的平淡却美好的人生。

“哥哥,我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要走了,但你不用伤心哦。”她甜甜地笑着说。

还是没看清她的脸,但是看到她的嘴唇,光滑|美丽的嘴唇向两边一抿,好似月亮弯一般,笑了。他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却一瞬间好受起来。

他情不自禁也露出了笑容,但是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离别不一定是坏事,但真是叫人有点……十分真实的感受,眼睛会有点疼,睁不开眼,所以人们才会忍不住去擦眼泪吧。

……

“哥哥,我在呢。”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张宁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抓着,他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形状美丽的嘴唇,光滑得在晨光中泛着光泽。随即他总算看清了面前这张脸,张小妹的清纯的脸。很快他便恢复了意识,想起了昨晚的火灾,一切记忆都回来了。

“做了个梦……小妹没事了吧?”张宁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摸了脑勺,又忍不住露出笑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脸上和身上多处都十分痛。

张小妹把手轻轻伸过来,用指尖轻轻揩着他眼角的眼泪:“你睡着了,但是我还是能感受你的心……我们重新开始罢!”

“重新开始?”张宁咀嚼着这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妹的眼睛明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次你也差点死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谁?”张宁十分肯定地答道:“小妹。”她微笑道:“这次呢?”张宁:“……”

她说道:“所以重新开始了,你可以在以后的某个晚上,再抓着我的手教xùn

我,明明那么舍不得,还要说如许多道理出来,最后还不是抱住人家了……你也可以再找什么苏公子,王公子也行,叫我去见他,然后我让、嗯姚夫人生气,接着你带我走……”

“小妹,你不能这么想……”张宁忙道。

张小妹翘起小嘴:“又来了,好啰嗦啊,你还是歇会儿罢,有个做过御医的老头说哥哥需yào

静养。你要说什么,我都知dào

了,要不我替你说,省得你把话憋着难受。”

张宁忍不住笑道:“那行,你来说,我听着。”

“唔、哥哥你还没嫁过人,你看小妹我又不能娶你,我已经有二娘了,又怕人家闲言碎语,咱们要讲讲道理……”张小妹的眼珠子转悠着,一边想一边一本正经唠叨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忍不住问:“你真能听下去,没想要打断我?”

“想说你就说罢。”张宁道,他微微一思索,又道,“不过先问你件事,昨晚的火灾是怎么回事,查出来了吗?”

小妹道:“是有人纵|火,已经抓住了三个人,姚夫人说要审问出幕后主使。她早上还来过,现在可能在审问坏人吧,等见到她你问问。”

……

一个大汉正被绑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张结实的粗木案板,他的双手平放在案板上被绷得严严实实。大汉满头大汗,瞪着惊恐的眼睛不停挣扎,原来他的一根手指的指甲缝正对着一根细长的竹签,而一个老妇手里拿着戒尺,作势要将竹签拍进他的指缝。

“最后问你一次,谁指使你们的?!”老妇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俯身质问时,佛珠哗地掉出来。

大汉忙道:“我句句属实,没人指使!干了就是干了,咱们没想着能活,给我个痛快,给个痛快……”

“啪。”

“啊呀……”大汉仰起头,叫得比杀猪还响。竹签直接钉进了他的指甲缝里,流血只有一点,但十指连心,其痛苦是非人的。这汉子身材魁梧,倒是一条汉子,惨叫了一声,竟没有昏过去。

“招不招?下一个侍候的法子是骟了你,给你净身!”冬常侍恶狠狠地盯着大汉的脸。

大汉破口大骂:“你个老怪丑娘们,想叫老子说谁?”

冬常侍怒道:“来人,把裤子拔下来……省了,给我扒光,烧开水准bèi

刷刑!”

旁边一个妇人忙凑上来,悄悄说道:“这么弄就要弄死了。”冬常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另一头的竹帘,说道:“三个犯人中,此人最难对付,而且查了他是无家无室的人,完全了无牵挂。最没用处的一个,死了就死了!”

刷刑就是用铁刷子在沸水里泡过,然后在人的身上刷下皮肉,残忍至极的一种刑法,锦衣卫用过。因为刑具很好办,所以容易被人模仿。不过只要用过刷刑,受刑的人肯定是活不成了,明代的医术没人能治好大面积损伤。

侍从们忙着准bèi

刑具,两个内侍省的后生正除去犯人身上的衣物。冬雪冷冷道:“等会儿,你身上的皮和肉会被一块块刷下来喂狗,露出白骨,死无完尸。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哼哼,你不说也没关系,还有两个人肯定会招供,你算白死了。”

“哈哈……”大汉大笑,笑得面部扭曲,“谁是幕后指使?咱们三个就是幕后,所有事都是咱们商量着干的。招供谁?无非再牵连冤枉一些人出来,有什么用?奸人当道,把持大权,你们要杀谁尽管杀,最好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

冬常侍冷笑道:“人要寻死,何苦要用这般生不如死的法子?后面没有个厉害的主子,怎能犬养掌控你们这样的死士?”

大汉道:“主使便是郭勇郭将军,不错,咱们三人就是郭将军的死士,死而无憾。”

冬常侍道:“可是郭勇已经死了,如何能指使你们?”

大汉愤nù

道:“郭将军是御前大将,就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害,咱们要不为他找回公道,还是人吗?还要人指使吗?你这老娘们、小人,懂个屁!”大汉咬牙切齿道:“郭将军对咱们恩重如山,性命是他老人家给的,自然要还给他。”

他情绪错乱,已经有些疯癫了,刚刚还恼怒不已,马上又大笑,高歌而唱,“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夏雨在姚姬旁边俯首低声道:“这三人确是郭勇的家臣,有可能他说的是实话,并未说谎。郭勇于前日晚上被斩首,其家眷和家臣仍住在楚王宫中,我们一时疏忽未加防范,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其家臣从外宫过来,穿过宫内大道就直到夫人的寝宫所在,只要没被发xiàn

,那便一点阻挡也无。”

姚姬难堪地开口道,“彗星袭月、白虹贯日……此人倒真是个士。叫个人去带话,别辱他了,给他个痛快。让他们从另外二人身上再想法子。”

“是,夫人。”

夏雨察姚姬颜色,趁机进言道:“属下多嘴,以为此事最多止于郭节,而且牵连了郭节也不是上策。此人在余臣中名声很好,夫人要是杀他,舆情人心总是不利的。”

姚姬不动声色,她显然没有因为生气而情绪失衡。生气归生气,现在反而有些后怕……无论博弈还是权力争斗,规矩是死的,最怕就是出现这种不顾一切的人来个鱼死网破;虽然那种人很难遇到,但一颗污秽就坏整锅汤的事不是完全没有。

见好就收,韬光之术,比得yì

忘形盛气逼人要妥当……姚姬回忆起种种经lì

,总算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微微侧首道,“传令下去,昨夜只是因灯烛不慎而失火。”

“夫人英明。”夏雨忙道。自己的见识和建议得到了承认,总是一件好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香艳疗伤

张宁的右腿上了夹板,有轻微骨折;右脸颧骨位置有比较严重的烫伤,包扎伤口的纱布只能用线绑在脑袋,让他看起来着实就是个伤员病号,除此之外几处皮外伤都不要紧。就算有什么隐伤也许郎中也检查不出来,他实在觉得只通过把脉来诊断人体内科的情况有点不可靠。

郎中说要静养,但那是不现实的。张宁在楚王府上接连应酬了许多人,朱恒等参议部的官僚过来探病,不能不见;如果没让他们亲眼看到,兴许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姚姬、周二娘等一干人也陆续来过。

火灾的来龙去脉他也大概摸清了,确定是有人纵|火,但没有任何实据推论出是受人指使。张宁首先是直觉怀疑建文的人出于报复;但若是有预谋的策划,纵|火就显得太荒疏,对于一次重大政|治反击来看更是仓促儿戏。所以在缺乏证据的猜测下,看作一次偶然事件反而更显得合理。

姚姬过来探望时,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出于一种难言的心态,他甚至很愿意看到她这样做。但建文刚刚才到武昌不久,姚姬忽然到大殿上发难着实操之过急,不利于形势稳定……或许纵|火的事已经提醒了姚姬,一切不言自明,有些话说出来反而可能画蛇添足,索性避而不谈好。

及至下午,房里又来了个人。进来的小娘换了浅灰色的交领袍服,张宁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原来是前天在茶厅里“邂逅”的白衣剑侍辛未。要不是因为隔得不久,张宁一下子真没认出来,这女子妆扮一变好像相貌也不同似的。前天辛未红衣长裙作夫妇人打扮,今日梳着发髻戴着方巾。

她还活着倒是有些意wài

,张宁便随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未弯腰拜了一拜,答道:“姚夫人让我来的,以后我便属于王爷了,任由您处置。姚夫人……她还说……”说到这里她有点吞吞吐吐的,“她说、王爷喜欢的东西,她不会轻易伤害的。”

张宁笑了笑,略一琢磨便懂了姚姬的心思。她把辛未送过来,是为了隐晦地向自己表示歉意?毕竟那场大火她有责任,差点把张小妹都烧死了。

他又问:“前天姚夫人没杀你,她是怎么说的?”

辛未不解道:“夫人本就承诺过,只要我……服侍了王爷,就饶恕我的性命的。”

“这样啊……”张宁故作沉思状,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如此说也没错,虽然你不再是白衣剑侍了,但应该不会把内侍省的机密说出去的。”

辛未忍不住追问道:“难道姚夫人本来是骗我的,是王爷替我求了情?想来也是……就算姚夫人仍要杀我,也是没法子的事。”

张宁听到这里,心道难怪姚姬那么多近侍都没有犯死罪,恰恰这辛未小娘撞到了刀口上,有时候人要作死真怪不得别人。张宁刚才确实是成心诱使辛未说错话,他自己当然不会明说什么让人抓住话柄,口头上便不置可否道:“不提此事了。”如此言语,以后万一辛未又漏了嘴,她也没法表述出张宁究竟怎么说的,所谓不留话柄。

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张小妹的近侍小荷被打了一顿,好些日子恐怕做不得活,你先替小荷照料她,可愿意?”

辛未忙道:“今后王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张宁满yì

道:“如此也好,小荷那个丫头侍候人可能还行,一遇到点事就吓傻了,有事儿的时候完全指靠不上,今后有你在小妹身边我就放心了。”

辛未知dào

张宁为了救他的妹子命都不顾,显然是很看重小妹的,她忙应允道:“属下遵命。”

张宁点点头,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道:“对了,你既然在王宫里,今后如果知dào

了内侍省有什么事,告sù

我也无妨。”

“是。”

……等吃过晚饭,便没人来打搅张宁了。张小妹便又杵着一根拐杖跑过来,腻在这里,她已经好久没这么缠过张宁了。她伤了腿,并非昨晚从楼阁上摔下来伤着的,发生火灾后她自个在房里就受伤了;据说是被什么东西划到的,只是皮外伤,没动着筋骨。

张宁坐在床上刚翻开朱恒之前拿过来的公文卷宗,所以便没搭理她,自顾翻看东西。小妹也知趣,在桌子前面拿白纸折东西玩。兄妹俩默默呆在房间里,倒也轻松。

没多久,一个中年胖妇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对张小妹说道:“小姐伤口上敷的药该换了,先过去罢。”

小妹摇摇头道:“你把药拿过来,一会儿我自己换,我没什么大碍不用人照顾。”

这个胖妇很面生,张宁没见过,估计是临时派来照顾张小妹的。她也不敢多嘴违命,依言便把一个装着零碎物什的竹篮子提进来,又叮嘱了一句让小妹记得换药,然后走掉了事。

过得一会儿张小妹便来到张宁床边,小声说道:“哥哥,你帮我敷一下药罢。”

张宁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问道:“伤口在哪里,小腿上?”

小妹眉目低垂,悄悄道:“大腿上……我当着你的面撩起裙子好难堪,还不如让哥哥帮忙好些。”

张宁:“……”

他看了一眼张小妹,只见她眼睛低垂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娇羞之态,显然她这个年纪不是什么都完全不懂,周二娘和她一般大都嫁人多时了。心里不得不承认,张小妹这样的女孩是他前世最喜欢的类型,几年前他第一眼看到小妹就喜欢,白净的皮肤、美丽的眼睛小小的嘴、清秀的脸、丝一般黑|长的直发。

而且实话是他如今对张小妹完全没有道德压力,又不是亲的;也很喜欢她这个撒娇的样子。自从张家伯父一家子遇害后,小妹在自己面前正经得很,却感觉越来越疏远……现在她能像以前那样,张宁很高兴。

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太好,不是不愿接受,而是怕有一天小妹忽然悟了,会看不起自己的道德败坏。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心思和五月天一般,谁知dào

会怎么样?

但是她主动要求的,真有必要那么严厉、反让她丢脸又失望吗?这时张小妹红着脸抬头投来了目光,眼睛露出一丝胆怯,她或许也在担心会被拒绝吧?这个年纪的小娘最要面子的。

“你去把门闩上,以防万一被人撞破了,会产生误会。”张宁轻轻说道。

小妹低下头“嗯”了一声,便杵着拐杖慢吞吞地去闩门。这么一通过程,气氛愈发不自然,她埋着头,没有认真梳理过的头发掉下来把脸都遮住了。她重新坐回床边时,随手用手指撩了一下耳鬓的头发,指尖轻轻拂过发鬓的动作十分温柔,小小的一个动作竟让张宁砰然心动,一阵纯纯的暖暖的又带着几分悸动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

她坐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话来,便默默地把长裙从脚踝处轻轻掀起来。明代的襦裙女装本来就长,比较保守的衣着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存zài

露出皮肤的情况;可越是这样,当腿裸露出来时,便越是诱人……就好像海边穿泳装的女子,全身大部分皮肤都露在外面,但看到她们的光|腿就没多大的神mì

感了。

如玉一般白净修长的大腿,从长裙下面露出来,张宁看得有点呆了。这时张小妹小声提醒道:“先把包在腿上的纱布拆了,篮子里有碾和的草药,像浆糊一样……”

张宁沉住气,心下有些紧张,还好手比以前更稳定,默默地做着琐事。他拿毛巾把旧药仔细擦干净,便找出了篮子里的“浆糊”,用手指给她抹在伤口上。光滑的大腿皮肤上长长一道口子,用针线缝过,这大约是古医术里少数的外科手术之一,只是不知痊愈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如此好的皮肤真是有点可惜。

因为怕草药弄脏她的裙子,张宁随手把裙子再往上推了一下,小妹顿时微微颤声道:“再撩上去点,小衣(内裤)都要被哥哥看到了。”

“已经看到了,还带蕾丝……那个镂空边的?”张宁说道。

“哥哥好坏!”张小妹小声道,“……以前我都不知dào

有这种东西,就怪哥哥送我的胸衣,很漂亮,后来我就偏爱这种料子的亵衣。”

终于换好了外敷药,张宁便不紧不慢地将她的裙子拉下来盖住。这时又听到小妹的声音:“被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拱起来了?”

张宁顿窘,却见小妹好奇的目光毫无压力地看着被面,好像真不明白,而非故yì

调|戏自己。他见状便淡定把手伸到被子,把不知什么东西压到小腹上,另一只外面的手自然地伸过去轻轻压住,“没什么,好像是腰带。”

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动声色问道:“姚二郎你见过的,真没那心思?”

张小妹抿嘴微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周家的周忠更帅气,可惜好像他有婚约了。”张宁道。

小妹把头靠过来,在张宁的旁边耳语道:“除非哥哥能在这世上找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

张宁纳闷,想起来其中有个词是自己说过的,还不止一次,被小妹学去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诏令

专制便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说了一句话,便能发动一场战争。张宁坐在“轮椅”上对朱恒说了一番话,门外的梁砚、韦斌等人听着,于是就决定了向九江府增兵的决策。什么会议都不需yào

,决策权完全掌握在一人手里;平常会有许多次幕僚聚在一起议论,但只是为最终的决策集思广益而已。

这样的独裁|政治目前运作良好。湘王集团正处于一个稳步上升的阶段,实力有预见性地快速膨胀;通常的利益集团在上升期都很有向心力,诸多问题都能被扩张的财富和力量消化,成员自觉不自觉地为共同的目标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张宁独特的性格也粉饰了独裁的实质。他平常的态度表现得谦逊温和,颇合士大夫的君子口味,朱恒梁砚等人都多次因为张宁的言行技巧而得到过安慰,大家很愿意看到一个独裁者有这样的姿态;当然这一切都在建立在威望、成就、身份、实力等一系列综合力量基础上。

以张宁的性格,他更愿意看到下面的人心甘情愿地服从,而不是通过威胁和恐|吓。生物本能地对强dà

的东西产生敬畏心,门外的韦斌等人虽然不在视线内,但完全可以断定他们都恭敬地站着,绝对不会有不敬的表现……任何人在取得连续几次击败五倍以上敌人的成就后、地盘迅速扩大势力急剧膨胀后,都会很容易树立起权威。

这次出动的永定营主力由朱恒节制,张宁不会离开武昌城。

他之前在火灾中从楼阁上跳下来,右腿骨折,虽然不太严重,但少了一两个月不可能痊愈。别人给做了一个“轮椅”,木头轮子的,可是没法像现代轮椅那样能自己移动,需yào

有人帮忙推行才可以……有点类似诸葛孔明坐的那号小车。

如此身体状况,要去好几百里地外的战场,张宁觉得自己反而会成为军队的累赘,所以干脆把权力交到朱恒手上。

参议部已经开始着手诸多调兵事宜,派人联系九江府守备,准bèi

辎重粮草等事。拟定出动永定营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三部。朱雀军改编制后,营比军大,一营建制四军;一军分三哨(营遣分支管理机构三个司),哨以下是大队。不过建制扩大之后,兵员数量没来得及满额补充,增调九江府的永定营三军兵马人数只有七千多人、附加骑兵团两千人;征发动员的民夫壮丁骡马以万计。

军事行动没有什么保密可言,建文帝“诏令”沿途地方官准bèi

粮草辎重和壮丁,路人皆知;武昌城外兵马集结,试炮的动静大如雷鸣,大路上随处可见成队列的士卒。这次朱雀军的大型装备已是鸟枪换炮,配备有重型长管野战炮三十多门,炮身重量近千斤、材料以铜和铸铁为主,发射七到八斤重的实心铁球,木制测距仪和铳规也经过了略微改造和完善。

但是行军路线实在是太长,兵力在预料之中无法及时投放战场。正月底,永定营还在半路,就已知九江城被官军攻陷。

此前南京先调鄱阳湖的水军到长江江面,结果被朝廷官军从各地调集拼凑的水师打得大败,汉王水军损失惨重仓皇退回鄱阳湖湖口。接着朝廷神机营右掖、左哨、右哨从几乎不设防的一个渡口大批渡江,并在江畔又发生一场小规模战斗,打败了九江府前来阻击的汉王军。

数日后,神机营三军攻陷武昌城。然后汉王从南直隶调来的一股兵马渡过鄱阳湖湖口,与神机营野战,大败。

在九江府的朱雀军使节观察者报回来咨文,其中描述九江府的战斗情况。汉王军使用火器阵不得其法,被神机营的三段击阵法在正面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文中简略描述了神机营的三段击战法,和朱雀军的阵型很不相同。神机营的火器阵主要以数列线性部署,第一排负责发火齐|射,打完之后将火绳枪交给第二排的士卒,交换装填好的火器;第二排将空枪再交给第三排,交换装填好的火器;第三排装填弹药。如此循环,第一排的步卒则只负责开火、不负责装填,死亡则由后面的人补上。分工明确、军纪整肃,而且都是身经百战的军户,用的阵型和战术也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难怪汉王军不是对手,其在九江府作战的军队大部分是地方军户出身,少有用过火器的人,从将领到士卒都不熟悉这种新的战法,也没能训liàn

出适应战场的战术。

从南直隶前来的汉王军大部在前军溃败后,不得不被逼回到湖口;官军正值西面瑞昌城遭遇湘王军永定营攻击,被牵制至西线,汉王的援军才因此逃过了灭顶之灾。

二月上旬,永定营主力占领了九江城西面的瑞昌城。朱恒决定迅速在正面击败神机营,收复九江府;以希望在京营大部到达长江北岸前,拔除朝廷军在南岸的据点。朱恒先遣密使到湖口地区,以图与汉王援军主力联络,达成暂时盟约,共同对付九江府的官军。然后以瑞昌城为大本营,准bèi

与官军交战。

神机营三军约有三万人,渡过长江的主力没有三万也有两万。朱恒并不想主动出击去攻城,神机营背城而战会占据地利;当然他也不愿意在瑞昌城和神机营对峙,拖延时日没有什么好处,朱恒意图寻机野战。

他制定的策略是以主力进逼长江渡口,做出切断神机营与江北联系的姿态。神机营同样以大量火器装备为主,需yào

大量的火药、军械,刚占领九江府可能没法就地取得补给,也许粮草都不够,需yào

江北的补给;如果朱雀军进击渡口,就非常可能诱使其在靠近江畔的战场上对抗。

朱恒先将战术计划拟文以飞马急报上奏武昌。从江西到武昌的路程约有五六百里之遥,其中还要穿越河流水网,但是快马信使一天一夜就勉强能赶到,信息交流还是比较快的。

张宁的回复是“便易行事”,意思是让朱恒看着办。

这样的态度好像不太关心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每次关键战役,张宁承shòu的心理压力都非常大。情报中神机营也装备了仿造的火绳枪和火炮,也就是火力装备差距已经极大缩小,而且目前张宁对京营的战斗力也不太清楚;兵力上同样有寡众相距……战争就像赌博,谁也不知dào

最终结果;但是结果产生的后果却相当严重。

假如永定营在九江府之战中被消灭,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朱雀军在东线再也无可战之军,战线必然被撕开,直到逐渐崩溃;西面同样面临很大的压力。到时候被迫放qì

长江一线,重新被赶到洞庭湖以南是可以预见到的;并且湖广因为京师三大营的参与,力量对比将与之前大不相同。孙子在开篇就言“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严重措辞并非危言耸听。

通常人在这样心理压力下,忧惧、急切的心态就容易出昏招,盲目干涉等举措反而会对事态产生消极影响。这也是专制的弊端,一个人的权力过大,但凡人不是机器、很难完全理性,容易受很多因素影响,容易出现失误。

张宁同样很想对朱恒提出各种各样的看法,过于关心而本能地想要叮嘱各种各样的事项。但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战场因素很多,天时地利人和,都需yào

指挥官临时应变;只有亲自理解现场情况的人,才能作出相对正确的决策,远在几百里外的遥控指挥可能适得其反。

他独自反思架设:像沅水之战的情况,假如上面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决策者,从中各种干涉、许多掣肘,朱雀军是不是能放开了击败数万官军还真难想象。

他终于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如果永定营的策略上报后,没有收到武昌明确回复,便默认为得到准许,可临时决策。给予朱恒等人更大的权力。

之后张宁便在每份上奏中都批复“知dào

了”,不再对永定营的策略表态。但他每天都让徐文君去参议部官署,把所有的情况记录下来,时刻关注着东面的形势。

……不过神机营的反应好像有点迟钝,永定营迅速占领了长江渡口:新开口矶,阻碍江面上的船只物资无法上岸,但九江城的官军却多日没有动静。

这样的情况并不能说明神机营没有“上当”,实在是官军的决策反应效率完全比不上朱雀军,都是京营的指挥系统呆板固化之故。从九江城的密探返回的情报,京营官军中掌权者有提督太监、武官主将、掌号头官各二人,这些人都有分权,没有一个人能独自作出决策,处于相互制约的状态,必须要禀奏上峰后才能作出主动的军事调动。有制约就只能按部就班地通过军法制度来走过场,不然很难协调军队。

呆笨的神机营权力组织结构,此时反而让朱恒摸不着头脑,只好坐等时机。

第三百四十四章 狭路相逢

终于等来了官军出动的消息,神机营大批人马自九江城向西缓慢推进。朱恒派出了大量斥候往来打探军情,两军探马在各个地方有小规模遭遇冲突。

神机营主力从正面展开进军,各部部署得很近、且齐头并进互为援护,一种中规中矩的行军布阵方式,稳打稳扎既无高明之处也不冒险。不过半日之后,朱恒得到了消息,官军右翼靠江一部数千人从线性部署中大大凸出,脱离了主力阵营。

朱恒召各哨指挥以上武将到中军简议。有人认为是一个战机,可以迅速奔袭官军北面突出部,以局部兵力优势取得一场旗开得胜的开局;理由是官军各部可能在协调上出了问题,失误才造成了右翼凸出的情况。但是也有保守的认为此举过于冒险,如果朱雀军主力在北方的进攻稍有受阻,则极可能面临敌军中央主力追赶上来从侧翼进攻的不利局面。

朱恒临时权衡利弊之后,决定采用较为保守的方略。他作为参议部的核心成员,对湘王集团的战略机密了如指掌,不能不考lǜ

到永定营一旦战败之后的严重后果;如果这支朱雀军的精锐损失在了这里,后果更是毁灭性的……他在此前就考lǜ

过,如果永定营真的折损在九江府,他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只有当场自裁谢罪一了百了。

于是他下令永定营第三军先行,向北面进击官军右翼;主力则部署在正面侧后,作为监视官军中军的举动。如果神机营主力赶上来迂回威胁第三军侧翼,永定营同样可以从正面推进阻击,作为增援和策应第三军。左翼(官军之右翼)的遭遇战安排,是朱恒出于前期试探性的考lǜ

,如果打得赢第一仗便可以极大地提高士气,打不赢也能在友军的增援下全身而退。

第三军由张承宗率领,早已处于临战戒备状态,得到中军正式书面军令后便迅速向左翼出动。全军即有步军约两千五百人,装备弹药充足,调备六斤长管炮十二门,弗朗机骑炮若干。

下午时分张承宗部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神机营数千人,两军相距近二里地便各自展开排列阵型,冤家路窄碰到一块儿没什么好计较的,都摆开架势要干一场。张承宗没有要主动逼近的意思,就近选了一处地形较高的阵地,先将重炮从车上卸下来架设火炮阵地,以静制动。

这种长管重炮是第一次投入实战,虽然在此之前于校场上多次测试过,武将们对其射程、性能等情况都了解得比较清楚,但是真zhèng

用于战阵上是什么效果还不确定。其炮身重量约八九百斤,长度是口径的二十倍,内膛为铜,外管包铸铁,最大射程能超过二里;也就是现在官军的阵型就在大炮最大射程之内,不过对面好像并不自知……毕竟明朝人见识更大威力的红夷大炮还为时尚早,人们的认知范围内根本想不到远程武器能打二里远。

远远看去,神机营的阵型和队列观赏性很低,加上衣甲制式可能比较随意陈旧,很多军户的衣服物品时自备的,远观并不十分整肃。反观第三军的人马,却大为不同,永定营大部分士卒属于常备兵编制,全身上下从内裤到盔甲全是公家统一定制,两三千人一色的衣甲成队列站在一起,观赏起来相当有震撼力。有些人穿的衣甲是崭新的,就算穿旧衣甲的士卒也刚刚沐浴换洗过……朱雀军有些小规矩,比如天热喝水加盐;又如战前要洗干净身体和衣服,因为张宁认为身上污垢太多上战场一旦受伤,伤口就更容易感染,会增大死亡率。另外朱雀军士卒入行伍第一项训liàn

内容就是队列,之后才是使用火器、长枪刺杀等内容,所以他们的队列整齐是基本内容,人们在军中已经形成习惯了。

不过战场上样子好kàn

不好kàn

显然都是次要的,衣甲鲜明军容文明的永定营倒也不一定就比神机营能打。

战场上短暂的对峙,官军先派出了斥候游骑,分散地向这边冲过来。就在这时,忽然几声雷响轰鸣,地动山摇,炮阵上烟雾腾腾。黑火药的武器威力不算大,但用药量很多声势十分张扬,一时间危险的气息就弥漫到了战场上。

接近二里地的炮击,大炮只能增大仰角,精度极低,数炮打过去全没打中目标,但是有的铁蛋已经飞到更远去了。巨大的声响消停了一会儿,观察哨吆喝喊起来,炮卒重新调整角度。第二次爆响是十二门重炮一轮齐射,声势更大,数炮命中敌营,不过看上去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官军步军开始以品字型向前推进,之后又遭到了第二轮炮击,同样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此时的长管炮在超过一里的射程上仰角太高不利于弹跳,杀伤力自然大打折扣。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官军前锋进至一里地开外时,装填好的全部重炮已经等待他们。电闪雷鸣之间,所有重炮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六七斤重的实心铁球急速飞向官军阵营,有的炮弹砸在人群前面的地面上,如同打水漂的瓦片一般弹起继xù

飞行;另外的直接命中人群。密集的人群中如同被撕开了一道血痕,飞溅的血肉残肢断臂甚至脑花混在一道血红的雾中,又像一道道利箭飞掠稻田表面,一路倒下一片,官军的阵营明显动摇了。

连主将张承宗看到远处的场面都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是这种莫名的力量第一次展示在人们面前时超出了认知。但是身为京师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大明朝之精锐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们在阵营被撕破之后完全没有一丝崩溃的迹象,连后退的人都没有;只不过暂时阻止了其整体行军,他们要重新整顿一下兵马。

张承宗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长管重炮管壁太厚,又是后膛密封的前装填,连续三次发射之后便不能及时散热,必须要停止一段时间才能继xù

使用;否则缩小火炮寿命事小,火药装填进去有可能自燃伤及自己人。现在炮阵已经连续三次齐射,重炮暂时不能用了……张承宗浪费了两次可以大量杀伤敌军的机会,却把机会用在了远程盲目抛射上。他之前没意识到重炮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这也是未能适应新武器的后果。

左右无人在战阵上指责他的失误,但是张承宗心里已经不自觉地蒙上了一丝懊恼。

果然神机营前锋未能被击退,稍作整顿之后继xù

进逼;然后官军的火炮也在阵前架设好了。火炮的愤nù

再次喷|射,大量的石弹铁弹从反方向飞向朱雀军阵营,不过官军的火炮依然弱势,命中比朱雀军火炮还差,在一里地外炮击估摸着有一半的炮弹什么也没打中。炮弹从半空倾斜而下,冷不丁就砸进人群,十分吓人;石弹落在硬地面上会破碎炸开,同样能让将士人心惶惶……只是看起来朝廷仍未明白火炮的弹跳原理,官军火炮远程炮击全是从空中飞下来,模仿弓箭抛射的经验,杀伤范围因此非常有限了。

不过从官军中运载火炮的车辆马匹看来,他们用的不是以前的“大将军”;因为要打一里远的大将军炮太重,不是那么轻易运送和架设的。看样子很像一份内容不太详细的情报中的“虎尊炮”,大约是南镇抚司通过研究朱雀军的臼炮新造的野战炮,以取代笨重性能太差的大将军。

永定营前军在遭受炮击后同样没有散乱,虽有不少死伤但阵脚稳如泰山。永定营自从石门县起兵以来,是朱雀军最老的一支军队,其中经lì

了全部血战的老兵数量很多,这些人什么枪炮阵仗全都见过,血也见得多;而且他们作为张宁手里的王牌,军费一向充足,长年累月什么都不干、训liàn

时间很长,意志坚定,不是那么容易溃散的。

这时官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大概看得清前排那些人的脸了,以及他们身上的衣甲装备。前面的士卒大多高大魁梧,面部皮肤粗糙、晒得又黑,看起来好像堆积的污垢从来没洗干净过一样,铁甲下面那些破旧的粗麻布,褴褛的线头都依稀可见了……所谓京营竟然是这个模样,许多人还以为京营常驻京师都市如同纨绔,但永乐帝留下来的首都主战军队形象全然不同。

张承宗下令前方的第一阵线性队列整顿反击。这时官军的零星游骑已经冲到了前方五十步内,散跑的骑兵忽远忽近,时不时向这边射箭,偶尔有运气差的人被射中盔甲薄弱的地方倒下或惨叫;朱雀军将士手里都拿着装填好的火绳枪,但是没有人擅自发射,人们只是在前面的同袍兄弟倒下后,后面的默默补到位置上。

密集的官军已经行至百步外,游骑陆续向两翼撤走了。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迎面的官军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虎!”一帮魁梧的黑汉怒目以视,吓人的声威简直叫人心惊胆战。

第三百四十五章 有秩序地屠戮

青烟萦绕在半空,地面上两股人马终于靠近至百步内,就像火药遇到了明火、毁灭之势已难避免,亦非主将再能控zhì

的形势。但就在这时,神机营前军却停止了下来,在百步内便开始整顿架枪。

人们没有看错,对面的军士纷纷把支架插进土里,用木锤敲进地面,然后把大号的火枪架在支架上。在此之前不久,朱雀军的武将就在远处发xiàn

官军拿的长火器好像比较笨重,这时才真zhèng

看清他们使用的玩意。对面的火枪明显比一般火绳枪大得多,显然也更重,以至于一帮大汉也只能用支架支撑,而不能直接平举发射……朝廷官府好像不仅模仿了朱雀军的火绳枪,而且创造性地制造出加大了一号的山寨版。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朱雀军的队正旗总等中下层武官显得不知所措,瞧对面的架势,那么远就架起了火枪,而且东西也确实更大,让他们直觉要被先攻击到。反正朱雀军的火绳枪在八十步至一百步这样的距离上是用处不大的,只能用声势吓唬吓唬乌合之众,对于有防护的军队杀伤力就是聊胜于无,小小的铅弹飞远了会飘,齐射也不容易打不中什么目标;可能压根打不了那么远,打中了也没有力度更无法破甲。

武将们没有接到中军的撤tuì

命令,按照战阵上的规矩就不能后退,这时有个将领把佩刀拔了出来,大喊道:“前进!”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迎面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挺着胸膛硬着头皮继xù

齐步行进。

“轰……轰……”时不时有炮弹飞过头顶,落到地上时,掀起一阵阵气浪,人群里的惨叫声时刻提醒着人们随时有生命之危。最大的压力前面对着自己的枪口,被那么黑洞指着,感受可想而知。

不多时,那些黑洞突然闪亮,一排白烟迫不及待地窜起来。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听到,滚烫的铅弹便撕裂了空气,在飞快的速度中变形,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钉进人们的皮肉之中;眼前的血舞弥漫,大伙才听到了火药在枪膛里爆zhà

后传来声音。在火器面前,现在没人能有那么快的反应躲避,死不死全凭运气。

第一排整齐的队列中一部分人纷纷倒地,有的没死,在血泊中恐惧地呻|吟惨叫。被铅弹击中的人非常悲惨,大伙儿见过以前那些官军中因火绳枪受伤的伤兵俘虏,就算没受致命伤,能活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甚至还不如当场死在战场上得个痛快,不然在身体|肉里的细小铅碎片很难清除,医疗条件也有限,伤口感染的几率非常大,到时候皮肉溃烂而死,身心都是一种绝望的折磨。现在朱雀军将士自己也尝到了这种恐惧。

前军并没有因为崩溃和后退,人们怀着恐惧感继xù

迈着步伐,以至于让火器齐射的威力好像有所降低;实jì

官军的火绳枪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虽然在远距离上让朱雀军死伤的比例并不大,但比他们的抛射重炮杀伤数目大得多。在前进之中,后排的士卒陆续跟上去,补上了因伤亡形成的空缺。

队伍侧翼有一匹马在地上挣扎,前蹄在地面把土蹬得灰尘乱飞,嘶鸣着始终站不起来。地上躺着一个人,左右好几个人围着喊:“王大人……王指挥……”那被人称作王大人的汉子把手从肚子上拿起来一看,满手都是血。他埋头寻了一番,将一把佩刀拣了起来,递给面前的一员年轻小将:“诸位兄弟听令,现我将第三军左哨的兵马指挥权移交第一大队孙队正。”

“王大人……末将遵命!”孙队正急忙跪伏于地,双手接过佩刀,刀柄黏糊糊的全是血。旁边的有个中年将领忙大声喊道:“现由第一大队孙队正统率左哨,阵前违抗军令者,斩!”

地上躺着的汉子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起来罢,别他|娘婆婆妈妈的了。”

没一会儿,朱雀军队伍已经抵近至七八十步;但对面的官军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准bèi

,尽管他们的大号火绳枪笨重,但三段击战术让第一排的士卒直接就从后面拿到了已经装填完毕的武器,然后重新调整支架完成准bèi

。此时一整排随时可以齐射的枪口面对过来……

同样朱雀军将士手里的火枪也是装填好弹药的,大部分人的火绳也燃着,很快就能发射。但若马上就这样各自发射,威力就有限得很了,火绳枪的性能摆在那里,不容易单独命中目标……齐射是火枪兵的规矩战术。就这么点快慢差别,第二轮交锋朱雀军照样十分被动。

左哨孙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战阵上一个错误就代表着无数的性命。他想征求左哨司官的意见,但是官军的枪口在近距离上随时都可能攻击了,弹指之间向谁求助去?他必须靠自己一个人马上作出决定,马上下达军令。

他决定让官军再齐射一轮,用这次的伤亡换取接下来的一个时机;等官军先攻击,然后后发制人。所以什么命令都不用下达,眼下让众军什么都不做,只需被动等待新一轮弹雨便可。这样一个决定,会让很多人死掉……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知dào

这样的决定对不对、是不是正确的,孙队正刚刚还只是一个指挥一百五十人的队正,眼下要为八百多人的生命负责,他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后知后觉自己真的错的,使得好几百人因此丧命,他觉得自己只有自杀才能摆脱内疚。此时此刻孙队正发xiàn

自己根本不怕战死。

“砰砰砰……”当然剧烈的火药炸响响成一片时,已经有更多的人倒下了。

无数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地上的尸体,血从地上横流,慢慢浸入泥土之中。有人在痛苦地喊叫,有人在求救。孙队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面,第一排将士至少超过三成近小半的伤亡。他握紧拳头,终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当即下令道:“鸣鼓,齐射准bèi

。”

旁边有个士兵的手在发抖。人们以巨大的忍耐力,忍受着生与死的考验,大致补齐了队列,将火绳枪陆续抬了起来,形成长长的一排枪林。队列有些参差不齐,人们也不如开战前那么形象光鲜,烟火灰尘和血迹让队伍污|秽斑驳。

一把闪亮的军刀终于举到了半空,一面黄底黑图的朱雀方旗终于向前倾下。杀戮的信号。锣声一响,武将嘶声大喝:“放!”

“砰砰砰砰……”火器在咆哮,无数火光闪动,该是官军流血的时候了。从正面看过去,铅弹无形,无数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下,挣扎,悲鸣……

人们的耳边嗡嗡乱响,视线被大量的白烟挡住。“换!”远远一声大吼传来,朱雀军前两排的士兵互相交换位置,但此时显得比较杂乱,死了那么多人,有些旗总、小旗长都阵亡了,朱雀军的情况早已大不如初战之时,离得远的人甚至有人没听到军令,看见别人正在交换队列,这才跟着行动。

只有短暂的功夫,换到第一排的士兵忙着检查火绳的燃烧,如果事先没点燃或者熄灭了的,需yào

小心吹燃火折子的火种重新点;或者让小旗长拿火种。小旗长保管的火种要是因为渎职在临阵时熄灭了,要被治重罪。换到第三排去的士兵,正忙着拿通条清理枪管,完成装填的好几个步骤。战阵上听得一阵哗哗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是人们正用通条捅枪管的声音,有的是新进兵员,这种时候完成一系列装填步骤变得困难,明明是多次训liàn

过的熟练内容,在战阵上就难以完全发挥出来……有的人手都在抖,装填更加艰难。

硝烟稍稍淡去,果见对面的官军士卒也在检查点火绳,有的在忙着敲支架,应该是重型火绳枪后座力破坏了架好的支架之故。两军相距七十多步,连对方的脸都看的清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忙着准bèi

杀人之物,这样的情形十分无人道,就好像在看自己的仇人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整个过程只是片刻时间,朱雀军中的将领已经下令众军准bèi

射击了,士兵们纷纷把火绳枪举了起来;明显这边的动作比官军快,朱雀军用的火绳枪虽然也是重型,却无需支架就足够力量举起来,省事多了。

两军的阵前都躺着大量的尸体,鲜血横流,但杀戮还未结束。这次仍然是朱雀军率先屠杀。新一轮爆响响起,血腥愈发浓烈。

震耳欲聋的齐射过后,这时朱雀军将士们发xiàn

,官军竟然还没有崩溃。无数的枪口在血雾中排出慑人的黑洞,“砰砰砰”……枪声刚过,就听到白雾中一通人嘈汹涌的呐喊,无数的人挥舞着刀枪骤然冲杀而来。

官军已经打完三轮齐射,大火枪装填麻烦、又因大量减员,装填无法完成。眼前的状况,他们好像是要冲过来肉搏。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苦战

狼藉的地面上青烟久久不能散尽,“杀杀……”怒吼声中,只见明晃晃的刀刃乱晃,一大群人迎面猛冲过来。伤亡惨重的朱雀军将士已经达到了心理承shòu极限,前排许多人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后退,后排拿着装填好火药铅弹火器的士兵很多不愿意上前,队伍已经开始凌乱了。

刚出任第三军左哨指挥使的孙队正挥着佩刀大喝道:“换队,换队,准bèi

齐射!”场面愈发混乱,因中下级军官大量损失,军队已经快要失去控zhì



有人在疾呼:“勇者胜,弱者死,战场铁律!团结与荣耀……”“临阵后退者,斩!”……但是人们的恐慌不是光靠几个人动动嘴皮子能消除的,被一排排火枪接连齐射三轮,前面几排的军官士兵死伤过半,到处都是吓人的血肉,像他|娘|的死刑犯一样排着被毙,都是爹生妈养的,好不容易活了几十年谁不怕死?一些汉子已经控zhì

不住情绪呼天喊地了。

“咚、咚……”皮鼓敲响,将领见敌兵越冲越近,高喊下令道:“举枪准bèi

齐射!”一部分人陆续进入射击位置,人马嘈杂中,有人没听到命令就开火了。别的人听见枪声,以为已经下了军令,也跟着“噼噼啪啪”地放枪。

奔跑的敌军零星倒下,但进攻并未被阻挡,后面更多的人怒吼呐喊着冲过来了,已经没有什么阵型可言,一群人拿着刀枪一个劲猛冲。

距离已近至二十来步,后面有人在逃跑,几个骑马的卫士横冲,挥刀乱砍,一些人死在自己人得刀下。指挥使已然无法约束军队让他们挡住敌兵的冲锋,场面十分混乱。孙队正意识到左哨兵马已经战败了,虽然还没完全崩溃。但是他没有接到第三军中军的逃跑军令,按照规矩是应该死战到底。

孙“指挥”现在下什么命令都没有用,只有绝望萦绕在心头,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军官,遵守军令是本分,既然上峰没有下令撤tuì

就应该继xù

战斗,反正左右都是死。

于是他大喊道:“拔剑,准bèi

迎敌!”话音刚落没一会儿,双军已经短兵相接,一个官军武将身先士卒,率先拿刀刺进了一个士兵的胸口,疯狂地突入人群。瞬息之间,杀声已蔓延开来,人们混战在一起,爆fā

了最原始的杀伐,拿利器往活人身上捅。

左哨队伍很快就完全失去了组织,阵型被突pò

,人们已身不由己,纷纷向后溃逃。仍有少数不怕死的拿着短枪厮杀,但很快就被淹没在纷乱而疯狂的人流里。

铁与血的交织,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人在践踏到地上,极其悲惨地大声求饶,但毫无用处,在这里如同人间地狱没有什么同情心可言。剩下的人丢盔弃甲,没命地向后逃跑,尸体丢得遍地都是,没有一处地方没粘血迹的。

数十部开外,第三军中哨的队伍一动不动地站着,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惨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所有人都沉默着。

就在这时,只见两匹马从后面飞奔过来,其中一人大喊道:“第三军指挥使令,敌军若冲杀至中哨,即可下令无差别射杀!”

所谓无差别射杀,便是不管敌我、一律杀死。此刻已没有“若”的说法了,前面已经有大量乱兵从正面跑过来,跑前面的大部分是朱雀军溃兵,裹挟着追击的官兵,后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官兵,人流如一股洪水一般涌来。

“准bèi

!”一个声音大喊道,同时鼓声也起。一排火枪兵将武器举了起来,整齐的枪林对准前方,等着即将到来的命令。

当自己阵营里的铳声响成一片后,被夹在人群里的孙指挥已然明白了现实,他踮起脚看去,只见大量的乱兵倒在了枪林弹雨之中。空中弥漫的血珠让他无法再面对,他取下头盔扔掉,抓起佩刀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一咬牙,用力一拉……瞬间的停顿,即被乱兵撞倒,他的身体被淹没在无数的脚步中。

火药爆响的声音消停了一会儿,第二排火枪已进入射击阵型。最惨的还是左哨溃散的士兵,身后被追杀劈砍,前面是黑洞洞的枪口。有的人穿着几十斤重的盔甲装备跑不动了,趴下身想躲避铅弹,但人群太密装死也躲不掉,很快就遭受无数铁鞋的践踏。两侧的人好一些,他们能向两边溃散奔跑,避开夹在中间的区域。

第二轮齐射让尾随追击的官军乱兵死了一大片,但是官军人数多纵深很大,后面的人依然吼着一个劲地冲。更后面还有成建制的队伍也在进军,攻势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很快前方就短兵相接,又开始了肉搏战。朱雀军士卒装备了短枪近战武器,中哨建制未散,挡住了官军的进攻,两军在一条线上相互厮杀,有的地方尸体都堆积起来了。

交战的区域还没有半个校场大,死伤数量却非常大,小小的一块土地上血流成河,如同一个修罗屠宰场。

第三军中军高地上,一个将领禀报张承宗,重炮可以再次装填了。跑军将领小心提醒道:“是否要装填散子?”

这句话声音很小,但是让附近所有人的神情都更加严肃。重炮填散子,意味着准bèi

进行炮阵地上的最后一次防御;因为由小石子和铁丸装填的散弹只有在几十步距离上有效,可以一次性地封锁前方数十步范围内的面积,进行大面积杀伤,对已经冲到面前要接敌的敌兵群很有威慑力。

这么干,意为炮阵要被攻击到了?张承宗左手扶在腰刀刀柄上,瞪眼凝视着前方不远处的战事,两军还在相互拼杀;抬头眺望,成队列的一股股军队正在压近……京营的攻势激烈得形如疯狂,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姿态,而且这股军队相当勇猛,承shòu伤亡的能力前所未见。

张承宗沉声道:“填满火药,堵死炮管,炸掉野战炮。”

“什么……将军?”炮兵将领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张承宗怒目以视:“下令,炸掉重炮!”

将领这才应道:“末将得令!”

所有沉默了一阵,张承宗才再次开口道:“战阵上,输不起的人死得更惨、带来的后果更严重!等重炮一炸掉,立kè

传令右哨将士丢弃所有辎重,往西北撤tuì

、向永定营主力方向靠拢。下令正在作战的中哨、以及附近的溃兵,分散各自奔命,活下来的人往主力方向跑。”

大伙儿无不面色沮丧,有的人眼睛里泪光都闪出来了。

“立kè

派出快马,禀报朱部堂,第三军战败已成定局,报朱部堂提防左翼威胁。”张承宗回顾左右道,“我本应自裁以谢罪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但死的时机不在此时,它日我定会跪在殿下门外,为今天的失败乞死罪。”

……

“第三军损失过半,辎重尽失,已败于左翼。”

朱恒的脑中仍然回响着这句话,半天功夫就可能损失了一千多人,而且全是永定营的精锐,这样的损失真是很难承shòu……誉为朱雀军王牌的永定营一共才多少人。

难道是我的战略失误?朱恒不止一次在心里拷问自己。第三军将士在正面战阵上阵亡近半,还能有部分人成建制地跑掉,这样的死亡率说明战败绝不是将士不够勇猛的原因,那么就是自己的失责?

不管怎样,眼下既不能卸任兵权,也不能沉沦在低落的情绪中,需yào

应对之策。

第三军的失败让朱恒失去了直接在野战中消灭神机营的信心,而且现在处境还容易陷进被包抄,造成两面受敌的不利局面。他决定放qì

此次通过引诱官军出城、然后野战击败对手的设想,与幕僚部将稍作商议,便下令主力立kè

后撤,先回瑞昌城稳住阵脚再说。

野外可能还有一些没死的溃兵,朱恒只派出分散的斥候去寻找,尽量将溃兵再带回来,以减少兵员损失。

第二天永定营主力进驻了瑞昌城,探报神机营也尾随进逼。这时有幕僚认为官军要兵临城下,围攻城池,“等到官军围住城池,我们就极难脱身了;援军也不可能等到,武昌城离得太远,而且也没什么兵……到时候只能困守孤城,极是危险。”

不过卫斌则反对那样的说法,卫斌认为如果在战阵上完全打不赢,这场就没法打了、说什么都没用。“要是官军敢兵临城下,咱们就像高都之战时那样,利用地利,背城结阵,决一死战。”

朱恒踱了一阵,心道:虽然首战不利,但我还没被吓到连守城都不敢的程度。他的犹豫只不过是心理作用,毕竟不敢想象损失掉整个永定营后的后果。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就地守城,暂时静观官军如何调动。”

接下来朱恒必须把战场的情况写奏书告sù

武昌城的湘王,战败的书信……着实写起来十分难受。

第三百四十七章 跟随节奏

坐在轮椅上的张宁读罢奏书,便忽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的右腿小腿轻微骨折,上了夹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只不过按照郎中的建议,要尽量避免活动才能让腿愈合完好,所以一直在楚王府中静养。

他的老婆周二娘和正在做着家务琐事的徐文君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齐转头诧异地看着他。最近周二娘好像和徐文君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过来陪张宁解闷时,她叫上了徐文君服侍起居;虽然徐文君要在这里干些活,不过二娘时不时帮忙一起做,显然没有把文君当奴婢使唤。

二娘忍不住问道:“夫君,发生什么事了?御医说你尽量不要动着腿,养好伤要紧。”

张宁脸色有点难看,目光投向放在桌子上的朱恒的书信。二娘见状便问可以看吗,得到准予后,便拿起来阅读。

无奈朱恒在信中长篇累牍地叙述战败的过程,分析武器、兵员战斗力、战术等详情,军事方面的东西周二娘几乎看不懂;这玩意读起来,就好像一个完全外行的普通人听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老师傅在谈论怎么用料、为什么要这样用等等,好像有点明白,又完全不知所云。不过周二娘总算是明白了主要的意思,就是朱恒在九江府吃了场败仗,可能打不赢朝廷的兵马,后果很严重。

“看来我没法继xù

在这里养下去了,我得立kè

动身去前线。”张宁想了一会儿便说道。

“立kè

……今天吗?”周二娘回头看了外面的日头。

张宁点头称是。他已经考lǜ

过现在突然去夺朱恒的兵权,会伤害朱恒的自尊和威信,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这些小节目前显是顾不上了。他必须打赢这场战役,将官军赶回到长江北岸;神机营渡江的人马应该只有两万左右,而永定营调往东线的步骑炮军总人数也超过一万人,如果这样在战场上还打不赢的话,将要面对几十万大军这仗没法打了,更不可能维持住对抗朝廷的割据政权。在他看来,任何战略战术都是建立在战场上有实力一较高下的基础上,不然设想得再好也是自娱自乐形如画饼,没一点用。

他想罢便道:“夫人去叫个人,传令卫队长李震,准bèi

一辆结实的马车……最好弄一些棉花,让他自个想个办法让我能乘坐马车。”他交代道,实在是对古代的医疗技术没有信心,可不想因为一点轻微骨折就变成残废。“再传一个人,去禀报母妃,临走前我想在她面前交待几句话。”

接着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一件团花绸缎袍子,虽说绸缎柔软舒服,但看起来像个财主一般。于是又叫徐文君去为他找自己平日上直穿的全套军服和佩饰。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便回来了,但是徐文君半天没返回,张宁想起来好像这边的院子里没有他穿的军服,要去另一座房子里拿。

其实这楚王宫住着十分舒服,有山有水有亭台,湖里还有荷叶,风景绝佳;还有妻妾美女侍候着,吃得好穿的好,既不闷又轻松。而行军打仗就完全不同,哪怕你是王侯将相在军营里都不可能舒坦,出行不是旅游,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最多有帐篷住,有时候如太潮湿或有蚊虫睡不着是常事,十天半月不洗澡也很正常;在古代的条件下,“在家前日好出门半步难”诚不我欺。不过张宁的想法里,奔波吃苦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成人后就应该为各种事操劳,养得白胖白胖的男子还叫大丈夫吗;轻松的事儿大抵是妇人的日子,像这些贵妇就是成天都可以呆在府上,又不必劳动。

徐文君终于返回来了,他便自个把衣服脱得精光,内裤也不剩,然后叫文君给他换上干净的另一套衣服。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是他的妻妾,他倒是好不避讳。不过外面日头正高,光天化日的,俩女人霎时脸就红了。

这也没什么,张宁刚传好裤子,上衣还没穿好,姚姬便带着个白衣剑侍从门口走了进来,门又没关,被她撞个正着。张宁见状,忙道失礼,让徐文君拿上衣内衬过来穿。男子光膀子倒也无关紧要,所以姚姬也没回避,她一面问话,一面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张宁的身体。

二十六岁出头的男性身体已经成熟,虽然张宁锻炼的时间不多,只是有时候早上起床顺便做做仰卧起坐之类的,但长期奔走的原因完全没有发福的趋势。身体有点偏瘦,不过发育成熟的骨骼和肌肉线条早已成型,膀子和胸肌腹肌透出一种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在女人味十足的姚姬眼里更是极具美感,让她一阵脸热,神情也因此有点不太自然起来。

张宁也好像有点自恋似的,见房间里有梳妆台,便扶住拐杖走到铜镜跟前去照镜子……他自己倒只是想看穿在身上的军服,灰色的外套和洁白的里衬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果然自己还是穿这身精神,什么财主一样的缎子完全不喜。

周二娘拿腰带和佩剑过来,忍不住问道:“朱恒在信中说九江府是凶险之地,夫君能打赢京营吗?”

姚姬刚刚瞧了奏书,听罢也把目光投来,或许也想知dào

这个问题。

张宁对着镜子挺起胸膛道:“你们放心罢,我一定将官军赶下长江。”姚姬道:“宁儿定要注意安危。”

张宁转头镇定道:“据说习武的人单挑对决,步伐和招数都会有一个节奏,如果一方的武艺更加娴熟,让对方情不自禁地陷入自己的节奏,就赢一半了。战阵上同样如此,道理相通……火枪火炮的排枪战争模式,在大明朝是我最先创造出来的兵器,战术也是我最先在武器的基础上设计的;而别人能跟在后面仿造火器、摸索战术,也落后了一大步,只能跟在我的后面。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官军再能打,也在我们的节奏下,我不信刚刚进入热兵器战争时期,京营就能比咱们高明了。”

姚姬听罢便鼓舞他道:“那我们便静候你的捷报,等你旗开得胜。”

张宁将腰带上的黄金扣子扣上,拉了拉上衣下摆扯直,又将一把精致的短剑挂在侧面。以前他是配长剑,后来觉得长剑影响活动,便换了一把短的,反正都只是装饰,只要是兵器都一个意思。

然后他交待了一些事,参议部现在只有让汪煜主持日常事务,旧将陈盖负责防务;因为朱恒姚和尚等威信更高的人都不在武昌,连年长些的梁砚也在东线战场,别的人如前任辟邪教分坛主侯茂等人忠心靠得住可是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明显不足,已经无人可用了。反而汪煜虽然年轻,从知县出身,办事能耐还是不错的;加上去年“常德之败”后,身陷敌营的汪煜拒绝了官府的拉拢,徒步几百里奔回辰州的事,上演了一场关公千里寻旧主一般的好戏,在参议部更得张宁信任了。

不过张宁最信任的显然还是姚姬,于是亲笔给武昌城文武留书信,让诸文武遇到大事不能决者,便禀报“贵妃”。

安排定,张宁便仓促从武昌城出发,当天就赶路东去。出楚王宫时,张小妹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跑来道别,不再躲在窗户后面故yì

不见了。

出得楚王府,张宁写了一份书面调令,让侍卫长李震送到参议部。调永定营第四军尽快出发,向九江府增援,随军押运一批火绳枪和弹药充足前线军需,同时也能作为后续接应永定营主力。

永定营编制五军,但只有第一、第二、第三军七千多人中大部分兵员是以前的旧部;第四军和第五军除各级军官和少量老兵,主体是两三个月前从各地招募和改编军户新扩充的,在此之前留在武昌城驻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临时编制“永定营下营”是刚刚组建起来的训liàn

营,正开始训liàn

士兵,很多人连使用火绳枪的步骤都没学会;显然张宁宁肯调第四军,也不愿意把人数近万的新军下营直接往战场上调。

发完这道调令,张宁再写了一道命令。让参议部下令在岳州府的姚和尚父子,用水军的船、将已调往洞庭湖西岸的常德营主力回运一军,向武昌城进军,以增援武昌城武备。

马车上用布包了一大堆棉花,这就是李震想的法子……实在没什么创意。不过张宁把右腿放在厚厚的棉花上,至少能减震,不然骨折还没痊愈,这么颠簸几百里路真不知会成啥样。

李震便是两年前在慈利县的监狱里捞出来的一个罪犯,长了一张又长又青的吓人无常脸,不知是什么原因毫无血色。当时朱雀军羽翼还未发展,在慈利县面临兵员严重不足的困难,从县衙牢房里选了一批囚犯充军,李震就是其中之一;算起来此人也是跟随张宁时间较长的一批人,南征北战下来,得到了张宁的信任,在前任卫队长王贤被杀后,李震现任卫士队长。

李震带着一队近卫骑马护卫张宁的马车,一行人急急就出城赶路。

第三百四十八章 情报

江西布政司瑞昌县城四门紧闭早已戒严,数日后朱恒率众出城迎接一个重yào

人物,这时人们才知dào

张宁到来,此前为了防范细作朱恒未将湘王的消息公开。张宁的马车从西城门进城,沿着主道去往永定营临时设的营署衙门后,军中其他人才听闻了这个消息。

各军各哨的兵马多驻扎于营署附近,一些未当值城防的将士纷纷出兵营观看,后来武将们干脆带着士卒围到中军辕门附近看个究竟。

消息当然没有假,只见两个侍卫将马车车厢后面的门打开,一身军服的张宁便弯着腰从马车里慢慢下来,一个侍卫忙上前扶住他。营署门前的仪仗队整顿军容,整齐地抬起手臂行礼;张宁便推开了身边扶着他的侍卫,也同样执了朱雀军特有的军礼。他见到后面还有许多将士,便向周围挥了几下手。众军见状,刚经过大败的低落又好似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纷纷大呼“湘王、湘王……”,气氛骤然就热烈起来了。

旁边的朱恒等人见此情形,心里也十分明白,张宁在军中的威望是他一个参议长无法相提并论的,就算是永定营的主将、指挥使卫斌等武将也比不上。

张宁顾惜自己受伤的腿,没法这样走路,只好再次坐上了为他准bèi

好的轮椅,由侍卫推着向辕门过去。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光着膀子手臂被反绑在身后的大汉向这边走了过来,张宁转头一看是张承宗,现任永定营第三军指挥使,奏报上大败的就是张承宗的兵马。张承宗真是追随张宁造反的老将了,当初一百多号人就打湖广的县城,张承宗就是其中武将之一。

见他绑着自己,张宁已然明白,似有负荆请罪的意思。果不出其然,张承宗走过来之后便扑通跪倒在坚硬的砖地上,声如洪钟:“败军之将张承宗,指挥不力致使第三军将士无数人死伤,自请王爷处死以谢罪!”

张宁不动声色,心里对张承宗的功过还是有点数的,新开口矶之战,他的指挥谈不上高明,但从奏报上看来并没有玩忽职守的低级错误……心下确实不想杀他。像这种从开始就追随左右的老将,除非屁股坐错了位置犯了背叛的错误,张宁绝对是要给他留条活路的。

旁边就站着永定营另外几个大将,除了指挥使卫斌,另外有第一军指挥吴良乡、第二军指挥何骢,都不是很熟悉的人,这些人以前就是只能管几十个人低级军官,后来因为军队规矩快速扩大,只好提拔一些出身靠得住的人……长处恐怕只有靠得住一条,要说军事才能多半是不怎样的。

不说看不见的才能,就是看长相也比不上张承宗,那个叫何骢的人很瘦;另外一个吴良乡的脸不太对称、相貌便不好kàn

,身材倒是魁梧,不过肚子挺着,壮实的形象不过是肉堆上去的。再回头看面前跪着的光膀子张承宗,没穿衣服的结实胸肌黄灿灿的,腹部的几块腹肌线条分明,这才是绝好的一条汉子。

张宁沉吟片刻,诸如“胜败兵家常”之类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他甚至怀疑那些说这句话的武将怎么自圆,战败后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能轻轻松松丢下这么句话?他想了想便道:“临阵杀大将不祥,况且眼下战事要紧,没有工夫审问你的是非对错。事儿先放一放,你暂且继xù

统率第三军余部,待咱们回武昌后,再由参议部审讯定罪。”

张承宗跪在地上久久都不起来,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张宁便不再管他,让侍卫推着轮椅,同朱恒卫斌等一起进辕门。

朱恒又大致说了一遍战事经过,几天前因神机营一部在左翼凸出,他本是想派兵交锋,试探一番,却是没想到把整个第三军大部都葬送了。

“目前的情势,神机营首战获胜之后,我军退回瑞昌县城,但官军并没有逼进城下,更无攻城的准bèi

迹象。官军现在驻扎在这里……”朱恒拿手指着图上的大概位置。

张宁点点头:“官军若要主动攻城,便不会耽搁到现在。”

朱恒道:“他们战略目标应该是在长江南岸占住一个据点,为后续的京营主力找到立足之地。以这股官军今日之沉稳看来,京营着实不可小窥,此前咱们实在有点轻敌之嫌。臣据此推测朝廷之意图,前锋神机营抓住了九江府薄弱的机会,轻兵突进江南,稳住阵脚而不贪功;然后为后续大军的到来争得时日。”

“最新的探报,京营主力在哪里?”张宁问道。

“虎头关到平湖关附近皆无京营迹象,京营应该还没过大别山……如果他们的行军路线仍然是自河南地界南下的话。”朱恒沉吟道,“除了这条路,从江淮西进需yào

翻山越岭,不利大军行走,所以臣认为京营目前还未过大山。”

张宁又问:“在瑞昌城外监视我军的这股神机营人马有多少人?”

朱恒答道:“江北有驻兵辎重,此前我们打探到长江南岸的神机营人数在两万左右;不过汉王军援军在九江城外战败后退至鄱阳湖湖口,水军没有接应他们回去,还被迫呆在鄱阳湖西边,这股军队人数众多,对九江城大小有威胁,神机营定然在九江城有留守兵力……如此推断,威胁咱们的营寨中官军应在一万五千左右,至多不超过两万。”

很多信息都靠零星情报来推断,完全没有精确地情报,现在连敌军中几个掌权的人姓名来历都没有完全打听清楚。张宁觉得古代人对情报机关实在重视得不够。

没一会儿,张承宗也进来了。张宁便当面询问他关于神机营的武器装备和战术细节。

张承宗道:“官军训liàn

有素,使用火器熟练,他们用的火枪比咱们的大,要用支架支撑,不过射程也更远。两军对进,到一百步内,官军便开始齐射。等到咱们进入有效射程发射第一轮时,已经遭了两轮火器排击,十分被动不利……王爷您问火炮?论重炮远轰,官军的炮倒是比咱们的差得多,他们用一种新近制造的称为‘虎蹲炮’的重炮,射程超过一里地,仰放抛射的实弹,但准头和杀伤范围都不太好……”

“……不过京营官兵悍不畏死,作战勇猛,肯定是咱们朱雀军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第三军上下死战不退,伤亡惨重,尚有此败,绝非将士贪生怕死之故。”

张宁听罢一众人的描述,便正色道:“京营主力究竟到哪里了,所知情况只是‘可能’未过大别山。形势已是极其凶险,咱们不能允许神机营像钉子一样立足在江南,必须尽快将其歼灭拔除。现在下令各军稍作休整,便准bèi

出动,与神机营决一死战。”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朱恒忍不住进言道:“万一永定营有点闪失,武昌、岳州诸府湖广半壁将无抵抗之力,王爷不可不察。”

张宁故作镇定道:“朱部堂还是怕打不赢,如果真的打不赢定然无话可说……咱们起兵决心‘推翻暴|政’,便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如果战场上拿朝廷官军没办法,那便毫无办法了。所以我才要打这一场,无论能否获胜都别无选择。”

卫斌听罢不禁微微点头,张宁的想法还是有人赞同的。

朱恒又问:“王爷胸有成竹,莫不是已有决胜良策?”

“战阵上真刀真枪干,把敌人杀死自己活命就是良策,还有啥办法?”张宁脱口说道。众将听罢不禁莞尔,连张承宗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宁伸手拍了拍朱恒的胳膊,“放心罢,诸位也该明白,用枪炮作为主战兵器的战争,究竟是谁创造出来的?朝廷上位者很谦虚地学习了制造火绳枪,不过咱们还应该给他们再上一课。今天旁晚召集哨指挥以上所有将领到营署来,咱们针对神机营的作战、布置一下战术。”

永定营上下在战败后士气低落,但张宁到来后故yì

表现出的自信、无疑极大地鼓舞了人们。朱雀军是张宁从无到有亲手建立起来的,他在军中很有影响力,所以一个人的表现常常关系极大。

接连两三天,众将聚拢好几次议事下来,大伙已经再次建立起了击败对手的信心。军中很快流传出一种言论,湘王打仗从来没败过,数度以少胜多的先例历历在目,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张宁自己心里清楚,战争牵涉的人那么多、因素繁杂,做常胜将军很难,谁也不能保证结果。若是这回承shòu不起战败的后果,以前哪次大战又承shòu得起失败?恐惧的心理何时也无法消除,但是此时的张宁觉得自己好像更坦然了,不知是何缘故。

很快中军营署就发出了临战的军令,戒严后小小的瑞昌县再次喧嚣起来,大军即将出动。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无人审判

官军主力驻扎在瑞昌城东北面倚靠长江,以此监视瑞昌城的朱雀军动向。因为这里北靠长江,南面是赤湖水域,赤湖以南地形复杂,朱雀军便无法绕开官军驻地威胁到长江渡口和九江城。形势已无多少回旋余地,赤湖西北岸至长江之间的陆地将是重塑格局的唯一通道,也是注定的战场。

宣德三年二月初一,永定营主力出城,很快逼进神机营营寨,两军摆开对峙。一场毫无齐策妙计的角逐,不算宽阔的战场上,谁的武力强谁就赢。

在此之前朱恒曾两次派出使者向汉王军求援,要求两军暂时合盟,共同进攻神机营,据使者回禀汉王军主将王仕顺已经满口答yīng

。可是好些天过去了,完全不见汉王军动静,看来是指望不上他们了。

因中部地形较低,张宁将中军设在左翼,旁边就是重炮阵地,还剩野战重炮二三三门,尽数投入战场。军队布阵方式一字摆开,左侧有第三军余部和第一军左哨、冯字骑兵团;中央是第二军全部;右侧第一军中哨、右哨。

今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江湖上来的风有点湿润,但实测不影响火药燃放。空气清明,能见度很高,正面摆开的神机营众多人马一目了然;神机营看来同样没有什么八卦阵一类比较玄奇的阵法,各部方方正正的队形纵横排布。神机营装备有不少用马车运载的火炮,但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一眼眺望过去全是人、不见马。

张宁坐在轮椅上观察了许久战场上的情势,稍后各军的前期准bèi

完毕,一群武将便陆续骑马赶到中军,碰头在战前最后一次小议。

大致再重复了一遍战术,最后张宁终于忍不住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各人做好本分协同作战,只要全力以赴了,以后便没什么好遗憾的,愿诸位共勉。”

众将举手致礼,纷纷说了些话,因各人说的不同,话音便显得杂乱无章。张宁挥了一下手,大伙儿便各自返回军中。不多时,中军的大旗在一阵奏乐中升了起来,众军纷纷瞩目,临战的信号就位。

无论胜败,这一天肯定要死很多人,张宁已是好几次亲眼见到自己造反而造成的大量死亡了,还有一些看不到的平民死伤,实jì

上就是双手沾血的罪恶,不过一条道只能走到黑,没法回头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世上只要位置到了一定高度,便没有规则来审判一个人的罪孽,只有胜和败的区别。

张宁看到各军已经准bèi

得差不多了,也不管对面官军怎样,即下令全军推进。他并不愿意等待,遂主动出击。

大地上响起三声长长的角号,无数的人马便动起来了,前面的阵线缓慢开始移动。眺望两里地之外的官军人马,依旧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手的进攻……张宁研究过神机营的战法,这支军队在蒙古草原上是配合京营其它军队作战,通常就是等待对手冲锋,然后用火器打退敌兵,随后再反击;一支军队常常有惯性习惯,所以估摸着神机营这回也是这么打算的。

近万人一字摆开,成横线推进,速度非常之慢。长长的时间足够官军作出反应,派出了分散的游骑到阵前袭扰,少量的流血拉开了杀戮的序幕,不过零星游骑自然对大局没多少影响。

身后有一小队人在拿着粗糙的测距仪估算距离,不过显然是不太准确的。张宁只是坐着目测,这种阵营对战的战役经lì

多了,用眼睛也大致估计得出来距离。整个推进过程中,官军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他们只是被动等待。

良久之后,忽然见远处火光闪动,瞬息之后就听到了炮响。官军阵营上开炮了,张宁抬头看天空,似乎能看到炮弹飞行的轨迹,不过距离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反倒更远的地方一片小树林里惊起几只鸟雀来也看见了。

接着更多的火光闪起,空中的烟雾愈多,渐渐破坏了清亮的空气。一些炮弹落进了人群队列里,只见泥土杂物飞起,远远看去如同小型爆zhà

一般,不过那只是气浪掀起的杂碎之物,实心弹是没法爆zhà

的。火炮的怒吼声中,人们的喊叫夹杂其中,大地上渐渐更加热闹起来。

张宁转头说道:“下令全军稍后便停止。”

朱恒答yīng

了一声,随即一面派出传令兵,一面叫鼓号手准bèi

吹号。二人的配合依旧默契,张宁觉得朱恒毕竟只是个文官,在战阵上决断不一定高明,但作为参谋确实是难得的。以往有时候张宁精神紧张时决策模糊,朱恒总能查漏补缺下达出准确的命令。

两军距离一里地左右了,只见官军北部(朱雀军左翼)开始迎面推进。果然神机营是没法像打蒙古那样以逸待劳坐等进攻,因为他们明白“叛军”的炮不是吃素的,这么靠近到一里了如果还不行动,很快等“叛军”的重炮架好,不是摆在那里白白遭炮击么?

张宁见状对朱恒大声说道:“两条命令,全军停止之后,左翼步军向前推进迎战,叫主将按咱们说好的战术施行;第二,中军营地前移,免得传令兵来回距离太远,影响指挥效率。”

朱雀军三股人海陆续停止前进,各部调整至战线平行。左侧的炮兵已经将火炮运到预定高地,正在卸载架设炮阵。而前面的神机营一众步军正排列队形逐渐逼进。过得一会儿,朱雀军左翼前方的一股步军也迎面出击,两军火拼有预见地将从北边开始。

炮声断断续续,全是对面的火炮在发射,朱雀军中不断有死伤。张宁的耳朵里嗡嗡乱响,但他已经经lì

过这样的场面,心神并没被搅乱。眼前的状况让他在猜测对手的意图,也在清理自己的思路。作为战阵上的决策者,随机应变自是应该,但战前就有一套自己的思路,一系列怎么才能打赢的战术想法,不然就是毫无目的地乱打了……不管形势怎么变,只要最终的发展沿着自己的思路进行了,战役多半就能获胜。

神机营率先从左翼进攻,稍稍一想就能明白:他们的目标在重炮阵地,意图如同上次那样用步军正面击败对手,然后摧毁朱雀军的火炮,以此从开局就奠定火力优势。

此时,左翼两军已相距两三百步。炮阵上的武将派人禀报架好火炮,已装填完毕,可以进行第一次射击了。张宁毫不犹豫,当即下令重炮一轮齐射。

炮阵上数面三角小旗一起放倒,瞬息之间骤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巨响,“轰轰……”大地都在颤抖,根本不是形容,确实在动。张宁低头一看,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正随着木头颤|动。炮响得太快,他还没想到捂住耳朵,一时间两耳好像暂时失听一般,连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

低空平飞的铁铸实心弹快速灌入了官军的人群中,肉眼也看得见许多铁球在地面上不断弹跳,六七斤重的铁疙瘩在高速飞行中击中了人体也停不下来,轻松洞穿四五排纵深的线性方阵。进攻过来官军前锋死伤惨重,二十多门重炮的内膛火药燃爆形成了大量的烟雾,能见度降低;但是远处传来的惨叫声,让张宁仿佛看到了残肢断臂、脑袋崩裂献血横流的场面。

担任左翼进攻的朱雀军步军是第一军左哨,全哨官兵约八百人,组成四排长长的线性队形,展开为了火力覆盖。

在一轮野战炮齐射之后,官军前锋不仅死伤巨大,而且阵营被撕裂造成了混乱……可惜朱雀军步军没法及时趁机迅速攻击他们;张宁也想在两军交战之前才炮轰,可是那样的话,敌我距离太近、以火炮的精准度恐怕要连自己人一起轰了。

两军近至一百步内,对面的官军经过整顿勉强恢复了作战秩序,一排重火绳枪架了起来。不料就在这时朱雀军这边的士卒忽然纷纷举起圆盾来。

这是张宁的战术之一,他是很清楚的,甭管官军的火枪口径大,打的还是圆铅弹,枪管自然也没有膛线。无旋转运动的铅弹在一百步距离的过程中动能损失巨大,或许还能破朱雀军的薄甲,但破盾就很难了;拿盾当火枪,这种时候还是管用的,可以更大地减少第一轮齐射的伤亡。况且滑膛枪本来就命中率低,官军要在一百步就开打,铅弹更容易飘偏,命中率更低。

所以张宁真不觉得无脑增加火绳枪口径是什么高明的法子,真要那样的话,以后大家的军备竞赛就是比火枪口径了。

“噼里啪啦”一通枪响,张宁忙观望战场,以印证自己的设想。铅弹打在盾牌上的声音如同冰雹砸在屋顶一样叮叮当当的清晰可闻,前排的朱雀军将士倒下了一些人,略有伤亡,不过看起来比例确实不大。

战场上传来一阵呐喊,朱雀军士气一时间甚高,盾牌可以在远距离挡铅弹,多么简单的问题。人们的恐惧感也可以因为一块盾牌而降低,毕竟不用再看见一整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对防护同样多了几分信心,心理作用影响不小……和后世装刺刀的作用一样,实jì

上刺刀排上用场的时候很少.

第三百五十章 勇气的考验

约莫八十至百步外一片白烟,朱雀军将士能听见远处官军的嘈杂声,也许白烟后面正在换火枪准bèi

再次射击,因为神机营的三段击就是这么个战术。前排打完把火枪交给后排,换取装填好的武器,以此轮流循环保障射击速度,安排在第一排的都是选择最善于射击的士兵。

“稳住!稳住!”第一军左哨的黄指挥大声喊叫,鼓舞着士气,这个武将脸上的皮肤黑糙,但年龄应不超过三十岁,朱雀军的军官大多都很年轻。众人站在原地等待着,倒下的伤兵正在痛苦地呻|吟,活下来的人有的忍不住翻转盾牌看上面的弹痕。

白烟在风中渐渐吹散,放眼望去,只见官军再次架设好了支架,排好了火器。此时此刻,朱雀军士卒唯有祈祷,却不知向哪樽神灵祈祷。黄指挥对旁边的一个部将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二轮。”好像大伙变得不识数了一样,或许他只是在强调而已,因为每一个数都要付出死伤的代价。话音刚落,火光闪成一片,“噼里啪啦”的火药爆响便传了过来。

前排的朱雀军将士又死了一些,在武将的吆喝声中,后面的士卒上前拾起盾牌,填补留下的空缺。阵营依然原地一动不动。

战阵上十分喧闹,不仅听见有人在惨叫求救,大声说话的人一多便吵闹如市集,喝令填补空缺的、问火种的不一而足。接着便是第三次射击,第一军左哨在超过八十步的距离上站着挨三次齐射。

弹雨方过,指挥官终于大喊道:“全军听令,齐步走!”四处的武将吹起了木哨,人们丢下一众受伤的人和地上的尸体,再次开始向前推进。火铳的声音消停了,只有偶有大炮从远方传来的轰鸣。横向极广的线性阵型行军不是很整齐,但如同一道海浪一样逼进,气势还是很壮观的。

果然神机营的火枪装填极度缓慢,三轮齐射打完,半天无法再次准bèi

好攻击。等他们陆续装填好第一轮齐射后的火枪,然后传送到前方时,永定营第一军左哨已经抵近至四十来步范围内。

中间空地上的硝烟过了一段时间已然散去,这么近的距离内连对方的长相和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四十余步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战场上使用长枪作为兵器也只是为了增加几步长的攻击距离,看得见摸不着大抵便是如此。

一整排火绳枪在喊声中从容地平举起来,正该对面的官军恐慌的时候了。上千人密集地站在一小块地方上,连移动都很困难,一旦武器没准bèi

好形势不利,眼睁睁地看到被枪指着也毫无办法。

“砰砰砰……”火光仿佛就在面前喷|射,白烟在二箭之遥的横面上一齐冒起来,场面十分壮大。神机营那边的人如同割草一样倒下一片,如此近距离的齐射,密集的铅弹如果收割一样泯灭着生命。神机营第一排至少伤亡了过半,死亡率极高。火药燃爆的怒火,如果一个被仇恨压抑了多年的人最终的爆fā

,抵近一轮齐射就像毁灭性的审判。

人类的意志和勇气在火药武器的瞬间破坏力面前受到了极大的考验。当位于队伍后面觉得暂时很安全的人,忽然发xiàn

前面的兄弟几乎全都在一瞬间死了,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

一轮齐射刚完,朱雀军这边的队形便马上开始移动,士卒在诸将的勒令中交换位置。左哨在进军至作战位置后没有遭受攻击,队伍建制良好,组织保持完善,此时的行动还是很有效率的。

当朱雀军的第二排火枪平举、枪林刺立时,神机营阵型已经动荡,队伍出现混乱。他们的前排大部阵亡,刚刚装填好的火器丢的到处都是,后面的人还在忙着准bèi

弹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作为人类,真的可以视死如归,克服基本的求生欲吗?如果确实可以不怕死,恐怕也没人情愿这样死……像罪犯一般,聚在一起被像牲口一样屠杀,没有什么热血沸腾的轰轰烈烈,铅弹飞来不管是英雄还是懦夫都要玩完。“杀!”“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两声,如同临死前的喊叫,接着听见有个人高呼道:“兄弟们拼了,冲!”

神机营确实是一支精锐,这种时候还能意图反击,但精兵也是人组成的。冲锋进攻只在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容易得手,本来就被打得混乱了,加上临时下令,指挥协调不起来,横面宽度两百多步的战阵、场面又吵闹,喊叫起来很多人都听不见。于是一部分人真的拔刀冲上去了,有些人却站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反击的举动只引来了朱雀军的第二轮齐射,弹雨在硝烟火光中无情地倾泻,大量的活人变成了麻袋一般倒下,血肉飞溅,红色的血线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血雾,兵器杂物丢得到处都是,战阵上一片狼藉。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愿意站在这地狱入口傻等了,神机营官兵纷纷向后逃跑,这一部兵马全线崩溃。

第一军左哨受命,并未冲锋追击,人们正拿通条捣腾枪管,忙碌着重新装填。大地上响起“隆隆”的闷响,黄指挥回头眺望,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兵正在从左翼慢跑,马群如同洪水一般在蔓延。那是朱雀军的骑兵团,因为是从西向东跑的,而且战前就知dào

渡江过来的这股神机营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不多时,三名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骑马呈品字形奔跑而至,传令兵见到军官并不下马,只是抬起左臂致礼,然后递上书面军令,大声说道:“中军令,第一军左哨向前推进,接敌后正面击溃左翼敌军主力。”

在场的许多官兵都听见了军令的大概内容,此时人们信心慢慢,一则刚刚打赢了一阵,二则眼睛看得见自己人的骑兵已经出动,不再是孤军对敌。

冯友贤率领的骑兵团战兵两千多人,一齐出动声势巨大,方圆一两里范围内的人都看得见,马蹄声传得更远。左翼官军各部面临骑兵威胁,只能聚在一起组成密集方阵对抗;如果还是对抗步军火器的那种长扁的线性队形,铁定是骑兵冲刺劈砍的活靶子。

左翼官军正在调动,四处人头攒动,各部聚拢渐渐形成了一个大方阵,人数估计有四五千人。炮卒也跑到方阵内去了,许多火炮丢在地面上,周围已经没有了人。

场面虽然动荡,但马兵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大明朝正规军长期打的就是北方游牧民族,面对骑兵早就习惯了,在平地上遭遇骑兵突击,以密集长枪拒敌无疑是比较有效的步兵战术。

大量的马兵从左翼涌向神机营的方阵,到了两三百步的时候,忽然天边一声“雷响”,如同晴空霹雳,少许之后,轰鸣的大炮便咆哮成一片,大地开始颤|抖。忽然许多铁球飞到了方阵跟前和人群里,横飞的炮弹急速弹跳着洞穿了方阵纵深。人群里血肉横飞,喊叫不绝,死伤倒下的和被惊吓掀翻的人到处都是,刀枪如林的人海如同一片麦地,生生被“大风”撕开了许多口子,队伍混乱起来。

此时正面的马兵集团已经加速,进入了冲锋阶段。反射着阳光的铁甲、风中噼啪动荡的黄色旗帜、利箭一般的骑枪,呐喊声惊天动地,飞奔的马蹄以每秒钟冲刺几丈远的高速运动冲向敌营,不到两百步的距离只要十几秒。这么短时间内,内撕裂的队形还未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重新整顿。

“杀!”最前面的一个怒汉大喝了一声,话音未落,战马已经惯进因大炮造成的混乱位置。骑枪很快刺进了一个士兵的胸口,惨叫声很快就被抛到身后,骑兵直接穿进了人群纵深,怒汉随即就拔除细长的刀来,侧身胡乱劈砍。更多的马兵紧随其后冲了进去,人海里刀光剑影,明晃晃的冷兵器在太阳光下面好似水面跳跃的鱼路出了雪白的肚皮。

大部分马兵的冲击被人群纵深消减,陷入混战,但神机营方阵已被搅得如同一团乱麻,又如市集上毫无秩序的平民。其中一股较大的马兵撕开了一条大大的血路,经过一阵杀戮,巨大的方阵被从中间分割开来,一部分骑兵直接穿插至方阵后面。

就在这时,朱雀军第一军左哨步军赶到了阵前,第三军张承宗部紧随其后。线性展开的火枪对四分五裂的方阵进行了一轮齐射。

方阵里的神机营步军前面是长枪兵,后面有拿火枪的人可是队形混乱,根本无法马上组织起反击,在弹雨中死伤惨重。前方位置的军队早已崩溃了,中央分割的骑兵更让他们雪上加霜。外围的官军士卒大量失去了队形散乱不堪,只能胡乱拿火枪和刀兵反击,但是大多找不到对手在哪里。

这时另一股骑兵趁机对方阵侧翼进行了冲击,进展十分顺利,拥挤纷乱的人群根本抵挡不住骑兵的暴力冲击。人数达四五千人的精锐军队在短短时间内分崩离析,恍若铁打营盘的军队成了沙子一般的堡垒,倒塌崩溃,四面是散乱溃逃的人。地面上随处可见尸体,血流成河。

第三百五十一章 灾难

“下令。”轮椅上的张宁语气平稳地说着,“第一,冯字骑兵团放qì

左翼目标,绕行至敌中军侧翼,整军之后即从神机营中军侧面发动进攻;第二,中央第一军立kè

向前推进,与敌步军交战;第三,重炮调整方位至中路,听号令即发火一轮齐射……”

朱恒记录下来,细化之后派出传令兵下达准确军令。这时人们从中军高地上看过去,神机营左翼好几千人的阵营已经崩溃了,战场上人马纷乱,云升火闪一片汹涌。

一时间朱恒等参议部官吏终于完全理解到了这场步炮骑精确协同的战役。

先是永定营左翼步军进入官军射程、在远距离上诱使敌军三轮齐射,以部分伤亡换取时机后,朱雀军即抵近至四十余步,近距离密集杀伤造成官军前军崩溃,为打开其主力正面户门创造了条件;接着骑兵出动,迫使敌左翼形成大方阵迎战马兵;然后密集重炮时间恰当地撕开了敌军方阵,如果开炮太早了便不能为骑兵团创造条件、就算造成了一定的杀伤却会给敌军以喘息之机重新完善阵型,太晚的话火炮精度不够容易误伤自己人、骑兵一旦冲到组织严密的方阵上也要受阻,而下令炮击的时机是不早不晚十分巧妙的;此后炮弹开道,骑兵击破方阵,后面的第一军左哨、第三军步卒又正好赶上正面,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刚下达的三道军令,同样是步炮骑三军协同开始对付中央敌军。此时此刻大家都能预见到湘王的布局了。

左右的官吏用崇拜般的目光看向张宁,朱恒因张宁的突然到来而被夺了兵权,但他丝毫不在意。当他亲眼看到了一场完美新奇的战役时,敬佩之意是发自内心的。

历史仿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当春秋时代战车竞技般的规则落幕之后,战争手段开始复杂纷纷,围城打援、破坏粮道不一而足;但到了此时,因兵器的发展,集中兵力进行大战成了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战争仿佛又回到了一场竞技般的角逐上。

人们努力控zhì

着对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期待心情,不少人脸色都红扑扑的十分兴奋。反倒是正在决策的张宁神态沉稳,依旧在手里的一本卷宗上写写画画。上面有各种示意图,许多潦草的文字,大部分都是他上战场后开始算计的东西。

每一个步骤都要有意图、都要预先判断,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诚不我欺,特别在人数众多的战场上,事到临头了军队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就好像眼下的神机营中军,部署在那里完全无法临场应变。

左翼神机营兵马成了一盘散沙,在火器和厮杀中挣扎,逃跑者甚众。冯友贤的骑兵团因此轻松脱离战场,直接掠过了左翼阵地,兵锋从侧面威胁到了官军中军。原本占有人数兵力优势的神机营此时在局部反而处于劣势,面临一种被两面夹击的不利处境。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大炮再度响起,剧烈的爆zhà

提醒着官军中路将士,不仅是被两面夹击,还有远处一道火力线造成的极大威胁。

火炮的火力肆虐中,处于大量人群中的士卒就好似在面临诸如洪水地震等灾难,无路可逃无计可施;不同的只是,这种初步接近自然灾难的凶器终是人类掌控的力量了。人们活了几十年才站在这里……从来没死过,面临危险时很多人不相信自己会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自己大限未到,但是当灾难的杀伤力大到一定程度时,这样的侥幸心便会动摇,担心忧惧的情绪蔓延。粗暴的火器杀戮毫无道理可言,就算是英雄的勇气也面临动摇。

炮击刚过,无数的铁骑从尘埃中怒吼着冲杀过来了,明晃晃的刀枪和沉重的马蹄叫人不寒而栗。

神机营中央部的军队情况没有更糟糕的了,他们刚不久前受到正面步军的推进压力,只好横向展开以保证正面火力对抗。这种阵型的侧后翼脆弱得像一张纸,被几十枚横飞的铁球洗劫过后造成的混乱更是雪上加霜。

官军的处境到了战阵中最不利的地步,飞奔的铁骑从纵队中间的空隙突进,无数的马刀居高临下疯狂劈砍。手里拿着火器和只有短兵器的官军士兵无力与冲到跟前的铁骑作战。人群中一名骑士挥起长刀,看准前方站着的一个拿着笨重火绳枪的士兵,骑士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好像正在校场上、冲到一个稻草人前面正要练习劈砍动作。他顾不得许多,照着那官军士兵的脸一刀劈了过去,战马随即冲了过去,身后听到一声惨叫。周围许多步卒躲避战马,人群一片纷乱。

正面零星的枪响过后,朱雀军那边敲了一声锣,军刀挥了起来,成排的火绳枪冒起白烟,白烟中闪动火光,许多人在惨叫中倒在了地上。人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后退,有的在求救,面前随地都是尸体。靴子早就被鲜血染红了,甚至鞋里的脚趾都感受得到黏糊糊的东西。

位于中央位置的永定营第二军步兵连续齐射三次后,前军即冲向了混乱溃退的人群。普通士兵大多没有佩刀,只有用铁料更少的短枪,不过杀起人来同样有效,只需一个动作就是捅刺,力量足够便能直接刺穿盔甲插进人的肉体里。有个官军士兵在拥挤中不知被谁狠狠捅了一下,胸口一痛,却幸运地发xiàn

被刺中了护心镜并未破甲,只是被力量一掀踉跄着坐到在地,很快就被许多脚践踏上来,他痛得大叫,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后险些昏过去急忙丢掉兵器双手抱着头,地上全是尸体和血,上面尽是人,整个世上都好像疯狂了。

在后面的朱雀军中军高地上,张宁和众官此时此刻的感受,耳朵里一片噪杂,已经分不清是人的声音还是枪炮器械碰撞的噪音,就好似在雷雨天气里整个世界都哗哗的,张宁又觉得好似身处在工厂车间里,很近的地方有人说话都是听不太清楚的。眼前的大地上,无数的人头成片的人海,表面上许许多多晃动的兵刃,像是一锅烧开的水一般,水珠和蒸汽在上面剧烈地跳动。

官军阵型边上已经失去了形状,好似一团受惊吓的蚂蚁,散乱地向四周移动。密密麻麻的人中间那些人或许也想跑,但是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好像在赶集时的拥堵人流中,再急也没用。

神机营大部阵型都完了,全部的火炮也哑了声,再也听不到炮响。只有右翼一部分军队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但周围都是溃散过来的乱兵,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人也无力扭转局面。

这时张宁终于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里的纸张和笔墨,回头对左右说道:“决策者一念之差,就是这么个场面,无数的人命来承担后果。”

“王爷所言极是。”朱恒忙躬身道。

梁砚有些激动道:“主公神机妙算,风驰电掣般大破敌军,实乃孔明再世,孙膑复生……”

“罢了罢了。”张宁抬起手制止了梁砚的话。梁砚此时左右看了看,或许这才感觉自己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

张宁的目光在梁砚脸上扫过,说道:“不过呢,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梁砚一听这句新词,忍不住又拍道:“主公所言极是至理名言。”

张宁没理他,接着说:“我便当仁不让地讲一句大话,这种作战战术是本王首创,朝廷官军不是仿造了一批火绳枪,就能马上反过来压制得了咱们的。”

“是是。”

这时朱恒提醒道:“敌军溃散之后,可能要沿江向九江城方向一路逃跑。九江城估计还有少量官军驻军,我们不必让守军再有机会收拢一些残兵败将;臣建议除了让各部将士沿路追击扩大战果之外,尚未参战的右翼第一军两哨将士体力精锐,可令他们趁机进军至九江城下,阻止乱兵进城。”

张宁临场便采纳了朱恒的建议。

就在这时一股马兵冲杀至西边后整顿队形,忽然许多人向中军高地挥舞着兵器大喊:“胜!胜!”呐喊声很快在战场上蔓延开来,此起彼伏在山河间久久回荡,声势十分雄壮。张宁忍不住也抬起手臂向前方的将士挥手,不过空中余烟缭绕距离也稍远,估计人们是看不到他的。

后续战事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神机营各部才全数溃散。战场上尸横遍野,直接摆在小小的一块地盘上的尸首估计就不下一万具;另外大部分官军败兵是向东逃跑,又在骑兵的追|歼上死了一路,场面实在堪称人间惨剧。

及至晚上,抵近九江城的第一军派出飞马禀报中军,发xiàn

汉王军从庐山东北部向九江城进军。这倒让张宁多少有点意wài

,汉王军反应确是相当快速,因为赤湖这边的战役直到下午才结束。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安福

就在这几天,正在东线战场的张宁收到了一份关于太子朱文奎的密奏,内侍省派人从武昌送过来的。之前朱文奎讨要了一批军火粮食,还有十几个兵器工匠,姚姬知dào

这事儿当然不会放过机会,正好在送工匠的同时安插了几个细作;然后又专门安排密探跟着朱文奎的人,在附近藏匿活动,寻机与工匠中的密探暗号联络,将情报送到内侍省。所以内侍省对朱文奎的事几乎了如指掌。

朱文奎前期准bèi

还算完善,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吉安府安福县。此时的江西布政司已经很难与京师联系上了;而且江西等省向来是与南京六部来往更多,现在南京早已不是朝廷所有。因此江西三司及各府官府的统治已是十分不稳,起兵时机是不错的.

文奎从四处召集了一些“档头”,有经营走私海贸的、武装押运私盐的、组织商帮贩运山货的,甚至还有落草为寇的人,各种各样的头目,大多和建文余党有关系。这些头目又纠集自己的家丁奴仆,花钱招兵买马收留了一些流民乞丐和无家可归的逃犯,陆续聚拢后一下子有竟有上千人之多。

这么一群持械之众,呼啸山林,地方官府早有察觉但一时拿他们没办法,各县的快手弓兵以及巡检人数远远比不上这帮“草寇”,反倒是道路上的巡检躲避他们。吉安府衙只好一面报知上峰三司,一面征兆本府军户准bèi

平乱。

不久后朱文奎便得到了从长沙府押运过来的军火,又派人潜入安福县收买了一些地痞青皮,将县内的状况摸得一清二楚。杨靖被太子封为“征南将军”,随后便率众攻城,付出不小的代价后攻破了安福县。杨靖何许人也,二十多年前在南京干过城门校尉,后来南京城破后血雨腥风,他避祸逃到江西躲起来了,现在已经六十余岁,却被文奎找了出来。

大明朝的基层统治实在是脆弱得很,县府下面虽有保甲里正,但真zhèng

起管理作用的是地方上有威望的乡老族长,基本处于自治状态;就算县衙也没几个官,知县一人集税收、武装、治安、司法、行政等等事务于一身,有时候村民的一只鹅被偷了,也会闹到县衙里。当安福县受到进攻时,县衙是根本没有军队的,盔甲那是管制之物更是没有,只能靠正在服役的衙役以及临时发官府牌票从乡里征兆壮丁快手驻防,另外还有士绅组织百姓上城。

不过内地的县衙只要施政得当,一般没有什么乱子,出了反乱那是天大的事,如果乱兵人太多就只有指靠上级知府了,府里一般是有兵的。于是安福县毫无悬念地抵挡不住文奎的上千武装,很快就沦陷。

安福知县、县丞、典史等官在城池被破后也只好面对现实,将县里的税收册子、库房钥匙及卷宗等物如数奉送,跪求保命。

但这时“征南将军”杨靖正暴跳如雷,因为他的长子和第三子在攻城的时候都被弓箭射死了,侄子的腿也被城上扔下来的木头砸断一条。白发人送黑发人,杨靖悲愤交加,招呼部下将一众官吏绑了,要拉到市集上去斩首,替儿子报仇。

文奎手下还有一个文官作为最重yào

的幕僚,此人叫宋和,五十来岁,却不是一般的人才,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是建文余臣,前期进士及第的人,在官场混过二十多年,现在最起码也是部堂级别主持帝国决策事务的大臣。不过人的命运天定,现在他只能在一帮叛军里做幕僚。

宋和听闻消息后,赶紧跑到市集法场上阻止行刑,又千叮万嘱叫“杨将军”暂缓,接着亲自去找太子进言去了。宋和极力劝诫太子杀不得这些官,否则占领福安县城就毫无用处了。

文奎有些犹豫:“杨将军两个儿子都被罪官的人杀死了,如果不让他报仇,恐要寒了将士之心。”

宋和道:“殿下大可以追封杨家英烈以名分,或是给杨将军封侯安抚,但决不能因私滥杀。”

这边正在劝说,忽然宋和的长随赶到县衙禀报,杨将军已经把县衙里一众官员的脑袋砍了。宋和听罢仰天长叹,踱足懊悔不已。

不料事情还没完,一个多时辰后,一些生员(秀才)大张旗鼓地到市集上收尸,还有人当众读祭文将死掉的文官奉为忠烈,又说县学里的王教谕给大家传授过学问和道理,为师者如父一般。文奎大怒,对左右骂道:“反了不成!看本太子治不了这帮酸儒!”

作为刚刚武力攻占本县的胜利者,却遇到一帮书呆子公然挑衅,刚而立之年的热血青年怎能不怒?难道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或唾骂或含|沙射|影,还能笑脸相迎不成?老子犯|贱么!

这时又有一个档头说:“咱们收买的人高密,生员里面,有的人前几天还在城厢之间奔走,招募壮士守城对付咱们。这些士绅平素故作清高,赚取威望人心,一有事便极容易蛊惑那些轻信他们的老百姓。”

文奎暴跳如雷,当下就下令派人将一众到过市集收尸的士绅捉拿,再抄家夺取他们的财产充军。

宋和见太子正在气头上,情知进言也会被当耳边风,便换了个策略进言道:“那些官吏杀都杀了,只好宣称本县的官吏和士绅沆瀣一气,收受贿赂草芥人命,都是贪官污吏;然后下榜安民,约束士卒。”

朱文奎听罢很有道理,便赞同了宋和的建议,并让他写一篇文章贴到县衙萧蔷和城门各处去。

宋和早有准bèi

,当即就从袖袋里掏出了文书来:“老臣已经写好了。除了安民榜,这里还有一份法令,请殿下过目。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咱们须要立些规矩,明确官吏将士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做不得的事做了、要受什么惩罚……”

太子道:“宋先生才高八斗,我还信不过你么?本太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法令是出自宋先生之手,拿去公布全军,即日施行。”

宋和忙道:“这些文字可不是说说便罢,犯了事就得依规矩办,不能含糊,如此赏罚分明才能逐渐形成军纪。有章可循,殿下才好约束部下;杨将军以后带兵也更容易了。”

朱文奎还有别的事要办,便随意看了一下,便叫宋和拿去张贴公示。

不料第二天就有不少事闹到了太子跟前,其中一件是有个手膀受伤的伤兵强行安置在一户家里,并让那家百姓找郎中医治、负责膳食起居等。不料那伤兵见主人的儿媳长得俊俏,昨晚便摸到厢房,将那家主人的儿子打伤,并在房里奸|淫了那妇人。家人并未宣扬,本着家丑不可外扬和害pà

被报复的想法忍气吞声;不料次日一早一个小头目去看伤兵,因院子狭小无意间又见到梨花带雨的小媳妇,于是小头目又将那妇人再奸了一遍。

接着两个士卒就起争执打将起来,最后为了争那小媳妇闹到太子跟前让仲裁。宋和正好在衙门里,听了之后生气至极,扬言两个军士犯了奸|淫罪,要一起斩首以儆效尤。

朱文奎听罢也吃了一惊,没好气地看了宋和一眼,心道:你倒是说得轻巧。这些士卒都有各自的“档头”,或是头目们的家丁仆从,或是同乡熟人,或花钱招来的人;大伙儿跟着你太子卖命图什么,为了一点事说杀就杀?

文奎当即大骂了一顿两个士卒,然后叫他们滚。

接着杨将军便到衙门来了,说了一件事。湘王送的火绳枪很不好用,装填费事,又不容易打响;冲杀的时候就没用了,还不如根木棒,想让太子把那些工匠叫出来,组织起来打造刀剑兵器。

文奎纳闷道:“这么说那批火器竟不如刀管用?”

杨将军道:“有总比没有好,咱们的士卒几乎都没有用过弓箭,火器只好勉强代替弓箭用,但不能冲锋陷阵;还得造一批长兵器在战阵上才能用。”

宋和忍不住说道:“那湘王靠这种火器,数度以少胜多,击败几万官军。火器定有其过人之处,太子殿下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向湘王要这批军火。”

杨将军道:“宋先生既懂诗书,又懂行军布阵,还要老朽干甚?”

文奎忙安抚了几句,然后说道:“使用那东西总得有个训liàn

机宜,湘王派来的那些工匠里,会造火器肯定也知dào

怎么用,杨将军派人去问,选几个人出来教习火器……自然你说战阵上要长兵器,也是有理的,我这就安排人打造。”

但是打造兵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个档头受命此事,但迟迟没有进展。文奎一问才知,首先就找不到铁料和足够的铁匠。

有人出主意,下令从各家各户征收铁器,锅、锄、犁都可以熔炼锻造刀兵枪头。但宋和等人又反对扰民,说直接找本县的铁矿山最好,可是谁也不知dào

哪里有铁矿。

找铁匠更是困难,到处关门闭户,百姓里哪些人是铁匠谁知dào

?县衙卷宗上的匠籍记录了一些资料,可是人在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记录的地方,发xiàn

人都不知dào

跑哪儿去了。也有太子军的头目粗暴地踢开家门,逮着人逼供,不过也问不出太多情况来,百姓见了乱兵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士兵直接和百姓交流是十分困难的。

还有各部私自贪墨财物、粮食等问题也十分严重……朱文奎面临的麻烦还有很多,并不止这些,他一时间觉得事儿好像十分复杂,搞得焦头烂额。

第三百五十三章 苦哈哈

文奎叛军攻占安福县后,并未有诸如屠城一类的残暴|政策,但是情况也好不了太多。他们一开始还没干多少坏事,但很快大伙发xiàn

这里没有官府捕快,更没有人治他们的罪;而那些有生杀权力的人都可以称兄道弟,讲讲情面。接着陆续有人奸|淫|妇女、打家劫舍,渐渐杀人放火也偶有发生,但是大多犯罪的人都没什么事;军中本来就多有海盗、绿林好汉之类的人,大伙终于被鼓舞起来为所欲为,城乡之间四处都开始了奸|淫掳掠的罪恶。

本来已经占领的安福县,械斗反抗又爆fā

了。叛军在人少时根本不敢出城,在外头很容易被暴|民袭击。

军中有了私财后,各部头目组成小圈子,会日夜派人看管自家的财物,避免被同行偷去。至于到校场练兵,那是长期出勤不足人数。

太子文奎原本计划在占据安福县后壮大实力,接着就进军吉安府府城。但眼下状况不太好,实在没有力量去打大城;眼见粮草日益消耗,又没法从乡里收到粮,许多人的看法是继xù

打另一个县城……毕竟攻打安福县的成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县城一般没有正规军,武力较弱。

不料还没准bèi

好进攻,就有消息传来,吉安府的明军出动,沿着泸水北上平叛来了。

此时江西布政司的军政局面已经十分颓废低迷,不过各衙门因为官僚系统的惯性和规则仍在运转,地方发生了叛乱,都司下令府衙调兵平叛只是基本的做法。现在江西全境要组织起一支大军作战是很难办到的,不过从一府军户中调动几百人的武装却是十分简单。

估计吉安府过来的明军最多只有七八百人。叛军闻知消息很慌张,但太子文奎决定迎战击败这支兵马。

……数日后,明军在城外挖沟布荆棘修建了简单的行营,等待纤夫们从赣江到泸水拉船运载的攻城器械。这股明军虽名为官军,实则是一支十分差劲的军队,此时官府大多军户都不愿意出战、士气低落,被拉出来平叛的军户都是些贫困至极没办法了的农奴。

衣甲军械不齐倒也罢了,卫所兵的衣服等物品是自备的,明军中有些人竟连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衣裳褴褛形同乞丐,一个个苦哈哈的样子,估计在他们眼里一般的自耕农都是富贵人家。

指挥使叫刘蜀汉,同样是个霉兮兮的老实人,能当上武官只是因为将门世袭,实jì

上在官场上混得极差,不然也不会捞到这趟差事。

他的才能也极为有限,在营中对将士训词鼓舞士气,说的话太简单,只大声吆喝道:“知府王大人说了,打赢了仗回去每个人领一百斤米和宝钞五十锭(此时大明宝钞已基本没用)。可能吉安府的仁义大户还会出钱让乡亲们弄些酒肉犒军,到时候咱们回去大吃一顿!”

众军听罢都很高兴,一百斤米连一两银子也不值,但总比什么也不给反让军户交粮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明军发xiàn

叛军出城来了,可能是要在城外对阵。于是指挥刘蜀汉急忙下令各部出营摆阵对敌。一帮农奴军户常年是在种地,但每年至少两次会由省里的都司专人下来组织训liàn

,大伙基本的行军布阵还是懂的,组织也有基本的秩序。

常规的明军布阵方式,轻兵弓弩在前面,后面是拿长枪刀盾的重步兵,以此排开队列,至于马兵……这种军队只有武将和传令兵才有马。

两军对阵后,众农奴见得对方的排场个个是面面相觑,恨不得别打了直接跑,但是又怕武将的暴力军法,只好硬着头皮立在那里。

叛军阵前,一批弗朗机骑炮一字摆开,崭新的炮管泛着金属厚重的光泽,这阵容不可谓不豪华。至于地方卫所的明军,火炮是很难见到的,连府衙里都很少见,只有南昌等重镇才有的玩意……这还罢了,再瞧那些叛军士卒手里火铳,也是新的,京师神机营才有这么高的火器装备率,几乎人手一把。

刘蜀汉忍不住问旁边的幕僚:“这些人不会是湖广那边的湘王派来的军队罢?吾命今日休也。”

官场上谁不知dào

湖广那摊子事?朝廷官军在湖广起码损失了十几万大军,不久前有传言连神机营都栽了。幕僚皱眉瞧了半天,不敢下定论。刘蜀汉骂了一句:“操!算老子倒霉。”

幕僚急忙做了个手势,等刘蜀汉附耳下来,他才小声耳语道:“如果湘王要打江西了,将军何不先收兵,然后派密使过去谈谈,现在投靠过去也不一定是坏事。”

“这样不太好罢?”刘蜀汉愕然道,“再说府衙里的人明明说得清楚,这个县的乱兵是一帮匪众,之前在山上聚集来的。咱们还没搞明白状况,还得遵从上峰之命才好。”

就在这时,忽然“轰”地一声炮响,刘蜀汉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急忙四下察看,许多士卒正抬头看天,整个阵营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dào

炮弹飞到哪里去了。

“这炮……”刘蜀汉话音未落,忽然“轰轰轰”又响了起来,连着放了好多炮。总算看见有炮弹落到了前面的地上,弗朗机炮弹比较小,跳了几下便在地上乱滚,还有的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忽然一枚炮弹正中前方砸在了一个士卒的脑袋上,脑袋上的血浆一下子就炸开了,就像西瓜被砸破了一样,血溅得四周的人遍身都是,人群里一阵恐慌。那枚炮弹还没停下来,又砸中了一个人,那人“哇哇”痛叫,哭天喊地,好像受了伤没死。

弗朗机骑炮是子母铳设计,射程和威力都极为有限,但是它是后装填的炮,而且有轮换的“子铳”,优点就是射速极快。对面陆续放完了炮,便开始换子铳。

不料片刻之后,忽然又“轰”地一声巨响,反是对面一些人滚爬惨叫起来。难道炸膛了?原来是其中一门炮的炮卒忘记了步骤,放完就立马换上装满了火药的子铳,里面的火星残余不幸引燃了子铳的火药,后膛还未固定就爆了,直接反冲炸伤了就近的自己人。炸膛一门后,所有的炮卒都吓住了,急忙跑开远离火炮。

明军指挥官再傻,亲眼看到这幅场面也觉得对手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刘指挥决定试探进攻一番,当即下令前军推进,靠近之后用弓箭抛射射住阵脚。不料几支箭矢马上就引来了“噼里啪啦”一阵回击,对面的火铳纷纷放枪。两军相距一百多步,火绳枪一通乱射什么都没打中,前后乱飞的铅丸早就飘得没影了。不过声势却也壮观,人群前面是烟雾腾腾,爆响吓得几匹马嘶鸣乱蹦。

“杀,杀啊!”忽然烟雾里传来一声喊叫。隐约中许多人冲了过来。

刘指挥急忙下令放箭,前方弩兵平射,后面弓兵抛射箭矢,漫天箭雨倾泻而去。冲过来的叛军根本没有盔甲,箭矢落在人身上是直接入|肉,一时间惨叫不已,冲锋被一轮箭矢就打退了。

明军轻兵立kè

推进了几十步,然后在射程内又射了几次箭,很快对面的叛军便一哄而散,纷纷向城门口奔跑,火器丢得遍地都是。刘指挥大喜,当即下令追击进攻。明军轻兵收起弓弩,拿着短兵器就冲杀了上去,后面持长兵的重步兵也紧随而上。

一大群人尾随直接冲至城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明军的兵锋,直接就夺门而入,杀进了城内。刘指挥见状不禁踱足道:“早知如此,还找纤夫拉什么辎重?!”

城内一股相貌凶悍的叛军,见官军如洪水一般涌来,自己的人又四散,哪里还敢上去和那些衣衫褴褛的官兵拼命?立马也掉头就跑。

官军杀至十字街,路上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街边忽然出现了一些平民百姓,竟然在兵荒马乱中不要命地跑了出来,百姓中有人喊:“杀死乱匪,灭他们的族,天杀的!”又有人高呼:“快去县前街,贼人的兵营在那里,定要回去搬财宝的……”

文奎跟着溃兵逃了进来,见自己的人马四散,已经失去了控zhì

,情知大势忽然就去了,便想逃出城去。幸好身边还有一众家丁和亲信,宋和这个文臣也不离不弃跟在身边,便带着剩下的赶去北门。

不料方到北城,遇到了一个缙绅地主正带着亲戚朋友及家丁拿着棍棒柴刀堵在那里。文奎身边的一员大汉也不答话,招呼一行人便持兵刃冲了上去。这帮悍匪打成组织建制的官军不中用,但打同样的平民武装却很有优势,凶悍之色比一般人要猛,短暂的打斗之后便驱散了那帮人,文奎等趁机骑马奔出城外。

忽然后面有两骑追了上来,文奎身边的人见不是官军衣甲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和问他们:“你们是哪部的?”

其中一人答道:“小人是丁档头手下的人,档头死了。”宋和骑着马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人:“你这人,我好像见过的……”

另外那个人立kè

指着旁边的人道:“小的是工匠,不认识他,在街上遇到了,他便招呼小的一块儿到这边来。”

众人顾不得许多,便结伴出城一路逃奔。

第三百五十四章 忠心

安福县城已经萧条多日的气氛忽然就热烈起来,百姓们纷纷把家里的匪军伤员扭送出来,士绅商贾贩夫走卒纷纷走上街头给官军士卒们送吃喝,有的妇人见军士们穿得又脏又破,还想让他们脱下来帮着缝补洗涤。想我大明朝帝国治下各府县军民一家亲的场面,百姓如此拥戴官军还真是没见过;倒不是一帮官军将士多么高尚,实在是匪军干的事太没人性了,人们早就盼着官府调兵光复本县。

刘指挥的幕僚本是个落魄文人,嘴上留着一戳八字胡,面相因此有点奸诈,此时他正纳闷,一脸苦思的样子:“说实话,老夫真没瞧明白。这帮匪人如此之菜,抢了就上山是不错的路子,可为啥要摆在城外和咱们干仗?咱们有啥油水,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还有这些火器是哪来的?”

“世事荒诞不经,不少这一出。”武夫刘指挥竟说出了一句颇有哲思的话,接着他便拿着火绳枪翻来覆去地瞧,“这玩意真是造得很精妙哩!秦先生来瞧瞧。咦,铁管上好像有条痕迹,这是用铁板烧红了慢慢锻打裹成的管子……可里面如此光滑直溜,一丁儿毛刺都没有,难道是一点点钻进的?不得了,制造这一把火铳得花多少力qì

,挺值钱的玩意。”

姓秦的幕僚道:“刘指挥就别打这批火铳的主意了,铁定被上官索要去了,别说您,就是知府也惦记不上,都司肯定要派人下来缴走。不过咱们找到的那批贼人留下的财物,倒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二人对视了一眼,刘指挥不动声色道:“那还得从本县士绅手里过一下,东西才干净得了。”

幕僚愣了片刻,不料刘指挥看起来老实,却是与自己心有灵犀,便摸着八字胡笑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幕僚又小声出主意:“俘虏的贼人要分开,别交给知府。人头和小啰给都指挥使司报斩获数,头目给按察使司的人,或许按察使司的官员能从中再抓出一些逆贼出来立功。不管怎样,刘大人和都司上峰有了往来,最起码混了个面熟,今后就好说话多了。”

……不过最重yào

的人物朱文奎,建文帝的太子并没有被官军抓到。

文奎逃了几天,身边走散得只剩下九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实力一夜间葬送得一干二净。一日下起雨来,他铁青着脸终于发|泄出了情绪,对周围的人咆哮道:“为什么张宁起兵能成,我却会一败涂地?!”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文臣宋和肚子里倒是有一堆话,可是都到了现在这地步,说什么还有啥用?于是他也不想言语了。

旁边有个汉子劝道:“光武帝、刘皇叔都几度单骑沦落,教书的说得好,天将降大任必先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宋和听罢埋头不语,他实在劝不出让太子重振旗鼓的话来,这时宋和只想着能投湘王就好了,可惜身份摆在这里恐怕是不得信任的。

这时太子身边有两个人就是湘王内侍省的奸细。其中一个已认定身份是工匠,所谓那些工匠都是按照以前太子的要求、从张宁的兵器局派来的;文奎这边的人本来就清楚这些工匠中可能有细作,所以一直都有防范。但是另一个,当时出城时号称不认识这个工匠,其实也是细作,不过现在被大伙认为是什么丁档头的家丁。

第二个细作在太子身边开小差的机会就比较多了,他在路上暗留了一些记号,给追踪他们的内侍省的密探做下了蛛丝马迹。

实jì

上文奎现在逃过了官军的追击清|剿,却进入“内侍省”的人视线中。

……掌控着内侍省的姚夫人一向对文奎那家子非常重视,专门派心腹春梅负责这件事。此时春梅已经把细作的消息报到了姚夫人跟前。

偌大的楚王宫内府有很多人,但姚姬这里安静极了,就好像一处空空的院子一般。左右都不见人,只有门口十几岁的小月姑娘正拿着花儿轻轻地装饰摆放的瓷器花瓶。

春梅轻轻说道:“我们的人已经摸清了太子的位置,要寻他出来十分容易。现在只要派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最好派白衣剑侍……太子刚刚兵败,身边只有几个人,一并杀了,谁也不知dào

他是如何死得,多半是在丧生于乱军之中……”事关皇室的要紧事,春梅心里并不想说这番话,是要承担风险的。但是不说也不行,她作为原辟邪教内姚姬亲手提拔的人,而且眼下马皇后和姚姬的实力强弱又一目了然,春梅必须要确定自己的位置;说了这番话,她在姚姬身边就更加忠心了。

不料姚姬沉吟了少许便否决了派人刺杀太子的意图。

春梅听罢感到有点意wài

,她以为姚姬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别人不知dào

,她还不知dào

姚夫人对马皇后他们的成见么?春梅只好说道:“夫人言之有理,那人的身份毕竟是太子,不该被属下等这种无名之辈暗算在山中的。”

“身份?”姚姬忽嫣然一笑,轻轻掩着嘴的动作优雅而带着些许烂漫,可眼神里却隐隐有一丝叫人惧怕的东西,“文奎真有太子之名,不过前头那宫里还有个人是皇上呢。”

“是,是。”春梅已经不知如何作答了,姚夫人仿佛达到了藐视世人都敬畏之物的地步。

姚姬渐渐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在以前我有这样的机会,当然是不会放过他的,必定会趁机铲除一个威胁。不过现在嘛,我倒有些瞧他不上眼了。我对文奎也没什么喜恶,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他才几岁大,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唯一对他计较的,他的生母是马皇后,如此而已;他对我唯一有用的地方,也只是可以通过他去攻击马皇后……”

她来回踱着细步,忽然站定不动声色道:“留着,叫人跟着他。他在江西那边败得那么惨,手下零落被抓住得也不少,还敢去下面那些人的老巢避难?眼下他最好的去处就是马皇后那里,在外面惹了事自然是要找自己的娘。”

“夫人英明,属下这就按您说得办。”

这事儿不仅姚姬在关注,醴州那边的周梦雄也有所耳闻。原因是周梦雄作为建文帝的旧部,他是看着文奎长大的,这是其二;其二,当初受命押送军火给文奎,也是周梦雄在长沙府时亲手操办。过了手的事,他总是在关注事情发展。文奎在安福战败的消息,周梦雄知dào

的并不比姚姬晚。

周梦雄还知dào

更多的事,当初押送军火护送工匠的军队是他手下的人马,因此内侍省的人要混进工匠之中不可能瞒住护卫军将领。

他已经预感到太子文奎凶多吉少,可能不会死在官军手里,而会死在姚姬手里。因为像太子那样的人,就算上战阵也不会去冲锋陷阵,一旦战事不利,要从战场上逃掉还是很容易的;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zhèng

的危险在看不见的地方。

周梦雄对建文父子还是很有些旧感情的,如果可以救文奎,他自当义不容辞。但左思右想实在没有能挽救他的可能……文奎在哪里恐怕只有内侍省的细作知dào

,而周梦雄是根本不能插手内侍省的。他手握常德、长沙、醴州等地的政权,武昌营目前兵力已经超过一万人的兵权,权力已经够大了,是万万不能触及内侍省的密探细作之事。

只好坐视不管,也管不了。

湘王“文表”在九江府击败京营神机营的大捷消息已经通过邸报晓谕治下各军各府,目前这个天下,除了京师朝廷、就是湘王集团最有实力;就算是南京汉王,在周梦雄的见识里也只是虚有其表,看着势大罢了。而建文帝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就算忽然生出一点希望,也很快被新的势力掩盖下去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总得向前看。周梦雄对建文帝很有些旧情绪,但他并不想和湘王集团分裂……实jì

上周梦雄觉得自己也不是真的有多强dà

,他终始在怀疑,湘王委以重权目的只是为了牵制制衡姚家,并不是全然就信任自己。要是做人处事出了太大的过错,权高的地方更加危险。

这几天周梦雄都在反复琢磨文奎这个事儿,忽然有一晚上他醒悟过来:换作是姚姬的处境,他会怎么对付文奎?只是秘密刺杀掉就了事?好像文奎的价值不止于此。

周梦雄把很久以前的大小事联系起来一想:女儿二娘刚过朱家门的时候,姚姬就曾经向二娘打听过建文帝隐居的地方。不过周梦雄曾经叮嘱过二娘,让她要保密,是出于对建文帝的忠心。那姚夫人也是个乖巧的人儿,只问了一次发xiàn

周二娘不说,便再也没有提过,更没有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的作风,这事儿后来就淡化了。

文奎会不会回去找马皇后?姚姬会不会通过文奎把马皇后找到?

周梦雄无数次地在心下猜想推测,总觉得这事儿有可为之处……当然他不是为了马皇后,他只对建文帝还有些忠心,至于马皇后这种妇人下场如何根本不关心。

第三百五十五章 海底针

没几天后,一个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来到了武昌城,她是周梦雄的“老妾”,其实是夫人周李氏的陪嫁丫头,后来顺理成章成了周梦雄的小妾,虽然现在年长色衰后很少侍寝了,但作为周家的可靠人还是当得的。

妇人直接去楚王宫找周二娘,不过望京门的守卫并不认识这个妇人,问了话派人进宫去通报周夫人(二娘),等周夫人的丫头出来确认身份后,才准放进宫去……但就算认了人,因为不是常出入楚王宫的自己人,还是要搜身检查。自从上回的“意wài

火灾”之后,王府上的防范更加森严了。

搜妇人的身,自然也是女子出面。那妇人一个劲地说“我一把年纪,还要在人前脱光衣裳,真是羞啊羞”,搜身的小娘听得都笑了。

小娘子搜身的时候还要再次询问身份、姓氏、年纪等信息,然后描述记录相貌等等,听到妇人自己说才三十多岁,小娘子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您可不能服老,咱们的姚夫人和您差不多贵庚,可是十几岁的小娘都不敢和她比哩。”

“贵人自是不同的。”妇人搭话道。她倒是庆幸,幸好来之前老爷周梦雄不是让她带书信,只是让她对周二娘口述;否则这么搜身,啥东西搜不出来?

不过这趟差事也没什么危险可言,周二娘在常德府的时候,常常自己回娘家,和娘家人来往无须遮遮掩掩的。因此周梦雄才叫这妾直接到楚王宫见周二娘就成了。

后来也确实表明,周家的人见二娘,没人注意的。

这事儿过了十来天,一日周二娘正在姚姬那里看歌舞,顾春寒自己编了舞蹈试演着玩,宫里的贵妇都在一块儿欣赏。气氛很好,富贵的庭院宫室间笑声盈盈,说话之间姚姬玩笑地问周二娘:“我对你好不好啊?”周二娘也不含糊,当即就脆生生地答:“夫人和我娘亲一样好。”

姚姬接话,笑盈盈地说:“二娘这么说我自是高兴,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你说是不是?”周二娘问:“有何区别?”姚姬笑而不答。

周二娘故作思索,好一阵之后她才在姚姬身边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想告sù

夫人。”

姚姬见她表情认真,当下便携其手离开了大厅,进到里间说话。周二娘便趁机将建文君以前隐居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上次夫人问过我这件事,我没有告sù

你,心里好久都不好受。只是父亲以前叮嘱过,其它大臣都不谈此事,咱们家也不该多嘴……刚才和夫人说话,我又想起此事来,皇上现在已经在王宫里了,我便不算违反父命,夫人说是不是?”

姚姬点头,好言夸赞了几句。

不过周二娘突然说出这个机密来,却让姚姬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如果周二娘是真心的,宁肯在违抗父命的边缘也告sù

自己机密,那这个小娘子真是不错的;只是时候有点不太对,现在姚姬可能自己就能密查到那地方了,周二娘再说出来价值就大打折扣。

难道是周家的算计?用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机密来换取一份感情筹码?

很快姚姬又意识到这份“机密”还是很有价值的,如果在太子文奎回去之前,就找到地方捉住了马皇后;那么文奎就失去了价值,可以在半道秘密刺杀掉……太子兵败后失踪,比起在建文住过的那个道观中杀人、或是在太子的下落进入遗臣们的视线后再迫害,副作用就小多了,影响也不大。

姚姬对太子朱文奎没什么太大的恩怨成见,但她觉得这个张宁的“哥哥”对他的前程有坏处,而且又是马皇后的儿子,死了总比活着好。

当下姚姬便离开了跳舞玩乐的庭院,回到了内侍省中枢。她传令常侍春梅,立kè

派白衣剑侍去指定的地方暗查,如果确实发xiàn

了马皇后便将其逮住;验明正身后,便自动启用第二道命令,派白衣剑侍追踪到太子朱文奎的下落,将他和身边的人全部杀掉。

春梅郑重地复述了一遍命令,又问:“太子身边有两个人是咱们的密探,但只是分坛派的人,倒不是什么要紧的角色……夫人下令全部杀掉,也包括他们罢?”

“密探杀他们作甚?你不提醒,我倒是没注意这个细则。”姚姬道。

春梅道:“太子是在兵败后被杀的,但与我们无关,大家都应该这么认为。那两个密探活下来,肯定就明白是谁杀了太子。”

“明白便明白,有什么要紧的?就算有人捕风捉影怀疑,有什么凭据?”姚姬的微笑里带着常见的寒意,“我倒是从宁儿那里学来一个道理,自己的人起码的信任还是要有的,不然以后大伙儿都担心自己人可能在背后捅刀子,风气就坏了。”

春梅忙道:“是,夫人教xùn

得对。”

交代了这件事,姚姬便叫小月沏了一盏百花茶,又独自坐在窗前琢磨起周家的心思来。假如周梦雄或是二娘出于心机才告密,那不是变相害死了太子朱文奎?如果没有他们家的告密,姚姬不愿意在半路就除掉太子,或许迫于建文遗臣的舆情压力,太子能活得更久……他总是朱家的血脉,不能随意公然迫害的。

既然可以认为周家是杀死太子的帮凶,进一步再想,他们意在通过这件事,表示脱离建文帝、有投靠之心?

一切都只能猜测、琢磨。人心如同海底针,只要他不是犯人,就不能通过各种凭据去审讯出真实的一面,只能猜测、揣度……

……

朱文奎等几个人已经翻过武功山,从江西进了湖广地盘。但他们所在的地方在湖广南部,衡山以南的府县还未投降湘王势力,想来湘王势力越来越大,实jì

上连一个省都没占全。不仅南边还有两个府没投降,西面保靖州那种少数民族聚居的深山老林,恐怕也不是容易占过来的。

文奎要回马皇后那里,将经过的地方就有保靖州,过了土司控zhì

的地盘,进入贵州布政司,才离得不远了。

他此时的情绪十分沮丧失落,从贵州出山本欲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不料前后才几个月工夫,刚刚冒头就被一帮地方军彻底灭了。别的地方不能去,太过危险,官府可能抓住了活口顺藤摸瓜查出那些走私盐、海货的据点,想来还是只有先回马皇后身边再说。

人在失败的时候会质疑自己,朱文奎也不例外。他的雄心壮志冷却下来,心灰意冷之际会想,湘王是自己的亲弟弟,如果容得下、其实就算做个藩王也是不错的……可是文表能容下自己?好像皇后和文表的生母姚姬积怨很深。

一路上,大臣宋和等人对随行的工匠戒心很重,私下里专门派人盯梢,一旦发xiàn

异动就杀掉,不料那工匠规矩得很。一天宋和又进言道:“那个工匠可能是细作,反正不是咱们的人,干脆除掉最好。”

朱文奎却道:“盯着便行了,他身边一直有人,还能做什么?”为何要留着这个工匠?朱文奎隐约中找到了理由,他很想今后再度百无聊赖度日时,从这个工匠身上多了解一些火器的玄机,弟弟文表就是通过火器取得成功的。

一天他们正牵马步行在一条林间崎岖小路上,人烟稀少,却见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妇人,甚是蹊跷。大伙儿都有些紧张起来,朱文奎骤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遇到了狐妖……这种山林里,人都不见一个,一个独身的年轻妇人到这里来作甚?实在不合常理得叫人怀疑。

道路太狭窄,妇人走近后也不让路,于是队伍就停下来了。后面朱文奎开口问道:“小娘子有何贵干?”

“找人。”那逮着斗笠穿着青布衣服的妇人冷冷说道。

“找人?”文奎和另一个汉子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句,疑惑而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但这妇人独身一人,又叫大家怕不起来。

妇人不紧不慢地伸进交领粗布衣服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牌子出来:“你们谁认得?”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汉子喃喃道:“这娘们好生奇怪。”

就在这时,突然队伍中一个汉子指着朱文奎喝道:“他是太子!”话音刚落,那人便向路旁猛冲出去,脚下被荆棘一绊摔了一跤,就地便滚进草丛里。随即靠后站的那个工匠也依样画瓢,忽然跳出去就跑。

骤然的突变让大伙儿顿时紧张起来,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来。片刻后,还是宋和的脑子灵光,反应过来喊道:“小心了,跑掉的人是细作,咱们的行踪暴露了!”

众人大急,前头的汉子抓住刀背扬起手正欲向那妇人投掷,忽然空中“嗖”地一声风响,那汉子痛叫一声,手臂上插上了一支无羽的弩箭,兵刃也掉落到地上。少顷,那汉子口中便喷|出一口血来,瞪眼道:“有毒!”

人们转头四下观望不见人,而前面那妇人正缓缓步行而来,手里并无弓弩。忽然“哗哗”一阵树枝摇动,大伙儿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从一条绳子上荡到了另一颗树上。

一时间文奎等人明白中了埋伏,纷纷后退想返身而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叮咚的琴声。琴声悠扬,调子婉约而略显伤感,接着长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前面那妇人从背上拔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来,步步逼近。终于有个满面凶悍之色的汉子提起刀大喝一声迎战上来,二话不说“呼”地一下就重力横扫。那妇人本来动作迟缓,此时却忽然动如突兔,腰身一扭,侧身倾斜便避过了一刀,但是动作太猛将头上的斗笠甩脱了,头上的青丝也飘起来,刀刃只碰到一缕青丝,“哧”地一声倾向,飞快的刀锋隔断了青丝三两根,在空气中飘落下去。

寒光一闪,汉子没看清妇人的动作,她出剑非常快,一下子剑尖就刺进了他的脖子。一瞬间他还没感觉到痛,身体上只觉有些凉意。

“一二三四……五。”妇人数着,“还剩五个人。”

朱文奎后面的另外三个汉子突然向树林里跑去,只留下文奎和宋和面面相觑。宋和作为一个文人,他好像并没有打算要跑。

过了一会儿,林子里陆续传来了三声惨叫。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叫声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

“湘王派你们来的?”宋和站在那里正色质问道。

妇人面无表情,眼睛里有些空洞,显然完全没有打算要回答问题,更没有丝毫钦佩这个士大夫临危不惧的勇气的意思。走近宋和后,她便毫不迟疑地一剑便捅死了宋和,正中左胸要害,一剑毙命。可怜宋和寒窗苦读一二十年,从童生试、县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才中进士,接着又隐姓埋名偷生了二十几年,满腹经纶……却一下子就被人杀死了,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朱文奎手里的剑“叮铛”掉在地上,左右看了看,只剩几匹马,人都没有了。而那些没有了的人,用性命证实无路可逃的事实。

文奎竟顾不得大体,忽然扑通跪倒:“女侠饶命!我束手就擒,你抓活的回去是一样的……我那亲兄弟肯定不会杀我,到时候我给你很多金子银子珠宝答谢不杀之恩。转告皇弟湘王,我不当太子了……我把太子让给他……啊……”文奎发xiàn

头顶被打了一掌,吓了一跳。

瞬间发xiàn

脑袋还在,不过发髻被那妇人一把揪住了。妇人同样表无表情,挥起手里的剑直接向文奎的脖子砍去,竟要从活人上取首级!

这个女人不知遭遇过何种事,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论是宋和的浩然正气,还是皇子贵族屈膝的苦苦求饶,对她一样的毫无用处,好像根本看不懂人类的言行一般。

堂堂建文帝的太子便死在了这荒山野岭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在这个世上连一点波浪都没击起。林子里不知何处惊起一只乌鸦,嘎嘎地惊飞而走,叫声恍如大笑一般……是在嘲笑世间的权力地位?

妇人默默地蹲下去,拿着剑劈砍了好几剑,才斩断朱文奎脖子上的骨头,就像是在宰什么动物一样,碎骨和血肉溅了一地,她的脸上和衣服也鲜血点点。手里的头颅上眼睛瞪着,好似死不瞑目一般。

另一个女子从树上抓着绳子一步一步蹬在树干上跳了下来,见那妇人满脸是血,便问道:“己丑,你没事罢?”

那叫己丑的妇人长得倒是一点都不丑,只是名字正好排在那里罢了。她抬起头摇了一下,开口道:“差事完成了。”

刚从树上下来的女子吹了一声口哨,招呼同伴,又说道:“一会儿把这个脑袋放进冰里带回去。我们几个还要善后,这些死尸丢在这里可不行,留下痕迹便办得不干净……烧|尸体太不容易,只烧掉衣服罢,然后把脸皮都剥了叫人无从辨认,挖坑埋掉。”

不一会儿从林子里和路上就来了七八个人,全是女子,她们为了保密,只好自己动手挖坑料理后事。

……朱文奎死之前好些天,马皇后就在贵州布政司地界上的一个道观里被抓住了,正因为她被逮,别的人才能得到命令在设局伏击朱文奎一行人。

春梅负责布置的这件事叫姚姬非常满yì

,这种事叫春梅干是很恰当的;而另外一个常侍夏雨在军政方面很有见识,却办不来这种杀人掠货勾当的,估计胆量也不够。

姚姬听到了密报,再次闭目养神,想着什么事一般。多年的心愿将能如愿,此时却没有狂喜的心情,反而变得安静起来。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就多次险些被杀,当张宁还在襁褓时就差点死无完尸,要谈对错,一个婴儿何错之有?

第三百五十六章 报复

汉王军王仕顺部兵临九江城下;朱雀军永定营在战胜神机营主力之后也从西部乘胜尾追至城下。两军在城外短暂对峙之后,张宁即下令军队后撤十里以缓解局面。时九江城中已无多少朝廷官军,神机营右掖及左右二哨、三军主力被灭,城中守军与江北联系的码头也被切断,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区别只在于谁去摘取这囊中之物。

过了一段时间,汉王军派来了使者交涉。因到永定营大营中时已傍晚时分了,张宁遂安排幕僚陈茂才暂且接待、安顿食宿,只待明日一早再接见使者商量公务。那陈茂才数度出使南京,在南京诸官僚中到处送礼结交,认识那边不少人,让他出面接待使者自是最妥当的。

当天晚上,营中又来了个信使,是内侍省派过来替姚夫人送信的。信中只让张宁在外的军务稍缓之后,尽快回武昌议事,却并未在信中提及要议什么事。

张宁心下因此几番猜测,什么要紧机密的事在信中连片言只句都不愿提及?姚姬明知九江城这边的军务重yào

,还是派人来催促,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他想起不久前收到内侍省关于监视太子文奎起兵的信件,不禁就想:难道文奎起兵失败后落入了内侍省的奸细之手,甚至直接被杀了?

想到这里,张宁已无心思再和汉王军的人讨价还价,只想尽快赶回武昌城看看究竟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朱恒和陈茂才等人入帐,陈茂才回禀:“已经为使者安顿妥当,让他们在营中休息一晚,吃住用度皆妥,只不让他们在营中乱走。”

张宁不置可否犹自沉默,大伙也不以为意,这种事他本来就不必过问的。

朱恒接着说:“王仕顺奉南京的令,从南直隶调兵进江西增援九江城,不料在京营面前大败,定是要想取回九江城,也好在汉王府上有话可说,避免被治罪。如果他们派人来是说九江城归何人,老臣以为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送王仕顺。一来,永定营占领九江城,朱雀军战线拉到江西会导致兵力不足;何况咱们占了九江城也不能保证东线安危,必须要经营鄱阳湖,可是我们在这边没有水军,最后还得求助于汉王军,还不如让九江城也进驻汉王军为善。二来,如果双方为了个九江城起分歧争执,要用武力威逼那王仕顺部定不是永定营的对手,可是咱们为何要与汉王军开战,或者恶化关系也非上策。”

在场的几个人听罢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微微叹息。这实在难免,江西布政司同样是江南产粮之地鱼米之乡,而九江城更有水陆交通之利,物产丰富、商贸手工业发达百姓富庶,本就是一块肥肉。但是到嘴的肉吃不到,因为已经吃饱了,肚子装不下,自然是有些可惜。

梁砚进言道:“近期军费困难,如果把九江城拱手相让,明日议谈时可附加一份条件,将缴获的一批神机营枪炮卖给汉王军。”

梁砚的建议还是有根据的。火绳枪容易损坏,之前无偿送到汉王军中的一批军火,因为他们维护不善,到现在已经多数毁损了;而汉王府派人仿造军火,却造不出合格的枪械,因为官僚系统的问题,材料和做工粗制滥造,无法在战阵上使用。后来汉王府试图再让武昌赠送一批军火……要求最后显然被拒绝了,朱雀军的火器也是靠人工费力制造出来的,人手要钱要粮养活,怎能无节制地白送?可见汉王军中缺少火器,正是需yào

的时候。

另外朱雀军将士却不愿意用缴获的大号火绳枪,射程更远自是好处,但是笨重操作不习惯同样重yào

。枪械规格不同,上药的重量、铅弹的尺寸都要改变,还有铅弹可以自己临时制造,铅块烤花了用弹夹一夹就加工好了,夹子大小也不符合,十分不方便。所以自己不想用的火器,转手卖钱当然是很划算的。

众人议论了一通,张宁终于开口道:“有关九江城之事的决策,便由朱部堂与各位商量后办。我明日便回武昌去了。”

张宁冷不丁说这么一句,让大伙都有些意wài

。他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前赶到九江战场也是突然说到就到的。

他侧头沉吟少许,又道:“北面军事压力巨大,朱雀军兵力人数捉襟见肘,我们得尽快拿出大量扩军的法子,湖广有数以百万计的青壮,想办法把他们中的一些人动员起来扩充兵力。要扩军,钱粮财政也需yào

想法子……至于这边的善后之事,由朱部堂决定,然后写一份咨文送回武昌让我过目就行了。”

朱恒还想问致使第三军损失惨重的武将张承宗的处置态度,但见张宁眉头紧锁,好似想着更大的布局,便把到嘴的话给咽下去了,心道这点事或许自己也能帮着分忧解难的。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抬头恍然道:“对了,张承宗的事,还是让他带第三军,不过要从别的方面给予惩罚,以示惩戒。处置的理由你们来想。”

朱恒松了一口气道:“是,臣等定然将大小事办好。”

第二天一早,果然张宁就带着卫队离开了大营。他乘坐的仍旧是那辆铺了很多棉花的马车,不过腿上的骨折好像好得差不多了,平素不用拐杖慢点走也没啥问题,不过他觉得还是要再养上一段时间,不然将来留下隐疾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不好。

……数日之后,张宁的马队到达了武昌城,他径直去往楚王宫,欲见姚姬。楚王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他看到干净的宫中大道,绿意萌发的草木,美丽的亭台楼阁,一时间恍惚觉得外面的厮杀硝烟就只是一场梦。但低头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衣裳,身上的灰黑烟灰,才意识到差异巨大的内外都是真实存zài

的。

姚姬见到他这幅样子,定然是刚回武昌城就赶过来见面来了,便径直将这些日子来的前后事告sù

了他。

张宁没有震惊,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姚姬也无法因为报复了马皇后而表现出愉快来。

姚姬试着解释道:“太子兵败不知所踪,而咱们的人又正好摸清了他的行踪,机会很好,这一次不杀他,将来就很难有机会了。你起兵打的是建文帝的旗号,同样奉建文为正朔;等将来成就大事了,必得奉建文君为帝,太子还是太子,以后大位传给谁?名分上说不过去,必然会产生诸多事端,倒不如今日便一劳永逸除掉隐患。”

张宁道:“母妃言之有理,只不过余臣中定然有人怀疑是我们所为,建文君也会这么想……”

姚姬歉然道:“文奎毕竟是你的兄长,我确有不对之处,决定之前应该先告sù

你的。”

人杀都杀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过说起兄长,张宁倒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实在是对这个兄长难以有什么感情,连面都没见过就罢了,他也不认为文奎真是自己的亲兄弟,文奎在他心里连以前张家的张世才都比不上。

张宁唯一担心的是建文帝,他最近正想利用建文帝的名分征兵,如果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全盘都要受影响。江北几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现在就去考lǜ

成就大事后的权力争夺未免太早了点。

但张宁实在不想用指责的口气对姚姬说话,他顿了顿便问道:“马皇后呢?”

姚姬听罢脸上微微迟疑,旋即回答道:“已经被我们的人拿住了,正从贵州护送回宫中,与皇上‘团聚’。”

她不禁琢磨张宁为什么突然问起马皇后,极可能是因为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心态。她杀朱文奎的原因,为了将来的名分不假,但更重yào

的可能是出于报复马皇后的心态……张宁是提醒她,已经知dào

了。

哪怕张宁从小没和姚姬生活在一起,她没有尽到抚养之责,而且张宁还多次说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不承认是她的儿子;但是姚姬发觉,这个世上真zhèng

明白她心思的人却还是张宁。

就在这时,张宁微叹了一口气:“母妃做得没什么不对,就算事前告sù

我,我也会同意的。”

他也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可是平平常常三言两句之后,姚姬的情绪便有些失控,她脸色苍白道:“你从小就被我送到百姓家抚养,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有书读有衣食,太平过来的,自然不明白我当初受过什么苦!如果你不是在南京张家……也不会明白,因为你早就死了!”

张宁忙好言道:“我明白的。所以马皇后的命要留着,以后机会恰当了您再慢慢折磨她。但是现在,先不要告sù

她朱文奎的死讯,这样一来可能就要捅到建文帝那里去了。”

“将来?那头颅首级放在冰盒里,但时间太长也会面目全非,以后我怎么让那个恶毒妇人亲眼看自己的儿子的头颅,怎么能见到她伤心欲绝的神态?”姚姬的手指在颤抖。

第三百五十七章 指尖掠过发际

及至旁晚王宫中设家宴,张宁遂与姚夫人、妻妾数人团聚宴饮,他已经错过了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年节,宫中的气氛自然淡了许多。

下午姚姬的情绪还陷于仇恨之中,但她应该是一个善于伪装和控zhì

情绪的人,此时此刻张宁注意观察,发xiàn

她的表情神态已看不出任何弥端,和周二娘、顾春寒等人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倒翁,那陶瓷小玩意做得却是滑稽,笑哈哈一张脸,刚喝完酒的人拧住它旋转;待一停下来,笑脸对着谁,谁就要翻旁边摆放的象牙牌,牌子上写着花草鸟虫各种东西,翻着什么就要以此为题表演节目,诗词歌赋插科打诨都可以,但是要应景。若是应对不上来、或者表演荒疏,便要罚酒。

众人仿佛忘记了平素的烦劳,见着别人一时局促当众出洋相,笑得捧腹后仰,一时间饭厅里嘻嘻哈哈好不欢快。喝酒最多的便是张宁,他愣是玩不转这种小游戏,脑子里装着四书五经许多书籍,一时间却没法作出一首应景的打油诗,只好被罚酒。不知不觉间在妇人们的笑声中喝得已经有点高了,估计大伙是笑他表现得太木讷傻乎乎的样子。

连张小妹都挺厉害,她不会唱也不会作诗,但是不知从哪里学了许多宫谜,拿谜语反述象牙牌上的名词,却也是可以勉强过关的。最擅长的莫过于顾春寒,小词一首或是俚曲戏词拈手就来,声色动作无一不好。

后来大家都差不多尽兴了,便吃了一些饭菜,接着上甜点和茶水,坐在一块儿再聊些话题。时而轻松,什么叶子牌输赢、新词舞曲、每月发的银钱丝织品之类的;时而比较沉重,比如问及张宁在前方作战如何。他便说:“九江城外一天就死伤了上万人,炮声消停之后,遍地都是尸体,走在地上就像刚下过雨的泥泞路一般,血和泥搅在一块儿……”然后他就发xiàn

几个妇人都沉默了,果然自己是冷场王,可能是喝得头晕心思便不活络了,想着什么说什么,倒没注意话题应景不应景。

所有人中,只有张小妹没怎么说话,甚至故yì

避开与张宁在桌子上的交谈,她偶尔起身给人们添茶,家里很随便,大伙也不以为意。

但是张宁知dào

她心思一直在自己身上,他也时不时在用不经意的目光瞧她在做什么,偶尔之间二人的目光相触,又很快分开了,这样的感觉十分微妙。

小妹有时正做着什么事,忽然停下来伸手用手指抚过耳朵旁的鬓发,做一个小动作,便是要瞧瞧侧头看张宁了。手指抚过发际的动作自然而温柔,好似一种小小的习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还是被张宁发xiàn

这个小习惯了,她虽然做得不露痕迹却还是露出了故yì

掩饰的心迹。于是张宁一发xiàn

她的举动,便恶作剧地转头投目过去,多半是能恰好和她四目对视片刻的;这时候她便会避开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叫人怜爱的羞涩。

此时张宁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似乎自己在意的东西都珍惜好了,都抓到了手里。原本以为会渐渐失去的张小妹,一时间他恍惚又回到了南京老宅,那里充斥着她淡淡的温情。

只可惜这次从远方归来,什么都没顾上,其实可以从外地给小妹买点小礼物的,女孩子好像比较喜欢别人送她礼物。

酒醉的头晕和饭饱的慵懒袭上心头,他渐渐感觉十分疲惫,眼皮都在打架了。据说饭饱酒足之后,体内的血液会集中在肠道帮zhù

吸收,造成头部缺血便会感觉疲惫。总之他有点熬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要去睡觉。

周二娘也随即站了起来,张宁忙抢先说话,避免一会儿拒绝她造成不必要的尴尬,他便对姚姬说道:“儿臣刚坐车乘船回来,感觉十分困乏,身上酒气汗臭也未收拾,便想暂且找间厢房先歇一晚,明早再沐浴更衣。”

姚姬道:“上月你在宫中养伤的那间屋子就在这边,里面有床,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她说着便偏过头看门前,想找个人送张宁过去。

就在这时,张小妹轻轻说道:“我把哥哥送过去。”姚姬点头应允。

张宁浑浑噩噩便出了饭厅,从廊道上去卧房,眼下只想睡觉。进了屋子,脚也不洗,拔掉外衣便倒到床上。小妹道:“你身上真是有股臭味,好歹洗个澡呀。”

他支吾着答道:“一会泡进热水里肯定要睡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先不顾了,明早再说,你回去罢。”

很快他自己也不知dào

怎么就睡着了。

……欢笑与风光的表面下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慌,当全身放松所有的戒备都卸下后,这种恐慌就会冒出来。如梦般的前世和今生经lì

,张宁心里好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真zhèng

的安心只有普通平淡的人才能拥有,有些东西是财富和权力买不到的。随时都有在算计自己的敌人,明的暗的,以及太多的牵扯和担忧,实在叫人心安不了,所以有人会在穷|奢|极|欲的欲|望中去获取补偿。

这种恐慌在骤然醒来的那一瞬间,会完全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无数次这样醒来,张宁忽然睁开眼睛,不知dào

自己身在何处,心里的害pà

一下子就涌上心头。

特别是这一次,他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突然发xiàn

门是半掩着的,外面的黯淡灯光从门缝里透进一丝。他害pà

极了,不知dào

为什么,好像是忽然觉得自己一时间毫无戒心,就会处在危险中一样。

片刻之后,记忆里的信息才会逐渐进入意识,让他明白自己身在楚王宫中,明朝。

随着意识的恢复,他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气,觉得眼前没什么危险,感觉再次良好起来。就在这时,他发xiàn

手掌的触觉软软的还带着温暖的感觉,很快他明白过来,手里好像正抓着一只女人的乳|房……只有那玩意才会是这样的感觉。

怎么回事?张宁偏过头时,发xiàn

床边正趴着一个人,借着窗外渗|入的依稀灯光,他认出面前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张小妹。而自己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正摸着她的奶。这……张宁见她好像睡熟了,便小心翼翼地要把手拿出来,生怕把她弄醒了。

不料刚一动,张小妹便醒了。她抬起头来,嘀咕道:“哥哥,你好坏,睡着了还摸人家。”

张宁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我想呆在哥哥这里,便装睡。后来文君进来了,也没叫醒我,只是悄悄给我搭了一张毛毯,还端了一盆炭进来。其实我都知dào

的。”

“门怎么开着?”张宁又问了一句。小妹道:“我起先是装睡,要是把门闩上再装,岂不太明显?”

周围安静极了,连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房间里的光线一片昏暗。这样的环境让张宁产生了错觉,好像世上就只剩他和小妹两个活人了一般,初醒的余悸仍然萦绕在心头。

张宁忽然说道:“你到床上来,让我抱一会儿。”

小妹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便顺从地爬上床,她身上还穿着衣服,和身钻进了被子里。张宁便将她搂进怀里,一言不发地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怎地,此时怀里抱着一个喜欢的人感觉安心了不少。

她的头发弄得有点乱了,青丝散在玉白的脸上,狼藉的形状倒让一张清纯的脸平添了几份凄美。

小妹把嘴凑近他的耳边,小声喃呢道:“虽然大家对我都挺好的,但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上的人,只有哥哥才是以前那个在家里日夜读书的亲人……我只想这样平平常常地过活,若是偶尔能像现在这样有点小小的欢喜,那便心满yì

足了。哥哥,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罢?”

张宁嗯地回应了一声。她轻轻叹了一声,拿起张宁的大手,慢慢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小声说道:“你想摸便摸,我不会告sù

别人的。”

他愣了一下,反正以前已是不止一次摸过,便小心地没拒绝她,手掌隔着衣服揉了几下,吞了一口口水悄悄说道:“比以前长大了不少,一只手都盖不过来。”

小妹吐气如兰,在他耳边微微有些喘息,呼出温暖的气息:“哥哥可以把手伸进去。”

张宁遂依言把手从她的衣服下摆向上伸去,小妹的身体绷紧一阵颤|抖,终于“扑哧”笑了出来:“好|痒……你这么轻手轻脚的弄得我好想笑啊。”

他只好实在地按在她的肋骨上,摸索着探到了一处十分软而有弹性的地方,接着手掌便攀爬上去,覆盖在那团美好的地方。有些粗糙而滚热的掌心从她的乳|尖上来回摩挲了几下,马上就明显地感受到它发|硬翘了起来,硌在掌心里与其它柔软的地方分外不同。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一刻也不想离开

兴许是小妹和姚姬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关系,偶尔的小动作中让张宁觉得她有姚姬的影子,确实姚夫人是个很能影响周围的人。

楚王宫的夜里十分安静,静得让人觉得如果别的房间里有人打呼噜这边也几乎可以听见。也不知dào

几更天了,在古代像这种晚上平常能判断时间的方式就是听守夜人敲梆打更,或是看沙漏,不然突然醒来就不知dào

离天亮还有多久。

外面的光线十分昏暗,但是看得出来是有路灯灯台的;没有噪音,不过能想象得出周围其实住着很多人……这和南方散居的乡间全然不同,张宁想起了小时候的无数晚上,黑灯瞎火的夜晚,屋子周围有许多野坟荒山,随之而来的莫名害pà

在意识深处一直难以忘却。所以他一向还是向往人多聚居的都市生活,就像在这古代武昌城的楚王宫中,有许多人或多或少相互联系着在一起过活。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他和张小妹拥在一起,似乎找到了某种慰藉。温和而安宁之中,心里又涌起了一阵躁动。怀里一个快满十八岁了的大姑娘,张宁的手正放在她的衣服里,摩挲着她的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暧昧了。

“哼嗯……”旁边响起一声娇|吟,慵懒的温柔的,就好像小娘在清晨起来伸懒腰时发出的声音。张小妹的身体自然地向上弓了,脸上也泛出一丝潮|红。那是因为张宁刚刚毫不遮掩地拿手指捻|动她的乳|尖所致。

之前他还只是摸摸,不想做得太过分,但手掌盖在她胸脯上时间稍长,便本能地想进一步……大概正如哲学家说的,事物是一个运动的过程,而不是静止的。

每一件事都在发展,就像男女之间的暧昧,都是从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暗示开始的,然后就会不断地进一步;因为他摸了小妹的乳|房,总不能停留在那里,摸一晚上罢?这种过程会有一个标准性的结束,如果没人终止它的发展,上床无疑是从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到后世艳遇风流的终结点。或许男人不是只为了上床,只不过为了事情的善始善终,总是想有一个目的地,不然不了了之会产生挫败感?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小妹的脸,散乱的青丝覆盖在白生生的脸上,两腮泛红,她的眼睛闭着,如玉般的鼻子里呼吸有些沉重,就好像是睡着了开始打着轻鼾。她表现得十分安静,自然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

那么这个过程如果要半途终止,只能由张宁自己主动回头了。但是他并不愿意回头,心里的那种躁动自然而然,很轻微细腻,没有什么揪心的纠结和难以控zhì

的欲|望;就好像冬日的早晨醒来,迷恋被窝里的温暖不愿意起来,十分自然,但也不是不能控zhì



张小妹身材苗条,但是抱在怀里却觉得身体很软,她的身上泛着一种浅浅的清香,十分好闻,就好像一朵叫人爱不释手的可爱花朵,让人非常喜欢、远观却不能尽兴。他看着张小妹漂亮的脸,饱满的额头,大眼睛就算闭着的时候,那颤动的睫毛也非常漂亮,脸颊上又带着那种娇羞的颜色,确是叫人情难自禁。她的嘴唇形状十分诱人,有着一种青春的光洁,尚未沾染世间的风尘。张宁想亲她,又想起昨夜醉酒没洗漱,恐怕嘴里的气息不太好,便忍住了免得破坏美好的感觉。

想来她又不是亲生的妹子,好像这样做也不是多大的罪恶;张宁总是克制,一时间自省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政治利益……如果不敢留住,那么或许过分的关爱就反而是她的负担。

这时张宁便将手掌缓缓下移,从她的小腹抚过,已经摸到了肚脐的位置。他突然紧张起来,好像是在偷东西一样,在动一种不该动的东西。小腹部的肌肤软软的,皮肤光滑如缎,手感非常好,再往下就突然触到了一块骨头,那是耻骨的位置,张宁的手指也感觉到了那骨头上毛|茸茸的触觉。

“哥哥……”小妹忽然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眼睛睁开来。十八岁的小娘当然早已懂事,知dào

有个地方让别人摸是很严重的事。

他的手便停在那里,既没有违抗她的意愿强行下滑,也没有缩回来的意思。他把嘴凑到她的发鬓旁悄悄说道:“哥哥知dào

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太喜欢小妹了,你让我摸一下那里,死了愿意……”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汗颜起来,什么要死要活的话有点急切过分趋于无耻了,好像兽性大发慌不择言一般,原不是他的风格。不过其实刚才太多的杂念、太多的考lǜ

,已经让张宁的欲|望消散得差不多了;或者他从来就没对张小妹兽性大发过,心底还是很大程度上将她当妹妹的,就算她很漂亮、身材很好,肉体上也从来只是淡淡的想亲近而已。

他之所以这般说话,是因为女子的生物本能更愿意与渴望得到自己的异性发生那种事。他希望小妹在此时觉得,他是渴望得到她的,以便给她刚开始的那种体验产生好的回忆。从心里对她的爱hù

情绪,让张宁忍不住常常为她作想。

果然张小妹听到这里,手有些松动了,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唇:“我怕你一会儿忍不住了,会把人家弄得很疼,我叫出声音来那不糟糕了?”

“不会的,你把裙子脱下来,让我亲一下。”张宁故yì

语气急切地说,但口齿十分清楚从容。

张小妹脸变得绯红:“那么多地方你不亲,偏要亲最丑的地方。我这样张开腿来,太臊人,样子也难看了……”

“乖,听我的话,没事的。”张宁轻言细语地哄着,一面缓缓地拉她的裙腰。果然张小妹不再反抗,她对张宁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很深的地步,四匹马也拉不回来。她将腰向上拱,抬起臀部,便让张宁手里的裙腰轻易地褪到了大腿上。

……

时间并不长,衣衫狼藉的张小妹依偎在张宁的膀子上喘着气,身上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了一般,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嘴边,脸色苍白可怜楚楚的样子,不过又似乎带上了一丝妩媚。她伸手好奇地摸了摸张宁的嘴,终于又闭上眼睛道:“好累……我要睡了。”

张宁忙摇了摇她的肩膀:“现在你得回自己房去睡,在我的床上睡到天明可不行。”

“一点力qì

都没有,你抱我回去。”她懒懒地说,“或者我还是趴床边凑合一晚上吧,真的动不了了,为什么哥哥的舌头……羞人,算了不说了。”

张宁道:“我还没怎么着,瞧,床单都被你扯破了,一大块还是湿的,明早收拾床铺的丫头非怀疑是我尿床了不可。”“哎呀别说了!”张小妹娇嗔道。她顿了顿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小声道:“原来和哥哥在一块儿还可以这样的……”

张宁又好言哄了几句,总算说服她胡乱穿好了衣裙,天还没亮,头发倒也不用梳理的。然后起床掌灯,将她从廊道上送回去。

她住的房间里灯还亮着,门也虚掩着,估计那丫头等着张小妹回去。不过现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人都睡了。张宁对里面扬了一下下巴:“进去罢,明早没事可以懒床。”

张小妹刚挪几步,忽然又转身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撒娇道:“你到我房间里过夜。”没听见张宁的回答,她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便有些失落道,“真是一刻也不想离开哥哥。”

腻歪了一阵,这才让她回房去。

第二天一早,张宁早早起床沐浴更衣,穿上了黄色的袍服、头戴乌沙幞头,一番打扮便去吃早饭,准bèi

今日先去拜见一次建文帝。

这王宫里的美人声色无法过分沉迷,他觉得在外打了胜仗回来,于情于理应该亲自去禀报皇上,以此稍微稳住一下建文帝一干人……等马皇后到了武昌城,姚姬会不会拿一枚血淋淋的头颅给她看?张宁觉得过一阵子了她应该会冷静下来,姚姬一向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是能够足够叫人相信的,她肯定可以想明白此中关节;或许可以再找一个机会劝她一劝。

张宁的头脑不断思索着诸多事端,白天的状态和晚上简直判若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他觉得自己又强dà

起来,精神情绪良好,没人能轻易触动他。腿上的伤最近也渐渐差不多好了,走慢点已是无碍。

只不过早上在饭厅里遇到了同样早起的张小妹,她真是个不容易藏心思的小娘,红着一张脸,时不时含情脉脉地瞧过来一眼,什么都写在脸上。张宁倒有些担忧叫人看出来,可能已经有人看出来了,姚姬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什么都知dào



他一时顾不上,只好装作不知。心道:小妹黏自己也是说得通的,上次我不救了她,大家都知dào

咱们兄妹俩感情很好。

第三百五十九章 君子朋而不党

张宁去皇恩殿拜见过建文帝后,便在参议部官署内住了下来,此后多日都没再回楚王宫。官署只是朱雀军的中枢机构,是一个公事场所,不过在张宁日常办公的书房内,有见客的茶厅、休息的卧房等几间屋子组成,实jì

上是个套房;官署内有厨房和当值的杂役,就是住在这里也是衣食不愁,跟酒店似的。

前世他知dào

有一种人是工作狂,大抵是寄情于工作并在其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但张宁不觉得自己是这一类人,他一日不忘查阅公事,只是求一个心安。

就好像一个智力资质凡庸的人在一间顶级学府内求学,只好每日准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以求跟上同窗的脚步,不敢有半点懈怠,如此尽到努力方不至于有懊悔的时候。

也许以前的张宁在读书科举方面是一个天才,但现在的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实在算不上真zhèng

的天才,比如之前就在谋略方面被于谦耍得团团转。大明朝廷能人辈出,他不希望因为懈怠在某一天忽然失败时才恍然大悟;唯一的法子,在他的看来,任何事要做好都应该把时间泡在上面,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尽到最大的努力,就算最终没能成事,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是心安。

院子里种着一些樱树,是此间宅院以前的主人种下的。这几天樱花正开得茂盛,素白的花朵一夜间绽放出绚烂的气势,着实很引人注目,难怪东岛人后来将其视为国花,确是十分漂亮。不过据说花期很短,转瞬即逝。

张宁放下笔一时走神,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苗条的小娘走了进来,正是徐文君。他穿着圆领青布长袍,头上梳着发髻,没戴帽子,此时的打扮已全然不像一个王府的次妃。徐文君穿着男人的行头,便拱手致礼道:“文君接到王爷的召见就赶过来了。”

她一面行礼一面顺着张宁的视线侧头看窗外的满树樱花。

张宁道:“最近我想在这里办一些事,但此间的东西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而且也需yào

一个助手,想来想去只有找你来了。此后一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钥匙也交给你,不能让任何人进此间来。”

“是。”徐文君顺从地回答了一声。

张宁用手指磕了一下桌子上的纸张:“墨干了的就贴到墙上去,上面标注了分类。”

徐文君没有过多的废话,于是上前来就开始帮手。张宁主要是构思一件事:如何大量扩军。

以前的兵源已经到了极限,唯一的发展方向,就是治下各府的普通百姓青壮,那才是一个战争潜力的巨大源泉。因诸多牵连,张宁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思路写下来,在一张提纲的纸上写着“各府兵源”;然后分成两件事,一件是建文皇帝的名义,第二件是用一些什么人去办?

第二件事推论下来,是设立六部官僚制度。想从从许多地方的城乡征兆兵员,手工业者、贩夫走卒、市井百姓、城厢乡村的自耕农、佃农,不是随便把任务交给几个人就办得下来的,必须要一个完善的统治机器和法令,还得保证这个机器能正常运转。

所以在此之前朱恒早就提过的仿照朝廷六部设立官僚系统,是势力发展至今突pò

瓶颈的唯一扩张之路。为了这个行政机器的运转良好,阻力较小,张宁觉得应该吸纳在湖广地盘原本效忠宣德朝的官僚士绅,得到他们的支持,办起事来就相当方便了。

张宁在岳州、武昌城多次与地方官绅来往,游岳阳楼游黄鹤楼,吟诗作对,设宴逢场作戏。他从中发xiàn

一个不得不重视得问题:在这个时代,马教那一套阶级斗争想法是没有市场的,相反那些所谓被剥削的百姓最信的竟是地方上的士绅,特别是那些地方举人秀才,既是地主却很在意名声,平常还干些修路铺桥的好事,真zhèng

的士绅不顾体面明目张胆欺压弱小的事反而很少见。

于是一个政权如果得不到士绅的支持,就算武力强盛,舆论上肯定被妖孽化,在人们的心里就是戏里演坏蛋的角色。

张宁写了一张纸:地方士绅。叫徐文君贴在墙上的一处位置作为一个目录。

拉拢这类人有最简单粗暴的路子,授官。而且是真zhèng

进入湘王集团统治中枢的官,这些人得到了权力和认可,就会自动地维护本集团的利益,因为这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像汪煜那样的,本来是朝廷命官,现在立场完全在湘王集团这边。那些在士林有名望影响力的士大夫,人脉关系庞大,家族亲戚、同窗好友、学生、施恩过得人,甚至萍水之交的士绅,就都要受之影响了。

当然官位有限,只能给一部分人授官。但是这也不要紧,只要在士绅中有一派是支持自己的立场,那么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黑自己就会竖敌,但凡有所顾忌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而投靠过来的一派在湖广地盘上有政权和官府的支持,要压制别的士绅显然有绝对的优势。

地方士绅下面的名单暂时空缺,张宁需yào

此后再做一些事,才能确认添加名单上去;不过稍作思索,便写了两张纸条,汪煜、梁砚。

……但各方势力当然不止地方士绅一党。眼下在地方上活蹦乱跳的士绅,说到底都是永乐以后的臣,名义上是太宗、仁宗及现在宣德朝的门生,和建文余党实则有一种难以消除的隔阂。前仇旧怨太多了,建文这边的余臣在情感上很难接受是人之常情,肯定会排斥。

如果强制推行会有极大的副作用。决策权当然是在张宁手里的,不过有时候臣子和家养的女人有共通之处:明代男人在家里当然是一家之主,但也不乏“妻管严”或者很听妇人话的人,因为一家之主如果老是独断专行不顾她人,家里的气氛就坏了,甚至可能会产生家庭暴|力……家国天下,换做在一个权力圈子里,那种人便是暴|君,很容易和臣民脱离。

如何才能让建文余臣赞成自己的思路?

建文余臣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家穿一条裤子的。大的两种分法,一是湘王集团,二是建文忠臣。这两种人是不能完全分开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些人之间的联系错综,比如周梦雄,他是湘王集团成员还是建文忠臣?所以张宁才劝说姚姬不要过度刺激建文帝,应以安抚。不然朱雀军中一些武将士卒,难免和还在建文帝那边的人有什么亲戚朋友关系,到头来十分麻烦。

他想到这里,便在卷宗的提纲上,将建文余臣和地方士绅间画了一条双向箭头,意为可以相互制衡。如果地方士绅的势力在湘王集团内成了气候,张宁便可以稍微拜托完全依赖建文余臣的处境,从而让他们之间形成相互制约不敢有恃无恐的局面。

在湘王集团旧势力中,勉强有四派出身立场不同的人,其中朱恒是汉王府旧臣,汪煜、梁砚、徐子新等是降官,都不成气候;虽然朱恒是幕僚之首,但只是他一个人的权力大,羽翼尚未形成。只有姚家和周梦雄两家的实力最强。

张宁想写下他们两家的名字,但又觉得太过敏|感,怕万一有人瞧见这些字条了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想了想便用“道”与“佛”两个字代替,反正自己看得懂就行。佛代表姚家,因为姚和尚剃了光头;道自然是周家,当然周梦雄是不是信道家,张宁便不得而知了。

这两边的人在朱雀军中的人就太多了,张宁当初起兵靠的就是姚家下面的一众人。而周梦雄出任武昌营指挥使后,又大量吸纳了各地与建文余臣相关的人,常德、长沙等府这些人掌握着军政大权。

张宁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用六部九卿制比较容易叫世人接受,而且和当今朝廷的格局一样,这便与主流接轨,更能显得正式庄重。

目前湘王政权实行的近似军国主力,武备优先,所以各寺卿的职权基本不涉军事,权重就低;可以让追随建文的臣子出任有身份但无兵权的九卿职位,借此也可以拉拢一下人心。六部就比较重yào

了,直接关系人事、兵马、钱粮、装备等诸多要害环节,需yào

从各方派系中布置以达到平衡的局面。

张宁感到头疼,拿着参议部的名册卷宗对照墙上的许多纸条想了很久,一些思路要临场记录下来,免得回头就忘了。不到一天工夫,房间里贴的字越来越多。

徐文君沏茶上来,张宁饮茶的时候抬头正看见书架上一本欧阳修撰的《五代史记》,不自觉就想起了他的《朋党论》,大概有“君子朋而不党”的论点。欧阳修这个文学家兼的政治家,张宁觉得他多少还是有些理想主义了,世人的修养如何才能达到朋而不党的地步?如何才能让人们不会为了共同的利益和立场勾结在一起?

第三百六十章 秋天一叶落

君子朋党,君子首先是指士大夫统治者,然后才隐|射道德层面,而贩夫走卒道德再高尚也是小人。大家平素志趣相投,在一起很相处得来,便为朋;有共同的利益而没有根本矛盾,便可结为党相互照应。一个传统的人情社会,分开朋党显然是很不容易的。结党营私,在官场上是一个刺眼的词儿,兴许比骂娘还辱没人,但是全然不这样做的官僚,世间又有几人?只是有些事大家做得、说不得而已。

在扬州行宫,京官中的杨四海和“三杨”之一的兵部尚书杨荣走得越来越近了。

杨四海,南直隶人士,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进士,在二十一年的乡试中和张宁是同一贡院。他得中进士时十分年轻,到现在已经是出仕的第五个年头,年纪只有二十五岁,卸任巡按御史的职务之后现在是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进士五年才做到五品官,但已经很不容易;像当年和他同期的状元郎邢宽,现在还是从六品,而且毫无得到重用的迹象,眼下的前程看来还不如杨四海这个二甲进士。

四海先是得到了宣德皇帝的赏识,曾巡按湖广考察军政,回去之后很快就入了杨荣的法眼。杨荣有心拉拢栽培,四海正需一个像杨荣这样有资历有名望的实权人物,二人一拍即合,迅速走到了一起。因为士林还是很在意风度的,不然大家都信杨,四海直接认杨荣为义父也不是不可。

杨四海出身并非有背景的高门大户,入仕以来是第一次与朝廷重臣走近,这不是劣势,反而是有“清白”的优点。既然得到了杨荣的栽培,以后难免就打上了派别的烙印,轻易背叛是为士林不耻的事。所以杨荣拉拢到这个年轻进士同样欢喜。

……近来皇帝朱瞻基已经视湖广湘王为心腹大患,最精锐的神机营大部在九江覆没,让朱瞻基感受到了新威胁上升的活力和逼人的压力。

朱瞻基已经下诏,大明朝无论任何人,只要取来张宁的首级,便封侯并赏黄金万两。因为“张宁”在血缘上是同族兄弟,按照太祖的传统,兄弟间是应该互助友爱的,当初建文帝对朱棣下免杀令也许就有太祖组制的影响;宣德皇帝这样堂而皇之地通缉杀兄弟自然不太合道义……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bèi

,即不承认湘王的身份,宣称此人只是冒充皇室。

皇帝还唆|使文官写了一些考证的文章,将张宁的祖籍履历详加阐述,大白于天下。自称朱文表者,原姓张,背祖弃宗改名换姓,不忠不孝;曾蒙圣恩以举人功名入朝为官,后目无君父,起兵谋反。实为无父无君之小人……这种文章在中国屡见不鲜,骂人骂得颇有文采者比比皆是,本就不奇怪,当年武则天还赞赏过痛骂自己的檄文很有水准。

于是有了这样的说法,通缉诛杀一个欺世冒名的“奸人”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为何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身边为何能聚集那么多建文遗臣,诸如此类的质疑,说是可以说的,但无法成为官方的言论。

皇帝如此心情,下面的臣子们都明白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谁能替皇上分忧,平定湖广的叛乱,必是一个举世奇功,将来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甚至名垂青史。对于武将们来说,在边疆打一百场仗都比不上干一件事一劳永逸,堪比救驾之功,但是救驾机会实在太稀少;而对于文官们,这是可以和拥立之功相提并论的,而拥立之功一辈子能遇到一次也算运气不错了。

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谁有本事都可以抓住这个机遇。

杨荣在行辕和门生幕僚们见面时,开门见山就说了一句话:“咱们在扬州呆了近两年了,兴许不久就会搬到湖广那边去。”便是暗指朝政重心在何处。

他心里也自然会想,如果在这次大事中表现得好,将来成为士林文官界的泰斗领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

对于杨荣这样年仅花甲的人,前些年追逐的名利地位已经不太重yào

了,他也得到了这些东西,现在他最渴望的是真zhèng

的成就。人生渐渐走到落幕阶段,得到世人和后人的认可,无疑将是一个圆满的收尾。

在行辕里接见的门生幕僚人数并不多,只有三五人,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甚至没有官职,但这些人都是交情很深值得信任的人。大家纷纷把自己的文章交上去,就好像私塾里的老师在收作业一样。不过这种作业不是好做的,需yào

从六部、锦衣卫中许多人那里收集信息,甚至还有拜访胡滢后的所知情况。

就在这时,忽报杨四海求见,众人便立即停下了议论。杨荣却道:“没关系,老夫叫他来的,这些事不必瞒着他。”

不一会儿四海便被家奴带到了书房,在门口深鞠躬道:“学生杨邻参见杨公。”大伙回头一看,印象无一不是这个年轻人个子实在矮小,当然大家是不可能嘴上说出来的。

在杨荣招呼他之后,他便直起腰露出脸来,面相着实不差,虽然个小但并无猥|琐之表。四海的脸生得均匀对称,眉毛浓黑,目光有神,而且皮肤很好,倒也有有别于妇人的另一种清秀灵气。

此人意志坚定、心智平稳,而且见识颇为深远。杨公曾从其同乡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四海的逸闻,一件是在乡试秋闱时,所住客栈漏雨的地方正对着床铺,他只好用盆接水,滴水之声甚是聒噪,加之次日便是三年才有一次的重yào

乡试,同室士子心情紧张浮躁无法入睡,独杨四海离得最近却坦然入眠。第二件便是次日早上,或因同室之人疏忽、或是有人存心,四海临考晚起发xiàn

房门反闩,自己被关在里面,他没有大喊大叫,是自己强行把胳膊从窗棂之间伸出去开门,手臂被断裂的木条刺得鲜血淋淋,既不找郎中抓药、犹自简单包扎便进考场应试,事后也没有发难,隐忍的狠劲叫同窗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他被人耻笑身体矮小,耻笑他的人又扬言必中南京贡院第一名,然后就有士子从中搅稀泥,将此事告sù

了四海。四海只道:乡试得中只是为了来年参见会试,第几名并不重yào

。众学子听罢已是自叹不如,志向之远近不在一个等级。

杨公见到他,心里不禁闪过这些关于他的传闻,以及平素自己对四海的评价。当下便道:“四海过来,坐老夫身边,一并瞧瞧这些文章。”

四海的目光迅速从旁边的数人身上扫过,忙道:“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杨荣“哎”地发出一个声音,语气里有无所谓的意思:“又不是叫你看文章好坏。前不久神机营败于九江,皇上对此实是忧心,臣等为皇上之臣,自当为君父分忧。老夫叫人收集了一些有关湖广贼首的东西,你也来看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是,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杨四海这才应允。

杨荣和他一起翻阅其中文卷描述,别的人正议论谋略,时而你说我否、指出谋略漏洞,时而相互吹捧,各抒己见。唯有杨四海没有表达丝毫见解。

在这个资讯匮乏的时代,果然实权大臣有其天然的资源优势。他可以有权限查阅很多官方卷宗,各部本身也有收集情报的密探细作向尚书指派的人负责;甚至锦衣卫的情报也能向朝臣互通,锦衣卫北镇抚司自然和朝臣文官没什么好说的,但南镇抚司在刺探“敌国”军情的消息后,除了向皇帝呈报,主要还是为兵部、督抚等衙门服wù

,因为皇帝有时候不会亲自过问具体的军事战略战术,情报只有到官僚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就在这时,杨四海开口问道:“江西安福县叛乱被吉安府平定、叛贼打建文太子旗号,这个消息为何不是来自锦衣卫、或是地方的奏报,却是从胡大人那里知dào

的?”

一个老头不以为然地答道:“四海有所不知,长江都断了,江西那边的地方奏报很难送到扬州来,一般是通过四川,翻秦岭后自西北方向来,途中诸多周折。这点小事,奏报迟迟不到朝廷是很平常的。”

杨四海皱眉道:“在下问的并非此意,锦衣卫在湖广江西应该有不少人,怎么没提及此事?胡大人(胡滢)应该是……兵部侍郎,他如何专程提及?”

“不知你是否对一些旧事有所耳闻……”杨荣缓缓说道,“胡侍郎在太宗时,多年专门负责寻访建文余孽,仁宗时此事便已罢停。现在胡侍郎只是派自家的几个家丁门人继xù

暗查,其中有个叫燕若飞的门人有点来头,最近似乎好长时间不见在扬州,估摸着又是去湖广了罢……胡侍郎为何要私自追查此事?老夫觉得,他二十余年都耗在上头,忽然撒手不管了兴许有些不舍罢。四海毕竟入仕时间不长,官场上许多事你定然不知,不过也无妨,老夫告sù

你便是。”

第三百六十一章 笑脸被人打

如果在江西某县打着建文太子旗号起兵失败的人真是那个太子,会怎样?

杨荣正淡定地说着官场旧事,渐渐地就意识到了这个假设。或许四海在繁多庞驳的信息中发xiàn

这个细节,就马上想到这个问题了……而杨荣自己却过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当然这只是存zài

可能,尚未证实,但是世上诸多事端不就是从假设开始的么。

这时杨荣忽然有种直觉,貌似谦恭的四海,内心里对自己身边夸夸其谈的幕僚其实抱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鄙夷。四海到这里来后举止得体,并未对任何人出言不逊,但是忽然之间杨荣发觉这是一种无视他人的孤高心态;就好像一个人站在笼子外冷眼旁观一群猴子上串下跳。

杨荣心里生出一丝对他不好的感官,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一瞬间就能想明白别人好几天都不通的问题,这就是区别。

“四海为何会猜测这份消息确是建文太子所为之事?”杨荣不动声色问道。

四海也语气平缓地答:“若是消息来自锦衣卫便不会过于特别,兴许我看到了也不会多想,但它独独是来自于胡侍郎。锦衣卫监视之事涉及甚广,但胡侍郎则不会关心一些不相干的事。既然他特意向杨公的幕友提及此事,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学生谏言,杨公可再次面见胡侍郎,详问此事,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凭据。”

“你说的有道理!”杨荣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惊喜,“朝廷对贼首的方方面面掌握得不可谓详尽,但大多消息毫无用处,四海能在短短时间内便从蛛丝马迹中找出有用的东西出来,果是非比常人的,不枉老夫有心栽培你。”

杨四海拜道:“杨公过誉,学生实不敢当。”

“派人去送名帖,替老夫约见胡侍郎。”杨荣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回头对众人说道,“这几天,你们每日下直之后就到老夫府上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待我见了胡侍郎再说。”

众人便鞠躬致礼,先让杨荣离开客厅,这才纷纷跨过门槛出去。

待杨荣走了,一个戴着灰布幞头的年轻人便一脸若有所思状:“我到现在还有些糊涂,就算真是建文太子在江西起兵,不已经败了么,又有什么作用?为何杨公如此关心?”

旁人道:“你问我们有什么用,就近问四海兄不行了?”

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头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沉吟道:“建文太子在江西起兵,况且还败了。能大败神机营的叛军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建文太子和伪湘王不是一路的,而且中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龌|龊,所以建文太子才会独自冒险起兵?”

刚才那“灰布幞头”一听频频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咦,四海兄,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见杨四海不答,“灰布幞头”也不生气,一脸献媚的笑容道:“四海兄才思敏捷,往后一定是杨公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儿,咱们今日已是有了交情,以后在大街上碰到在下,可不能说不认识哦。”说着说着,便将手放到了杨四海的肩膀上以示亲切。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杨四海猛地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语气冰冷道:“拿开!”

那“灰布幞头”愣在那里,片刻后便不由自主地乖乖把手拿开了。在一瞬间,他首先感觉的不是笑脸被人打的恼羞,而是害pà

,戴着幞头的此人大约也是五六品京官,地位上是可以和杨四海平起平坐的,而且个子比四海高了整整一个头,却一下子被此人的气势给镇住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下来,转头静观事态。一点口角演变成斗殴也不鲜见,文人之间也是要打架的。但是“灰布幞头”丝毫没有要找回颜面的意思,只是怔在那里;就仿佛低人一等是理所当然的,又好像一只犬见到了一头老虎,根本没有勇气挑zhàn



这时杨四海眼睛里慑人的目光渐渐消失,他淡然地说道:“在下不太习惯与人勾肩搭背,李兄见谅。”

话里没有多少道歉的意思,不过还好是圆了场,稍稍解了尴尬。杨四海又道:“在下还有要事,先行一步,告辞。”

等人走了,“灰帽子”才渐渐回过神来,又羞又恼的情绪总算涌上了心头,觉得刚才太丢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按照交际常识,我笑脸说着奉承话,你就是不礼尚往来,也没有反而蹬鼻子上墙装笔的道理,这种事显然就是最直观的当众羞辱。他心里懊悔:刚才老子怎么不当面辱骂回去,大不了吵一架而已。越想越后悔,觉得脸真是丢大了。

“娘|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给老子等着瞧!”他指着杨四海离开的方向骂出狠话来。

同行年长者劝道:“算了算了,小事,李兄这点肚量肯定是有的,大家进去杨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一番计较。那四海可能只是不太想与人走得太近,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往宽处想。”

这人便是如此,越有人劝越生气,“灰帽子”犹自气道:“兵部职方清吏司,哼哼,我表兄正好在那个衙门里头,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龌龊……还有,他才认识杨公多久,我跟杨公多久了?想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哼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叫他定要后悔今天的事!”

……

正在距离杨府行辕不远的北城河行宫里头,宣德皇帝也在犯愁。他拿着一本奏折一面看,一面在亭台中来回踱步。人在寻常时候做文案之事,当然是安静坐着的,他却在不断踱步,心中自然有不安的情绪。

“船只有限,兵马渡江就算能占到滩头,要让十万计的人渡过江,定然是要花很多时间的罢?”朱瞻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旁边正在当值侍奉的近侍太监是王狗儿,作为近侍大太监,因为常在皇帝身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个顾问的角色,常常要回到皇帝的问题……当然多半也只是这种没头没脑无关大雅的问题,真zhèng

涉及军国决策的严肃话题,皇帝有内阁大臣当顾问,水平更高。

王狗儿急忙开口,说话却比较缓慢,是一面为了积极应答,一面又要边说边琢磨,“回皇爷的话,奴婢没带兵打过仗,怎么渡江布阵确是不通。不过想来哩,江上行的多平底沙船,寻常的沙船一艘载员只有数十人,一次动用两三百只船,也就不过运送万把人;可是这兵马中还要运马、运衣甲兵器、火器粮秣,这些玩意比人还重。江边渡口能上岸的地方也不一定宽,一下子停靠一两百只船恐怕不容易,只好陆续排队上岸。如此想来,超过十万人的大军渡江,必然耗时多日。”

朱瞻基也不评论王狗儿说得有理无理,他只是想自己的问题时随口说说罢了。

在廷议国家战略时,朝臣会提出许多大的论点,并且要长篇累述其大道理,还要用一些实地考察的凭据作为佐证,是很严肃的事情。但高位如皇帝的朱瞻基,关注一件事去思考时,也会带着许多主观而直接的幻想,天马行空。

他在想叛军只占了大半个省,兵力必定有限,如果能够动员几十万精锐压过江去,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平定之,那样就很符合自己的喜好了……但是神机营左掖和左右二哨在九江的战败,阻碍了这种战略的施行。在战役上都没赢过,如何在战略上进一步施行?朝中文武已经不赞成轻敌冒进的做法了。

神机营的战败确实是让皇帝震惊了很久,他没想到堂堂明军精锐,在内地这样的战场上会战败。倘若在崎岖山林、广袤草原荒漠上失败也就罢了,毕竟地理对中土精兵不利;但是长江流域则不同,既不缺水也不缺粮,水土和人民也是熟悉的,中游地势也比较平坦,非常适合步军军团作战。这样也能战败,让朱瞻基自己也觉得继xù

把皇祖父留下的有限精锐拿过去消耗、而且败绩太多,是十分冒险的行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事到如今,在政|治上北京朝廷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这种政治应该是一种人心相背,但又无关仁与暴,也与大义名分关系不大;大约是一种强弱和世人认可……也就是说,朱瞻基认为现在天下人最认可的政权是北京,看好长远的也是宣德朝。

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好像一种大势,是十分强dà

的力量。

当初朱瞻基还没登基时,汉王就是玩的这一套,在京师和各地不断造声势,让世人倾向看好他,以至于很多朝廷命官根本不敢得罪汉王,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不过显然朱瞻基玩|政治|手腕更加擅长,步步掌控局面,最后差点直接将汉王扼杀在山东一个城里。

而现在,他再次感悟着此间的大势,觉得不能再有九江那样京营战败的事件,否则政治上会向建文余党逐渐倾斜。但如何才能像以前那样掌控住局面?

第三百六十二章 欺世盗名狼子野心

待胡滢赴约上门与杨荣见面时,杨四海也在被邀请之列,别的门客幕僚却不在场;寥寥数人,说起话来更加方便一些。见面的会客厅深在内府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客厅宽敞装饰得古朴素雅,采光也很好,于是僻静却又不显得阴沉,确是一个很适合的场所。

在场的人除了杨荣和四海、胡滢和他的亲随一人,房间旁边的偏室里还有一个书吏,负责记录谈话的内容。偏室的格局有点像衙门公署里的那种“赞政亭”,不过门口挂着一道帘子,书吏并不露面;不然在府上见客,旁边还看得见人做笔录的话,有点像问口供似的,显然很影响会客气氛。同时书吏的作用除了文字保留有用的信息,也起到了一定的目击证明作用;一个兵部尚书和侍郎在非公场合密会,杨荣觉得应该要一定程度保密,但他们也不是在密谋什么阴谋诡计。

“他叫萧六,在下的幕友燕若飞身边的随从,本月上旬才从湖广返回。”胡滢一来便将身边的人引荐。

那萧六三十来岁,神态谦恭但沉稳,一看就是长期出入官府和有身份的人常打交道的人,所以才能在部堂级别的大员面前举止沉着得体,他上前来拜道:“小人参见杨大人……杨郎中。”

杨荣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刚才胡滢提到其亲信燕若飞,听话音是早有准bèi

,已然猜到今日见面的原因。

果然和胡滢这种官场老东西打交道,有时候还是挺省事的,完全是个明白人。想来头发花白的胡大人现在要在杨荣面前低人一等,只是时运不济,倒也并非因为他不会做官……去年在洞庭湖南边的沅水之战,官军丧师十万,连武阳侯薛禄也差那么一丁点就丢了脑袋,武阳侯那是从永乐帝起兵就拿命效忠朱家的功臣勋贵,现在已经丢官回乡养老了,完全是因为宣德帝看在皇祖父和其它武臣勋贵的颜面上才饶他一命,否则肯定不会被轻饶;但是同样参与此事的胡滢,当时还是湖广巡抚节制军政的位置,屁事没有,现在还干着兵部侍郎的职位,不能不说是能耐。

胡滢和杨荣认识很久了,但以前交情不深,否则当初拥立护住之功时胡滢也不至于被排斥在权力圈子之外;不过去年胡滢忽然出任兵部的官职后,干得很好很得兵部赞赏,以兵部侍郎兼湖广巡抚,遇事不决都是急报兵部裁决,是对中枢权威的一种尊重姿态。后来他能无罪,也有这些交情不深的同僚之功。

这时杨荣说道:“老夫注意到源洁(胡)的消息中,江西吉安府去年底的一桩事,说来也是四海提醒了老夫……”说着淡然地看了一眼杨四海,“源洁以为在江西起兵失败的人真是建文太子?”

胡滢既然早有心理准bèi

,此刻应对便很快,不过他并不说自己的看法,只用陈述的口吻说:“当年太宗命我追查之事,缘起‘靖难之役’结束后在南京未找到建文帝及太子的下落;皇宫大火扑灭后,其中几具烧焦的遗骸经仵作详细检验,并没有建文父子。老夫查的主要便是这两个人。去年底听闻江西有人打着建文太子的旗号,老夫便忍不住私自派幕友燕若飞出行去探个究竟。但是没赶上时候,人到吉安府地界时,其叛军已经土崩瓦解。不过燕若飞带回来了两个很有用的消息。”

他说罢转头对随从说道:“萧六,你将实情再向杨部堂禀报一番。”

“是,大人。”萧六抱拳道,“第一件事,叛军溃败之后,吉安府官军缴获了大批火器,那些东西自然不是地方官府能造得出来的,更非朝廷下拨的军需,理应来自‘湘王’叛军,与以往叛军使用的火器别无二致;燕兄又寻机联络上官府查问,方知这批军火是从湖广长沙护送过来的东西。第二件事,建文帝真身出现在武昌城,刚到的时候曾从马车上下来,现身众目之下;咱们的人看到之后,照着模样画了一幅像。”

萧六说完,胡滢便从身上摸出了一卷纸来展开,“这便是燕若飞等人见到的建文模样,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出现过了,但是看起来确像本人。此外,江西那股叛军和‘湘王’有关系,但并非称作朱雀军的一帮人,战斗力相差太远。”

杨荣听完沉吟许久,口上只道:“确有道理,有好几分道理。”并不过多表态。

这时四海开口道:“学生进言,理应知会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让他派人进一步细查江西叛军留下来的蛛丝马迹,让锦衣卫去查,即有权要求官府协助,人手也够,学生认为最是恰当。以目前咱们掌握的消息,能够进一步从旁佐证之前的推论,但缺乏凭据证实,虚实不祥的内容也便不好呈送到皇上面前,也不便作出相应的对应之策。”

“四海所言极是,这么办便甚为妥当了。”杨荣看了胡滢一眼,笑道,“后生可畏啊。”

胡滢听罢也相视微笑。在一瞬间他确是有些羡慕起年轻的杨四海来,虽然四海现在的位置比他要低,但刚入官场不久,机会还有很多的,好好把握就能走得更远;而自己的仕途抱负却也几乎到头了。不过在胡滢对杨四海有数不多的几次结交看来,此人天资聪明、确实火候太欠,具体什么地方欠火候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种感觉,就看他以后的造化了……人的造化,也不一定是年龄越大阅历越多就高的,一个老头子比不上个三十来岁年轻人的事也常见。

四海得到了杨荣的褒扬,表现得不骄不躁,但说话明显更加积极主动起来,“湖广湘王,‘号称’建文三子,起兵谋反定然怀有野心;他奉建文为帝,左右也查实也多有建文余孽,却自握实权,定然与建文以及其太子有相互猜忌之心。如果朝廷真能找到其中的芥蒂,稍用离间,轻则能让叛军内部自顾不暇;重则让他与建文帝结盟破裂相互攻击,致使其欺世盗名的名分荡然无存,将其谋逆卑劣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世人面前,届时朝廷兴兵荡寇,奉天而行之大道也。”

“欸……”杨荣口里发出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似有阻止之意,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如此明白地说出算盘,胡滢就在面前,看来这回若是能立大功,就完全没法再将胡滢排斥在外了。

不过杨四海的这番谋划是深得杨荣之心的。

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阴谋诡计,但这种招数堂堂大明朝是惯用的手段,分化对手势力内部,巧用手段,让他们相互牵制拖后腿,诡计上升到战略。在蒙古、交趾、西南藏区、西北边地,朝廷一直在施用这种策略,只不过有时候凑效了,有时候没凑效的区别。要是没凑效,再以皇帝亲兵武力征讨,削弱其整体实力。

在这些朝廷诡计或战略中,大臣杨荣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积极谋划布局,干过太多“坏事”。所以在大明前中期,帝国周围的势力几乎没有坐地发展壮大的机会,刚有苗头就被算计了;朝廷给外番制造了很不利的国际环境。就算外番偶然抓住了朝廷困局时期的机会进取,却只是一时的,长期仍是处于被抑制的状态。

自汉代武帝击破北方匈奴以来,强dà

的威胁暂时消除,但中原王朝外围诸多势力此消彼长从来没消停过。唐有吐蕃、河北胡化、北方回纥;宋面临的局势就更恶劣了,西夏、辽、金、蒙古轮番崛起,武力咄咄逼人,燕云要地从来没收复过。千百年来称臣的儿皇帝、做贤弟的兄弟之邦,至于送女人送钱帛割地给保护费求平安,更是屡见不鲜。

当然形成那些局面的原因较多,历史遗留、世道时运、不一而足,不只是帝国战略问题。但大明开国到积弊丛生烂到没救的至少两百年内,没有一个外番势力能真zhèng

崛起,其朝廷战略还是或多或少有一定影响的。

杨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日光,手把胡须若有所思,似乎陷入沉思。

许久,胡滢才道:“锦衣卫的陆佥事在湖广时与下官多有来往,继xù

追查之事,便由下官出面商议如何?请部堂示下。”

“行,就托源洁实办。”杨荣点头道。事到如今不可能让胡滢置身事外了,他愿意出力,顺着他的意便是。

胡滢起身拜道:“如此,下官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杨荣忙客气起身作势要送,胡滢忙道:“不敢不敢,请杨部堂留步,下官位低、于礼不符。”杨荣这才喊道:“来人,送客。”

四海稍微稳了一会儿,见杨荣没有留的意思,想来是没什么好在私下再议的事,也起身告辞。

杨荣又独自静坐了片刻,然后走到墙边的一张案前,看着上面的一盘围棋残局,伸手过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第三百六十三章 晁错难寻

冬去春来天气变暖,加之江淮地区的二十万京营陆续撤军,秦淮两岸的歌舞升平又渐渐恢复了。夜幕已经降临,但在那河岸风景上好之地,管弦之声隐隐从风中吹来;河面上的画舫也亮着灯光,在暖暖的灯火之中似有婀娜舞姿在夜色中跳动,远远看去隐隐约约如梦里看花。

东城皇宫中的汉王此时却正心情烦躁,江西那边的事到现在他大概已经搞清楚详细过程了。当初派去增援九江的大将王仕顺,本来是很得汉王朱高煦赏识的,认为是一员猛将,却不料事情搞成这番尴尬的境地。不过南京众官闻知神机营在九江战败,京营被挡在了长江以北,无不弹冠相庆。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仿佛暂时收回去了,难怪人们松一口气……朱高煦拿他们毫无办法。

王仕顺在九江以优势兵力大败,随后靠建文余孽击破京营,通过向湖广方面示好收复九江城,然后厚颜无耻地向南京报捷。汉王知dào

实情后非常生气,但是“朝中”没人说要治王仕顺的罪,汉王也不好自己提出来刻薄下臣。

因为就算杀了王仕顺、又有什么用?南京官场上现在比王仕顺无耻的人多了,能杀光么?

朱高煦本来胸怀天下起兵干大事的,结果搞成现在这番局面,一群人困守东南延口残喘只求苟活。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败了,朝廷军队暂时没有进入东南,不过迟早的事,照如此形势这地方无法长久。

“想当年,本王率兵纵横南北,今日竟困于后辈小子之手!”朱高煦在王位前踱了两部,忍不住感叹出半句。他确是有些轻视“后辈”的,当初没在仁宗时期起兵,仁宗一死就急不可耐出手,就是心想侄子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好对付一些。

此时官员们已经下直回家,身边只有在王府中掌事的官员王昌文及几个太监,所以朱高煦才忍不住把胸中的郁气说道出来。

这个王昌文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宽体胖养得很白,是汉王府中的旧臣了,当初“兵部尚书”朱恒等几个人才就是他推荐的。后来朱恒叛|逃,王昌文被牵连攻击过,好在跟汉王的时间很长,比较得信任,这才没事。

王昌文见汉王生气,便好言道:“如今京营的矛头对准湖广,湖广湘王吸引了朝廷主力,南京的日子便好过多了。形势好转得慢慢来,今年总比去年要好,还望王爷心放宽一些。”

他是尽拣好听的说,因为见朱高煦心情不好,当然就不愿意火上浇油。其实在王昌文看来,江淮的压力骤减不一定是好事。之前汉王军虽然无法打败京营,但汉王一党面临官军渡江就要覆灭的巨大危险,还能保持较强的战斗力,将江防治理得井井有条;以后一旦松懈,情况可能越来越糟,说不定等下次朝廷组织大军攻打长江,就很可能恢复不过来了。

臣子小心说话,朱高煦没有被进一步激怒,但也没有因几句好话而宽慰。

以朱高煦的性子,带兵直接在战阵上取胜,是最痛快的法子;无奈他自己也知dào

根本打不赢京营,只好躲在江南和侄子玩些花花肠子。

不过用权谋他又不太擅长,从起兵到现在两三年了,他才渐渐后知后觉,发xiàn

当初侄子朱瞻基是故yì

诱|导自己动手。然后朱瞻基才好名正言顺拿自己的叔父动刀,进行削藩政策。当初自己要是不急着起兵,朱瞻基还真不好下手……上了这小子的当!

后悔么?朱高煦的性子里有刚烈的一面,他是绝不会认错的。如果自己不起兵,那小子同样会削藩、想方设法夺去藩王们的军政权力,最好的下场就是能留性命一辈子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

他又不得不注意到了西边的湘王,这个失败者建文帝的后代小子,年纪比宣德帝还小,本来也是汉王更看不起的对象。可现在的形势,似乎此人确有几分能耐。

……

湘王正在设置他的六部九卿机构,相比汉王起兵之初就有六部和诸多官僚,张宁明显落后了。

参议部官署的书房内室里,墙上已经贴满了字条,张宁在这儿呆了好多天,几乎都不出门的。主要的人事安排已经布局出来,经过权衡,他认为计划是考lǜ

到多方面的、比较好的方案……作为一个王,当然身边有许多能出谋划策的文官幕僚,但是有些事必须要一个人作出布局和判断,无法找人商量的。就像要算计制衡手下的官僚,或是意图铲除一些对己不利的人,培养新势力等等,谁能为你谋划?那种幕僚就算大公无私,恐怕也不想做汉代的晁错,到头来自己找死。(汉景帝的老师,因政治|改革帮皇帝做了替罪羊,为安抚各方势力,腰斩于市。)

这时他见徐文君正好奇地打量着墙上的纷乱文字,便随口问道:“看得懂么?”

文君摇摇头:“不太懂。”

张宁便不禁叮嘱道:“就算看得懂,也不能对外人说,明白?”

“爷爷都不在了,夫君是我唯一的依靠,我还能对谁说这些机密?”徐文君小声道。

这也是张宁完全信任她,让她参与到自己密谋过程中的原因。自己有一些算得上亲人的人,但无论姚姬还是周二娘都难免有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和徐文君这样的人还是很有些区别的。至于张小妹,对衙门里的事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大事告一段落,张宁放松下来,很没讲究地直接坐在地上,接着竟仰躺着伸了个懒腰。这样的做派让徐文君不禁莞尔,用袖子轻轻遮住小嘴笑了起来。幸好文君是个女子,平常勤快会收拾房间,木头地板上一尘不染的,教人躺在地上也不觉得脏。

“把那道闩着的后门打开,透透气。”张宁道。

徐文君应答了一声,便将后面的小门打开,只见外头是宽大的屋檐,下面有一条小石径,周围花草树木在此时二月间已经绿绿葱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看着绿意果然叫人心情舒畅轻松起来。

张宁又懒洋洋地说道:“过几天我离开这里后,你便把我最近写的纸条、卷宗全部收起来烧了。”

文君道:“辛苦这么些日子才写的,就烧了不觉得可惜呢?”

“就跟算数打草稿一样,得到结果了,草稿还有何用?”张宁笑道,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想明白了就行。”

徐文君见状忽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呀!差点忘了,我煮了核桃羊奶茶,这就给你盛一碗过来……听说是补脑子的东西。”

张宁:“……”

看着她出门的背影,张宁不禁胡思:难道因为核桃长得像脑子,所以就补脑?

过得一会儿,她便端着一个精致的陶瓷小碗回来了,在张宁身边的地上也坐下来,将碗递到他手边:“你尝尝,我放了白糖。”

张宁轻轻喝了一口就喝掉了半碗,问道:“你的呢?”徐文君道:“我之前就尝过了。”张宁便凑过去说道:“来我喂你。”

徐文君拿眼瞧了一下开着的门,红脸道:“叫人看见了多不好。”

“听说参议部有个官儿,在家里喜欢给小妾画眉梳头,他们看见了也没什么。”张宁笑道。待徐文君依言抿了一口,汁水弄到了嘴唇上,张宁见状注意到了她的朱唇,涂抹过浅浅的胭脂显得愈发娇|嫩可爱,正想拿袖子替她擦嘴,一时间干脆把自己的嘴凑过去亲她。

文君本能地稍稍一偏头,片刻后反应过来便闭上眼睛不躲避了。张宁亲到了便伸手摸她的胸脯,尺寸有点小,不过隔着衣服仍然摸得到软软的两团。

过得一会儿,她便把嘴拿来,低头细声道:“我先去把门关上。”张宁只好暂且放开她,让她去关门。

这时张宁已经坐起来,房门一关上他便不觉得冷,便懒得费事到床上去了,就地宽衣解带,想在地板上就干那事。地板是硬了一点,不过可以让徐文君坐在自己的怀里,这样的姿势边抽|动还能一边拿嘴舔|她的乳|尖……周二娘最喜欢的姿势。据她所言,胸部的酥|痒能有更多的刺激,让房事更有感觉。

而徐文君在这方面更加保守,一般都是躺在那里不动,让张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平素也不太好要求她,今日正好借口地板太硬,让她主动一点。

他便招招手道:“衣裙都不必脱了,省得着凉,把裙内小衣除下,坐我怀里来,上衣掀上去就好了。”

大白天的,外面的日光从窗户纸渗进来,光线非常好。徐文君红着脸,脱亵裤时只有先撩起长裙,两条白生生的腿露出来,皮肤十分光洁。当她软软地靠过来时,呼吸已有些沉重了。张宁掀她的上衣,腰部首先露出来,肚子上一点赘肉都没有,真zhèng

的纤腰楚楚,她胸小却腰细,身子也是别有一番美感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追逐

按理各衙门只为当直的人提供午膳,不过有几个文武官吏的家眷不在武昌城,常常晚饭也在官署厨房蹭饭;所幸当官的人比例很小,官署中的伙夫也会给他们做饭,花费算到公家头上。

张宁打算明天回去就休息一天不来官署了,晚饭便同几个文官武将一起吃,并带上了徐文君同座。

女人在这种场合一起用膳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不过大伙儿都认识徐文君,以前老徐的孙女。这种事儿也有合理的由头,几个人就当是张宁私下与他们以特别的好友相待,世人以家眷见客的情况也是有的。

虽然这个时代有礼法的束缚,但有女子在场总是能提高男人们的兴致,古今同理。今天大家的话明显多起来,各种逸闻趣事一个接一个,饭桌上时不时哈哈大笑。倒是徐文君显得十分低调,话很少,小娘一点架子都没有,叫大家都很喜欢。

桌子上有道菜,是湖广熏腊肉,这道菜是张宁比较喜欢的菜。精肉的纹理清晰,肥肉色泽晶莹,好像已经和猪肉不是同一种东西,入口松软带着松香肉香。他觉得好吃,也给徐文君夹了一块,文君的脸微微一红,抬头回顾别的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盖见状忙道:“说起这腊肉,我倒想起一件笑人得事来。”

刚才那些文官将笑话趣事张口就来,他不太会说,这时好像终于有故事能讲了。众人一面吃,一面转头微笑着看他,也想听听什么事好笑。

陈盖放下筷子,摸了摸大脑门:“那是几年前,韦将军还不叫将军,咱们直接叫他韦斌,他派我出山去送件东西。路上有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便背了一袋米上路。一天碰见了个山村,便在一户家歇下了。那家老妪因我送了一些铜钱,晚上便要煮腊肉招待。那腊肉高高挂在墙上,我见老妪腿脚不便,便去帮忙取肉,不料刚取下来,发xiàn

那腊肉里有东西在动,伸手一抠,你们猜是什么东西……这么大一条蛆,哈哈哈哈!”陈盖夸张地伸出食指,比划着蛆的尺寸。

众人面面相觑。

陈盖尚不自知,大笑道:“那老妪说,没事没事,抠掉蛆,肉还能吃。”

徐文君刚刚把张宁夹到她碗里的熏腊肉放进嘴里,听到这里喉咙一阵蠕|动,脸色看起来尴尬极了。片刻后她才小心用袖子遮掩着,把肉吐到了碗里。

过得一会儿,她便小声道:“我吃饱了,各位请慢用。”

……

次日回楚王宫,张宁又将此事当笑话对周二娘说了一遍,不过笑话的是陈盖。

周二娘笑道:“可怜小徐,吃饭肯定被恶心到了。”

张宁大白天的陪着二娘闲扯,倒是想找机会让他写信给周梦雄,好让周梦雄更愿意接受六部变革、吸收降官入仕。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了大局作想,让周梦雄等人搁置旧仇、拉拢宣德朝官僚士人,还是可以办到的。

既然有联姻,他认为周二娘此时就能在格局中起到积极的作用。至于姚家,张宁也打算主要劝服姚姬,姚和尚是一向很听妹妹的话。

明显妇人没太多的政|治立场、也很不稳定,劝服周二娘比和周梦雄说容易多了。

不过等周二娘答yīng

这事后,张宁也没马上离开。毕竟家里不是官场战场,达到目的就走很不好,如此便缺少一点家庭温情;就好比床上的时候,搞完就走或者转头就睡,都是不好的做法。于是他继xù

腻在周二娘房里。

周二娘不会弹琴唱歌跳舞,棋也不会下,思想也是很保守的,和大多数正经妇人一般模样。难怪官场上许多士大夫放着家里的娇妻不管,最爱逛青楼酒肆,士大夫娶的当然都是良家妇人,但那些风尘女人明显要开放自由得多。

俩人只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没一会儿周二娘拿着布尺过来量身体尺寸,“我见你平常左右就两套衣服换洗,这阵子正闲,给你做套新衣裳。”

张宁坐在那里玩|弄打火石,转头随口道:“现在咱们又不缺衣少食,何必费那么工夫亲自做衣服?”“可不一样,世上再富贵的人家妇人也要学针线活,再说我亲手做的……”周二娘轻笑道,“会不会暖和一点呢?”

张宁回应道:“那做内衣好了,贴身的,没见着你的时候也能念想。”

反正说甜言蜜语又不要钱。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又好奇地问:“你摆弄那东西作甚?”

此时张宁干的事要是被士大夫看到了,一定会被鄙视,因为在君子眼里喜欢摆弄这种小玩意的人显然是胸无大志的表现。他正在十分有兴趣地琢磨这个时代的主要取火工具:火石火镰。

汉字很神奇,只要一想到镰有个金字旁,就知dào

火镰是一种金属。张宁手里的这个玩意,大约是通过反复锻打成的钢片,底部有圆弧状;用它在火石上一划就能摩擦出火星。火石便是一种石头了,眼前这个是精心加工过的,有便于操作的凹槽;张宁拿在窗前仔细观察,猜测其材料可能主要是石英,非常坚固的石头。

除了主要的工具火镰和火石,引火还配有另外两种东西:火绒和触灯。火绒是用艾蒿的嫩叶、晒干后揉碎制成的,包在火镰上能划出青烟;然后放到触灯上一点就燃了。至于触灯是充当“触媒”的东西,据说以前是用纸筒干草什么的充当触媒,接触火绒小心吹燃,不过在明代火药已经广泛应用,直接用火药,一碰既燃,既不需yào

吹的技术活也方便。

周二娘见张宁专心地摆弄这种无趣的东西,也回答她的话,便幽幽抱怨道:“打火的东西,也比我有趣得多么?”

正因刚才张宁甜言,她才会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就好像越宠的人越容易任性一样。

张宁忙转头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解说道:“你知dào

军中用的火器么?”

周二娘因他的亲昵动作,故yì

气呼呼地说:“略有耳闻,但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会去摆弄那样的兵凶之器。”

张宁便耐心地说道:“目前咱们用的火绳枪,是用机关将点燃的火绳撞到火药上,火药一遇到火种,轰!就燃爆了。”他说的时候还做动作,双手突然向上一举,“轰!”做得有些滑稽,周二娘见状没留神,噗嗤笑出来。

他又一本正经道:“但是火绳引火弊端太多,比如临场突然熄灭了怎么办,对面几十步外一群敌兵拿着明晃晃的兵器正冲过来,自己手里却只有一根没法点燃的烧火棍,你想想,心里肯定要骂老天了。特别是有雾的天气或是刚下了雨空气湿润的时候,火绳上的一点火种极易熄灭。还有万一遇到夜战,黑漆漆的,点着火绳,有亮点的地方肯定有咱们的人,等于是给敌兵弓箭手指明目标的活靶子。”

“如果能够改进发火机制,像这火镰火石一般,通过钢片摩擦燧石引火,许多问题都解决了,还能提高火器的射速。”

周二娘认真地听着,因张宁说得清楚,她似乎也听懂了。要是换作别人给她讲这种话题,她肯定是没兴趣的,但因为是张宁说,她也便很愿意听。

这时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崇拜的神情,好像觉得夫君很厉害。

女人天生崇拜强dà

的异性,在外表上才喜欢长得高大的有肌肉的男人,所以那种所谓长相俊俏清秀的文弱少年郎虽然可爱,不一定能得女人的心;除此之外,像周二娘这种比较聪明理智的小娘还更看重内在的强dà

,上古时期的内在强dà

可以通过身体表现,但宋明以来文人地位抬头,文人在社会上的强势,有才华的才子无疑容易得到女人的青睐。才子佳人故事的流行,便是这样的背景。

当初周二娘很快就接受了张宁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夫,也是耳闻他很有文才的缘故,如果换作另一个人就算被逼无奈恐怕很难叫她接受。

不过她在耳濡目染军事技术才华取得巨大利益后,十几岁的她观念很容易改变,渐渐又看不上那种只在文章方面厉害的文人了,转而开始倾向张宁这样的真才实用的能耐。她的父亲周梦雄就在家里曾经说过,张宁能够起兵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新式火器技术。

张宁微微有些感叹:“人生在世忙忙碌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宁静中稍停留脚步,才能思考一些容易忽视的细节。”

周二娘仰头看着他的脸,随口道:“那夫君要抓紧时间差人制作用打火石引火的火器了,火镰火石随处可见,要是朝廷里有人先想到做了出来,我们不是要处于不利境地么?”

张宁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天下似乎很难无端生出这种天才……朝廷官府,只能跟随我的脚步,在后面追逐。等他们想法获得新东西,再琢磨仿造、批量制造,起码发xiàn

之后一年半载了,而在此之前只能用落后的兵器对抗新东西;就好像以前他们用弓箭长矛几次大战对抗火绳枪一样。”

第三百六十五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在周二娘身边留至傍晚,正巧徐文君回来了,此前她在官署内销毁前阵子张宁留下的资料。张宁问她:“书房里的东西收拾好了么?”见她点头,便将另外几张写着潦草字迹和乱画的图纸交给她,让她存放。

“要去母妃那边一趟。”张宁回头对二娘说,旋即又解释道,“之前给你说的那件事,除了让你劝劝岳丈,我还得让母妃给舅舅带个信。”

周二娘听罢有正事,便不好留他。张宁直言不讳,也是想间接让周梦雄知dào

:姚和尚都同意了,他没必要执拗放不下。

张宁看了周二娘一眼,目光更是大胆地盯着她的胸脯,衣服下面坚挺的东西把布料都撑了起来,发育是和徐文君全然不同的。便小声对二娘道:“我去去就回来,一会儿你沐浴洗洗,在床上等我。”

说得虽然小声,但就站在不远处的徐文君肯定是听见了的。周二娘脸上霎时一红,转头尴尬地看徐文君,不料她也悄悄看过来,两个小娘目光一触,一切尽在不言中,也不知dào

她们心里想着什么。

姚姬住的院子里有不少白衣侍卫轮番当直,人们很难靠近,不过张宁是例外,招呼都不用打径直就进去了。

进去就肯定能见到她的,因为姚姬纯粹就是个“宅女”,估计以前在山里隐居习惯了,现在也很少出门。一个人成日呆在宅院里不出去散心会不会闷?如果长年累月张宁觉得自己肯定会闷,但了解姚姬的生活,就明白她不会觉得闷。姚姬是个刻意追求完美的人,可能有点洁癖,因为她活动的地方总是特别整洁。加之妇人特有的细心,每天在意着每一个生活细节,精致到无以复加,然后还要与内外的人勾心斗角琢磨一番人的心思,就够她打发时间了。

她的心情大部分时候是淡定而有条理的,偶尔会情绪失衡,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早已懂得如何调节心情。就像上次因为想报复马皇后的激动情绪,张宁相信她不会胡乱,事实证明她果然将此事按捺下去了,从此沉住气没有提及。

张宁见到她的面时,发xiàn

她正在摆弄一些好像草药一类的东西,拿着戥子正在称重。那种戥子是非常精细的秤,带有砝码等专门工具,一般是用来称金银或贵重香料的量具。也不知她在捣鼓什么花花草草,要如此精细。

“您何时做起郎中来了?”张宁玩笑道。

姚姬提起笔先将什么东西记录在纸上,头也不回地说:“这么些天不见,我以为你早把我给忘了,今天倒舍得过来。”

张宁道:“正有些事忙着,许久未向您请安,还请母妃别往心里去。”

“我正有事要给你说。”姚姬轻轻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举手抬足之间有股子说不出的气质,真是骨子里都是女人。

张宁只好先把自己的话忍着,先听她说叨。

姚姬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近侍小月,侍女知趣地屈膝致礼,便倒退着向外走去。那小月是服侍姚姬起居的近侍丫头,连她也给支开了,不禁叫张宁留神起来,估计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转身走进暖阁,拿出一份卷宗来放在桌子上:“你瞧瞧。”

在张宁阅读上面的名单时,她又接着说道:“酒桌上有一种酒令,叫虎棒鸡虫令,你不觉得很有意思?我挑选了一批人,分批布置在各地打探消息,这里边有个联系号令,就像酒令一样……

每一个地方的布局主要由四种人组成:第一种自然是密探,负责打探军情消息,密探在最前面也是最容易被抓的,但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情,所以就算有人被抓也危及不到旁人;第二种是定期派往当地与密探单线联络的使者,只有使者能找到密探,反过来就不行;第三种便是据点,负责派出使者收集消息,以及向内侍省禀报等诸事;第四种是监事,直接向内侍省负责,其它人都不知dào

他在哪里,因为监事不用自己去打探情报,故风险较低,目的是为了在使者被抓时及时向据点预警,除此之外在更糟糕的情况、据点被官府查获时,可以让内侍省及时知dào

消息。各部分之间层层节制。”

张宁听罢一时间感到十分欣慰,因为上次川军到荆州的军情迟迟不知,他就在姚姬面前提过一次,不料她就上心了,开始实办此事。

姚姬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这些人一年半载只能探些路人皆知的大事,更多的消息恐怕是无能为力。再能耐的密探,要混进公门,肯定是需yào

时日的,或者诱降有价值的人也是细活;我们的人刚刚向天下各府铺开,暂时很难有所作为。”

张宁点头称是:“凡事都只能循序渐进,您说得很有道理。”

姚姬不动声色地小声道:“不过建文君手下的人,控zhì

着好些隐藏很深的据点和细作,这些人如果为我所用,便是现成的了。”

这时张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王狗儿。

他左右踱了一个来回,稍作犹豫,便对姚姬说出来:“我知dào

朝中有个大太监叫王狗儿,是‘父皇’安插在宫里的细作,不知dào

藏了多少年了,现在王狗儿高居司礼监掌印,参与朝廷军机。”

“司礼监掌印是建文君的人?”沉静如姚姬也顿时露出了惊诧之色。沦落如朱允炆这样的皇帝,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树根长得还是非常深的。

张宁点头道:“我知dào

王狗儿的身份,是三年多以前,那会我还在朝里做官。当时仁宗(永乐的长子洪熙帝朱高炽)刚刚驾崩,宣德登基,对其皇祖父永乐帝之死存疑,认为是被内|奸毒害。而宣德的亲信太监海涛想借机整|死大太监王狗儿,便欲栽赃嫁祸;正好我正在胡滢手下对其中暗查知dào

内幕,出于一些迫不得已的考lǜ

只好勾通王狗儿,帮了他一把。在此过程的中我便判断出此人是建文布置在宫里的人,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王狗儿后来竟爬到了高位……当时王狗儿却不知我的底细,但现在我打旗号起兵天下皆知,他肯定已经想明白三年前的事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宋和

王狗儿作为一个无家无后的太监,在一个更加合法的朝廷里做了二十几年宦官,现在又身居掌印之职,很容易揣测他的心思,恐怕已经不想做卧底了。

他没法摆脱建文的控zhì

,最大的顾虑应该是建文帝掌握着反制措施。双方一旦闹翻,这边极可能将王狗儿的底细公诸于世;因为王狗儿起初是从建文宫里挑选出来的人,可能还有一些真凭实据握在建文的人手里。就算这些凭据因为时间太久无法准确证明他的身份,但王狗儿作为宣德帝身边的重yào

人物,甚至关系到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信任是极其重yào

的因素,一旦他真zhèng

让宣德帝产生了怀疑,下场也是灾难性的。

可见如果一个人的背叛行为没有相应的代价和威慑,可信度就会很低。

张宁思虑了稍许,便用寻常那种口齿清楚但语速较快的说话方式开口道:“王狗儿这个人因为身份关系对我们的价值非常之大,但是要拉拢他有两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其一,不容易与他联络上,就假设母妃身边某个近侍是别人的细作,身居内侍省,外人要见您的人很难有途径……”

姚姬笑道:“我身边可不会有王狗儿这样的人。”

只是假设类比而已。张宁继xù

道:“其二,王狗儿之所以没有完全投靠宣德皇帝,是忌惮建文君的人握有他的把柄。而咱们虽然知dào

他的身份,却完全无法威胁,宣德帝还没有昏庸到仅凭造谣毫无凭据就怀疑自己重用的大太监的程度;毕竟王狗儿还算在上层有名的人,要针对他造谣过于容易。”

姚姬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能把阴谋诡计说得如此有条理、并且堂而皇之,多半是只有男人才能表现出来的效果,这和姚姬经lì

的宫廷阴谋全然不同的感觉;张宁的表情神态和声音让她想起一种东西阳刚之气。或许是她身边缺乏异性太久的缘故,对于这种别样的气息分外敏|感。

他见姚姬没有说话,便又说:“第一个困难要小一点,要见一个不容易见的人,只要等待到恰当的机会还是有可能的。但如何让他为我所用,却很难办到……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来,永乐帝驾崩,隐情中可能与投毒有关,真相是什么?真的是王狗儿受致使对永乐帝下毒所致么?”

姚姬轻轻摇头:“此事我也不能确定。不过当年建文诸臣几番设计刺杀‘燕王’,倒是确有其事的,前面几次都没成功,暴露后受牵连而死的很多。最后燕王在北征途中暴毙,却没有人能说清原因。”

张宁道:“或许咱们可以派人通过此事做文章,试一试,看王狗儿会不会中招。”

姚姬很快说道:“派桃花仙子去罢,她应该是最可能办成此事的人。”

张宁心下一想,桃花仙子不仅是知dào

很多内情的人,和杨士奇的养女罗幺娘也认识,说不定到了扬州后还能得到罗幺娘的帮zhù

,如果罗幺娘现在在杨士奇身边到了扬州的话。只是派女人、特别是他知dào

对自己有情意的女人去干这种危险的差事,张宁从情感上是有些抵触的。

不过桃花仙子本来就擅长此道的妇人,她也不止一次做细作刺客一类的事;除她之外,也很难有适合的人,毕竟有些机密内情不是谁都知dào

的、也不能随意与人说,但不知内情者无法办此事。

张宁不再犹豫,立kè

就赞成了姚姬的推荐。

一件张宁和姚姬都达成一致的事,决定之后就可以马上实办了。姚姬说:“桃花仙子现在就在王宫时,我派人把她叫过来。”

等桃花仙子被召来见面,张宁又把一些可能对她办差有用的事讲述了一遍。包含当年的“香灰案”实情,还有一些人脉关系,王狗儿手下的另一个掌权太监王振、罗幺娘等人。

……

通过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调查江西这件事是非常容易的,锦衣卫军官在地方上行事有特权,几乎什么都有权限查。于是很快就有密奏回禀到了扬州。

虽然大明朝廷的官僚体系以文案和法令程序作为运作模式,相对很呆板,但是锦衣卫的存zài

让皇帝的耳目触手更加灵活了,保密性也很高……只不过王狗儿这个人物的存zài

让此间出现了极大的漏洞。

司礼监掌印目前同时提督东厂。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是性质类似的机构,东厂是无法绕过宫廷司礼监的,锦衣卫也很难摆脱其影响;自永乐时期开始,历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明朝皇帝意识到了宦官这个群体对政权稳定的天然优势,有意识地在逐步培养和增强宦官集团,太监受到皇帝亲睐,锦衣卫就会因此落下风,受制于司礼监。所以厂卫的秘密想王狗儿不知情,是几乎不可能的。

胡滢派出的家臣查出的东西是私人的,不足为大政谋略的凭据,此次锦衣卫的人复核确认了前期消息的真伪。除此之外,南镇抚司送来的一份特别重yào

的东西引起了杨荣等人的高度重视。

一份由宋和亲笔拟定颁布的叛军法令。

法令包括军政民和舆情等诸多方面,洋洋洒洒十几条内容。其中有严令军队扰民违反者无论身份高低一律同罪,安抚百姓进行正常生活,揭发当地官吏横|征暴|敛贪污不法鱼肉百姓的罪恶,挑选道德高尚的士人做官等内容。法令用简单直白的文字写成,毫无文言文的用辞。

当然这份东西的内容不是最重yào

的,重yào

的是写它的人宋和。宋和何许人?建文朝的进士天子门生,“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传言是跟着建文父子跑掉了;他是朝廷追查的重yào

对象之一。

杨荣当着胡滢和杨四海等人的面说:“目前最要紧的事,得马上派人回京在内阁库房中找到当年宋和的字迹,予以对照真伪。宋和中过进士,在文渊阁库房(后来的西库)中肯定有存档卷宗,就算他当年的殿试文章原本都应该找得出来。”大明朝本质上是文官治国,各种案牍制度已相当成熟,所以就算过去二十多年的东西也有存档。连当年太祖时期用玺签发的圣旨政令全都有副本存放。

胡滢以为然,出谋划策道:“杨公虽然是内阁阁臣、文渊阁大学士,如果亲自回京,是有权力查文渊阁库房的档案的。不过要离开行宫,得先面圣才是。咱们谋划的事可以向皇上先行奏报,不过尚未完善之前,可请皇上搁置暂不告sù

朝廷大臣……”

杨荣心里清楚,胡滢提到的“暂不告sù

朝廷大臣”中的大臣主要指杨士奇。为了保密性,杨士奇显然已经被他们排斥在这件事的圈子之外;不过大家哪怕在私下里谈论,也只能通过暗示,不敢直接“诬陷”杨士奇。因为杨士奇现在还做着内阁首辅。

内阁建立于太祖年间,一开始只充当政治|顾问的角色,品级低且无实权。但是宣德皇帝登基后,立志逐渐重塑更加合理完善的权力格局,首开阁臣兼任尚书部堂的先例,阁臣的权力自此极大地上升;明朝无宰相,但内阁阁臣很多时期比宰相权力大.……

历代宰相一般只有决策权;但明朝阁臣既参与制定国家大政的决策,又同时通过掌控六部直接拥有执行权。(按照传统的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决策,尚书省下面的六部执行。明朝太祖初期也有中书省,相当于宰相。)少数几个人既参与决策、又掌握执行程序是什么状况?一句话便是,几个人在皇帝跟前商量一下帝国事务该怎么怎么办,然后散会就可以各自去办了,几乎没人能管到他们。这也是明朝背上中央集权强化的名声的重yào

原因之一。

所以杨士奇作为宣德皇帝的内阁首辅,是位极人臣的地位,只要他一天在位置上,什么虫虫马马的官僚哪敢轻易说他的好歹?

不过因为杨士奇不幸曾经和湖广大匪湘王交情非浅,明显如今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的地位下降。只是因为没有一点证据证明杨士奇和张宁还有关系,宣德帝朱瞻基暂时并不想动杨士奇这样的重yào

人物。权力中枢的成员稳定、是一个政权成熟的标志之一,宣德帝深谙其中之道,他不是个胡来的政治家。于此相比,后来的崇祯帝一朝十几年换了五十多个内阁大臣,其糟糕的程度可见一斑。

……杨荣等人商量了一番,分工合zuò

。由杨荣亲自去见皇帝,然后赶回京师到文渊阁库房查档,寻找证据;胡滢留在扬州“行在”衙门,负责与锦衣卫南镇抚司保持联络,掌握和谋划此事的进一步发展。

而就在这时,年轻的杨四海再次提出了大胆而具有想象力的假设:“江西谋反的人既然能得到宋和这等人物在左右,必非寻常。建文在武昌;又不可能是张宁的人。那么叛军打着建文太子的旗号就极可能是真的。

我们认为湘王一党和建文及其太子有隙,那建文太子起兵失败后,下官认为正是湘王铲除隐患的一个绝好机会。建文太子去了哪里?或许他是不是已经被湘王密|谋害死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守株待兔

因长江以南的无论湘王还是汉王,目前都没有能力布局北渡进取,故朝廷的江防是很不严密的。江湖从来只能防大军,防不了细作,连绵几千里的大江若是严密控防不知要耗费几许。

桃花仙子等一行十余人从武昌出发,轻易渡过了长江,在北面只要行事小心同样困难不大。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子是辛未,曾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有女子在一起,也方面她们相互照顾,而其他的随从都是从内侍省挑选出来的孔武汉子。

他们事先伪造了能以假乱真的路引印信等物,不过这东西只能权当准bèi

着用于不时之需,平素用不上,毕竟是假的、拿出来也有风险。大明朝法理上是禁止除了一些特定的人之外的子民擅离家乡,所以有路引这种东西的存zài

;不过实jì

情况并非如此容易控zhì

,灾荒之年的流民、贩夫走卒、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哪里有什么官方开据的路引,照样是遍天下乱跑。

何况天地方圆,不止一条路可走。如果人少就可以不走官道隘口,而选择较为难行的小路。便如大别山是大股军队调动的极大障碍,军方只要守关就能防御;不过若是三五成群的旅人,为了避免麻烦翻山越林也是可以的。

武昌到扬州一千多里路,一行人马匹备齐轻装上路,不到十天就到了。扬州并未受到军事威胁,城池未戒严,桃花仙子等人佯装商贩交了一些钱就进去了,事先准bèi

的两车货物居然成了白忙乎,守门士卒连检查都没有,更不问什么路引。主要他们是早上进城的,城门处出入的人太多,一些住在城外专门贩卖蔬菜、肉类以及一些摆摊的人最多;本来近期城中就没什么事,士卒们也就不会挨个检查,拥堵道路。至于路引……许多百姓连官都没见过,更不知路引长什么样,要查这玩意肯定是白查,不如干脆下令扬州城内外百姓禁止出入算了。

桃花仙子在靠近北城河的地方找了家客栈住下来,便于观察皇帝行宫附近的情况,看有没有机会联络上太监王狗儿。但是这种全靠运气的事太不确定,于是她又决定设法联络杨士奇的女儿罗幺娘;想通过她得到一些帮zhù

,毕竟这个女人熟悉本地情况和官场。

初到贵地,一切都风平浪静,忐忑忧心也渐渐好些了。桃花仙子不想莽撞行事,采用了更小心的法子:跑到杨府前面的一条街上摆摊卖山货,以守株待兔。

扬州对于桃花仙子来说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以前她在扬州府地界上贩运私盐,生活过好些年。但是这里终究不属于她,既不是生长的家乡,也在此没有归宿。熟悉是因为在这边留下了许多回忆。

有些当时觉得很大的事回忆起来很模糊了,却反倒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教人很容易就想到。某个幽静的夜晚,山庄,出现了一张叫人难忘的脸,他说:这种长在树上的是蕨草,但对大树无害,可以保存水分,两者共生。

她喜欢的不是增长了知识,而是他说话的那种极度温柔的口气、道理的细微;以及很有见识的印象,给予她的好感。在这种人面前,桃花仙子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摆摊十分无聊,桃花仙子左右观察情况时,无意中又看到一块石头下面长出来的嫩草。再次想起张宁安慰赵二娘时的话。

他说:草木没有长脚,它们自己是不能动的,也不能选择土地,比人活着无奈多了。一粒草种子运气不好掉进了石头缝里,面对的将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只有一丁点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还是要活下去要绽放出绿色的叶子,为了见到阳光它能把坚固的石头撕裂从里面长出来。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况是人呢?

好像一草一木都能诱起人的思念。

……在这样的状态中桃花仙子又消磨了几天时间,一行人毫无进展。她到扬州来是有使命的,不能这么消磨下去,想来想去,只有通过罗幺娘打开局面。她已经准bèi

冒险直接到杨府投帖子、设法主动见面了。

果然世事常常柳暗花明,正当此时,终于发xiàn

了从杨府出来的轿子,从女性随从猜测,轿子里坐的极可能是女眷,便有可能是罗幺娘。

桃花仙子马上留人守摊,自己尾随过去。轿子在一家丝织店铺停靠,里面走下来的人叫桃花仙子眼睛一亮,果然是罗幺娘。

她便跟着进了铺子,因为戴着帷帽遮掩面部,罗幺娘并未注意到自己。桃花仙子慢慢接近她,罗幺娘终于有了警觉,这娘们也是习武跑过江湖的人,果然嗅觉很灵敏。

“罗小姐别来无恙。”桃花仙子轻轻说了一句。

已经注意到她的罗幺娘转头过来,她的衣着打扮很有大户人家的模样,身上华贵的丝绸和饰物却颜色素净,有别于风尘中人的艳丽。脸上略施脂粉,不着痕迹。不过罗幺娘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了,不知现在是否婚配,但和一般小娘气质迥异,细长几乎到发际的眉毛和眼睛里的目光让她给人有点压力,一看就仿佛不是好对付的妇人。

桃花仙子轻轻掀开脸前的纱巾,相信罗幺娘一定能认出自己的。桃花仙子左颧骨上做了修饰的疤痕,确实不容易叫曾经相识的人忘记。

“这位姑娘有何贵干?”罗幺娘的嘴里冒出一句话来。

这倒让桃花仙子愣了,她不记得自己了?不太可能吧,以前在京师也是桃花仙子去找她的。状况有点出乎桃花仙子的意料之外,让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罗小娘……”半句出口却找不到下文。

罗幺娘立kè

招呼身边的小娘:“咱们走罢。”

桃花仙子不能强留她,只得诧异而失落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暂时只好回客栈清理状况。此前确实没想过如果罗幺娘不认他们的情况,桃花仙子倒是提过万一罗幺娘出卖自己会怎样,张宁却一口认定她绝不会那样做;于是就没有再考lǜ

这个问题了,毕竟深入扬州办事本身就非常冒险,没必要在一个可能性很低的风险上纠结。

“这妇人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桃花仙子皱眉道,“若是有了夫家,自然不再愿意担风险和咱们的人有关系。”

随行的辛未更不了解状况,所以没法搭话。

在一个重yào

人物这里断了线,桃花仙子也是一筹莫展。因为此事无法与建文那边的细作联合,所以也得不到什么人的帮zhù

……建文的人肯定在扬州有据点,他们不会放qì

这样一个重yào

地方的活动。

及至旁晚,大伙儿也没想到办法,都没出房门,连晚饭也叫店家送到了房间里吃。

天色渐暗时,却忽然有人敲门。桃花仙子示意随从先问话,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答:“是我,让我进去再说。”桃花仙子忙叫人开门。

只见一个身着士庶巾服的人站在门口,帽子是那种“大帽”,有点像南方明军戴的宽沿铁盔,不过是布的,江南士林比较流行的帽子,大多上点年纪的人出门戴。大帽压得很低,只能看到鼻子和嘴巴,嘴唇上有薄薄的胭脂,明显是个女人。

那女子闪身进来,门外再无他人,只身前来的。

她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脸来,果然是罗幺娘。罗幺娘回顾左右的人,桃花仙子意会,忙道:“都是自己人。”不过还是叫大伙儿先到另外一间客房回避。

罗幺娘这才开口道:“白天突然见到你,我也有些意wài

。但近段日子有些事儿,我不敢在那种地方与你相认。”

“出了何事?”桃花仙子问道。

罗幺娘道:“其实也不是出事,而是家父处境不太好。因为朝里有风言风语,东厂的鹰犬自然少不得对家父盯梢,我是担心出门的时候附近有尾巴,所以只好装作不认识,还望你们勿怪。”

桃花仙子略松一口气:“此前我还以为罗小姐已经出嫁了,所以不愿意认咱们。”

“我可不像有人那么急,慌着就成家了……”罗幺娘顿时面露气色,“听说于廷益(于谦)在湖广被俘,其妻到过‘叛军’营里,然后被放回来了。我便派人去京师问过于夫人,方知那人已经娶妻成家!”

听到这里桃花仙子明白罗幺娘还是很关心张宁的,不然不会专程派人去找于夫人问事。不过听张宁说,当初是罗幺娘为了杨士奇的仕途才拒绝了私|奔,想来她就算口头上说人薄情寡义,实jì

也怪不得别人……当然也不怪她,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有很多牵挂,也该为自己考lǜ

,人之常情;反倒是她对一个已经殊途的人念念不忘有些奇怪。

罗幺娘并不特别生气,过了一会儿就问:“你们是受张平安之命到扬州来,所为何事?”

于是桃花仙子便把来历略讲了一遍,只与罗幺娘约定联络的方式,却并未得到她愿意帮zhù

的答复。

第三百六十八章 鹰犬

在桃花仙子和罗幺娘谈话的那会儿,其它随行的人都回避了,唯有辛未在场。不仅因为辛未是女人的缘故,大约她做过姚姬的白衣侍卫,这种人在桃花仙子眼里都是知dào

很多机密的心腹,所以便没打算瞒着她。

辛未只有十七八,在一行人中年纪最小,不过她经lì

过很多事,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在言谈中,她已经听出来见面的这个朝廷大臣的女儿,对湘王张宁很有些旧情;想到自己曾经侍寝,现在又归湘王直属,心下便泛出一丝道不清的感受……妇人有种奇怪的虚荣心,大家都觉得厉害的和争抢的男人,她便想要插一脚,常常便不会考lǜ

是否适合自己。正如男人想征服占有稀有的佳人一样,女人也想霸占高处的男人;不过有的女人自身身份和资本有限,无法独占,所以不同于男人的是女人可以退一步去分享,特别在这个三妻四妾很常见的时代。

罗幺娘已经离开,经过这么一阵,天色愈发黯淡。不过还未到宵禁之时,从客栈的窗户看出去,街面上灯火绚烂,人来人往,似乎比白天还要繁荣了。

桃花仙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正在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可是她却静不下心来,隐隐之中有种搅人心绪的直觉。

从小就跑江湖刀口舔血的经lì

,有过很多始料未及的意wài

和风险,让她有种很强的直觉。就像野生的野兽能嗅到危险,完全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纯粹的感觉。

罗幺娘随口的一句话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家父处境不太好,因为朝里有风言风语,所以可能有东厂鹰犬盯梢。

“马上离开这里!”桃花仙子抬头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是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桃花仙子在一众人之中是老大,在武昌时就定了凡事她做主。桃花仙子见随从有些迟疑,便又催促道:“还愣着作甚,收拾行李,找店家结账。”

众人这才散去忙乎,一个汉子提醒道:“这么晚了,突然要结账,店家会不会觉得咱们行事怪异?”

桃花仙子道:“客栈的人觉得怪异并不打紧,他们不会说出去,开门做生意还能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大家准bèi

了一番便离开了客栈,一行人沿街走到十字路口的牌坊跟前,忽然就见一队人马跑步着过来了。有的人骑马,更多的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前面是戴青红相间的高筒帽的差人,后面竟还有一队披甲的兵丁,一共百八十号人之多。路人纷纷避让,许多人好奇地看着这帮公差,也有人在议论。

桃花仙子放慢脚步,留心观察。过了一阵子,那队人马果然在刚刚离开的那家客栈门口停下来,那边闹哄哄一阵不知发生了什么。这让她愈发提起一颗心来。

别的人无不脸色变白,恐怕正在庆幸自己跑得快,同时大家看桃花仙子的眼神也多了几份敬畏。这个妇人地位在所有密探之上,确实是有些能耐的。

“此地不太安稳,可今天不能出城了。”桃花仙子道,“马上分散开了,三俩人为一组,各自先找地方过一晚,明日出城,到南城外来,我自会与你们见面。”

他们刚刚才从客栈出来,桃花仙子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已经跟住了他们的行踪。既然不能发xiàn

是否有追踪的眼线,唯一降低风险的办法就是分散行动;因为就算有厂卫的眼线,此时应该人也很少,否则就容易暴露了。桃花仙子等一旦分散,对方细作就只能追踪到其中一股。

正好他们位于十字路口,当下便分开向不同方向离开。

……

次日一早,罗幺娘就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昨晚东厂的人带人搜查了衙前街的一家客栈,正是她与桃花仙子等人见面的地方。据说东厂是得到了线报,去搜捕一干江洋大盗;不过这个说法可信度实在不高,东厂虽有一定的缉捕审讯之权,但是他们显然对盗匪之类的人不感兴趣。

这让罗幺娘有些后怕。不过杨府有不少奴仆人丁消息灵通,据管家说东厂没抓到人,才让她稍稍放心。而且杨府没有动静,显然是东厂没有抓住人证和实据,这才不敢动杨士奇。

但如果东厂昨夜真的是针对杨士奇才行动,那么杨士奇的处境就更加难堪。没有真凭实据厂卫自然不敢擅动首辅大臣,可是如果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进一步让皇帝起了疑心,只要皇帝的态度一松动,那大臣的处境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一种愧疚感涌上了罗幺娘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做了对养父不利的事。作为挽回错误最诚意的做法,她想过将这件事如实告sù

杨士奇;或许挽回不了什么,但至少让杨士奇心里有底,能够知己知彼。

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撒谎有时候只为了逃避罢。一时间她决意再也不和那帮鬼鬼祟祟的细作联络;但这样的决意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时间稍过就总是无法摆脱一种隐隐约约的心理寄托。

或许桃花仙子昨晚提醒了自己,如果嫁做人妇,当然就不会再想旧情。

这两年杨士奇早就有这种打算,刻意为她安排了一些事。但均以失败告终,她的人生大事拖延到现在,年龄已超过二十,在明朝实在更难处理,这个时代名副其实的“剩女”。主要因为她不是杨士奇的亲生女儿,而且是杨士奇的继父家的,他就更不方便逼迫她;否则杨士奇恐怕早就自己以父母之命的名义,替她做主了。

一是年龄让她的事很难办,不过主要原因还是罗幺娘的心气儿。她因为早年家庭坎坷,经lì

得多,所以很有主见也很自立,不是那种顺从的女子;加上杨家的地位和她本身的姿色,心气儿就越来越高,完全是个与这个时代普通女性不合流的女子。安排给她的男子,要么在她看来年龄小且娇生惯养,让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当然杨士奇不可能寻个丧偶或休妻的,而且要门当户对,这种家世的公子没成婚的,基本只有十几岁的少爷;要么是人家的父母看不上,一瞧她的细长眉毛和目光神色表现出来的厉害气质,大户人家生怕将来家里麻烦事多。

罗幺娘言行雷厉,却未曾男子能与她接近过,除了张宁。往事似乎耗尽了她萌动的心思,再也难寻一个人那般对待她,能让她放下傲气的盔甲;她每当想到要在另外一个男子面前怎么做时,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心态,长期不能解开心结。

第三百六十九章 要天下雨不敢晴

得到线报后出动“番子”搜捕客栈那晚,负责缉拿的人是东厂隶役钱刚。此人是锦衣卫调配东厂的缉事。东厂分刑、隶、缉等职能分司,钱刚正是负责缉拿要犯的番役。

钱刚急于立功,认定杨士奇家的人与奸细私通,但带人去抓时却捕了个空。他当然很不甘心,想要在扬州全城扩大排查缉捕,但是本人又没有下令戒严城池大规模搜查的权限,只好急着去请示东厂提督王狗儿。

却不料见面就被王狗儿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然后这个让钱刚心里称为讨厌的阉货的太监、丢下一句:“你懂个屁!”说话的声音娘里娘气又非妇人腔调,实在是叫钱刚这样的汉子听得身上起鸡皮。

王狗儿在平素对他恭恭敬敬的一帮人眼里,真zhèng

没有什么好印象,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妖怪。这家伙年龄大概也就是四十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风霜的头发下面,脸上的皮肤相当好,没有多少皱纹,除了没有胡须,细腻的皮肤也与通常的中年男子大相径庭。明亮的小眼睛和单眼皮,脸色很苍白,有股子很强的阴气;腰身还瘦,一点气势都没有,长袍系上腰带就像妇人一般飘的身材。

最叫人无语的还是他说话时翘起小指的娘气动作,好像捏着嗓子一般的声音……

王狗儿骂了一通,又阴阳怪气地教xùn

钱刚:“你要抓什么凭据?事儿有你这么干的么?”

钱刚终于稍稍顶嘴道:“咱们东厂锦衣卫办事,多半还是要凭据的,并不能像那帮背地里坏咱们的文人一般胡乱抓人。”

王狗儿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可查的是杨士奇!你也不想想,皇爷如果不想动杨士奇,你这么大张旗鼓满城搜捕算什么,让皇爷怎么在大臣面前说话?若皇爷要动杨士奇,还要你去抓什么凭据,皇爷一句话,要天下雨它就不敢晴着。”

钱刚完全没搞明白,但是东厂提督不发话,他总知dào

自己不该干什么,只好打消了大肆搜捕的想法。

王狗儿不想沾手的就是有关建文那边的奸细之事,要是干得过分了,怕人记着;不干的话,自己的立场就说不清楚。所以钱刚在这事上想闹大,他是真生气。

……但这事还是没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不知是东厂番子泄露的消息,还是官场上好事者瞎猜的,背地里隐约有人议论那晚上东厂搜查是怀疑大臣杨士奇勾结奸细。

杨士奇身为内阁首辅,下面的门生好友是不少的,他再次耳闻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东厂出动百十号人规模的事他是知dào

的,确有此事。

士奇从永乐大帝时期走过来,仕途坎坷,有过风光的时候皇帝凡事都要问他,认为士奇的话不仅考lǜ

周全沉稳,而且常常对事情有独到的洞察力;只要杨士奇不赞成的事,皇帝多半都要三思而后行,往往就最后听从他的谏言放qì

了。但他也有倒霉的时候,就像现在完全是处于一种朝不保夕般的境况,很多人都等待着他有一天倒|台。

在大明朝,初期就因为李善长案死了上万人,政治|失败后的人可没有退到田园独善其身的路可走,斩尽杀绝是一种风气,你这么干、有一天我得势了当然也要这样干。所以杨士奇一旦倒|台,不是丢官丢名利那么简单,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最多事后再为他恢复名誉平反,但活路是没有的。

此时杨士奇承shòu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他看起来还很稳得住的样子,平素的神态表情一副坦荡荡的君子淡泊。

他自忖为官几十年,至少做人还是很到位的。也许有一些心胸狭小之辈只想着看他人好戏,但真zhèng

恨他不惜落井下石的人估计没多少。在官场上,难免有同僚竞争对手,而且会产生一些矛盾,但杨士奇以待人宽厚的态度化解了这一切。

记得宣德皇帝刚刚登基那会儿,一众前朝大臣急于争新格局内的地位;有一次杨士奇在皇帝面前推荐杨荣,皇帝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杨荣说过你好几次坏话,要不是我宽容你,你早就离开内阁,你为什么还推荐他?杨士奇急忙说:人都有优点缺点,容易犯错;既然皇上当初能宽容我,也请您也像宽容我一样宽容杨荣(谗言说别人的坏话)。后来杨荣听到了这件事,大为感叹。

所以诸如杨荣、杨溥、夏原吉这些高位的大臣,是不太可能落井下石的,他们也应该有一定的大臣气度。而那些小人则高度不够,在场面上根本动不了杨士奇。

既然没有大臣在这件事中推波助澜,真zhèng

能决定杨士奇命运的只有皇帝朱瞻基的考lǜ



一天,杨士奇在门人和亲近的家臣面前就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果皇上容不下老臣,天下便无老臣的容身之所,只能接受宿命。既然人已遇到无能为力之事,忧惧又有什么必要呢?”随口之间便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就是认为自己的结局掌握在皇帝手里。

他的言谈之间已经隐约表现出悲观的情绪,但仍旧是很镇定的。毕竟他是执掌过朝廷官僚中枢的大臣,出什么事定会带来一阵格局动荡,于是出事前必定有一番准bèi

和铺垫。这些准bèi

和铺垫就会露出种种迹象,所以他就算要面临灭亡,也会事先知dào

有个心理准bèi

的。

而现在这种迹象显然还不明显,这也是杨士奇还稳得住的原因。作为一个大臣,承shòu起了这次极大威胁压力的考验。

不过杨士奇想起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干大事目光却不能只看大的东西,洞察细微同样重yào

。没几天他隐约觉察这件事事出有因,终于找到来了罗幺娘说话。

经过一番好言的道理,杨士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想问的话:“幺娘,你是否与张平安的人有过接触?”

罗幺娘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曾想过主动向杨士奇承认,但肯定是没有那般勇气的。现在杨士奇反过来问起,她觉得应该说实话了……其实刚才杨士奇说那番不相干道理的时候,她就猜测可能是为了这事儿,果不出其然。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又急,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必须马上回答。心里一个声音说:告sù

家父吧……要怎么惩罚,或是以后不信任我了,都是应该的,承shòu结果至少良心就安了。

“没有,天子脚下,女儿怎么能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罗幺娘道,说出口时连自己都不知dào

怎么回事,脑子里照样一团乱麻。

杨士奇听罢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该问你的,不过既然问出来了,你说没有,那便定然是没有的事。”

杨士奇这么说,罗幺娘此刻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好几次都想干脆跪地认错,可是她还是那么站着。

……而此时桃花仙子等人嗅到了危险,已经离开扬州城。在城厢和乡下兜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而来才觉得度过了一场惊险。乡下有些地方人烟较少,若有尾巴不发xiàn

也难。

她决定暂时找个地方安生避一下风头,但这边已无接应的人,行路没有问题,一旦停留就很招眼。这时辛未说道:“我一直没说,老家就在扬州府这边,要不一同回乡在我家住几日?”

桃花仙子提醒道:“此事有风险,你也不怕连累他们?”

辛未摇摇头:“父母已过世了,无兄弟姐妹,不过宗族里的亲戚认识我,而且地方较偏僻,咱们找个理由在亲戚家落脚,反倒合情合理。”

第三百七十章 大仙

武昌城兵器局。张宁亲眼看到官吏和工匠们改装出来的燧发枪试验,未装弹、只装了击发药和发射药,试了十次只有两次打响。制造少量几枝做试验没花多少时间,枪管是现成的,只是重新打造了击发机关;但这个结果让大伙儿十分沮丧,这种东西显然不能批量制造投入战场的,否则能不能发射全靠运气一点稳定性都没有。

当场就有人干脆提出了质疑:“用火镰火石点火,也得先用火绒、再用触灯;咱们光靠钢片撞火石就要击发弹药,恐怕真是不太容易啊。”

这人口无遮拦,兵器局里的所谓官吏确实也称不上官场的人,大多出身不好又没功名,经lì

见识也不多;不然心思更多的官儿肯定不会质疑这个方案,因为它是湘王亲自提出来的。好在张宁也并不计较这种事。

张宁回头看了刚才说话的人一眼,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不用明火、只靠燧石的燧发枪必定是可以造出来的,这次效果不好应该是设计机关的问题,再多尝试几次定然可以造出来。”

他能这么肯定,自然是因为历史上出现过这种东西,那是后世人们的经验而不是假设。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工业革mìng

发生在一八六零年、十九世纪中叶,这基本是常识;而燧发枪的问世大约在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这段时间,距离工业革mìng

至少两百多年,那个时候也就大约是明朝万历年间,世界上东西方都没有所谓工业可言,更无机床一类的东西,全靠手工制造。既然历史上出现过这玩意,那一定是可以凭借这个时代的技术制造的。

而且现在是宣德年间,要发明这种东西只能靠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引进技术的法子;因为现在的中国是全球经济、科技技术最发达的地区。等东方在纯粹技术上落后时,大约要推后到万历年间了。

不过眼前的这帮监工和工匠都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张宁心情也很不好,感觉有才能的人确实非常稀缺。他拿着试验品捣鼓琢磨了一阵,“兴许是击发力度不够,摩擦撞击不出可靠的火花,所以才不容易引燃火药。”

从火绳机关到燧发机关的枪械结构已经有点复杂了,张宁也搞不出来,只好纸上谈兵希望能对工匠们的技巧思路有所帮zhù

,“要增大机关力度,有些原理可以利用。比如齿轮和杠杆……”他说着发xiàn

兵器局提举马大鹏已经叫人拿来纸墨记录内容了,希望马大鹏不是做做样子拍马屁,最好是真zhèng

在用心思。

如今想来,世俗那套马屁工夫和人情世故真是糟粕,真要干事业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增加运作成本、降低了办事效率。难怪“韦小宝”选武将的时候,看谁不拍马屁就选谁。

“你们一定见过水车,人力踏板蹬得较慢,但费力;运水那头水行得快,却轻一些。齿轮传动道理与之类似,结构有些不同……我得画张图下来才说得明白。”张宁转身向摆放纸墨的案板上走去。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道:“小人知dào

王爷所言何物了。宋代就修过一个钟楼,是为了天子的言行与天时感应;钟楼靠河水修建水车为带动,里面就有大小许多齿轮,报时与日月星辰同行。除此之外,楼里面还有一种东西叫‘铙神’,每隔一刻钟能自动敲更报鸣,无须人力也。钟楼后来毁于元军,但其构造有书记载,小人曾经见过那本古籍的手抄本。”

张宁听罢,顿起兴趣,忙转头瞧谁在说话,只见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脸有点窄。此人的言论提醒了张宁,他这才意识到中国古代是有很多精妙技艺的,只是没有系统化的理论,而且得到推广的科技也不多,只有农业用的木质播种机等玩意才引起朝廷官府的重视扶持,因为粮食生产才是中原王朝一向注重的技术,包括指导农业的天文历法。

他当即赞道:“你颇有见识,叫什么名字,时任何职、曾作何业?”

大伙都转头看向那山羊胡,不少人的表情一脸恍然,显然是认识他的。只有张宁完全不认识此人,他不过偶尔到兵器局来罢了,只与马大鹏及几个官吏较熟。饶是如此,张宁这样的“亲王”也是极少见的,上位者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工匠们的技术细节,着实与此时的勋贵行事不同;在人们眼里,所谓大人物应该总是在干一些叫人理解不能的大事。不过张宁的思维不同,他觉得宏观大事是由一点一滴的细微小事经过合理规则演变而成,光讲大道理不一定有用。所以在更为先进的现代社会,人类不仅在研究宏观社会经济,小处已经着眼到量子力学。

那山羊胡忙拜道:“回王爷的话,小人姓汤名阳,兵器局的匠人,以前是……是看风水的。”

旁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禀皇爷,小的们都叫他汤大仙,用罗盘看风水倒是副业,卖棺材写祭文只要死了人他什么都干,还会捉妖驱鬼!”

众人已经笑出声来。

汤大仙忙道:“小人不敢欺瞒王爷,死了人入土,最先就是要看风水的。”

“在本王这里,英雄不问出处,唯才是举。”张宁淡定地说道。这句话在湘王集团是很有市场的,因为在前期投靠张宁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来头,有的甚至是以前生计都无以为继的落魄汉子。就算是兵器局现在的最高长官马提举,从前是逃到凤霞山的铁匠头子,有什么好高贵的身份。

不过这个汤大仙只是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尚无功劳,所以说一句英雄不过是逢场话而已。

汤大仙可能也意识到了机遇,便设法多说话多露面,又道:“平素民间鲜见齿轮,且多为木制。这东西最要紧的是两轮之间要相互咬住,尺寸合适,不然就用不了。咱们兵器局的物什多以铁和锻打钢器为主,要做齿轮尺寸便小,更要精准;但是各地工匠用的量尺只是大体差不多,实则各有差异,武昌城作坊用的寸较长,常德的刻度却稍短……就算在武昌城内,不同作坊之间的尺寸也有细微差别。故小人建议,用铜板刻制尺寸,今后兵器局辖下所有作坊都按规矩制作量具,所制之物便可通用也。”

张宁当场就决定下来,下令提举马大鹏采纳这个建议,克日施行。这事儿提醒了他,他当即又让兵器局设定另一条规矩:公差。

公差的概念很简单,任何零部件的尺寸不可能完全一致精准,总会允许一些出入,特别是全靠手工制作的东西。但有的东西差一点就不行,比如兵器局和明朝各地匠造常用的柳钉固件,柳芯比母扣稍大通过敲进变形才能牢靠;可如果误差成了柳芯很小,那无论如何也连接牢靠不了。

公差的作用就是规定误差是偏大还是偏小,在允许的范围内;你不能造出一对螺丝和螺母,螺丝比螺母大那么一丁点,怎么套得进去?但是螺丝比螺母小一点就没事,误差偏大了最多质量差,但可以使用。

这种规矩相当简单,但在这个时代只有张宁才能提出来。因为很多东西是工业社会发展而来的,人们的思想没有实用经验作为根基,便是胡思乱想、很简单的东西也意识不到。

张宁无意发展所谓工业,因为需yào

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专业知识积累范围。但是他想让武器制造的技术和规则更加合理,这样做出来的兵器才能保证质量和稳定性能,士兵在战场上才能使用得心应手;不然就像当今汉王政权,占领的江浙地区社会不可谓不发达,但他就是造不出质量合格的火器。

“一场战争的胜负,决定因素也许是一场大雾,也许只是将帅靴子里的一粒小石子。”张宁想到这里,回顾左右正色道,“诸位制作的这些东西,直接关系到朱雀军勇士在战阵上的性命,决不能儿戏。”

众人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因为有法令规定:火炮、火枪在交付军队后,如果装填火药重量规范、又在规定使用次数内却炸膛了,而且因此出了人命,那么直接负责制造这批兵器的人要问斩,罪刑重至以命抵命,有规矩可循谁敢儿戏?

否则当权者无论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再多也没用。一旦出了事,如果是酌情宽恕、而且还会有人求情,那么人们总有借口在各个环节以次充好,到头来或许还有只图利益贪墨偷工减料的状况发生,最后完工的器械问题就多了;有规矩有明确的处罚,才是制约之道。

接着张宁便讲杠杆原理,同样对于他来说是常识,可在这个时代只有他能亲自阐述。

杠杆很常见,不用说工匠也明白,而且随处可见。但是兵器局利用的杠杆不太一样,有些零件是弯的;如何计算力臂尺寸及比例,有个简单的乘法公式。

他知dào

在场的人不少一头雾水肯定不知所云,但也一定有人明白的。因为当初他召集人制定火炮的铳规时,已经筛选出一些明白人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阿房宫赋

及至旁晚,张宁回到楚王宫吃过饭便闲来无事,到书房随手拿本书瞧瞧消遣。人要放松主要是心情,无所事事唯心所欲的心境最是轻松。同样是看书,科举时的有目的有计划的寒窗苦读便非常辛苦;但现在这种时候的阅读就大不相同了,有兴趣便看看,无趣便丢下,十分随心。

张小妹也来了书房,她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给张宁泡了一盏茶,又做了一阵琐事,便在旁边坐下来做针线活。俩人没说什么话,显得很安静,小妹见他在看书可能也不想打搅他。

也不知dào

她在缝什么东西,每隔一阵子,她便要把线用牙齿咬断。张宁注意到她这个动作,又默默地瞧她的旁边放着剪刀,却不用。她先将线拉直,然后把嘴凑过去,“啪”地一声轻响,这个时候只要张宁转头看,总能看到她咬针线的动作,还有光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的洁白贝齿。

这种寂静的气氛没过多久,张小妹终于还是说话了:“你在看什么东西,要不读出来让我也听听。”

张宁稍稍迟疑,也不必答话,片刻后便诵读出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读完他又稍作讲解字面意思,接着说道:“这是唐朝杜牧的一篇赋,主要是黑大秦朝,诟病秦始皇骄|奢|淫|逸不施仁政。从诗词歌赋上看,这篇赋流传千古是达到高度造诣了的;可从见识上看古代文人的见识也止于此,没有什么新东西的。”

张小妹说:“我也听人说过古代的秦朝很残暴,所以才二世而亡。哥哥觉得不对么?”

“至少我看到了秦的两件很有远见的政略。”张宁若有所思道,“第一是秦的军械、器杖等物尺寸标准化,所以一辆马车如果坏了,很容易找到相应的配件。第二是商鞅的法家治国之策,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和小妹说这些东西显然是错了人,可她好像也不觉得枯燥,后来又缠着张宁给她讲什么是法家,接着自然还有诸子百家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天都完全黑了,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不过有关秦国的故事,给了他灵感,好似让他领悟到了一些可以实用的东西。

商鞅变法,鼓励耕战,让平民可以通过生产粮食和立战功封爵,实jì

是制定了一套“升级”制度,深谙人道;不过因此与包括秦的各国贵族产生了根本矛盾,敌视的阶层实力太大。

人们需yào

一条晋升的途径,好有个奔头,这样不仅有利于许多人一起协同将一件大事做得更好;还可以把人的野心和希望消磨在一种比较温和稳定的方式上,有利于统治的稳固。秦朝的方式是交粮和战功,现在的大明朝是科举,其实都是一种升级系统。通过制定一种规则,让大家努力作出了贡献、以及将时间精力投入之后,能看得见自身的一个上升过程;而且最上面还有一个非常诱人的目的地,就好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样……有了完善的规则,大伙儿才不用投机取巧、通过人情世故专营;这样的规则会让一个部门机器运作良好。

张宁以前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但是内心深处却藏着另一种叛逆想法,那就是想要自己制定规则。而且他觉得可以把这种想法在眼前的兵器局里试用。

他想要实验制造出燧发枪,但是无奈自己也没办法,本来的打算是在官吏工匠中悬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刚过半天时间,他自己就对这种法子产生了质疑,真的有用么?

一件“产品”要成熟到可以投入实用,里面其实包含许多种技术,一枝燧发枪实则就是一项工程。不否认世上有天才,但要通过悬赏让一个人就创造诸多环节的技术,显然可能性是非常渺小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许许多多的人参与其中,每个人出点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完成这一项工程。问题就在于一个上位者、如何才能“压榨”出这么多人潜力,并让他们良好地合zuò



张宁觉得做这样的事就是自己的分内事,是一个人拥有权力后应该干的工作。

那么就可以试试一种与功劳评定和贡献度直接挂钩的“晋升规则”。制定出评级的具体标准,划分其中利益分配的高低以及晋升职务的规则;现在在筹备六部,如果一个工匠可以利用自身的天资和努力进入工部做官……这种事恐怕会极大地提高人们的热情。毕竟在这个时代,底层百姓除了读书科举一辈子都没有盼头,而且在没有义务教育的制度下,有些人一出生就没可能读书的;想做官想往上爬并不是那么容易。

张宁想到了法子,立kè

有了种废寝忘食的感受。觉也不睡,当晚就连夜留在书房谋划,大方向已经想到,关键是怎么制定出合理的细则。谁来评功?如何防止掌权者以公谋私、照顾私人,这中间如何制衡?

燧发枪,领先这个世界一两百年的东西,但他相信一定可以造得出来。

就好像自火炮被人类创造出来,无论是元军还是后来的明军,都只能用大口径的短管臼炮,盏口铳、碗口铳、大将军……长管野战炮那种极高初速的火器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为什么?因为长管炮膛压太高,铸造技术有限,管壁稍不光滑或是有砂孔就要炸膛。不过最后还不是让张宁和一帮匠人给捣鼓出来了。铜芯铁包炮身,中空水冷……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而且湖广极度缺铜,连整个中国都缺铜,张宁的条件并不好。为此现在的湖广经济已经受到兵器局的影响波及,市面上急缺铜币,铜料都拿去造炮了。地方上的金银储备也不够,现在朱雀军参议部军饷都发不出来,办法是印纸票;不过这玩意和明朝廷发的大明宝钞,以及后世的纸币是完全不同的,主要功能是让文武官吏将士拿票到府库的铺面换取需yào

的物资,粮食、丝织品、手工品、各种兽皮原料等等,相当于以物支付报酬。湖广经济已经退步到以物易物的程度。

……

次日早晨,他来到官署想找文官帮忙完善自己的设想;制定兵器局的人事考察细则,在参议部内部也不用保密的,可以找人帮忙。可是思量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合谋的人,如果朱恒在武昌应该是可以找他商量的。但朱恒现正在武昌到九江之间的某地永定营大营,没回来。

只好自己琢磨,那这件事就得花些时日了,急也急不来。

这时大将陈盖进官署提及一件事:“今日永定营第四、五军要在城北校场演练,新兵训liàn

了两个多月已颇有成效,王爷是否要去观看?”

张宁稍一想,便决定随陈盖等武将去看看状况。现在武昌城的安全主要靠西面的常德营东渡洞庭湖后的一部,以及位于东南方的永定营主力大营;部署是武昌城受到威胁、这两边的军队便向中间增援。但是城防还是只能靠武昌城内的第四、五军,两部新建的人马,从来没上过战场。于是张宁不得不重视他们的状况。

宣德二年底到今年初,朱雀军下属三营陆军一营水军都经过了一系列编制扩军,但是规模有限,因为眼下他们无法有效动员各地普遍的青壮丁夫。驻扎在武昌城内的永定营第四五军就是这次扩军的产物,除了军官全是新手菜鸟,大部分是流民和城镇破产者。

武昌城校场在北面,距离官署并不远。城西外临江,有几个码头没有地方建校场;南、东两面城郊人口过于密集,依附于大城重镇的人口聚集于此,估计数以十万计。只有城北才修建了一个校场,朱雀军集结大型训liàn

便多在此地。

一行武将簇拥着张宁骑马至北校场,只见几千人分成两边排列,旗帜衣甲鲜明、队伍成列成排竟然两个月就有些模样。

张宁问陈盖等人,士卒是否学会了使用火绳枪,部将答“一个月就练熟了”。他心道:等燧发枪进入批量制造阶段,动员组织军队的时间会更快。

而且武器的进步也会进一步缩小精锐老兵和新军之间的差距。一帮农夫只要经过短时间的训liàn

就可以投放战场,一个新兵和一个精通弓马骑射武艺高强的人,拿着同一种火器发射,杀伤效果是一样的。但是如同朝廷京营的那些精兵,不经过十年八年的锤炼达不到那种彪悍程度,只要损失了就无法从民间招募到对等的兵员补充。

张宁白手起家,手头没有久经沙场的家臣精兵,火器部队是他不二的选择。

旁边一个武将正在禀报当日的训liàn

内容:“全军不发铅弹,只发火药;排队走近至二十步,让他们面对着开火齐射,练胆。枪响后有落荒而逃的,就用鞭子抽,抽到他懂规矩为止……下午放炮和队列推进,让他们熟悉何时会放炮,何时该前进……”

第三百七十二章 梅花与雪

辛未想起张宁曾经说过的梅花“花语”:高雅、脱俗、忠贞。但当这似曾熟悉的环境扑面而来时,记忆里的梅花却完全没有那种感受。

……一行人已离一个叫顾庄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便是辛未所说的家乡。她对桃花仙子说:“我们只是在顾庄暂时逗留,若是消息通过闲言碎语传出去,就算能传到官府耳目那里也需yào

不短时间的;唯一值得防范的是,万一庄上有人起疑直接去报官,那便有些不妙了。因此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应该派人轮流到路口安个暗哨。”

桃花仙子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赞成了这个提议。进出庄子的路口对面有座青山,暗哨便可以设在那山林里;万一碰见了人可以称有人扭伤了脚,上山采药。

十来人正走到了进庄的路口,路面比较宽,但是土路,人和马匹一起走过便尘土飞扬。大路正中修有一道牌坊,石木建筑,上面刻着“顾庄”两个字。出资修建的正是本地一家姓顾的缙绅地主,以其姓氏命名;但顾庄里的百姓并不都姓顾,李、张、陈、陆最多,辛未本来就是姓陆。

这周围的丘陵地形,田园道路格局,在辛未看来五年时间几乎都没变过。还有这座牌坊,和以前一样老旧,字迹同样有点模糊……一个地方的细微模样,能让她记得这么清楚,只能是她长大的家乡了。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摆脱这个地方曾经给她带来的影响。

辛未一时间心情极其复杂。这次大伙儿正需yào

一个地方暂避,她主动提出到这儿的建议,也是因为心里很想借机再回来看看。重回故地,和上次的时间已经相隔了五年。五年,对于一个成年后的人或许不算太长;但五年前的辛未才十二岁多一点,走出这里时正对这个世间懵懵懂懂。

但此时的感觉和记忆里稍有不同,一走到这道牌坊下,辛未脑子里立kè

想起的场景是过年的时候。路上没有这么多尘土,而是有很多白雪,两边堆满了积雪,中间还有碎冰。她伏在爹的背上,风很大,感觉非常冷;肚子很饿,风里飘来的荤菜香味让她嘴馋得厉害。

那股子菜香总是来自一个方向,那就是顾家的庄园;她在爹的背上转头看,看到了几株在雪中开放的梅树,而那富贵的庄园就在稀疏的梅花后面,视线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

白雪与梅花,已经定格在了她的心底,在梦中在回忆中,它总是会出现。可是梅花从来没让她感受到过所谓的高雅脱俗,反而是一股子心酸苦楚及伤感。

稍大以后,她慢慢不仅羡慕解馋的荤菜和保暖的房屋衣裳了,人总是在慢慢改变着。顾庄上的事物在她懵懂的眼里成为了美好的化身,从里面出来的妇人总是穿着漂亮的衣裳,在人们眼里是既喜欢又敬畏,觉得好但不敢靠近;属于顾家的湖泊里,荷叶之间往往有飘荡的小船,船里的人既不捕鱼也不摘采莲藕,而是十分悠闲。高高的围墙里露出来的树木和屋顶,叫人遐想着里面的别样生活。

辛未十来岁的时候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想靠近顾家庄园,向往那里的另一种世界。后来她是走过来,逛着瞧瞧也感觉很舒服,大约是满足了一时的幻想。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顾家竟然注意到了小“辛未”,与她家的亲戚商量买下她。不过顾家不是要买丫鬟,而是买下来送到外地去。因为当地的缙绅的丫鬟家奴来源是最不愿意在本地购买良家小娘的,有损自家的名声,而且一旦出了点什么事还要就近面对其亲戚的麻烦。

辛未家几个同宗收了钱,辛未自此便离开了家乡,先被送到南京的风月场所栽培,后来出事向西部逃跑,被辟邪教的人看上收留了。

经过了几年时间的颠沛流离,她长大成人,也渐渐从小时候的梦想中清醒过来。无论是南京的繁华,还是大户人家的富贵,见识一下是有机会的,但没有一样能属于自己。人们总是贪婪无度地审视着她的利用价值,年纪、相貌又没有家人找麻烦,当然会让上流社会接纳,不过接纳之后不是分享、而是掠夺;辛未很早就看破了其中的过程,如果自己就范,不出几年自己仅有的东西被榨取就会被抛弃,回到比以前更加悲惨无希望的处境。

她渐渐懂得了一个妇人的优势资本和弱点;在繁华落尽的安静心态时,偶尔还会怀念小时候贫穷但真诚的家庭温暖。所以在辟邪教再次获得上升机会,被姚姬看上选作白衣剑侍后……她一开始很惊喜,很快就后悔了意图逃跑。白衣剑侍在辟邪教叫人又敬又怕,并且报酬待遇很高,小时候锦衣玉食风光体面的梦想已经可以实现了,可是最终能得到什么?妇人们是几乎不可能再成家的,再过几年,那些常人应该有权得到的生活便会成为奢望。

现在辛未的模样还留些些许稚气,年龄在一行人中最小,但她的心智真zhèng

已经成熟,辟邪教(内侍省)一些中年妇人恐怕还没她有想法。如今她经lì

过后的最大梦想,就是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能有儿女、自己的身份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并且那个男人在自己的掌握之内;男人可以在才华和做事上有能力,但感情上却要老实,最好在这方面傻一点方便自己掌握,更不能朝三暮四容易被人抢走。

当然这种完美好事不太容易,她自己也明白可能性不大,只是她的梦想而已;不过相比小时候的想法,已经不太相同了。

……

“辛未,咱们往哪边走?”桃花仙子的话让辛未回过神来,人们正走到一条岔路上。

辛未毫不犹豫地指了方向:“右边的路是去我们家村子的,左边那条路是去顾家……”她向左转头,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曾经让自己非常向往的富贵庄园。

不知为何,瞬间她就有些失望了,因为再看那座庄园时,忽然觉得非常土气。听说那顾家的老爷有生员功名,当年公子也是早早考上了童生身份,也是书香门第之家;不过这时看起来其门庭建筑确实和土财主没什么区别。门外的湖泊里竟然喂了一大群灰黑鸭子,岸上的喂鸭的家伙什到处都丢着。有个妇人站在门口,穿着臃肿的衣服正磕着瓜子,而不远处另一个小娘正在湖边洗衣服,木槌打的啪啪直响,不远处的水面上肯定有很多鸭粪。

辛未想起了楚王宫的情形,姚姬等人一言一行,简直和这乡下财主的人天差地别。

她再也不想去看顾家的庄园了,也没什么好kàn

的。不久后一行人便走进了村子,都是熟悉的路,辛未便带着桃花仙子等人去找她的“三公”,陆家宗族里的一个长辈,底下还有叔叔伯伯等一干亲戚。

当年她被卖到妓|院,究竟族里的亲戚是否知情?还是被顾家的人诓了?猜测一下,估计顾家买自己不会对宗族里的人说实话,但大凡神智正常的成年人稍微一琢磨,也知dào

买到外地去没什么好事……不过时至今日,辛未也不再记恨自己的亲戚了,时间能淡化很多东西。

一群玩耍的孩童最是先知先觉,很快就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有个小丫头大胆地追上来问:“你们是货郎吗?”另外一个留着鼻涕的男孩嚷嚷着:“怎么没有糖萝卜!”还有个家伙调皮地上来拍马屁股,打了一下就哇哇叫着撒腿跑,牵马的随从汉子也突然没那么严肃了,转头装模作样做鬼脸吓那帮小屁孩。

这时有个随从小声提醒道:“方才辛未提及的顾家缙绅,会不会和官府有关系,他们知dào

情况了会有风险么?”桃花仙子道:“那户地主的根在这里,有家有业,他们要来找事得罪人,总得有些顾忌……再说咱们不是安排了暗哨么?”

“大娘!?”忽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嚷嚷道,“你是二婶子家的大娘?”

辛未愣了愣,恍然道:“二妹!”

那妇人丢下水桶,高兴得要跳起来一般:“哈哈,果真是大娘!你还认得我哩!”

众人注意到了说话的妇人,目测有二三十岁,但听辛未的口气能叫二妹,或许真实年龄比辛未还小点。那妇人的头发胡乱梳在头顶,用一块粗布系着,脸上好像没洗干净一样,不过细看原来是色斑,眼睛的鱼尾纹十分明显。

那妇人身上穿着一件袄裙,系着一块围腰,但针脚很粗裁剪也很没讲究,沾着很多土。乡里百姓的衣裳基本是自家裁剪缝制,能遮体保暖就行了;以前辛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再看,同乡妇人的衣服真是太难看,怪不得一路上见到的人明明长得不胖偏偏看起来臃肿。

再对比辛未自己穿的翻领袍服,虽然是男子打扮,却裁剪精细考lǜ

讲究,将身段的线条尽大地衬托出来;保守的款式也自有一番风情。她的皮肤白净,方巾下露出的鬓发梳理得整齐干净,看起来便是柔顺的青丝……与同乡二妹两相对比,就好像丝绸和稻草的区别。

一个作男子装扮的女子,身上穿的也只是棉布,此时却如来自另外世界的天仙一般。

果然那被称作二妹的妇人很快就问:“大娘,你嫁到达官贵人家了?”

辛未便将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大概说了一遍,自己和桃花仙子都是南直隶太湖府一个姓王的官僚大户家的妾室,这回是恩准回乡祭祖来的。

妇人听罢一脸羡慕嫉妒恨,说小时候还一块儿玩呢,大家都差不多,悔不该嫁给了村口的二狗子……至于是不是妾,那便无所谓了,人们是很现实的,虽然还不至于笑贫不笑娼,但做妾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

辛未又问“三公”还在不在,妇人热心地要亲自带大伙过去,刚刚还在做的活儿则被她丢下不管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法被揭穿的阴谋

扬州北城河附近的一个湖泊上的水榭内,一个头发花白的翰林院官僚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桌案上的纸张文字,那放大镜用水晶石磨成、黄金卡在两边作镜框,十分考究的东西。水榭内外只有风声,过了一阵子,那官僚才拿开镜子,弯腰禀报道:“禀皇上,两副字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旁杨荣紧接着就说:“宋和是建文重yào

余孽之一,他出现在江西布政司地面辅佐叛军,叛军头目只可能是建文本人或其太子;但建文出现在武昌城之后并未离开。因此臣断言,在江西安福县打着建文太子名号起兵谋反的人是确有其实。此人起兵失败后率数骑从安福县逃走,之后我们便无从察起……若是建文太子在湖广那边也下落不明,恐怕里面就大有隐情了。”

皇帝朱瞻基坐在一把上过漆的梨花软椅上不动声色,他听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杨荣所指:建文太子被湘王所害。

曾经杨士奇说杨荣善谋,果真不假。不过宣德帝朱瞻基在这方面也锤炼较多,今年刚刚三十岁,但从永乐时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内部的阴谋阳谋,所以杨荣一提到这里,他立kè

就懂了。

杨荣拿捏着说话的分寸说:“那湘王张宁原非朱姓,矫称建文第三子,身份不正定与建文父子有芥蒂,甚至会将其视为隐患。一旦有了机会,张宁是很可能会除掉建文太子的……平叛之后发xiàn

了大量的‘朱雀军’兵器,证明建文太子的起兵动静完全在张宁的掌握之中,有足够的时机安插细作奸细在其身边;平叛之后,建文太子仓皇从战场逃离,离开江西的路程遥远、行踪又被掌握,行程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杨荣的话说得很隐晦,朱瞻基大概意会得到,他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为争继承大位,兄弟残杀”之类的话,只好换了一个说法,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

虽然朱瞻基并不承认张宁的皇家宗室身份,但他心里其实是认为此人血统上确是朱家的后代、自己的同宗兄弟。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足够证明,建文帝被他控zhì

了……如果此人的身份不确定,建文不可能那么容易落到他的手里,更不会被控zhì

,毕竟建文手下还是有一批追随者;当年皇祖父永乐花了多少时间,都找不到建文帝,张宁凭什么能找到、而且还让建文到武昌了?而且张宁此人之前不过就是南直隶的一个举人、家庭并无什么背景,能凭借什么起兵?太平世道,若无一干余孽的支持,他哪里来的根基和人马?

这些条件,若无张宁的身份得到众余孽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于是朱瞻基便可以这样理解杨荣的话:湘王让建文帝在湖广复辟,奉其为正统;但建文早有太子威胁到今后的大义名分和继承权。所以为争夺权力同根相煎、兄弟相残,本也是历代常见的事。

杨荣继xù

说道:“建文太子从起兵后逃跑,距目前已有数月。若是他现在还音讯全无,那十有八九就是湘王阴谋将他害了……要是没猜对,本人总会出来澄清的。

不仅咱们会这么猜测,所有人知dào

内情后都会那么想。建文太子总是有些身份的人,胆敢对付他又有能力的,无非就是朝廷和湘王党众。这事不是朝廷官府做的,就算朝廷要捉他,也可以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暗害;剩下的嫌疑,恐怕就只有湘王了。”

杨荣还很会察言观色,见朱瞻基下意识微微点头的动作,便情知自己的话得到了皇帝的认同。当下便又急着说道:“臣以为可以在此事上作些文章。湖广张宁能让一省之广动荡,号令群匪,与其矫称的皇子名分有很大关系;再则他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建文余孽的拥护支持也极为重yào



今番他偷偷摸摸残杀建文太子的事若昭然于世,其残暴性情便可大白于天下。建文长子被杀,与张宁的合谋势必也会分崩离析。叛贼内部可能陷入纷争,对朝廷平叛便十分有利了。”

这事儿今天才在朱瞻基的面前提出来,朱瞻基却马上在心里就很赞成了。因为他视张宁为心腹大患的敌人,只要让敌人难受,自己当然就会好受。

他忙问:“如何才能将消息透露给建文党羽,还得让他们相信?”

杨荣似乎早有准bèi

,当即就答道:“臣斗胆进言,先做两件事探探风声。第一,让锦衣卫细作在武昌城散布湘王弑兄流言。第二,遣御史至吉安府,申斥他们平叛不力,逃了重yào

人物建文太子;如此一来,建文党羽听闻流言后,若派人到吉安府暗中查证,定然知dào

建文太子并未落到官府手里。”

朱瞻基听罢好像不太满yì

:“只是流言和据此的揣度怀疑,并不能让建文诸党完全相信。”

杨荣道:“回皇上的话,这只是咱们起初的准bèi

,主要是为试探建文太子的下落。如果武昌不能澄清流言,咱们才真zhèng

可以推断认定建文党羽内部的阴谋;接下来才可以进一步作为。有事实为凭,便不仅仅是作假的反间计,而是顺水推舟助他们了解真相了;无从所有的阴谋很容易叫人揭穿,但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再能揭穿……”

朱瞻基没有主动问他下一个步骤的谋划,毕竟“进一步作为”是建立在第一步的试探成功基础上的。此时朱瞻基不禁在想:建文太子被杀了,能不能把关在凤阳的朱文圭放回去给他们添乱?

不过朱文圭的作用确实太小,上次朱瞻基去凤阳祭祖见过一面,那个可怜的堂兄弟因为父辈的恩怨,出生不久就被关到了凤阳。二十多年过去了,完全没有和外界有接触的一个人,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好像天生残疾的弱智一般。如果以官方的名义将他放了,或许还有副作用……世人都知dào

建文二子在外,今后会不会又有人打着朱文圭的旗号起兵谋反?

朱瞻基琢磨着事,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站着的太监王狗儿。

王狗儿今天一句话都没说,神情很淡定、但那份淡定却好似有些故作。如果一个熟悉他的人此时细心一点,就能发xiàn

王狗儿的神态有点异常。他站的地方也比寻常要离皇帝稍远,好似故yì

不想让人注意到他一般。

在朱棣家做宦官二十多年了,他侍奉过朱棣、朱高炽和现在的朱瞻基一家三代,很多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唯独在这种时候,当皇帝提及有关建文余孽的事,他还是免不得心情紧张;建文这个词好像是一根刺一样,不断提醒他危险的身份和处境。

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可能是经常性地提心吊胆的缘故,因此行事反而更加小心。若不是自己小心,当年海涛暗算自己那一回,估计就栽了。

做宦官和做外廷大臣还是有些区别的。大臣们也会斗来斗去,但他们个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惦记着想光宗耀祖或是衣锦还乡搏个名声虚荣,所以做事还是有些分寸的,太没风度的蝇营狗苟之事一般不会干……可宦官不同,你要我死,我有什么好牵挂的?无家无后,惹急了定是不择手段毫无下限,反正左右就是一条残躯。就像当初海涛为了陷害自己,不惜从宫外偷进毒药将先帝的嫔妃活活毒死。

不过就算是太监,到了一定的位置也会留恋荣华富贵,想要争权夺利。既然已经是宦官,无法改变,除了锦衣玉食的王狗儿这种人,还有同样是宦官却干着洗马桶、搬运苦力等差事的人,动辄被打死了直接进焚|尸|炉……饶是如此,宫外有些百姓自己割了哭着喊着想进来的也不是少数,聚集到京师擅自阉了的人如今起码上万;可见作为司礼监掌印的王狗儿,无论如何过得比大部分要好。

王狗儿左思右想,觉得不该无谓地冒险,去惹恼建文那边的人。二十多年了,还被别人捏着短处当然很不爽,要鱼死网破却又做不到,主要是因为鱼死了网不一定会破。

今天这事儿倒是稀奇,君臣说来说去,就是要把建文太子被害的消息送过去、并且让他们相信。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只要我王狗儿递个机密消息出去,什么都解决了……建文那边是要求自己把朝廷机密泄露过去;泄|密却又反过来能帮朝廷一个大忙。左右都得“感谢”自己,这事显然是应该做的。不过得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小心办事。

从王狗儿这里出去的消息,比杨荣捣鼓什么谋略手段都管用。因为王狗儿身处朝廷中枢,并掌东厂,消息不仅可靠,而且机密程度是最高的。

至于这个消息出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王狗儿稍一思索便觉得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这又不是假消息,就算对建文党羽不利他们还能怪自己?

第三百七十四章 高山与神

桃花仙子等人与罗幺娘用了一种比较隐蔽的联络手段,法子出自张宁的口述。便是先选中一家古董店铺,桃花仙子的人先将一件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让店家代售,但价格却标注得很高;当然不相干的人不可能花大价钱去买一件成色普通之物。可是它总是卖出去,主要一出手,便是对方要求在约定地点联络的信号。

这种细作方式出于张宁的首创,既不为人知也考lǜ

得比较严密,几乎不会暴露。因为这种蹊跷的事在世上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官场贿赂手段:受贿者将一件东西放到店铺里,说是传家宝让人代售;接着行贿罪就以高价买下,一买一卖之间利益便在隐秘之中流通了。开古董店的商贾遇到这种事便会趁机从中索要高额中价费,利益均沾;但他们一般不会怀疑和细作活动有关。张宁在大明官场当了几年官,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了解,故而巧做改变应用于细作,至今还没暴露过。

桃花仙子在扬州府乡下的顾庄呆了几日,进城的探子发xiàn

代售之物已经售出,便急忙回去将信号禀报。

那天在扬州城遇上了事,不料短短几天就消停了。桃花仙子不知其中有何内情,但几日罗幺娘联络,她决定要冒这个险,重新潜入扬州城。

当他们离开顾庄,来到城里一间预付住宿费包下一个月的客房时,桃花仙子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约好的罗幺娘还没有来,也许她会在夜幕降临后才过来?桃花仙子一面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从窗户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扬州城内车水马龙,朝廷控zhì

江淮地区后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市面也渐渐繁荣,但是如此光景下对于桃花仙子却同样如同龙潭虎穴。因为她没有这个地区的合法身份。

以前多年走惯了江湖,贩运私盐时不止一次直接与官府巡检武装冲突,然后面临捕快的追捕;还有同样走江湖的同行,也可能为了一点利益不讲信义。每一次她心里都会忐忑害pà

……到现在也同样如此,这种事好像无论经lì

过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她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想:张宁为什么还会要求她做这些事?

他温和而怜惜的目光,难道只是伪装?或者他和很久以前的“桃花山庄”庄主彭天恒有几分相似,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至于喜欢暧昧,并不代表什么,当年彭天恒也觉得她有姿色几度想与她上床,要不是忌惮她和建文余党的关系,会怎么做还难说。

不是这样的!桃花仙子很快想起,在卢溪苗军大营时,张宁让他去刺杀官府使者,黎明前夕的黑暗之中,他抓住自己的手腕艰难的抉择和放开;她又想起,在硝烟弥漫炮火轰鸣的战阵上,炮弹在周围弹飞、横尸遍野的景象,他就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前面,他或许有苦衷。桃花仙子好似看到了那张镇定却隐含彷徨的脸。

女人总是太容易想的是细枝末节,一些细微的感受。她也不例外,一瞬间一个时刻的感觉,比通过前后因果推论的结论更加重yào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桃花仙子立kè

从片刻的分神中回过神来,提起小心,示意随从开门。

来人不是罗幺娘,却是她的侍女,只送来了一封信。桃花仙子叫一个人出去确认有没有人跟踪,然后拆开信封看内容。

字迹是罗幺娘亲笔,信中言暂时不便见面……果然罗幺娘虽然念旧,还是有所顾虑的,她似乎并不愿意为了帮zhù

她们冒太大的险。不过信中透露了一个重yào

的消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有一个心腹宦官王振,每逢三六九会自北城河那边出来采办用度之物,并将宦官王振进入的地方、常走的路线描述了一番。因为上次桃花仙子提及过,想找王狗儿。

桃花仙子见状已看到了希望,有了这个消息,要找王振、再通过王振见王狗儿就容易多了。

……三月初三,正逢消息中所称的日子。果然那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的面丑宦官从预料中的地方出行宫来了。为宫中采办用度之物是个很有油水的差事,大明前中期的宦官胆子还没那么大,但一件价值一两的东西到了内务账面上就是一两五钱或二两是必定的事。如此肥差,掌权的王狗儿当然要交给自己人负责,同时自己不出面不担风险还能分大头。这个人便是王振。

王振身边有一大票宦官,大多是挑担背东西的,他自己只管按账面上的东西买,自己记账。

正当他走进一家粮油杂货辅,本着很负责的态度要去仓库亲自看货时,忽然门口走廊上一个妇人的声音道:“王公公别来无恙乎?”

这倒让王振愣了,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着袍服的妇人戴着帷帽。虽然看不真脸,但听声音就知dào

自己并不认识……除了宫女,王振所认识的妇人实在屈指可数,他的长相就决定了不太可能有女人缘,所以很容易判断是不是熟人。不过王振是成年后才自阉入宫的,和家乡的关系不像一般宦官那么干净,心下还纳闷:难道是家中妻子委托的人?

王振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认识咱家?”

那妇人说道:“妾身自南直隶来,受人之托为您带了一封家书,请王公公认收。”还真是巧,王狗儿正那么猜测,这妇人就这么说了。她自然就是桃花仙子。

一个宦官已成阉人,一般是自家人觉得蒙羞不会认他,他常常也会到宫里后重新改名换姓;反过来如果家人还认他,他也没太多好避讳的。有的当红太监出息了,还会寻机回乡体验衣锦还乡的感觉,当然地方官和士绅表面上不敢得罪,内心里是不是真zhèng

看得起倒也难说。

王振便叫桃花仙子上前来给他书信。

既然是家书,当然是他亲自瞧。实jì

上旁边的其他宦官绝大部分根本就不识字,可王振不同,他是正经考上过秀才的文人。

王振一看,是什么家书?里面第一张纸上是行云流水书法很好的字,上面写着:当年王掌印与王振合谋对付太监海涛,曾与本王(张宁)内外照应,由王振从中搭桥牵线,以书信往来;不知王掌印处是否留有本王的片言只语(有也没用了),但本王手里却还有好几封原稿。特意叫人随意临摹了一张送来,让王掌印瞧瞧,是否还记得当年之事……

王振一张不太对称的脸顿时变色。

桃花仙子道:“王公公看了家书,现在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王振左右看了看,下令其它宦官在外面守着,连店铺掌柜也挡在外面。接着便带桃花仙子就近进了储存货物的一个仓库内。他压低声音急道:“当年张平安还是朝廷命官,咱们怎么知dào

他是反贼?就凭这点事,你们想干什么,想要挟咱们?”

桃花仙子表现得还算镇定:“湘王的意思、不是说你们与他当年有过内外合谋有何不对,而是此事本身的内情。难道王公公已经忘记了,还是王狗儿根本就没告sù

你实情?”

“什么实情?”王振紧皱眉头,小眼睛转了转在思量什么。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好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范。

桃花仙子道:“海涛毒死先帝嫔妃,是他阴谋下毒,还是查获的‘香灰’里确实有毒?这桩旧案可是关系到当今天子的皇祖父驾崩的大案;本来已经水落石出揭案了,可如果另有隐情旧事重提……我认为此事,你还得回去告sù

王狗儿,让他和咱们谈谈才说得清楚。你觉得呢?或是认为你一个人就能自作主张?”

王振不需yào

多想,当下就回答:“如何联络你们?咱家先告sù

干爹王掌印,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的回答在桃花仙子、也在张宁多日前谋划时的预料之中,既然此事并不止牵连到王振、而且王振也不算主谋,他当然没必要自己独自承担,向其背后的靠山通气才是最简单划算又明智的办法。

仅仅靠海涛那件事没法真zhèng

威胁到王狗儿的,桃花仙子必须见到王狗儿本人后,用另一件事诈他。那件事非常严重,就是永乐帝驾崩案。

这件事本来已经如同桃花仙子所说告一段落了,不过其中十分曲折。大概起因就是胡滢在永乐帝的灵堂里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然后在调查建文余党过程中见识过此物,从而引出了永乐帝被奇毒所害才于北征途中骤然驾崩的质疑;后来太监海涛又意图利用这件事来打击政敌王狗儿,在宣德面前争斗了好几个回合。

真相是什么,永乐帝是被奸细毒死的?谁下的毒,是不是王狗儿;或者另有其人?谁也不知dào

,起码张宁没搞清楚。

张宁当年在胡滢手下做官,经手过不少有关的案情,知dào

一些来龙去脉,但饶是如此也没查明白……不过他觉得可以用这件事来诈王狗儿一回。如果真的是王狗儿干的,他肯定心虚得厉害,也难免会认为张宁已经知dào

了秘密,毕竟张宁现在的身份是建文皇子、人又在那边;就算不是王狗儿干的,经过了那么多曲折,他也会怀疑另有其人,他自己没干却也脱不了干系。

……王狗儿真要和永乐帝之死有一点点关系,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宣德帝对朱棣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深、包括他的父母;当年只有几岁,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文治武功予以教导示范,其中的深切感情外人难懂,甚至朱棣传位给朱高炽不是因为长子的身份,更多是因为他的孙子。朱棣是宣德帝的嫡亲的祖父、更是他崇拜的偶像,在宣德帝心里就像一座高山一个神一般的地位。谁动了他的神、他的信仰,一个太监阉人?下场不言而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百端头绪

王振俯首在王狗儿的耳朵边上说了一阵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放下,便后退两步躬身侍立。忽然从门窗缝里灌进来一阵冷风,那张纸轻飘飘地从桌子上荡落了,王狗儿的神情马上变得紧张,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俯身捡起了纸张。然后他瞧了瞧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将纸靠近灯台,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才挪开目光。

但是仅仅烧掉了这张纸是无济于事的。

王狗儿回头看了王振一眼:“此事要是泄露了半点消息,老夫不杀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干爹,儿子一向唯马首是瞻,绝不会漏出半个字。”王振忙道。

王狗儿今日显得有些啰嗦,又强调了一句:“要是老夫倒了,第一皇上不会轻饶牵扯此事的人,第二最可能重新上台的人是海涛。你觉得海涛会放你一条生路?”

他的“儿子”唯有唯唯诺诺。

王狗儿在地板上来回快速地踱了好几个来回,觉得不能除掉这帮细作以惹恼对方;这次来要挟他的细作就像刚刚烧掉的信件临摹,就算毁掉也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他便忽然问:“那些人在哪里?”

王振急忙回答:“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他们在等干爹的回话。”

只有先服软向对方妥协,王狗儿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王狗儿一向是和建文党的人秘密有来往的,也多次送出了重yào

的消息;张宁身为建文皇子为何又来要挟?看似多此一举的事。他稍作思量,觉得唯一的解释便是张宁和其父皇建文帝貌合神离,本不在一条船上。所以自己向张宁妥协的内情,不仅不能在皇帝这边暴露,也不宜让建文党知情。

这时王狗儿想起了近期正要向建文党透露的消息,关于太子被杀。幸好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不然对张宁十分不利,马上就要与他结怨。王狗儿打算先将这个情报gào



张宁的人,作为见面礼先稳住对方。

……

王狗儿和桃花仙子见面后透露的重yào

消息,立kè

就被快马加鞭密送武昌。

因为桃花仙子身边的随从全部是内侍省挑选的人,所以奏报是先到姚姬的时候,然后姚姬召见张宁时,张宁才看到奏报。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当初他派人去要挟王狗儿,完全出于一种想扩大耳目范围的大局布置,不料马上就得到了一个至关重yào

的情报,属于歪打正着。

“想不到朝廷里的官僚能这么快就推测出太子被杀的结论,并因此布置反间计……”张宁脸色有些难看,“如果我们之前没有决定派桃花仙子去扬州,王狗儿必然将太子的事暗通建文君的人。那么此事的责任必然该我们背上,无从推卸。”

人确实是姚姬杀的,她下令刺杀太子朱文奎时认为自己做得对,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张宁对此有些埋怨之意,便脱口问道:“若事情被建文君认定,会有什么后果?”

张宁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立kè

正色道:“后果非常严重!我们的实力要进一步扩展,必行的战略就是让湖广割据政权合法化;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尽大地动员地盘上的物力和人力,征税征兵。湖广十六府地方辽阔(后世两个省、相当于欧洲两个大王国),人口近千万;但是朱雀军水陆四营兵马人数才四万多人,并且军费还长期短缺,这还是咱们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扩军和提高将士待遇后的结果……问题就出于此,朱雀军没有办法利用手里的资源。

我们尝试建立一个能让子民承担相应义务的政权,首先需yào

一个在大义名分上说得过去的君主,目前的选择只有建文帝。此时世人人心思安,内战本不得人心,只有靠武力优势让人们勉强接受现实,一个名正言顺的君主必不可少。其次,要拉拢建文余臣、地方士绅、朝廷官僚之心,给予他们分享权力和利益的好处,然后才能有效控zhì

各地。

如果咱们刺杀太子的事曝光……就是被建文君和世人知dào

了。建文君失去了他最可依赖信任的长子,是不是愿意与我们结盟合zuò

?他们有二心,今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一旦建文下面的余臣稍作宣扬,让我背上弑兄的名声,一个在这种事上名声败坏的人不受子民拥戴,加上本就不得人心的内战……一切大略步骤都可能无从实现,前景便不堪设想。”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心里话,见姚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kàn

,当下便缓下口气,忙好言道:“当初母妃有其它考lǜ

,我自是明白的。事到如今,儿臣并无指责之意,咱们应该想法怎么把这事遮掩化解过去。”

姚姬抬起手臂,抚弄一下轻薄而长长的袖子,沉吟道:“马皇后就这两天要到武昌了……我应该把存放在冰窖的太子首级烧掉,以防万一。”

张宁立kè

赞成道:“母妃所言极是,有些事用话说说一回事、但有眼见为实的证据是一回事,首级留着只能是隐患没有一点好处。另外,马皇后到武昌后,你有个解释,找到她是因为周二娘透露消息;而且要表现出咱们并无恶意。仇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是不是……”

“我知dào

该怎么做。”姚姬冷冷地说。她此刻的脸忽然叫张宁有心碎般的感觉。

是不是参与政治游戏后,人就应该变得毫无情感了?关心、依恋和厌恶、屈辱、仇恨,都应该让步于实jì

的利益,一种如同算账一样一笔一笔计算后最大化的有利?如同古代君主的和亲、联姻,也有真zhèng

把自己宠爱的真公主送出去的,为的就是国家外交的利益。

姚姬一瞬间闪过的死灰一般的神色,让张宁似乎直觉地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怨恨。她就像一朵经lì

过了风霜的玫瑰花,外面依然艳光照人,内心却已荆棘丛生。

张宁的脑子里一时头绪百端,如一团乱麻。许多念头冒了出来。

其中一条头绪就是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像太监王狗儿带来的消息这种重yào

情报,也是先从姚姬过手,自己才能知dào

。他绞尽心思在湘王集团内部制衡,但终究还是有许多漏洞。这种事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完全理智地推论:如果姚姬一系要夺自己的权,甚至将来废立掌权者,简直是轻而易举……内外都有一定的控zhì

权,甚至内侍省这种机密情报机构都控zhì

在她手里。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必然的,当初张宁起兵的家底就是姚姬资助。

他抛开一些无用的念头,镇定下来说道:“现在首先可以办的事,立kè

再派几个人过去,带上足够的钱财,在扬州建立一个据点,方便与王狗儿形成比较可靠的联络途径。然后咱们可以凭借王狗儿,设局化解这次危机。”

“你有什么人可推荐?”姚姬的口气依然有些冷。

张宁想了想:“我记得内侍省有姓江的叔侄,对了,江有德和江海,这两个人以前数度追随我出行,办事稳妥,人也可靠。可以让他们去。”

姚姬道:“那便依你的话,我稍后便对秋常侍下令,二江归她管。”

张宁本想再宽慰她几句,诸如仇恨愤nù

从来都是没有好处的,容易叫人丧失应有的智商,但是没有亲身经lì

过姚姬的痛苦,嘴皮子一动说这些道理有什么用?至于别的说教,在姚姬面前更是画蛇添足。

于是房间里的两个人在毫无准bèi

之间就陷入了沉默。不知dào

姚姬是不是故yì

的,她好似无话可说了,张宁却是实在不知dào

说什么好。

但是她又没有要结束这次见面的意思,因为她正在将滚水倒进一个紫砂壶里泡茶。这样的动作,叫张宁不便告辞,否则感觉有点失礼。

他便呆坐在凳子上,手指不自觉间放在面颊下方摩挲着。头脑里依然如同有无数的线头,所有的事好似都纠缠在一起了。他再次拿起搁置在桌案上的信件仔细阅读。桃花仙子的亲笔文字,让他不仅想起桃花仙子,还想起了罗幺娘,因为信中有提及。

思绪在无数的头绪中好似渐渐打开了。张宁控zhì

不住自己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受要清理出其中的线索。

他见东面有一张琴案,琴案上的古筝旁边摆放着纸笔,便起身走了过去,那纸张上写着一些潦草的琴谱,大概是姚姬之前随手创作。他此时对琴谱没兴趣,只对可以写字的白纸有兴趣,于是将琴谱拿开丢在一边。

“你在作甚?”姚姬转过头来,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张宁头也不抬地说:“朝廷在查证太子文奎的下落,并且会散布流言;而王狗儿能影响建文君及其余臣的判断,我们也许可以针对地做些事,进一步强化王狗儿对建文君的影响……桃花仙子提及杨士奇家被监视,也就是已经引起了皇帝朝臣的质疑;对了,上次建文那边透露的消息,朝廷里怀疑有奸细,太监郑和差点遭殃,有这事儿吧?咱们能不能在这几件事之间牵一条线……”

第三百七十六章 匣不掩玉

一队骑士护送着两驾遮盖严实的毡车来到了楚王宫南门。楚王宫中住着一干重yào

人物、一向是戒备森严的,但是守卫南门的守备将军周忠只是看了一下印信也不检查车辆,直接就放行了。军中有内侍省的人,对此也毫无异议。周忠便是大将周梦雄的儿子,才十几岁的年纪,让他出任宫门守备武将,历练倒是其次,主要因为他是周梦雄的儿子的身份,对建文诸臣能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周梦雄以前本就是建文手下的大将。

前方的车里坐的人便是皇后马氏,她在贵州的一个道观里被内侍省的人寻到,然后几经周折就被带到了武昌。被人找到后她自然是没有反抗之力的。

马皇后今日特意换上了红色大衫,头戴凤冠,因她被告知要与建文帝等人见面。她的打扮和当朝(宣德)皇室贵妇不甚相同,主要因为建文后妃沿用太祖时期的制式,嫔妃服饰以红色为主;而永乐帝改制后的皇室贵妇多着黄、青色大衫。于是马皇后穿得一身大红,如同新娘子的打扮一般。

不过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且不像姚姬那般特别,相貌也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面相看来年轻时也不甚漂亮,估计当初建文帝立她为后并非因为长相。此时她脸上开始松弛的皮肤,脂粉也难以掩盖的色斑瑕疵仿佛岁月留下的痕迹,无不显示出她已经色衰。

进宫门时,她听得外面的动静便已猜到进了楚王宫,遂用手指挑开车上的帘子往外看。高大矗立的宫殿建筑,宽阔整洁的大道立kè

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楚王宫虽不如当初南京皇宫那样大,规格也低,但这种庄严尊贵的气派是类似的,一时间她恍惚回到了从前,成群的宫女,朝臣的唱诵。

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地方了,多年以来无非是青灯神像、白云青山,稀少的人丁、伶仃的身影。

但重回宫室之间,她实在没什么欣喜的感受。虽与建文帝分开了好一阵时间,却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期待,因为就算在以前朝夕相处时夫妻俩也早已没有同房了。在她心里,老夫老妻之间更多的是相互厌恶,甚至有些排斥;好的地方是彼此之间足够了解和熟悉,比一般人更加信任,在很多事情上也可以依靠。

完全不再有太多期待的年纪。马皇后此时最牵挂的是她的儿子朱文奎,去年劝文奎不住,出门筹措起兵;后来听闻失败,几个月过去了,到现在还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她在贵州突然被人拿住,来人宣传接她去武昌见建文帝。她已猜出前来的人是姚姬母子的党羽,心里就一直有个疑问:这帮人是如此找到那偏僻隐蔽之处的?极可能是文奎起兵失败后被他们秘密逮住,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地方。

这时马车停靠了下来,一个宦官上前为马皇后掀开了车厢后面的木门,躬身请她下车。马皇后起身弯着腰方能从门走下去,忽见一个穿着礼服的贵妇站在那里。那妇人立kè

叫马皇后注意到,不仅因为着装,而且妇人的左右簇拥侍立着不少随从,一下子就把她的身份地位衬托出来了。

很快马皇后辨认出来,这个妇人就是姚姬。

“臣妾不便出宫,只好在此等候迎接皇后,还望皇后恕罪。”姚姬双手握于腹前,目光向下,微微屈膝款款施了一礼。其姿态不仅露出高雅,还带着一种谦恭,竟然一点做作之态也没有。

马皇后只好站直了身体道:“姚贵妃多礼了,平身罢。”她也不愿意当面示弱。

姚姬又用平缓而随意的口吻轻轻说道:“若非臣妾的儿媳周二娘提及皇后住在什么地方,咱们真不知从何找您,好在总算将皇后接来了。”

这句话里包含的内容让马皇后顿时恍然,原来是周梦雄的女儿告的密。心道这妇人真是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顷刻就把心思向着别人了……姚姬不太可能当众说谎,周梦雄和周二娘都是有名有姓的熟人,对质太简单。而且稍微一琢磨,姚姬的人能找到贵州去是因为周二娘说出来,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一来,马皇后反倒稍稍放心,觉得朱文奎脱险的希望又大了几分。不过依然没有消息。

马皇后的目光从姚姬身上扫过,装作不以为然的神态。但见姚姬身穿一身深青色的翟衣、红色内衬以立领款式,头戴凤冠腰佩绶带,这种服饰除了彰显出身份外其实配饰女人并不好kàn

;因为大衫和绶带就像士大夫那种“高冠博带”一般的造型,袖子大衣服宽,帽子除了有许多珠玉装饰外,单看形状倒有几分像士人的那种幞头,后面两边照样有两个像翼善般的结构。

如此衣服制式丝毫不能衬托出女子特有的柔美,反而多了许多呆板沉重的负担。可姚姬穿着这样的衣服,却不知为何照样是女人味十足。

高挑的身材能撑起如此大气庄肃的大衫,更有端庄的气质;真zhèng

婀娜的身材不是宽阔的衣服能完全遮掩住的,只要稍稍一动,柔美的腰身就能在丝织物下面若隐若现;丰腴高耸的胸部才能撑起这种宽松的衣裳。最显眼的还是她白净细腻而健康的皮肤,美丽的脸在深青翟衣颜色的反衬下更加如玉白皙,连头上的珠玉色彩也被压了一头,成了一种衬托。

这身礼服穿在姚姬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让人不禁想起一种东西,像是沉木中的白玉。厚重的衣服就像一副呆板的木盒子,而她的肌肤才是盒子里露出一点的上好白玉。

马皇后又见到这个妇人,心里顿时冒出一股泛酸的滋味。不禁想起多年前百般欺凌姚姬的事,真是怪不得马皇后等人……当初马皇后是一个有地位有权力的年轻女人,被姚姬这样的小人物比得如同一筐烂泥;而且这个显眼的小女人不仅要和自己竞争男人,还隐隐有一种威胁。作为妇人,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么?

悔当初没想太远,只是时不时出了气就满yì

了,早知今日之患、当初就该直接把姚姬弄|死。

“皇后,怎么不见小郡主?”

这时姚姬开口问了一句,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看在马皇后眼里,似有一番自恋和嘲弄……男人之间攀比就是比谁更有权有势有钱,妇人之间就把很多东西都浓缩到了一点:谁更漂亮有气质。马皇后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子强烈的挫败感。

马皇后虽然已是中年妇人,姿色不再,但在她想来姚姬也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相差不到十岁,在以前大家同在皇宫时,马皇后是年轻少|妇,姚姬是小姑娘但也可以勾引同一个男人了,所以从这方面攀比马皇后是把自己和姚姬放在同一个等级上的。

在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面前,马皇后竟然也几乎丧失了理智,立kè

就想当面找些什么尖酸的话来刺激姚姬,心里有股闷气、好像只要伤害面前这个人让她不爽那口气才找得到出口。无奈的是想要不顾一切,却找不到着力点。姚姬此时又没说什么能叫人抓住话头的言语,你不能无缘无故东拉西扯破口大骂吧?那样的话伤不了别人,反而叫旁人笑话自己是泼妇。

马皇后脸色转红,好像呼吸不畅一般,只好压住一口恶气,扬起头颅回答道:“后面的马车里。”

她们说起的小郡主便是太子朱文奎的长女,名南平,出生就封罗城郡主(建文封)。朱南平的生母难产,生下一个女儿就死了,文奎后来就地娶了道观里的一个侍女,在外的时间里又与多名妇女有染,但未再生子女。

姚姬打听清楚了文奎只有个女儿,暂时也便没什么恶意。明朝中后期的公主郡主处境十分悲哀,前期这些女子好一点,但于政治上也毫无作用;和汉唐时期的皇室宗女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就像建文帝最小的妹妹,靖难之役后落入叔叔朱棣之手,朱棣杀了无数的人,但也懒得动建文的妹妹。

姚姬同样如此心态,她根本就不觉得文奎的女儿能有什么威胁。

马皇后叫孙女从马车里出来,只见是个大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清澈的目光只看了姚姬一个人,也不作声,看起来好像有点内向。马皇后吩咐道:“这是姚贵妃。”

其实皇室成员沾亲带故,可以叫得亲切一点。不过马皇后如此吩咐,朱南平便开口只叫了三个字:“姚贵妃。”

姚姬并不计较,露出似乎亲切的笑容:“当年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年纪。”

马皇后突然抓住了由头,开口道:“姚贵妃如此关心南平,是不是想孙儿了,这倒要靠自家才行。”这话说得突兀,但姚姬十分聪明,马上就听出味儿来:马皇后终于找到了比自己强的地方,那就是她当奶奶了,姚姬却没有。

姚姬听罢觉得又气又笑,口头上不想和马皇后交恶,却用目光回敬过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密奏

朱允炆在宫中见了马皇后一面,果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的气氛。马皇后见面就告了周梦雄一状,说他的女儿周二娘什么都对姚姬说云云。朱允炆对此显然不太关心,倒是一旁的胖宦官曹参好像有些在意,垂着的头一时间抬起来了一下。

建文心里挂念的照样是太子文奎之事,两天前大臣郭节密奏,外头有传言太子已经被湘王(张宁)秘密谋害。

这等传言无凭无据远不足以为信,但朱文奎已失踪数月,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他身边的宋和等人也无片言只语回来;现实摆在面前,就不得不让人多方猜疑了;这种时候郭节密奏有流言,便比平常更容易让人注意。

张宁的嫌疑出于同一种推论:如果太子是被官府所获,大可以正大光明、自不必掩人耳目的,早就应该有消息传出来了;而如果是张宁干的,他就会保密、绝不敢公诸于世。人们嘴上不说,大凡见惯了政治|风浪的君臣心里都想得到,太子若是死了对张宁是有好处的,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继承大统的名义,何况两兄弟从小没见过面感情基础又薄,这是动机;其次张宁也有条件和机会,支持文奎起兵时送了一批军火和工匠,有足够的机会安插心腹掌握太子的动向……所以相比之下,张宁要对文奎动手的话,比朝廷官府容易多了。

朱允炆明摆着不能随便进出楚王宫,但他还是知dào

很多事,因为湘王集团的人不愿意把软禁之实做得过于明显,所以一干大臣可以轻易进出宫闱,其中就包括郑洽、郭节,以及失踪的宋和这些人,经常在外活动。

……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和马皇后说了一阵话,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入暖阁内,弯着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朱允炆立kè

问道:“他在哪里?”

马皇后有些不快:“有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那宦官不敢言语,只得埋下头。朱允炆道:“郑学士回来了,有重yào

的事,我先去见他。夫人就住在这宫里,有什么需yào

吩咐奴婢便是,曹参等人都是旧人,你认得的。”

他又转头对刚进来的宦官说道:“你去传话,带郑学士到皇恩殿的偏殿等候,我随后就到。”

朱允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一身麻布道袍,虽不正式却还是见人的,左右也没什么准bèi

,随即就可以起身过去与郑洽见面。

他到皇恩殿西侧的一座偏殿见到了郑洽,只见郑洽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刚到武昌很着急。君臣先见了礼,郑洽却不说话,朱允炆会意忙将身边的两个宦官也支走了。

郑洽这才将一封信递到朱允炆面前,说道:“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亲自传出来的消息。太子在江西混于俘兵之中,锦衣卫校尉查出身份后却保密不宣,不久王狗儿奉命派东厂密使至江西把太子提走,经四川押送至京师诏狱;然后又派锦衣卫军随细作在各种散布流言。这一切都是兵部尚书杨荣的谋划,主要参与成员有杨荣、胡滢、杨邻(四海)……”

“两天前郭节确实有奏报,于各处听到流言蜚语。”朱允炆神色凝重道,“杨荣等人意欲何为?”

这个消息立kè

就让朱允炆信了至少七分,一则因为是王狗儿的秘密消息,二则其中提及参与谋划的人有名有姓十分详细,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郑洽继xù

说道:“简单说就是离间计。杨荣等人无非从太子起兵之事中看到了时机,意图借此在皇上君臣父子之间制造间隙,以让湖广陷入内乱,然后趁虚进击。”

本来朱允炆悲伤和痛苦的情绪一时间暂时就稍稍化解,作为父亲他真不愿意看到和相信儿子们自相残杀;特别是文奎被杀,如果是张宁被杀都能好受一些。

朱允炆的手掌在大腿上接连拍了三四下,动作暴露了其动荡的内心,“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朱瞻基这犬子和他爷爷的心肠有得一比。”

郑洽道:“不仅如此,杨荣等人还应有所谋划,但未经司礼监,王狗儿暂时也不清楚。只叫咱们小心防备为上。”

朱允炆陷入沉思,好似正在琢磨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时郑洽又抱拳道:“臣斗胆进言,为了太子安危,皇上应亲笔御批下旨王狗儿利用司礼监之便,设法将太子救出。”

朱允炆道:“司礼监掌印权再大,私自从诏狱提走重yào

之人,能密不透风?”

“只要王狗儿安排得当,提走了人立kè

带太子逃走,机会还是很大的。”郑洽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拿捏着言辞轻声再道,“王狗儿在朝里已经二十多年,这么多年为咱们尽了不少力,兴许该招他回来了?”

郑洽的话说得比较温和中听,但里面还包含着另一层意思:王狗儿离开建文帝已经二十多年,是不是完全值得信任?让王狗儿办最后一件事,然后就回来;只要他愿意放qì

眼前的荣华富贵,那么其忠心就仍然可靠。在这种大事上,郑洽觉得是有必要试探一下。

但郑洽的意思不知建文听懂了没有,而郑洽又不是个愿意将话说得太难听的人,他一贯坚持君子作风,背地里有谗言嫌疑的话更是十分在意……所以才不愿意直接说:王狗儿忠心不可靠,咱们不能全信他!

因此郑洽打算先暗示一下,以观后效,如果皇帝领悟了便不必再啰嗦;若未凑效,便再找机会委婉进言。

朱允炆扬起手,又重重地拍在腿上,沉吟道:“突然招王狗儿回来,是不是有点冒险……要是他抗命的话怎么应对,再说这样做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先下旨才能看到他会怎么做。”郑洽微微加重了口气。

朱允炆摇头道:“此事不能轻举妄动,须得多方考lǜ

从长计议,容后再议。”

郑洽只好拜道:“皇上所虑极是。只不过,眼下伪朝奸臣确有可能正在阴谋谋划,咱们该如何应对才是?”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击剑

楚王宫内有个蹴鞠场,现在很少有人在这里踢球,变成了内侍省一干近侍日常习武的场所;不过以前的楚庄王朱孟烷应该是很喜欢这项娱乐活动的,专门在内宫修了这么大一个地方。据说当今京师登基的那位宣德帝朱瞻基也是此道爱好者。蹴鞠运动盛于汉唐,一直是汉人的主流体育运动之一,而且相对于贵族狩猎这种运动,蹴鞠要求条件低更加平民化;只不过朱元璋立国之后,曾经禁止过军人蹴鞠,然后这项运动就主要在士庶民间流行了。

今日张宁和姚姬到蹴鞠场来也不是为了踢球,正坐在亭子里面观看内侍省的白衣剑侍练剑。二人对习武产生兴趣确是显得有些突然。

姚姬平缓地说道:“秋叶和春梅都是用剑高手,我观之技巧,觉得也是有章可循的。《吴越春秋》和《庄子·说剑》中所载击剑之法,今人仍在变通使用……”

张宁知dào

她完全不会刀枪棍棒,当下便笑道:“母妃正好叫我想起一个词,纸上谈兵。”

他才能在姚姬面前开这种玩笑,姚姬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了事。旁边的春梅等近侍也不禁莞尔。

张宁转头看向春梅:“术业有专攻,你懂得怎么使用。你教我,如何掌握使用剑术的技巧?”

姚姬身边四个掌权常侍,春梅最是乖张,平素嘻嘻哈哈没什么顾忌,这时便张口就说:“王爷在军中应该知dào

,每种兵器都有其用法,剑若作兵器而不是为了舞剑好kàn

,也有顺手的招数。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诸多手法灵活应用,在实jì

打斗中没有固定路数,无非平素勤加训liàn

积累经验……唔,一开始把那套跨左击、跨右击、翼左击、逆鳞刺、坦腹刺、双明刺、旋风格、御车格、风头洗每日练一遍,然后就找人和你对打训liàn

即可,练个十年八年,王爷也可以是武林高手了。”

“要十年八年?”张宁摇头叹道,“咱们朱雀军的新兵,一个月前还拿锄头,练上一月时间,就能拿着火器熟练地装填好,对准方向一抠扳机照样杀人。”

春梅不以为意道:“照王爷这么说,军中士卒论单打独斗,咱们这里的女流之辈随意挑一个都肯定能打过。”

姚姬微笑道:“刺客之道和战阵之道当然是不同的,战阵之上,人马成堆成群、无方圆活动之地,那么多招数也毫无用处。”

张宁见春梅一副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身材还略显瘦弱,一时兴起便道:“咱们在这里坐着,还不如到蹴鞠场上活动活动,何不切磋一二?”

春梅转头看向姚姬:“一会伤着王爷怎么办才好?”

姚姬道:“用木剑便是,你正好教他几招防身的。”

春梅听罢便从跪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拱手道:“如此便请。”张宁也装模作样地行礼:“多多指教,请。”

他顺手便把佩戴的装饰用的短剑取了下来丢在桌案上,低头一看脚上穿着皂靴,这种靴子鞋底很硬,一会儿踢到娇滴滴的活泼小娘们确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便干脆把靴子也脱了,只穿袜子走进蹴鞠场的沙地上。

侍从拿了两把木剑上来,张宁右手握在手里挥了两下,感觉不错。适当做些活动确实对心情都有好处的。他见面前的春梅把玩着手里的木剑很不上心的样子,便道:“放马攻过来!”

春梅便缓步靠近过来,果真练家子从神态气场上就很有自信,张宁意识到这娘们是练过的,也不必与之客气,见距离差不多了,便猛地前冲,挥起木剑迎头就抡过去。

忽然眼前一花,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视线也被飘起的衣袖挡住了大半,膀子和侧腰就吃痛了一下,连中两下。他的身体重心因为冲刺前倾,下盘也不稳,紧接着小腿上就被轻轻一勾,身体立马站不住了,便要向前摔倒。但人有条件反射,本能地跨出另一条腿平衡身体,一般这种时候会向前几个踉跄便站住;但突然刚前跨的右腿一阵剧痛,又被踢了一脚。他直接就扑倒在地,不留神之下嘴巴在地上啃了一下,真zhèng

摔了个嘴啃泥。

耳边忽然听到春梅咯咯地大笑,亭子里的人也笑起来,虽然这种嘲笑是善意的。

这娘们出招也太绝了,击中两下就分出胜负了的,还故yì

勾腿让自己狼狈,更过分的是最后的一步也封住非要让他啃一嘴的沙子才高兴。张宁的心里顿时就生出一股火气来,要是仅仅输了当然是输得起的,也没这么生气!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呸呸”吐了几口,恼怒道:“再来!”

“王爷可不是我的对手,我先教你简单的出招动作罢。”春梅笑道。

张宁不服气道:“三局二胜,赢我两次再说。”

这娘们实在气人,张宁准bèi

耍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自己不通剑术,比招数肯定要着道,这是短处;但自己日常也会做一会儿仰卧起坐俯卧撑等锻炼,又是男子身体,力量和强壮方面肯定比一个小娘们强很多,只要忍住打击后反攻就有机会……当然这实jì

上是耍赖,若不是木剑,中剑就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机会?

他低头四下看了看,捡起自己丢掉的木剑,再次摆好了姿势。春梅见状只好奉陪。

张宁也不啰嗦,再次挥起木剑冲了上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全力向前,只是为诱敌出招,伺机近身。春梅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一个转身便轻松避过了张宁劈砍动作,并借此反欺近张宁的侧后,再次出剑击其腰部。张宁反应不过来,也没打算躲,急忙扭身张开双臂要抱住她,想将她拖下水进入扭打模式。

但是他第一个动作失手之后再出手就慢了,心里直觉又要失败。却不料春梅站在那里没躲闪,直接被抱了个正着;接着张宁感觉脚下又被勾了一记,完全不受控zhì

地就把春梅扑倒在地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宁的右臂立kè

被掰到了背后锁住,姿势不好任你力qì

再大也使不出来;左手倒是在前面,手指却被抓住了,他感觉稍一反抗就要脱臼。

俩人扑到一起,忽然春梅大叫道:“哎呀,王爷你抓到人家的奶了!乱摸什么呢?”

张宁:“……”

他动惮不得,却被迫贴在春梅的身子上,眼皮底下果然能从她的交领上方隐隐看到衣服里的乳|沟,当下只好说道:“行了,我认输,放手罢。”

春梅在他旁边低声说道:“有机会你还不多看一会儿。”

俩人扭作一团后终于分开了,张宁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只好离开蹴鞠场。他们回到亭子里,奴婢们端着热水上来,为他擦手擦脸。但见姚姬脸上依然带着平素的微笑,也不知她看破春梅的伎俩没有;而旁边懂武艺技巧的白衣剑侍多半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但没人会多嘴……也只有春梅敢这样做罢,因为她平时就是如此,姚姬并不计较的。

张宁一通折腾,衣衫狼狈,汗都折腾出来了。姚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他微敞的衣襟里的肌肉线条扫过,而且男子出汗后的气味让她十分敏感,她的脸微微有些红,眼神也似乎温柔了不少,只不过姿态表情依然给人端庄的作态。

“这里风大,出了汗吹凉风怕生病,到屋子里饮杯热茶歇会儿罢。”姚姬柔声说道,伸手进袖袋捏住了手帕却没拿出来。

张宁道:“虽然打不过春梅,但我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他说着,也不违抗姚姬的意思,顺从地起身往蹴鞠场外围的房子里走。

进到一个茶厅,姚姬便屏退了所有随从,亲手为张宁沏茶。她放下两个琉璃杯,在张宁的旁边坐下来,便毫不担心地把刚才在外面只做了一半的动作继xù

,掏出了一张亮晶晶的贵重手帕,在他的锁骨附近轻轻擦着细汗。

张宁闻到了一阵扑鼻的清香。这时他才注意到忽然之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了。

但是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外面一缕白色的裙裾,有白衣剑侍就站在门口。一缕阳光洒进屋里的地板上,光线里飞快舞动的细尘也清晰起来;哪怕周围整洁得一尘不染,其实所有地方都布满了尘埃。

沉默了稍许,张宁便道:“母妃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他大概是指屏退左右的意思,姚姬自然轻柔地收了手帕,不动声色道:“你要是喜欢春梅,晚上到我那边去住,我让春梅侍寝。”

“刚才在蹴鞠场上……还是算了罢。”张宁微微有些尴尬,他一向觉得姚姬身边的一干女人,还是少动为好。虽然王公贵族深宅大院里一向淫|乱,不过事端也因此很多。

他沉吟片刻,便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们的谋划很不严密。我也在琢磨,用虚假的‘事实’欺蒙建文帝,本身就应该存zài

漏洞;比如建文帝和一众大臣,难道没人会意识到王狗儿并非完全值得信任么?”

姚姬轻轻说道:“我不是还安排了一场好戏,等着瞧,他会信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化成灰也认得

外面传来一阵鸟雀的叫声,让富贵的王宫内又显得有一番宁静。张宁却微微感叹道:“或许世上本没有真相,谎言如果谋划得当,比真相更让人信服。”

姚姬道:“记得你说过一个故事叫甚么门来的,着实很有意思呢。”

张宁想了想:“罗生门?那是后世一部很经典的电影,罗生门是日|本国一道衰败的皇宫大门,电影便是描述几个人在罗生门口避雨时讲述的故事。事件只有一个,但真相却有许多版本;目击者柴夫、歹徒、武士的灵魂、武士的妻子都各执一词,而且讲述得十分合理,最后谁也不知dào

事情原委。但是每一种说法都有利于讲述者的道德,却丑化其他人的人性……”

他便将每一种解释都慢慢地叙述了一遍,故事本身是压抑的,没有欢乐可言。但是姚姬很认真地听完了,而且很有兴趣的样子;她享shòu

的只是张宁讲述时的语气和声音。

古人言声色犬马,人的声音能表现出很多感觉,不仅男子喜欢听漂亮女人的歌声,妇人同样能从一种声音中感受到别样的气息,甚至只是说话。因为她能从中联想到男性的智慧和见识仿佛一种力量,口吻语气中的磁味儿和低沉似乎是一双手,在拂动着内心的一根敏感的琴弦。

不过姚姬不是一个轻易将自己的感受暴露的人,她只是以话题本身的内容来搭话:“电影是什么?”

张宁借着转头看别物时的时间,稍作思量,便温和地答道:“将图画连在一起,就能让人看到一场节目。样子看起来有点像影子戏,但原理完全不同。”

姚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认真地解释,玉白的手从青色的大袖中伸了出来,轻轻撑起下巴看着他的脸,“嗯,影子戏我见过的。”

张宁轻轻摇头道:“只是样子像,内容不一样。影子戏以木偶表演,画面不好;但电影是将许多栩栩如生的图画连接在一起,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我想起一个法子。”

他说罢起身在琴案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提起笔随意地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接着以此反复在每张纸上画上姿势连贯的小人。

画完之后,张宁便将书拿到姚姬面前,用手指一拨,书页翻动起来。只见那个小人就像活了一般,正拿着一把锄头反复动作挖起来。

本来神色慵懒的姚姬,眼睛顿时一亮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呀!真的好像动了。”

张宁淡定地说道:“人的眼睛本来就有欺骗性,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就像一枚烟花冲上夜空,看到了一条亮着的光线,但实jì

上空中只有一枚燃烧的药丸飞行,而非一条光线。电影就是利用这种技巧制作出来的东西。”

姚姬把书拿了过来,自己去翻,脸上出现欣喜的笑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把戏,就能让她开心。

此时的姚姬忽然有一种小女子才有天真烂漫,玩了一阵抬头嫣然一笑:“真是有意思。”连张宁都产生了错觉,好像面前的美女不是经lì

过宫廷残酷斗争的女中豪杰,而仅仅是一个女子,所有女生具备的梦幻特征她都有。

俩人的角色也颠倒了一般,张宁只是淡然地端起她亲手沏的茶水抿了一口,如见多识广残破尘世、故作深沉般地微微闭上眼睛回味上好茶叶里清淡的芬芳。

姚姬说道:“听你说了那么多事,好像后世确有许多很有趣的东西,真想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她在张宁面前好似已经卸下防备,幻想打开便变本加厉,美丽的眼睛一阵失神,如同在想象:“如果我们不是在大明,而是在数百年后,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张宁想了想:“我如果还是以前那样普通寻常,而你还是现在这般艳……模样,大概咱们没机会认识的。”

姚姬掩嘴轻笑道:“怎么会连你都认不出来?只要看到你一眼就知dào

是谁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是么?”张宁也露出一点笑容。

姚姬抚了一下拖到椅子扶手上的宽袖,喃喃说道:“据说人死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将今生的事遗忘后再投胎为人。我们百年之后再世,应该就是你所说的后世了罢?到时候我们就不是……如此关系了;可惜又不记得现在的事,怎么办才好?”

张宁顺着她的意随口道:“要不约定一个信号,到时候方便相认。”

“什么都忘了,连以前是谁也不知dào

。你记得前世是谁?约定信号又有何用?”姚姬眉梢微皱,露出浅浅的愁绪。

张宁道:“我记得啊,不然我怎么知dào

电影为何物,又怎么给你讲罗生门之事?”

“你倒是个不寻常的特例。那么如此办,你到时候认出我来,便将今生的事告sù

我,认真一点,我多半就信了。”姚姬说道。

俩人对视了片刻,似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谈话内容的荒诞,便不禁笑了起来。

姚姬微微呼出一口气,端坐下来,捧起琉璃杯抿了一口,静心平起地收起了放纵的神态。她目光上扬,看到了对面的墙壁上供奉的神像,不禁幽幽说道:“咱们好像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真有魂魄,也不知能否转世为人。”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毫无凭据虚无缥缈的愁绪、淡淡的闲愁,愁绪中又藏着另一种情思,这种东西如同阳光里的尘埃,小小的却遍布全身,润物细无声般地潜入心底最深处,叫人无法摆脱。

张宁好言道:“太远的事没人能把握,能把握好现在就极不容易了。”

不管这种感情是否有违道德,这种信任和依存是整个集团内部极其重yào

的因素……否则动荡与凶险难以估量,对所有人都是一个隐患。而且张宁最起初的布局就没有任何排斥防备姚姬的构思,他更不愿意看到自己内心依赖的东西崩溃坍塌。

这时他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忍不住又说道:“来世不能把握,但今生数十载、我保证对您的心一往如既。”

姚姬听到这里愣了愣,平素习惯了婉约的表现方式,她立kè

感觉这句话好似一种表白。

第三百八十章 奉诏讨逆

下午时分,张宁乘坐马车离开了楚王宫,从北边望京门出宫,然后沿着察院街向东走。一行人除了骑马的侍卫,还有两架马车,都是双马拉的大车,不过前面那一驾更大更华贵;张宁却乘坐后面一辆实木打造漆也未上的旧车,同车的人还有春梅,春梅作为姚姬的常侍,和张宁同行着实非常难得。

只不过平常出行,没有重大节日的礼仪排场需yào

,张宁的队伍显得十分低调。一行骑马的侍卫只穿着常服,未着甲也没携带长兵器,看上去就好像某大户家的家丁一般;不过这帮人因为长期正规训liàn

,所表现出来的姿势和气质便不像寻常家丁,稍留意就能猜到他们是军人。车马前头还有节杖,只有武昌城官吏的队伍才有规格使用这种玩意。

街面上自然没有清理行人,车马在路人眼里、能被猜出是一个当官的队伍,但实难让人们意识到这是眼下湖广的统治者湘王。毕竟在寻常人眼里,王公贵族出行那是敲锣打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清退闲杂人等才像样子。

一切都很寻常,张宁的行程和平素没太多区别,平常他就是这样的;如果普通的日常行程都要大张旗鼓搞得半个城池鸡飞狗跳,确实没什么必要又费事。此时朱雀军的中枢官署设在武昌城,新贵官僚很多,大街上走一圈总是能见着,张宁这种队伍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马车上的张宁今日的表现不如之前那么淡定,他好像有点焦躁不安,是不是解开竹帘子看外头的光景。坐在对面的春梅却不以为意地说:“王爷不用看,刚刚转了个弯,定是出察院街、进沙湖坊了。”

楚王宫周围的地方张宁也是比较熟悉,毕竟在武昌呆了好几个月。于是他自然也知dào

到了哪里,不过还是从车窗里往上瞧街口的牌坊,上面果然有字:沙湖坊。

他把手从竹帘上放开,端坐在车厢里深吸了一口气。

没过一会儿,突然前头传来了一声痛叫,接着马嘶和女人的尖叫声也响起来,立kè

就打破了这有些嘈杂却太平的闹市。近卫队正李震的声音喊道:“有刺客,戒备!”

“有人动手了!”张宁沉声道,他看起来仍然有点紧张,随即用力拍了两掌车厢:“两驾马车都别停,径直往前赶,绕回楚王宫。”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个人中了弩矢,弩矢穿透了其皮肉,血染红了街上不太规则的石板,一匹坐骑向街边乱冲,挑担的行人把坚果洒了一地,妇人惊吓后大声尖叫,一些人乱跑着躲避。前面那辆大马车的侧面插着两枝弩矢,另有几枝从顶棚脆弱的地方穿进车里去了。

李震向来自袭击的左翼看去,是一件歇业的面铺,上面还贴着一张纸,大概写着店家有事歇业三天云云。武昌城市井间常见这种“假二层”店面建筑,实jì

是一堵贯通的墙、不过修得比一般房屋的墙高一些,然后中间用梁子和木板一隔做成地板就成了二层建筑;下面临街开着门面,上面则可以供店家一家人住宿,很省土地。弩矢就是来自上面的窗口,窗口里人影晃动,有人正在里面拿弓弩向街上的车辆人马射击。攻击的目标主要是最前面的那辆显眼而大的马车。

这时后面的马夫喊道:“主公下令车驾先走!”

李震听罢遂招呼护在侧翼的马队:“左旗随我来,右旗进门攻上去捉拿刺客,王大你立kè

去宫门请兵,把沙湖坊围了!”

但前面的大车挡在正中一动不动,人们这才发xiàn

马夫中箭死了,好像一开始刺客就射杀了马夫让队伍滞留下来。李震急忙从马上跳下来,跑过去寻着马鞭急忙赶车。

两驾马车启动后刚走了三两家铺面的位置,就从巷子里冲出来七八个短衣蒙面的人。斜地里突然袭击,护卫在侧的一名骑士直接被两个人拽下马去;接着一个骑兵策马来救,但手里的腰刀太短、不是骑兵使用的兵器,稍远就够不着,等到侧身想劈砍时,人都跑到马车跟前了。

一个刺客撒丫子飞跑追上了大马车,从后面的门钻了进去。一个侍卫大喊道:“李队正当心后面!”于是正在赶车的李震不断回头瞧身后的车厢。

同时另一个刺客也攀上第二辆马车的门口,可是手刚抓在门框上,春梅立kè

就用短剑刺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放手,刺入手背的剑锋又一拉,血就溅了起来。接着听见“扑通”一声沉重摔在地上的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哗”地一声,一个蒙面人直接从外面扑了上来,马车刚刚启动不久速度还很慢,那人直接就钻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弯刀见人就刺。张宁失声喊道:“小心!”

不料春梅轻描淡写地出剑,准确地打中弯刀侧面,“琤!”一声响,刀身受力一颤并偏了方向,刺在了车厢木板上,击起几块细细的木屑沾到了春梅的发鬓处。

接着短剑轻轻一挑,只见一块袖子上的布飞到空中,那刺客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线,“哎呀……”接着春梅便没再攻击他了,等那人一手捏住手腕,本能地从地上蹲起来时,这才抬起一脚,正踢在那人的下巴上;他软处中脚痛苦不堪,未能抗住刚向后仰,胸口上又“砰”地挨了更重的一脚,直接仰面摔下去了。

一番打斗,马车已经驶出了半条街、速度越来越快,攻击渐渐消停,只听到车轱辘“哗哗”转动的声音和木头衔接处嘎吱的轻响。外头的行人纷乱,纷纷躲避闹市飞驰的车辆。

春梅呼出一口气,用一种好像刚刚认识张宁一般的眼神正打量着他。

张宁不动声色,心里万般思绪,心道:虽然这个春梅平时看起来有些轻浮,但既然姚姬说春梅没问题,那她应该不会将内部的一些机密泄露的。

此时再次叮嘱或告诫都是多余的,姚姬也会代劳这些过程。张宁意识到春梅投来的目光,便轻言问道:“你没受伤吧?”

这句话或许让春梅感到有点意wài

,她微微诧异,便摇摇头作为回应,也没说话。

车马绕了一小圈,再次回到了察院街。及至望京门,只见一队队士兵正在向东调动。张宁的马车出现后,几个武将便迎了上来察看,连武昌城守备官陈盖闻讯也骑马赶来了。

张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众人见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上前来见礼问候。

就在这时,侍卫队正李震走下来,“扑通”就跪倒在地上,俯身一拜额头磕在地砖上立kè

见血:“末将罪该万死!”

陈盖见此作态只是嘴角一撕,“呲”地冷笑了一下。

张宁不动声色,脸色却微微一沉,不是怒、却似有些伤感,“死了的兄弟一定要厚葬,我会着令参议部尽大地抚恤其家眷。”

陈盖忙道:“臣也有罪,身负武昌城守卫重任,却让奸细刺客混进城了,有戒备不严之责。”

张宁挥了挥手:“武昌城衔接五省、连通江湖、地处中心,往来商旅庞杂,除非戒严城池不然无法避免混入歹人,这不是陈将军的责任。”

陈盖本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武夫,又直肠子,此时哪管王宫近侍武将非他管辖范围这等事,张口就训道:“不过李震这侍卫长当得也太荒疏,最起码你不能带着王爷的车队天天走同一条路,隔三差五就换路线,刺客如何预谋设伏?这也罢了,竟然选定了路线,沿路连望风的暗哨都没有?你走在街上眼睛不看风声的,一门心思走神呢!”

如此几句话李震还能接受,本来他就有些自责,当下就承认道:“末将知罪、知罪……”

“不会是你里应外合罢?”陈盖忽然加了一句。

这下李震的一张青脸真是变得比黑白无常还要青了。

张宁及时制止了陈盖,招呼一众人到宫门内的廊芜内暂留,并派人去询问搜查结果。

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有一个宫门守卫武将和一个参议部的文官来禀报。在几个刺客的尸体上有甲胄,这就不简单了,因为甲胄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违禁之物一般没人私藏的,若是寻常的没有太大幕后背景的刺客哪来的甲胄?不仅如此,更直接的是在设伏的店铺里搜出了一份血书:奉诏讨逆。这四个字就包含了诸多内容。

参议部的文官禀报道:“臣感觉此事非同小可时,已是来不及,当场有许多士卒都亲眼目睹。微臣只好告诫诸将士不能传谣,但目击者甚多,人多嘴杂恐难以保密。”

张宁问道:“有活口没有?”

文官答:“抓住两个活的。估计还有逃跑者,臣已派人通知四门暂时戒严,禁止行人出入,并先在沙湖坊搜寻。”

张宁下令道:“活着的罪犯,交内侍省。参议部拟戒严令,全城搜捕刺客。”

大家没有对这道命令有任何质疑,毕竟是湘王遇到刺客,可谓大事,就算满城弄得风风雨雨鸡飞狗跳也是无所谓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不密

最急的人是建文帝朱允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被直接弄到火上烧了。

周围的人有马皇后,郑洽、郭节等一干大臣,及曹太监等人。朱允炆快步踱着步子:“现在最先搞清楚的,是不是下面有人私自矫诏干的事?”

郑洽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道:“陛下,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您身边的诸臣都是进士士大夫,谁会干这等蠢事?要是一些无关要紧的人物,却没实力找到如许一众刺客,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无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而且闹得风风雨雨,连武昌城都进入了戒严状态。建文一党的嫌疑最大,因为当场搜出的证据就十分直观了。

马皇后冷冷道:“如果是我们做的事,怎么会把把柄留在现场?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说不定就是姚姬那边的人自己唱的一出戏,既害了咱们,又替自己戴上了一具无辜受害的面具!”

众人听罢无言以对,不好当面说马皇后什么,但无不在心里有一句话:妇人之见。

姚姬张宁一党有什么意图才会自己在内部制造矛盾冲突?如果他们只是想除掉建文党、而不是利用,当初为啥要名正言顺迎建文登基复辟?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建文帝此时已没有多少实权,但湘王终究是在试图搞好关系的;并且建文余臣也同样希望形成和睦的局面……也就是在湖广格局中,所有人都希望内部太平,人心所向。

郑洽上前两步作揖道:“臣有一言。”

朱允炆道:“郑学士有话但说无妨。”

郑洽从余光里审视了一下马皇后,其实他很不想在这个妇人面前谈论机要之事,但她是皇后也没办法。“刺客总共人数应超过十人,这些人谋刺贵胄本身是得不到好处的、且风险又极大,背后必有一个势力支持才能发生这等事。目前看来,微臣出于觉得京师伪朝官僚的阴谋最有可能。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件事对宣德伪朝最有利:

他们先以太子为由散布流言、制造离间,然后出了这件刺案。如果刺杀湘王成功,湖广必然陷入内乱,届时伪朝大军兵临城下,克日便可平复湖广;如果不成功,则嫁|祸于陛下,顺理成章做成陛下与诸臣同谋谋杀湘王、为太子报仇的表象,如此一来湖广内部芥蒂丛生,湘王的名分威信受质疑,同样对伪朝极为有利。他们是怎么算计都能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建文一听顿觉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众臣也更认可这个说法,到底还是士大夫大臣说话靠谱得多。

郑洽话头一转,又再次提到:“如果王狗儿的消息中称太子在京师诏狱,确实属实;那么近日刺案出于伪朝官僚之手便八九不离十了。他们先就有阴谋施展离间计,王狗儿也称密押太子散布流言只是第一步,尚有后招;王狗儿提及的后招,正应了当下这件事,是先有征兆的,所以不应该有什么差错。”

郑洽这么一论述,建文帝想起王狗儿的消息中确实强调了一条诸奸臣正在谋划另一个阴谋步骤,这不已经印证了么?

几个人议论纷纷,陆续附议郑洽的说法,并建议应对主张。

但郑洽却忍不住再次提及之前的想法:“此事有稍显不密之处……陛下可下旨将王狗儿召回,并救出太子为好。”

马皇后难得地觉得郑洽说了一句人话,立kè

赞成道:“郑洽说得好,把太子救回来要紧!”

建文虽然已不如当初当皇帝一般有实权,但他依然不是一个妇人能左右决策的;而且因为太祖祖制严令后宫和宦官干政,建文对皇爷爷的这句话是身体力行,最不听的就是女人的话。

不过建文有个倾向就是特别愿意相信学问大的士大夫,召回王狗儿并救太子的建议不仅是马皇后的意思,郑洽也这样说了。建文帝不是不关心太子的死活,他主要的顾虑是觉得这样做没用,王狗儿最可能的是不会遵诏;而且郑洽的意思也只是试探王狗儿,并且已经想到了诏令不遵的可能……可是如果王狗儿真的没有从命,应该怎么办?马上撕破脸、还是再次揭开自己软弱的伤疤?再次让大家都看看,朕的圣旨就是一纸空文……

再则,建文帝也觉得根本就没有试探王狗儿的必要。他自己揣度,郑洽也不是真的怀疑,他只是为了一种苛刻的严密和谨慎。

建文从登基起到现在五十岁了,性格基本没大的变化,他愿意听士大夫的话,但首先得说服他,因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初登大位时的削藩等国策,就是他自己决定的。

一番思量,建文帝便道:“最紧迫的还是当下如何应对,别的事稍稍延后也无伤大雅。”

郑洽在建文帝身边呆了二十多年,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性。这是郑洽第二次谏言,眼看没凑效,是自己的说法方式没有说服力的关系;他寻思着不能死谏,得另外想一种办法……反正总有说服皇帝的法子,因为他知dào

皇上心里就是信任士大夫的,这就是前提。

这时连堂弟被姚姬杀掉了的郭节也说道:“目前得派个人到湘王那边游说。要让他们真相信此事是朝廷阴谋,一时难办;但只要说服湘王为了大局,暂时稳住局面也是有利的。”

郭节堂弟被杀,但后来发生了王宫纵|火案,那边却没有过多牵连追究,最后不了了之,让郭节的仇视也消了几分;最主要的原因,是建文党众臣都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现实摆在面前,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湘王集团要组建六部九卿,并且会重用一直以来追随建文帝的忠臣。

在郭节看来这事确实难办,之前就有个纵|火案,才过不到半年又出了闹市刺杀的事件,都和建文诸臣有牵连。接二连三的叫别人怎么相信一点关系都没有?

建文回顾左右,目光在郑洽身上停留:“还是郑学士去为好,你与姚贵妃和文表都曾有往来,相熟便更好心平气和地商榷大事。”

郑洽无法推卸的,只好拜道:“臣遵旨。”

第三百八十二章 花已谢

郑洽能从楚王宫南门进出,而他要见的姚夫人或湘王就住在一道之隔的北宫;可是他却只能先到宫外的参议部官署投贴,然后才得见。

张宁闻悉郑洽求见,当天就在官署内的书房专程等候见面,态度十分积极。

郑洽有建文封的文华殿大学士等身份,按理这些身份名位在湖广都是有效的,因为湘王集团也尊建文帝为正统;不过他还是只穿着士庶布袍来见。

进得书房,上茶的人是徐文君,郑洽对当下情况是很了解的,认得此女是湘王纳为次妃的文君。刚刚他才被湘王邀请入座,便又站了起来,说道:“不敢不敢。”

张宁和气地说道:“郑先生不必客气,这里没外人,咱们就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你瞧瞧……我刚听说你回武昌几天时间了,却一声招呼都没打,你我相识多年,怎会生疏到如此地步?”

张宁见面就套近乎,倒让郑洽有些不安,回应了几句客气话,打着哈哈敷衍。不过张宁话倒是没说错,这里位于办公官署内,却是十分僻静的,内外仿佛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一般。

郑洽一面缓慢地用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拖延时间,一面好似正在组织开场白,可能要说正事。

不过他用什么方式开口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不说也差不多。正如张宁所言,郑洽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在这种时候主动投贴来访,所为何事、什么态度就都表示出来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树木,又很随意地对刚刚送上来茶水的徐文君说道:“花朵完全不见了,樱花果然是很短暂的,我没说错吧?”

徐文君抬头看外面,然后轻轻点头,也不插嘴,乖巧地向书房里面的屋子走去。

张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叫郑洽摸不着头脑,郑洽随口说道:“湘王平安无事便好,其实湖广这边无论是谁,都希望形势安泰,动乱对谁都没好处……”

“郑先生所言极是。”张宁立kè

赞成道。

正好就说到了上头,郑洽借机就将自己的言论又说了一遍,主要强调朝廷的反间计,和湖广动乱对他们的好处;只是其中隐去了王狗儿报密的一节,因为王狗儿的存zài

是建文高层小圈子里的机密。

郑洽一面替建文党推卸嫌疑和责任,一面仍旧强调以大局为重。

张宁的回应不置可否,只道:“照郑先生如此一说,似乎还是通的……”

郑洽无法过多解释,他也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论述自己的言论。不过看样子,张宁至少接受了他以稳定湖广局面考lǜ

的说法,那么郑洽觉得今日拜访的任务也能勉强完成。

就在这时,张宁又道:“我有一言,识时者为俊杰,郑先生何不站在我们这边来?”

郑洽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而干脆地拉拢。当下只好答道:“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

张宁没有驳他的敷衍官腔,接着说道:“参议部正在改制内阁六部九卿,阁臣仿效宣德朝的变化,以兼领六部部堂入阁,参与军国要事决议。别的人选都还好说,内阁阁臣我是有心选择德高望重的有学之士。郑先生学富五车,有才有识,一向是让本王十分仰慕的……先生又受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以叔父相称。本王是有诚意拜郑先生入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郑洽毫无心理准bèi

,“以阁臣兼领部堂?”

张宁道:“莫不是因为这个私下场合,郑先生就认为本王信口开河随口乱说?”

“不、不,臣绝非此意……”

郑洽才四十多岁,人生前一个阶段都埋头苦读了,接着就时运不济白费了寒窗二十载,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便是虚度,根本无机会建树。突然一下子就能入选阁臣部堂,等于说虚度的二十几年也算资历,和正常做官熬上来是一样的,那便算不上虚度了;而且一个进士正常入仕终其一生做到部堂的也只是少数,每三年就有几十个进士,但六部尚书就几个人、且不是干一年两年就下来的。

人生价值忽然就能得到认可,哪怕张宁表现得太直接草率,也不能不叫郑洽非常动心。如果将来湘王集团成就了大业,郑洽的成功也就可以因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湘王的手段确实是简单粗暴,却能叫人真zhèng

动心。郑洽觉得他不像一个文人,确实有了几分枭雄的作风,出手果duàn

大气。兴许是文人相轻的传统,相比深受儒士熏染的建文帝,郑洽已经在心里断定了这个皇子比他的父皇更有能力和值得期望。

何去何从?郑洽唯一放不下的是与建文帝的君臣感情,毕竟这么多年患难都共同过来了,虽有话说“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可是当然有区别的;另一方面,利弊和前程又如此一目了然……就如同以往有好友家的子弟询问他的建议:一个家境不好无法提供助力的闺女,但青梅竹马;与一个出身富贵只要联姻就能一帆风顺的人比较。郑洽从来都是建议子弟选择后者。

张宁伸手轻轻拍了拍郑洽的手臂,和气地说道:“先生不必马上回答,想好了来官署见我便是。”

郑洽今日本是来做说客,不料事情的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

张宁回到了姚姬身边。姚姬这里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环境宁静而脱俗,她有本事在一座都市中间创造出一个如同隐居在深山中的世外桃源。

琴声从她的指尖荡漾,幽静而稀疏的音符。她穿着一身轻薄而随意的白色衣裙,头发也随意挽起,着实有几分居家的清雅。只要她穿了柔软的料子,身体的曲线就愈发明显了,特别是形状姣好而丰腴的胸脯,不是轻纱能压住轮廓的。

张宁很随便地直接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茶杯却放在椅子上。他一面听着琴声,一面想着什么事,嘴里还念念有词。

“王狗儿的消息先入为主,让建文帝相信了朝廷密押太子、策划反间计,将太子遇害的事栽赃到我的头上,便能制造建文帝对我的仇恨;造谣是反间计的第一步,并明示建文诸臣提防下一步阴谋……接着母妃导演了一场让我遇刺的戏,正对应了秘密消息里所谓阴谋的第二步。再次巩固了王狗儿的说辞。”

“刺杀案有一个对建文帝那边很明显的解释:朝廷反手又策划了‘湘王’对建文诸臣的怀疑,从而进一步撕开双方的裂痕……”

“接下来建文诸臣会怎么办?当然不会相信是我谋害了太子,还会揭穿朝廷的反间计……而我们则在建文余臣诸派系之中以无辜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在道义上占据了主动地位。”

张宁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就是真相……不过其中存zài

一个很大的漏洞,王狗儿所密奏的消息为什么就一定是事实?其实咱们把谋划变成真相,开始的根源就是王狗儿。无法弥补的漏洞,也是谎言一定有露出的一条尾巴。”

姚姬停下手指,将指尖上的护指取下来,柔声说道:“不要担忧了,建文帝没法从王狗儿这点上查证的,王狗儿更不会自己出卖自己。”

张宁道:“我今天接着做的事是赶紧拉拢郑洽。建文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关键,但手下一干文臣不是吃白饭的,说不定总有人能察觉。这时候里面如果有一个倾向于我们的人、并且有足够的分量,那便更加稳妥了……郑洽是不二的人选,他以前能受建文帝之托修秘密陵墓,必是建文最信任的大臣;而我们目前也只能选择郑洽,只有他才和我们关系较深,相互容易建立信任。”

他逐渐清理自己的线索,又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既然都做到这一步,干脆一不做不休……”

张宁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罗幺娘的影子。

在大明朝几年了,时间真的是神奇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就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张宁不知不觉,但一回头审视往事,才会发觉自己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当初罗幺娘是他重新获得生命后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子,而且前世他的感情经lì

也少得可怜,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经lì

,罗幺娘对他来说就有些特别了……若是现在张宁再偶遇邂逅一个美女,必定是很难再如从前一样轻易投入感情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记住当年轻易投入感情的女人。就如方泠,哪怕她曾经是风尘女子,却在恰当的时候轻易进入了张宁的内心,于是现在他也保持着往昔的一份真诚。

张宁想到罗幺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说:成大事,不必太多考lǜ

她的意愿!

无论是面对桃花仙子还是罗幺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再次向实jì

利益妥协退让。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引蛇出洞

一篇出自郑洽之手的文章,经过手抄之后竟然到了扬州行宫。文中痛骂宣德帝使阴险手段,残害离间同宗骨肉云云,文辞多用俳句颇有文采,读起来还能朗朗上口。

朱瞻基拿着这篇文章,叫前来面圣的杨荣、胡滢十分尴尬。这似乎已经说明他们谋划的离间计已经宣告失败了。郑洽是有据可查的建文朝进士,建文余孽中的重yào

成员,出自这等人之手的公开文章,足以证实建文帝并不相信谣言。

还有一篇出自另一个文臣程济之手的更露骨的谩骂,杨荣等大臣没敢拿到朱瞻基面前来……因为程济骂的是宣德管用奸计,当初仁宗就是被他这个亲儿子毒害云云,并列举论述十几项。这番言论以前汉王就用过(张宁出谋划策),但再次在宣德面前提及也会引发圣怒的,毕竟是说弑父啊,简直大逆不道!别说是特别讲究天道的帝王,就是寻常百姓被人这么说也会暴跳如雷。

如果仅此而已,还没到谋划完全失败的地步。建文党不相信,可以继xù

设法叫他们相信。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湘王遭遇刺客的事传得天下皆知。

“刺客当然不是我们派遣的,也不会有大臣这么做。”杨荣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他说得很对,朝里的官员,当官当得好好的,大家都是有身份地位前程的饱学之士,谁有如此本事会干这种事?为了封侯的悬赏么,那也不可能谁不知dào

悄悄地干,起码会给同僚上峰打声招呼。而且真要是朝廷官僚干的,应该计划周密成功才对,怎么干成闹剧一般的结果,在现场留下栽赃建文党的蛛丝马迹?

胡滢也附议道:“若是我们的人,就没必要画蛇添足栽赃建文;自然也不会是建文余臣自己害自己。微臣以为,极可能是湘王的人自家演的一出戏……可问题在于,咱们不久前才查到有关建文太子之事,湘王却好像完全对朝廷内部的机密了如指掌一般,应对得丝毫不差,着实是十分怪异。”

不用胡滢提醒,宣德早就怀疑自家内部有奸细了。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然后太监郑和就被人质疑,因为郑和长期在外;而且厂卫还查出湖广叛军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嫌疑就更大了……但这回绝不是郑和,这个宦官还远在港口,根本无法再参与朝廷机密。

王狗儿?宣德也想过这个宦官,主要因为以前的宦官海涛攻击过他;但此人历经三朝,十几岁就是宫里的人,无根无家,暂时也毫无迹象让他有什么疑点。关键是宣德认为王狗儿被质疑,完全是三年前海涛与之内斗的缘故,两条狗打架还会相互咬一身伤,与人交恶总是干净不了。王狗儿和海涛的争斗落幕之后,宣德帝要是真怀疑王狗儿,也不会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内宫的职位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刚想到王狗儿,王狗儿就在外头张望了。朱瞻基发xiàn

后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显得恭敬而忠心耿耿的王狗儿便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狗儿转头看了在场的几位大臣,走到宣德旁边却不言语,得到允许后便将嘴靠近皇帝的耳侧,用非常小的声音言语了几句。下面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王狗儿的喉咙在动。

宣德道:“今天就到此为止,诸位先下去罢。”

杨荣等人只好行叩礼告退。接着宣德帝将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招呼走了。

王狗儿继xù

小声说道:“皇爷,咱们已经查实了。奸细是湘王张宁派来的人,并且杨府与之从未断过联系……东厂实派了人查问多人,杨士奇之养女罗幺娘得知于谦之妻董氏自湖广回京,专门去了一趟京师,关心询问张宁近况。此事自然不足以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不过便叫奴婢更加留心了。

接着不久前,罗幺娘便在扬州一家铺面内私会陌生人,只碰了一面便分开了。咱们的军随遂小心跟踪到了与罗幺娘会面的陌生人所在客栈;军随回来禀报隶役钱刚,钱刚请示奴婢,奴婢便下令番子出动将客栈围住搜查。只可惜这次错失了时机,叫他们跑了。奴婢不敢擅自在全城缉拿弄出太大动静,只得暂时消停,以图欲擒故纵。

果然没过几天,蛇就出洞了!

这回他们勾通更加隐秘,先是细作在一家古董铺放下一件粗劣之物以高价代售,等到杨府的人将粗劣古董以高价买走,便放出了信号。然后双方便择时机在约定地点会面。奴婢已经着人封查了那家店铺,这是代售古董的账册,对所售之物也事先做了描述股价记录;还有店铺上的人也抓了,审问出口供购买的顾客为一年轻妇人……奴婢手下的太监王振也亲眼看到罗幺娘买的这件东西。”

王狗儿把账册和口供轻轻放到朱瞻基的面前。接着说道:“王振察觉到他们勾通联系,遂严密监视杨府,对罗幺娘的行踪更是额外重视。

但这回罗幺娘也更加小心翼翼,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派了一个丫鬟去约定地点送信。王振当时为了不被发xiàn

,身边人少,但又怕这回像上次一样错失良机,便未经请示奴婢,当机立断闯进丫鬟送信的地方拿人……咱们没动杨府丫鬟,一是这个奴婢既然是杨府上的就跑不了,二因王振没有人手……”

王狗儿干吞了一下,停顿稍许,但因描述得惟妙惟肖,宣德倒显得有点急了,催促道:“继xù

说,拿到人没有?”

王狗儿道:“据王振所言,屋子里有两个人,立kè

持械抵抗。二人中一人被王振所带的军随所杀,接着军随也被刺死;剩下的一个人跳窗逃走。虽然没抓着活口,不过还好从杀死的细作身上找到了两封书信。一份是罗幺娘写的,估摸着就是那个丫鬟刚刚送来的信;另一份出自张宁之手,是准bèi

送给杨士奇的。”

他说罢又将两封沾着血迹的书信拿了出来。

王狗儿又道:“张宁的笔迹好办,差人从文华殿大库找出当年他做官时的奏疏,或者所在礼部的办公旧档也可对照。罗幺娘的信,只要不让她跑了,抓来一审问对照便成了。”

朱瞻基正在看书信,罗幺娘的信没有信封,只有一页纸、余者却未看见,不过是一张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纸,上面除了有血迹没有任何缺损。上面主要是解释风声很紧经常有人盯梢跟踪、不便见面等话,又让对方(细作)办完了事尽快向张宁回禀,不要在扬州过多逗留……其中提到的张宁、扬州等字眼是极为重yào

的信息。

朱瞻基放下这封信,从信封里抽出另一份,是张宁写给杨士奇的。刚才朱瞻基还能保持镇定,这一下脸色马上就变了……其中有感谢杨士奇提供消息的话,至于什么消息则语焉不详。又说,“伪朝”皇帝没什么本事,丢掉皇位替祖父还债是应该的,杨公学富五车早就让我十分仰慕了,你跟着宣德帝没什么出路,而且他早就不信任你了,还不如到我这边来,只要一来就封你做首辅,并且娶罗幺娘为妻子;当然本王也不强求,杨公可以先等等,就当在本王这边多留一条后路,我是完全理解的……信中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啪!”朱瞻基盛怒之下一掌将信纸拍在案上,眼睛都瞪圆了。

王狗儿急忙跪伏在地:“皇爷息怒,龙体要紧啊!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婢这就去把罗幺娘逮了拷问,接着捉拿杨士奇,以平皇爷心头之恨!”

“慢着。”朱瞻基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暂不要动罗幺娘,她是杨士奇心头之肉,还不到时候。朕命你先办两件事,接下来未得口谕不能擅越雷池。第一,增派厂卫人手盯紧杨府;第二,拿到罗幺娘的笔迹,并拿那个送信的丫鬟审问。”

王狗儿忙问:“请皇爷示下,奴婢该怎么拿人和物证,直接派人进杨府搜查么?”

朱瞻基脸上一冷,点头道:“就这么办。杨士奇住宅被厂卫明目张胆进入,也好叫朝中的人都看着,然后才能叫朕瞧清楚、哪些人是杨士奇的党羽!”

王狗儿道:“皇爷英明。这样的话朝中诸臣闻到气味,肯定有很多人站出来替皇爷弹劾杨士奇,特别是那些平常与杨士奇来往过密的人,不敢不这么做。”

这正是宣德所想,他不用亲自出面去抓一个大臣,只要静观其变,叫人代劳为好,也不会影响他的圣誉。但王狗儿今天好像聪明过头了,居然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圣心是你一个狗太监能随意揣测的吗?!

王狗儿不经意间触到了朱瞻基慑人的目光,腿上顿时一软,忙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此后若无皇爷圣旨,奴婢绝不敢轻举妄动。”

宣德一时的不快稍解,这才想到王狗儿有才能心思其实是好事,可以用得上,便道:“你只须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三月下旬桃花陆续绽放,有时候张宁并不知dào

哪里在开花,却能闻到风吹来的香味。樱桃花方凋零不久,桃花又开,不禁叫人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这几天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将来某一天会不会后悔今天所为之事?楚王宫幽静的走廊里,他已经独自徘徊了很久。伯父张家被害的往事历历在目,宣德帝绝对是下得起手残害无辜的人。况且罗幺娘也不能完全“无辜”,自己会把她送上修罗场的么?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等待结果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宁着实信奉儒家的一些真理;还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之类的话。朝廷要用离间计,而且让张宁切身感受到了寒气威胁,怎么也得回敬一个反间计。

只是与人斗恶如同战场,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常常对付他人时自己也要付出代价。

他又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这回桃花仙子又能把罗幺娘营救出来了。不过就算罗幺娘能脱险,自己也将失去她的心;并且为这个女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能叫她更加现实和成熟起来。

罗幺娘定然能猜到是张宁把他们家拉下水的,厂卫要查笔迹,她就应该能想起自己曾经因为爽约,而送了一封信作为弥补。而且桃花仙子在她面前求助过怎么联络太监王狗儿,她也能联想此事是张宁和王狗儿一起造成的恶果。

她能写那封信,自然是因为信任张宁;如同张宁信任她。可是一颗真心却反而成了别人利用的把柄……

“唉……”张宁长长叹息了一声。

徘徊了一阵,他发xiàn

张小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便踱了过去,往门里一瞧,果然见她在屋里。

门没关严,只见小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书,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想和小妹说几句话,也许就能从纠结烦恼的情绪中逃避出来了。

“嘎吱”木门发出了声音,可意wài

的是张小妹竟然这样也没察觉。他开口问道:“什么书,让你看得如此入神?”这下终于惊醒了张小妹,她的动作非常快,立kè

就把手里的册子往被子里一塞。张宁保证从来没见过她的动作如此迅捷。

小妹涨红了脸:“人家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哥哥怎么一声不吭就溜进来了?”

张宁道:“我明明在敲了门还喊了你一声,你也没说不让进,我自然就进来了。”

张小妹皱眉道:“你敲了门?”

“敲了。”张宁一本正经道。他说罢随意地就在书案前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xiàn

一样,更不看一眼刚才小妹塞东西的被子,“路过你这里,进来喝口茶,也好与你说说话,最近忙着事都没顾得上搭理你。”

小妹回头一看,“炉子上的水正巧烧开没多久,你坐会儿。”

等她转身去泡茶,张宁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来,顺手伸进被子里就把她藏的东西掏出来了。翻看一看,原来是市井书店中常见的那种小册子,而且还带插图。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没什么质量,而且插图是黑白墨线印的,十分粗劣,也就只能辨别出两个人干那事用什么姿势罢了。他便开口说道:“谁给你的书,这图画得也太差了,我记得有彩画的。”

小妹这才发觉,嘣地把水壶丢下就跑了过来,一把将小书夺走:“哥哥,你好讨厌!”

“这又没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张宁道。

小妹见他没有责怪,这才不高兴地翘起嘴道:“我从顾姐姐那里拿的,看着新奇,所以、所以……”

张宁不以为意,只道:“这王宫里人多,不叫别人看到了就好。”

“我知dào

的。”小妹红扑扑一张脸,“我才想起叫哥哥发xiàn

不要紧……反正你也对人家做过坏事。”

张宁还是在想着罗幺娘,眼前又有张小妹,他心道:很多女子一开始都是小妹这样清纯的罢,看本小书还羞臊得不得了,不过她只要一离开庇护所,被欺骗被践踏,见识了风雨便会重新成长。

他不禁伸出手将张小妹的小手捧住,情绪不稳,看着她道:“我本应该就姓朱,你姓张。虽然我们兄妹如果太明目张胆、世人仍然会诟病,但这都没关系的。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你相信我不会背叛你么?”

张小妹的目光温柔起来,不假思索就使劲点头:“我当然信的,哥哥还用问?”

……

扬州的住宅不是杨士奇的家,他的家在京师,但作为首辅大臣住的地方就不应该被什么厂卫军士或刀笔吏随便闯进来的,这是作为大臣起码的尊严和威信。可事情恰恰就发生了,厂卫明目张胆地冲进府上搜查,并抓走一个奴婢。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这帮厂卫番子绝对不敢擅闯大臣家;不然一个参与统治帝国的重臣连起码保障都没有,还要大臣作甚,叫那些宦官番子去管理国家算了!

杨士奇已经感觉到了事情不妙。

没过两天,朝廷众官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内部,纷纷针对杨士奇掀起了风浪。首先发难的地方就是杨士奇的儿子,这个开局完全在杨士奇的意料之中,因为儿子本来也是他的软肋。

他有个儿子叫杨稷,脾气暴躁又狂妄自大,或许是杨士奇从儿子小时就过于爱hù

、管教不太严厉的关系,此子长大了更加猖狂,又依仗老子的声威,自然为非作歹,光是打架伤人欺男霸女有案可查就是十几起,其中还有致残的。实jì

上杨士奇确实也每次都给他擦屁股摆平了事端,这也没办法,难道作为父亲能亲眼看着独子被绳之以法,依律处斩或是走上九死一生的流放边疆之路?

其实每次出事过后,杨士奇都会教xùn

儿子,甚至吊起来打过。但这种惩罚对于养成习性的儿子显然已经效果不大了,杨稷骨子里就知dào

出了天大的事都有个牛气的老子,遇事自然就没啥好怕的。

这种事虽然影响不好,但一直是无伤大雅的,只要没出命案,总有办法平息。朝里当然没人无事揪住杨士奇的儿子不放,能给面子就给了。对于皇帝和朝廷来说,一个贤能的大臣与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子相比,显然是前者更加重yào



不过这只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没事,一旦势头不好,大伙儿就正好抓住这一点开始攻击。杨稷的斑斑恶迹,确实也有案可查事实确凿,拿这事儿发难真是立足就处于不败之地。

杨士奇其实对儿子已经很不喜欢了,相比之下他觉得养女还乖巧懂事得多。可是杨士奇经过了生母改嫁,寄居继父家的生活磨砺,内心最看重的还是亲生儿子,那是杨家之后。

但这回攻击的是杨稷,杨稷却不是事情的本质;一向招他宠爱的罗幺娘更让他不放心。

抓走的丫鬟就是罗幺娘的贴身丫头,厂卫番子进府后好像还搜查了罗幺娘住的闺房,拿走了她的字迹。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极可能与罗幺娘有关。

杨士奇已经顾不得养女的自尊或者脸面了,再次唤人去叫罗幺娘到书房问话。

“你是不是和张宁的人有联系?”杨士奇直截了当地质问,语气已经比平常严厉得多。

罗幺娘有些惶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当初就不该将就顾惜罗幺娘的主见,早就该把她嫁了……或许皇帝对自己的疑心,很大的原因就是在罗幺娘身上。罗幺娘以前和叛军首领张宁有过婚约,虽然后来解除了,可一个大姑娘年过二十了还养在家里,怎叫人不觉得奇怪,难道是旧情未了?

在大事上杨士奇从不糊涂,可在家事小事上却常犯糊涂,这回就是最简单的错误。

杨士奇的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你见他的人作甚?”

罗幺娘胆量一向很大而且很有主见,独独有惧怕又尊敬的人,就是养父杨士奇。她面对杨士奇这样的质问,方寸骤乱,怯生生地答道:“他派人到扬州办事,顺带捎带一封书信过来,然后那些人在扬州不熟,也想让我帮忙安顿一下。”

“办什么事?”杨士奇今天也没有往常的淡然和和蔼,问话短促生硬。

罗幺娘答道:“我也不知dào

……而且我只是无意中被他们撞见,后来怕父亲被牵连,也不愿意去见面了,更未帮上忙;只是觉得应该言语一声,才派了小翠去告sù

他们,不去赴约。”

杨士奇道:“你是不是叫小翠捎了字,而且是亲笔写的字?”

一瞬间罗幺娘觉得整个祸事的责任都会落到她的肩上,心里着实承担不起。在外人面前的冷傲并不足以证明她的强dà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承担这样的大事?事关首辅大臣一家,甚至朝中许多官僚的前程。

叫人怎么承担?一死了之叫担当负责么?

“没有!”罗幺娘使劲摇头,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杨士奇突然心肠硬了,不为所动,再度强调道:“真的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我又不认识那些人,派小翠过去言语一声,说我不去赴约了,只不过是看在张宁的份上。”罗幺娘直呼其名,心里突然对这个人生出莫大的恨意。

正如杨士奇所虑,厂卫抓走了小翠并带走了罗幺娘的字迹,罗幺娘也意识到自己带过去的书信应该落到厂卫手里了……而且桃花仙子问过王狗儿的事,自己还告sù

她要找王狗儿应该先找太监王振,以及如何找到王振;当时却没进一步追探,桃花仙子找王狗儿作甚?张宁的人又是如何和朝廷厂卫有来往勾结的?

罗幺娘的恨是这一切罪责竟然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但心里还有一种更难受的情绪,那便是背叛。如果你本来就对他有心理提防,就算被算计也也不会如此难过;但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背叛,大约是最难过的感受之一。整个人对时间万物的看法仿佛都在一瞬间改变了。

杨士奇又叹了一起,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其实这事终究不该怪你,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一件小事能将其提早触发而已,给了别人借口由头。”

“父亲让以死谢罪罢,唯有用性命报答多年抚养之恩。”罗幺娘面如死灰,失落绝望的情绪完全表现在了脸上。

杨士奇忙道:“万万不可!要不是看不开,有什么用于事何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罗幺娘茫然道。

“该怎么办……”杨士奇搓了搓手,无奈道,“既然没找到应对之策,最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杨士奇能有啥办法?他的能量来自于威信名望、人脉和多年积累的地位,但现在皇帝要收回地位,朝中同僚个个为了避嫌作出姿态攻击他的儿子杨稷,人脉也不可靠了,那还剩什么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前有什么事,比如是杨荣管的范围,打声招呼就解决了,现在给杨荣打声招呼看他买不买账。

就在这时,只见管家走到了书房外面,轻轻咳了一声。杨士奇便招呼他进来说话。

管家禀报道:“门外有个妇人求见。老奴不认识,要了名帖。”

杨士奇随口道:“这种时候谁还会派人过来拜访?”说着接过名帖,念道,“桃花仙子?”

罗幺娘一听,急忙说道:“此人我认识的……”

杨士奇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拈了一下胡须,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这些人不知死活,竟然径直登门造访,是引项待戮还是要授人以柄?赶紧把人轰走!”

但罗幺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事到如今了连家父都没办法,反正是坐以待毙,为何不听听那边的人怎么说?而且她心里也有一肚子疑问,真想当面质问桃花仙子。

接着杨士奇叮嘱一番,严令罗幺娘不能擅自出门,不要再生事端。他不能将罗幺娘锁在家里,这种事杨士奇不会做,况且又是对罗幺娘……若罗幺娘是个不知世务上当受骗的闺女,也许倒可以将她关起来。

暂住的杨家宅邸自然是挡不住罗幺娘的,她在几年前就可以独自来往南京办危险之事,要进出熟悉的杨府简直是轻而易举。

当天深夜,月亮星星皆无,她便摸准一处没有灯的角落,穿着一身夜行衣独自溜出了院墙。

就在城北不远,有一处地方不一定能马上见到桃花仙子,但是可以找到张宁的人。那是一家售卖各种文墨纸张的店铺,盘下店铺的人姓江,好像是父子俩,另有算账先生和打杂的小厮一人。之前桃花仙子就不再通过古董放信号,但是送了消息给她说过那家文墨店铺,罗幺娘也寻机进店铺逛过一回。

她专走隐秘的小巷,悄悄摸近那家店铺,但见里面隐隐还有很微弱的灯光从门板缝里露出来。罗幺娘便在暗处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小时),确定周围没有动静后,然后才走到门前轻轻敲门。

里面本就被微弱的光线立kè

就熄灭了,而且顿时鸦雀无声。罗幺娘主动说道:“是我,罗幺娘,桃花仙子认得我。”

过得一会儿,拼镶的木门板就被取了了一块,一个声音道:“快进来再说。”里面照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事情急迫,白天我去找过你,本想见见杨公的。”桃花仙子的声音。等到有人重新把门板镶嵌好,才听到“呼呼”几下吹起的声音,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点了一盏灯,那灯的灯芯非常之短,以至于火光就只比米粒大点,微弱的光线让人不至于撞到屋子里的东西。

罗幺娘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便板着脸没开腔。

桃花仙子道:“咱们到里头说话,江海留在门边瞧着。”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抉择

比米粒稍微大点的一朵灯光下,罗幺娘的脸很模糊,更没什么表情,他的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吧,我让小翠给你们送的字条,是不是被你们交给朝廷鹰犬作为陷害家父的把柄了?”

桃花仙子沉默了稍许,说道:“字条确实落到了确实手里,不过并非咱们交出去的。罗姑娘的人被跟踪了……”她心想如果说番子是在客栈里出现,那罗幺娘很容易打听出那家客栈里有没有出事,便继xù

道,“我当时就提防着这一点,立kè

离开了客栈,但出去没多久,就碰见了番子拿人。所幸这回他们人不多,械斗之后,咱们死伤了几个人,剩下的逃掉,可混乱之中我袖袋里的东西掉了,估计那封信也在里面,被他们捡了去。”

罗幺娘不太相信,但一时又找不到哪里可以驳斥,便又问:“你们打听王狗儿作甚?”

桃花仙子答道:“我们奉命打探消息,湘王手里有一件能要挟太监王狗儿的东西,所以便冒险要见王狗儿,借此要挟他吐露消息。”

这次罗幺娘吸取了教xùn

,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东西能要挟到司礼监掌印?”

桃花仙子无奈道:“说来话长,要是现在说出来怕得说到明天早上。我看还是等你到了湖广,亲自问张平安,让他告sù

你?”

“我去湖广?”罗幺娘诧异道。

桃花仙子道:“你就算不相信宣德皇帝会迫|害杨公,也该相信朝中那么多官僚的鼻子。杨公身为首辅,一众大小官儿齐声弹劾杨公,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么?正好你今晚出来了,我们立kè

离开扬州,我带你走……杨府周围有很多眼线,你倒是能半夜出来?”

“有墙角一点光都没有,只要不弄出声音,也是可以出门的,这次我保证没有人跟踪。”罗幺娘肯定地说。她在外面的隐蔽处静站了半个时辰,如果真的被盯上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所以机会难得,你既然出来,就别回那地方了。”

罗幺娘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跟你们逃走。家父和那么多人被牵连其中,我又是这次祸端的症结,我要是忽然不见了,将其他人置于何地?如果祸事躲不过,我宁肯与家父一道承shòu后果。”

这时桃花仙子对她愈发产生了好感,其实罗幺娘和周二娘一样都是桃花仙子的“敌人”,偏偏对这两个女人的感官大为不同,不知是为何。而且桃花仙子此时还对罗幺娘十分同情,说到底眼前这个女子是被背叛了……当初罗幺娘要不是念旧,怎么会冒险与自己一干人纠缠?

隐隐之中,桃花仙子仿佛感受到了罗幺娘的感受,心下一阵难过。她希望罗幺娘永远不会知dào

真相,一切都是她曾经信任的人一手预谋策划的手段。

“你这么做,我回去没法交差了,张平安肯定会怪罪我一辈子。”桃花仙子轻轻说道,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果然罗幺娘并未怀疑这句话,只道:“现在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在她的直觉里,武昌里扬州这么远,张宁没法具体谋划下令的。

桃花仙子见自己的暗示达到了效果,便立kè

转移话题:“这么一想,要想救你,只能连杨公一块儿营救才行了。”

“家父年纪大了,不像我这么灵便;而且咱们家在京师,我有个兄弟叫杨稷也在京师,还有全家老小上百人,恐怕此事难以办到。”

桃花仙子沉吟道:“什么小妾奴仆丫鬟是顾不上的,京师的杨稷,我们可以马上派人去带走,不过需yào

杨公的亲笔书信一封。杨公也是有办法接应出来的,只是比较冒险;王狗儿现在被咱们要挟,丝毫不敢乱动,可以叫他予以配合……此事不仅冒险,而且须要快,也不是不可能办到,值得一试。”

罗幺娘道:“家父不会答yīng

。”

桃花仙子道:“这边安排布置由我们来办,劝服杨公就只能靠罗姑娘了。湘王和宣德帝同是太祖之后,湘王的父亲建文帝比永乐更加正统,做谁的臣不是效忠大明?何况杨公今后在史上的评价如何,完全取决于谁能获得最后胜利,假使建文帝一脉重掌大权,朝廷修编史实的官员今后还能污蔑自家的名臣、会说燕王诸臣的好话?如今朝廷看起来势大,但在战场上没取得过一次重yào

的胜仗……杨公如今的处境,若不是真的非常迂腐,何去何从一目了然。罗幺娘只管好好劝他,杨稷的事也包在咱们身上,咱们的行动必定很快。”

罗幺娘似有动心之色,她来之前就想问问这边的人该怎么办,现在确实人家提出了办法。她又重问道:“你们真的有法子在重重盯梢之下救出家父?那王狗儿虽说被你们制住,但他一个人权力太大,总不能下令手下鹰犬撤哨。”

“有办法的……”桃花仙子自然不会说一切都叫张宁谋划好了,“当然是有些冒险,但世上必成的好事并不多,不试试怎么知dào

结果?”

“行!”罗幺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下来如何入手,如何联络?”

桃花仙子见她答yīng

,微微惊喜下、早有准bèi

般地马上说道:“咱们联络的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败露,这是没离开扬州之前的最后一次联络。你回去之后只管劝说杨公,事成后发个信号……你们家西墙上有几盆花草都长青苔了,看样子很久没人管过,如果事成,你便叫人把盆端走。然后次日杨公出门办公时,你与他一起出来坐一顶轿子,别的事只管见机行事,我们自有布置。”

罗幺娘前后思量了一遍,终于应允。然后她悄悄原路返回杨府。

夜色和路线的选择都非常有利,虽然危险却终究太平无事。可是刚要回自己房里,却见杨士奇正站在门口。

杨士奇道:“我听人说你不在房里了,便在此等候你回来。”

罗幺娘的心坎立kè

“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在这种时候人其实没太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有些空白,然后硬着头皮熬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便又道:“那边有间厢房,跟为父进来说话。”

罗幺娘顺从地跟在后面,进了厢房,杨士奇直接把灯笼放在桌子上,于椅子上坐了下来。罗幺娘只好站着,不敢坐。她身上还穿着一身深青的夜行衣,这下子就像是窃贼被逮了现行一般。

杨士奇只是叹了一声,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质问。他或许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当天才叮嘱过罗幺娘不要再出事端给人把柄,晚上她就出去了。

沉默良久,罗幺娘终于鼓足勇气道:“事已至此,咱们是没有办法的,父亲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不过也是无计可施的无奈罢。于是我便想见见湘王的人,看他们有何办法……”

“什么办法!”杨士奇打断了她的话,“想让细作接应,逃走?”

罗幺娘委屈道:“如果我只是想逃走,今晚还回来作甚;父亲若也那么想,还等我作甚?”

“唉……”杨士奇又叹了一口气。

罗幺娘又小心提醒道:“王狗儿有把柄在张平安手上,被人控zhì

了。”

“哦?”杨士奇一听反倒没有质疑,他立kè

就想到了几年前的“香灰案”,什么把柄能控zhì

王狗儿,可能只有那件事中的问题。

罗幺娘观杨士奇的神色,便稍微大胆起来,又道:“湘王是很有诚心对待父亲的,他为了您这样的重yào

人物,定然会不遗余力。”

“无非就是装点门面罢了,张平安怎么想,老夫还猜不到?老夫在天下士林的威望名声,才是他看重的事。”杨士奇道。

罗幺娘听罢忙道:“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肯定很想得到父亲这样的贤能。”

因为事发突然,罗幺娘还没来及去想法子说服杨士奇,幸好此前桃花仙子劝她的时候说了一番道理;于是罗幺娘便索性将那口话搬出来劝父亲。

桃花仙子那口话过于直白赤|裸,但话糙理不糙,着实不是信口开河。特别是关于身后名的论断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不远,二十几年前方孝孺付出那么大代价、忠心不可谓不诚,历经三朝还没能翻|案,仁宗有心却没在位多久;等宣德一上台,马上就压住此事了。除了方孝孺在民间略有争议,还有别的建文罹难之臣,在翰林院编撰的实录、史书里,有什么好评价?建文朝中枢的一干文臣,更是一个个被各种负面描述,最好是误国误君的评价少不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永世不能翻身。

而且杨士奇最明白的不是这种事,而是内部被清理的有实权威望的大臣下场,不仅仅是性命的问题,肯定事先要身败名裂;否则,皇帝和诸臣岂不是自己承认是昏君和奸佞?只有昏君和奸佞才会害死自己的忠臣。就像太祖时期的李善长,牵连而死的几万人,没有个说法岂不是冤杀?

杨士奇不敢断定叛|逃的结果,但可以预见到自己在宣德朝的下场……一个选择因为另一个选择实在糟糕而具备了竞争优势,而且所谓叛|逃,因为同是大明宗室而在气节上的制约就更小。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迹象

没有人知dào

当初真zhèng

激怒朱瞻基的是张宁的书信里那句“当今宣德皇帝无甚本事”,至于背叛与不信任的猜忌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句话确实有污蔑之嫌,因为太宗的偏爱、朱瞻基算得上一个见多识广而有头脑能耐的帝王,但他确实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皇帝,且养尊处优惯了,免不得仍有一些年轻气盛和自视甚高的心态;于是竟然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鄙夷他,加上本来就有几次失败的羞耻压在心底,骤然发怒在所难免,实乃人之常情。

……当然假如拿这句话在以前说仁宗朱高炽,朱高炽多半不会在意。因为朱高炽生前本来就体胖又表现木讷,长期不受长辈兄弟待见,更是多次被汉王弟弟给气受,他都习惯被鄙夷了,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数日之后朱瞻基火气稍缓,这才回忆起杨士奇以前的事,杨士奇作为仁宗(朱瞻基父)的东宫故吏,于永乐一朝数度因为保护仁宗被牵连下狱,和先帝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进展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极难挽回了;朱瞻基心中的猜忌也并未解除。杨士奇和仁宗的感情基础,隔了一代后到宣德朝,着实就淡化了很多。

事情只好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朱瞻基准bèi

按照规则一步步进行,朝臣才进行到拿杨士奇的儿子开刀一步,这才刚刚开始。不过朱瞻基是将此事一直挂在心头的,早上办公时才特意问王狗儿,杨士奇在做什么。

王狗儿说他一早就去了扬州的礼部行辕办公。一切都很正常,杨士奇还没到被停职查办的时候,他就只能照样过下去,只不过随时都有监视他动向的人。

……

事情开始之前往往都有迹象,最明显的就像杨士奇倒台前纷纷而来的弹劾奏章;还有非常不显眼的,墙上原本有的几盆花,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可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乎不可能。

大明地方官通常三天才会升一次堂问案,不过京官却每天都要上直,通常十天才能休息一次。杨士奇第二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出门,在官署行辕呆了一整天,要等下直才会出门坐轿回家。

桃花仙子已在红药桥附近准bèi

多时,因官吏们自北城河行宫南行、必过此桥。他们带着一辆马车停靠在河边,周围的随从故作一番百无聊赖的状况,有的人在往河里丢石子玩,有的人在相互闲聊,就好像是在等人一样。这红药桥又叫廿四桥,有盐商取唐诗“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在这里重建了诗歌里的建筑,认为二十四桥是指一座桥的名称。

马车里的桃花仙子穿着圆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纱帽,以轻纱掩面,时不时瞧外头的情形。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很丑陋的人,正是太监王振。

桃花仙子道:“我们如果叫王公公下令撤了盯梢的,将来一旦出事要追查到底,纸包不住火终究危险;或者被番子细作发xiàn

后,再叫你们强压下来,照样是惹人怀疑的。这种法子着实是强人所难。所以让王公公亲自来一趟,把厂卫的人手布置详细告sù

我们,如此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很容易找到担当责任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振没有提出不满,他已是得了王狗儿的首肯才来干这件事。

正如桃花仙子所言,王狗儿和王振都觉得这样参与密事风险不大,他们没有任何尾巴露在外面,加上王狗儿的权势到时候很容易把后果嫁祸他人。

“过桥之后,整条街附近就有七个人。”王振不动声色道。一段路上就有七人盯梢杨士奇,而且是长期这么看着,这已经是极高规格的监视了,也只有首辅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shòu

这种待遇。

“桥边河中间那个亭子看见了么,名曰宛在水中央,里面那个没戴帽的汉子是一个,从亭子里可以看到桥上和桥两尾的一举一动。”“接着泗水街东面最高的那栋茶楼,这里只能看见楼,看不到临街的窗……只要从北开始数,第三扇窗户里头有个咱们的人盯着。此处居高临下俯视这一段路,可以监视局面势头。”“另有一人在街口牌坊底下闲逛等着,一会儿杨士奇的轿子过桥,便交给这边的人了,牌坊底下的人会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里跟着,纵向观摩街上的情形。”

“最后一班人是布置在泗水街中间的岔路上,一共两拨人,都在泗水街西侧,可以看到东面茶楼上的动静。第一拨人最多有三个,如果有什么情况,茶楼上的人在高处发信号,则由这边人多的一拨派人去支援。”

桃花仙子默默在心里记着,虽说是七个人却是五个哨点,只要记住数字就不会有遗漏。她听罢又叫王振重新再讲一遍,然后才确定下来。

她不禁说了一句题外话:“高低起落、纵横交错盯得那么死,这些人是王公公亲自布置的?”

王振微微尴尬道:“今早上皇爷还问干爹杨士奇在做什么,皇爷关心的事儿,干爹不能不用心安排好,不然要说他疏忽大意,谁来担这个责任?”

“王公公所言极是。”桃花仙子道,她又掀开帘子下令道,“你们赶着车慢行,从泗水街上走一遍,我在后面步行跟着。”

接着他们从泗水街亲自走了一遭,桃花仙子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要说番子们盯得确实死,而且每一处的暗哨都不好发xiàn

;但是手里掌握了他们详细的部署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敌明我暗,六七人无法真zhèng

做到一条街上完全无盲点。

桃花仙子走惯江湖路,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习惯,看准了就干。

……不到酉时,杨士奇的轿子就如期出现在了廿四桥头。只是寻常的上下直,并非正式出行那般讲究排场,因此也没有什么“肃静”“回避”一类的牌子;除了一顶轿子,外面一共就八个人,抬轿的四个,前后各二个随从步行。不过只要是轿子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几乎可以断定是当官的;因为商人在律法上不准坐轿,有些规制虽然渐渐失效了,但商贾百姓就算想坐轿子也总不能正大光明。

扬州繁华,路上行人很多。一切看上去就风平浪静,就好像无数个平静无事的旁晚,不知情者谁也看不出市面上有什么玄虚。

轿子如常过了廿四桥,街中间的行人纷纷避让有身份的轿子,不过偶尔也会遇到同样的轿子、马车或贩夫走卒的板车,缓下来小心过去。

泗水街不是墨线一样直,形状自然弯曲。轿子刚刚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从街边西侧走了出来拦轿。前头姓王的杨府管事忙道:“停、停轿!”

这个点正好是个死角。桃花仙子从街边西侧出来,同在西侧的茶楼虽高却被铺面建筑挡住视线看不到,宽大的房檐也正好挡住了轿子;附近没有岔路口,不属于横向布置的眼线监视范围;后面为了不被发xiàn

、保持距离尾随的密探在转完后暂时也脱离了视线,但一定要快,否则稍有迟疑就要被看到了。

桃花仙子为了不引起路人的目光而露出蛛丝马迹的迹象,没有跑,而是疾步快走至轿头,并对前面装束不同的管事说道:“罗姑娘认得我。不要停,马上走。”说罢径直撩开帘子,俯身钻了进去。

轿子很快就重新被抬着行进了。这时桃花仙子才发xiàn

里面除了杨士奇和罗幺娘,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她顾不上问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赶紧从后面的缝里观察外头的情形。只有一小会儿,她便从茫茫行人中寻见了那个尾随的眼线……什么事都没发生,证明那细作并未发xiàn

异常,否则桃花仙子的人会在不得已之下出手。

杨士奇正打量桃花仙子,罗幺娘道:“你怎么到大街上来碰面?随时都有鹰犬细作的。”

“现在不是解释原因的时候,我只告sù

你们,方才没有细作发xiàn

。”桃花仙子表情微微紧张,但敏捷从容的表现实属不易,何况是个妇人。她马上便道:“我现在说等会儿的安排,二位要听我的,失礼之处得罪了。等我叫你们下轿,你们就跟我下去,动作一定要快,然后跟紧我走,轿子则继xù

前行……这个孩童?”

罗幺娘道:“约定好的,发出信号之后的次日,便是今天你们就会出手,并约定叫我也留在父亲的轿子里。所以我们便将这个小孩带上,他是管事的独子王越;管事要留下来稳住善后,恐受牵连,所以将独子托付……”

“行了,孩子带上是吧。”桃花仙子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对那小孩说道,“你不能哭不能闹,乖点听罗姐姐的话。”

那孩子只有几岁,表情却异于常人,睁大着眼睛很懂事地点头。

桃花仙子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长长地呼出气来,说道:“但愿运气再好一回,不会出什么差错。”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贤与能

前头的拐弯处有家面铺子,在门口搭了一个棚,占了街边的地面,炉子案板都摆在外面,锅里热气腾腾的正煮着东西。轿子绕过面铺,向左一拐,立时就又到了各处细作的视线死角。

桃花仙子不等轿子停下来就灵巧地直接撩开帘子跳下去,接着说道:“暂且稍停,人下来了立kè

就走。罗姑娘……快!”

罗幺娘接着也抱着那个小孩赶紧下轿,然后回头扶住杨士奇跳下来,因为轿夫并未将轿子放下来仍旧抬着站定。桃花仙子见他们都出来了,马上挥手道:“轿子走!”说罢转身就往街边的饭馆里疾走而走,罗幺娘和杨士奇立即跟在后面随后进去。

杨士奇走在饭馆门口时回头目视姓王的管事,管事当街拜了一拜,招呼轿夫和随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年的主仆之谊,已来不及有什么言语,今日一别恐怕便成诀别。

一行三人加一个小孩穿过饭馆里的几张桌子,桃花仙子随口问店里小二:“后面有茅房吧?”

小二见有两个妇人,笑道:“有的,出门右拐小巷子里。”

他们遂快步从后门出去,外面是条小街,没什么店铺人|流,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边上。桃花仙子随即招呼杨士奇罗幺娘上马车。

……

一行人几番周折,从武昌东南面的白鹿矶渡过长江,进入朱雀军实控地界便真zhèng

算得上安全了。然后就来了两个文官带着兵马护送,但文官安排杨士奇等人在一个市镇上沐浴更衣歇脚,一耽误就是好几天,杨士奇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说什么。

在这几天里,张宁终于等来从京师过来的另一拨人,其中有杨士奇的独子杨稷、于谦的夫人董氏带着小儿于冕。他要得就是这样的安排,有心为此事划上一个近乎完美欢喜的句号,也是为杨士奇准bèi

的一个惊喜。

然后他一面下令前去迎接杨士奇的汪煜启程回武昌,一面亲自去内侍省关押于谦的地方。见到于谦,张宁连寒暄都省了,第一句话便是:“明天廷益与本王去迎接个人,然后便下令将你从这里放出去,再也不会有人限制你的自由,何去何从但凭先生本意。”

许久未见于谦,只见他的脸有些枯黄之色,神情之间有种沮丧失落,显然有一种人不是吃得好睡得好就能过得愉悦的。

于谦听到张宁的话,先是沉默,后露出一丝冷笑。

张宁又强调道:“我没道理专程来见你一面开玩笑。廷益有大才,我将你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实为情非得已,今日便诚心告歉。”说罢拱手鞠躬拜了一拜。

“阶下之囚,受不起。”于谦终于开口。他见张宁如此作态,着实也越来越疑惑,但苦于不知外头的情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于谦绝对料想不到自己视作恩师与父亲一般的杨公竟然会投到湖广来。

张宁若有所思,忽然问他:“我想起一个问题,廷益以为国家任用贤能,是贤重yào

还是能重yào

?”

“自然是先贤后能。”于谦随口答道。

张宁摇头道:“本王倒是觉得,任何执掌大权的权贵官僚,首先应该有足够的能耐承担起大任,然后才论品德之好坏。世上若无经世之才在位,庸碌之辈势必祸害邦|国以致天下积重难返。常人无能不是罪,但尸位素餐占据要职、结党苟且无所作为便是罪人。”

“平安曾在南直隶乡试上狂言必中第一,我以为应该读书甚通,今日一番话却觉得你未必读通了四书五经。”于谦直言不讳道。

张宁听罢也不介yì

,又想着还要过问明天的安排,便道:“今日暂别,明天见面再叙。告辞。”

朱恒不久前已从永定营大营赶回中枢,要与张宁一道筹措六部九卿制的建立。眼下的礼仪布置也是他在负责操办,张宁在官署里见着他,先问了眼前的事,然后又把他请进书房里说了几句话。

“第一任首辅,我想让杨士奇出任,不知朱先生意下如何?”张宁问道。

朱恒忙道:“甚是得当。杨公历经三朝,天下士林无人不知其大名,王爷得他辅佐,必任首辅才可。”

“你说对了半句话,便是杨士奇的名声威望确实难得。”张宁把手亲切地放在朱恒的手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让他做首辅,主要不是为了辅佐,而是为了人心。重用杨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这也是咱们费心费力筹措六部九卿制的目的所在……真zhèng

与我同患难的人,还是朱先生,谁也不能代替。”

朱恒动容道:“微臣何德何能……”

“行了,这些话咱们不用说。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为重,等将来收取九州,我与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迟。”张宁道。

……次日,当杨士奇的车马在骑兵护送下行至武昌南门外时,场面真是比建文进城那一回还要热闹。因为选的地点是南门,这边正是附于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数以十万计,难免会自动出现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杨士奇听得喧闹声,掀开车帘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大旗,上书:国之重器、士之领袖;恭迎四朝首辅杨大人。

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但路中间却一个人都没有,长达数里的路上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已经被士兵戒严了。

“哗哗哗……”一队整齐如一人的仪仗队迈着齐步小跑而来,个个相貌端正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军服、白色内衬,整洁的装束上还有熨斗平整后折叠的纹路,如雪般的手套握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火枪。

“停!”年轻英俊的周忠左手按佩剑,右手抬起来高喊一声,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铿锵的脚步声,全部仪仗队士兵一齐站定。

这时后面一队人马骑马坐轿而来,前面同样穿戴一新着灰色军服骑马的人正是张宁。张宁斟酌之后才故yì

穿军服,正好借此礼仪为军方做个征兵广告,淡化围观百姓们“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观念。

张宁的身后不仅有文武大臣,还有杨稷、于谦及董氏于冕等一干家眷。

人们纷纷下马下轿,张宁走到杨士奇的马车前面,当众弯腰拜道:“学生湖广湘王、恭迎恩师杨公。”他是怎么成为杨士奇的学生的,这个并不重yào

,只要认了就行,再说以前张宁科举做官确实在杨士奇的礼部干过,要论师生之谊还是可以的。

杨士奇很快就发xiàn

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得yì

门生于谦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从车上走了下来。但最是百感交集的当属于谦,他出城前就耳闻今日迎接的是杨士奇,但现在是亲眼目睹,个中感受只有他自家明白;杨士奇显然是于谦最尊敬的师长,无论道德上才学上,并且受杨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长起来的人才。

张宁抬起头来,目光从罗幺娘身上扫过,同时看到桃花仙子笑着向自己挥手。但此时在万千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张宁只得保持严肃,装作视而不见。

杨士奇面露红光,忙上前扶起张宁:“礼重了!”

“恩师请。”张宁伸手做了个动作,恭敬地说道。

杨稷喊了一声:“父亲,儿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便随他们来湖广了。”杨士奇好言道:“稍后再说。”于谦也执礼甚恭:“学生拜见杨公。”杨士奇忙着应付道:“好、好。”

就在这时,武将周忠大喊道:“迎首辅大人杨公入湖广!”片刻之后,城头上十几门弗朗机炮忽然“轰轰轰……”对天雷鸣,一轮齐射后硝烟弥漫,如同过年时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

然后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轮流齐射三次,巨大的喧闹声在巍峨的城楼内外回响,声势十分大。这不仅是在为了增加气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

“奏乐!行礼!”周忠再次下令。

仪仗队后面的乐工随即吹响长笛,古筝其后,一曲略显沧桑却幽美的旋律飘飞至空中,下面的士兵一齐抬手执军礼,并向杨士奇这边行注目礼。

杨士奇与张宁并肩步行,并一路观赏仪仗队的军容。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饶是见惯了世间沉浮也难免露出激动之色;和朱恒当初受到的礼遇一样,杨士奇也为这种见面而感到情绪澎湃,难以抵挡。和所有的礼仪不太相同,这种礼仪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对自己的重视。

一众人招摇步行了一里多地,这才重新坐上准bèi

好的华丽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城。

张宁与杨士奇等人同车,虽然目光多次投向罗幺娘,但其间仅仅点头示意。他又对杨士奇说道:“家母亲自在王宫中准bèi

了几桌宴席,特为杨公接风洗尘。学生在城中也事先备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杨公多多包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昨夜欢笑

桃花仙子突然醒来,下意识四顾周围确定是否安全,但宁静的气氛让她立kè

想起自己已经在湖广楚王宫了。她心下顿时放松,眯着眼睛迎上从窗户扇透进的清晨一缕阳光,深吸了一口清凉而微微湿润的空气,伸出光手臂撑了个懒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盏交错声和丝竹管弦之音仿佛仍在耳畔,贵胄官宦的谈笑风声鱼贯穿梭的侍女依稀记得。欢快热闹的宴会叫人欢喜,不过眼前的这个安宁而轻松的早上让她觉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被窝里温暖的舒适的感觉,喜欢这种干净棉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青盐夹杂香料的味儿。多少次觉得累了和提心吊胆的时候,总是期待着现在这个感觉呢。

过得一会儿,她总算起床穿衣,然后洗漱。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礼招呼,然后从篮子里拿出早膳摆在暖阁外面的圆桌上。

桃花仙子诧异道:“我自己去饭厅吃就是,怎么送到房里来了?”

北宫专门设了饭厅和厨房,每日三餐固定准bèi

了一些饭菜,一般王宫里的人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要是有点身份的人则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厨子特意做想吃的餐点。这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杂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shòu

饭来张口的待遇,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羡慕的神仙日子。

侍女道:“这是王爷专程派人叫膳房准bèi

的早膳,他传话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后在房里等他,一会儿要见您一面。”

“行,我知dào

了。”桃花仙子从暖阁里走出来,在木架上为她放上去的铜盆里洗了手,走到桌子旁边饶有兴致地瞧张宁“专程为她准bèi

”的早饭是些什么。

菜品倒也简单,只有三四样。侍女又说道:“王爷说,王姑娘累了多日,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腻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膳食送过来。”

“王爷成天惦记着什么首辅什么大事,难得有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银耳枣子汤,觉得颇合新意,然后又拈起一只捻尖馒头咬了一口,“这馒头做得挺好kàn

的。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可看见这些东西还真是想吃。”

两个侍女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两个馒头,把一碗银耳枣子汤也喝完了。然后说已经吃饱,侍女便上来收拾桌子。正在这时,张宁便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见两个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们先干别的,等一阵过来做这些事。”接着就对桃花仙子道:“昨天诸事缠身,我心里挂念着,却顾不上。今日一早便想见你……此事最该谢你才对,改日让姚夫人准bèi

个家宴,专门替你庆功。”

桃花仙子面带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不用那么费心。”

她的目光在张宁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想起不久前刚过去的一系列阴谋诡计以及对许多人的欺骗,实在是看不出来一切策划都出自他的心里。因为张宁看起来丝毫不是什么歹人。一张耐看的脸五官端正带着英气,内敛的表情却叫人看着温和和善,头发梳得整齐,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里衬带着一股子干净整洁而健康的气息,叫人想起早上贴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亲近而不会讨厌。

“有必要的,算什么费心。”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把怀里的一个大木盒子放下来,“我为你挑选的一些珠玉首饰,不知哪样能合你的心意,不过好在样数比较多,兴许总有一件能让你喜欢;我想着你到时候参加宴会什么的,女子总是爱戴一些珠宝首饰。你也不必推辞的。”

桃花仙子没马上说话,当面就打开盒子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果然放着包括项链耳环戒指发饰等许多首饰,首饰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黄金叶片。她笑道:“就当是王爷论功行赏,却之不恭。”

张宁道:“聊表心意,论功行赏倒是见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当年贩运私盐的时候,就是为一点金银钱财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这钱看起来至少表面上非常干净。难怪读书当官的人瞧不起商贾,都是谋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罗幺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鹰犬手里,以及他们被牵连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揽下来了,罗幺娘应该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着吧,让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没那么伤心,起码不是她信任的人伤她的心;二是我与罗幺娘又没什么旧交情,怨就怨没甚要紧。”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只好如此将错就错。我非成心对她不诚,但眼下为了与杨士奇逐渐稳固关系,不能在罗姑娘那边出差错;将来若不必在意这些关节的时候,我再向她坦诚。”

桃花仙子听罢微微叹息:“我倒是觉得……罗姑娘有些可怜。”

张宁也一副无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须要把一摊子事理顺了,让大局形势转好,如此一来咱们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结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松,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意点头道:“我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天我见到郑先生了。关于杨士奇,郑先生提起一件事:原来杨士奇当初能入仕,全凭逊志先生(方孝孺号)举荐入朝修编太祖实录,若是没有逊志先生的举荐,他无功名一介布衣绝无机会入仕,更没有之后的前途;后逊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间重提旧案,杨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逊志先生……郑先生对杨士奇这种忘恩负义的作为十分不齿。”

“原来杨士奇和方家还有这么一节,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张宁皱眉道,“这件事不知顾春寒知不知dào

,当郑洽既然对你说了,就算她不知dào

以后也必定会知dào

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着性命之危救他,却不想是这么一个人。”

张宁摇头道:“郑洽那么久都不提这件事、偏偏这时候提,而且是对你说,我猜他就是琢磨着你会把这事儿告sù

我。这无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对咱们拉拢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挤打压……旧仇宿怨太多,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问你一句话,我连你都打不过,个人的武力有限得很,为何能击败朝廷几万精锐,为何能对敌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

“王爷手里不是有朱雀军么?”桃花仙子答道。

张宁道:“差不多对了,咱们得靠许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战阵上表面是军队对敌,实则没钱没粮没人如何维持?再有一问,当今天下有无数属于‘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绅,这些人掌握着世间力量的根本,咱们要将他们全部划分赶到敌营、然后费力去消灭吗?当抓住了这些人又如何处置,全部杀掉?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关键是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他叹息道:“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不能轻松地动动嘴皮子就能化解,谁也不在乎仇恨?但要报仇必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你要杀光这些仇人,少说也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然后会失掉人心,与天下为敌胜算更趋近于不可能;然后咱们失败,失败者如同建文四年南京之役后、再次被清算,讨回正义的战争变成叛国造反,最终毁灭。这样的下场真的是建文余臣们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桃花仙子听罢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好想懂了。”

张宁道:“现在你知dào

我为什么不择手段要拉杨士奇过来了,做那点不光彩的事,和万千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有些非君子所为之事,总得有人去干……所谓杨士奇忘恩负义的作为,我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洪熙时期他已经lì

经永乐朝二十几年,为燕王一家的朝廷效命,身在其位不得不那样做。”

桃花仙子道:“但当初洪熙皇帝好像也愿意为方家平反昭雪,杨士奇可以不用再那样做的。”

张宁道:“那只是洪熙帝一个人的想法,无非是因为受了他父皇多年的气,一时叛逆,和朝廷关系不大。杨士奇这样的人不可能只看眼前,他应该明白说错了话站错了地方,将来会留下隐患。”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气:“哎呀,你们这些所谓干大事的人,真是活得不痛快,想得太多了。看来还是做女子好……我是被你说服了,不过顾姐姐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原谅杨士奇的所作所为,等她计较起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劝劝她。”

张宁忙好言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咱们不能阻挡她心里厌恶杨士奇,但不能做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才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御前二三事

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小心谨慎地站在案头下面禀报着:“末将在杨府安插了一个人,此人在那边时候不长,故无法知其隐情。当晚他只发xiàn

杨士奇没有乘轿回府,却未知去向,末将知dào

时已夜深没敢轻举妄动;及至次日杨士奇未至衙门上直,事情才因此被发xiàn

。”

朱瞻基冷言问道:“东厂的头目军随多从锦衣卫派遣,你问过他们了?”

“回皇爷,问过了。”塞哈智道,“当天一切照旧,但最后一次有人亲眼看见杨士奇本人,是他在酉时之前从礼部行辕上轿;但之后便再也没人真zhèng

见过杨士奇。末将猜测他是在回家途中或进府后脱离咱们的监视,后者可能更大。”他说罢躬身将一张纸送到案前,“这是当天各处隶役的名单,请皇爷过目。”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心头一股无名火上冲,一副场景从脑中闪过:抓起这张纸撕成粉碎然后砸在塞哈智的脸上,然后下令将所有这帮人全部杀掉泄|愤。

但他没有这么做,要是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凸显自己此次的失败。他绝不愿意这样就向一个曾经让自己看不上眼的对手认输。一个二十几岁的不过就中过举人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凭什么赢自己?

现在朱瞻基最痛恨的不是这帮败事的杀才奴婢,而是杨士奇,其次是“朱文表”;可惜这两人现在都不能马上捉来碎尸万段。不管杨士奇是如何摆脱厂卫严密监控的,可以断定的是他必定自身预谋背叛、与细作勾结配合,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扬州逃走。一个曾经让他们朱家三代人引以为肱骨之臣的人,在朱瞻基手里背叛,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

朱瞻基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表现在脸上。

但站在下面的塞哈智却一直弯着腰,惧意从姿态之间显露得十分明显,生怕稍不留神就惹到了皇帝。塞哈智从永乐时期就进入锦衣卫高层,见过太多的事,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

朱瞻基闭目养神,随手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叫王狗儿进来,并让他顺便传召诸大臣到行宫议事。”

塞哈智忙叩首道:“末将谨遵圣谕。”说罢起膝深深弯着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王狗儿要等一会儿才能进来,朱瞻基便在心里琢磨:厂卫里会不会有叛贼隐藏的奸细?如果真的有会在什么地方?

其实皇帝能想到的几个人的嫌疑都非常小,不然早被直接清理了;正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朱瞻基作出判断,他才不愿意贸然动这些既定的人员,如果乱杀一气,很可能于事无补、真zhèng

的奸细反而逍遥法外。

若是仅凭臆断,朱瞻基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王狗儿被海涛攻击过曾对永乐帝不利;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和太监郑和也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是郑和的族侄,而郑和被人怀疑于海外秘密勾通叛贼。然后朱瞻基安排两方有相互制衡,但现在看来这种制衡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等王狗儿进来面圣时,朱瞻基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我想起了在凤阳守陵的太监海涛,他虽然有罪,但这几年对他也算惩罚了。你即日就派人去凤阳,把海涛带回来。”

王狗儿只能满心“情愿”地答:“奴婢遵旨,马上就派人去请。”

海涛在朱瞻基心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东宫旧人,在他做世子、太子的时候就是府上的太监,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此人并不讨他喜欢,不仅不识字才能有限,而且为人也叫朱瞻基厌恶。可是现在朱瞻基又觉得他还能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凭据证明厂卫里的各方头目有罪,朱瞻基这么做已经算非常克制了。他本就是个善谋而不乏决断的人,常常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三下五去二就能作出处理,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是在极度恼怒的情绪之中。

于内(厂卫)的处置便是召回海涛,这是第一件;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等朝臣进来议事,朱瞻基便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去年底朝廷才决定增兵西线湖广,虽然京营年初在九江府稍有受挫,但内患不能就此拖延久战不决。朝廷应对湖广布置新的一番进攻形势,务须在一场大战中予叛军以痛击。”朱瞻基首先就这么说了一句。

到来的人中有“三杨”中剩下的二杨、英国公张辅、还有夏原吉金幼孜等一干重臣,这些人都是可以左右国策的要|员。此番御前会议一旦说拢,那么任何天大的事就都可以着手开始办了。

杨士奇逃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扩散,不过在中枢的圈子里已经很快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讳莫如深。皇帝此番的态度,极有可能与此事关系很大;因为这个考lǜ

,诸臣便不好有劝谏的言论。

于是大伙儿稍微议论了一阵,也没人反对,朱瞻基便下旨:由杨荣负责、并诸军事与张辅商议,各臣参与斟酌,尽快拿出方略计划。

朝臣立kè

嗅到了其中微妙的气息,杨荣将成为下任统率百官之僚。

……

湖广武昌城,湘王党众同样开始了新的一番格局形成,便是六部九卿众机构的建立。但张宁的作为此时却显得举重若轻了……有了前期的准bèi

,重yào

人选划分之后,所谓六部九卿无非就是几栋房子几座衙门。

六部设在楚王宫北面靠近望京门,全在“察院街”上。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南迁,房子让了出来,再加上一些以前公家的副署衙门、仓库等建筑,逐一划分出了六部各司的办公场所。这么一片官府衙门布局参差不齐,自然没有两京的中央官署那么气派,但临时应付上来倒也足够了。

九卿在此主要指小九卿。大九卿便包括了六部尚书的,加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便是太常寺卿等各寺卿,以及詹事、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衙门官职,全由建文那边的旧臣担任,官署也设在南面。建文诸臣因此有了明确的官职和身份,并得到整个湖广集团的承认……加上郑洽出任“北衙”礼部尚书、并入阁,让建文诸臣看到了“南衙”士大夫进入实权中枢的途径。

经过前期准bèi

和多次妥协之后,这次的组合勉强稳住了各方,大抵还是能叫人们接受的。

阁臣五人:姚芳(姚和尚)、周梦雄、杨士奇、朱恒、郑洽。有两个人暂时不在武昌,但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湖广官场上的人知dào

了内阁名单后,都知dào

这五个人是怎么回事。

此番机构的新建,主要模仿明朝既定的权力组织方式,但又有些不同。因为目前建文党新起后还没到封王封侯的时候、也没有先例,武臣分享权力的方式是直接出任有宰相之实的阁臣,于是重开了汉唐出将入相的制度。

至于下面的其他官员名单,张宁也是十分甩手,直接叫五个阁臣上奏举荐名单,然后在内部商量采用。

他曾经考lǜ

过这种做法会造成分党,但就算不这样做也避免不了意料中的情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出身不同的人一样会渐渐抱团……既然无能为力,索性放手;放手却也不等同省心。

张宁这阵子百感交集,不安的是权力一铺开内部逐渐复杂化,越来越难掌控。也有好的一方面,机构扩张、责权陆续细化将会更加深入统治各地,触角展开才能有效地组织动员起各地的人力物力,是扩军备战的必经之路;同时只要能维持住大体的平衡,整个势力范围也会变得更加稳固扎实……比如太子文奎的事、现在就算再出现反间计,也会很难动摇湖广内部,因为建文党诸臣亦成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分享的同时会自动维护既有的一切,大伙现在领奉做官和当年躲在山里相比,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张宁乘马车在察院街上逛了一个来回,观摩了一番各衙门的修缮筹措场面,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兵器局。这个机构在这段日子里的争论妥协中一直没动过,好像各方也没怎么注意,但它却被张宁视为根本之地。

他心里最清楚的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小小机构控zhì

的武器制造之上,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战术带来的武力战果,是引导所有的一切失衡的蝴蝶翅膀。不然,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或许因为侥幸和一些其它原因能获胜一两次,但不足以形成与宣德朝抗衡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大势。

走近兵器局的办公官署,房间里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噪音。这里不是作坊,不过院子里在进行试验,随处可见各种工具器械,官署隔壁的房顶上还在冒黑烟,像个大的铁匠铺一般,果然没什么官府的气氛。提举马大鹏得知情况,带着几个随从出来迎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张宁。

第三百九十章 佛的笑谈

马提举不断地说着话:“请王爷再多给点时间,臣等一定不遗余力尽快做出可堪使用的东西。”他见张宁时不时便亲自来看,自然觉得是在催促他们。

不过张宁并没有责怪,反而好言宽慰了几句,随口赞马大鹏用心正事。然后他走进提举办公之所,便要了一些卷宗来看。

先是兵器局内部管理的规矩条文。新颁布的规则采用了积极的激励制度,从官吏到工匠除正常职位薪酬之外,还有一种“功酬”,只要有人真zhèng

作出了贡献,论功评赏,较高等级的人可以升至年入一百二十两,在这个知县官员薪俸才折合钱银四十多两的时候,这种高级技工无疑是高收入。

提举全掌考校级别之权;然后以经费预算数目来节制提举;同时支付兵器局经费的部门是直接从内侍省划拨,再以内侍省派人查账监控。

放权与节制同时存zài

,但前期的技术成果无疑比投入钱粮更加重yào

,所以张宁通过放宽经费来调节政策。

这种规则相比张宁前世见识过的更细化严密的现代管理制度,当然是比不上的;但在此时的社会水平下,已经十分领先和更加合理。

马提举又拿出了一札图纸过来请张宁过目。

但张宁暂时没看图纸,直接叫他拿出试验成品过来观摩。两个官吏从外面拿了两支火器进来,张宁接过一杆顿时就觉得太重,又看那击发装置机关,过于繁复,心道:必然是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印象里的燧发枪可不是这么一大坨零件堆砌在后面。

马提举解释道:“咱们一开始只重视如何可靠击发,尚未到试验实用的时候,所以便是这么个模样……”

“发火率如何?能有效点燃火药了么?”张宁问道。

马大鹏忙道:“加入簧片和齿轮机关之后力道变大,发火已无问题,可是簧片稍有磨碎便有风险,不留神就易走火。”

张宁立kè

说道:“可以加入一个梢片机关卡死燧石,开火之前再打开保险,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马大鹏听罢一拍脑门:“对了,臣等怎想不到?”

张宁不答,见识过类似的东西当然就很容易想到,不然全靠凭空想象谁有那么多灵感?他叮嘱道:“上回那个外号什么大仙的人提出统一尺寸,还有我说的公差规矩,一定要加紧实办;否则这燧发枪就算试验出来也非常麻烦,机关一坏如何替换修缮?”

“是,是。”马大鹏应道。

张宁便站起身来,拿走了图纸准bèi

回去再细看,又对马大鹏说道:“这阵子湖广军费紧缺,但不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尽lì

办事,需yào

什么我会拿出办法来。”

说罢他也不愿多留,自己在这里所有人都围着转,反而影响兵器局正常办公。

离开兵器局,张宁又起身去内阁官署呆了一阵。内阁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换个牌子罢了。现在各衙门还在筹办,未能正常办公,参议部官署依然照着以前的规矩继xù

运行。

及至下午,左右没什么要紧的事,张宁便在官署换了一身袍服,然后派人去杨府递帖子。说是罗幺娘初到武昌,他选了一处酒楼要请她吃饭,让她尝尝当地的菜肴,以尽地主之谊。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看能不能与她修复关系。

本来以为请到罗幺娘并不困难,杨士奇都来武昌了,她没理由不给面子。

不料罗幺娘真不给面子。随从回来回禀:“那罗姑娘架子太大,属下人都没见到。她只叫了个丫鬟出来传话,说她们家小姐几大菜系都尝过,没什么好稀罕的。除非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佳肴,她便答yīng

王爷的宴请……小的斗胆说一句,估计罗姑娘意在委婉谢绝;堂堂杨士奇家的小姐,着实是见多识广,再说咱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山珍海味。如何能顺着她的条件?”

“话既然没说绝,就总有法子的。”张宁沉吟道。

这娘们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不太一样,十分难搞,张宁认识她几年了,早就知dào

……不过桃花仙子既然将前阵子的事端全数揽下,那便容易揣摩罗幺娘与自己的关系还不到完全破裂的地步,只要肯花些心思加上脸皮厚,应该还是能办妥的。

他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心下已有了主意,便下令随从侍卫:“去楚王宫传辛未过来,然后你们就可以下直了。”

……

沙湖坊醉仙楼,排场较大生意很好的一家酒楼,里面自然也有陪酒的唱曲的小娘,属于吃喝玩乐的地方。不过在各地的皮肉生意都是合法的,自然酒楼里有这些勾当也见怪不怪。

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张宁从窗户看下去,只见派过去接人的马车到了楼下。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长街上各处点亮了灯笼,而房间里则只有一副点着蜡烛的灯架放在桌子上,光线朦胧,连屏风上的图案也看不甚清楚。

等了一会儿,辛未便带着罗幺娘推门进来了。只见罗幺娘穿着一身轻绸浅色襦裙,脸上隐隐有脂粉淡妆,却是特意打扮得大方得体,对此番幽会好似也并未轻视。不过这娘们的身材蜂腰腴臀,确不像未出阁的闺秀气质。

她先轻轻执礼,等辛未退下后,便轻挑细长的眉毛问道:“湘王挑了这家酒肆,莫不是有什么稀奇的佳肴?”

“罗姑娘请入座,等会儿便知dào

了,我保证你没尝过。”张宁笑道。看着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有些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时代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到外面和男子单独会面,事情本身就说不清楚。

待罗幺娘坐下来,他便随口说道:“有个小姐去寺庙里烧香求佛,佛真就显灵了。小姐便问佛,男女之情是怎么样的……”

“刚见面就说这种轻薄话。”罗幺娘没好气地说道。

张宁不以为意,便指着桌子上的梨和甜橘让她别客气,又道,“不过随口编个笑谈,哪里就轻薄了?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罗幺娘道:“你都讲一半了,讲完罢。”

张宁点点头:“佛当然就要替她解忧了,便带她到一块花田里,让她穿过花田,摘一支最好的花朵;但是不能回头,且只能摘一次。然后小姐从花丛中走了一遍,却空手而归。佛问她:你怎么一无所获?她答:一开始倒是看到几朵很好的,可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好的,就继xù

找;可是后来发xiàn

之前看到的几朵才最好。佛便说:这就是男女之情。”

罗幺娘偏过头琢磨了一阵,嘴上却道:“佛会是这样的么,果然是瞎编。”

张宁道:“佛祖到了中国就是这样的。对了,那家小姐又问了个问题,什么是姻缘……”

罗幺娘沉吟片刻,说道:“佛祖多半又叫她穿过花田做同样的事,小姐因为错过了一次,就急着随便摘了一朵。”

“哈哈,你说对了,这就是姻缘。”张宁笑道。

罗幺娘故yì

拉下脸道:“幸好去拜佛问玄的是个小姐,要是个公子恐怕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张宁饶有兴致地问。

罗幺娘道:“可以多摘几朵。”

张宁:“……”

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将两盘菜肴放下。她们揭开盖子,罗幺娘顿时一脸诧异,因为盘子里放着一整块煎肉……上面淋了汤汁,旁边还有一些细面和一个煎蛋。

“这是?”罗幺娘道。

张宁答道:“西方色目人的菜小牛排,咱们也可以叫它铁板烧。这是远在海外的食谱,我相信罗姑娘一定没见识过。”他特意叫酒楼里的厨子按照自己的说法做的,只要出足够的钱问题不是很大。让厨子做一道新菜,当然比叫人们造一种新火器要容易千百倍。

罗幺娘试着拿起旁边的小刀和木叉,说道:“难道咱们要用这刀切肉来吃?那与未教化的蛮夷吃肉食何异?”

“遥远的西方未王化的蛮夷,现在已经日渐全面超越我朝了。”张宁道,“这是他们的一种文化,咱们当作见识新鲜之物尝个稀罕罢,这也是你要求的东西。”

罗幺娘微微摇头叹道:“那……叫侍女过来,先将肉切碎,不然用如此动作用膳,实在有些粗鄙。”

“不必,我教你。”张宁起身走到她身后。小心拿起刀叉,然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刚刚碰到,罗幺娘便稍有回避,但反应并不激烈,很快她的脸颊也红了。

张宁见状便得寸进尺,直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让她拿着餐具。

“手腕放松。心思先注意左手,对了,固定住一块……左手别动,现在将心思放在右手上,切,不用太大的力,慢慢锯它就行了。”

温和的声音在罗幺娘的耳边响起,她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就不闹了,突然变得十分顺从。

“张嘴……只需朱唇轻启,蛮夷吃东西的法子也可以不用粗鄙的。”

罗幺娘突然有种错觉,是张宁在喂她吃东西……这样的事会不会太亲昵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做官

次日张宁问人才知,于谦近段时间一直称病没有在外露面。当下便在内阁官署中重新细察杨士奇前两天送上来的官吏举荐名单,果然没有于谦的名字。他便在心下寻思:杨士奇和于谦交情很深,他既然到了湖广,没有道理不想让于谦与自己重续师生之谊;于谦没有出现在名单上,问题不在杨士奇,一定是于谦那边没有说通。

于谦从内侍省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张宁对他当然很厚道,不仅安排了住宅,还送了不薄的财物,让其在这边的生活无虞。他又下令不再限制于谦的人身自由,但对于接到武昌的董氏及子,却没有明确的态度,有拿了做人质的嫌疑。

看罢卷宗,张宁便起身离开内阁书房,传侍卫言明要去旧察院那边见杨士奇。

照常是乘坐马车,他不是很喜欢坐轿,现代人的潜意识里靠机械电器惯了,对于奴役人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街面上热闹喧嚣,马车因此走得很慢,张宁便挑开帘子沿路看外面的光景。

武昌府不仅是中部重镇,放在全国也是大城之一,人口十分密集,但从户册卷宗上估计也有几十万人,这街面上的气氛就可见一斑。可是在张宁眼里,仍有一种落后粗糙的感觉,不自觉与记忆里都市对比的缘故。

此段路地势较低,视线因此不甚开阔,目光局限于周围的光景,看起来就好像现代西部地区的乡镇老街一般。除开几处高门大户的门庭,以及富商开的酒楼,放眼看去便大多是挑担的、拉板车的、摆摊的等等形形色色讨生活的人。街头靠近沙湖,有一个城内码头,能看见拉船的纤夫以及一群用肩扛或推独轮车卸货的苦工。

可以判断在这座繁华的明代都市里,大多数人仍然不识字、依旧靠传统的手艺和门路讨生活,几十万人的城市里除了官府也没有较大诸如企业之类的组织,散成一盘……这还算好的地方,武昌府地处平原、江湖水陆交通之地,若是那些远离中心地区的地方,恐怕情况比这还差许多倍。

触景生情,张宁心里有个感受:人是很多,人才很少。像于谦那样能通过见识到的事物很快理解新东西的人、又在旧规则下能应付得当的士人,在不识字的大众中是几乎不可能产生的,在这个时代唯有依靠士绅。

车马到得旧察院,得知杨士奇正在见客。以前的湖广三司官员慕名拜访杨士奇,正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不过杨士奇得报张宁来了之后,很快便出来迎接。

俩人见礼罢,杨士奇便坦然道:“在湖广做官的这些人,有几个在京师时曾有数面之缘,没蒙过面的也在纸面上见过名字。他们中间,确有人有真才实学,王爷要是同意,老夫择日引荐过来见见面如何?”

“有机会的,有机会的。”张宁随口道,“不过我现在就能认定有真才实学的人,倒是于廷益。”说到这里,张宁不禁回忆起于谦还做巡抚的时候,自己被他设伏的一场战役,将步炮骑协同战术首次应用于战阵的不是自己,竟是一个明代人。

杨士奇听罢说道:“听说这几天廷益染了风寒,闭门谢客,老夫也未见过。”

张宁沉吟道:“廷益与我多年前就是好友,如今生病了我若是不问候一句倒显得冷落了……杨公今日便遂我去探望一回如何?”

杨士奇大量张宁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好像真信于谦生病似的。他也便不点破,便答道:“如此也好。请王爷到厅中稍等,我去去就来,向士林诸公回句话才好抽身。”

“杨公请。”张宁客气道。等他转身走了,张宁又对随行的李震道:“叫人去准bèi

一点礼物……不必什么药材类的东西,要是人家用不上便是扔货,备一些随时都用得上的实物。”

李震忙抱拳道:“属下明白。”

这边准bèi

了一会儿,张宁便邀杨士奇同车,两人一起前去不远的于谦住处。

果然府门紧闭,没有人进出的迹象。好在叫人上去敲门,还是有门房开门。不一会儿,府上上的侍卫长就急忙赶过来了,此人是从内侍省派过来的,自然认得张宁,一面行叩拜礼,起来后一面又叫人去通报内府。

张宁没问多余的话,杨士奇反而问:“你们家的主人病情如何。”

侍卫长答:“卑职也不甚清楚,夫人公子亲自照料于先生,不过见他们差人去抓过药。王爷和杨大人请,卑职这就带二位去内府。”

没多久只见董氏便带着一个少年迎接出来,她低着头,吩咐少年跪拜行大礼。张宁忙上前作了个扶的动作:“不必,不必。今日我与杨公贸然造访,非为公事,只当看望当年旧友,叨扰之处还请夫人勿怪才对,大礼万万使不得。”

杨士奇开口也不便和妇人说话,便对于冕道:“虽然到了湖广,小子也不能丢了圣人经书。”

少年口齿清楚道:“我一定听杨爷爷的教诲。”杨士奇听罢一高兴便呵呵笑了起来。

董氏趁此机会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宁,脸上闪过一丝极难捉摸的情绪。她的打扮端庄整洁,却是素颜、头发上连一根珠玉装饰也无,看起来与身份相比却是显得过于朴素。她大多时候是低着头,眼睛里的目光只是抬头的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一个人的内心却太容易从眼神里暴露。至少能看出,她过得好像并不愉悦……人们表现出来的风光也好落魄也罢,只是表面的,内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罢。

张宁面对她,自然想起自己曾经干过的事,现在想起来着实纯粹是一个错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个身份和立足之地,包括张宁自己也需yào

一个身份在世上扮演一个角色;董氏的身份就是于夫人,如果胡来变成市井笑谈,人言可畏唾沫也能淹死人。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说来我该当面向夫人道歉才对。”

董氏轻轻问道:“王爷道什么歉?”

“你们本在京师过得好好的,我派人去接来湖广实在有些唐突。但当时我也因为考lǜ

你们的安危,还请多多包涵。杨公在朝被奸人陷害,宣德帝也听信谗言,故我派人请杨公来到湖广,自然在宣德朝廷留下了口实;而廷益与杨公有师生之谊天下皆知,就怕以后牵连到于先生家里伤及无辜,故咱们才出此下策。”

董氏听罢,说道:“王爷与杨公是来看夫君的,夫君就在房里养病,他有恙在身不能迎接,让我替他请罪。”

张宁遂与杨士奇一道,跟着董氏进了内府,然后去于谦的卧房探病。

果然见于谦穿着白色的亵衣刚从床上坐起来,一面作虚弱的样子要下床,一面喘气道:“在下失礼之至……”

张宁忙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他的手腕:“快别客气,你我又非刚刚认识,还顾那世俗之礼作甚。你躺下便好,定要将息身体。”

摸到于谦的手腕,感觉体温很正常,再看他的脸色,虽然有点枯黄气色不佳,但也不像有什么病容……管他是不是装病,反正自古装病不朝这等事也不少见。

杨士奇也上前探望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于谦叹了一气:“身子骨不济,诸事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位请椅子上坐。”接着董氏便亲自端茶送水上来。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只是小疾,先待病养好了再说。”张宁好言道。

他今天前来自然是想劝于谦出来做官,但眼前这番情形却不知从何劝起,总不能带个郎中来把脉……这样的话就等于逼迫了。

而一旁的杨士奇尽说些废话,也不帮着劝,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之前很轻易就答yīng

跟着过来探访于谦是为何故?张宁一琢磨,或许只是单纯为了在于谦面前表明他的立场?

三人在一起,许多话题没法提起。张宁忍下来终于没着急,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杨士奇跟着出来送至门口,随口道:“王爷先回,老夫忽然想起了还有几句话想与廷益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返身再走一趟。”

张宁会意,便拜道:“那此事就托杨公了,举荐名单上不见于廷益,此事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杨士奇拱了拱手,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侍卫长便上前来送张宁出门,张宁便交代道:“你找机会对于谦说件事,内侍省派兵到府上一则为了仪仗,二则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绝无看管监视之用。明日你们便将营房搬到府外,一切用度由内侍省拨付;于家府上的内事,你们自此不必过问。”

侍卫长小心提醒道:“万一……人不见了、跑了,内侍省不会拿卑职问罪?”

“能跑到哪里去?‘伪朝’那边还能容下于谦?”张宁随口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青瓦白墙浅浅裙袂

奴仆带着杨士奇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进一道圆月洞门,走到青瓦白墙旁,正迎面遇到董氏。董氏双拳放在小腹前轻轻弯膝行礼,杨士奇便和蔼地说道:“老夫还要见廷益一面,叨扰夫人了。”

“杨公,湘王今日的来意是请我家夫君出去做官么?”董氏冷不丁直接问了一句。

杨士奇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稍作迟疑,但见董氏一脸的关切。心下虽觉得妇人竟然独自过问这些事有点不妥,但转念一想这娘俩还得靠于谦、命运息息相关,不关切反倒奇怪了;而且董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又举止得体很知礼节,很是顺眼。杨士奇便好心道:“湘王没说,不过老夫觉得应该是那样的。”

“那杨公一定要好好说他才好。”董氏面上露出忧郁之色,故yì

别过脸去的神态楚楚,声音也招人怜爱,“夫君不听人劝,但最敬重的人是恩师杨公。您对他说,既然杨公也到湘王麾下做官了,让他跟着你准是没错的……”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不必挂念此事,教于冕用功读书才是正事。”杨士奇好言道。他在董氏面前的言行完全是正人君子,当然平常也确是年长有德的君子。但杨士奇确有比董氏还年轻的小妾,并不是不喜亲近小娘,只是一把年纪见多了,懂得面对各种妇人的分寸。

他和董氏分开,再次来到于谦的卧房里。

于谦见杨士奇一人进来,精神好像比之前好了一大截,虽然照样穿着亵衣躺在床上,却能面不改色地急忙招呼杨士奇入座;礼节却是没有,本来各种礼节就应该穿戴整齐才能得体,如今这幅光景要是还打躬作揖反倒不伦不类,于谦谦谦君子当然不会干这种奇怪的事。

他也不装作咳嗽喘气了,但也没马上生龙活虎地起床。大家也不点破,就错就错。

“在扬州出了点事后老夫才体会到,平素结交甚广,但能这么坐下来说两句肺腑之言的人也不是那么多。”杨士奇缓缓说道。

于谦也忙道:“无论何时,学生对杨公的尊敬是不会改变的。”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近日廷益称病,湘王来探视实为请你出仕。他也曾托我游说。”

于谦也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暂未说什么。

杨士奇又道:“不过人各有志,老夫不会勉强廷益。今番一席话,一是因湘王托付,二是因眼下湖广官场不是咱们初来乍到的人完全说了算的,有些要紧的官位无法长久空着不举荐人。因故老夫还是要来问廷益一句,得个准信才好。”

于谦刚要开口的样子,杨士奇却果duàn

伸手作了个手势制止他:“还有数言,姑且听老夫说完。”

“杨公请教诲。”于谦忙道。

杨士奇道:“若廷益确是坚持,无论如何不愿出仕。老夫别的事不好办,但一定出面说服湘王撤了府上那些兵士,放你归于田园江湖。你放心,此事并不难办,老夫相信湘王就算为了看在老夫面上也会放你一马;很显然湘王对廷益主要是惜才,以前关你是怕你在朝里成为劲敌,但现在威胁已不存zài

,廷益不能再容于朝廷,自然就无法再成为湘王的对手。所以而今湘王就算无法用你,却也没必要加害了,惜才加上老夫的情面,此事应无差池。”

于谦沉默不语,此番话表面上重点是为他找退路,实则最要紧的是言明一件事:于谦没机会再为朝廷效力。

杨士奇又道:“廷益的故里在江西,江西目前尚在朝廷官府手里,虽然朝廷对那地方频于失控,但若廷益此时回乡,你的名气太大,难免也会被地方官盯上刁难……要是怕麻烦,便唯有江湖路可走了。”

江湖路是洒脱的说法,其实就是颠沛流离,不是那么好走的。

于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年华,但也是人生路几乎定型的时候……于是他继xù

陷入沉默。

杨士奇说罢要紧的几句话,也适时安静下来。

良久,于谦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恩师为何会到湖广来投湘王?”

为何?杨士奇的念头十分通达,心里当然明白是因为在政|治争斗中失败的结局,这条路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曾经一无所有白身入仕的人,失败也不过就是回到从前,也更容易提得起放得下,不想在死胡同僵着,自然要走稍微好点的路。

至少在脸面上,杨士奇表现出了十分豁达的样子,他翘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为人为事,要是什么都做不好,是肯定成不了事;要是什么都料理得当,成不成却要看气运。”

他好像领悟出了一个人生道理,同时也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杨士奇确实觉得自己在朝做官做得很好,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的,成了这么个结局完全是运气不好……因为,很多妥当事能让人很多时候都一路坦途;但只需一件失控的事,就能造成灾祸。

想这么些年以来,士林文人、皇帝勋贵、甚至在阉人太监中间杨士奇都留有余地,平时干什么都是得道多助般的顺利恰当,实在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劫难。人不能不信命。

杨士奇的豁达情绪好像影响了于谦,于谦也摇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也是笑。

于谦又问:“恩师对平安如何看法?”

“平安?”杨士奇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略一沉吟,方道,“若是说以前咱们认识的平安,给老夫的印象是不错的,年轻人能那样已十分难得,当初也觉得此子假以时日、又有助力必能成器……呵!谁又能料到他有这么离奇的身世。不过现在的湘王已非昨日的平安。”

“您以为现在的湘王何如?”于谦又改口问道。

杨士奇坦然道:“太宗开疆辟土威加四海,八方宾服;仁宗与今上渐罢外武、收海舟、减赋税,天下思定,盛世之象。当此之时,纵有汉王之祸也不足远忧。可湘王能在此时借甲百十副,数年便割据湖广千里之地,纵观今古,何曾有此等事?非常人所为。此中必有我等在朝时尚未摸透的道理,今后孰胜孰负真难断言。”正道是,杨公要是觉得张宁必败,他也没必要跑到湖广来白折腾一回。

于谦道:“学生所以一向与湘王不同道,便如杨公所言,人心安定盛世渐至,惜世间百姓疾苦,此时有人兴兵于国内、生灵涂炭实有悖于大道。”

“你有此心,老夫甚是欣慰。仁存于今,圣人大道之幸。”杨士奇点头赞赏,但话风又一转,开口要继xù

说。杨士奇本来就不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一些思想与寻常士人大同、却又存zài

不同。

他说:“廷益本心没错,见事却有失偏驳执着。”

于谦忙道:“请恩师指点。”

杨士奇道:“时至今日,朝廷、汉王、湘王裂土逐鹿,势既成;就算咱们为朝廷出力,所用之手段同样要大军平定,免不了战乱。对百姓来说,谁胜谁负又有何区别?

若要指责湘王一开始就不该趁汉王之乱起兵、扩大内乱兵祸;那当年历经四年之久军民死伤以百万计的‘靖难之役’又作何说法?廷益只见其一、不见其二,终究还是有私人之见。以义礼看,建文帝是太祖传位,却被夺了江山,其君臣不忘讨回公道,本来就说得通;只是以前在朝廷当然不能说罢了……

况自周天子以来,有汉唐宋中兴时之盛,也有更长的兵戈战乱民不聊生,各胡鞑蹂|躏中国、朝代更替,盖不胜数。回溯古事,再看今朝,鹿落谁手终有结局,待尘埃落定,盛世要太平终也会太平。春秋更替,如草木荣枯。”

于谦听罢,良久终于说道:“恩师一席话,学生方知见事确有偏颇……”

杨士奇打量着于谦的脸缓缓点头,也不要他表态,接着便随口提起:“这边建文朝廷重开六部,已定老夫出内阁并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叫郑洽,建文年间的进士,离开官场二十多年了,一直追随建文帝的文臣;兵部尚书朱恒,以前是汉王封过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姚芳是湘王的舅舅,刑部尚书周梦雄是湘王的岳父,此二人都是武夫。说到的五个人便是内阁阁臣,比通常的四阁臣多一个。还有个主持工部的位置未定,但我不好举荐廷益;而若是荐你到吏部任侍郎,却也不是上选……倒是兵部侍郎比较妥当,之前廷益就做过兵部右侍郎,现在荐你到同样的官位,一来显得湘王并未贬低旧的官员,二来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来也容易。”

举荐这个职位,还有别的考lǜ

杨士奇倒没明说,他相信于谦这个得yì

门生换了个地方照样能默契领会自己的布局……如果于谦在自己手下任吏部侍郎,顶多就是个好帮手,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但出任兵部,则是横向拓展,而且兵部尚书朱恒在杨士奇的判断里是几个阁臣中根基最浅的,可联合可结交互为倚靠。

于谦微微点头,口上却道:“容学生暂养两日病,好了再登门拜访恩师。”

第三百九十三章 病中偶拾

内阁衙门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几乎什么都没变,内书房外头院子里的樱桃树没有花了,已长得绿油油的。杨士奇一连两天都来问湘王,但被告知身体欠安偶感风寒连续几天都没来。

于谦“称病”好了,不料湘王又称病;不过湘王称病恐怕是真的,他没必要躲着谁、更不必要怠工。湘王平素给官吏们的印象和勤奋不搭边,但“总能在衙门里看到他,有什么事也很容易找到”。

不过这两天是例外。杨士奇本来准bèi

得很妥善,先在举荐名单上加上于谦的名字呈送进来,接着又让于谦随自己见客在内阁各署露面……可惜一番作为之后,一点动静反应都没有,张宁几天不露面了。倒弄得复出的于谦处境有些尴尬。

……张宁是真生病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好又年轻,但病来如山倒还是没抗住。说不清楚是怎么感冒的,先是鼻塞头有点晕一类的轻微症状,后来喝了一碗姜汤睡一觉,反倒严重起来,体温攀高感觉忽冷忽热、头疼的厉害,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并非真起不来,起床如厕什么的坚持一下可以活动,神智也清醒,但感受是非常难受。身上滚烫,头晕目眩加心慌,一点力qì

也无,虚弱得厉害;躺着,却睡也睡不好。有郎中来把脉瞧病,有老头子也有妇人,然后被劝着喝中药,满嘴全是苦味。

恍惚中一种脆弱感笼罩在张宁的心头。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不堪一击,此中感受只有在病中才体会得到。

幸好是在楚王宫中不缺人照顾的。姚姬和周二娘都陆续来探视了几次,担心之下一连请了几个郎中来把脉看病。郎中们的诊断如出一辙,都是一口话:偶然风寒,对于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无大碍;法子便是喝药调养自愈,只要有人照顾静养,一般不出七天便好。

于是大家也就渐渐安心,本来按照生活经验,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张宁是染了风寒(感冒)。这种小病司空见惯,每个人都会得,很多时候人们都不用费钱抓药,养养就自己好了。

周二娘便吩咐丫鬟轮流照看着,和姚姬等人一样不太在意了,只待几天等他痊愈。张宁没精神和力qì

,白天也躺在床上睡,自然也没人会成日枯坐在他身边……除了张小妹,她向来闲得无事,便一直在房里进出做些琐事守着。

到了晚上她也不愿意离开,房里当直的丫鬟劝她不听,便在暖阁外面的耳房里和身睡了。稍晚时张小妹的近侍小荷也送了毯子过来,没法只好由得她。张小妹困了便在床边上披上毯子趴着睡觉,怎么也不走。

张宁睡了一整天,半夜就醒了,睁开眼睛感觉灯光昏暗,又看窗户的光景便知还没天亮,忽见旁边趴着个人。虽然只瞧见头发,他已猜出来是张小妹,况且除了她没人会干这种事。他下意识伸手摸她柔顺漂亮的青丝,不料小妹睡得很浅,一下子就醒了。

她抬起头来,一张白净清纯的脸便出现在张宁眼前,饱满的额头上沾着几丝乱发,睡眼惺忪的样子,伸手揉了揉眼睛,这幅模样却是别样可爱。

张宁的嗓子有点干,声音沙哑道:“小妹怎么又趴在这里睡觉?”

她也不答话,用手背在张宁的额头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说道:“还是有点烫。”

如此小小的关心在平素张宁是不会太在意的,但此时却不知怎地心里一阵好受。嘴上却脱口道:“风寒是会传染人的,你在我旁边呆久了自己也生病,够你受的。”

张小妹认真地说道:“以前在南京家里的时候我生病了,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可是大家都有事做没工夫管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想哭。现在也是,常常几天不舒服肚子疼,虽然有丫鬟照顾,可是晚上疼醒了却也没人管。那种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可以用热乎乎的大手握着我,然后脾气很好温柔地和我说话呢……这几天见哥哥生病,我就觉得你也会在没人管的时候、想我在旁边疼你。”

张宁听到这里,不留神之下心理防线就被小妹轻易击破,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是非常真实的。他不禁伸出手来,摸索到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都怪我太粗心了。”

小妹露出甜甜的笑容,使劲摇头:“没关系的,哥哥有大事要做。但我就不会粗心啦,也不会让哥哥像我生病时那般伤心。”

人的内心肯定是和身体状况密切相关的,虚弱的身体会造成内心的脆弱。张宁此时好像突然卸下了野心、欲|望、责任,心里有点酸,却好似又有一丝暖流静静淌过……头依然昏又疼,但好像一下子整个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苦涩而淡的嘴里也似乎咀嚼到了一些滋味。

他动容道:“幸好没把你嫁出去。好像每多见你一次,我便会多舍不得你一分……”

他想起自己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已可以窥欲那些富有艳名的闺秀,以及富人公子们追捧的“女史”。但此时觉得,世间的百媚千娇在一个普通小姑娘面前竟然仿佛一文不值。

小妹微微羞涩地低下头,悄悄说道:“我知dào

这样想不对,可忍不住会想哥哥生病的时候更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安安心心让我照顾你,陪你说话。”

就在这时,耳房里丫鬟被说话声吵醒,“哗啦”一声掀开帘子来瞧,见张宁睁着眼睛正和床边的张小妹说话,便小心地问道:“王爷醒了,渴么,要不要给您倒杯甜浆?”

张宁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避免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出现在人前,但手微微一动便又生出一股倔气,索性继xù

握着,并吩咐道:“小妹在这里照顾,她在的时候你便不必过问。”

丫鬟听得口气不善,忙屈膝应道:“是,奴婢知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暖和的手掌

养了两日病果然见好转,张宁开始出门活动,但暂时未出楚王宫,只叫人把官署这几天的一些卷宗送到宫中来瞧。首先他便注意到了杨士奇添加的举荐名单,于谦的名字在列,心下顿时一阵高兴。

及至旁晚,他同周二娘去见姚姬,告知母妃自己病愈好教她安心。姚姬便下令厨房做了一桌菜肴准bèi

家宴。

她在席间提起:“听说武昌府的崇宁万寿掸寺是天下驰名的宝寺,自唐朝便有。我们在武昌也有好些日子了,我平素不喜出门,也没去过。正好数日后便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诞辰,文表那天如得空便陪我去上柱香。”

姚姬难得要求这种事,当然是不便拒绝的。张宁立即就先答yīng

下来,而且也十分情愿。他刚病了一场,忽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平素的日常生活其实也缺少户外活动,不是在楚王宫就是在官署,同样是宅,或许多到户外活动更有利健康。

“那天我定与二娘陪母妃出城……”张宁沉吟片刻,又道,“您还记得于谦?我刚得知杨士奇已举荐他进官府为官,因之前他任湖广巡抚与我们作对,后又被我们关押,从中恐怕还有些过节。正好趁此访山拜佛的机宜,我邀请他也来陪同,彼此私下走动走动也便把事儿化开了,母妃意下如何?”

姚姬笑道:“我一向居宅中,从不见大臣官员的。”

但她没有明确回绝,张宁便当作默许了。

这时他又问:“怎么没见小妹来一起用膳?”

姚姬答道:“派人去叫她了,在房里不出来,好像身子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张宁忙问。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暗地里拿手轻轻掀了他一下提醒。张宁见状,这才恍然道:“哦,我明白了。”

周二娘顿时悄悄瞪了他一眼,不料他一本正经道:“一定是前两天照顾我,连累她也染上了风寒!”

姚姬眼睛里露出笑意,不置可否。

……饭后通常收了碗筷便要上茶水和甜点,众人坐着一面饮茶一面再闲聊一会儿。张宁稍坐片刻,便让二娘继xù

陪着说话,自己告辞出来。径直去探望张小妹。

那丫鬟小荷开了门,张宁进去果见小妹正靠在床上,看样子不太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她见到张宁便唤了一声哥哥,张宁问:“晚上没吃东西么?”小妹答:“心头有点恶心,也没胃口,吃不下去。”

张宁便回头对小荷说道:“去弄碗清淡的热汤来。”小妹勉强露出个笑脸:“好罢,我听哥哥的话。”

他隐约记得某天半夜时俩人说的话,当下便关心地在她床边坐下来,自然地伸手将小妹的一只小手捧在手心里,语气温和地问:“肚子疼吗?”张小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宁又好言宽慰了两句,小妹柔声道:“哥哥的手真是天底下最暖和的手。”张宁见旁边没别人,便将右手试探地从她浅红色的上衣下摆伸过去,见她很顺从完全没有抵触的意思,便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了,很快摸到了她肚子上的皮肤,真是又细又滑如同缎子一般。

“我的手掌热,给你捂着暖和一下,会不会好受一点?”张宁轻言细语地说,虽然这肌肤之亲让他心下感觉有些荡漾,倒也没表现出丝毫猥亵之意来。

不料张小妹道:“哥哥捂错地方了,那里不疼,往下一点。”

他遂硬着头皮将手掌缓缓往下移动,已经到小腹位置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心下寻思子宫的位置好像确实应该靠下的。正稍稍分神,忽觉指尖上柔软光滑的触觉有变,碰到了毛毛的东西……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光是一想,身体里便热血奔腾,袍服下面也马上露出尴尬迹象来。

自己果真是办不了这种细活么,本来是想表现出温情关心的。他不动声色,忍住没动僵持在那里。

这时小妹那带着江浙腔的温柔声音又仿佛在耳朵旁边响起:“似乎全身都暖和了,好舒服哩。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张宁的声音如嘴一样发干,“什么事?”小妹道:“为甚么我的胸上平日都挺软的,一到这时候就会隐隐胀|痛,顶上还一直发|硬?”张宁愣了片刻:“可能是还在长身体罢。”小妹娇嗔道:“人家早就是大人了。”

张宁也不懂为甚么,想想大概应该是正常的,小妹看起来充满清纯活力很健康,不可能有什么毛病。他回头瞧了一眼,说道:“让我摸摸看是怎么回事。”不料她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或许因为以前被摸过,再摸一次也没什么。张宁便将就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掌向上摸,顺着平滑的腰缓缓上攀,手指忽然被充满弹性的东西挡住。小妹原本苍白的脸已经泛出了红晕,低着头小声道:“现在胸口还不太舒服,你别把人家弄疼了。”

他终于捂住了一只大白|兔,小心捏了捏,果然觉得比较|胀,少了几分软多了几分弹性。他又用手指捻|住了一粒红豆,也是硬|硬的,忽然便听得小妹“哼”地娇呻了一声。

她顺势将身子倾斜过来,把头靠在张宁的肩膀上。一头青丝贴在张宁的脸上,非常顺、触觉很好,能闻到一股夹杂洗头用的香料散发的清香。张宁另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手腕在后腰上、手指只能放在臀上,整支手臂完整地感受到了她姣好的背部曲线,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好感觉泛上心头。

不一会儿丫鬟小荷便送粥进来,小妹自然地从张宁怀里出来。不过张宁又要亲手喂她吃粥,她怪不好意思地娇|娇说道:“我又不是生病,手脚都好好的能动呢。”

这时小荷忍不住提醒道:“刚才奴婢进来的时候,看到周夫人在楼下了,说不定会上来看小姐。”

张宁听罢顿时会意,心道本来以为这丫鬟挺老实胆小的,却是有些心思的。他怕被周二娘撞破,遂打消了念头,叫小荷来喂小妹吃粥。

对小妹和自己的身份关系,以前张宁还有些计较,现在早就想通了;或许因为很长时间都没人提过他姓张的名字了,朱文表、朱家宗室湘王才是他的名字……但饶是如此,让周二娘知dào

了也不好说。当初正式娶徐文君为次妃,周二娘那里都略有不易,更别说小妹了。所以张宁没想到办法,暂时便不想搞些麻烦出来。

他便好言说道:“我生病的时候小妹一直照顾我,但是我晚上却不能留在你的房里……我倒是想。因为这样不合礼,咱们虽然知dào

没什么,旁人要说的。”

小妹笑道:“我知dào

的,哥哥当人家是傻子一样。”

张宁听罢也笑了一声,又吩咐小荷晚上和小妹睡一块,别让小妹一个人。小荷支支吾吾的,可能从来不和小姐睡的。

他告辞出了小妹的房间,果然在廊道上碰见了周二娘。他还没顾得上开口,二娘便坦然道:“夫君去看过小妹了?她没事罢?我也去瞧瞧她。”

张宁点点头,说道:“你一会儿回去了叫人备些热水,我好洗个澡。”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情知张宁的意思是晚上睡她那里,她轻轻偏头余光看旁边的随从,小声道:“一会再说罢,你先过去歇着。”

果然她没去多久,很快就赶着回房了。

她一面给张宁找干净的内衣里衬,一面在那里说着闲话:“过几天姚夫人去崇宁万寿掸寺上香,夫君能让我也去么?”

张宁道:“又没人限制夫人的人身自由,你想去当然可以去。”

周二娘道:“既然是佛寺,肯定也会有观音菩萨的。咱们给文殊菩萨庆了生,顺便好拜拜观音呢。”

张宁一听心下已了然,他虽对佛教了解不深,但也明白观音在中国的知名度最高的原因……因为是送子观音,所以观音才比佛祖还受世人欢迎。

周二娘提醒了他,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尽早后继有人,这不仅是私事,事关大局的。想后来的明朝皇帝英宗,被蒙古人俘虏之后北京为了国家不受要挟即另立新君,结果英宗被放回来后竟然复辟成功,其中得到更大支持的重yào

原因便是英宗有儿子、“新君”一直没生出儿子。

他一边寻思,一边看忙里忙外的周二娘,觉得还是很喜欢妻子的。周二娘单眼皮,脸长得秀气可人,身材正应了诗赋里的“弱骨丰肌”,骨骼柔柔弱弱的,胸和臀却都比较丰腴,人看起来瘦实jì

并不瘦……若是换作在后世的环境中,他娶了周二娘这样的妻,肯定不会再朝三暮四的;因为在后世他若是结婚了便不必、也不能再对别的女人有什么责任,人家不要你负责。

这时周二娘回头问道:“夫君的病刚刚养好,身子不要紧么?”

张宁哈哈笑道:“每回要紧的都不是我罢?”

她脸上一红,啐道:“真是讨人厌!”

第三百九十五章 豆腐西施

扬州北城河畔天子行宫,朱瞻基处理完一天的公事回到了孙贵妃的住处。晚饭之前他习惯携美散步,信步走到一间屋子外面时,正巧听到了里面有两个奴婢在议论。

两个宫女可能并不知dào

皇帝在外面,犹自说这话。其中一个说:“你倒是小心着点,一会把桃儿碰下去摔坏,看不打死你!”另一个嘀咕道:“这桃儿在乡下到成熟时遍山都是,一文钱也不值,一到宫里就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玉颗’,忽然就金贵起来,哎呀……”

朱瞻基旁边的孙贵妃听得里面说话,嘴唇角微微一动笑了一下,便有了心思,她对朱瞻基说道:“皇上,你猜我们永城县的女子谁长得最漂亮?”

朱瞻基显然没什么心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说:“当然是你了,不然当初皇祖母怎会独独举荐你进宫?”

他也知dào

孙氏在开导自己从公事上放松下来。不过人的心情很难摆脱正事的影响,朱瞻基以前喜欢斗蟋蟀、现在也有好长时间不玩了,而且还因非常喜欢孙氏而想休掉自己的皇后胡氏、也暂时搁置没折腾了,心情的缘故,战争形势让他已经对那些东西失去了关注。

就在几天前,朱瞻基刚得到宣大精兵到达淮河流域的消息,只因东面京营抽调之后空虚,才动用了这股九边军队,情势已经叫人觉得十分捉襟见肘。

这时孙贵妃又说:“皇上猜错了。在永城县公认最漂亮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小媳妇,人们都叫她‘豆腐西施’,要是哪天皇上真看见了,说不定就会觉得比我长得好kàn

。”

朱瞻基一听摇头道:“一个豆腐西施,怎可与贵妃相提并论?”

“不能相提并论么,或许因为妾身在皇宫里而已。”孙贵妃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那杨士奇惹得皇上不高兴,可他如果不是朝廷首辅、太子少保了,还是什么重yào

的人么?”

朱瞻基听罢沉吟片刻,哈哈笑了一声:“贵妃所言极是、极是。”

孙贵妃见状娇声说道:“只要皇上一高兴,什么事儿都会变成好事的。”

正在这时,忽然有太监赶过来禀报,先请了罪,然后说是要紧的急报。朱瞻基一看,果然是军情急奏:宣大新总兵官方政夺占了采石矶。

那方总兵奉命率军自徐州南下进兵至淮西,巡视采石矶后觉得有机可乘,便调少量精锐先军渡江一战本欲敲山震虎、提高自己的威信;不料汉王军竟不堪一击,先锋军从船上跳到南岸,无人能挡,迅速击溃了江防军队,周围布有汉王重兵,却没人主动进击收复采石矶。

朱瞻基看了急奏之后,马上下令太监召集杨士奇等人连夜到行宫议事,然后回头对孙贵妃说道:“爱妃说对了,果真坏事也会好事的!”

这件事仿佛完全是个意wài

。不仅朝廷没想到会如此突然攻占一个至关重yào

的要地,而且也没人下命令进击此地,只是宣大总兵官为了在当地立威的试探性进攻,却起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

但是此事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杨荣赶着进宫面圣时,忽然想起之前在朝廷改变方略以西面为重点时杨士奇说过的一番话,杨士奇说:汉王御下无方,当江北重兵环视时,其文武迫于压力为了自保、尚能凭借长江天堑励精图治;一旦江淮地区撤军西进,南京威胁骤减,其内部糜败得会比猜测中还快。

今日似乎应了杨士奇的远见。很显然这次采石矶之战不能说是因为方总兵用兵如神,自古此地就是事关江防的重地,如果不是对手犯错,任你用兵如神也很难攻取;在此之前英国公张辅多次率京营精兵进攻采石矶未果便是明证。

杨士奇拜见皇帝之后,当着另外一众大臣的面就毫不犹豫地说:“采石矶之战不仅在南直隶找到了突pò

口,也叫咱们看到了汉王军的实力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已经急剧下降。臣以为,适时改变方略,趁势平定南京当是此时要务。”

事情显得有些仓促,但在杨荣看来,夺占采石矶就等于踏进了南京一只脚,这种事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深思熟虑。

……

武昌城的张宁这几天正忙着陪姚姬去寺庙上香。当天正值佛教节日,那崇宁万寿掸寺又是远近闻名的寺庙,百姓都说这里的菩萨很灵,于是更如人山人海。不过湘王陪姚夫人是公开去拜佛上香,不说讲究身份排场,仅出于安全考lǜ

,官府也提前将寺庙把守清理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于是前来上香的百姓只能被挡在外面,好在听说权贵来一趟就走,寺庙最迟下午时分就会开放。

张宁带了大笔钱银送给崇宁万寿掸寺,作为“积德行善”,在寺庙里为姚姬记作功德。正如与和尚们谈论时说的那样,和尚说佛祖是不要钱的,但是和尚却还是凡胎,所以要金钱来负担衣食住行和修寺庙,有了寺庙和吃饱了饭,才能为佛祖弘扬我法。

当然还有比这更直接的人神交流方式是交yì

。周二娘便是以这种方式和神来往。

她拜了文殊菩萨之后,便去拜观音菩萨,按照和尚们的提醒,完成了一项交yì

。张宁陪她上了香,一个和尚便上来合十作礼,说道:“万事皆为空,钱财亦是浮云。”然后为他们指了条明路。

和尚拿出一张红纸来,摆上纸墨笔砚,说施主有什么心愿可以写下来放在菩萨这里,并且承诺一个回报;若是菩萨保佑,如愿以偿了,便可再回寺庙来“还愿”……也就是支付事先承诺的款项。

童叟无欺你情我愿,当然你也可以不来还愿,只要不怕遭报应;既然不怕神灵,可是又来佛前求什么愿?

周二娘上香虔诚地对着神像参拜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就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她先写了个“一”,稍作犹豫,便写下“千”字。

张宁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只觉得周二娘花起钱来还是很大手笔的。不过还好,幸好没写一万两。

她在观音面前许下承诺,显然是求子。恐怕在场的不止他们夫妇心里明白,连旁边的和尚们也能猜到,这种事应该不止一个人来求。

……可是佛不能叫人万事顺心,他们从寺庙返回后,内侍省即收到了南直隶那边来的密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后路

风寒养好之后张宁去寺庙拜了佛回来,然后便恢复了往常的作息。他给众人的印象依旧如此:平素看不出有丝毫勤奋忙碌的迹象,但是有事总能在官署找到他。

日常能随时进出内书房的人员包括内阁几个大臣、内侍省人员,这些人如果有要紧的事可以直接去找到张宁。除此之外的武官武将则会需yào

提前至少一天送贴预约;这些人如果确有要紧的事见不到他,却可以自行去找自己的上峰,如武将可以见兵部尚书朱恒。

如此安排之后,张宁平日便不用疲于应付各种事务,却又不担心误事,自是十分恰当。

这段时间他虽然中间有几日生病,但总体心情大好。杨士奇到来之后,即可拉拢湖广各地士绅,治理湖广的形势可预见一片大好。只要真zhèng

控zhì

了十几个府的人力物力和税收,便打实了基础,所有的部署都会变得顺利。

但是这种顺心的状况没持续多久,先是内侍省密奏东面南直隶出事,然后各种迹象纷纷露出水面,张宁已无法高枕无忧。

官署新设通政使司的一沓书信之中,有一份永定大营指挥使韦斌的上奏。时永定营主力驻扎在湖广、江西边界,营兵在几个隘口连续截获“细作”,细作都自称从南京来,是兵部尚书朱恒的旧友;韦斌一面将此时写信上奏,一面已把细作押送至武昌途中。

不两日,几个大臣到内阁官署书房里碰头小议,朱恒便当众说出自己收到了几个南京旧吏故友的密信。由他自己说出来,便显得十分坦荡……当然也没人会怀疑朱恒会在湘王和汉王之间做墙头草。若是有人高发某官僚在朝廷和湖广之间脚踏两只船还有点可信,要说湖广的官和汉王勾通就完全是无理取闹了。

张宁听罢立kè

就说:“必定是南京形势不好,那些人才到朱部堂这边寻退路来了。”

他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朱恒的顾虑,也表明了相信他不可能私通汉王的态度。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异议。

朱恒当下便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比平素要大,接着便积极说道:“上次王爷提及咱们在南直隶的斥候发xiàn

采石矶被朝廷攻破,如今的迹象证明这个消息多半是属实的。采石矶自古是金陵屏障,此地一失,南京城危在旦夕之间。”

张宁转头看向默默不语的杨士奇,先行问他:“杨公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朱恒见状便暂时退到一边,且听杨士奇什么话。杨士奇撸了一把胡须,沉吟道:“朱部堂执掌兵事,应当也知湖广兵寡,此去南京又山高路远,咱们无论想不想援救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倒想到一事,王爷虎踞湖广,江西夹在中间无险可守,为何不取?”

张宁愣了片刻,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朱恒道:“之前我们兵力不足,计议以稳住江防为要;江西数府为汉王所占,我们又一向以联盟汉王共同对付兵多将广的宣德朝作为既定方略,故暂未起兼并之心。”

“正如朱部堂所言。”张宁道,“不过如今形式有变,汉王如不保,我们可以预先准bèi

劝降江西北部各城的守将,抢先一步吞并江西。既可扩大地盘,又能为湖广东线防御提供战略纵深。”

在场的杨士奇、朱恒、郑洽都没有异议。张宁当下便索性问:“派谁去收取江西,诸位可举荐一人。”

众人听罢沉吟不已,郑洽回头看朱恒,但朱恒没有毛遂自荐的意思……他上次去九江城迎战神机营,险些战败,现在好像不太愿意自告奋勇了。时下湘王集团内部能独当一面的也就那几个人,但姚家父子、周梦雄都有重任在身,人选一时难定。

就在这时,杨士奇开口道:“这是大事,湘王该多考lǜ

商议几次才好,无须仓促决定。”

张宁顺势便赞同道:“如此也好。”

杨士奇又道:“老臣还有两件事正要进言。第一事,湘王常住楚王宫,办公却在内阁官署,中途常经市井街巷,歹人便有作乱之机,臣请迁内阁于楚王宫北门。”

如果住和办公都在一个地方,那以后真是呆在那里都不用出门走动了。不过张宁也听说了一件事,朝廷去年就曾悬赏黄金万两和封侯要自己的项上人头,这种事还真是大意不得。他也不多犹豫,当下便道:“就依杨公所言,即日可办。”

杨士奇接着拜道:“老臣虽主内阁,但初来乍到对湖广军政尚不通晓,需翻阅官署内存放的卷宗文案,想让新任兵部左侍郎于谦时常到来为辅,不知是否妥当?”

张宁稍作思量,照样点头同意:“我既让杨公主内阁,新旧政务就都不该拒你于门外,杨公所请在情理之中。”

他忽然注意到杨士奇在这个时候提到于谦,心下便产生一种猜测:杨士奇不会是想举荐于谦主持江西之事罢?

……

酉时诸官员从内阁官署下直。朱恒刚回府上,从轿子上下来,他的管家侯大户就上来把一把拜帖送到他的手上。

这侯大户是朱恒以前的老管家,朱恒奔逃出南京后,府上的人便作鸟兽散,唯有侯大户后来千里迢迢寻到湖广来,可谓忠心可嘉,所以很多事朱恒都让他参与的。

朱恒一面往内宅走,一面随手翻看拜帖。在湖广这边的官位坐稳之后,想见他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有想找门路的官员、还有欲办事的士绅商贾,或是想来混个面熟的,都是见惯不怪的事。大部分他是压根不管,少数直接交代给侯大户,只有一些熟人才真zhèng

约见。

他漫不经心地快速翻着,忽然手却停了下来,眼前正有一张拜帖上写着:南京王宾。

恰在这时,一旁的侯大户轻轻说道:“这个人确是老爷在南京官场上熟识的王宾,上午他送拜帖进来,老奴就立kè

叫人盯着了,暗里亲眼瞧了一下,确实是他。”

朱恒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想:侯大户如果只是暗里瞧了一眼,会那么上心跟在身边特意提醒自己?极可能侯大户已经先见过了,而且收了点好处,拿人钱财才办事上心。不过朱恒也不点破,这种陋规既然不犯法,也没必要管束手下太严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太死板收不得人心。

“王先生在汉王帐下做官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亲自跑到武昌来了?”朱恒冷言道。

侯大户道:“听说南京那边形势紧,他可能看中了形势,在未雨绸缪了。”

朱恒踱了两步,回头道:“战国时有个宦官叫缪贤,犯了错想逃亡燕国,认为燕王会收留他,理由是‘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他的宾客蔺相如劝他:燕王之前欲结交仅仅是因为缪贤是赵王的宠臣,一旦逃离赵国,结交的理由就不存zài

了……而今汉王若覆灭,那些罪官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

侯大户也不强劝,只好顺着老爷的话道:“可不是,去年汉王府派人来要挟,要王爷(湘王)把老爷送回去治罪。这主意是汉王府里谁出的还不知dào

,反正这事儿肯定是王府里没人反对才办的。这些人以前做人不留后路,现在倒想起后路来了。”

“不过……我没记错的话,驻军九江城的主将王仕顺应该是王宾的亲戚。”朱恒沉吟道。

侯大户忙道:“对,就是他。”

朱恒道:“如此倒是可以见见的。你马上去把他安顿下来,别在城里乱晃悠,万一被当奸细逮了送进内侍省大狱,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朱恒说罢又想起白天张宁信任他的一口话,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避讳的,便改口道:“直接接到府上来安顿,稍后我换身衣服就去见人。”

侯大户听罢领命去办了。

及至旁晚,朱恒便穿着常服去客厅见客。刚进门,就看见正踱步着坐立不安的一个三十余岁文士模样的人,正是朱恒以前就认识的王宾。旁边却还坐着一个年轻少|妇,见有人进来也急忙站起身来。

朱恒朗声道:“哎呀,王贤弟!”

王宾脸上一喜,上前两步,竟然一下子就跪地道:“可见着朱大人了,可见着您了……”

“使不得,快快请起。”朱恒忙去扶他,“我听府上的奴仆说贤弟来了武昌,初时并不信,真想不到啊……你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王宾道:“说来话长。总之现在在南京实难为人……”

“好说、好说。我这叫吩咐人赶着准bèi

一桌酒菜为你接风洗尘,咱们桌子上慢慢说。”朱恒一脸热情道,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妇人,“这位是?”

“哦!”王宾忙道,“贱内王李氏。在下的结发妻数年前因病故去,这才续弦的夫人,平素相敬如宾感情笃深,所以不忍将她留在南京,遂带到湖广来了。若是朱大人不计前嫌,倒要请您代为照顾贱内,在下可再往九江说服叔父王仕顺归顺……”

“不急不急。”朱恒好言劝道,心想这王宾还是那性子,窘迫了什么条件都要急着摆出来。

果然他完全不理会朱恒的劝阻,继xù

说:“朱大人有大量,若是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海涵。”

……

(前几天生病了,状态不佳,因故断更。西风自觉抱歉,这几天至少2更,希望能弥补一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君子爱财

天边的余晖渐渐黯淡,官吏们各回各家,士卒们换岗下直,市井中售卖货物的普通店铺也在关门打烊了。而这种时候,已经回到楚王宫的张宁一般会到姚姬那边坐坐闲谈几句,不过常常也会谈及公事。

今日姚姬便准许一个叫夏雨的内常侍进来了,应是有事要说。个子高高的夏常侍果然口齿清楚地说道:“卑职照夫人的意思,在各官员所住的地方自然是安排了人手长期做眼线的。今日,先是兵部尚书朱恒的心腹管家侯大户私见了一个陌生人,此人约三十余岁,着长衣看上去像是读书士绅,另带有姿色不俗的妇人一人;后经朱恒府上的眼线传出消息,此人自称王宾,南京汉王府中官吏,妇人是他的妻子。半个多时辰以前,朱恒亲自见了已经接到府上的王宾。所谋何事,暂且无从探知。这便是卑职要禀报的事。”

张宁点头以示知dào

,然后和姚姬说:“近日不断传出消息南京事急,这个密见朱恒的人应该确是汉王那边的。”

姚姬微笑道:“这么说来,王宾是来求官……带个妇人,怕是既赠美色又有财物。宁儿觉得朱部堂是受还是不受?”虽然在私下里,但她如此称呼张宁还是觉得有点肉麻……

张宁想起朱恒在山东时对待妇女的冷血态度,便道:“我觉得朱恒不像一个好色的人,不过是否贪财倒不甚清楚。”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不贪,便不用将人接到府中了。”姚姬轻轻提醒道。

张宁道:“也有可能朱恒为了考lǜ

大局,今天咱们在内阁刚议过进取江西事宜。江西北部数府在汉王手里,拉拢相关的官吏能更容易接手此地。”

“他真的会如同宁儿所言一般有此公心?”姚姬所有所思的样子。

张宁直言不讳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朱恒若是贪这种钱,我便确实看走眼了……那汉王麾下一干文武的问题不是贪财,而是目光短视只顾眼前利益,当初在山东乐安时我便深有体会。朱恒若是私下收了钱,且他又是内阁阁臣,必然要举荐这些人入湖广为官;咱们岂能用这等人坏事?朱恒这么做的话,与那些只顾私利不顾大局的人何异?”

姚姬点头道:“咱们暂时装不知dào

,就看看朱恒如何做罢,这一出却是有趣起来。”

……

朱恒与王宾饮酒至深夜,王宾坐在圆桌边上,借着酒兴又唤夫人李氏上来为朱恒斟酒,什么体面都全然不顾了。

王宾红着脸摇头叹道:“去年那事儿(要挟湘王押还朱恒回南京),我绝对没参与,只是孤掌难鸣也没为朱大人说上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得紧,恨不得您抽我几个嘴巴!”

朱恒好言道:“过去了的事,咱们不提也罢。”

王宾拍了下桌面:“不提就要压在心里,王某是耿直之人,喜把话说开了……我先自罚三杯!您再辱没我一回,出出气,什么法子我都认!”

“罢了罢了。”朱恒举起酒杯,“与王兄同饮,干了这杯了结那些过往小事。”

王宾仰头饮酒,然后又将手里的酒盏翻过来示意,接着小声说道,“兄弟在南京攒了点东西,不过走得急没来得及带出来。好在有一部分存zài

叔父(王仕顺)那儿了。这边只要说好了,我便去九江……贱内留在府上……”他特意提到了此事,“到时候只要事儿一办妥,咱们也没什么好谢朱大人的……这个数,说了便算数,绝无二话。”王宾伸出两个指头。

“俩?多少?”朱恒不动声色问道。

王宾低声道:“万!白货。”

朱恒哈哈大笑了几声,王宾见状也嘿嘿陪笑起来。那妇人只顾低着头斟酒,就当什么也没瞧见一般。

朱恒笑罢说道:“今晚喝得太多了,你暂且在府上客房歇下,待酒醒之后咱们再细说。”

“我可没说胡话,您尽快给个回话。”王宾道。

朱恒又问:“王兄为何走得如此急,南京那边究竟怎么个情况?”

王宾道:“宣大精兵突然到了江北,趁虚取了采石矶。汉王连调几股兵马去收复,皆不胜,情况不太好……这也罢了,汉王因此性情暴躁,怪罪下来杀人如麻,好多人都因为一点小事被砍了。我要不是走得快,不等官军进南京治罪,先被汉王砍了,哪里还有小命在这里陪朱大人喝酒?好在叔父王仕顺暂时无事,他远在九江城,手里又有兵,这种时候汉王动不了他……”

“原来如此。”朱恒点头道,又转头道,“看样子王兄尽兴,便劳烦夫人扶他去厢房歇下,老夫已另派奴婢数人过去听候差遣,这两天夫人便多多照料王兄。”

言罢也不等王宾回话,直接便喊道:“来人,送客。”

等丫鬟们上来送王宾出去了,朱恒犹自坐在杯盘狼藉的圆桌边上,不紧不慢地自己倒了一杯酒独酌。过得一会儿,果然就等得管家侯大户进来了,侯大户弯腰道:“此人酒量不行,老奴斗胆再陪老爷喝两盏?”

朱恒叹了一口气道:“贪点陋规小财,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侯大户一听话音不对,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

刚刚还一脸淡定的朱恒突然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可那些人把老夫看作什么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娘们,二万两白银?”

“老爷息怒,息怒……他们简直、简直是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

朱恒冷道:“我是怕有命收钱无命花!南京大好形势,两年便成这般模样,这些人就是祸害,谁招惹谁死。”

侯大户只有唯唯诺诺,心下却一时没明白朱恒究竟在想什么,趁空隙抬头看他时,只见他正揉着下巴的胡须沉思。

……次日,张宁照旧姗姗来迟到内阁里面的书房里查阅新到的案牍。杨士奇、朱恒、郑洽三人结伴进屋小议,只见朱恒的眼圈有点黑,好像没睡好一样。

朱恒用手撸|顺了大胡子,便径直将事儿说了出来。

杨士奇等人听罢面露诧异,张宁耐心地听完后也说道:“竟有这等事。”佯作刚知dào

的表情,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恒道:“臣考lǜ

再三,并未当面拒绝王宾,因其叔父王仕顺在江西握有重兵。此人一旦无路可走,极可能倒戈向朝廷投降以求保全性命;届时官军如入无人之境进兵至江西,我右侧便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无险可守。所以臣以为当下必得稳住王仕顺,我军进取江西、至少保有鄱阳湖的方略也迫在眉睫。”

张宁不住点头。

朱恒又道:“臣昨夜已想到举荐主持江西事的人选……兵部左侍郎于谦。”

杨士奇听罢立kè

侧目,但未表态。张宁这下真感到有些意wài

了,他沉吟未决:内侍省的细作连昨天那种细枝末节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如果朱恒和杨士奇于谦私下见过面,自己应该不会不知dào

;于是可以推论,杨士奇想举荐于谦却不好开口,朱恒帮了忙却并非基于政治妥|协交换。

或许在此之前杨士奇就有意无意在向朱恒表示了联盟的意思,而此时朱恒也很“默契”地投李报桃。恐怕原因并不止这样,张宁使劲琢磨……朱恒如果诱降了王仕顺、然后自己又去开杀戒,总是一件阴损的事;把事扔给杨士奇的人,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当然这都是张宁自己一厢情愿的思量,究竟朱恒心里实jì

是怎么个考lǜ

,也便无从知晓了。

委重兵给于谦?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大胆的事。不过风险只在于一点,于谦会不会背叛,他当然不会,恩师杨士奇还在武昌做官,妻儿也在这里,一个正常的人显然不会干那种事;况且于谦在朱雀军各部都没有根基,他一个文官也不好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来。

至于于谦有没有能力的风险,张宁则无须考lǜ

了,他相信一个名臣的能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杨公以为如何?”张宁转头问道。

杨士奇道:“既有朱部堂举荐廷益,若湘王也信他能成事,老夫也以为妥当。”

“甚好、甚好。”张宁只是说了两句形似敷衍般的话,并未明确表态。

他此时心里已经觉得此事可以这么办了,但一些很小的直觉又影响着他,董氏那张羞辱而潮|红的脸忽然浮现了出来……人总是被一些细节左右着。

许多年求生计的阅历在心里仿佛在说:当你有权对一件事做决定的时候,完全可以当机立断;但是作出决定的一刻应该有个意识,作为成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好还是坏结局,没人能帮zhù

你收拾残局。

这时朱恒的话也仿佛再次提醒了他,“平定江西,正好永定营主力离得最近,尽可抽调永定营东行,先到九江城接手防务,然后南下定鼎南昌府。”永定营是朱雀军的精锐,也是张宁手里最可依赖的武装。

第三百九十八章 邂逅

正逢十天一回的旬假,于谦和夫人一起乘马车外出亲自采购一些细物,也顺便能逛逛这武昌城的街巷。

他已经从杨士奇那里闻悉了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消息,心态也渐渐在向新的身份过度。不过其实前后差别不是很大,换了个政权而已,就像这武昌街头巷尾、与他当初做朝廷的湖广巡抚时见到的模样一般,人口稠密、建筑显得陈旧。

偶然间他看到后面有个熟人,便忙叫马夫停车。

不料旁边的门口冒出个妇人,嚷叫道:“你们真是怪,冒得事挡在人家的门口搞么斯!”

妇人一口地方方言,幸亏此前于谦夫妇就在武昌住过不短时间,大概还是听得明白。董氏也觉得奇怪,便问:“为甚突然停下来了?”

于谦也不理会董氏,径直弯腰从车上下来,对马夫说道:“把车挪个位置,先把夫人送回去。”

董氏有点生气,探出头来:“你……夫君要去哪里?”平素都是这个样子,明明夫妇多年很熟悉的人、也常常见面,偏偏没有什么话说。

她本不期待夫君告sù

她,因为夫君想做什么都没有必要向她交待什么。不想于谦神色匆忙下依旧解释道:“刚刚好像见着一个官场故友了,我追过去瞧瞧。叫长随跟着我,你先回去罢。”

于谦遂带长随一人以及另一个中年家丁翻身步行至街口,转过一个弯,果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便唤了一声:“罗姑娘!”

前头的人转身过来,果然正是罗幺娘。她虽然穿着一身立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方巾,却依然容易叫人认出来。罗幺娘见事于谦,也露出笑容来,作礼道:“怎地在此偶遇廷益兄了,哈哈。”

二人早就是非常相熟的人了,青梅竹马谈不上,但自从于谦一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奉杨士奇为师,就和罗幺娘认识了。平素也多有往来,几年前在和汉王党羽的明争暗斗中,杨士奇还常常派罗幺娘和于谦联络。俩人大抵都相互认为对方是那种很值得信任、知根知底的知交故友。

于谦也笑道:“忽然才察觉我们竟在一个城里,很容易就能碰面的。”

罗幺娘走近了几步:“家父来武昌时,我便随行来了。”

“我知dào

的。”于谦道,“上回倒是收到过你的书信,可是这阵子我诸事缠身,却是连一面也没见上。”他的神色放松,比平素严肃的样子更加愉悦了。

这时罗幺娘指着附近的一个茶楼,说道:“京师一别已近整载,而今重逢,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罢。”

“如此甚好,罗姑娘请。”于谦欣然道。

街边的茶楼子只是市井中常见的样子,只不过开得铺子大点,楼上楼下都有人坐着磕瓜子喝茶的、聚在一起玩叶子牌的,大明官方禁毒不过立国好几十年后玩小钱的牌便没人管了;里头也有人唱曲的厅堂,周围有用廉价珠帘遮着的单间,弹唱的都是些民间俚曲,却上不得大雅之堂正合这种场合。

店小二掀开一道帘子请客官入座,“哗啦”一声听起来不错的声音,不过串帘子的珠子不是什么珍珠,好像是一种从树上摘的外形光滑有颜色的坚果。

茶上来,二人对坐到座位上,听着近似靡靡之音的弹唱,于谦便不禁有些许感叹,叹声道:“世事无常,没想到会与杨公同在湖广谋事,又是在这般光景下。”

罗幺娘也舒了口气,一双美目关切地看着于谦:“真是叫人想不到,回头一想就像一场梦般。不过现在倒好些了,在扬州的时候我们整日都提心吊胆的……依稀听家父提过,于大人不久就会巡抚江西?”

“此事只是在内阁提过,好没准信,你可不能叫别人听到了。”于谦谨慎道。

“知dào

的,你还信不过我么?”罗幺娘笑了笑,“江西不是还在汉王和朝廷手里,廷益兄巡抚湖广,必是既有兵权又有大权,委以军政大任,看起来平安还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于谦沉吟片刻,听她提起湘王,又问:“几年前湘王与你曾有婚约,后来他叛离朝廷,这桩事才了。不过现在又不同当时,他可曾再向恩师或罗姑娘提起过此事?”

“他已经成婚了。”罗幺娘撅起嘴,“不久前他倒是约见过我一面,只是嘴上没提此事……做小也罢了,反正我只是养女也算不上丢家父的面子。可他家里那位我还没见过,也不知是否好相与,总之这种事很烦人的。”她看了于谦一眼,用玩笑的口气道,“要是你中进士认识家父那时没成亲,家父一定会把我许给你,那样的话就算后来又认识平安,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事了。也便没如此烦恼。我说你们男子为甚急着成婚呢?前天我在城里看见一桩喜事,那新郎官看着全然还是个小孩模样。”

于谦道:“父母之命不敢不从。罗姑娘切勿那样说,于某是配不上的。我要是晚生几载,或是更早入朝便好了。”

“我想起一句话来,君生我未生……”

……隔壁的董氏听到这里心里已是如同打翻了百味瓶。她之前就觉得奇怪,忍不住好奇在悄悄跟过来的;果然女人的直觉很灵,平素于谦都是不咸不淡的,今天却特意解释是看见了官场故交,果真是越描越黑么?

其实她觉得夫君的官越做越大后,并不会十分阻挠他纳妾,比如自己身边的近侍丫鬟,长得也不赖,或是他看中谁家的好说好商量纳进来也没事。偏偏夫君并不好色,平素也不近女色,并不提纳妾的事。这样一个君子作风的夫君,平素在家都是严肃正直而节俭的,却对别人说出那种话来,就让董氏非常难受了……不仅是感觉到威胁,更多是一种醋意和失落,难道是自己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那样的话从来没听他对自己说过,却能对别的女人说。

那边的谈笑风声继xù

传来,为什么他和别人就有那么多话说,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就变得儒雅却带着风趣?

董氏一时间陷入一种难过的环境之中,仿佛那里布满了迷雾、光线暗淡,叫人压抑,好像被遗弃了一般。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维系经营的家,仿佛变得十分无用,可是那无用的东西却又是她的全部。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没有了那些还剩什么?此中滋味,只有她自己品味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小动作

六部九卿各衙门已经逐渐建立,虽然不太气派不过组织体系是比较完善的,主持官府的大多官吏都是当过官的人,经验丰富规矩讲究,楚王宫附近的各机构开始运作,除了不必上朝、人数少,与朝廷中枢各衙无异。

张宁的书房里还有三张尺寸最大的纸条贴着,代表他还未完成的事。第一张上写着让吏部正式委任各地官吏,并造册归档,这件事已交杨士奇实办;第二张是制定征兵法令,逐步开始大量扩充兵员;第三张只写着两个字,江西。

经几个大臣参与商议之后,征兵的法令已经大致有了,为了不激起更大的矛盾,首先采取的还是民丁自愿、兵部甄别的办法。当兵卖命,通常百姓不太愿意,何况湖广割据政权正在与朝廷官军打仗,世人都明白很可能送命。除了强征,只能为军士提供更多的好处并加以劝服。

兵部将派人到各地协同地方官实地宣扬此事,凡经过兵部录进军籍名册中的人,官府承诺一般只需服役三年便可分批自愿回乡,并可得到相应的土地和一笔酬金;士卒在军中衣甲兵械膳食用度全由中枢财政供养;兵役期间全家免徭役,不必被征丁为官府免费干修水利工事等苦役;将士举功皆有机会转任各地各衙文官,在军中教识字,以后也可参加科举,并得各地吏员名额的优先录用;作奸犯科者危害了将士家眷,罪加一等……

这些法令看起来不错,但实办起来却不一定像纸面上写的那样。首先军费开支将比以往的旧制大得多,极大增加整个集团的财政压力,因为通常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剥削军户基础上的削减军费。

张宁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下一个数字,又在自己的记事簿上写了一条,如何让具体负责督办此事的兵部官吏和地方官积极完成政令。接着又有一条,如何保障这些法令得到实jì

施行,而不会形成欺上瞒下名存实亡的一纸空文。

他桌子上的一本形同账目般的记事簿,上面便写满了类似的琐碎东西,采用了目录分类的办法,仍然显得有些凌乱,主要字写得快而潦草,又经常涂改。

及至下午,张宁随手翻看自己写的东西的时候,发xiàn

后面写了一行字兵器局燧发枪。忽然想起那事儿来,便问正在整理桌面的徐文君:“兵器局今天送了东西来没?”

“好像……”徐文君摸了一下发鬓,“我找找罢。”过得许久,只听得她略带惊喜的口气唤了一声“有了”,便将张宁要的东西拿了过来。

却不是一纸奏书那么少,而是一叠卷宗。张宁翻开一看,上面是刻印体的工整小楷,却不是马大鹏的手迹,这厮倒学会表面文章了,弄一份东西来交差还请了个笔手。第一页便论述新火器制造基本完工,只需继xù

完善和查漏补缺不尽人意的地方便可投入工坊成批定制。原来马提举故yì

把卷宗弄得漂亮些,是来请功的。

后面便是详细的图文并述,部件采用三视图标注尺寸公差等信息,但是装配图却是没有,整体只画了个样子。主要张宁自己不会装配图,所以这个时代就谁也不会。三视图也是他前世工作的时候曾与机械厂打过很长时间交道,常常在里头进出看也看会一些了,虽然只知简单的东西。

他一张张图详细查阅琢磨,心情也渐渐变得非常好了。

燧发枪,一件在后世见识中十分古旧的东西;在此时被他捣鼓了出来,却好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将一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就好像能想象出月球是什么样子,实jì

登上去了的心情,那是教人非常激动的。

张宁犹自在那里摇头晃脑嘿嘿笑出声来,这种反差的举止让徐文君也掩嘴笑起来:“是不是兵器局有什么好消息,把王爷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天大的好消息!”张宁抬起头来,一脸笑容道,“你也帮了忙,来让我亲个嘴奖励一下。”

“唉,真是……”徐文君脸上顿时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可很快他发xiàn

好事却不知与什么重yào

的人来分享,恐怕只有和兵器局那帮官吏工匠庆贺一下了。别说楚王宫里的人不懂,就算是周围的大臣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真zhèng

懂得一杆靠火绳点火的兵器进化成燧石击发的火器有何重大的意义?

张宁忽然想起来:于谦懂么?他应该会懂的,在这个时代如果此人也无法理解什么是进步,那实在没人能明白了。相差几百年,人本身差别不大,却因为见识不同,让张宁觉得世人真是愚昧无知。

他收住了兴奋的神态,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多回,思前想后琢磨了一会儿。

但见窗外的日头高低,这会儿该到酉时了,各衙门下直的时候。张宁想到就决定马上办,立kè

交代文君:“去告sù

李震,我换身常服接着就去于谦府上拜访,叫他准bèi

车马。”

“要叫他们派人预先去于府送帖子么?”文君问道。

张宁顿时想起大门大开一干主人奴仆迎接的招摇场面,便道:“不必了,我与于谦本就是旧知,省些麻烦反而更好。”他说罢便进里面休息的卧房,找到一件布衣青袍一顶方巾,自己就换上,作士庶寻常打扮。

李震等准bèi

妥当,他便叫徐文君自行乘轿回楚王宫,自己和侍卫一道乘马车去往于府。

不料叩门拜访,门房问明白访客之后,还是出现了想象中的状况,于府的正大门开启,于谦穿戴整齐后亲自迎接到门口……想来这种事确实是难以避免的,此时人们都讲究个礼,特别是书香门第的宅邸大门寻常都是关着的,遇到身份高或平级的人造访,必得开正门迎接方不至于荒疏了。

于谦弯腰拜道:“臣不知湘王登门,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张宁忙上前扶他,抖了下胸襟示意自己的穿着,“本只想下直后过来讨廷益一杯茶喝,如此光景终究还是难返往昔之谊啊。”

于谦听到这里似乎有些动容。确实作为割据江山的一方亲王对他还是够不错了,至少诚意是能够叫人感受到的。

他没有多说,只躬身抬臂道:“王爷请。”

二人进门,一众侍卫留在外头,唯李震随后而至。于谦对管家说道:“立kè

吩咐人准bèi

府上最好的茶。”管家忙道:“老奴即可去办。”

接着于谦便把张宁迎到了正房客厅,分上下入座。

彼此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张宁便把带着的兵器局卷宗放到几案,示意李震把东西送过去。“新近兵器局造出了一种火器,想让廷益看看如何。”

于谦一面接手,一面说道:“下官对火器制造之事并不内行,不敢妄加评断……这些图确是不曾见过。”

“名作三视图。”张宁见几案上正有个茶杯,便把盖子拿起来,“从上往下瞧是一个圆形,正面看却是扁平的一个形状,侧面看这个东西是一样。一件物什需从多方观察,才能立体标注尺寸长短。”

于谦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沉吟少许,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只见董氏亲自端着木盘进来,于谦转头诧异看了一眼,或许觉得张宁是不寻常的客人便没说什么。张宁也是愣了一下,心下微动,当此时此景只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怎敢让于夫人亲自上茶。”

“妾身失礼了。”董氏款款屈膝作礼,“有感王爷对妾身以礼相待……”说到以礼相待时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否故yì

,但张宁是马上想到了自己如何对她“以礼相待”的。面前这张施着淡妆的白净秀丽的圆脸,好像正被粗鲁地亲吻着,有着端庄感觉的脖颈下面,立领的好像已被撕开,胸襟上被撑起的轮廓叫人想到里面白而软的乳|房。张宁的心思一时间被搅得有点乱。

她朱唇轻轻开合着,继xù

说,“王爷又是贵客,妾身便自作主张亲手沏茶送上来,略表敬意。教王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张宁觉得自己口拙起来。

他想起今天的来意,目的就是想和于谦进一步增进彼此联合的诚意,以后好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能臣……却叫董氏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去年在辰州干的那件事着实完全是个错误,果然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如果因为一个有妇之夫和于谦造成不必要的恩怨,失去他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可惜得很。

董氏随即将一个茶杯从木盘里端起来,放在张宁旁边的几案上,又收了上面的空杯,动作不紧不缓十分优雅,着实这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有气质的。就在这时,张宁忽然发xiàn

刚刚放下的茶杯后面又一小团纸,抬头看董氏时,只见她正看着自己、嘴角动了动,动作非常细微,而且背对着下首的人,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发xiàn

的。

张宁忙强作镇定去端杯子,不动声色地顺手将那团纸带进了手心里。茶杯从几案上离开,上面已无一物。董氏见状才没事一样转身向于谦的座位上走去。

张宁只能先把东西拿了,不然怎么办?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第四百章 约定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手,眼睛看着天空有板有眼地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可以……”

他皱眉苦想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旁的董氏一下,只见母亲拿着针线的手不动,表情也在出神。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小心说道:“娘,我背完了。”

董氏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却生气地放下衣服和针线,说道:“把手伸出来。”

“娘……”男孩面露痛苦之色。

董氏正色道:“生为男丁,以后你就该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做不好事,就怕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你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么?”

“是。”男孩咬了咬牙,伸出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起“啪啪”清脆的打击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这阵仗下确是显得过分可怜了。他很快就哭了出来。

董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也跟着难过起来,鼻子酸溜溜的。但她并不哄孩子,说道,“你出去玩一会儿,透透气再把整篇都背下来。”虽然这么说,口气依然严厉。

孩子一听哭声便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被门外的初夏的花草虫鸟景色吸引。年幼总是容易快乐起来。

董氏却心乱如麻,整天都不能释怀。

昨晚突然闻知张宁来访,临时才一时冲动写了那张纸条,确实缺乏深思熟虑,现在已是万分后悔。

她写纸条约见张宁,只言有话要说……说什么、为什么要约见他?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可能是当时陷入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缘故。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寄托便是孩子于冕,而昨天情绪低落抑郁时连于冕也给忽略了,觉得自己活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有可无的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期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日复一日的麻木……当时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想找个人真zhèng

说说话,想有点期待。约定明天见面,初时真的就有了点莫名的期待。

可是这种期待很快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写约见的事之后,怕张宁置之不理,就顺手加了一句威胁:爽约定会后悔……或许因自己总是被人忽略,习惯了被不予理会,才会下意识有那么一句罢。

接着她渐渐理顺了其中的前后关节:湘王也算一个割据地方的上位者,这种人猜忌提防心很强,他一旦被威胁,防备心一起,可能就会先发制人剪除隐患。如何剪除?必定要防着事发后于谦给他带来的危险;或者更老谋深算的话,干脆在恰当的时候除掉于谦,彻底不留后患。

后果很严重,轻则拖累自己的夫君,影响于谦在这边的仕途,本来最近听闻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机会极可能就失去了;湘王怎么会把封疆一方的军政大权交付给一个随时有变的人手里?重则会给夫君带来灾祸,有性命之忧……如果产生了那样的后果,董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首先良心也过不去的。

如此这般思量之后,她偶尔也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谁知dào

呢?

世间上的人,是所有人都容易陷入担心之中呢,还是只有妇人才会如此胆小?

她在忐忑不安和万分忧惧之中,又似乎带着一点期盼和希望,只想着明天快点到来。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之中,时刻注意着天边的太阳,直到盼望着它落下山去。终于可以睡觉了,虽然还有整个晚上但一觉睡过去其实也很快的。

不料难以入眠。

夫君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参阅各种书籍,直到深夜;记得以前他没中进士之前在家乡寒窗苦读,发奋读书时也没现在这样忙碌,或许是早已对董氏的身体失去期待和感觉了罢。等到夫君回房休息,董氏通过声音清楚地判断他如何解带如何宽衣,是用什么姿势上床的,但是她装作已经睡熟什么也不知dào

……确实她自己也没什么期待,就算偶尔有亲热的时候,刚开始她就能想象到枯燥而一成不变的过程和结尾了。

不知为何人活着会如此无趣,明明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不错的丈夫,衣食无忧体面的身份地位,还有个比较满yì

的儿子,却总觉得欠缺什么东西,如同画龙少了一双眼睛。董氏想:或许自己太不足了,没体会到世道艰辛。

……约定的地方是一个珠宝店。董氏为何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她觉得在自己熟知的地方有安全感,这家店铺来过几次,而什么茶楼酒肆她没事是从来不去的;二则她到这里来一向都比较低调隐秘,本就不愿意让于谦知dào

。于谦认为身为士大夫应该时刻注意节制,不能养成奢侈的习惯进而让修养滑坡,所以很重节俭,要是她被知dào

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珠玉感兴趣,必然要被说教的。可是女人难免被这种华丽的东西吸引,董氏也不例外,所以偶尔偷偷来看看,也买过一两件小东西。

因为心急,董氏早早就出门了,打发随从丫鬟到别处等着,独身到了店铺内。她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前面有纱巾遮掩,并不露脸。走近铺面,掌柜识人眼尖,见这个妇人虽打扮素雅简洁,但举止得体大方,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起码是有购买力的客人,当下便亲自来招呼。

董氏轻声说道:“我想挑一件首饰,本带了自家师傅来帮忙参详,不过他回去取工具了,要先等等。你们给安排个清静的房间,好让咱们仔细瞧瞧。”

掌柜一听觉得遇上大买主了,那些富贵人家买这种细软,都是非常挑剔的,前后来好几次并讨价还价到无以复加才决定购买的客人大有人在。毕竟钱多人傻,见着不论好坏就掏钱的好人实在难遇。

“敝店做这行生意,什么用具都是有的……”掌柜的忙道,“也好,老朽叫人预备地方,您先到里头那间看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董氏轻点头应允,便跟了进去。临街那厅堂里的货多是普通的东西,过穿堂后里头的东西成色就好多了,而且以宝石和玉为主,正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董氏也没打算买什么,说实话她心里更愿意购买厅堂里的金银之物,觉得金银首饰不仅能把玩,窘迫时还能明码实价变现,比珠玉更加实在一点。

当然她不会表露出完全不购买的意思,那样的话人家就懒得搭理你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没心情看这些东西,心里还担心地牵挂着事儿。于是顾盼之间就露出了心不在焉的样子。掌故看出来,便说道:“要是这里的东西夫人都看不上,老朽拿一件东西出来您瞧瞧如何?”

“行。”董氏随口答道,言语之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就在这时,老头儿开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了。董氏听得他说“夫人请过目”,便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不料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喜爱之意。只见那是一串浅紫色的珠子,用白绸垫着,它没有珍珠一般夺目的鲜艳,却隐隐露出低调的光泽、紫色的尊贵,又像一颗颗大葡萄一般别致;最好kàn

的还是上面的天然颜色纹理,飘渺的感觉如梦如幻。

董氏忍不住伸手去拈一颗珠子,看起来光洁摸起来却微微粗糙。

老头儿说道:“材料是紫玛瑙,生意以诚为贵,价格是八百两,且不收宝钞。夫人既然是行家,兴许会觉得以这一串玛瑙的重量来说太贵了,但是它自有值得起的难得之处。此物非中土所产,取之甚难;颜色为葡萄色,自是此类中上品;且上品泛光清新,无闷之气。最难的是选出数十颗几无瑕疵大小相同的珠子细加雕琢,乍看一模一样,细加把玩却各不相同各有奇妙,久观不腻。此物自有吉祥之气,内有水份,若是佩戴在身有百般益处……”

董氏也觉得稀奇又好,只不过毕竟是石头,八百两买这么个东西实在是不可能的。世上喜欢的东西多了,年少时容易执着,现在她倒是淡然了许多。

没一会儿,只见张宁已从穿堂里走了过来。董氏便故yì

提高声音道:“咱们家的师傅来了,房间备好了罢?”

掌柜的回头一看,倒有些诧异,原本以为鉴赏师傅是个年长的人,却不料如此年轻轩昂,老头看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也不禁略带暧昧之意。

张宁走过来时,董氏别过脸装作看那串珠子,脸色微红却不理会。他顾不上当着别人寒暄废话,忍不住就说道:“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经他这么一说,董氏也觉得好像仓促约定的地方有点不妥,只是实在想不到比较熟悉又不容易见到熟人的地方。她略一思量,放下手里的珠子,一声不吭便向外走了。

张宁也没马上追上去,故yì

等一会儿,转头与那老掌柜面面相觑,又瞅了一眼桌面上放的珠宝。

第四百零一章 忧心轻松失落

她当然不会赌气就避而不见回去了,心里挂着事总得要了结,无论后果是好是坏总比吊在半空不落地好受。好歹今天就要寻机会说上几句话,把话说开、将事儿了结了,最好打消张宁的疑虑。

自己真是没事找事,主动去招惹出麻烦,又心急火燎地想赶快了结。

刚才在珠宝店见面时尴尬,方寸骤乱,急匆匆出门回避,然后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不过很快她发xiàn

张宁也走了出来,然后向反方向走,期间还回头看了一眼;董氏立kè

明白自己应该跟着他走,但在街上要保持距离。

(张宁独自出来一趟着实不易,事前必须进行诸多布置,好在他对内侍省和侍卫队暗哨都拥有最高知情权和掌控力,亲自过问其部署,妥善安排后总算能保证此行之密。)

只见张宁择路走进了一家热闹的茶楼,董氏跟进去时只见里面的厅堂上正有戏班子在唱戏,请了戏班子这里便人多嘈杂。一两个人一到里面就像一颗石头丢海里,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董氏好不容易才发xiàn

张宁正与一个小二说话,然后上楼,她也便随行上楼。

等小二离开后,她便掀开一道帘子走进了楼上的一处隔间看台,果然见张宁正坐在里面。

他起身抱拳道:“夫人请坐,我已吩咐小二不必上茶,此处应不会有人打搅了。”

董氏忙屈膝行了一礼,低着头怪不好意思地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张宁看起来反倒十分从容,他随即便说道:“那珠宝店平素进出的就没几个人,很容易被人注意记住,我并不想此事张扬出去,对我没有好处;想来夫人也必定一般心思,名节对你关系重大,我也全然明白的。”

董氏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安心了不少。她也不支声,只是默默听着,心道如何开口解释一下自己约他见面的事,无奈张宁却不问那事,叫她一时难以开口。

张宁没听到回应,便转头看窗户扇外面的戏台子……好在这种被忽略的事,董氏已经习惯了。不料正在这时,张宁便自然地伸进袖子,掏出一串紫色的珠子出来,用一种不在意的样子放在桌子上,“我见这紫色的石头卖相还不错。”

这不正是在店铺里看的那串紫玛瑙么?董氏惊讶意wài

,问道:“你买给我的?这算什么意思?”

张宁转头说道:“去年在辰州,我确实做错了事,略表歉意……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何?我说得轻巧,可事已至此唯有掩盖才最好,不然就算把坏事揭露出来,对夫人却是更大的伤害。”

董氏看着面前的玛瑙链子,小小的东西却如最后一根稻草,她似乎感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股乱糟糟的情绪如洪水一般奔涌出来。她不禁放开心胸述说道:“其实我前头写了字条就很后悔,非常担心……”

“担心什么?”张宁温和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不失一种沉稳,叫她心里十分好受、非常安心。没有安慰的话,一句关心的询问却让她好像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董氏干脆地说道:“我担心你视作威胁。”

不料张宁忽然笑了起来,董氏故作没好气地问:“你取笑我?”

张宁摇头笑而不语。不过心里也承认,确实如同董氏所言,虽然她要报复的话自己也会受到毁灭性的伤害,但是相比军国大事、一个人的牺牲着实代价太低。

但是他如今的表现却让董氏相信,他根本不在乎。董氏心里有种直觉,面前的男人非常自信、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威胁到他……或许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董氏松了一口气,哽咽道:“我倒不担心自己,只怕无心坏了大事,夫君和冕儿无辜受牵连……”

张宁听到这里也松了一口气,人有投鼠忌器的执念就对了。他便好言说道:“夫人首先不用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你没做错什么也就不必自责。去年辰州那事儿虽难以启齿,但你有什么错?你也是无辜者……其次也不必担心,我岂是那种心胸狭窄,要把事情往坏处办的人?就算真到最坏的地步,廷益和公子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没法用他了;何苦牵连无辜,有何必要那样做?”

董氏顿时就放开情绪落下眼泪来,却不是这是什么滋味的眼泪。

她说道:“我与夫君相处多年,知他品行尚好,又有才学能耐,受人尊重。王爷惜才,不忍加害君子……确是我胡思乱想,错怪你了。”

“倒是有这个缘故,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夫人。”张宁道。

董氏泪眼婆娑,不解地看着他:“我一个妇道人家,与能济世的人比起来,有什么要紧的?”

张宁叹了一口气:“说世道太大了,只能明理,没什么感受。反倒是眼前能看得到的不幸、活生生的人,叫人过不了那坎、心头过意不去,难免有怜悯之心……呵,说起来我还不得不承认,真不如廷益的大志心胸。”

董氏此时已彻底打消了忧惧,如同一块大石头从心头落地,虽然心里还酸酸的眼睛还涩涩的,不过已经感觉非常轻松了。她脑子有些空白,喃喃说道:“我也有错,今天不该来见你的,不合礼呢。”

“不合礼倒也是,但只要咱们自己心里清楚、今天没什么,也便坦然了,是不是这样?”张宁好言道,“以前的事,放下便放下了。今后私下咱们不必再有瓜葛,夫人也就可以安心过自己以前的日子,一切无事的。”

董氏微微点头,“不再有瓜葛”“自己以前的日子”断断续续的东西在她耳边回响,轻松之后便不禁有种空洞的感受,失落的叹息。

这时张宁便起身,拱手道:“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便在此地多留,这就先行告辞。我直接去内阁上直,夫人且多留一会儿,这戏还唱得能入耳,你就当是专程来看戏就好。”

他说罢也不用管正在发呆的董氏,转身要走。不料这时董氏忽然说道:“你别走……留步稍等片刻。”

第四百零二章 欲说还休

戏台子上传来一阵婉转的唱腔:“我趁著这碧桃花将身映,早转过了芳红径,呀,他门儿掩著呵,则见他静碜碜门掩梨花,我可轻轻的弹响窗櫺,他敢也低低应。为甚人儿不见些儿影?知他害相思一枕春酲……”

张宁转过头时,只见董氏欲说还休的样子。因为她矮了半个头,要看张宁的脸时便抬起头来,眼睛仿佛忽然之间变得明显起来,也可能是这陈旧的建筑装横黯淡的光线反衬吧。

“夫人还有何事?”张宁轻轻问道。

董氏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是想问,以后还能不能与王爷见面说说话。这般自不合礼,但只要我们自个知dào

没什么,也便无愧于心罢……”她咬了一下朱唇,又摇头道,“算了,我都说些什么,这样太冒险。虽然我是不怕担这点风险,可你一定觉得没必要……”

只是见面说说话?若是没点什么意思、何苦要找一个不能正大光明来往的人说什么话。张宁骤然明白,这女人恐怕是对自己有点意思了。

他一时没开口说话,只是心里不禁胡思乱想。寻常时一个妇人是不会因为被迫失身一次就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念想的,可能最多的是屈辱和愤nù

,更不会简单地被一根什么东西征服,那种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否则后世制造的情|趣之物、一件玩物岂不是就能征服一个人。那董氏现在的娇羞表情又是为哪般?

她看起来很矛盾的样子,张宁见她的模样也替她纠结。董氏很快就改口了:“我还是别无事找事,到此为止也很好……王爷请回罢,没事了。”说罢抿了抿嘴嘘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下、轻松了一头。

此事这般处理,对张宁来说主要还是受于谦的“制约”。毕竟董氏是于谦的夫人,而于谦是他不得不重用的大臣;重用于谦,可以进一步拉拢杨士奇的人脉。所以他才不愿意因为寻欢作乐沾花惹草影响大局。

可是现在他突然认识到,董氏倒是可以放下了,自己却还是放心不下……人往往会在一时间顿悟,张宁此刻也意识到了一系列关系的关键:他对于谦的戒心,并不是因为对董氏做了什么而怕报复。此间有一个不能改变的客观因素。

于谦是出身燕王一系的士大夫,本身的立场就存zài

不确定性的风险,这也是张宁为什么一直心存戒心的原因;但是他从多方考lǜ

,又觉得重用这个燕王派系的人对形势导向有利。

两种顾虑之间存zài

矛盾,如何解决?张宁不仅再次大量起了董氏,或许有话说得好、没有危机就没有时机。私会有风险,但所有事都有风险。

他当下便决定留下回旋的余地,忽然答道:“夫人要找我说话,随时可以的。”

刚刚才从矛盾纠结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董氏的心再次动摇起来,她抬头说道:“王爷本不必理会我的,为何……”

张宁不答。董氏又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像知音好友一般,平素说得上话,偶尔有个挂念的人;便如夫君和杨士奇之女罗幺娘一般。为何世人只准他结交女子,却不准我结交友人?”

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看起来她仍然被礼教约束着,对私自结交男子显然有一种提心吊胆的罪恶感。果然她又为自己解释道:“王爷所言极是,只要我们知dào

没什么,又何愧于心……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夫君的事。”

张宁听到这里莫名生出一种类似争强好胜的心态来。人道是女人通过男人征服世界,她会被自认优秀的男子吸引,也能通过征服男子、而达到自我肯定的目的;男子又何尝不是,用各种献殷勤的手段去竞争,然后获得自我肯定的满足感。

张宁对于谦其实也存zài

一种竞争攀比心态,从以前做对手时的曾有的挫败感中,形成了对他的这种想法,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各方面不如人……这样的对手很奇怪,既有欣赏和肯定对方的想法,又会有恼羞成怒的龌龊心情。竞争之心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而现在甚至还要相互合zuò



董氏说她不会做对不起于谦的事,顿时就激到了张宁。这个妇人已经失身于自己了,为何还要处处克制,在她看来自己真的不如于谦好?

之前张宁一直表现得温和有礼的样子,忽然脸上出现了些许邪念表露,他说道:“就算没做什么事,被人知dào

了如何说得清?”

董氏小心地说道:“王爷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不会说出去罢?”

“当然不会。”张宁道,“同样我们就算做了什么,只要不被人知dào

,又有什么要紧的?”

董氏倒退了一步,“不行的!”然后又红着脸作势离席要走,“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都不要见面了。”

张宁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既然不能见面了,让我再抱你一回,好记住那种感觉。”

“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董氏生气道,但又没有嚷嚷,仍旧压低声音说,“不见面了,还有什么好记住的。王爷又不是没有娇妻美妾,犯得著么?”

张宁感觉她挣脱时用了力qì

的,这地方又是公共场合,不能用硬,只好缓下来柔声说道:“在辰州时就犯不着对你做那种事,于谦是我的故友,我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传出去了有损名声,但我还是做了……记得几年前在京师的事么?”

董氏好奇地问:“在京师还有什么事?哦,那时你还是礼部司务,到咱们家来吃过一顿饭,我便是那时认识你的。”

“夫人竟还记得。”张宁道,“初见你之时,我便心动了,但当时别说敢有什么作为,就是想一下也是觉得是罪过。”

董氏没好气地小声道:“你心里想什么,别人怎么知dào

?又有什么罪过?”

张宁道:“于谦是我的上司,官大几级,又是患难之交,当时我对夫人动心,心里自然愧疚。而且夫人冰清玉洁,名声贤淑,受人尊敬,我胡思乱想岂不是对你不敬?可心里还是忍不住要想,没办法的事儿。”

“我有什么好的,比得上王爷那些娇妻美妾?”董氏忍不住问。

张宁一脸诚挚道:“我也不太说得明白,就是觉得夫人自有一番叫人敬重仰慕的气质,却又娇弱温柔,教我忍不住心有怜惜。”

“不想堂堂湘王哄起妇人来巧舌如簧,我才不信你。”

张宁叹了一口气:“不管夫人信不信,处境如此咱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董氏垂下头默默无语,张宁便小心伸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见她没动弹,便把右手也伸出从她的腰穿过搂住;左手在她的背上往回一抱,便将董氏搂进了怀里。柔软的身体,清新的气息,胸口隐隐能感受到软软的一团贴着胸膛,张宁的心真是有些荡漾了。

他顺势便把放在她腰上的手上移,摸到了她的侧胸,入手处立kè

便感受到了衣服里的乳|房侧面。董氏只是柔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他便低头去亲她的耳朵。这时董氏便开始挣扎了,“别这样,你说只是抱一下的……”

这样的拒绝当然是一点用没有,她应该用力推开然后一巴掌扇过去。

于是张宁就不能不得寸进尺了,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他开始在董氏的耳朵和脸上乱亲,接着便吻住了她的嘴,柔软的嘴唇暖暖的,舌头一伸却被贝齿挡住。

董氏扭头把嘴挣脱出来,颤声道:“你也不瞧瞧什么地方,在这样下去……”张宁执着地又亲上了她的嘴,手已经完全按在了她的胸脯上,抓住贪婪地揉|搓,那软软的东西便隔着衣服被蹂|躏得变成各种形状。

她再次挣开了嘴唇,喘了几口气,但已经顾不上胸脯被大胆放肆地摸遍了。张宁道:“别担心,门外挂了牌子不会有人进来的,我也吩咐了小二不能进来。况且这种地方没人认识咱们。”

“我不能做那种事!”

张宁又道:“已经有过一次了,多一回有什么关系?”不等她再反抗,张宁的手又把在了她的臀上,微微用力一抓,董氏“啊”地轻呼一声,嘴里只能颤声不断说别这样别这样。她的腰扭动着,但是挣扎却软得无力,聊胜于无,或许张宁刚刚那句话着实动摇了她的坚持,反抗意志已是十分薄弱了。凡事有过第一次,只要时机恰当第二次就不是那么艰难的。

张宁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已抓住长裙往上拉。虽是初夏天气暖和,她穿的襦裙照样长得及鞋,这个时代汉人没有露腿的女装。好不容易才用一只手将裙子拉上来一点,可能因天气有点热里面没穿长裤,董氏的一条白生生的腿已露了出来,张宁的手便在她的腿上乱摸。

方才她在挣扎的时候已被逼进墙角,此时无路可退,又不敢出声,只是把头埋在张宁的胸膛上,一头青丝之下露出的耳朵都潮|红了,嘤嘤出声:“太丢脸了,被人瞧见了要死……”

第四百零三章 没事的

窗户扇上糊的纸点点斑驳,乌黑的墙壁上感觉有许多积垢,这茶楼建筑定是有些年头了。董氏的背抵在墙上,也不知浅色的衣服是否弄脏,反正这里的环境不太好。她心下不太情愿,最觉得不妥的是周围都是人,楼下的厅堂里忽然发出“好好”的喊叫声,而她却感觉腿上凉飕飕的,此情此景别提多臊人。

于是董氏便用尽lì



挣扎起来,但她身上发软力qì

更不如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不愿意弄出动静,“王爷别这样……”压抑的求饶声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欲拒还迎一般。实在没有办法,只感觉一只滚|烫的手掌已经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的心头一阵混沌,都没搞明白方才还好好的说话,怎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般样子了。

董氏喘了一口气,突然发觉张宁才扯她裙内的小衣,忙急切地说道:“别……你听我说,咱们换个地方,我答yīng

你、给你行了么?可是千万别在这里……”

这句退而求其次的话却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表露了一种软弱,让张宁认定她已经退让。张宁也只有一句话:“没人会进来,没事的,小董,没事的……”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呼在董氏的耳朵上,把她弄得痒|丝丝的,嘴还在粉脖上乱亲,手粗暴地揉着她的酥|胸。董氏只觉得身上火辣辣的,就像盛夏的午后暖洋洋中带着浑噩,懒洋洋的一点力qì

都没有。

“不行,王爷……平安,不要。”董氏惊呼了一声,感觉胸口一亮,上衣被他推上去了一对白兔弹了出来。她忙乱中扭着腰,总算腾出一只手里,又将衣服拉下去遮住了,这时才觉得刚才的叫唤声音略大,忙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在她关注自己的乳|房走光时,不知怎么一条腿被张宁抬了起来,放在了他结实有力的小臂上,她什么也顾不上来,裙中的小衣已从那只抬起的教上穿过,然后滑落到了另一只脚的脚踝上。裙中已经空了,而且腿也岔开,一条腿被他抱在臂窝里没有着力点。

董氏顿觉十分羞耻,就算是在熟悉的夫君面前,她也不敢做出这样失礼的姿势,何况面前这个男人显得有点陌生,虽然他的气息并不叫人讨厌。而且在这样一处挤满了人的茶楼里,担心惶恐更是难以避免的。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啊,董氏只想着如何才能脱身,可如今心乱如麻一点办法没有。她双手摸到张宁的胸膛,用力推他,可感觉好像推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连推动的希望都没一点。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抵在了自己那羞耻的地方,脸色顿时一变,忙拼命摇头,腰左右扭着躲避,“你听我说、别、等等。”那滚|热的东西在自己的缝|儿里上下一刮,董氏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与她娇滴滴的外表不相称的声音,头皮一麻,好像心坎上被人挠了一下似的。她的背抵墙角没有左右摇摆的余地,慌乱之中不知怎么就伸手下去,也许是想把它拨开?但是她很快就发xiàn

自己又干了一件错事,小手忽然握住了一件粗而热的东西,她像被烫伤了一般,急忙放开。

张宁也因此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双手一把抓在一起,按在了墙壁上,然后将身体贴上去稳住,让她动惮不得。主要是董氏的挣扎实在太无力太轻微了,否则一个人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哪怕是个弱女子要想这么容易制服也是很难的。

董氏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已经慢慢钻进来,她使劲收缩腹部想要抗拒,但感觉抵抗不住已经要被穿破。忽然她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张宁的腰逐渐前倾,牙缝里发出一个吸气的声音“嘶”;董氏仰起头,眉头紧皱使劲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如同另一个地方打开了一样,“哦……”她长伸着脖子从胸中闯出一个叹词来,好像被人用刀子刺破身体时发出的绝望与最后的哀叹。

她浑身的力qì

就在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也不再乱动。没有任何喘息之机,董氏就听到了叫她无地自容的淫|靡声音,十分激烈而快速,好像在赛跑一样,让她想起赤脚在雨天的泥泞里奔跑的场景。张宁在耳际微喘着用急迫而压抑的声音说道:“你忍耐稍许,我们尽快……”她似乎被催促的话暗示了,心里一急,忍不住迎合着将髋部向前挺了几下,便宛若哭泣一般哼出声音来。她急忙把口鼻抵在张宁的头上,以制止自己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时不时还是会沉闷地哼出声音来,她便握紧拳头按在自己的嘴上,贝齿紧紧咬在一起。

……在急迫而粗暴的过程后,董氏感觉自己被折腾得快散架了,平素都是很安静的,何曾领教过如此疯狂的行为。最后那一刻,她感觉腿上一热,浑身都失控了一般,什么东西止都止不住。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掏空,好像从受人尊重的夫人一下子变成了完全不顾脸面的人,又如乞丐为了生存已经放开了在街头向人乞讨一般,一切都放开了、不顾了。

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董氏浑身一软蹲到了地上,嘤嘤哭泣起来,眼泪汹涌,心房仿佛全然敞开。

“小董,你没事罢?”张宁也蹲下身,看着她双手捂着脸的样子好言问道。

董氏顿时意识到这么蹲着裙子后面被弄脏打湿了,便又急忙站起身来,任那不知什么东西顺着腿儿往下流,从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直到流到鞋子里将袜子浸湿。

她捂着着又忙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哽咽道:“我要死了,没脸见人……”

但张宁随即从后面轻轻搂住她的腰肢,这时她才能从后背感受着他结实的身体,疲惫的心头微暖而轻轻荡漾着。

俩人便安静下来,搂着歇了一会儿。董氏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这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在一只脚上被鞋子踩得全是尘垢,便弯腰取了下来,红着脸塞进了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地低着头整体自己的着装仪容。

她接着看了一眼门口,瞪了张宁一眼说道:“终于让你得逞,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就到此为止罢,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张宁仿佛就当没听见一样,说道:“今天太过仓促,没有准bèi

妥当才会在这种地方……于谦经常会上奏书,一般他肯定会事先在家里写好了,并多次校对才送上来。若你想与我‘说说话’了,就在那纸的左角沾一小点墨水。咱们下回先在城隍庙人多的地方见面,待我准bèi

个地方,再换不迟。”

“我才不会那样做。”董氏责怪道,“亏你想得出来。”

张宁不置可否,说道:“今日不宜久留,你先等一炷香工夫,接着再出来,我出去雇一辆马车在茶楼门口等你。”

董氏这回没有反对,并说道:“你雇了马车让他等着,就不必再随行回来了,还是小心着点好。”

“夫人所言极是,小心行得万年船,谨慎方是长久之道。”张宁道。

董氏撇了一下嘴,心说刚才叫人家小董,转眼又改口。

她回到家里后,发觉一切无事,这才渐渐安心下来。在于冕面前,她依然是叫儿子又敬又怕的长辈,在丫鬟们面前,她也感觉没人有什么怀疑。人们对这样一个朴素而显得有点古板的夫人,不敢有什么亵渎的想法,于谦这样一个大官,夫人恪守节俭凡事守理,不能不让人尊敬。

晚上于谦回来了,她面对夫君却依然有些忐忑不安,只能保持着严肃尽lì

不惹什么事。不料于谦却寻机说了一句,说她今天气色很好。

……

张宁回楚王宫却有事了,姚姬派人来请他过去,说有事相商。

他心里头顿时寻思,今天的事难道被她知dào

了?明明内侍省的人马部署都摸清了的,也将几个暗中保护他安全的人作了调整,应该没有什么疏漏才对。这帮人虽然无孔不入,但他们是湘王花钱养着的,还能反过来抗命查自己?

第四百零四章 瞒不过她的眼睛

“你派辛未去下令,那几个人是归春梅管的,怕失责自然要禀报春梅。然后我便知dào

这事了,担心你就派春梅接替手下独自盯梢。你和于夫人现在沙湖坊一家珠宝店见面,前后又进了茶楼,逗留近半个时辰才离开。”姚姬不动声色地说道,言语之间没有歉意,竟有些许责怪之意。

不过张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在母妃面前担心做错了什么,他问道:“只有春梅知情是么?一定要交待她不能泄密,董氏是于侍郎的夫人,攸关大体。”

姚姬见他的神态,顿时有些生气,责怪道:“你也知dào

攸关大体!再有,宣德伪朝悬赏黄金万两要你的项上人头,这么胡闹不怕给歹人以可趁之机?”

张宁默认不答,姚姬又轻斥道:“宁儿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府上这些女子,我何曾管过你,连张小妹的事我也没过问……”

他听到这里顿时脸上一热,尴尬之下心态上便落了下风。

只听得姚姬继xù

道,“连那有妇之夫也不放过,更何况那姓董的是于谦家的人,你不是说应该拉拢伪朝士绅么,今日这一出一旦暴露就是辱妻之恨,如杀父之仇的过节,又是为哪般?”

张宁听得自觉羞愧不已,嘴上却不服输,强辩道:“于侍郎终究是燕王系的官僚,在伪朝也多有人脉,咱们敢完全信他?就算派人暗中盯着,也是不能叫人放心。但若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为我所用,他私下一有什么摇摆便逃不过我的察觉。”

“你这是强词夺理。”姚姬冷冷道,“董氏是于谦明媒正娶的夫人,她下半辈子活着全靠其夫,你能给她什么?就算于谦又什么事,她权衡利弊也不会告sù

你的。”

张宁道:“我也不盼着她明白告sù

我,但她不是个心机太深的人,只要偶尔见她一面,有什么事她也瞒不住。”

姚姬微微轻叹了一声。

张宁又好言道:“您放心,我对她已能完全掌控。”姚姬道:“何以见得?”张宁笑道:“今日我与她亲近,她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体验,妇人是很难忘记这种经lì

的。”

“甚么非同寻常?”姚姬的脸微微一红。

张宁想起在茶楼时的光景,小腹上清楚地感受到董氏的身体从上面的一处激出的暖和东西打在自己的皮肤上,那便是潮|吹么?古代没人会研究这种难以启齿的东西,所以他无法在姚姬面前解释,何况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于是他只是摇头,并不答话。

姚姬见状也不好意思继xù

追问,只是轻轻说道:“你可别被一个有夫之妇给迷住了。你心里要有数,那妇人不顾廉耻,定没打断与你长久,不过是为了寻欢作乐罢了。”

张宁随口应了一句,有些心不在焉。

姚姬也便不再继xù

追究此事,她微微欠身,提起矮几上的水壶为张宁添茶,几案太矮,她俯身之时,胸前的衣服便垂下去,领口里的丰腴雪白的柔软便风光乍现。

张宁见状神色异样,便有些坐立不安。

姚姬又柔声道:“我见过于谦,好像还没见过董氏,她是不是很有姿色的一个妇人,绝世佳人?”

“还好,绝世谈不上,回想起来其实长得一般,脸圆圆的……”张宁的话说得不太利索。

姚姬忽然眉头微皱,“唉”地轻叹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揉了揉,那柔软而有弹性的丰腴之物便在她的指尖中按下了一个十分美丽的窝,软软的极尽温柔。

张宁忙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还不是叫你气的,心头突然有点儿疼。”姚姬抿了抿朱红光洁的嘴唇,一个表情让人不禁关注她的脸,眼睛顾盼生辉唇红齿白极度的美艳。

但她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庄重,并正色说道:“听说内阁举荐于谦出任江西巡抚,永定营也要交给他调动?”

张宁只好顺着她的话题说道:“杨士奇在士林官场名声威望极大,于谦是杨士奇的学生,又做过京官和地方巡抚,如果可以用于谦去接手江西,必然十分顺利。既可以收人心,也能节约兵力。如今南京危急,我们必须蓄力准bèi

,能少打一仗便少打。我是这样考lǜ

的,只是莫名有些放心不下,有了董氏帮着监视或许能安心一些……”

姚姬听他又提董氏,眉目微微一皱,便又转移话题道:“张小妹人不错,你那么疼她也是应当的。其实她并非你的亲妹妹,今后留在王宫里也问题不大,你没事多陪陪她。”

张宁道:“我现在才终于明白,什么事都瞒不过母妃的眼睛。”

姚姬哼了一声:“楚王宫就这么大,里头的人大多都是我安排的,许多事就是想不知dào

也不行。”

她接着说:“桃花仙子帮了你不少忙,我看她也是有心的,你怎么还没将她收服?她和建文君那边很有些关系,又知dào

咱们那么多事,决不能放走的。”

“这……”张宁无言以对。

姚姬明亮的目光从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语气终于缓了下来,好言道:“我似乎管得太多,但也没碍着你,你且把心安下来,好好处置当下的事。办好了……”

“办好了如何?”张宁脱口问道。

姚姬白了他一眼:“办好了正事,大家都安生……今天不知为何身上总觉得不舒坦,你来给我捶捶腿。”

“是。”张宁顺从地应了一句,站起身走过去,便在张宁的旁边蹲下来,拿拳头轻轻在她的腿上敲打。这么就近才真zhèng

能见着姚姬的身段之好,坐着的时候,腰肢自然地透着一种柔韧婀娜的姿态,丰腴的髋部将裙腰撑起,呈现出线条美妙的轮廓,以及绷起的皱褶。张宁更闻到一股夹杂着花香的清新气息,慢慢的女人味似乎笼罩着身心。

姚姬幽幽说道:“我要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一直陪在我身边。”

说这话的时候,精致白瓷茶杯里的丝丝白雾飘到了空中,淡淡的茶香中一切又宁静下来。

第四百零五章 河豚

举荐于谦出任江西巡抚的人是兵部尚书朱恒,又得杨士奇附议,张宁首肯之后这件大事终于确定下来。不两日,张宁便在沙湖岛上的甘泉亭设宴招待在武昌的一行大员,也算为于谦出发前践行。

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亭外有女吹笛,这样的景色正是士大夫们觉得风雅的情形。武昌的笛子是很富盛名的,因沙湖上产一种芦管,洪武时,楚昭王朱桢到这里就番后无所事事常常在附近风景秀丽的地方游玩,发xiàn

了这种芦管可以做乐器,便命人将芦管做成了长笛,一时成为了一种时尚。所以游沙湖听笛声是最是应景的。

一行人齐聚一堂,吹着清凉湿润的风,听着笛声,在谈笑风生的惬意中等待着上菜,气氛十分融洽。

佳肴同样以江湖水产为主,有蟹黄、鱼虾等做成样式多种的菜肴纷纷上来。就在这时,座中有人眼尖,指着刚刚上来的一道菜说道:“这不是河豚么?”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士大夫不少人也没吃过这玩意,听罢纷纷低头看面前新上的菜,因为据说河豚有剧毒,稍不留神吃了便会暴毙。

同座的一个青年官员立kè

起身抱拳道:“下官闻此物虽美味,奈内脏中有毒,定当小心为上,下官斗胆请先为王爷试吃。”

张宁听罢立kè

赞道:“忠心可嘉。”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冷清的声音道:“河豚有毒天下尽知,烹饪此物最要刀工,江湖有规矩,谁做的谁试吃,我不能坏了规矩。”

张宁等人听到声音,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娘身穿白衣白裙正站在亭外。见她的模样,在这阳光明媚的夏日中张宁心下竟生出一股冷意。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连表情也冷漠到了极点。本来是兴致盎然的雅宴,张宁却一时间觉得一切都失去意义了……一种漠视生命的感觉浮上心头。此女莫不是刺客?

但他很快从那女子的打扮中反应过来,她是内侍省的白衣剑侍。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张宁忽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兴趣,脱口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女子答道:“卑职名叫己丑,内侍省的侍卫。”

听到这个名字,张宁第一反应是这个女子并不丑,若不是一张毫无生趣活力的脸,其实长得还算标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此丑非彼丑,丑只是一个排行,就像他认识的另一个白衣剑侍叫辛未,甲乙丙丁如此而已,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丫鬟送上来一副碗筷,己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每一盘夹一丁点鱼肉,然后当众吃下去。稍事片刻,她才说:“王爷和诸位大人可放心食用了。”

这时于谦起身抱拳道:“臣斗胆进言,人命关天,为口舌之味而以人命为注,有损王爷之贤明。更可能教那高门大户争相效仿,于民不利,臣请下令禁食河豚。”

“廷益终是正直贤臣。”张宁好言赞道,“不过据说河豚入食很不容易,己丑不容易地为诸位烹饪出佳肴,如今已证实食之无碍,咱们还是别浪费了的好,吃完这餐再说如何?”

张宁还以为今日河豚这道菜一上来,于谦会抢着为自己试吃,以表忠心,毕竟那么大的兵权信任地交给他,总得有个你来我往的表示不是?哪想竟会来一出禁食河豚。

杨士奇见状也开口劝说,说今日欢聚一堂不谈正事,只谈风月。

于是大家举杯先敬湘王,又祝于侍郎出兵旗开得胜,两杯酒饮下,等张宁提起筷子,大伙才跟着准bèi

尝尝今天的美味。

张宁首先便夹了一块鱼肉入口,顿觉鲜美可口,滋味不同寻常的菜肴,方入口时觉得味道清淡,但越尝越觉得别致。当下便问侍立在一旁的己丑:“味道不错,你做的这道菜?是怎么烹饪的?”己丑的口吻依然冷清:“先选鲜鱼切好了,然后在铁板上少放些清油,撒点盐,将鱼肉放上去煎熟便成。”

众人听张宁说美味,也纷纷附和,“没想到如此可口的佳肴,竟是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做成,正道是大音希声,大道若简,妙哉。”

己丑淡淡地说道:“寻常菜肴,吃的是调味,姜蒜香菜盐醋,上好的食材只需体现出它的本味便可以了。”

张宁听罢顿觉有趣,转头看时,见于谦也拿起筷子去夹河豚肉,心下便重新愉快起来。果然于谦并不是一个真zhèng

迂腐执拗的人。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乘楼船上岸,沙湖北岸的花草树木之中,有一座别院曾经也是楚王的财产,楚王朱孟烷逃掉之后,顺理成章就叫内侍省接手了。张宁见此地僻静,闲杂人等很少,便想去瞧瞧,当下便称要在此地逗留,叫侍卫先送诸官员回府。

他带着一众随从穿过一片竹林过去,却见那宅子外面堆满了许多砍下来的竹子,不过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管理了,竹堆下面布满了积水。侍卫推开门先进去,张宁随后入内,院子里同样有很多工具和芦杆。旁边一个内侍省的随从说道:“这地方以前是楚王宫的房屋,可能是负责编一些竹器和削制芦笛供王宫用度的,后来就没人管理了,里头的几个工匠也不知所踪。

张宁点点头,随兴进屋沿着一道楼梯走上去。侍卫忙推开一间房,干脆脱了衣服将里头的桌子收拾一处出来,请张宁入座。见他暂时没离开的地方,一个中年人便下令人们去厨房收拾器具,煮茶上来。张宁四处观望,心道上回和董氏幽会,如果是在这里定然就没人打搅,可以从容不迫了。

他指着己丑道:“你留下。”然后挥了挥衣袖,众人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就在这时,己丑不等张宁问话,忽然小声说道:“有件事要告sù

王爷,太子(文奎)便是属下亲手杀的。”

“哦?”张宁顿时抬头看着她的脸。

己丑道:“我没想到自己能活到现在。”

张宁点点头,“那河豚肉果然鲜美,难怪剧毒也会有人吃……你觉得于侍郎此人怎样?”

己丑道:“属下不知。”

张宁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给你的印象如何?”

“挺讨人厌的。”己丑竟然毫不避嫌道,“我对这种口口声声为民的官儿都没好印象。王爷若想杀他,我定然轻而易举取他人头。”

张宁愕然,“我何时说过要杀他?你戾气太重了,真是个危险的小娘。”

己丑面无表情默然不语。张宁念了两声“河豚”,心念一动,便伸手去拉她的手,己丑的手微微一颤并不反抗,一双冰凉而明亮的目光直视张宁。

张宁视若无睹,将她拉到自己的腿边,一手放在了她的裙子后面,嘴上却道:“你说上好的鱼肉只要保留原本的滋味,为何又要放盐?”

己丑一动不动道:“盐才能逼出鱼肉的滋味,不然会淡而无味。”

“原来如此。”张宁下令道,“把腰带解开,让我尝尝你原本的滋味。”

己丑愣了片刻,然后只好依言动手解带,她不动声色,但是手却微微有些发颤了。张宁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腰,便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深吸一口气,胸脯并不丰满,却感觉衣服里乳|房十分有弹性,比较结实,她的身上也是一点赘肉也没有,线条甚好。

这娘们一紧张后退一步撞在桌子边缘上,便坐到了桌子上。张宁掀开她白色的上衣,便去亲吻品尝她腹部的肌肤,接着一路往下……

“王爷,你……啊!”辛丑咬住牙扬起了头,手指不禁插进了他的发髻里,任凭他埋头在下面无可奈何。

片刻后她身上一阵哆嗦,睁开眼睛,直觉到门外有人,便转头看着门口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或许是送茶的人上来了,听到里面的动静不敢进来搅了湘王的好事,却又担心出什么事不能离开,只好在外头呆着。

良久之后,己丑默默地整理衣裙,脸上微红,终于有了血色。她小声说道:“您还真是什么都敢吃。”

……

楚王宫的一处清幽别院,房间外面的走廊也是离地用木头搭建的,上面一尘不染不沾泥土。春梅站在一间屋子外面,旁边的己丑则跪伏在地上。里面一个清幽好听的声音道:“王爷真没有和你行房?”

春梅接着说道:“己丑你可得如实说,在夫人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要是撒谎,万一有了可就说不清楚。”

己丑道:“没有。”

春梅替姚夫人问道:“那你叫什么床,有人听见了的。你们在里头做了什么?”

己丑脸上绯红:“王爷撩起……属下的裙子,吃我下面,我本来忍着,不知什么时候出了点声。”

“你勾引王爷?”春梅笑道。

己丑道:“属下不敢。王爷吃了河豚,河豚本来有毒却很美味,然后一时兴趣就说要尝我的……滋味,属下不敢违抗。”

第四百零六章 摔杯

九江城笼罩在清晨湿润的薄雾之中,守备军主将王仕顺刚刚起来,他听说侄子王宾到九江城了,便急着收拾好去见人。

他穿好了衣服,在椅子上坐下,发xiàn

没人搭理自己,转头看女人正在床边上慢吞吞地穿衣,顿时恼怒道:“磨磨蹭蹭的干甚,赶紧来把头发给我束一下戴帽子!”

这妇人姓邵,是王仕顺到九江城后才新纳的姨太太。她其实出身不错,是九江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不过守寡回到了娘家。王仕顺到九江城后与当地士绅结交,偶然间见此妇颇有姿色,加上其父也觉得守寡的女人呆在家里丢面子,于是一拍即合干脆许给了王仕顺。王仕顺性情急躁,送了一些财物就弄回府上日夜宣|淫,但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现在不出几个月,他早已有些厌烦了。

妇人很怕王仕顺,听见他的喝声,顾不上没穿好衣裳,拿一根衣带在腰上一栓,就急忙过来帮他梳头。

不料手忙脚乱之下,忽然听见王仕顺“哎呀”叫了一声,他伸手在头上一摸,拿下来一看只见手指上有一点血迹,顿时大怒。“这点事都干不好,我拿你何用!”王仕顺铁青着脸扬起手,吓得妇人倒坐在地上偏过头躲避,妇人颤声讨饶道:“妾身不小心,老爷饶了我吧。”

王仕顺没打到,便腾地站起来,一把扭住她的脖子,“你还敢躲!”铁钳一样的手直接捏住了她的喉咙,心头一股气顿时化作手上的力qì



只过片刻功夫,便感觉妇人的身体软下去,眼睛瞪圆目光黯淡下去,脸也扭曲了。王仕顺放来手,妇人便像一个毫无生命的麻袋一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他忙伸手在妇人的鼻子前一探,感觉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喉咙好像被他捏破了。

“娘的!”王仕顺暗骂了一句,这才意识到弄出了一桩麻烦事。

这邵氏虽然平素逆来顺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又曾是个寡妇,但娘家终究还有人,邵家在九江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

他忙将仍旧温|热的身体拖到床底下,很快又觉得放在这里太容易被发xiàn

,接着见墙边有个衣柜,遂又将手臂从尸体的腋窝处抱起来,将其丢进柜子里关起来。

一番折腾之后王仕顺想起侄子一大早就来了,人还在那边等着有要紧的事商议,遂赶着出门。临走时找到锁来,从外面将卧房锁住。

王仕顺出了内宅,果见侄子王宾在客厅里等着了。王宾迎上来一脸高兴道:“昨晚没赶上进城,一早进来的,总算见着叔父了!”

“我也在等你,坐坐。”王仕顺招呼了一声。早上起来折腾一番,他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了,接着就唤人上早膳。

奴仆们将菜饭汤摆了一桌,王仕顺今早的话突然变少了,竟然闷头大吃,特别是他喜欢吃的烧鹅掌,啃了一桌的骨头,又一连吃了五小碗香米饭。王宾看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您莫不是有什么事儿,晚辈记得以前您在……有事便这般吃东西。”

旁人都不在客厅里,被王仕顺叫出去了。他觉得侄子不是外人,便也沉声道:“我在九江城纳了个妇人姓邵,你还记得?刚才被我给杀了。”

王宾愕然,问道:“为何要杀她?”

王仕顺道:“一早起来给我梳头,把头皮给老子弄破了。”

就为这事?王宾不好说什么,沉吟片刻道:“我早前听说此妇的娘家在九江府有些名头,要是为这事死了人,对方可能不依。眼下咱们还是别节外生枝好,晚辈觉着,先把这事儿藏起来,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我也这么想。”王仕顺点头道,“刚才我还想在屋子里挖个洞先埋住,正好缺人帮手,你来搭把手最好不过。”这时他才想起王宾的来意,“湖广那边都利索了?”

王宾称是,“不过已经答yīng

朱恒一万两,这份子……”

王仕顺大手一挥,“一人一半。”

用过早膳,王仕顺即带侄子找了把铲子就回内宅,忙着挖坑埋人。此人胆大,直接将尸体埋在自己卧房的床底下,根本不怕鬼神。

过了数日,已有消息传来驻扎在九江府西面的朱雀军永定营东进,正向九江靠拢。接着那边就派人过来送信,兵部侍郎于谦约见王仕顺,要共同商议朱雀军接手九江府,并一起进军南昌府的事宜。

来的人不是朱恒,却是于谦。王宾已经将于谦的底细打听清楚,也是“投降”过去的人,据说和朱恒的关系很好,这次出任江西巡抚便是兵部尚书朱恒举荐的。

王仕顺集结兵马,让副将在城中约束大军,自带一众心腹和家丁亲卫出城赴约。相约的地方正是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市镇上,位于两军的中间位置。

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出城,及至市镇上,便见一众朱雀军士卒带着民夫押运着许多酒肉过来,像是来犒军的,气氛一片祥和。

很快来了个官儿,便带着王仕顺等人到了一处宅子门口,只见又有一些当官的和武将已在大门口等候了。当前一个穿红袍戴乌纱帽的官,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面带笑容道:“本官兵部侍郎江西巡抚于谦,你可是王将军?”

王仕顺忙上前拜道:“下官九江守备王仕顺,参见于大人。”

于谦一脸笑容,走下台阶来扶住,也不多话,只说了一句:“请!”口气干脆利落光明磊落。

王仕顺只能和几个心腹部将跟着要进去,这宅子只有这么大,而且在场的都是当官的,不可能叫自己带来的几百号人一起往里挤。他回头看时,已有几个官员招呼将士们下马,让他们到流水席上喝酒吃肉。

一行人来到宅子的厅堂,于谦当仁不让坐上上位,余者分上下入座。接着就有军士上茶,两边的人相互认识寒暄,吵闹了一阵。

王仕顺一副耿直的样子,很快就大声道:“我已与诸将商议过,朝廷官军过江后江西与南京的书信已断,我军孤悬于外势成无根之萍,不如投奔湘王,好让将士们有个着落。”

于谦点头道了一声好,说道:“官军涌至江南,湘王在上游必进江西以为屏障,今九江将士愿化干戈为玉帛,正是皆大欢喜之事。不过一马归一马,王将军的事咱们还是要清算的。”说罢招了招手。

王仕顺听话头已是不对,但还稳得住,坐视一个官儿拿着一张纸走上来就念:“罪将王仕顺,十大罪。一,言而无信,今年正月,我军与神机营大战与瑞昌城外,王仕顺与我约定合战击神机营腹背,但王率军不进反退,数日间远遁百里。大战后复来要挟占据九江城,我军避免干戈相让。二,鱼肉百姓草芥人命,王仕顺驻军九江城不过月数,恐xià

官吏百姓大肆敛财……”

“这算什么事?”王仕顺陡然站了起来。

于谦突然抓起案上的茶杯,直接摔在地上。“哐当”一声,顿时只见门口涌来一群甲兵,侧面的小门里也有一群兵丁持械冲进来。

王仕顺部将见状纷纷拔出配刀,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兵已经扑上来,叮铛一阵短暂的打斗,期间惨叫声响起,已有数人被当场砍翻。其他的部将被人数众多的兵丁按翻在地,有的人按着手脚,有的人二话不说就拿长短兵器乱捅,房间里很快血流一片。王仕顺本人也被四五个大汉按住动惮不得。

“我与朱部堂说好了的!你这是作甚,怎么向朱部堂交代?”王仕顺大急,见于谦不理会,又喊道,“我送了钱的!”

于谦道:“王仕顺说的话都听见了,本官定将此事上奏内阁,查朱部堂收没收钱。此人留着没用了,拉出去斩首示众。”

“我九江城内有十万兄弟,定饶不了你!”

军士哪管他咆哮,扭住手脚就往外拖。

宅子外面靠近的一些王仕顺的家丁亲兵听到了动静,便招呼众人要上来看个究竟。不料就在这时,听得附近响起了“夸夸”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稍事片刻就见一员骑着马的年轻武将率先冲到街口,紧接着一众步军成队列开进到街上,将一条街堵得死死的。

小将喊道:“大人有令,九江来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别放过。”

很快小小的市镇四处都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火铳爆响,乱兵的奔跑和喊声吵成一片。纷乱的人马被赶得在街上掉头乱跑,但很快发xiàn

各处都出现了朱雀军的影子,四面堵死列队齐射。众家丁侍卫人马混乱靠近不得,死伤惨重。

及至中午,市镇里还零星有火铳发射的声音。路面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泊,分散的士卒又打开房屋建筑的门,挨家挨户搜查。

王仕顺的头颅已被割下,放在了指挥宅院里的桌子上,用一个木匣子装着。旁边一个国字脸大将正是永定营指挥韦斌,当下便忍不住说道:“大人文雅之人,摔杯杀人面不改色,末将佩服之至。”

第四百零七章 雷霆之变

永定营众军打扫残局,从房屋内抓住几个躲藏的活口。于谦遂修书一封,让他们带上书信放回九江城。

此时的九江城已是人心惶惶,城外的斥候听到了铳声,人们感到王仕顺一行人是凶多吉少。待到残兵带回来加盖建文政权印信的书信,又禀报了当时被伏击的情形,武将们便完全确认对方已经撕破脸了。

留下来镇守城池的人叫宋义,此人是王仕顺结发妻的弟弟,正是王将军可信任的人。王仕顺出身军籍,大明朝军户身份特殊,一般也是取军户家的女子为妻;宋义同样是军户,但家世不如王仕顺,人也年轻在军户无甚建树,威信不太够,以前也是靠姐夫的关系在营中作威作福。

王仕顺的噩耗传来,宋义又是震惊又是愤nù

,当即便要代替姐夫守城,对抗湖广军报仇。这个圆脸大眼一脸络腮胡的汉子脸色都青了,手竟在发|颤。

有平素关系近的同乡劝道:“当今形势南京危在旦夕,将士如无根之萍援军无望;咱们在九江城属于外乡兵平素不得人心,将士并无死守此地之心。战恐不利。”

另一个同乡话说得更直接:“有句话忠言逆耳,说句不中听的,宋兄在营中的威信自是无法和王将军相提并论。您主持镇守九江城也只是受王将军临时委任,如今王将军罹难,南京又联络不上,将士是否认您还是两说,没法控zhì

军队谈何守城出战?”

宋义不听,说道:“姐夫不在,我便是九江军的指挥,谁能越权?”

遂下令各营整军备战,轮番上城守备。

初时情况尚好,大营军队是有组织的人马,惯性地听从中军的调度,在没人做出头鸟的时候一时也无人站出来违抗中军军令。

……不两日,王仕顺府上的家奴在宅邸中发xiàn

了邵氏的尸体,家奴惊惧之下竟报了官。

九江城知府在城池被武将献汉王军之后,已经换过了,但依然任命的是有名望功名的文官做知府,通常只有文官才稳得住行政体系的局面。这知府是汉王政权任命的官僚,但汉王内部不是铁板一块,知府和武将们尿不到一壶;此人上任之后,官能当下去,是因团结拉拢了当地士绅,如此一来名声威望有人拥护赞颂乌纱帽才稳得住。

知府是流官,别的官吏大多是地头蛇,两者都和驻军武将有隔阂。出了这事,官吏们一拍即合,命案本就是府衙的职权范围,遂要公正审讯。

邵氏是当地士绅家的人,官吏们早就知情,遂发牌票去邵家让他们当现场认尸。

邵老爷一脸悲情来到王府上时,只见穿红袍的知府已亲自到场,还有青袍的一众官及仵作衙役早就围在房子外面。知府请邵老爷进去认人,是不是邵家的小姐。

一众人进门后,里面的床已经挪来位置了,地板被撬开,地面上有个见深近五尺的土坑,挖出来的土堆在坑边。土坑是空的,尸体已经抬出来放在旁边,用白布盖着。时值初夏,尸体已经有点发臭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宁人窒息的腐烂臭味。

旁边的衙役上前小心地掀开白布,邵老爷一看,眼前的凄惨场面叫他顿时向后仰倒,旁人急忙扶住。只见女尸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一件亵衣用一根绸带系着,肩膀和胸脯都半裸在外面,就好像死前被人凌|辱玷|污过一样,实则是邵氏当时刚起床被催促未来得及梳妆穿着。她的眼睛还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脖子上的掐痕在尸体渐渐变质之后愈发明显。总之样子是非常悲惨的。

邵老爷顿时嗷啕大哭起来,众人劝都劝不住。

知府大人一脸铁面正义,一本正经地当众说道:“经仵作验尸,被害者邵氏已亡三日以上(当时王仕顺还住在府上),死者喉部破裂、颈部有指痕,死因是被人杀害。又有府中奴仆作证,此屋是九江守备王仕顺的卧房……将证人及仵作凭证带回衙门,本府退思二堂慎重推断后,明日升堂审讯。尸体便由其家人领回入土。”

这种案件定案已是十分明显,八九不离十会判定是王仕顺杀害自己的姨太太。

次日公审,这件事更是弄得沸沸扬扬,是近日九江城除了受到军事威胁之外最大的事。所谓公审,便是在大堂当众审案,当地有功名的生员士绅不仅可以到大堂上入座旁听,对官员的推断有质疑还可以提出疑问;普通百姓喜欢围观的好事者虽不能到大堂里瞧,却可以在衙门外听热闹,里面会有人随时出来说审案的过程和结果。

如此审案,结果通常是比较公正的,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一方之长如果颠倒黑白无视常识,名声坏了在士绅百姓心里没有了公信、今后如何好治理地方?

本案最顺利的地方在于据说王仕顺已经死了,于是把罪名加到他头上也就容易得多,不然地方官还真会很尴尬,眼下这种局势下怎么去拿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

接替王仕顺的宋义反应太慢,当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命案已经当众定案。王仕顺的名声在当地士绅百姓心中更差,连营中的将士都不会认同他的这种劣迹。

而就在这时,湖广军永定营已经开拨兵临城下,仪仗炮声在城中也清晰可闻。“江西巡抚”于谦派人到城下下最后通牒,献城则秋毫无犯,抗拒则即日炮轰城门、大军攻城。

地方官吏士绅打听到于谦是进士出身,议论纷纷希望守军献城避免百姓遭战祸之乱。营中诸将也多有言语,想要宋义带大伙儿投降……虽然于谦诱杀了王仕顺,事儿干得不太厚道,但毕竟王仕顺有“十罪”在身,别人杀得堂而皇之,最近王府上揭发出来的命案也让人们相信王仕顺不是什么好鸟、有罪是可信的。况且九江军号称八万,除去虚数和充数的民夫苦工,两三万将士还是有的,那于谦毕竟不是白起只是个文官,难道还能把成千上万的人都坑杀不成?

宋义的同乡再次到中军进言:“宋兄之威不足以服众,不宜逆人心而动。王将军残杀邵氏的事大失众望,宋兄又是受王将军委任才主持中军,此时因当机立断献城求全。”

宋义现在也有点听得进去了,但心知自己的身份,又考lǜ

那于谦心狠手辣,到时候能放过自己?遂犹豫不决。

他心下也害pà

,便让一个同乡带着亲卫守大营,接替原来当直的侍卫。

不料当天晚上,忽然中军外有人举火人声嘈杂,其中有人喊:“诛杀孺口小儿宋义,大家有活路!”夜色笼罩,不知人马几何。守营的侍卫和巡检见火光一片哪里敢上去迎战,竟望风而逃。

一众人马只有数十人便轻易涌进了中军,顿时里面乱作一团。为首的乱军武将带人冲进了中军大帐,却不见了宋义,已让他事先听到风声跑了。乱军武将到被窝里一摸,还是热的,情知宋义走得不久;但是乱兵人少没能控zhì

中军,此时纷乱却不好逮住宋义。带头的武将顿时觉得不太妙。

但幸亏事前大伙商量过的,经部将提醒之下,带头的武将才急忙一边出面在营中喊话稳住中军的人,一面派人通知平素有来往的相熟武将:已拿下中军,前来共事。

一些武将陆续到来,接着又各自去请别营的人,大伙儿为防不测都带了许多部属前来,一时间大帐内外被将士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吵闹了一阵,临时推举一个年长好说话的老将为盟主发号施令直接占领了中军。

及至清晨,宋义被士绅带着家丁扭送到了军中。原来宋义连夜奔出,到城中找地方藏身,但半夜里仓促之下动静太大,早被城中的乡绅发觉,人们联络好友各带人丁进去就逮住了宋义,他身边只有两个人。

诸谋事的武将恐生变,当下就将宋义及随从斩首;又怕他的同乡好友事后记恨,直接不问青红皂白便调兵冲进那几个武将的营中,乱刀将其砍杀。

接着新的中军便与知府衙门联合,一起修书派人出城谈判献城条件。

于谦闻之大喜,当即回书:城中官吏军民并无过错,都是大明子民,今罪首已伏诛,只要开城接受建文帝的诏命,不扰民不犯罪,人人皆受律法之保护。为安将士之心,于谦要求九江军出城将城防要地交接之后便完成受降,并不必缴械。

城中官军很快答yīng

了投降,武将干脆卸下兵器,直接开门请降。反正如果交出了要塞城防,缴械不缴械都是一样的,城都没了没粮没补给还能反悔再战不成?

于谦遂大摇大摆地率永定营大军逼进城门,列队摆开仪仗入城,兵不血刃。那城门内外的官吏武将,又是跪了一路。于谦在马上亲自喊道:“有功名的士人免跪,随行至府衙论功行赏,共商大事。”

第四百零八章 自蹈汤火

武昌城中,依首辅大臣杨士奇的进言,内阁衙门的办公官署已搬入楚王宫望京门内。一栋在王宫中原本极不显眼的宅子,走近门厅后,正面有个大堂,后面有大小二三十间房、有楼。

宅子经过重新布置。大堂中供奉孔圣像,两边设座;和一般官府的大堂还是很有区别,最大的区别是上位不设公座,遇议事无论亲王还是大臣一律坐在两边。这是张宁表现低调的做法,如果他坐在上面,下面再有大臣拜礼,和上朝朝拜还有什么不同?

大堂后面有二层的楼,设有档案房和书房等地方。

日子已渐渐进入五月间,夏天的热度已经十分明显了,各种虫子在绿叶成荫的草木之中聒嘈,时不时会被蚊子叮咬。

张宁从这座宅子的走廊上慢悠悠地走过时,偶然有个顿悟:通常人们要进入楚王宫的难度是很大的,中枢进一步移到深宫,内阁的几个大臣就会变得愈发重yào

了。

他刚刚从前面的大堂回来,不久前和几个内阁大臣聚在大堂喜气洋洋地开了个小会,是关于从江西送来的捷报。

于谦率军一到九江城,即以雷利手段定鼎了此重镇,杀守备王仕顺及以下数百人,收编汉王军达数万人之众,迅速控zhì

了九江周围的局势。接着于谦便大胆地使用新收编的汉王军,选出精壮与永定营组成联军迅猛威逼江西布政司首府南昌,三日而下。南昌一下,于谦上奏江西全境克日可平,料定各城多会不战而降。武力攻城略地后,于谦对于拉拢团结当地士大夫也是好手段,他不仅出身进士、而且本人就是江西人,很容易争取到当地官民信任。江西布政使司的形势是一片大好。

内阁议事,主要就是想为于谦表功,商量如何封赏。在武昌的几个阁臣,自然是喜闻乐见这样的事:杨士奇自不必说和于谦有师生之谊,朱恒举荐的于谦,而郑洽不愿意与杨士奇等结怨不会有什么异议。

不过张宁的书房里间放着另外两份书信,是姚和尚和周梦雄往来的书信,他们都有提及江西的事。两个人是武将,同时兼任内阁大臣身份,这回的态度出奇相似,都对于谦有些诟病。九江城外,汉王大将王仕顺和多达数百人被诱杀。姚周二人认为是一个错误,会给今后劝降其它武将带来极大的后患。周梦雄甚至直言九江军数万之众直接收编会成尾大不掉不好控zhì

之势,便有暗示于谦不顾大体有损朱雀军的用心。

不用姚周二人“谗言”,张宁也不是绝对信任于谦,但是眼下当然只能顺着道理去嘉奖他,而不是相反。否则一个大臣在外取得了大功,后面的上位者因为疑心反而加以迫害的话,岂不是昏主所为,如何向世人解释?既然当初张宁决定用于谦,就已经注定不能这么对待他。

……不几日,得隘口将领报,有汉王出使武昌。楚王宫中的内阁衙门处理此事,先推举礼部官员梁砚负责接待使臣,因为据报前来的使者是汉王府左长史王昌文,按律是正五品的身份,用梁砚接待是完全合礼的。

王昌文先被安顿在以前的按察院行馆里,被一番打探调查,已经确认此人虽然也姓王、又同是汉王那边的人,但和在九江被杀的王仕顺家没什么关系。不过此人虽只是正五品的品级,在汉王身边确是真zhèng

的心腹之臣,在朱高煦未起兵之前他就是掌管王府中诸事的长史。

内阁中诸公已经猜出汉王派来心腹是没办法了求援来的。但是具体怎么个说法,那王昌文没有交代,只是不断催促接待他的梁砚,尽快安排与湘王见面。

张宁终于答yīng

了接见了王昌文。

安排在一天上午,王昌文被带进楚王宫,到内阁大堂拜见湘王。一进大堂,却见张宁坐在左侧上首的位置上,作态好似与诸臣平起平坐一般,王昌文顿时还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但一想到湖广这边名义上还有一个皇帝,亲王也只能是臣,便勉强可以想通了。

而张宁第一眼看到王昌文,不知为何想起了很早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吴庸。虽然长得不像,大抵因为这个王昌文也是白白胖胖身宽和气的模样。

王昌文也不管张宁的座位面向,径直跪拜于地:“下臣叩见湘王。”

张宁做了个扶的动作:“免了免了,起来说话罢。”

王昌文不起来,开口之时神色突然就变得伤感起来:“恳请湘王尽快发兵救我家汉王……官军月前就突pò

了采石矶,宣大兵各股人马从缺口蜂拥渡江,一月来经过大小数十战,我军不敌,南京几成孤城危在旦夕。”

“已成这般形势,本王如何相救?”张宁脱口便说。

王昌文道:“闻知湘王精兵一部已在九江,又杀了叛将王仕顺尽收其兵,九江能战之兵有数万之众,只要湘王下令,调九江兵东进,解南京之围有望……”

张宁听罢与杨士奇等人面面相觑,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想法:我们为什么要冒险孤军深入去救汉王?

王昌文磕了几个头,急着继xù

说道:“以前湘王奉建文君为正统,大礼上与我王各不相同,但实则一直相安无事,且互为呼应对应朝廷北军,是因湘王与汉王都知唇亡齿寒之危。今汉王危急,一旦南京失陷整个东面就被朝廷平定了,那时官军沿江而上,湖广无险可守;湘王在东面也没有了呼应屏障,只能独自以一隅对付朝廷官军,势危也。您若愿意保汉王,百利而无一害。”

张宁摇头叹道:“王长史说得在理,可我们能救早就去救了,何必要等到现在?你所言咱们杀王仕顺收其兵,是有此事,但王仕顺是主动派其侄子王宾来武昌投降的,咱们已经帮汉王杀了此人,此事有凭有据绝非本王信口开河。就算咱们没有杀王仕顺,他也不会率军回援南京自蹈汤火。”

杨士奇也附和道:“九江兵新乱失了主帅,军心不稳;在江西的朱雀军部众人数太少,不敌宣大精兵。何况江西各地未稳,许多地方至今还没投降,军粮补给人丁征调不灵,我军若从江西进兵后方不稳。南京已成孤城,我军仓促之下千里奔袭,也需先对付外围的宣大精兵,无法及时救援南京主城……当下之情,着实是无能为力。”

“素闻湖广朱雀军能征善战,京营尚不是敌手,今番王爷与诸公坐视不管,非不能是不愿!”王昌文脸色变红,情绪激动,“王爷若不答yīng

出兵,下臣也无颜回去面见汉王,今日便死在这大堂上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他不只是说一下,这时便站起身来,倒不向张宁这边欺来,返身就对着一根柱子走去。

张宁见状忙唤门口的侍卫:“快拉住他。”

王昌文见侍卫进门,情急之下非但不停反而加快脚步向那根柱子一头撞了过去。事发突发要制止他已是来不及,只听得“砰”地一声,他竟实实在在拿脑袋撞在柱子上,顿时在上面留下了一片血印,人也倒了下去。

连杨士奇等老臣等吃惊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侍卫才走到了王昌文的身边,但不用拉人了,只得将其翻过来看死了没有。

“叫郎中来救。”张宁忙下令道,接着就走到柱子边上去看人。那王昌文白白的额头上一片殷虹,血还在流,但眼珠子还有动静,看样子好像没撞死。

杨士奇朱恒等人也围了过来,杨士奇皱眉道:“我等以礼相待,湘王也亲自接见,王长史怎能如此?若是死在了武昌,岂不是要说咱们刻薄待人?”

王昌文幽幽醒转,也不顾旁人与他说话,作势又要爬起来去撞柱子,这回当然是不能得逞了,旁边围着不少人。

侍卫按住他的胳膊不让动弹,张宁这才好言劝道:“你被汉王派往出使武昌,本就不顶用,无非是汉王逼急乱投医罢了。若是你们身在湖广的位置上,此情此景会派兵去救南京?换作任何人都不会那样做!南京城破汉王兵败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不是你一个王昌文能改变的,与其如此,不如留在湖广另寻出路,如何?”

王昌文消停了许多,这才虚弱地说:“王爷的好意,臣心领了……”

朱恒听罢开口道:“王长史常居汉王内府,老夫以前与你也来往不多,今日竟是对你十分欣赏。要是汉王身边都是王长史这样的人,以当初划江而治拥兵数十万的大好局面,何至今日?”

就在这时,一个花白胡子的郎中被侍卫带进来了。张宁挥了挥手:“王长史应无性命之忧,你们将他抬下去好生开药治疗。”

众侍卫又忙乎着差人去找担架,一次接见使臣的正事,便弄了个乱糟糟的场面收场。

末了朱恒轻轻提醒了一句大伙都应该清楚的形势:“南直隶很快就会落入北军之手,咱们不得不早作部署。”

第四百零九章 凄冷的尾音

在南直隶,以宣大精兵为主力的官军四面攻略,南京城与外面的联系大部分已被分割切断。五月中旬,官军大军推进至地势比较平坦的城南驻守,宣德皇帝在长江水战成定局后也渡江亲自来到了南门外。

南京城在明朝立国后几经修建加固,虽然在建文年间遭受过一次破坏,但现今仍是江南最大最坚固的重镇。里面驻军不下十万,若是强攻必然惨烈。不过事到如今,宣德皇帝胜券在握反而不急了,无论是劝降还是强取,收复只是时间问题,胜利者总是很有耐心。

急的人只能是汉王朱高煦,他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的滋味。朝廷军尚未正式开始攻城,每天只是在城外鸣炮和齐射火铳示威,加剧里面的紧张气氛。

朱高煦得宦官密报,有不少文官武将正在勾结,商量捉他出城去献给宣德将功赎罪。他心里又惧又怒,但没法在这种时候对付那些小人,只能装作不知。

他夜不能寐,太困的时候睡着不久就会惊醒,醒来总担心面前有人拿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这时他又暗自怀着一丝希望,心想宣德朱瞻基毕竟是亲大哥的儿子,虽闹翻了毕竟血浓于水,只要自己主动点投降说不定侄子能碍于情面给条生路。

但汉王顺着这个想法细思,这条路也是不好走通的。军中至少有好几个重yào

的人死都不会赞成投降,比如“五军”里的指挥王斌、韦达、盛坚等武将,这帮人以前就是王府卫队指挥,一直死心追随造反的,明知落到宣德帝手里没有活路,他们怎愿意投降?

而且朱高煦自己也拉不下脸当着自己的部众说要投降,因为以前他一向在人前态度强硬跋扈,怎好服软?

现在城中没人敢说投降,想投降的人也怕那帮掌兵的大将直接把自己弄|死,所以不敢说。只有一帮人要求出战与官军决一死战的……问题是如果真能打赢,何至于被逼到了城下?

当天下午,太阳都快下山了,王斌等指挥又到皇宫外面求见。朱高煦宣入宫内,王斌进言道:“臣闻有人言降,为今之计,宁肯死战,也不能投降。臣请王爷亲率将士出城与官军一决高下,以王爷之勇武,尚有胜算!”

此时朱高煦已经失去往昔的勇气,枭雄也是十分脆弱的凡人。昼夜不消停的炮声和忧惧心情弄得太疲惫不堪,绝望占据了整个身心。他不认为在战场上还有什么机会,还剩一座孤城、整个战局都崩溃了还有什么可打的;再则,南京城中的军队他也不能有效控zhì

,下面各怀心思,朱高煦甚至担心上了战场一触即溃是小事,很可能被自己人搞|死献功。

坐在太祖曾经坐过的南京皇宫位置上,朱高煦沉默了一阵,说道:“要战须先整军,明日让诸臣来殿上议事,从长计议再作安排。”

王斌等人听罢这才稍微满yì

地回去。

朱高煦觉得事情已不能再拖延下去,又得知侄子朱瞻基正在南门城外,当晚就秘密做了安排。次日一早,他让宦官照规矩安排诸臣进宫,自己换了身百姓衣服,只带一个宦官就急匆匆从皇城小门出去了。

他出城径直前往官军大营,被斥候拿住。士兵不认识他,先给绑了,待到朝中大臣闻讯过来相认,这才确定了汉王的身份,遂拿到中军大帐见皇帝。汉王此时穿着布衣威仪不存,又在被捉拿时搞得衣衫狼藉,神情是十分狼狈。

及至大帐,只见作为胜利者的朱瞻基威严地坐在上位,张辅、杨荣、夏原吉等重臣分列两边怒目而视。朱高煦垂下了多年来桀骜不驯的高贵头颅,膝下一软,向侄子也是皇帝跪倒叩拜:“臣自知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诸臣纷纷表态,当面细数汉王的罪行,进言要皇帝直接将他在军中明正典刑。

自永乐朝以来,无论是勋贵还是大臣,谁也不敢得罪汉王。如今却能当面痛骂,一点压力都没有,所有人似乎都出了一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但皇帝很快就制止了群臣的进言,并不下令处死汉王,也不说他有死罪,哪怕汉王举兵谋反劳命伤财,因战争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并非朱瞻基不恨他,这个叔叔多年以来就一直欺压他们父子,最后又趁他刚登基想夺皇位,这种事是任何皇帝都无法容忍的。不过朱瞻基觉得这么长时间都忍了,现在也无须急着杀他。

朱瞻基当下便下旨,让汉王传信回城中,把几个儿子也召出来。事到如今,汉王无可奈何,只好按照他的话办。

城中文武得知汉王已经出动出城投降,一时间群龙无首已陷于组织崩溃,幸好官军没有趁势攻城,否则如此局面如何守城?

正当这时,圣旨送进城来。皇帝赦免了军队的罪,让他们放qì

兵械重新成为大明的子民。一道诏书,立kè

避免了繁华的南京再度遭受灾难。汉王军军心也因此尽数丧失,士卒没有人愿意再和官军作战。

王斌等人的兵权此刻也就瞬间荡然不存,权力便不过如此,没人会再听他们的命令去卖命。几个罪首也情知大势已去,总算保留了一点风度,安安静静地离开皇宫。

皇城南门外的长街上,市井百姓关门闭户行人稀少,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冷清起来了。打扫大街的杂役也有几天没干活了,路上积累了一些树叶和杂物垃圾,风一吹便在半空乱飘。

一身戎装甲胄的八尺大汉王斌抬头看此刻的景色,眼睛竟生出了和武人不太相称的伤春悲秋般的伤情来。想当初,旌旗蔽空铁甲如云,叱咤风云攻城略地地起兵,就算要战败,好像也应该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上;可是那些热血沸腾的东西,今何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人,冷落的长街。

料不到如此收场,不得不叫人唏嘘感叹了一回。灰蒙蒙的天空,叫人想起了黄泉上的前程,整个世间好似渐渐又到了死的宁静之中。

第四百零十章 蒲扇

南京城易手如此明显的大事在当地路人皆知,于是在那边的内侍省细作很快就把消息送回了武昌。人们闻知消息感觉有些突然,但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湖广内阁照例在大堂聚拢议一回,交换主张见解。张宁到场时日头已高,今日正是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天气也比较炎热。椅子上坐着三个大臣,年纪都比张宁大得多,各自带扇子。

最容易被注意的是朱恒,他居然拿着一把蒲扇,便是市井乡里那些老头在树下乘凉常拿的东西,而今拿在一个穿红色官服戴乌纱的官僚手里是怎么看怎么突兀。朱恒是在场最不修边幅的一个人,大胡子显得凌乱,双鬓梳得有毛茬也不甚整齐,身上的衣服大约有奴仆负责洗还算干净但有点皱巴巴的。

而杨士奇和郑洽都有翩翩风度。三人起身见礼后,等张宁先在左侧上首入座,大伙跟着坐下。郑洽随手一甩,便甩出纸扇上一副山川水墨画来,上面还有一首诗。

张宁仍旧是老样子,说话干脆利落,口齿清楚但语速较快没有多少从容不迫的气质,他径直说道:“今天三个议题,诸公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谈。第一,扩充兵员的进展;第二,财政预算;第三,南直隶落入官军之手后,我们的下一步方略。”

朱恒随手翻着手边的卷宗,便先开口道:“从各地报上来的兵员来算,只要咱们前期承诺的法令落到实处,两个月之内最少能从湖广十五府各县征募到十万人。另前月户部派人清查各地府库粮草,粮草不缺、现在主要缺钱,金银铜短缺,无法支付军需调用所须。官吏将士被强制使用物卷,已有怨言,因在市面上难以流通购买货物;与官府来往的商户自是不愿意收咱们印的纸,以实物支付也不受待见,更不好上账计算,还是金银铜管用。”

杨士奇接着也说:“宝钞在湖广等地已经废了,市面上也缺钱;地方初定,户部征税未免激起百姓不满,只能抽实物。臣等察其缘故,盖因湖广缺矿,又正逢宝钞失效之时。最近的地方只有云南铜矿较多,但相距太远、远水不救近火。”

“有什么办法维系新增十万人马的费用?”张宁问道。

杨士奇道:“为今之计,暂时只有从盐政上入手,以解燃眉之急。官吏将士薪俸扔以物票和实物给付;向商户购置军需时则给付盐票,商贾凭盐票到匠户手中领盐售卖。同时令各地巡检严查私盐,以重刑威慑,保证盐政施行。”

张宁听到这里,想起后世的盐巴一块钱一包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常人重视的东西,在现在倒精贵起来,贩盐的和贩|毒一般危险……以前桃花山庄那帮人玩命干的事,主要就是贩运私盐。官方垄断盐政,已成了当政者重yào

的财政组成。现在是顾不上这种盐政是否合理,至少能解决一部分财政难题,便是不容放qì

的。张宁觉得应该沿着以前的统治者所用之法走下去,当下便赞成了杨士奇等人的建议。

他一面听几个人说话,一面拿出册子,提笔记了起来,寻常没专程安排笔记的书吏,只好自己动手。因各衙的事种类繁多又琐碎,如果不详加记录归类,积累起来他自己也会搞不清楚。

朱恒又道:“北方平定南直隶后,必集兵向西布置。江西邻南直隶,无险可守,所受的威胁最大。以臣所见,咱们应该采用经营长江防守,向东进取攻击的方略。若是东线战事得利,我军能进一步蚕食吞并南直隶,整个大局就打开了,咱们将真zhèng

掌控长江以南,成划江而治之势。”

“臣附议。”杨士奇道。

杨士奇道:“金陵自古有王起,太祖起兵中居应天府,方能四面出兵攻略左右。我军理应先攻南京,再图江淮,以后倚靠大运河北上,又能直接威胁京师。此胜局之势。”

此事张宁却没有立kè

表态,他还要等岳州姚芳、醴州周梦雄的书信,至少先瞧瞧他们的立场再说。而当场的郑洽没对这事儿说什么,张宁琢磨万一姚周二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意见两边各两个阁臣,那郑洽就有作用了,到时候自己便可以私见郑洽,说服他按照张宁自己的愿望来表态。

如此一来大事方略是通过多数内阁大臣商量同意的,张宁不存zài

乾纲独断的做法,道理上助力就少多了。

郑洽不谈进兵方略,接着便岔开话题,进言礼部的分内事,提出今年秋季可以开恩科乡试,以建文的诏令选拔举人。

仗都还没打完,谁才是大明朝的合法zf也没确定,开恩科这种事实在不算很重yào

。若是湖广政权败了,那帮在建文政权中参加科举获得功名的人能被承认么?

……议事之后,杨士奇等人离开大堂,要在内阁值房中呆到中午,然后下午去各自的六部衙门处理公务,这是他们的日常行程。

议事大堂的侧面有一间耳房,名曰赞政亭,一般是给主官幕僚和书吏呆的地方,方便其参与记录公务。不过这里的赞政亭里呆的是一个女人,便是内侍省四常侍之一的夏雨。虽然耳房门口有帘子遮着,不过众官都知dào

她的存zài

……内宫的人参知政务,是因去年朝廷从四川调兵至荆州的情报延误后,新增加的规矩。内侍省下设打探情报的细作机构,让他们派人参晓政务方略,能更好地为政权中枢服wù



阁臣们离开后,夏雨也从耳房里出来了,一路跟着张宁过堂后的穿廊。张宁感觉她有事要说,便在转角的地方屏退了左右,让夏雨跟在后面到了内宅的走廊上。

她果然在后面唤道:“请王爷留步。”

张宁便转过身来,待她说事儿。只见这娘们长得高挑,衣着举止得体,脸也挺漂亮。但不知为何,很多女子在张宁眼里都缺少一种风情和女人味,平素意识不到她们有什么不同,比如这个夏雨便是如此,大白天见到她谈事儿私下是不会有什么想法的。

她低声说道:“春梅有件事托属下告sù

王爷。昨日于谦的一名奴仆从江西回武昌了,可能带了书信回家。”

张宁听罢不动声色道:“我知dào

了。”

于谦的书信应该是带给董氏的。他去江西上任后,夫人并没有同往;张宁当初也不知如何才能怂恿董氏在其身边监视,这事儿不能做得太明显。不过于谦和家里有书信来往,也是一种联系。

不久前张宁就想再见董氏一面,心里盘算着的借口是时不时探她的口风,但内心却无法欺瞒自己,不知为何确实就是简单地想见她而已。但是上回张宁约她到沙湖畔的别院相见,她却爽约了,于是没有见成。

张宁此时又琢磨董氏为何不愿见面,那次在戏院幽会后她说“从此各不相干再不见面”当然他是不信的,最多当成赌气撒娇的玩笑……或许这种暗地里约会,在董氏看来确实就是私通、通|奸一类的性质,她本是受礼教熏陶的人应该是很有压力的。

这次夏雨带来消息,于谦带家书回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张宁本打算搁下,可一下午在内阁书房总是时不时想起这事儿。未时刚过(下午三点多的样子)他便离开了内阁衙门,叫桃花仙子去寻来春梅。

上回在戏院与董氏幽会,唯一知情的人就是春梅,她奉姚姬之命前后一直跟踪监视,所以也没必要瞒她了。而且张宁想办事,需yào

一个人去,最好就是找春梅了省得更多的人知dào

他的私情。

这娘们不愧是从不合法的邪|教里一路爬上来的干将,办事相当效率。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回来了,让张宁与他即刻出门,已有了安排。

春梅穿了一身灰布衣,扮作马夫便赶车将张宁私带出楚王宫。她进出宫门自是毫无阻碍。

二人乘车南行,过武昌府府衙和府前街,再走了一条街便在城隍庙外停下。这时城隍庙外的人非常多,只见大街上正有一股人流抬着一尊泥人和纸扎的法器敲锣打鼓,一众道士一边游街一边唱词。张宁问春梅是什么事,她说是城中士绅凑钱做的法事,祭阴神讨风调雨顺;并说董氏一会儿要到这里看热闹。张宁问她如何得知,但此时正好游街的人从旁边过,锣鼓敲得太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了许久,春梅忽然挑开前面的帘子,对车厢里的张宁说道:“来了,往左边看。”

张宁依言向她指的方向目视寻找,果然发xiàn

了董氏。她身边还带着一个提竹篮的丫头,一面走一面看街上的热闹,好像并不知dào

张宁的存zài



“那奴婢着实是碍事。”春梅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小声和张宁商量了几句。

俩人便从马车上下来,将车马丢在路边不管,径直向董氏走了过去。

第四百一十一章 城隍庙

城隍庙前扎堆的人十分吵闹,祭神的锣鼓更增聒噪。晴朗的天气西垂的太阳让街面上很干燥,但是城隍庙背后冒起的烟尘却仿佛给环境带来了一些阴霾的错觉;或许杂役在焚烧扫拢的树叶,或就是那些祭神的人点的纸钱香烛,谁知dào

呢?

董氏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在些许焦躁中又隐约带着期待。

她似乎感觉今天出门会突然遇到什么事一样,就像半个月前毫无征兆地收到张宁的约见,意wài

惊喜却叫人犹豫不决。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拒绝了,因为去幽会心里总是有一种放不下的罪恶感。

董氏十三四岁就嫁到了于家,到如今已经超过十年。夫妻间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有很多让她不满的地方,有时候董氏心里甚至对丈夫充满了愤nù

和恨意,但那些事大抵都是无伤根本的小事,时间一长总有矛盾,很容易过去,正所谓夫妻床头打床尾和。她不仅从礼法观念上觉得不应该有失妇道,而且一种长久形成的生存依赖的亲情也叫她放不下。

所以拒绝了张宁的邀请之后,偶然间她还佩服自己的坚持。

只是女人非常矛盾,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蓦然之间董氏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前后的不同。在以前的生活里,夫君就是她的全部,一旦分开了就会感到十分空洞,所以于谦之前被派到武昌做湖广巡抚时,她也以照顾起居的借口跟过来;但现在,于谦再次离开去了江西,她却不再想跟随过去。生活仿佛多了点什么,浅浅的期待、虽然带着纠结的苦涩,却不是自己所能控zhì

的。

因此此刻她才会直觉会有什么意wài

惊喜吧,兴许常常她都带着这种心思、深藏在心底,不只是今天。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哐”地一声,董氏吃惊地回头看时,首先看到地上摔碎的陶瓷罐子,一个穿灰布衣着男人打扮的妇人一把抓住了董氏的丫鬟:“走路不长眼的么!”

董氏心下一沉,自然马上意识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遇到了个碰瓷的,反正是麻烦事。丫鬟一面解释道:“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再说你这罐子也不是什么值钱货。”一面扭头看向董氏,这丫头才十几岁,遇到事自然本能地依赖董氏,董氏不仅是主人也是长辈一般的存zài



董氏顿时心烦,正琢磨只有认倒霉吃点小亏得了,能省去更多的麻烦。一般市井中这种碰瓷的也不敢狮子大开口讹太多的钱,给点好处就能打发,不然寻来官差,那人也不一定能讨着好。

这时街面上游街的人群又转回来了,“碰瓷的”争执之下拉了丫鬟一把,俩人便一起向街上挪了两步,顿时被汹涌的人群推挤裹挟着不见了。董氏情急,忙唤丫鬟的名字,但哪里有什么用?那锣就在耳朵跟前敲得人耳边嗡嗡乱响,整个世界都是噪音。

她担心不已,可这时忽然身边一个声音说:“摔罐的是我的人,她不会把小丫头怎么样的,夫人且安心。”

董氏一听顿时十分生气,但心下着实就安心不少了……毕竟小丫头才十几岁,万一遇到的是歹人被拐走多可怜。她听得是张宁的声音,转过头时,果然就见着个头高高的男人正站在身边。整洁却不做作的一身青袍,英气袭人的端正脸庞,温和的表情却叫他很面善而“安全”,沉稳带着磁性的声音……董氏心下一阵悸动,心跳也不知怎么就快起来。

“你……”董氏脸上皱眉生气地说出一个字。

张宁直接了当道:“我们找个地方喝盏茶,说说话如何?”

董氏道:“赶紧找你的跟班把丫头送回来是正事,她与我失散了肯定心急。”

“只是有惊无险,担心一下回家就见到夫人了,没什么要紧的。”张宁道,随即上下打量了一番董氏,“浅红的丝绸上衫很适合你,夫人还年轻,本不应穿得太朴素守旧了。”

董氏没好气,但口气缓和了不少,“夫君远行,我却穿这样的衣裳还担心闲言碎语……不过刚拿到成衣,我也挺喜欢的。”

“‘回头率’很高,路人都被夫人的气质吸引了,看得最多的就是你。”张宁微笑道。

三言两句,董氏脸上就感觉微微发烫,不知这个年轻的枭雄为何那么会说话。她心情忐忑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回顾,真就觉得好像很多人都在注意欣赏自己一般。

幸好有这么一下顾盼,董氏忽然发xiàn

街上有个人很熟悉,在人流晃动之中,她认出可能是罗幺娘!董氏的脸色顿时一变,忙道:“这么巧,那边的人是不是罗幺娘?”

张宁回头看了一眼,但是人太多,没发xiàn

什么特别的地方。而董氏变得慌张起来,她之前偷听过罗幺娘和夫君的私会,现在反过来体验到了自己和男人在一起被熟人撞破的尴尬。

本来只是一个宁静的下午,突然之间就遇到了这么多事,生活平静的董氏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这时张宁碰了一下她的手:“跟我来,先离开此地。”董氏忙甩开手,心道被人撞见就够尴尬了,万一被罗幺娘看到还有肌肤接触,这事还要怎么办?

她慌张之下便不自觉地紧紧跟着张宁,一面回头看街面。完全没想到就此分开这一茬。

俩人一阵乱走,走进了城隍庙正殿里面躲避。今天城隍庙外面人很多,不料房子里面却没什么人。正中供奉着大将军纪信的泥胎神像,神前的蜡烛还燃着,焚香的烟雾在木梁下面缭绕。

董氏在门边向外面瞧,正瞧着罗幺娘径直向庙子门口走来,便急道:“她过来了,是不是已经看到我们了?我很少进城隍庙,这里有后门么?”张宁终于也看到了罗幺娘的身影,心下也纳闷,武昌城这么大,平素自己也很少上街,怎么恰恰在这里就碰见了?

神庙这间大厅里一时还没人进来,张宁也顾不上多想,拉住董氏就往泥胎神像后面躲,小声说道:“先躲一会儿再说,人们出于敬神,一般不会到神像后面来瞧的。”

董氏头脑浑浑噩噩的不知所措,鬼使神差下就被他拉到神像后面。她倒是见过场面的人,不过是那种冠冕堂皇的礼节场面,平素守礼守节,哪里有过什么这种局促的经lì

,一时真不知怎么办才好。钻到神像后面,董氏的脸顿时撞到一圈蜘蛛网,网和灰尘蒙了她一脸。这城隍庙人气不错,外面打扫得很干净,神像后面却是藏污纳垢连蜘蛛都结网了。

她安奈住内心的紧张,大气不敢出,先是与张宁并排着背靠墙站在神像后面。这时张宁轻轻伸出手指,抚|弄清理她的脸,将蜘蛛网慢慢拈掉。董氏心下微微一暖,在这种仓促紧张的时候,他还能知dào

自己撞到了蜘蛛网,不仅是细心的问题,至少心思是在她身上的才能发觉。

在心慌意乱之下,董氏的嘴唇一暖,唇上被张宁亲了上来。她忙轻轻推了他一把,悄悄说道:“掌管本地阴间诸事的阴神就在跟前,你也没点忌讳,不怕?”

这么一提醒,张宁忽然想起一个传闻,大明朝很敬城隍神,说是因太祖一次在城隍庙避难逃过一次危险。太祖便是张宁这副身体的曾祖父……他心下顿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或许在古代生活久了,这个时代科学普及不高,大部分是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多少也受了些影响的。

于是张宁安静了一会儿,董氏正松一口气,不料很快他便挤到了自己正面,拿身体压住了她。神像后面的空间十分狭窄,转身都困难,董氏又不敢过于激烈地挣扎,只能这么贴在一起了。她沉声道:“你又不怕了?”

张宁将嘴凑到董氏的耳边,丝丝呼吸气息弄得她的耳际痒|酥|酥的,“亲近一下应该没事的……”

“不行,这里……万一被人看到我们这幅样子……”董氏急道。

“嘘!”张宁把手指放在她的朱唇上,发出一个声音,董氏担忧便安静下来。她只好把头歪到一边,作势避开张宁,但是贴得这么紧,自然无法避免张宁的口鼻在她的耳朵脸脖子上厮|磨,弄得她意乱。他还贴着董氏的耳朵悄悄说:“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这是在做什么呢?董氏脑子里一片空白。

更过分的事她很快感觉到了,张宁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某处坚硬的东西顶在了她的小腹上。虽然隔着衣服,董氏也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脸上越来越烫,忍不住又小声道:“还说见面就说说话,我就知dào

会这样,上回我才不敢应约……”

张宁悄悄说:“夫人的身体这么香|软,我是忍不住。”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伸手摸她的大|腿,手抓住她腿上的裙子不料往下弄,渐渐地董氏就感到脚踝凉飕飕的裙袂下摆正在往上移动。她忙道:“不要这样……”

第四百一十二章 害怕

董氏的脸圆圆的面部线条很柔和,五官没有什么突出的部位,天然一种柔弱无力的神态。她的表现也是如此,眼睛里紧张担忧、抗争却是软弱无力,很容易叫别人违反她的意愿为所欲为。或许她本身也不怎么抗拒张宁的,对妇人来说有过两次失节,再多一次几次又有多大的区别?

只不过在这城隍庙的神像后面,被人发xiàn

的危险又多了几分。

“我很怕,你别这样……”董氏悄悄说道,声音很小只闻气息、没有声带发出的声音。当此时,庙子外面的锣鼓声人声嘈杂隔着墙远远传来,庙里面反倒没什么动静,所以张宁听得很清楚。

张宁听得她楚楚可怜的声音,心下一软便在她的耳边好言道:“于巡抚现在江西手握重兵,对大局有着至关重yào

的影响,我当然是清楚的,可我却在后方玩他的夫人……”

或许“玩”字有点刺耳,董氏羞愧地底下头,却因二人贴得太紧,一垂头就让软软的朱唇印在了张宁的锁骨上。

张宁能意识到后果的严重,但着实没准bèi

好如何承担后果,一切只是在冲动之下的侥幸心理。万一这见不得光的事见了光,应该怎么办才好?年轻人欲|望太多,着实和老谋深算者尚有区别。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把手放在董氏的腰上,搂她在怀里,不过手仍然很稳定、并未像董氏的削肩一般在微微地颤抖,他总算表现出了比较沉稳可靠的感觉。手掌稍稍向上抚摸,便能摸到她的乳|房下侧,圆圆的弧线,半球的形状,直教张宁心下又起了一阵荡漾的涟漪。她没有蜂腰肥|臀的妖娆身材,腰部不粗不细,但身体很健康匀称没有赘肉,自有一番天然的感觉。就好像邻家的小娘,亲切而温柔。

“别怕,若是出了事我担的危险大得多,天塌下来不是有高个子顶着么,我们慢慢来……”张宁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声音哄着。

好像起了作用,董氏身体越来越软,不怎么乱动了。张宁把她的裙子拉上来,去脱她里面的丝质长裤,她也没有反抗。长裤只拉到了大腿位置,她身体上白生生的肌肤只暴露出了大腿到小腹的一段。不过张宁伸手去摸索位置时,碰到了她茸|茸的耻|骨,重yào

部位已经得逞了。裤腰在她的大|腿上,她的双腿只能并拢着,加上俩人面对面站着,位置不太好,张宁忙活厮|磨了好一阵也没能得逞。而董氏被这么一阵折腾,身体早就软了,头依靠在张宁的肩膀上,她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压着自己的嘴唇,眼睛紧闭皱着眉头。渐渐地她忍不住把腰往前挺,几番不自觉地把髋部提上来磨合位置,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贝齿轻轻咬住了张宁的肩膀闷哼了一声。

神像后面的空间光线昏暗,十分狭窄,可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他们又不敢弄出动静,于是动作幅度很小、小心翼翼的。董氏的呼吸在张宁耳边很沉重,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默默不语地背抵着墙;只有在她扭着腰向往挺的动作,默默地对张宁倾述着她的感受。董氏忍不住压抑地小声催促,快、一点,再进去。但是张宁没太多办法,这么个姿势方向不对、双腿并拢着,还有她小腹下面的那块骨头阻挡,张宁的东西大半都只能在外面,难免成隔靴搔|痒之势。

不过时间是神奇的东西,虽然幅度很小、叫人很煎熬,但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了结的时候。董氏情绪迷乱,也不太注重小心,拳头压在嘴唇上也渐渐哼出了声音。

不料没一会儿,张宁和董氏便意识到了外面的锣鼓声渐行渐近,逐渐到了庙门口。紧接着就听到许多人的说话声,大约能感觉到一群人进庙子来了。在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中,道士们拖着长音的咏唱也大声起来,好像就在旁边,其实就在神像前面。

张宁和董氏都吓住不敢动,此时此刻有种被脱光了衣服游街一般的尴尬。唯有一尊神像挡着。

他的头脑稍冷,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荒唐。但现在已只能如此了,就算马上停止荒|淫之事,也不能从藏身处出去的,一男一女衣衫不整从角落里走出去,怎么回事不是显而易见么?

他们一动不动地消停了一会儿,庙子里的道士却唱个不停,那唱词不是什么官话,很难听懂,不过张宁竟然听明白了几句,什么“伏以大道无名道无名而帝有号浩劫难尽劫难尽而济自天”之类的词,并且还有金锣伴奏。

那帮人迟迟不走,于是张宁索性大胆地继xù

自己的勾当,只是比此前更加小心翼翼。不过诵经有高|潮部分,每过一阵子,道士们便一齐齐唱、所有乐器一同敲响,十分热烈,庙子里嗡嗡巨响,这时他便使劲耸动,董氏就算哼出声音也毫无问题,直接被喧嚣的乐器掩盖得干干净净。

庙里面的祭祀持续了很久,等人们离开后,张宁和董氏在神像后面又继xù

躲了许久才出来。这时外面的天色都黑近,庙子里空气混浊弥漫着香烛纸钱烧过后未散尽的气味,两支未灭的残烛晃悠着低迷的光,周围已经没人了。

董氏红着脸低着头,一面拉扯着自己的衣裙一面抚摸整理头发,轻轻埋怨道:“天都黑了,我没回去家里的人指不定急成什么样,说不定报官了……我回去该怎么解释?肯定要被人怀疑的……”

张宁道:“若是我们先约好,就能事先做好准bèi

,何至于此,可你怎么忍心拒绝我的约请?”

“你还说,都是你一肚子坏主意!”董氏瞪了他一眼。

张宁这才说道:“随便找个借口便是,你就说丫鬟走失了,心里担心就去找她,不料走迷路了。因是独身一个人,又不敢坐别人的马车轿子,只好走路找回来。”

他带着董氏走出庙门,只见街边停靠着一辆马车,便道:“那是我的马车,正好送你回去。”

“被人看见了怎么办?”董氏脱口道。此时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走在开阔的地方便十分不自在,恨不得呆在无人的角落里。

张宁道:“不过是一辆普通的马车,谁知dào

是哪家的?”

二人走到街边,这时只见那马车前头正坐着一个人,不就是之前“碰瓷”的春梅么?春梅笑嘻嘻地打量过来,“王爷居然做了那么久,叫我好等。”

董氏听到这里,红着脸小声道:“你不是说没人知dào

我们的事么?”

张宁道:“夫人放心,只有她知dào

,再没别人了。”

话虽如此说,董氏仍然是羞得头都不敢抬,不必张宁请她就躲进了车厢里。张宁跟着上去,敲木板叫春梅赶车送于夫人回府。春梅在前头大声说道:“刚不久还有巡夜的差人来盘问,我告sù

他们是内侍省的,那帮人赶紧躲得远远的,这会儿人都不见一个,哈哈!”

车厢里张宁伸手帮董氏整理发鬓,手抚摸到她柔和的脸,只见她娇羞的表情红润的脸蛋,心下便又生出了怜爱之情,忍不住动手动脚。董氏半推半就地埋怨了几句。之前俩人在庙子里腻歪了半天,但提心吊胆的不太尽兴,张宁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夜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董氏低头不语。他便让她伏在车厢里把臀抬起来,董氏不愿意,说前面还有个赶车的。张宁道:“反正她都知dào

的,不用管了。”

春梅拿着鞭子赶着车,听得后面的动静,便甩了一鞭子大声说道:“我在城里晃两圈,不过街上还有人,叫声别太大就行。”她迎着街上的夜风,嘴角露出了笑意。

待到二人尽兴,董氏才被送回府上,她自觉身上有很多值得人怀疑的地方,只能迎着头皮蒙混过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雪前耻

南京城被官军接手后秩序良好,清算查罪的事正在进行,至今已有五百多人被斩首,不过这些事与普通百姓和底层士卒几乎没啥关系。

军方最有威望的人应属英国公张辅,这日黄昏时分,他刚骑马从南城进城,城外新立了一块石碑,正是记录宣德皇帝平定汉王造反始末的碑。张辅在石碑前停留了一会儿才离去。

收复南直隶后,正在江南的宣大精兵和京营一部只需屯兵至南直隶西南面边界,皆可进击江西,除了一些城镇几无险要的山川阻挡。若是江南驻军能顺利进入控zhì

江西一带,便能与长江北岸的京营南北呼应,上下夹击湖广,形势看起来是十分乐观的。

时间已临近酉时下直时候,但张辅去的地方依然是南京五军都督府。军中的一些勋贵功臣也陆续过来见面,众人都当张辅是军中领袖人物,平素十分尊敬。在场的人有朱勇等几个世袭武臣贵族,也有几个五军府的同知佥事官员……武阳侯薛禄不在这种场合,已经很长时间了还叫大伙不甚习惯;薛禄因为沅水之战战败,攸关大体被削去爵位贬成庶民,现在还活着已是皇上恩典,当然是不能再出入五军府了。

在座的成国公朱勇同样是惹了一身腥臊,多次被文官弹劾,名声已烂,几度罢职又召回、官位岌岌可危。反正现在军中的诸公谁都不好过,幸得南京胜了一仗,大伙儿暂时可以松口气。

张辅和往常一样,先要在地形图面前踱几个来回,这几张图可能他已经烂熟于胸了,看它们成了一种习惯。

“九江城北边、大江北岸有大别山,京营大部只能至山的西边方能威胁湖广;南直隶兵唯有从西南面进入江西,进至鄱阳湖西岸才能与大江北岸呼应成势。因故乘胜收复江西应是当务之急。”张辅对大伙这么说了一句。

顿时就有人附和:“江西一个月前才被贼寇趁虚而入,地皮还没被踩熟,咱们乘早大军压境,当有八|九胜算。”

还有人更有想象力,“听闻贼军在江西用于谦为巡抚,一手掌大权。于谦去年意wài

被贼军抓获,但他在任期间没有大过,何不进言皇上开恩赦免他的过错,看能不能劝其回心转意重新为皇上效命?若是能拉拢到于谦,江西正是囊中之物。”

张辅正色未语,对武贵们的建议不置可否。朱勇见状便说:“什么谋略诡计是文官的事儿,咱们只管把仗打好是正事。”

这句话可能得到了张辅的赞赏,他转头将目光投向了朱勇,说道:“今天我刚回南京,正好带了几个人过来,本打算明日再理会的,既然说到了这里……来人,把人带上来。”

门外站得笔直的士卒朗声回应:“得令!”

张辅又道:“知己知彼是战场必须之务,要与贼军交手,必先知其用兵之道。寻常时候,老夫认为关系胜负者不过两样事,一是治军,二是战阵实情。治军是否公正严明,是否令行禁止,士卒是否勇武善战,实力决胜于交兵之前;之后才是战场上的天时地利人和,诡诈计谋、趋利避害等临场诸事。

以此观之,神机营三哨兵马在九江城一战几乎全军尽没,便十分蹊跷了。吾久在军中,对京营诸部一清二楚,神机营沙场老兵善战而守律。九江之战既不存zài

敌众我寡之实,也未有伏兵之诈,正面对决而惨败,何故?贼军新成,成军最多不过两三年,论善战老练,岂是京营对手?”

朱勇和叛军交过手还战败过,当下便说:“叛军有舶来的犀利火器,我军不能近前。”

不料张辅摇头道:“火绳铳已装备神机营,神机营将士久习火器,深得使用之法。仅此一物岂是我军惨败之由?”

就在这时听得大堂外一阵“哗哗”的铁索拖动的声音,然后就见两个穿着囚服身上脏兮兮的大汉被军士押了进来。二人见着张辅,他们虽已成阶下囚,一时间态度竟也十分恭敬,忙叩首于地:“罪将等参见英国公。”

在场的军中老将已经认出两个囚犯来,正是在九江作战的武官左右主将。他们因为战败丢兵丧师已被治罪拿进大狱,除此之外神机营三哨的两个监军太监也没落得好下场,听说其中一个被宫廷直接处死,另一个到凤阳守陵去了。

最近一次官军与叛军正面交锋,便是这两个罪将率领的九江战役,事过不久就在今年春季。他们战败之后先被兵部审问,然后就被锦衣卫抓走了,也曾被逼写过战败罪责供词,但重点是招供过失,而没有人仔细审问他们战败的深层原因。这种事也只有军方的人才额外看重,如英国公张辅。

罪将本来仍旧看押在扬州,张辅请旨后派人押到南京来的。

当此时,张辅便叫他们当着诸勋贵和五军府高官的面再次叙述战役的过程,以及主将临阵的一些感官看法。罪将着重描述了枪炮齐下弹如雨来的事,以及阵营动摇后被骑兵侧击的惨况。

朱勇评论道:“贼军利在火铳,进军时悍不惧死,抵近后便发狂杀戮,势如火墙、如墙突进势不可挡。”

另外也有人说九江一战神机营是吃了没骑兵的亏,但是官军并非缺骑兵,甚至比贼军更多更精锐,所以这个弱点也是可以避免的。

众人议论纷纷,转头看时,只见张辅已在闭目养神一般,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于是大伙儿都渐渐住口了。

就在这时,远处楼上的钟声敲响了。张辅睁开眼睛,抬起袖子挥了一下:“酉时已过,今日就散罢。”接着他又下令道:“来人,把二将的镣|铐打开,就安排在五军府住下。”

部将忙进言道:“二罪将是三司法共同定的罪,咱们五军府没权力赦其罪,更不能放人。万一他们趁机逃跑了,英国公可如何向朝中几个衙门的人说得清?”

张辅道:“老夫信他们不会跑,就算是被治了死罪,一样是大明的军人,大明朝勇士会私自逃跑?”

二将感动,伏在地上道:“英国公于我等有知遇之恩,岂能恩将仇报?”

两个罪将的镣铐被打开,直接被安排在张辅所住的院子附近,也只有英国公才有如此威望和心胸敢与死罪的人隔墙相处。

次日,张辅在五军府内的走廊上与罪将又见了一面,私下里说:“老夫昨夜又思量了一番,京营官兵久经沙场,就算摆开与贼军用火器对|射,岂有先溃的道理?你们提到炮击后阵营动摇,老夫以为贼军的火炮可能比朝廷新铸虎遵炮更厉害。”

一个罪将听罢恍然道:“正如英国公所言,末将想起来,咱们的炮打过去是一个坑,贼军的炮非常准,横着飞过来,一轰就是一条血路!可如何做到的,末将却一窍不通……”

张辅道:“老夫会将此事奏请皇上,让锦衣卫查实。另外据你们所述,火器兵接敌之后的战术也有问题,神机营急于求成,按耐不住,错过了接近之后一举击溃敌军的时机。”

他说罢又叹息了一声:“若是战败后只是抓人顶罪,而不吃一堑长一智总结教xùn

,我大明官军一遇强敌,如何能克敌制胜?”

其中一个浓胡须罪将拜道:“神机营死了那么多人,我等自知罪责难逃,只望王师来日进军制胜,一雪前耻。”

第四百一十四章 石人

湖广西部山区保靖州苗疆在两年前作乱,一度震动湖广、惊动京师。两年前朝廷曾派大将朱勇调兵平乱,但正值“建文余孽”趁势起兵,成国公所率官军战败;接着建文乱军席卷湖广全省,朝廷失去对周围各府的控zhì

,便再也没有机会理会苗疆之事了。而建文党“湘王”割据湖广之后,一直面临官军的巨大压力,每年都在大战,也是无心处理远在深山老林的苗疆乱党。

于是“苗王”(未经中原王朝认可)白叟起兵后,在不受进攻的情况下已经实jì

统治了苗疆第三个年头。苗王所依赖的实力主要是镇溪、草籽坪司、五寨司三地五大姓的部族,并建王宫于腊尔山山头。

他们从辰州退兵后,因出山的隘口卢溪驻扎有少量湘王的朱雀军部队,苗人之后便未大规模出山,总体还算相安无事。苗人人口有限,苗王无心与湘王结怨、更无力参与内地的争霸,他的目标只是想控zhì

苗疆占山为王,免受官府的压迫和威胁;就算有更多的抱负也只能是不切实jì

的空想。

两三年之后,苗王的这个抱负也基本实现。镇溪五寨司等地本来有明军修建的卫所城郭,驻军对当地少民进行监视统治,而这些军事据点因失去后方的有力支援,渐渐被苗人拔除赶走,苗王完全不受节制地控zhì

了当地。

但是好景不长,白叟又遇到了另一个未能预见的大麻烦。

当地人偶然间在一座名曰“神山”的大山里发xiàn

了一个山洞,洞内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更神奇的是石头隐约如人像,如一个小山一般的巨人站在中间。苗人一向敬畏鬼神,这个消息流传得更快,渐渐就有许多人前来膜拜。

接着不知怎么兴起的,就出现了一个石人教,专事供奉大石人,并“推举”石家的族长石禾为教主,在石洞旁边修建营寨,设立神坛制定教义。

苗王石叟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心忧不已,但因石家麻家等掌权者都是他的有力同盟,一时只能忍耐避免撕破脸。但是石人教越来越过分,不仅以供奉神的名义抽走了大量的物资钱财,教义也愈发荒诞,苗王与之的矛盾渐渐无法和解了。

比如石人教到处宣扬的一些话,巨人有着神mì

的巨大力量,如果激怒了它必定地动山摇给人间灾难,如果顺从神灵,则能风调雨顺免受饥荒,两年前的旱灾饥荒就是大家对巨人没有供奉的原因。因此人们应该把新的东西都先给神灵享用,除了刚刚收割的稻米,还有女孩……

苗疆教化不深,民风较中原开放,许多女子未正式成亲就与选定的男子早早经过了人伦之事。但石人教规定,从此之后,但凡各家的女孩长大要谈婚论嫁了,要先送到石洞里把初夜贡献给神,然后才可以相亲约会。得到过神灵临幸的女子,能给自己和夫家带来好运;未将初夜奉献,或是进来后不是处女的,则会受到诅咒惩罚。而这种惩罚由石人教的巫师代劳,惩罚那些不敬的人,避免神灵把灾难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至于神如何临幸处子?自然也是巫师代劳,巫师会事先进行一次祭祀,召唤神灵附身到一众人的身上,然后每月定期与送来的女孩在石洞中淫|乱。各族头领也纷纷加入了兼职巫师的行列。

这个规矩针对当地所有的苗人,连苗王家也不能例外。白叟有就有个闺女白凤娇,今年已十九岁,本早该出嫁到龙家了的,就是因为要先去石洞奉献初夜才拖延了许久。这个月又有巫师来白家催促此事,已经是第三次了。

白凤娇气的态度便是生气痛骂,真是荒谬之极!她是非常不愿意去那个鬼山洞的。

接着她又去见父王,当面用苗族方言哭诉:“什么神灵一定是那几家的头人在搞鬼。父亲本是苗王,本该号令各族,如今出了个石人教蛊惑族人,许多事都要他们点头,明摆着是夺权,父亲一定要提防!”

白叟眉头紧皱,只说:“苗王也是各族推举的。”

白凤娇又道:“今非昔比,以前起兵各族需yào

一个带头的,白家实力最大,自然就将您推上去了;而今赶走了官府,地方也渐渐站稳了,他们就要窥欲权力。主要是父亲无子,又说要把我出嫁给龙二,将来龙家便要势大;别族不服,这是要联合起来搞阴谋诡计对付咱们,忍让只能让心怀叵测的人得寸进尺。”

白叟一听倒是暗自佩服闺女的见识,他这个闺女从小管教不严到处乱跑,不过着实很聪明。

但白叟上位之后口风越来越紧,就算在亲人面前也不习惯乱说话了,这回也不明确赞成白凤娇的说法,只是沉声道:“石人教明目张胆派人来催促,也是一种试探,若你不去正合他们心意,给了说法教他们发难……我心里确是不想苗人自相残杀。”

白叟又叹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就是不想去石洞让巫师糟蹋。”

“我不信那个神!”白凤娇急得直跺脚,短裙上的五彩石头装饰摇曳得哗哗直响。

父亲的镇定表现反而让她心急火燎,忍不住终于把自己的另一个想法说出来:“您就算忍让,避过这一回,别人也能寻到第二个借口,不是解决之道。我看不如派人出山求助湖广湘王!”

白叟听罢顿时吃惊,忙看向门口,只有两个心腹侍从站在那里,他们急忙把头垂下。白叟忙道:“汉人靠得住?我们好不容易把汉官赶走,是为何故?那些汉官一来只会欺压我们,抢夺征掠我们的牛羊财物,至于我们内部有什么事是死是活,何曾管过?靠人不如靠己,若是引汉官进来,苗人岂不会骂我?”

他接着说:“何况湘王自顾不暇,他哪里有实力派人来这深山老林,若只是嘴上说说,到时候咱们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在苗疆受人唾骂。这个办法行不通,你别想了。”

白凤娇苦心说道:“从汉人历朝历代的史书里能看到王朝对边陲各族的态度,对一些难以直接管辖的草原、山区,王朝最希望这些地区的人能归顺、对皇帝称臣,并且不威胁内地城池百姓;他们并不希望能从边陲得到什么好处,只有当咱们大张旗鼓地对抗中原王朝时,他们才会劳民伤财出兵打仗。

若是父亲承认湖广建文帝的名分,虽然会承担与京师朝廷为敌的风险,但肯定会引起建文朝廷的重视。因为苗人归顺能增加建文帝的名望;另一方面父亲接受建文的册封,也免去了湖广后方的一个后顾之忧。长远来看,明朝朝廷能在苗疆得到一个帮zhù

他们维护地方又遵守朝廷法令的首领,朝廷不费驻军筑城就能维持边地,定然十分愿意。参详北面永顺土司彭家,受历代朝廷册封,世袭罔替千年,香火不衰。”

白叟听到彭家这一节,已面露心动之色,虽然自己没有儿子,但是地位稳定后便可以从族中子弟过继一个,也是可以的。但他明面上还是说:“你读了太多汉书,受其纸面上的东西欺蒙。”

白凤娇没好气地说:“若是苗疆归顺朝廷,表明遵守法令,也不会出现巫师强要女子初夜这等荒谬野蛮之事!”

她说到这里,想起了书里读到的大同治世路不拾遗、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还有诗经里如诗如画怜悯众生的美好理想,眼睛里不禁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喃喃说道:“族人世代在山里什么都看不见,真该见识更大的世间……父亲要是仍然担心,就让女儿秘密出使武昌,与湘王商谈此事。”

白叟早有耳闻,白凤娇和湘王朱文表有私情,两年多以前曾经私自向湘王泄露过机密。白叟道:“你去见湘王?若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龙家说?咱们早就放出话与龙家联姻的。”

白凤娇也是快言快语,直接说道:“要是能得湘王支持,还顾龙家那边作甚?我早看不惯龙二,又黑又瘦只懂山里的事,再说他有什么能耐,石人教咄咄逼人大气都不敢出!我要找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不是一个庸碌无能的胆小鬼。”

“你真的认为武昌会出兵?”白叟沉吟道。

白凤娇道:“‘官军’不是咱们山里拼凑的百姓民丁,他们兵器甲胄精良,训liàn

有素,到苗疆来难以取胜的原因是道理崎岖山高林密地形不熟,加上当地人的抵抗让他们补给休整困难。若是咱们与官军联合,便能为其解决地形不熟的困难,也能号令族人解其后顾之忧,如此官军不用太多人马也能起到至关重yào

的作用。”

白叟也不顾白凤娇心急,没马上答yīng

她,而是私下里派了一个心腹干儿子先出山去找西面的大将周梦雄探探风声。周梦雄坐镇醴州,但在卢溪的驻军也是他调遣的,所以苗人对他的名字也有耳闻。

第四百一十五章 午后的阳光

张宁记得以前有个老师给他们讲心理学基础,其中有一段,说是做了个实验让许多同学把一瞬间想到的动物写在纸上,结果有一个十分文弱的女生写了充满力量的豹子。那个老师究竟想通过这个实验证明个什么理论,张宁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过偶然间想起来感觉挺有道理的。

因为姚姬最近喜欢上了观看赛马,像她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女性,平素举止优雅柔软十分安静,喜欢看这种剧烈运动着实叫人有点意wài



楚王宫内的蹴鞠场上,外围撒上了沙子并浇水湿润做成跑道,一队骑士正争先恐后地飞奔。“嘭嘭嘭……”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厚重的声音,这种声音十分震撼如同在捶打着人的胸口。奔腾的战马从看台下面掠过,马肩上充满力量感的肌肉鼓起油光水滑的毛皮,在阳光下泽泽生光,着实如艺术一般充满了一种美。

“宁儿,你看哪匹会最先到终点?”姚姬问刚刚到场的张宁,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只有情绪高涨兴奋的时候才会有的目光。

张宁本来有事才大白天来找她的,但此时觉得不是说话的时机,便顺着姚姬的话问道:“儿臣刚到没细看,母妃看好哪匹?”

姚姬笑道:“我觉得跑第三的那匹棕色的能后来居上,你看它长得多漂亮。”

张宁对她说的理由无言以对,看来姚姬看赛马也只是一个伪迷,对马不是很懂。如果现在骑兵团指挥冯友贤在场,或许还能在贵妃面前说上几句话。

当然张宁也对马没什么研究,不过他知dào

湖广不产战马,楚王宫里的这些高头大马以及军队里的战马都来源于北方,主要是卫所官军留下的,以及从北方买卖过来的马匹。数量有限,好马也就相应更少,在蹴鞠上的马也应该没有上品。

等到骑士们跑了几圈结束赛马,纷纷来到看台黄伞前面取下头盔举剑行礼,张宁这才注意到骑士全是女的。姚姬高兴地对张宁说:“你看,女子也能御马。”

张宁道:“自古巾帼不让须眉,儿臣观之只觉英姿飒爽。”

“你说得不错。”姚姬笑道,“你不是让周忠练了一个‘仪仗队’,几次露面都很有气派。我看这些女骑手也不错,也想建一支骑兵队,等段时间端午节出行,正好带上她们。”她转头看了一眼,“就让桃花仙子做队正。”

张宁道:“只要您高兴,但凭您做主。”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在场的基本都是女子,但姚姬艳光照人把所有人的存zài

感都压下去了,让人几乎只能注意她。而且她今天还打扮得十分随意简单,头发上就一根玉簪别无装饰,身上也只穿着一身浅色的立领襦裙。这种领子把颈脖上的皮肤都遮掩得严严实实,与隋唐时期的贵妇酥|胸半露的风格完全不同。

不过姚姬的身段不是一身保守衣着能掩盖得住的,夏日晴天,外头阳光刺眼十分炎热,她就算捂得严严实实也穿不住太厚的衣裳,身上的衣衫质料是棉丝相间,非常柔软透气,同时也把她的身体曲线隐约暴露出来了。这种锦缎采用的是蜀锦、云锦的手工纺织技术,能把真丝和棉丝交错成一种料子,而且可以把不同颜色的线直接织成天然花纹,浑然一体,穿着柔软而透气吸汗,看起来柔软又十分有质感,低调之中彰显华丽。不过这个时代没有文胸,穿这种衣服难免走光,姚姬的里衬应该有较厚实的抹胸遮挡,但她的胸部实在是挺拔高耸,撑起了衣服,若是稍微仔细瞧,就能看到胸襟上被乳|尖顶起的浅浅轮廓。张宁忍不住有点口干舌燥。

当然诱人的不仅是胸襟上的一点疏漏,还有她丰腴而流畅的身体曲线,丰腴的胸部和髋,却有着柔韧纤细的腰肢,娇弱无力般的手臂,这种身材着实非常罕见,一般女子丰满就难免有点胖、腰和膀子粗大是难免的,可姚姬恰恰不同寻常。

“你现在进宫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儿罢?”姚姬纯净好听的声音让张宁从短暂的出神中醒悟回来。

“是,是。”张宁顿觉脸上有些发烫,心里一阵纠结。他对姚姬完全没有母|子的认同感,来到大明朝这个世界才多长时间,心理上完全没办法对一个明朝人产生什么亲情认同。但是名分上却是母妃,按理张宁认为自己不应该关注她的身体的,因此内心有些矛盾起伏。

他拿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书信,说道:“这是岳父周将军上奏的一件事,请您先过目。”

姚姬伸出手指轻轻接住,她的手指袖长而雪白,干净得如玉,指甲上涂抹的油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周梦雄主要提及近期与苗王密使的来往之事,大致描述了苗疆的情况,目前双方还处于秘密勾通试探的时候。苗王希望湖广政权能实在地派出军队帮zhù

他平定内部的问题,给出的条件是认同建文帝是大明朝的皇帝,并受其册封,遵守建文帝的诏令,然后以大明之臣的身份维系苗疆秩序。

周梦雄遂将这个事上奏,他没权对此作出决定。不过作为内阁大臣和封疆大吏,他在书信里提了一些建议。其中一条,提议让苗王之女白凤娇入王宫为妃,联姻结好……周梦雄是张宁的岳父,不知为何会帮zhù

张宁收女人,但是张宁额外重视周梦雄的这个建议,并且对他的言论十分满yì

,总觉得周梦雄真是个良臣。

果然姚姬很快注意到的一点,也是白凤娇的事,她微微有些意wài

道:“周将军提议让苗王送女入宫为妃?”说罢转头看周二娘,坐在一旁十分规矩而低调的周夫人一言不发。

张宁道:“北方军控zhì

南直隶后,江西和江北的军事压力都增大了,咱们本来是没有余力地管西南边陲的事的。不过苗疆也不算小,是湖广政务中很重yào

的一环,若是能让他们归顺,不仅能解决一处边患,对父皇建文君的正统名分也是颇有好处的。这些考lǜ

儿臣准bèi

与朝中诸臣商议,不过周将军提出和亲之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先问母妃和夫人;毕竟儿女之事应遵父母之命,又夫人掌内,需得问问才好。”

“白凤娇……”姚姬沉吟了片刻,“二娘觉得如何?”

周二娘面露难色,刚才姚姬就递过眼神,但因没有直接说话也就不必表态,现在姚姬问了,她出于上下礼节也必须要回答的。她支支吾吾了半句,然后说:“既然家父提的事,女儿怎敢违抗?”

姚姬听罢笑道:“你的内人都没话说,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张宁顿时心里一阵爽快,总觉得自己在政治上是越来越娴熟了。不力排众议、不与内部多数人作对制造矛盾,却能让决策符合个人的心意,不得不是一种技术活啊。

张宁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儿臣便可与内阁诸公商议了。”

他说完了事,便不与宫里的夫人再继xù

观赏娱乐活动,径直告辞离开。

脑子里浮现出了穿着短裙环佩叮铛的多情的青春女孩,张宁心里一阵期待,想象出来的东西如同《楚辞》里描述的女神一般美好,有天然的装饰和香草环绕,肌肤雪白面容美丽……或许这神州大陆上什么汉族苗族都是一个祖宗,从文明边缘走出来的女子,是上古精灵的化身。

不过期待并没有让他着急,此时已是下午。按照内阁的日常规矩,下午大臣们都在六部衙门各自办公,没必要急匆匆召他们来商量事儿,明天一早碰面再说。

左右无事,张宁想起这阵子从各地招募的新兵正陆续送来武昌,遂就近从北门出城去一个新兵营走动瞧瞧。

出北城门,西边就是大江,除了水门和码头上一些力夫和商贾居住,这边依附城郭的市井百姓相对较少。东面校场边上新修了一些低矮建筑,便是新兵营一部驻扎的地方。远远看去,统一修建的房屋还算整齐,但比较简陋,烧砖砌矮墙,然后用树枝油布茅草做顶,估计管不了多长时间,像临时的帐篷一般。

张宁带着卫队策马靠近,来到营门往里一看,只见里面乱哄哄一片就像市集一般挤满了人。守营的卫士认出是张宁,急忙派人进去叫将领。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武将就走了出来,见着张宁忙叩首于马下:“千总吴保叩见王爷。”张宁见此人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实在是年轻,便问道:“你就是此营主将?”

“回王爷的话,末将正是。”吴保顿时有些慌张,忙解释道,“这些人今天才到武昌,不是农夫就是流民,什么都不懂……因此、因此才会这般模样,王爷给末将几天,末将定让他们规矩起来!”

张宁挥了挥手:“起来罢。”说罢从马上下来,吴保忙上前接缰绳牵马。

众人见张宁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渐渐轻松下来。李震还玩笑道:“吴将军,你得先给这帮小子来个下马威,以后才省心。”

第四百一十六章 混口吃食

营中乱糟糟一群人,但大多人的表情看起来是兴奋和新奇。低矮的砖墙外面停靠着一排辆牛车,上面放着叠着的成堆的衣服,还有靴子腰带头盔等物资,许多人围在那里领东西,人们好像并不懂还有排队这一说所以挤成一团。更不堪的是还有一群人光着身体赤身裸|体在那边拿木桶冲洗,光天化日就在露天的地方当众洗澡毫不避讳。

人群中听见一个小子用方言说:“老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亮的衣裳,这身行头传回去可以做新郎官了!”周围的同乡顿时一阵起哄。

朱雀军制式军服着实不存zài

偷工减料的状况,靛蓝里衬是柔软舒适的棉布;上衣结实平整,灰的颜色却不是土布天然的斑驳,染得很均匀一看就是用料厚道的质材,设计有铁纽扣四颗,因是新衣服那纽扣崭新闪闪发光,衣领是传统的交领模式,不过在张宁看来倒有些像西式的小西装领子。裤子比较宽大,和上衣一般颜色,裤脚用袜子(明朝袜子多用布缠)一缠,穿上皂靴。一身着装看起来还是很精神的。

起码比新丁们换下来的褴褛的乞丐服要好千百倍。

空气里还飘着炖肉的香味,这一切难免叫一帮刚从各地来的青壮兴奋不已,如同到了天堂一般。湖广好几百万人口加上新占的江西十几府,一共才养了几万兵,当然物质要比民间丰富。

就在这时,卫队长李震的玩笑让吴千总当真了,也可能吴千总想在张宁面前表现一下,当下就去取马鞭要打。张宁喝道:“站住!”

周围的人渐渐发xiàn

了迹象,人们瞧见这一队全副武装训liàn

有素的人马,以及武将们围绕着的一个人,顿时有人嚷嚷道:“当官的来了!”

附近渐渐消停下来,人们站在地上向这边瞧,许多人都不敢说话了。

张宁在部将的跟随下从人群里踱了一段路,吴千总大声喊道:“这位便是湘王,大明建文皇帝三皇子,大伙都听着王爷训话!”

士卒们总算安静了,纷纷瞧过来,忽然有几个人扑通跪倒在地上,周围也纷纷跪地。这场面叫武将们面面相觑,但也怪不得新丁,在城乡县太爷来了老百姓也是要跪的。

此时此景张宁心下也琢磨,自己无论说教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事,其实都没有用。组织训liàn

和规矩都需yào

各级武将假以时日才有效果,不是嘴皮子一动就成的。那上位者来走访作用何在?张宁觉得除了拿眼睛看实地情况之外,就只有作秀。

他就近亲自扶起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后生,大声说道:“起来罢,朱雀军不兴跪的。”吴千总等人也帮着嚷嚷:“起来起来,别跪了!”

张宁温和地问面前的后生:“父母健在?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那后生埋着头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李震喝道:“问你话!”后生被吓了一跳又跪到了地上。

张宁只得转头另择一个年龄看起来大点的,重复问了一遍话。这个士卒皮肤又黄又黑,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但不知dào

究竟多大,他胆子要大点,虽然带着很重的口音,但话还说得比较明白:“父母都在,四个弟一个妹,鹅是老大。”

“为何从军?官府是否强拉丁?”张宁又问。他倒是一口标准的大明官话,在此时是通用的。

士卒汉子道:“官府没有强征,鹅是自愿来的。县里来人说当兵不出粮出钱,有饷,鹅就是想混口吃食给家里省份粮,要是有饷钱更好。”

张宁又问:“家里兄弟成家没有?”

汉子道:“都没有,小妹儿和邻村一家换媳妇,二弟有着落了,鹅和别的兄弟都没法。”

张宁冷言道:“正义之师,从军打仗从来都是为别人流血……你上阵战死后,有抚恤,钱送到家里能让几个兄弟娶上媳妇,还能置块地。”

众人听罢顿时沉默下来,吴千总手里的鞭子也垂得更低了。

李震等人脸上的表情更加恭敬起来,这些老将是听过张宁在大场合下说大道理的,而今不料他三言两句就服住了这帮斗字不识的新兵。

就在这时,安静中一个声音道:“草民斗胆,敢问王爷,法令里说将士服役后识字的可充官府吏员,吏员也可考官,此话当真?”

张宁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是一个五官端正身材挺拔的青年,一眼便看出此人应该不是什么劳苦百姓,长期受苦下力的人没有他这样的肤色和气色。张宁便道:“法令用过皇帝印玺及内阁大印,当然不是儿戏……你想做官?”

那青年抱拳道:“草民科举多年不中,秀才也考不上。在家着实不甘,又无门路,无奈之下只觉从军是一条门路。”

张宁笑道:“三年后你要是还活着,也没犯法,你没补到吏员就来找我。”

……

此时的南京南城营寨里,英国公张辅也在军中巡视。他坐在椅子上,周围都是肃立的将士,空中还回响着“噼里啪啦”的鞭声和人的惨叫。

不远处的木桩上,几个壮汉被五花大绑上身赤裸,皮鞭不停地猛抽在肉上,过处就是一道血痕,壮汉也顾不得骨气大声惨叫求饶。

张辅回顾众军,五十多岁的人嗓子依然洪亮中气十足:“目无军法纵兵抢劫,一人五十鞭,打满实数为止!”

一个汉子大声喊道:“英国公饶恕俺吧,若非家中举债,卑职也不敢抗命劫掠……”

这时便有一众武将跟着求情,还有人发牢骚说收入太少穷的叮当响。张辅没法回应大伙的众人的述说,因为规矩军费等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但他照旧铁面无私治军以严,并不下令停止鞭打。

下面的土上还跪着一个披甲的武将,他趁势磕头道:“末将知错了,英国公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罢!”

张辅听到这里,顿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喝道:“士卒劫掠尚情有可原,老夫故不治死罪,而今贪图财物纵容部下,从中抽取钱财,罪无可恕死有余辜!来人,斩了!”

“英国公饶命!看在末将追随您出生入死的份上……饶命!”

张辅站了起来,一挥手不为所动,转身便走。

大帐中除了总兵官以上的大将,还有一个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陆佥事。陆佥事上前见礼,说道:“皇上曾言英国公乃国家之器,社稷重臣,今日观之果然名不虚传。”

张辅淡然道:“宣大来的兵几无南直隶籍贯的人,殊不闻外兵如匪,若讲情面不严治军,必生乱象。”

陆佥事收住笑容,说道:“下官派人尽lì

查了一番,明白了一些事,不过最要紧的是弄不到叛军的大炮。各地在大小战役中,没有俘获过叛军的重炮,故无从下手……咦,今年正月神机营过江后胜了一仗,对手是叛军主力一部,携带有重炮,但是他们却没缴获重炮,叫人查问了一下说是被叛军炸了,真是可惜得很。”

陆佥事继xù

道:“不过咱们也算弄清楚了一些东西。”他蹲下去捡起泥地上的两块石子,“咱们的将军炮和虎遵新炮是这么打的,头上落下来,一个坑;而叛军的重炮是这样的……嗖,横着飞,在地上跳一路,所以厉害多了。”

张辅问:“锦衣卫能督造出叛军那种炮?”

“这可不行,起码一年半载弄不出来。”陆佥事道,“下官在南镇抚司呆了多年,交趾弄来的神枪、神机营用的火铳、船上用的各种火器都算是见识过,炮要打高了然后才打得远,就跟射箭一样,抛射总比平着射要远。炮要打高,落下来它就是一个坑,没法子。”

张辅皱眉道:“那贼军是如何做到的?”

“出膛的炮弹力道大很快,就可以平着射又打得远。据查贼军重炮的炮筒要比咱们的长,究竟是怎么造的,得先弄来一蹲才知dào

。”陆佥事说罢沉吟了片刻,“不过应该不好弄到手,密探消息贼军对重炮管得很紧,而且动辄数百上千斤的东西,通过细作也不好运。倒是还有个办法,把造炮的人逮几个回来。”

张辅道:“那还请陆佥事尽快着手去办。”

“皇上无日不重湖广之乱,下官自当竭心尽lì

。”陆佥事忙道。

张辅回顾左右大将道,“内地作战无非攻守城池、战阵拼杀二样,战阵上不敌,处处受制。咱们应通晓贼军战术,切勿墨守成规。”

众将齐声道:“末将等谨遵国公教诲。”

张辅满yì

地点点头,将一叠卷宗丢在桌案上:“这是老夫差人审讯查问诸次大战的记录,作战过程、将士见闻、兵器种类等都书写在内,誊抄了几份,你分去看看,然后再议。诸位没有不识字的罢?”

大伙一阵哄笑,气氛总算轻松一些了。这些高层将领不是功臣贵族就是将门之后,家境条件自不必说,不仅习武艺弓马,更习兵书,若是字都不认识那确实贻笑大方了,不考文人科举倒是真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偏见

推开驿站中的窗户,只见低垂的柳枝下的干燥黄沙土上印着阳光的斑驳点点。一个戴着宽沿铁盔的武士正弯着腰捧着一束草看马咀嚼进食;一个戴着方巾穿着长袍的人正对这边的某人打躬作揖。

白凤娇的目光不必远眺,只是眼前的小小景象,已与在苗疆的感觉大为不同。

屋子里,饭菜已经摆上桌,同座的人还有出使武昌的苗使龙答;以及龙家头领之子龙二,这个龙二便是白凤娇本来要嫁的人。不过现在百姓和龙姓已很容易地达成了妥协,联姻要继xù

,只不过从白家族中重新挑选小娘嫁给龙二,两族继xù

联合对付石人教的威胁。

白凤娇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见龙二蒙头蒙脑的,便小声问:“还没消气?”

龙二道:“我不是气,是觉得白姐姐可怜,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武昌有什么好的,这地方也不远了,也就是地方平点,没那么多山。坏处可就多了,我们过日子和汉人不同,难不保他们嫌这嫌那,白姐姐不受委屈?”

老头子龙答也帮腔道:“别说汉人了,同是苗人,边寨外面的熟苗还看不惯生苗。”

大伙儿对这桩和亲在心理上都不怎么舒服,白凤娇是苗疆出名的美女,却要嫁给外族,感情上总是不愿意。特别是龙二,虽说苗王会另外在族内挑女子嫁他,但无论怎么挑龙二还是觉得没人比得上白凤娇。

“偏见?”白凤娇用一个苗语词汇大概表达了意思。

龙答点头道:“在苗疆见着汉人,总觉得他们和咱们不一样。咱们的人到别的地方,也该差不多,反正是外人。”

龙二指着自己的锥形高帽子,就像堆了一坨牛粪的形状,说道:“今上午护送我们的汉人武将,还笑这个。”

白凤娇沉默了一阵,上下打量着龙二,这小子又黑又瘦,不过脸长得还算周正,胳膊腿也不歪。她突然问:“龙二,你是不是真喜欢姐姐?”

饶是苗人女子大胆,当场还有龙答等人,白凤娇突然问出这样直接话来,龙二也有点尴尬,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垂下眼皮使劲点了点头。

白凤娇见状道:“你敢不敢半路把我截走,又有办法摆平这事?”

龙答吃惊道:“可不行,若是白姑娘反悔了,起码得赶紧派人回去告sù

苗王和龙家头人再作打算!龙二,你记得头人是怎么说的?你决不能胡来!”

众人遂沉默下来。

于是一行人在醴州骑兵的护送下继xù

向东走。一路上多是晴天,只是天气比较炎热,行程要避开正午和午后的一段时间,一路相安无事。

到了武昌南城时,只见城楼上一排火枪齐鸣,如同放鞭炮一般。白凤娇从马车里看过去,睁大了眼睛打量前面的城楼,这么高大巍峨的建筑,如一座山一样耸立,她着实是第一次见识内地重镇的气势。城楼外面一片房屋一望无际,不知有几多人口聚居于此。

就在这时,一群马队从城门口列队出来,她们戴着贴金扇翼头盔,脸上带着面具,身上穿着红色打底的骑射胡服,紧身的衣裳将女性美丽的线条呈现出来,腰佩长剑骑着高头大马,正是英姿飒爽如同一道美丽的风景。

随行的苗人神色异样地看着新奇,就连醴州调遣的护卫起兵也是第一回见到这群女骑士。马队行至这边前面,一个戴着帷帽打扮不同的高挑女子下马行礼道:“内侍省奉贵妃夫人之命,前来迎接苗王公主。”

苗使龙答出面见礼,用十分生涩口音很重的汉话与内侍省的人问答了几句,便重新上马车,由女骑兵队开道进城。

城池正中的十字大道上,两边同样站满了百姓围观,人们听到消息说来的是苗族的公主,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武昌地界,自然要来看稀奇,瞧瞧传言中的苗族女子长什么样。可惜只看到几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什么也瞧不见。不过开道的那些女骑士也叫围观的人不虚此行,同样算是瞧见了稀奇。但凡有王公贵族出行,也能看到宫女,但骑在马上撇着剑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还真是第一回见到。

人群里有人卖弄地对周围的人说:“察院街那边的楚王宫里头来的娘子军,王宫里头除了楚王和现在的建文皇帝,都是娘们!”

一队人马行至察院街楚王宫望京门前,只见门口同样有百八十来人列队,正是周忠率领的王宫仪仗队,这帮人就是卖相好出来做样子的。看起来整肃威武,但真zhèng

打仗的人马没这么干净整洁细皮嫩肉。

不过白凤娇算是长见识了,男人也可以这么讲究。只见这帮军士穿着崭新铁扣子的平整制服,内衬领子是白得如雪,手上还带着白手套,腰上挎着佩剑,站得笔直,跟贵族似的。一个身材瘦削帽子压得很低的小将走上前来,用很凶的声音喝道:“王宫重地,除苗人公主外,余者一律不得入内!”那仰着头的架势,给人一旦说不拢就要拔剑拼命的错觉。

就在这时,从宫门中出来了一帮人,前面一个穿红袍的中年文官,身后还有一些青和绿袍服的官吏。这文官比小将和气多了,上来说道:“老夫礼部尚书郑洽,奉湘王之命前来迎接苗使。苗使可下车见面,稍后老夫便送苗使到礼部礼官先住下,再与朝廷官员商议大事。”

苗使龙答、龙二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终于走了下来,上前与郑洽见礼说话。苗使当面说道:“若只让公主一人进宫,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

郑洽微笑道:“苗使勿忧,老夫与守将说说,可以带随从进宫的。”

旁边一个官员轻轻说道:“不过都要搜身,这是宫门的规矩。”龙答等人顿时面露怒色,“岂有此理!”郑洽忙好言道:“您放心,搜女子身的都是宫女,绝无不敬之意。王宫进出方位甚严,对谁都一样,我们无轻视之心。”

龙二嚷嚷道:“白姑娘为何要单独进王宫,我们一起呆在行馆,把事议清楚了再说!”

一个官员道:“这可不行,苗疆公主会成为宫中王妃,不能随便在礼官下榻,这不合礼。必须在王宫中安排房屋住下。”

龙二越说越怒,“我们不是囚犯,想住哪住哪!”

官员冷冷道:“到了武昌,你们就得听咱们的规矩。”

这时郑洽喝住部下,对龙二道:“勿为了小节伤大义。老夫出面,下令破例不搜身,你们看这样如何?”

“郑大人……”属下刚要劝,郑洽抬手制止道:“这点事老夫能担得起。”

苗使这才同意,双方不欢而散。白凤娇的马车被顺利送进宫门,但因为刚来就出现的争执,给她心头蒙上了一些阴影,心情不甚愉快。按道理汉人是很有礼节的,哪有客人一来就要搜身的道理?难道纸面上说和亲结好,背地里还提防着苗人谋刺他们不成?

楚王宫里的亭台楼阁精巧园林渐渐又吸引了她的注意,一派富贵大气的景象,联想到之前的卫队模样,白凤娇从几处就看出张宁的实力比以前大得多了。想三年前,他只有一点人马占了个小城面临大敌,还亲自跑到苗军大营中议和,和如今占着大城兵精将广的状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亲近的侍从白苣在一个湖泊边的房子里下车,顿时看到有十几个宫女等候在那里,分列两边纷纷屈膝行礼。接着就什么都不用白凤娇操心了,有人引她到卧房休息,又有人打热水要她沐浴更衣,连换洗的衣服都早就准bèi

好了。给她准bèi

的是一身丝绸做的汉服,白凤娇本来不抵制穿这种衣服,但一想起在宫门口的事,便拒绝换这种衣服。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禀报:“湘王来了,白姑娘是否要出去迎接?”

白凤娇摸了摸自己的湿头发,用流利的汉话道:“我还没收拾好,你们把他带进来等等罢。”

过了良久,她才慢腾腾地带着近侍白苣去客厅见人。这白苣是从小就跟着她的,最熟悉亲近的人,几年前她隐藏身份出来随性冒用一个名字,就是白苣的名,不过那次白苣没和她出来。

张宁正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也不知等了多久。他见到白凤娇,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凤娇抬头瞧了一眼,轻轻行礼道:“让湘王久等了,请恕罪。”

张宁摇头道:“今天知dào

你要到武昌,我也没出门在宫里都等一天了,多等这一会儿不算什么。”

“哦?”白凤娇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张宁道:“我又不便亲自出去接你,那样做太过张扬,不一定是好事。”他故作轻松地说。面前这个女子有点陌生,毕竟三年没见过了,也没书信来往,以前见面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但又像很熟悉,他至今还记得在苗军大营她私自通风报信,不顾后果帮zhù

他的诚意,她的一笑一颦。

她的头上用布帕包着一部分头发,还有点湿的青丝垂在两鬓,衬托着一张秀丽光洁的椭圆脸,如同青山绿水一般充满了清新。看来就算是深山密林地区,也总会出美女的,白凤娇放在什么地方都算是很漂亮的女子。要不是她身上穿的青红花纹繁复的宽长衣裙,以及一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白银玉石装饰、奇大的耳环,模样看起来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

周将军干了件好事,本来张宁已经不奢望得到这位曾对自己有情有义的女子,今朝总算不必在回忆遗憾时叹气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主持公道

久别重逢后张宁与白凤娇刚见面,说了几句话便不禁心下暗叹,许多事还得趁热打铁,若是冷了一段时间再拾起便物是人非。此次再见总觉得隔阂很大,白凤娇已无当初那般的感觉,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三年之久的往事,也或许过去了几年她也改变了。

就在这时,徐文君寻到了这个院子,通报后进屋来了。她进来后悄悄打量了一番白凤娇,等白凤娇的目光投来,她便微微屈膝见面行礼。接着徐文君愣了一会儿,便走到张宁的旁边,轻声说道:“内阁衙门有要事,朱部堂正打听王爷,托我进宫来找你。”

张宁今天是一天都没露面,听到这里心下顿时也牵挂。而且见到白凤娇后尽说些废话,有种无话找话的无趣感……可总觉得还有许多话要与她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徐文君正巧又来了,他便抱拳道:“我先告辞一会儿,去衙门里瞧瞧再来拜访白姑娘。”

白凤娇道:“王爷有事便先忙罢,我刚到贵地,也想歇一阵。”

张宁遂告辞出门,径直去紧靠望京门的内阁。此时已是下午,按理内阁诸臣都应在六部的,但今天杨士奇朱恒等人都在宫门内。

原来是内侍省那边送了公事急报过来。南直隶的细作谈得情报,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三地接到了南京来的诏令,当地官员被下令准bèi

大量粮草物资。

只要翻开粗制的图纸一看就一目了然,这三个地方都是南直隶靠近江西的地方。情报再清晰不过了,只有朝廷大量要向西调动,才有必要准bèi

许多粮草。

几个大臣坐到一起又小议了一次,无非老调重弹,认为从宣府大同南下的兵马会在京营的配合下从南直隶进攻江西。

张宁听他们各自言论了一番,当下只能做出两个反应,首先把情报转送至江西给于谦,并督促他做好防御准bèi

;然后亲笔写了一个命令交给正在内阁的内侍省夏常侍,让内侍省派一个人去江西,直接接手南直隶的细作情报,就近配合于谦掌握官军动向。

他也越来越感觉会有新的一次对决,但现在也不能有更多的办法。朱雀军精锐永定营大部都在江西,另有汉王降军数万在于谦掌控内,东面可谓重兵;相比之下,武昌附近只有永定营一军两三千人,其他从各地征募组建的新军陆续已超过五万人之众,但这大量的人员还完全不具备战斗力;西面岳州有姚芳父子的水陆军两营,醴州有周梦雄步骑一营。不过如今张宁盘踞湖广为根基,与往昔不需防守的局面大不相同,他没法把西面的军队尽数调走集中进行会战,否则江北荆州附近虎视眈眈的川军和襄阳等地南调的地方军就会渡江南下进入湖广,让他腹背受敌。

早先张宁和诸大臣就预计到了今天遇到的威胁,然后进行了重组官府机构,拉拢士绅颁布法令、征募壮丁扩军备战等一系列长久之计。事到如今,急也没有用,只能稳住保持原先的计划。

及至旁晚,内阁官吏陆续下直,张宁骑马离开。在楚王宫内中轴线南北大道上行了一段路,他想着下午见白凤娇时的情形,心下还有些牵挂,遂决定再次去见她。不料白凤娇却不在,一问侍女才知,原来姚贵妃请她过去了。张宁干脆就在这院子里的客厅里等她回来。

白凤娇的近侍白苣尚在,她很快就来客厅端茶送水接待张宁。

只见这女子同样穿着她们的奇装异服,身上佩戴的饰物明显比较繁杂,长得有点黑,实jì

上张宁所见到苗使都比较黑,白的好像只有白凤娇,可能是武陵山脉的日头比较大晒的,或是他们的生活条件和习惯所致。张宁与她说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不料这娘们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嘴里吐出一窜话来完全听不懂。张宁顿时明白,她不会说汉话?当下便伸手指着她,然后慢点说:“你叫什么?”她这才艰涩地说出两个汉字:“白苣。”

“你……白苣。”张宁笑了一下,心下微微一阵高兴,之前的沉重心情也似乎放松不少。就算语言不通,人与人之间也是可以简单交流的。

这时白凤娇终于回来,她刚进院子就听说湘王来了,遂向客厅赶去。走到屋檐下时,听得里面有谈论声,她心下顿时一阵好奇:自己的近侍白苣是最值得信任又可以带出来的人,但白苣从来没出过苗疆也没和汉人有过来往,不识字而且不会说汉语,张宁应该也不会苗语,他们俩有什么好说的?

她好奇之下便在窗户下站了一会儿,细听里面在说什么。

张宁的声音道:“你说慢点、用点手势,不然我完全不知dào

你在说什么,或者等你家小姐回来了让她给翻译。”

又听得白苣用苗语道:“苗疆的人都说汉官没有信用,翻脸不认的事常有,你可不能骗我们,如果你哄骗小姐始乱终弃,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白凤娇听到这里心道到底是从小带在身边的人,总是挺为自己着想。

张宁的声音又道:“你家小姐长得挺白,你也姓白,为啥你那么黑,你们是不是一年才洗一次澡?”

白凤娇顿时翻了下白眼。接着听到白苣说:“石人教要小姐去侍奉神灵的巫师,小姐不愿意才来求你们帮她。如果小姐不是完璧了,你又帮不上忙,石人教一定会让她身败名裂的。”

白凤娇听不下去了,快步走到了门口,里面的二人都回过头。她强笑道:“王爷和白苣言语不通,怎么就说上话了?”

张宁微微有些尴尬道:“我在此等候,左右无事便与她言谈几句……刚才她说了一大通,是想对我说什么?”

白凤娇的目光渐渐黯然:“白苣说石人教不会放过我。王爷已知dào

苗疆石人教的事了?这虽是苗疆内的事,但有几个大族的头人勾结利用势力很大,父王也无力应对。石人教规定各家女子长成谈婚论嫁之前必须到石洞中侍奉神灵,不然就要以神灵的名义予以严惩,苗王及族内的女子也不能例外。若是王爷不出兵相助,或是无法对付石人教,我也只能去侍奉,不去或是身体不清白,都会给他们借口发难,殃及苗王和白家各族。”

张宁沉默了一阵,若是他在后世听说这样的事,一定以为愚昧迷信嗤之以鼻,但这时怎么也笑不起来。深山老林中若无外部干涉再不合理的事都能存zài

,因为无人能反抗力量最大的统治者;就算是在大明朝,如果这里出现了类似的暴|政,又有谁可以来“主持公道”?元朝有任黄河泛滥、有圈农田为牧场等事,可以存zài

八十年之久;后来的满清更是国祚三百年。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白凤娇正看着自己,自己的沉默让她的目光中露出了失望,失望中又藏着一丝希望。

“周梦雄的武昌营正驻扎在西面醴州,大营训liàn

修养已近两年,有兵力两万多人,军械精良训liàn

有素。”张宁正色道,“我立kè

下令周梦雄实办此事。”

白凤娇椭圆白净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此时便闪出了欣慰的神情。张宁心下也一阵好受,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大局和大道公正,还是仅仅因为自己一个人对美女的私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又道:“建文皇帝还没下诏封白姑娘为湘王次妃,所以此事可以等苗疆事平息后再论。到时候白姑娘若是不想留在这里,也可以回家乡去,并不会影响边事,一切但凭你的意愿,我无强求之意。”

张宁轻描淡写而又严肃的口气很内敛,白凤娇隐隐感受到一种冥冥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带着崇拜的心情审视着张宁。但女人如此矛盾,她在松一口气时,又有些幽怨地说:“我知dào

王爷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但凭我的意愿。”

张宁忙好言道:“绝非此意,若是只按我自己所想,当然是想留下白姑娘的。三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么?从那时起,我就深被白姑娘的情意感动,无奈那时无力强求,只得作罢。”

“嗯。”白凤娇柔柔地应了一声。

张宁道:“但如今咱们湖广政权同样有覆灭之忧,朝廷平定了南京汉王后,自然不会任由湖广割据,全国控弦百万四面围锁,在江北和东面调动的京营、宣大九边军队和地方军人数已达数十万之众。敌强我弱的局面难以一时扭转,如今的荣华富贵只要一场大战失利就是井中月水中花,我连母亲妹妹的安危都不能保证,又如何能给你什么承诺?所以想强留你亦不能,才说任凭你的意愿,一切但凭天意。”

白凤娇也默不作声,但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张宁要是不说这个,她还有些徘徊,毕竟自己也不是很习惯陌生的环境;但此时她反而有种想与他同患难的冲动。

第四百一十九章 施法镇邪

醴州军营大帐外,门口的守卫被正对着的护心镜反射的光线刺得眼睛一花,他不禁眯起眼睛,看清来的人是大将军周梦雄等一众人,守卫的神情马上变得紧张起来,身板也挺得更直。

“丁丁框框”一阵金属碰撞的杂响,一众身披甲胄全副武装的武将便跟着周梦雄走进大帐。周梦雄从守卫士卒们的脸上看到了敬畏之色,心下十分满yì

。在军中,从将领到士卒无不对他有怕惧,这正是他需yào

树立的威信;人们心里害pà

自己,才会服从,哪怕是偶尔不合理的要求将士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对付这帮莽夫,棍棒和威严是最有用最简单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周梦雄在想,张宁应该不是一个好将军,如果是他亲自治军打仗,指不定一股兵马会变成什么糟糕的样子。因为张宁的性子太温和,他那样子根本不能约束住人数很多的士卒,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会不会上房揭瓦!

不过周梦雄暗地里也不得不认可张宁这女婿是个得道的上位者,要制衡和控zhì

各方势力,就不是仅靠声色俱厉可以得逞的罢。各方地位较高的一帮人,二愣子就比较少了,一个人是不是仅仅表面上凶悍实则毫无手段,大伙很容易看出来,大家都不是吓大的根本不吃那一套。

“行礼!"突然听得一声大喝。只见众将纷纷站定,将手臂平直地抬起来,严肃地看向刚走到中间的周梦雄。

周梦雄只是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大伙分开各自找位置。

周梦雄手里捏着的东西正是刚刚收到的武昌来的命令,他在上面的公座前来回踱了几步,也不上去,只站在下面双手捧起军令,并对着上方躬身一拜,然后才说道:“湘王令。”他心里是有数的,姿态要做足省得有人背地里到武昌说三道四。

他自然是没有实力和名义,也无心思怀不臣之心,同时也想得到自己的掣肘。在兵马上他控zhì

的人不是最多也不是最精,岳州还有姚家父子,武昌江西有于谦和卫斌等人。不仅如此,武昌建内阁六部之后,已经全数收回了地方财政大权,现在醴州大营要发动战争准bèi

粮草物资及军费,必须得户部政令;周梦雄的话在地方官府不管用了,而且也不敢越权勒令官府。火器也是从武昌直接调拨,弹药从常德兵器局作坊,这些地方的衙门周梦雄根本无权染指。不到一年时候,分权已经基本完成,他怎敢轻易拥兵自重?

周梦雄收起心思,认真看着纸上的文字道:“盖国家之兵,战非为己,而兴兵伐不义……”读到第一句周梦雄就感觉到命令是张宁亲手起草的,因为很像他的论调。张宁出身文人,许多文章政令都是他亲笔,写起东西来倒是念头通达。

有了兵部调令后,接着醴州便着手准bèi

进军武陵山苗疆,周梦雄手下的一个亲戚李闻达自告奋勇,遂领了军令。集结兵马两哨,每哨人数约七百五十人,加上传令兵杂役伙夫,人数近两千人。周梦雄认为这个人数不多不少,若是太多人了山区路不好走补给困难,怕苗王负担不起所需粮食。然后他与苗使约定协作,便下令李闻达向西南进军。

苗疆信息闭塞,白叟与朱雀军勾连一气,苗人竟一无所知。等到朱雀军李闻达部过卢溪,乘船西进时,白叟才在腊尔山突然宣称想要接受大明建文皇帝的册封。内部顿时争执一团。

不久后苗人发xiàn

武溪河上的明军和苗军一部向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苗王白叟显然是早有预谋动真格的了。而白叟坚称前来的明军是保护建文使臣的卫队,下令各族不得袭扰。

石禾等头人反对向明廷称臣,一番吵闹但是暂时也无计可施,仓促之下他们无法集结大股军队。此时正值盛夏,农忙时节,士兵们大部分都回家忙着照顾庄家去了,要聚集大军非一月两月难以办成。

白叟自然有心情和他们争执,反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导就能把明军带进山来。他在寨子中宣称,明朝廷要封苗王,从今往后并不直接染指苗疆事,只有名义上对中原王朝称臣才是长久之道。在场的各族长老很多连外面的局势都搞不清楚,也分不清建文宣德的区别。但总算有明白人,石禾马上就指出就算要向中原王朝称臣也应该接受北京的宣德皇帝册封,而不是武昌的建文皇帝,又说建文帝在此时就是造反的,苗疆和他扯上关系不仅不是长久之道,可能反引火烧身。

白叟倒是想京师的皇帝给他金册,不过恐怕是一厢情愿。

好在道理不是最重yào

的,石禾等人目前能动用的人手不足以对苗王的党羽形成绝对优势,最要命的内斗的话、很多之前阿谀奉承的人就不愿意流血卖命,他没有能号令起苗人的名义。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开始私下与苗王言好。

不过一力扶持石人教的石禾等头人情知是冲着他们来的,没有退路,矛盾随着明军消息越来越近变得无法调和。头人石禾认为这个关头直接起兵反对苗王很难得到支持,遂仓促决定先对付来犯的明军。

石禾纠集族内及吴家麻家的帮众,持械在武溪河的险要地段以逸待劳,准bèi

凭借险峻山河袭扰明军不断消耗其实力。这种战术屡试不爽,明朝初期多次讨伐苗人,都吃了这种苦头,加上不熟地形水土不服数次惨败。

但这回与以往不同,明军有苗人内应支持,苗王的人不仅直接派人充当向导和前锋,还负责打探情报,提供大量的粮食草药等物资。李闻达部事先得到了石人教聚兵的消息,一改消极固守沿河路线的策略,主动出击。他们在一座叫簸箕山的地方上岸,由苗人前锋带领,奔袭山寨。

簸箕山之战一点悬念都没有,明军攀爬在山寨下面的山腰,并不靠近苗人的弓弩和竹竿投射,直接用轻便骑炮轮番射击,炸毁其大部工事,然后火枪兵聚众以三轮射战术正面强攻,苗人作鸟兽散。乱兵凭借熟悉地形逃进山林,但这时苗王的人马赶到,分散进山游击,叛军一战就被打破了胆。

李闻达顺利进入腊尔山,军队就驻扎在石人洞山上的各处山寨中,这些房屋是石人教搭建的,此时已四散逃走。军中除了将士,还有一群道士,每日吹吹打打甚是热闹。

李闻达到腊尔山后除了与苗王见面,首先忙着修石碑,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刻在上面再说。然后让苗王招来远近的山民,每日叫苗人在人群中宣扬。他们说石洞里的巨石人是恶神,不干好事只会带来灾难,唯有让道士作法请来凌霄殿的大神将恶神封住,世人才能免灾。

于是李闻达与众将一面在山寨中放开大喝苗王送的米酒,一面叫道士每天作法,同时下令士卒在石洞口下面的地里悄悄埋下火药。如此过了七八天,李闻达便宣称要施大法了。

一群道士敲着锣鼓将道教的经书都唱了一遍,搞了半天,然后一个老道当众发疯起舞,人道是天神附身了。只见那老道那木剑往洞口一指,口中念念有词。众人正瞧得稀奇,突然听得“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顿时地动山摇,硝烟中土石乱飞,石洞口就在烟雾腾腾中塌掉了。一众山民目瞪口呆,许多人纷纷跪拜使劲磕头。

李闻达干完这事,又叫苗王在山上修一个庙子,把黄帝的像供奉在里面,方能镇住恶神一万年云云。苗王及一些有见识的头人知dào

是火药爆zhà

,但此时也将计就计,反正能唬住百姓就行了。

过了一段时间,武昌真的送来了册封苗王的诏书金册,下诏白家袭苗王世袭罔替。李闻达受建文皇帝封武略将军,一战成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指挥使直接变成了名将一般的人物。

此事后周梦雄与宾客饮酒阔论时,兴起说了一席话,言山区边地常发战事,其中缘故可见一斑。确有一些地方叛乱的原因是边将和官吏勾结倒行逆施,逼边民造反,然后边将出兵平乱,劳民伤财后功成名就,正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过此番大捷在武昌倒并没有太大的反响,只是朝臣们到内阁碰面时说了几句贺词罢了。张宁让徐文君将捷报送到宫中给白凤娇亲自过目,便将此事丢下了。

真zhèng

叫人们挂心的,不是苗疆而是江西。

第四百二十章 王养德

江西景德镇是驰名远近的瓷器名地,此时却显得特别宁静。都昌县方向的驿道上马蹄蹋起的风尘与动静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因为一般百姓是很少骑马的,往来驿道的信差也多只三两人,像这么一整队马匹着实少见。马队在昌江岸的城门口停下来,一行人牵着马进了城。景德镇在大明朝早就是县城级别,有城池城楼。不过城里却依旧风景秀丽。四处可见青瓦白墙的院子,在青山绿水下如同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马队中一人正是江西巡抚于谦,不过他没穿戴官府,一身青袍方巾如同游历天下的士大夫一般。此情此景,于谦顿时有些感叹:“若是他日有幸卸去乌纱归隐,此地真是上好的地方。”

同行的多是武将,自然多看不出其中玄妙,只是随口附和了一番。

于谦等人刚从鄱阳湖西南的都昌县过来的,因北方官军向南直隶池州、徽州等地增兵,毗邻南直隶地界的鄱阳湖西岸平原就成了前哨,都昌无疑在此时变成了军事重镇。于谦几次到都昌巡视,这回又继xù

东行,一路到景德镇来了。

到实地一看,于谦发xiàn

景德镇确实不是什么军事要地。此地山水秀丽却不利大军行动,地形更是东北高、西面低,面向东面威胁拒敌十分不利,背靠平原面朝山,直接被俯冲的局面。而且景德镇的城池工事显然没过多考lǜ

军事用途,内陆腹地常年太平,手工业商贸发达,只是一个经济富庶的地方。

同行的武将卫斌果然就忍不住说道:“这地方没啥好瞧的,既然来了去看看当地的青白瓷长长见识罢。”

于谦不置可否。他当然明白此地易取不易守,来之前就了解过了。不过景德镇除了产青白瓷,同样是鱼米之乡,军费粮草一样不缺;若是在这里有一股兵力,则可以与鄱阳湖都昌县形成掎角之势,有积极防御守中藏攻的气势;而不至于拱手让出鄱阳湖西岸所有地方被动防守。

这也是他亲自来走一趟的缘故,不然此时是没有心情来看什么盛名青白瓷的。

又有一个武将嘀咕道:“跑了半天的马,日头已在头领,肚子饿得慌,瓷器又不能吃看它作甚,我看不如先找个饭馆,咱们自掏腰包吃饱再说。”

于谦以为善,遂同意随行的人去找饭馆吃饭。一行人来到一家馆子前面,侍卫去拴马,大伙便一同走进去了。店家笑脸来迎,同样穿布袍的将领便问有什么好吃的菜,那店家指着墙上:“敝店的辣鸡是当地名菜,小的听各位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要是吃得辣可以尝一尝。”

众人久居湖广,自是吃得辣。自古四川湖广的菜味辣比较出名,不过江西这边也在仲伯之间。

于谦见店家所指墙上挂的一副画有图有字,他文人出身,见着有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看一看。走上前一瞧,只见上面画了个戴官帽的人像,下面写着一些字,说得是本地一个洪武年间读书人考科举,上京会试屡试不中,说是吃不惯北方的面饼,没滋味食欲不好所以发挥不佳……于谦看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洪武年间京师在南京,科举跑到北方去作甚?他不以为意,继xù

看完文字上的故事。然后一年会试时,那上京的士大夫就在景德镇请了一个厨子一同上京给他做饭菜,厨子做得辣鸡非常美味,士子考试前食欲大开,于是科场得yì

喜中进士,后来当了大官云云。那厨子回家乡后,干脆开了一家馆子,就是这家了……

很快店家和小二一起上菜,于谦便随口说道:“洪武年的京师在南京,掌柜的改一下上头的故事,就说那士子吃不惯酸甜好了,江浙菜放醋放梅子,甜点也做得不错。”

“贻笑大方啦。”店家笑道,“早有人说过,就是嫌麻烦,搏客观笑一笑罢了,当不得真。”

于谦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同桌的武将也随后提起筷子,倒是很守上下规矩。这鸡肉是干放进油里爆的,鸡皮香脆,辣味和作料之味入了肉,果然是好吃,不过口味是重了点。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袍的青年从店门口走了进来,他把头上的大帽脱下,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用江西方言喊道:“老板,辣鸡来一盘。”

店家应道:“辣鸡一盘。先上茶水一壶。”

于谦手里的筷子上夹着一块鸡肉刚放到嘴边,这时突然放下,转头看向那个青年。此人不是别人,竟是王俭!王俭何许人?老早就追随于谦的一个幕僚,当年朝中正和汉人的人明争暗斗时,于谦到南京接应张宁上京师,带的主要随从就是王俭,二人可谓交情深厚。王俭不是江西人,此刻不知为何学了一些方言……关键是他来景德镇作甚?

王俭的学问才华和处事在于谦眼里都十分平庸,但此人骨子里有股难得的气,多有古之燕云义士的悲沧忠义之风。他一直是于谦大志抱负的坚定支持者,长期追随左右;不过于谦在常德城被秘|密抓捕后,就与王俭分开了,自此后今天是第一回碰见。

“咦!”突然从王俭口中冒出一声惊叹,他立kè

离座往这边走来,作势仔细瞧了瞧,“我没认错人罢,于大人?”

众将和随从的目光早已聚集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于谦只好开口道:“原来是养德。”

王俭忙弯腰作拜:“学生不曾想竟在此地遇见,拜见恩师。”

“好,好。”于谦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紧张,临时便对卫斌道,“他叫陈养德,以前在江西做过教谕。我在江西做官时与他有过师生之缘。”

王俭也没露出什么马脚,自称就姓陈了。得到于谦准许,便自己把碗筷摆到这边来与于谦同桌,一阵唏嘘感叹一番,又述了几句旧谊。不过当着人说得都是面子话,于谦一时心情十分复杂,控zhì

着自己的情绪。

吃过午饭,于谦也没心情在城中走动,径直去县衙见了官,然后一行人在县衙行馆里安顿歇脚。

于谦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见了王俭,二人一问一答聊着天。于谦一面说话一面拿过纸笔写道:“谨防隔墙有耳。你来江西作甚?”

王俭在下面写:“奉兵部尚书杨部堂之命,前来做说客。”

二人毕竟多年相交,很有默契,只需这么一句话,就不必多说什么道理游说了。于谦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养德家眷在何处?”

王俭写道:“已被接到南京。但恩师不必为此担心……”他的笔尖顿了顿,“学生前来非受人所逼,当说客是虚,实为解心中之惑。”

于谦口头上又随口问了他科举的事,一面写道:“你心中何惑?”

“天下大义,忠君报身,为国为民,蹈汤火而不悔。此乃恩师一生所求之抱负,为何受叛贼之官?”

于谦心中略乱,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现在是这样的身份?世事无常,有些事不是义所能套用的。杨士奇的遭遇,自己的遭遇,很多原因加起来,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但是被自己的学生一问,他仿佛就被问住了。实在无法在王俭面前承认、现实影响了他的抱负方向。他艰难地写道:“忠于天下而非一人。事已至此,建文余党不能蹙平,必经战祸。建文帝名正言顺,湘王也有爱民之心,遂投之;当初大道抱负未改。”

王俭写道:“兵部杨部堂带学生面圣,皇上金口玉言,只要恩师将功赎罪,以前的事便既往不咎。”

于谦看罢心道,养德果然不是做官的料。他回写道:“心意已决,不能顾仕途。你速回南京交差,不要多做逗留,勿让家眷无辜受牵连,我于心不忍。”

写完于谦便大声说道:“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与养德游历江湖,他日有缘在叙不迟。”

王俭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好起身拜道:“恩师有事缠身,学生不便多叨扰了,告辞。”

于谦便拿起桌子上的纸在烛火上一点,丢进一个茶杯里,然后倒水一冲,竟仰头印了下去。沉声道:“立kè

离开江西,越快越好。”

王俭拜了一拜,“学生明白您的苦衷。”

……

此时南京皇宫里,朱瞻基与两个重臣说了一些话,然后想起来提及:“那个王俭说服不了于谦。”

杨荣道:“皇上圣明。王俭与于谦交情甚厚,若能意wài

不辱使命固然是好,但臣派他去不是寄希望于此。于谦在朝时得杨士奇看重,又得皇上知遇之恩,此人非有真才实学不能如此。他是明白人,既然先背叛君父投身于贼,若再叛建文余孽、陷恩师杨士奇于尴尬境地,名节不存,此生再难有所作为。皇上金口玉言免他的罪自是一言九鼎,无须质疑,但他重回朝廷后又如何面对百官?于谦必然早早就提防事后清算……恐怕他不会回来了。”

杨荣接着说:“不过做‘反贼’亦不易,在湘王那边于谦的身份显然不能得到完全信任。在此紧要关头,王俭只要和于谦见了面,被武昌知dào

了,湘王会作何感想?只要他们上下离心,铲除于谦事小,关键在于汉王军在九江被收编的几万叛军。于谦费了不少力qì

拉拢叛军军心,汉王叛军上下得报,对于谦也是感恩戴德,只信于谦;一旦于谦丧失兵权,这几万人一时如何为建文余孽所用?”

“甚好。”朱瞻基点了头,又对张辅道,“杨公的计谋可用,朝廷兵马也能在堂堂之阵上击破贼军,江西湖广何愁不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旧伤

于谦在景德镇没有什么闲心在外走动,但匆忙路过市面时也亲耳听到了一些风声。路边茶水摊子上有闲人说:“从南直隶过来的人看到徽州来了很多外兵,阵仗是要打仗,景德镇会不会遭兵祸?”

摆摊的老头也不忌讳,当街就说:“景德镇这地方,一百年遇不上一回仗。甭说是宣德皇帝还是建文皇帝,不都是大明朝的天子,干咱们平头老百姓甚么事?”

“就怕一打仗,外地的兵来了就要抢,没听说过‘兵过如洗’这一说?只是东西被抢就罢了,别丢了性命,大伙儿是不是该找地方避一避?”

于谦等人匆匆从人群中走过,也不知dào

接下来人们又如何评论。其实对于民间的事猜都猜得到,既不是外族大规模入侵,人们对谁胜谁负根本就不在乎的,景德镇的县官是谁封的同样无所谓,只在乎自家一亩三分地而已。

于谦同样不在乎百姓如何说法,他现在心里有些烦躁,主要是牵挂王俭突然来访的事。身边的武将自不必说,除了汉王军降将,都是永定营湘王那边的人,见到自己突然与陌生人见面岂不在意?还有随行的侍卫同样是朱雀军中的,大多不清楚底细,于谦猜测里面会有监视自己的细作。

他心里想,这件事可能引起猜忌。与王俭突然相见时,自己情急之下竟胡编了个名字,细思一番,此举显然是个败笔……真是常言说得好,千里马也难免有失蹄之时。

……在一个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身边,连个耳目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武昌城楚王宫中,内侍省的夏雨在详细地说话:“此人自称陈养德,江西景德镇生员。查档无此生员名字;据我们手里记录于谦的诸事卷宗,其关系人脉中亦不曾有陈养德此人。卑职发xiàn

卷宗中有王俭这个名字,表字养德;加上当时在饭馆中情形,于谦脱口称养德。故疑为此人,待查实。自称陈养德者已被我们的人监视掌控,离开景德镇县衙行馆之后,他与几个操外地口音的男子见过面,可能是‘伪朝’奸细,所有人都已被监视住。因事涉于谦,大伙事先得了命令决不能轻举妄动,所以现在江西咱们的人还没拿下陈养德。只要王爷发话,即可差快马传信,拿了此人严加拷问来龙去脉。”

“你们做得不错。”张宁赞赏了一句,实则是赞后面他们没有轻举妄动的做法,他沉吟了片刻,“王俭……”

记忆之门打开,虽然不是很重yào

的人,也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但张宁慢慢回忆起了在南京时的光景,想起这个名字来。

张宁沉思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口道,“别对王俭动手,放他走。其他与之见过面的人,还有机会的话便拿下押回武昌拷问……”他一开始口齿清楚,后面的话音就有些颤音,眼睛里也露出了些许痛苦之色。

夏雨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下移,发xiàn

张宁左手背上的筋绷起,正使劲按在腿上。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隐忍的疼痛感,心下微微有些同情。

夏雨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蒙蒙。时间才到七月,夏的炎热尾巴还未散去,但潮湿的秋雨一下在空中似乎也嗅到了初秋的凉意。

张宁挥了挥手:“照我说得去做罢。”

夏雨拜道:“告辞。”她离开了内阁,径直到宫中去见姚姬去了。

她来到姚姬住的凤仪楼,走进厅堂,只见顾春寒和张小妹也在姚姬身边,在这些人面前应该也不必回避,夏雨便躬身回禀道:“属下已把江西的事告sù

王爷。”

“知dào

了。”姚姬脸上的微笑未改,好像刚刚和张小妹等人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夏雨站在原地没动,接着说:“还有一事,刚才属下见到王爷时,看到他面露疼痛之色,想来可能是腿上的旧伤复发了,要不要请个郎中去看看?”

姚姬道:“一会儿晚上看他会不会来与我一起用膳,来了我亲自问问。若是没来,再请郎中去他那边。”

“是。”夏雨这才拜退。

就在这时,张小妹有模有样地屈膝作了个万福,柔声说道:“夫人,我要回去了。”

姚姬微笑道:“看来我不用问他,晚上问你就行。”

大家都听明白是说张宁旧伤,张小妹脸上微微一红没说什么,只觉得姚夫人总是叫人有点害pà

,什么都知dào

似的。

她果然是急着想去看张宁。幸好如今的内阁衙门在楚王宫里,从内宫过去虽然有点远,却也不是太麻烦。只是要坐马车,省得在男子面前露面。因为建文帝移居武昌楚王宫时间不长,宫中还没有收宦官的举动,太监是很少的。里面几乎都是女子,但靠近望京门就有许多当值的男子,多是内侍省的人,然后就是一些大臣及他们的官吏。

内阁衙门的院子以前不是官衙,修得精巧漂亮,后面还有楼阁。张宁日常办公的书房就在后面的阁楼上,楼上并有存放卷宗和来往公文的屋子,方便他查阅。

在书房中帮忙的徐文君见着张小妹来,打了声招呼便知趣地回避了。张宁诧异道:“小妹怎么到衙里来了,出了什么事?”

“哥哥的腿伤复发,为何仍在办公,不找人看看?”张小妹快步走上前去。

张宁愣了愣,“夏雨回去说的?并不要紧,只是天气下雨就发疼。可能是当初愈合得不好,伤没好又行远路的缘故……当初骨折让郎中用夹板的医术我还信得过,如今叫他们能对这种超过一年的隐伤有办法就神了,看了也是白看。”

张小妹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内疚之色,“那怎么办?”

“没办法,就像风湿一样治不好,很多人就是到老了,天一变就要发疼。”张宁道。说话的时候小妹已走到他跟前,在他旁边蹲下身,准确地轻轻摸到了他的伤处,“都是为了我才这样的……”

此时张宁确实顾不上在意这点小伤小痛,心思不在上面。张小妹清纯而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叫人忍不住有怜惜之意,在她面前说话都忍不住太大声一般,他便用柔和的口吻好言道:“就当是留下的念想,一发疼就能想起小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么想岂不就好事了?”

她的手覆盖在小腿上柔软的触觉让张宁有点走神。心下又不知怎么想到了于谦和江西,一整天不知多少次思维会转移到上面……他想:旧伤复发,至少现在可不是好事。因为行动不便,若想亲自去江西就会因此带来很多小而琐碎的麻烦。

于谦可信么?理智告sù

他是可信的,否则当初就不会把江西的兵权交给他,一切都是事先就决定好了的事,左右摇摆不是好现象。只是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他心中常常有些不安。

或许有董氏的原因,让他内心隐隐有种首先背叛于谦的愧疚,然后发酵出另外的隔阂提防。或许也有夏雨带来的消息,让人不禁想,于谦究竟和身在宣德朝的旧友有什么密谋?不过张宁思前想后,觉得于谦只要是正常人,实在不该和那边的人有什么密谋。他就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之中。

收回于谦的兵权,另择大臣去负责江西的防务,这是最安心的法子!可如此会带来更多隐藏的后患和副作用。

“哥哥。”一声柔软清澈的声音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看,见张小妹关注的目光里闪烁着眼泪,忙伸手摸她的脸蛋:“怎么了?”

这时张宁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句带着一点玩笑一点安慰的话说得过了头,对其他女子说是没什么的,但小妹还未经人事对这样东西很敏感,便没想到她能感动成这样。或许古代的小女子都太过婉约羞涩,有些话说过了,她们还当是海誓山盟一样。

小妹仍他摸自己的脸、手指在脸颊上摩挲,她低下头默默无语;轻轻把头靠在张宁的膝盖边上,细小的动作却又似乎有千言万语。

张宁又走神了,他微微叹道:“说是一辈子,但这一辈子究竟能活多久呢?”

“我听听。”小妹把耳朵贴在他的膝盖上,“哥哥心里有很多担心……”

张宁抬起头,又瞧见了外面毫无消停迹象的雨,这样的天气就像女子一般,难以捉摸,哪像阳光明媚的时候那般光明磊落?

第四百二十二章 雨(1)

武昌的雨下得不大,却一直没停过,整个楚王宫似乎到处都是水,笼罩在潮|湿的世界之中。雨幕又像是雾,让视线模糊不清,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中正殿的暖阁中,除了建文帝和马皇后,还有一个外廷大臣郭节,他禀报着事儿:“这回没有和王狗儿联络,京里其他人好不容易查实了,诏狱中从未收押过太子。进京几条路上的眼线也陆续问过,此前没见到有押送太子的人马经过。臣以为,王狗儿所奏太子被押送到诏狱的消息极可能是假的……”

朱允炆面有怒色,“这个狗奴婢,竟然胆敢欺君!”

马皇后又气又急:“臣妾早就说了,王狗儿信不过。”

郭节几个月来很不容易地理会着这件事,是得了建文帝的旨,不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马皇后施压。马皇后把太子朱文奎看得比性命还重yào

,这么长时间了音信全无,她一天也没放下过这件事。之前关于朱文奎只有一个消息,就是落到了朝廷官军手里被关在诏狱里了,这么一个别人说的消息当然不能让她满yì



而且马皇后一向就怀疑自己的儿子和姚夫人等人的阴谋有关;湘王集团通过分享权力稳住了建文一系的官员,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马皇后进行双方满yì

的交yì

,所以这件事在当时暂时搁置,却从未结束。

现在郭节查实,朱文奎没有被关押在诏狱,那他在哪里?

马皇后已经快发疯了,径直问了出来:“文奎在哪里?”

郭节弯着腰,不能回答。建文也沉默不语。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马皇后哽咽道:“文奎是不是被那妖妇母子害死了!不然这么长时间一个活人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郭节忙劝道:“湘王是太子的亲兄弟,不会有这种事的。”

“别以为本宫不清楚,你……你们都被他收买了,给你们一顶乌纱究竟值几个钱,虚的!”马皇后哭骂起来。建文突然喝道:“成何体统!”骂完脸上却也露出了痛心的表情。

郭节小心道:“臣所知之事,已尽数禀报。若皇上和皇后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朱允炆一挥手,什么也没说。郭节忙跪到地上叩首,然后才弯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马皇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脸上已白得毫无血色,伤心的目光中暗藏深深的恨意。她安静下来,虽然很想知dào

事情的真相,但她明白姚姬等人是绝不可能把真相告sù

她的。

……

张宁杵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慢慢爬上了凤仪楼的楼梯,他回头看半空,雨不知何时才能停。腿上的旧伤,发了一次,可能以后天气不好也难免要重发,有些东西实在难以断根,只要发生了就无法摆脱。

两个侍从在后面跟着,她们本想扶湘王走,但之前就被拒绝了。

到了姚姬住的地方,进门是一个阔厅,她这里的东西仿佛永远都摆放得简洁整齐,一尘不染。很安静,虽然外面哗哗的雨声就没停过,阔厅里也没有人。暖阁外面挂着亮晶晶的珠帘,在潮湿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清脆的轻响,让人忍不住想起风铃。

姚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平日是好几天都可能见不到人,今天你腿脚不便,本该少走动,却想起来了?”

张宁说道:“就是想到您这里坐坐,静一静心。”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姚姬掀开帘子走出来,她一头长发随意地挽在头顶,一副居家的模样,天下雨可能她也没想出门。她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侍从,吩咐道:“你们下去吧,不要让人来打搅。”

白衣侍从弯腰拜道:“是。”

张宁见窗户底下摆着一张案,上面放着棋盘等物,案边的地板上放着两个蒲团,便走过去随意坐在地上。住在楼阁上有个好处,便是可以席地而坐,盘腿或跪坐都行,而不必在意地气阴湿。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才是你能够信任的人?”姚姬的目光注视在他的身上,“你对于谦仁至义尽了,如今又如何?”

“是。”张宁突然有点颓然,“只有您才永远不是我的敌人,或得yì

时,或危及时,抑或走投无路时……”

姚姬走过来,在他的对面跪坐。她不像张宁有时候很不注意姿态,在地上的蒲团上跪坐的样子也同样有着得体端庄的气质,如同她住的地方,没有邋遢乱糟糟的时候。

她缓下语气来,好言道:“腿上还疼吗?”张宁答道:“时不时发作,阵痛。”

姚姬的目光如一双手一般在他脸上扫过:“你看起来很不好……与我下盘棋,往开阔的地方想。”

张宁一看棋盘便觉有些烦躁,围棋确实不是那么简单,棋子太多了费心。他说道:“那下五子棋罢,我教你,简单得很。”

果然姚姬一学就会,这是种很快餐的游戏,适合现代人打发零碎的时间,但在如今明朝生活节奏缓慢的时代算不上好的东西。

姚姬很快就分心了,简单的棋法无法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面用白葱一般的手指拈起棋子随手落下,一面说:“据说于谦收了汉王降军三万多人,很得军心。咱们现在就像赌钱一样,拿永定营做本钱,看能不能赚到降军三万;若是舍不得本钱,利自然是得不到了。”

她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在张宁看来远不止这些因素,巩固江西统治带来的资源、人心,以及战略纵深等难以简单衡量。他忍不住说道:“您好像很看得开一般……咱们输不起任何一场战争的。而且机会只有一次,绝无光武帝几番重整旗鼓的时机。”

姚姬看着他微笑道:“我要的东西已经有过了,所以没什么想不开的。”

“您要什么东西?”张宁不禁问道。

姚姬回顾明镜的宫室,又指着门外烟雨中的亭台楼阁,柔声说道:“你说过要打下大大的疆土,给我住宽敞的宫殿,如今不是已经得到,我还有什么想要的?人如花开花谢,曾有过便不必遗憾了。”

“唉……”张宁叹了一声,心下有些动容,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自己仿佛额外脆弱低落,难道是雨天的缘故?

二人面对着沉默了一阵,姚姬又问:“瞧你这样子……若是于谦没出事,江西的永定营和降军加起来也打不过从南京来的宣府大同兵?”

“比较困难。”张宁道,“其实咱们从来都没占过优势,以前有很大的原因是上天眷顾。这回宣德皇帝坐镇南京,进攻江西的统帅极可能是英国公张辅,且不论军力差距,就是张辅此人亦非等闲之辈,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觉得姚姬应该是内在很强dà

的女子,所以也不必捡好话说,把心里的牢骚一股脑儿抖了出来,“万一丢了江西,让北军重兵到了湖广西面的长江南岸,这里便是四战之地,八面受敌。到时候要想进取,哪边都使不出全力来。困守此地又无险可守,纵我有六百年后的见闻,也难逆天改命了……或许大势终非一介凡人能影响的,只是江海中的一阵小小风浪罢了。若是咱们败了,最后应该如何收场?”

姚姬的眼里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劝道:“你怎总往坏处想?”

张宁想起自己几年来从未懈怠的努力,以及常常怀有的野心,不禁说道:“真是有点不甘心。”这种心情,因为自己是来自后世的在明朝一下子就有种独特的优越感来,加上又发xiàn

是皇子,更是觉得能改变世界为所欲为般的猖狂心理,哪里愿意接受被抹灭的命运?

姚姬看了一眼墙边放着的古筝,说道:“你不是要静静心?我给你弹首曲子罢。”她说罢起身抱起筝过来放在案上,将几副黄金珠玉雕琢的指套戴上,随手拨弦,便是一串十分协调的音律。她的造诣似乎已达到了一种境界,不必琴谱也不用曲子,随着心情就能演奏一种情绪。

张宁用心地聆听着,在叮咚的琴声中,他听到姚姬轻轻说道:“你可以靠近一点。”

他便坐到了姚姬的身边,耳边听着好听的声音,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渐渐地好像就忘记了烦恼。他忍不住欣赏姚姬这种优雅的姿态气质和温柔的动作,她身上美妙的线条,耸立的胸部柔美的腰肢以及跪坐着绷紧的裙腰。

他轻松下来了,有点疲倦,便侧身躺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自然而然地好像这是理所当然正大光明的事,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姚姬也没有任何抗拒,依旧拨着琴弦,偶然间,她低下头悄悄说道:“至始至终,只有我才是你可以信任依赖的人,你明白吗?”

张宁一时不知她为何重复这样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在这样的气氛中却觉得好像是一句咒语,无法思考、径直接受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雨(2)

阴雨天的夜晚来得额外早,刚过酉时不太久,天色便渐渐昏暗,楚王宫中的宫灯陆续点亮。宫灯发出的黄光在雨幕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飘在空中的雨点被灯光一照,在夜色中亮晶晶的格外醒目。

建文皇帝住的中正殿静悄悄的,这个时节不逢年过年,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喜庆的事,于是没有歌舞没有宴席。实jì

上南宫一向都显得有点冷清。

马皇后在这种时候更是无事可做,她已经多年不侍寝,而此时天气冷飕飕的睡觉又太早。她的情绪便发|泄到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身上,这个小姑娘正是太子朱文奎的独女朱南平。

“你要记住,姚姬和朱文表一对狗母|子与咱们家有血海深仇,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马皇后咬牙切齿地向沉默的小女孩灌输着仇恨。至于称呼别人为狗母子这样肆无忌惮的谩骂,她已经毫无忌讳。

朱南平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听着,也没有动作,像个木头人一样。她实在不太像皇室贵胄,这么贵的出身很少有像她这么内向寡言的人,身上更没有公主郡主的任性骄横,反而像个出气筒一样。可能是她这个所谓的郡主自打生下来,实在就没过多少娇生惯养的好日子,经lì

太过坎坷。

她在几岁的时候甚至运气不好遭遇了一场火灾,险些没被烧死。活下来后右眼也差点瞎了,治好后那个眼睛的视力就不太好,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幸好还有一只眼睛能看清东西。稍长大后,她慢慢觉悟过来,最要紧的不是眼睛看不清东西,而是眼圈周围留下的丑陋疤痕,让她十分自卑,觉得比普通的女子还不如,女子天生的容貌都毁了。

朱南平几乎不出门,出门也遮着脸。但在宫里头特别是在长辈面前拿块布遮着脸显然不行,所以她此时站的角度也很有点心思,右脸背着灯架的方向,阴影稍微让右眼不那么显眼,心里便能安心一点。

马皇后正继xù

说着自己的话,她伤心地擦了一下眼泪,“你父亲已经被害死了,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说话你究竟在听没有?!”

朱南平小声道:“在听。”

马皇后又道:“姚姬和朱文表是你的杀父仇人,记住了?”

朱南平点了点头。马皇后这才满yì

了一些,想了想说道:“以后我给你找个有能耐的驸马,你要让他造反,把属于咱们家的都拿回来!那些出身卑贱的宫女,最后还是卑贱的命!”

不得不承认女人是很有想象力的。

……张宁同样没有这么早睡的习惯,他从姚姬那里回来,先去卧房旁边的书房消磨一阵时间。已经想好今晚和妻子周二娘睡了,但不想这么早过去,因为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呆在一个有床的房间里,又可以随意的话,不管时间早迟就会忍不住到床上去做那事。

起居室这边的书房没有公文卷宗,多是一些不相干的书籍,时不时看看还是很不错的,可以转换思维。这个时代识字的人,这么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

张小妹来到了书房,正好张宁看了公羊传有点感想欲写段文章,遂唤小妹帮着磨墨。小妹道了一声“稍等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便出门去了,过一会儿拿了块砚台过来磨墨:“这个放在这里,哥哥用它罢。”

只见这块砚台十分粗质,看着又似乎有点眼熟。小妹道:“我从南京老家带着的,哥哥以前读书科举时用了好多年。”

张宁摇头道:“大老远的你怎么带个砚台走?”

“记得那年哥哥忤伯父之命,一定要带我去京师,走的时候仓促,我胡乱收拾了一包东西,这砚台是误拿的。后来发xiàn

了又想着哥哥读书时节俭,用过那么多年的东西,便没舍得扔。”

张宁玩笑的表情渐渐收住了,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愫。

又听得张小妹说:“再后来南京老家没了,伯父和大哥大嫂也没了……”她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泪光中她又露出了微笑,抿了抿小嘴带着笑容道,“幸好哥哥还在。”

张宁一句顿塞,伸手扶在她的后脑上,好言道:“南京老家还在的,等哥哥打败了南直隶的敌兵,咱们就搬回老家去住,不用再外漂泊了。”

“真的?”小妹露出了真zhèng

的惊喜。

张宁使劲点头:“我对小妹说过的话,一定能做到!”

……

于谦马不停蹄,将整个鄱阳湖外围的府县几乎都转了一个圈,力图对防区内的地形风物都实地了解了一遍。他的一份奏书也是改改停停,半个多月了仍未写完。

文中想给兵部提交的防务方略倒是差不多完工了。在江西呆了几个月,于谦认为调兵鄱阳湖东岸作战虽然有分兵之弊(要守西岸的九江应付来自江北的京营威胁),但因此可以有效保住鄱阳湖的控zhì

。江西无险可守,鄱阳湖是唯一的屏障;此时因九江、都昌等诸环湖城池全在朱雀军之手,又有汉王降军水军于湖上活动,切断入湖口,所以长江上的官军水师无法到鄱阳湖。不过一旦放qì

了东岸,让官军在湖岸饮马,鄱阳湖的控zhì

权就难以保证了,一则官军有了据点,二则湖上的汉王水师太弱。于谦建议在东线作战,最大的战略目的是为了保住鄱阳湖。

他论述自己的军事见解洋洋洒洒几千文,十分流畅。唯一写得艰涩的东西,是想向武昌要枪要炮。

据于谦了解,上次兵器局研制的燧发枪第一批已经造了出来。张宁和兵器局众官吏既然决定停止制造火绳枪,新造燧发枪,便说明新火器有其过人之处,才能取代原来的火器。据说燧发枪发射速度更快,更不怕潮湿等天气影响。

于谦想要这一批新武器,心下也觉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永定营既是朱雀军最精锐的部队,理应装备最好的兵器;另外江西目前压力最大,投入力量是毋庸置疑的。

除此之外,汉王军降兵在战阵上真刀真枪拼杀恐怕很难是宣府大同精兵的对手,他们也应该装备火枪重炮,以便有资格和官军对阵。而且应该尽快将军械调拨到“汉王军”中,以便训liàn

;这股人马中很多人以前在九江就得到过火绳枪,教习使用,但战术阵法等尚需重新训liàn

方堪使用。

对于这些合理的要求,于谦却久久不能动笔。他不禁自问:这么上奏适合么?关键是会产生什么效果?

一日他踱步到都昌县城头,眺望着鄱阳湖一望无际的水面,心中总算理清了自己多日的顾虑。

首先是王俭的来访,于谦内心担心此事已败露,所以不得不质疑现在湘王对自己的信任程度。而且他手握重兵在外,节制整个江西的军政大权,本来就会让上位者提防,这是人之常情。因此于谦不得不慎重权衡自己的言行。

如果此时向武昌索要大量枪炮,会被视作是一种试探还是要挟?

被认为是明目张胆的要挟应该还不至于,永定营的将士出身立场十分清楚,不能与于谦有太多的关系;至于九江收编的降军,虽然好不容易收了些军心,但时间尚短战斗力也比较弱,要让那帮人跟着一个于谦谋反恐怕要求太多。

视作试探是很有可能的。于谦确实也很想试探一番,如果武昌已不信任自己,那在江西掌兵会有诸多掣肘,从各方面考lǜ

做江西巡抚更是有害无益,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但是通过索要军火的手段来试探,又似乎不妥,过于咄咄逼人。一个人敢于调高自己的姿态面对上位者,就是把自己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上,并且已经准bèi

好了承担对抗的后果;否则这么做无疑戏猴上蹿下跳,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大将卫斌走上了城头,向于谦走了过来。于谦便暂时搁下胸中的顾虑,与他见礼寒暄几句。

在这城楼高处,卫斌也同样会眺望大湖水面,回头叹道:“大人在这个地方,真是好风景。”

于谦随口道:“甚好。却不知鄱阳湖水深几何?”

卫斌道:“湖中央可行大船,水应该是很深的。岸边就浅了,大人请看,那艘大船并不靠岸,而是放小船过来,因湖岸水浅大船吃水不够。”

于谦微笑道:“正是上岸就水浅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雨(3)

朱允炆名为皇帝,平常却有意不问政。但近来对江西的局面好像额外关心,常召礼部尚书郑洽到忠正殿垂询。郑洽是内阁大臣,日常出入决策中枢,大事内情基本都是了如指掌的。

有一次建文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话:“这一回要是打败了宣大兵,便有望进南京,复国大有希望;如若战败,咱们可算无险能守四面受敌。”

到底是曾做过四年皇帝的人,这一番见解论调让大臣们多以为然。

好在朱允炆从召见郭节那晚之后,再也没提起过太子的事。似乎朱文奎不是他的亲儿子一般,无须过问。皇帝不提,诸臣自是刻意回避,绝不敢触动这一茬。

一个日大臣郭节突然单独密进忠正殿皇帝寝宫奏事。

江西那边有个建文余臣的据点,本是以前为了修建皇帝秘密寝陵而设立,以道观为掩饰。寝陵后来停工,郑洽卸任此责,道观的人转由郭节控zhì

,他们停工建陵后,便负责暗中监视江西巡抚于谦。

那些眼线这回就发xiàn

了蹊跷,消息周折后终于报到了郭节手里。这个消息算不得新鲜事,但除了内侍省密探之外,郭节的人是唯一知情者。于谦在景德镇私见了一个旧友,疑为宣德朝派来的说客奸细。

朱允炆问:“湘王那边知不知dào

这件事?”

郭节道:“咱们不甚清楚,不过据报于谦与故友碰面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还有不少随从。恐怕此事是瞒不过内侍省耳目的。”

朱允炆听罢便道:“我知dào

了。”

因郭节密见皇帝的地方在寝宫,幕后的马皇后也听到了此事。一腔恨意的马皇后正无处着手,突然觉得此事似乎是一个机会。

……

张宁腿上的疼痛还未消去,不过他照常来到了内阁衙门,先叫徐文君去拿来新近收到的公文。

其中竟有于谦的奏文,他立kè

放下其它的公文,将这份奏章展开查阅。

他看东西习惯先快速浏览一遍主要内容,然后才决定是否细读。一份文章虽然有不少字,又没标点,但张宁早已习惯这样的文字,同样花了不到一分时间就瞧了个大概。

于谦竟然写信请辞,萌生退意?张宁忙又将奏文细看了一遍。

文中于谦说江西大战将发,深感此役影响重大后果严重;自己本来是个文官,以前做湖广巡抚节制军务主要也是靠朝廷调用的大将,他一介文官理政有余带兵不足,恐不能胜任江西防务。然后就奏请内阁另择大将接手江西全部兵权,他则可以专心整顿江西各府吏治,继xù

治理当地民生。

张宁首先直觉这仿佛是个试探,因为如此做法是官场上常见的手段。就算朝中大臣也是动不动就请辞告老还乡的,然后皇帝觉得这个大臣还不错,便要挽留,一来一去化矛盾于无形。

不过于谦这种试探却让张宁十分满yì

,因为不管于谦是真想放qì

兵权还是仅仅想做出个姿态,张宁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批准他的请求收回兵权……妙就妙在于谦不是请辞,他没说不做江西巡抚,只说想安心政务;因此准其所请,面子上也不是过不去的事。

世事也是这么奇妙,本来担心别人兵权过大;可等到他要主动放qì

时,倒反而叫人有些不舍。

于谦绝非自称的不通军务,有种人天生就有军事才能,且不说在湖广作战时表现得就很不错,张宁的知识里此人是主持北京保卫战的人,赫赫功绩记载青册,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张宁内心里认为,在同等条件下,就算自己丢下武昌诸事跑到江西去代替于谦主持军政,极可能做得没他好。

一旁的徐文君见张宁神色有异,便随口问了一句。张宁喃喃说道:“于谦竟然上奏卸去兵权……”

徐文君道:“文人就是矫情,动不动就要撂挑子,这不是赌气么?”

张宁苦笑,不置可否。

他心道:早就寻思过,于谦不可能再回宣德朝,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这一战让于谦来打,只要出了战果,他便更不会再与朝廷有复合的可能,同时也能影响杨士奇;到那时便是真zhèng

收复了这一批人才。

……数日后,内阁议事。杨士奇谈起了江西军务,说道:“兵器局新造的一批火器燧发枪,老臣以为可以调拨到江西交付永定营所用。精兵用利器,正可准bèi

江西大战。另有九江城汉王降军三万余众,也尚可使用,朱雀军兵力不足,在此关头需yào

一众降军;而南京汉王覆灭,降军将士已无所依如无根之萍,老臣以为还是靠得住的。可拨付一批火器与‘汉王军’,责令巡抚督促训liàn

,以备兵患……”

杨士奇侃侃而谈。张宁忽然明白了:于谦早就想索要枪炮。

但是于谦可能是认为在这种时候索要枪炮是一种要挟和试探,于是自己先请辞兵权,然后通气杨士奇在朝中帮他提此事……这师生两人,配合得当真十分有默契。

张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于谦这种姿态,不仅更加温和,而且也表明了对兵权并不留恋的心迹。

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晃了一下张宁的眼睛,此时他才注意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阳光仿佛驱散了古色古香的房屋中的阴霾,也带来了一缕光明叫他心里一下子似乎就亮堂起来。雨后天晴,外面的空气感觉似乎特别清新,草木如洗涤过一般,天地明净。

张宁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道:“我觉得杨公所言极是,若诸公没有异议,即可下令兵器局安排调运火器。”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于谦的信,他请卸任江西防务。当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于侍郎临危受命,不可半途而废。这份奏请我驳了,杨公与他有师生之谊,是否也该通信劝劝?让于侍郎无须牵挂太多,安心于国事。”

杨士奇急忙站起来,拜道:“老臣代廷益向湘王请罪,随后定然修书责骂他一番,不明大义,有负皇上和湘王的重托!”

议事之后,几个大臣从大堂里同行出来。杨士奇神色淡定,随口对朱恒说道:“提请调拨火器之事,本应朱部堂说的,老夫今日似乎有越粗代庖之嫌。”

朱恒撸|了一把凌乱的大胡子,颇有深意地露出一个笑容:“哪里哪里,杨公乃朝廷首辅大臣百官之寮,什么事提不得?下官就算想说,也得先与杨公商量才是。”

……

都昌县,于谦接连收到了从九江城快马送来的几份公文书信,都是武昌来的。

湘王接连驳回请辞奏文、咨文江西安排接收火器的公文,让于谦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此番他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按理是件好事,已试探出自己在湖广政权中的信任还未破坏;但接下来就将会亲历内战,于谦心里其实有点厌烦这种战争。

面对浩浩鄱阳湖,他多次自问所作所为。古之圣人云一日三省吾身,是否有过这样的迷茫,还是坚守着典籍中的训律作为准绳?

就在这时,一个将领走上城楼,脚上用力并拢站直身体,直着手臂抬了起来行了个礼。这将领是永定营的,所以才会用这种怪异的礼节。“禀大人,有客在城下求见,自称是大人的好友,名叫王俭。”

“王俭?”于谦顿时纳闷,他怎么又回来了,当然不是被抓回来的,否则哪来求见之说。于谦便道,“领上来见面。”

“遵命!”小将应答。

王俭风尘仆仆,一身布衣,头上用块脏兮兮的布包着,不知多久没换洗了。他走上来抱拳淡定地向于谦行礼,于谦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回王俭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以文字无声言论,他朗声说道:“学生心中有惑仍未解开,恩师可否留学生在鞍前马后?”

于谦道:“你投身在此,南京的家眷怎么办?”

王俭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身取义也。”

于谦沉吟片刻,王俭上次私见就应该瞒不过武昌耳目的,如今索性正大光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忽然之间,于谦很想把王俭留在身边,和他说说话。

好像王俭就是另一个自己,解他的惑,何尝又不是解自己的惑?

王俭只是个小角色,留在江西也没有说公开反叛,按理朝廷不至于抄家灭族大动干戈。可如果真的牵连了他的家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于谦不置可否,并未撵王俭走。

王俭这时便问:“恩师已做好准bèi

与南直隶的官军大动干戈了?”

于谦板着脸道:“打仗就要死人,当兵吃粮报效国家,战死是应有归宿。我们能做的应该是约束军纪,免让兵变成匪祸及平民。这一仗注定无法避免,无论是宣德朝官军击败朱雀军,还是朱雀军击败官军,流血漂橹都是注定的结局!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终究要分出个胜负,湘王奉建文皇帝正朔,我等为此效命并无对错!”

他在试图说服王俭,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宫闱阴影

深宫的一间宫闱里,房里没有掌灯,光线十分昏暗。坐在上面椅子上的马皇后仿佛藏在阴影里,只见人影连脸都看不清。若非下面有个太监恭敬地面对她的方向,实难发xiàn

她正坐在那里。

“曹参,太子以前对你如何?”马皇后的声音有些阴沉。

太监忙道:“奴婢从小就在宫里,皇上太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活着便是为了侍奉皇上太子。”

“很好。”马皇后道,“而今太子竟被奸人杀害,这些天杀的杀才!你应该怎么做?”

太监沉默了片刻,说道:“只要娘娘一句话,奴婢愿杀身殉太子,追随到九泉之下继xù

侍奉他。”

马皇后冷冷道:“这么做有什么用,岂不是让奸人逍遥自在?你应该为太子报仇!”

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生硬地重复道:“是,奴婢应记着太子殿下的仇……不知娘娘要奴婢做何事?”

马皇后道:“郭节的细作打探到一个消息,江西巡抚于谦私会伪朝奸细,这个奸细是为了游说于谦反叛朱文表而来,好让伪朝官军顺利攻占江西。这个奸细事后与南直隶来的同党联络,同党已经被妖妇的爪牙逮了拷问。所以于谦的事早就被朱文表摸得一清二楚,他还不自知。你给我带个信到江西去,叫于谦提防着点。”

太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紧张地口齿不甚清楚地说:“此事取信于谦倒也不难,咱们既然知dào

这个消息,他心里便有计较……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马皇后手掌拍在椅子上,咬牙切齿道:“本宫听郭节说,湘王不愿对于谦轻举妄动,是想靠他稳住汉王降军几万人,江西没兵,不靠降军打不赢仗。而于谦只要心存异心,甚至反叛朱文表,江西之役就有得好kàn

了!江西一败,湖广无险可守,迟早被一锅端了!哼哼,还想当皇帝,当太后?野心不小,我叫你当,下去当狗罢!”

太监曹参呆立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马皇后质问道:“你愿不愿意去?”

“奴婢、奴婢……只要娘娘下旨,奴婢不敢不……一百个愿意。”曹参又硬着头皮劝道,“不过还请娘娘三思而后行,这样的事似乎很难成功,咱们不在朝廷,官场上的虚实也了解不透,如此做太过冒险。计谋没成也还罢了,就怕万一事败,奴婢这卑贱性命自不要紧,恐娘娘授人以柄。”

马皇后怒道:“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机会难寻,本宫绝不会放手。就算难成,也要试上一试。况且那于谦虽与咱们没来往,但他会把这种事向朱文表抖露出来不成?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万一被截获怎办?”曹参道。

马皇后这才寻思了一会儿,认真道:“郭节与许多在外的细作联络,也没被截获,你就是跑一趟就被截获了?你干什么吃的!别带书信了,直接去找于谦传口信。”

太监曹参不能不从,他的处境若是得罪了马皇后,还有什么活路?宫里头皇帝皇后不就是律法,杀个太监宫女只看心情,理由都不用,死个人和死条狗一样轻松。

……

但是不幸的事已经早先就被曹参言中,他被内侍省的密探逮捕了。

凤仪楼姚姬的房里传出了“哈哈……”的笑声,这种笑声是非常少见的。姚姬平素笑不露齿,稍微笑得多一点都要拿袖子遮掩一下,何曾像像现在这样哈哈大笑,半个楼都听得见?

一旁的白衣侍卫和正在禀事的秋叶都惊讶地呆了,等姚姬笑了好一阵、捧着小腹喘气总算停下来时,秋叶才继xù

说:“那太监一出宫门就被咱们的人盯上了,想来也稀奇,一个太监鬼鬼祟祟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岂不蹊跷?但他也没犯事,咱们的人就一路跟着瞧个究竟,等他到了江西直奔都昌的路,咱们算是猜到他是真有事出去,可能是见于谦去的,都昌县那地方只能叫人想到于谦。

反正就是个太监,咱们就直接抓了搜查,但没搜出什么东西,遂用刑拷问。结果还没用到一半,那太监就什么招了,供词还让他亲笔写的。夫人请过目。”

姚姬拖着长裙,一手拿着一张纸有趣地诵读,一面在地板上信步慢走。她读了一段话,便挥了挥纸,说道:“她到底是皇后,碍于建文帝的面,以前我还不敢随便动她。就想着罢,反正看着跑不掉,以后慢慢与她清算一下多年的旧账;有时候我还担心呢,万一大事有变,世事难料,没机会了怎么办?现在倒好,自己洗干净了脖子往上送,唉,真是个蠢妇。”

姚姬低头思量,抬头唏嘘,一点也不急,好像在品味此刻胜利的喜悦滋味一般。她转头道:“这么蠢的一个人,我以前没少受她的欺凌。有一次还让太子装作中毒,想陷害老娘,差点没把老娘害死!”姚姬今天似乎有点反常,用词也不甚讲究,寻常她是从来不说脏字的人。

她问秋叶:“这么欺负过我的人,现在怎么觉得一点压力都没有?是她变得越来越蠢了,还是我变厉害了?”

秋叶小心答道:“应该是夫人厉害了,小人想陷害您这样的大人自是寻死。”

姚姬想了想,收住笑容,唤夏雨进来,吩咐道:“把供词送给湘王先看看,然后给郑洽郭节什么的人也瞧瞧。”

夏雨提醒道:“郑洽便罢了,郭节很清楚是建文帝马皇后的人,万一他们把东西毁了怎么办?”

姚姬“哼”了一声,没作理会。夏雨这才恍然道:“卑职一时糊涂。”

姚姬又道:“等大伙都清楚怎么回事了,你们带几个白衣侍从过去,直接把马皇后抓走,就说忠正殿不适合她继xù

居住,换个宫殿住一下,也不必张扬。”

“是。”

……各寺卿及南宫诸臣见了供词,几乎所有人都在场面上保持了沉默,只有少数人私下里唏嘘一两句“后宫本就不该干政,太祖遗训不能不遵”。

马皇后独自在寝宫呆了一天一夜没出来,第二天一早,只见她头不梳脸不洗蓬头散发走出了殿门,来到了忠正殿暖阁要见皇帝,但被太监挡住了。

她对着紧闭的房门哽咽道:“皇上,夫妇多年,让臣妾见您最后一面罢。”

片刻后,建文的声音道:“请皇后进来,你们都退下。”

马皇后进门后在建文帝的椅子前跪下来,“臣妾肆意妄为,前来向皇上请罪。”

建文铁青着脸走了下来,亲手扶起她:“何罪之有?”

“皇上……”马皇后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朱允炆又道:“你有错,但没有罪。不过丧子之痛非人所能忍,因此做错了事也情有可原。”马皇后顿时哭了出来,一下子扑到朱允炆的怀里越哭越伤心。朱允炆轻轻拍着她的背,夫妻俩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止了。

她哭够了,这才红着眼睛擦眼泪道:“皇上要为文奎报仇。那妖妇和孽子都不认皇上的,白养了他们!”

朱允炆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指着桌子上的一壶酒道:“喝下安心上路罢,你可以放下一切了。”

“皇上、皇上……您不是说我没有罪吗?”马皇后瞪圆了眼睛。

朱允炆冷冷道:“我护不了你,你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你是皇后,没路走了要死得有尊严,难道你想被关进冷宫被人任意欺凌羞辱?”

“他们……他们……”马皇后眼睛露出了彻底的绝望。

朱允炆的口气仍旧冷峻:“别以为朕不理会后宫,以前的事什么都不知dào

。你和姚姬结怨多深,如今情势颠倒过来,你认为她能轻易原谅你?”

马皇后摇头道:“文奎是不是真的死了,皇上要怎么为他报仇?我想看到结局……”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把头靠近她的发鬓,小声说道:“朕二十多年都等,不急这一时,一切要等时机。至少,朕要百年后入享太庙,在史册上要有建文年号。”

马皇后渐渐安静下来,说道:“臣妾不能这么蓬头垢面就死,要回去梳妆更衣。毒酒我带走了。”

她回到寝宫,慢吞吞地梳洗头发,一件件地试穿存放的绫罗绸缎。一个多时辰后,忽然殿门被直接撞开,四个穿白衣白裙的女人提剑大模大样地闯了进来。马皇后作势抓住了桌案上的酒瓶子。但立kè

就有个女人冲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夺走了瓶子。

其中一个女子小声说道:“就这么把她押出去,上了马车再绑。”

抓住马皇后手腕的女人冷冷道:“皇后娘娘,您自己走吧,省得咱们五花大绑在人前,您也不光彩。”

马皇后仰头“哈哈”笑了一声,身上都在发颤,咬牙道:“走就走,本宫看她能怎样!”

白衣女子前后看住,押她出门,宫中宦官宫女无不低着头视若无睹,更没人要来阻拦的意思。

第四百二十六章 野兽

天气转好,张宁的腿脚果然也利索了。他见到姚姬,开门见山道:“马皇后怨气很大怀恨在心,留着是个祸害,如今正好有机会铲除,直接杀了了事,然后称是病逝举丧。”

姚姬指着案上的一个瓶子,冷冷道:“杀她?幸亏咱们行动快,否则就让她一了百了了,岂不是太便宜?如今她‘被皇上’打入冷宫,已完全控于我手,不也算铲除么?”

张宁缓缓道:“我劝说您杀掉她,就是不想您对她施虐……虐人也是虐己,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子,在我心目中,您是女神一般的存zài

。您信我一句话,失去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复仇非想象中那么快意。”

“你知dào

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姚姬怒道。她向门外唤来侍卫,问马皇后在哪里,然后便叫张宁一起过去。

冷宫不是想象中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牢房。只不过外面的建筑也是黄瓦红墙,表面比较光鲜罢了。关押马皇后的房屋看起来和宫殿没有任何关系,地上铺着草,马皇后的手被锁在木柱子上,脚上戴着镣铐,这番光景和囚犯有甚区别?

马皇后身上还穿着绸缎,不过头发已经散了,一身狼藉。她听得响动,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看了姚姬等人一眼,然后就垂下头去,长发顿时拂面遮住了她的脸。

姚姬若有所思地说:“瞧见没有,她不骂我,也不激动,并不像寻死之人……想苟且偷生伺机翻盘,还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想看个究竟?”

张宁默然不语,马皇后也继xù

垂着头。

姚姬冷笑了一下,吩咐道:“把门窗都关死,叫己丑过来,其他人没有命令不得靠近一步。”

己丑便是会做河豚的那个白衣侍卫,同时也是奉命截杀太子朱文奎的人。她面无表情地走进牢房,抱拳向姚姬执礼,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被五花大绑的马皇后。

姚姬款款走近,轻声说道:“朱文奎在安福县起兵,作为交换条件,咱们送了一批兵器和工匠,工匠中当然有耳目。他兵败后逃走,细作伪装成败兵一路跟随,一直到贵州地界。文奎是皇长子也是太子,名分上威胁我家的宁儿;你们又那么恨我们,我也那么恨你们。当时文奎自己兵败了,在外是下落不明,我怎能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天赐良机坐视不顾?如果换作是你、皇后娘娘,你会眼睁睁地手下留情么……杀文奎当然是我亲口下的命令,你还想不想看一下亲手割去他脑袋的人?我带来了,就在面前,你抬起头就能见着。”

马皇后终于抬起头看,甩开凌乱的长发,目光从姚姬张宁脸上扫过,注视在除此之外另一个唯一的人身上,己丑。

姚姬转头问己丑:“你是怎么杀死朱文奎的?”

己丑面不改色道:“他跪在地上求饶,我提剑过去活活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斩首之前还没死,好像吓失禁了。”

姚姬哈哈大笑,神色中带着些许疯狂。仿佛一个贫困的人,突然中了一千万彩票一般的表情。她笑道:“真可惜,尸首喂山林里的野狗了,首级时间太长烂了被丢进了茅坑,尸骨无存。若是首级还在,现在亲眼叫皇后娘娘看看,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呸!”突然马皇后咬破嘴唇,一口血水吐了过来,接着就疯狂地哭骂,“你不得好死,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罢!操|你姚家的祖宗十八代,男盗女|娼全是狗娘养的……”

木柱子如被大风刮过的树木一般急剧摇晃起来,马皇后的眼睛里发着红光,手腕上的镣铐在疯狂的挣扎下已经磨|破了皮,血溅得她身上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张宁见到了女人的另一面,完全没有温顺的迹象,更是完全撕破了华贵的外衣所谓的礼仪修养,甚至力qì

能爆fā

得这么大,也叫人十分吃惊。马皇后好像随时会挣脱铁链扑过来像野兽一样咬人,张宁此时竟然在一个阶下囚又是妇人面前生出了一丝惧意。

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后世看过的丧尸电影,一个被咬了之后受感染的行尸闻到活人气息时的疯狂。

女人的另一面不仅是在马皇后身上,张宁看到了姚姬,她比男人更加有勇气,面对如此疯狂的场面连退一步都没有,十分镇定地站在原地半步没挪动,而且脸上还带着冷笑。姚姬掏出金丝刺绣手帕,轻轻揩着自己的下颔和衣领。等马皇后的力qì

挣扎完了大口喘|息的时候,她才说道:“这就对了,你才该是我愿意看到的场面。你要是不挣扎不羞愤,逆来顺受了,如何体验得到当初我的感受?”

“真脏!”姚姬看了一眼手里的手帕,厌恶地扔在地上。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张宁,又盯着马皇后:“但这样远远不够,还缺很多东西。对了,除了恨和怒,还有无助绝望和担惊受怕。该怎么办呢……文奎已经死了,我没法让你体会到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感受;你的身份起点太高,也体会不到那种完全无助的心情。”

姚姬很认真地思考着,忽然“咦”了一声:“朱文奎不是还有个女儿?对了,朱南平。可惜不是你的孙子,孙女也将就了吧,我该怎么去慢慢算计她呢?”

“你猪狗不如!”马皇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再次骂了一声。

朱南平,张宁也知dào

,一次过节在皇恩殿好像还见过,隐约记得是个很小的女孩,没多少印象。他心里想这么小的女孩,和长辈的前仇旧怨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无辜者;但他终于没当场劝说姚姬,这种时候她正发|泄着情绪,自己装什么好人君子实在不应景。

“还有羞辱!”姚姬的脸上带着得yì

的冷笑,削肩却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冷冷下令道,“己丑,把她的衣服扒了!”

“是。”己丑道,她是什么事都直接干得出来的,可不是惺惺作态。

马皇后是建文帝的皇后,张宁觉得自己在场很不合时宜。但当场只有姚姬和这个己丑,什么事都会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他索性站着没动,完全纵容姚姬的所作所为。

“哗哗……”己丑二话不说,直接粗暴地乱撕,动作粗暴得完全不像女子所为。

四十多岁的妇人,比姚姬老大约十岁,天生资质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实在没什么看头的。张宁也无心亵渎,只是觉得马皇后是有身份的人又一把年纪了,被人扒光衣服是件很践踏脸面的事。

马皇后之前的挣扎耗去太多的体力,这时候反抗不再那么剧烈,只能一面哭一面骂,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办法,只能任人鱼肉。

姚姬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仅叫人扒衣服,还在言语上开始羞辱,“奶|子都垂了,肉像死肉一样,真是恶心人,老头建文帝恐怕早对你没兴趣了吧。瞧瞧你这身样子,当年还有脸嫉妒,要不要看看老娘什么身段?”

“你这不要脸的娼|妓!”马皇后哭骂道,羞愤到了极点。

“裙子裤子还穿着作甚,给我脱了光着屁股。”姚姬冷笑道。

接着她继xù

详细地对着马皇后的身子奚落侮辱了一番,然后下令道:“给我打!”

己丑取了皮鞭,默默地一鞭接一鞭地对着马皇后裸|露的前胸抽去,每抽一下就听见嘶声裂肺的惨叫。用鞭子拷打可不是教育小孩子用棍子打屁股那般儿戏,这种鞭子抽在身上是要见血的。就是一般人都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何况是马皇后一辈子在身体上几乎没吃过苦头的贵妇。马皇后很快晕过去,但立kè

就有一盆水从头上淋下。

就在这时,姚姬上前一把夺过鞭子,竟亲自动手,咬着牙狠狠地抽打。她这样安静而优雅的女子,动起武来真是从未见识过。

“啪、啪……啊啊,哎哟!”

“恶妇,去|死!”姚姬的音色很娇很清,但这时已经走音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疯狂中变得十分不协调起来。姚姬的发簪在剧烈的活动中滑掉了,一头青丝散开,一样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样子。“哗”地一声,轻薄的长袖衣衫从腋下开了个大口子,在她挥动鞭子时越撕越开,里面的抹胸都露了出来。

她苍白的充满仇恨的脸颊上,忽然有泪水滑落,接着就累得将皮鞭扔在了地上。张宁见她哭,不知怎么办才好,便唤了一声:“母妃。”

姚姬听见张宁的声音,便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哇哇”大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她大咧咧地用袖子揩了一下眼睛,吼道:“你给我出去,我杀了你!”

己丑竟被没吓住,但也急忙顺从地退出囚房。

姚姬身上变得软软的,又哭了一阵,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可怕,你厌恶我了么?”

张宁镇定地轻轻抚摸她的背,说道:“没有,我喜欢你的全部,表面的和暗藏的一切,从来不会厌恶。母妃今天既然带我来,让我看见这一切,不也是为了让我真zhèng

理解你的心么?”

姚姬搂得更紧,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了,“我才是你永远值得信任的唯一的人。我也想让你真zhèng

了解我,知dào

我伤在哪里,恨在哪里……”

张宁随口道:“您所遭遇的一切如今我已感同身受。你现在好受点了么?”

姚姬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摇摇头,青丝被眼泪粘在脸上,黑丝和白|洁的皮肤颜色鲜明,更显得楚楚可怜,完全叫人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冷血和暴|力。她眼睛里闪过另一种情绪,说道:“可是我不这么做,更难受!”

张宁沉默片刻,道:“我很想帮你打她,但是怕太气愤用力太大给打死,以后不就不能折磨她了?”他好言道,“咱们慢慢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姚姬咬着发丝的嘴角露出了笑容,点头“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马皇后幽幽醒转,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所见,目光投向张宁抱着姚姬时放在她臀上的手,马皇后干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哑了,好像捏着嗓子一样小声说:“一对狗男女,老娘总算明白了,有违人论天道,母|子竟乱|伦!你们还是人么……”

张宁皱眉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乱|伦了?”

姚姬转过头来,带着疯狂的笑意:“那又怎样,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觉得咱们应该遭天谴,可你看到了,咱们活得好好的。我们杀了太子,以后这个男人便是大明的皇帝,而我是太后,君临天下受万人敬仰。而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而且你多久没尝过男子的滋味了?”

“我呗!”马皇后的声音很小,她的嗓子哑了。

姚姬嘻嘻笑道:“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不仅对我感恩尊敬,还能宠爱我,为我所有。”然后她便用撒娇一般的口气道,“宁儿,摸我的乳,你不是摸过的么,还舔过呢。”

本来悄悄地有点暧昧他已经觉得很不好,现在居然当着一个活人。那马皇后虽是阶下囚,却仍是神志清楚活生生的一个人。张宁的感觉十分异样,整个价值观仿佛都崩溃了一般。

“姚姬不是我真zhèng

的母妃……”张宁头脑混乱地直呼其名,“我有自己的亲人的,不在这里。”

他想起了几年前在山中石洞里发生的事,这时心道:那不是违背常纲,在心理学上,人类从小就会对亲人产生某种抵触,所以很少发生有悖常理的事。但他第一眼看到姚姬是被深深吸引,便说明他潜意识里只认同前世真zhèng

的亲人,而不是明朝的一个女子。

姚姬只是建文帝的一个妃子,然后机缘巧合把一种名义强加到六百年后的张宁身上,两人原本毫无关系,仅此而已。张宁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姚姬火热的目光看着他,眼睛里带着血丝,如同喝醉了酒。她说道:“你既然不认我是母妃,那你还等什么。那里已经顶着我了,你在等我主动么?”

张宁脸上发烫,人最尴尬的就是没法控zhì

身体上的反应。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得可以,连话也说不清了,吞吞吐吐道:“这样不好吧……”

姚姬高耸的胸脯顶了他一下,脸上带着无尽的妩媚:“有什么不好,你试过了的,我的身体和别的女子没什么不同,那里照样可以让你的东西进去……”

马皇后嘿嘿冷笑道:“好好,老娘今天能看一场好戏。”

第四百二十七章 子非鱼

曾记得见过一些发酒疯的人,喝醉了酒就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举止,如神智失常。张宁也曾醉过酒,甚至有过烂醉到酒精中毒的经lì

;但他在醉了之后依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谈不上神智不清。所以他认为人在情绪失常等非常情况下,言行仍然是可以控zhì

的,而不能视为形同疯癫。可是这种感官是他以己推人得来的,也许人与人不同,谁知dào

呢?正如有话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眼前的姚姬确实有些情绪失控了,她提出那样的要求或许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张宁自己此时是很清醒的,他完全没有被影响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所以他当然不会同意在这种地方干如此尴尬的事,特别是当着马皇后这个外人的面。

姚姬的仇恨和释fàng

,他能用心理解到;她曾述说过自己在皇宫里受过的欺凌和多年的颠沛经lì

,或许张宁可以说自己是感同身受。但是有些东西只属于她自己,无论再亲近的人也无非真zhèng

体验到她的感受,仅凭叙述的想象、如何能与亲身经lì

相提并论?于是张宁是很清醒的。

“母妃,你没事吧?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你能放下就放下罢,我送你回去歇一阵。”张宁沉默了良久才这样说了一句。他没有直接拒绝姚姬,只是不想让她这样自傲的人受到一点打击,因为他认为姚姬的神智应该还是清醒的。

姚姬的头发散乱,脸颊上不知dào

从哪里沾了一些灰尘污垢,被泪水还是汗水一浸脸有点花,但不知为何张宁觉得她现在仿佛更加真实;平常那修饰得太过精致没有一丝瑕疵的仪表着实美丽,却似乎笼罩着一层不能让人靠近的光晕。她的宽袖丝绸衫已经破了两处大口子,里面的束胸自然走光,锁骨下方的肌肤白如凝脂,乳|沟的自然脂肪弧线非常完美;被束缚的两个大白兔更是将束胸撑起,似乎呼之欲出,那束胸的带子系得好,刚才一番折腾居然没散掉否则更是狼狈了。

她在仪表狼藉之下依然是美丽的,张宁没有失去理智,如果失去了也应该不是因为此刻的非常情绪,而仅仅是欲|望而已。

张宁安慰的话让她脸上的妩媚神态一点点消失,姚姬已经明白那是拒绝了,不过这样的方式让她并不觉得太尴尬,心下好受了许多。女子的脸如五月的天,一眨眼功夫,她带着些许疯狂的妩媚已经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幽幽说道:“我这是怎么……”

玉鼻颤动,她的呼吸有点沉重,看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她已有了疲惫。

张宁扣开腰带上的黄金扣子,将灰色的上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又在她的胸前扯拢了一下灰色的衣服,好言道:“我去叫人送轿子来接你。”

姚姬弹琴的纤纤素手在他拉衣服的时候轻轻抓住张宁的手,但并不用力,张宁轻缓地把手抽走,又道:“你等一会儿。”

这时听见马皇后沙哑的声音道:“真可惜,你们偷偷摸摸干那苟且之事,我便看不到了。”

姚姬竟未理会,她可能确实有些累了。

……

第二天张宁去凤仪楼看望姚姬时,她已经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张宁和她一起用膳,她的姿势端庄,举止优雅轻缓,已然变成了一个修养非常好的贵夫人,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而且她还能谈笑风生,说一些生活小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宁也一口母妃一口敬称,自然地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二人如同寻常的母慈子孝的母子。但是有些事发生过了总是有区别的,他心里会时不时闪过有关姚姬身体的念头,只是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侍女上来收拾杯盘,摆上茶水蔬果点心,离开之后,有一阵房间里只有他们单独相处,偶尔之间张宁会有一种冲动,想问她心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念头。但是一个人在面前表现得如此端庄得体,他怎么问不出如此突兀失礼的话来……怕被义正辞严地拒绝?张宁觉得自己的内心依然留着前世的心理特征。

而且近段时间本来就被诸事烦心,压力很大,他也便罢了,省得去寻些闲愁。张宁想到别处,这时便提及:“有一件事我已经琢磨多日了,想把周梦雄召回武昌。”

姚姬刚拨开一颗桂圆,顿时便放到了面前的白瓷小盘里,不动声色问道:“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张宁道:“湖广数面受威胁,江西大战眼看无可避免,正是用兵之时,朱雀军兵力严重不足。湖广兵部新募兵丁的事从今年初就开始筹备了,现在马上就到八月,半年有余的时间还远远不堪使用。六部及地方官府在募兵事上做得不能算尽善,办得也算过关了。问题出在组织训liàn

人马上,要把众多农夫、手工业者、市井百姓训liàn

成军队,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以为火器兵成军容易,两三个月就能练成,现在看来有点高估。我寻思,关键是武昌缺少一个真zhèng

能治军的将才。武昌守备陈盖,数年前只是山村里的一个武装头目,如今看来要掌管几万人的训liàn

确实是太勉强他了。”

姚姬道:“你成天不是都在顾着公事?此事重yào

,你何不亲力亲为?”

张宁皱眉道:“案牍决策、理政和直接在营中治军是两码事,我可能也干不好这种事。有些事想起来简单、实办起来难,怎么治军,纸上谈兵很多人都会,但是实jì

大营中大小诸事很多,影响成效的因素也不少,没经验的人极难让军队训liàn

达到预期的目标。此事紧迫,要想办成目前还真的需yào

一个军营经验丰富的大将。”

姚姬不依不挠地又提道:“你舅舅(姚和尚)和他的儿子二郎在岳州管两三万人,水军营不也是他们从新练起来的?让你舅舅回武昌不行?”

张宁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姚姬的担心,要找一个人回来掌武昌的兵,在这里有兵权的人直接影响她和所有人的安危。相比周梦雄,她当然更信得过自己的哥哥姚和尚。

别说姚姬信她们姚家的人,就是张宁也觉得姚和尚回来要更值得信任。虽说周梦雄是他的岳父,但周梦雄从靖难之役时就是建文帝的武将,后来又跟了建文帝二十几年,诸多旧事考lǜ

起来着实还是有点挂心。

现在寻思起来,张宁也觉得马皇后其实不足为患,那个妇人或许工于心计但缺少长远眼光,她要报仇最好的目标应该是选周梦雄,长远经营才有可能。

姚姬见他不答话,脸上便露出一些忧色:“真的严重到只是召周梦雄了?”

“我翻过吏部的卷宗,目前有资格身份能出任武昌新军统率的人,就只有那几个人,周梦雄是不二人选。”张宁垂下目光,“周梦雄出身武将世家受军事教育良好,在靖难之役时带兵打过仗;他现在醴州带的‘武昌营’一年多以前也是新军,但效果看得到了,长沙等重镇是他去年就轻而易举拿下的,前不久调兵入苗疆,两千人弹指而定。虽说这些仗都有别的有利因素,但若武昌营自身不堪使用,决不能那么容易的。”

张宁继xù

说道:“这次进犯江西的官军是宣府大同兵和京营一部,都是大明最精锐的人马,兵力甚众。目前江西只有永定营一万多人可以依仗,汉王降军不知其详,拒敌又没有山川险要为屏障,形势凶险。需yào

武昌新募的大量兵员尽快成军,作为东线后续战争潜力……为了避免灭顶之灾,咱们必须要作出一些妥协考量和抉择。”

姚姬问道:“你能打赢么?”

这回张宁没有发牢骚诉苦,他想起对张小妹做的保证,便点头道:“我想试试。”

姚姬轻咬着朱唇沉吟一阵,幽幽说道:“那你看着办吧,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让你舅舅回来比周梦雄要好,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既然姚姬没有太激烈的反对,张宁已然做出了决定。

……此事办起来没费多少周折,张宁在内阁大堂上议了一下,然后直接下令了。当初组建内阁六部时,周梦雄姚和尚两个武将身份的人就是兼领尚书阁臣的人,地位与在武昌的其他三个阁臣平起平坐;湘王对这种身份的人调令,其他人通常是不方便过多左右的,除非是有确实理由或公然与同僚对立。

张宁亲笔书信,调任周梦雄出任武昌守备,掌管新军大营,并直接叫大学士拟了张诏书,封周梦雄为镇国将军,拿到南宫去给建文盖个玺就可以颁发了。醴州大营的兵权移交武略将军李闻达,这个李闻达是周梦雄的妻子李氏娘家的亲戚,排起来就是周梦雄的亲信,所以调周梦雄回武昌同时也相当于没夺他的醴州兵权。

周梦雄这回是实实在在的升迁,没什么异议。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边的沙

天气晴朗,八月的长江看起来似乎十分安静。周梦雄取下头上的斗笠,挂在背上背着,然后好抬头看天空,天空一片幽蓝没有一朵明显的云。眺望远方视线极好,平坦的大地空气明净,大江在斑斓的辽原如同一条巨大的玉带漂亮极了。武昌城的城楼,以及靠近城池成片的房屋尽收眼底,就连江对岸的城镇村庄也隐约在望。大江上飘着点点风帆、大小不一,水面上又有白鹭飞过,给风光平添了几分人文诗情。

这是周梦雄近些年第一次来武昌,虽然建文皇帝移驾楚王宫,湘王集团中心也迁到此地,他与武昌多有书信往来,但他一直在湖广南部带兵,真没亲自来过一趟。

周梦雄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穿着土灰的麻布衣服、长勉强及膝方便骑马,衣服上多出冒出毛茬,江风一吹像芦苇花一样晃悠。随行的人只有一个,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叫刘麻子,脸上确实有一些麻点。两人二马,对于一个阁臣来说,行程着实太简陋了点。

他弯下腰,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捧到脸前嗅了一下,有一股淡淡的腥味。然后放开手,沙子就从指间滑落,在风中飘落了。

刘麻子看着他做完一系列琐碎的事,不敢说一句话打岔他,以为将军有什么深意。但这时周梦雄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些竹木房子:“有个渔村,我说这沙子怎么好像有腥味……走,进城。”

周梦雄等二人进武昌城,先在南门的官署中寻到了武昌守备陈盖。

圆脸大汉陈盖迎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不信的神情,直到亲眼认出周梦雄才急忙拜见:“镇国将军周大将军,您这么快就到武昌了……怎生这般打扮?”

周梦雄抱拳随意回了个礼,淡然道:“就是走段路,少些累赘少麻烦,这不省了世间。”他看起来对陈盖称呼镇国将军的恭维话并不太感冒。这个封号是不合大明制律的,不过建文帝政权刚建立不久,很多东西都没形成常例,上头随便封个名称也就当是对他名望的认可。

“您请里面坐。”陈盖忙道,“见过王爷了么?”

周梦雄微笑道:“刚进城,陈将军是我第一个拜访的人。”

陈盖摸了摸脑袋:“那交接印信还得换个场合,您先瞧瞧这边的事也好。”

“不急不急,我倒不是急着来夺陈将军的兵权的。”周梦雄玩笑道。陈盖也“哈哈”大笑了一声。

陈盖便唤一个青袍文官,让他去拿卷宗,一面直言不讳道:“我读书不多,烦事太多又是用字写的,有些东西真还理不顺,幸好朱部堂派了一帮人过来辅佐,我想知dào

啥问他们就行。”

周梦雄笑道:“我和你一样,咱们马背上摆弄刀枪棍棒,笔管子却是摆弄得不顺,卷宗就不看了……咦,北城外挨着校场东边不是有个营寨,我在那里见着个将帅,听人称呼指挥使,应该是那营寨的指挥,叫啥名来的?”

一旁的刘麻子微微侧目,因为他是一直跟着周梦雄的,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到过将帅,更没听到有人唤指挥使,想来这是周梦雄随口的一句谎言。但刘麻子是周梦雄的亲信,他当然不会当众拆台,而且刘麻子在这时什么话都不方便说的;刚才陈将军见礼也没丝毫搭理他,以为他只是个奴仆跟班一类的角色吧。

“那军营就叫校场东寨。”陈盖回头喊道,“来人,去校场东寨把管事儿的叫过来,让周将军问话!”

“慢着!”周梦雄喝住,“叫他作甚?老夫遇见了便是随口问问,并无他事。陈将军不知他的姓名?”

陈盖道:“一时想不起来了,您是知dào

的,武昌城现在内外加起来怕有六万兵了,大多是新兵,远近驻扎整顿的营寨有二十几个,指挥使我倒是都见过,不过有的还不熟,哪里记得全呢?”

“那倒也是。”周梦雄点头道。这时他便不想多留了,当下就说要去附近转转。陈盖忙道:“我陪周将军一道去巡视各营。”

周梦雄摆摆手:“免了免了,现在陈将军还是守备,公务在身。我却还未上任,可以趁此四处走走。”

陈盖又留他说准bèi

接风宴,同样被婉言谢绝,只得送出大门。

二人二马又走到了街上,依旧低调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地方。周梦雄叹了一口气:“陈盖果然不能胜任。”

刘麻子道:“刚才主公言遇到了校场东寨指挥使,是试探陈盖吧?他连姓名都不知,定是做得不好。末将知dào

,醴州大营上下两万多人,主公是连大队队正都全部知晓的,不仅叫得出名字,还知dào

其性情脾气。”

周梦雄道:“陈盖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第一批跟随张宁打石门县的武装头目之一),我知dào

他做不到那么细,但武昌的营寨指挥使不就二十来个,连姓名都记不全,着实有些蒙混日子。”

刘麻子附和道:“是。”

周梦雄回头道:“刘麻子,你带兵要明白,不管你怎么做,要让手下的每个人各自都干好各自的分内事,让他们清楚什么干得,什么干不得,出错了惩罚轻重心里也要有数。很多士卒不识字,但心头明白。”

刘麻子没有多话,又道:“是。”

周梦雄想起刚才陈盖的事儿,微微叹息道:“中下级武将是直接带兵的人,这些人都管不好,怎么能控zhì

士卒?”

刘麻子道:“幸好王爷识人,这不急召主公回来,事儿自然就办好了。”

周梦雄面色沉重,沉吟道:“这些新军营寨中,塞进去了很多姚和尚那村子里的人(朱雀军旧部),我拿着也难办,不中用的我是留还是不留、换还是不换?”

这个问题已不是刘麻子能答的,于是没有了回应。

俩人的对话便冷场了,一路默默走着。其实周梦雄早就私下觉得姚家势力过大,对整个政权不是好事,带来了不稳定的因素,特别是在军队里几乎无孔不入,在醴州大营朱雀军旧部的武将比较少,但绝不缺什么内侍省的人。

第四百二十九章 石钟山记

于谦到了湖口县,隔着狭窄的鄱阳湖入江口,对岸就是九江……他就是从九江城出发的。数月来,于谦从九江来,到达湖口县,几乎绕鄱阳湖转了一个圈。当年得中秀才后,接着就准bèi

乡试会试,没能有机会仗剑游历江湖;今番因公务却是走了许多地方许多路。

他们不在县城,在鄱阳湖边,一个军士正牵着马在湖边饮水,于谦站在湖岸枯草间正翘首远眺水面。随行的王俭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装备半包的纸张,都是于谦这些日子来的见闻记录。要是把这些字整理一下,恐怕还能刻印本书出来,叫某某游记也是妥当的。

“大人,那就是石钟山。”湖口知县恭敬地提醒道,见于谦回头看,便遥指左面的风景。

“哦?”于谦果然感兴趣地看了许久。知县又问:“今日尚早,大人既然到了弊县,何不上去游历一番?”

于谦浅浅诵了几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

知县忙道:“大人竟能将东坡居士的原文背下,博闻广记另下官敬佩至至。”

于谦不置可否,确实就算这篇《石钟山记》比较有名,但饱学大儒临时恐怕鲜有能背下来的。士大夫科举要背诵很多书不假,但不必背苏东坡的文章,何况做官之后大多丢下了文章,连当年考的文章也可能忘记了许多。

单单在鄱阳湖走了一圈,于谦就有多次机会怀古,神州各地果然是沉淀诸多,到处都有人文痕迹可循。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就不去了,换个时候再游,更有心境。”

王俭道:“人生苦短,诸事缠身,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到此地了。”

“嗯。”于谦淡淡回应了一声,却无太多惆怅之意。

一旁的武将韦斌显然也对这么一座山坡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对苏轼也没兴趣。他听到这里,便扯开话题道:“不是有消息徽州进驻了大量官军?末将不解,巡抚大人为何至今仍将永定营和九江军(汉王降军)大部分都放在九江城按兵不动?”

“这里不是谈军务的地方。”王俭提醒道。

卫斌只好怏怏住了口。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的大路上有一阵马蹄声。于谦等回头看,只见四骑正冲着这边跑来,远远的隐约像是信使。等走得近了,果见其中两个是信使,但于谦不在意信使,一时间注意力被另一个女子吸引了,因为她是罗幺娘。

罗幺娘的嘴唇向两边一抿,看着于谦露出了笑容。于谦道:“罗姑娘。你怎么来了?”

“在武昌整日都很无趣,正好知dào

你们家的家丁到武昌送家书,要返回江西,我等他出城后就跟来了。听董夫人说你在江西把鄱阳湖都转了个遍,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咯咯。”

罗幺娘说话的时候,便把头上的方巾取下来,露出一头梳成发髻的青丝。她穿着男人的袍服,但一点都不像男人,且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脸也很漂亮,眉毛画得细长、几入发际,光洁的额头上方发梢之处,有一些细细茸茸的细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带橙的光泽。

旁边的知县悄悄问一个不久前才熟络上的武将,那武将小声道:“内阁首辅杨公的养女。”

于谦摇头微笑道:“我在鄱阳湖翻山越岭却不是游山玩水……罗姑娘这么就走了,可告sù

杨公了?”

罗幺娘道:“走的时候家父不在家,我留了封信。不打紧的,家父知dào

我是来找你,自然能放心。”

穿青袍的湖口知县插口道:“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石钟山,乃湖口县一胜景,下官之前就派人到山上的寺庙安排斋菜了。既然于大人在此逢故交,不如今日就上山一游如何?”

这回于谦没有直接拒绝了,他问罗幺娘:“听说过石钟山么?”罗幺娘摇摇头,抿了抿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于谦道:“苏东坡写过一篇《石钟山记》,此地由此更加闻名。”

罗幺娘也不太客气,笑道:“呵,那你要用山上的斋菜为我接风洗尘么?”

虽半开玩笑的话,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又是认识多年的人,于谦正待要答yīng

。不料就在这时,一起到达的戴大帽的信使开口道:“还请大人先看看都昌来的消息。”

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点疏忽,只顾和罗幺娘说话,对明显因有公务才找过来的信使连一句都没过问。他和罗幺娘说话的时候表现很淡定,很好地保持着士大夫荣辱不惊的素质,但是一点疏忽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惊喜和关心。

他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信使穿着半长的圆领袍服,裤脚上的袜子绑得很紧,脚上蹬着皂靴。信使带着大帽,帽檐压得很低,上前见巡抚大人时头微微低着更是只露出半张脸。

信使上前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上漆的纸,递上来。于谦抚了一下袍袖,伸手接过来,镇定地拆开来看。很快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女人心细,罗幺娘很快发xiàn

了他的细微表现。

这份东西不是公文,是驻都昌城的内侍省情报分司送来的军情。自书信送出之前,官军一部不下五千人已经自徽州府出动,向江西边界进发。这说明官军在徽州的集结和战争准bèi

已经完成,前锋才会主动出击。

于谦详细看完,转身便将纸递给大将韦斌。

罗幺娘说道:“咱们还是不去游石钟山了罢,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有点累了,先歇两天。”

“也好。”于谦随即下令道,“派人乘舟去对岸的水营,立kè

调一艘船到湖口来接我们,今日便回九江城。”

湖口县知县意识到巡抚大人可能有急事,不便打听也不便留,忙提议由县里派船恭送大人。但于谦坚持要坐战舰,知县只得作罢。

……进九江城时,早已入夜了。巡抚辕门内,灯光依然亮着;外面的长街两旁挂着零星的灯笼,光线相对黯淡,巡抚行辕所在地灯火通明便更加突出。

厅堂中于谦和几个人正在议事,除王俭等幕僚,武将有韦斌、张承宗等几个人,都是永定营的武将。因这次连夜议事有点私下性质,九江军各营指挥使一人也不在场。

于谦对韦斌说道:“上午韦将军问及为何重兵屯于九江,其中缘故:这次朝廷官军自南直隶进逼,方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九江城。”

韦斌抱拳道:“末将无意冒犯,只是不知为何要保九江就一定要困守一地?记得两个月前大人就曾说过,要保九江必守鄱阳湖。而今官军已从徽州进军,探报上说五千,通常定有后续兵马跟来;鄱阳湖东面各府县地方官和卫所指挥使,既能投降我们,岂不能投降官军?这些地方文武根本不会死守城池,官军必势如破竹。而咱们的重兵在九江按兵不动几个月,就算现在临头才增援,如何来得及?这事没法向王爷交代的。”

“本官身为江西巡抚,有节制调遣本省兵马之权,九江城的主力按兵不动,责任当然应由本官来担,我今夜就会写好奏呈报上去。”

于谦回顾左右,大伙暂时沉默一片鸦雀,他又说道:“江西有多大?十三府七十七县。韦将军方才说得好,地方城防军是不可能为咱们卖命死守对抗官军的。那我们永定营一万多人,算上九江军(汉王降兵)水陆共三万余人,如何防守?便只是鄱阳湖东线也有上十个需yào

守卫的要害之地。分兵守城显然是下下策,两个月前刚刚有官军进驻徽州的消息,我的打算是在鄱阳湖西面择有利地形,集中兵力迎战官军……”

几个武将听罢纷纷点头,这个方略在行辕上层已不是秘密。

于谦道:“但我两个月前走到景德镇时就觉得这个方略不妥了,所以才迟迟按兵不动。景德镇军械不修,兵马极少,恐怕百年未遇一场大仗;细思古今上下,那片地方几时有过记载的大战?前人不择此地用兵,自有道理。两个月来我走遍了鄱阳湖左右诸多州县,又详查远近山川地形,认为重兵集于鄱阳湖东南作战甚为不妥。

何故?朝廷用兵乃欲平定湖广,从江南自东趋西,此役目标必是九江城。夺取九江城,便完全控zhì

了鄱阳湖和长江下游,接着官军重兵便可以沿江而上,直逼武昌如履平地;江北京营主力及大量粮草物资亦可从九江附近渡江,保证进兵有充足增援。此要害之地,官军打江西,不重九江又重何地?

既然官军目标是取九江,为何不直接从南直隶沿江进军湖口,却调兵至徽州?此乃舍近求远之路,我们不能听见大军压境就被迷惑。我曾思官军不直接进逼湖口,是受制于渡水困难;但他们自徽州来,就算夺取了鄱阳湖东岸各镇,仍需渡鄱阳湖,除非从南方绕行,但路太远了得不丧失。

本官不得不提防,官军在徽州聚兵是佯攻,实则是要取湖口渡湖。朝廷兵力雄厚,就算在南面开始作战,仍然有余力直接从长江下游分兵逼湖口、进而取九江城。”

第四百三十章 神游

夜已深,议事终于结束。大堂里的人陆续走出来,于谦跨出门槛,却见罗幺娘正在一盏戳灯旁边踱着脚,他加快脚步走上去。罗幺娘也看见了于谦,遂将手背在身后,对他微微一笑。于谦问:“不是派人给你安顿了房屋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入秋下凉了,外面冷吧?”

韦斌等人从身边走过,抱拳道:“大人,告辞。”

于谦转身回了礼,便听得罗幺娘道:“瞧你这样子,明天又有事要忙,这不趁晚上忙完了好见见面么,我今天才到你可没尽到地主之谊。”

于谦道:“最近情势突然变得更加急迫,我向罗姑娘道歉。”

罗幺娘眼睛还带着笑意,看着他连续摇了两次头:“嗯,不要紧的。大丈夫自然要以大事为重,我明白的。”

“咱们到旁边的客厅里坐会儿,我叫当直的差役送盏热茶上来给你暖和一下。”于谦指了一下大堂旁边的门,“请。”

这大堂旁边的屋子,前面一共三道门,从外面就能把里头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本身就是公事上官吏武将们等待进大堂会面时的休息室。于谦把罗幺娘请到这个地方说话,多少有避嫌的意思,虽说二人多年知交,毕竟男女有别。

他坐下来就说:“湘王会到江西来。”

“哦?”罗幺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给你写信说了?”

于谦摇头道:“没有,是我估计的,因为公事。今晚我要连夜写一份奏呈,一送到武昌他可能就要启程。”

“那真是有些不巧,在这里遇见他……”罗幺娘沉吟道,接着便又笑了,“廷益真是神机妙算,连别人会去哪里也算得到。”

于谦不置可否,又试探道:“罗姑娘曾与湘王有过不浅的来往,还曾有过婚约。如今没有想过托杨公重新提起?”

罗幺娘的神情一沉,想起了杨士奇一家人投奔武昌的前因后果。后来桃花仙子却是主动承担了责任,说是她自作主张泄露的那份字条(到了宦官王狗儿手里的证据);但这件事难辨真伪,而且事情结束后,杨士奇被迫为张宁所用,对张宁是最有利的结果……如此便不得不让罗幺娘怀疑是张宁的意思。

她心里倒谈不上记恨张宁,但总觉得已经没有当年那种冲动急迫的感情了。可能几年时间就能把很多东西都冲淡吧,而且张宁又已娶正妻了。

罗幺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强笑道:“哪怕他变成了湘王,我才不想跟他做妾。”

于谦道:“既称亲王,和寻常士庶是不同的。就算不做正妃,次妃也与妾是两码事。”

罗幺娘摇头道:“一旦做了什么妃,就要成日呆在那深宫里头,真不知里面的女人是怎么过的,也不觉得闷?那个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周夫人便罢了,至少有了归宿有个盼头,别的女人有多大意思?何况什么次妃上头还有姚夫人、周王妃管着,看别人脸色生闷气,我才不愿意。”

“那倒也是,人各有志。”于谦微微一笑,“罗姑娘如此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时罗幺娘好像也有些不高兴了。提到这事她心里就有点烦,自己的终身事不知怎办才好。就算年龄大点她其实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女大男小也不是不行,但她心气又高见识也多,见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小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谦见她无话可说的样子,便道:“今日就早些安顿了吧……对了,你若是要出门游玩,让赵财带几个人跟着,最好还是早些回武昌,江西要打仗了不安生。”

他遂送了罗幺娘一程,住的地方就在这行辕里面。接着他便回房赶写奏章去了。

……

正如于谦所料,张宁一接到江西要交兵的消息,就坐立不安,心里寻思着该亲自赶去江西坐镇的时候了。

江西此时不能没有于谦,最起码九江军需yào

他稳住。张宁也不觉得自己在作战部署上能做得比于谦更好。但是此役攸关全局,他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留在武昌等消息着实是放心不下的。

过了几天,再次收到了于谦送到武昌的东西,这回只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大叠纸。于谦在信中重新论述了自己没有在东线布防迎战的原因,和一些方略见解。而那一大叠纸,主要是鄱阳湖附近地形风物的记录,看得出来经过了仓促的整理。

于谦认为徽州东进的官军是佯攻?

张宁一时确实无法判断,这个时代的军事情报实在是粗枝大叶。除非有人在敌方的上层中枢直接参与决策,拿出谍报来,否则只有这些数据不详的探子密报,怎么去判断敌方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前就密令细作头目江有德,联系朝廷司礼监太监王狗儿拿情报,不过没得到回复。

所以在张宁看来,一切都是用猜的。于谦的论断也得算是猜,不过古人说得好听叫神机妙算。

张宁对此役的猜想,目前只能在楚王宫里对着别人画来的“地图”神游。这种地图真是很考验人的想象力,要啥没啥,只有一些地名,画了几座山几条河。海拔几何,什么地形是丘陵还是山脉,气候、经济、道路交通状况等资料一概没有。你只有看着这样的纸面,想象那个位置的情况应该是什么样子。

与如此神游相比,他觉得恐怕于谦的判断更可靠一点。这么一大叠纸上记录的见闻,于谦是实地详细考察过的,或许他说什么佯攻是对的呢?

一天旁晚,他到姚姬那里坐的时候,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已准bèi

启程去江西了。武昌有几位阁臣主持大局,应无大碍;内侍省的夏常侍日常进出内阁衙门,母妃若想知dào

军政之事,问夏常侍则可。”

姚姬听罢,想到周梦雄一手掌整个武昌的兵权,眼睛里露出一丝郁色。但她同时明白江西之役事关重大,便没有劝留,只道:“马皇后被关起来了,我与她的恩怨以获胜了结,但此时庆贺不合时宜,我等你从江西取胜归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喧嚣的路

建文皇帝及百官在皇恩殿设宴赐行,热闹了几乎一整天。姚姬专程派了人掌管张宁的饮食,他在宴席上吃的菜肴喝的酒在端上桌子之前就有人专门检查过了,并全程监视。宫中膳食房原本就有负责膳食安全的太监,但姚姬仍然用自己的人多加一道过程,双方的不信任可见一斑。

在宫中践行时礼仪繁复,张宁一上路反倒简单了。他什么都没带,只有李震等一队骑兵随行,本人也骑马。于是在中秋节之前就到了江西。

九江城外,张宁发xiàn

出城迎接的官吏武将之中,竟然有罗幺娘。见她站在于谦的身后,张宁顿时就明白了,她是到江西来见于谦的。回想起来,几年前张宁还在南京时,上京师接应的人中,于谦和罗幺娘就是一伙的,至少打那时起他们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

他的心里微微闪过一丝不快,假如罗幺娘是他的妻妾,肯定是不允许她有什么“蓝颜知己”的,他是最清楚的这种事蓝着蓝着就绿了;但问题罗幺娘什么也不是,曾经有过一段私情却上不得台面,便没有正当理由管束人家的自由。何况罗幺娘的背景是杨士奇的养女,于谦也是湘王集团的重yào

成员,除非不顾投鼠忌器,否则张宁真拿她没办法。

“砰砰……”城头上枪炮齐鸣,鼓声奏鸣。张宁于马上对迎接的官吏回礼,随即率众进城。

进得城池,他才发xiàn

中间的大路上已经被戒严,众多的将士列队在道旁。其中多是永定营的官兵,他们起先还队伍整肃地举臂行礼,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接着军中的气氛逐渐热烈。“湘王……湘王……”无数的长短兵器在人流中晃起来,如同风中的树林,张宁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宁在永定营老兵中显然威望极高,从石门县到武昌,这支军队在他的带领打过大小数十仗,多次恶战取胜。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拥护是在血火中滋生起来的。他的到来让沉寂的士气为之一变,军中大多将士都期盼着江西之役的再次胜利。

各处街巷中还拥堵着许多市民百姓,一时间城中如同逢年过节一般。不过当地百姓显然对谁取得战争的胜利、谁来主宰统治此地没什么兴趣,他们只是来看热闹而已,百姓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站围观个稀奇。

此刻的张宁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绚烂时刻,印象尊贵光鲜,万众拥护。他骑着已经长大的高头良驹,一身灰色军制服,黄金制作的纽扣和腰带扣子闪着金属光泽,腰间佩戴的短剑亮灿灿的,里衬领子白如雪;头上戴着宽沿钢盔,让戎装更显得英气勃发。

他回顾两旁激动的将士,抬起手喊道:“永定营的兄弟们,团结!”众人脱口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呐喊:“荣耀……”热闹的人流中又有人嚷嚷:“吾王万岁,万岁……”此种越制的话永定营的将士根本不忌讳,大伙都知dào

江山地盘是怎么来的,压根不甩建文皇帝。

随后的于谦等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或许是第一回见识这样肆无忌惮的狂热崇拜情绪。

这回随张宁出来的有一个女人是辛未,负责就近保卫他的安全和照顾起居。徐文君封了妃子,不便到军中;而辛未以前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习过武、受过防刺客的训liàn

,便让姚姬认为派出来更合适一些,她送个女人在身边还省得张宁在外面乱|搞遇到不必要的危险。

辛未从来没当着这么多人露过面,显然平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和站在许多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受是两码事。她只是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也不禁心情非常紧张和激动,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做错了个什么小动作叫人笑话;又想着这几天一路奔波,没有好好收拾一下,担心脸色难看不够漂亮,诸多此类的小心思在紧张中就冒出来。

走在这段长长的喧嚣的路上,辛未恍惚之中又想起那条散发着梅花花香的乡间小路,在梦里在回忆里,那条小路是一直都开着梅花的。多年前她从那里走出来,带着伤心和迷茫,又带着期待,开始了另一段人生,那时的心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期待什么,期待一个梦想……

顾家村那户地主的庭院,从小就在她心里种下一个种子,让她看到了这个世上存zài

另一种有别于饥寒贫苦孤寂低贱的生活,更美好的世界。但幼小的心里这种梦想是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知dào

要怎么到达那个世界,需yào

些什么。到了扬州,繁华富庶的花柳之地着实叫她大开眼界,但很快发xiàn

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多年过去了,在这一刻,走在万众瞩目的大街上,她忽然之间仿佛真zhèng

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是自己以尊贵的身份让人们仰慕尊重,自己完美而光鲜,那一定如同夏花绽放一般的绚烂……而此情此景如此之近,身边的男人就能给予这一切。

……人马沿着南北大道走到十字街口,向西一转,过一段路就是九江府府衙、江西巡抚治所等官府的所在地。

大量的兵马跟着张宁的卫队涌到这边,只见巡抚行辕大门外面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旁的乐工也摆开了乐器,还有一队换上整洁衣裳的士兵护着一面黄色的旗帜在整队。这里要举行一次“升旗仪式”。

张宁遂在旁边勒住马,从马上下来,随行的人也纷纷下马,肃立在原地。在悠扬的笛声后,高低起伏的乐曲中,将士护着一面朱雀旗郑重其事地进行升旗。几年前张宁设计出朱雀旗显然是明智之举,今日已成为军中凝聚人心的一个标志,将士们为它赋予了图腾一般的神mì

含义。

仪式结束,韦斌大声拜道:“请王爷对将士们训话!”

张宁遂走上大门口的石阶,回顾将两边大街堵死的人群,开口道:“三年以来,朱勇率大军想把当时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军消灭于湖广高都,被我们一战击溃;薛禄纠集十万众几路进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军将士消灭;伪朝又调最精锐的神机营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军赶进了长江。今番伪朝大军消灭了南京的汉王,再次来势汹汹,勇猛的将士兄弟们,你们会不会怕他们?”

人群中顿时一阵喧闹,大伙纷纷呐喊回应:“不怕……”“怕他个卵……”

张宁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抬头看飘扬在旗杆上的黄底黑图朱雀旗,毫无作秀的痕迹,诚挚之情自然流露:“朱雀军成军以来,将士爱民秋毫无犯,为了心中的大义戮力用命,已经有很多兄弟怀着这面旗帜战死沙场入了土。而现在,燕王伪朝廷不计代价,誓要摧毁咱们的大业,敌众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战;若我们失败了,刚建立的家园将被摧毁,尊严将被践踏沦为罪人,几年来死伤的将士会失去后续的抚恤照顾……”

许多人已经情绪激愤,不待张宁说完就闹起来了,众军哗然,纷纷嚷嚷着要与敌兵决一死战,捍卫已得的一切。

张宁在行辕门口煽|动了一番士气,便和诸文武进门去了。众士卒似乎意犹未尽,聚在巡抚行辕外面久久不散。

于谦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张宁,他还真是第一回领教这样的鼓|动方式。士大夫们写点激扬檄文什么的很拿手,但比较正式的东西都是用文言,挑|动下层士卒无疑对牛弹琴,像张宁这种“演讲”式的方式着实很新鲜。不过对张宁自己来说显然是小事一桩,现代咨询发达,什么样的鼓|动言论方式他都见识过。

一行重yào

的成员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张宁初来乍到,于谦要简略述职。他先递上一些东西,张宁翻开一看,是几张地图和一份奏报。

于谦道:“昨日已经报来景德镇的消息,知县被杀,官吏和守备带着当地士绅举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德兴、乐平等城亦不能挡官军锋芒,饶州府全数失陷只是迟早的问题。江西巡抚衙门所属兵力永定营和九江军不能掌控的地方,都无法抵抗敌军进逼……臣未及时调兵湖东,请王爷看图上。”

他接着说,“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线,并非自徽州、饶州抵鄱阳湖,而是沿长江而上。臣专程派人实地打探过这条路,不仅陆上的路平坦易大军调动,更能水陆并进,用船载运粮草,乃进军九江的首选之路。我军不得不防。

敌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们应该一面防备长江,一面分兵湖东保有诸地。但我军兵力太少,臣以为不能分兵,而应集中兵力伺机击败官军主力,方能逼退其进攻。”

这些情况于谦之前就在奏报文中写过了,张宁本身也尊重他实地判断出的结论,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现在增援鄱阳湖东岸诸府县来不及了,于是张宁只能说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为甚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千帆竞过

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桩点缀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变成了旱田,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处处烟雾缭绕,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还能多收一季粮呢。

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咯咯聒”地叫个不停。

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骂。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还挂着宽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里正、保长等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

“差爷,今年不是派过役了么,年初修河堤,接着又修县里的墙,怎么又要征丁?”一个年长的村民理论着。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扯着嗓子吼道:“朝廷大军要去平叛,西边!不顺流,行船常要人拉!地方上的青壮不去拉,难不成要将士们拉了船推了车,又上阵去卖命?当俺们是牲口么!”

那军士是个魁梧的大汉,一身都是铁手里还拿着兵器,人们听他吼一嗓子都有点畏惧。

但村中长者似乎铁了心要出头,又述苦道:“刚晒干稻谷交了秋粮,官府又来强买军粮,给的都是宝钞(纸币)……”

“咱们是去打叛贼!”军士大怒,“你们多半抗命阻挠,是否与造反的叛贼勾结?”

村民忙叫苦不迭,“草民哪敢造反哪……”

就在这时,一个后生牵着一头骡子从村口歪脖子树下走过来,见许多人聚在那边,便问一个妇人,“李婶,这什么事,官府又来买粮了?”

刚说到这里,那边就有个披甲大汉喊道:“小子过来,把骡也牵过来。”

后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也不敢问叫他什么事。披甲大汉问:“哪家的,叫啥名?”然后又对里正说,“你查查,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

说罢那披甲大汉的眼睛就在骡子身上打量个不停,念念有词,“不错,腿儿有劲,可以拉车的。”

里正抬头说道:“在的,这家有两兄弟,必定要出一个人替他们家顶徭役。”

大汉一喜,说道:“骡子先征用了,三天之内,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县里。”说罢招呼同伴上去牵骡子。

后生一看哪里肯依,几句话就要他的骡?后生一手抓住缰绳双臂就抱住骡的脖子,红着脸粗着脖子道,“你们要作甚!要叫我倾家荡产不成,这头骡是咱们家的命!”

大汉上前来拽住后生脑勺上的头发扯过来,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盖印的纸,“看清楚告示,敢抗命就是造反!”

“我不识字,我也不造反,我只要自家的螺……”后生几乎要哭出来。披甲大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轻飘飘地就提了起来,可后生手里死命抓着缰绳。大汉突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刀来,众村民哗然,前面的纷纷倒退了两步。不过那大汉并不是要杀人,一刀斩断了缰绳,头一扭递了个眼色,叫同伙牵走了螺。

后生被放倒在地上,挣扎着大哭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去服徭役,我去拉车,跟螺一块儿。”

大汉总算同意了,又大喝道:“各家得了信的,都出个人过来排好,俺点点人头!”

……

英国公张辅戴的铁盔下面,几根花白的头发被江上的风吹得直飘,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皱纹充满了风霜的痕迹,但是马上的身板却挺得笔直。眉间三道竖纹让他看起来严肃而威严,正对马前弯着腰的一个壮汉训话:“皇上削了你的爵,也是你自个不争气。今番老夫再度举荐你出来,遂不带兵了,但给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闲视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你定不能出半点差池。”

这壮汉正是以前的武阳侯薛禄,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贵族身份。但有时候想开了,只要靖难之役中的同袍还在朝里,人脉还在,公侯爵位其实也不必太过看重。

薛禄恭敬地答道:“末将只要还能跟随国公,情愿做一小卒,鞍前马后敢不用命!您放心,沿途大军所需,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张辅又叮嘱道:“朝廷连年用兵,百姓负担已是很重,你要时刻记着体恤百姓,从严约束部下,违法者严惩不贷!”

“得令!”薛禄铿锵应答。

张辅踢了一下马,中气十足道:“一起走罢。”

薛禄牵过马缰,翻身上马,策马快行跟上了张辅的队伍。一行人越过一个小山坡,眼前的光景豁然开朗,一副壮观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

成列队的步兵,长长的兵器如树林一般成片缓缓移动,马兵、车辆络绎不绝,空中尘雾腾腾,旌旗蔽天,人马大队前后不见头尾,如一条巨大的黑龙一般。江面上,千帆竞过,无数的船飘在水上,还有那车轮舸往来,上面安装着水车,就像轮船一般行得极快。

薛禄看了许久,便开口道:“我大军一部数月前就进驻徽州,动静极大,如今已进逼饶州;寻常来看,贼军理应过鄱阳湖拒我大军才是,不想贼人竟不为所动,似乎已算到咱们的方略。贼首不可小窥,或其中有高人。”

张辅冷“哼”了一声,“自南直隶去江西,本就该走长江便捷;我军先进徽州,但凡有点明白的人也会防着长江水陆之道,什么高明可言?

今番我大军分三路击敌,堂堂之师,岂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可一言度之?若是贼军胆敢以主力迎击抗拒南路徽州兵,九江府便失矣。而他们按兵不动,誓要保九江,南路大军便尽夺饶州诸地,掌控湖(鄱阳湖)东;湖口因此变成孤城,孤城无粮道、亦是走投无路之地,贼军大股不敢拒守湖口。因此我大军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迟早之事罢了。于是贼军重九江,他们也只有九江一地;贼军主力被东面牵制时,我北路京营便可自江北南下,渡江切入九江西面,九江亦成孤城。三路合击,纵是贼人插翅也南飞!”

薛禄听罢不禁说道:“此战我军胜算在握。国公先定南京,后灭湖广叛乱,盖世之功当属我大明之首。”

张辅淡淡地说道:“平定汉王起兵,是皇上御驾亲征,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今番攻灭湖广叛军,也是皇上英明圣断,老夫岂敢居功?”

张辅此时确实满怀自信,他实在想不出叛军还有什么办法。经过长时间的准bèi

,朝廷已经完成了对湖广政权的多方部署。在这个时候,朝廷可谓不惜重兵势在必为,对湖广的军事力量部署总数达到约四十万人……从四川调出的军队加上河南、荆襄地方军,协同京营一部,威慑湖广上游及中部岳州诸重地,主要作用以威胁牵制;江北岸的京营北路军,长江下游沿江而上的中路军,从徽州出击的南路军,三路进剿,直接发动江西之役,夺九江重镇、灭叛军精锐。

部署的兵力加起来大约近四十万人,不过朝廷是难以把这四十万大军都集结在一个地方全数出动平推的,不仅因山川地形限制之故,要集结在一处山高路远;而且这么多人集于一个地方军需消耗是个很大的问题,光是粮草调运财政就受不了。分开部署则能直接从地方上得到大部分补给,极大地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英国公定方略,进攻的部队分三路,除了考lǜ

作战策略,也能更好地分化大军消耗。

四十万人当然很难全部调动起来用于进攻,饶是如此,单是部署进军江西的三路机动部队加起来,重兵力也不下十万人,对“叛军”显然形成了绝对的力量优势。

英国公张辅策马而行,一路看着长江水陆上的千军万马,心情澎湃。他心想:今年年关之前就能解决湖广叛乱。

汉王已灭,宣德皇帝威信地位上升,等平定了湖广,天下也就该太平了吧。朝中早有议论,要罢下西洋事,停泊在港口的海师舰队也折腾不了多久了;交趾也要撤军;在北疆蒙古,宣德皇帝应该不会学他的祖父北征了,转入防御是既定国策。四方收敛,与民生息,天下安宁。

张辅觉得自己这一仗之后,功劳也够了,接下来便可解甲归田,有高位厚禄,也该跟着享享太平盛世之福。一时间他便心情大好,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迎着战马奔跑中的风分外惬意。

第四百三十三章 湖口之战(1)

楚王宫在八月初热闹了一阵,那是建文皇帝宴请百官为张宁践行的时候。接着这里再度恢复了沉静,甚至比平常还要静;前方要打仗,宫中的歌舞宴饮一缕罢停,连姚姬刚爱好上不久的赛马活动也消停了。

在凤仪楼的前厅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姚姬的下首,听着徐文君读一份书信,张宁写回来的信。其中有周二娘、张小妹、顾春寒、桃花仙子等几个人,无论是有没有后妃或亲属的名分,这些人都在这个大家庭里时间不短了,和家眷也差不多。另外还有一个白凤娇,她还没有谈好是不是要接受建文朝廷的册封为亲王次妃,不过既然没有离开武昌,姚姬也没有特别地当她是外人;主要因为白凤娇穿了一身汉服,而不是初来时的民族服饰打扮,这么个细节似乎已经暗示了她的心思。

桌子上拜访着茶水干果,还有八月的时蔬果,都用细腻精致的瓷器盛装,以青白颜色为主。这是一整套瓷具,上个月才从景德镇特制进贡的东西,和新的一样。

不过大家都干坐着听徐文君念字,没人一边听一边吃东西,食物完全成了装饰。

张宁的信全用口语白话写成,“官军经过几个月的准bèi

和调遣,最近忽地行动迅速。不及半月,自徽州来的南路官军已越过饶州府全境,七八个州县几无抵抗,这一切倒在意料之中……南路官军迂回北上南康府东部地区,都昌失陷,意味着鄱阳湖东岸尽数落入官军之手;我们在东岸只剩下湖口县,不敢放qì

此地是为了守洞庭湖。守住湖口,自长江调来的官军水军就进不了洞庭湖……

但目前的形势不太好,于谦收了汉王降军的水军,也征募扩建了一些战船水兵。但随我到江西来的徐子新说咱们的水军难敌官军水师,他说内湖近海这些地方作战,风浪不大不能靠风帆;而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湖明显占有机动优势。不过母妃不必太过担忧,我军陆战兵器十分精良,可弥补水上的短处。待前方战事有了新的进展,儿臣再写信回去;中秋节已过,如今只盼早日取胜,回家与母亲等团聚……”

张宁的这份家书主要谈军务,不过这也是女眷们最关心的事。女人们都不太懂兵事,包括最有能耐的姚姬对行军打仗也不甚明了,更无多大的兴趣;但这种事恰恰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和切身利益,难免十分关注结果。明朝稍有身份地位的女人,显然就是男子的附庸,她们不能工作,连百姓家的妇人都不如、百姓女子还可以在家织布畜牧做家务,她们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自家男人的事业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向来对武昌权力场毫不涉足的顾春寒此时也幽幽说道:“真希望他能赢了这场仗。”

大家纷纷附和,一时间女人们也难得地心思聚了一处。就像顾春寒,她虽然美貌又能歌善舞,到哪儿都该衣食不愁的人;可是除了张宁,谁能把她当家人一般,从不计较出身和曾经的风尘经lì

?其他的人更是如此,在这里她们虽有地位高低之分,总归是亲眷、也是主人,命运不是谁能随便处置的。

……

江西,第一场真zhèng

的交锋比猜测中来得更快。对决的地点已经非常明了了,就是湖口。

官军那边的消息大致是,江北京营蠢蠢欲动但没有明显的调动;南路军队在都昌,威胁很近,不过要及时加入湖口之战尚需时日;真zhèng

逼进湖口的是中路从长江水陆并进的大军,营寨已经逼进至湖口县城墙上都看得见的地方。

朱雀军的部署没有放qì

湖口县城,并在前阵子加强了防御。张宁调永定营一哨七百五十人进驻湖口县城、并汉王军五千在东岸陆上;水军人数八千多人,大小船只两百余艘,全数聚集在鄱阳湖入江口附近,水寨分立于西岸和鄱阳湖岛上。在湖口县城外,靠水的地方另有一处营寨工事,作用一是策应县城防御,二是设炮阵火力支援水上作战。

在九江那边,靠近入湖口也有一处朱雀军工事,同样设置重炮面向鄱阳湖狭窄的入湖口。湖口水面说窄也不窄,水面横跨至少有七八里地;朱雀军的长管重炮和抛射臼炮有效射程也就两里远,不考lǜ

水域的广阔影响精准度,中间还有三四里宽的水域从岸上完全打不到。但岸上设营能限制敌军水师在水上展开,其作用也不可小窥。

湖口西岸滩上,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站前面中间的人正是张宁,他的身边有于谦韦斌等一干大员,还有一个年轻官员徐子新及他的几个幕僚书吏。徐子新以前在岳州府当官,管过造船坞,通晓船只、水情,手里也有懂水战的幕僚,这回来做张宁的军师。

大伙在水边上东张西望,只见湖上和长江上到处都是船。江上的船全是官军水师的,湖广军的水师只想着保鄱阳湖,根本不奢望去江上和官军较量;而湖口这边的船则是湖广军的各式战船,主要以汉王降军的水师为主,另有一部分是于谦做江西巡抚后筹备扩充的水军。

张宁低下头,用脚跺了一下地面上的灰黑泥土,很硬,已经开裂了。这片地面的颜色和岸上的泥土全然不同,看起来应该是湖中的淤泥,水线下降后露出来晒干而成。

这阵子天气分外好,晴了许久了,秋天的阳光既不烈又很温暖,加上水上吹来的湿润凉快的微风,身体上感觉是非常惬意。张宁也没当众问天气好对己方水战是不是有利。

他对江湖上的水战一窍不通。朱雀军建立才几年时间,一向都是陆上战争为主,在内地陆战确实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但到了这种江湖隘口,水战的作用一下子变得重yào

起来,他们的发展时间太短,朱雀军水军不行,实jì

就是一个弱点。

不过张宁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dào

自己在这方面不行,所以徐子新是和他形影不离,凡事都要问了身边的军师再说。

大伙看了半天,韦斌冷不丁冒出一句:“对岸湖口县守不住,派那么多兵调那么多粮过去也没用,一旦水上被断,就是孤城。”

于谦不动声色道:“守湖口县就是为了防水上被断,否则东岸之地尽失,守一座县城何益?我断言,官军首战不会进攻湖口县,水师会直接从江上进犯。”

张宁默然不语,好在俩人一来一去争执了几句就算了。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爽,因为对湖口水战不报多大的信心。

他在脑海中不断清理这一系部署的“逻辑关系”:水军只要还能控zhì

湖面抵御官军江船进入鄱阳湖,己军就能从水上增援湖口城,并提供补给军需,湖口城就不算是孤城;只要对岸湖口城和工事营寨尚存,就能策应水上防御……而朱雀军主力是绝对不敢到对岸去的,万一被围死,跑都没地方跑,主力还得在九江城。

但如果鄱阳湖易手,九江以南,鄱阳湖几百里长的水岸线,根本无法阻止官军渡水直接进逼九江。九江城这座战略要地,江、湖都失了,也就失去了要地的意义;死守在这里还可能被江北过来的官军合击,陷入被围的局面……到了那一步,还不如不守九江。而不守九江城,意味着整个江西将丢失;战略纵深被进一步压缩到湖广一地,四面受敌越困越紧。

走到现在这一步棋,整个战役的关键等于系于湖口一战;可是湖口水战恰恰又是朱雀军的弱项,也是张宁最没信心的环节。他不得不十分郁闷。

就在这时,张宁临时下令道:“立kè

派人通晓水师全军,九江军(汉王降军)水陆官兵会得到朝廷一视同仁的待遇,军饷同永定营,立功奖赏、战死伤残抚恤亦同。”

韦斌等将领听罢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些不满。张宁此时的决策也是十分仓促的,但他没有理会永定营的将领。

于谦之前在江西做巡抚,他为了保有九江城,迫不得已敢放qì

鄱阳湖东线;可现在他也不敢说放qì

鄱阳湖,仍然赞成增兵湖口城……可这样真的有用么?

张宁转头看于谦时,恰巧他也正瞧过来,俩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见于谦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几乎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弥端。但张宁忽然有种直觉,他好像有话要说,张宁便随口问了出来:“廷益有何考lǜ

?”

于谦道:“臣以为王爷刚才的决定甚好,水战关系重大,水军大半又是九江军部属,王爷降恩,必能鼓舞士气。”

张宁点点头,便不多说。他心里却琢磨:于谦是不是也觉得干脆放qì

江西?这地方确实非常重yào

,问题是难以守住,这么久了没人有半点靠谱的法子……他不敢建议,或许是考lǜ

到此地确实事关重大?

第四百三十四章 湖口之战(2)

在鄱阳湖的山川之间,陆地上哪怕在秋季依然充满了青青的绿意,水中则干净如镜。水面笼罩着清晨淡淡的薄雾,在微风中缓缓荡漾。这里有着一派美丽的自然风光,没有烟尘的污染,一切都那么色彩鲜明;又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周围的人口是不少,但小农经济的地方人迹已经被伟大的自然环境掩藏了。哪怕是远处的县城,也只是多一些房子,没有太多的喧嚣。于是大地清静,似乎分外宁静。

但浅浅的薄雾渐渐散开后,世外桃源般的风景立kè

被一派壮观的景象完全打破。北边的水上,从长江到入湖口,好似突然就被无数的船只占据,这只是薄雾消散带来的错觉。那些船只大小不一,在水上排开,一排又一排,数不胜数不知究竟有多少船。

少顷,朝阳从东面的山中升起,顿时给荡漾的水波镀上了一层橙红的流光。天地间清幽的色彩一下子多了几分绚丽的东西。声音也很快喧嚣起来,主要是各处的鼓声,水浪声中还隐隐有人的嘈杂。鄱阳湖这边,水面上同样一大片船只,大部分没起帆,因为没什么风。前面最大的一艘楼船,两边排着木浆如同一只胖蜈蚣一样的船,便是九江军水师的指挥舰。船尾有楼,前面有宽阔的甲板,上面插满了五色旌旗,有许多士兵。

船楼上,站着几个武将。中间的一个大胡子猛汉便是九江军水师提督杨成骁,另外还有从永定营派来的副提督伍仲训,负责监督主将。

提督杨成骁用手掌遮在右脸侧,眺望湖西岸的光景。只能看见一些旗帜,那地方有个炮营营寨,据说湘王朱文表也在营中观战。

一旁的伍仲训见状冷冷说道:“杨将军只要在第一阵挡住朝廷水师、不让其入鄱阳湖,官军就可能转攻湖口城,届时责任便不在杨将军了。”

杨成骁正色道:“本将将所有的船都调来此地,自然要挡住敌军!”

伍仲训道:“如此甚好,此战干系重大,若是作战不力,你便等着提头去见湘王。”伍仲训只是副将,但对提督说话丝毫没有敬意,只因同等级别朱雀军嫡系和偏师的人终究还是有区别。

这边的船在水上以逸待劳,漂了好一阵,只见官军大小数十艘船已径直冲过来,没有半点停的意思。

湖中央停泊着十来艘小船,船底用暗索锁住,上面装满了柴薪桐油和火药,在水面一字排开。待得官军战船靠近,小船便忽地被点燃,颗粒化的火药燃烧几快,“轰”地一下,火势便冲天而起,十艘船一起起火,火光比朝阳还要耀眼。一艘官军战船冲得太前面、火起没止住航行,它试图从火船之间的空隙越过,但船底立kè

就撞在水下的铁索上,两旁的火船受力就缓缓向中间挤,瞬息之间就贴在了战船侧弦上,熊熊的大火随即就将战船烧了起来。

水面传来人们的喊叫,没一会儿,那艘船上的官军将士见救火无望,纷纷往水里跳,上下乱作一团,有的人身上都燃起来了惊叫着狼狈扑入水中。

九江军水师将士见状兴高采烈,各船上的都响起了欢呼呐喊声,天地间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们看起来士气高涨。

官军水师并未因此停下来,船只纷纷从燃烧的水面两侧绕行。就在这时,岸上的“咚咚”擂鼓声远远传来,接着朝阳普照的山川之间就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在大地震响中,两岸的山上冒起了一团团的白烟,就好像要发生森林大火一般。湖面也四处溅起了白色的浪花,许多炮弹落进了水里。忽然“咔”地一声,一艘船上许多破损木片溅到水里,船头也立kè

偏了,显然是被炮击打中。九江军水师中再度喊起一阵欢呼,两军还没靠近,官军就有两艘船一损一毁,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但是入湖口的水域依然比较广阔,这样的炮击声势很大,实jì

战果却不大,加上官军的车轮舸航行得极快,绝大多数炮弹都打到了水里,打不打得中船只全凭天意,火炮无法挡住官军突击的阵仗。

杨成骁站在高处,看到陆续有官军战船突pò

了火船加炮击的封锁线,不过官军经过这么一番阻挡,船队已前后错落不成阵型了。杨成骁立kè

抓住战机,下令严阵以待的前军成一字排开进攻,组成左右照应的队形合击散开的敌军战船。

“嘿……哟!”战船上划桨的壮丁齐声吆喝着,赤裸的膀子露出充满力量的肌肉,哗哗的桨声在水面溅起真zhèng

洁白的浪花。人们信心满满,驾着战船朝着此时凌乱的敌军船队齐头并进。炮声络绎,仍旧在轰鸣,山水之间一派热闹和活力。杨成骁满yì

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但是官军战船竟不调头跑路,而且零星有七八艘大船分散迎面冲过来。只见那种船又高又大,上面有四台水车,水车转得飞快;水轮中间也有船桨,两种动力一齐动起来,跑得飞快。两军接近时,两厢一比,九江军的船看起来像蜗牛一样慢。

一艘官军战船像发狂的公牛一样,径直冲向九江军船队,快要接近时,上面的船桨忽然收进去了,带以一些如犁头一样的又尖又利的铁犁伸出来。铁犁战船从密集排列的两艘船中间冲进去,顿时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杂响,还有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九江军两艘战船一侧的船桨几乎全数折断,船身也被铁犁划得伤痕累累。

“砰砰砰……”双方的士卒都在船舷上用火器对|射,顿时烟雾蔽空,惨叫四起。期间火光闪动,一些炮仗大小的火鸦“嗖嗖”尖啸着以不规则的轨迹、冒着火药燃烧的浓烟在空中乱飞;看起来似乎是官军水师的神火鸦,在郑和海军舰队上也是比较常见的东西。混乱中时不时又响起一声比碗口铳更大声的爆响,那是官军再往这边的船里扔雷,炸得甲板上一片狼藉。

两军的船只从侧弦插肩而过,短短的时间只够火枪打两轮的,但是水面的场景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两艘九江军战船起火乱作一团,十多艘船的桨破坏严重,甲板上也是一片狼藉,横在水面上行动不能。

另外一些没被攻击的九江军战船漂出了一字队形,被后面冲上来的官军战船围住,他们跑都跑不掉,压根跑不过官军战舰。官军战船凭借速度优势先冲角把九江军的船撞得七荤八素,然后勾住船舷,搭梯子进行接舷战。两军的船缠在一起,双方距离也就十来步,火器铅弹如雨一般抵着放,甲板上木片翻飞硝烟弥漫。水上漂着各种杂物,打在船侧的水波已开始泛红。

前面枪炮齐鸣,火光闪动,烟雾腾腾;后面蓦然之间有一艘船在缓缓掉头,径直离开了船队。很快副将伍仲训发xiàn

了异样,立kè

指着大声问道:“那边的船要干什么?”

提督杨成骁一直在指挥船上,根本没对那艘船发出什么命令,他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想逃离战场。不用副将责问,杨成骁自己也恼了,喝道:“马上派梭舟追上去,勒令其将领返回!”

副将伍仲训提醒道:“带令旗过去,如将帅不从,以临阵脱逃罪斩!”

派出去的小船很快就回来了,禀报道:“他们不让咱们上船,还摆了火器威胁咱们。”伍仲训听罢恼怒道:“就这样被撵回来了?那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来人,全部斩首!”

就在这时,忽然左翼护卫中军的巨舰也莫名其妙地正在调头。杨成骁恼怒地扯起嗓子大喊:“谁叫你们动的?出来答本将的问话!”

没料到真有人站出来答话,两船离得不远,只听得那边喊道:“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

“老子入你|娘!”这么一句轻巧的话顿时叫杨成骁气急攻心,他破口大骂,“你狗|日的是何二吧!老子平素待你如何,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那边又喊道:“杨大哥,兄弟是对不住您。您也劝劝‘那位’大人吧,这阵仗还打什么,大伙赶紧走是上策!”

杨成骁被一提醒,再度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身边就站着“那位大人”伍仲训,连同就近的侍卫也全是他的人。

伍仲训冷冷看着他:“杨将军就别想那条路了,这一仗要是败了,在场的人谁也别想活。水军八千多人,就是战至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放一艘敌船过去!”他顿了顿又道:“马上下令,后协战舰挡住要脱逃的船只,如果不听喝止,则攻之!必须控zhì

住情势。”

又一艘快船从主舰旁边派出去传令,但这次没人返来回禀,连同传令的快船、加上后协舰队中的几只战船也一同向西逃跑。

“他|娘|的!”伍仲训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恼火了,“你们这叫什么军队?一打就跑,军令跟放屁一样!”

第四百三十五章 湖口之战(3)

大楼船上的将士个个面如纸白,看着上头的伍仲训发狂一样挥着剑嘶吼。“战阵上求死者活,求活者死!这帮蠢材自甘窝囊,跑得掉?”

提督杨成骁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船纷纷调头逃走,又见硝烟中行驶出来的全是官军战舰,那水轮滴溜溜转、船桨轻快地划动着,情知要跑也跑不掉。他自己更跑不掉,想从这艘船上的侍卫手中脱困也不能。

绝望的心情顿时笼罩上心头,之前的恼怒很快尽数变成了沮丧。

和伍仲训发狂的表现不同,杨成骁此时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心情,冷意从头蔓延到脚趾头,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助……一种被抛弃的极度失望。有什么比这样的处境还难受的?昨夜还一起称兄道弟,对自己充满敬意的将士,转眼间就丢下自谋出路作鸟兽散。

走到最后一步,杨成骁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他只能如呆鸡一样立在原地,无言无语毫无办法。

杨成骁凝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结束了他的带兵生涯,他抬着手面向一群前后逃窜的大小船只,好像那只手想上去拽住它们、哀求它们别走一样。他浑身都麻木了,兴许他也不自知失态。

……

夜幕降临,位于九江东面的德化县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城里宵禁只是偶尔有一阵狗叫。或许明天一早这里能看到从水上逃上岸的一些残兵败将,但至少今夜是什么状况也没有。

张宁坐在县衙大堂的公座上,就是县太爷升堂审案的那把椅子,宽敞的大堂上没几个人,在场的人都沉默着。

人是最难掌控的,特别是很多人。张宁从一开始就对九江军水师不报多大的希望,但是没料到他们能败得这么干脆,简直是一触即溃。九江军水师也就是船只落后一点,正如徐子新事先说的,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水作战很有优势,但除此之外的兵器都比官军先进。当官军水军还大量装备火门枪碗口铳这些旧火器的时候;九江军得到了成批的火绳枪,船上的火炮也是弗朗机骑炮射速远超碗口铳。后世的伟人名言果然不是信口开河,战争终究打的还是人。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队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弯腰说道:“禀王爷,从湖口县来了信使,卑职查验过印信,印信不假。张宁随口道:“带进来问话。”

过得片刻,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后生走了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渍,八月下旬的夜晚,他这么一身水,嘴唇都冷青了。后生看到张宁,快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扑倒到地上,背上一阵抽|搐,竟哭了起来。

张宁欠了欠身,愕然问道:“何事?你先说。”

后生道:“小人……独活,如何回去和乡亲们说,兄弟们……”接着便哆嗦着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双手捧在头顶,也不说话。奇怪的是他浑身都是水,独有这本册子干燥得一滴水也没有。

待侍卫上前接了册子,后生才哽咽道:“这是吴指挥托付给小人的军籍名册,七百五十八条命,让小人务必亲手交给王爷。吴大人说,大家的尸首就不望入土了,希望武昌家中的旧衣裳能盖上朱雀旗,风光下葬……”

张宁情知今天白天在对岸陆上是没有发生战斗,忙问:“他要作甚?”

后生口齿有些不清,答非所问道,“吴大人说,汉王降兵靠不住!”

正好在场的人中有一个九江军大将,本来今天水战后他就脸上无光,这下被人当面说这种话,更是尴尬得不行。但是败仗就在跟前,他是无言反驳。

后生接着说:“天刚黑,湖口县内外驻守的五千九江军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指靠不上帮忙。这帮人之前还挺规矩的,今日水战之后就谣言四起,说湖口县是孤城死地,接着就想办法跑。”

“北军水师进占鄱阳湖,湖口县确实就是孤城。”张宁冷着脸直言道,“吴指挥怎么下令解散将士保命?我记得战前中军的公文里就明确说了,一旦鄱阳湖失守,湖口县守军可炸毁火器后解散,不必作无谓牺牲。”

信使道:“县城和营寨都被敌兵堵死没地方走了,九江军的家眷大多不在江西也不在湖广,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是想向官军投降。可吴大人不愿意投降(投降也没好下场),兄弟们也不愿意投降,大伙儿说与其洗干净脖子被当牲口杀,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明日一早,吴大人会率全哨将士打开城门,与官军决一死战。七百五对敌数万,他老人家自知无活路,想办法叫小人把名册送回来……王爷,全哨将士都算战死的?”

张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当然是战死殉国!”

信使听罢在砖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忽然掏出一把短刃来,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按,闷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两个人从椅子上站起。倒是于谦坐着没动,而且神色如常,好像早就知dào

此人会死一般。

张宁看着那后生身下的血渐渐淌出来,一大滩血,知dào

没救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挥了挥手:“抬下去,明早弄口棺材,送回九江城。”

门口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抬住头脚出去,尸体还是软|绵绵的,地上全是血。

这么一出,叫张宁心里更乱,他甚至觉得湖口县那边的好几百朱雀军官兵完全是因为上面的决策错误才送命的。在这屋子里呆着的人,听闻几百人的命运也就是个数字,甚至在战场上动辄多少万的兵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七百多活人,就是一个个数,数到七百五也要很久。

从一开始就能料到鄱阳湖水战难以取胜,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放一哨兵力在对岸?

第四百三十六章 摇曳的烛火

大明县衙多比较破烂,房屋只要还没垮决计不会修新的,因为衙门是公家的、当几年就会走的县官不会自己掏钱修,而且破烂反显得自己清正廉明。张宁今晚落脚的德化县衙也不例外,他就住在陈旧又破烂的后宅厢房里。这屋子的窗户扇都松动了,一起风就“嘎吱”乱响。因为是亲王入住,房间里的用度也比较“破费”,一下子点了三四支蜡烛照明,饶是如此,墙壁摆设上的积垢和褪色的斑驳也让这里显得暗淡昏暗。

辛未安静地坐在门口的一把木椅子上,看着他在屋子里长久地做一些琐碎的事,比如在书案前发呆,或者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揉碎,站起来来回踱步,接着又坐下。

张宁没和她说话,她也就一言不发不便打搅。此时,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光鲜的男人背后的另一面,也感受到了他的危机。

辛未记起了刚到九江时的情形,前呼后拥万众敬仰,沿途人山人海;而且在别的地方好像也是这样,富贵、尊崇、权力等的象征,而且光明正大,如阳光里的绚丽。而现在,在这破旧的厢房里,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只有辛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他看起来沮丧而心烦,颓废而弱小。

以前辛未只是对他拥有的一切羡慕而向往,反倒是现在她忽然觉得更真实了。在高门大户下面的穷困茅屋里生活过;在人们花钱找乐子又鄙视的风尘青楼呆过;在三不管的山林神教中熬过,她是最能体会到羞于见人想逃避的那种感受的。人们往往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炫耀,而挫折的时候只能藏起来,或许这便是她为什么总觉得别人过得很好,自己却很悲哀的原因吧?

就在这时,张宁忽然注意到了坐在门口如同一件摆设般安静的辛未,开口道:“这么晚了,你还坐着作甚,今天没事你可以去睡了。”

这几乎是他今晚在这房间里对辛未说的唯一一句话。

辛未道:“此地人生地不熟,我今晚就一直和王爷在一块儿。”

张宁听罢露出自嘲般的笑意:“谁还能害我不成?如今就算张辅有机会,他也不愿意用下作手段赢得不光彩。”

辛未不答话,但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张宁莫名其妙地发火道:“我懒得管你,你要不怕冻死,一整晚都给我坐那儿!我要睡了。”他说罢便三下五除二宽衣解带,拔了外套和靴子上床拉被子盖上。

又是很久的沉默,但房间里的各种声音没间断过。摇曳的烛火中,松动的窗户噼啪响动,还有那张床时不时随着张宁翻身“嘎吱”摇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没消停。

这时他又先搭话了:“这屋子风都关不住,你坐着不动不冷么?”

辛未道:“不算什么。”

“过来。”张宁下令道。辛未便顺从地起身走到了床边,然后和身侧躺在他的身边,她拿胳膊撑着自己的头,眼睛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脸。张宁也这么瞧着她,这姑娘的脸长得对称匀称、五官端正,加上年轻生动,着实也算个漂亮的小娘;只不过额头很平、丝毫没有饱满的形状,按照面相说这样的面相前半生福气不好,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准,辛未要是小时候幸运,也不会身在什么辟邪教的。

“挺漂亮的。”张宁在女人面前从来吝啬褒扬之词,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辛未抿了抿嘴,目光故yì

看向别处,不动声色地轻轻说道:“王爷要是喜欢,我先宽衣解带……”

“罢了。”张宁拉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接着说道,“我要是输了,内侍省也不再有实力能管住你们,你打算做什么?”

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辛未想起自己曾经试图逃跑过、差点被捉回来杀掉,这件事张宁也是知dào

的。她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张宁道:“睡觉了吧,明天还有事。”

辛未听罢心里一急,隐隐中一个心思越来越清晰:自己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点希望,就这么放走?张宁是遇到了挫折,但他不是一定就会完。而这种危机,对于她辛未来说未尝不是时机,雪中送炭从来都比锦上添花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机会从来都比和一群女人争宠要容易。

但是要怎么说,说自己要陪他同生共死?像这种表忠心的话,湘王恐怕是没少听下面的人说,起不到任何作用还显得假。

辛未脱口道:“就算王爷真输了仗,我也愿意一直追随左右,只要你觉得我还有用的话。”

“哦?”张宁翻过身来,屋子里没别人,他也不忌讳直接说道,“你或许不懂输了此役意味着什么。就好像一个财主,你以为他家底厚做买卖赔了剩下的也很可观,但大凡堵上身家的买卖,弄砸只能是一身债收场,没有留一手的余地。”

辛未的声音很轻,但是口齿清楚:“王爷自然看重身份地位权势,但在小女子看来,不过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没了,你的模样没有变,才华也不会被偷走,还有你对我那样……哎呀,不说了。”

这番倾述十分真切,张宁听得,心里竟好受了不少,不禁伸手搂住她的腰,辛未顺势把头温柔地靠过来,光滑的脸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

……

次日,一行人并未立kè

回九江城。张宁昨夜得知湖口县的官军要出城决战,遂准bèi

多留一天。他甚至不顾鄱阳湖面被官军控zhì

的风险,再度率卫队来到了湖岸的一座山上观望。

不过一直到中午什么也没看见,隐约之中听到了对岸传来隆隆的炮响,仅此而已。

张宁屏退左右,独留于谦一起在山崖边观景,过得一会儿他便用很诚意的口气说道:“若你我现在还是故交好友,廷益会有什么逆耳忠言劝故人?什么都可以说的,哪怕是当面骂我。”

于谦抬头打量了张宁一番,又转头看着湖面,好像不理会似的。但张宁顿时觉得他会说心里话了,不然于谦此时想都不用想就有一大堆恭敬但无用的套话敷衍出来。

如此窘况,张宁确是很想听听于谦的真实看法。毕竟在张宁的心里,这位能留名千古的名臣应该是相当有本事的,他比此时的世人更加看重于谦。

“王爷请看湖边的浪头。”于谦终于开口道,“风往湖边一刮,又有后面的水挤着前面的浪子,顺势就涌过来了……时至今日,臣非有言不进,或是瞻前顾后,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然早就进言了,何必等到今天?”

张宁点头称是,态度极其宽厚。

于谦又道:“不过王爷问臣有甚看法,倒是有一些。朝廷官军布兵数十万围剿,进逼九江的各路水陆兵力亦不下十万;光凭咱们在江西的人马绝非敌手。昨日不到半天,九江军就损失了一万多人,由此看来真zhèng

能寄希望的只有永定营一万多兵力,只有官军几路进兵的十分之一,如何取胜?臣曾思量直言,放qì

九江;但此地事关全局,细想之下还有一点指望,那便是武昌新军。”

张宁沉思,武昌新军人数是不少,造入名册的数目就不下六万,只可惜成军时间太短,训liàn

不足且毫无实战经验,要靠他们对抗精锐官军,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的。

于谦道:“若只靠永定营,在九江与官军打、或是撤tuì

等官军进逼湖广再战,实力高低并无变化,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若是醴州、岳州的兵也回调收缩,那咱们面对就不是十万官军,而是四十万,有弊无利。因此臣以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武昌新练的兵马;这也是王爷很早就为今日的决战开始筹备的。

有两个办法,一是凭借九江城的大城工事,囤积粮草固守待援,让大战在江西解决;这条路的坏处很明显,一旦等官军合围之势形成,咱们在九江便无路可走,被围死了,是个笨法子。二是放qì

九江和江西,徐徐向湖广退兵,拖延时间等新军准bèi

妥当合军增强兵力再战……

不过后者也非万无一失,放qì

九江后,往湖广方向再无坚城高墙可以凭据,恐怕只能在官军的追击下一退再退,很快就要被逼到武昌,照样无路可走。况且咱们虽是主动让出江西撤tuì

,却形同战败,这会造成不利的大势。”于谦再次看着湖面,“就好像那浪头一样,风刮水挤,控zhì

不住势。特别是武昌新军,大量士卒军心还不稳固,人多势众打顺风仗易,见势不妙苦战则难。何去何从,只有王爷才能下决定。”

张宁听罢觉得言之有理,遂向于谦拱手一拜。于谦急忙弯腰道:“臣不敢当,不敢当。”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臣自当会与王爷同进退。”

这句话张宁信,如果战败了于谦被朝廷捉住,他的下场恐怕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围剿

“英国公您瞧,那里就是石钟山,宋代苏东坡写过闻名于世的《石钟山记》。”湖口知县再次介shào

起了这座山。实在是巧的很,不久之前于谦到湖口县巡视,大伙来到湖边观景,站的也是这个地方,或许因为此处山坡视线正好的缘故;或许现在英国公张辅站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于谦的脚印。

知县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低眉下眼至极,他不奢望免罪,只盼着别惹恼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勋贵被当场杀了。

今上午在湖口县发生了一场冲突,朱雀军一部自己作死还要给湖口县招恨,让官军死伤惨重;这当口上,知县生怕惹到了张辅,一刀给砍了,他现在的处境,被砍了也就砍了。知县心里琢磨,只要眼下没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作为一县长官,替天子保土安民是基本职责,城没守住还投降了叛贼,丢城失地的重罪通常都是死罪;但是江西有七十七个知县,在九江南昌府相继陷落后大部分都投降了叛贼,或许朝廷不想一次就杀几十个官员,人一多生机就有了。

英国公对县官显然十分鄙夷,一点都不掩饰,毫不理会,只顾看周围的山川形势。

张辅的脸是圆的,两腮有点肉,所以看起来少了一些棱角,不过皱纹和日晒雨淋的风霜让他严肃而稳重,此时就仿佛一个掌舵的老船长。

没一会儿幕僚们就在后面争执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兵法言围城留一面,便是为了等敌军有生机希望溃逃,更容易追击。江北大军这么快就南下,等于堵死了叛贼的退路,置之死地他们必然会拼死一战!”

另一个说道:“英国公神机妙算,看准了时机,就是要围死那帮叛贼!”

张辅眉头一皱,心道秀才就是爱扯皮,黑白总能弄出一通说辞来,我大明朝要是全让一帮秀才来治理,会变成什么样子?眼前的唾沫翻飞就是明证。就算是几本四书五经他们也能嚼出不同的味儿来,就这样一帮人,还他|娘|的成天惦记争权,恨不得老功臣们都回家种地才好。

张辅立kè

制止了他们的争执:“军令已经发出去了,你们是要老夫朝令夕改还是收回成命?”

语气不善,几个幕僚忙作揖住了嘴。

……

目前官军的三路大军部署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中路军已经到了湖口县近左,水师控zhì

了长江及鄱阳湖,“叛军”在江西的水军已经荡然无存;南路军在都昌县,随时可以凭借水师的船只横渡鄱阳湖,在几百里的西岸任何一个渡口上岸;北路军从黄州府调动南下,准bèi

坐船渡江。

九江城巡抚行辕及时获知了黄州北路军的动静。张宁立kè

翻出地图一看,各处的布兵已然直观明了,官军明显是在合围……这是真zhèng

的围剿。

他顺手拿过直尺一量。尺子的刻度非常精准,是兵器局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工具,但是图纸就十分粗糙了,也就能估算出个大概距离,误差可能以几十里计。

周围的人都神色凝重,这让张宁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迎头而来。获知北路军南下的消息,距鄱阳湖水战只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说明张辅在战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看来他是早就认定必得鄱阳湖……那张辅用兵确实够狠,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朱雀军若要预先防备此时的局势,就得在鄱阳湖水战之前才行,但没打之前谁愿意认定鄱阳湖半天就会易手?毕竟那里部署有两百多艘战船,还在湖口两岸部署了炮阵。

不过眼下张宁还是有选择的,只要不携带过于沉重的辎重,完全可以在官军北路渡江形成威胁之前脱身。但这得丢掉很多东西,如经过长时间准bèi

在九江城囤积的粮食,还有重达千金的三十多门长管炮,这些东西要带上行军速度就肯定会慢得不成样子。粮食便罢了,那三十二门重炮是张宁经过几年收刮的铜料才积攒起来的家当,着实肉疼。

在战争爆fā

之前,武昌内外还有人诟病于谦直接放qì

鄱阳湖东线。如今看来,别说放qì

东线,从一开始就应该考lǜ

是不是该直接放qì

江西全省;虽然直接放qì

江西,面临的困局也不一定有现在轻松……要是更长远地追溯,今天的局面在汉王被灭之后、因长江防线支离破碎就注定了。

张宁抬起头时,忽见堂上坐着的文武全都看着自己,许多目光这么瞧来,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显然这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选哪条路都比踌躇不决要好,否则到时候跑也跑不掉、战又准bèi

得不充分。

想到围剿,张宁自然想起了后世的某位伟人,成功地经lì

了好几次围剿,其基本战略战术和过程他有所涉猎,但自己是没法复制的……在如今面对的情形下,若是照搬,最可能的后果不是绕到“敌后”,而是变成流寇然后彻底被挤压出有实力的地区。没有足够的经济,张宁至始至终赖以发展的路子就玩不下去,从枪炮补给到兵制都得推倒;而且面对大一统王朝也没有生存空间。

张宁出身就不是军事家,他的战术很明确:结硬阵打呆仗,正面硬拼。

他回顾左右,终于开口道:“咱们不用到处跑了,死守九江城,等待援军。”

堂上鸦雀无声,他又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对了,我不会走,没了永定营我也没地方走。”

终于有个人憋出了一句套话:“王爷应在首府武昌主持大局,万万不必留在这弹丸之地……”

“省了吧,尽说些没用的。”张宁摆了摆手。那人的脸顿时红了。

韦斌站起来表态道:“末将自石门县起就追随王爷,今番愿率永定营上下与王爷死战到底!”

张宁点点头:“只有武昌朝廷在,你们才会是百姓敬畏的军爷,你们的房子土地在手里才心安理得,还有那些把老小妻儿接到武昌的或是出息了讨到娇妻的,家里日子能过得滋润也是因为咱们手里有权。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是整个武昌政权都没了,你们以前是怎么穷困潦倒的立马打回原形,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众将纷纷道:“愿死战!”

张宁挥了挥手,又对于谦说道:“把杨阁老的养女送回去,娘们在这种地方作甚?”

第四百三十八章 意外攻打

张辅曾记得九江府地方官上书的奏折里这么描述过,背倚庐山、襟江带水。如今实地一看,地方官的说法大抵是没错的。其南面是庐山峻岭,北面直面大江,周围江湖环绕,往大处看地形有些复杂……但张辅自上岸起,在外围连一个敌兵都没见到,百姓也躲起来了,既然外围周边没有布兵,那无论什么山川形势便都形同虚设。叛军龟缩在城池附近,只有靠近城池四面的一小块地盘才值得注重。

九江城所处的位置,似乎像一个向左偏斜的“丫”,西南是甘棠湖,东面是白水湖,北面紧靠长江;更南的地方是庐山,不过此时情况叛军兵力异常收缩集中,力量辐射不到庐山那边,所以庐山几乎没有战术价值。通常看来,城池东南方面陆地地域广阔,利于大军纵横捭阖;不过张辅选择将最先抵达的中路军从白水湖北面较狭窄的通道进军。

因中路军水陆并进,辎重多以船运。从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进军,虽有难以回旋的空间,但利在可以直接从长江上获得物资,毕竟江湖水面已经全部在官军控zhì

之下。

官军中路大军陆续到达鄱阳湖西岸,前锋已在白水湖东侧修筑营寨。营地除东面是湖,北面是江;东、南两面都是山林还有竹林,可就地取材修营寨,什么水源、烧柴更是不缺,这也是内地作战的诸多便利。

张辅正在中军大营听取夜不收的探报,这些称为夜不收的精锐是来自宣大军中的斥候,以前主要在长城以外针对鞑子部落侦查情报,个个弓马骑射娴熟,调入内地作战后照样是很能干的,几天功夫已把九江城内外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叛贼正在城外三面筑堡,分别在靠近磐石门(东门)、湓浦门(西)、文明门(南)三地修筑工事。三处工事构造都一个样:选了地形高的山坡筑土墙为堡,又在墙下挖深沟,形同驿城;土堡外围,又凭借湖泊和城墙缩短防御线,环形再挖两道或三道沟堑,筑腰墙在后。远观之,工事见深大概一两里地;看起来不先拿下这些堡垒,大军难以摸到城墙。”

一个武将听罢笑道:“这是城外再筑城加铁箍的蛮劲,他们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打死不出来,是要打算在里面生崽子了么?”

众将顿时哄堂大笑。在大伙看来,一座被围死的孤城,周围所有地盘都丢了,防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刚说到叛贼要龟在里面生儿子,忽然就有一员小将进帐来报:“禀大帅,大股贼军自磐石门出,浩浩荡荡向东来了,怕是想攻打我们!”

“你等没有看错?”张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将神色有些无辜:“起码上万的人马,还有大量的重炮车辆,朗朗乾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大路而来,末将应该……应该不会看错的。”

叛军要出城来战已是不可思议,最起码应该走西边,这样的话还可以理解为想弃城脱身;可向东面出来,他们想干什么?好像唯一可能的就是要来攻打官军……难怪报信的将领也直接这么说。因为目前靠近九江城的军队就是中路大军,前锋已在白水湖旁驻扎,只有这么一处军事目标,叛军也正好冲着这边来。

“传令陈璘在大营外准bèi

迎敌。”张辅下令道。接着便唤侍从备马,直率一干中军武将前去观战。

一个多时辰后张辅骑马来到了前线,白水湖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其间能看见村庄和耕地。视线远处,只见密集的步兵在运动,锣鼓声聒噪不休,他们有条不紊地横向展开,阵法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就好像大地上一块块的庄稼地一样的形状。后面又涌来了一群骑兵,甲胄亮闪闪的十分显眼。叛军展开之后,便缓缓向前进军,远远看去一大片人。

几年前张辅就耳闻过湖广造反的叛军了,而这次挂帅以来所率军队也与叛军两番交手,不过确实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成千上万的“真匪”……在官军中已有了一种口头上的称呼,叫做真匪和降贼。所谓降贼就是指汉王兵败后,投奔湖广的残余军队,这种叛军没什么战斗力,鄱阳湖水战一触即溃、湖口县没打就投降甚众,就是这种兵;还有一种就是“真匪”了,真匪是很不好对付的,别说之前在湖广官军战败多次吃够了苦头,就眼前不久湖口县一战中,几百人就给官军将士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匪悍不惧死,特点是抱团不散,聚在一起了就绝对不会分散跑,个个动作呆板既不溃也不降,得把他们都弄|死才能解决问题,叫官军将士十分头疼。

真匪和降贼很好分辨,穿的衣甲就大不相同。而前面汹涌而来的叛军,大部分就是真匪了。官军这边的将士们已经意识到了今天的日子会很难过。

张辅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预感到这一仗会很难打。不过没关系,前锋陈璘部一万多人就是拼光了,他还有十万大军,于大局不会有决定影响。

叛军那边的队形十分整齐,看起来穿的也很好,颜色划一和仪仗队一样鲜明。张辅亲眼一看,心里也没办法把他们当“匪”,直觉上他更相信湖广的建文帝一干反叛者是真的太祖贵胄;反观己方的人马,陈璘的军队主要是宣大兵,也算是大明精锐,但面子上看起来实在反像匪类,将士们大多穿着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和盔甲,而且不太一致,因为很多人的衣裳是自己家缝制的,盔甲也是来源不同形状不一……边关打仗的军队,样子货哪能和京师里看看城门做做样子的人马相比?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炮声惊动了张辅,远处浓烟滚滚,叛军在两里地外就放起炮来。官军的人海中时不时出现一阵小范围的骚乱,惨叫声仿佛在呼喊被炮击中了。但是陈璘军动也不动,依然立在两里地外瞧着,也没有放炮还击……放炮也没用,官军最重的火炮也打不了那么远。

陈璘以前追随张辅在交趾打过仗,是老部将,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官军几年来吃过叛军多次苦头,张辅更是与武将们详细琢磨过叛军的战法,连叛军用的火绳枪也仿制出来了,如今算是对对方比较了解。叛军的重炮射程远,但在远距离上威力不行;真zhèng

威胁大的是在近距离平射,炮弹在地面上横飞弹跳的时候很恐怖。所以陈璘根本不理会叛军炮击,除非叛军有取之不尽的弹药和武器补充,就这么不间断地炮击直到打溃官军。

显然叛军不会那么干,他们在九江城已经成孤军了,东西用一点只会少一点,肯定不会随意挥霍浪费弹药的。果不出其然,远处一轮炮击之后见没有动静,火炮就消停了。接着大量的方阵又开始向前进军,重炮也拆离装车。

就在这时,官军五股步军同时出动,正面向前推进。不多时,后面的马兵从步军阵营之间涌出,慢跑一阵之后及冲了上去。顿时马蹄轰鸣,响至远近。而叛军的马兵还在后面观望不动。

“砰砰砰……”大面积的白烟在斑驳的平地上冒出来,马嘶,人声响成一片,远处也能清楚地观察到人仰马翻的情形。这回叛军的火枪似乎很快,噼里啪啦接连响了三次火器兵才退后。如林的长枪有条不紊地倾倒,那些长枪长达一丈有余,前排蹲着后排从空隙中伸出去,密密麻麻的好像人群顿时变成了刺猬。官军马兵不敢冲上去,纷纷在马上用三眼铳开火,但不能动摇叛军的阵型,而且时不时对面那些拿长枪都兵会蹲下去,后面冒出火枪兵就是一顿齐|射,叛军步军的火器(燧发枪)射程杀伤力远超三眼铳,官军马兵对射根本讨不得好。

官军骑兵纷纷后撤,这时几股黑压压的步军已经靠近了。战场奏起鼓乐来,其间还有笛声和琴声,一些骑马的武将在叛军阵营中来回叫喊。横向宽阔的无数步军齐步迎面推进。战场上很快就惨不忍睹,火器爆响空中箭矢横飞,人们像庄稼一样倒下,尸横遍野。

就这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动大地,叛军的火炮架好之后怒吼起来,恐怖的铁球从人们头顶飞过,落在官军密集的人群中乱跳横飞,本来就已经死伤惨重产生动摇的官军五股人马立kè

如受惊的蚁群一样向后蔓延。

只见对面旗帜摇动,“哒哒”沉闷的马蹄声中,成群的马兵自侧翼倾|泻而出,但很快遇到了官军上来阻击的骑兵大队,战场上炸开了锅,无数的刀兵在阳光下明晃晃地跳跃,如同湖面的粼粼波光。

宣大兵的骑兵比南方兵善战,但无奈中央步战崩溃,很快侧翼就被叛军追上来的步兵攻击了,官军全线后退。

战场上一片狼藉,张辅看着分批平推的叛军方阵,情知这一轮战斗打不下去了。他下令撤tuì

之前,看着江边刚送上来的无数辎重,以及身后还没修完的营寨箭楼,心里就像堵了一口气一样。

第四百三十九章 土堡

旁晚,张辅再次策马返回了战场。叛军已经撤回城中,留下了一片破败的旧营地。还未修完的营寨被彻底捣毁,箭楼被烧成了炭,到现在还冒烟。很多东西被抢了,帐篷等物被烧得一片黑。夕阳中只听见人们痛|苦的呻|吟,抬着伤者的士卒步伐沉重,如同遭了灾的地方一样。

“狗|日|的,趁咱们不备打了就跑!”一个武将恼怒地骂着,“要是没有九江城,看狗崽子跑哪儿去,老子们跟他耗上了!”

有幕僚事后诸葛般地废话道,“此战正是出其不意,咱们没料到叛军竟敢出城攻打咱们,不然战果会好得多。”

吃过大苦头的武阳侯薛禄心道:就算打成这样也不坏了,起码大部分人马从容撤tuì

,战败后还能从容阻止敌兵追击,只能算被击败、没被歼|灭。

另一个幕僚或许觉得将失败归咎于“措手不及”是把责任推在上官身上,便不动声色地说道:“叛军真匪聚众成军,火器犀利,同样的兵力着实难以对付。非得以兵力优势聚|歼才好。”

张辅回头唤今日的主将陈璘,陈璘垂着头羞愧地弯腰道:“末将在。”

“你作何感想,有甚对敌之策?”张辅看来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口气很缓和。

陈璘道:“若是摆开野战,末将一时着实无良策。不过刚才王指挥发牢骚‘跟他们耗上’倒有几分道理……叛军退走时带走了伤兵和尸体,咱们无法清点数目,但据末将在战阵上亲眼所见,叛军伤亡人数并不比咱们少太多。若是我军主力已到,则可前后结阵,轮番对阵,凭借兵力人数之优,贼军疲惫,也承shòu不住伤亡。可破之。”

张辅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说的不错。老夫亦有一些话,说来你们听听。骑战我宣大兵不沭;步战稍逊,但此战杀伤贼军最大的却是步战,后败溃主要原因遭受了猛烈炮击。故敌之长,在炮。破其炮阵,我军的胜算便大了几分。

破炮阵之法,可用骑。但今日陈将军用骑兵冲阵的战法欠妥。马兵必得游于战阵之外,伺机而动,找准下口的地方才下刀,如庖丁解牛。”

张辅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随手一扔,“炮弹总会先往上飞,再落地,高低不同罢了。敌军重炮护于阵中,炮口必得偏上,不然岂不会轰到前面的自己人?阵越小、炮口离自己的人越近,仰度越大,炮弹也会打得更远才会落地击中我军。若是我们四面攻打,其兵力有限,阵便越小,炮不能击近前也;若敌扩其阵,必有隙可趁,骑兵便是那时候抓住战机下刀的。

且我四面攻打,亦可分化敌兵火力,步战又占好处。故老夫之意,破贼军之法,在‘围’……诸位听明白了没有?”

众将多大面带茫然,张辅说得也太弯弯绕绕了,难道咱们的英国公跟文人学坏了?张辅皱眉指着一个问:“你明白没有?”

那将领愕然道:“英国公教诲,破贼军之法是围攻。”

“罢了。”张辅道,“就这么一点道理,老夫抽空会教你等明白。”

他扬起马鞭指着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先别修兵营了,在那里筑工事;还有南边,白水湖南岸,修个堡。防住了,等大军先过鄱阳湖扎稳阵脚。”

众将道:“末将等得令。”

……

九江巡抚行辕内,一群人也在议论纷纷,冯友贤说:“伪朝宣大兵的骑兵太凶,要不是最后被骑兵挡了,咱们的马队非得将那营官兵全部赶下鄱阳湖去。”

于谦道:“宣府大同的边军长期对付鞑子兵,马战娴熟,而冯将军的骑兵团将士多是南方人,只是勤加训liàn

也难以胜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宁也开口道:“这股官军的弓箭手也不可小窥,以往咱们用火器可完全压制弓箭,但北军精锐用强弓硬弩,非内地卫所兵用的弓弩可比。我先前巡视伤亡将士,发xiàn

很多人是箭伤,由此可知。往后出城要更加谨慎,万不能被咬住脱不了身。”

不几日,朱雀军斥候发xiàn

官军在城西陆地走廊上修工事,在南面也在修防御工事,暂时无机可乘,遂全力经营城防。上次出城野战,也主要是为了博个头彩鼓舞士气。

他在鄱阳湖水战中已经见识到了汉王降兵九江军的战斗力,此时万不敢将重yào

的地方单独托付给九江军。这帮人战又不能战,守工事又怕丢了,实在是不堪使用;不过怎么也有近两万人,不用着实可惜。张宁很快想到了怎么使用他们。

城外的堡垒和勾墙工事,需yào

扔大量的兵力进去,用朱雀军各队为监督,期间部署九江军士卒,在工事里做炮灰总是合格的。在工事中不同于战阵,就算有人逃跑,也可以有效阻止形势,而不至于一有人跑就裹挟一群。

外围工事主要是张宁决策,他多次实地巡视情况,觉得甚是有用……但是不是真有想象中那么坚固还得等待实战检验,毕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干的事全靠想象和推论。他只是有这样的认为:守城就把希望寄托在一道城墙上是愚蠢的做法,应该守外围,在尽量集中兵力的考lǜ

上拓展纵深。

如城西的工事,左倚城墙,右靠白水湖,只有一面会受到威胁。工事中间的山坡上修了土墙堡垒,屯兵布炮。围绕堡垒的北面有两道沟堑,沟堑后面又修腰墙,官军要攻打还得用梯子爬;就算万一丢失了一道防线,从后面的第二道墙反攻则非常容易,两道墙都丢了,山上的堡垒中还能出兵夺回,难易同理。张宁觉得官军要拿下这个堡垒,难度不比攻下九江城墙容易。

若是官军不理会这处工事?那他们进攻西门的时候就会在侧翼遭受不断攻击。绕到北门也不行,北门紧靠江,没地方布置太多军队,一退就掉江里去了。这种局面,官军想从东面进攻九江,非得先拿下土堡。

第四百四十章 天雷滚滚

街边的枯叶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色,是昨夜降的霜。磨损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清脆的声音,马蹄铁踏在硬路上的响动分外清晰。张宁和一众随行的人骑着马从城内的大街上走过,沿途几乎没几个人。

“据三江之口,当四面之衢,七省通连,商贾集至”的九江城,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无人居住的房屋,紧紧关闭的门面,此时此刻张宁有种错觉,好像和考古家们突然发xiàn

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古代城市一般。街上落满了枯枝败叶,分外凄凉;好像连衙门里徭役的杂役都跑了,不然这在平时天没亮就有清扫街道的。

路边的树上露水还没干,从叶子上时不时掉下水滴,迎面打在人的脸上,脖子上,冰凉得能叫人一哆嗦。骑马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也很冷,张宁心想:今天是晴天,一会太阳出来应该就暖和了。

一行人走到府衙前面时,忽然许多人就出现在面前。府衙大门外有个广场,连同府前街的路也很宽敞平坦,不过此时被许多人和杂物占据了,只留出很窄的一条通路。一群士卒乱七八糟地蹲在广场上,有的人穿着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的穿着九江军的自裁衣服,大伙儿都没带兵器也没着甲,连朱雀军士卒的宽沿铁帽子也没有戴。他们好像正在那里准bèi

晾晒火药。

这些人乍一看挺乱的,不过稍稍留意观察却是各有分工。有的人正把黑色的粉末倒进石舂里,容器看起来像是百姓加工稻米的东西,接着又在石舂里加水用木棒乱捣。有的把一团团黑乎乎的形同泥巴一样的东西搓起来放在竹盖里凉在地上。之前就阴干的“黑泥巴”,又有人搓碎了把竹筛子筛,要筛几遍,先筛掉太细的重新丢石舂里加水舂,然后去除留在筛子里太粗的继xù

搓碎了筛。剩下的黑粒大小匀称,就好像芝麻一样好kàn

,放竹器里摊开晾在广场上晒干。

墙边还有一些人,有的坐在木板凳上,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放着已经加工好的火药,正往竹筒里小心地装,除了火药还有铅弹。这些短竹筒装满了便用塞子塞住系成一串搁在旁边,等着人来收。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侍卫,有人扛着火枪,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这种竹筒。

众人默默地干着活,终于有人看到了过路的张宁,遂站起来行礼。张宁在马上抬起手臂,一本正经地回了礼,说道:“免礼了,你们各司其职吧。”

他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小队士兵,他们挨家敲门,大多都无人回应,然后就抬着木柱撞开,从里面搜出铁器抬走。什么锅盆、锅铲、菜刀、铲子锄头啥都有。

张宁等一行人到东门下令开城门放下吊桥,众人策马出城时,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只见刚修成不久的工事土墙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卒,武将们来回叫嚷着。而远处的平地上,人更多,密密麻麻的官军步军,紧跑慢跑的骑士,旗帜也是在人群上方飘着,如云帆一般多。这个时代,打仗都要赶早,太阳还没出来官军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他们起来做饭的时候星星都看得见。

张宁策马从挨着城墙的口子里进去,土墙后面的将士们神情都很激动,纷纷把目光投来。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说道:“兄弟们呆会要把他们打得娘都认不得!”张宁挥着手道:“好样的。”有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卒在战马旁边说道:“王爷可得小心一点,兄弟都指靠您哩。”远处还有人想和张宁说话,他都一一回应,“呆会我会在上面的土堡墙上,大伙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什么官军尽会吓唬人,前几天不是被打得巢都丢了?咱们还不如欺上去,拼他|娘|的!”有人嚷嚷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懂个屁,要不你来当王爷!”

张宁循声看去,原来是张承宗。这帮武夫说话是很难有忌讳的,你要是当真就输了。张宁自然不以为意,当下便对附近的人解释道:“有工事能减少伤亡。官军人多,咱们得顾着自己这点人马。后面还有仗,兄弟们别急,立了功都记在本子上,等打完了分钱分地!”

张宁在张承宗面前跳下马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俩人一起又瞧了对面的官军人马一阵。“一会万一有地方被突pò

了,也别在这里死扛,尽可下令退到第二道墙后。”张宁小声对张承宗说道。

他们在各处转悠了许久,只见官军把炮拉上前来了,张宁便离开了土墙,带着一行人爬上土堡去了。

土堡墙上的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准bèi

”,张宁也顾不得装作无畏表现,拿手捂住了耳朵,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捂住耳朵,此时大伙儿看起来倒是有点莫名的滑稽。只有于谦板着脸目视前方,张宁好心提醒道:“嘴稍稍张开,能保护耳朵。”

那炮队武将抽出刀来,大喝道:“第一队全发齐射,放!”刹那间,轰轰轰的巨响震得土堡好像在乱晃,浓烈的硝烟飞快地灌了过来,尘土飞扬,张宁不慎吸了一口进肺,忍不住嗑起来。这地方离炮阵太近,连放几炮之后就全是烟,好像掉进了云里一般,前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面有人喊道:“调高一度,左第二、三门炮右移一刻。”不料张宁马上下令道:“叫炮队暂时别放炮了。”

朱雀军有简单的测距仪、铳规,有专门瞧目标的观测哨,但此时想在远距离上用炮击精确打击较小的目标同样很困难,打不打得中全靠运气。没有后座力减震装置,像土堡上的炮台要稍稳定一点,但需yào

反复尝试,太废弹药。

果然一通炮击完全没让官军火炮丧失反击力。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炮阵也架得差不多了,陆续就响了起来。重炮的声势非常唬人,离土堡接近二里远,照样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过杀伤力就实在没有那么恐怖,前一阵稀疏的还击后,好像工事这边根本就没死人,铁球从半空落下来,大多砸到了宽阔的土面上,除了捣腾起灰尘啥效果都没有。

不过很快官军就有了法子,越来越多的重炮用骡车牛车拉了上来,各处架设装填,大概数了一下,一共有四五十门之多。张辅那老东西果然是皇帝宠臣,得到的装备真是很阔气。官军的大将军重炮,在张宁的看法里应该归于厚壁臼炮一类,炮管粗短只能抛射重弹,朝廷还没有掌握铸造长管野战炮比较复杂的技术。

目标越多,打中的机会就越大。这时张宁便下令再次炮击。

这一轮炮击后好像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阵仗就不得了。远处大鼓奏鸣,接着大概有几十门重炮一起轰鸣。在浓烟中,张宁看到四处火光闪动,一时间他觉得天空似乎乌云密布,无数的乌云撞到了一起,连续不断的闪电巨雷在头顶怒吼。

惨叫声、惊呼声、马嘶声在浓云之中纷纷冒出来。隐隐听见有人喊:“别跑!狗|日的能跑哪儿去!”“临阵脱逃,斩了!”然后听见噼里啪啦一阵火枪的声音。

少顷,在依稀烟雾中,只见一些马兵稀疏地冲了过来。很快就传来的马的嘶鸣,不断有连马带人翻进了坑里。太远张宁看不清工事前面空地上的情况,不过他的脑中下意识浮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战马踩到土坑上面,木片和松土顿时就翻了,人马扑了进去,沉重地撞在坑里削尖的木头和硬竹上,血乱飙,或许人还没死,他在痛苦地惨叫在呼救。

战场上到处都是坑,之前撒欢一样跑来的游骑很快老实了,有的人下马用走的,个个小心翼翼。接着官军阵中又赶了一群步卒上来,乱糟糟地在地面上搜索。等那些人靠近工事时,这边便噼啪响起零星的铳声。

战场上这么折腾了许久,其间官军又放了一次炮。好在他们所有的炮都放了之后,要装填是很缓慢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官军大量的步军欺上来了。远处再次放了一通炮之后,官军步卒前面的人群缓缓进入了百步以内。前军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长兵器,看起来大多是轻步兵,火器兵在前,弓箭兵在后。

张承宗挥着明晃晃的刀喊了句什么,然后听见许多人附和呐喊。“咚咚咚……”牛皮绷的鼓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弯弯曲曲的土墙上放上了无数的火枪。锣声一响,一面朱雀旗前倾,“啪啪啪……”一整排白烟腾起。官军许多人歪歪倒倒地扑倒了,还能看见有人在地上爬动。干的泥土上杂物丢了许多,有兵器,还有一些木架子,官军的火绳枪比较重,要用支架才能发射。

少顷,官军人群里也冒起了大量的烟,铳声响后,土墙上尘土四溅。显然朱雀军损失小得多,一道墙已经防住了胡乱飞来的大多数铅弹。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什一格杀令

蜿蜒的棕色土墙前面,成片的人群如退潮一般弥漫,后面的队伍已经散了。但是又有马兵从各营之间冲来,两种兵马交错,运动的方向相反,如同漩涡一般场面十分壮观。

马兵以稀疏的游骑冲过来,遭受了成排的火枪攻击,落马者甚众,但凭借奔跑速度也有不少人靠近土墙。但是土墙前面有一道深勾,马兵没傻到往沟里跳,他们用三眼铳对着墙头发射,然后拉弓放箭。这股马兵十分勇猛,死伤近半还没退,就像是来送死的;他们显然是为后面的步兵赢得进攻的时间。如林的披甲步兵,长长的枪和矛如移动的树林。

不断有人在铳声中倒下,但中央一部官军步兵真忍受着伤亡抵近了,他们怒吼着冲了上来,用长枪往墙上捅。但就在这时,朱雀军后面的火器兵站了起来,既在长枪攻击范围之外,又高出腰墙一头。“啪啪啪……”一通枪响。官军步军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战斗,活下来的人丢下长枪,掉头就跑。

最前面的一股步军败退,很快就叫后侧的几个方阵停止了进军,他们明智地掉头撤tuì



大量的人马向远处退走,渐行渐远。腰墙外的平地上,一副惨不忍睹的场面,几乎每一小块地方都躺着尸体,有几处集中的地方甚至尸首都重叠堆起来了。插在地上兵器,横七竖八的杂物,叫战场充满了狼藉和凌乱。尸横遍野大概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世上有过更大的灾难,如黄河泛滥,死伤数以十万计,但给人直观的视觉感受却完全赶不上这样的战场。天灾死的人分布很广,但此时的战争因武器威力有限、以集中兵力分胜负为主要模式,小小的战场上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会十分惊人。

硝烟渐渐散去,只见张宁等人的脸已经黑了,如同抹了锅灰,旁边的辛未正拿着手帕默默地擦着脸。

张宁眺望远方,远处官军阵营全是人,他觉得英国公张辅应该在那里,只是看不到而已。这次战斗应该也是张辅下的命令,却不知他看到这尸横遍野的场面、此时做何感想。

就在这时,只见一些人抬着架子远远地走了过来。一个骑马的人举着一根绑着白绫的木棍走上前来,大喊道:“看好了,咱们没带兵刃!都是爹生妈养的,大伙家里都有妻儿老小,对面的兄弟别放铳,行个方便,让咱们救没死的。”

墙后的将士站在那里观望,没人说话。土堡上的张宁瞧得真切,转头对一个传令兵道:“去传令,此时严禁攻击,让对方收走伤兵。对官军武将说,本王很敬重作战勇敢的将士,让已尽职责的伤兵活着回家。”

过了一会儿,下面就传来了传令兵的喊声,将张宁的话复述了一遍。那马上的将领抬起头,望着土堡上的人影看了许久。

就在这时,忽然张承宗扯着嗓子喊道:“都别动,站在自己的地方……你们那边的人,本将记得是将你们放在第一道墙的,怎么到后面去的?你们的头头呢,出来!”

大伙儿有的站着,有的北靠土墙坐着,瞧着被揪住的那群人。有的人在吃干粮喝水,有的在照看受伤的人,周围已经平静下来。张承宗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士兵冲过去,一边骂一边叫人缴了逃兵的械。

张宁又叫来一个传令兵,小声说道:“去告sù

张承宗,十个逃兵抽一个杀!”

逃兵被清理出来,全是九江军的人。永定营的将士还不至于在这种明显不会败溃的战役中后退。逃兵加起来就有大约有几百人,全被夺了火枪和短兵,成队被赶到两道墙之间的宽敞平地上。人们垂头丧气,又满怀惊恐地乖乖站着,因为两边都有装填好火器的军队对着他们。

张承宗又下令把他们分了八排,大声说道:“从两边开始数,数到十就死,敢离开自己站的地方,一律杀!”

执行行刑的士卒拿着火枪一个个点,枪口在人们的背上碰一下便念一个数字,倒霉的逃兵个个面如纸白,有的冷汗都吓出来了。当数到十时,一杆火枪就抵着人的后背“砰”地一声,放倒一个。就算没死的,经过这一遭,感觉跟在阎王爷门前走一回也差不多了。

张承宗嚷嚷道:“咱们军中有句话,求活者死,求死者活!这一仗下来,在前面拼命的十个人死不了一个;你们跑,十个就得挑一个出来顶罪!临阵脱逃,这还算轻的!”

战场上安静了一个下午,张辅接下来再没送人上来尝试进攻。张宁派了个人上去喊话,同意官军派人来收尸。尸体如果丢在野地上,腐|烂了容易发生瘟疫,同时官军将士应该也不愿意看着自家的人摆在野地里日晒雨淋遭罪。

旁晚时分,官军的人马陆续开始向白水湖北岸的走廊撤tuì

。这一仗他们没什么战果,但是不尝试一下可能他们不会死心。

朱雀军和九江军驻防人马也在旁晚时候在土墙后扎营搭帐篷,在修工事时就被践踏得寸草不剩的土地上,四处冒起了炊烟,受伤的士卒被陆续往城里抬。张承宗被留下当值驻守,余者文武也跟着张宁回城。

及至晚上,巡抚衙门回来个细作,当面对张宁禀报了探得的消息。官军南路军从都昌坐船运兵,前军已经夺占了九江南面的南康府。西面的北路军什么情况,一时还没有人回来说,估摸着也该到长江边要渡江了。

张宁和于谦等人在大堂上又议了一阵,大伙都在猜测官军更多的人马抵近九江城后会怎么做。有人说官军可能同时从三面进攻,以分散朱雀军的兵力。但张宁经过了今日一战,不觉得张辅会这么做;就算官军有十几万人马,像这样损亡极大的战法也照样承shòu不起,毕竟如此作战让朱雀军付出的代价很低。

围而不攻,困死大伙?张宁猜测着张辅的想法,这种笨法子也是很常用的。古代的将军们遇到坚城,又没炮的时代,打不下来就围住坐等。

九江城的粮食倒是囤积了很多,张宁说了一句:“明天一早,你们跟我去瞧瞧各处粮仓。”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一场秋雨

又是一个清晨,寒气逼人。张宁醒来就听见了房顶上的瓦上“沙沙”的雨声,原来外面下雨了,这秋季下一阵雨气温就要降一截,难怪今早感觉愈发冷。

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发痛,这简直成了天气预报。在辛未的服侍下,他穿好了衣服,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脑子里理了一遍可以想到的事,便提笔写了一份军令:命令三处工事除了留下一部分人在中心土堡当值,余者暂时放qì

沟墙阵地撤回城中休整,直到雨停。

明代没有水泥路,这雨多下一阵,外面肯定会变成一片泥泞。这种天气不仅无法使用远程武器,大队人马行走都十分困难。他不相信张辅会在这种天气进攻作战。

还有一件事,昨晚准bèi

去巡视各处粮仓的。不过现在他实在不想走路活动,左小腿很不方便。雨下成这样,就算万一真有隐患这种天气也烧不起来,他干脆取消了预定的行程。就好像在农忙季节,突然下雨了,人们虽然心慌却也只能忙里偷闲。张宁此时就是这种感受。

他弯下腰轻轻搓着小腿,这种疼痛十分难受,就好像从骨髓里渗出来,无法捉摸,叫人心慌。一分神,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张小妹那张清纯的脸,还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永久的纪念,一发作就能想起你”。在失神之中他便轻轻念了出来。别说一个人在外面呆久了,便很容易想起亲近的人……万一自己玩完了,张小妹会不会被人劫走,然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禁想起了几岁大就被送到“富乐院”的顾春寒。这叫他情绪变得不稳定,心里也乱起来。

正打算放下手里的盆,想过去给他揉腿的辛未,听到他念叨,不禁站在原地抬头看了过去。张宁腿上的伤怎么回事一般人不知dào

,她以前身为白衣侍卫再清楚不过了。她见张宁一脸失神,不禁泛出一股莫名的难过,还有一丝嫉妒。

辛未认识张小妹,那姑娘与人无争心眼也不多,其实并不招人厌。但辛未心里却照样压不住一种感到不公的心情:这个世上有的人一出身就在富裕的城里衣食无忧,然后什么也没做,就有人把她当宝贝,为了她摔断腿也毫无怨言;而有的人睁开眼就饥寒交迫,被人当一件货物一样卖、然后就是工具,无论多么辛苦做多少事,也永远比不上另一种人。

……

稍晚时出了点事,辛未被人叫出去了一会儿。接着她便进屋禀报:“昨晚内侍省的人在北城外发xiàn

了一个隐秘的地洞,有人从洞里钻出去了。他们把事告sù

我,叫我禀报王爷一声。”

“抓到人了么?”张宁忙问。

辛未道:“没有。当时那个奸细已经钻到护城河了,就算追出去已来不及。”

张宁顿时站了起来,扶着桌面活动了几步,低下头伸手摸着下巴。辛未镇定道:“王爷可把此事交给我,我去办。”

“你打算怎么办?”张宁问。

辛未道:“咱们的人还没有打草惊蛇。我打算今夜派人从护城河边的洞摸进去,先查清楚城中的出口位置;然后带人两头埋伏守株待兔,一等有奸细再次通过这个地洞,即可把一干人抓住,接着顺藤摸瓜便能审出这帮奸细的阴谋。”

张宁琢磨了一阵:“万一抓住了人审不出东西来,或是逮|捕时意wài

让他死了,这藤还怎么续?城里有内奸,他们想干什么……”

辛未无话可说了,站着一言不发。她在辟邪教的资历也不浅,以前干过不止一次这种勾当;张宁一个读书考功名出身的人,却不知他有什么想法。

“这样办。”张宁开口道,“你把内侍省在九江城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先摸准城中的出口,派人蹲守,一定挑好地方别让人发xiàn

。有人偷偷摸摸进城肯定会和人联络,你们便分兵,分别盯梢有过接触的人;如此分哨,时机一到,咱们就一网打尽。我调李震的卫队给你,务必多抓人。人一多,总能审出有用的东西出来。”

辛未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内侍省在这边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安插在于谦身边。”

张宁沉吟片刻:“军中将士干不了这种活……全部撤了去抓张辅的奸细,现在盯于谦没什么用。”

辛未又问:“若奸细是出城怎么办?”张宁道:“按兵不动。”

辛未习惯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要办的事,接着便无声无息走出了房门。

这阵子的精神不佳让张宁的脑子千头万绪,产生了许多胡思乱想。其实古代战争中也有许多眼线间谍,前秦时代起就有内应打开城门的事发生,所以防奸细只是常规的事宜。但张宁怎么也甩不开这次的消息,一整天都挂在心里晃悠。

英国公张辅会想用“下作”手段来解决这场战争?兵不厌诈,恐怕也没什么下作不下作的。那城里奸细会得到什么样的命令?开城门……这个暂时不太可能,只有在两军在城内外胶作攻防才有用,张辅起码应该先解决侧翼的堡垒工事才可以攻城。私通九江军的武将,让他们反叛?这有可能。

张宁左思右想,又想到了今天本来是要去巡视粮仓的。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万一奸细把粮仓给烧了,那才是真zhèng

灭顶之灾。一座孤城,如果连粮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守的?

他终于坐不住了,吃过午饭就想去实地瞧瞧粮仓什么情况。但是如果奸细确实是想烧粮仓,大张旗鼓突然去巡视似乎有打草惊蛇之嫌。张宁想到了于谦,九江的防务准bèi

全是于谦一手安排的,只要让他跟着去,就能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事宜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宁在二堂的签押房里坐了许久,想喊门口的侍卫去传于谦见面,但心里又冒出一种微妙的想法:自己上午才下令把于谦身边的眼线撤走,这事会不会出现某种巧合?

外头的雨还在下,张宁慢吞吞地跨过门槛,门口的侍卫弯腰行礼十分恭敬。他久久观察着瓦间聚集的水,淌成一条条的水线,落在阳沟里汇流。

张辅布局能这么深?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张宁也觉得自己的疑心越来越重,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记得刚出现在大明的时候,连富乐院的一个妓|女顾春寒他都可以信任,而且表现出了足够的诚心;可现在,像于谦这样的君子,他都在反复质疑。

还有城里的奸细究竟躲在什么地方?几次从城里走过,几乎不见什么人,市井百姓大多为了躲避战争逃到乡下去了;若是要做诸如烧粮草之类的事,都有重兵把守的地方,人少了是办不成的……

张宁一整天什么也没干,沉住了气。及至次日凌晨,一身半湿的辛未回来了。

“城外的口子很隐秘,大半在水底下,河边长着水草,除非派人挨着河边摸不然真难发xiàn

。派人从口子进去过了,地洞里全是水,空隙只够头伸出来的,估摸着因为今天下雨涨了一截水。顺着洞摸过去,城里面的出口是靠近城墙不远的一座宅子;出口旁边发xiàn

一口枯井,不过井差不多被土填满了,猜测是挖洞的土,这个洞子是不久前才挖出来的。我已经遵照王爷的意思,派人把宅子四面都盯住了。离宅子一箭之地就是咱们的人聚集的地方,一共有三十二人。”

张宁听罢说道:“原来在于谦身边的人,遣回两三个。”

辛未微微有些诧异,但神色一闪即逝,只是安静地应道:“是。”

“现在就去。”张宁冷冷道。

辛未抱拳像男人那样行礼,随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身道:“我刚才在后门吩咐了一个侍卫,叫他一会送个炉子进来,王爷烤烤火或许腿就不疼了。”

张宁微微一愣,说道:“知dào

了……你也尽快换身衣服,这会儿风寒也能死人的。”

辛未抿了一下嘴笑了笑,转身便走。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张宁莫名感到坐立不安。已经凌晨了,他先脱衣服上床辗转反侧折腾一阵,接着又穿衣下床,将手边能找到的公文卷宗都看了一遍,一会儿又慢吞吞小心地在房屋里走。外头的雨下得不大,也非毛毛细雨,这么不大不小的“沙沙”声也没停的意思,这一场秋雨,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出兵

湖广武昌城,此时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座正被四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的城市。只是阴云密布的天气让这座古老的城池的色彩更加黯淡,也更加陈旧。

一副轿子在于府门前停留,一个叫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妇人从轿子中走下来,让府中出来的几个人迎接着从偏门进宅子去了。她是罗幺娘,首辅杨士奇家的人,出现在于府实属正常。世人都知dào

杨士奇同于谦的关系亦师亦父亦友,乃士林佳话,那么两家的家眷有来往就没什么奇怪了。但实jì

上于谦的夫人董氏和罗幺娘确实无甚交往。

难得的邀请,所以当罗幺娘被邀请到于府时,她一点都不随意,从着装打扮上就看得出是精心准bèi

过的。

罗幺娘在后宅的茶厅里入座,只见她上衫穿着近似米黄色的绸缎,整体是浅色的团花花纹,交领是绛紫色的料子;鹅黄色的丝质飘带作为披帛,从两肩搭下面,轻轻系在腰际。上衣扎在裙子里,下裙是月青色绣着杂色花纹的锦缎。整个人看起来富贵中不夹庸脂俗粉之气,很符合一个大官僚的家势。相比之下,同样身份地位的董夫人却朴素随意得多,人靠衣装马靠鞍非虚言,穿着棉布月白袄裙的董氏被人一比,好像不是一个阶层的妇人一般。

董氏对这个尚未出阁却打扮得成熟得体尊贵的娘们显然很有点戒心,不过她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强作微笑用客气而寒暄的口气问道:“听说罗姑娘从江西送了一封书信到王宫,你是什么时候去江西的呢?”

罗幺娘老实答道:“八月初。”

“哦……这么早就去了。”董氏点点头,她在心里微微一算,张宁是八月中旬才动身从武昌启程,罗姑娘显然不是去找张宁……虽然当年罗幺娘和张宁没有成功的姻缘在京师官场人尽知之。那罗幺娘去江西见谁?毫无悬念,她是去找她的“知己”董氏的丈夫于谦。

但董氏把话打住,并不想当面揭穿。她今天邀请罗幺娘,既不是为了像市井泼妇那般吵架,也不是要质问。

董氏冰凉的手指捧在茶杯上取暖,又道:“夫君在江西为官,最近传言四起,我每日挂念忧心;得知罗姑娘刚从江西回来,又是杨阁老家的人,我便动了邀请罗姑娘到寒舍的念头,想问问那边最近是什么情况。”

“情况不太好,九江很险,因此我才被撵回来。”罗幺娘道。

董氏忙问:“怎么个不好法?”

罗幺娘沉下脸寻思了片刻,便要来了纸笔,“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长江大致是这么流的,咱们的武昌在这里,九江城在这里,东边是鄱阳湖。官军三路大军围攻九江城,有十多万人马……我离开之前,就在这里的鄱阳湖打了一仗,咱们九江军的水师全军覆没,听说水陆总共损失超过一万五千人。现在除了九江城,江西所有地方都改姓了。

朝廷官军从东面、南面两路进攻九江城,湘王和于大人统兵就在城里。管局还有一路大军在长江北岸的黄州,也要渡江从西面进攻九江。”

董氏瞧了纸上圈圈线线半天:“王爷他们还走得掉么?”

罗幺娘沉声道:“不好走掉,他们也不愿意走。一走过不了多久,打仗的地方就是武昌。”

“那怎么办?”董氏忽然抓住了罗幺娘的手腕,以往对罗幺娘的醋意敌意都仿佛变得不重yào

了。在远方的一座从未去过的陌生城池中,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生存于世上的依靠,一个是她又恨又朝思暮想的情人。如果这两个人一起消失在那座城中,那她所有的一切还剩什么,下半生该怎么办?需yào

在家中自尽追随么,可是还未成人的于冕怎么办?

董氏隐隐中感觉厄运和灾难正在自己的头上降临,这是对自己罪恶的惩罚么?

罗幺娘道:“夫人知dào

武昌城内外远近有很多军营么?”见董氏摇头,她便解释道:“平安……湘王把武昌新军兵权给了周将军,就是湘王妃的父亲,大概有好几万兵马;周将军应该会率大军东进去救。”

董氏问:“周将军何时出兵?”

……离于府不远的楚王宫中,姚姬也有同样一个疑问。

她在武昌政权中的影响极大,自身为建文帝贵妃和湘王生母的身份自不必言,五大臣之一的姚和尚是她的同父同母兄长,手里还有内侍省,触角从官场、军营一直伸到市井,连南衙官僚(楚王宫南门的各寺卿官员)也常常与她有信件来往。

但姚姬的影响几乎都是间接影响,她没有过直接参与朝政政务或对大臣发号施令的先例。毕竟现在不是唐朝武周的形势,士大夫对后宫妇人直接参政抵触更大,姚姬自己平常也很注意分寸。所以现在她无法直接下令周梦雄出兵,只能关注内阁的动向。

今天她还在吃午饭,刚刚动筷子,听说夏常侍从内阁回来了,立kè

就放下筷子,唤夏常侍进来说话。和她一起用膳的周二娘和张小妹也跟着放下筷子,坐着等。

夏雨走进房间,悄悄打量了一番里面的人,便弯腰对姚姬说道:“大堂上议事刚散,周部堂也来了。他极力劝说杨首辅及其他两个阁臣朱、郑,说现在不是出兵的时机,要再等一等。”

姚姬的脸拉下来,周二娘忙低下头。夏雨看了一眼周二娘,小心说道:“周部堂不是不愿意出兵,他认为现在新军训liàn

还不够,对战阵生疏,需yào

抓紧时间勤加训liàn

,等有把握时才能出兵。”

姚姬皱眉沉吟,夏雨揣摩得准,接着就忙道:“对了,诸阁臣也问了周大人,万一九江失陷永定营覆灭,后果不堪设想,该当如何?”

“他怎么回答的?”姚姬忍不住问。

夏雨道:“周大人当着诸臣的面吼了起来,说事到那一步,他会甘愿凌迟而死。”

夏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据报,黄州的官军已经大部渡过长江,内阁认为这股官军不会进攻武昌,而会向东合围九江城。江北军已部署在武昌到九江城之间,号称十万,不过内侍省多方打探的情报估计,加上增调的地方军总兵力应在五六万之间。周大人若此时出兵,必须先和北路这股人马交手,如果不能击败北路军,援救九江城便无从谈起……周大人的顾虑也有些道理,武昌的新军从去年就开始筹备,一直到现在才成军;如果周大人这回出兵没能打败北路军,甚至于战败了折损了新军,咱们整个湖广真就无兵可用,难以支撑官军的进攻。”

姚姬轻轻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前阵子不断有周梦雄在新军中挤兑朱雀军老人的传闻从心里一闪而过。

良久后她才冷冷问:“大堂上朱恒说了些什么?”

夏雨一时间不好琢磨姚夫人的意思,只是直觉有些异样,朱恒现在既不是首辅、也不掌兵权,另外还有几个阁臣,但为何姚夫人独独问他的说法?夏雨回想了一下,答道:“朱部堂两次督促周大人加紧准bèi

,但至始至终并未提出要求他马上出兵。”

姚姬抬起衣袖轻轻一挥,什么也不再说了。夏雨忙执礼后退:“属下告退。”

“吃饭吧,还干坐着作甚?”姚姬看着同桌的女子,强作一副淡淡的微笑。接着又好言对张小妹说了两句家常,问她,“今天中午厨子做的菜还好吃么?”

“好吃……”张小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姚姬听出异样,偏了下头看她,“怎么了?”

张小妹忽然哭了出来,埋着头径直就拿袖子抹眼泪,哽咽道,“哥哥被敌兵围住了,不知dào

现在他吃的是什么,能不能吃饱饭……”

姚姬听罢十分疼惜地轻轻拍着小妹的背,“放心罢,你哥在军中是几万人的统帅,若是连他都吃不饱了,那么多人怎么办?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种事。”

周二娘被冷落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安慰了张小妹几句,又道:“我父亲一定会率兵去帮王爷的忙,下午晚些时候,我回去一趟,问问他。”

姚姬听罢轻轻说道:“宁儿又不在家,你回娘家住两天尽尽孝也好。”周二娘忙道:“娘家有我的哥哥周忠,我现在尽孝应该对婆婆才对。”

张小妹不管俩人的对话,只记得周二娘说会求她父亲调兵去救,当下便露出了几分信心:“哥哥走的时候,正经向我保证过,一定会打败官军,得胜了就回来。”

姚姬听罢愈发觉得张小妹招人喜欢,便说道:“文表最疼的就是你,他也没骗过你,应该是能说到做到的。”

及至下午,周二娘果然收拾了一番,出楚王宫回娘家去了。等到半夜父亲周梦雄才回来,穿着一身铁片一脸的疲惫,在客厅里见到周二娘,他什么也没问,立kè

就抓住重点:“你早点怀了朱家的血脉才是正事,还用理会军政国事?”周二娘道:“女儿什么也没说,父亲哪里觉得我干政了?”周梦雄道:“那你就什么也别说了,反正你也懂,等这么一夜,早点睡罢。”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釜底抽薪(1)

雨还在下,地面上一片泥泞。不过张辅的中军大帐中十分舒适,这顶帐篷搭建在竹木台子上离地几尺高,帐篷上流下来的水直接从木头缝隙里流到了地面,然后通过排水沟流走了,丝毫不影响里面的干燥。

帐内只有四个人,武将薛禄,都察院官员杨四海,还有一个穿着紧身青布短衣的中年人;张辅正坐在上方的凳子上,拿着毛笔慢腾腾地写着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景物中点缀着一些火光的影子,这里不像是战场,只是个露宿的营地,大军都蛰伏在了雨夜之中。张辅终于把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放在下巴摸着胡须,看着外头细听了一会儿雨声,这才开口说话。

“在对江西用兵之前,老夫便陆续派了一些人混进九江城,这个事兵部是知dào

的。”张辅看了一眼杨四海,杨四海不是兵部的官,但他的靠山杨荣是兵部尚书,“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一股人马不是这些细作,细作人少缺兵器干不了什么事;而是汉王降兵中的一个人,他叫王致远。”

张辅顿了顿继xù

说出机密,“这个人很早以前就是安插在汉王军中的人,咱们的人。但在以前在汉王那边不受重用,所以没起到什么用。直到朝廷王师夺下采石矶(南京附近的重yào

渡口)后,老夫认为平定汉王已是迟早的事,王致远到那时也没什么用处了;但湖广叛匪尚在,官军进南京后,势必会从江南进军湖广,九江城扼守鄱阳湖,是个坎。老夫便下令王致远提前投靠九江驻军,当时守备大将是王仕顺。之后王致远便是九江军中的一员将帅,王仕顺被杀后,他仍然在九江毫发无损。”

杨四海略有惊讶道:“这么说,汉王还在的时候,英国公就已经在九江布了一子?”

张辅淡定地微微点头。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神色一凝,用敬畏的眼光看着头发花白的张辅。他说道:“这种手段不是坦坦荡荡的做法,但诸多迹象表明,朝廷里也有叛匪的奸细。来而不往非礼也,兵不厌诈咱们也不用和叛匪客气。”

穿黑衣服的中年人恭敬地问道:“那个王致远能顺利调动手里的人么?”

张辅道:“此人以前就出身将门,‘投奔’汉王后经营自家势力,麾下能战的都是私养的家丁牙兵。他至少能顺手地用好自家的那些人。”张辅接着说,“连城里的那些细作也不知王致远的存zài

,此人只有兵部高层和老夫知dào

,事涉机密,不到用时不会和他联络。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做好准bèi

,必不能白白损了这支人马……你确定北城那个密道没被发xiàn

?”

黑衣人道:“自从挖好之后,就用过一次。”

张辅轻轻点头:“你同昨晚回来的人一起进城,以后就不要再派人出来联络了。城已戒严,叛军的暗哨防得紧,走多了夜路难免撞鬼。”

黑衣人正色道:“卑职已在领子上缝了毒药,用蜡包裹,只要一咬破半柱香内必殉国。万一遇上了意wài

,卑职就是死也不会将王致远部供出来,定以身报英国公救命之恩。”

张辅道:“你不仅是报恩,更是报国、救无数将士的性命!今汉王叛乱已定,建文伪孽困守一隅顽抗,定鼎祸乱迟早之事,但眼下叛匪在九江筑墙死守,若不能断其粮草,将士必会在以后的苦战中折损无数。你身负重任,系万千性命在身,定要明白。”

杨四海在旁边说道:“如果咱们的内应能烧掉叛军的粮仓,九江无粮道,可不站而下。”

薛禄也忙道:“英国公釜底抽薪之策,深谋远虑,必能马到功成。”

这时张辅拿起了刚才写好的字,晾了一会儿差不多也干了,上面写着两行小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取了一支竹筒,亲手将纸卷好放进去,然后用腊封好。张辅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事,递给黑衣人:“军令就不写了,王致远识得我的字。你再把他的底系说一遍,他定会相信你的身份;不然他的身份暴露,早被直接拿了,何必派人去骗他?”

黑衣人应了一声:“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张辅在桌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又谆谆叮嘱道:“记住,王致远是最关键的一处,动手前只能你一个人知dào

!他的驻军在哪里,你可以问城内的内应,多打听几个人,将王致远混淆在里面。”

“卑职明白。”

“去罢。回来的那个内应在帐外等你。”张辅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去。他只盼内应得手,不用烧掉所有的粮草,只要烧了一部分也够叛军军心动荡的。

……

张宁披了一件长袍就坐了起来,转头看窗户,外面黑漆漆的。辛未又是一身尽湿,水从她的裤脚流在地板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渍,她小声说道:“昨晚从城外爬进来了两个人,下半夜那宅子里的人陆续出门,一连去了七八处地方。咱们的人已经分别将所有的地方都盯住了。但不知里面有多少人,咱们只有三十多个人手,须得王爷下令,让李将军率侍卫队去拿人。”

“这下够多了。”张宁胡乱穿衣服,辛未身上湿的便站着没动。他起床把火炉子提了过来,放在辛未的旁边让她烤火。辛未道:“现在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便可将奸细一网打尽!”

张宁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还记得奸细联络的都是些什么地方么?”

辛未回想了一下,便点头称是。张宁便到桌案上翻找了一会,找出一张笔绘的九江城图纸,让辛未过来指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张宁又询问各个地方的大小见方,什么房子干什么的,问的十分仔细。幸好辛未在这种事上很有心思,大部分都能描述得清楚。有普通百姓的民宅、商铺之类的地方。

“这些房子一共才藏不了多少人,一帮人窝在房子里要吃喝睡,最多不到一百人。”张宁撑着下巴一边想一边念叨,“百十人在偌大的城里能干什么?准bèi

攻击城门,或暗|杀要害人物?还是只打探消息……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辛未道:“要是近卫队调走了,王爷真得小心有漏网之鱼,安危要紧。”

张宁摇摇头:“巡抚衙门旁边驻扎有永定营第三军几千人。”他迟迟不下命令,坐了很久后说:“我要是张辅,这种时候肯定优先烧粮草。九江一座死城,一烧掉粮草就是釜底抽薪,再牢固的工事都没用,人总得吃饭。”

他终于抬头断然道:“下令内侍省哨探诸位,不可轻举妄动继xù

盯着,若有什么异动直接到我这里禀报。”

接下来一连两天,张宁虽然每天都要过问细作的事,但毫无新进展。他不禁又担心另一种可能:如果巡抚衙门也有细作,会不会觉察到了什么?毕竟这几天内侍省的大部分人员都去城中藏匿监视了,有心人是可能察觉到其中微妙变化的。要是奸细得到了消息,必会设法分散藏匿,最起码会销毁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张宁这么按兵不动等着,岂不是坐失良机?

旁晚时分雨停了,张宁在大堂参与了一次议事,军中打算明天一早重新将回调进城的驻军向城外工事增兵。另一件事,他私下也在考lǜ

对城内的细作收网了。

他回到书房,派人去传李震入内见面。就在等待的时候,辛未忽然先回来了,她急匆匆地走进来,俯首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发xiàn

奸细中有人进了九江军一营的驻地。”

张宁脸色顿时一变,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九江军如果在城内突然哗变,措手不及之下烧掉粮仓或弹药库就有实力了,张辅的这一切动静就变得合情合理有利可图。

九江军怎会和张辅有关系?这帮人马着实忠诚度低,如果有奸细伺机联络上游说策|反是有可能的;但官军临时才派人进来游说,成不成还不知dào

,这也太冒险和儿戏了。对于张辅来说,更稳当的做法是九江军中本来就安排有他的人……这股军队投降时,汉王刚刚完蛋,里面的官兵经查以前就是汉王的兵马;如果张辅有布局,他必须在汉王仍掌权时就开始准bèi

。果真如此的话,谋划得太超前了、布局得也太深了吧,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样。

事到临头,张宁没有时间去查清楚来龙去脉,也无从猜测。他只意识到危机就在眼前。

“是哪一营?”张宁问了一句,马上想起辛未对军事驻防并不了解,便改口道,“在哪个位置?”

辛未道:“府衙后面,大北街十字路口,周围的房屋都是军营征用的驻地,街上还设了哨。”

“王致远部。”张宁回想了一番便脱口说道。他前后只见过这个武将几次面,不记得和他说过话,一切了解大多来源于卷宗档案。

怎么办?张宁一瘸一拐地踱了起来,寻思马上调兵将王致远围死?但如果不止他一部有异心怎么办,或者突然兴师问罪激起汉王军兵变又如何收场?

雨已经停了,明天官军就可以大规模进攻。城外的工事并非铜墙铁壁,如果内部出现漏洞,或是官军舍得反复投入兵力,土墙火枪阵的杀伤力其实有限得很。

第四百四十五章 釜底抽薪(2)

天空、房屋、树,从窗户里能看到的一切景物就好像被墨汁浸泡、渐渐蒙上了一层厚重又朦胧的黑,那墨便是夜色的悄然降临。张宁的手忽然灵活起来,他翻卷宗的动作敏捷而准确,手下的笔尖行云流水,一双手的稳定感让他看起来并不惊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户,接着埋头忙碌着,嘴上断断续续地说道:“以前我看过一本闲书叫《倩女幽魂》,讲的一个书生、一个女鬼和一群鬼妖的故事。里面的无数鬼魅魍魉,白天不敢出现,太阳一下山就会涌出来,所以书生拼命地跑,他要赶在黑暗降临之前离开那充满鬼魅魍魉的是非之地……”

辛未听懂了他说的鬼魅魍魉,但不懂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这样的闲话,更不懂他在忙碌中抬头对自己短暂的注视是什么意思。是感激自己为他打探出“鬼魅魍魉”的踪迹?还会有别的么?

她想了解张宁此时都在想什么,好奇地上前看他面前摆放的东西。有九江城的格局图,有一本名册,还有一张被他圈圈写着潦草字迹的纸。圈圈里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有人名如于谦、王俭、张辅等等,还有各部军队的名称如第三军、王致远部、徐冲部云云,这些圈圈用复杂的线条连起来,线条上面又写着更小的字。

辛未顿时觉得张宁此时所想一定非常复杂,她无法明白他在思虑些什么,但可以理解此时的局面危急而纷乱。

她觉得自己应该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毕竟此时在九江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战役失利谁都没好果子,包括她辛未;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点都不怕,相反她觉得此时的张宁额外叫她心动。

蓦然之间,她似乎走过了那条充满梅花香的崎岖不平而蜿蜒的土路,看到了破旧一贫如洗的村庄,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粗糙只有土的墙、在雨水中腐朽变黑的屋顶茅草。她推开自家熟悉的柴门,父母都还活着,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年轻,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这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吗?但是家里多了一个人,他年轻英气勃发,正坐在屋子里埋头写写算算。那不是张宁么?

辛未不禁向前挪动了半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周围的雕窗、上漆的桌椅不见了,而是在一间茅屋里。

她不知dào

家里的这个男人和自己什么关系,是哥哥,抑或是丈夫?但内心能感觉他是十分亲近的人,亲近到与大家贫富命运与共的人。他有着高大端正的外表、充满才华和见识的内在,大家都相信他是能做成事的人,他是人杰有那个能力改变眼下一贫如洗饥寒交迫的现状,而且他正在刻苦努力……一切都如十几年前那么艰难,但是辛未看到了希望,她不再羡慕村子外面的高门庭院,不再奢望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想守着这个人,心里不再有苦闷。以后所有的人生路就将改写,她不会去风月场,也不会逃到神教中……

于是她当然不会提心吊胆,只是心里忽然变得软软的,自己更加软弱了。

“那天我在城外杀九江军的逃兵……”良久后张宁又没头没脑地和她说起话来。辛未从迷糊的想象中回过神来,有些话她不必应答,但应该用心听,毕竟这个人身份地位尊贵。

“来源于古罗马帝国的什一格杀令。罗马是遥远西方曾经辉煌一时的国家,他们的军队和斯巴达克人作战,因为怯弱屡次战败。于是高层颁发了这个法令,为了用淘汰制度激励士气。但我仿照什一格杀令好像错了,九江军的问题不是怯弱而是忠诚度,这样做会不会在关键时刻适得其反?”

辛未没有回答,她知dào

张宁也没想要她回答什么。在她看来,有时候张宁和自己说话不是为了商量或议事,纯粹是帮zhù

他思虑,就如同把很多圈圈线线和文字写在纸上。

她觉得彼此之间的心仍然离得很远,她不懂张宁在想些什么,那复杂的圈线就好像一个迷宫;他同样也不知dào

自己默默地在想些什么。

光线突然一亮,张宁把刚写好不久的纸放在蜡烛火焰上方,纸烧起来,屋子里的光线也短暂地明亮。他说道:“时间不早了,你马上找人去传令,叫于谦、韦斌、张承宗、吴良乡、何骢立kè

到大堂议事。”

辛未想起刚才在那张纸上看到于谦和张辅的名字中间有王俭等人用线联系,没多想便提醒道:“于谦也要叫来一起议事么?”

“当然。”张宁道,他顿了顿又说,“你看到了什么,决不能向别人说半个字。我让你看到,是因为完全信得过你,明白么?”

辛未低头抱拳道:“属下明白。”

巡抚行辕大堂上,通知的几个人陆续进来入座。等人都到齐了,张宁从椅子上站起来,众人也忙起身执礼。张宁挥了挥手:“事情有些紧急,长话短说。我接到线报,九江军北营王致远部与伪朝奸细联系,可能反水。”

众人一听惊讶地唏嘘,一些人面面相觑。于谦发xiàn

张宁正把目光投过来,他坦然地面对,面不露色。大伙纷纷说道:“咱们是一点迹象都没发xiàn

。”

张宁道:“目前南路军刚绕过庐山,一两天内不可能兵临城下;中路军的营寨全在白水湖东边,刚下了几天雨路不好走,暂时也不可能集结过来里应外合。所以我认为王致远部反水最可能是想攻击咱们的粮仓和弹药库,以图釜底抽薪。”

众人一时唏嘘之后,都没有说话,各自皱眉想着事儿,一面听着张宁说话。

“天下雨后九江军大部分已调回城中驻扎,分四个营,有近两万人;九江军战斗力不强,诸位平常定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如果他们一下子在城中炸开锅,局面就不堪设想。目前我们的部署有三个目的:第一,尤为重yào

的是稳住局面,避免九江军四个营一起反水动乱;第二,铲除王致远部;第三,试探除王致远部,其它三营是否有参与反叛。下面我点将分配部署。”

“张承宗。”张宁转头看过去。张承宗抱拳道:“末将在。”

“你率第三军整军备战,等会中军会下达一道军令,因雨停第三军要防备官军突袭城东堡垒,下令营中将士停止休整准bèi

好甲胄火器;接到出动的命令后,你们并不是出城,而是兵分两路。第一路进军到府前街东头,堵住路口,有硬闯者无论是谁就下令动武;第二路从府前街十字路口南面进军,遇阻同样开火。”

张承宗复述了一遍内容,站直身体道:“末将得令。”

“吴良乡第一军,同样的理由整军,接到出动的军令后,分三路堵死西北面的大营,贞节牌坊路口、船板街南头、巾帽街东口,封锁三条大路,不得让九江军西北营窜到城中部。”

“末将得令!”

“何骢第二军……”

……于谦被要求回他的办公书房取粮仓弹药库的卷宗,因为所有的城防部署都是他前期准bèi

的,他那里有详细的资料,不仅有张宁知dào

的仓库位置,还有如何防火如何布兵守备等一系列东西。

他从大堂出来,正碰到没资格参加军机议事的王俭,俩人一起步行回书房,途中于谦大致说了正发生什么事。然后叮嘱道:“从现在起,你和你的人都在巡抚行辕呆着,别出大门半步。”

王俭诧异道:“恩师言下之意……湘王怀疑咱们和张辅有什么关系?”

于谦压低声音道:“九江军为何会哗变,还要冒死烧军粮?如果情况属实,这必是有预|谋的布置,要有英国公张辅或朝廷重臣亲手布局才能办到。九江军是汉王府那边投降的人,怎么会为朝廷效死?”

王俭琢磨了一会儿,俩人推开了书房的门,跨进门槛后王俭便沉吟道:“只有一种可能,那王致远本来就是朝廷的人,很早就混进了汉王军伺机而动。”

“你说对了一种。如果早在汉王尚存的时候张辅就在九江布下了局,这先子埋得也太深了。这么玄乎而远的事都能出现,那我作为朝廷官员投奔湘王,难道不可能是事先就预谋的局么?”于谦道。

王俭道:“可杨公也在武昌了,杨公在朝时就是首辅大臣六部尚书,让一品大臣干这种事是不现实的。”

“杨公不应该是预谋,只是意wài

。”于谦道,“还有一种推测,如果我是朝廷的卧底,王致远在九江军中掌兵就是我一手安排的。前阵子我在江西做巡抚,将军韦斌管不了九江军,我大权在握完全有机会在九江军中动手脚。”

王俭疑惑地看着于谦:“学生真是误会恩师了,原来您说为国为民肝脑涂地从未改变,是这么回事……学生不该质疑您的远大抱负!”

“放屁!”于谦沉声骂了一句,“你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说的是推测!你也不想想,平安是傻的么?他要是认定是这样,或是至少觉得这种推测可能性较高,我还能去大堂议军机大事,还能在这里和你嘀咕?”

第四百四十六章 釜底抽薪(3)

“中军来人了。”一个披甲的军士走到王致远旁边说。

“几个人?”王致远问。

“一个。”

“快请。”王致远的神色顿时一松。他说罢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此人身材高瘦,倒没有什么虎背熊腰的武夫气质,要不是一身戎装更像那些文人的身型。但他的面目看起来就没多少亲和力,五官分别看都很正常,甚至长得浓眉大眼,但合在一起不知为何便不太顺眼,或许是颧骨过高肌肉有萎缩松弛感,又有点不太对称。

不一会就有个穿红青相间衣服的传令兵进到堂屋内,双手捧起一张纸道:“中军令,各营指挥使以上将帅到巡抚衙门议事。”

“天都黑了,议什么事啊?”王致远用随意的口气道,“别的指挥也传了令?”

传令兵拜道:“这就不知dào

了,卑职只是跑腿的。不过卑职知dào

所有指挥使都传了令,在衙门里好几个人一起派出来的。”

王致远听罢挥手道:“军令留下罢,本将换身衣服,稍后就到。”

传令兵告退:“是。”

待人走了,一个部将走上去把门关上。堂屋里另一个人皱眉道:“朱文表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说话的是一个穿暗绿色圆领官服的中年人,他正是几天前从张辅大营过来的黑衣人,不过现在已经打扮成幕僚了。在军中有不少文职官吏,低级不入流的官员和幕僚都常穿这样的衣服。

王致远道:“这得问赵先生才对。我这里是不会走漏什么消息的,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盯上?”

赵先生回忆了一遍自己在路上见过的人,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道:“应该没有。”

“这他|娘不是鸿门宴吧!”一个大汉插嘴道,“要不咱们先派人去别的大营打听一下,是不是都请了。”

赵先生立kè

说道:“不必了,打探后也没用。若贼首真有所察觉,请王指挥的同时也把其他人一起请过去掩饰意图也不算什么。”

在场的几个人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一时沉默下来,王致远的手掌在桌子上轻轻拍了几下,沉吟许久,道:“去一趟巡抚衙门探个究竟也行,就是有些冒险。原定下半夜办的事,或许应该提前动手……不过假如朱文表已经有所察觉,会不会已经设好伏等着咱们了?”

“不会。王将军的事,除了高层知dào

,九江城里就我一个人清楚;我是今天旁晚才到王将军营中的,就算万一被人察觉,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够他们什么都布置好。除非您这边早就走漏了消息?”赵先生道。

王致远道:“赵先生是英国公特派的人,您说怎么办,末将等照着意思办就是。”

姓赵的中年人正色道:“在下奉英国公之命时,已抱定杀身成仁之心,此事决不能有闪失!事在眉急,我看别等了,现在就动手!”

王致远肃然站定,接着就下令道:“传我的令,把各自的兄弟们都带上。对其他的将士士卒就说接到中军军令,马上要连夜出动,不得有误!”

众将抱拳道:“得令!”

调兵应该会很顺利,中层武将大多是王致远的人,上下各自带家丁牙兵,这些人和私兵差不多,只认各自的主人不认什么官,武将一声号令就带走了。而别的下层士卒却不知军令真假,只能凭武将们说,一个小兵听到要调动,还敢问上边要军令亲眼看看不成?一些零星的斥候已经在集结队伍之前就出营探路去了。

王致远准bèi

先攻府前街,就是九江府知府衙门前面的大街,那里有军械弹药库和一个粮仓。如果顺利,一开始就能摧毁两个大目标。

无数的士卒从房屋里走出来列队,军营驻地外面的街面上已经聚集了大片的人马,乱哄哄的还没来得及整顿。到处都点燃了火把,不知什么角落里的狗也“汪汪汪”嚷了起来。

王致远心急火燎,不愿意再磨蹭耽误时间了,当下上马率领一部分人马急着出动,留下心腹继xù

驱驰剩下的人。他们沿着大街向中间走,到十字路口便转向南,直接插进府前街中部。

不料队伍刚刚过十字路口,就听见长街深处传来了“咔咔”沉重整齐的脚步声,那是许多人列队行进时才会有的动静。王致远看向长街南面,弯弯的街道上不见人,但远处的房屋中火光向空中散发,加上听到的动静,他心里不禁一沉。

没过多久,几匹马便迎面出现,接着火把的亮光,辨认得出来马上的人戴着宽沿铁盔,身穿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人吼道:“你们是哪营的人,去干什么?”

王致远情急之下回应道:“九江军北营,不久前接到中军令,全赢向南门调防!你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走错了?别挡道!”

这时对面大股步兵列队进入了视线,当前一员骑马的武将,身材魁梧远远看起来有点像第三军的指挥张承宗。那魁梧大将喝道:“中军没有任何调兵的命令!你们擅动兵马,是要造反!立kè

放下兵器,抓了带头的,余者无罪!”

王致远扬起一张纸,“盖了巡抚大印的军令,传令兵刚走,你们要干什么?”又有人嚷嚷道:“上头信不过咱们汉王那边来的人,想除掉咱们,狗|日的!”

“砰!”一声铳响,接着九江军那边火光一通闪动,放了一阵枪。中间几个骑马的,回避不及,顿时有俩人摔下马去。闹哄哄中有人喊道:“造反了!”接着朱雀军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动,许多人把火枪举了起来,战马嘶鸣,几个骑马的掉头就跑。

……巡抚衙门就挨着府前街南边,距离不远,铳声听得十分清楚。刚开始还零星响,很久就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这座古老城池的夜晚,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张宁听到枪声,走到大堂门口,循声眺望,但只能看见就近的一些屋顶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光景,鞭炮声昼夜不停,爆响在空中萦绕。

衙门大门口两排士卒站着严阵以待,样子叫人看了平添紧张。想来侍卫也很紧张,因为大伙儿猜一下就能知dào

这中枢附近没兵了。最近的第三军刚刚调走,李震的近卫队两个总旗也尽数出动捉拿奸细,剩下的除了这十几个拿火铳的,那边的厢房门外有一小队士卒,其他的就是一些传令兵和书吏杂役。

就在这时,大门外一个人喊道:“自己人!小心着点别拿那玩意对着俺。”

一个军士走进巡抚行辕的大门,很快见到张宁就站在大堂外面,遂上前禀报道:“北营王致远部反了,在府前街北面的十字路和第三军打起来,那帮反贼不禁打,没一会儿就往北退。第三军另一股人马从东边街头推进,这会儿应该接敌了。”

“九江军其它大营动静如何?”张宁问。

军士道:“卑职不知dào

,待会儿回禀张将军,让张将军派人去问问?”

张宁抬起手挥了一下,军士便抱拳道:“是。”

不一会儿,辛未便和另外两个青年疾步走了进来。辛未走到张宁身边,小声说道:“拿住了三十余人,别的四散逃跑人手不够逮不住。李将军的人把奸细先押到了知府衙门的大牢关起来,您放心,上了镣铐,留人守着跑不掉。”

张宁道:“等今晚过了再审,若是不招供也别弄死了,留着以后送武昌详加盘问……你们立了大功,若非内侍省的人发xiàn

奸细行踪,咱们蒙在鼓里准bèi

不足,后果不堪设想。”

辛未微微一笑:“都是分内之事。”

大堂外面东侧的厢房里,还有三个武将,门口有军士把守,他们也没有要闯出来的意思,只是坐在椅子上很安静。一个大汉用很显眼的神色侧耳听着枪声,他眼睛看着屋顶,耳朵上偏,听得聚精会神。

“王致远的人。”另一个说了一句,半天才这么一句话。大伙儿不知他怎么断定的,不过一想也应该是王致远,因为九江军四大营,这里三个指挥使,就王致远没来。

没有人接过话来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三人都心事重重的,他们不知dào

是怎么回事,是王致远造反?还是朱雀军有预|谋地各个击破,一个个对付他们?

不一会儿,又有人骑马到了巡抚行辕外面。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将,此人是指挥使张承宗的亲兵头目,也是他的亲戚,常常跟在张承宗屁股后面。所以张宁也认识,只是从来没问过叫啥名字。

小将上前禀报道:“王爷,末将奉张指挥之命前来禀报。王致远已经完了,这帮人不经打,一打就大半投降。一小股人马往西北边跑,吴将军已经分兵堵截,张指挥各路合围。除北营王致远部,其他三营都没动静,据报那些人毫无准bèi

,只有一些人乱糟糟地跑到大街上听铳响。”

张宁这时松了一口气。及至三更时分,终于有人来禀报,王致远部死伤惨重,带着剩下的人投降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围城与美景

九月初,晴了一阵子气温有所回升,但太阳离大地角度越来越偏是凡人无法改变的事,阳光照射在人们的身上再也没有夏日的火辣,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九江城附近的旱地水田一片荒芜,在城外只见军队,不见农夫。在江南地区这个季节可不算农闲,不仅可以收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还能种豆类作物,不过没人愿意跑到战场旁边优哉游哉种地……你是打探军情的奸细吧?或许远离城镇的乡下现在正是劳作的时候,景象会全然不同,毕竟除非大军路过的地方,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走几天羊肠小道跑到乡下去闲逛。

张辅终于肯脚踏实地地攻城了。他经过几次试探性地急攻,又暗使内应烧粮,都没成功,显然“捷径小路”不是那么稳当的。现在他别无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开始了攻城的综合工程。

离叛军土堡前哨阵地和城墙一里远,正在进行一轮庞大的土木工程。一道长长的工事正在修建中,以土夯版筑的墙为基础,然后用木头修藩篱,外面有马桩,中间有寨门、箭楼、炮阵,东线的工事从白水湖边蜿蜒延伸,一直到长江边。

大地上叮叮当当地搞建筑,光着膀子的汉子抬着沉重的重锤夯着土墙,人们的吆喝声和粗|重的呼吸与火热的场面融为一体。来往的人中有工匠和民夫壮丁,大部分是士卒,他们分工干着各种活,搬运木头泥土、打桩修筑藩篱,挑水的、加工木料的混在一起,纷乱而有条不紊,士卒变成苦力,将帅变成工头。

汉人最擅长的就是守城和攻城,因为士兵都来源于社会各阶层,中原文明在社会发展中处于时代领先水平,组织性和分工发展让人们更适合打这种复杂的战争,将士们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分工干活……就好比游牧民族的军队更擅长劫掠和野战,因为马背上讨生活的牧民天生就会骑马射箭,稍加组合就是一支骑兵。各有所长罢了。

实jì

上就算是军队大部分也是在干活,而非作战。出征的部队大多时候是在走路、运东西,然后修建营地、收集柴火生火做饭,干这些事;一场打几个月的战争,真zhèng

冲锋陷阵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

不过这种劳动自然不同于纯粹的工地,对面时不时就要来一炮,铁球砸坏刚修好的东西也便罢了,经常还要死人。不仅如此,工地后面还成列着大股步骑军队,防备对面的守军冲出来反攻;好在守军从来没进攻过,只是在那边布炮阵打冷炮。

官军也不是好惹的,被炮轰了也会报复。他们发xiàn

用重炮远程还击作用不大,因为在接近一里地的距离上只能打实心弹,而且是高抛角度抛射,砸过去就只是一个坑,还没准头。官军用船运来了回回炮的部件,在工事前面设阵地,用回回炮扔开花弹;这玩意在蒙元时期就被鞑子用来攻城,百年过去了照样好用,特别明朝人进行技术改造,又制造出插销机关的开花弹后,威力不仅限于抛石头砸城墙。

开花弹用整块石头掏空而成,里面装满火药和砒霜巴豆等毒物,合炸弹和毒气为一身,打到敌军阵地上石头先炸开碎片伤人,接着毒物四溅,比起一炮一个坑的实心弹显然效果更好。朱雀军那边喝了一壶,他们接着就开始挖沟挖坑,这边用回回炮就跳沟里躲碎片,等打完了再把毒物扫到坑里掩埋;因为抛石机回回炮射速极慢,这种方法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响。回回炮还面临敌军的火炮攻击,目标太大又不能移动,高高杵在那里,不像火炮可以埋在土墙沙包上面;朱雀军用三门炮同时对付一台回回炮,通常不断调整角度连发三四炮就能击毁一台。

你来我往,战斗一直没消停过,只是近一个月里再也没有高强度的战役。除了东线,南路大军早已抵达城南,同样在那里修工事。南路军一部分人马绕到了甘棠湖西边扎营,然后在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狭窄陆地走廊上修工事。

这么一修,九江城已经被彻底堵死,出路只有从北边的长江,已经东西两边的湖泊。但是长江面是官军水师控zhì

,湖泊上没船没水军。另外还有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路,李工堤。传说是唐朝官员李渤修建的,方便了交通,同时建桥安闸调节税时。但是这条窄小通道显然易守难攻。

……张辅与两个部将爬上了城东门外的一座土山,远远地观察城内的景色。这座土山也是人工工程之一,城外远近共有四座,张辅上来的这座最高也最远。在这里放一门炮,可以直接轰城头,高度比城墙还要略高一些;本来可以修得更近让碗口铳等小型火炮也能打,无奈敌军也有炮,靠近了修不成。

“贼军的重炮最远能打两里地,此处亦有危险,英国公快下去罢。”一个部将劝道。

张辅摆摆手制止了他。两军对垒已超过一个月,张辅对叛军的火器性能几乎已有全面了解,距离超过两三百步,无论是什么炮都没有特别准的准头,只能打个大概;可以反复射击调整以击中目标,但是突然一炮在一里地外命中这个山头是几乎不可能的。张辅觉得自己这点风险都怕的话,甭打仗了,回家养老更好。

他看了很久,首先发xiàn

叛军的布兵有些特点,城头上多“真匪”;而之前在另一个山头上看到沟墙工事那边多汉王军降贼,特别是西北面官军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沟墙内几乎全是降贼。张辅从这点发xiàn

中至少猜测到了两点:第一,经过王致远部内乱之后,叛军对汉王降军的信任已大幅度下降、戒心很重,降军的忠诚度士气也应该极度降低……加上九江军在城外,可以善加利用,不断诱降进一步削弱叛军的兵力。第二,由于围城工事的完成,叛军土堡沟墙工事作用已不大,他们的防御逐渐偏向城墙,所以才会把大量降军部署在沟墙工事上。

就在这时,张辅发xiàn

有一队人走上了城头,其中一个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到了城墙边上。天气晴朗空气明净视线极好,张辅远远地几乎能看到城墙上的人大致动作……虽然看不清脸和长相,但他凭情形的猜测觉得墙头上那个人可能就是贼首朱文表。

朱文表以前叫张宁,考过科举当过京官,真是可惜同在京师官场张辅从来没见过此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样。或许在某种场合下见过,但张辅很早就是国公朝廷重臣,那张宁当官时就是六七品的芝麻官,这种官在京师何其之多,张辅不可能注意他。

但现在张辅不得不很重视这个人,除了他割据湖广搅得天下不静,张辅甚至有些尊重的心态……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在张辅看来,此人在军事的一些方面绝非等闲之辈,放在人才济济的大明朝也是少数,比如兵器的应用、治军,甚至包括一些谋略。王致远作为内应布置得滴水不漏,而且行动的时机很果duàn

,就在兵临九江城下刚刚不久,张辅事前虽觉得这种手段是诡计,却也认为十拿九稳了,哪料最后还是没成功。而且连杨士奇都投奔过去了,不论自愿还是被逼,杨士奇是什么人,如果什么乱寇绿林之辈,张辅断定杨士奇就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折腰。

对方好像也正往这边看,张辅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感觉他正看自己。俩人就这么远远地对望着,张辅更加认为他就是朱文表了。

平素十分严肃严谨的张辅在偶然之间,生出了一种顽心。他抬起手,故yì

多次指向东面的一处。

所指的方向,有一处张辅之前就发xiàn

的美景,在白水湖边。那里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亭子,橙红的树木,地上也铺着一层美丽的落叶,远远看去,清澈的水、精致的亭、鲜艳的叶如同化作了一副美妙的图画。

张辅指那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告sù

朱文表:景色很美。在这种剑拔弩张兵临城下的时候,张辅告sù

他自己还有心思看景色,就是在表明一种镇定和自信,势在必行胜券在握的心境。

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张辅摸了胡须,继xù

观察着。旁边的武将也顺着张辅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瞧那亭子,却不知所以然,呆若木鸡。

他希望城头上开炮想打自己,那样的话就暴露出朱文表生气的心情了。年轻人,经不起“调|戏”,争强好胜本是人之常情的。

不料此时额外地安静,换作平时对面还会时不时打一发冷炮,今日反而没有炮响了。张辅等了很久也无动静,俩人继xù

这么望着,好像在作无言的交流。

“唉……”张辅终于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身招呼随从一起离开土山。

第四百四十八章 朦胧的雾

距离沟墙工事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土沟,隐隐伸出一个脑袋来,接着一块镶铁圆盾挡在了前面。一大早的,天还不太亮,雾不大却影响视线,虽近只能看见个影子。

那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从汉王那边来的兄弟们,汉王是当今皇上的皇叔,虽做错了事,皇上念及亲情仍不忍杀,对待以前汉王的人也甚是宽厚。只要你们投降,朝廷定会既往不咎……

兄弟们,为叛匪卖命有什么下场?英国公率精兵五十万而来,已经把九江城围死了,迟早要把这里的叛军灭掉!现在不过来,等打完了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大伙儿还等什么呢,你们觉得九江这点人能打过五十万大军?

朱文表已经不信你们了,所以才派你们到城外的土沟里吃灰……他们设阴谋害了王致远,下一个就是你们中某一部!不是一条船上的,迟早要与兄弟们算账……”

“轰!”忽然一声炮响,那脑袋缩了回去,喊声也消停了。不料没一会儿又伸了出来,盾还没拿起来,忽然“砰砰砰……”一阵枪响,那人连一声叫唤都没有就在血雾中倒进了沟里。

没一会儿,白的雾水中出现了无数的人影。官军没有敲鼓,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整队成阵型行军,他们疏密不等地自由向前慢慢地走。人们走得很慢,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没有厚重的脚步声,只有盔甲上的铁片撞击的叮当响和系索的脚步,几乎没人说话。

一个年轻的武将走在最前面,他一手放在刀柄上一手拿着一面旌旗,微微弓着背,身后是无数平端的长枪。握旗杆的手抓得很紧,指节因为太用力发白了。因为前面没有人看见,他没有掩饰胆怯的表情,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吞口水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想起平日和士卒们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勇猛,一上阵都是扯淡,谁他娘不怕谁不是爹生妈养的。

武将终于放开了握刀柄的手,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块粉红的丝巾来,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胡乱拢在脖子上。听说女人用的东西能辟邪,希望不会被铅弹击中。“各路神仙,俺媳妇天天给你们上香,看在那份心上保佑我……”他悄悄念叨着。

“砰砰砰……”忽然铳声大作,迷雾中火光乱闪。最前面的小将忽然把旗杆往地上一戳,伸手按住喉咙大张着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血从丝巾和指缝里浸了出来,他一头歪倒下去。后面也陆续倒下了更多的人。

“杀!杀……”有人大喊起来,无数的人一窝蜂开始向前跑,最前面的没人挡着跑得最快。一个军士冲上来,一手拔起地上的旌旗,丢下还在地上抽搐的小将就奔了上去。

白蒙蒙的薄雾中喊声震天,后面的某处大鼓敲得咚咚直响。铳声也凌乱地响起,雾里时不时看见火光闪动。前锋已冲到了土墙前面,但是面前有一条深沟。拿长枪的举起来对着墙头上的人乱捅,人群里的火枪噼里啪啦乱响,箭矢嗖嗖直飞。墙后的人也很乱,有的人站着开火对|射,有的人拿着通条在手忙脚乱地捅枪管,没有齐射的组织,更多的火绳枪哑火嚷嚷着要火种。雾水湿气大,火绳很容易熄灭,这种天气十分正常。

许多硬竹编的篾板从沟边倒下去搁在了低矮的土墙上,官军士卒忙乎着拿锤子在尾部猛敲打桩固定。人们随即抽出短兵器从竹篾上冲了过去,跳进土墙后面。飞溅的血似乎染红了白雾,刀兵盔甲拉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惨叫声,利刃进入肉体的那种恐怖的闷响,乱作一团。

“饶命!饶命……”有人跪地求饶,但不知哪里刺来一枪,直接从他的胸膛上插了进去,接着一只脚就将其踩翻在地。“啊!啊……”有人靠坐在墙边上大张着嘴,脸已经扭曲,双手捂着腹部,血污中肠子流出来了一截。

叛军几乎是全线崩溃,纷纷向后跑,枪械刀盾丢得到处都是。后面列阵的几股人马被乱兵一冲,没放一枪也掉头就跑。也有成队的九江军一起丢械投降,幸免被乱兵杀死。

不知有多少人一口气跑了将近一里地,直接奔到了第二道墙前面。墙上有个武将拼命喊:“乱兵上不来!列三重长枪阵蹲下,兄弟们在上面齐射退敌!”

但是惊恐的乱兵哪里能列什么阵,他们挤作一团,不知将领在哪里,身边也不是自己一队的人,闹哄哄一片丢盔弃甲,有的人被挤下沟里去了,爬都爬不上来。而且败兵的时间也太少了,很快就有大股的官军尾随而至。

人群中什么声音都有,“军爷饶命。”“朱文表罪该万死,我不给他卖命了……”“别开枪,我给您磕头了……”但是很快响起了铳声和弦响,人群退无可退,越挤越密,更多人掉进了沟里。乱军没有工具,压根不能从深沟里爬上墙。

这时有人骑马大喊:“别杀了!”“别杀了!”“愿意投降的,丢下兵器手放脑袋上,过来!”

奇怪的是,全线都崩了中间还有一小股人马结成严密的圆阵在对峙。两层圆阵,不少人披头散发一身血污,却排列得十分整齐,前面是拿短兵器的,后面是拿长枪或火器的,一共只有几十人。零星有铳声,圆阵和周围都有人倒下,混乱的官军纷纷避开,换了几股拿火铳的人列队上来,拿支架架上火器。

官军中一员大将策马而来,喊道:“你们没活路了,投降可免死!”那边一动不动,没人开火也没人回话。

有人对大将说道:“这股是真匪。”

大将等了一会儿,抬起手一挥:“杀了。”“噼噼啪啪……”一阵硝烟,中间的人圈如同一大堆稻草被风刮了一样散架。

这时,山坡土堡上的火炮轰鸣起来,白雾里能清晰地看见黑漆漆的铁疙瘩在地上跳动飞行。

骑着战马的张辅来到了第一道土墙边,看着沟墙上铺着的无数竹篾,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惨叫声和炮弹撞在地面上的沉重闷响,但是张辅无动于衷,巍然坐在马上面不改色。

“传令各部,押走俘虏后,撤!”张辅道。

旁边有个一脸泥污的武将忍不住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攻下,英国公……”

“外面是深沟,站不住人;又在火炮的射程内。让将士们站在旷地上挨炮吗?”张辅转头冷冷道。

官军退得比较迅速,当太阳从白水湖那一头爬起来,雾渐渐散去时,人已经从墙后面的旷地上都得差不多。一道墙内外,再次留下了大量的尸体,狼藉的兵器杂物。一面破了几个洞溅上血污的黄色朱雀旗歪歪地插在地上,在无风的狼藉中耷拉着如同奄奄一息,几个分散的士卒慢慢走过来,一面弯腰随手摸某具尸体的鼻子,其中一个上前拔起了旗扛在肩膀上。

张辅远远地看着,他抬头看了一会儿高处的土堡,又回顾右边的城墙,目测猜测着双方可能行军的路线。

此时叛军在外围的工事作用已经很小,几乎形不成掎角之势,因为工事失去了主动进攻的形势。如果官军攻城,从工事中侧击攻城部队,意味着要从官军围城工事前面过,将军队的侧翼暴露在官军的火炮和军队攻击之下;唯一只有牵制作用,要攻城必须放一股军队在左翼工事盯住城外的叛军。

张辅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全数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自己想打就打,由不得对手;不想打就不打,除非他们愿意拿所剩无几不断消耗的人马来进攻官军的围城工事。

死守。在一座孤城、一座被围死的城里死守有什么用?张辅很容易想到,叛军是在等援军。

锦衣卫已经送来了情报,把湖广的兵力部署报了个大概。武昌有很多军营,是从去年底才开始陆续招募的新丁,人找齐至少是三四个月前的事,也就是几个月前武昌的军队只是一群农夫、流民。这样一股军队,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应该还比不上卫所中世袭的军户。

张辅多次寻思调整战略部署,现在再次想了一遍。

北路大军虽有许多地方卫所兵,但其中有神机营余部和五军营,乃大明精锐。九江的叛军主力已经困死了,如果这时候调北路军直接进攻武昌,情况会不会有利一些?只要北路军击败武昌的新丁乌合之众,就能捣入建文割据政权的老巢,九江的这帮叛军围住不用管他们死活。

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醴州、岳州还有叛军的水陆大营。武昌如果顶不住,建文政权应该会从这两个大营调兵回援。那么醴州或者岳州空虚,湖广北部的川军等部是否应该趁势从西线南进?

改变方略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复杂,但想来是利大于弊。弊只有一点:主动进攻武昌,叛军便是以逸待劳,还可以修工事据守要地,与己不利;而围死九江等待,形势就能反过来,北路官军以逸待劳,等待武昌军劳师远来,成围城打援之局……援军一定会来的,不然九江守什么?最要紧的是贼首朱文表也在九江城。

第四百四十九章 降卒

白水湖东岸,一处很大的营地门口矗立着一座木竹搭建的高高箭楼,顶上那一层坐着一个军士。这时他居高临下,看到路上尘土滚滚,一支马队由远及近。军士瞧了一会儿,忙站了起来挺直腰。

来的人是英国公及几员大将,还有一些随从。不一会儿,又有人从大营外的营帐中陆续出来,站在大路上等着迎接。英国公张辅来到营前,也不下马就喊道:“随我进去看看。”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营地,新建的还没完工,许多人还在里面挖土修墙修棚屋。军营十分奇怪,因为土墙藩篱后面是深沟,构造有点像叛军在城外修的工事,奇怪的地方是防御面向里面……因为这是一座俘虏营。外面有几股军队驻守,全副武装;里面修工事的是一大群俘虏,手无寸铁。

“几乎全是汉王降兵,几个营的人加起来应该快超过一万五千了。”刚刚迎接张辅的人禀报着,“一个多月前打湖口县,被围死后一下子就投降了四五千人;湖口水战,叛军水师溃败,上岸后除去逃跑的陆续又有几千人投降或被俘;最近我军几番进攻九江城外围堡垒,俘获甚众,还有的半夜偷偷爬出来投降。”

张辅只顾观察,这些人很顺从,丝毫没有要反抗的迹象。管营的武将继xù

说:“汉王覆灭后,这帮人也不算罪大恶极……留在这里每天要消耗很多粮食,幸好有长江船运,不然真是军中一大负担。末将以为,英国公不如给朝廷上一份奏折,让朝廷诸公找地方划一块地出来,改这帮人为卫所兵,让他们去屯田种地好了。”

“这么多人,送走要分走多少兵力?咱们的人马虽多,但兵法言十而围之,围住九江要多少人,每天都有伤亡损耗,兵马并不是那么富余的。”张辅道。他调转马头,踢了一脚马镫,“选两千人出来,明日五更送到东线……换上宣大兵的衣服。”

武将问道:“末将哪里去找那么多衣服?”

张辅道:“你的人,和他们换!穿什么不是一样,九江军的衣服穿了人能变?”

“是。”武将答道。

张辅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告sù

俘兵,让他们换上官军衣甲,换个地方‘训liàn

’成咱们的人。别告sù

他们是去前线,这是军机,出了流言拿你是问!”

“是、是……”

……

城东门,一大早就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待硝烟稍退,只见成片的人在藩篱外集结,缓缓向城墙靠近。前面是一大群不成阵营的士卒,他们手里没兵器,大部分没盔甲,如同一群刚刚战败的溃兵,扛着麻袋沙包。他们被后面披甲执锐的几股军队驱赶着向城墙那边走。

城墙上的骑炮子母铳轰轰齐鸣,接着火枪又响,箭矢飞了出来。城下的乱兵抱头鼠窜,很快后面驱赶他们的军队便列火器齐射,一时间只见那股乱兵如同转进了风箱的耗子,惨不堪言。有的人终于扛着沙包到了护城河边,丢在河边掉头就跑。

张辅在藩篱后面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叹了一声气。他便回头对众将说道:“不用俘虏填河挖墙,咱们就得用自己的士卒上,与送死何异?咱们还敢驱赶民夫壮丁么,将士又不是鞑子,敢干这种事只要有人参一道奏章,老夫就不用挂帅了。”

张辅又道:“汉王降军先是跟汉王起兵谋反,后又投降湖广叛贼继xù

谋反,反贼其罪难赦,今日帮zhù

我军攻城,也算将功补过。”

……城楼上的一个武将道:“肯定不是官军自己的人,哪有拿枪杀自己人逼上来的?”

于谦道:“也不会是征的民夫役丁,张辅不敢那么干,一道奏书弹劾他就脱不了身。”旁边的张宁接着便说:“驱赶上来的人是九江军俘兵,只是换了衣服……果然是,慈不掌兵。”

一个文官说道:“要怨就怨汉王的兵没护住自家的王,这下走到哪里都被当炮灰。”

张宁立kè

唤来一个武将,交代了几句。

没一会儿,那武将就带着一些朱雀军士卒在城墙上大喊:“九江军过去的兄弟们,伪朝军不把兄弟们当人,赶你们上来送死。”“别帮官军填河了,跳河里来躲,一会儿湘王放梯子接你们上城。”“让狗|日|的自己来填!”

喊了好一阵,果然无数的人直接往护城河里跳,南方籍的士卒大多数都会游泳,不会游的趴在河边也能逃过一命。只不过进了十月的河水,水冷得就不用说了。有人当先,就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因为官军下令没填住河就是死罪,回去肯定要死,还不如跳河看看运气。

等到官军退走后,张宁果真没食言,放了梯子让一帮乱兵陆续上城,然后送进城中生火取暖。河面上有些体弱的已经被冻死了,飘在水里十分凄惨。

过了两天,天下小雨,城内外的军事行动都消停了。因为这种天气进攻是得不偿失,气温越来越低,淋湿了容易生病;而且也不会有什么战果,要是能一下子攻下城池,早就拿下了,还用等到这时候么?

张宁下令把获救的俘虏重新武装,分三股又送到了城外的各工事中。让他们自己去向剩下的九江军述说投降后的遭遇,那就是被当成送死的炮灰驱赶上来填河,后面架着火器刀兵,退是死;前面是城墙上的攻击,进也是死。幸得湘王识破了官军的伎俩,没有屠杀俘兵。

第二天下午,张宁便冒雨来到城东的土堡,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因为天上下着小雨,他下令将士们呆在土堡附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窝棚建筑里。而他自己则站在土堡的墙上,头顶就是天空,随从要帮他打伞却被喝退了。

张宁用直白而诚恳的口气大声说:“造反,自古就是第一等大罪,以前要诛灭九族!你们以前跟着汉王,对于宣德伪朝就是造反,现在汉王事败,你们以为就能被轻易宽恕吗?起兵造反,不论成与不成,哪次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如果诸位九江军的兄弟以为跟着汉王造反能得到宽恕,今年又向建文皇帝倒戈,对宣德伪朝来说便是罪无可恕!

你们向伪朝官军投降,下场是什么?回来的兄弟可以告sù

你们,就是让你们来送死!如果没死在战场上,我可以告sù

你们,降罪至少会流放你们到蛮荒之地,同样是九死一生。求生者死,求死者活。诸位是愿意让人任人屠戮,还是追随本王打江山?本王的将士,赏罚分明,衣食、兵饷绝不亏待;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文武百官,咱们就是勒紧裤腰,也不会亏待浴血奋战的将士!

本王得到武昌的禀报,武昌那边已征募调集大军二十万,不日就会南下解围,与伪朝官军决一死战!咱们只要守住九江城,等待援军,胜负还未见分晓。

上月出了王致远的事,那贼是伪朝卧底内应,此事确让本王和九江军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九江军大部被调到城外驻守,我也是迫于无奈,担忧会出现第二个王致远。因此对待部下亲疏有别,本王确有失公道;但是总比伪朝官军好吧?

等打完了这一仗,你们要回家种地的,本王绝不强留,会发盘缠放你们回乡;要自愿留下的,可以设法接家眷到江南,咱们会把这一部分将士和朱雀军重新整编,让你们做朱雀军的将领和士卒,从此别无二致。但眼下诸位都走不了,城围死了,出去就被俘,死路一条。咱们只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这是唯一的生路……”

张宁一整天冒雨连续走了三个堡垒,将差不多的言论宣扬了三遍,他没有把说辞都背下来,只是照意思复述,大致差不多的意思。

及至傍晚回城沐浴更衣后,他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左腿旧伤发作一直疼,身心都陷入了虚弱的状态。

他坐在椅子上对辛未说:“什一格杀令不管用,但这回的法子应该管用……士卒虽大多不识字,但也是有脑子的活人,现在他们还不卖力作战想着投降,那么九江军这帮人真是无用之辈,废了。”

辛未没回应,他正忙着往炉子里加炭,又说:“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煮一碗姜糖水,淋了一天的雨,王爷可别染上风寒。”

张宁点点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在半睡半醒之间。

渐渐地他想起了某天在城墙上看到的白水湖边的美景,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水,优美的亭子。或许武昌也存zài

某一个水边的地方,那里有水榭,山清水秀又宁静;当可以放下俗世和忧心的时候,在那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事都不用做,睡到自然醒,还可以作作诗听听乐曲什么的。

在这一刻,他忽然变得有些颓废。觉得什么功业权力财富都毫无意义,人生最大的乐趣应该是衣食不愁无所事事坐吃等死。

第四百五十章 破城

周梦雄的妻妾和小儿子早已接来武昌。在他出任新军统率不久,其妻周李氏等就住进了在武昌新安置的周府。

又是一个深夜,都快三更天了,周李氏才听到丫鬟说老爷回家。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爷来卧房,这么晚回家不回房来睡觉还要干什么?她很快想到老爷可能是去那个狐狸精小妾房里了,心下便不舒服,叫自己丫头去瞧。不料丫头回来说老爷还在客厅,还在和一个男的说话。

深更半夜的,还带手下回家来作甚?

周李氏遂穿好衣服,出内宅过去想接老爷回来。但想着有男客在、又是半夜,她不便贸然出现,遂从后门进去,在帘子后面听怎么回事。

果然有一个男子在说话,周李氏听出来了,原来是刘麻子。这刘麻子是追随了周梦雄多年的老部下,不止一次到周家来,偶尔干脆就在府上过夜,因为这人的原配夫人去世后一直没成家,连个家都没有……倒是个熟人。

刘麻子的声音道:“主公现在的处境与火上烤没啥区别,须得多多考lǜ

一下了。您迟迟不出兵,不论是楚王宫里的人还是朝廷内外的人都有多心了!”

周李氏听罢想起“楚王宫”里的人,姚姬。前不久周李氏才见过,这个亲家看起来非常年轻,但绝不是个善茬,不知怎么亲家见面周李氏心里还莫名地很怕姚姬。

周梦雄的声音道:“新军是否能旗开得胜,事关全局!老夫没有把握一举击败官军北路之前,绝不会出兵!多心,多什么心?等到新军覆灭之后,无兵可调,老夫看他们那时候还能有什么心思。古往今来,大凡败事有余者,就是这些只顾专营的人坏事!”

“话虽如此,但九江一座孤城,被困已经一个多月了,十万大军围着呐!”刘麻子道,“也难怪大伙儿急,这九江万一破了,湘王在里面,永定营在里面……湘王的重yào

自不说,永定营是朝廷上下公认的朱雀军第一精锐,是起初南征北战的骨干老将,不敢丢掉的……”

周梦雄没答话。刘麻子压低声音道:“末将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不少人拿您在新军中换将说事,说主公党同伐异,在新军中培植党羽。还有一件事,末将等您一晚上就为了说这个,姚芳到武昌了。”

“姚和尚?他来武昌作甚?”周梦雄背着手踱了几步。

刘麻子道:“应该是贵妃姚夫人开了口才回来的,不然他一个领兵的将帅,自己跑回来有点不好说。姚夫人是不是想让姚芳接替主公的兵权?”

“他?”周梦雄冷笑道,“我只听说姚和尚会装神弄鬼,倒不知dào

他突然能治军能布阵打仗了。老夫是绝不会把兵权交给他的,除非内阁五个大臣,至少三个明令老夫交出兵权。杨士奇应该懂得其中分量,朱恒也是带过兵的人,他能不明白?”

刘麻子道:“末将私下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把内外的人都得罪完了,图个什么?湘王在九江被围得水泄不通,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就算您现在出兵动身,少了一个月打不到九江,前前后后湘王至少要被围三个月。几个月提心吊胆下来,就算以后脱困了,一旦有人在他耳边谗言,就比如拿您换人子虚乌有的‘培植党羽’的话说,湘王会不会有多心?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兵权让给姚芳父子,让他们来收拾这摊子事。”

“你太小看湘王了。于谦这样的人他都敢重用……”周梦雄沉吟许久,“还有,老夫可没见过湘王有催促援军的文信。九江就算被围,派一两个信使潜出来告急催兵是不难的,最少可以派水性好的夜走长江。从来没见过信,证明湘王心里有数,他最明白新军该怎么用。老夫现在要是只顾自保妥协,那周某还算个什么人物?”

刘麻子刚要继xù

说话,周梦雄就抬起手制止了他:“无需多言,吾意已决。此战不仅干系全局生死存亡,也是难逢的良机,胜败关键的大功只此一次。没什么好犹豫的!”

周梦雄最后丢下一句:“明日一早我去内阁,要求朝廷再加征税赋,军需不够,战场上打不赢什么人心就是扯淡!”

……

武昌的人没想错,张宁在九江城实在是不怎么好过。头上悬着把剑,城破就随时玩完,又出不去堵得死死的,寝食难安实属正常。

担忧会造成人的精神紧张,敌兵一墙之隔,他随时担心哪里出了一些疏漏而被突pò

,所以亲自过问的事越来越多,加重了操劳程度。每天天没亮,他先起床拿上名册卷宗,去城墙上走一圈,询问当值武将的名字和如何布置防御等诸事,然后在城楼里把当年武将的名单照着卷宗上的档案记录温习一遍。接着观望敌军工事内的人马调动情况,再作出一番复杂的分析和猜测。

火药和铅越来越少了。木炭和硝石问题不大,从几个月前巡抚衙门就有意识地安排用粪堆硝,因此可以持续得到一定数量的材料补充;但硫磺是个大问题,库存减少,没有别的办法长出来。还有铅也很难补充,城市中收刮铁料问题不大,但是铅在民间不常用,也是很难补充;只要有铅料,加工弹丸倒是简单,拿明火烤化,弹钳一夹、修一下边角就能用,士卒自己都能加工。

还有粮食,张宁下令行辕官吏统计计算总数和能够维持的时间,结果这帮人只能报大概多少,是靠粗算估计的数据。张宁记得粮仓里用的是围屯,就是用竹编的围席围成圆柱形的容器,里面装粮食;如此规则的容器,计算体积是十分容易的。一问才知,负责统计的书吏们不会底面积乘以高这样的简单公式。这肯定是书吏自己的问题,中国古代不可能没有计算体积的数学发展,上次他在一本书上发xiàn

宋代就有人记录无限理论、进行积分计算了。张宁便叫书吏们去请教于谦,要算出准确的粮食重量。几天后终于得到了禀报,看来于谦不仅会算体积,还会通过计算密度、换算重量。这帮靠文墨吃饭的书吏数学水平还不如军中的少数武夫,炮营有些武将连抛物线计算和牛顿运动学公式都记住了……以此来制定各种火炮的铳规。

东面城外再次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张宁想去看城墙损毁,但被李震等拉住,只好在巡抚行辕门外听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爬上大门里面的一栋阁楼,只见时不时就有炮弹直接从空中飞进城里,砸在屋顶上啪啪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靠近城墙的一些房屋长期受炮击,远远看去如同遭过地震后的废墟一般。

城内还有一些没逃难走掉的百姓,已经很少了。开战初期还有不少人呆家里不出来,一个月过去了战争还没结束,人们在饥饿和恐惧中忍耐不住,陆续被朱雀军找机会放出城了无数。至于人们出去后会是什么遭遇,张宁等人就管不了,但可以认为妇孺是没事的;张辅是明朝的勋贵,他不敢也不愿意滥杀本族的无辜,妇孺当然不可能是逃兵。

每过十天八天官军炮阵就要进行一断长时间的密集炮击,这种时候大约是他们修好了损坏的重炮,或从水路得到了火器增援。宣德皇帝朱瞻基为了这一场战争是舍了血本,源源不断的物资送来,果真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地盘更有底气。

不过官军的重炮性能不佳,特别是大型的将军重炮,炮壁太厚散热差,打两三发就要冷却近一个时辰才能继xù

,饶是如此连续使用也容易损坏。几十门炮对着城墙持续狂轰滥炸,城墙会多处破碎坍塌,这时候朱雀军就会在坍塌处聚集兵马随时准bèi

反击攻城的军队,然后昼夜轮流对城墙修补。双方的拉锯战过十来天就要来一回。幸好九江城也是重镇大城,城墙高大厚实,要是在一般的州府县城里,城墙早就被火炮轰成渣了。

九江城外的各处工事外面,同样在进行稀稀疏疏的战斗,双方都在拼消耗。朱雀军和九江军自是无力发动高强度的反攻,官军也很长时间没有密集进攻过了;或许因为堡垒工事的战术价值已经降低了很多,不值得牺牲太多的兵力,或许官军也受不了一死就好几百上千的伤亡。

官军学到了挖坑筑墙的法子,他们从藩篱外面就开始挖沟掘进,然后在一百步左右横着挖沟堑,人躲在里面把壕沟挖好了,又用装土的麻袋垒屏障。一百步勉强在火器最大射程内,躲在后面放火铳或是用强弓重箭抛射能击中守军工事里的人。同时也要付出被对方杀伤的代价。

但官军挖的壕沟设计有问题,很难排水,一遇到下雨沟里就积满了水,不派人疏通根本干不了。所以一下过雨之后,很多天官军都不会跑到壕沟里去。

……因为守军开始管制节约火药,土堡上的炮很少开炮,官军的回回炮也愈发猖獗,持续对工事内抛射毒物开花弹。不过第一道工事内的守军部署日渐减少,他们好像已经不太愿意固守前面的沟墙工事;如果此时官军再度以密集人马强攻,应该是一攻即破。

人们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在泥土之中挣扎着等待换防进城休整的日子。某一天,有个士卒拿着火枪从土墙后面翻出来,爬上土沟后就傻在那里,拿着枪对着官军的壕沟开火,然后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拿通条清理枪管还想装填,很快引来了噼里啪啦的铳声,箭矢也飞来了,那人终于死在了前面。或许这是他自己愿意选择的结果。

不少士卒开始怀念起野战摆开对冲的打法,要死要活都能给个痛快,但此时朱雀军的军力疲敝已难以组织起成规模的反攻,更承担不起伤亡。人们只能在泥土里耗着,忍受着,如同长久的生存挣扎,在绝望中期待着一丝渺小的希望。

远处破败的城墙外面,矗立着两架高高的云车,但是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不知哪一天官军运来的大型装备,下面有轮子,用厚木板和铁皮装甲护住,推到了城边上,上面的士兵拿着火铳居高临下攻击城墙上的守军。不过很快云车就遭到了大小火炮的炮击,底层的甲板连同轮子一起被炮轰烂,上面的士卒跑掉之后,这大|玩意就弄不走,丢在那里许多天了。每当日出时,能看见太阳挂在那木架上,就好像一道古老的风景。

第四百五十一章 北路角逐(1)

城被围死是指军队层面,九江并没被真zhèng

围死,有好几条路可以出城,比如从北面长江夜出。只不过官军控zhì

了外围地区,这种交通路线变得极不稳定安全。张宁的一封家信从九江送回了武昌,但信中未提及收到过武昌的书信,那封信估计在路上被官军截走了。

人们总是会在字面上留下很多蛛丝马迹,如果张宁的这份家信能够长久保持,并在数百年后重新现世,或许会被人们质疑他是穿越者。信中开始就提及了滑铁卢战役的“典故”,显然在此时滑铁卢战役还远远没有发生,存zài

显著的时间差。

“在遥远的西方,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之战中几乎全歼法军,对法国皇帝拿破仑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但是威灵顿说了一句话,战争没有胜利者。在我的心里,胜利者威灵顿的军事才能远远不如拿破仑,但他无疑在人文思想上超越了后者,这句话只有怀着对人类苦痛的怜悯心态才能说出来……”

姚姬咀嚼着私人信件里的独特语法,试图理解张宁的思想变化。她能猜测写信时的张宁或许自以为心境有了提高,但姚姬只能承认他确实面临了极度艰难的处境以及惨烈的战役,而且再次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只是他从来不自知。真zhèng

达到“豪杰”“圣贤”境界的人是不会这样倾述的。

张宁的心境应该已糟糕到了极点。他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的肤浅与不成熟,当初所做的一切只是怀着反抗的本能和个人的欲望,以及以为天命所归般可以实现的模糊理想,很多想当然的考lǜ

……但现实无疑是残酷的,他亲眼看到了战争带来的无数死亡、以及看不见的灾难和伤亡,达到目的的艰难。如果仅仅因为一己之私造成这么大的灾难是否得不偿失?一些私欲是可以通过别的路满足的,也许得到更少,但代价也会更少。

他在信中又表露出了矛盾和纠结的一面。走到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咽下苦果。因为他无法承shòu关切和“爱”的人遭受劫难的后果;若是一个人到了无人分享和为之付出的地步,无疑是最悲哀的存zài

,无论拥有多少得到多少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姚姬看到了张宁的弱点,她希望他更强dà

一些,因此可以取得胜利和掌控全局。但她最终还是更愿意接受此时真实的张宁,正因他的脆弱,才是一个愿意与她分享所有、在内心里能被她牢牢抓住的人。

……

因是私人信件,外界不知内容,但包括周梦雄在内的重yào

人物都闻知九江送了书信回宫。周梦雄终于答yīng

出兵了,是在各方压力之下作出的妥协。武昌无法承担湘王及朱雀军精锐丧失的后果;周梦雄目前也没有达到他认为有把握能击败官军北路的地步。双方相互让步,周梦雄也不能等到他想要的时机,如果不这样妥协他可能会见到更坏的结果,比如被夺兵权、交到一个他认为更不能胜任的人手里。

在周梦雄的要求下,新军整编为三个行营,名“虎贲”“忠武”“平远”,每个行营约两万人,行营下设六军。军中建制与朱雀军别营大同小异,每军约三千人,分四个哨;每哨七百五十,五个大队,下设总旗小队等。

虎贲行营主将刘麻子,是周梦雄自己换上的人;忠武行营主将李闻达,周梦雄从外地调回的妻家亲戚;只有平远行营的主将是刘鹤举,不太像是周氏的人。宫内(姚姬)及内阁此时都要依靠周梦雄打赢这一仗,故只能承认这一系列兵权安置;特别是姚夫人完全没有干涉,多少让周梦雄有点意wài



周梦雄换上自己顺手的人,猜测姚姬的心思。或许她除了被迫无奈,还有认为在可控范围的原因。周梦雄此时掌兵权,必须要尽全力与官军决战,否则整个湖广政权都会不存,他再高的地位也无益。如果周梦雄战败,全局崩溃,则无所谓权力之争;如果获胜,张宁脱困后及时调整则可以比较容易地收回兵权重新制衡,因为新军不是周梦雄私有的人马。不仅兵源来自朝廷兵部招募,军费也尽数来自户部及各级文官,周梦雄只有兵权难以渗|透进这些衙门;就算是他有胆子否定高祖家的正统,实jì

也难以动员起这几万军队追随,而且朱雀军还有其它军队。

新军三营总兵力约六万,并有服徭役为之服wù

的役丁无法总计,整个大军动员的人数超过十万人;朱雀军整体实jì

属于募兵制,军费开销相当庞大。只有湖广一省于长江南岸的府县负担这笔军费,盘剥已经达到极限,各地矛盾短短数月迅速激化,压垮统治基础几乎只剩一根稻草了。

武昌六部及所属各级衙门,为了作最后的生存挣扎,必须负担起这笔军费,上下掠夺财富物资,主要有三种手段。第一,卖官卖功名,直接明码实价叫富户出钱买官买爵。第二,超发盐引和银券,由于官盐垄断,盐商本来是很赚钱的行业,但盐引超发数倍之后,市场没那么大,后果就相当复杂了,还有银券名义上不仅可以到官府府库兑换物资和金银铜钱,但府库根本没钱,连物资也匮乏,实jì

上相当于强制使用,就差明抢了。第三,加派苛捐杂税进一步盘剥百姓大众,因底层百姓没钱,主要收实物。

但这些手段越到后面越持续不下去了,特别是官职功名,那些大户都在观望究竟谁能统治湖广,如果朱雀军战败,京师朝廷的人接手这地盘,买的官职和功名能得到承认?

短短数月,湖广经济已濒临崩溃。有县份在夏季遭遇水灾导致秋季歉收,这种小规模自然灾害在太平盛世也属正常,但因当地仓库被掏空州府无力赈济,加上地方行政混乱,听闻已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并有百姓暴|动。上至地主大户下至贫民都有不堪忍受“暴|政”的趋向,社会矛盾日渐激化。此时一旦湖广军战败,局面定会无法收拾,首辅杨士奇已经当众断言形势若无改观,朝廷必不能支撑起第二次大规模战役。

周梦雄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率领大军出征,绝大部分人从来没打过仗更没杀过人,士卒以农夫为主。

长江中游武昌附近未见官军水师,但周梦雄照样不敢沿江走水路。目前朱雀军最大一支水师在岳州,有几千人;醴州及武昌两处也有少量水军,但未成规模。虚弱的水军无法保障长江航运,随时担心官军水师巡江而上夺粮道辎重。周梦雄只能走陆路,粮道和辎重亦沿陆路运输。

虎贲行营为前军,忠武居中,平远居后。全军六万余众,以每哨为行军单位,组成七十二股兵马,徐徐向黄州南岸进军。人马前后连绵十余里地,后面还有运输粮食的民夫数万。人们除了用骡马牛等牲口拉车,还有单人手推独轮车,一路上车队成龙十分壮观。

周梦雄之前就派人通过关系花钱买通了江北官军中一个中级将领和几个底层武将,借此获得了官军的大致情况。北路官军目前部署在黄州南部,虽已全部渡过长江,但并未急着继xù

南下,而是在长江南岸起几个大营寨堵截援军。

这路人马以京营和地方卫军为主,号称十万,但周梦雄得到的情报是:神机营三股兵马即中军左掖右掖人数大约在一万五千人左右;五军营全部,五营兵总数应不到三万;另有河南诸府、湖广黄州德安等地卫所兵一万多人。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人,但加上官军吃空饷的虚数和一些临时征召没兵器的杂役,号称十万倒也不算吹嘘。

神机营和五军营都是京营兵,有的在永乐帝时期参与过北征蒙古的磨练,又因士卒多是世袭,子承父业新入兵员也有过较好的军事训liàn

;中级武官多出身兵部武举,除了考弓马骑射刀枪棍棒,还要考兵法理论,武举过关的将领素质较高,比草莽农夫当然过之无不及。京营对于周梦雄的新军来说是强军,不能等闲视之。

但剩下的卫所兵一万余众倒没入周梦雄的法眼,内地卫所多年未用兵,加上制度加速糜烂,每年只由都司筹办训liàn

两次,战斗力实在有限,可能只比毫无组织的绿林乌合之众强一点。

北路官军屯兵黄州,位于武昌到九江之间。周梦雄放qì

了巧用谋略的路子,准bèi

稳打稳扎先进军黄州,与北路军决战之后再谈援救九江的事儿……天下之大,路也很多;九江之围也急在燃眉。但朱雀军没有制水权,连绵漫长的陆路补给线十分脆弱,周梦雄没法无视黄州官军的威胁。

从武昌到黄州,陆路最短,相距只有两百里。周梦雄的新军几乎全是步兵,慢吞吞的一天只走三四十里,也只有几天时间就进入战场区域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北路角逐(2)

细密的小雨撒在空中,风一吹白蒙蒙地一阵飘荡,如同烟似的。

武昌大军刚过来就遇到这样的天气可不算是好事,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陷在野地里,只能冒雨安营扎寨,砍柴、挖沟、排水都增加了难度。十月间的天气,被雨淋湿了更要提防军中骤生疾病。

周梦雄傍晚时分才回到中军临时驻扎的一个破庙,浑身已湿透。不料刚一进屋檐下,头上有瓦了,雨就似乎没下了。

一行数人走进破庙,部将一看四面透风的墙壁,以及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泥菩萨,不禁说道:“今晚大帅要住在这里,怎么没人收拾一下?”

另一个说道:“不远处有个村子,听说驻扎在那里的是虎贲营一部,大帅为何不住村子选这么个破地方?”

这时刘麻子正色道:“咱们出来打仗,不是图安逸的。村庄里人多眼杂,中军在那种地方能保证没有奸细?这庙子破了点,倒也清静。叫人升火,让大帅烤烤衣服。”

不多时,一干武将就坐在菩萨前面脱了外衣烤起火来。忽然门口出现了个戴帷帽的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柄剑,中军突然出现妇人叫几个人都是一愣,其中有人小声说了句:“内侍省的。”众人这才面作恍然状。内侍省是干什么的,只要说起朝廷厂卫作对比,就很好明白了;派出来刺探军情的人倒不尽是妇人,不过因为内侍省前身是辟邪教,而教主姚姬曾是建文帝妃子,所以教内地位高、能常与姚姬见面的人几乎都是妇人。能到中军来见周梦雄的自然也是内侍省的头目。

那妇人见几个汉子衣冠不整坐在火堆旁边,也不进屋,就站在门槛外面说道:“禀周将军,咱们刚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英国公张辅派了一员大将到北路军中,此人叫朱冕。”她见周梦雄皱眉,似乎没听说过朱冕,便又说道:“武进伯朱荣之子。朱荣于洪熙元年卒,朱冕袭的爵位。”

果然周梦雄“哦”了一声,好像恍然所悟一般。妇人道:“若是周将军对北路军新任主将有兴趣,在下即可派人回武昌取来卷宗,从其家室到履历等事一应俱全。”

“那便有劳了。”周梦雄道。那妇人听罢便拱手告辞。

时值宣德朝,如今还有爵位加身的人,几乎无例外是“靖难之役”中立过功的,武进伯也不例外。同样参与过“靖难之役”的周梦雄自然有所耳闻,所以提到武进伯和朱荣的名字,他便知来头。

他忽然被一种负面情绪影响,看着火光发怔。周围的武将见状也渐渐停止了说话,跟着沉默下来。

周梦雄这一批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二十余年前的那一场内战的影响,事到如今多年前的对手再次在战场重逢,怎能不叫人感叹?不提武进伯,其实英国公张辅也是靖难之役中的旧人。

这种心情,周梦雄是把自己放在了失败者的位置上产生的,至少是曾经的失败者。有屈辱感、不甘心和愤nù

……或许真zhèng

应该感到失败的人是建文皇帝,当年周梦雄太年轻,权力也十分有限,不应该为那样的失败负太多责任,但是人的命运是与大势休戚相关的。

什么样的屈辱最能让人恼羞成怒和不可接受?那就是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打败,胜券在握却一败涂地,以及事后懊恼自己一方的诸多失误。所以愤nù

总是来源于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

周梦雄本是武将世家的子弟,战争的失败让他丧失了一切,失去作为一个大丈夫所有建功立业的梦想,接下来半辈子只能躲在山沟里种地。而他只能在遥远的阴影里听闻着同一时代的张辅封国公了,朱荣封武进伯了,谁谁又封侯了,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受世人敬仰。

这样的反差让他几十年都没平衡过,但却只能在无奈中躲藏中,似乎要这样消沉苟且一生。但现在,周梦雄在这间破庙里恍惚一瞬间发xiàn

自己手握重兵,机会再次降临,也是最后一次。

周梦雄的心情在极度复杂中渐渐沸腾起来:不必畏惧那些大名鼎鼎的人,那些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自己的。“丝……”带着金属的特有声音,他把陈旧的军刀从刀鞘里拔出来了半截。旁人不知他还作甚,都屏住呼吸投来目光。

他察觉时又压住情绪将刀重新入鞘,发xiàn

附近如此宁静。

雨已停,还有零星的水珠从屋檐上的瓦间滴落,“波、波……”清脆而舒缓节奏的声音如同在耳边响起,周梦雄微微闭上眼睛,胸中已追随着这种节奏变得平静而安详。

这声音,叫人想起了伯牙时代大音稀疏的古琴演奏,如同先贤的智慧在耳边低诉。

……

天气转晴后,军营寨中便是尘土飞扬的状况,总之行军打仗的条件当然没法和家里相提并论,不是泥泞就是满面尘土。地面上原有的杂草因为修墙挖沟被破坏,土翻起来被太阳晒干,一个寨中七八百人在一块地皮上活动很容易起尘。

周梦雄站在土墙上四顾周围,左右和后面视线所及之处都能看见类似的营寨。约七百五十人为一寨,周围修土墙围住、墙上垒沙袋,墙外还挖了深沟,组成一道防御工事。这种工事在武昌训liàn

时就在驻地周围修建过了,是湘王提出的法子,后来武将们也认同了这种营寨的优点,不仅修筑简单而且相当实用,能在平地里很快建筑其一道易守难攻的工事,且很少受地形的限制。

前锋虎贲营行军至此,什么都没干首先就起了这么一道许多工事营寨错落排布的防线。东面就是官军控zhì

的武昌县地界(黄州府长江对岸的县城,三国时期以前叫鄂王城),两军各营相距不过十里。这些营寨北起鸭儿湖,南抵三山湖,纵横二十里宽,几乎阻挡了官军穿插包抄的路,除非他们长途跋涉绕行否则完全没法威胁湘王军的侧后。

但是周梦雄派出斥候得到的消息,官军同样修建了大同小异的工事,也是内墙外沟,好像商量好了的一般。

“北路主将朱冕从九江那边过来的,可能是从九江城永定营的防御中学到的,学以致用。”周梦雄对武将们这么解释,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彼此才会如此“默契”。这种营寨工事是适应火器的东西,以前的军营功能不同。

刘麻子说道:“官军从江上运粮,前面筑墙,这仗有的打了。”

周梦雄一面翻看着内侍省送来的有关武进伯的卷宗,一面不动声色道:“张辅动用十几万大军三面合截九江城,目的很明显便是想吃掉永定营;而九江永定营若无援救,必败无疑。所以北路军只要堵住咱们的援军,无须击败援军,最后也是他们赢。甚至北路军根本就不用堵咱们,他们只需在此地立稳脚,自然就能拦腰威胁我军辎重粮道。”

“这么说那朱冕是要在这鸟地方和咱们耗上了?”刘麻子皱眉道,“大帅打算怎么打这种沟墙工事?”

周梦雄摸了摸马脸上的大胡子,冷冷道:“暂时还无须操心此事,朱冕头阵必先来进攻。”

刘麻子不明所以,因为大帅刚刚还说敌守我攻的道理,接着又猜测官军要急着来攻,说辞确是十分矛盾。周梦雄抖了抖卷宗上的尘土,转身递给近侍,却不再多费口舌。

就在这时,忽见旱田间有数骑策马而来,浅黄的大路上腾起的烟尘十分显眼。正好在前方活动的虎贲营游骑很快迎上去,接着远远就听到了嚷嚷的声音,似乎来的是敌军。不过没见几个人,营寨墙上的守军只是远远地看着。几个敌骑也不与游骑冲突,忽然射了一箭,拔马就跑。

不一会儿斥候就拾来了一枝绑着信封的箭径直送到周梦雄这边。部将帮忙拆开一看,说道:“是官军武将……落名武进伯的约战书,明日一早在两军大营中间摆阵一战。”

刘麻子诧异地看向周梦雄:“真是大帅算中了!”众将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接着大伙儿纷纷请战欲立头功。

周梦雄却抬起手制止身边的武将:“明日不接他们约战。”

众将听罢十分失落,眼前的情况摆开野战比去攻工事要好得多,但迫于对周梦雄的敬畏大家都不敢反对。

这时周梦雄回顾左右道:“我猜朱冕要率先进攻,定非远在九江的张辅授命,而是出于他的性子。此人在咱们收集的事迹中有诸多类似的做法,其中一次在交趾驿道堡垒中被围攻,也是不愿死守而先发制人奔袭蛮夷大营,他认为先打掉对手的锐气方能防守……老夫此时不愿意对阵亦是此因,我军士卒多未经实战,又远道而来劳师远袭,贸然与以逸待劳的官军急战,败多胜少徒失士气,不如先守好营盘再图破敌。朱冕此人急功近利,让他来啃咱们的工事便可。”

第四百五十三章 北路角逐(3)

此时的战场就在鄂王城附近地区,位于黄州府对面的长江南岸,这个地方水域众多,主要是湖泊。

官军北路五六万大军从县城向西展开部署,一直到距离三山湖十里的地方;三山湖北面是鸭儿湖,两湖之间是朱雀军虎贲营约两万人的二十多个营寨。三山湖再往西是本地最大的湖泊梁子湖及牛山湖,两湖北部还有后湖、杨桩湖等水域,中间陆地交错,地形复杂……这些湖泊位于四面,中间有一大块陆地。

因官军控zhì

长江,朱雀军新军的行军路线是长江西面的陆上大路,从湖泊群中间的平坦大路向南行进,然后转向东面进逼官军。前锋虎贲营已经抵近湖泊群的最东面,在三山湖和鸭儿湖之间构筑工事;而忠武营主力还在西北方牛山湖附近;后军平远营更在水域密布地区的北面。

实jì

上官军没能挡住朱雀军三营的南进路线,周梦雄若要不顾一切向南驰援是有好几条大路可以走的;但鄂王城的北路军位于武昌府到九江府中间,若放任不管,威胁极大。官军北路不仅能出击拦腰截断朱雀军的辎重粮道,更可以循江北上,趁虚攻占湖广政权的老巢武昌;岳州的姚和尚不顾岳州防务空虚,已增调“常德营”及水师第一营半数兵马增援武昌防务,但那点人显然无法抵挡官军北路军精锐。

所以官军才在江畔集结重兵,而非四面设防围堵援军。

……官军主将遣人送来战书后,整天周梦雄都没什么动静。他只是当众分析敌我长短,一副要死守工事的作态。

“已获知官军北路中有神机营余部及五军营,都属京营,其中久经战阵的老兵甚多。京营老兵熟习刀枪棍棒,长于冲阵肉搏;咱们新军的士卒几个月前还大部分是农民,与之短兵相接定会败得很惨。

但我军并非全然不如人,数月连续不断演习火器,各营已练习娴熟。若论面对齐射的战法,并不会比神机营差;而且一定会比五军营和地方卫所兵熟练,五军营以往少用火器,长于骑射步战,但操习火器的时间并不多。敌我之长短一目了然,诸将定要时刻记住此中关节,每战必要扬长避短,尽量依托工事发挥火器远程杀伤,避免与敌军缠斗。”

如此过了一整天,傍晚周梦雄下了一道军令,命令各寨休整一晚、明日五更造饭;但将各寨指挥留在了中军。

众将都以为下令士卒早起准bèi

是为了防御官军明日进攻阵地……周大帅不接约战书,官军可能直接进军到各寨前面强攻工事。

随着夜幕降临,南北纵横的二十多个大寨渐渐也沉睡,只剩寒风中晃动的火光。

不料三更刚过,在中军行营附近安顿的各寨指挥使就被叫起来。正值十月间,又是三更半夜的,大伙儿正睡着香,连起夜也宁肯用夜壶,都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众人侧耳没听到什么动静,便问出了什么事。后来刘麻子到帐篷外面大骂,大伙才赶紧穿衣披甲。

冰凉的铁片直接碰到耳朵脖子真不是好受的,不少人把围巾也系上了。破庙外“叮叮哐哐”一阵响动,一众武将陆续进了破旧的房子。屋子中间生着一堆火,只见周梦雄已衣冠整肃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末将等拜见大帅。”众人先后上前作拜。

周梦雄指着地上,示意大家席地而坐,然后命侍卫把一副毛笔勾勒的图挂了起来。“张辅给北路军主将朱冕的军令一定是守住北部战线,不可浪战。明日他若率军前来,定是欺我士卒新练又劳师远来,欲先声夺人给咱们一个下马威;但假使我们固守工事,朱冕难以突pò

,他便会退却继xù

龟缩在江畔防守,以后咱们就再难找到战机。下面老夫便安排新的战术,以诱敌深入、分割包围为计……”

一个时辰后,众将已连夜赶回各自的营寨。五更天起鼓,各营将士顶着星星起来做早饭,然后集结出操,这时天刚蒙蒙亮。指挥使拿出了中军发的调兵兵符,当众与掌号官的兵符核对后,即下令主力从工事内撤走,各寨只留下一百人守备。

指挥使对留下的官兵说:因中军抽调走兵马,剩下的人尽lì

守营;若不能守,可弃营向西逃走,一直往西走,后面有咱们的驻军。记住遵循军法,若乱兵找不到自己的上官,则以其中品级最高者为首,听从指挥,违命者视同违抗军令!

这是朱雀军的一项军法,小队正到哨指挥使正官为“士”,小兵为“卒”,卒在混乱时见不到自己的将领,就得听最近的士差遣。这条规矩在混战中和溃败后是很有用的,军队容易一哄而散便是因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成了散沙;有了规矩,大伙儿按照习惯就有法子可循。

又因朱雀军的衣服是统一发的,所以士卒在颜色上有深浅差别的,而品级则以腰带颜色和纽扣材料为分别。所以只要熟悉朱雀军的人,一看装束就能判断对方的官职,方便形成上下组织。

……一大早虎贲营主力便已放qì

三山湖工事,向西撤tuì

二十里。各军达到指定地点后,发xiàn

那里已经有了许多沟墙工事;后面的忠武营昨天已经帮忙修好营寨了,现成的地方众军直接分地盘入驻。

而此时官军神机营两哨步兵及五军营数千马兵也向西出动,他们推进了十几里未遇到任何敌兵;一个多时辰后一直走到三山湖朱雀军工事前面,显然“叛军”爽约没有接受朱冕的挑zhàn

,日上三竿了还龟缩在土墙里面。

朱冕感到有些失落,因为他认为叛军敢接战肯定能胜第一阵,一举打掉对方的锐气;不料叛军既然来攻,却装了孙子。

厂卫的细作已经把对手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主将周梦雄,湘王的岳丈;所率战兵约五六万众,但是“新军”。所谓新军就是招募训liàn

不久的壮丁,成军也就几个月时间。湖广是内地省份,兵源十分有限,只能从百姓中抽丁练兵;这些以前只会种地和做手艺活的人,经过几个月时间训liàn

,朱冕不认为他们有什么战斗力。叛军凭借的也就是火器,欺负同样羸弱的内地卫所兵还行,面对京营的强弓硬弩也讨不得多少好,只要冲近肉搏便胜券在握……使惯刀枪的老兵打起仗来,就和手艺娴熟的匠人干活一般和生手比岂能相提并论?

于是朱冕观察了一番前方的工事群,决定试试进攻。他当然记得英国公张辅的话,不过防守并非只守不攻。

神机营得到军令后先架好了重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轰了一通,但效果不太好。神机营装备的大将军和虎尊炮都是抛射巨弹的火炮,从半空落下去威力不小,但恰好砸中低矮土墙的机会就太小了,几乎没有对工事造成任何损伤。

只能以士卒进攻才能凑效。神机营左掖受命调兵进攻正前方的一个营寨,几百人组成的方阵在鼓声中开始向前慢慢行军,过了一段时间就传来了火铳爆响的喧嚣,空中的硝烟和尘土罩得视线朦胧不清。

(那边一个营寨里只有一百来人,若是全部投入一线进行密集齐射则没法换队了;若分三队,一队就只有三十余人,一轮齐射三十多枚弹丸一大半是打不中任何东西的,这样的杀伤如何能挡得住步兵几十步冲锋?)

看不清叛军是怎么部署的,官军数百人迎上去根本没被打退,铳响后一众人就叫喊着蜂拥而上一直到墙边也没停止。接着许多硬竹篾和木板就搭了上去,人们飞奔而上;腰墙能很好地防御弓弩火器,但太低矮对冲到跟前的步兵防御是完全没法和城墙比的。

营寨中一阵短暂的厮杀,很快就在中央竖起了神机营的旌旗。剩下的叛军翻墙逃跑,有的情急之下掉进了外面自己挖的深沟里爬不起来。官军在很短的时间就攻下了一座寨子。

接着朱冕下令继xù

攻打别的工事,突pò

了一处之后就更加容易了:官军可以从正面和已经拿下的工事中两面进攻,更加分散守军的防御,简直一攻就下。

各处工事里的叛军见状纷纷开始逃,朱冕即刻下令五军营马兵尾随追杀。叛军死伤一路,溃不成军,幸亏五军营马兵将领担心追得太远中埋伏没有继xù

追击,否则叛军溃兵得在二十里的逃跑路线上损失殆尽。

小半天时间,朱冕的人马就占领了三山湖工事群,胜得实在过于轻松。据各部将领的禀报,叛军守军明显太少,战线又拉了近二十里之遥,兵力稀薄根本挡不住进攻。

朱冕一时间想起叛军是不是诱敌设伏之计,遂派斥候四下出动打探,却未见伏兵,叛军其他人马已经远至西面二十里远的地方。他又观察刚刚占领的工事,沟挖得深,墙上还有装沙的麻袋,显是用的了工夫的。如此局面,让朱冕忽然觉得周梦雄是不是个完全外行的草包……本来就是无名之辈,又是湘王的姻亲,还真可能是裙带关系上去的无能之徒。

第四百五十四章 武将莫贪功商贾莫贪财

北面晏公庙附近乱哄哄一片人,都是从三山湖工事里被驱赶回来的朱雀军乱兵,大伙丢盔弃甲帐篷武器几乎丢失殆尽,也失去了建制,乱糟糟地混在一块儿。

人群中一个后生对着土里冒出来的石头踢了两脚,他看起来很生气,好像那块石头惹到了他似的。接着他发xiàn

宽松的裤腿上不知在哪里磨破了一个大洞,又心疼地弯腰查看,拿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的举止十分怪异。

后生的名字叫王大柱,以前村里都叫他大柱、大柱哥或者王家大小子,从军后登记名字也就叫王大柱,武昌府人氏。新军建立之初,低级校尉十分欠缺,都是从新入伍的壮丁中由上官直接指定;大柱是个大个子,站着时像根柱子似的,上面来人瞧了瞧,说了句以后你就是小旗长……他就稀里糊涂做了“士”,手底下包括自己六名大兵,从此衣服也换了铜纽扣的。但是他没料到因此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村里的王财主被请到县里了一次,回来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地划了几亩送给大柱家、都是水田好地,是的,白送!还说了好些好话,从此村里人见着大柱家的人都客客气气的。

大柱还记得一次休假回家的场景。身穿熨得平平整整的军服,特意换上检阅礼节时才穿的白色里衬,又拿着军中发的白纸条到府库里换了一包布匹皮子盐巴扛回去,顿时就衣锦还乡了。一家族的人都来迎接,好似当了官似的。虽然他知dào

见多识广二舅公悄悄说未料祸福,但这些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同村最漂亮的姑娘,自己打小就喜欢的人小翠,也突然暗许芳心。

村里的同龄青壮,要么是泥腿子一身破烂在地里刨食,要么偷鸡摸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远近厮混。大柱这样突然“体面”起来的后生,长得又高大,当然很容易就俘获了村姑小翠的心;因为小翠长得漂亮,已经被在县里开粮铺家境殷实的余家相中,但她都没同意,还悄悄送了亲手缝制的荷包表明心意。

大柱非常满yì

目前的生活,而且在军中还有肉吃。有一次上官让喊口号,团结与荣耀,他渐渐已经理解什么是荣耀了。

但是这样满怀高兴的心情,刚一上战场就被浇了一盆冷水,被官军轻松击败,被狗一样撵了回来;连大柱很爱惜的军服也弄破了,刀枪也不知dào

丢在哪里了。所以才有刚才生闷气的一幕……也许二舅公说得有道理,将来武昌城里的建文皇帝被拉下去了,自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乱党头目,大祸临头。

“狗日的,官军好凶!听说京营里的人,在北边一个人能杀十个鞑子……”旁边有人小声议论着。

“你杀过人么?”

“不知dào

,先前在墙后头,上边喊就放枪,娘|的面前都是烟,谁知dào

打没打中!”

就在这时,旁人突然停止了议论纷纷站了起来,王大柱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系绿色腰带垮刀的将领骑着马正走过来,腰带有颜色的都是中高级将领,绿色的是总旗官,这对下层士卒们来说也算大官了。那武将扬着马鞭就大骂:“坐着干甚,没事干了?一会儿大营里会送粮过来,要吃饭就先去砍些柴回来!”

大伙儿都是老百姓出身,天生怕官,哪怕不知dào

这将领什么部队的,总之是官,于是大家都规矩了。

王大柱要好点,他是小旗长,平素经常和总旗官这一级的武将在一起。他忍不住就走了过去,说道:“禀总旗,卑职是虎贲营第六军四哨一大队的小旗长王大柱。”

那武将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大队的队正叫啥?”

王大柱毫不犹豫就答:“吴保吴大人。”

武将点点头,那吴保听说还在湘王面前露过脸的人,所以认识。武将便问:“你有什么事?那边的一群人,没长官么,你带他们去砍柴。”

王大柱道:“卑职就想问一句,咱们在这里干甚么,能不能打回去?”

“呵!你还有点冲劲。”武将笑了笑,“那敢情好了,等会儿会来一个大人,就是将你们这帮乱七八糟的败兵重新整编,明日一早就出动。”说罢那武将也不愿意和王大柱多费口舌,拍马就走。

留下大柱一肚子迷糊,饶是他懂的东西少,也看得出来眼前乱七八糟的这帮人没法短时间重新打仗,何况是明天就上?将和兵都是乱的,周围大多不认识的人,名字都叫不出来,在战场上怎么弄?

“兄弟,咱们的小旗长死在三山湖那边的沟里了,刚才那长官要咱们几个跟你,咱们就跟你混了。”一个起码四五十岁的老卒过来套近乎。王大柱也是好相与的耿直后生,当下就带几个人出去砍柴禾,然后等着上头发米。

果然太阳偏西的时候,从营寨那边过来了几架牛拉的大车,送粮食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簇拥着一个黑胡须马脸大汉也来到了乱兵驻地上,大柱认识这个人,就是新军三营统帅周梦雄。周梦雄常常在军中训话,大伙儿都认识。

周梦雄随行的几个武将分开过来,随意就开始指定将领。让乱兵临时跟随新指定的武将,然后由各将整顿自己的兵士队列,什么番号都没有就是第一队第二队……共第十一队。

过了许久周梦雄也爬上一个土坡,大声训话:“明天大军出动,人数一定要够。你们虽然刚刚重新编了队列,但只需跟在大军后面,暂时无须打仗,故不必惊慌;等过了这几天,老夫会派人重新整顿恢复各哨的建制……”

于是王大柱就从士变成了一个兵,因为每一大队只指定了一个武将,其他的都是兵。当晚大伙儿就露天在地里烧一堆火,围着火在寒风中凑合了一晚上,帐篷兵器什么都没有,也没人放哨。

次日一早,大伙儿从秫秫发抖中被号角声惊醒,然后煮饭吃了,被临时的武将吆喝排成队列。接着就发武器,一人一杆木柄铁头的短枪,火器就没有的。队伍里有的兵头盔也弄丢了,有的没丢,只能这幅装备不齐的样子组成队伍。

很快就来了个中年粗腰大汉,召集各队队正亮了军令,成了这股乌合之众的主将。大伙儿在将领的命令中,排成队列开始向东南方行进,就是昨天败兵逃来的方向,看样子是真要打回去?

王大柱拿着一杆觉得没什么用的短枪,跟着队伍穿过杨庄湖南岸的工事群,很快发xiàn

更多的人马从北面过来,汇成一条长长的人潮,继xù

向南面行军。

军队都是步兵,走得非常慢,这么走了才半个多时辰,上峰就下令停止行军,就地休整。在“败军”中的大柱是非常纳闷,新军就是在训liàn

的时候也不准这么拖拉,今天走走停停的不知dào

搞什么。

这时“败军”主将巡察队伍,来到了王大柱所在的第一大队,队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将军,咱们这是要去收复三山湖地盘?”

那中年大汉笑道:“咱们大军先撤离了三山湖防线,然后才落入官军之手,为何要急着收回来?此行我军只是做着想收复的样子,但又似畏惧不前。目的是引诱官军主力来攻。”

队正听罢恍然道:“原来大帅是用诱敌之计,若是敌兵不上钩怎么办?”

中年大汉道:“那朱冕认定我新军在战阵上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这么打也真不是对手。眼看着上万的人马伸手就能灭掉,他能不上钩么?大帅(周梦雄)已料定了,要劝武将莫贪功,就如劝商贾莫贪财,现在四匹马都拉不回朱冕。等着罢,他一定会出兵。”

队正又问:“等官军出兵来攻,咱们又得往回跑?”

中年大汉道:“本将就是奉命来给各部解惑的,免得这么折腾之后诸位士气消沉军心不稳。昨日朱冕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攻占三山湖防线,本来只是试探进攻;后因他想知dào

咱们是否有伏兵,派人在方圆二十里内搜索,因此耽搁了时辰,在三山湖各营寨里留了一晚。如果今天我们没动静,官军极可能从三山湖防线后撤,他们一旦固守县城江边一线大营,咱们无法强攻。故我军须诱敌深入寻找战机,做出要夺回三山湖防线的样子,大军陈列在旷野;朱冕有恃无恐,必来攻打,再次延缓他们后撤的时间。”

于是行军的大股兵马如此磨蹭到了中午,又准bèi

砍柴做午饭了。不料很快来了传令兵,下令全军立kè

拔营后撤至杨庄湖防线。

众人立kè

重新整顿队列,调回方向沿大路往回走,这下走得很快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能看到杨桩湖面,南岸错落的营寨工事群隐隐在望。

人们分别越过营寨,王大柱所在的“败军”十一队被要求继xù

向西北行军,暂时整顿编制,不再有新的军令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围合

对于朱冕来说,守住北面战线就能交差。但作为武将,守住防线不败和歼灭数万叛军的功劳是完全不同的,明军战功以首级计算,周梦雄的几万大军便是无数首级。

朱冕先调五军营半数人马近万人至三山湖防线,巩固其后卫,以免前军变成孤军。做好准bèi

之后已觉得毫无危险,然后自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向北进军迎战,准bèi

在旷野一举击溃来犯的叛军。但官军还没赶上,叛军突然就跑了;继xù

前进杨庄湖南岸的一道沟墙营寨群横在面前,无法追击。

这时官军的战线拉长,实jì

上已经陷入了未察觉的危险境地。精锐的神机营和五军营骑兵已深入至水网地区二十里,后面在三山湖北面是五军营半数人马巩固的后翼,这些兵马都是京营、北路军精锐,重兵前置;而县城是朱冕认为的重镇,留守有五军营余部;东西两头中间就成了软肋,只能以卫所军构筑工事驻扎。

周梦雄趁机下令后军平远营两万众从长江边南进,中军忠武营大部也从北面绕道尾随其后。这条路看起来绕,实jì

距离县城也不过数十里之遥。

朱雀军探知县城中留守的是五军营之后,果duàn

放qì

趁虚攻占县城的打算,进而以重兵从中间穿插。县城北面江边的卫所兵大营被一股新军进攻扰乱,竟不能出兵阻击,坐视新军大量兵马从防区中向南进军。

新军一天之内就抵达了三山湖北岸防线的东侧、官军前锋的后面,然后开始挖沟修墙,赶工构筑大量营寨。责任朱冕前军后翼安全的五军营一部,得到的任务是防守后方,分兵驻扎在营寨里;等到他们意识到叛军是要从后面包围时,仓促集结人马向东进攻,此时叛军已经在后面部署了三万多人的重兵。

与此同时,周梦雄预先远远部署在湖泊外围的伏兵,分批进入指定地点开始修沟墙防御工事。这一带的湖泊众多,大致分布是四面围合,除了东面出口有一二十里宽,别的陆地都有细窄的地段,要阻断道路十分容易。

朱冕几乎是忽然之间才发xiàn

,自己莫名其妙被包围了。他打算试探进攻叛军,到陷入围困,前后就两天时间而已。

从三山湖防线急报的军情,让朱冕现在还一脸迷惑。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了,试探进攻叛军时,也考lǜ

过后方安全,所以留有近万的五军营部队在后;东面的出口宽达十余里,如何能堵住完成围困?

到现在,朱冕还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仍然能保持镇定。他下令前锋向东撤军,然后先行回五军营驻地,准bèi

亲自视察叛军如何在背后堵截他们的。

一行人经过三山湖北岸营寨继xù

向东走几百步,便看见了叛军的活动范围。他们已经在那边修了两排沟墙营寨,两排错落如“品”字不对称,成网状布局。按照南北防线的宽度计算,这种营寨起码有三十几个;每个营寨目测有好几百近千人驻守,算来两天之内叛军在这里已经部署了约三万大军。

朱冕观察了战场之后,心下已有了数。虽然叛军三万人断后路,但防线宽十余里,兵力其实比较单薄,只要从一个地方攻破,官军就无所谓被包围之势了;也许还能趁机歼灭深入到战场中的这股叛军。

等到前军神机营及五军营骑兵撤回三山湖,当天官军精锐几乎全聚集到了此地,步骑近三万人,全是京营将士。朱冕决定次日就发动对腹背叛军防线的进攻。

但朱冕发xiàn

这次的进攻明显十分困难,步兵蜂拥而上,立kè

就遭到密集排枪齐射,而且叛军使用类似神机营火器的三轮击,轮流放枪火力非常密;侧面其它营寨还会用火炮炮击。官军进攻损失巨大,还没冲到营寨前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接近也失去了锐气。

第一天下来毫无战果,这时官军上下才渐渐有点恐慌起来。

被围困的官军粮草不足。之前朱冕压根没打算长久出征,粮仓在城里,补给线在江上;突然困在这湖泊之间,人马三天内就得断粮,就连弹药箭矢也不够支撑太久。两三万人加上几千匹马要吃粮,他们短时间内得不到补给,不用打自己就得完蛋。

京营各营将帅现在还没放下对叛军新军的鄙视之心,在中军朱冕面前大骂叛贼卑鄙。其中一人提出了一个战术,将数万人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人海浪潮涌过去。

但是这个战术恐怕无法达到预计效果。若近三万人集结展开成方形横面就有一百七十余人,至少宽两三百步,算上马更加不止;两三百步宽度的人潮涌上去,前后要同时遭到几个营寨的枪炮屠杀,若是情况不好说不定全军陷入混乱崩溃。而若以纵队进攻,便是添油战术。

次日,朱冕一面下令神机营以火器攻打叛军营寨,一面派斥候至四方数十里打探其他出路。但一整天同样无果,出路已被堵死;除非从湖泊水面游回去,时值十月下旬湖面几乎都冻得要结冰了,京营将士多北方人不会水的占多数,下水无疑是找死。

也许能让县城中的官军临时收集小船木筏运送粮草,不过要满足三万人的补给运输,恐怕找到这么多船只需yào

很长时间。军中等不起那么久了,因断粮的消息已造成军心动荡。

朱冕本来就不是京营武将,只是受张辅委任的主将,平时尚能以权威指挥各营,此时已有无法调动的迹象。五军营骑兵将领要求马兵率先突围,从营寨之间的间隙中冲出去。

骑兵要强冲付出一定伤亡应该能突围,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步军战力就进一步被削弱。朱冕欲阻止,险些酿成兵变被杀,最后也没能阻止眼看无粮草喂马的骑兵抗命欲走。

陷入合围才两天,朱冕终于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恐惧。战场上,一步失手后果便非常严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干系千万人的性命。

第四百五十六章 周英雄

第三日,兵部尚书朱恒亲自押送粮草至军中,受到周梦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战场外。

二人登上了刚刚修筑完工的一栋箭楼,高达二层楼,顶上如同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少顷,有一半老徐娘抱着古琴登楼,款款在泥炉中为他们温好酒,然后坐在一旁弹琴助兴。

俯视下方千军万马枕戈待旦,周梦雄却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盏酒淡然道:“敬朱部堂,为你接风洗尘。”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当啊。”朱恒情绪有些失态地双手捧起酒杯。朱恒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也不喜排场的人,此时的光景让他觉得过于做作,浑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听说周梦雄将官军主力围困,情绪难免有点适应不过来,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轰轰……”突然炮声如雷响起,震得箭楼几欲坍塌,刚刚满上的酒杯里的酒水都溅了出来。“砰”地一声弦响,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只见旁边坐着弹琴的妇人脸色都变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的,你还怕炮能打到这里来么?”周梦雄大笑道。

朱恒转头看战场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说道:“谈笑间灰飞烟灭,周老英雄真有诸葛孔明之风。”

周梦雄听罢又是大笑,毫无官场上谦恭的作态了,他夸张地站起来,拍着朱恒的肩膀,指着前方成片集结的官军马兵:“朱兄,你可知为啥京营要从这里死冲?”

朱恒只得低调而恭敬地问:“为何?”

周梦雄一挥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营陷入重围无路可走,又没粮,就算这里是刀山他们也得冲!”他说罢仰头犹自喝干杯子里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为何外头的官军不来救?”

“愿闻其详。”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梦雄遥指东面,“从鄂王城到这里不过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万余众大军,层层营寨,堵得水泄不通!”

谈笑间,忽闻西面马蹄如暴雨疾雷响彻大地,潮水一般的马兵汹涌而来。饶是此地不是最前线,眼皮底下面对这样的阵仗也是相当震撼。琴师只是一介妇人,实在没有周梦雄的胆识,此时早就谈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顷,只听得枪炮齐鸣,前面白烟成片腾起。骑兵汹涌而来遇到横在前方的营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冲在中流砥柱上,从中间断开分两边涌来。接着马兵踩到了埋在营寨之间的深坑陷阱,一时间人仰马翻嚎叫回荡天地。一个个陷阱被无数的人马尸体生生填满,后面的铁骑才踏着尸体在营寨间迂回奔走,两边都是火枪爆响,骑士们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与硝烟弥漫天地,饶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气味浓烈,妇人已经做干呕装了。周梦雄却说:“朱兄,干一杯,今日请你看的这出戏,与宫廷中长袖细腰的戏相比如何?”

“着实壮观有气度,气吞山河。”朱恒翘首眺望。

周梦雄回头扫了一眼那妇人一眼:“刘麻子不是说你见过世面么?弹啊,真是败兴!”

“老爷,奴……奴家的琴弦断了。”妇人吓得跪伏在地。

就在这时,大股骑兵已经从营寨中间的空隙冲过,却见后面一大群拿长枪的步兵逼了上来,人数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锐气的官军骑兵不敢上前强冲阵,只得又乱纷纷地掉马向别的方向突围,沿途在各营火器射程内穿行,烟雾缭绕铳声络绎不绝弹如雨下,人仰马翻的场面四处可见。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体,地上成片的血污,尸山血海如同修罗场。

流血还没结束,前方黑压压一片官军步军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长兵器如一片树林,旌旗在空中好似云一般在风中飘荡。

朱恒问:“此地被围的官军是京营官兵?”

周梦雄轻松地说道:“神机营剩下的全在这里,还有五军营马兵全数和一半的步军。这一仗下来,京营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军营残部,还有在九江那边的三千营。”

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军统帅是武进伯朱冕,朱荣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将,手下又是精兵强将,不料竟如此一败涂地。”

听到这里,周梦雄一张胡须横生的马脸掩不住的得yì

之色,“正是,武进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时候头像燕王的一干人……竖子不过如此!当年若老夫掌兵,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周梦雄的脸色闪过一丝怀古悲凉的惆怅,又被一种激动的红色覆盖,脸上呈现出丧心病狂一般的异样红潮。

朱恒忙道:“当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尽快出兵,您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胜;不过老夫等当初也是担忧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时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没办法,别人不懂这场战役获胜的巨大功劳,朱部堂还能不懂么?

“哪里哪里,不可同日而语。”周梦雄顿时收敛了些猖狂的作态,“老夫也有错,高估了官军的能耐,以至于让湘王又多了些时日的艰险。”

朱恒长叹了一声,“这是定鼎天下的一战啊!”

周梦雄的情绪渐渐落下,正色道:“突pò

北线只是前提,关键还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齐俯视下方,战火仍在延续,火光和血光搅得天地不得安宁。

……

在九江的张宁还没能知dào

北路军的战况。前阵子有内侍省密探夜里从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梦雄已经率兵出动。此时张宁认为周梦雄的军队还得和官军北路周旋好一阵子,能不能突pò

北线不知dào

,但张宁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这么快有战果。

随着时日临近冬月间,气候越来越冷,城中伤病很多、缺郎中,情况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阵地在前段时间逐渐弃守,因为兵马疲敝已无能为力,现在唯一的防线只剩一道残破不全的城墙,随时可能破城。

每当旁晚时,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军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从城上换下来的将士疲惫不堪死气沉沉。除此之外,城里的百姓也几乎销声敛迹,兴许有少数没跑的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街上不见人迹。

张宁的足迹遍布九江城每个角落,几乎每个普通的士卒都能经常见到他。他的脸明显消瘦,也显得十分沉默,但总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告sù

士兵们周梦雄的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只要坚守就能活命。连于谦有一次也说,若非王爷亲自坐镇九江,任谁也守不住这座残城。长达数月的共事,张宁已经逐渐消除了对于谦的怀疑。

此刻说什么上下一心激愤人心的话已无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惫了,但需yào

时刻提醒人们两种东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确定的周梦雄大军……实jì

上张宁的内心里更加糟糕,远比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迹象消沉,他只是忍耐着不愿意动摇军心。

有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进入抑郁状态,觉得一切都无望了。

历史的客观规律,便是天道大势,也许不是这么就能改变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时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条……想改朝换代者,无非末期趁乱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权从高层政变……燕王实jì

上也是先有势力再有机会,饶是如此那条路也不可复制……

无数的想法萦绕在张宁的心头,蚕食着他的希望。人心远比想象中脆弱。

有时候,他觉得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如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头上,九江城墙不知什么时候被官军攻破;只是这么等待着那一刻。甚至他会觉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省得提心吊胆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dào

以后她们会面临怎样的劫难……”张宁终于在一天晚上将心里的话念叨了出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九江之役(1)

天才刚刚蒙蒙亮,张宁就从噩梦中惊醒。刚醒的片刻还记得梦中的情形,稍过一会儿等头脑渐渐清醒,转眼就把梦境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了,很奇怪的体验。他最后只记得很少的零碎的东西,好像腹侧被一把菜刀砍进了腹部,不是别的刀就是一把又宽又短的菜刀,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想起还一阵肉|紧。

他起身披上灰色的皱巴巴的上衣,蹲在屋子中间的一盆炭火旁边烤火。破旧的窗纸上灌进来清晨寒冷的风,让他有些贪恋这一盆余烬所带来的些许温暖;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出门视察城中各处防务。在无望的憋闷中,不仅不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反而变得消沉而懒惰。

不知dào

接下来要干什么,也许该忍住寒冷的空气出门;或者嫌内外温差太大,实在不想出去,那又该做点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蹲在炭火旁边拖延着,仿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姚姬现在一定很担心自己,而且会对未来充满忧惧和压力;但是她同样能稳住宫廷内外的局面,甚至在人前嘴角依然能浮现出叫人敬畏的微笑……所以张宁在心理上才常常能依赖她。张宁想象着她的样子,每天依然穿着华贵的衣服、从头发到指甲都整理得十分精致,圆润的感觉让人安心。

但张小妹恐怕就没那么镇定了,她会怎样,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人说话?嗯,很可能是这样,以前张家人遇害时她的行为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陈旧灰黑的木门响起了“笃笃笃”的三声敲门声,接着只见辛未走了进来。

她回顾房间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疾步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激动道:“刚得到消息,周将军的新军在鄂王城击败官军北路,歼灭其大部主力……”

“什么?”张宁腾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又问道,“消息属实?”

辛未转头对门外说道:“进来禀事。”

“是。”一个青衣年轻人躬身入房,面对衣冠不整的张宁,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忙从怀里掏出一叠薄薄的纸递上来,“卑职在湖广地界见到了内侍省的兄弟,这是他们给的详细卷宗。”

张宁忙接了过来,随手一翻发xiàn

一张标注了线条文字的图纸,一面细看一面听旁边的后生说,“周将军的人马在鄂王城西面的水网区域预先准bèi

,又诱敌深入,成功把官军北路主力诱至设伏地区;然后以中军、后军数万人马突然从长江畔穿插,堵住了官军的退路,并将这些人马围死在设伏圈。官军被一分为二,里面的没粮,外面的没兵……”

张宁又见卷宗上描述了战术,以沟墙营寨构筑阵地,发挥火器之长避免近战。这时他逐渐恍然大悟,这么一看,兵员素质完全不如京营的新军能击败官军就想得明白了。又看战役发生的时间,掐指一算,离周梦雄誓师出征不到十天……

“本王果然没选错人,哼!”张宁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急走,“如此一来,张辅的兵马只剩中路和南路。究竟有多少人没有准数,但从各方面猜测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等周梦雄的新军南下就有六万人,加上九江城的永定营和九江军两万多人,我军兵力总数便可达八万余众。这下子至少从人数上咱们吃不了什么亏。”

辛未忙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打赢了?”

张宁随口道:“很有希望。”他的头脑又灵活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来人,把这份东西拿到于谦那里去,告sù

所有的文武将官……我这衣服怎么这么皱,辛未,你马上给我熨平,出门要穿,还有我那把短剑装饰呢……笔墨侍候,我要给周梦雄写信,辛未你再找一两个靠得住的人过来,旁晚来见我……传李震来见我!”

过了一阵子,于谦便径直来到了张宁住的厢房说话,外面还有几个武将等着想见面;侍卫长李震被人叫来了也只能先等于谦等人先说大事,只好在屋檐上等着。

张宁在桌案上摊开地图,拿着尺子量了几处感兴趣的地方,对于谦说道,“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与周梦雄取得联络,可惜九江四面被围,来往书信风险较大,很容易落入官军之手。”

于谦淡然道,“可派人通知周将军,让他率先进占瑞昌城;瑞昌也是江畔较为重yào

的城池,养有供传递紧急军情的信鸽,只要把瑞昌的信鸽和九江城的信鸽交换,王爷便能用飞鸽传书与周将军传递用兵计划,以便里应外合相互协同。就算运送信鸽时被官军截获也不会泄露机密,并且可以多次尝试运送信鸽,咱们可以通过信笔书信的形式确认真伪。”

“这个办法好,今晚就办。”张宁干脆利索地说。

于谦又道:“周将军的大军一旦增援至江西,我们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从九江城突围,以便得到弹药粮草补给,修缮损坏火器。”

“廷益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张宁用直尺轻轻敲了一下地图,“我刚才也在想从什么地方突围。”

于谦道:“仅凭猜测,我认为张辅会在城南聚集重兵,因为只有这一面的地形广阔,才有利于周梦雄的几万大军展开部署;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城西北面的陆地走廊攻击,避开重兵设防。只是仅凭猜测就选定突围方向,万一进攻不利后果不堪设想,极可能被官军反攻突pò

城防陷入无立锥之地的危险,功亏一篑。”

旁边的辛未时不时抬头看张宁一眼,她正在房间里用熨斗装开水烫衣服,这种事在此时显得有点尴尬,所以她默默地没说一句话,只是很关注地听着张宁等议论大事。

女人很少会对战争厮杀有兴趣的,除非干系切身利益,显然辛未非常期望张宁在这场厮杀中取胜。长达数月的陪伴,在这座孤城里辛未是张宁身边唯一的女人,不仅在身边帮zhù

他,偶尔还会侍寝,可以说是尽到的是一个伴侣的责任;她认为张宁是一个恩怨功过分明的人,她将来有资格分享他的成果……前提是在战场上取胜。

张宁道:“在此之前咱们为了观测敌军炮阵部署而试造的巨气球,现在尽快赶工完成,或许能帮zhù

我军探明张辅的兵力部署。”

于谦听罢眉头微皱:“王爷真的能让人飞到天上去?”这确实有点挑zhàn

于谦的认知,通常于谦认为张宁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偶尔他总会提出一些“奇思妙想”,让人觉得儿戏一般故弄玄虚。

不料张宁一本正经地说:“理论上是可行的,事到如今自然应该试一试。”

他一面说一面就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个方程式,水蒸气和碳加热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算出一氧化碳和氢气混合物的平均式量;再用大气平均式量和计划的气球体积,计算浮力。可惜一堆符号对于别人来说完全等同于鬼画符,和故弄玄虚没区别,再加上他严肃的表情,此时看起来有点滑稽。

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张宁当下就叫李震进来,下令他把前阵子准bèi

的丝绸棉布桐油等材料尽量缝制完工。

第四百五十八章 九江之役(2)

八天后九江城第一次迎来了从外面飞回来的信鸽,长期养在九江城的鸽子在外面一旦放飞,就会自己飞回巢穴。已占瑞昌,兵六万至八里湖东南……短短一行字证明周梦雄的援军进展顺利。张辅大军主力都在九江附近围困,恐怕无法及时阻止周梦雄东进。

次日天气晴朗,天空明净太阳娇艳,百里无风。进入冬季后,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很少见,正逢时候。张宁决定好好利用今天的好天气做试验。

大战在即,死生存亡在此一役,这种紧要关头张宁却大张旗鼓地鼓捣这玄虚玩意,着实叫部下们难以理解。不过他是最高统帅,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

南边城墙内的房屋已被拆了一片,加上中央大道的地盘,留出很宽的一片空地。一个砖砌土封的窑已经准bèi

好了,里面放上了木炭。一些士兵正把抬过来的五彩斑斓的大布袋四面展开扯平,这稀奇的玩意主要用整匹的丝绸缝制,丝绸不够居然还有棉布拼凑,红的绿的青的白的五花八门拼在一起,如同打满了补丁的船帆,然后涂满桐油权当密封。

城外时不时响起一声炮响,稀稀落落的,但显然官军今天没有攻城的意图;九江被围几个月以来,真zhèng

激烈的攻城战也是少数,张辅饶是人马都也承担不起不断强攻城墙的伤亡代价。

人们早已习惯永不消停的炮声,城墙上许多士兵依在墙边正看稀奇。这段时间军中的士气比之前好多了,北路大战的胜利和援军到来的消息给了人们希望。

张宁骑在马上,在土窑附近转悠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许多人在围观。等到侍卫们要安装锅炉和管子时,他才叫李震驱赶围观的将士远离,扬言没弄好可能爆zhà



“船帆”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军士正嬉皮笑脸地和自己的上官说笑,上官也能宽容此时的不敬,因为这又瘦又小的军士是作为敢死兵上阵的。他穿得很薄,躯干上被绳子结实绑着,然后两根绳子从双肩系住,栓在链接“船帆”的绳子上。这根长绳子是丝绸编的绳索,为了减轻重量。

土窑里面堆满的木炭烧红了,人们就按照命令拿砖泥封住两面口子,只留两个插管子的圆窟窿。抬过来的管子有人的手臂粗细,也是拼接:两头是用铁皮煅裹的铁管,中间为了省材料是竹筒拼接。

这边几口大锅里的水陆续烧开,侍卫便拿锅盖封住,然后把管子接在锅盖上,过一会儿管子另一头就开始冒白汽了。张宁大声喊用大火烧。一会儿之后管子另一头冒出来的全是水汽了,这时便接在土窑上的一个口子上;另一个口子也接上圆管,并用稀泥糊住。

又等了一阵,估摸着土窑和管子里的空气都排得差不多了,军士们便用湿布捂着嘴上去将出口的管子接在“船帆”气口,几个腰粗膀圆的大汉站在那里抓住帆布。

那副巨大的“船帆”如同鼓了风一般,缓缓地涨了起来。许久后,渐渐地一个比房屋还大的不规则气球就轻飘飘地腾了起来,要不是几个大汉拉着,看那阵仗要飞上去似的。

远近围观的将士们张大了嘴,等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稀奇玩意。那巨型气球五花十色,近似椭圆形,好像一个巨大的长得很丑的冬瓜一样,着实吸引人们的目光。而且上面居然还用黑墨写着几个大字:燕王叛党得国不正上干天怒还我河山。

等到几个大汉得了命令拔掉管子系住口子,一放开手,打气球居然真的向上腾地串起。绑在下面的军士被绳子一扯,脚底一轻,“哇”地一声大叫起来。

周围的将士顿时哗然,起哄着注视这奇怪的玩意自己往天上飞。

张宁大喊叮嘱道道:“别怕,一会拉你下来!上去了,一定要看好敌军的兵力部署!”

“娘啊,飞起来了,好高!”上面的小个子军士大声喊着,挥动着手臂却找不到着力点。不过这气球的气密性实在有点差,底下吃重就“嗤嗤”漏热气,好在目前仍然在缓缓上升。

城中确是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许多人还向空中挥手。站在张宁身边的辛未也目瞪口呆:“真的飞上去了啊,怎会……”

于谦也抬头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不断用手|撸|着下巴的浅胡须。

但是气球飞上去不久上升就有停滞的迹象了,高度一时难以测试,但已经远远超过了最高的城楼。张宁怕气漏得太多了直接摔下来把人摔死了……虽然科学尝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甚至是人命,但要是那军士死了,谁告sù

张宁官军的兵力部署?张宁便果duàn

下令大汉们拽绳子把气球拉下来。

许久之后小个子军士被下面的人抱住了,旁边的人拿刀子割断了绳子,打气球再次往上缓缓串起。小个子军士落地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脸都白了。

张宁走上前去,笑着问道:“地平线不是直的,是弧形吧?”

军士使劲点头,瞪着张宁,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张宁等他缓一口气,又正色问道:“看清楚官军营寨部署了?”

军士又使劲点头:“李队正早上千叮万嘱,小的就是吓了个半死也用心瞧了,可不敢误大事。”附近一个武将忙趁机露脸道:“王二是炮营观测哨的士卒,眼力不错,末将选人时已是斟酌再三。”

张宁对近侍递了个眼色,侍卫们便扶起军士,将他直接送巡抚行辕。

……巨型气球飞到高空,远近都看得见,给官军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各营官兵突然看见这么个玩意飞到空中,无不抬头仰望,等到将领们前来呵斥时,大伙都端详琢磨很久了。

人们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大的东西能飞到空中,已经超出了明朝人的认知范围;众人的感受就好像现代人突然看到一只巨大的飞碟悬浮在半空,而且没有反推气流,无法用空气动力学论述的反常现象,地球人同样会震惊。

军营中流言四起议论纷纷,好奇心是人们难以控zhì

的。就连一个参将级别的大将都当众说:“老子活了半辈子,见过鸟在天上飞,没见过这种玩意能飞。”

有人说是召唤了鬼神巫术,就像诸葛亮能向天借到风一样,这种诠释信的人最多。因为在这个时代什么唯物主义尚不是主流,就连皇帝文武百官都要祭天拜神,毋说普通大众了;又有各种传说和戏本深入人心,大伙都相信世上确实存zài

鬼神玄妙之物的,哪怕没亲眼见过。

叛军能通神术,这可不得了,传说东汉光武帝打仗就是心情不好就作弊,从天召唤巨石砸死对手几十万大军……这种仗还打个屁?!

又传言北路军京营精锐,竟被武昌府临时拉来的农民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说不定那湘王一家子都是鬼或者神,北路军也是被巨石砸死的!一时间人心惶惶,大伙觉得这么长时间流血流汗围了几个月都是白搭。

还有那气球上的几个大字,也有一些人看清了。燕王一系得国不正激怒了上天?这种话不能不引起一些武将的胡思乱想……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从朱棣坐皇位到现在都二十好几年了,谁还管什么天下应该是谁家的,但是现在却撩起了人心,毕竟是事实。

张辅当天就向各营各军下了一道严令,严禁散布流言扰乱军心,违者严惩不贷云云。英国公一言九鼎,议论被压下,将士们因为敬畏军令而不敢过多言论……可是疑惑仍然留在成千上万的将士的心里,无法释然。除非张辅能拿出可信的话来解释今天上午那么多人看到的东西。

张辅显然不能解释,连他自己也十分疑惑。手下的幕僚们也哑口无言,其中有进士出身学富五车的官员也不知怎么回事。

幕僚们纷纷进言出谋划策如何鼓舞军心,但每一个有用的。比如说叛军用了邪门歪道的障眼法,可邪门歪道之说本来就带有神mì

色彩,无济于事。

“邪乎,太邪乎……”一个幕僚刚刚开口感叹,突然“哐”地一声,众人侧目,见张辅怒目瞪圆,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张辅不提今天的怪事,转而将怒气牵引到了朱冕身上,“朱冕这个酒囊饭袋,枉老夫委以重任!京营几万大军,挡不住一干拼凑的乌合之众,还被聚歼在弹丸之地,兵者社稷之重存亡之道竟被人视同儿戏,此等大罪诛他九族也不为过!”

众文武顿时哑口无言,大帐里一时间丢根针都听得见。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起身沉着地说道:“站得高看得远,下官认为,叛军今天放的奇物是为了窥探我军部署。”

张辅回头看时,只见是个穿青色圆领官服的年轻人,面目清秀格子很矮,正是兵部官员进士出身的杨四海。

杨四海又道:“圣人不语怪神力,下官等才疏学浅无法论述今日之怪象,却也不信凡间有人能呼风唤雨招神降鬼。维今咱们不能为一小事而乱谋,只照兵法尽快对付叛军方是上策。”

第四百五十九章 九江之役(3)

在九江城的旁晚时分,如果眼界只局限于方寸之地,一定认为是一个非常宁静太平甚至显得有点无聊的地方。很安静,能听到门外麻雀的叽喳。

这间屋子是个套房,位于巡抚行辕的内院里,张宁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门通常是开着的,坐在书案旁边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日复一日相同的画面,他已经非常熟悉了。由近及远,院子里有两颗阔叶树,冬天无花无果,饶是张宁看了千百回也没专门去关注究竟是什么树,长江南岸的树木冬天也有绿色的叶子,只是缺点生机死气沉沉的,等到开春应该就能发出新的生命力;地面上有些枯萎的杂草,稍远能看到对面屋檐下的走廊,落漆变色的陈旧柱子,磨损的地砖……这个画面如此没有特点,却可能存zài

于张宁的脑海里许多年,因为看了太多次。

旁晚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但夜色还远远没有来临,使得景物笼罩着一层暗灰,朦朦胧胧如雾如撒上了一层浅墨。

张宁白天到四处观察了一整天,天色渐晚才回住处。他正在写写画画,时不时习惯性地抬头看外面一会儿,或许潜意识里还存有前世学生时代的东西,某位老师说下课可以看看风景让眼睛得到休息,于是看户外景色与低成本休息画上了等号。

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辛未,重新提起笔时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你坐着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不能陪你说话,不嫌无趣?”

张宁感觉到她在摇头,遂不再过问。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说话,说得很慢很小声:“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家乡的日子,有时候我在机杼上织布,有时候在煮饭,或喂鸡,我还记得晒被子时的心思软溜溜的,因为东西很破……我会不会话太多了?”

“没事你说。”张宁随口道。他微微分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古代农家的场景,但是辛未的语气很好,听着叫人心里很安宁。

“那时全家人都有事儿忙,早晨起来就有做不完的杂活,多是一个人做自己的,很少说话。”辛未用同样轻缓的声音诉说着,后面越说越小声,几乎叫人听不见了,“若是那时家里有……你……我只是胡思乱想,我一定不会觉得日子难以消磨的。”微微安静少许,“只要能在你的身边就觉得很好,哪怕没有锦衣玉食,甚至像囚徒一样禁锢在斗室,只要能看见你……”

张宁笔下一抖,纸上弄了团墨污,他就是再傻也能理解这是古代女子的特殊告白。他抬头看了一眼辛未,一时也没说什么,她额头平、眼睛大此时有些无神,低垂的目光突出了睫毛的形状,让她少了几分平素的雷厉风行、多了几分婉约。

辛未又幽幽说道:“我能感觉到王爷很快就能获胜,也能想到此役获胜后的光景,却不知为何心里反有点失落。等你回到华贵的宫廷,我怎比得上楚王宫中的娇妻美妾,更没资格与人争什么,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独自陪在王爷的身边了……”

张宁一语顿塞,心下动容,但微微一想便认可了她的说法。如此一来心里倒生出了一丝愧疚,不仅因为想到辛未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为自己做的一切,而且觉得她表露的这种心思难得……虽然难以确定这是不是出于女人心计,但确实在一瞬间让张宁感动了。也许不是谁的心计,是他自己变了,变得如此麻木和世俗,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从他这个集团利益中分到一杯羹一样。

一句“我不会亏待你的”堵在喉咙处,张宁始终说不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现在咱们不能得yì

,以为胜券在握还为时尚早。”他不动声色道。

……那么长时间的危险和苦头都熬到现在了,张宁心里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最后一步出差错,所以他显得额外谨慎。

不过局面倒真是一片大好,此前周梦雄已经成功传递消息进城。通过九江城探视到的官军部署情况,周梦雄抓住战机迅速突pò

十里河,并趁官军不备大胆穿插其结合部,未经恶战就将大军部署到了八里湖至甘棠湖之间。目前的情况已让张辅的官军布局十分不利。

从八里湖和长江之间的官军设防来看,可以猜测张辅以前的战略意图是在江湖(长江八里湖)之间的陆地走廊组成北部防线;依托八里湖南的十里河为南部防线,两线阻挡援军解围。

但是周梦雄大胆快速“巧合”地正好穿插到八里湖到甘棠湖之间,现状就已经完全破坏了张辅官军的战略部署;除非张辅把两路大军主力聚集之后强行推翻周梦雄的主要阵地工事,否则只有收缩防线,形成第二道更小的包围圈……紧挨九江城西面的甘棠湖、长江之间狭窄的陆地走廊堵截西北方;东面白水湖长江走廊因为方向不对,防线威胁不大;重点在城南开阔地的南部防线集结重兵,围城圈已经很小没有什么纵深了。

东线和南部的官军是练成一片的;唯有西北防线的官军已被分割。位于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狭窄陆地走廊的官军,本来因为地形狭长兵力就较弱,此时更是被分割出去……他们北面是长江,东面是九江城,南面是甘棠湖;从西出去,南边的出路、甘棠湖左岸一直到八里湖被周梦雄大军堵死,唯一的出路是沿长江一直向西,但西边的瑞昌县已被周梦雄军攻占,可以说无路可走。虽然长江制水权在官军之手,不存zài

被围死的处境,却也几乎成了孤军。

以上都是张宁通过纷乱交错的战场单方面分析出的脉络,不过他相信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都有其思路章法可循,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是不会在重yào

的事上稀里糊涂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和于谦等商量之后,身边的人也赞同张宁的猜想。

现在张宁指定的战术是主力出城,主动进攻西北边的官军围城工事,这个设想的诱惑很明显:不仅能突围与周梦雄大军会师,跳出危险境地,而且能完全吃掉被孤立的西北线官军一部,进一步重创削弱张辅手里的实力。

风险也显而易见,敌守我攻,周梦雄新军攻坚战力很弱,这边张宁的军队一旦攻坚失利,轻则白白耗竭已经所剩无几的弹药;重则被其他方向的官军趁虚夺了九江城,陷入前不能进后不能守的尴尬境地,如同“孤魂游鬼”,有全军覆没之危。那么张宁坚持到如今的努力都一下子白费了,一战就赔到底。

往往重大的事只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充满着偶然性。人们也常常面临这样的抉择,世上少有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事,总要有放手和抓住的权衡。

“曾经看过某篇一家之言,说是三国时魏延建议取奇兵走子午谷直取长安,蜀国若采用这个战术或许可以定鼎中原。但被诸葛亮拒绝,以致无法证实这条道的可行性。无法考证,但我们可以感叹一番,谨慎往往不全是好处,会贻误战机。”

张宁平常是个谨慎而守规矩的人,但这是他的表象;他骨子里深植了一种叛逆,这才是本质。许多年以前,他年幼就敢与好友结伴离家出走、混迹火车站的一件事,几乎一条道走到黑,虽幡然醒悟却也只是向现实的屈服妥协……从那时起,他的血液里某种东西就注定潜伏了。

若非注定的不安分,在忽然得知自己是太祖血脉后他也不会一门心思就想造反,那时心里的野心欲望就已经不能抑制了。

……次日一早,经过通宵达旦的反复斟酌推演,他已决定采用主动进攻的冒险战术。甚至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显得有些刚愎自用,准bèi

一条道走到黑。军中无人能制衡他的独裁大权,文臣于谦武臣韦斌都与他在军中的名望权威不在一个等级。

考lǜ

到发动进攻的突然性,张宁在巡抚衙门下令禁止决策消息扩散,只在当天秘密准bèi

,明日早晨就总动员发动突袭。

他早早就抛下一切睡了,但是半夜就醒来无法入睡,心中被忐忑与激动搅得无法安宁。

万一失败,恐怕要顿足擂胸,后果的严重不敢想象……张宁决定不去想象。事已至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已毫无益处,不如想想成功。就好像一个赌博的人,还没开盘就在幻想赢了钱该怎么花,恰恰因为这样,才能投入极大的热情参与赌博之中。

他的行为逐渐古怪,在床上辗转反侧面露充满野望的“淫|笑”,然后又在床边盘腿静坐。天还没亮,他就把在暖阁外间当值的李震叫了起来,让他去找人烧热水沐浴更衣。

大清早的,张宁就在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很久,期间不断加热水,还小寐了一会儿,骨头都几乎泡软了。

第四百六十章 九江之役(4)

天气晴,如血的朝阳从古老陈旧的破墙上露出了一个头,光还没那么刺眼,正因如此更显得色彩鲜艳。

成千上万的士兵已聚集在北城内的阔地上,这里原本是南北大道的路口,上次因为放轻气球拆除了许多房屋,形成了一个广场,如今广场上已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占据。正北一个土垒的台子上,安放着一块木板,上书:天神黄帝之灵。临时只能以这么简陋的木牌祭神。侧边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在风中飘扬。

在靠近土台旁边,一众文臣武将已站在那里等候了,等待统帅张宁前来。其中有人对这次急着就出城进攻的方略是不赞同的,或许有人内心对张宁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但没有人激烈反对……因为在此之前朱雀军也进行过许多次看似疯狂的行动,结果总是张宁得手,所以人们对他的决策无话可说。

一群士卒抬着供品上来了,记有刚刚宰杀的牛、羊、豕、犬、鸡各一,死掉的动物皮毛上还沾着鲜血。

就在这时,人们纷纷侧目,只见身着整洁灰色军服宽大裤子青色皂靴的张宁在一队侍卫的跟随下过来了,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剑,没戴帽子头发束于头顶。

众人都投来目光,但张宁一脸肃然,从旁人手里接过三炷香,便当众搞迷信活动。一个长声幺幺的声音用唱歌一般的调子喊道:“拜……”

张宁便带头跪伏在土垒前面,对着一块木牌和一排祭品行三叩九拜之礼。身后数以万计的如海人群纷纷跪倒,如同潮水一般一层层变换,声势十分壮观。一个文官又在一边念稿子,然后在土前焚烧。

在场诸公大多对什么神都没真zhèng

信仰,拜神也是用交yì

、宁信其有的对未知神mì

的本能心态,但敬祖宗却是真真实实存zài

的传统,在人们心里,黄帝就是天下人的祖先。而且永定营中的将士相当一部分是以前辟邪教的教徒,这个教义不全东拼西凑的邪|教,主神就是“天神”黄帝,那些做过教徒的士卒,多少在内心里还保留着对天神的崇拜心理影响,因为以前长期拜成习惯了。

张宁从地上爬起来,众军也纷纷起身,投来无数的目光等着他号令。

此时此刻显然应该煽|动军心说几句话,张宁大声道:“无论是谁,一个人也撑不起一片天,于是我们互称为兄弟同袍,唯有相互依靠相互信任才能保护自己捍卫兄弟,捍卫我们共同的荣誉。今日我等浴血奋战,是为了捍卫已得家园、前程、尊严!胜负存亡,在此一战!”

他试图让人们平息喧哗,“……消灭燕王窃取的伪朝廷,也是为了人间天道、正义与公正,让华夏宇内黑白清明,让我炎黄一脉既寿永昌。黄天在上,定佑我军所向披靡。此战之功,定惠及亿兆子民……”

众将士对张宁这一套煽|动习惯而受用,一时间呐喊震天,一扫数月以来的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忽然南边城里几处冒起了浓烟,烟雾中火光闪动。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又听得张宁大声喊道:“我已下令烧毁了剩下的粮草,今日之战破釜沉舟,绝无退路。从现在起,诸位将没有城池高墙可以凭借,没有粮草可以僵持,唯一的出路,是一往无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你们身边的同袍……”

人们渐渐感觉到,起火的地方真是几处大粮仓所在,一时间激动的情绪渐渐变得肃然悲壮。当兵吃粮,没粮确实是没有退路了。

“开城门!”张宁亲自大喊一声。

堵塞在城门后面的石头滚木被搬开,一声沉闷沉重的声音,坑坑洼洼的破旧巨门缓缓开启。在一瞬间,朝阳的鲜艳光线斜斜地从那洞开的城门外穿透进来,反射在万计的战士眼里,仿佛寄托了生命的荣光。

张宁拔出剑来,最后当众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出城,出发!”

众军高声呐喊,带着必死的决心列队挺胸大步向外面的世界进军,数月以来的苦战,似乎到了尽头。

永定营加上九江军,两三万人马,渐渐向西北方面蔓延。人马密度非常大,出城后就面对长江,这里的区域并不开阔;军队向西转向靠着城墙掠过九江城城池,就来到了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地带。一军殿后戒备;其余兵马全数涌入了陆地走廊那小块地方,各阵营之间只有少许空隙,无论是大路还是荒地土坡全部被人潮占据。

正面就是官军西北营的防御阵地,在张辅建成围城工事之后,绕城一圈所有陆地地段都起了一道沟墙藩篱,其中就包括面前这一段防线,南北两头直抵甘棠湖和长江。

官军早已被这么多人马的阵仗惊起,重兵部署到了工事后面,火炮、火枪以及放在墙上的樱枪长枪密密麻麻,严阵以待。

这边因为人太多,地方太小,一大片被局限在一起。一种文官大将跟着张宁,从正面缓缓向官军工事走去,相距不到一里地时才停下,已经在官军重炮的射程内。

张宁命令将中军大旗竖在旁边,转身对人们大声喊道:“本王会一直站在此地,进军的人马不得有一兵一卒从这里后退!”

他说罢转身喊道:“张承宗。”

永定营第三军指挥张承宗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待我军炮响,你即刻率第三军全数进攻,若冲不破工事,提头来见!”张宁冷冷道。他随即拍了拍张承宗的膀子,正色道,“我军人多,但施展不开。火炮弹药已几近告竭,若第一阵炮击你不能趁势冲破工事;往后的进攻就只能以血肉之躯强攻。首战的优势机会只有一次,全看你了。”

张承宗站直身体,红了眼睛道:“末将部下无论将卒,谁退杀谁,只要最后一个人没死,绝不后退。”

“至关重yào

的一战,我不会忘记的。”张宁不动声色道。

他接着又下令第一军紧随其后持续进攻。就在这时,官军那边的重炮陆续轰鸣,数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到人群内外,惊起了小小的乱混。

官军那边仍然稳如泰山,西北营这股官军应该是宣大精兵。明军官军的衣服盔甲都不太统一,有明显的地区偏差;和张辅军僵持了那么久,张宁等人就算不看旗帜,都大概能从外观辨别出是什么部队。

西北面的大营虽然此时处境不利,被分割出主力了,但看来他们还是很稳得住……因为围城工事显然学习了朱雀军的沟墙工事,并且用木料加固,设置了拌马桩等障碍。这种工事就好像之前九江城外的土堡外围,官军多次尝试过的易守难攻,只要守军兵力够充足密度够大,进攻非常吃亏。所以官军可能不认为朱雀军现在能轻易突pò

严防的防线。

这边的大股人群在陆续的炮声中向防线缓缓逼近,近至两百余步才停下来,朱雀军唯一的精良长管重炮开始架设。一共三十多门,在前面一线排开;后面还有许多臼炮布置。架设过程中受到的损失非常少,官军的重炮数量有限,精准也不大,硬伤是打完一炮间隔时间太长,而类似碗口铳等小型火炮射程不够。

准bèi

妥当,只听得“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巨响,更大的阵仗的炮击开始了,朱雀军的臼炮把石弹和开花弹一股脑儿向两百余步外的官军工事内外投送。

火力之强前所未有,这次朱雀军是下了血本,把仅存的火药都用于一次性炮击。顿时烟雾弥漫,硝烟四起。

片刻后,最强的三十多门重炮以低平的角度对准了不远处的官军工事,指挥官明晃晃的战刃划破长空,瞬息之间更骇人的巨响爆zhà

地动山摇。

实心铁球以高速的出膛速度,向前平飞,这是只有长管炮才能拥有的平射角度。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就轰击在官军的土木墙上。粗暴的杀伤力直接撕开土墙结构,瞬间土崩瓦解四面坍塌,铁球洞穿工事,在地面上横冲乱跳。一时间只见土石乱飞,沙袋滚滚,尘土在硝烟中混成一团。

狰狞的重炮炮口还在冒烟,天地间仿佛有片刻的消停,人们还没有从巨响中回过神来,远处隐隐传来人的痛苦的叫声。

张承宗举起兵器大喊道:“前进!”一面朱雀旗放平,密集的军队成队列向前齐步推进。硝烟在风中渐渐稀疏,对面的土墙已经在炮击后多处崩塌形如废墟,人也乱作一团。地面上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不闻铳声。

一直到张承宗的第三军密麻麻地推进了一百多步,两军相距已不足百步,对面才乱糟糟地放起了枪。

第三军随即以第一排齐射,接着就在武将的怒吼声一拥而上。“杀!”天地间这个声音最为响亮,似乎四面都在咆哮,如潮的士兵拿着长枪火器蜂拥涌动,宽沿铁盔在太阳下泛着低沉的光泽,如同黑压压一片铁甲洪流。

第四百六十一章 九江之役(5)

从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防线如此狭窄,目测也就一里地宽。在这里没有回旋余地,连退却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前后全是人,除了拿血肉之躯填别无他路。在古往今来浩瀚的岁月里,神州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挥洒着勇士的热血。

张承宗率第三军冲近官军防线,看到许多人头从废墟中出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部属即将遭遇一场灾难。火炮破坏了官军工事,但黑火药实心弹的一轮炮击无法对其军队造成毁灭杀伤,官军后方的大量兵力也迅速在炮击后涌上来阻击。

相距不过几十步,人们无法对生与死进行过多的权衡,同伴的身躯和呐喊在为每个人壮胆,士兵们怀着生存受到威胁的本能恐惧,以及心中朦胧模糊的尊严信念,前向冲锋。

很快火铳中火药的爆响和弓弦的颤抖就在战场上四面冒起。宣大兵使用的强弓硬弩不是内地卫所的弓箭可以比拟的,射程大力道足,乱箭弹雨在空中横飞,洞穿了士卒们的铁甲,血在铁甲中流淌,人们踏着同伴的尸体继xù

推进。

在无数的惨叫和怒吼中,武将们用沙哑的声音进行着狂热的鼓动,四面人声喧哗成一片。

“我的发小已战死,同乡倒在了战场……我岂能带着战败的耻辱苟且回乡,如何面对同乡亲人?或取胜、或战死沙场……”有的人在人群甚至是对着稿子在大声念,“咱们的尸首将衣锦还乡,覆盖寄托性命和荣光的朱雀旗……”“兄弟手足同袍,同赴汤火不离不弃,我等生死为一体!”

“轰……”“砰砰砰……”火炮火铳和箭矢仿佛就在身边巨响,硝烟中弥漫血雾。一员武将拿着佩刀在前面,胸膛上插了几只箭矢,血从盔甲的窟窿中冒出来,继xù

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扑地。

张宁在身后几百步的地方,亲眼目睹第三军的惨重伤亡以及攻势的持续,他的眼睛一阵酸涩。耳边似乎响起了华夏远古传来的豪迈诗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一轮冲锋上去的人直接被官军守军远程打残,稀稀疏疏的乱兵进至沟壕前面就无法继xù

了,一面破碎的红色朱雀旗插在阵前的土上,上面写着“第三军第一哨”,成建制的一部已伤亡殆尽。

但是后面立kè

再次响起一轮齐射,白烟中,密集的铅弹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向官军防线横飞,大片失去屏障的破败工事不能防住铅弹,许多人从壕沟后面和沙袋杂物一起摔进沟里。

紧接着更多的人拿着各种兵器蜂拥而上,人们高喊着“万岁”、怒吼着“杀”声,迅速从逼近的距离冲至阵前。人们开始用木竹结构的“桥”搭建沟壕。

这种便桥以厚木板镶合为主体,上面又钉着横排的硬竹以增加受力点和摩擦力,哪怕向上倾斜放置也可以蹬足。不过很多地方的藩篱土墙已被火炮破坏,大量的木板就和平搭在沟壕上面的桥没区别。有的木板直接放在了对面的墙上,前面有个粗钉,倒下去直接钉进土里;尾部有两处固件,然后士兵们把尖桩从固件处深深敲进地里,以稳固位置。守军短时间难以破坏这种便桥,死死钉牢后掀不掉;尾部两个固定点加上首部形成最稳定的三角支点,没有轴心可以挪动。

短短时间里搭建起了无数的梯桥,期间双方都用火器弓箭在短距离上对射,中间的沟壕里堆满了尸体,血污洒的到处都是,腥味和硝烟味一样浓烈。

第三军将士陆续突进官军防线,双方陷入短兵混战。刀剑在昏天黑地的烟雾中挥舞,到处都有金属碰撞的坚硬声音,人们的惨叫嘶吼早已变调,无数的面目已扭曲。

苦战只因宣大军是大明精锐,第一轮火炮就重创了其工事建制,直到现在的混战,实jì

已经陷入了脱离组织、兵将互不能联络的状况,但依然没有崩溃。

朱雀军同样不是等闲,人们分批从木板上冲过去、就失去了队列,只能小规模各自抱团厮杀。永定营官兵哪怕有很多征战数年的老卒,但绝大多数仍不会使用弓箭,械斗武艺也不如北方宣大兵,但混战仍没崩溃,其战斗意志和组织力显然更胜一筹。

肉搏混战非常恐怖,不管对方是年过半百的老兵还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刀枪都会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乱捅,直到杀死对方,面对面的血溅得全身都是,人人都形同杀人魔鬼,无论情愿不情愿。双方都是精锐,着甲率很高,一刀两枪弄不死人,死掉的都是浑身血窟窿不知挨了多少兵器招呼,场子内脏流出来的也不在少数,断手断脚更是四处可见。

张承宗的第三军约三千多人,剩下的全部冲进了官军防线,在沟墙后面,一里地的宽度上无处不在拼杀。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整齐的号角声,在山水之间回荡。在狭窄的土地上,过密的一片马兵已集结在东部,那是冯友贤的骑兵团。

这种地形完全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冯友贤感到很荣幸,有幸在这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上上阵。

他从垂着头的姿势中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沉静的表情,双手不紧不缓地正了正头上的铁盔。身上闪闪发光的新甲和英气的面目在太阳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丝……”一声悠长金属摩擦声,冯友贤从腰间将长柄马刀抽了出来,又细又长的刀锋泛着令人胆寒的流光。他高高举起刀,嘶声大喝道:“兄弟们,该咱们上阵了!勇者一往无前,孬种哭爹喊娘!”

“万岁……”数千骑兵呐喊,声势气壮山河。

马蹄紧接着就轰鸣起来,密集的马队渐渐向前慢跑。没有驰骋纵横的冲锋,过密的队列造成无法快冲,只能这么弥漫过去,却同样是一道钢铁洪流,势不可挡的气势。

沉重的铁蹄压上去,将沿途的草木尽数践踏为渣渣。骑兵陆续从便桥上越过防线,随即就横冲直撞疯狂砍杀。居高临下的铁甲骑士用骑枪在很远就攻击到敌兵,重量的冲撞和挥舞的斜劈更是干脆利索。

冯友贤亲自上阵,这个满腹经书通过兵部武举出身的所谓武将,完全没有弯弯绕绕,动作干净见人就砍。加上身边二十多骑精锐亲兵,突入混乱的战场,无人可当,锋利的战刃几乎刀刀见血。

骑兵难以静止作战,大股人们很快击溃乱兵,直接洞穿战场向前奔腾。很快遭遇了宣大精骑来挡,两军即刻交战,而且毫无迂回之地,随即就相互穿插陷入混战。

不多时,只见沟墙防线上再次出现了如潮的步兵,次级红色军旗上有汉字,永定营第一军。大股步兵很容易就追了上来,因为这个陆地走廊实在是太小了。

宣大精骑立kè

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抱团的骑兵被步兵用燧发枪打成筛子,双方相距往往只有几步之遥,铅弹几乎是抵着脸飞来,什么甲都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分散的骑兵也没法冲击,被朱雀军的骑兵团团围住劈杀,周围无论敌我全是人,战马根本跑不动,和步兵一样作战而且还不如步兵密集,处境是灾难性的。

双方战至日上三竿,张宁的身后方向传来了炮响,好像后翼与官军其它部队交战了。

但是前面的攻势也接近尾声,西北营官军全军溃乱,乱兵向东后退时似乎遭到了周梦雄大军的阻击,东面的枪声十分密集。

只见一些骑士被逼冲进了甘棠湖,人从马上摔进水里,水深的地方立kè

不见了,身上穿着至少几十斤重的铁皮,神仙也浮不上来。有的在水浅的地方,在及腰的水深里挣扎,天寒地冻的水里滋味恐怕十分不好受,浅水的地方全被扑腾成了污秽的泥浆,泥水泛红,里面不知掺进了多少血水。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想投降都很不容易,乱兵冲上来就杀。

溃不成军的宣大精兵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很多人也被吓哭了,不过毫无用处。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知何处是出路,也失去了军队,突然一群浑身血污的人红着眼睛冲上来,手里拿着刀枪,上来就往身上捅,这种感受恐怕只能是恐惧和绝望。一些官军士卒干脆丢掉了兵器,抱着头缩在地上,惨叫着只求痛快被杀死。

前期步骑恶战刚一过,官军溃败后这场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这里真zhèng

是一个死地,前后都是成群成集团的叛军,两边是水。落水者甚众,若非屠杀场面太惨,这么冷的水谁也不愿意跳……

张宁避开视线,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胜负已定,他不想贸然阻止屠杀,阻止人们发|泄恶战后的情绪;恐怕也无法阻止,战场上至今还乱作一团。战争中恐怕最多的时间是在跑路或屠杀,而不是争锋相对。

西北营的官军精锐数量至少超过一万人,看样子这回是要彻底覆灭完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江风渐凉

“国公,国公……”“大帅!”周围穿红袍的穿青袍的文官、穿盔甲的武将纷纷围过来,各种颜色在张辅的眼睛里渐渐的变得虚幻,耳边的声音也朦胧不清。

众人急忙将英国公救起,又有郎中上来诊脉,楼船上忙做一团。良久,张辅才悠悠醒转,脸色发白四肢无力靠在木板上。

薛禄忙跪伏在张辅面前:“请公先进船舱调养,身体要紧,来日咱们再战便是。”

亲兵要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抓起佩剑用剑鞘支撑甲板,一手扶着船上的木板吃力地站了起来。张辅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众人都不敢再喧闹,纷纷投目光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张辅轻轻挥一挥:“让老夫静一静。”

众人只能后退,许多部下武将都用担忧的眼神关注着他。

张辅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长江水面发怔。“哗哗……”水浪打在船沿上,激起很有韵律的声音,凉风在水上纵横,把人的袍服巾冠吹得迎风飘扬。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不以人的意愿为动摇。人只能因势导利,顺应其势,方能趋利避害。如同这空中的风,人们只能造出风帆善加引导,才能驱动大船;若方式不对,则谁也无法遂愿。

西北营的大同兵加上一部分卫所辅军,总兵力约两万,不到一天就全军尽没……方才张辅听了幸存武将的陈述,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所有人都稀里糊涂的,张辅心里已立kè

醒悟,大同兵的战败,最大的原因在于叛军重炮对工事的破坏力、以及己方对这种战术的无知。

“数十重炮齐射,藩篱顷刻化为乌有,士卒死伤无算,兵将乱作一团不能协同……”这种炮对简陋工事具有极大毁灭力,非官军的将军炮所能比拟。

记得朝廷改进大将军炮后,有大臣上书什么一炮糜烂数里、毙敌数百,吹吹就罢了,张辅才明白纯属扯淡,朝廷运来的重炮连叛军的土堡沟墙工事都没法摧毁;从天而降,一砸一个坑,而且无法控zhì

坑在哪里只能打个大方向,如此而已。修筑工事仍然是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御法门,特别是学习了叛军沟墙工事后,虽在防御步兵强攻上比不得城墙,却对火器有较大的作用。可是叛军的重炮全然不同,炮弹是平飞、威力巨大;所以一旦抵到较近的距离平射,简单筑一道墙,只有木头和泥土根本扛不住。

张辅事前没有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作充分的预计。当周梦雄的大军趁其不备切断了西北营的西南出路,进行分割之后,张辅的估计是,周梦雄新军不具备强攻能力,城里的叛军疲敝弹药不足,叛军难以吃掉西北营……所以张辅在有长江补给线的情况下,不愿意放qì

对九江城的围困防线完整性,命令西北营原地坚守。

不料九江守军立kè

出击,凭借火炮优势,半天就破防。事后一想,当时张辅唯一正确的决策是,派出水军大量船只,立kè

接西北营官军从水上撤tuì



……江面上冰冷的风让张辅浑身一冷,骨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九江一战,包括北路军在鄂王城的大战在内,他所率的三路大军几乎是集中了大明朝举国精锐。京营三大营,宣府大同精骑,都是大明朝数一数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如今丧失大半。

兵者,国家兴亡最后的屏障。君者,如日中天只能有一个,当这片土地另有一人称帝,不能消灭则十分不妙,何况自身反遭失败?国内的舆情及大势会如何转变,那些墙头草们是不是要马上找好退路?

张辅粗糙满是干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也许只有自裁谢罪了?

老人的内心如大江上的波涛汹涌,一生戎马,一生所有的忠贞都给了对这个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大明帝国、一生所有的梦想光宗耀祖建功立业都给了燕王重振大明的大业,辉煌而光荣的一生。当人生走到迟暮,却遭受这样的失败,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时候,死反而是最轻的惩罚。

张辅顿觉此役前途黯淡,战至今日,对叛军的会战在兵力实力上已无优势;最关键的是几番大败,士气早已动摇,如何才能收拾人心继xù

打下去?

他心里算着损失和剩下的实力,京营神机营全军、五军营大半、大同骑兵全数已不复存zài

;现在只剩五军营约一万步兵被围困在鄂王城,宣府骑兵、三千营在九江东南面。然后一些从各地卫所抽调的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

如果老夫继xù

活下去,首先应该想怎么向皇帝陈述,并且要向满朝官僚解释,有可能被治罪,这无疑是十分屈辱的。接下来这仗还没打完,应该如何继xù



想来想去,张辅的手指又轻轻拨开了剑鞘上的机关。

“大帅!”江面传来一句喊声,只见来了条小船,上面一个武将喊道,“叛贼派使者到城南的大营了,说要亲面大帅商议要事。如何处置?”

楼船上的大将文官顿时愤愤然,有人嚷道:“这种屁事还来搅大帅,什么贼人使者,直接砍了了事!有甚好谈的?”

那小船上的武将不理会众人,望向甲板上独自站立的张辅,又喊了声:“大帅……”

张辅的手从剑柄上放开,转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大明王师,不能这点气量都没有。好生安置使者,老夫稍后就去见人。”

官军在九江城南部有最多的兵马,这边地形开阔,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个位置。“叛军”来使是陈茂才,此人也确实是读了不少书,以前是建文“余孽”躲在穷乡僻壤的人,自然没有功名;打张宁起兵不久就追随,多是干些清闲的文职,最大的用处就是出使,当初朱雀军和苗人谈判,就是陈茂才多次前往接洽。

陈茂才长得英俊潇洒,自己也比较臭美,常常做一些很装|比自以为很儒雅的动作,身上的打扮更是从来都十分讲究。

他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所以一进大帐见到周围一群武将怒目以视,随时要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时也表现得很淡定。陈茂才上来先深深对张辅作了揖,用一种发自肺腑般的语气说道:“在下出使之前,吾王当着众将的面言语,最懂英国公的人,是他的敌人对手。王说罢,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操|你|娘!”忽然一个大汉脱口大骂,“扭扭捏捏的,不如叫你们的山大王洗干净屁|眼送上来,岂不痛快?”

众将顿时忍不住哄堂大笑,连张辅也不禁被逗得阴霾之意暂时消散不少。

陈茂才却不以为意,仰起头淡然道:“原来将军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武将道:“有屁快放,说这些没用干甚?”

陈茂才抱拳道:“今‘北军’在鄂王城大败,城西北营又遭灭顶之灾;围困我王之势荡然不存。若没说错,此时‘北军’中惧我神兵,恐怕已流言四起,战心全无。当此之时,英国公再战下去,有何用处?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奢望能一举攻灭我王十万大军……”

张辅想起了前阵子莫名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以及军中流传的北路军是被“巨陨”砸掉的流言,不得不承认,失败让官军各部都士气低落,这酸秀才倒是没说错。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年轻文官正色道:“叛军新军只能龟缩于土坑后勉强才与我一战,无野战之力;伪湘王的‘真匪’被围九江数月,损耗严重筋疲力尽,又在城西北拼死一搏强攻营寨,早已不能再战。今番尔等虽号称十万,又能奈我如何,无非用邪门旁道造谣生事;若造谣生事能抵千军,我大明控弦百万何用?”

陈茂才转头看向那年轻文官:“虽有夸张,你倒是说对了有一二分。所以我王提议休战,准北军安全撤离至潘阳湖以东,若是不服,来日双方再整军一战。若休战达成,为表诚意,我军将主动后撤三十里,让北军从水路安全撤离。”

立kè

就有人反驳道:“王师与贼兵势不两立,断无议和可能。”

但张辅立kè

就制止了部下,下令使者在军中等候答复。

实jì

这也不算议和,只是休战。张辅此时已不怕朝中文官攻击他什么,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怕。他对这种休战当场就动了心……战不能战,能安全撤tuì

也没什么不好。

张辅在权衡的时候,对幕僚说了一些话,“人最难的是输得起,在失败后仍能保持清醒。”

“甲兵关乎社稷,今我担起承认战败之责,不过一条性命一身虚名;只要能保存一些我大明精锐的元气,胜败仍未有定数。”

幕僚全力劝阻,建议他考lǜ

回朝廷后的影响,但张辅深思熟虑之后,断然做出决定,以亲笔书面的形式回复“叛军”使者,答yīng

休战的条款。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明大义

朱雀军按休战和书,退兵三十里。张宁站在八里湖之畔,放眼望去,这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场。硝烟已被风吹散,热血渐渐冷却,只剩下满眼摆放的尸体。人们默默在尸体之间穿梭,有披甲的将士也有从附近征召来帮忙的百姓。附近还搭好了许多帐篷,清理出来的尸体会被抬进帐篷,先用水洗干净,然后换上作战不穿的整齐军礼服,旁边摆放一些遗物,再覆盖以红面黑色朱雀图案的各营军旗。

另有一些文职官吏设案统计各军阵亡伤残名单,这是一个系统的工作。过一段时间,阵亡将士的家眷就会收到兵部送去的遗物和抚恤财物土地。尸体是不用运回去了,就地开辟一片墓地并立碑;下葬之日允许接家属到九江观礼。每个将士都可能死,所以今天尊重对待阵亡者,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同等礼遇。

“有人说,妇人往往思考如何活,男人常常想如何死。”张宁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周梦雄说着话。

周梦雄没有说话,或许在他眼里善后做得有点过,每个阵亡者都“厚葬”,难以避免加重原本入不敷出的财政负担。反正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干的,马革裹尸埋骨荒草,从来都是战士的归宿。有时候周梦雄觉得张宁有点妇人之仁,但他也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反正朝廷财税不是他在管,所以从未提出什么意见。

张宁看上去十分疲惫,本来就较深的眼窝这会儿都陷进去了,有点面黄肌瘦的气色。

他又伤春悲秋般地说道:“色目人有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里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人们常常迁徙,安顿的地方不一定都是家乡,但只要在一片土地上安葬了自己的亲人,便可称作家园。待官军退兵,九江城回到我军之手,这里安葬了这么多将士,这片地盘可以称作我们的家乡了罢……”

不知周梦雄有没有理解张宁的情绪,他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张辅那么爽快同意让出九江、向东撤tuì

,他定是考lǜ

留下实力保有南京。从古到今,没有长江上下游长期对峙的可能,东西无险可守,迟早还有一仗。咱们若是趁势打到南京,形势就真zhèng

做大了。张辅在九江已无胜算,想先收缩恢复元气,可惜咱们眼下无以为继,只能暂且如此了。”

张宁从因疲惫而低沉伤感的情绪中渐渐恢复,不动声色问道:“岳父以为我们要东进南京,应做些什么准bèi

?”

称呼上的亲近让周梦雄甚是受用,他的热情好像并没有因为一场大仗而冷却,毕竟他不是被围在九江城几个月的那个人。周梦雄径直说道:“无非两件事。第一,去年江西风调雨顺,又处于两边都无法有效控zhì

的状态,秋收后的税赋收得少,或囤积于地方府库,大战又仅仅局限于沿江少数府县,地方上肯定富得流油。咱们应加紧对江西的控zhì

,让大军就食于本地,一面休整一面能减轻湖广的负担。

第二,长江东西两边虽无天险,但若水军强,鄱阳湖便不是阻碍,同时大军顺江而下会容易得多。九江之役,老夫便是多次感受水上受制于人的窘境。接下来咱们应该扩建水军,否则将长江拱手让人实非明智。”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很是认同的样子。但心里也难免会想:永定营损失较重,士卒疲惫、军械破败,而且家眷都在湖广武昌,眼下在外已苦战数月,自当班师回去休整;新军三营出师不久,而且人多,留在九江“就食”符合战略需yào



兵马部署的地区顺理成章,但新军三营一旦留在江西,周梦雄也应该顺利成章驻守江西。周梦雄是武将,按道理可以只让他掌江西兵权……问题是就算另派江西巡抚管理这片“肥的流油”的地盘、分出理政财税之权,谁能胜任?于谦在治理地方上的才能是不错的,但于谦能制住周梦雄?

显然不能。周梦雄是内阁阁臣,“五大流氓”之一;又刚树不世奇功,战场上以弱胜强、救驾之功都占齐了,威信已经非常高。于谦连内阁都没进,在这边的资历也浅,能得重用完全是因为张宁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个人对他的赏识。于谦若做江西巡抚,根本管不了周梦雄;在周梦雄驻扎江西的情况下,他这个巡抚就等于是摆设。

周梦雄手里六万大军,若又占江西富庶府县、长期大权在握军中积威,这实力似乎就太大了点。当然“朱家”和他有联姻,以及其它关系,张宁也不相信他会反目,可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完全是出于本能。

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治周梦雄一下?张宁想起自己在九江的绝望死地,只有周梦雄能力排众议步步稳妥,又在北线出乎意wài

地出奇制胜,心下也有些难受……毕竟没有周梦雄,换作任何一个稍微能力欠缺的人、无论他多么忠心,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了。

于是在这大胜之后,张宁疲惫的内心没有得到放松,反而在辉煌的背后压着一些阴影。

“我有些累了。”张宁转头对侧后的永定营韦斌等人说道,“统计伤亡等诸事还请于抚台照看,韦将军你让将士们准bèi

一下,休整数日咱们就回武昌。”

二人抱拳称“是”。张宁又和周梦雄暂且告别,回永定营大营中休息。

接着于谦等人各有事做,也各自向周梦雄告辞,最后只剩周梦雄和几个幕僚部将在八里湖北岸看风景。

“湘王似乎有些不悦。”刘麻子小心上前说道。

这个其貌不扬的麻子其实是个武将,打二十多年前就是周梦雄的部将,但他似乎在政治上的嗅觉远胜本职的军事才能。当初在武昌时,周梦雄稳着不出兵,刘麻子就因此进过许多言。

周梦雄道:“湘王只是因身心疲惫,兴致不高。”

刘麻子听罢也就不便多说,只好陪侍在旁。只见周梦雄已转过身去,眺望宽广八里湖上的风景。高大魁梧的身躯,背影就像一座山一般有气势。

起了一阵风,把周梦雄的斗篷吹得如旗帜一般飘了起来,他的手扶在佩刀上,一时间更多了几分叱咤风云的英雄气魄。

周梦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面对水面,一站就如打了桩似的,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后面大伙儿脚都站麻了,不顾敬畏心情忍不住小幅活动,而且他们也不敢打搅周梦雄,话不敢说,这么傻立着半天一直到旁晚,其中枯燥无聊的感受可想而知。

等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周梦雄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觉得张辅回朝后会怎样,伪皇帝还能用他么?”

刘麻子等人一语顿塞,完全没心理准bèi

,一时答不上来。刘麻子还以为周大帅在想湘王的事,压根没想到他开口就说什么张辅。

“北路军统帅朱冕不行,老夫用三营新兵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只有张辅才够格。”周梦雄转过身来,“九江解围,张辅并不是被老夫打败的。”

刘麻子忙道:“大帅用兵如神,一举抓住要害,突然切断西北营的关键点,方有西北营全军覆没的战果……不过直接击败大同精骑的人确实是湘王。”

周梦雄摇头道:“若非九江城神速探得张辅的部署图,老夫出其不意,很难这么容易切断西北营。再者,湘王让张辅吃大亏,也不是用兵高下之故,只是‘舞弊’,用精良火炮敲开了西北营的防线,让张辅所料未及。”

刘麻子道:“战场上管公平不公平,都是想尽办法,胜了就王败了就是寇,张辅输了就是输了。”

周梦雄笑道:“那倒也是。”

他说罢离开了湖畔,径直向永定营走去。进得军营,在中军遇到了侍卫长李震,周梦雄便问:“湘王可在?”

李震道:“王爷中午就躺下了,好像一直没睡着,末将这就是禀报。”

过得一会儿,李震便出来请周梦雄进帐。周梦雄主动取下佩刀,递给李震放在帐外的刀架上,然后入帐。

只见张宁披着一件外衣,精神不好地坐在椅子上,一面请周梦雄坐,一面说道:“在九江城作息都乱了,现在头昏脑涨的,却照样无法安睡。或许等回到武昌才调得过来,战场上实在气氛不对。”

周梦雄道:“老夫还有些想法欲与湘王说说。”

张宁和气地说道:“但说无妨。”

周梦雄道:“中午时,老夫进言二事。其中一件是扩充训liàn

水军,但是老夫对水军一无所知,恐无法胜任在九江统军的重任,所以推荐姚和尚统领九江各军,就地训liàn

水军。姚和尚父子在岳州一年多,已建立一支船队,各方面都有经验,老夫认为他们是最适合不过的。”

张宁顿时就欠了欠身,精神仿佛好起来,忙道:“岳丈大人说得有几分理。不过新军三营是岳丈治军,又在江西屡获大胜……现在突然换人,恐怕将士们会觉得本王处置不公正。”

周梦雄爽朗地笑道:“这是老夫自己请命,怎能怨到湘王头上?再说新军三营从征募兵源到筹措军需,都是内阁几个同僚日夜奔走才有的起色,因此几乎掏空了湖广十余府的府库,这是朝廷的军队,什么时候是我周梦雄该得的兵权了?谁做统帅,都得朝廷说了算,无须在意老夫,老夫也无权过问。”

张宁话语之间顿时有些激动起来,“岳丈大人深明大义,真可谓国家之栋梁、父皇的左臂右膀……这样,待永定营班师时,岳丈与本王一同回武昌,与内阁诸大臣好好商议后决定才好。”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迟来的家书

永定营于冬月底回师武昌。

……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回到这里的场面,雕着美丽花纹的木门打开,许多熟悉的人微笑着走过来,人们欢聚一堂,有美酒鲜花,我也曾常常幻想与你们重逢的景象……今天我们进城,我看见了人群里的马车,知dào

您就在那里。您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露面,只是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看我一眼……”

宫廷里的旁晚如此宁静,素雅的房间,低垂的幔帏,地板上一尘不染。张宁刚说几句话,一旁的小妹就哭得稀里哗啦了。他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也丝毫不煽情,只是那么用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平铺直叙着,也许这样专注的诉说本身就藏着一种克制的伤情,张小妹要脆弱敏感得多,已受不了这样的沉静。

而姚姬只是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他的脸,她没有打断张宁的啰嗦,就像一个倾听者。她身上穿着繁花图案的交领衣裙,外面有一件红色的霞披,如同往常一样打扮得体、姿态优雅,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哪怕在这样幽静的夜晚、期盼已久的重逢时刻,她依旧表现得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

张宁身上还穿着刚回来没换下的灰色的制服,白色的里衬、黄金腰扣,甚至腰间还挂着一柄短剑,他坐得很端正,铁盔帽子抱在膝盖上。只是神色明显充满了疲惫,仿佛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他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张小妹,又看向姚姬道:“我几乎把武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归宿,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好像湖广百姓并不太欢迎。我知dào

,咱们今年的战争影响了太多人的利益……永定营出去的时候兵力一度达到一万五千人,今天回来的不足一万,很多人都死了。战后清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很多家书……其实我也写了不少,一度认为回不来了。”

张宁的手放在衣襟的扣子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一叠陈旧的纸来,起身递了过去。又对张小妹笑道:“抱歉,这次回来没有带任何礼物。”

“我不要。”张小妹哽咽道。

姚姬看了一眼那叠纸,又抬头望着张宁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伸手接了过去,默默地翻看起来。

张宁的嘴角露出勉强的笑意,“我本来是该做文官的,不料成了一个士兵。”

过得一会儿姚姬缓缓对张小妹说:“这些没送回来的信,多次提到你,亏你哥哥没白疼你,见面就哭得泪人似的。”

张宁给了东西没有坐下,在门窗旁边踱了几步,回头问道,“您还记得辛未吗?就是想逃跑的白衣侍卫,被您给抓回来,险些处死那个。”

姚姬轻轻点点头。

“她在江西巡抚行辕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菜,咱们走得时候还没拔完,她还有点舍不得,哈哈。”张宁笑了起来。

但是这个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姚姬柔声说道:“明天建文帝会大宴群臣,武昌你认识的人都会来,为你庆功,‘欢聚一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透出一丝溺爱。

张宁摇摇头:“还在武昌的时候,张辅十几万大军三路围追堵截,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回来之后如何风光。”

“那你想要什么?”姚姬又追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好像在回忆着,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我觉得指望不上从九江出去了,也没想到周将军能用几万新兵在北路击败官军精锐……炮声每天都在响,就好像天天都是雷雨天气,我的头脑里能想象到沉重的铁球石头砸在那道城墙上,包在夯土上的砖头四分五裂,从墙上脱落,尘土四溅。城墙在颤抖,时常会有某个地方坍塌,如潮水般的官军会冲进来毁灭我们。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忍不住过问每一件事。感觉很累,特别在弹药即将告竭时,甚至期待着最后的时刻早日到来,从那样的地方解脱。”

好像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城池。

“……每逢初一十五,军中会升旗,奏响军乐。”张宁看了姚姬一眼,“曲子还是您写的,旋律很美妙,只是不够激动人心,悠扬中反而有某种悲壮伤感。我会想起您,想起小妹,担心往后你们该怎么办?

不过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幻想战争结束,回到武昌的情形……有一片幽静的水域,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处临水边的房子,厅堂要大,敞开的。可以坐在那里写写东西,看看风景,或是和小妹嬉笑玩耍。”张宁用手势高兴地比划着想象中的场景。

姚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张宁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今天的废话突然有点多,还词不达意。”他想了想,周梦雄的老脸浮现出来,不禁说道,“二娘可能在等我,这么久没单独和她说说话,我去看看。”

“等等,再坐会儿。”姚姬突然挽留,她放下手里的信纸,又道,“刚才叫人给你煮了些容易入口的汤,再等会儿该送上来了。”

张宁没有拒绝,重新在琴案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渐渐入夜的寒风在门外传来一些响动,房间里却是很温暖,叫人浑身都软绵绵的。

就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坐着就睡着了,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当初在九江的时候长期失眠,睡下了夜里也常常惊醒。不料这时坐在椅子上也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不一会儿就起了轻轻的鼾声。

姚姬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子说道:“拿床毯子来给他盖上,把炭火烧旺些。”

张宁这一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直到深夜,张小妹迫不得已要回房了,他还没醒。

姚姬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便吩咐侍女道:“你去告sù

辛未,就说湘王在我这里坐着睡着了,他太累,不必等了……再和周二娘说一声。”

侍女屈膝道:“是。”

这里是姚姬的住处,是一个套房,除了两边供服侍当值的侍女住的耳房,外面是一间大的厅堂,可以见亲近的客人,可以吃饭、平常起居活动;内面就是卧室,如一个暖阁,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道帘子。入夜后,姚姬若自己进卧房宽衣解带睡觉,把已经成年的儿子留在房里,好像有些不妥。

她只好在灯火明亮中,坐在厅堂里消磨时间。正好刚才那叠家书没有时间细看,这时候可以慢慢读它。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王宫进入夜间宵禁,外面除了风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厅堂里还站着两个近侍,安静地陪着姚姬在那里看书信。

姚姬一面埋头阅读,一面时不时就抬头看在椅子上昏睡的张宁。有时候她使劲用手拽住衣角,才能控zhì

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兴许是夜太宁静,容易叫人静下心去感受,兴许……姚姬感到很难受,有一种东西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克制或许也是一种深沉的情绪。

古代那些伤春悲秋的诗,甚至包括怨妇诗,大多都是男人写的。他们把妇人表现得如何多愁善感,好像是写他人,可情绪却是诗人本身心里流露出来的。

姚姬从这一封封家书里,看到张宁那颗脆弱的内心。他的思念,他的困恼纠缠,日复一日,比一个妇人更加敏感。

这样“大逆不道”的文字,他起先不动声色地拿出来,手指在犹豫中短暂的停留,那么细微的动作,太容易叫人忽略了。姚姬的心里也因此七上八下。

及至凌晨,陪侍在一旁的近侍已经忍不住哈欠连天,表现出来的困意不受姚姬积威的制约。终于姚姬开口道:“我困了,你们服侍我睡下,就在旁边的耳房躺会罢。”

近侍脸上如获大赦的表情,又问道:“王爷如何办?”

“他在外多日疲劳,现在也叫不醒,让他在这里过一夜便是,多添炭火,别让他着凉了。”

姚姬遂收起书信,款款掀开帘子进卧房,宽衣解带躺下,又叫侍女吹灭房里所有的灯烛。

黑暗笼罩下来,这回该姚姬辗转反侧了,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感官很敏感,耳边还能听见张宁的沉重有规律的呼吸声。不过这声音不是打搅她安睡的原因,有时候侍女也会打轻鼾,不至于影响她。

一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让她脸上发烫,一时间能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她想悄悄到厅堂里去,去做什么呢?而且很冒险,那两个住在耳房的白衣侍卫都是很警觉的人,正因如此才被选上作为近侍,除了照顾起居还能起到保卫安全的作用。就算弄出一点小动静,也会惊醒她们,被发xiàn

鬼鬼祟祟地摸到外面岂不尴尬?

那样的形象显然不符合姚姬平日的端庄大方作风。

光明的白天能让人明智,夜里却容易叫人胡思乱想,甚至很多自己都认为很可笑的念头,躺在床上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就不受控zhì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影子戏

传说曹操睡梦中杀人,以此警告身边的人不要在他睡觉的时候靠近;曹操的睡眠一定不太好,难怪后期患上了偏头痛。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往往和精神状态有关,而不是床是否舒服,张宁在九江城的时候深有感触。

他今晚睡得很踏实,尽管是歪在一把椅子上。这似乎说明他在这里终于有了安全感。

不过终归睡觉的姿势不对,半夜里他就醒了。睁开眼一片黑暗,只有对面门口透进来少许光线,因为门外的屋檐下应该挂着灯笼。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姿势,他很快想起入睡前的事,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姚姬的房里。

周围安静极了,整个楚王宫已进入宵禁,屋子也没点灯,由此可知现在可能是在凌晨或半夜。

张宁心道:昨晚居然这样就睡着了……

他也没动弹,心道深更半夜的也省得折腾,屋子里有无烟炭取暖,挺暖和,不如就这样睡到天亮得了。遂闭上眼睛,准bèi

继xù

入眠。

过了许久,他正想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忙屏住呼吸细听。确实是有人缓缓靠近,走得很慢也很轻……但是木头地板是手工加工的,总有一些镶合不细密的地方松动,于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很小的声音。白天或许没人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声音,但万籁俱寂之时只要沉下心就听得见。而且这个人没穿鞋,连袜子也没穿。

张宁已经完全清醒,稍作思量就判断从身后过来的人十有八九是姚姬。而且她似乎早有预谋,因为偌大的套房里连一盏灯一支烛也没点,按理在大富大贵之家这种事并非寻常,连门外都彻夜有路灯的。

没过一会儿,张宁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姚姬来到了自己的前方。

房间里虽然一片黑暗,不过门那边有亮光,正对着张宁前面。于是前面站了个人就能完全看清轮廓,此时此刻他依稀觉得是在看老式黑白电影或是那种影子戏,只见姚姬的身体轮廓,看不清别的细节,也没有颜色。

毫无心理准bèi

,忽然被眼前的别样美景给震慑了,于是张宁更不想动弹,生怕惊了这样一幅偶拾的美景。姚姬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头发散着。那睡裙透光,于是影子戏近乎裸体,衣衫只是笼罩在周围朦胧不清的光晕。完美的线条,每一段弧线都将女性特有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了。当她的身体偶然间产生一个角度时,就能看到胸脯的侧面轮廓,甚至顶端的一点向上顶起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宁很小心地吞咽了唾沫才没弄出动静,舌尖浸泡在津沫又不敢用力吞下去,心里莫名有点心慌。

她要做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姚姬似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动。张宁甚至想,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脚底不凉,别感冒才好。

两人就这么耗着,姚姬应该没有发xiàn

张宁醒着,这边背光。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仍很年轻的美丽皇妃衣衫单薄,张宁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这一切应该是张宁自己挑起的,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了在九江那些迷茫绝望的日子里写下的文字,而昨天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交给她了,并未深思熟虑。

诸如有一段话里,他写姚姬和建文帝关系疏远冷落,反而感到很欣慰。这样的暗示,是作为一个晚辈该有的心态吗?

此时此景,张宁觉得眼前只有一道薄纸,一捅就破。但他的内心不受控zhì

地很纠结,总是告sù

自己非分之想是可以原谅的,自己一个六百年后的人,和姚姬能存zài

什么伦理关系?但是存放的那张陈旧的生辰八字上姚姬的笔迹,似乎也是真实可触的东西。

他只是信赖姚姬,甚至心理的依赖、倾慕,但并没有完全做好破坏什么的准bèi

。无法预计,肉体上的靠近是心灵的进一步融合,还是一种破坏?

张宁心里一时如麻混乱。

这时姚姬靠近了,他大气不敢出,心头砰砰直跳甚至担心被她也听到了。她忽然伸手解开了及地的连衣睡裙,轻轻丢到了张宁的身上,这下真的已是一丝不挂。她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好像是在故yì

向张宁展示她的身体……只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影子;不过能想象到她完全袒露的身材,而且近在咫尺。

如此美好的身体,丰腴充实的胸脯,顶端一点向上翘起的姿态更增挺拔之感,肌肤圆润的曲线、腰上竟无一丝赘肉,柔韧恰到好处……朱润壁圆,浑然天成,但是无人可以欣赏,姚姬也有耐不住遗憾的时候么?

就在这时,她慢慢俯身下来。张宁依旧坐着没动,身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她要做什么?投怀送抱?张宁直觉她不会那么做,他太了解姚姬了。极度的自尊心带着心高气傲,在这种宁静无甚刺激的情绪中她不会那样做,她就算想靠近也会采用属于她的独有的方法,但不是这样。

因为姚姬不是小女人,她绝对不会用祈求、讨好、乖巧的方法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除非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的处境下、就像当年和马皇后争宠。但事后她不是将这样的被迫认作耻辱,记恨了二十多年进行报复么?建文帝现在够惨的,连仅有的名分尊严都曾被姚姬当面撕下,作为皇帝被一个女人用武力威胁……连真zhèng

手握军政大权的张宁都不敢那么做。

黑暗的光线之中,张宁闻到了很淡的一股幽香,若有若无并非什么胭脂花粉的气味,不可捉摸却如此肯定地感受到它的存zài

。被限制的视觉、万籁俱寂的听觉,让人更加清醒地专注于这样的气味。

张宁感觉到了姚姬的呼吸,她是贴着自己的脸靠近了,正在深深地吸气仿佛在嗅着张宁脸上的气味。太近了,但却没有接触,这么黑的光线,真不知dào

姚姬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清香的鼻息从张宁的嘴角、鼻梁一直向头发上徘徊。张宁脑子里一团糊,有个念头:头发太长洗得不常,会不会有臭味?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腮边,轻轻滑过。短暂的触觉,不是什么很软很滑的东西,但是那触碰的东西后面应该是很有弹性柔软的部位;唯有如此有缓冲的余地,在受力不均划过的时候,才触碰得那么轻。

姚姬的鼻息似乎在头顶,这样的姿势,张宁似乎猜测到了是什么东西碰着自己的腮边。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紧紧抓在椅面上才控zhì

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抓住她。不过这样的克制并不能长久,如此混乱的思维中随时可能变卦。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感觉到她俯下的身体站了起来,落在他怀里的衣裙也轻轻被拉离。接着在地板轻微的响动中,她悄悄远离了。

如同是做一个梦。是真的吗?

张宁的心里突然非常失落,就好像小时候弄丢了最喜欢的东西,或者有个小伙伴要搬家离开他了一样的感受。但是他又默默地安慰自己,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无论对与错,至少保住了姚姬的颜面自尊……她如果想要自己知dào

,又何必半夜里悄悄到来?这是一种尊重吧?

但他渐渐平静时,又琢磨,刚才方寸大乱,没注意调节呼吸,她会不会从呼吸不均匀判断出了什么?

……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旁边的近侍轻步来往,回头看时,看到了穿戴整齐的姚姬,而且整齐得不同寻常,头戴凤冠身上穿着深色翟衣腰系绶带,这种衣服是礼服,平常不穿的,又厚又宽而且颜色过于庄重,除了表现出地位等级,真不如日常穿的汉服襦裙好kàn



“我居然在这里就睡了,实在失礼。”张宁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姚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神色,“我看你太累,就没忍心叫人吵醒你。让丁戊给你打水来洗漱,一起用早膳罢,等会儿回去换身应景的打扮,建文帝今天在南宫设宴庆功。”

张宁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仔细地听着语气,却什么也没感觉出来。她是真zhèng

做到了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做痕迹,自然而然,只不过她仍然留下了蛛丝马迹,按理昨天张宁才回武昌,一家人分开那么久,亲切热情一些的情绪才对,而不应该这么冷落。

“是。”张宁当然也不便提及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白衣女子躬身道:“禀夫人,郡主说不想去参加宴会,奴婢劝她不住。”

张宁听到“郡主”心下疑惑,哪来的郡主,寻思一番才恍然大悟,多半是说文奎太子的女儿罗城郡主朱南平。认真一想,这个丫头倒是自己的侄女,因为文奎太子(已故)本来就是长兄,换作在现代也是很亲近的亲戚了,不过张宁居然没见过面。那丫头深居简出,又是建文那边的女眷,从来没在公开场合与张宁谋过面;不过他当然对建文这边的亲属有所了解,知dào

有一个罗城郡主,一个名字而已。

第四百六十六章 郡主

罗城郡主为什么会在北宫,张宁随口一问才明白。在他出征九江的几个月当中,姚姬找了个理由接到这边来抚养了。“其父母都不在,又是个女孩,让她的皇祖父抚养也不甚妥当,(祖母马皇后在冷宫里面),我就派人接过来照料。”

张宁“哦”了一声,心道:文奎的后人幸好是个女孩,不然能活到现在?当年唐朝太平公主还是玄宗的亲姑姑,争斗中一倒台儿女孙子都是被杀绝了的。

明朝和汉唐制度大不相同,皇室女子是很难涉足政治,就算将来朱南平招了驸马,也无法参与大事,所以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过那朱南平到了姚姬身边,无疑是龙潭虎穴。张宁心里倒微微生出了一丝同情,毕竟再怎么疏远也勉强算自己的侄女,建文这一脉第三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被关在凤阳的建文次子是否有后代,却不甚清楚。

早膳刚过朱南平就给叫到姚姬的房里了。张宁听到近侍禀报,也好奇地立kè

转头看她。这是第一次见面。

这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高已经接近成人,未成年稚嫩的身材显得很单薄,不过一眼就能看出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匀称的身体、特别是脖子生得很好。可她埋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似乎不像一个皇室贵族女眷应有的教养,见了长辈竟然连半分礼数都没有,就算是一个土财主家的妹子也不应该如此。

她的头发梳得也很奇特,从中间分开、两边挽起,但是鬓发却故yì

拖得很长,以至于把侧脸都挡住了,看起来有种衣冠不整刚睡醒的样子。这个时代女人流行的发型,不是挽起就是盘起,包括额头的全部脸都要露出来的,几乎没有现代那样把额头眉毛全部遮住的长刘海和斜分散开的造型。

朱南平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袄裙,上衣是不扎在裙子里的,加上穿得有些歪,整个一副懒散的样子。不过服侍她的人恐怕也有错,现在没人会把她看得多要紧吧。

果然姚姬一见就很不高兴,脸一下子就板起来了。旁边一个妇人见状忙劝道:“郡主的叔父在前方打了大胜仗,举国欢庆,今天宫中宴会请了几百人,武昌各皇亲国戚大臣将军的家眷都要来,郡主是皇上的嫡亲长孙女,怎能不去呢?快向夫人认个错,去打扮打扮。”

朱南平终于开口,小声道:“有我没我也是一样。”

姚姬顿时生气道:“你怎么说话的?”她一怒,旁边的人忙弯下腰去。平素真难得见姚姬生气,因为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礼数周全。

不料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竟大胆地抬起头来,遮在侧脸的鬓发滑开,脸颊终于露了出来。因为脸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颧骨到脸颊上的浅浅疤痕清晰可见,乍一看倒有点像雀斑一样的东西。她的眼睛很明亮也有神,似乎和这个年龄单纯可爱的女孩表露出的东西不太一样。

“夫人不是不知dào

,逼我做什么?”朱南平的声音有点沙。初时张宁还以为她是个畏畏缩缩的胆小女孩儿,其实胆子好像也挺大,宫中像她这么在姚姬面前执拗的人确是没见过。她说罢也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张宁,冷眼看了一下,确实在深宫里男性并不多见。

十一二岁的心智应该也明白了,朱南平是因为怀着对姚姬这边的敌意?不过她毕竟还是不懂事,此事的格局还容得她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姚姬刚要发作,张宁便走上来,说道:“我带她去见周二娘,让二娘劝劝。要是她确不愿意,也不必勉强了。”

“也罢。总有一些人不识抬举。”姚姬冷冷道。张宁靠近一些,悄悄说道:“您和她计较什么,现在有甚必要?”一句话便让姚姬的怒气消了大半。

张宁向门口走过来:“我是你的叔父,湘王,你应该知dào

的。跟我来吧,正好我也要回去了。”

朱南平埋着头没理睬。张宁说罢向姚姬告辞便往外走,她终于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走的时候也不给人打招呼。

一“老”一少两个人,前后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地沿着走廊步行,张宁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军服,腰间的佩剑在黄金饰物上撞得叮铛轻响。张宁二十七岁了,膝下无嗣,在现代社会倒不算什么,不过在明朝世人眼里确实有点遗憾。他觉得朱南平和自己似乎也存zài

着某种纽带联系,而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但也仅此而已,朱文奎不是他下令杀的,马皇后也不是他要报复的,但总归脱不了关系。

走了好一阵,张宁便没话找话道:“你其实挺漂亮的,不用躲着人。”

身后传来一声类似切的冷笑,张宁便停下脚步,转身温和地说道:“天下比你不幸的女孩多了去,有的生下来就是聋的哑的,或是残疾不能走路。就算五官四肢都好,老百姓家的小姑娘哪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日晒雨淋跟着大人干活岂不正常,刮了一下烫了一下算什么事啊?也没见她们躲在屋子里不见人的……哦,倒是有这种事,有特别穷困的地方,女孩子没裤子穿,所以只有在家里不出来了。”

朱南平没留神被逗得笑了出来:“女孩儿不穿裤子怎么行,你一定是胡编的!”

张宁却一本正经道:“我干嘛胡编,真有这种事,家里太穷没那么多布料做裤子,没法子。所以咱们已经很幸运了,该知足。走吧。”他说着便微笑着随手碰了一下她的脸蛋。

沉默了一阵,朱南平竟然主动开口说话:“我早就知dào

湘王,还以为你是个杀人如麻很凶的人。”

“我确实杀人如麻,不过并不愿意。”张宁道。

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地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周二娘的住处。周二娘大门迎接,见了朱南平之后便只好忍住了一些不应景的话,上来有模有样地曲膝行礼,然后问道:“郡主怎么和王爷在一块?”

张宁道:“要去参加宫廷宴会,你给她打扮打扮,带着一起去。”

周二娘顿时露出笑容,伸手招呼朱南平过去。俩人站一起,高矮差的不多,一时间像对姐妹似的,周二娘自己也才十几岁,而且她的相貌清秀年龄显小,实在没有多少做婶娘的样子。

虽然有“外人”在,周二娘还是忍不住问张宁昨天刚回来在哪里过的夜,张宁实话实说在母妃房里坐着睡着了。他又嘘寒问暖了一番,要不是朱南平在可能要说一些肉麻的话……考lǜ

到周梦雄,张宁下意识让自己对夫人更加宠爱。

当然最关键的一件事是让周二娘怀上孩子,最好是男丁长子,这样一来周梦雄才能更好地与自己融为一体存亡攸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击鼓传花

幸好武昌有一个楚王宫,否则难以找到可以容纳几百人宴饮的大殿。

宽敞华丽的宫殿上,朱红的柱子之间,十六个妙龄少女穿着红绿碎花长裙,长长的袖子垂下来能落在地板上,细碎的娴熟的舞步如同百花仙子在中间飘荡。管弦之声短促而轻快,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人也能感受到声音中的欢乐。吹奏声中每一个快乐的节奏,美貌女子们都有一个动作。长袖一齐甩到空中,如云彩如仙境,恍惚中张宁似乎想起了古装武侠电影里的镜头,一条丝带飞上空中,一个莲步女子轻飘飘地在上面飞奔。

还有那裙裾飞起来时,能看到美女裹着洁白袜子的小脚,几乎是垫着脚尖在地板上跳动,所以才显得如此轻盈。这是古代版的芭蕾?连张宁也从未在明朝看到过如此好kàn

的歌舞。

宴会上有许多武将,这帮人看得满面红光,张宁笑着揣着这帮兄弟的心思,他们多半最想的是把美女们按翻在床上胡天黑地……王宫里哪里弄来的一帮美女?张宁也想索性赏给追随自己九死一生的将士,反正留着也是浪费资源,不过那样做好像影响不太好。

大殿上来的人无不面带笑意,很高兴地欢聚一堂。连高高在上的建文皇帝也看得津津有味,坐在皇帝身边的姚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唯一遗憾的是在这样的庆功宴上,并没有封侯封爵的节目。建文虽是皇帝,但底下的将士都不归他节制、不便下诏封赏有功将士;张宁只是亲王,无封赏的名义,于是这种事一时没人提及。

这不影响人们的兴头,因为在实jì

利益上得到了补偿。整个统治地区的财富资源已经向军队倾斜,大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没什么不满yì

……光是喊口号是没有用的,从将帅到士兵,既要他们卖命又不准抢劫,就得分配大头财富,否则士气无以为继。兄弟们都是讲道理的,明抢会损失毁坏财物,浪费更多的东西,不如胁迫官府出面统一收刮;还有奸|淫掳掠等事也基本没发生,武将们除了用严惩威胁士卒,也告sù

他们去糟蹋了一个妇人的名节说不定她就自杀了,养了一二十年才长成一下就毁了,这不是浪费作孽么,还不如得了赏花钱买。这也是为什么朱雀军不扰民的保障;也是十几个州府只养几万人就不堪重负的根源,将士待遇太好。所以朱雀军没办法做流寇,可以预见失去地盘军纪立kè

败坏,整个体系都要崩溃。

大殿上摆了几十桌,如今不流行分食制,都是桌席。一张桌子坐三面六个人,因为另一面背对着中间看不到节目。

男女分开,左边是文武百官,右边是带来的家眷,宴会上来那么多家眷确实不常见。张宁坐在左边上首的一张桌子旁,坐西向东,正对着大殿中央的歌舞,无疑是个好位置,和他坐一起的是周梦雄,入席时还推了半天;但首辅杨士奇打死不坐那个位置,最后只能这样了。

两边各坐俩人,都是内阁里的另外四个大臣,这张桌子上坐的实jì

就是建文朝廷最有权力的六个人。

酒已经喝了好几轮了,张宁的酒量实在不行,皇帝前后与众大臣喝了三盏,这边同桌的官僚又各自单独敬了几轮。他现在的脸已经涨|红,看整个宫殿也是摇晃的。

表演的节目已经换成了唱戏,张宁还在硬着头皮和大伙对喝,特别和周梦雄一面有说不完的话,一面碰杯。

杯盏交错中,张宁没有提曾在战场上危急的扫兴话题,但在爽快一杯杯饮尽的酒中,已经表露出了对周梦雄的感激。周梦雄这魁梧大汉酒量不是张宁能比的,不知多少杯下肚了脸还没红,好像不知醉为何物。

这时郑洽提议道:“接下来咱们用酒令,应该有意思一些。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周梦雄立kè

笑着反对:“若是摆弄刀枪棍棒还行,来文的这不是要老夫一个人把酒喝光吗?”

郑洽便道:“这样,击鼓传花,轮着谁全凭运气,周老英雄没话说了吧?”

杨士奇摸着胡须笑道:“瞧周阁老的酒量,我们几个人一起恐怕都喝不过他,哈哈……”

周梦雄转头问张宁:“湘王觉得这样玩法如何?”

“再定个规矩,传到花的人可以用别的代替饮酒。作诗、表演节目也成。”张宁酒量比较弱,先留了个退路,避免一会自己喝趴下了,在场的人还没尽兴的话,如此庆欢的场景岂不扫兴?

周梦雄哈哈一笑,一掌轻拍在桌子上:“湘王一言九鼎,你说了算!”

于是郑洽转头吩咐站在旁边斟酒的宫女,让她弄道具过来。不一会儿宫女就拿来了一面手鼓和一朵红绸大花,红花如同喜事上新人戴的花儿一般,充满了喜庆的感觉。

不一会儿这边就敲起了鼓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本来这一桌就是今天宴席的焦点,这回吵吵闹闹的,连皇位上皇帝和贵妃的风头都完全被压下去了。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花会传到谁的手里,好像六个人放个屁都能有什么重大意义似的。

玩了几轮,张宁发xiàn

自己的运气特别“好”,连着喝了几杯,不由得强笑道:“诸公不看我醉倒是不高兴啊。”

姚和尚指着郑洽开玩笑:“击鼓的人是你叫的,郑老不会是舞弊了吧?”郑洽大呼冤枉,又叫那击鼓的宫女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认识自己,几个胡闹了一番。

当周梦雄把大红花丢到张宁怀里时,鼓声再次停下,众人哈哈大笑,张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杯递到左边:“舅舅帮我,替我喝一盅。”

周梦雄拽住张宁的袖子:“可没有这个规矩,酒桌上可是如战场,得令行禁止,这是湘王自个定的规矩。要不作首诗,让诸公开开眼界。”

姚和尚抱拳道:“贤侄勿怪,我也想替你喝一盅,无奈周老英雄不同意。”

“罢了罢了,本王也不好意思耍赖。”张宁摇头晃脑地说。他只觉天旋地转,不过心里是很明白的,再次亲身验证了一个事儿,酒喝得再醉,不存zài

不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的事。

他晃了一晃,心下就琢磨抄首什么诗好。他完全没有李白乘醉作诗的能耐,相反酒精弄得思维一团浆糊,连背也背不出来,甭谈作了。显然古诗唐宋最多,到了明朝实在就比较有限了,若不是朗朗上口小儿都能背的、他也记不住……而且不能乱抄,总得要应景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连毛太祖的几首气势磅礴的诗也想不起来了,脑子有点昏。

憋了一会儿,他便说:“唱歌也行罢?”

几个人纷纷赞同,杨士奇笑道:“诸位猜猜,湘王是要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是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郑洽道:“兄台等可不能小瞧了湘王的才艺,当年红了大江南北的‘苏腔’,不就是湘王与江南才子苏公子所创?”

张宁一听心下明白,决不能唱什么流行歌曲。可是所谓苏腔作曲是苏公子的能耐,自己就是填个词,更不会唱戏。

突然他灵感一现,想起了京剧里的《梨花颂》,比较简单以前是会唱的,而且也没有完全和地方戏曲脱节,唱得又是白居易写杨贵妃的内容,大伙都熟悉。当下他便高兴起来,凑此欢乐的场面,他也来了兴致……也好叫除了本朝文武官员之外到场的地方名士士绅瞧瞧,本王不是纯粹的军阀,也懂点那风花雪月。

当下就摇摇晃晃地踱了几步,向上面皇位的皇帝贵妃抱拳拜了一拜。姚姬笑咪咪地看着他,抬起袖子轻轻一挥,大殿上的丝竹管弦便暂时停下来。

初时张宁还比较拘束,只是唱“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待唱到“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时,一高兴,便装模作样地学着戏里的手势比划起来,一面唱一面用黄袍袖子挡着脸慢慢起舞,好似杨贵妃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动作,大殿上顿时哗然,哄堂大笑。

站在边上的歌女见状也不禁莞尔,右边女眷更是很多人掩嘴而笑。

武将们最是情绪高涨,一帮武夫抚掌大喝:“好!好!”“再来一曲!”

醉醺醺的张宁踱到走近女眷那边,女人们见他喝醉了不知要作甚,有的夸张地惊叫起来。张宁当然不会胡来,他只是酒精上头比较兴奋,他见着席间的顾春寒(方泠),遂走过去,背过一只手,另一条胳膊横放在腰间鞠了礼,伸手过去邀请她。顾春寒红着脸,还是把玉手轻轻放在张宁的手心里,轻轻站了起来。

“哎呀,太荒唐了成何体统……”人群不知哪个娘们嘀咕了声。

张宁当众做出亲昵的动作,在顾春寒的耳边道:“你跳舞,我给你弹琵琶。”

她红着脸小声道:“你会么……”

张宁哈哈笑道:“肯定能弹响。”

第四百六十八章 水榭楼台

昨日醉酒,张宁隐隐记得当时是被人扶着上了马车,然后就记不清楚了。等到醒来时,首先看到张小妹正拿着抹布擦桌子,他动弹了一下,只觉得这地方很奇怪,不像是曾经住过的屋子,耳边还听到了“哗、哗”轻轻的水声,应该是浪花拍在岸上的声音。楚王宫倒是有人工湖泊,可那么一潭水哪来的浪头?

“哥哥。”张小妹回头唤了一声,跑了过来道,“都下午了,你可真能睡。”

张宁随口应了一声,下床穿鞋,先想到的就是打开门瞧瞧自己身在何处。

“嘎吱。”木门一打开,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只见外面是一个大厅堂,视线由近及远看出去,正面那一堵墙是空的,外面一大片水域就映入眼帘。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对了,是在梦里,虽然有点差距,可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他外衣也没穿,就穿着亵衣走了出来,来到大门门槛旁边四顾周围,只见这里好像是沙湖之畔,因为武昌城只有沙湖才有这么一大片几乎一望无际的水域。一时却不知方向,因为天空下着小雨,看不到太阳。

这栋房子紧挨着沙湖,没有院子,有这么一间极宽敞明亮的大厅,中间的柱子和四面装饰的帘子让大厅充满了古色古香,门边摆着两张并拢的方木桌,上面放着纸笔烟台等物;看起来如同一处大亭子或敞殿,不过实则并非,正面整个一堵墙的面积被分成几道大门,若关闭大门应该是用宽门板拼镶,不然没有那么宽大的门,就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些店铺的大门一样的格式。而此时连成一片的几道门都敞着,以至视线极为开阔。

从这里看下去,石头地基旁边就是湖泊,湖边有一片枯萎的芦杆,在风雨中来回晃动,如同在跳舞。湖泊中央有小岛,岛上的亭子顶在烟波水雾中若隐若现。几条乌篷船在水面上随风飘荡,周围不见市井喧嚣,如同一个世外桃源。

一定是姚姬安排的,水上的几条船上面应该是内侍省巡逻戒备的人。他记得曾经向姚姬提起过这件事,其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当时在九江苦闷,就想着能有那样一个避世的地方修养,不过是累了奢望懒惰的生活……不料姚姬还真能从几句话中就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这大概就是权力财富的奖赏,想要什么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

张小妹追了出来喊道:“外面那么冷,哥哥怎么不把衣服穿上?”

张宁还在看周围的风景,一时没顾得上理会她。这时小妹便没好气地把手从他的后背伸进去,冰冷的小手突然挨在张宁的皮肤上,他顿时“嘶”地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小妹顿时嘻嘻直笑:“冷不冷,冷不冷?”

“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宁回过神,玩心一起,便作势要抓她。

小妹见状,“呀”地叫了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她不跑张宁还不知拿她怎么办,一跑自然要追着吓她。张小妹倒是聪明,不往死角的地方跑,就绕着中间的桌子椅子转圈。

但是她穿着长裙,哪里跑得过张宁,没转两圈就被张宁追上了。张宁也没多想,从后面一把就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张小妹还在笑,一面撒娇嚷嚷道:“哥哥欺负我,以大欺小不是英雄!”

“看你还调皮。”张宁想开个玩笑,可他本不是习惯打闹的人,掌握不了玩笑技巧,一时没多想竟抱着张小妹来到门口,揽着她的腰让她仰身在外面,下面就是沙湖,地基很高就像悬崖似的。张宁笑道:“调皮我就把你扔下去。”

张小妹回头一看那么高,身体失去重心不受自己控zhì

,抱着她的张宁又作势放手,顿时吓得脸上一白,“哇”一声哭了。

她的眼泪哗哗的,显然不是装。张宁见状情知玩笑开大了,忙把她拉了上来,直觉得她身上软绵绵的,腿都没吓软了,他忍不住笑道:“胆子那么小,输不起还爱逗。”

张小妹一听不知为何更伤心了,一面拿袖子抹眼泪一面转过身继xù

哭。她哭得伤心,周围站着的近侍却脸都憋红了,不注意别憋出内伤才好。

张宁见她哭个没完,这才忙收住笑容过去哄她,不料张小妹是真生气了,削肩使劲一挣摆脱他的手掌。张宁忙好言道:“就是开个玩笑,刚才吓着你了,我道歉还不行么?没事的,有什么好怕,你以为我还能真把你丢下去么?”

“我知dào

你不会故yì

丢下去。”张小妹哽咽道,“万一手松了,我给摔死了,你也省得烦了吧,反正没人在乎我的死活。”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捶了一下左腿,叹道:“天气一不好,腿上就隐隐作痛,不知dào

这旧伤什么时候能好。”

张小妹听到这里不哭了,她很容易想起张宁骨折是怎么来的,当年那晚的火灾,张宁为了救她命都不顾,哪里会没人在乎她的死活呢?

她抹了一把脸,板着脸道:“你先进屋把衣服穿上吧。”

张宁遂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回房后看了她一眼:“你真是傻,就算有万一,我就是和你一块儿摔下去,也不会松手的。”

小妹脸上微微一红,总算是哄好了。

张宁遂穿上了长袍戴上四方巾,既没有穿朱雀军制服,也没有穿黄锦袍皇室常服,一身士庶打扮。在这水边别墅,他倒像一个归隐的文官地主,不过作为士绅这样的派头也不太像,因为太年轻了。

他吃了一些清淡的粥菜,便到敞厅里去静坐看风景,好好享shòu

这样的悠闲。张小妹忙着亲自去搬炉子过来取暖,她本就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家里的活什么都会干,张宁也由得她。

坐着不动没一会儿张宁就坐不太住了,时近寒冬腊月的天气还下着雨,湖边非常冷。有火烤也不行,这里透风,暖气儿一阵风就吹走了。而且烤火只是局部受热,只会越烤越怕冷。

要是夏天可能会惬意很多,不过夏天的话应该有很多蚊子,特别靠近水草树木的地方,连纱窗都没有,不被蚊子招呼就怪了……可是当初在九江的幻想之中,那悠闲的桃源既没有寒风也没有蚊子,果然现实还是有点区别的么?

张宁只好放qì

了漂亮的风景,觉得呆着不动的话还是房里好一些,他向站哨的人招呼道:“天气冷,没事四处活动活动。”那个像男人一样梳着发髻的妇人听罢一脸诧异,随即回过神忙抱拳道:“咱们会换哨的,多谢王爷挂念。”

他回到房里一会儿翻翻闲书,一会儿踱步想想事情。这里没有公文案牍,也不必见官,感觉还是不错……他一点都不嫌无聊,想来懒惰应该就是人类天生的,无所事事衣食不愁很好。

听着房顶上沙沙的小雨声,他便踱到书桌前,提起毛笔写了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冬天里为何会写这句诗,张宁似乎想起了几年前的相认,姚姬随手写的就是这么一行字。确实无法不感受到她的气息,这栋别宅就是她挑选的,无处不充满她的影响。

周围“安静”极了,雨声和轻轻浪声因是大自然的气氛,所以从来不被人认为是噪音。张宁不由地胡思乱想,零星地想了很多事,最主要是一些回忆细节冒出脑海……难怪做官的专门有一个“退思堂”静坐想事儿,独处的时候思维确实比较发散。

昨天在宴会上虽然喝晕了,但有一件小事他记得很清楚。张宁要姚和尚帮忙喝酒,被周梦雄阻拦,本来是无所谓的没什么意思,但姚和尚说了句话就很有意思了:贤侄勿怪,我也想替你喝一盅,无奈周老英雄不同意。

这是随口的无心话,还是若有所指?实jì

上张宁对姚和尚这个舅舅了解不深,只觉得他神神mì

秘的,喜欢捣鼓一些神鬼玄虚的东西。大家都是亲戚,本是应该相互帮扶的,不过一起涉及大权分配,就好像不能那么简单了。姚和尚应该不会和周梦雄一个鼻孔出气的吧,于情于理他应该和自家妹妹(姚姬)更近,而姚姬是一直防着周梦雄的。

在九江时没有决定江西的人事,只说回来让内阁诸臣议决,话都说好了,若是内阁五个人议决出来的结果让张宁不满yì

,恐怕到时候也不太好否决。

周梦雄自己提出不再驻江西掌新军三营兵权,在议事上他应该不好意思自己要求了。姚和尚应该会顺水推舟分出周梦雄的兵权?还有三个人,特别是杨士奇毕竟有首辅的名义,希望他能考lǜ

周全,表现出他应有的水准。

张宁踱了几步,出门叫人,只见外面的侍卫都是不认识的,他便说道:“派人回楚王宫,两件事,一是叫桃花仙子和辛未到这里管事,二是把周夫人接过来照顾我的起居。”

第四百六十九章 陪都皇城

南京皇城午门的钟鼓正在齐鸣,声威传遍整个都市,此时闹市上若有待斩的死刑犯这个声音无疑是在宣告时辰已到,即将与人们阴阳相隔。

京城过去作为大明王朝的京师,现在仍是陪都有一整套机构,作为陪都的时间也并不长。而午门是皇宫的正门,如今依旧气派非常,比北京紫禁城差不了多少。下宽上窄的城台古朴稳重,城台之上,五座黄瓦金顶、重檐彤饰的彩楼组成五凤楼,两边还有阙楼、钟楼、鼓楼。

地面上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上正跪着一个老头,他天没亮就跪在这里了。刚来的时候文武百官从他身边路过去上朝,后来人们从左掖门出来,他还跪在这里。没人搭理他,也没人问他为甚跪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张辅,当今大明王朝最显赫的公侯贵族,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是他面对这座威严的皇城,依旧只能脱下官帽跪着,在张牙舞爪的雕纹建筑下面显得如此渺小。

他落到如今的田地,当然是因为进剿湖广战败,丧师数万众、耗国库无算未立寸功,都是大明王朝的精兵悍将,就连勋贵武进伯都战死了。

张辅在这里跪了整整半天,想了很多,有些事他想明白了,有些事还不太明白……他想不太通,大明朝以整个国库支撑这场平叛战争已感负担沉重,这是十几个省的力量;为何湘王叛军只能真zhèng

控zhì

湖广到江西一地就能动员起不输于朝廷官军的人力物力。

就在这时,大宦官王狗儿从里面步行了出来,他见张辅跪着,不敢走正面,绕着走到侧面才问话:“英国公何以跪在这里?”

张辅道:“老臣负荆请罪,恭候皇上降罪。”

王狗儿忙道:“皇爷今天没提这事儿,你只要在家里等着就行了。”

张辅特意地问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不是。咱家听说您在这里半天了,怕您老年纪大了遭不住,过来问问。”王狗儿道。

张辅遂不再开口说话,却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王狗儿道:“那您先等着,咱家去请旨。”

张辅不动声色,心里却渐渐有些紧张起来,无论多么镇定的人当面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时也无法不紧张。就看这狗太监去请旨是怎么回复的了。如果皇帝连面都不愿意再见,显然凶多吉少;如果召进去问话,哪怕是痛骂一顿,也还有路走。

换作平时,哪怕是天子要动又名望又有实权的大臣,不仅棘手,而且可能自损八百。但如眼下这种状况便不同,死了几万人且没完成重任,随便就能找到上百条罪正大光明地治张辅死地……生死好坏就凭天子一句话而已。张辅不是不想承担责任,他实在是不服,还想卷土重来。

等了许久,王狗儿复来,来到张辅的旁边说道:“皇爷让英国公进宫面见,皇爷要责问你战败之因……等着挨骂罢!”

张辅一听,暗地松了口气,就想爬起来,但是跪了太久血脉不通半天爬不起来,王狗儿只好上前扶。张辅总算站了起来,遂让王狗儿带路引他面圣。

得到回复之前张辅确实有点担心,不过现在回头一想觉得好像有点多虑。当年他们家父子作为帮衬燕王夺得江山的得力干将,功劳苦劳都有,燕王系第三代天子怎好一下子就把这样的人往死里整?除非张辅老糊涂了让皇帝警觉有不臣之心,否则要死也没那么容易。

罪多半要战死的武进伯、还有大同总兵担,他也已经和手下的骑兵一起死干净了,京营的几个武将也脱不了干系。这么大的败北,总得有人倒大霉。这些人里,张辅觉得武进伯朱冕是罪有应得,就是这家伙把老子们坑惨了。

王狗儿带着张辅去的地方不是大殿,也不是皇帝批阅奏疏的地方,而是偏殿中一处小小的书房。以这种方式面圣,张辅心里的石头更加落地了……光是文官们骂是骂不死人的。

进得房间,只见里面除了宣德帝还有四个人,张辅进门就叩拜:“罪臣万死!”

“最该死的人是朱冕!”朱瞻基果然没好心情,开口就带着怒气,“传旨下去,削去武进伯的爵,所有家产充库,全家流放辽东。”

张辅一言不发,虽然以前和武进伯父子兄弟都有交情,而且大家都是勋贵,但张辅实在不想为他求情,连做做样子都不愿意。连张辅都不愿意求情,朱冕一家恐怕从今起就再也没希望了。

朱瞻基转过身来:“英国公平身,起来朕还有话问你。”

“谢皇上恩。”张辅小心爬了起来。

朱瞻基没问话,先就说:“区区一处湖广,几十万人马无计可施,朕欲御驾亲征!”

在场的人不由思索就急忙劝谏,张辅心道:皇上觉得您还能比咱们这些打了几十年仗的老臣会行军布阵?要是皇帝的爷爷活着还差不多。想罢也上前劝,无非是万岁之躯不能轻涉险地云云。

不过朱瞻基也没真打算御驾亲征,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你们不用心办成事,只能老子上了。其实就是责怪在场的人成事不足。

人们自然露出惭愧内疚的样子。

……在场的人除了皇帝、张辅以及带路过来的太监王狗儿,还有大臣杨荣、官员杨邻(四海)、宦官海涛、锦衣卫将军陆佥事。

海涛本来早就被王狗儿干翻在地,差一点就死了,罪大恶极在凤阳守了几年的陵反省。但是他毕竟是朱瞻基做世子太子时期的东宫故吏,一天皇帝“意wài

地”想起了海涛,觉得他虽然有罪但还是有忠心的时候,一句话就把海涛召回来了,并立kè

出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实jì

上因为皇帝觉得王狗儿似乎有些靠不住,不放心把内廷大权全部交给一个太监,弄海涛回来是为了制衡和监视王狗儿。王狗儿一下子就现了原型,虽仍是最高职位的太监,但东厂的一大块交出去了,还被盯得死死的动惮不得。

朱瞻基十分明白,这俩阉人到死也尿不到一壶,当初是生里死里互咬,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在明面上他们还好,只是眼神都带着敌意,但不至于当场扭打起来。

当场的人中杨四海是最年轻的,也就是二十多岁,在这个年纪就能出现在皇帝的书房,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他只是个二甲进士,能走到这里真的该感激朱瞻基不受干扰的识人眼力以及攀上杨荣的好运,否则任他多厉害,也就是个二十多岁没多少经验的二甲进士,熬几十年再说吧。

杨四海似乎有话要说,但向张辅和杨荣看过来,很有点少年老成懂资历的智慧。九江一役,最好的差事大概就是杨四海的江西巡按,打赢了他能跟着分享功劳,这大概也是杨荣把他弄到江西做御史的良苦栽培;打输了他屁事没有,他就是个巡按御史,大事只有参奏权,并不直接管事,怪罪不到他头上。

杨荣想着什么事,张辅只得先开口道:“臣斗胆,以为当下最该准bèi

的是稳固南京防线,而不能急着再次进剿。”

“继xù

说。”朱瞻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辅道:“朝中许多人至今还对湖广之匪抱有轻视之心,觉得叛匪不能威胁京城。但臣敢断言,叛匪此时窥欲的必定是南京!他们暂时不会过江北上,一则我朝在长江一线布有守军,掌水面,他们越江不易,二则贸然进江北,东面无险可守,湖广有失没有地盘或成流匪。所以先窥南京是稳妥上策。

叛匪也有实力东进,九江之败,我军精锐损失过半,士气不振;相反叛军并未伤筋动骨,休整数月必可再战。其‘永定营’真匪强悍比官军精兵强将,另有六万多新军也非一无是处,一有战机照样可以对我军形成致命攻击,朱冕就吃了亏身死名裂。若其纠集重兵西来,只要再胜一场击败我军主力,则可直接进逼南京,无险可守。

在江西时,北路军战败和大同精骑覆灭两战之后,臣就考lǜ

到了这样的后果,所以不顾重责撤军至鄱阳湖东,以图保存实力,预防贼军有机会迅速进军京城……若贼能占南直隶,恐怕他们放qì

湖广也愿意。”

“叛贼真有那么强?”朱瞻基沉吟道。

张辅无法回答,那朱冕几万人在北路,被打得死伤大半,大同兵被困九江西北角,一天就覆灭。若不是贼战力强,那便只能说明官军实在太弱,特别是大同兵被围却还有水上粮道,并非弹尽粮绝,加上胁从军队两万人就算被围死也不该这么容易被铲除。

张辅不敢不回答皇帝带有询问意思的话,只好答道:“回皇上,老臣认为不该把他们等同山匪绿林视之。”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叛军的战阵拼杀之力不一定比官军强,但臣觉得他们在战术兵器上不拘泥于旧规,很多东西无法预计。特别是叛军的重火炮,若能在下一场大战之前得到一门并揣摩、将对朝廷官军非常有利。”

四百七十章 都快老了

待得张辅说完,杨四海便躬身道:“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有屁快放了,不当讲你提什么?朱瞻基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说罢。”

杨四海便道:“承蒙首辅杨公抬举,微臣得以对湖广伪朝诸多了解。叛贼胁建文之名,以伪湘王张宁(官方不承认张宁是建文之子)的亲戚部属为帮众,拉拢建文余孽,又收买我朝叛臣杨士奇于谦等人,威逼利诱地方士绅为凶;武以起兵之初的真匪永定营为中,拉起常德营武昌营等诸部乌合之众,凭借犀利火器攻城略地。

微臣以为伪湘王不仅是这帮叛匪的实权头目,也是诸多部曲势力联合在一起的关键人物。若是张宁死会当如何?建文帝有名无德,也无号令群贼之才;匪中诸部,各树一帜,相互不能信任,无名分无威信。湖广伪朝必不战自乱,无人可以收拾局面。

臣又知,投“义”锦衣卫的一个管叛军火器的头目所供,所谓兵器局制造的火器全靠贼首张宁面授机宜。若叛军没有了此人,连火器也终会不如官军。

故平定湖广,无须大兵进剿,杀一人足也。”

众人一听仿佛是那么回事,张辅却摇头道:“杨御史以为叛军只有个湘王,无非是他最有名罢了。真的杀一人就能定鼎大事?老夫不尽以为然,叛军中有个人叫周梦雄,据说是湘王的岳父,此人用兵绝非等闲,假以时日恐也是朝廷心腹大患……九江之役,若无周梦雄,或朱冕没有犯错,咱们何至于此?”

杨四海对杨荣很恭敬,对张辅好像就少些,当下便争锋相对道:“只是用兵,不足以掌控湖广局面,英国公太高看那周梦雄了。”

张辅道:“眼下兵祸未平,用兵堪为要务。”

这时王狗儿道:“那伪湘王有兵有势,方圆之内尽是党羽,可不是想杀就杀得了的。前年皇爷就下旨悬赏通缉,取首级者不仅赏黄金万两,还有爵位可封。这都一两年,贼人不是活得好好的?”

杨四海对太监更没有什么奉承的心态,当下就道:“刺杀这种人岂是江湖走卒能办的事?就算世外有高人,他敢杀一方枭贼,又怎敢到朝廷领赏?”

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了,如果民间真存zài

什么刺客帮派有能力于重镇宫闱或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别说找皇帝领赏,恐怕皇帝第一个要除掉他们……不然哪天皇帝让他们不满yì

了,是不是要弑君?

而且真zhèng

有本事的人,显然更愿意为朝廷官府卖命。为朝廷杀人,只管杀无须承担罪名而且有功,若是擅自杀人提心吊胆抓住就是死罪,孰好孰坏不是一目了然么?所以自古那些习武的人就有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之说。

杨四海直言不讳道:“刺杀贼首,必须厂卫筹措去办。”

“此事着实不易,可贼人曾辱骂君父(指张宁写文说朱瞻基阴谋弑父夺位的事),最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宦官海涛作为东厂提督,先把帐认了再说,省得王狗儿要染指。当今宣德帝有意布局宦官势力,对太监的重视超过了锦衣卫,以至于东厂坐大锦衣卫权微,厂卫的这种摇摆在有明一代并不罕见,关键是看皇帝更信任哪边。

这时朱瞻基开口道:“海涛,你提调人马实办此事。除掉此人,朕定重赏你。”

……

湖广沙湖之畔。张宁正躺床上小睡,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口自言自语道:“谁在骂我?”

“哼!一个人也能说话。”忽然张小妹从旁边的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没人骂你,只怪先前你不穿好衣服就到外头吹风,这下好了,染上了风寒。”

张宁觉得自己身体没那么差,只问道:“咦,小妹是从哪里进来的?”

张小妹搓了搓手,大方里钻进了张宁的被子,悄悄说道:“旁边那屋和这里是通的,只要不闩上门,我晚上也可以过来挨着哥哥睡。”

虽然她穿着袄裙,但胸脯靠在张宁的胳膊上仍然隐约感觉得到软软的引人遐思。而且张宁已经很久没近过女色了,在九江时身边虽有个辛未,但辛未办事不错确实少点风情,更何况那时的张宁一门心思怕死在九江,有多少兴致?前天回城当晚坐在椅子上睡了一觉,昨晚又喝醉了,真是多日不见荤腥,只待内侍省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周二娘接到这别院里“照顾起居”。

此时他也顾不得坐怀不乱,反正张小妹和自己已经够亲近了,又不是没占过便宜。他便慢慢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手掌在她背上感受美好的线条。

俩人说着悄悄话,见张小妹没有抗拒,张宁的手便猥琐地得寸进尺,从她的衣服里伸进去,把手掌先放在了她的肚子上。他以为小妹会任他胡作非为,不料她忽然说道:“你想摸人家哪里?”吓得张宁差点没缩回来。

“想摸就摸吧,我不会告sù

别人的。”她轻轻叹了口气。

张宁听得口气顿时不忍,忙问:“怎么了?”

没有回答。过得一会儿,她把头靠在张宁的胸膛上,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没事做,我就胡思乱想。按理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这不亲娘亲爹都找到了,你又对人家动手动脚的,也不给找婆家、都快老了……”

张宁本来很严肃地倾听,听到都快老了,而眼前就是一头柔顺的青丝,清纯的脸蛋,一不留神笑了出来。小妹却红着脸:“再笑我不告sù

你心里想的事了!”

“不笑,不笑。”张宁咬着牙忍住。

她继xù

说道:“你知dào

顾姐姐怎么说的,说我瞎混了几年,什么好日子都浪费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道,“哥哥,要不、要不你娶了我……悄悄成亲就行!”

张宁的笑意顿时不见,这两年他确实忙活着起兵大业,但常常也在考lǜ

此事,确实难办。妹子就是这么不好,无论多么爱惜长大了总得嫁人,曾经想把小妹嫁给靠谱的人,而且选中了姚二郎,但放大地看姚二郎的缺点,终于不满yì

;当时他就明白过来,不是姚二郎有什么不好,根源在于自己舍不得。

可是又不能名正言顺地收入房中,大明朝道德伦理比法律还要大,就算是义妹也难以让世人接受,何况他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人,别说明目张胆了,就是悄悄地也很容易弄出传闻野史来。有个“从小一块儿”被养父母养大的妹子,成人了总不提出嫁的事,就算没什么事也很让人怀疑。

在张宁面前,她是无辜和软弱的,命运完全可以被轻易操纵。她的人生会怎样?将来能不能忍受人们的流言蜚语?

此时此刻,张宁想了一通,觉得这事不能如此拖泥带水事是而非,这不是自己的作风,应该慎重考lǜ

后想出个办法来。他忍不住悄悄把手缩了回来。

他正在想诸如出家暗度陈仓之类的玄虚或是更好的办法,一时间忽略了自己的动作和表现。

这样的疏忽完全误导了张小妹的感觉……刚刚还想占人家的便宜,一说到要负责就缩手一言不发了。她顿时伤心极了。

她立kè

掀开被子,就要走掉。张宁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去哪里?”

不说话还好,一说张小妹的眼泪珠子就从脸颊滚下来:“我不为难哥哥了……都怪我不懂事。你现在是湘王,别人悄悄说以后不定能当皇帝,怎么能叫人说你的是非!我不烦你了,我去死了好……算了,我还是活着,省得你说人家哭闹上吊要挟你!不愿意就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起话来又轻又快,哪怕是伤心的时候,一口南直隶官腔口音高低如音。

张宁忙道:“我怕谁说、我还不敢收义妹么?不过这不要想办法吗,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我不怕可小妹愿意一辈子被人悄悄议论?得想清楚怎么办,是假装让你看破红尘修个道观尼姑庵,还是怎么的……这法子漏洞太大,我看这样更好,等进了南京让父皇给你封个公主的头衔,修个公主府,从内到外全换上咱们的人,随便招个驸马,不过不准他进府,找个宦官充数也行……”

张小妹顿时不哭了,瞪圆了眼睛,直接又拿袖子抹掉眼泪:“哥哥没骗我?”

“咱们从来都是一家人,小妹还不信我说的话?”张宁一本正经道。

她破涕为笑:“这么会儿工夫,你怎么想了那么多事!”

张宁叹道:“这世上,连天子都不能真的为所欲为,不妥善处事是不行的。”

她忽然使劲抱住张宁的胳膊,生怕他跑掉似的,“我就知dào

你不是那样对人家……刚才我真的好伤心,突然不知dào

没有了你该怎么办。”

张宁又走神了,他忍不住再次想象可能发生的事,然后进行推演。这种预谋的办法不是没有用,当时在九江城布置城防工事,从来没有过实jì

经验,不也是推算对方会采用什么进攻途径、然后进行设计构筑的?

他觉得自己实jì

上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只考lǜ

事情的后果,什么道德伦理忽然间就抛诸脑后了。人性本恶么?

张小妹在他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刚才又哭了一场好像有点累了要歇会儿,不过十几岁的姑娘精力很好,很快就忍不住悄悄在他耳边说起话来,“假若我不是你的小妹,你不会疼我的,因为我没有别的女子漂亮。所以咱们的关系错了,我应该是你的表妹,哥哥从小就疼我,然后亲上加亲才对。”

“谁敢比小妹漂亮?”张宁随口应付了句。在他的思维里,说任何女人不漂亮都是一种错误,何况并不是说谎。

不料张小妹当真,马上就说道:“顾姐姐就很美,还有嫂子的娇美我也比不上,很多人,在楚王宫经常见到。”

张宁被说住了,他总不能说顾春寒和周二娘比不上你这样的话,虽然是在背后,他也不太愿意挑起女人们的心眼。

但是小妹不依不挠,拽住张宁问:“你不能骗我,得说说哪里漂亮。”

张宁在床边坐了起来,端详着张小妹的外貌,直看得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了。他的态度很认真,声音不大很温和:“在王宫里有两年了?说起来小妹也算是建文朝廷的皇亲国戚,可还是缺点大家闺秀的气质。你看二娘白天的时候,虽咋一看并不感觉有涂脂抹粉,但她肯定施了淡妆,嘴唇上有胭脂。还有手指甲上,必定是精心修甲还抹过彩油。身上总会有金玉佩饰,哪怕在不显眼的地方……再看看小妹,我摸摸,手心居然有茧!我真的不相信你去注意过手指甲之类的,不然你怎么干活……”

小妹哭丧着脸:“哥哥你是在夸我吗?”

张宁认真地点点头,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但小妹的美好是浑然天成的不加修饰的,头发随意一梳就如同青丝,眉毛没修过画过,却能和清泉一样的眼睛相得益彰,如月亮一般叫人觉得清凉美好充满了自然的灵气。我不敢用吹弹欲破来形容你的肌肤如何光洁如玉,但是从内到外的健康活泼……你是真的小妹,很纯很真,就像我曾经身边的可以触摸到的……”

她脸上一红,“说得人家真不好意思了。”

天不知何时晴的,一束雨后天晴的明亮阳光照进来了。在光线中,张宁果然看到了她脖子上细细的汗毛,如透明一般泛着阳光的颜色。一时间他有点恍惚起来,明明这权势地位都是一步步打拼起来的,怎么觉得这一切那么不真实,而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身边有个邻家小妹一样的姑娘。

不过这样的感觉其实还不错,心里的邪念欲|望淡了,却暖暖的。

张宁的眼睛生得好,眼神常常会给人很认真深沉的错觉,他这样充满迷恋般的眼神看着张小妹,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张小妹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冲动,她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抓住张宁的手:“我们现在就拜堂成亲,以后怎么掩饰是以后的事……”

“拜堂?”张宁一时没回过神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妹妹

周二娘来到湖边别院夫妇团聚,不料才住了一晚第二天张宁就跑回楚王宫去了。

他并不去理会诸衙门,而是直接进宫内见姚姬。姚姬见他急冲冲的样子,以为有什么正事,便正经地坐下来准bèi

听听。张宁却是没坐,在房间中来回踱了几步,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抓着另一只手,有点心神不宁的表情。

姚姬见状,抬起袖子轻轻一挥,站在四面角落的几个近侍轻轻屈膝告辞,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然后把房门轻轻带上。

正是大早上,太阳已经悬在半空,阳光从窗户门缝所有的地方透进来,屋子里一片亮堂,张宁心里却有些糊涂。似乎有不少话想要对姚姬说清楚,他明白有些事是应该事先让姚姬知情的,因为在武昌内侍省的人无孔不入,瞒也不瞒住,上次与于夫人幽会他以为做得很保密了结果呢?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努力组织着内心的思绪。

这时听得姚姬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昨晚我做了个梦。”张宁总算开口道,“……不能从梦说起。我以前有个妹妹、亲妹,您知dào

我所指以前是什么时候?”

姚姬略一思索,明朝的张宁就是她生的,她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孩子,他哪来的亲妹妹?她想罢便轻轻点点头,片刻后又微笑道:“是不是和张小妹长得很像?”

张宁摇摇头:“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昨晚做梦又做到她了,以前都看不清脸,昨晚竟然看清了……我记得是看清楚了,刚醒的时候还有印象,可是一会儿就忘干净了。”

姚姬若有所思:“会不会你心里所想的前世也只是一场梦?”

张宁断然道:“不可能,这种事我分得清。”

姚姬没有和他争辩,只淡然问道:“那个妹妹怎么了?”

“死了。”张宁小声说罢,脸色一阵黯然。姚姬似乎想安慰他,许久之后才说:“人都会死的。”

张宁仰起头轻叹一口气,他的目光看着屋顶,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喃喃说道,“我还记得她被抬回来的场景,同村的两个汉子用竹子编的担架抬着进院子。当时周围有很多邻居围观……不是出了大事没有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当时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死了。

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曾看到的那些失去亲人的人痛不欲生的感受,我甚至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子里只是有些糊涂。我不知dào

自己是不是反应迟钝?”

姚姬只是很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当然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如同张宁无法真zhèng

感受到她所经lì

的往事,她也没法去感受那是怎么样的心情。

“后来在短暂的人生却又漫长的时间里,我始终没法忘记她。那一刻没有给我带来的悲痛,却化作一丝丝细微的东西贯穿着整个时间……”张宁的声音变得颤抖,“我终于认识到,那时我失去的是最重yào

的人、没有之一。”

他回头看着姚姬,表情有些恍惚:“人在来到人世的一开始,只会对一个人产生依赖。那时候大人有活要忙,我被指定照顾小妹妹,于是从小我反而对她产生了依赖,而不是依赖父母……这样说也许有些不敬,如果我的生父母在面前去世了,我或许会难过,但这种感受其实就是同情心酸,觉得他们操劳了一辈子就去世了挺可怜的,仅此而已;但远远没有失去那个唯一依赖的人的感情。

……就好像,在这个世上突然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亲人了那种孤寂,但其实你还有亲人朋友。”

姚姬冷冷道:“但张小妹不是那个人,你搞错了。”

“是。”张宁垂下头,“不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每次做梦做到妹妹,她都还活着,还会有许多在一起生活的事,好像真的一样。”

他感觉到姚姬的语气有些不善,所有停止了倾述。他想起刚刚醒来回味梦中的情形,在那一刻他才好像确实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种以血缘亲人为基础,却远远超越的感受,温暖、安全、高兴,浑身都笼罩在对生命热爱的愉悦之中。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活在梦里的那个世界里,而不是在明朝拥有高贵的太祖血统并逐渐掌握实权,虽然后者满足了他的野心欲|望。

姚姬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扭曲表情,苍白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红色。她带着伤感脱口说道:“我真的没有儿子了,你不是……”

张宁听罢默然,心道这也怪不得自己。姚姬失去她的儿子是必然的,当时在京城那个年轻秀才深陷舞弊阴谋已是必死的下场,而重新“活”过来的人才是偶然。

他不知为何顺着就问了一句很无趣的话:“如果二者选一,您是选我活着、还是他?”

“你。”一个柔软却坚定的声音道。

张宁顿时意wài

地转头看她,只见姚姬的贝齿正咬着下唇。他一时难以理解,许多更深的思路纷乱地进入头脑,按照人生经验来想最亲近的血缘往往也不一定成为最依赖的那个人,但无法在见识过的理论上得到推演证实。

“我想把张小妹留在身边……”张宁摸了摸脑勺,觉得提出的要求和刚才说的那一通事好像没有逻辑关系,他难以启齿,吞吞吐吐道,“就是一直留在身边。”

姚姬很聪明,心思明镜似的,很多话不必说直白,她也能马上明白。她似乎不在意事情是否荒唐,是否能接受,只是一味溺爱般地满足张宁的要求,甚至都没有犹豫。她同时又好像很理智,说道:“但不能公开,否则动摇威信,稍有不慎给心怀叵测者以可乘之机。”

张宁松了一口气:“我也如此想,是给她招个假驸马还是以僧侣身份掩盖?”

姚姬道:“要招个驸马,万一她有身孕了,也有个说法。不然你让她与自己的孩子永世不相认?”

张宁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他倒是没有考lǜ

到怀孕什么的。也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很健康正常,但就是没有后代,莫不是冥冥中有什么气数?但姚姬却坚信他能传宗接代,因为不然的话他所打下的江山就会出现根本的危机。

……

南京城,在宫外少数几个人等候面圣的时候,杨四海正小声为宦官海涛出谋划策:“长江有江防,武昌时贼首老巢戒备森严,并不好行刺,海公公对厂卫的部署须得从长计议。我有一计,叛贼的妃子至今没有身孕,这是武昌内外都重视的事,厂卫可从中入手,设法接近其身边的人。”

海涛虽是个宦官,却一肚子坏水,嘴角露出一种很猥琐的笑意:“如何入手?”

锦衣卫武将陆佥事很客气地说道:“那贼首好歹也是一方枭雄,兹事体大。”虽然官方不承认“朱文表”的身份,但朝廷内外都相信他是建文的儿子,如果没有信得过的证据,他不能整合建文余孽的力量。所以对朱家王朝忠心耿耿的陆佥事并不愿意听见一个宦官去污蔑皇室。

杨四海也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派人伪装江湖方士僧侣道士一类的人,偏方治那病,看能不能混入打探到贼首的行踪,然后便于计划周全,以有心算无心。”杨四海说罢又提醒道,“最好找妇人,更容易消除楚王宫中的戒心。”

“杨御史这个主意有道理。”陆佥事点点头。他对这事挺积极,在他看来,海涛负责此事没什么好处,就算成了他一个宦官还想封侯?但作为皇帝亲兵的武将,陆佥事立了大功封侯成为勋贵则是天大的机遇。

这时正出来传旨的王狗儿听到了一些话,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上次谋刺湘王的事直接在御前提出,王狗儿也在场,所以是知情的。

“皇爷口谕,让诸位可以进去面圣了。”王狗儿上前不动声色地说。众人这便跟着海涛进午门。

作为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不仅可以看各种奏章,还经常在皇帝身边出入,可以说他一个宦官比朝中大臣还了解国家大事。朝廷多次进剿湖广建文叛军,几乎就没赢过,特别是九江一役,官军甚至大伤元气。王狗儿心里早就有数,他比其他墙头草更有优势,须得在建文那边更留意退路了。

如果把厂卫要谋刺湘王的消息透露到那边,让那边多些准bèi

提防,将来无疑又是一件至关重yào

的功劳。可是海涛回到朝廷让他甚是不便,稍有不慎被海涛的耳目嗅到了风声,海涛肯定会不吝啬力qì

把自己往死里整。

须得找准稳妥时机才出手……不过王狗儿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算盘,那便是抓住谗言海涛的机会:这狗太监怂恿皇帝在大臣面前说这些歪门邪道,传出去了岂不是有失大体!堂堂大明朝廷,不能以王师正面平定反叛,却有奸佞妄进什么营营苟苟的阴谋?

第四百七十二章 舟船

武昌城乡间笼罩着一层水雾,阳光久久不能驱散。田地间种上了小麦,放眼望去成片绿幽幽的田野,好像春天早早就到来了一般。

村庄宅院之间显得额外有人气,许多人坐在房屋外晒东西的坝子里忙活着。正值农闲,这两年买卖不好做,很多百姓都不出门了,他们有了另一种工作:钻枪管。各地的保长从武昌兵器局领一些煅裹后的铁管以及简陋的手工工具,分给各家钻磨光滑。人们抢着领活干,因为加工好一根枪管后能得到一张票,到县里领猪肉三十斤或棉布两匹;而且没有风险,如果铁管没弄好报废了并不必赔偿,只不过活干得不好的下次保长可能就不会再分发铁管。据说铁管并不值钱,钻好的才精贵。

钻那铁管费事却比较简单,就是手面活,手脚麻利有力qì

的二十天就能弄好一根,慢点最多一个月。这时节地里的活很少,又快过年了。人们能额外得到一些肉,这年过得也能滋润,或者换两匹棉布回来,大人小孩都能置办一身新衣服。

有的家里四五口人,在保长那里争活争得几乎要打架。对百姓来说闲着也是闲着,人力不值钱。不是武昌府的人,还没有这种机会……据说生猪棉布大多都是从江西运回来的,东边打了胜仗,一般人在这种时候才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不过乡里最有钱的还是那些家里有当兵的,每个月都能领兵饷,有时候能拿回来一些银钱,有时候是实物,这种收入都远远超过了庄稼人和手艺人,毕竟是卖命的钱。前阵子大家并不羡慕,还怕将来被当成乱党,不过近段时间市井乡村间的说法又不同了,主要是那些有见识的士绅说道,好像是说湖广湘王能成事。

……

沙湖之畔的水榭敞厅里,徐子新正在讲述在武昌城外的那些农家见闻。

他原本在岳州辅佐姚家父子造船及管理水师,被张宁密招回武昌,这两天才到。徐子新同样为建文政权的局面转好而感到高兴……以前朱雀军进占岳州府,知府率岳州府县各级官吏投诚,他不得已跟着过来,前途并不乐观;他当然担心像江西各府的官员一般,数月前被官军控zhì

,几十个曾投降建文朝的知府知县或被罢黜或被押解到南京问罪。但现在不同了,湖广的稳固给徐子新等官吏吃了定心丸。

而且他在宣德朝不过是一个没有背景门路的知县,现在被湘王重用,说不定反而是一个难得的晋身机遇。

他现在就坐在旁边和湘王有说有笑,他心里当然明白,建文朝廷这边的皇帝是没有实权的,江山都是面前的湘王打下来的,如今就在湘王跟前的待遇非同寻常。

徐子新谈论了一阵民间的见闻,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臣从岳州府来,带了一点薄礼,请王爷笑纳。”

张宁随口回应了一声,兴趣并不高的样子。他确实不贪私财,作为一个集团的最高实权者,占有的地方都是他的,收集那些财宝玩物有什么意义?

不过待徐子新招呼随从抱着一个坛子上来,他的神色顿时就舒展开了,看起来应该是一坛酒之类的东西,这种礼物倒也挺好。

随从将坛子放在木桌上,徐子新轻轻拍了拍,笑道:“酒是越老越香,这酒从长江里打捞上来,在江底藏了二三十年。据查三十年前一艘从四川下来的货船在江上遇匪被劫,财物被抢船也被凿沉了,不过船上的酒却被没抢,而今咱们打捞了一些上来,便成了好酒。臣离开岳州时,知府便命人送了几坛,我留了一坛赠王爷,余者进贡宫里了。”

张宁一听很有兴趣,随口胡诌道:“如此来历确是上品。我听说在西洋,有一种酒被称作XO,便是货船在海上遇难沉船,数十年后捞上来成了极品价值如黄金。”

徐子新忙顺着意思恭维道:“王爷见多识广,臣拜服。”

张宁靠近那酒坛嗅了一下,抬头笑道:“哈,有淤泥的气味,果然还带着江底的味儿。晚上就厨房做几个菜,就将这坛酒与你接风洗尘。”

“不敢不敢。”徐子新忙客套推诿。

这时也寒暄得差不多了,他便向随从递了眼色,随从遂将包裹打开,小心地将一堆卷好的纸放上来。徐子新在里面挑了一阵,选出一张来展开,只见是一幅画着大船结构的图纸。

“王爷请过目,这便是车轮舸。九江水战中我军所遇到的官军水轮战船,应该就是这种船。车轮舸并不稀奇,往年兵部下令造江船,岳州船坞也造过。其构造类似平底沙船,大船通常造四台水车,很适合在内地江湖之中快速航行。”徐子新侃侃而谈,“江河上不比海上,一般都是风平浪静,帆船施展不开,只能靠木桨;但是战船沉重,用桨费力又慢,若用水车则力大。”

张宁对战船确实是毫无经验,但并不影响他判断什么样的船更有效。九江水战,官军战舰十分犀利,既然官军可以仿照自己的火绳枪,己方又为何不能学习官军的战船战术?

他没看过船只的图纸,这会儿却也很仔细地揣摩。很快他就发xiàn

这种图纸非常粗糙,没有比例尺和尺寸标注,也就是画个模样简单勾勒出构造。这个时代好像并不太流行规格上纸,大多都是靠熟练工匠的经验和师徒传承。

“咱们要造新战船,单是模仿不够……”张宁若有所思道,“如果是同样的船只规模和战术,要在水上击败官军,只能拼消耗比实力。官军所占东部造船厂多、工匠多,他们的人力物力也比咱们区区两个省强。墨守成规是很难掌握长江制水权的。”

徐子新道:“王爷所言极是,只不过一时难以超过官军。只因朝廷的水师以往都是以长江下游和大运河为重,另有沿海各城造海船,湖广这边确实稍有不如。”

张宁的脑海中浮现出风帆战列舰的模样,大舰巨炮那才叫霸气,只可惜光是从影视里看到的模样,如何能设计得出来?而且现今水师的主要功能是在内河作战,正如徐子新所言帆船作为战船不灵活,还是只能就地学习以往的经验。

他态度谦虚地对徐子新说道:“徐知县曾管过船坞,如何造船我还得听你的……不过我有个想法。”

徐子新忙躬身道:“请王爷赐教。”

“九江一役,我于岸边亲眼看了鄱阳湖大战的过程,发xiàn

此时的水战仍以冲角、接舷近战为主。”张宁一边琢磨一边说,“但是咱们的火炮已经可以在陆战上发挥巨大优势,如何能装备在船上,改炮战对敌?”

“这……”徐子新好像并没有考lǜ

过这个问题。

张宁又道:“侧舷面积大,可以一线摆开多门火炮。咱们应该想办法让舷炮作为主战设计战船。”

徐子新沉吟道:“王爷言下之意是以船载大炮击沉击伤战船,一般的轻炮是办不到的。若是装载重炮,震力是大问题。重炮就是放在小城薄墙上,连墙都顶不住,何况是水上的舟船乎?”

“有多大的船放多大的炮,要想法子办到。”张宁道,“如果能办到,我可以命令兵器局专门为水军铸造舷炮。”

他的心情变得有些急切,直接承诺道:“徐知县若是能将设想实现,我让兵部新设一司,提你做兵部郎中,专管水军。”

“谢王爷栽培。”徐子新忙道。

张宁拿出地图,指着九江的位置道:“江西巡抚的治所设在九江,你以后就驻江西行辕协助巡抚,主管造船水军诸务。这里是八里湖,咱们择地建一个船坞造船,并在湖上训liàn

水军;同时下令当地官员征丁开通沙湖到长江的运河,待水军练成,直接从运河拖进长江,可循江而战,也可从湖口进入鄱阳湖,控zhì

水面。”

徐子新道:“臣深感重任,定竭尽所能……臣另有一言,我朝在九江大肆造船练兵,宣德伪朝定会预先识破我军远略,定要顺江东下取南京了。”

张宁笑道:“这等战略是没法瞒天过海的,叫他们知dào

了也无妨,大事原就该堂而皇之决出高下,难有终南山捷径。我军的战略当然是取南京,从上游顺江而下,有天时地利之便,何乐不为?若走荆襄进河南,一则伪朝必调北疆边军、关中诸军、辽东军围堵,容易拉长战线陷入消耗;二则江西分兵把守,两线作战,地小力薄也难以支撑。以南伐北,不能急躁求成,还是得仿照当年高皇帝的方略,‘先剪羽翼后捣腹心’。这也是武昌内阁诸公一致赞同的大略,以后也不必轻改了。”

张宁说罢手掌拍在徐子新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新还年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今番的功业若是上心实干,本王定无亏待之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小轩窗正梳妆

待到徐子新告辞,女眷才到敞厅来,若非私教很深的友人,家里的女人是不会出来见客的。张宁这下子有事干了,坐在湖边的厅堂里就揣摩起徐子新带来的一堆图纸。

周二娘拿着软尺在背后给他量肩膀腰围,一会儿就叫他站起来用工具比划,好像是要赶在过年前给他做一身平常穿的衣裳。此时的张宁自然不缺衣少食,不过娘子亲手做的衣服似乎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湖上清风徐来,空气中有很淡的腥味,接近近年关一定是有渔民从湖里打捞了鱼上来。旁边的泥炉里刚加的炭升起幽蓝的明火,在亮堂的光线中如同透明。屋顶的青瓦,墙壁上刷的白灰,还有石料加工的地板上面还有铁器加工过的纹路,从梁子、门槛到柱子以及桌椅都是未上漆的木料……没有涂料颜色,没有精雕细琢,这个地方一切都好像还原了自然制材的本色。

这样的环境让张宁十分惬意。

这时张小妹沏了两盏热茶上来,周二娘没说什么,以前她会觉得让小妹端茶送水不太好,后来发xiàn

小妹特别勤快闲不住也就习惯了。

张宁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抬起头道谢时见张小妹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张宁很有点紧张,因为周二娘就坐在旁边忙活。但是他顾不得紧张,很快被小妹的美好感觉吸引。她的头发浓密而柔顺,未经修建的眉毛显得粗,但是眼睛大而明亮,鼻子和嘴也生得好,配在一张鹅蛋脸上恰到好处;清纯的脸却不显单薄,透着健康和生命力。小妹的清纯和眼前的环境很相称,天然不着痕迹。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觉得外面太冷进屋去了。正好内侍省的春梅从旁门走进来,张宁一见她便知dào

是什么事,便随口说道:“你来得倒巧。”

春梅带着暧昧的笑容拜了一拜,小声说道:“你们的事,都准bèi

好了。”

这娘们似乎不善于伪装,那副表情弄得张宁很尴尬。这也难怪,上次和董氏幽会就是她安排的,这回和张小妹的事也叫她操持。张宁心想这娘们心里一定认为老子是淫|乱无度的人吧?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春梅最合适,此事既然姚姬知情,让姚姬的心腹来办可以将秘密压缩在最小的圈子里;张宁曾想过委托辛未,但是辛未曾多次侍寝,女人一旦沾过就无法保持简单,而春梅办这种事就更好。

张宁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道:“一会儿你就说接张小妹回宫,王妃不会知dào

她去了哪里。”

春梅道:“明白了。”

周二娘在楚王宫没有根基,她当然无法知dào

内侍省的事。张宁寻思了一遍,觉得这事儿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想起她的贤惠,张宁偶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住,不过这是在明朝,要不是和张小妹的事没法见光,他大可以堂而皇之也没什么不妥。

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张宁没有过问,接着就见周二娘送小妹出来了,俩人像姐妹一样又笑着说了一阵悄悄话,张宁只当看戏。临走时,他忽然想起徐子新送的那坛好酒,便说话:“春梅,你来接小妹过去,把桌底下这坛酒也捎上。”

周二娘出来后就问:“别的不说,你怎么就独独提到那坛酒?要叫春梅送哪里去?”

女人心细,这种小事反倒会过问。张宁只好信口胡诌道:“咱们这里一般不待客,就图个清静,送回王宫放着有用场。”

到了傍晚张宁再次撒谎,说要去见一个人商议公事。时间不对,周二娘照样问起,他只得以军机为搪塞语焉不详。别院内侍省的人护送他至半路,在湖边遇到了近卫队长李震,于是张宁又打发了内侍省的侍卫,让李震等人跟随继xù

前行。预先安排的地方同样在沙湖之畔,这是竹林中的一座院子,以前是楚王的私有财产,负责用芦管制造乐器以及其它进贡之物,后来荒废。一次于谦出任江西巡抚,张宁在湖上设宴送行,回来时注意到了这个地方,遂命人将其重新整理了一番。

牵着马走进竹林间的小径,“扑扑”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一群麻雀惊飞飞入林梢,这里确是人迹罕至,门可罗雀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吧?张宁命侍卫止步,将马缰递给李震,独自步行至院中。

走上木板搭建的楼阁,循着说话的声音他走到一间房门口,只见张小妹正穿着大红色的袍服坐在一张梳妆台前,后面的春梅埋着头给她梳头发,小妹拿着一张朱红胭脂纸压在嘴唇上。她们转过头看见张宁,小妹便没好气地说:“哎呀,人家还没弄好呢,你别来瞧!”

张宁笑了笑,心下不知怎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这是一场另类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音乐没有太多的礼仪,甚至是不合法的,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道德更加不承认这样的事。张宁也感觉如同在梦里一般,似乎没有准bèi

好,又觉得早已期待着这一天。

青瓦白墙,深绿幽冷的竹林,颜色鲜艳的大红衣服和红烛反而显得突兀。

准bèi

妥当,张小妹头上盖上了红巾,由张宁牵着手来到厅堂,对着神笼跪拜。而春梅则站在门口,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的荒唐事。

三拜之后,张小妹对着神像轻声说道:“老天在上,我愿意一辈子守在哥哥的身边,如果不能信守诺言,就请让老天爷让我死掉罢……”

张宁听得心潮汹涌。她平时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山盟海誓从来都存zài

,从诗经中的誓言就早已开始。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他也不受控zhì

地笼罩在一种沉迷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执念之中,说道:“天地可鉴,朱文表一片赤诚之心,真心对待小妹,从今往后不敢有半点动摇。我将视她为最重yào

的人,远胜自己的性命,如有违誓,天诛地灭。”说罢又抱拳向上方跪拜。

待张宁起身将小妹扶起来,一旁的春梅抚掌笑道:“感人至深哩。礼毕,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所谓洞房的房间里,墙上贴着一个喜字,一桌酒菜已摆在里面。由于礼仪过于简短,又没有客人招呼,这会儿天还没黑,窗户上还有夕阳的余光。

张宁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把你头上的盖头揭了吧,不然没法吃东西。”

小妹坐在那里没有吭声,张宁便双手轻轻掀开她的头巾,只见她低着头看着下面,脸上一片红扑扑的,睫毛中透着无限的娇羞。

张宁去拿酒壶斟酒,小妹习惯性地抢着要动手,两人的手轻轻一碰,刹那间张宁感觉到了她指尖和自己内心的颤抖。许多情愫在心里交织,有罪恶感,也有枉顾人间规则的快感,迷茫不知这样对不对,但这些都不能动摇他已经抱定的决定。

俩人相对无言,宁静反而叫气氛有点紧张尴尬。张宁拿起一盏酒放在她的手里,捧住她的手时感觉很凉,叫人想起来到大明朝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时也是这样凉,握一会儿就暖和了。张宁轻轻提醒道:“交杯酒。”小妹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很乖地配合把胳膊交叉回来。这酒是徐子新送的那坛酒,入口就尝出是米酿的酒,果然味道很醇,让人想起稻田里的稻子在风中翩翩摇曳。

一如张小妹脖颈上的肌肤,好像有清晨的露珠在上面滑落,是那样的光洁纯粹。张宁陶醉在如此清新简单的感觉之中。

但是刚吃完饭漱了口,张小妹竟然想去收拾桌子,被张宁断然阻止了。

他起身去闩上门,又检查窗户,转身回来时,只见张小妹也站起来了,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张宁干脆一把将其横抱起来,走向床边平放在床铺上。

“冷吗?”他柔声问。张小妹摇摇头:“屋子里有炭……不过天还没黑呢。”

“白天才更清楚。”张宁笑道。他说罢便巧妙地拉开了她的腰带,然后解开她的衣襟,白色的内衣露了出来,他不敢迟疑直接又去揭亵衣。张小妹忙拿手捂住脸,耳朵都红了。不过她似乎一点都不害pà

,长久的相处让她对张宁保有极大的信任。衣服一层层剥离,她裸露的胸脯终于映入眼帘,这是怎样一对美好的乳|房,半球柔软如玉兔,不带半点烟火风尘气,凑近一看,那粉红的乳|晕有小小的颗粒,如同起了一块鸡皮疙瘩。张宁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情把手放上去,那红豆就在手心里轻易地变|硬,硌得掌心丝丝痒。张宁又去脱她的裙子,她终于忍不住拿开手,眼睛不敢看他,说道:“那里很丑……”张宁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向下看到洁白的小腹下油光水滑的浓密芳草,悄悄说道:“一会儿我还要用舌头尝尝,你也不会太疼了。”张小妹抿了抿小嘴,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能光说呀,逗得人家心里慌。”

第四百七十四章 玩失踪

天已大明,隐隐有歌谣透过窗户从远方传来,只是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也不知时辰已几何。张宁睁开眼睛,看到脸贴在自己颈窝里的小妹正睡得香,她没盖好被子,赤|裸的削肩露在外面,那样洁白那样漂亮,只有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才会有如此充满活力弹性的肌肤。他有些恋恋不舍拉被子给她盖上。

“哥哥……”张小妹被弄醒了,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她似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遂伸过手臂紧紧搂住张宁,又转头看窗户,“要起床了吗?”

一如无数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张宁要天人交战一番才能起来。他一边交战,一边把被窝里的手伸过去摩挲小妹光洁弯曲的后背,把玩她胸脯的柔软。他贪婪地嗅着她头发上的气味,已经她耳际、唇间的清香,身体又有了反应。

小妹没听到他回应,又幽幽说道:“浑身都散架了,好酸。”

张宁听到这里遂暂且忍耐下来,心道她第一次受了伤,等几天长好了再说。小妹对他那么信任的,当然要多考lǜ

她的感受。这时又听得小妹说:“我在这里住两天,哥哥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管他的。”张宁道,“一会儿叫春梅给咱们送饭,这段时间谁都不见了只和你在一起。”

“真的没关系吗?”小妹把光滑的身体紧紧贴住他。张宁道:“没事。”

这时感觉那地方被小妹的手握住了,她悄悄说道:“又这样了,要不再放进来罢……”

……

“湘王不在王宫?”杨士奇问道。内阁大堂一侧赞政亭的夏雨答道:“不在,若一定要见他,杨阁老可派人去沙湖左岸的别院。”

杨士奇又问了详细地点,遂离开了大堂。在门口遇到兵部尚书朱恒,便将刚才从内侍省派员夏雨那里打听到的告知,“湘王在沙湖静养,一般官员可能见不到,眼下老夫觉得还要朱部堂亲自跑一趟才好。”

一个兵部尚书跑腿原本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朱恒欣然应允,并说马上启程。实在是因为今早内阁会议中达成一致的事过于顺利,几个大臣都急切希望尽快落实。

拟定在江西以于谦和姚芳为主要负责人,于谦继xù

出任江西巡抚,管政务,并筹措税赋军需、造船等诸务;姚芳出任新三营大帅,统率虎贲、忠武、平远三营六万余众,其子姚二郎为副将,另调永定营指挥韦斌为副将。而周梦雄则出任湖广总督,驻岳州,节制澧州大营、岳州大营、岳州水师第一营。

这样的议定所有人都没有意见,着实不易。原来大伙以为难过周梦雄那一关,毕竟从实权上东线江西将作为今后的战略重心,周梦雄到岳州属于二线了;况且他在九江一役中又有最大的功劳,就算对此有异议也是情理可原。当初张宁在江西九江就立kè

考lǜ

到的问题,果然内阁诸公也是“心有灵犀”,谁也不愿意看到五个阁臣中有人实权过大,整个集团失去平衡显然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但是这事儿必须要找到张宁亲自拍板,不然杨士奇担心私下里会有一只打压皇亲国戚之类的盆子扣在自己的脑门上。

……朱恒亲自骑马赶到沙湖别宅,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此间的主人只有女眷,当然不便面见外臣。但朱恒以为是下面的人得过什么口信才故yì

搪塞他,以此谢客不让人打搅湘王;毕竟驻内阁的夏常侍是姚夫人的心腹,她不太可能在大臣面前胡诌戏弄人。

“你进去通报,就说是兵部尚书朱恒。”朱恒执着地要求道。

门口的侍卫没法,只好叫他稍等,进去报周二娘去了。不一会儿侍卫便出来说道:“王爷确实不在,以下是王妃亲口说的话:昨日旁晚王爷便有公务出门了,至今未归,我一介妇人不便相见,请朱部堂海涵。”

朱恒这才相信湘王真的不在这里,只好悻悻而去。

里面的周二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忧,忙叫辛未进屋问话。楚王宫里的这些人,最近就是辛未最得张宁信任,她一定知dào

张宁去哪里了……周二娘更清楚二人的关系,之前张宁出征江西,身边就她一个女人,要说没让辛未侍寝恐怕谁也不信。周二娘现在也想开了,想不开也没办法,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又对声色有兴趣,恐怕谁也挡不住他三妻四妾,这种事似乎与她周二娘是不是个称职的妻子没多大关系。周家和二娘的一致态度都是没法管他这等事,唯有的希望是周二娘能先养出儿子,这样一来就是嫡长子的身份,今后谁也动不了。

不料辛未一脸无辜,也称不知dào

。她说道:“昨天来接王爷的人是春常侍,兴许王爷已经回宫了。”

周二娘皱眉道:“如果王爷在楚王宫,那兵部朱尚书为何老远跑到这里找人?你立kè

回去一趟,先找春梅问,找不到就禀报姚夫人。这是要紧的事,王爷在武昌,怎么能突然不见了!?”

“是。”辛未也紧张起来,忙应声出门。

楚王宫的姚姬当然知dào

张宁在哪里,也知dào

他在干什么。她从辛未那里了解了状况,便派另一个近侍己丑带信去找春梅。这己丑就是以前被派遣负责截杀太子文奎的白衣侍卫,或许是浑身有种莫名的肃杀味,在宫里人缘很差,又常年只呆在姚姬的身边,周二娘就算要打听消息也不会问到她。相比之下,辛未很容易被问话。

己丑到沙湖找到春梅,春梅这个从来没正形在姚姬面前都敢嬉皮笑脸的女子,面对己丑这个侍卫也笑不出来,说不出来有种莫名的凉意。不过其实春梅是有权对己丑发号施令的,内侍省四大常侍之一、以前辟邪教的护教无一不是这个集团里操生杀大权的人,而己丑不过就是个白衣侍卫。

春梅拿到信封,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遍,信封上不见一个字,便问:“是夫人写的?”

己丑点点头。

“是给湘王的?我能先看?”春梅又问。己丑摇摇头,见面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说。

春梅无言以对,但并不影响她随时想恶作剧的心态,便把信递还给己丑,让她和自己一起上楼去见湘王。

走到门外,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的呻|吟,春梅忙将食指放在唇边,悄悄说道:“先等一等,这会儿打搅他们可不好。”己丑一言不发,站着没动,简直鬼魅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表情。

里面传来带着喘息的说话声,“人家蹲得腿都软了。别,我不敢坐下去,好涨,要把肚子顶破了。”接着是张宁低沉的声音,“你躺下吧。”女人的娇声,“别动,哎呀!啊,要来了。”接着又是大口的喘息和像哭泣一样的哼哼。过得一会儿,张小妹的幽幽声音便道:“我实在没精神了。是不是我用口舌哥哥也能像我被你吃的时候那样受用……”张宁的声音很温和,“这会儿算了吧,没洗呢。”小妹道:“哥哥会不会没满yì

?”张宁道:“没事,看到你快活,我是最受用的,自尊心嘛小妹会懂的。”

春梅转头看己丑,己丑也毫不避讳地回敬目光,俩人面面相觑。春梅便悄悄说道:“听说湘王吃过你的?”己丑无言以对。

良久里面没声息了,春梅这才敲门。然后响起门闩的声音,张宁衣冠不整地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顿时一愣。春梅笑嘻嘻做手势让己丑递上书信,又笑道:“我也不想搅王爷的好事,可这信是贵妃送来的,你还是看看吧。”

张宁接过来,说道:“你们楼下等我,我穿衣服。”

关上门后,里面又传来张小妹的声音:“哎呀,是不是被她听到了,我没脸见人了!”

“她……不会告sù

别人的。”张宁随口说道,本来想说她们还是省略了一个字。他拆开书信见是姚姬的亲笔,忙细细地瞧了一遍。看罢便拿衣服开始穿,回头说道:“我得回去一趟。”张小妹抿了一下嘴唇:“是不是耽误事了?”张宁道:“小事,没关系。”

他三下五除二穿戴好,走到床边俯身亲小妹的脸,柔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再睡一觉。”小妹闭上眼睛“嗯”应了一声,待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睁开默默地看着那扇门。

张宁下楼见到两个内侍省的人,还没开口,春梅就笑道:“下回张小妹要是不行,你就叫我嘛。我还可以叫她跟着学学。”

张宁顿时愕然,不过认识这娘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就那性子久了就习惯了。他便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道:“马准bèi

好了么?还有,准bèi

一辆毡车,等她要回去时,你亲自送她回宫。”

“好,您就放心吧。”春梅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

张宁又厚着脸皮道:“己丑随我走,春梅你留下……事办得不错,等我看到什么稀罕物,送给你聊表谢意。”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一直在等你

山水亭台笼罩在雾里,雕栏玉砌的楼阁之间一轮橙红的朝阳悬在天际,整个楚王宫此时都在烟波飘渺之中。石径上有个老妇在扫落叶,一队宫女提着篮子盒子从走廊上过来,见到张宁忙弯腰避让在道旁。正在慢吞吞踱着步子的张宁只好加快了脚步先过,因为按照礼数这些侍女是不敢让张宁让路的。

他并不急着去见姚姬,也不想立kè

去和大臣们见面。内阁的决议他已知dào

,见面就应该拿出决定,而不是当着人们的面作犹豫权衡状。人生常常就是在演戏,面对不同的人表现不同的自己,如此而已。而真zhèng

的思考应该一个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大概也是张宁想问题时喜欢宅在屋子里的缘故。

在王宫走廊上踱步也不太清静,常常有人来人往,他决定先回住处静一静。

走进院子,忽见一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她感觉到有人就抬起头来,原来是朱南平。朱南平怎会在这里?张宁这会儿才想起来,前两天宫廷里举行宴会,他把朱南平带回来让周二娘收拾打扮,后来她似乎就住在这边了。

“你在做什么?”张宁走过去随口问了一声。

只见地上用石块画着一些小人,她立kè

就用鞋子胡乱擦花了,也不回答张宁的问题,只是背着手看他。幽静的院子,没有亲戚没有跟班,仿佛天地间就只有朱南平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地消磨时间。

张宁想起了她为什么会被接到北宫的原因,好像是姚姬意图通过马皇后唯一的孙女来进一步伤害报复。张宁很容易想象得到,面前这个小侄女其实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且看她的样子也不会讨人欢喜,反正在北宫不会好过。他心里生出了同情,因为从来不觉得朱南平是一个威胁……哪怕她是皇亲国戚又将自己视作仇敌,但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能耐和威胁?

或许朱南平呆在南宫建文帝身边更好,毕竟朱允炆是她的爷爷,南宫诸旧臣也对她没有敌意。

“南平,你一会儿收拾下自己的东西,我下午亲自送你到南宫。”张宁便道。这点事自己还是做得了主的,不必遵照姚姬的意思。

仍然没有听到回应,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她似乎很不喜欢说话,不过有时候她高兴了还是会开口的,比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而此时垂下头时,那别样的发型鬓发就滑落到前面,成功地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那头发似乎就是一个龟壳。

张宁不想解释自己的好心,不想标榜自己多么善意,做了便做了,她要是想不明白也不必纠结。

既然不说话,他也懒得强求。他转过身,正欲离开,却忽然觉得异样。转身的一瞬间,余光里,恍惚见朱南平猛地抬起头,随即又看向别处,头发再次滑落遮住脸上的表情,她的右手紧紧抓住左胳膊,好像在掐自己手臂上的肉,这样的纠结让张宁心里都是一紧。

他站定,又走了回来,弯腰试图仰视她的脸:“怎么了?”

安静了片刻,朱南平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已满是泪水,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早上听一个宫女说你回来了,我就一直在门口看着……”

刹那间,张宁感觉有什么东西冲上脑际,脑海中所有有关朱南平的思路都颠覆了,一瞬间新的逻辑还没建立起来,但是模糊的感觉让他猛然就明白了最关键的地方。他看到朱南平后面的院门口的雾气比刚进来时更浅,仿佛太阳的万丈光芒骤然升起,驱散了一切阴霾。人的灵魂在攀升,飞旋到了空中,仿若局外人一般看着地上两个人的久久相对。

不知处于何种心情,他把手放在朱南平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她,刚刚一触,朱南平就一下子靠到了他的胸膛上嘤嘤痛快地哭起来。她瘦弱的肩膀在抽搐颤|抖,伤心极了,张宁无意识地用手掌在她的膀子上揉捏,好言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必解释,不必询问,他渐渐已经理解到了关于朱南平的一切逻辑关系。就好像阳光驱散雾气,雨水涤荡尘灰,她的眼泪已经冲掉了仇恨恩怨。

这个从小没有娘的姑娘,在那与世隔绝的道观中成长,连爹也长期见不到,被强迫笼罩在前一代人的巨大失败阴影中。忽然有人对她好一点温情一点,她就视作珍宝。

张宁任她在怀里哭泣,脸上却一片冷然,负罪感和掠夺的快感双重让他的心里充满了邪恶。他们杀了这个姑娘的生父,将她的祖母关起来,而他现在又无情地掠夺了小姑娘心里原本属于文奎太子的位置。果真这个世界充满了残酷和劫掠么?无论是物质地位上的、还是感情上的,只有胜者为王?

柔软纤细的身子在怀,张宁闻到了从她头上的青丝上属于少女的气味。早上在沙湖竹林别院里和小妹纠缠却没有解决问题,导致他很敏感,一时间竟然出现了尴尬的反应。这绝对不是自己本意,身体的反应并不代表意识……幸好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懂这些,不然岂不难堪?

他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说道:“咱们先进屋。”

朱南平哽咽道:“你还赶我走吗?”

“不会了,我为刚才的话道歉。”张宁好言道。他说罢拉住朱南平的小手,和她保持着亲切的姿态往屋子里走。

张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抬头看了看朱南平的眼睛,从袖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朱南平默默地接过去,然后红着脸背过身。

“关于太子,你是否听过一些流言蜚语?”张宁问。

朱南平点点头:“祖母没被抓时,常常在我面前说,是你们害死了父王。”

“那你不恨我们吗?”张宁小心问。在他看来,一个世界观尚未成型的姑娘应该很容易被耳边反复强调的言论洗脑才对。

不料朱南平摇摇头:“我现在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得了,本来就没见过他们几次。”

张宁忙道:“我是你的叔父,无论怎样总是太子的亲兄弟,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父亲一样,我会照顾你的。”

朱南平擦干眼泪,转过来看了张宁一眼,“嗯”地应声。张宁指着这间宽敞的屋子道:“这是我和你婶娘的卧房,一会儿我交代侍女,允许你随时进来。那边有书架,还有棋谱什么的,你无聊了可以过来玩,过几天你婶娘就回来了。”

“你不在这里住吗?”她又怯生生地问道。

张宁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除了表现出宠爱周二娘,还得找机会去陪陪徐文君和顾春寒。以前在外打仗就罢了,回到武昌就不能过分冷落她们,女人是需yào

人陪的。

他又观察了一番朱南平的脸一番,一时也没完全理解这个小姑娘的心理。她的父母就算和她不亲近,但毕竟家庭关系是明摆着的,不应该那么就无视恩怨才对。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朱南平此时似乎显得有点害羞,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张宁想起还有事,便暂时抛却这些微妙的情愫,去桌案上取纸笔,沉下心进行思考。他独特的思考方式,把各种因素列举,通过线条勾勒各种人和事之间的关系,详细做出推论和利弊权衡。

这样默默的相处,闲得有些冷清。其实人就算是在高位,也无法随时处在欢歌笑语的热闹中,常常也总是寂寞的。但是有条件这样清静,不也是一种享shòu

么?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源拥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幽静的环境而不受俗务打搅。

一直到中午,张宁才起身,把潦草的几张纸丢在炭盆里,顿时冒起蓝色的火焰。

他到门口唤来周二娘的近侍怜香,吩咐道:“今后在这个院子里,你们都不能为难罗城郡主。王妃不在,你要为郡主准bèi

午饭,找人给她洗衣服。听明白了吗?”

怜香忙屈膝应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听明白了。”

张宁转过头对朱南平道:“我现在有事要走了,告辞。”

他径直出院子,从长廊上一路向姚姬住的凤仪楼那边而去。到了地方发xiàn

姚姬正要用午膳,正好就可以陪她吃饭了。姚姬吩咐侍女去添一副碗筷上来,又让侍女附耳过来悄悄说了句不知什么话。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其实他不太喜欢在这里吃饭,姚姬的食谱过于清淡,而他喜欢口味重的和辛辣的食物。

过得一会儿,侍女添上一副精致的碗筷,还有一瓶细颈陶瓷酒壶。张宁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姚姬悄悄说的话应该是叫侍女上酒。

侍女上前来斟上两杯酒,姚姬便一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内阁衙门到处找你,看样子你倒不急。”姚姬轻轻说道。她肯定知dào

张宁早就回宫了。

张宁道:“我要想好了才见他们。”

姚姬点点头,端起酒杯,张宁也忙伸手端起:“我敬您。”

第四百七十六章 嫣然一笑

人们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人的命运都被女人捏在手里。

张宁只抿了一口酒,心里就生出了百般感受,其中包括些许恐慌。纯酿的米酒,蕴藏着岁月的味道,浅唱细品隐隐能感觉到江底那幽幽寂寞的冰凉。很熟悉的酒,因为昨夜他在沙湖竹林别院中才喝过。

在武昌这酒只有有数的几坛,是从外出来的徐子新进贡。张宁回忆起徐子新的说辞,有几坛进贡王宫,挑了一坛私下送给自己。而现在喝道同样的酒,是纯属巧合;还是姚姬连自己在红烛夜喝什么酒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世上自己有什么事能让她不知dào

吗?

他想喝第二口,拿起来却终于没有靠近嘴边,重新把酒杯搁到了桌子上。

“怎么?不合你的口味?”姚姬的声音幽幽说道。她的眼睛很明亮,目光如一阵清风在张宁的脸上徘徊。

张宁不知如何回答。他一时被提醒,重新意识到让自己的妹妹侍寝在此时是如此荒唐淫|乱的一件事。而这一切连每一个细节都在姚姬的眼里,毫无私密可言。人的权位越来越大,受到的制约越来越小,心中就充满了欲|望,或许唯有为所欲为的欲|望才能填补内心的孤寂;因为此时他再也无法从微小的幸福,诸如意wài

的涨工资、多年不见的同学来访等小事获得惊喜。

姚姬没有半句责怪,却能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重新找到惶恐敬畏。

她同时也懂得如何安慰张宁的心,让他在恐慌之后迅速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和慰藉……俩人都没吃几口东西,午膳就结束了。姚姬亲手拉开墙边的一道丝绸帘子,顿时一副大地图就出现在清幽雅致的闺房中。

张宁的目光顿时一亮,原本幽静的环境和心情仿佛有一阵金戈铁马电光火石间飞驰而过。他不禁走到图纸前面观看。“你想好了么?”姚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所有的人、不仅仅是那些大臣都在等你拿出决定,我相信你也能考lǜ

周全的。”

顿时张宁就觉得自己重yào

起来,姚姬给他的这种被尊重和被依赖的感觉非常受用。而她强调“不仅仅是那些大臣”并非咬文嚼字的目的,而是表达了她的立场:很容易叫人联想到,除了国家集团和大臣,有些权力还影响到家庭的稳固安全;姚姬的立场很明显,抑制周家实力超过姚家。

但她从不胁迫和强求,更没有哭诉软硬皆施,总是能用这种不卑不亢如沐春风的态度让张宁接受。这大概也是张宁老是想依赖她的原因之一吧。

张宁忍不住将手指抚摸着地图上一条条线条,山川河流、重镇险关,如同手掌里握住了无尽的江山和野望,哪怕是在清幽的闺房里,胸中也被辽阔的感觉填满。

他回头看姚姬时,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鼓励。姚贵妃确实是唯一一个能真zhèng

鼓励他放开手为所欲为的女人,或许自己也是唯一值得她鼓励的人,因为她只能从张宁这里分享所有的野心和战利品……哪怕是再过荒唐不现实的欲|望。想当年一无所有起兵,姚姬竟然也可以纵容和提供最关键的帮zhù



“杨士奇他们都是学识阅历丰富的国家栋梁,既然大臣们都这样议定,我觉得很妥当。”张宁几乎没有重新考lǜ

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只见姚姬嫣然一笑,张宁顿时看得痴了。

这样的笑容非常纯净,就像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是很不容易看到的一面。一时间似乎春天已经提前到来,她穿的交领领子上的朵朵红花图案也变得鲜活,如同世上盛开的鲜花。当然最美的不是花,不是那精美的丝织品图案,更不是发梢裙裾之间的金玉首饰,而是她的脸,窗外的威风吹拂起她随意拢在鬓间的青丝,乌黑的头发间,比玉还精致洁白的皮肤,比宝石还鲜艳的唇。而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已无法比喻,当它们笑起来,张宁的魂就没了。

当然就有个不言而喻的事实,为了看到她的笑,能感觉到满足她的要求,什么都是值得的。当年周幽王和褒姒的故事,却不知责任究竟该归咎于谁。

等张宁的魂儿终于回来,他马上想起趁机提起交换的条件。

罗城郡主朱南平,张宁想要姚姬放qì

利用她,只要姚姬答yīng

、只要她在张宁面前保证一句,就能决定朱南平的命运。

姚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朱唇轻启随意问道:“为什么你要过问她的生死?”

“马皇后无论做过什么与她无关,宫闱的争斗也与她无关,她很无辜……”张宁说着,但见姚姬轻轻冷笑。他顿时有些汗颜,确实谈论所谓殃及无辜是多么可笑的事,当朱雀军的铁蹄在野心家的驱使下纵横天下,又有多少无辜?

张宁只得叹道:“她还是个孩子,我很喜欢她同情她,也很满足于她需yào

我呵护的感觉。就像一枝脆弱的花儿,叫人不免生出怜香惜玉。”

“怎样的喜欢?”姚姬慵懒地开口说。

张宁已经描述过是怎样的了,她对这样的解释不满yì

?他便答道:“像父亲一样的。而且您不觉得,马皇后那一脉的后人如果对我们的感情胜过他们,本身就是一种彻底的胜利么?有时候强dà

并不需yào

通过毁灭来表现。”

姚姬还没有答yīng

,门口就有侍女轻唤了一声“夫人”,得到姚姬的应允,那侍女便把一盆冒着白汽的热水端了进来。原来她有午睡的习惯,每天午后要烫一下脚小睡一会儿。姚姬的生活节奏非常缓慢,而且很注重养身,有句话叫美女都是睡出来的,睡眠饮食是最重yào

的养身之道,远胜补品药物,俗话诚不我欺。

侍女跪在地上为她脱鞋洗脚,张宁只好等着答复。不料这时姚姬招了招手道:“宁儿,你来。”

张宁看着那清水中的玉足,愣了一愣,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旁人应该很难想象其中有什么暧昧,因为姚姬有叫人生畏的威信,也有端庄大方的气质,因此哪怕她美若天仙却没有邪气能叫人说三道四的地方。

他挽起布袍长袖,拿了根板凳坐在跟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水中。姚姬一挥袖子,侍女忙退出去,不敢再打搅他们子孝母慈的天伦之乐。

一双冰雕玉琢般的脚,从太祖的皇后马大脚起妃子们就引以效仿,姚姬也不例外地没有缠过足。整体天然修长,但是脚趾细节却十分圆润光滑,没有一个地方有棱角。

张宁揉着她的足,很轻很温柔,因为他的手掌有点粗糙有茧,生怕稍一用力就把皮肤给搓破了。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姚姬总算柔声道:“我答yīng

你了。”

张宁心里紧张万分,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又补充了几个字:“朱南平的事。”张宁抬头投以感谢的目光,却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闭着。

他心中波涛起伏,紧张的心情中动作十分小心,此时此刻哪怕她随便吭一声,张宁也会被吓得把手从她的足上拿开。如此许久、他自然没敢逾越少许,直到他感觉水温已经降低,才问:“可以了么,我去拿毛巾。”

没听到回答,张宁便又瞧她,却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幽怨。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姚姬是绝不可能说出诸如“你就只摸脚么”一类的话的。

这时张宁拿来白棉毛巾给她拭擦玉足上的水珠,她便说道:“和自己的妹妹洞房是怎样的感受?”

“……”张宁道,“又不是亲妹妹。”

姚姬又道:“那朱南平呢?”

张宁忙道:“您真误会我了,她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哼!”姚姬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怒道,“这双鞋真难看,一会儿叫人拿去扔了。”

“我抱你过去。”张宁镇定地说道。他说罢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托住姚姬的腘窝,一手搂住她的腰直接抱了起来,姚姬轻呼一声,忙抓住他绷紧的膀子。这么抱怀里的人托得位置低,张宁早就尴尬的反应直接顶到了她的臀上。姚姬咬住朱红的嘴唇,仰起头盯着他的脸。

掀开暖阁的珠帘,张宁一步步慢慢向床边走去。姚姬不知dào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连他自己的脑中也一片空白。他会不会把姚姬放床上就完成任务溜之大吉?

“我听说张小妹没法让你满yì

?”姚姬进一步攻击他。

张宁忽然很粗暴地把她扔在床上,幸好铺得软,不过姚姬却没被吓着,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被扔上去是什么姿势就保持着什么姿势。张宁遂饿狼扑羊,手掌直接从她的裙摆下面伸进去。

这时姚姬才开口道:“你想干甚,现在知dào

我是谁了,还要像在总坛那样对我用强么?”

“是……这样是不对的,要被天谴……”张宁哆嗦道。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第四百七十七章 胭脂

冲动的内心和克制压抑的表现,在宁静的环境中,用低沉的短句问答述说出来,让这一份感情显得额外深沉。

“那样做是不对的。”

“嗯。”

“要怎么办?”

低沉的音调,似乎是如此理智而不带情绪波动,只是字字中带着的颤音、眼睛里的光芒,以及讨论的荒诞话题让一切理智都变得苍白可笑。

姚姬仰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此时把他先天具备的阴郁的温柔表现到了极致;而因为把激情尽lì

地压抑更让这样的感觉平添了几分深情。一如他身上的衣服,灰色黯淡的颜色,却有细腻考究的质感,少了许多精彩的鲜艳,却照样很好。

怎么办?张宁没有想到姚姬会愿意做一些寻常明朝女人无法接受的事。着实是意料之外……因为她看起来冰清玉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特别是朱唇贝齿那么美丽,谁又敢用那龌龊之物去亵渎不该的地方?

“没有做那样的事就不算淫|乱,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

下午张宁就逃离了这里,在外面走了一圈如同梦游。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回忆起刚刚发生不久的事,心里百感交集,罪恶感挥之不去。

他来到内阁衙门想尽量转移注意力,但诸官员不在,他们下午一般会在六部办公。张宁只好独自来到书房,果duàn

亲笔签押了上午内阁的决议。他想了想,又下令兵部设水事司,让徐子新为郎中,主管这个分司;外调徐子新到江西,辅佐江西巡抚于谦。这一切决定都是他早就想好了的,除了动动笔实jì

上今天什么也没做。

在衙门里耗到旁晚,他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得知王妃周二娘已经回来了,遂回家找周二娘。总算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毫无负罪感能宣泄心胸的女人。

周二娘在外面迎接他,刚刚上来准bèi

行礼,张宁哪里还有半点讲究,上前一把就搂住周二娘的腰亲吻她。

周二娘脸上一片羞涩,忙紧张道:“叫人看见了。”

“咱们又不犯法。”张宁道。走廊上的几个丫鬟顿时站住避过身去。

张宁见她秀气的瓜子脸上一片娇羞,身上又玲珑有致,顿觉十分漂亮,拉住她的柔软纤手就向寝室那边走。进了屋子,初时周二娘还不好意思地说:“天还没黑呢。”等张宁直接把门闩上时,她便不再扭捏了,主动上来帮他宽衣解带。

俩人纠缠着到了床上,彼此都进入状态了,你摸我我摸你。不料周二娘突然停止了动作,疑惑地把手从张宁的袍服里伸了出来,只见指尖上沾上了红色的东西,这样的颜色在她玉白的手指上分外鲜艳。

“这是什么?”周二娘瞧了一会儿,又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脸上顿时变色,“胭脂……你……”

张宁瞪圆了眼睛:“……”

周二娘顿时生气地背过身去,掏出手帕似乎在背地里擦眼泪。张宁忙认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好言道歉。周二娘哽咽道:“擦在嘴唇上的女人胭脂,怎会在你的那地方?你们做的事太恶心了!”

事到如今,张宁只好厚着脸皮强辩:“别人都不嫌恶心,咱们有啥好那个的。也怪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楚王宫里全都是女人,一时把持不住,是不是情有可原?我还没有长子,怎么能轻易与你之外的妇人行那周公之礼,所以就只是……”

后面的解释似乎让周二娘勉强接受了,她哽咽道:“她用口舌之后,你们就没有做那苟且之事?”

张宁道:“要是做了怎会还有胭脂?”

“是谁?”周二娘又问。

张宁道:“母妃宫里的一个侍女,我忘记问名字了。”

周二娘听罢好像好受多了,连名字都懒得问证明张宁实在只是玩乐而已。这个时代男女地位是极度不平等的,特别皇室贵胄家,权力和家庭地位的不对等,女人基本无权要求男人的身体不出轨,能得到男人心里的宠爱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周二娘便故作可怜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才会对一个侍女也有兴趣?”

“不可能。”张宁断然道,忙用手温柔地托住她的下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直到咱们都葬入朱家的祖坟,这份夫妻恩情也永远不会变的。我会证实给你看。”

周二娘问:“怎么证实?”

张宁本想说时间证明一切,白头偕老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这句未出口的话也不是撒谎,因为从来没想过要换结发之妻;而且以后也不会想,因为在他看来对这些三从四德的明朝女子始乱终弃实在是难以原谅的罪恶。

但是花言巧语可以轻易挂在嘴边,这样的话他却难以出口,便换了一句,笑道:“马上你就知dào

了。”

卧房里渐渐春色无边,充斥着无数的温柔淫|靡的声音和行为。

……而此时张宁夫妇不知dào

,他们私密的游戏正被一双无辜而好奇的眼睛看着。朱南平被允许进入张宁的房间,刚才周二娘听说张宁回来了,就和侍女们出去迎接,她被留下和遗忘在这里;接着俩人一进屋就卿卿我我,朱南平躲在书架后面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出现,只好没吭声。

她完全没接触过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的看了个一知半解。不过除此之外的东西她却非常明白,周二娘带着撒娇的置气、张宁对她的千依百顺态度,甚至还认错道歉。他们诅咒发誓、要一起进祖坟,无疑“婶娘”在张宁的心里是很至关重yào

的人,她被人关心着疼爱着。

而不像她朱南平,被婶娘忘在卧房里,很快就不被想起,好像她就是空气和一个不存zài

的人。

朱南平切身能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有在意或遗忘。她的年纪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甚至不懂什么是亲情,因为从未有过。

当初张宁温柔地对她说,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在张宁的理解里,这是一个太简单的概念。但朱南平就没明白过,她实在想不明白也感受不出来怎样是父亲一样照顾,是像她的生父那样一年也见不到一回面这样照顾?

微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吹拂起朱南平有些凌乱的青丝,在黑色的秀发之中,一只玉白的耳朵正倾听着很奇怪的声音,那长短不一的似乎忍受着极大酷刑的呻|吟,喘息声,潮|湿的挤压的声音……一双不大但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做的新奇的事,原来婶娘那光溜溜的双腿可以缠在人的肩膀上。

这样的时间持续得太长,她又不敢贸然打搅,后来站得有些累了,只要席地在书架旁边坐下,手臂抱在膝盖上,蜷缩着身体躲着,不知该如何脱身。

朱南平不知不觉这样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xiàn

周围一片黑暗,耳边传来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她顿觉得浑身寒冷刺骨,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自己也吓了一条。

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竟然这样也没把在床上呼呼入睡的人吵醒。她便悄悄站了起来,小心走到门口开门出去,整个过程没人发觉。

朱南平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院子也从未脱离安宁。好像并未发生什么值得人关注的事,也从未有人注意到她在哪里、没有在哪里。

第四百七十八章 平安舰

如同多年前从假期里回到学校,张宁逐渐开始收心,因为他知dào

外在的竞争者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次行动。这样的自觉收心不是因为自制力,而是在前世多年形成的一种心理习惯;现代社会竞争分外激烈,加上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衣食不愁的生活,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心理,只有马不停蹄保持投入的心态才能生存。工作和学习提高,能让他安心,不可替代的一剂心理安慰。

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在九江城的时候就不断忧惧失败了该当如何,考lǜ

姚姬会怎样张小妹会怎样,太多的问题和架设是想不过来的,唯有保持清醒谋事,尽量做得最好才能淡化这样的忧惧。

不必事必躬亲去过多干涉官僚系统的运作,他又回到了以前那样的生活。看起来并不忙碌,但是人们需yào

找他的时候总是能及时找到。

最近他和徐子新走得最近,这个刚出任兵部小官的人,已被外调江西但张宁还没有让他出发。不知徐子新能不能称得上“造船专家”,毕竟这年轻人把人生大部分精力是投入到了考进士上的,但张宁能判断出他至少很了解造船,而且能找得到一批熟悉的内行,这便够了。

城北校场上,兵器局的马大鹏及一众工匠头目正在测试一种火炮。这不算新炮,和陆军实装的长管野战炮属于同一种铸造技术,只是口径小一些;已经存放在兵器库里很久了。当年兵器局研制野战炮时,试造了两门这种中炮,用实心弹重三斤,但后来觉得口径太小炮弹太轻威力不够,兵器局又铸造了现在装备永定营陆军的那种重达近千斤的重炮。

但是陆军炮无法装备战舰,朱雀军目前筹备的水师舰队属于内河船只,没法用太重的火炮。因此舷炮的选择就让被搁置的那两门中型长管炮排上了用场……平底江船能够承载,而且是长管平射火炮,似乎各种因素都满足要求。就算张宁不太熟悉水师,正常智力想象都能明白,舷炮当然是平射的长管炮好:水上摇摇晃晃的精准度更低,较近的距离上齐射效果才好,长管炮极快的出膛速度能造成很大的破坏力。

只有两个困难,第一,要再次大量铸长管炮需yào

很多铜料,湖广江西两省无论怎么收刮都满足不了原料需求,目前朱雀军还没有只用铁就铸造出长管炮的技术,必须要铜。第二,如何消解舷炮的后震力。

第一个困难一时无解,无论是谁都不能把石头变成铜料,也没办法不用铜就让高膛压的火炮不炸膛。但第二个困难很快就有了眉目。

首先徐子新提出从船身形状上增加船只稳定性和载重吃水度,平底、增宽船体,取消甲板上的楼,使战舰成为一种扁平的造型,这样当然就更不容易受后震力影响,也不会因大量金属火炮让船底吃水过深。

徐子新画出来的图让张宁一瞧,他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又宽又坦像个乌龟似的,和他想象中狭长霸气的战列舰大相径庭……果然现实和梦想还是有些距离。不过他还是勉强接受了,毕竟筹建水师不是拿来观赏的,而是为了适应内河作战的目的,那种细长尖底的海船在长江里航行不便。不过张宁也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他们把舷炮放到甲板下的船舱里,因为张宁实在没见过侧舷炮部署在甲板上的木船。

其次在舷炮设计上,徐子新的船坞幕僚们提出在炮位用铰链和镶嵌轨道缓冲开炮后的后座力。这种设计当然没有任何理论根基,就是靠经验,就连火绳枪开火的时候也要向后压,火炮同样如此,显而易见的现象。

缓冲铰链轨道要造多长,要承shòu多大的后冲力?按照工匠们的说法,也只能等船在江西船坞上造一艘出来,然后反复试,得出经验。

这种笨方法太费事,张宁决定直接根据选定的火炮来计算后冲力。这也是今天一群人在校场上要干的事。

校场边搭建了一张帐篷,里面用两根凳子支撑着一张案板,周围或坐或站着张宁和一众官吏,还有兵器局的头目。外面还有李震极其卫队。左右百十号人在那里捣鼓着什么。

时不时就传来一声闷雷炮响,声音十分巨大,能把帐篷里的门板都震得抖动。这样的炮声能传遍整个武昌城,也算是这座城的一大特色。兵器局每造出一门炮都会到校场上试射,不炸膛才敢交付军队;所以百姓们长久以来都听习惯了。

此时试验的火炮炮口完全与平坦的地面保持水平,因为放置高度低所以射程不远。张宁选择完全忽略空气阻力,用抛物线的公式计算炮弹的出膛准确速度。测量到了炮弹落地的水平距离、炮口中心高度减去实二次心弹半径;已知重力加速度。一个简单的二次方程组,先通过高度算出时间,再用时间和水平距离算出出膛初速。

再根据动量守恒定理,通过称出火炮的重量和炮弹的重量,计算炮身后座初速。接着通过冲量的公式,很容易就能列出缓冲铰链轨道长度和冲力之间的数据表。

整个实验计算是非常简单的,中学生都算得出来。但是张宁也遇到了一点麻烦,带入重力加速度的数据单位是米每秒平方,但是此时用的长度尺寸单位和时间计量都完全不同。兵器局的刻度单位做到了标准化,以丈尺寸毫微为单位,虽然可以推算大概一丈约三米,却难以避免误差很大……米是现代世界通用计量,和明朝本土尺寸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计算时间的单位秒同样起源于西方钟表机械,单位上和明朝用的完全是鸡同鸭讲。

于是张宁只好在城楼上用铁球和沙漏等工具重新测量重力加速度,以当下的单位为计量。

一个简单的计算,张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诸多周折后终于制定出了数据表。从这件事上,他再次认识到,在没有基础的环境下要完成一项简单的科技实验也是多么不容易的探索。

……

不过兵器局档案室因此又多了一份宝贵的资料,那就是重力加速度的数据。完全采用兵器局长度单位和“弹指”时间单位的新数据。

同时张宁的计算过程也被兵器局的书吏和工匠头目视作珍宝存放。他们已经开始研究张宁留下的各种公式,符号和阿拉伯数字有汉字注释,有的人已经弄懂了皮毛,只是觉得深究会很“深奥”……兵器局的铳规公式,他们已经可以自行带入公式计算制定,这也是成果。

为什么书吏工匠们会对张宁捣鼓的玄妙东西投入极大热情?就像一个学派、一个工匠师傅的弟子,徒弟们会认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东西是一种衣钵继承……显然继承湘王的衣钵,以其弟子自称是有莫大好处的。这种影响力来源于权势地位,而非学术本身。

九江之役后,坊间流传着一种言论,有人认为湘王在深山里遇到过半仙高人,学到了一些不是人间的神mì

学问;而他常常书写的鬼画符一样的符号也巧妙地让这种流言多了几分可信度。就连很多读过圣贤书的官吏也认为湘王确实师承过高人隐士。人们总是想要把王侯神化,给其加入一些神mì

的光环,就好像汉高祖刘邦出身的时候电闪雷鸣之类的传说。

湘王无所不能。造船的工匠和官员在一起讨论新舰的构造,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些观点,而经过人们的琢磨,这些点子总是高明而合乎情理的……比如舷炮放在甲板下面,徐子新的幕僚很快写了洋洋洒洒万言来论述这个设计的利弊。

但是这样的讨论无法持续太久了,因为江西那边的事已经刻不容缓,徐子新需yào

马上就任九江,带着他的一帮幕僚和工匠头目过去,才能让一系列准bèi

工作不至于出现问题。

江西那边筹备水师船只的准bèi

于谦已经发了公事咨文。要开挖运河,直接连通八里湖和长江;在八里湖岸建船坞,修建好之后引湖水灌船坞工事。一系列工程是否有问题,需yào

徐子新的团队亲临现场进行考察评估,这帮人有文官、书吏、有经验的匠人头目,直接从岳州拉拢组建的完整人才系统。

朱雀军水师主力舰的设计还没有完成,徐子新呈报到江西定论后再上奏兵部。临行前,张宁又叮嘱徐子新和于谦搞好关系,因为造船所需钱物主要依靠江西资源,必须要于谦妥善筹备。

一天徐子新忽然请张宁为水师主力新舰命名,临时才提出,张宁便随口提到:“战船又宽又稳,就叫平安舰吧。”

周围的众人顿时附和了一番,大伙儿很容易想到,湘王以前的表字就是平安,以此命名,当然要满心赞同。

第四百七十九章 黔国公

楚王宫北门内的内阁衙门里,张宁和五个大臣坐在一块儿。周梦雄和姚芳不日就要离开武昌就任,所以今天的议事张宁亲自到场,有一些事要商量。

大堂上两侧除了坐着的六个人,还有一个胥吏在分送茶水,另一个年轻官员拿着一叠纸分发给在场的大臣。纸上写着一些资料,可以叫大伙先了解情况。这么一来,张宁恍惚有前世在企业中开会的感觉,也是有秘书发资料。

“咱们准bèi

要在九江筹备一支新的水师,本来计划要造水师主力船‘平安舰’二十艘,但目前看来还有些困难,各位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主要是缺铜。一艘平安舰拟排水八百到一千料,载员二百人,装备主力水师炮三十二门,舷炮三十、首尾各一;每门炮需yào

铜料二百斤,一艘船就要铜六千四百斤;二十艘船需yào

铜约十二万八千斤。”

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中,杨士奇在心里噼里啪啦一阵默算,这些铜如果铸造成铜钱,至少能造两千六百万枚,如果铜钱掺铅,还能更多。

大明朝全国都缺铜,内地更缺,连铸币都不能满足,只能用白银和纸币在填补商业市场;更何况长江流域少数几个便于开采的铜矿产量低成色也不好,去年为了铸造长管炮花了很多钱粮人力,就是因为铜料质量不好出现沙眼就要报废重铸。这次一下需yào

十几万斤铜,哪里弄去?

作为内阁大臣,居然无人能拿出一句话来说,杨士奇只好开口道:“突然要铸几百门铜炮,恐怕穷湖广江西二省之力也难以筹办。是否可以改用铁炮?”

“铁炮只能铸臼炮……”张宁只好耐心解释道,“所谓臼炮就是炮管粗短的那一类,炮弹重,但是出膛速度小,只能高抛发射,利用炮弹本身的重量落地造成杀伤。抛射要实现精准对弹道要求高,在水上船体不稳定,极难打中敌船……这样一来,火炮不能成为水战主力,最后也只好重新用冲角接舷近战决定胜负,咱们的炮舰装备几十门炮就反而画蛇添足了。”

张宁一时间心情有点失落,不留神便叹了一口气:“咱们要争夺制水权,船只数量、人力物力资源都远不如北军,这本身就是不对称的角逐;所以咱们也要在别的方面形成不对称的差距,诸如战术、兵器,而不是与之拼消耗。以我朝之力,采用战船接舷拼杀,如何能战胜人多船多的官军水师?

数年以来,我军虽节节胜利,但都是被动地对付前来进犯的官军,内线作战,并且可以主动选择有利战场。今番时机逐渐成熟,进攻长江下游将是我们反守为攻的第一步,也是最容易和有利的方向,水师将起到至关重yào

的作用。”

张宁说的大家都没有异议,本来早就达成共识了。进攻南京,能得到的利益是巨大的,江浙富庶能获得大量的人口和财力,而且南京也是大明朝的第一个首都,造成的政治影响不输于攻占京师;难度也是最小的,顺江而下,只要能掌控江面后勤压力很小,同时大明朝的武备从来都是重视北方,在南京方面的武力几乎都依靠长途远调、外省兵进内省问题也多,敌之短便是我之长。

所以武昌早早就决策扩大水师,在此之前,九江那边的人工运河和船坞都开工了。

就在这时,郑洽轻轻说道:“云南有铜矿,成色也好。”

张宁听罢只觉得很糊涂,云南离湖广千里,完全不在朱雀军的控zhì

范围,那边的铜矿有什么用?朱雀军虽号称想要划江而治,实jì

上实力非常有限,只是小而精悍但势力不大,南方大部分省份都无力控zhì

……可是郑洽是内阁大臣,又是在大堂议事上,他既然开口总不能随口乱说吧?

这中间有什么玄虚?张宁正琢磨,郑洽又淡然道:“王爷何不面见皇上,谈谈黔国公的事。铜料的事也许费些周折,但不是一定没有办法。”

所谓黔国公应该就是云南沐家,黔是云南,封在那边的勋贵除了沐家还有谁更厉害的?张宁一听,心下顿时有些眉目了:难道建文帝和沐家也有关系?确实张宁不了解云南的状况,平时鲜有人提及。不过云南王沐英实在出名,记得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书里也有这个家族的人……但郑洽提到的是黔国公,看来沐英并未封云南王,也许是死后追封的而已。

一时间张宁对自己的“父皇”建文帝不得不重新审视了,这个曾经亲手丢掉了江山的帝王,现在基本没有实权,一直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但忽然之间张宁醒悟了,建文帝到底在大明朝开国皇帝的孙子,就算彻底失败了,背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建文到武昌后很隐忍,被人欺负到头上皇后被抓了,长子也疑为张宁一党所害,他却没有过反抗制造矛盾的做法,想来着实不易……经lì

过大失败的人,果然很沉得住气了。

张宁看向郑洽,但郑洽提了一下好像就不愿多谈了,他也不勉强。这里的几个重yào

人物,平素还是能和睦相处,也能一起共事,但他们之间恐怕确实难以交心……有燕王系的人,有出身汉王叛臣的人,来路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差异巨大真的能相互信任?

“水师一定要组建。”张宁暂时搁置刚才的事,转头对杨士奇说道,“有件事要交给杨公操办,下令各府县长官将各地铜矿的资料上报,内阁统计一下,再派人去考察评估产量。还可以叫人和那些大商人接触,查查能从外地走私多少铜料过来。以后朝廷再根据这些信息总结算一下,看究竟能造多少水师炮出来。”

杨士奇道:“老臣定当照办。”

大堂议事罢,张宁权衡之后并未急着私下召见郑洽详问,他觉得还不如先问问姚姬。姚姬从小就在皇宫,后来也一直在建文余党中二十几年,应该了解不少;而姚姬更能信任,只要她知dào

的就会尽lì

帮zhù

自己。

张宁遂径直离开内阁衙门进宫。到凤仪楼,得知姚姬并不在住所,而在南边的观台上。一个侍女上去通报,另外一个则带着张宁直接上楼,因为近侍们还从来没遇到过湘王到这边来姚夫人有拒见的事。

楼上南角有一处类似宫阙一样的观台,平时是当值的守卫呆的地方,地方高视线开阔,倒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不过姚姬并不是在这里看风景,张宁刚走过观台上的通道就听见她说:“冬天的太阳真好,想晒晒太阳又怕晒黑了。”

果见观台周围都挂上了鹅黄色的纱帘,借以阻挡太强烈的阳光。那纱帘轻软如同垂柳,充满了宫闱婉约的感觉,张宁一时间倒有些拘谨起来。来之前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弄到铜料造炮造船,把别的事儿都淡忘了,走到地方才想起几天前那次叫人心跳的亲近。

真不知如何再次面对姚姬,见面了会是怎么样的相对。

不过已经走到这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去,同时里面服侍的侍女全都小心地走出来了。

只见姚姬正半躺在一张湘妃椅上晒太阳,阳光透过轻纱变得更加温和,整个观台上都笼罩在一层美丽的鹅黄的色彩之中。眼前的色彩是如此鲜亮美丽,乌黑的青丝、玉白的肌肤、桃红的胭脂泛着珍珠粉的光泽、大红的衣边、黄色的裙裾……一副古色古香的工笔画,仿佛在纸上,又仿佛在梦幻里。

姚姬的衣裙料子又轻又软,仰躺着时,横陈的身体轮廓就展露了出来,丰腴柔软的胸脯向两边自然流动十分有动感,平缓的腰身曲线分外流畅,裙子因为向下垂把两条修长的腿也展示出来了。她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缓缓走近,张宁猛然醒悟刚才自己走路时肯定很呆,因为他都不知dào

是怎么迈过来的。

张宁几乎不敢看她的脸了,难以描述的美丽给他以压力感,不敢逼视……也许女人的五官只要长得对称都能成美女,但是搭配在一起就会形成独特的感觉,姚姬的脸正是形成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而不仅仅只是顺眼好kàn



通常强势的仿佛洞明世事的女人,总有一股风尘味,因为阅历不深难以有那样的眼神;但姚姬没有丝毫烟火风尘之气,她像是精雕细琢的仙子,却没有仙子的明澈纯洁,她有很多情绪、微妙地又很容易影响别人。

“一连几天都不见你的人影,你倒总算想起来看我了。”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像几天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张宁道:“我是想向母妃请教一些往事,关于云南沐家,以及和‘父皇’建文帝之间的关系,是否有来往?”

“哦。”姚姬轻轻点了下头,身体挪了一下,“这里没有能坐的地方,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告sù

你。”

第四百八十章 不在梦里

张宁显得很拘谨,在这么关系亲近而熟悉的人面前能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很少见。往往人们在很熟悉后,就会随便不加掩饰,因为相互都比较了解了,也不会有压力感;但是张宁在姚姬面前仍然莫名紧张、心跳加速。

或许是这观台上四面透风的关系,一层轻纱遮着,但是遮得显然不严实、有点风就飘外面的风景时隐时现。这样不私密的地方,坐得那么近让张宁心里很不踏实。

他的拘谨也没有掩饰,屁股只坐了一点,身体挺得笔直,就好像是一个小卒在大将面前一样恭敬而小心翼翼。姚姬被他这个样子逗乐了,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目光如同有触觉一样更增加了张宁的紧张感。

张宁刚从内阁衙门那边过来,这种场合他一般不穿黄色袍服更不穿官服,朱雀军的制服很适合,张宁在军中常常以一个士兵自称,他的心态也认为自己的职业是专业起兵造反的军人。朱雀军制服俗称虎皮,熨平整之后确实能增加人的英武简洁之气,而且张宁的眉目本来就长得颇有英气,此时坐姿又分外端正,果然有十分阳刚之姿。

姚姬分外仔细地欣赏着他的仪表,似乎触动了心中的某根弦让她有些走神。不知多少年前的陈旧心情被唤起,少女时期有过懵懂的春梦,幻想过一个英俊的年轻将领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阳光直率有力,像一座山一样能保护自己……不过这样的幻想也只能是一个梦,很快她就发xiàn

真zhèng

的武将不是肚大膀圆难看、就是满口草泥马,而且他们也没有力量,远不如被灌了一肚子圣人之言的文皇帝。现实和懵懂的闺阁春梦是相距很大的,人不能活在梦里。

但是面前的“儿臣”穿着一身军装却与传统的武将大相径庭,他英武、内敛、干净、简练,没有腐儒之气,敢操控千军万马挑zhàn

世上最强dà

的大明帝国。姚姬沉静的心如同被丢进了一块石子,荡起一层层难以把握的涟漪。

姚姬的目光变得如水,静静流淌在张宁的剑眉、沉静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形状感觉有力的嘴唇之间,他的皮肤细看有些粗糙,但是五官脸型确是端正恰到好处的,完全不同于女性的气息。姚姬很想靠近了再闻闻那身上的气味,哪怕是汗味或龌龊的臭味,只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都要比花香迷人。

不料这时张宁忽然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姚姬愣了愣:“我吓着你了?”

张宁忙道:“这里地方高,四面都可以看见,我还是注意点礼数好……母妃知dào

父皇和黔国公的事?”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在被“把玩”,而不是像别的女子一样是被自己把玩。心态一直是主动的他,一下子好像一个“受”果然有点不太自在。

“建文君和沐王之子沐晟私交很好……”姚姬刚开口说正事,又用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声音哄道,“你还是坐我身边来,哪有高声高气地议论这种事的?听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宁:“……”他只好又坐了回去。

姚姬笑了笑,忙道:“洪武时曾有一件事,我也是在皇宫里听来的。当时岷王朱楩封藩云南,和西平侯(即沐晟,建文封的西平侯故称之,黔国公是永乐封的)不和;西平侯就告岷王的状,说他不遵守礼数要挟地方官员滥杀百姓,结果太祖大怒,重罚了岷王,更加怀恨在心。建文君为了西平侯,到岷王面前说过好话,说‘西平侯的父亲走得早、不会圆滑处事,我以后一定要骂他,你不要太过记恨他了’。”

张宁听得不住点头:“此事若当真,这得当作自己人才能做的事说的话。”

“应该都是真的。当年南京之役后,建文君在湖广停留过一段时间,还派人和西平侯联系过;派去的人就是郑洽,他一定更明白之间的密事。西平侯答yīng

过建文君,让他去云南,秘密庇护;不过后来他们没有去,不知什么原因,可能觉得大势已去怕燕王查沐府……我认为建文君也有些担心,毕竟私教再好,他已不是皇帝、也不是当年的皇太孙了。不过后来多年,好像建文君也陆续与沐府有过秘密联系。”

姚姬又道:“当年也幸亏众人没有去云南,燕王控zhì

全国后,在云南安插了大量的锦衣卫密探,查找建文下落时一直对沐府有疑心。不过那时云南常有少民生事、地方叛乱,西平侯常年帮朝廷稳固云南,也没有不臣举动;燕王所以能容忍西平侯。直到燕王离世,洪熙登基已经不追究建文旧事,西平侯的处境渐渐安稳。”

张宁听罢沉默良久,叹道:“果然做人应该厚道,不能一得志就得yì

忘形……真该对建文帝更谦恭一些。这时候如果能通过建文帝争取云南西平侯,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获得急缺的铜料,更能进一步扩大实力,加快形成对北方的压力。”

姚姬幽幽道:“你去求他,他会答yīng

的。”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哪怕建文帝就住在楚王宫,自己和他的关系也确实有点疏远。他瞪圆眼睛小声低沉地说道:“您说,建文帝心里会不会已经明白,是咱们杀了文奎?!”

姚姬默然。张宁又道:“还有马皇后是建文帝的原配,现在竟然被我们关起来虐|待,要不……”

“不行!”姚姬断然道,“我们已经在马皇后面前承认了文奎的事,而且那天我们俩在她面前衣冠不整……你觉得建文帝得知他的儿子和妃子有悖人伦,会作何感受?”

“是……不能妥协,不能在这件事上妥协。”张宁战战兢兢道。

姚姬冷冷道:“沐晟真有那么重yào

?就算他投奔过来,将来能不能受我们的控zhì

,会不会反有不利?”

张宁果duàn

道:“天下之大,咱们不能控zhì

所有势力的,必须要容得下人,拉拢各种势力统一战线。目前燃眉之急,西平侯非常重yào

,只要他能解决铜料,咱们就能打造出一支强dà

舰队,顺江而下直取南京!南京,您想想,我们要是进占南京划长江裂土分疆,是什么概念?!宋朝偏安在江南面对蒙古、金国都能维持百余年,站住江南就真zhèng

成势了。”

姚姬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给马皇后换个地方,再派人侍候一下,然后叫南宫的人过来看看她。也叫南宫知dào

咱们念旧留有余地?”

张宁本来就对马皇后没啥恩怨,心下当然马上就赞同,不过考lǜ

到姚姬的感受,他说:“我知dào

马皇后对不起你,你当然不愿意这样做的。”

姚姬微笑道:“我有分寸。”

她的笑容如春风,叫人如此温暖,张宁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放松戒备,不留神就流露出不在别人面前暴露的心理压力,“我们穷极办法千辛万苦,却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刚刚姚姬提到不能控zhì

沐晟,他虽然说得干脆,可又何尝很放心?如若沐晟加入一定是建文旧党的势力,变相增加那边的实力,内部与建文的矛盾越积越深,弑兄……夺妃,违背天道,如果上天真的有灵,会不会降罪清算?张宁不是帝王,但似乎渐渐理解了古代帝王的心态,其实心里能安稳的帝王恐怕没几个,天下那么大那么多人看着,国君就一个哪天不怕被人从上面弄下来死无葬身之地?

忽然张宁的手一凉,感觉姚姬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声音如同在耳畔轻轻低述,又如同咒语,“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的,你不用害pà

,无论何时你最能信的人也是我,就好像一个人……”

张宁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她接着低声说道:“我还等着你打下南京,到时候让建文帝立你为太子,名正言顺监国。文奎已经‘被宣德伪帝秘密押禁不知下落’,次子也在伪帝手里,不给你扶正名分还能有谁?”

她的三言两语顿时就把张宁的野心点燃,刚刚萌生的消极情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她化解了,心情重新兴奋起来。

说罢姚姬坐了起来,轻松地说道:“哎呀,太阳晒够了,你也打听到想要的消息了,我要回房。”说罢便唤了一声,让外面的近侍来侍候她穿鞋。

几个侍女前后护送,一行人缓缓从观台中间的通道过去,张宁也跟在后面。来到姚姬的房前,她转头笑道:“你还有事要和我说?”

笑容里带着些许挑衅,张宁在她面前仿佛变得愚笨起来,有点尴尬道:“刚刚好像想起了还有什么事儿,一下子给忘了。”

“要不进来再坐会儿,慢慢想。”姚姬说道。她太能控zhì

人的情绪了,刚刚还叫人觉得尴尬,转瞬间又给人希望与热情。张宁都不知dào

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

(此处有删节,删节部分也就是隐藏章节,我准bèi

私下发在小众空间。写好了,会在“作品相关”通知链接地址,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下;删节不影响情节完整性,不看也没有任何影响……)

第四百八十一章 绸带

晴朗的大白天,外间的门窗采光很好,给人明净亮堂的感觉,如同姚姬的气质,大方而端庄,光明的一面叫人不敢有丝毫亵渎。不过掀开垂帘到暖阁里面时,光线就立kè

幽暗了;这里面是她睡觉的地方,可能是为了安全,四面没有窗户,只有后墙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子,幽闭的空间将阳光完全阻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说?现在你可以说了,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姚姬轻轻问道。

这也许只是她的小小借口?她总是能表现得自热而然,言行不会有任何突兀贸然。

张宁还有什么要说?他要问的事已经在观台上就说完了,自己也不知dào

进屋干嘛来的……或许是心怀不轨,心里期待着什么。但是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要求。

只有名声不好风骚在外、愚昧无知的妇人,男人就有胆量和脸皮很容易地提出无耻要求……但是大凡那种有身份地位有实力的正派女人,他通常是没胆量轻易造次的,直接被扇一耳光也算轻巧;关键会有心理压力。

姚姬正是后者,不仅让张宁觉得有压力,而且她那样正派光明的气质会叫他情不自禁地自我谴责,更有道德的无形束缚。但是想起曾经有过的往事,他又难以自持……于是无所适从。

“真的想不起来了?”她柔声问道。她的目光明亮,压抑异样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可是她同样也不是一个善于将淫|邪表露的人。

张宁点头“嗯”地应答了一声。

“那你慢慢想。”姚姬犹豫地从他的面前慢慢向梳妆台那边踱过去。裙袂飘过,扬起一阵清清的香味,很好闻的气味,其中夹杂着些许胭脂花粉的香气,但不是主要的;姚姬只是善于修饰细节,但妆很少。稍微留意能看到她的指甲上画有精致的花纹,有桃红色的翠绿的各不相同;眉毛精细地修建过,却没有用画笔;嘴唇上的胭脂色彩不重,却看起来十分光滑有光泽。脸脖不会施粉,因为皮肤本来就很好很白。

于是只要这样修饰边幅,她就能这般艳丽脱俗。乌黑柔亮的头发,红的唇,皓白的贝齿,玉白的肌肤,弱骨丰肌;鲜亮的,美丽的,洁净的,高贵的一个女人,她仿佛代表了人世间光明美好的一面。

她安静地在梳妆台前面坐下,对着铜镜观察自己的唇和脸上其它细微的地方,拿着手帕小心擦拭唇角。光滑的铜镜上泛着黄光,里面一张朦胧的美人脸,一时间这一古朴的意境好像充满了诗情画意。

张宁感觉温馨,也许更应该小心翼翼,不忍破坏这样的宁静温柔。哪怕能常常看到她梳妆、能这样好好相处就已是很不错了,人何必要不知足,得寸进尺?他心里非常矛盾,想要靠近却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姚姬起身转过身来。张宁忽然发xiàn

,不知何时她的高腰襦裙上的带子松开了,没有扣子的直领自然微微敞开,锁骨下方玉白丰腴的沟壑便在红色衣服间若隐若现。这时某种信号?

张宁顿觉呼吸困难,挺直坐着连一丝也动弹不得。姚姬低头一看,“呀”地轻呼道,“衣带散了,来帮我系上。”说罢走到张宁的面前,神情依旧自然平静。张宁站起来,领命伸手拿起松散在裙子上的绸带,他看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何时变得这么不镇定了?

“你转一下身。”张宁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说。

姚姬微笑道:“难道你要当围裙来系?”

张宁这才醒悟,这种在家里随意穿的衣裙,腰带一般系在前面稍微有点偏的位置。他遂把手臂伸到她的后面去摸腰带的另一头,一时间就好像从正面抱她的腰一样,动作过于亲密。靠得那么近侧脸都几乎挨在一起了,她身上的味道清晰地渗进他的鼻子,深入心底。他那么小心并没有触碰姚姬的身体,但难以避免她鬓发上的青丝痒|丝丝地扫过脸颊,再稍微前进一点点,姚姬那撑起的胸脯就能顶到他的胸膛上了,而且领子是敞着的,张宁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就地一把搂住了姚姬的腰,把她的身子紧紧按在身上,力qì

一用出来,心里那种心慌和忍受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姚姬没有挣扎,却开口质问道:“叫你做点小事,你要作甚?”

张宁激动道:“我本来就是六百年后的人,还他吗纠结什么?什么也不管了!”

“那可不行,你是想明白了,我却没有,觉得不能那样做呢。”姚姬扭了一下腰,力qì

却不大,根本没法从张宁的怀里挣脱,“有些事是不言而喻的,就算从小父母不在你的身边,你也应该明白明显的对错。”

什么对错,您是在玩我?张宁反唇相讥:“那上次你对我那样,可没有强迫你,还留下了胭脂,差点被周二娘识破。”

“那我以后不那样了。”姚姬轻声道。

这时张宁觉得自己糊涂了,心下琢磨,她应该不是故yì

戏弄自己,而是一种策略,以便保持一点自尊。姚姬确实是一个骄傲自尊心太强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变得笨拙不堪,该如何继xù

?难道要用强,她应该不会大喊大叫的……或是丢掉颜面苦苦哀求?

(此处删节数千言)

……

删节文字不影响情节完整性。在QQ号(765879830)的QQ空间日志里,今晚稍后上传。隐藏章节第481.5章,日志密码:131421

第四百八十二章 攻守之势

房里重新恢复了幽静,四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人已去,恍惚中他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但是姚姬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特别的腥味,铺上乱糟糟的,床单也撕破了,上面还有冷冰冰的一片,旁边的一把椅子也翻在地上,明显能发xiàn

凌乱的痕迹。

她拉被子遮盖住身子,躺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又觉得什么也没想。就在这时,服侍她起居的近侍小月走了进来,看着房里的狼藉,忍不住怯生生地问道:“湘王是不是欺负您了?”

姚姬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说话。”

小月顿时醒悟自己多嘴了,忙道:“奴婢知dào

规矩的。”

“刚才在观台上吹了风,有点不舒服,你去备些热水,我沐浴更衣睡一会。”姚姬吩咐道。

“是。”小月应声忙退了出去。

姚姬感觉累极了,动也不想动一下,不过不沐浴又觉得不舒服。后面还火辣辣的疼,前面有一处小球的地方也阵痛……之前被两块骨头用力压在中间,说不定已经肿了。身上受伤得不轻,疲惫中真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满足感,长久的忍耐、空虚,好像一下子得到了释fàng

,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是没法用别的方法替代的。

她觉得后面黏|乎乎的很不舒服,心道就算沐浴恐怕也没法清理,恐怕得用别的法子。可是受了伤,又要去破伤口,恐怕又要疼一次。

唯一不足的是来得太快太仓促,急冲冲的还没来得及用心感受就过去了。而且等冷静下来后,也很是懊悔羞愧,也许自己应该尽量克制才对,而不能放任这种不道之事。

……

除了那些踏遍山河阅尽人间仓促的铁石心肠开拓者,大凡高位者背后都一个不可替代的妇人。在开怀时可以分享,在颓丧时可以得到慰藉,纵有千娇百媚也无法替代她。这个妇人不一定是原配夫人,但一定是很亲近的人。对于宣德皇帝朱瞻基来说,也有这样的一个妇人,她不是皇后,而是孙贵妃。

南京城皇宫中有很多妇人,但都不是宣德帝的嫔妃,他封的后妃在京师……除了孙贵妃,朱瞻基离开京师后唯一带来的女人就是她。

天黑后,朱瞻基来到孙贵妃的寝宫里,一脸的焦虑疲惫,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在孙贵妃的眼里,这个年轻的皇帝这两年似乎改变了很多。

他曾经是永乐大帝最喜爱的皇孙,大帝出征和召见大臣处理国家大事时都经常带在身边,他受过大帝的精心教导,又是皇长孙嫡亲的身份,孙贵妃认为他是全天下最好最优秀的男人。他意气风发,尊贵高大,年轻一表人才,有着所有的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这个男人都是她一生的事业,值得投入所有。她从小就进宫,用青春年华、纯洁之身、明争暗斗所有的智慧,全部用来抓住这个男人的心。

朱瞻基就是她的所有,怎么能这么看着他消沉沮丧呢?孙氏立kè

提起精神,温柔地在皇帝旁边蹲下来,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十分安静。她的动作轻柔自然,好像随意,却在一举一动中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她懂得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口吻才能叫人满yì



当男人沮丧时,与其叽叽喳喳找话说,徒增他的心烦,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孙氏并不找话题,只是用行动亲近他,并默默地思考怎么慰藉这个男人的心。果然当他想说话时,他自然会开口。朱瞻基忽然说道:“我想告sù

母后,册你为后。”

孙氏听得心里一喜,这正是她毕生追求的目标。但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压住了心里的狂喜,先做出了一个决定:拒绝。

“现在不是时候,皇上不用在这种事上分心。只要皇上的心里有我,是不是皇后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孙氏轻轻说着,好像在述说心迹。

说罢,孙氏才慢慢琢磨到自己的决定是明智的……她不干政,但也十分清楚国家的局面,大明朝最厉害的武将在江西吃了败仗,叛乱经年累月不能平定,皇帝真的有心思去处理废后重立这样的麻烦事?

大丈夫常常也像一个孩子。孙氏心里说。

他虽然是皇帝,金口玉言,但刚刚唐突地提那事,或许只是宣|泄某种情绪。就好像孩子一样偶尔要胡闹撒娇,目的只是要得到更多的安慰和体谅。

当然孙氏也很想顺势趁机先登上皇后之位再说,不过有些事真不是皇帝一句话能行的。最大的障碍在于张太后,不知怎么回事,孙氏很小就进宫还是张太后抚养她长大的,偏偏张太后更喜欢现在的皇后胡氏;大明以孝治国,宣德帝也非常孝顺他的母亲,感情极深,过不了张太后那一关,孙氏不认为皇帝会专横独断,而且张太后也有大把的手段让他就范,一句话提到祖制就可以了。其次的障碍是朝中大臣,那些老头子不仅要过问国家大事,对皇帝的家事也分外有兴趣,老头子们肯定会溅着唾沫星子说皇后没有过错,不能轻易废掉。

所以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现在确实不到时候。刚才孙氏直觉是这样,稍后一想便把前因后果都理顺了。

果然孙氏的话让朱瞻基十分受用,他当下就用交心一样的口吻叹道:“有时候我在想,万一哪天我丢掉了江山,你们会怎样?”

孙氏娇嗔道:“臣妾不许皇上说这样的话。汉王都就范了,谁还能翻天么?”

朱瞻基道:“我以前也认为登基以来最大的威胁是汉王,他在永乐年间就是威胁了。但最近看来,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湖广叛匪朱文表才是心腹大患。”

孙氏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仰起头问道:“皇上是担心他抢你的妃子?”

朱瞻基没留神,顿时笑了出来。笑就像阳光,只要一出现,就能驱散阴霾。三言两语朱瞻基就觉得心情没刚才那么沉重了。他摇摇头:“你呀,哎!”

孙氏故作生气,娇滴滴地说:“皇上是不是觉得,那朱文表若只要美人就好了,把我送给他就是?”

朱瞻基正色道:“朕是那种人?连自己的女人都送,那是奇耻大辱,还怎么有颜面面对天下?”

孙氏并不罢休,继xù

逗他:“那皇上就打败他,把他的女人捉回来……这样也不好,万一她们引诱皇上怎么办?我会吃醋的!”

朱瞻基冷冷道:“朱文表欺世盗名,不知dào

哪里来的野种,并非宗室,我会那么客气对他?至于那些妇人,送南京旧院为娼,或送到军营里犒赏将士。”

“大逆不道的反贼自当受到那样的处罚。”孙氏立kè

改变说辞,顺着皇帝的心思说。她一介妇人,不需yào

有什么立场的,也就没必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忤逆皇帝的意思。

朱瞻基说起这件事就有很多话了,孙氏便认真地倾听着。

“现在主要是英国公主张改攻为守,从四面监视湖广叛匪,不让叛匪进攻。但是大部分朝臣还是认为朝廷以全国战一隅,从云贵广西等地重新调集大军为南路,再从北面、东面继xù

合围,派一员大臣协同各方,继xù

进攻平定叛乱之地,而不是按兵不动徒耗钱粮。”

孙氏道:“是不是英国公吃了一次败仗,被打怕了?”

她既不能表现出对军政国事的过分热情,因为她知dào

大明皇上忌讳后宫干政;又不能表现得太无知,让皇上感觉是鸡同鸭讲,他既然在自己面前说军国之事,就应该需yào

被理解……这中间有个度,孙氏已经找到了平衡点。便是像刚才那样,抓住不要紧的地方,并说出比较俏皮的话,这又不是在朝堂上不用担心言语轻佻。

朱瞻基摇摇头,并不愿意把心里的话继xù

说出来。他认为英国公担心的是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他私下里召见张辅问过不少关于沐晟的事,判断沐家可能和建文余孽还有关系。让沐晟远离中原在云南那种边陲之地镇压土著还行,放入内地并不是那么靠得住。

但是英国公这号人在皇帝面前说话太有分寸,他不会“离间”勋贵。英国公佐证自己的主张,只是说官军武将还不能适应叛军的战术,用兵呆板,时机不成熟;又不断提醒南京不稳,不能掉以轻心。这些只是表面说辞。

孙氏在旁边乖巧地说:“皇上歇歇吧,不用想得太多了。”

但是朱瞻基重新想起了这茬,就放不下。他总是能在纷乱繁杂的政务中抓住要害,眼前的要害便是:重新评定当前的局面大势,只有充分判断出攻守强弱之势,以此为基础才能在各种决策中找到立足点。

就算官军一败再败,但强弱之势仍旧一目了然。可是锦衣卫最近报来消息,叛军在九江大兴船坞,四处招人,有顺江进取的意思……他们有能力进攻南京了?这让朱瞻基不得不从诸多方面重新考lǜ

判断。

第四百八十三章 野草

楚王宫北宫的太监非常少,建文一家住进这座宫殿后,内侍省不愿意多用楚王留下的宦官,加之湖广皇室还没有公开招募阉人,便造成了内宫的妇人特别多太监很少的状况。

晴朗的一个早晨,张宁去中正殿向建文帝“问安”,随行的卫队就是一帮女人。桃花仙子所率的骑兵队,都是内侍省选的妇人组成。这帮人起源于姚姬一段时间的爱好赛马,觉得女骑手骑马也很好kàn

,一时兴起选马匹组织的一支仪仗队一样的马队,队正就是桃花仙子;平素很闲散的一支人马,时不时在王宫大道上走一遍,偶尔也会出现在武昌街头。

虽是一群女子,但是穿上青红相间的窄身骑服,配上崭新亮铮铮的剑,却也英姿飒爽颇有朝气,和宫里那些翠袖红裙花花绿绿的宫女不可同日而语。

骑兵队自南北延伸的中轴线大道上而来,破坏了宫廷中的祥和安宁气氛。路边有个老太监在清扫落叶,此时也不禁驻足观看。三四个提着篮子灯笼的宫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一座宫殿旁的走廊上路过,纷纷侧目。

张宁穿着黄色的锦袍,也是骑马而行,不过前面有个人牵马的,走得慢。

他曾考lǜ

和郑洽一起去拜访建文帝,郑洽就是建文的旧臣,可以趁机提出拉拢云南沐晟的事。但姚姬觉得只去问安,然后让郑洽单独去传递云南之事比较妥当,张宁以为善……或许郑洽早就向建文帝透露过这件事了,来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卫队行至中正殿门外便停下来,张宁遵照规矩自觉地把佩剑取下来,然后让南宫的宫人带着进去见皇帝。负责迎接的是个陌生的太监,长得有点胖。

之前建文这边最大的太监姓曹,据说已经建文帝同甘共苦多年,可惜姓曹的太监牵连马皇后的案子,已经做了牺牲品被处死。任何念旧的人,身边太熟悉的人遭了灾祸都会难受吧?也许建文对曹公公的死也伤心过……新的太监张宁没见过,不过身材和曹公公一样,都是身宽体胖。或许建文比较喜欢胖胖的有君子风范的太监?

前后簇拥下,张宁来到了建文所在的一间暖阁。他进门就行叩拜之礼,高呼:“儿臣问父皇安好。”

正中椅子上的建文帝好像穿的是一件普通的道袍,张宁出于礼貌,并没有抬起头直视,只是从余光里扫了一眼。很快就听到建文十分和善的声音:“湘王恪守人臣孝道,朕心甚慰,平身罢。”

张宁道了一声“谢父皇恩”,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恭敬地站在一旁。建文又命人赐坐,张宁直说不敢坐。

朱允炆又问了一些嘘寒问暖的问题,大多是无甚意义的客气话,张宁也一本正经地对答。他记得这种问答就像八股文一样,有固定的模式和礼数的,但是事前并没有专门找懂礼仪的文官学习背诵,只好顺着意思大概应对了事。但哪怕是套话,这样一来二往地谈话,也似乎能表达出一种关爱,难怪人与人之间需yào

交流,就算是很浅的交流也是有用的。

这时那个胖太监端茶上来,张宁在大明混了这么些年,还是懂规矩的,便主动敬建文茶。因为自己是晚辈,便可以不喝,心下因此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这边的饮食他还真不敢轻易尝试。

按照理论推测,建文不该害他,他一死,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但是很多新旧隔阂积累在一起,让张宁心里的戒心很重,根本不敢真zhèng

信任南宫的人。在松一口气的瞬间,他猛地意识到与建文之间的所谓“父子”之情有多么苍白。

有时候他也觉得朱允炆对他是“有恩”的,因为从这里得到了名分,他才能继承太祖的血脉,这是一种传承延续……可为什么感觉会如此疏远陌生,和陌生人几乎没有区别?从内心来说,他作为后世的人,对这里的父母都没有丝毫认同感,却能非常信任姚姬……也许正是姚姬的存zài

破坏了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

张宁趁说话的空虚悄悄抬头看朱允炆,不料发xiàn

他居高临下地正端详自己。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也许朱允炆也在审视这样的一个儿子,也在疑惑为什么没有亲近感?

张宁觉得这次问安和示好的效果可能会很差,聊胜于无。无论什么时代的人,就算有思想上的代沟,但有些东西是通用的:你是否用心去对待他人,很难作假。就算有千言万语、巧舌如簧,如果张宁没有发自内心的忠孝,朱允炆恐怕也难以产生对儿子的慈爱。

……

饶是如此,只过了两天,郑洽那边就有了答复。建文帝愿意亲笔书信给沐晟,帮zhù

武昌拉拢云南。

内阁也整理出了湖广江西的铜矿资料报上来,这些东西都是以前就存放在布政司的旧档,可以作为参考,要更精确的矿产产量还得等各地重新报上来。

张宁准bèi

把东西拿到内阁楼上的书房里去,交给徐文君保管,以便要用的时候问她要。老徐死了之后,张宁觉得文君无依无靠,遂纳为次妃,但她实jì

上干着相当于秘书的活;无论是私事还是公事,没有比徐文君更可靠又关系简单的人了。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又将事儿在心里理了一遍。需铜料十三万斤,以二斤等同一点二千克换算,也就是七十八吨铜,这个数量级的原料他认为可以通过本地的矿山开采提炼出来。如果云南那边不能供应上等铜料,大不了多花点时间等待地方上炼铜,质量据说有些问题,但不至于没有方法解决;当然,云南的事若能顺利进行更好。

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原定的水师计划无论如何都可以进行下去。

进得书房,却不见徐文君,他记得今天她是来了的。过了一会儿,才见里间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徐文君,另一个居然是赵二娘。俩人都穿着翻领袍服,头上梳着发髻作女扮男装。

赵二娘忙上前道:“我、我是来找文君的……请王爷责罚。”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大约是因没有被允许而私自来到官府办公之处。

张宁很久没想起过这个女人了,此时突然看到便愣了愣,忙做了个扶的动作:“罢了。”

此时他难免想起往事,赵二娘曾是老徐手下的工具,在办事的时候遭遇不测,受到过极大的伤害……为了张宁的事。他心下泛起些许愧疚之感,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习惯把情绪表露在外了,暂时没有理会赵二娘。

很快他就被墙上的地图吸引,走过去察看材料上说明的铜矿位置。控区内最大的矿区,大冶。忙用直尺量了一下大冶到九江的距离,参照比例尺估计了一下路程。看样子铜矿采出来之后,只有就地提炼,然后再用骡马慢慢运到九江船坞去。

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人和事,眼神十分专注。一面想着什么,一面用手指沿着大冶到九江摸过去,然后眼睛顺着一条长江的线条望向右面的南京。此时此刻,他的手指变得十分温柔,好像摸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佳人美妙的体肤,目光也变得深情,但是其中又似乎掺杂着些许冷酷,冷酷来源于野心吧?

一旁的赵二娘用不认识一般的眼神观察着他,这就是耐心地将野草的故事安慰她的那个男人么?他说,一粒种子落到了贫瘠的石缝里,只有少许土壤和水分,它照样能发芽生根,表现出属于自己的生命。

在那时,她被那样的温柔深深感动了。但那些虚无缥缈若即若离的温暖如此不可把握,而那些真zhèng

失去的和经lì

的痛苦却会永远地留下来。

赵二娘觉得今天不应该来到这里,作为一个妇人,又失去了作为妇人的用处,在一个充满野心的王侯面前还有什么用?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忽然头也不回地说道:“二娘,以后你就和文君一块儿到这里来吧。我常常忙碌,都难得看见你一回,到这里来,时常还能见见面。”

赵二娘惊讶地抬起头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看过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这时张宁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现在我的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很重yào

的人;不过我不会忘记在身边人很少的时候,都有谁,心里也明白哪些人是真zhèng

应该珍惜的。”

古代人大约不擅长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情谊,赵二娘红着脸很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连徐文君也故作埋怨道:“王爷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真是的。”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无论是徐文君还是赵二娘,她们大概都没有那么宽的思维,会去琢磨张宁这么表现的原因,或许只是觉得她们不属于任何势力、是他一开始的追随者,能被最大程度地信任的人本身就是极大的价值。

第四百八十四章 雪

腊月终于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小雪慢悠悠地从空中飘下,天地间一下子变得梦幻起来。房屋上、树梢间,点缀着斑驳的白花,如同繁花飘落的时节。

走廊上一群美女赏雪归来,只见艳丽的衣裙、领间洁白的毛皮,留下环佩的清脆叮铃和娇柔的笑声。这里确如人间仙境。

为首的美艳妇人是贵妃姚姬,身后有周二娘、顾春寒等人,白凤娇也在人群里。她里面穿着高腰襦裙,外面披着一间貂皮大衣,毛皮围在脖子上,衬托得一张脸更加唇红齿白了。此时乍一看去,已无人看得出她是苗人,外貌打扮已和汉人无异,只不过说话的时候仍然会有一些生涩的口音,而且学的很奇怪,有时候学的是官话口音,时不时却又冒出一些湖广地方话来。

白凤娇在苗疆时,就在白家和龙家两大家族中如鱼得水,很有地位。她到这里才几个月,已经博得了姚姬的好感……刚进楚王宫不久,她便慢慢发xiàn

了这里最应该搞好关系的人是姚姬,而不是王妃周二娘。

日子还是过得不错,虽然初来乍到时习俗不同,但习惯得很快,内地王宫中风景如画生活锦衣玉食,从条件比较差的地方来适应这种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任谁都能适应得快。现在若是突然让她回苗疆,说不定只经lì

了短短的内地生活就有点不习惯原来的生活了。

在贵妇中,她和大家一块儿游玩找找乐子,攀比一下容貌和打扮,斗斗小心思,这样的生活还是很轻松惬意的。

唯一遗憾的地方,在苗疆她都是被一群男人示好献殷勤,在这里却要和一群女人争宠。而且争宠的机会都没有,被册封为湘王次妃不少日子了,连张宁的面都没见过几回,更无侍寝的机会,他不是在外地就是整天都有事。不过她已经想出法子了,要引起湘王的注意,最好多和姚姬走动。汉人讲究孝道,张宁只要在武昌,他不可能很久不来看自己的娘。

确实是很失落,原本觉得张宁是个不错的男人,难得有让她真zhèng

看得起的人选,可惜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只是他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还要和很多人分享……也许这本身就是权力和利益的联姻,应该接受现实,作为白家的女子为家族做出应有的贡献。

只要湘王集团不亡,只要白凤娇还在王宫有个名分和一席之地,苗王的地位就有保障。窥欲者不仅要面对苗王的镇压,还应考lǜ

内地强dà

的军事威胁;去年“武略将军”李闻达就给苗疆反叛势力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课。

……一群女人进了姚姬的厅堂,侍女就搬炉子过来让她们暖手,还上了甜酒。就在这时,忽报湘王来见,白凤娇听罢心头一喜,自己的想法思路是完全对的,在这里能见到张宁,而且没有刻意邀宠的痕迹。

白凤娇心想,已经完全做好准bèi

把身体献给张宁了。既然接受了封妃的名分,留着清白还有什么意义?

只见一个完全不同于妇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门口,终于见到一个男的了。张宁身上穿着灰色的军服,下穿裤子蹬皂靴,腰上挂着一把短剑,看起来身材挺拔,不过一身衣服好像有点单薄,旁人看着都替他冷。

他在门口愣了愣,大概没想到今天这里这么多人。随即就走进屋来,先弯腰拜道:“见过母妃。”

姚姬只是微笑地点头。他便站直了身体,随便地拍打着肩膀上的雪花,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侍女正跪在地上,拿着布擦他的泥脚印。

“原来大家都在。”张宁又回顾几个妇人,和善地打招呼。周二娘等忙有模有样地屈膝见礼,屋子里顿时一派书香礼仪之家的风范。

不过大家都不理会他,不和他说话,只有姚姬才从容不迫地和他交谈,很奇怪的气氛。如果是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一定是中心;但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却恰恰相反,至少表面上他会被排斥在外,而女人之间会突然变得亲切粘乎。

姚姬也只能问他的公事,张宁过来本来不想说这些的,此时无奈也只好说道:“进攻南京的方略无法保密,咱们在九江大兴船坞,十里地外就看到了。等造炮的时候,要制造几百门火炮,恐怕到时候每天试跑的轰鸣昼夜不息,想瞒着那边也瞒不住。”

“那伪朝定要在东面布设重兵,将来这一仗又不知要打多长时日,你把妃子们都冷落了。”姚姬笑眯眯地说道。

她的举止神情如此优雅端庄,就算是玩笑也如此得体,在人前的大方给人坦荡荡之感。但张宁难以克制地想起她衣冠不整时忘乎所以的痛苦而淫|荡的表情。正是同一个姚姬,现在能侃侃而谈,不露出一点痕迹,也只有她能做到如此完美如真吧。

张宁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同样光明磊落的表演说道:“母妃只管安心,这回不比九江之战的窘迫,因为规则我定。”

“哦?”姚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张宁便道:“战场就像对弈,分出胜负总有个规则;但又不同于对弈,战场上的规则谁来定,无法事先说好。谁掌握了规则的制定,谁就掌握了主动权。比如对方擅长围棋,我偏偏要下象棋,那他围棋下得再好也毫无用处……南京之役,胜负关键在于制江权,也就是水战。伪朝只能墨守成规、守着旧规则要与我接舷近战,他们没有创造新战术的能力;而我可以用炮战,用新规则取代旧规则。伪朝要在新规矩下和咱们周旋,一开始就落了后;不照咱们的规矩,则处处受制,他们会发xiàn

战场上原来的经验已经无用了,我们不按原来的路子出手。”

张宁表现出的自信让姚姬十分喜悦。他的野心给了她活力,更大的梦想、更大的视野,让她心情舒畅,这是皇帝建文无法给她的体验。

白凤娇等人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张宁的话,但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氛。男人的气息,完全不同于赏雪品酒那样清闲幽美的感受,而是一团火,能融化了雪。

白凤娇以为张宁的想法只是继承了汉文化本身的智慧,本来就对内地文化很有兴趣的她一时间更加向往,很想要通过张宁了解更深更远的东西。这里有更宽的世界,不同于边陲的封闭……此时此刻她渐渐认识了自己,联姻不仅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也是为了实现追求罢。

恍惚之中,她似乎回到了出生的高山峻岭之间。小时候,出门就看见一座山,很想知dào

山那边是什么,于是终于有机会爬上了那座山顶,结果面前又是一座山。这种郁闷很虚无,却挥之不去。直到她从人们口中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从商人的手里陆续弄到了《三字经》《史记》《资治通鉴》等无数的书籍。她不知dào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样的独特想法,也许大多数人最惦记的还是衣食饱暖,没工夫想这些事儿。反正她无法喜欢上龙二那样的人,然后因为从杂书闲书里看到了一些故事,白蛇、鬼狐什么的女子遇到的都是书生,于是心中的希望是遇到一个书生……

不知不觉之间,烤着火有点热了,白凤娇就把身上的貂皮大衣随手脱下来,里面是高腰襦裙,腰带扎在胸部下方。就在这时,她发xiàn

张宁看了过来,她便迎着目光与他四目相对,并不回避。苗疆的女子可没那么多规矩讲究,聚会的时候见到心仪的男子就可以相互勾搭的,白凤娇在这里倒是学了不少礼数,可难以改变本身的心态。她觉得看张宁顺眼,用目光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妥。

但如此细微的一瞬间,已经被周二娘看在眼里。周二娘顿时纳闷,据她所知白凤娇还没有侍寝,怎么当众和夫君眉来眼去了?上次在张宁的那活儿上发xiàn

的胭脂,根本不是什么侍女配用的东西,她只是不想刨根问底惹张宁厌烦……不过心里的疑惑一直存zài

,张宁为什么要撒谎,那个女人时谁?难道是白凤娇?这不要脸的娘们,果然是未教化的蛮夷之地来的,竟然用如此不耻的手段讨夫君的欢心!

周二娘忍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王爷把别人娶进来,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何必偷偷摸摸的?”

姚姬笑而不语。

顾春寒则和稀泥,笑道:“夫人已经得到了大家都羡慕的东西,还不准别人悄悄的分些雨露?”

周二娘听罢心里不高兴,心想不过是个妓女!但她不敢当面辱骂,这顾春寒是破罐子破摔的主,根本不要脸,为了巴结姚姬什么恶心的话恶心的事都干得出来,与她正面交锋得沾一身不利索的东西。

果然姚姬便帮着顾春寒了,转头对张宁说道:“你最宠爱的自当是正妃,但也不必每晚都去,不是还有两位夫人?早些让我抱孙子是正事。这么下去,你如何向朝臣交代?今天我做主,晚上你去白夫人那里,娶了要让人家守活寡吗?”

不料贵妃能说得这么直白,连白凤娇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梅花

张宁谨遵母命,这种事无须忤逆她的意思。本来白凤娇就是个美女,没啥对不起他的,他简直是欣然领命。

下午他到内阁溜了一圈,此时大臣都不在这里,加上下着雪,冷冷清清的。这段时间几件大事都很顺心,他心情舒畅,早早就回宫了,直奔白凤娇的住处。三个有名分的王妃,都有单独的院子,配有不少侍从和固定收入,待遇级别高。白凤娇的宫室就在那片人工湖的湖边。

刚进院门,却不见白凤娇来迎接,只有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宫女。那妇人忍着笑容一本正经道:“白夫人已经沐浴更衣……上床了。”

张宁听罢正待要吩咐身边的辛未自由活动,一回头见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句话没说出来堵在喉咙处,俩人面面相觑。他遂不理会辛未,让半老妇人带路进去。辛未一个大活人,不必吩咐她了,她自己知dào

该做什么。

忽见院子里有一株梅花,红红的小花瓣在白雪飘零的寒冷中分外显眼。张宁心下闪过一个念头,再次回头说了一句:“你还记得梅花的花语么?”

没听见辛未的回答,他猛然发xiàn

,她低着头好像眼睛红红的。心下一阵懊悔:蛋疼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做什么?

王侯贵胄三妻四妾在此时应该是很合理的存zài

,不过女人们或许从来不觉得合理,只是无法反抗以周礼为堂而皇之的根基、成体系的强dà

规矩的一张网。不过这种规则对男人显然是非常合理的,很符合生物本性,雄性本能就是想到处撒布种子、留下自己的基因;当然社会更加文明之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多半是因为考lǜ

公平性,毕竟女人数量不够。想当年大学入学时,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问大家为什么要读书,大部分男生的回答是找好工作娶好老婆,张宁认为两个目标中,找好工作是为了找好老婆。而现在这个时代,南征北战尔虞我诈,枭雄们的野望里难道不包括收罗广大美女佳人?

一时间张宁念头通达,毫无压力地靠近辛未的身边,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伤心什么,明天我好好疼你。”

辛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罢顺手摘了一枝梅花拿在手里,示意带路的妇人和宫女止步,自己掀开门走了进去。

床上果然躺了个女子,应该就是白凤娇,被子上面能看到衣领,她并没有脱光嘛。背对着自己,张宁正琢磨她应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压根没经过恋爱和熟悉,比周二娘好点,起码在此之前白凤娇和张宁有过一些来往,也产生了好感。

不料白凤娇听见门响,径直就翻过身来,说道:“把门关上。”

命令一般的口气,她的声音不似张小妹一般温柔清脆,有点粗,大概属于女中音,这倒与她清秀的脸不太相配。张宁愣了愣,便用玩笑一般的话说道:“你就是这么和夫君说话的?”

白凤娇道:“这算什么?人在屋檐下,我是没办法了让你轻巧得手,要是在我们那里,你得先过我家父母一关,还有兄弟,你以为随便就能得到一个姑娘了?”

“那我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张宁笑道,“莫非进洞房之前还要考作诗?”

白凤娇道:“作什么诗?喝酒,斗力qì

。就你那点酒量,哼哼,我看你还有力qì

站稳就不错了。”

张宁想起上次在宫廷宴会上被灌得烂醉,还当众又唱又跳,不禁汗颜,一语顿塞没法自吹自擂了。他只好强辩道:“真zhèng

的力量不在于酒量和手劲。”

没听到白凤娇顶嘴,她大概是默认了,智慧谋略和权位实力,这才是真zhèng

的力量吧?不料张宁淫|笑道:“床上不行,酒量再大手劲再强,对你们来说如何好用?”

“呸!”白凤娇红着脸,仰起脖子道,“把桌子上的碗端过来。”

张宁一面“听命”服侍这娘们,一面说道:“真要喝酒……这好像不是酒。”幸好他是现代人,不会计较什么男尊女卑夫妻常纲,这白凤娇要是嫁给了一般的明朝人,恐怕一开始真难如此融洽。

“不是酒,是我们的秘方药,你别怕,不是给男人喝的。”白凤娇不好意思道。

张宁恍然道:“难道是淫|药……”见她的表情多半没猜错,他愕然道,“白姑娘,您还真要把我‘放倒’么,是药三分毒,别伤身了。”

她小声说道:“据说第一晚用这种东西,能少受点罪。”

张宁心道,她说的重点应该是表明自己是个处女吧?这也是暗示责任和威胁,要是男人敢始乱终弃,她也不是善茬?这……张宁顿时觉得有点压力。

他把手里的梅花放在桌子上,来回踱了几步,这才大明朝还真是第一回遇见此等女子。白凤娇见状冷笑道:“你可得想好了。”

“老……本王什么都怕,平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不怕美女缠。”张宁挺起胸道。

“那你还站着作甚?”白凤娇的声音渐渐有些急切了。张宁差异,看她时,只见她的眼睛都红了,红扑扑的脸上乍一看似乎有股子邪气,但细看五官并无变化。她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这个动作叫张宁看起来更加邪乎,听得她沉声道:“快过来。”

你妹,我会不会被吃了?张宁心头的感觉十分另类,却不知怎地也兴奋起来。

她开始扯自己的衣服,说道:“好难受,这什么东西……难受,快帮帮我。”

“你没事吧?我怎么帮?”张宁忙问,“那碗东西真的能吃?要不要找郎中瞧瞧。”

白凤娇怒道:“别人吃了都没事,第二天早上好好的!真是,有蚂蚁在咬我……怎么办?”

她拉扯之下把娇嫩雪白的奶都露出来了,张宁忍不住就伸手去摸,摸到那嫣红的乳|尖发xiàn

已经硬|得不成样子,要滴出血来一样红。刚一捻那东西,忽闻一声非常淫|荡的声音,简直不相信是刚才那个直爽的白凤娇发出的声音。张宁顿时懂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廉颇

“你真是衣冠禽兽……”白凤娇裹着被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生气的脸上随即露出痛苦之色,“好疼,现在才疼得受不了。”

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带着泪痕,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惨兮兮的,就好似是被人凌辱过,而非自愿。歇了一会儿,她见张宁无言以对,便问:“你们是不是都这么坏,为何书上都写得正气凛然?”

张宁道:“是你自己用了那什么秘方药,我只是配合你。话说我还第一次见识世上有这种神mì

东西。”

“但是你也不能趁人之危!”白凤娇欲哭无泪道,“为何要趁人家难受的时候,要挟我做那羞愧难当……恶心之事?”

他没法解释,回想起来,只是看她那么情难自禁,忍不住要那样,好像自然而然的规则一样。或许在某种时候干一些平时不敢想象的事,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情绪的一种释fàng

吧。

相比白凤娇现在的无地自容,张宁心下却忍不住暗喜,就好像一个贪玩的人发xiàn

一款非常好玩的游戏一样惊喜。事后的这种心理满足感,压力释fàng

的轻松感,爽快简直难以形容。

……

云南黔国公府,六十多岁的沐晟也在玩女人,而且正和刚刚到来的郑洽在一块儿。一群少女载歌载舞在跟前晃悠,打扮千奇百怪,都是从当地各族挑选上来的美少女,甚至还有交趾、占城那边远道而来的女子。她们只穿着内衣,在鼓乐声中,凑近主人和贵客扭腰摆腚,旋转身体,将最具诱惑的部位展现出来让几个老家伙欣赏。

堂堂大殿上,有的女人只穿着肚兜,有的胸前只有一条布巾,有的穿着极短的短裙,别说光腿露出来,动作稍大,连群内羞人的私密之处都若隐若现,场面极其荒|淫。

墙边还站着一些穿着布袍的壮汉,这些人打扮得和文人丝的,但一瞧那腰圆膀粗的身材就是侍卫,还有几个脸上有络腮胡。另一些侍女低眉垂眼地站着。

“故友看中了谁,叫她侍寝,或者全送到你房里去。”沐晟哈哈笑道。

郑洽面不改色,他并没有装出清高的君子作风,甚至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美女。这大概也是郑洽受建文欣赏的能耐之一,他是个君子,但和什么样的人都能打成一片,从不会让盟友没有颜面。

郑洽也琢磨,黔国公如此“盛情”款待自己的用意,但感觉还是好意多于刁难,他还没遇到过用美人来刁难客人的事。今天的款待没有邀请云南的地方官和名士乡绅,都是府上的人,原本不必装模作样的。不过郑洽还是很顾惜自己的形象,哪怕是在周围这些没有身份的奴仆面前,他也不愿意表里不一……只这些美少女确实叫人动心,他没法欺骗自己,男人嘛难免喜欢美色。只不过他定力很好,还不至于看到一群美女就乐不思蜀。

“黔国公的好意小弟心领了。”郑洽说得从容不迫,语速缓慢。自称小弟,在武夫来说亲近一点。叫沐晟黔国公,而不是平西侯,也是承认永乐帝对他的分封;因为从合法性来讲,建文这边是不承认“燕王”封爵的。言语之间表示承认黔国公爵位,也有暗示不计较这些年沐晟委身效忠燕王系各帝的事。

郑洽顿了顿说道:“不过小弟也上了点年纪,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沐晟听罢与陪同的两个幕僚相视大笑,笑道:“老夫年近七十,一顿能吃一只鸡三碗饭,喝一斗酒,一夜同御三女。郑先生尚不到五十罢?这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郑洽道:“国公是当今廉颇,小弟怎敢相比!”

旁边的幕僚提醒道:“国公这里也有俊俏的小生,郑大人可有兴趣瞧瞧?”

郑洽顿时愕然。

另一个幕僚脸已经憋得涨红了。郑洽忙解释道:“先生应知,传言文官有龙阳之好实在言过其实,只不过太祖以来就严禁官员嫖妓,许多京官在京无家眷在身边,又不敢触犯律法寻花问柳,故寻那小生为相好。本官多年不在京,故无此嗜好。”

说罢看向沐晟,俩人相视猥琐一笑。

沐晟回头责怪道:“乱说话,自罚三杯。”

“是,是。”幕僚也不推辞,先倒了三杯酒灌下去赔礼道歉,又给郑洽斟酒。

酒宴过后,沐晟见郑洽无意挑选美女淫|乐,也不强求,遂叫人撤了酒菜,散了少女歌舞,邀请郑洽到府中的庭院中游览。

此地四季如春,饶是寒冬腊月的季节,却丝毫感觉不到中原此刻的寒意,庭院中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郑洽言语之间颇有羡慕之意,倒也不尽是客套话,想当年“靖难”之役后,从中央到地方的大员换了一大片,黔国公却依然享shòu

着高位富贵,虽一世在着边陲之地,但气候宜人荣华富贵也没什么不好。

建文帝的亲笔书信已经交给沐晟了,不过郑洽完全知dào

内容,因为内容就是他写的,建文帝只是抄一遍。

信中并没有要求沐晟立kè

改旗易帜向天下宣bù

立场,只是续旧谊,并交代派了“老朋友”郑洽来看望沐晟……如今看来,郑洽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人沐家在这里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求他与朝廷决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合人情。

因为沐晟不是方孝孺,否则他不能在永乐上位后还升了爵。不过他也不是善茬,这里天高皇帝远,他手握兵权又在当地威信极高,爱和建文眉来眼去一时半会没人能拿他怎样。

在石桥小径中走了一会儿,幕僚随从们见主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便知趣地远远跟在身后,并不打搅他们。

向沐晟示好,拉拢云南军阀,绝不只是为了铜料。郑洽心里琢磨着,当年朝廷从云贵、广西调兵进攻交趾,陆陆续续打了很多大仗,西南的武将们并肩作战互为策应,总是有些交情的。往后北方没办法了想调西南边军勤王,有沐晟在中间和稀泥,恐怕北朝调动起来就没那么顺手。

就在这时,郑洽说道:“皇上的意思,急需云南上等铜料十三万斤,国公可以把这事儿交给走私“商贾”去办。您若是这次帮上了忙,这份人情皇上和湘王都会记着的。”

要说人情,当年建文还帮忙调解过沐晟和地方藩王的关系,这份大人情沐晟似乎还没还上。不过郑洽明白现在应该尽量谦逊……就像后来沐晟盛情想要保护已经如丧家之犬的建文帝,图的也是情谊,你不能再以盛气凌人的姿态要求他。

“皇上要这些铜作甚?”沐晟问道。在酒桌上玩笑是玩笑,他还是一个很沉得住的老练人。

“造炮。”郑洽实话实说道,“一种新的火炮,咱们数次以弱胜强击败北军,火器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哦……”沐晟点点头,一副了解的表情。他父亲沐英当年进云南,四处的少民都爆fā

大规模叛乱,就是靠火器和三段击战术在正面战场占据优势,所以对火器军事理解颇深。

过得一会儿,沐晟便道:“可不敢让皇上记人情,皇上有恩于臣。”

这口话顿时叫郑洽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几乎成了大半。想来就算沐晟不是忠臣,只是个墙头草,现在在关键的时候向湘王集团下一注也是利大于弊。此事是可行的,郑洽也惦记依靠这桩事又立一功;现在的功劳,是在新的朝政格局下积累往后的政治资本。

郑洽不满足于只从沐晟这里弄到铜料,又试探道:“铜要运到江西九江,云南运出去,要走贵州罢?一旦进了湖广就无虑了,那边是咱们控zhì

的地盘,但贵州不太好走。”

沐晟道:“郑大人不必担心,贵州卫所有老夫过命的兄弟。”

“那小弟就放心了。”郑洽恍然道。确实是放心了,果然黔国公在云贵卫所中是有人脉的,抓住了一个黔国公,等于与大量武将搭上了关系。

郑洽用很随意的口气道:“朝廷武备除了在九边设防,在西南贵州、广西也有防。镇边大将中竟有黔国公过命的兄弟,朝廷这文武布局确实有些稀奇。”

“永乐年间是没有这种事的。”沐晟嘿嘿笑看过来,“宣德皇上毕竟太年轻了,朝里我就防着杨荣,他在各大卫的事上是明白人。只不过在宣德元年,交址黎利势炽,朝廷仓促下令老夫与安远侯柳升进讨,结果那柳升牛鼻吹得震天响打仗却不怎地,战败身死,朝臣交相乱弹劾一气,找顶包的,军中的位置因此安排得乱作一气,杨荣又远在京师,还没摸清新的状况。”

郑洽听罢豁然道:“小弟就爱沐兄的性子,爽快。”

俩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沐晟又道:“刚才郑兄说的那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十三万斤铜而已,拿骡子拉几百头的小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夫也不来虚的,郑兄就在这里住一阵子,监督事情是怎么办的。”

郑洽忙拜道:“不敢不敢。”

也不知是不敢让沐晟叫郑兄还是不敢插手事情。

第四百八十七章 美丽的图案

郑洽的消息快马报到了武昌,张宁大喜。杨士奇倒是暗地有些感想,想当年在朝里运筹国事,在云南似乎还是棋差一着。

不过回头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镇守云南只有沐家最合适,多年的积累的威信能震住那些还未教化的地区;为了国家大略,只能在内部争斗中做出妥协让步,纵容这个有问题的人。

开疆辟土一直大明朝渴求的功业,但打下疆土容易,守住和消化不易。朝廷连交趾都窥欲,更不会让已经有成效的云南辽东这些地方退化。当年趁交趾内部争夺王位的政变,朝廷以正大光明讨伐非法不义撺夺王位的名分用兵,其实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战役胜利,无奈后期统治政策过于急迫冒进,弄得反抗四起,造成了今日无法收拾的局面。

杨士奇在写这样一些不公开的文章,就是从云南之事有感而发的一些文字……当下他是很闲的。他甚至从唐朝开始论述中原王朝开疆辟土的问题,认为唐朝的羁縻政策应该让后世总结教xùn

,那样的政策一时拓展了疆土,却无法守住。唯有以人口和王道教化为后续政策,才能持续开拓祖先留下的疆土。

杨士奇甚至把自己论述唐代的文章密送江西,与自己的得yì

门生于谦交流思想。于谦最近很忙,但作为士大夫,杨士奇在信中教导他不能完全被俗务缠身,而应该从不间断学问的探索。

于谦对杨士奇的文章提出了补充,其实也是在阐述一些自己的观点。于谦认为不能完全摈弃羁縻之术,开疆辟土到最终占据的过程见效太慢;而通过其他方法扩张也有好的一面,所以唐代的威名才能极快地广播四海。另一种做法,大明朝倾国费力下西洋,在宣扬威仪上却没有达到更好的效果。

杨士奇不会对这种“反对”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他认为好的学生不仅仅是继承老师的学问,也应该有自己的思考。

杨士奇便是通过干这种事消磨时间,他身居首辅之位,在这边的势力却是不行,不过他明白一切都该要沉住气。等到湘王集团渐渐接手了燕王系的地盘,这边只要不搞大清洗屠杀,还要重新布置原有的统治体系,杨士奇认为那时候自己的本事就能体现出来了。

……张宁听说云南的铜质量很好,是造火炮上好原料。解决了原料问题,着实让他喜悦了一阵。但喜悦背后也有隐约的忧虑,身在其位不得不胡思乱想一通,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变得多疑了。

万事俱备,朱恒主持兵部开始部署建设水师的方略,这件大事不是江西巡抚于谦的权限能一手组织的。因为其中不仅包括造船、造炮,造炮需yào

兵器局直接派人到江西;还包括将士人员的征募安排,训liàn

,试验等一系列事。朱恒正在划定各个分司的任务,将各种事宜提上日程尚需时日。

张宁却在考lǜ

另一件事,他想在武昌建立一个军事学校,亲自上任培训水师新选拔的武将,以此让水师武将一就任就有属于自己门生的身份,进一步在军中施加名望以外的影响力。

这种想法是莫名心理压力中产生的思路,整个势力集团内部,各方大员一个个很老练,让他有防备心害pà

被欺骗戏弄;但不老练的大员又怕他们能力威信不够。

不过这样的低沉情绪之外,张宁常常也感到很开阔舒畅。他打算重新设计水师军服,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权力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国王,在这里想改变什么、创造什么、毁灭什么,都可以按照意愿来。

在这种时候,他认为自己能支配一切,征服一切,胸中的野望被点燃。

忽然见纸上溅上了水渍,他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陌生侍女站在旁边。不必他发怒,侍女就吓得跪伏在地求饶。赵二娘闻声,忙道:“今天徐夫人(文君)身子不适没有来,我怕人手不够,就叫了一个过来帮忙,不料笨手笨脚的。”

“抬起头来。”张宁道。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他,路人甲的一张脸,一副害pà

挨打的样子缩着肩膀。

“你做错了事,我可以惩罚你,甚至可以杀了你!”张宁用凶狠的口气说道。想起在某处感受过的一种行为。

她忙哭道:“请王爷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张宁又恢复了淡定,道:“我也可以一句话就宽恕你。下去罢。”挥一挥手,他似乎还在品味一种微妙的感觉。

赵二娘见状用好奇的目光地默默看着张宁的表演,到内阁书房里才一小段时间,她渐渐更多地了解到张宁,发xiàn

他常常会很奇怪,难以理解。

他看了一眼赵二娘,继xù

看纸上画的徽章图案。

水师官兵的衣服不应该以颜色来区别。他曾想象过现代海军的白色制服,但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此时的水师战舰是人畜力或风力动力,排水量有限空间有限,一堆人挤一起条件较差,还要干很多体力活,穿那种衣服简直是蛋疼,最好是经脏耐磨的。而且同样是朱雀军永定营,也有两种颜色的衣服,仪仗队常常是穿青色外衣。

所以他打算用徽章图案来区别各营的将士,图案可以刺绣在领子上。不过肩章是没用的,有时候打仗时将士会披甲,肩膀上弄一块硬的东西会带来不便。

赵二娘借重新换茶的当口,好奇地看了一眼张宁坐在这里半天画的是什么,结果看到纸上用很简陋的线条画着一艘船,上面插着一面旗。她险些没笑出声来,敢情他闲得画这么久,就画了这么个东西?

张宁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正色道:“这幅图不好kàn

么?”

赵二娘咬着牙点点头:“挺漂亮的。”

张宁听罢,决定把这幅图拿给朱恒,命令他筹备水师衣甲的时候,下发的所有官兵的衣服领子上都要刺绣上这个图案,高级将领用黄线,士卒用红线。

第四百八十八章 年关

过了腊月二十,就进入了“猎祭”时节,自上古之人还以打猎采集为生起,人们就在这时候把打猎得来的食物祭祀祖先,数千年来形成了传统,这个时候到处都在大搞祭祀。

天上的小雪也变成了大雪,积雪渐渐铺满屋顶树梢。各级衙门也陆续封印,上至官僚下至庶民,都准bèi

迎接除旧迎新的时刻。

武昌第一场大雪,杨士奇坐在自家的府邸院子里独自饮酒赏雪,他常常都是这么悠闲。院子里也能看到来往的奴仆在准bèi

祭品,杨府也不能免俗。

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儿时的一件事。继父罗家在年关祭祀祖先,他有感自己身为杨家的后人却不能祭拜先父祖上,遂独自弄了香烛悄悄祭拜。这个场景被继父发xiàn

,从此继父就说:以后你还是姓杨,不必再改姓了。

杨士奇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感叹,转年数十载已去,现今自己的头发都白了,儿时的往事却仍列列在目……遗憾的是,自己的儿女却没当年自己的志气。一儿一女,儿子在他看来除了惹是生非实在没什么资质,女儿却是继父家的、同样不太省心。

想当年杨士奇一介白丁,靠教人蒙学混口饭,凭借朝廷编修《永乐大典》的时机,托人引荐才入仕,几十年官场下来,每一步都多么不容易。他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不能就此放qì

仕途和政治抱负,这回遇到了一些挫折,但只要好生经营还是有可为的。

就在这时,他发xiàn

两个女的自后门进来,其中一个的背影看起来应该是罗幺娘。杨士奇当即就喝道:“站住!”

果然是罗幺娘,她转过身,把另一个女子留在原处,自己走了过来,说道:“雪下得大,父亲怎么在外面?别生病了。”

“她是谁?”杨士奇生硬地问道,因为和罗幺娘进来的女子好像没见过。最近杨士奇对罗幺娘更严厉一些了,有感以往对她过于纵容。

罗幺娘故作孝顺地上来替杨士奇拉拢披在背上的袄子,说道:“她叫萧青,萧太医的女儿。”

“萧太医……”杨士奇略一寻思,有了印象,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在京师做官?”

罗幺娘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得罪了太监、获罪下狱了,萧青以前和我好,过来投奔的。我见她可怜,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还有,萧太医没有儿子只有一女,医术没人可传,都传给萧青了……父亲岁数大了,不是可以让她时常给您把把脉,开些养身之药?”

既然是罗幺娘认识的,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杨士奇也就放心了,不做计较。他便放下这事,转开话题道:“我正想找你说几句话。”

罗幺娘笑道:“父亲有什么教诲的?”

杨士奇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考lǜ

。罗幺娘见状笑意也就淡了,渐渐严肃起来,必定是什么比较要紧的话,杨士奇才会这幅样子。

“你用心准bèi

一些礼物,过几天翻过年正月里到楚王宫走动走动,给贵妃姚夫人拜个年,礼物也要准bèi

周王妃等人的,考lǜ

周全一些。”杨士奇道。

罗幺娘纳闷道:“我与张……湘王的母妃从未有来往,她居深宫,怎么突然要走动了?”

杨士奇正色道:“总不能老夫主动去提那事!姚夫人是妇人、你也是女子,便于往来。”

“哪事?”罗幺娘细长的眉毛顿时一蹙,“爹是想把女儿往王宫里送?”

杨士奇见她的态度,顿时怒道:“为父在宣德朝为官时,你要与湘王纠缠不清;现在到湘王这边了,你还有什么扭捏的?就你与湘王那点事,为父前前后后不一清二楚?你不进宫里去,谁敢娶你!”

罗幺娘也生气道:“我跟他是有过姻约,不是已经反悔掉了么?”

“照你说没关系了,那在扬州时,朝廷和湖广水火不容,你与湘王为何有书信来往?”杨士奇真恼了,“你给我好好反省,平素是怎么教你为人的!”

罗幺娘被骂得脸上搁不住,眼睛都红通通的,看样子要掉下眼泪来。她正待想赌气走掉,或许想起小时候罗家获罪男丁全被流放,自己无依无靠,是杨士奇把她当亲女儿抚养长大的。便屈膝尽了礼数才走。

这时杨士奇忽然叹了一口气:“为父话说重了。为父也有错,当年不该让你替我在江湖上跑,现在却要你三从四德足不出户实是南辕北辙。”

罗幺娘哽咽道:“女儿知错了,定该好好想一想。”

她转身走到萧青旁边,带着一块儿进屋。萧青见她面有泪痕,便关心询问,罗幺娘并不愿多说,只说被家父训了一顿。

二女进得屋,罗幺娘不禁观察萧青,只见这姑娘虽然下巴尖了点,胸小身材不够前凸后翘,却也生得细皮嫩肉,举止之间轻柔得体颇有闺秀之风,心道到底是几代御医家的。她便说道:“以后我还得向妹妹学仪态。”

萧青忙幽幽说道:“现在我这般光景,家父的好友都不敢牵扯进来,唯有罗姐姐看在闺中情分上收留,我哪敢呢,只要姐姐愿意留下我做个丫鬟端茶倒水,我就感恩不及了。”

“男子自称须眉丈夫,大多薄情,什么好友看淡就好了,你放心,咱们不是他们。”罗幺娘干脆地说,一时间颇有几分豪气。

“姐姐……”萧青感动得掏手帕在眼角轻轻一蘸,一副温柔娇弱的小鸟依人状。

罗幺娘抚摸了一会儿她的削肩,说道:“下午我带你出去看热闹,散散心。”

“什么热闹呀?”萧青好奇地问。

罗幺娘道:“这湖广的湘王……”提到湘王她的声音微微一变,“在宫里祭完祖宗,要出城去拜亡魂,在战场上战死的亡魂,这是稀奇事,一会儿街上必定很热闹。”

“今天下午么?”萧青忙道。

罗幺娘点点头:“来得及,吃了午饭,咱们换一身衣服就出去。”

及至下午,果然城中南北大道上人山人海,自古都不缺凑热闹的百姓。各路口已封,禁止各种车辆马匹进入主道,沿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甲兵。作女扮男装的罗幺娘二人只好步行过去。

不一会儿许多穿着灰衣白底的步卒就从北面列队而来,个个打扮得赞新整洁,脚步整齐划一,千百人的动作如同一个人似的,踏在路上比鼓声还响。路上走的官兵没有披甲,但仅有的铁盔和金属纽扣就让他们给人以铁流的错觉。人们不是第一回见识这支军队,但仍旧非常好奇,像看戏一样津津有味。

围观人群中有人议论,很内行地说是永定营,还是什么第三军番号都看得出来,又道永定营在江西伤亡惨重,倒不料几个月后能恢复成这般光景。

初时还好,人虽多,也不太喧闹,大伙儿只是瞧瞧热闹罢了。没过一会儿,忽闻城楼上大炮齐鸣,借着火枪响三通。就见一队马兵奔了过来,骑士们在靠近城门的地方勒住马。前头一个身上黄灿灿闪着金属配饰的武士刚向军队队列中挥了一下手,众军就沸腾了,大声欢呼起来。

这场面在百姓眼里简直好像一群精神不正常的人一般,那个人脸都看不清,随便一挥手就叫得那么凶。

“有本王在,诸位就没有进攻不下的城,打败不了的军!”马上的年轻人大声喝道。

汉子们立kè

狂热地高呼万岁,有人带头喊道:“打下南京,建功立业升官发财!”顿时群情激动,呐喊声中,“南京!南京……”这个词不断在空中震响。仿佛那个风花雪月繁华富庶的城池,已经变成了虔诚的圣徒们朝拜向往的圣地。

声浪中那年轻人忽然拔出剑高声道:“战死的英灵将永享大明的荣耀,子孙万代岁岁祭拜,永垂不朽!”马一惊,扬起前蹄,随即向城门急冲而去,身边的大将忙策马而上,列队在城门的众士卒也在吆喝声中跑步跟上。一时间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动。

“那就是湘王吧?”一旁的萧青悄悄问道。

罗幺娘不置可否,撇了撇嘴没回答。在她眼里,张宁似乎变得陌生了,不太像以前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以前的张宁谦逊、规矩、谨慎,很好掌握,而现在他就像那匹脱缰的马,一身的疯狂气息,好像要占尽天下的地盘,收罗无数的女人,绝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用心细致吧?

罗幺娘想起身边一大群装模作样的女人,上面还有什么贵妃王妃颐指气使,小心翼翼地争风吃醋,话里藏针含沙射影……她一阵头大,拍了拍萧青的背道:“走,找家酒楼,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今天不醉不归。”

第四百八十九章 喜鹊

在络绎不绝的鞭炮声中,在白雪红灯笼中,在火药硝烟和肉香中,大明迎来了新的一年。京师纪年宣德四年,湖广纪年建文三十一年。宣德元年起到现在,从汉王起兵到湖广起事,烽火连年战斗不息,战争已经打了四年;四年,也是当年建文帝坐在龙椅上的时间,同样也是靖难之役持续的时间。但这一次还不知何时是结束,人们都期盼着那一天,管他娘谁坐皇位,别打就好了。

今年张宁二十七岁了,到秋天就实岁二十七。最近周二娘“身子不适”,好像有身孕的迹象,这变成了他最关心的事。因为他早就盼着后继有人,也好安追随着打天下的兄弟们的心。在姚姬跟前,她也很关心,当众说要叫王府中的御医进来瞧瞧确认。

正好是杨首辅之女罗幺娘来拜见贵妃的时候,姚姬这里的厅堂里有不少人,连张宁也被叫了过来。周二娘有点不好意思,又担心万一不是怀孕,不是要当众出丑?

周二娘便找借口道:“王宫里的御医都是老头,我不想见男的。过几天再说吧。”

她作为正妃,确实是讲究得很好,生育之前几乎大门不二门不迈,少有的一两次出宫都是和张宁一起。最近这半年多,她连娘家也不回了,整天都在楚王宫里,周围都是宫女和内侍省的耳目。

一旁的顾春寒看不惯她这么矫揉造作,好像在标榜自己的清白,因为顾春寒的出身实在有点不光彩,她也不顾忌当下就笑道:“御医隔着帘子,面都见不着,就是伸只手出来把把脉,有什么见不得的?再说人食五谷,谁没有要见郎中的时候?”

“就是不想见,平白干什么要让别人碰手啊?”周二娘猜得到顾春寒的心思,故yì

气她。

就在这时,罗幺娘恍然道:“我有个姐妹,医术精湛。平时我们形影不离,今天也跟着来了,可宫门口只让我一个人进,她就在宫门外等着。要不叫进来给王妃把把喜,她还是黄花闺女呢,王妃就不用和那些老头子打交道了。”

姚姬微微侧目,一旁的秋叶常侍就客客气气地开口问道:“她是罗姑娘的亲戚?”

罗幺娘沉吟片刻,只好说道:“是家父还在京师为官时结交的姐妹,叫萧青,她的父亲是朝里的太医与家父也有结交。听说萧太医犯了大罪下狱,萧青来投奔我家避难的。放心罢,我和她相识多年了,她就是个善良的本分人。”

这时姚姬轻轻说道:“既然是杨家的故交,不必盘问了。秋叶你去把她带进来,正好给王妃把把脉。要以礼相待。”

秋叶抱拳道:“是。”

一群人在厅堂里谈笑了一阵,那萧青就被秋叶带了进来。进门一看,只见穿着齐胸的襦裙,梳妆打扮讲究举止得体,身材弱弱的,果然不像是歹人。在场的春梅不动声色地瞧她的手指,手指纤细娇嫩,脸上便保持着笑眯眯的样子……如果是朝廷那边的刺客,脸和举止都能装,手是没法伪装的,练过的不可能手那么细、并起来一点缝隙都没有。

萧青一看,满屋子全是陌生人,只认识罗幺娘。她也不慌张,先屈膝作了万福,说道:“小女子见过各位贵人。”

罗幺娘指着周二娘道:“这是湘王妃,她最近身体不适,妹妹先给瞧瞧罢。”

萧青走过去,周二娘打量了几眼,忙叫侍女搬凳子过来让她坐。然后把胳膊放在桌案上,萧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厚手帕来,轻柔手巧地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周二娘的手腕下面,柔声道:“王妃的手松一些。”说罢一手托住自己袖子,伸出削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按在周二娘的脉上。

才一会儿,萧青就抬起头来看了周二娘一眼,周二娘非常敏感,立kè

就问:“怎么了?”

萧青却沉得住气,换一只手,我确认一下。过得好一会儿,她站了起来,致礼道:“恭喜王妃,可不是病,您有喜了。”

“当真?”忽然一个男中音道。

萧青循声看去,一个英气逼人很有点压迫感的男子正注视着自己。她愣了愣,镇定道:“这么说吧,如果小女子连有身孕都能看走眼,还敢说自己懂医术吗?”

张宁搓了搓手,忽然冒出一句:“不枉我夜夜辛勤耕耘啊!”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顿时脸上有些尴尬。

女人们顿时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笑出声来,其他憋着的来不禁莞尔。

这时从头发上取下一枚珠宝黄金发花,说道:“你过来,我轻易不送人自己戴的东西,但应要送喜鹊。”

萧青忙道:“奴家不敢。”

“别推辞了。”姚姬笑道,又看向周二娘,“这是一喜,等到产下了若是能传香火的,便更喜了。”

周二娘见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又是高兴,又感到很有压力,要是生的是个女孩子就不好了。其实她自己也想要女儿,可是架不住世人给的压力,女儿在皇室确实一点用都没有……对于正妃来说。只有那些嫔妃,生女儿才有极大的作用,只要有生养,就不必在夫君死时殉葬。

周二娘红着脸看向罗幺娘,说道:“多谢你。”

罗幺娘笑哈哈地说:“不用谢我,谁来把脉都是一样的结果。”她一面和周二娘说笑,一面余光里瞧张宁,心里有点百感交集。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她的,不仅成了别的女人的夫君,连孩子都有了;而且他刚才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什么夜夜耕耘,真是不要脸,当年在路上摸人家的胸占尽便宜的事都忘了?

不过今日瞧见了周二娘,觉得这个王妃并不想象中那么坏,看起来还不错,温温柔柔的很秀气。这或许也算一件好事罢%……

姚姬大方地说道:“一会儿吩咐膳食房准bèi

一下,明天中午在北宫设家宴,就家里的这些人,都给二娘贺贺喜。”

周二娘道:“不敢让您费那么多心。”

姚姬微微摇头,笑眯眯地说:“以后谁敢让你受委屈,就告sù

我,就算是湘王我也制他!”

第四百九十章 背叛

周二娘少不得被百般呵护,连平素要管束她的姚姬都变得千依百顺似的,这种关爱倒让她一时有点不习惯。张宁也几乎天天看她,她的肚子还不显,据说还可以同房,但那种事已经被禁止。张宁成亲有两年,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必定是要非常小心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张宁每天找时间陪她说说话。

“于夫人送了份贺礼,就这点东西,竟然写了份礼单。”周二娘随意说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送得少,可没必要写到纸上罢?”

“于谦的夫人?”张宁明知故问道,一面又要礼单来看,“于巡抚管着整个江西的钱粮,他家想弄点钱,人家求着送上门,这不是清廉么,别嫌弃了。”

张宁正说着,拿来一看,竟然发xiàn

上面有一项写着鸡蛋五十枚,顿时汗颜,“于巡抚就是正当收入也不至于这样……”

但他很快发xiàn

了特别之处,礼单下角有一点墨汁,渐渐想起了这是幽会的暗号。原来用意在这里,或许她认为只有送礼送得有些奇怪,才足够变成谈资引起张宁的注意。

他心下顿时一阵胡思乱想。自从九江之役后,他已经刻意避开董氏,从一开始她也是被迫的,所以只要张宁主动远离并不存zài

被纠缠的问题,况且董氏也是有身份有名声的体面人。以前约定了暗号,从来没用过……张宁这么做并非喜新厌旧,实在是冲动过后,发xiàn

风险太大。如果董氏的事败露,直接影响的是与于谦之间的相互信任,张宁对他的欣赏是小事,矛盾一发生间接还会影响与杨士奇一党的合zuò

……张宁的布局构思里,是要尽lì

拉拢旧士绅的,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拉到了杨士奇,没了杨士奇再到哪儿去找这么合适有分量的牵头人?

那么这次董氏的暗示,置之不理?

张宁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作风,最少也应该当面和她说清楚比较好,自己是那种因害pà

就逃避的人?

他想到这里,便借口公务离开了后宫,径直到了内阁书房。徐文君和赵二娘还在那里帮着整理收到的各地公文抄本。

张宁便道:“二娘,你先放下手里的事,进来我话对你说。”

徐文君没听见张宁叫她,便知趣地在外面慢吞吞地做着事,不过想来她也有点好奇。张宁坐在椅子上寻思了一遍,便问赵二娘:“我有点小事想托你去办,若是有人问起,你会怎么说?”

赵二娘一脸茫然,显然这话没头没脑的,不过她很快就答道:“我的记性一般很差,做完就忘了。”

张宁遂招了招手,在她耳边说道:“你去于谦的府上,把于夫人接到沙湖边那处竹林别院去。”

赵二娘果然是干过细作密探的人,没有什么多话,点头应允很干脆。张宁不放心,又问:“你准bèi

怎么办?”

赵二娘稍一寻思,便笑道:“我就说是王宫里派去回礼的,也不说是谁派的,见到于夫人,先和她约个就近的地方。等她稍后出门,然后用马车悄悄送走……当然也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容我多想一会儿。”

张宁顿时放心了,赵二娘办这种事真是很有经验。

沙湖那边的竹林别院就是一座空房子,平时是不会耗费人力去盯哨的。也就是董氏到那里不会有任何人知dào

,除了赵二娘。但是等张宁去的时候,就不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身边有严密的保护,如果不是内侍省负责一定会有近卫队李震的人,不能突然消失在所有的人视野里。

所以张宁觉得自己应该估算着时间,直接命令辛未去叫春梅,由她派人负责自己出宫的安全。

他把这事儿前后寻思了两遍,发xiàn

漏洞。如果内侍省对于府家眷有监视,那董氏出门的行踪不是要被不知哪一拨人知情了?

思来想去,这事儿真逃不出姚姬的眼睛,越想避开越麻烦。他遂不再犹豫,马上叫辛未去找春梅,还是让春梅负责此事;她是内侍省高层的人,权限很高,能很容易摸清有没有人手监视于府、是哪些人。

及至下午,张宁便乘坐马车悄然离开了楚王宫,直奔沙湖岸。还是那片幽静的竹林,在林子外面就下了马车,他便与春梅俩人步行过去。

春梅这娘们实在知dào

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包括张小妹的事,张宁根本没办法不让她们不知情。这回他还是叫春梅在院子里就近保护,独自上楼阁。赵二娘走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悄悄指了哪道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竟然向张宁挤了一下眼。

推开门,果然见董氏侧对着坐在梳妆台前面,她没有回头,但霎时耳朵就红了。张宁从怀里抓了一把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他承认自己实在干得太俗了,一把东西黄灿灿的都是黄金宝石首饰。他又说了一句更俗的话:“当了,可以当作私房钱花,什么都是浮云,何必为了做样子亏待自己?”

果然董氏转过头来脸上就带着气愤羞涩的红晕,一张圆圆的脸,皮肤很白净,于是出现红晕就分外显眼,就好似喝了点酒那样。她小声质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这样的女子很放不开,就是质问的时候仍旧那么温柔。

张宁道:“我要见你一面,要费很大的劲。要是瞧不起你,费那么多事作甚?”

“我也很怕,提心吊胆的。”董氏轻轻述说着,“本来以为你不来了,还暗地松一口气,可是自称赵二娘的人到府里时,我又很高兴……你为什么几个月都没有片言只语?”

张宁沉默了一阵,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只能用很委婉的话说:“我和你一样有点担心,我是担心你。万一事情败露,我是有办法弥补的,或许于巡抚还能与我达成某种妥协,不至于决裂;但是以他的心气,肯定不能容下你了,那以后你如何像一个人一样过活?”

他想起以前是考lǜ

和董氏好,是为了借以了解于谦私下里的心态。但他现在明白了,这个理由是多么牵强,人真是可悲,连自己都骗……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自己为了私情私欲铤而走险是犯二的行为;然后明知故犯,自己找借口来达到心理平衡。

相信董氏一个知礼教的力量、知利害的人,话只需这么一提,她能判断。

不料她竟然主动把手伸了过来,虽有些犹豫,却一脸的感动。这……张宁心下有些混乱,她理解错自己的意思了?

他纷乱地理清自己的处事逻辑:董氏本来是很守礼保守的本分人,从骨子里接受儒家礼仪对她的言行要求;但是自己先用暴力占有她,然后费尽手段逐步瓦解她的坚持,正如刚才送珠宝的时候那句话就是不自觉地给她灌输及时行乐的价值。然后自己为了规避风险想要脱身,这种干法是不是有点不好?

这是一种背叛吧?张宁的精神有些恍惚,仿佛不是身在明朝,而是在很久以前的回忆里。

耳边传来了女子温柔的低述,只怪这里的环境实在是过于安静,正月里雪还没化完,周围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空灵的声音好似是从明朝穿透了时空,从很遥远的地方隔着泛黄的纸面在自己面前低语。

张宁不知怎么轻轻搂住了她的腰,想要触摸这样穿着古色古香的襦裙、散发着书香和幽香的佳人。

“我不是淫|娃荡|妇。”她小声告sù

张宁,“只是时间稍长,我就很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初时暖暖的,然后就会到达极乐的地方,除了你,我没办法找回那种要死掉一样的……”

就在俩人都快要沉迷其中时,忽然敲门的笃笃之声把他们惊醒。

门外的人发xiàn

门没闩,春梅的声音问道:“我可以进么?”张宁道:“进来罢。”董氏的衣衫还是整齐的,这时急忙背过身去。

春梅走了进来,说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妙。”

张宁问道:“怎么说?”

春梅道:“杨士奇的养女罗幺娘身边那个萧青,那天进宫为王妃把脉那妇人,秋叶认为她可疑,我便受命安排了两拨人监视她们,连带罗幺娘一起盯着。不久前我安排的人禀报罗幺娘就在这院子附近,她来了有一阵……此处人迹少、什么都没有,她怎么恰好在附近,所以我认为罗幺娘或许已经看到王爷和于夫人了。”

董氏听罢大惊失色,张宁发xiàn

她脸上的血色是在一瞬间消失的,变得纸白。

春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董氏,说道:“现在立kè

将罗幺娘秘密抓住就能阻止事情扩散。”

“那个萧青和罗幺娘一起?”张宁问道。

春梅摇头道:“没有,就罗一个人。咱们也不知dào

她是怎么觉察到于夫人的行踪的。”

董氏颤声道:“她一定会告sù

夫君,这样她就能……”董氏好像一直认为罗幺娘和于谦眉来眼去。

张宁忽然道:“别动罗幺娘,立kè

将萧青抓住。别贸然闯杨府,想办法让她出来后动手,别惊动太多人。”

春梅的眼珠一转,嘴角一动:“佩服王爷的决断。我怎没想到这个法子呢?”

第四百九十一章 秘密的事

这样的事很细小,却又很难办。张宁来到了内侍省总坛,楚王宫望京门内西端,一座很不起眼的单独院子里,没有地牢,但是一旦进来,想从这里出去很难,除非被主动释fàng



他就坐在这个被称为萧青的女子前面,她的手里还捏着姚姬亲手送给她的发花,好像她的护身符一样紧紧握着。她看起来很紧张,但没受皮肉之苦……因为连内侍省都不确定她是奸细,之前只是常规性地进行监视一段时间,毕竟是从京师来的人。

抓都抓了,只好审一下。

张宁只想借此提醒罗幺娘一下让她真zhèng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争取时间让他想到怎么处理的好法子。罗幺娘一定会投鼠忌器的,张宁太了解她了;何况把这种事说出去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付出代价、代价多大可轻可重,至于董氏说得想借机抢她的丈夫更是无稽之谈,罗幺娘不会干那种事,她要干也会明抢不会用这种不合侠义风范的“卑鄙”手段。

其实这事儿最简单粗暴的法子是直接杀罗幺娘灭口,但张宁显然下不了手。何况怎么向杨士奇交代,首辅的养女在武昌莫名其妙消失,内外都是守备和密探控zhì

的城市,一个叫人信服接受的说法都没有?

暂时张宁还不敢对萧青严刑逼供,万一她是无辜的或者没有确凿可信的证据,真是就把罗幺娘得罪了,事情只能越搞越糟。

但如果这个萧青真是间谍呢?张宁冒出灵感,而且他注意到萧青一直握着姚姬送的“护身符”,就产生一种直觉,这娘们不是那么天真烂漫的,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东西。

当年在京师做官的时候,胡滢教会了张宁很多东西。当时张宁有些抵触,比如如何不择手段要一个犯人招供,做法很无耻,但无疑很有效。

“知dào

咱们为什么要抓你吗?”张宁终于在久久的沉默开口了。后面站着张宁认为人格有点变态的老妇冬雪,还有春梅,她们都没出声,大概很有兴趣瞧瞧张宁要怎么审讯犯人;春梅脸上带着很诡异的微笑,难道她认为张宁会先把这个女的奸了再说?像当年对待董氏那样。

萧青摇摇头,无辜地说:“不知dào

。”

张宁大喜,这娘们比当年审的宫女容易多了,直接就开口说话。胡滢教会他,第一步是让犯人开口,无论说什么,这一步竟然不费吹灰之力。

张宁又问:“你知dào

我是湘王,那天在王宫里请你进来为湘王妃把脉,你见过我的;母妃还赞你是喜鹊。那为何我一个亲王会坐在这里亲自审你,而且又是审母妃夸赞的喜鹊?”

萧青的脸色充满了恐惧,很多细小的动作暴露出紧张之感来。张宁见状,觉得这娘们确实不是受过训liàn

的刺客,刺客没这么容易对付。

“你招供吧,我是很好说话的人,你招了,我保证不会报复你,还会想办法怎么帮你。”张宁和颜悦色地劝说道。

“我……我是冤枉的,不知dào

要招什么。”萧青颤声道。

张宁琢磨,据罗幺娘的介shào

,这娘们是朝中萧太医的女儿,萧太医获罪,她才跑到湖广来投奔好姐妹避难;那就是说父亲在诏狱里,关押京官一般都是投到诏狱。

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推论说出来,万一蒙错了,萧青立马就能明白自己啥都没查到,肯定不改口了。一定要做出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情况和证据的假象,先诈她。老子不信还玩不动一个小姑娘。

“我们京师也有人的。”张宁道,“要不要看看从京里传来的密报?”

萧青战战兢兢地点头,随即又急忙摇头:“我是冤枉的,什么密报一定是谗言!”

张宁冷笑道:“萧太医又不是军国要员,咱们的人为何偏要构陷他逃掉的女儿?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身后的冬雪很配合地阴阴说道:“先把她的脸划花再说。”

萧青立kè

拿双手捂住脸蛋,春梅见状不禁莞尔。冬雪又道:“来人,绑住!”立kè

就有两个妇人上前按住了萧青,拿绳子将其绑在椅子上,她挣扎得十分无力,还哭了,实在一点刺客的样子都没有。

“咚!”一柄亮铮铮的尖刀插到了桌子上。张宁盯着她的脸道:“一旦动了粗,就有更多的酷刑,你确定自己顶得住一种接一种酷刑么?”

萧青哭道:“我是冤枉的……”

这娘们越哭越伤心,整得张宁骑虎难下,动刑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吗的这个冬雪动不动就想大刑侍候想,刀都拿出来了,叫老子怎办?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弄得张宁都有点心软了,万一人家真是无辜的,这么干实在太不人道,而且只是妇孺……决不能轻易伤害她的,不然要弄得更麻烦。

张宁用几乎要放qì

的心态,率先退步,诈道:“厂卫以你父亲要挟(特别是东厂是帮没下限的太监,拿家人威胁是他们的管用手段,因为他们已经断子绝孙),利用你与罗姑娘的关系,逼你到湖广来替他们办事;要是你不从,就杀你家的人。又利诱你,只要替他们办事,就放过萧太医。这是密报来的事,而且情报可靠,咱们在厂卫有人!”

萧青哭着拼命摇头,泣不成声。

张宁又继xù

道:“现在我要你招出在湖广的同党,只要招出他们,我就帮你。要是不招,萧太医也活不成,本王即刻密令咱们的人送他上路!”

“不要,不要……”萧青挣扎着。

张宁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她一颤,他立kè

喝道:“招是不招!”

他缓一口气,等了好一会儿,又好言劝道:“厂卫里是些什么东西,你没见识过,总该听过。你以为他们会言而有信吗?萧太医乃朝廷命官,罪名是被三法司定的,东厂锦衣卫能一句话就免了他的罪?是欺骗你容易,还是费尽周折替萧太医洗清罪名容易?萧姑娘,为何你那么好骗?世道险恶呀!”

“我该怎么办?”萧青哽咽道。

张宁眼睛一亮,忙好言道:“给她松绑。你听我说,现在你只能站在咱们这边,贵妃姚夫人很喜欢你,罗姑娘又替你求情,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有本王才是真zhèng

想帮你的。”

萧青松了绑,用手揩了一把眼泪:“王爷能救出家父?”

张宁一琢磨,厂卫那边只有王狗儿可用,但据报太监海涛从凤阳回去了,王狗儿现在自身难保小心翼翼;让这么大一颗棋子冒极大的危险干这破事?再说王狗儿真的会领这种命吗,他不干这破事也不能把他怎样。萧青就是可怜,但我又不认识……

“我尽量。”张宁道,“但无论如何,我能答yīng

你,无论你做过什么,只要招供,我就赦免你,决不食言。”

萧青道:“你答yīng

救家父,我就告sù

你。”

就在这时冬雪冷冷道:“果然是奸细,还有资格讲条件,一顿拷打什么都招了。”

张宁回头示意冬雪住嘴,但她没说错,只要确定了萧青是奸细,她已经完了,完全可以严刑逼供;抓到同党就是证据。不管人权的折磨,普通人没人能受得了,她萧青又不是受过专业训liàn

的特工……不过她只是个年轻姑娘,张宁不太愿意这样。

他说道:“我不承诺不确定的事,救萧太医有难度,但宽恕你可以确定办到。就算我现在答yīng

你,也无济于事。咱们也不急着严刑逼供,要不给你时间考lǜ

一下?”

“我说!”萧青忽然道。

张宁没出声,耐心地听着。

萧青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才小声道:“那个人称陆佥事,他告sù

我,罗姑娘和湘王有过婚约……这件事我也知dào

。只要到罗姑娘身边,就有机会知dào

湘王的行踪和习惯。他不要我动手,说我干不了这事,反而要坏事;只要默记下湘王的行程习惯,还有特定的行程时间,告sù

他们的人,事情就算办完了。我只负责这个。”

“非常好。”张宁一脸杀气和嘲意,“宣德朝已经狗急跳墙,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了。等老子的‘战列舰’开到南京,再向他们讨个说法。”

萧青怯生生地问道:“王爷真的会帮我救出家父?怎么救?”

张宁回过神来,好言道:“先命令厂卫‘咱们的人’设法营救;要是没成功,你就得等一阵子,等咱们的大军开进京师,自然就把萧太医放了。”

“这……”萧青一脸忧心。

张宁转头问:“你们逮萧青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春梅道:“应该没有细作在场,就算有,我们也只是把她请上马车,又没动她。”

“很好。”张宁站了起来,“去杨府,请罗姑娘过来,让她瞧一出好戏。”

张宁吩咐罢,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寻思了一番:罗幺娘当然是不知情的无辜者,但客观上因为她险些危及自己的性命,她有亏欠感,不能恩将仇报反而将秘密到处乱说吧?另一方面,她要胡来也会投鼠忌器,这件事大可以做文章,正大光明地进行反制,就算撕下脸的时候她没有证据。

世上本没有秘密,知dào

的人无法说出口,就成了秘密。

第四百九十二章 没想到是那样的人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望京门稍停,竹编的帘子掀开,里面的女子只露了一面,车便免搜查直接拉进了楚王宫。马车在宫中行驶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士庶巾袍的年轻男子骑在马上等着。

车刚停,罗幺娘就从后面跳了下来,仰起头冷冷看着马上的张宁:“我正要见你,你倒是算过了?派人来接我,想怎样?”

张宁道:“你也许误会了。”

“误会了甚?”罗幺娘神色不善,左右看了看,马车上只有春梅,张宁独自一人在这里骑马,她便压低声音道,“误会了你们的好事,还是误会了不是你下令抓的萧姑娘?”

张宁早已念头通达,虽然感觉有点难堪,但还是很淡定。他说道:“误会了好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罗幺娘的表情好像在说你骗三岁小孩呢,“那你抓萧青作甚?你为甚不直接杀我灭口!倒也痛快了,我是自己多事。”

张宁无耻地笑道:“我怎么舍得杀你?你真不该有这种想法,唉……至于萧青确实是我抓的,但和‘好事’无关,她是伪朝派来的奸细,来杀我的。我找你来只是为了这事,这下麻烦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罗幺娘吃惊道。

张宁道:“我没事加她的罪作甚,母妃还挺喜欢她的。”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纸,从马上跳下来递给她,“瞧瞧罢,她写的。我可没严刑逼供,一会儿让你见她,我连一个指头都没碰。你要不信,咱们还有好戏。”

罗幺娘拿在手里看了一遍,时不时瞧张宁一眼,语气弱了不少:“不是你们逼她写的?”

“罗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但总要瞧得起杨阁老吧,本王千辛万苦万般诚意将杨阁老请到武昌来,是随便就能抓他的人来逼供、让他颜面扫地的?”张宁不紧不慢地说。

罗幺娘忙道:“和家父什么关系?”

“住在杨府的客,本王就轻易动不得。”张宁道,“走罢,我先带你见见萧姑娘。”

罗幺娘回顾这楚王宫很宽阔,张宁骑着马,她便重新上了马车。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如果张宁所言属实,这事确是严重了;那姚贵妃就一个儿子还挺出息的,不当宝贝似的,有人要阴谋害张宁,就算张宁信得过自己,那姚姬信得过自己不是同党帮凶?到时候杨士奇会不会被牵连,这种宫廷阴谋多半都要牵连很广吧……当年在京师亲眼目睹,永乐的御膳被下毒,前后死了上千人。

到了一座低矮的小院子,在一间房屋里果然见到了萧青,眼睛红红的,但果然没有体伤。萧青只看了罗幺娘一眼,就急忙低下头。罗幺娘见状立kè

忍不住质问道:“你是厂卫的奸细?枉我把你当姐妹一般看待,你竟然如此害我!”

“罗姑娘……我是被逼的……要是不替锦衣卫办这事,他们就会杀了我爹。”萧青泪眼婆娑地说。

罗幺娘一听,嘴角一阵抽搐,说不出话来。

张宁道:“萧姑娘,罗小姐被你牵连了,你要说出同党的据点立功,不然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好姐妹?”萧青哭道:“要是我出卖了他们,陆佥事肯定会恼怒,转眼就会把我爹千刀万剐泄|愤……”

“你都落到内侍省手里了,还有别的路可走?!”罗幺娘大怒,斥道,“要么你就老实招供,要么被抓就该死!”

这时一个阴阴的声音道:“罗姑娘是想灭口么?晚了,现在她想死也不容易,只能生不如死。”

罗幺娘道:“她的事我不知情,和我什么关系?你问她!”

阴冷的声音又道:“一拷打,她肯定说和你有关系了。”

“你、你们……”罗幺娘的脸变得苍白。

这时萧青小声道:“就在察院街西边的客栈,有个联络人住那里……上楼第二间房。”

张宁微微侧目,冬雪便抱拳一拜,立kè

转身出去了。他不再言语,转身欲走,这时春梅问道:“姓萧的怎么处置?”张宁道:“不要难为她,放了。本王说到做到。”他见萧青一脸无助,又道:“你做了那样的事,留在楚王宫可不是好地方,可以先住在杨府,别回去,回去没用的。”

“你会救我爹吗?”萧青问。

张宁不予回答,心道这娘们想杀我,我还救你爹?诏狱是想捞人出来就能的么,等真的有一天能打下京师再说吧,说不定那时候心情一好,正巧那老头子还没死,让罗幺娘过来提醒一下,兴许就放了……罗幺娘愿意再替她说话的话。

罗幺娘追了出来,“你要把她无罪放了?”

张宁头也不回道:“一天不到她什么都招了,这样的一个小女子,我就是有气也不会气到她头上。”

“我们真的不知情,就是看她可怜才收留,你信我?”

张宁回头叹了一口气:“何必解释。这世上我连你都不能信了,还有几个人能信?”

罗幺娘脸色微微一红,随即骂道:“真想不到你是那样的人,还有她!”

张宁没有辩解,却双手握在一起低着头好像在寻思着什么。过得片刻,他便招呼春梅过来,靠近悄悄耳语道:“你找个由头去看看于夫人……可以说之前宫里派人去回礼见她气色不好,得了贵妃的意思过去送些补品。把今天的事告sù

她,叫她安心。”

人说悄悄话时,常常以为旁人听不到。但只要注意听,还是很容易听到的,罗幺娘就听见了大概的意思。她心里倒是不禁想,本来以为平安变了,想不到他的心还是挺细的……但是那俩人这样子,算什么?对得起廷益?

……

董氏回到府上,确实很不好。她觉得天塌下来了,但是进大门的时候却要装作若无其事,更加压抑了情绪,心里的难受几乎无法忍受,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回房她就立kè

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让任何人进来,丫鬟询问,她只能忍住声音说声音不舒服想睡一会儿。

于廷益见过大风浪,但董氏基本没有,除了以前得知他被张宁抓了那会儿。她的承shòu力是有限的。

这件事被夫君知dào

会怎样?他会休掉自己,不会有任何犹豫,但作为明媒正娶的妻子必须要给董家一个说法,会有休书;对了,自己可以不带着休书回去,因为娘家在杭州,是北朝的地方……这样能解决问题吗,自己去哪里?去楚王宫是不行的,怎么对宫里的人怎么对姚贵妃说……其实不用说罢,大家都会知dào

的。

于冕也会抬不起头做人,会牵连他。人们会戳脊梁,说他的亲娘偷人。多难听的一个词。

夫君写休书时,一定会骂得自己抬不起头,羞愧得无地自容。与其这样……董氏从床上爬起来,到箱子里找东西。找到了一整匹丝绸,只要撕开结绳,一了百了。她没力qì

撕动,便继xù

找剪刀。

丝绫渐渐被泪水浸湿了,想想自己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却有种说不出的不甘。她觉得自己就像门口的那道门槛,每间房都会有道门槛,但没人会注意它,就像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日复一日无滋无味,她实在想不出自己除了能传宗接代还有什么存zài

的必要。

越想越伤心,要是不拼命忍着就要哭出声来。常常有人说她占尽了女人的好处,叫人羡慕得眼红,好你娘的!自己还这么年轻,就只能死,想这么多年自己是多么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做了不合夫君的意的事,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这样苟活?

结好绫条,董氏端来一根圆凳垫着,然后想将丝綾从房梁上扔过去,扔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好重新想办法在头子上系了一只镯子这才成功。

但这么一折腾注意力分散,刚才那种极度抑郁绝望的情绪淡了一些。她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上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自己一出生就衣食无忧日子其实还是不错的,那些穷苦人都能活……她又琢磨人死了会怎样,以前几乎没想过,这么年轻谁顾得上去想死了的事?会有阴间吧,自己这种人到了阴间恐怕要遭什么酷刑,死了也不得安生。但不确定,毕竟谁也没真zhèng

到过阴间。

董氏想着想着有点害pà

,连上吊的勇气都磨得差不多了。还是寻思怎么活下去才好……

她在房里踱了几步,就在这时,门就敲响了。她便开口道:“正要歇会儿,吵什么?”

丫鬟的声音道:“宫里来的人,奴婢不敢不报。她说先前见夫人气色不好,贵妃听说了就拿了一些人参鹿茸给送过来。夫人还是见一面吧?”

另一个声音道:“是我,春梅。于夫人还记得我么,咱们见过的。”

董氏一听忙匆忙擦脸上的眼泪,说道:“失礼了,贵客请稍等,我刚刚正要小睡,衣衫不整,待我穿戴好了迎接。”

第四百九十三章 会水的人

张宁被姚姬叫去“训斥”了一顿,刚出来。她除了责怪张宁偷偷和董氏幽会还被人发xiàn

,主要不满张宁将刺客萧青放掉。姚姬很生气,若按她的意愿,必将萧青与抓获的同党一起打入死牢等死。

争执之中,姚姬认为他过于沉迷女色,问他是不是对所有妇人或有点姿色的女人都如此怜香惜玉?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他只是认为美好的东西应该无意义地毁掉,杀了萧青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那姑娘并不坏,看起来软弱却有勇气为了父亲身入虎穴,孝和为他人牺牲的做法总是人好的一面;又记得审问她的时候手里握着姚姬送的头花,小小的聪明给张宁留下了印象。总之他对这个陌生女子没什么感情,但并不想伤害她。

姚姬名为训斥,其实她是一种妥协,为了尊重张宁的意愿而作出的让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矛盾。

这样的纵容当然不是仅因溺爱的结果。张宁想起红楼梦里关于晴雯最后的一段故事,晴雯忍病给贾宝玉缝补鸟毛斗篷而加重病情,后来王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晴雯揪出来罚跪,贾宝玉无计可施,导致那丫头病亡;王夫人对自己的宝贝儿子不可谓不溺爱,但无须遵从儿子的意愿。姚姬也可以这样,以关心张宁的安全为由直接将萧青处死,但她没有那么做,这是因为张宁有实力有话语权。争权和矛盾,哪怕是在最亲近最爱的人之间都会发生。

张宁应付了姚姬刚出来,就碰到了春梅。春梅小声说道:“我去瞧于夫人的时候,她把白绫都挂上房梁了。”

“她要寻短?”张宁惊道。

春梅道:“看样子是,不过我把这边的事说给她听,又好言宽慰了几句,现在估摸着没啥大事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也没那么容易就死罢……”春梅笑道,“王爷真是不枉人家于夫人以身相许,那会儿也不忘叫我去瞧瞧。”

张宁无言以对,沉默时站在楼阁走廊边上,扶着栏杆往下看了看。恍惚之中,头脑里浮现出有关寻短之人会出现的场面,好像总是会站在高处往下瞧,犹豫着挣扎着;而他站在高处时,往往却会有一种莫名的想跳下去的冲动,他当然并不想死。

身后春梅的声音又道:“为防万无一失,我在察院街官铺留了个人,叫于夫人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找人通知我,王爷尽可放心好了。”

……

及至傍晚,果然董氏通过那处联络点向春梅传了信,约了个地方,叫张宁去见面。

今天为了和董氏幽会,弄出许多周折来,这又要见面。不过张宁寻思着董氏一介妇人,也许承shòu压力的能力没自己强,需yào

有人依靠安慰,避而不见并非上善。

想来也不会出现再什么意wài

了,张宁遂让春梅安排马车,悄悄出了楚王宫。

约见的地方是一家客栈,张宁先在马车上侯着,春梅进去确认了状况无碍,然后张宁便不动声色地从厅堂径直上去。客栈里人来人往有不少人,但没人能认出张宁,哪怕他的名字在武昌城很出名。这个时代没有电视,张宁只是偶尔在公众场合露面,露面的着装打头全然不同,况且周围都是军士侍卫,离人群也远;在路上遇到能认出他的百姓还真是不多见。

敲开一间上房的门,董氏开的门,张宁刚进去,她就把门闩上了。张宁四下一回顾,这里有桌子椅子,应该是一间厅堂,而北面有道鸳鸯屏风。估摸着是一套房子,不止一间房,算是比较贵的客房了。他借着又打量董氏,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心道看不出什么伤感要寻短的迹象来,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问道:“就于夫人一个人吧?”

董氏道:“你跟我来。”

二人绕过屏风,果然如张宁所料,里面还有间有床的卧房。他顿时愣了,因为见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幺娘。

“果真能在这里见到湘王殿下,稀罕啊,奴家受宠若惊。”罗幺娘笑吟吟地说,话里有种奇怪的语气。这娘们说得客气称呼都带殿下,可坐着没动,怎么看也不像有常人那种敬畏尊重的礼节,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在如今的张宁面前依然很高姿态。

张宁也不计较,顺着她的话寒暄道:“不敢不敢,应该是在下受宠若惊才对,想上次邀请罗姑娘,几番才得见面。”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一眼董氏,心下纳闷,董氏把罗幺娘约过来见面是何用意?

如果是想对罗幺娘解释就真的画蛇添足了,她又没捉奸在床,虽然要她相信自己与董氏之间没什么不太可能,毕竟张宁和董氏这样的关系私下偷偷来往,除了通奸实在找不到理由;但解释却只能越描越黑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宁不知dào

怎么提醒董氏,罗幺娘就在面前,不太好说话。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罗幺娘对面坐下来,但见桌子上有酒有茶,还有盘果子,他便随手端起茶壶倒茶。不料突然听得董氏紧张地说道:“湘王别喝……”张宁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他刚才确实是一点戒心都没有,一块儿的董氏和罗幺娘,他都不认为谁会下毒。

顿时心下一怔:难道董氏在茶里下毒?对付谁?不会是想把罗幺娘毒死灭口吧!

但转念之间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认识董氏好几年了,他不觉得她是那样狠毒之人。

罗幺娘也惊讶地愣在那里,房间里尴尬了一会儿,罗幺娘忽然皱眉,恼怒地扭头盯着董氏:“于夫人,你居然在茶里下药?”

董氏脸上一红,低着头无言以对。

张宁忙道:“我马上叫春梅,去找郎中!”

“别!”董氏抬起头来,红着脸道,“不用郎中,又不是毒药……我用过这种药,没大碍的,就是、就是能叫人身上软绵绵的。”

张宁一听稍安,随口道:“没想到罗姑娘这样的人,竟会被于夫人下药,呵,真是淹死都是会水的。”

罗幺娘生气道:“廷益七八年前考中进士来京,我就认识于夫人了,谁会想到她竟会用此下作手段下蒙汗药!”

“廷益……罗姑娘是我家夫君什么人,叫得如此亲近。”董氏听到罗幺娘的话也不高兴了,“我放不放药是我的事,又没请你喝茶,你自个趁我去开门之时喝的吧?”

罗幺娘听罢愈发恼怒,骂道:“我与于大人不过是知己之交,正大光明地来往。你倒说起我来,你是有夫之妇,偷偷摸摸与男人私通算什么?如何对得起你口里的夫君?”

董氏耳根都红了,又羞又急又怒,可怜她实在没有什么与人交恶的经验,气急之下话都说不出来,像要哭出来一样。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便顾不上越描越黑了,张宁忙厚着脸皮反口否认:“罗姑娘误会了,我与于夫人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罗幺娘冷冷道,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按在额头上,脸红耳热的样子,却不像是害羞的表情。

张宁心下一面暗觉不妙,一面说道:“正如罗姑娘所言,于夫人是有夫之妇,我怎好与她公开来往?人言可畏,男女有别知己不好当。不过说来咱们四个人之间年龄相仿情投意合,在京时便是好友,要不是身份有别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琴棋书画雅趣的友人圈子。当年于巡抚在京请我去家里吃饭,以内人相见,第一次与于夫人见面我便觉她知书达礼,后来在湖广辰州又有机缘相见,遂熟识为好友,咱们之间也就是说说话聊聊天……”

这番话连他自己也不信,罗幺娘恐怕也不信,但这并不重yào

,只要不在她面前认账便行。

果然罗幺娘直截了当地回应:“鬼才信你!”她说罢便欲起身,但身子一软险些歪倒下去。张宁忙走过去扶她,见旁边有张湘妃椅,便道:“我扶你过去躺会儿。”罗幺娘别扭地推拒了一下,但还是任由张宁扶着她过去。

这娘们还是和几年前一样,蜂腰翘臀身材分外凹凸,这时候身上热乎乎的,更是将一股子好闻的女人味儿蒸发出来,叫张宁闻得心下一阵动摇。

张宁回头沉声问道:“于夫人,你下的是什么药?”

董氏一脸尴尬,红着脸道:“那种药,你还不知dào

么?”

张宁心下暗叹了一口气,什么咬口否认都白搭了,对罗幺娘下那淫}邪之药,这跟承认通奸没区别了。他又问道:“你哪来的?”

董氏道:“附近就有家药店,叫丫鬟去买的。以前我用过,没事,睡一晚就好了……在家里与夫君做那种事,因为常常没感觉很干很疼,我以为有毛病就叫丫鬟去抓药调养;还有一个人时自己消遣,同样没感觉,便要吃这种药……”

“不用说的……”张宁刚制止,她语速很快已经说了好几句。他转身面对罗幺娘,顿时认识到他与董氏之间的事在罗幺娘面前已经不言自明。

第四百九十四章 胡闹

曾记得从前看过一个段子,一个少女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了一个男人,于是第二天她的姐姐死了。因为少女认为能在葬礼上再见那个男子一面,遂杀死了自己的姐姐。张宁遂觉得董氏今天的所作所为似乎可以理解了。

他阻止了董氏的失态言语,她回过神来,激动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担忧和怯意,“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常常被人忽略的她,柔弱的弱势的人,总是有人告sù

她应该怎么做怎么说如何知书达理,所以一旦有自作主张的时候就六神无主、担心别人是不是满yì

。她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别人不高兴,虽然平时都规规矩矩的,但偶尔还是想有人注意到她、觉得她是特别的,于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如同哗众取宠;但往往事后都会觉得自己如同小丑。

她当然做错了,本来张宁已经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将罗幺娘置身于一种感恩愧疚和威胁之中(刺客的牵连),况且她对通奸之事也只能做出推论判断,却并未捉奸在床;所以到此为止罗幺娘应该是不太可能把那事儿说出去自找麻烦。但董氏下药,又说了那样失态的话,无疑不打自招。

但事已至此,张宁没有责怪她,反而说道:“谈不上错,你做得很好。”

董氏疑惑道:“真的?”

张宁忙调整自己的语气,温和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只要敢于承担代价,无须询问别人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

“那我为何那么想这样做,会承担什么代价?”董氏抬起头注视着张宁。

她的目光里有兴奋和期待,脸色出现异样的殷红。张宁心道,不仅男人有欲|望,女子也有。在大明朝,强|奸罪最重可处死刑,但同样有人冒死作案,仅仅为了一时之快,这便是男人的欲|望简单而直接。而一个妇人兴许要复杂得多,不过有人为了得到最终的那一刻渴望,或许也敢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来。

张宁无法回答她为什么如此作为,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但后一个问题,他答道:“不会有什么代价,你做的,也是我想要的,所以代价我来承担好了……罗幺娘是我很早就像得到的女子,可惜她当初是杨士奇之女,我只能以姻约的方式争取,结果还是没成。而现在你看她喝的药发作了,恐怕难以抵抗。”

董氏嫣然一笑:“这么说,我还做了件好事?”

张宁道:“当然,于夫人成人之美。不过这样一来,罗幺娘失身碍于名节束缚,便不会再想着她喜欢的于廷益了,于夫人也不必再担心她抢走你的名分,这不也正是你所想的?”

董氏红着脸道:“我真的快忍不住了,这世上,恐怕只有你才会赞同我的胡闹。”

俩人正说着话,罗幺娘才真的忍不住开口骂了起来:“奸夫淫|妇!张平安,你要是敢乘人之危,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谁想着于廷益了,你们休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宁并不争锋相对,和妇人斗嘴显然是自不量力。董氏也不是会骂人的人,她大胆地当着罗幺娘的面依偎过来,轻轻说道:“一会儿她就忍不住了,会求你辱她。”

张宁听罢顿时兴奋起来,目光落在罗幺娘那圆的翘的臀上,看起来如此饱满有活力,便出言调戏:“当年我与罗姑娘从南京去京师,同乘一马,我坐在后面隔着衣服都忍不住投降,能叫人这样的女子确实不多。”

“你别过来。”罗幺娘羞急,“难道你想当着别人的面做那猥亵之事?”

这时张宁确倒有些犹豫起来,其实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对待罗幺娘,若真的想得到她,是可以用别的方式施压的,比如政|治手段。

董氏颤声道:“有人观赏还好了,难得精彩的时刻,无人欣赏岂非太孤单了点?”

张宁略微一琢磨,回头笑道:“看来我确实没真zhèng

了解过于夫人,一个女人就如一本书,不是那么快就能读通的。”董氏高兴道:“湘王日理万机,真的愿意花心思来在意我?”

“愿意。”张宁道。他沉吟片刻,转头一看棋案上放着围棋、象棋、叶子牌等玩物,便叫董氏去拿三张不同点数的叶子牌过来,说道:“咱们先玩个游戏如何?嗯,要是太费脑子了罗姑娘此时恐怕也没心思,最简单的,翻牌比大小。”

董氏柔声道:“有什么彩头?”

“脱衣服。”张宁道,“点数最小的就脱一件衣服,脱光为止。”

罗幺娘红着脸道:“我才不和你玩。”

张宁道:“刚才我也在寻思,杨士奇是我最尊重的学者大臣,我不该这样对待他的养女,违背罗姑娘的意愿强取巧夺;但事已至此,我要是做柳下惠是不是太假惺惺了?因此有些犹豫,那便叫这小小的叶子牌决定好了。如果罗姑娘不是最早一个脱光了衣服的,我保证不动你丝毫,如何?机会还是很大的。”

罗幺娘有些犹豫,没好气地说:“我就算最终赢了,但不能每次都赢,总是要去掉一些衣物,都被你看光了!”

“这有什么?我不是早就看过了,罗姑娘难道不记得了?”张宁道。

“你……”罗幺娘瞪了他一眼,又很生气地瞧着一旁兴致勃勃的董氏。真没想到,堂堂于大人家的夫人,平素那个规矩的,竟然有如此荒诞作为。

张宁又诱|鼓励道:“看一次是看,看第二次也是看。罗姑娘赢了就可以安然无恙,能损失什么?”

其实罗幺娘此时脸红耳赤,应该很难坚持的。张宁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此时只有他和罗幺娘两个人,再加一些甜言蜜语,她估计就不会如此强撑了……而现在这番光景,她多半主要为了什么清白,而是脸面,有旁人在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人之作为,一个人做的事、两个人、三四个、抑或一大群人集体的行为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张宁很了解这种东西,因为他这几年常常带兵,你可能煽|动起一大群人为了虚有的大义荣誉狂热不惧死,但很难单独影响一个人陷入那种情绪之中。

张宁把叶子牌覆好,胡乱地和了一遍,说道:“罗姑娘,你先抽?”

罗幺娘不置可否,歪在湘妃椅上没动手,但目光还是被叶子牌吸引了,她还是没放开。张宁只好说道:“于夫人先来。”董氏倒也不客气,依言选了一张,接着张宁也选了一张,说道:“剩下的最后一张是罗姑娘的。”

把牌翻过来时,董氏的两点最小。张宁便笑道:“赌桌如战场,令行禁止不能耍赖……而且我们事先说好的是衣服,发簪头饰和玉佩都不算。”

董氏低头抿了一下唇,遂轻解腰带,将上衫袄衣退了下来。这件是最厚的衣服,脱下来就只剩白棉料子的窄袖中衣了。初春的天气虽万物复生,气温还很低。张宁忙起身过去把炉子炭盆一起挪近了一些,烤起火来,顿时卧房里更加暖和了,他穿得厚还有点热。

第二次,最小的还是董氏,她的运气真是有点偏霉。犹豫了一番,她把长裙脱了,里面果然还穿着一条翠绿的长裤……这番模样,只需把头上的簪子珠花一取,真如在卧房里要就寝一般的打扮了。

不过玩牌有种玄妙的经验,头三局胜出的运气一般反而更差。果然经验往往有点灵验,张宁才去除外袍一件,就轮到罗幺娘了。她红着瞧董氏已是衣衫不整,捂着自己的领子不说话。张宁便劝道:“使小性子耍赖这可不像罗姑娘的风格。”

罗幺娘却不受激,但也没有反驳,她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杨士奇已提醒过她,想让她入宫,如今这样也没什么,只是居然有董氏在旁有点无法接受。

在另外俩人的注视下,她终于开始解带。女人日常穿的衣裙大同小异,虽款式花色不同,但大多属襦裙一脉,脱了外衣,里面肯定有中衣,而且多半是白色的,如同现代的衬衫。齐胸的款式从未见罗幺娘穿过,她通常不女扮男装都是穿低腰裙,今天也不例外,脱掉上衣,里面同样是一件白色的窄袖中衣。正是女要俏一身孝,去掉那宽松飘逸的外衣,白色的里衬才能将罗幺娘的身段显现出来,合身的软棉布仿佛紧紧包着那对挺拔饱满的柔软。要是罗幺娘穿的里衬照通常的尺寸比例缝制,恐怕她穿着不是很紧就是下半太宽,难以合身。蜂腰肥|臀|爆|乳,身段大概便是如此,几年未曾有变。

接着罗幺娘不幸连输两把,她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脱掉长裤、要么脱掉中衣。如果脱长裤,这个时代的小衣(内库)虽比较长一点,但光腿是难免的;而放qì

上半身同样会走光,没有了中衣,里面不是肚兜就是抹胸,按照罗幺娘那对白兔的夸张,又没有文胸,一层薄布能掩盖得住是不可能的。

第四百九十五章 没脸见人

客栈处于闹市,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仅一墙之隔,里面却如同与世隔离,此情此景已是极其荒|淫,三个人衣衫不整在一块儿玩牌。罗幺娘侧躺在一把铺着毯子的湘妃竹椅子上,靠背放得很矮,这种椅子午间小睡当床也是可以的。牌也放在椅子上,就在她跟前;张宁和董氏都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翻牌。

罗幺娘的额头光洁,眉毛画得细长近发梢,眼睛生得狭长眼角上挑,面相却不是个低眉善目的人,可这时却是一脸桃红眼神迷离如喝醉了一般,自有百般妩媚。她的胸非常饱满,穿肚兜会很不舒服的,所以上身用一条束胸缚着。现在上半身就只有这么一块又薄又软的布料了,侧躺的姿势让那丰满的地方更加显眼,两点轮廓清晰可见,竟有指|尖一般大。张宁几年前看过她的身子的,如今身段没怎么变,倒是那顶起束胸的枣儿好像长大了许多。

而坐在凳子上的董氏则是一张清秀的圆脸,十分温柔很好欺负一般的面相,她同样是只有内衣了,两条匀称洁白的腿已是光的。和罗幺娘那前凸后翘非常有冲击力的身材比起来,董氏的身子就显得普通了,但她的皮肤非常白,身体也软,自有一番内敛的温柔如水的风情。

或许三人在大明朝都属于有身份养尊处优的人,仍旧谁也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在一起继xù

翻着牌,似乎这一切是自然而然地投入其中。当一件荒诞的事没人强烈反对时,他们很快就能适应的;如同人们在一间充满了香气的房间里,不是猛一下走进去、而是一直在里面,通常是感觉不到气味的。他们也就没有醒悟此事的荒唐……就算三妻四妾的大户人家,妻妾也不会同室。

最难堪的应属张宁,他的腹下有什么东西把小衣撑得紧绷绷的,叫两个女子更加面红耳赤,却装作没看见一样。他早已没有了作为皇室贵胄应有的仪态,衣冠不整而且眼睛都红了,不断吞咽着口水。

“咕噜!”又听得他吞了一口口水,这一次罗幺娘又输了,张宁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胸。

罗幺娘似乎有点犹豫,在两个人面前赤身露|体和隔着一层可有可无的布总是还有点区别的,心理上的区别。不过事到如今,她渐渐已放下了坚持,迷乱中心思还是清醒的,她再次想起了养父要把她送进楚王宫的话,而且好像自己也别无其它出路。身体里一团莫名的躁动,渴望着什么,又有了理由……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甘,清白就在这客栈里送了,连个排场宾宴都没有,做妾便是这般待遇罢。什么皇帝皇子的次妃,其实就是妾,有个妃子名分比普通的妾好一点罢了。

她心一横,既然不要脸就豁出去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哪怕是吃了药,罗幺娘还是罗幺娘,她可不是叫人玩|弄的人,而会采取主动。今天的罪魁祸首是董氏,罗幺娘岂能愿意让她在一旁乐呵呵地看自己是怎么尊严扫地被人把玩的?

“不玩牌了。”罗幺娘轻轻说道。

张宁顿时急道:“你不能耍赖。”

罗幺娘媚笑道:“玩牌没意思,咱们玩别的。”她见二人瞪圆了眼睛,便道:“让于夫人也喝了那药,我们俩一起服侍你。”

张宁自然不反对,只觉得刺激乐见其成。于是阵营因为新的需yào

重新组合,成了张宁和罗幺娘一个鼻孔出气连哄带骗让董氏喝下了她自己准bèi

的茶水。罗幺娘没有经lì

过周公之礼,只是觉得心慌意乱,却没有实jì

体验。而董氏不同,她早已是人妇,受了这么久的撩|拨,又因药物影响,很快就难以自持了。张宁见她眼里温柔如水,如同哀求,便欲先与董氏合欢。

他用手臂搂住董氏的腰,她便立kè

旁若无人地依偎过来,并且拿小手摸到了张宁那火热的玩意。

不料就在这时,罗幺娘忽然嗔道:“你们这就好上了,看来我是多余的,那我穿衣服走了罢。”

张宁当然不让她走,遂放开董氏过来调戏罗幺娘。罗幺娘一脸妩媚,竟将手伸进张宁的小衣里当面把玩他的活儿,目光却在扭着腰坐立不安的董氏身上,她忽然说道:“于夫人之前不是说独守空房时,便饮那药自渎么?现在这么想要,何不叫我们瞧瞧是如何做的……”

……

董氏背对着他们,紧紧抓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好像在抽泣,她的模样就好像一个黄花姑娘被人强|暴了一般。反而罗幺娘只是悄悄收起一块血污手绢塞入袖中,若无其事地坐到梳妆台前整理头发。

“你没事吧?”张宁忙关切地上前问,顿时觉得起先的事似乎是有点过分和荒唐。

董氏哽咽道:“我没脸见人了……罗幺娘为何那么坏,还有你!逼人家做那种事,说那样的话。”

罗幺娘抓起她的衣服丢了过去,走过来说道:“你偷人,早就没脸见人了,又不是今天的事。”

董氏恼怒道:“我偷人又怎么了,之前没别人知dào

。”

罗幺娘道:“现在也没别人知dào

,你放心吧,只要你别再和我过不去,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过阵子就进宫去做湘王的次妃,自然也不会稀罕你的于夫人名分。还哭什么呢?”

“你要进楚王宫住?”张宁忙问。

罗幺娘点点头,与刚才的妩媚大不相同,正色道:“还不是家父说的,我害他走投无路千里迢迢跑湖广来,总不能继xù

如此不明事理,杨家没欠我的。”

“那事不能怪你,主要还是因我仰慕杨大人才学。”张宁道,“不过你们放心,追随本王是选对了人,我不会亏待杨大人,也不会亏待罗姑娘。”

罗幺娘笑道:“但愿王爷记得自己的话,你要是始乱终弃,我不会放过你的,哼!”

“不敢不敢。”张宁打量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什么时候进宫?”

罗幺娘道:“王爷不是当街嚷嚷着要拿下南京?你果真能如愿,别说我愿意还来不及,就是不愿意,还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张宁听罢心道,果然这娘们难以驯服。想当初他作为新晋京官的青年才俊,本是她选好的如意郎君,结果因为叛离朝廷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qì

,想来罗幺娘可不是为了情谊愿意放qì

实jì

利益的人。不过张宁觉得她人还好,是个知恩图报明事理的妇人,比如对待她的杨父杨士奇的态度,以及当初在扬州与她联络,很大程度也是利用了她念旧的弱点。

就在这时,罗幺娘笑嘻嘻地悄悄说道:“想不到王爷在床上挺厉害的,我原本以为会疼难受,不想如此满yì

。于夫人哭成那样,别理她,她恐怕觉得舒服着呢。”

张宁:“……”

罗幺娘回头面对床上说道:“你别哭了,天色已不早,赶紧穿好衣裳,我送你回去。王爷就别送了,下回你们可小心点,不要再叫人见到。”

这时张宁不禁想起了姚姬,难免把罗幺娘与她比较,俩人好像有相似之处,身材的丰腴上。不过姚姬显然更加柔软娇气,比起罗幺娘的言行也婉约温柔得多;但二人内在的强势恐怕差不多,姚姬更甚,如果当初叫罗幺娘杀太子文奎,她是否能如此果duàn

?罗幺娘要强要脸面是外在的,而姚姬是内在的。

夜色降临,罗幺娘带着董氏先走,张宁随后与春梅一起回宫,顾不上许多了。

张宁回去后又到姚姬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这件事既然春梅全部知情,姚姬当然是知dào

的。她很镇定地说道:“让罗幺娘做次妃也是件好事,如此杨士奇等人就更堪用了。燕王系的旧臣人很多,特别是在这二十余年间科举出身的文臣,将来是一股很大的势力,你可以稍作重用,而不必过于依赖某一部分人(周党)。”

“儿臣谨遵教xùn

。”张宁说。今晚他在外面荒唐风流,面对姚姬也感觉有些难堪,所以表现得非常规矩。

姚姬作为建文的嫔妃,反而对燕王派的士绅没有太多旧怨,这大概也是男女的区别……要换作建文的旧臣,郑洽郭节那帮人,肯定愿意看到排挤迫害投靠燕王出身的士绅,他们心中有怨气。

离开了这里,张宁想着刚才姚姬言语中有对周梦雄的戒心,遂打算不去周二娘那里,想着很久没单独陪过顾春寒(方泠)了,便就近去了顾春寒的那边。在楚王宫里,妇人们的食宿都有规格等级,有王妃名分的人如周二娘徐文君便有单独的院子,专门侍候起居生活的一众宫女;而别的人都住姚姬的这座凤仪楼建筑群里,顾春寒也不例外。所以张宁不需yào

走太远,从走廊过去进另一栋房屋就到了。只要没有战事,张宁是大量的时间都处身于温柔乡中

第四百九十六章 立场

方泠乍一见张宁,先是面露惊喜之色,接着就故作幽怨地轻轻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王爷终于想起我了,或是姚夫人叫你来的呢?”

张宁果duàn

说道:“我自己想要来的。”

方泠又说:“都没想着你要来,我这该准bèi

一下的,衣服也穿得随意,哎……”

但见她身着浅衫白裙,虽是旧的却也素雅,张宁实在看不出她精心打扮的场合、比如到姚姬那里走动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大约方泠是过分注重细节的地方,恰恰那些地方张宁都很难注意的。她这闺阁却布置得鲜艳,五彩的珠帘、红的帘子,连椅子上的垫子也是绸缎面子的。每个人都有外在的喜好,方泠便是那种“大素小艳”“外素内艳”的心境,她的衣服总是很素,若非在花边小处用心思,看起来就跟穿孝一样;但指甲甚至脚趾上会画上彩油,眉毛总是精细修剪描绘过,脸上也会涂脂抹粉,这些地方隐隐还是暴露出她以前长久沾染的风尘味。

方泠等人应该是不会寂寞的,因为姚姬常常会和大家一起游园玩牌观花赏月,甚至还有赛马蹴鞠。以至于偶尔张宁遇到她们在一起谈笑玩乐,自己反而插不上话,就好像局外人一般;但这只是表象,她们还是需yào

男人陪的,或许肉体反是次要,而是被呵护关心的心理慰藉。

张宁在椅子上坐下里,等着方泠忙乎着侍候他打热水擦脸洗脚。她一面轻快地服侍,一面闲话道:“你老是不来,我还以为新人胜旧人(指白凤娇?),你嫌弃我这样的人了。”

“怎样的人?”张宁佯作不快道。

方泠低声道:“我有自知之明,自然比不上别的人清白。”

张宁正色道:“别人可以嫌弃你,我绝不会。”

方泠听罢以为他要说些肉麻的情话来,虽然那种话假得很,以前逢场作戏听得多了,不过权作乐子听听也没什么不顺耳。她便顺着话问道:“为什么呀?”

不料张宁说道:“春寒身为书香门第大官重臣之家,为何从小身陷旧院?还不是因为逊志先生(方孝孺)重气节,为我父皇守臣之节而受迫害;如果建文家的人对待这样的人都不公,岂不叫那些忠心耿耿的人寒心?所以天下人可以无知地耻笑你,我却绝不能。待我军夺回江山,必定为方家伸张正义,还逊志先生一个千古忠良的声名,而我也会给春寒一个名分。”

张宁在后世对方孝孺自是熟知,正负评价都有,而官方的评论大抵是愚忠。但不管后人如何评说,张宁的立场却没有错,如果他对方孝孺都不大加赞赏,还要不要建文皇帝名正言顺的皇子立场了?别人对你家忠心,你倒说是愚忠,那可真歪了。

如无根之萍的甜言蜜语感动不了方泠,但这样有来头的理由却叫她十分信服,她激动地看着张宁:“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我何时骗过你?”张宁缓下一口气,温和地说道,“只不过现在大事未成,我也不便大肆收罗美女遭人话柄。外面的人不知dào

内情,他们最多听说我有几个妃子,除了王妃,徐文君是因旧友老徐的孙女无依无靠;白凤娇是和苗疆交好。两位次妃都没什么值得人说的。咱们俩的事,往后我一定会兑现承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朝朝暮暮?”

“嗯。”方泠坐到他的腿上,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温柔如水柔声低述,“虽然你身上现在还有不知哪个女人身上沾的脂粉味儿,不过我不在乎,只要我能在你心里有一点位置就好了……这天下,哪里还有王爷这样好的郎君?”

张宁顿时也暖暖的十分好受起来,他希望自己的女人都能如此得到关爱。当然正如他所言,这样的事只能悄悄地做,并不必在外面面前暴露出风流……士卒们很多不识字,却也是长着心的:老子们在前面卖命,你在后面肆无忌惮玩女人?这样自然是不好的。

记忆里另一个起义家李自成,据说刚占了一个村庄,就收了一百多个老婆。难怪他会起义失败,与王者失之交臂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后来怎会纵容部下玩三桂的女人?

裙子确实是最适合女人的下裳,唯有裙子才能将她的臀部衬托出最好的线条,方泠的臀坐在他的腿上,他手里又把着她的腰肢,如此感觉直叫人心思荡漾,很快张宁就有了反应。方泠浅笑道:“不是有别人服侍过你了么,又可以了?”张宁柔声道:“只怪你太可人了。”他自然不会说不久前才连御二女,既做好色之辈,当然要有些本事。古龙曾说有人好酒而无量、好色而不持,张宁不是那样的人。

……

两天后,张宁暂时收敛了纵欲,因为内阁拟出了水师计划,不过这时候他已把该陪的女人都关心了个遍。

长达几十页的奏表,他单是浏览第一遍就从早上看到旁晚,而且还没注重揣摩细节。内容包含三个部分,造船、练兵、其它杂务,其中有详细的时间日程。这样用心的奏表,而且张宁觉得写得很专业,着实是有真才实干的人才做得出来。

张宁一时间倒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不仅会拉拢人才,关键是识得谁是人才,显然内阁的这批官员不仅仅熟知官场规则、而且都有其真本事,不是那种只知弄权的人可以比拟的。

造什么样的船,如何造,都有详细布置以及日程安排。船体材料主要是楠木和桐油,需从湖广运输到九江,楠木在东南亚那边比较多,湖广并不多,造几十条船倒也能够应付。人才以徐子新的幕僚团为核心,从岳州、武昌、九江征募船厂工匠,江西巡抚亲自督管木料钱粮各项用度。张宁注意到其中记录的一条建造描述,不看不知dào

,原来明朝的造船技术丝毫不差,木匠可以直接用木材铆接大龙骨,还会用胶泥封船隙、似乎就是木材版的焊接技术;并且船工懂得用桐油和油漆双重封护船体防腐蚀。张宁再次为“土著”的技术震惊,想来自己虽为后世人,但若不善加利用本地资源,自己懂的东西和所需的比起来实在是太少了。

张宁想起了郑和的那只能够出海的宝船舰队,偶然之间再次起了贪图的念头,只觉得那简直是无价之宝。那不仅仅只是一支两万多人到海外耀武扬威的海军,也不是掏空国力的烧钱货,在张宁眼里,那是一个完整的团队。从更加先进的造船设计和实践技术,到航海经验,都不是可遇不可求的财富,是只有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才能用资源堆出来的宝贵经验。可惜后人再无永乐大帝的胸怀,虽然在对立立场上,张宁对永乐的功绩还是持肯定心态的。

船坞的准bèi

工作去年就开始了,兵部预计从材料运输建造完成至少还需yào

半年;而训liàn

士卒,组织将帅演练战术也要时间。如此一来就会错过今年夏季的涨水季节,准bèi

在今年对南京发动大规模水陆进攻的计划可能延迟……因为朱雀军水师主力平安舰要布置三十二门舰炮,船体巨大,排水达八百料,这种大船自然最好在富水季节出动,水深才更安全。朱恒的建议是派出斥候沿江打探和测量水深,早做准bèi



招募训liàn

水师将士也是去年就开始了,可以先在陆上和小船上训liàn

成军,然后等新舰建造完成,再登船操习。平安舰预定一艘载员二百人,二十艘主力舰需yào

水军船员四千人,加上一些辅助小船所需,一共要四千五百人。因岳州有一营船只装备不太好的水师第一营,于是九江新设水师便顺理成章编号水师第二营。

目前在兵部的筹措下,水师组织架子差不多搭建起来了。以内阁大臣尚书姚芳为总理江西水陆军务,掌兵权。(姚、周二人名为尚书,分别是工户两部尚书,基本不管六部的事,也是因为他们是武将挂个名头而已,湖广内阁五个尚书独缺刑部,建文朝廷暂时取消了中央复审地方案件的规则,刑律之权交由湖广按察使司和江西按察使司分别复审掌管。)

姚和尚的儿子姚二郎交出了岳州兵营的军权,改任正在组建的水师第二营副将。他的官职几乎因为是湘王表弟的关系,大伙儿都知dào

姚二郎对水战一窍不通,给个副将历练,却不敢直接把兵权交给他。水师主将是朱广洋,姚和尚举荐的人,内侍省上奏的卷宗材料上写着这个人本来是岳州官军水军将领,岳州投降后朱广洋投奔到姚和尚麾下,因姚和尚对他有恩,遂拜为姚和尚为义父。既然是姚和尚举荐的,立场应该问题不大,又做过水军将领,自熟悉水战,兵部一时找不到人,遂同意了这个人出任水师第二营指挥使。

张宁也不认识这个朱广洋,连见也没见过。不过很快水师的信任武将都要来武昌“培训”,到时候就可以见面结识一下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底细

张宁和杨士奇等人闲聊时,据杨说京师各大衙门每天都有锦衣卫在门口盯着,称为坐记。张宁在京师官场的经lì

较浅,还真是才知dào

有这样的事。

在武昌内阁大堂也有这样一个“坐记”的,便是内侍省常侍夏雨,每当有大事合议,她几乎都会在大堂侧的赞政厅旁听。这倒不是为了监视内阁活动,合议一般张宁都在,要他拿决策的,还需yào

监视么?主要是为了内侍省上层了解到湖广的战略方向,方便内侍省组织密探细作重点打探军政需yào

的情报,也负责策|反一些有可能反水的人。

据说夏雨出身官宦之家,虽是个妇人,倒也见过世面,至少能对政务融会贯通,能到姚姬面前说清楚湖广朝廷究竟要干什么在干什么。

今早张宁在大堂和诸臣议论了一番,散伙后就把夏雨叫到了楼上的书房说话。

他当然不是对夏雨有什么非分之想,纯是为了问正事。不知为何,楚王宫这么多女人,张宁独对这个夏雨完全没有什么邪念,虽然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要猥亵一番,但他是连想也没往那方面想。他先打量了几眼夏雨,按理这个妇人长得挺漂亮的,五官端正皮肤也很好,腿很长,却不知为何少点那样的风情。张宁细看之下,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的脸型过于平整少媚气,而且主要是言行举止有板有眼,长得又高神情还淡定,像个男人似的。

“见过王爷。”夏雨不卑不亢地抱拳执礼,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比一般的士庶男人还拿捏得端正,会给人错觉,她是一个官吏。

张宁点点头,低沉想着什么。夏雨自知身份,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他沉吟许久才问:“新近提拔为水师第二营指挥的朱广洋,卷宗上写得太少了,你是否有所打听?”

姚和尚举荐的人,张宁倒不是不想信任,只是他在水师又下了一次血本,集中了两省资源,不得不对主将人选多加了解。现在武昌朝廷那么多人成为了一体,也并非都是张宁一个人拉来的,他也没有分身术;绝大部分人都是通过周围的人关系成几何级增长形成的集团,开始张宁依靠姚姬得到姚二尚手下几百人的支持,接着又因为与建文帝的关系结识了周梦雄,拉拢了杨士奇……姚二尚周梦雄各自积蓄人脉,杨士奇于谦也拉拢了湖广江西大量士绅,于是人越来越多,战争的胜利加速了势力的膨|胀。张宁不能不用姚和尚举荐的人,否则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就在这时夏雨说道:“属下略有了解……这阵子王爷心系水师,我若无准bèi

,像今日一样忽然问我,如何回答?不敢不事先做了一些了解。”

“哦?”张宁微微吃惊,是吃惊她的解释,不由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夏雨不急不缓地问道:“王爷可还记得赵虎?”

“记得。”张宁毫不思索地说。他曾对徐文君说,虽然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从不忘记当身边人很少的时候都有谁。这句话倒不是说来逗她开心的,张宁确实在心里记得。

那赵虎也是很早追随张宁的人了,徐州人,本是明军海军船员,郑和的部下,因在吕宋与土著发生冲突负伤,受功回徐州老家的铁匠铺。张宁遇见他的时候,正好汉王军击破徐州守军,跟着汉王朱恒等入城;汉王军将士松于约束,在城中烧杀劫掠,张宁正撞见乱兵绑架殴打赵虎的家人,并欲辱其妻,被张宁救下,这汉子便追随鞍前马后报恩顺带闯荡功名。赵虎先追随张宁到湘西山区,后又一起打石门县起兵;不过在朱雀军稍有发展进入岳州后,他就加入了岳州水师,干起了老本行,好长时间都没见过面了。

夏雨道:“内侍省的卷宗记朱广洋是受姚尚书之恩并拜其为义父,此节自是属实。不过王爷要问起来,还得先说赵虎,只因朱广洋最先投奔姚尚书是通过赵虎的关系,若没有赵虎,朱广洋很可能没有与姚尚书见面。

当年我军在沅水击败湖广官军,乘胜进逼岳州,岳州知府联手守备举城投降。但岳州水军一时没降,而是离开洞庭湖进了长江,我军没战船无法入江追击;官军水军很多将士的家眷在城中,又一下找不到补给,军中生乱,咱们劝降了很多水军将士。赵二虎从降将口中得知朱广洋在水军中做武将,原来他和朱广洋是表亲……我应该记错,朱广洋的祖母和赵虎的祖父是姐弟或兄妹。赵二虎遂到姚尚书面前请命,去劝降朱广洋归顺。

不料官军察觉了蛛丝马迹,上峰将领担心朱广洋要降,却没有凭据也忌惮他手里的兵,便派人到岳州城中接朱广洋的儿子出城,欲借此要挟朱广洋。但这时候朱广洋已经降了,他的表弟赵虎大赞了王爷,又将王爷与汉王作了比较,认为跟着王爷打天下不同于汉王,况且王爷又对赵家有大恩,兄弟一拍即合。

当朱广洋回到岳州,才发xiàn

自己的独子被人接走了。赵二虎遂将此事告知了姚尚书,姚尚书知dào

他是王爷的人,立kè

调精兵夜渡长江,偷袭水军在江北的一个市集据点,当时官军混乱不堪疏于防备,姚尚书的兵虽战损了不少,却也从事先打探好的地方把朱广洋的独子给抢回来了。朱广洋遂对姚尚书感恩戴德,当众拜起为义父。后来姚尚书便不计其降将的身份,一直很器重……这回水师第二营是朝廷经验的重点,姚尚书一到江西就举荐了朱广洋,便是如此。”

张宁耐心地从头听了一遍,这时已恍然,对此人的底细了解了不少。心下不禁想:赵虎虽在姚和尚手下做了很长时间的武将,但最早终归是追随自己的人,在武昌政权内部的各种阵营中,他不属于任何一边;而朱广洋是赵虎的亲戚,如果此人真的有能耐,争取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派系之争张宁当然不会从口上说出来,但人一多关系区别总是客观存zài

,并不是自己不想内斗就能避免的。

第四百九十八章 佳节

正月十五元宵节,宣德四年、建文三十一年。武昌大街小巷还余留着鞭炮的残渣以及节日的回味,如同一个举办完宴会的地方,留下一片狼藉。按照民间的传统,过了今天年就算过完了,应该脱下新衣开始准bèi

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年一过应该是最忙的时节,要育肥育种治田插秧,连地方官吏都要把政务重心转到劝农上。

不过对于孩童们却是个伤感的日子,农忙一到当然就没有过年那么好玩了,可能还要被大人使唤着帮忙。湖广民间有个习俗,孩子们一到今天会拿着麻绳系床脚,表达想留住年节的心情。张宁对这样的心情感同身受,小时候也曾希望过年的时光越慢越好,因为农忙一来大人们是没空理会小孩的,那时候他的任务只能照顾小妹妹。

大明王朝太祖朱元璋出身平民,所以了解民间疾苦。算起来张宁也是出身乡下山村,绝不是那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对农事也很深的了解。民间还有最后一天的休息,各地衙门都还没开印,但武昌内阁已经在议事了。这回议事倒不是说军务,张宁决定在地方官府开印后,从内阁下达政令:煮粪育肥。

几个大臣难免质疑这个政令,因为张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记得农村为了节省购买化肥的钱,提高天然肥料的法子就是把粪水煮沸,能极大地提高肥力;究竟是怎么个原理,却想不起来了……官僚们当然会对这样的事持谨慎态度,如果属于“瞎折腾”,便是浪费民力,属于弊政。

杨士奇中庸地建议,可以在各县择一块官田先试验一下,若是果真有奇效,便不必强令官民,人们为了增收也会效仿;若是判断失误,影响也不大,不至于损害官方的威信。

可是张宁有时候确实有点执拗,他真zhèng

确定了的事就很顽固。这玩意根本不用试验,那是他小时候的见识经验,早就实践证明过了;多此一举,反而浪费了这一年可以增长农业经济的时机。

于是内阁最终决定向湖广江西所控zhì

的二十余府近两百个县逐级下达政令,命令地方官督促百姓采用煮粪法育肥。施行策略以徭役轻重为手段;大明初期对农户的剥削方式主要是两税和徭役,官府便行政规定今后三年内,凡用新育肥方式的丁户免一半徭役,以此鼓励新法……而官府因为徭役减少损失的利益,则可以通过增收粮食的两税得到弥补,粮赋是抽成的,亩产越高税收越多。

这次议事之后,张宁自然又沾沾自喜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治理国家的才能。小试手段,应该算是一种行政调控的方法。他认为明朝经济体制确实很缺少调控手段,特别在货币政策上简直一团糟,前期的宝钞和后期的财政都一塌糊涂,难怪后来没钱打仗。他觉得将来要是换作自己当权,应该能做得更好。

……旁晚时分,元宵灯市在楚王宫南门外,分外热闹繁华。姚姬带着周二娘等人去宫城上看烟花灯火,派人来请张宁,他却不去,只道晚上过去一起守夜吃汤圆。今晚有个习俗,要吃糯米做的汤圆,据说寓意堵老鼠洞,能在新的一年里少漏一些财产、多一些积蓄;守夜过三更,取太平平安之意,寄托希望一年少灾害的心意。反正这些习俗都有吉祥的寓意。

张宁忙着赶工“教材”,定好了开春要亲自对水师将领进行栽培,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进一步与中层武将建立门生联系,但事情既然要做,总不能走走过场了事。前阵子他风流快活,现在临近武将们到武昌的日程了,训liàn

计划课程还没准bèi

好,只好赶工。

等到姚姬等人赏灯回来,他就不能不去陪她吃夜宵了。建文帝那里倒不必再去了,下午去礼仪性地问过安;不过姚姬却关系又不相同,需yào

陪伴一阵子,毕竟是元宵佳节。

姚姬那里一帮妇人,在门外的时候还听见她们有说有笑,张宁一到门口,厅中的气氛就冷下来。果然自己还是不那么亲善的人么?

张宁走上前,只需对姚姬行上下之礼,然后别的人在身份上都属于平辈,他只需接受别人的见礼就行了。大家都不敢多嘴,显得有点拘谨起来,只有姚姬淡定地随口说道:“本想今晚在宫里也筹办一个灯市,你看宫里也有这么多人,大家猜猜灯谜博个彩头也好;不过我一想,仗还没打完,后宫还是消停一些得好。”

“母妃想得周全。”张宁忙道。

他回顾周围,罗幺娘也在,却不知是自愿来套近乎想铺好路子,还是杨士奇叫她来的。更玄乎的是,上回那个能看病把脉的萧青也跟着来了;这娘们不是刺客么,张宁没和她计较给放了,这回倒若无其事地又来了,难道是惦记着想让自己救她爹?

女人们都打扮得很整齐,虽是晚上却大多脸上都有淡妆,可见是精心收拾过的。张小妹悄悄注视着张宁,但他没敢与她眉目传情;因为这厅堂里的妇人们虽然个个装作不理睬,可是显然人们都很关注他,稍不注意很容易被人察觉。朱南平在周二娘身边默默无语,张宁倒大方地专程和她说话,问过年得了多少压岁钱。朱南平低着头答:“贵妃娘娘给了元宝,婶娘给了金锁。”

姚姬又问:“早上你就去衙门,忙什么事?”

张宁便答道:“当然是国事,前几天想起民间过年的情形,忽然想到了煮粪的法子,赶紧和大臣商量实办。”

“什么?”姚姬微微疑惑地看着他。

“煮粪。”张宁只好解释道,“就是人畜的排泄之物,农人主要靠它来施肥,肥不足收成也不好。把粪煮熟后再用,肥力不止倍增,能极大提高肥力。我突然想到大明还没有发xiàn

这个法子……”

“哎,行了。”姚姬摇头笑道,“别说了,一会儿还叫不叫大家吃汤团了?”

张宁这才发xiàn

女人们都作恶心的表情,忙道:“我好像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实在抱歉。”他认为粪水也是关系民生的事,倒没什么好龌龊的,不过在场的女人们抵触也可以理解。她们现在都已成贵妇,又不事生产,十指不沾泥无须去理会那些东西。不过经济决定上层,若是张宁权力集团经营不当,这些妇人也没有条件风花雪月的。

他见众人有点拘谨,谈笑也不尽兴,若是这样干坐着等三更,恐怕有点难捱,便说道:“我有个提议,大家一起玩牌如何?”

说罢临时兴起,怀着恶作剧的心情坏笑看着罗幺娘。罗幺娘撇了撇嘴,当着许多人的面倒是忍住没发作顶嘴。稍后张宁才意识到上次玩牌淫|乱之事姚姬也知情,忙收敛了起来。但见姚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方泠道:“大概只有玩叶子牌,四个人一桌,小妹和郡主不会,白次妃应该也没学会罢?”

“我们不玩叶子牌,这么多人重在参与,另择一种简单有趣的游戏。”张宁道,回头对站着的一个白衣侍卫道,“去拿一副牌,一支笔和丹青颜料过来。一会儿你也可以一起来玩。”

待到侍女拿了道具过来,他便数了一下在场的人数,然后随意挑出同样数目的牌来,一边拿笔涂颜色,一边解释道:“这个游戏叫‘天黑请闭眼’,很简单。红牌表示穿红色官袍的知府,作为裁判;绿牌是胥吏捕快;黑牌是穿夜行衣作案的刺客;没涂颜色的是平民……”

在张宁看来,叶子牌和后世的麻将有相似之处,实则是一种赌博;而自己说的杀人游戏实则是一种社交游戏,似乎要有意思一点。在游戏的过程中,每个人可以辩解和插科打诨,都有机会表现一下自我,而不至于感觉被忽略被遗忘。它会拉近人们的关系,得到一些简单的关心和乐趣。

大家都是很聪明的女子,张宁只解释了一遍她们就明白规则了。一开始她们倒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是张宁主张的,而且眼下大伙儿坐在一起也无事可做,所以没有拒绝的理由。随意玩玩也比干坐着好。

但两盘之后,人们进入状态了渐渐觉得有趣起来。张小妹装无辜娇憨,姚姬故作义正词严,罗幺娘言辞辛辣,各展其长。厅堂里渐渐热闹,笑声也重新出现。连被拉来凑数的侍女,也一改平常规矩木讷的样子,叫人们感受到她作为一个人的个性。

张宁一次被人指认是“杀手”,还趁兴拿萧青洗涮玩笑:“我看起来是大灰狼,其实你们都冤枉我了。倒是那真zhèng

的刺客不仅知书达理很有闺秀风范,还会把脉看病呢,所以仅凭感觉可是不对的。我说错了么?”

说得那萧青一脸红通通的,轮到她说话时,说自己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云云。

一人说几句,玩笑取乐,时间过得非常快,三更仿佛一会儿就到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春风之季

春风拂过田野,驿道两侧的庄稼地一片新嫩的翠绿。黄的阳光、绿的新芽、褐的泥土、白的水田,户外的景色色彩明快清晰,十分漂亮。这样的风光消去了许多行人的舟马疲惫。

在地里锄地的戴草帽的短衣农夫被路上的行人吸引目光,直起腰来休息,一面好奇地看着仗剑骑马的行人。驿道上两匹马一辆车,车里的人瞧不见,骑马的两个汉子年龄都不大,前面的方脸长得瘦、后面的是个壮汉,瘦子三十出头,壮汉估计只有二十多岁。在大明朝仗剑而游的多是取得功名的文人,武人反倒很少携带武器游历,但这俩人看起来却不像是文人,倒像是武昌朝廷的将领。

他们正是朱广洋和表弟赵虎。年长的瘦子是朱广洋,水师第二营指挥使也是军权很重的人物了,这二马一车的行头倒是显得很简陋。不过军中据说去年周将军从澧州去武昌也只带了一个随从,朱广洋觉得自己只是个指挥使哪里比得上人家周梦雄,自然没资格弄得比周梦雄进“京”还风光。

马车上除了赶车的马夫,有两个妇人,便是朱广洋和赵虎的内人。调令他们来武昌受训的公文写得怪,要他们把妻子也带过来……初时朱广洋觉得是把家眷送到武昌是为了做人质,毕竟新军很重yào

,据说花了很多钱。但后来想想不对,军令上只叫带妻子,没叫带儿子。一个妇人能做什么保?真要做人质,肯定叫儿子送去了。

特别是赵虎家的婆娘,当年就花了十个铜板!赵虎家以前打铁生意也不好穷得叮当响,要不然他也不会去当兵,而且是出海;出海讨生活的士卒大多不是什么好家境出身,要不也不会去,想想万里海水就靠一条船活不是九死一生的事?当年郑公公手下做小兵的还有犯了事的流放犯。赵虎的哥哥娶了个嫂子,他自知家里已经拿不出钱讨媳妇了,便跟着郑和的舰队出海看能不能捞一把。

结果受了伤,在郑和舰队从吕宋返航后,赵虎就上岸准bèi

回乡了。在半道路过一个正受饥荒的县,很多人逃荒,饿死了不少人。赵虎在路边看见有对十几岁的兄妹在那哭,原来是爹病饿死了,赵虎本来就没钱讨媳妇,又见那小姑娘长得还不错,顿时动了心思,便热心地上去帮忙砍树木钉棺材,把那老头入土,还将随身带的干粮分给两个小孩;言谈之间得知这家子姓姜,便提出要娶姜家小姑娘。赵虎身上只有十个铜板,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那小妹妹跟着逃荒说不定饿死了怪可惜,跟着自己肯定能养活之类的。愣是靠十文钱为自己弄了个老婆回家。

这回马车上带的两个妇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姜二娘,赵虎的媳妇。

现在姜二娘跟着赵虎的日子当然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赵虎在岳州时大小是个队正,手下两个总旗一百多号人,每个月固定收入就是五两,领不到钱也能领米、布等实物,一月单是正当收入就抵普通百姓一家的年入;在岳州军中还白给了一大块良田好地。

这回凭借自己和张宁的旧谊,以及姚和尚的举荐,直接升新军主力舰哨总,军饷立马翻四倍。而且作为有实jì

兵权的将领,到时候有俘获的时候战利品还可以拿一些,只要不过分基本没事。如今的赵虎在亲朋好友面前非常风光,什么从小就看出有出息之类的话听得不少,连长辈也夸他会做人懂规矩早晚不是池中之物云云。

一行人在路上慢吞吞地走了几天,此时已到武昌城。朱广洋把印信拿出来给守门的军士瞧,那军士立kè

刮目相看,忙叫他们稍后,小跑着去叫人。

不一会儿,只见三个打扮整肃的年轻人便骑马到了城门口。特别是中间那个头目非常年轻,生得白净看样子就是个十几岁的后生,穿着青色的军服、洁白的中衣,腰挂金鞘宝剑,打扮得非常干净整洁。他们走到朱广洋赵虎面前时,俩武将顿时相形见绌,仪表形象简直没法和这年轻小生的样子货相比,顿时显得非常粗鄙。

后生下马来,说话却是很有派头,连腰也不弯,直挺挺地站着说:“在下宫廷守备指挥使周忠,奉湘王之命专程迎接诸位到武昌受训的将军。请问二位便是朱指挥和赵哨总?”

“正是。”朱广洋十分和气地应答,看样子并不和这个毛没长齐的后生计较,又很客气地说,“咱们初来乍到不熟地方,如此便有劳周将军了。”

周忠也不多话,只道:“请。”

说罢几个人纷纷上马。朱广洋策马与周忠并肩缓行,忽然随口问道:“令尊是周部堂吧?”

周忠道:“是。”

朱广洋一脸恍然,又夸赞了几句,什么虎父无犬子云云,反正说好听的也不用给钱。难怪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就是什么指挥,二十岁不到吧,要不是周梦雄的儿子哪能与朱广洋平起平坐?朱广洋混到现在那是身经百战,摸爬滚打了多少年。

一行人一面言谈一面往察院街而行,这边的位置在楚王宫北,如今武昌朝廷的权力中心内阁也设在北宫门内,外面还有六部衙门,算得上是武昌的政治中心了,街面上来往的官吏车马非常多,不断有骑马的官员在街对面下马来,抱拳向周忠打招呼。周忠虽然岁数小,不过因为经常在宫门露面,认识他的人还不少。

在兵部旁边的一座院子门口,赫然有一块牌匾上写着:明帝国军官学校。这名字真是非常稀奇。

周忠指着牌子道:“等各处到武昌的水师将领来齐了,诸位就在这里受训,不过今天不用去的。湘王言,咱们大明的称谓应该是明帝国,明是国号;帝国是国体,实行天子制度,并号令四方蛮夷小邦、威福四海,故谓之帝国。”

朱广洋以为善,他一个武将当然懒得去计较这字面,大明也好明帝国也罢,反正都是上头一个皇帝,下面文武掌权,靠科举靠关系上位如此而已。只不过因为觉得稀奇,多瞧了几眼。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从大街转进一个巷子,只见这巷子里的民宅门口都挂上了牌子,军校一舍、二舍之类的。在一舍门外停下,几个青衣小厮就迎出门来接缰绳,周忠道:“车马交给这里的仆从就行了。马车上是二位将军的夫人,还请夫人下车。此后两个月二位将军及夫人就住在这里,有楚王宫调过来的园丁、厨子、马夫、宫女,衣食住行都不必操心。”

朱广洋忙道:“这些都是湘王安排的?”

周忠正色道:“都是湘王亲口交代的,他把诸位将军当成门生一般关照。”

朱广洋道:“末将等唯有死战沙场,不能报湘王厚恩之万一……咦,周将军怎不下马?劳烦引带,进去坐坐饮口茶。”

“朱将军好意心领了。”周忠有模有样地说,“二位和家眷远道而来舟马劳顿,我不便过多叨扰。你们先歇歇,明晚在宫里有个接风宴,你们要带上夫人前去赴宴,到时候也好和王爷见面了……对了,必不能送礼,将军们就穿新发的水师制服,不要带武器进宫。”

朱广洋的表弟赵虎这时忍不住开口道:“咱们这就能进宫面圣了?”

周忠道:“不是见皇上,是见湘王。”

赵虎忙道:“能见湘王已是荣幸之至,是我不识好歹,这就惦记着面圣了,哈哈。”朱广洋听罢松了一口气,还担心赵虎说错话,说出什么湘王就相当于皇帝之类的不识大体的话来,毕竟这小子没见过啥世面,以前就是做小卒的……不过想来倒是多余担心。

朱广洋又道:“咱们去面见湘王却是高兴,只不过确定要携贱内一起进宫赴宴?只怕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不懂礼仪,弄出笑话来。”

周忠皱眉道:“王妃也会赴宴,这是以家宴款待,诸位可不要负了王爷一番好意。”

“原来如此,末将愚钝、愚钝。”朱广洋惊道,“实在未料王爷如此看重我等,竟以家眷引荐。”

周忠道:“你们在岳州不知dào

,最近王爷要文武官吏复兴先古六艺,为天下百姓之榜样。无论文官武将都要习琴棋书画弓马骑射之技,武将不能只知杀人,不懂风雅体面。我朝名正言顺,是天下正朔,王爷以武讨逆,部下可不是那草莽绿林打家劫舍的匪徒做派。诸位的夫人也不是压寨夫人,能闹什么笑话?”

朱广洋连连称是,周忠说完话就走了。

等外人走后,两个妇人这才下车露面,一块儿进院子。这时赵虎才随口说道:“咱们带兵打仗,还学什么六艺?”

朱广洋笑看表弟,想着他和湘王的关系,便玩笑道:“你可别觉得没用,将来天下定鼎,咱们封侯不就是勋贵了?王侯将相朱门大户,自然要点排场门面才行。”

第五百章 红缨

楚王宫北宫为水师武将们接风洗尘的宴席上,张宁有了一种再次穿越的错觉。女眷们的打扮倒是挺正常,红绿襦裙曲裾飘逸姹紫嫣红;但武将们穿着的新发的制服却已完全脱离了传统的样式。

在此之前朱雀军的衣服是对襟带金属纽扣的,已经和袍服不太相同,而现在水师新发的制服设计彻底仿照了现代制服。圆顶宽严布帽,上衣是青色的小交领对襟,下面六颗纽扣,领子很硬还刺绣了个帆船图案;卡簧腰带系在腰间;宽大浅灰色的裤子,完全就是裤子,没有腿裙,下蹬皮靴。平整较硬的布料,加上金银腰带纽扣和刺绣,看起来已经和现代军装没有本质区别了。

这玩意穿在身上或许属于奇装异服,但许多人一起穿,从众心理叫他们更容易接受,而且张宁也是穿的水师制服。一帮武将或许觉得连湘王都穿新军军服,奇怪也无所谓;但张宁却着实激动了一下,他觉得军官穿这样的制服确实比袍服要精神威武一些。

除了从外表上革新,接下来为期两个月的训liàn

张宁开始亲自上阵,进一步在朝夕相处中对武将们灌输新的言行思维。前期训liàn

分两种模式,上午进行队列出操,以前读书的时候教官怎么军训,张宁依样画瓢对二十多个武将怎么军训;下午是讲习课程。水师拟定以炮战为主,所以课程以理解弹道学为主。

二十多个人在箭楼前集结完毕,张宁便问道:“任何东西比如一颗梨在半空,为何会往下落,而不会向天上飞?”

众将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张宁,并不了解他,刚一来武昌就遇到诸多奇怪的事,首先是命令他们穿这种不知来源何处的衣服,后来大家一块儿穿倒也有点习惯了,现在又问这样的问题……娘|的梨子丢半空,它又没长翅膀怎会向上飞?谁会问这样的问题!

却见站在前面的张宁一脸正色,绝无胡闹的意思,众人默然无语只能呆站着不敢说话。

“因为地面上一直存zài

一股引力,称之为万有引力。”张宁走上去,站在赵虎面前拽了他一把,赵虎没留神被从队列里拽了出来,“赵虎站在这里,水平线上没受力所以站得好好的,我一拉他,他就过来了。一个东西在空中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拉它,它应该浮在那里,而不是立kè

往下面掉。”

众人一脸茫然,赵虎问道:“王爷,那是什么手在拉那颗梨子?”

“一股力,万有引力,你想象成无形的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把东西往怀里拉。”张宁道。

一时间许多人无法理解,张宁只是提了一下,也就不谈这件事了。接着他开始拿一颗铅珠子放在一块光洁大理石上先讲静止和匀速运动。

不知为何,他上的第一课非常费劲,很多自己认为简单的道理,讲半天不能叫大伙明白。

……或许是自己没有当老师的天分资质?也可能是那帮武将都是成年了,已形成了自己的思考方式,一时很难改变;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没读什么书,除了朱广洋等少数人,别的只是认识字而已。

学堂散伙之后,张宁回到内阁书房反思自己。徐文君仍在这里,他一时兴起便将今天讲述的内容又对徐文君说了一遍,不料文君一听就懂了。他顿时醒悟,大概是某些武将思维过于顽固的原因,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徐文君见他高兴,便趁机说道:“今天我见到罗姑娘了,她有事相求。”

张宁随口问道:“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内阁,她不知怎么进宫来的,也许是跟着杨大人,也可能是找到了春梅,我没问。”徐文君道,“罗姑娘说有办法救萧青的父亲,就看王爷是不是真愿意帮她。”

张宁听罢,说道:“她有事求我,不自己来,却让你来说。”他踱了几步,想着罗幺娘以身相许,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办?而且也确实答yīng

过萧青要救她的父亲,只不过当时没好办法而已。

想罢他见天色还早,干脆就趁今天把事儿办了。当下就传辛未出宫,把罗幺娘和萧青请到楚王宫来,问她们是什么法子。

等了一阵子,罗幺娘等二人就到内阁书房来了。她们猛一下见张宁的穿着打扮,不禁愣了愣,罗幺娘玩笑道:“王爷这是要唱戏,唱哪出戏呢?”

张宁这才意识到刚从军校那边回来,没换衣服,也不想多费口舌,便道:“我倒想问你们想唱哪出,听文君言,有好办法救萧太医?”

萧青一听对罗幺娘的斗嘴毫无兴趣了,忙道:“上次内侍省拿我作饵抓的那些朝廷刺客,里面有个女的,我忽然想起来可以拿她和陆佥事换人。”张宁没插嘴,只是认真地听着。果然她又继xù

说道:“被抓的那个女刺客,原本是个倭寇,名叫望月红樱;她还有个姐姐叫望月千雪,现在应该在陆佥事身边。这两个倭女是双胞胎姐妹,从小就被倭寇收养,不仅精通伏击刺杀,还会媚|术……陆佥事很喜欢望月千雪,常叫她侍寝。现在红缨在王爷手里,千雪一定很想救妹妹出来;这时候如果通过千雪的关系,陆佥事一定愿意想办法拿我爹来换这个人。”

张宁皱眉道:“陆佥事愿意为了一个倭寇去诏狱打通关系?”

萧青使劲点点头:“陆佥事对千雪非常宠爱,只要能把交换的意愿告sù

她,她一定会急着帮我们周旋。我在武昌出卖了锦衣卫的人,如果不尽快想办法,我爹……”

“既然如此,好歹应该试试。”张宁大度地说道。他确实做得也够仁慈了,不仅对萧青不计较,现在又要拿另一个刺客去换人。

在大明朝还没遇到过外国人,他听说被抓的刺客里有日|本人,一时也产生了兴趣。而且他对日|本国也很有兴趣,听说那边的重金属非常丰富,大明朝现在还没和美洲建立贸易线路,海贸主要还是做日|本贸易线,进口的金银大部分来自日|本。

当下他就叫辛未去找内侍省常侍春梅,她有权限提审刺客,正好一块儿去见见那倭寇。

一行人到得内侍省关押犯人的院子里,周围戒备森严,张宁等先在一间厅堂里坐着等内侍省的人把人提出来。就在等候的时候,春梅靠近张宁身后,悄悄说道:“王爷今天见那女倭寇,不该带这么多人来,不然有好玩的。”

张宁随口问:“什么好玩?”

春梅笑嘻嘻地小声说道:“这种倭寇,在大明和倭国都不受律法保护,一旦抓住了,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你可以尽情凌辱折磨她而不必有任何责任。一般抓住的都是男寇,只能杀掉,抓住了女的却是难得。”

正说话,就听见一阵铁链子拖在地上的哗哗声,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娇小的姑娘被人带进了厅堂。那姑娘个子小,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余岁的样子,但或许不止,古代日|本人长得矮,所以看起来小罢了,不然也不会被称作倭人。这娘们应该就是之前说到的望月红缨,大眼小嘴,长得确是还不错,上身被绳子五花大绑,胸部因为捆|绑更加显眼,看起来发育得不错。

“松绑。”张宁吩咐道。侍卫忙道:“王爷,她是个倭寇,可得小心。”

张宁笑而不答,别说是倭寇,就是后来的忍者,他不信能带着脚镣飞天!他生性并不残暴,愿意先礼后兵,只要这红缨合zuò

配合,也不必用严刑逼迫。

红缨瞪着一双大眼睛,注意力立kè

被张宁吸引,满屋子就他一个男的,而且被叫作王爷,很明显是个有权力的人。

张宁好言道:“锦衣卫要谋刺我,但你们只是他们利用的工具,我并不必和你们过不去,拿工具出气。你听得懂汉话?”

红缨开口道:“回大人,我听得懂。”她说话还很流利,虽然口音有点怪。

而张宁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仅有的几句亚麻跌之类的话,不由得笑了笑,接着渐渐收敛,先随口问:“日本|国如今是什么状况,你知不知dào

?”

“大人想知dào

哪方面的?”红缨小心对答。

张宁道:“是幕府将军统治?内部的大名能不能被幕府约束,还是各自混战?”

他实在对日|本古代史了解甚少,根本搞不清楚日本战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德川家康丰臣秀吉之类的人物名字。

红缨道:“现在的征夷将军是足利义教,幕府第六代将军……小人不懂国事,只知第六代将军上位还不久。日|本国以前分南北朝,不过几十年前就统一了,大名?应该是要听从幕府的吧;只是小人在船上也密闻一些事,关东地区的镰仓公方和九州大内氏不是很归顺。”

张宁点点头,从一个妇人口里也听不到什么全面的描述,只能在片言只语中猜测,现在的倭国好像并没有内乱,属于幕府将军统治全国的局面。当然他只是撞见了机会随口了解,暂时并非有窥欲日|本国的打算,如今张宁的首要目标是解决内战,夺取大明的政|权。

第五百零一章 朝回佩马草萋萋

从内侍省出来,张宁和罗幺娘在人工河边的一座凉亭里停留。夕阳西下,春风轻拂中水面上闪耀着梦幻的光泽,如非现实。宫廷里的一切山水都是人工雕琢的,看起来绿意葱葱自然清新,实则人世间并非天生如此。河岸铺着鹅卵石,让水看起来干净清澈,若非人为搬运了卵石装饰,这里应该是长满了杂草的淤泥,而不是眼前这番美景;林间石径幽静干净,每日都有人清扫,宫墙将喧嚣隔离在外,否则闹市地段如何这般清雅?

“你最好让萧青做好心理准bèi

,我觉得这事儿很悬,恐怕不能成功。”张宁沉吟道。

罗幺娘道:“我们能帮她的已经帮了,况且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能看天意了。”

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这就是将来要相处一世的人?今天他的打扮有点怪异,但总得来看还是很顺眼,这本来就是当年自己选中的人,当然各方面都能接受,唯一不太满yì

的是要和别的女人分享;罗幺娘二十多岁了,年龄越大见识越多,反而越挑剔,要是刚长成人十余岁的时候杨士奇随便给她安排个夫婿或许都能接受,而现在反而很难遇见面前这样的人了。

张宁还穿着水师制服,青色的上衣、浅灰色的下裤,本来单色的料子比较朴素,但金线刺绣的领子花纹以及其它配饰增添了几分华丽花俏,腰带是盔甲常用的卡簧腰带,整体是黄金打造,侧腰的短剑剑鞘上镶嵌着珠宝和黄金,身上各处都有金属的厚重;手上戴的白手套有种做作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鎏金瓦凉亭中,周围都是古典的园林风景,站着一个好像不同时代的人,身边一个穿着鹅黄低腰襦裙的身材婀娜的女子,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场景。连张宁自己都感觉几百年的时光,也许只是幻觉。

也许是环境的幽静,张宁显得很有耐心,他说道:“锦衣卫军官恐怕不会为了一个妇人做什么事,大明朝的妇人地位很低,难道你还不懂么?”

罗幺娘微微皱眉道:“但萧青说陆佥事很宠爱望月千雪,难道为她做一件小事也不愿意?”

张宁摇头微笑道:“你以为世间所有男人都像我这样,很认真地把女子的事真zhèng

当成一件事来办?”

罗幺娘没好气地斗嘴:“王婆卖瓜也不至于这么没脸没皮罢!就算你说得对,那也是因为好色,若非好色之徒怎会到处沾花惹草?”

“并非如此,若只是好色之徒,定是把女子当玩物,我何曾如此?”张宁道。罗幺娘顺着意思问道:“那你是怎样想的?”张宁踱了几步说道:“我觉得女子是可爱又可怜的人,她们或许想要过好日子,有漂亮的衣裳,有人喜爱有人关心,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咱们打天下,如终有一天得到了权力财富、却失去了可以心甘情愿付出和分享的人,岂不遗憾?”

罗幺娘沉吟片刻,脱口问道:“以前我们家悔婚,你真不计较了?”

张宁摇摇头,显得很豁达。

……

世间尚有人为了别人的事费心费力,但真zhèng

对自己关切着急的还是最亲近的人。张宁可以为了交换人质,亲力亲为专门释fàng

了一个锦衣卫军随回去报信,但事情是否能成功他会额外关心?关心萧太医死活的人只有萧青;关心望月红缨的人只有她的姐姐。

萧太医很快就被处死了,交换的妥协轻易失败,陆佥事身边的那个倭国女人悄悄离开。

陆佥事当然不会为了一件“玩物”去交换人质,虽然这件事他愿意的话可以办成。诏狱是北镇抚司管,陆佥事是南镇抚司的官,但他在锦衣卫内部总有一些好友关系,那萧太医的案子并不是什么要案,对于这种人物打通一下关节找个理由悄悄弄出来也是可能的。但关键在于设计刺杀湖广湘王的事在御前提过,如今谋刺失败,萧太医的事与刺杀有关联,陆佥事根本没有犹豫就拒绝了交换人质以免节外生枝给自己造成一些不可预料的麻烦。

他甚至寻机在皇帝面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禀报了,以示忠心。

皇帝朱瞻基似乎并不太在意这样的事,只问了一下结果就不再关心了。前阵子东厂锦衣卫和一两个文官有模有样地设局图谋刺杀,但朱瞻基现在似乎也明白过来,这些小道并不值得寄托太多希望,要获得胜利只能通过实力碾压。从小在永乐大帝身边的见闻、到做世子皇帝的经lì

,让朱瞻基心底认识到了这个世道的真zhèng

规则,只有正大光明的强弱力量才是王道。

阴谋失败让陆佥事在皇帝面前抬不起头,悄悄看一旁站着的英国公张辅,似乎对自己也有讥笑的意思,当初决定这事的时候,张辅就是极力反对的人。

果然张辅说道:“古时荆轲刺秦王,近十步内需付出燕国上将首级和一大片土地的地图,最后尚未成功。何况今番厂卫只是仓促准bèi

?若是刺客这么容易得手,又何须劳师动众数年未平湖广?”

朱瞻基道:“锦衣卫还是有功的,对贼寇的动静探听详实。据报叛匪在九江大肆造船招募水军,他们真打算要走长江进攻南京?”

张辅忙进言道:“臣早有此猜测。”

朱瞻基忙问:“英国公有何良言与朕说?”

“叛贼占湖广江西地小力薄,以建造大船和四处征丁的形势看来,他们得倾力而为,绝非为了误人耳目的障眼法。以臣之见,叛匪明目张胆要取南京。这种动向确实也很合叛匪之利,自上游攻下游得地利,且一旦取得南都则能成气候,朝廷不得不防。”张辅苦口婆心的口气,“事不宜迟,朝廷必得早做定策,当下以保南京为要,诸事以此大事为准。”

朱瞻基道:“英国公之意,我朝如今要转攻为守?当如何保南京万无一失?”

“先从云贵广西聚拢南路大军,兵分几路在湖广南部靖州、永州附近威胁其腹背,若叛匪不作防备,则北上收复长沙诸地,若作防备便能牵制其兵力,命令各路不得冒进。另四川、荆襄诸路继xù

在岳州北岸对峙,再度牵制贼力。湖广之地四面重兵环视,此时叛贼要抽调兵力东下,大军未动力qì

先被削弱;我军精锐京营余部、宣府边军、自辽东南调的边军会同长江水军则沿江堵截,与之会战。当前应以防守围堵为主,而不应继xù

轻敌进剿。”英国公张辅而谈。

朱瞻基转头看向新任首辅杨荣,“卿意下如何?”

自杨士奇走了之后,杨荣的资历威望可担当首辅,加上如今兵祸常年未息,杨荣又夙知兵事防务,顺理成章做了内阁首辅。

杨荣上前两步拜道:“回皇上的话,臣赞同英国公进言。自湖广祸乱,几年来朝廷陆续用兵,大小数十战,都是败多胜少,而关键的战役从来都没胜过,因此才让流寇不断坐大。如此局面,朝廷不应再继xù

轻率进剿,否则精锐伤亡途耗元气;以英国公之言,朝廷先堵住流寇稳住阵脚,再励精图治总结教xùn

,方是稳妥之策。”

在朱瞻基看来,英国公和杨荣等人都是难得的能臣干将,却不料他们也拿不出平定祸乱的良策来,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朱瞻基只好同意重臣的建议,三面部署下旨朝臣克日便实办。

那湘匪张宁着实有些邪门,前几年天下都认为汉王之乱才是大事,不知怎地几番平乱之战过来湖广就成了心腹大患,叫人始料未及。朱瞻基作为皇帝,他只能在决策上保持清醒圣明,却没有办法亲力亲为做一个名将;当年在永乐帝身边是见识过战阵行军打仗,但仅仅是阅历并不足以让他成为皇祖父那样可以南征北战纵横天下的人物。

众臣要告退之时,朱瞻基忽然吟了一首诗,“朝回佩马草萋萋,年少恩深卫霍齐。斧钺旧威龙塞北,池台新赐凤城西。门通碧树开金锁,楼对青山倚玉梯。南陌行人尽回首,笙歌一曲暮云低。”

大伙儿一听,就连戎马一生的张辅也听出了诗里“卫霍齐”的意思,情知皇帝借此表达求贤的心情,期望有人能如卫青霍去病一样能征善战帮zhù

皇帝解决威胁大患。

而在场的诸臣无一不是深得圣眷,手握军政大权,却没人能建功立业平定叛乱,大家一时间不仅垂头汗颜。

第五百零二章 无法停止

张辅等人的家都不在南京,办完公事回来,身边没妻儿,便同两个关系近的武臣在一块,叫家奴弄一桌菜、温一壶酒,三俩人一起喝两盅消磨傍晚的光阴。除了最近在他跟前鞍前马后的薛禄,还有个姓吴的将领。

酒过三巡,张辅便提及皇帝背的那首诗,不禁有些唏嘘感叹。薛禄听罢汗颜道:“几年前在常德那边末将没能将叛匪灭于势微,今日酿成大祸。”

英国公摇头道:“沅水之战,官军败北应是情理之中。那时咱们并不了解张匪,知己不知彼,轻敌冒进;况薛将军率兵号称数万众,尽是地方卫所久不知战之兵,而今看来胜算本就不多。倒是去年九江之役,多少有些遗憾。”

薛禄道:“去年朝廷动用几十万大军,国公奉旨兵分三路进剿,功败垂成,何以至此?”

“恐怕只能是气运。”张辅摇头叹道,“老夫当时也认为是胜券在握。湖广叛匪虽火器犀利,用兵邪门,但老夫早有了解;无论如何当时叛贼虽有近十万众,但九江汉王降军及后来武昌新增新兵数万并不能与官军精锐相提并论,所难对付者唯有真匪一万多人。我军十几万人马已将真匪困于九江弹丸之地,水泄不通。战事拖延数月,最后损兵折将无功而退……回想起来,只有其中一环的结果有利于我,何至于此?”

张辅陷入回忆之中,“朱冕误我,鄂王城之战,神机营五军营精锐根本不应该被周梦雄的新军歼灭。纵是周梦雄用兵如神,只要朱冕不犯错,就不会有那样的结果。明白是必胜的局面,生生扭转;还有当日围困西北角的大同精兵及其它人马,一两万人,竟然一冲就破。”

薛禄道:“军中顿起谣言,临阵影响了士气。世间竟有巨物带着人飞起来,真是奇闻。末将想起去年在池州一个村庄也发生了一件怪事,村民在江中捕起一条鱼,竟然说起了人话,说‘国之将亡,妖孽丛生’,吓得村庄大乱。此事只敢让锦衣卫管了,不知报上去没有……”

“这种事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张辅忙制止了他。

薛禄接着又道:“末将斗胆,皇上似乎仍有尽快进剿平定湖广之意。国公何以力荐转攻为守,何不趁三面合围大局下再度对湖广用兵,当今天下能担当此大任的舍英国公其谁?上回那张匪(官方不承认朱文表的宗室血统,常用他曾经的名字)运气好,可他岂能回回都靠走运过关?”

张辅冷言道:“如若还有以前的局面,老夫岂是逡巡不前之辈?说得好听是三面合围,可是密闻西南沐家与建文眉来眼去私下勾通,云贵诸地不知有多少站在岸边看火势,真要他们进击,会是怎样的场面?奉命出川的川军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认为这是川外朱家争天下的一场戏,根本没卖命的心思;加之隔着长江,南岸澧州、岳州各有一营叛军设防,一时难越天堑。如今看来,唯有皇上诸朝廷大臣坐镇的东面,从京师九边调来精兵,会同南京京营方有战心;余者都在看风头。这样的情势,如何围剿?

老夫在殿上没法明说,但杨阁老理应心知肚明,否则他怎能附议我?维今只有沿江水陆迎战,既然湖广叛匪造船欲东下,与其劳师远袭,何不以逸待劳,左右是一战。若是这次决战能取胜,挫伤叛军元气,后发制人,再乘胜攻打,比轻敌冒进更为稳妥。”

……

在武昌城的张宁自九江之役后,极少再提起那场战役,但这辈子最难忘的经lì

,恐怕这算一件。生还仅凭运气,非人力可为。

而新的战场又在紧锣密鼓地准bèi

中,他却显得并不忙碌。经lì

过一些事后,他更加明白,有时候不是万般努力就可以的,但千万不能停下来。

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作风,从来不见他早出晚归很忙碌,但大臣们有要紧事总是能及时找到他。

听说萧青在一座院子里为她父亲设了灵堂,不能收尸只能设牌位披麻戴孝,张宁不知何故也抽空亲自去吊念。一个想帮着刺客谋害他的不相干的女人,好像没什么交情,大约是看在罗幺娘的份上罢。

同行的是辛未和春梅,负责就近警备。他们都穿着青色的袍服、素白中衣,因为不是死者的亲属,所以不用披麻戴孝只在胳膊上挂一块黑绸以示哀悼。

门口挂着白布,大门没关,奴仆迎接吊丧的人进去,只见院子里散落着一些圆状的纸钱。春光里,如此景象平添了几分肃杀凋零与伤感。这地方不是杨府,杨家是高门大户,家里没死人,当然不会允许客人在自己家做丧事。

三人走进灵堂,只见丧事分外冷清,里面只有两个人,只有萧青一个人披麻戴孝。她身上白孝衣用麻绳系腰,柔弱清秀的脸上挂着眼泪,真是一个梨花带雨,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旁罗幺娘显然没料到张宁会亲自来,不由得惊讶地看着他,因为在灵堂上有种莫名的神mì

感,她自然没有多嘴。萧青忙跪在蒲团上向张宁叩拜,大约是感谢他来祭奠先父。

张宁没说话,先在案上取了几支香在蜡烛上点燃,分给随行的其他两个人,一起向正中的牌位弯腰作揖,然后将香插到香炉里。拜完之后,他才走到萧青面前,语气诚恳地说道:“实在抱歉,我虽有心帮忙,却终未能救出令尊。”

萧青哽咽道:“小女子不怪湘王。多谢你今天前来吊念先父……先父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今……”说罢哭了起来。

张宁急忙好言宽慰,言语低沉却仿佛天生带着温柔关心,“你不是个坏人,大家都体谅你之前的苦衷,罗姑娘也不会怪罪,以后不会袖手不管的。”

罗幺娘听在耳里,心下暗地提防这家伙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偏偏他说起话来十分中听顺耳,任谁也听不出丝毫淫|邪之感来,好像真的一样。不管怎样,按规矩死了父母需yào

守孝,不用三年也要二十多个月,萧青是个孝女,张宁总不能引诱她做出有悖良心的事来。

就在这时,张宁感觉堂屋中的光线微微一暗,感觉又有人走到门口来了。他回过头时,只见是个穿着素白衣服的女人,关键背上好像背着个枕头,张宁就算没实jì

见过也看过电视,那大概是和服,这是个倭国人?

众人一时没轻举妄动,只是看她要作甚。这妇人的衣服袖子宽大,抬起一只袖子遮着脸,另一只手轻轻捏着袖口,迈着十分拘谨细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走近了,她好不容易才挪开袖子,只见一张挺漂亮的脸,大眼睛很水灵,而且低眉垂眼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顺从乖巧。张宁一瞧明白了,不久前在内侍省牢里才见过一个倭国女人望月红缨,面前这娘们长得很像,不仔细看以为红缨越狱了。

“妾身闻知萧小姐的父亲大人仙故,设灵于此,不请自来,特来请罪吊念,请萧小姐允我为令尊大人上一柱香。”

非常流利的汉话,口音微微有点特别,吐音不准却咬字清楚。而且语速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应该是心理素质很稳的人才能拿捏的口气。

前来吊丧的人客客气气地很有礼节,主人没道理在灵堂自己闹起来,萧青自然没有拒绝,而且回礼让她上香。灵堂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异样起来,萧青默默地起身去续蜡烛,那和服女子忙讨好地上去帮忙。

第五百零三章 冥境冥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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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冥冥境界

人难免软弱而带有偏见,至少张宁有这样的弱点。一向好美sè的他对这个倭国女人也没有多少亲近的兴趣,甚至此时他的戒心很重……对曾经同样yù图谋害他的萧青却不是这样的感受,因为萧青有很明显的软肋,她重亲情,孝心也很容易理解;她看起来不太危险。倭女则不同,她们可以在被官兵捉拿之后立刻投奔锦衣卫,也可以忽然叛离,很不好控制,又是不知底细的人;这让张宁内心里缺乏安全感。

突然来吊丧的女子是为了被关押在内侍省的红缨罢?

张宁从灵堂告辞出来,忽然站定,转身对chūn梅说道:“你留下来,和刚才那倭国女子谈谈条件。”

chūn梅不禁露出暧昧的笑意:“要谈什么条件,您是要……”

“她冒着xìng命之危大老远来,要是愿意投奔,可以在武昌城盘一个店铺之类的暂时安顿,派个人盯着。”张宁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哪怕她昨天还想杀自己,今天只要还有价值,就可以谈条件。

前年新军中有个童生考不上秀才主动应征从军,在张宁巡视军营时问战场立功者是否能转任文官,张宁答只要战后还活着就让他做官。此人叫王璋,家中是殷实地主、又从小读书,这种人从叛军实属少见,因为一般人不会走这条路。不过他实在是有备而来,短短两年已经从一个低级军官晋升为让姚和尚举荐到武昌受训的舰长总哨。他平步青云不仅仅因为战功,而是家中妹妹让姚二郎看上了。

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时没考上秀才本来还有机会的,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本事不行,而是考官不识人才,常常有怀才不遇的感叹。军中同伴大多读书不多,谁也弄不明白这家伙究竟有几分墨水,但看得出来起码在为人处世上倒确实比一般人高明。

武昌受训,湘王讲演运动学力学和光学,诸将半懂不懂非常吃力,私下言语之间觉得带兵打仗捣鼓这些玩意没用,王璋却一语点醒同伴:“圣人必立德立说立功,今我等承‘圣人’之说、习兵法之要,rì后当是王爷门下之人。”

王璋不仅言语见识很有点讲究,对姚二郎更是当亲兄弟一般,称呼姚和尚常以仲父。在武昌见习,将学到的东西和自己的见解时常以书信禀报姚和尚。

张宁讲的东西确实非常新奇,但对于读书人来看并不难琢磨,只是基础的物理内容,或许还比不上九章算术和宋代微积分艰涩。内容主要有两方面,运动学原理公式,为了武将们真正明白弹道;光学基础,直shè反shè相互xìng等,是测距仪和观测的基础。都是为了炮战。

……姚和尚已就任江西,此时也通过王璋的书信关注着这些东西。

湘王的亲舅舅姚芳,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不过剔了光头又常常住寺庙里念经,好像个和尚一般,其实他吃肉喝酒偶尔也沾女sè,还有个成年儿子,而且不仅念佛经,什么经他都看。

多年以前,姚家妹子(姚姬)在宫中忽然怀上了龙种,鸡犬升天,姚芳也到了锦衣卫做将领,锦衣玉食在家乡风光一时,羡煞远亲近邻。但好景不长祸福旦夕,很快就被抄家灭族,妻女受害。这样的大起大伏似乎对他打击很大,人也不太正常了,不过隐居了二十几年,好像已经对往昔的恩怨舍下,变得淡泊平缓;唯有当年一些习惯保留下来,念经什么的。

他对神秘玄虚的东西最有兴趣,什么宿命说和道听途说的秘闻都要打听,却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别说佛教,就连当初辟邪教自己捣鼓出来的神灵,他作为一个教内坛主,自己也不信的。

这样一个神神秘密的人,掌江西水陆兵权,在将士心中的威信好像并不高,也不太受士卒的敬畏爱戴。不过这些只是表象,湖广内部的人只要仔细琢磨姚和尚其实很有实力人脉,亲妹妹是湘王的生母、朱雀军jīng锐永定营创立之初的主将韦斌是他的家臣,朱雀军里面的武将,更不知有多少人是和他当年管辖的小村子有关系。去年武昌新军三营,他几乎没插上手脚,但今年水师第二营,中层武将至少一半是姚和尚举荐的人。

他到九江后,放手兵权,既不改变原状也不内斗。之前三营(虎贲、忠武、平远)武将还担心上面换了个人,新官上任会趁机把他们排挤出去换一茬人,不料姚和尚啥也没干,大伙儿反倒渐渐放心下来。

姚和尚干了些什么呢?他到九江后听说一个活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到半空,便费了好些时间琢磨这事,说是水烧开后水汽从炭窑里通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搞懂;去年张宁计算气体密度和浮力的草稿居然也让他找到了,计算的阿拉伯数字兵器局的人看得懂,可是化学式是字母的,谁也弄不明白。

这件事始终无法解开,不过很快又有新的东西让他感兴趣了,武昌受训的王璋将“玄学”一五一十地禀报过来。

张宁似乎忽略了一个考虑,他可能觉得世人对自己弄出来的新东西不是那么有兴趣,但显然不是那样,只不过外界的人没有门道了解,内部的人却在关注。姚和尚心里一直有个疑惑,这些闻所未闻的见识,年纪轻轻的外侄是从哪里得来的?

传闻湘王得火器之法,有人说来自海外,有人说在深山遇到高人隐士。但姚和尚十分清楚,张宁到凤霞山之前就是个被朝廷官府通缉的要犯,身边根本没门路和人脉,更没在山里遇到过什么隐士。

世间万物都有引力,曰万有引力,故物搁于空,只会下落不会上飞。姚和尚反复琢磨着其中玄虚,蓦然之间感悟宇内确如有一种冥冥的神力,在cāo纵万物的轮回。水自上而下流,rì月昼夜变化,无不在遵从一种看不见的意志。而世人,应该在每一口吐纳之间去领悟这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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