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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


序 冷日

红日悬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之中,虽然晴空万里,却没有展露丝毫的热力,给人的感觉,这是一轮冰冷的太阳,就如凯文冰冷的心。

“我象狗熊一样笨拙地舞蹈,为的只是博取你的欢笑,可美丽的姑娘啊,为何你的眼神是这般骄傲?”

让他心烦意乱的歌声传入耳朵,这个沙哑的声音的主人,嘴中叼着一根甘草草茎,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之上,似乎正在春日的野外一般,恬然自得。

但这时不是春日而是寒冬,这里也不是野外而是战场。在歌者周围,没有鲜花少女与弹奏七弦琴者,有的是鲜血尸体与折断的武器。

凯文冷冷瞥着歌者,激战之后,原来他还活着。“还有谁活着?”凯文扬声问道。

“报告队长,没有活的了。”歌者停止了他那变了调的歌声,“我也已经死了,敌人再来,请不要再打扰我歌唱了。”

凯文脸上没有怒意,仍旧是冰冷如铁。歌者调侃的话语,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大步在附近走了一趟,所见的,只是敌我双方的尸体,偶尔还有个别伤员在尸体中呻吟。

“救……救我……”当他从尸体堆中跨过时,一只满是血污的手忽然握住他的脚脖,手主人虚弱的声音,证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但凯文目光停在他的军服之上,敌军的伤员,这个意念与凯文的剑同时起来,当这个念头结束之时,凯文的剑已经深深插入这个伤员的背心,将他钉在地上。

伤员濒死的呼叫极为低微,凯文拔出剑,一串紫黑的血从剑上滑落。经过这样激烈的战斗,自己的重剑仍然锋利,甚至没有出现一个缺口。凯文有些忡忡地望着自己的剑,心中不知是骄傲还是悲愁。

“队长,那是个无害的人啊。”歌者在不远处嚷了起来,“根据战争公约,我们不应杀害没有威胁的敌军俘虏、伤员。”

“是这样吗?”凯文在心中低低问了自己一声,手中的剑却毫不留情地又刺入另一个敌军伤员胸口。

歌者终于翻身坐了起来,抱着膝苦笑着摇头。“队长,你的心还真不是肉长的。”

被大多已经战死的队员称为“不怒之人”的队长脸上表情仍然冷漠,这是一种没有任何表情的冷漠,既不为部下的指斥愤怒,也不为自己的境遇而哀伤。这种冷漠落入歌者眼中,却比愤怒更让他恐惧——虽然平时就挖苦队长惯了,但谁知如今队长会不会突然发难,用他那柄被称为“烈火危情”的剑刺入自己胸口?

战场短暂的平静了一下,但凯文与歌者都明白,这种平静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自深夜开始的突袭,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七个小时,守着这片高地的己方士兵,只剩余他们两个了。敌人雷霆般的攻击中,他们连伤员都不得不再投入战场,因此连一个活着的伤员都没有留下。现在敌人退却了,那是为了重整队伍再次来攻,而他们的援军,却还不知有或没有。

“真是倒楣啊。”歌者终于忍不住,“如果战死倒还罢了,偏偏我还活着,而且和你这比死人没什么两样的队长一起活着。拜托你了,你能不能说几句话或者笑一笑?”

凯文沉重地坐在一块火砾石之上,身上的轻铠与石头碰在一起,发出轻脆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想起了铁匠房里的叮当之声,以及那通红的火炉,有多久没有在火炉旁敲打着烧红的铁了……

“队长!”被上司的漠视,让歌者再也不能安坐了。他挪到凯文身边,直视着这张年轻的脸,“不要一声不吭了,你倒是说说话啊!”

凯文看了他一眼,虽然表面上有些轻浮,这个歌者辛格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能在这样的战争中活到现在,就是一个证明。

等了许久,凯文仍是一语不发,这让辛格不得不投降:“算了算了,你厉害,你不说话就算了。”

凯文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半块面包,一点一点撕碎,就着水吞入肚子。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时,自己见到尸体,将肚中的东西全部吐了一干二净,现在的自己,则能在同伴的尸体旁咽下食物了。

“有一种可耻叫孤独,有一种卑鄙叫寂寞。”歌者辛格又开始吟唱,他那沙哑的声音认真唱起来,倒是别有风味在里面。“可耻是可耻者的护身符,卑鄙是卑鄙者的阳光路。”

听出辛格在借歌声嘲弄自己,凯文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偷偷瞧着他脸的辛格不得不再次屈服,歌词又转回了他的老路:“美丽的姑娘你可要记住,守侯你的英雄哪怕到日暮,北风吹起春天随后就会来临,你可千万别怕寂寞与孤独。”

“守侯你的英雄哪怕到日暮……”这一句俚俗的歌词却让凯文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抚摸着“烈火危情”的剑身,剑冷如冰。

“来了!”辛格忽然止住了歌声,用手抓住自己的枪,身上的伤口虽然还在疼痛,但敌人到来之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凯文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将面包与水壶小心地放好,然后伏在地上,辛格也枕着一具尸体,扮起了死尸。

“这次敌人来了,我们恐怕逃不过了。”但他这具尸体却能说话,“队长,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会变成不怒之人吧。”

伏在地上的凯文终于开口:“就象你为什么会用枪一样。”

这话让辛格不得不住了嘴,在入伍前的身份中,他填的是“吟游诗人”,但吟游诗人大多是魔术师,最不济也是弓箭手,如果不是难言之隐,有谁会象他一样用长枪这种重武器?

敌人的脚步轻捷迅速,可以听出来这是一群机动能力远比他们这些战士要强的弓箭手。自从五十年前潘西斯峡谷之战中,以重装骑士为主的战士军团被以长弓手为主的弓箭手军团全歼之后,战士在战争中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而弓箭手却越来越成了战争的主角。虽然正统的兵法家对此不以为然,但却也不得不面对笨重的战士确实在与弓箭手的对抗中处下风之一事实。

要在一定距离外对付弓箭手,对于战士而言确实是强人所难,因此凯文选择的便是装死一途。只要让敌人接近了,虽然弓箭手也都佩有短刀,但他们颇有信心多杀几个敌人。对于讲究骑士荣誉的正规军战士而言,这是比要他们性命还难以接受的方法,因此也只有凯文他们这伙临时招募起的雇佣军能用这种方法对敌。

“小心一些。”一个声音在大约百步之外响起,凯文从眼缝中望去,那是一个穿着皮甲的弓箭队长,他们并没有直接接近这堆尸体,而是绕了开来,与这儿保持了一段距离。

“看来没有成功。”辛格暗暗叫苦,也许开始就该逃走的,反正坚持了这么久,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薪水了。

“站起来,站起来!”一个弓箭手虚张声势地用箭比划着,开始向这堆尸体靠近,而周围的弓箭手则保持着警惕。凯文缓缓坐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弓箭手其实没有发现他们是装死,但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即便暴起伤人,也只能杀了这弓箭手一人而已。他起了身,辛格也只有苦笑着爬起。

“臭小子,想暗算吧!”那弓箭手走了过来,一脚踢在凯文脸上。凯文将嘴中的血吐了出来,虽然脸肿了起来,却依旧是那冷漠的神色,这神色让那个弓箭手更为恼怒,又向凯文胸口重重踢了一脚。

“只有两个活的了。”检视之后那个弓箭手向身后的队长报告,“敌我双方共留下三百一十七具尸体,一百零三具是敌人的,两百一十四具是友军。”

“哼,只有一百零五人,便抵挡住了五百名战士的袭击。”弓箭手队手收起了戒备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蔑:“我看不是因为敌人强大,而是被派来打前锋的战士战斗力太弱吧。”

“敌人也都是战士,没有一个弓箭手。”那个负责检视的弓箭手笑了,“派些杂牌战士守卫这山丘,看来敌军确实已经强弩之末了。”

弓箭手队长大步走了过来,轻蔑地盯着凯文:“看你的服饰,应该是队长吧。你是不是这里活着的最高指挥官?”

凯文面无表情,象棵树一般立在那里,对方言语中的嘲弄极为明显,但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臭小子,你现在是俘虏了!”弓箭手队长毫不客气地在凯文膝弯处踢了一脚,凯文单膝跪了下来。“本官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许动任何歪脑筋!”

凯文用死鱼一般的目光盯着他,这种没有任何情感在内的目光,让弓箭手队长心中发毛,他一挥弓,弓身在凯文脸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但凯文仍是一语不发,脸上也毫无神色,除了弓击在脸上前眨了几眨眼,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揍这小子!”一个弓箭手嚷嚷起来,这让弓箭手队手觉得不接着揍凯文便显示不出自己的威严。于是,凯文暴露在铠甲之外的脸部与关节处,一连被重重击了十多下。但凯文仍是一语不发,面无表情。

“倒是个勇士,不过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弓箭手队长打得自己手痛了,不得不住了手。

“那倒不是啦,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一天难得说上一句话,我同他同伴也有半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脸上有什么表情。”歌者辛格用一种甜腻的声音为凯文解了围,“在我们这边,他‘不怒之人’的绰号很有名,就是因为他这副德性,长官不要见怪。”

“不怒之人?”弓箭手队长听了微微一笑,转向辛格:“你倒挺会说话啊。”

“不敢,不敢,小人在被强征入伍前是吟游诗人,最长于唱情诗。”辛格陪着笑,“要不要小人唱一段给诸位大哥解闷?”

“好啊,那再好不过了。”弓箭手队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和蔼,但他接着一回头:“不怒之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发怒,呸!”

一口浓痰挂在凯文的鼻梁之上轻轻颤动,在西广俄洲,这是对一个男子巨大的污辱。辛格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但他看到十几张弓立刻对准了自己,不由得停了下来。

“队长!”他带着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但他发现凯文脸上仍旧是那种毫无表情的冷漠。

“这小子……”弓箭手队长的笑容转为阴森,周围弓箭手的笑声似乎不是在嘲笑脸上挂着痰的俘虏,而是在笑他。他转过身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让他知道对着长官应有的礼节。唔,把他这身乌龟壳脱下来揍他!”

两三个弓箭手走了过来,伸手来掀凯文的连身铠甲。凯文没有反抗,他似乎无知无觉一般,听任对方的摆布。还是敌人中的一个弓箭手看不过去了:“队长,还是算了吧,他也是个军官,应给予相应的优待。”

“是啊是啊,根据战争公约,俘虏要受到相应的礼遇。”辛格不失时机地插言,“象长官这样大度的人,当然不会同我们一般见识的。我们的那个队长,他是天生的臭脸,绝不敢对长官无礼啊。”

“你们记住。”弓箭队长没有理会辛格的巧舌,而是转头来看着自己的部下,“我当了十年的军人,我在战场之中只看到你死我活,至于那些公约,那是无聊的政客们签的东西,与我们军人无关。”

弓箭手们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长官,这张熟悉的脸此时有些愤然了。在弓箭手们的注视之下,弓箭队长又森然地补了一句:“军人在战场上,没有任何尊严与优待!”

凯文抬起头来,望着弓箭队长的脸。这张脸因为愤怒有些扭曲,棕色的脸庞上有些干燥,混浊的双眼里射出的是不满的光芒。凯文又垂下了头,这样的脸,自己周围,到处都是……

“所以,给我打吧!”他垂下头,看不见弓箭队手的表情了,但弓箭队长冰冷的话语却清楚地传入他耳中,他轻轻震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冷漠。

弓箭手虽然不是以力量见长的兵种,但在没有任何防护之下被他们徒手攻击,那种滋味也不好受,即便受攻击者是以皮糟肉厚著称的肉盾战士。

当揪住凯文双臂的弓箭手放开手时,凯文的双膝再也无法承受自己的体重,混身浴血的他瘫在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无力地睁着,但由于被打肿了,他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水……”神智渐渐不清的他喃喃地颤着双唇。

“他说什么?”

“他在要水,恐怕刚才揍得重了些,他脱水了。”

部下的回答让弓箭队长脸上再次浮起狞笑:“是这样,我可以给他水,而且还是温水。”

歌者辛格愤怒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那弓箭队长当着众人解开衣裳,向半昏迷之中的凯文撒尿。虽然在共同生活的近一年时间里,凯文与他并没有建立起足以同生共死的友情,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受辱,是任何血性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事情,甚至比自己受到侮辱还让人难以接受。

“战士的荣誉呢?你们不是说荣誉即吾命吗?”弓箭队长一脚踩在凯文胸口之上,开始系起裤子。“这个时代,是我们的时代了!”他扬起头,向着天际的太阳高声喊着,似乎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

“慢……慢着……”凯文手在地上急切地摸索,那只手上沾满了尿液、泥土与草根。他的脸上还留着尿液与痰痕,被殴打而导致的浮肿让他只能睁开一只左眼,这只左眼前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哼!”弓箭队长将脚移到凯文的脸部,脚下开始用力,将原本端正的脸踩得变了形。

“求求你……给他个痛快吧。”歌者辛格忍不住出声,他的眼中再也无法隐藏起怒火,声音也失去了甜腻。

“你要知道,在强者面前,弱者即便想死,也是一种奢侈。”弓箭队长阴沉沉的声音,象一根针,深深刺入了歌者辛格的心头。

“而现在,我是强者!”弓箭队长终于离开了凯文,来到辛格面前,“因此,不要有任何奢望,无论是他,还是你。”

“你……”辛格心中忽然浮现起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不不是来自于死亡,而是来自于眼前这弓箭队长那扭曲了的脸。这是一张人类的脸吗?这是一张有人性的脸吗?这是一张能写出自然界最美的诗歌者的脸吗?

“知道吗,我是强者。”弓箭队长的嘴几乎贴在了辛格的耳边,他的声音很轻柔,轻柔得胜过了辛格唱情歌之时。“我会是我们吉庞王国的强者,也会是你们佩斯王国的强者,我会是整个俄洲所有国家的强者!”

当弓箭队长的匕首悄无声息刺入歌者辛格的胸口时,辛格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我叫詹姆斯,詹姆斯。爱德华兹。到了另一个世界,别忘了为我祈祷哦。”

圣元一三二七年冬,争斗无止的西广俄洲之上,相互对立的两国吉庞与佩斯之间爆发了大战,吉庞的弓箭手部队近乎奇迹地发现了敌人的薄弱之处,突破了由佣兵、招募军团组成的侧翼防线,迂回到了佩斯将军沃特伍德指挥的主力兵团之后,迫使佩斯主力不得不连夜溃逃,一举夺取了两国边境线上三百里争议的地区,从而在战略上取得了主动,战火也烧到了佩斯王国的腹地。

冰冷的太阳照在这被突破了的阵地上,一队一队的吉庞大军踏过这沾染了血与汗的土地。这几百年来,俄洲哪一块土地没有沾上过血迹,又有哪一天的太阳能让人觉得温暖?

没有人发觉,这里少了两具尸体。

第一章 逃亡(一)

几只百灵鸟在灌木丛中扑扇着翅膀,用它们婉啭的歌喉,唤醒在偷懒的人儿。

歌者辛格将遮挡在身前的草扒开,眯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他这个动作让百灵鸟惊得飞了起来,大声发出轻脆的叫声,似乎在向这打扰了它们的人抗议。

“美丽的姑娘啊,百灵鸟的歌声也没有你唱的动人,朝阳的笑脸也比不过你的甜美。”随意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辛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胸口被短刀刺入的破痕还在,短时间里是没功夫去缝补的。弓箭队长詹姆斯的那一刺确实刺伤了他,但也只是刺伤而已,刀锋入肉不足一指,便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阻挡住了。装死倒下的辛格以吟游诗人特有的出色的演技骗过了詹姆斯,将自己与小队长凯文的性命夺了回来。

辛格深深明白,小鸟能如此安然的歌唱,足以证明周围没有什么危险。自己拖着凯文深重的身躯,却仍选择了最好的藏身之所。

“洁西雅,洁西雅!”凯文喃喃地呼了几声,辛格以为他醒了过来,侧目向他看去。只见他双眸仍然紧紧闭着,浮肿的脸上有着一种妖异的艳红。辛格伸手轻轻触了一下凯文的额头,手上感到的是火一般的烫意。

“糟糕。”辛格忍不住呼了声,又疲又累而且身负重伤,凯文正在发烧。刚才的出声,不过是他昏迷中的胡话而已。

“父亲,对不起,我真的喜欢,请您让我去做吧。”陷入难以解释的昏迷境界中的凯文,似乎在分辩什么,他紧紧拧起的眉头,证明这是一件对他非常沉重的事情。

“啊,不怒之人也有感情……”看惯了凯文脸上那种麻木的冷漠,这时发现神色似乎有所变化,辛格几乎忘掉了凯文的伤病。当他目光从凯文眉间称到脸庞上时,这冰冷的如同凝结了一般的脸庞,让他意识到,即便是在昏迷中,不怒之人依旧是不怒之人。

“是什么事情,让这样坚强的一个男子变成了不怒之人?”辛格甩甩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似乎真的习惯于这二流吟游诗人兼征募军人的身份,开始对每个人的过去都怀有好奇心来。

让凯文一直发烧下去,并不是办法,这样会要他的命的,而自己之所以冒着危险将他救出来,目的就是要他活下去。辛格仔细看了看凯文的脸色,又掰开凯文的嘴看了看他的舌头。这种程度的伤势,要不了一个战士的性命,但由于伤势引起的发烧,却足以让任何人的生命之泉在高温中枯竭。

“薄荷,十里香,唔,最好还要有三叶兰……”辛格轻轻自语,薄荷与十里香都是常见的药材,这附近就应当有。虽然是冬天,但由于俄洲大部分地区的冬季比较温和,这些草药应当还存在。唯一有些困难的是三叶兰,这种草只长在山中背阳的沟谷之畔,而且数量比较稀少。

“这附近是没有的了。”辛格心想,他眯起眼看了看太阳,时间尚早,自己可以去山涧找找三叶兰,如果可能的话,顺便还可以带些野味来充当早餐。

“但愿我回来时,你还没被野兽给吃了。”辛格向昏迷中的凯文说道,“我们赌上一赌吧。”

时间如山涧里的流水,轻缓地却是绝不停止地向下而去,或者会在某块岩石前打个旋儿,卷起几粒浮沙,却不会为任何花草做最短的停留。

在没有旁人之时,辛格偶尔也会收敛起脸上轻浮的笑容。古时的哲人,望着这山涧溪流,难免会产生象他这样的感慨。溪水曾经照映过古之哲人的脸庞,古之哲人却不曾见到今日的溪水。百十年后,是否会有另外一个人,站在这溪流之前,体会自己如今的心态?

辛格悲哀的笑了笑。自己真的习惯于作一个行吟诗人了。古时的哲人一些成为伟大的智者,在追寻自然之力的道路上发现了魔法,也有一部分成为了行吟诗人,用自己的歌声来探究人生的奥秘,劝善诫恶。但战争仍是战争,死亡与流血与人类亘古相伴,自然之力让人有能力凭借魔法杀伤更多的人,而行吟诗人更是堕落到要靠唱下流故事来谋生的窘境。

“如果我们无力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就让我们努力去适应这个世界。”反复咀嚼着前辈留下的至理名言,辛格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到了凯文藏身之处。

一切都正常,似乎没有野兽来过的痕迹。辛格放下猎物,蹲下身触了触凯文额头,仍是滚荡。

当他站起来时,整个人便僵住了,五支弓拉成了满月,一颤不颤地指着他。

“别……别放箭,我投降……”

辛格猛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只有扔下手中的物品,脸上堆起笑容,企图以此来避免被利箭穿心的命运。

“我说了那个说胡话的自己不可能躲在这,肯定有人在照顾他吧。”吉庞口音的俄洲通用语,证明了来者的身份,也证明一件事情,这原本是佩斯王国的地盘,已经沦入吉庞之手了。

“真是幸运,打猎竟然可以抓到这么好的猎物,那个发烧的小子还是个军官。”

弓箭手们旁若无人地相互交谈,视辛格与凯文如同不存在。

“背上这个家伙,跟我们走!”一个弓箭手命令道。

“对不起,各位长官。”辛格右手横放在胸前,行了个礼,“地上的那个家伙在发高烧,如果不能让他吃些药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弓箭手们冷冷看着这个俘虏,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他。片刻之后,一个身材瘦高的弓箭手说:“弄具尸体回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功劳,让他先喂药吧。”

辛格摘下自己的头盔,将那些草药在头盔里捣烂,将捣出的草汁小心倾入凯文嘴中。昏迷中的凯文咳了两咳,绿色的药沫被他喷了出来。辛格刚想为他抹去嘴角的残渣,一个弓箭手不耐烦地走过来踹了他一脚。

“好了好了,不会死就可以了。”那弓箭手说,“死了既邀不到功,又无法换取赎金,那样我们可就白忙了。”

辛格抬头望着这张脸,这是张最普通不过的俄洲百姓的脸,但现在脸上看不到安详与睿智,只看到贪婪与残暴。辛格背起凯文沉重的身躯,在弓箭手的逼迫下开始离开这山林。

刚开始时,弓箭手还对两人颇为警惕,但辛格一直老老实实地走在前头,这让他们逐渐分散了注意力。

辛格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能将凯文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但要想背着凯文从这群以敏捷著称的弓箭手当中全身而退,那几乎是不可能。

“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他们的人。”辛格微垂着的脸上,双眸轻轻转了几转,如果有人此时能看到他的眼睛,一定会被他眼中那种奇怪的光芒所骇住。这是一种妖异的深遽的光芒,如果被教会的僧侣们见了,辛格几乎肯定将在火刑架上歌唱了。

“如果没有别人的话,我倒可以试一试了。”辛格微微眯起了眼,深深呼吸,将全身肌肉放松,进而将自己的精神也放松。那种妖异深遽的目光在他眼中凝聚,渐渐的,他原本海蓝色的瞳孔变成了血的黑红。那些弓箭手似乎也感觉到周围气氛奇妙的变化,警觉地向四周望去,鸟鹊都远远飞开,树木也失去翠绿,一切都在预兆着某种奇妙的力将降临。

“他们有几个人?”

正当辛格蓄势待发之时,他脖子后面却响起了这个冷漠的声音。声音很低,但在辛格耳中,却仿佛听见了晴天霹雳。

“别出声。”凯文手微微摆了下,似乎是因为辛格行走而晃动,但这一下恰好挡住了辛格的嘴。如果说变成不怒之人对他而言有何好处的话,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如置身事外般进行冷静地分析。

跟在身后的弓箭手或许是为了安全,或许是开始本能地感到辛格身上传来的危险,他们都在十步之外。而行走时草木的刷刷声又掩住了凯文的低语,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凯文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五个人……”辛格眼中诡异的光芒慢慢消褪,他不能在凯文面前展露出真实的力量,因为能见到那种力量者,结局只有死。而凯文,目前还不能死去。

凯文闭上了眼。头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不知是因为被打还是因为发烧。

“五个弓箭手……如果能接近的话,应该可以收拾掉吧。”凯文感觉到腰间佩剑还在,看来辛格将自己背走之时没有忘记拾起这把剑,他屏住呼吸,全身心去感觉这把剑上的力量。

但剑依旧冰冷。凯文心中传来一阵痛苦,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竟然丝毫不厌恶这种痛苦——似乎这痛苦完全是别人的。

“你的感情,要寻找你的感情,就不可丢弃这柄剑。”老师的话就在耳中,那个在最困难之时抛弃了自己的老师,他的话可能是真的吗?

“把我扔在地上,你装作要逃走的样子。”

辛格微微侧过脸,看了看自己背着的队长。他的脸如他的声音,依旧冷漠而无感情。辛格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这样会将他置身于很危险的境界,但目前来看,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将是最好的办法。

“各位长官不会杀我吧。”但辛格并没有立即扔下凯文,他的声音中透着颤抖,似乎是长时间沉默之后导致的恐惧。

“那很难说。”弓箭手们觉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已经消失,注意力又回到辛格身上,一个弓箭手微微笑着说,言语之中,似乎丝毫也没有把辛格的生命放在眼里。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商人的儿子,因为想成为贵族才投身军中。”辛格用足以让石人点头的腔调哀求,“我的父亲会为我付一大笔赎金,几千金币他还是会拿出来的。”

弓箭手们的目光立刻闪亮起来,富商的儿子!没有相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纤弱的普通士兵,还有这样的身份!杀死一个俘虏有什么用处,只有那黄灿灿亮闪闪的金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

“黄金,你是世界的灵魂,上帝因你而神圣,国王因你而高贵,军人因你而勇敢,贵妇人因你而美丽……”

用着只有贴在他脸边的凯文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吟唱,辛格开始机警地向四周打量,他得为自己寻找一个最佳的时机,他刚才在弓箭手心中为自己的生命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当他转过一棵大树之时,他将凯文重重扔了下来,似乎是为了报复凯文的计谋使他成了诱饵。凯文忍住疼痛,一动不动。

弓箭手们发现辛格扔下凯文,立刻追了过来。一个弓箭手拉满弓,瞄准了辛格的后心,就在箭发出前一瞬,旁边的战友托了他手一把,那枝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穿透了林荫。

“金币金币!那是几千金币,没有人会为尸体付出几千金币的!”不知是哪个的声音,让所有弓箭手都明白,在那跑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币。

辛格转过了几棵树,如他所料,这些弓箭手没有再对他放箭,而是拼命追赶。一个战士要想同以速度和敏捷见长的弓箭手赛跑,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而辛格手中没有武器,这一点弓箭手都很明白,只要追上去,那么这堆活动着的金币就算到手了。

他们跑过凯文被抛下的树旁,谁没有注意这个一直昏迷中的低级军官。当“烈火危情”风一般划开两个弓箭手喉咙时,他们仍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奔出了十余步,喉间的鲜血喷射出来,有如一团腥红的雾。

弓箭手的反应虽然机敏,却也无法抵挡凯文迅捷的连击,其余弓箭手意识到凯文站了起来并本能地做出防备反应时,凯文的剑再次挥出,“烈火危情”划开最近的一个弓箭手皮甲,深深切入他的胸口。鲜随着剑而出,那个弓箭手慌忙用手去捂住胸口,但血象喷泉一样,片刻便将他全身染成了红色。

这一剑凯文本来是想直接切中他心脏的,但由于还处于病中,他的体力并不很足,所以只让对手失去了还手之力。紧接着他要面对的,却是已经离他有五步远的第四个敌人,而第五个敌人在十步之外已经拉开了弓。

“呀!”凯文发出吼声,想以此激发自己的力量。如果不是病中,他应该能同时杀死这五个弓箭手的。与其他只经过简单训练便上战场的征募士兵不同,他曾经受过正规的甚至是严格的战斗训练,这也是他能够在一年的军旅生涯中活下来并当上了个小军官的原因。但现在,他只觉得四肢无力,而队手正在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

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一对一的近战对决中可以轻易地杀死一个弓箭手,但一个好的弓箭手,可以在十五步外从容杀死三五个优秀战士。对于弓箭手来说,距离就是安全,就是胜利,就是生命。潘西斯峡谷之战中,重装骑士们的冲锋根本没有弓箭手敢去阻拦,那个改变了俄洲战争的军事天才长弓手杰克,是用泥泞的道路阻住了重装骑士的前进,在几十步外用长弓射透了马铠,失去马支持的骑士才成为待宰的羔羊。但所有的弓箭手都明白,没有距离,他们对战士就毫无优势可言。

“去!”这一瞬间,也只有“不怒之人”才能在脑中想到其他,想到五十多年前的潘西斯峡谷。那一日峡谷之中愁云如堆,狂风如怒,大雨将几千骑士的血冲得不留痕迹,但这几千人的血在历史上写下的文字,即便是千百年的风雨也不会抹去。凯文掷出了手中的剑,他的行动,与他的思想,没有丝毫合拍之处。“烈火危情”闪电一样飞了出去,而他的脑子却停留在五十年前。

这一剑并没有飞向离他稍近的那个弓箭手,而是飞向了距他十步之外的那个敌人。剑掷了出去,凯文人也跃了起来,身上的连身铠甲早被剥下,因此他的动作并不迟缓。

十步外的弓箭手已经拉开了弓,在“烈火危情”劈开他的皮盔之前,他射出了最后一箭。凯文在迅速移动的身躯似乎没有感觉到箭枝突入其中,将身前的弓箭手连人带弓都扑倒在地。

没有任何武器的凯文一只手按住敌人执弓的手,另一只手掐住弓箭手的喉咙,但由于肩上那仍在颤抖的箭,这只手使不上力气,只能让那弓箭手不断地挣扎咳嗽。

奔出几十步的辛格这时回过头了,弓箭手接二连三的惨叫并不能让他放下心来,冒这么大的险,为的只是凯文活着,如果凯文死去,那么这一切就都白费了。他以更快的速度向扭在一起翻滚的凯文与弓箭手处跑去,但在他跑到之前,他看到那弓箭手从腰里拔出了短刀,向凯文乱刺过去。

凯文不得不放弃掐死敌人的计划,他用那只伤手压住敌人持刀的手,虽然手上被连刺了几下,但他毫无反应。弓箭手喘了几口气,似乎在凝力准备夺回优势,这时凯文猛然一头撞了过来,两个人的额头“砰”地碰在一起,那弓箭手只觉眼前一阵昏眩,当他意识回过来时,只看见凯文张大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而不是普通百姓那泛着黄色的牙齿,狠狠咬了过来。

辛格惊悸地收住了脚步,他不是第一次被凯文惊住,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凯文伏在那个弓箭手身上,用力咬着对方的咽喉,血顺着他的嘴流了出来,从辛格这个角度看去,还可以看到凯文的喉节在上下颤动——他在吸那个弓箭手的血吗?

那个弓箭手在咽喉被彻底咬穿之前就已经死去,身上传来的臊臭味证明他死前已经失禁了,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辛格站在十多步外,看着自己的队长从尸体上抬起头,嘴角挂着别人的血,脸上仍旧是那种死人的冷漠,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寻找他身上比较好下嘴的地方,然后不知痛苦一般将肩上的箭拔了出来。

“你……你是谁?”辛格用自己都听出了恐惧的声音问。

“凯文,你的队长。”似乎经过这次同生共死之后,凯文对他有了改变,他竟然回答了辛格的问题。虽然两人的问与答别人听了会觉得可笑,但辛格明白,他的问是认真的,他也明白,凯文的回答也同样是认真的。

“这个不怒之人,不但没有人的感情,连人性都没有了吗?”辛格不由得暗暗问自己。战争泯灭人性,这在他来说并不是件稀奇的事,他也不只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在别的人身上,他或许看不到人性,他却可以看到人的感情人的欲望,象那个充满野心的弓箭队长詹姆斯。可在凯文脸上,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人变成这个样子?”辛格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执意让凯文活下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第一章 逃亡(二)

撒在凯文与辛格身上的阳光,终于有那么一些暖意了。但辛格坐在凯文十尺之外,仍然能感觉到凯文身上的寒冷——几乎是地狱里永不融化的冰的那种寒冷。

凯文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流了些血,这反而使得他昏眩的头清醒了些。现在是考虑该往何处去的时侯了,在这里出现了打猎的吉庞王国士兵,证明战线已经移到了自己身后,只要在路上晃上一晃,马上就会有吉庞的士兵来抓拿他们。至于逃到百姓家里躲一会儿那简直是可笑的妄想,谁知道这里的百姓会不会为了三五枚铜板就将自己出卖掉?

“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到后方去。”辛格试探性地问,“队长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凯文依旧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那柄佩剑烈火危情紧紧握在了手里。

辛格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他们有如盲人,只能大致揣测外界的情况,却没有办法知道详情。如果他们的身份是正规军人,家里是贵族或富商,那么即便做了俘虏,除非遇上詹姆斯那样的狂人,否则仍有生还的希望。但可惜他们只是征募部队,征募部队除非国家愿意出钱赎还,否则便只有服苦役至死或者被虐杀一途。

可佩斯现在的国王独眼龙查理,怎么看也不象是个肯大方的出钱赎回两个小兵的人物。历史是属于英雄和大人物们的,两个小兵在战场中一矢一石都足以要了他们性命。况且内忧外患之下的独眼龙查理,想来也没有空理会这样的小事吧。

因此辛格拦住了凯文:“队长,这样出去是送死,感谢上帝,让我们续两次死里逃生,但好运气是会用尽的。”

“唔。”

“我们商量一个好的办法再离开这里。”

“唔。”

这一次,他的每句话凯文都回应了,但每一次回应都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而凯文人却依旧向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辛格不得不放弃继续游说的念头,自己看来还不配算是二流吟游诗人,因为自己根本没办法让凯文听进去一个字。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即使是屠刀放在他的眼前,他也不会改变心意。

辛格只有不情不愿地跟随在凯文身后。两人默默行走了一段时间,凯文转过脸来看了看辛格,终于首先说话了:“你确信要回到后方去吗?”

“当然要回去!”辛格几乎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不怒之人竟然主动提问了。他想回到后方的想法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凯文的问题。

“唔。”凯文又只是抛出了那个音节。

辛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作为一个征募军人,象他们这样坚守到最后已经是奇迹,而没有乘着全军溃败逃走,却想回到军队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解释只能露出更多的破绽,最好的防具就是沉默。没有什么剑可以攻破沉默之盾,也没有什么人能打开一颗沉默的心。

辛格忽然有些理解凯文了,他成为不怒之人,是否就是因为心中藏着某件事情,就是要以没有丝毫感情的外表来掩盖某些东西?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应有自己想要掩藏的东西,即便是对最爱者,也不能够敞露开来,自己也不就是这样么。

凯文昂首走在辛格之前,如果不是两人的衣服有些不仑不类,他们倒象是一个贵族与他的跟班。当不怒之人昂首行走之时,他的步伐优雅,眼睛绝不乱瞄,看起来是受过专门的贵族礼仪训练的,他在战斗中展示的格斗技巧,也证明他曾经受过良好的锻炼。辛格明白,此时两人都有伤在身,凯文还生了病,两人身上的钱物又被詹姆斯一伙搜走,而刚才杀死的几个弓箭手身上除了几枚银币外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们的东西,想在敌人大军之后直接回去,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有办法了。”想到这里,辛格忽然有了主意。佩斯王国与吉庞王国交战的目的,是为了争夺这边境上萨森地区的六个城堡一百三十多个庄园,现在佩斯战败,城堡与庄园中的贵族老爷们要么对新的国王宣誓效忠,要么就得逃走。来自吉庞的新贵们会潮水般地涌来,向食腐肉者扑向尸体一样争夺战利品。

“我们就做一回强盗吧,队长你认为怎么样?”辛格嘴角浮起笑意,自己看来又要扮演一回强盗的角色了。

吉庞与佩斯争夺了一百余年的萨森地区,历史上曾经是一个独立的小公国。当自由在手时,这里的人民并不珍惜,六个城堡的领主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利相互倾轧,甚至不惜引入外力。当黑石城领主安东尼奥子爵利用佩斯之力成功扫平了政敌之时,他面前同时也摊开了“自愿”并入佩斯王国的公文。总算还有些骨气的安东尼奥以自尽的方式拒绝了来自佩斯的命令,但后续者却不得不在这文书上签字。于是萨森就合法地并入佩斯,而吉庞则以萨森公爵娶了吉庞的一位公主为理由,一直拒不承认这事实。在吉庞国内,一个没有土地的萨森公爵已经延继了百余年,如今萨森被吉庞夺得,他们一定在第一时间赶来收刮,希望能在军队之后仍能分到些残羹冷灸。

在通往萨芬地区比较偏僻的一座城堡长桥城堡的路上,五个侍从组成的小队跟在一辆简陋马车之后,略有些匆忙地前行着。侍从们步行,而马车上脱落的漆,都可以证明这辆马车的主人并不富有。

“感谢至高无上的主,感谢伟大的吉庞王布鲁托,我们终于夺回了自己的庄园了!”

马车里是长桥城堡领主继承人克利斯兰与一个老妇人。在吉庞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百年之后,终于有一位克利斯兰可以踏上长桥城堡的领地了,那种寒酸的日子将一去不返,首要的便是为自己招募一批侍从,只凭这几个老弱病残的侍从是保护不了自己的,再就是把这辆烂掉牙的马车换掉……

但他片刻的心驰神往被老妇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先不要急着感谢布鲁托王,还是乞求他手下的士兵没有把领地里最后一个铜板都抽走吧!”

克利斯兰领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确实是值得他担心的一个问题,军过经过之后,自己去接收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虽然布鲁托王允诺将所有领地都归还原主,但他也无法阻止参战的贵族与士兵进行抢掠。现在就只有希望,兀鹫飞过之后,还能给豺狗留下些腐肉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大声喊道:“钦命长桥城堡的统治者,克利斯兰领主大人的马车,谁敢阻拦?”

“是克利斯兰大人!”在克利斯兰掀开车帘时,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们是长桥城堡的守卫,听说大人即将回来,就在半路上恭侯大人大架。”

克里斯兰向那个人看去,那是一个身材瘦长但很结实的男子,大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眼睛很长,目光也很灵活,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皮甲,皮甲胸口的标识被刮掉了,看来是军队中流落出来的淘汰品,。站在他身后还有个年龄相仿身材高大的强壮男子,脸上有些病态的红晕,但表情却有如寒冰,与前面那人微弯着腰满脸堆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桥城堡的守卫?”注意到除了后面的人腰间别着柄单手剑外没有别的武器,一个年长些的侍从走了上来,“大人,要不要问问他们?”

“问问他们我的领地怎么样了。”克里斯兰低声说。

“大人问你们,长桥城堡和庄园怎么样了。”

“托大人威名的福,城堡和庄园都还好,没有受太大的损失。”

两个拦路者没有靠近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克里斯兰的命令。他们的回答让克里斯兰心中一喜,他向侍从点点头:“让他们带路。”

“大人非常欣赏你们,因此让你们享有为大人带路的荣誉。”侍从的传话充满着贵族式的骄傲,似乎此时的克里斯兰已经不是那破落的流亡贵族。

“真是太荣幸了!”一直搭话的自然是辛格,他满脸堆笑,慢慢靠近过来:“请,请!”

当第三声请字说出来时,凯文腰里的“烈火危情”已经从剑鞘中拔了出来,辛格同时将马车夫踢下了座位。那个年长的侍从脸上的神情刚刚一变,烈火危情已经贴着他的胸口划开了马车的帘幕。

车里的老妇人“啊”一声呆了片刻,然后才想起一个贵妇面对这种情况时的正常反应似的,用一块白手绢捂住嘴晕了过去。那个克里斯兰倒还有一些胆量,但这胆量却无法阻止他脸色变得如苍龙山上的雪。

“你……你们想做什么?”他终于不得不屈尊直接同这两个卑贱的守卫说话了。

“不想做什么,只是做回强盗。”辛格笑嘻嘻地说,还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前,向克里斯兰行了个礼:“对不起了,长桥城堡的领主大人。”

随从们纷纷拔出了刺剑,这种贵族决斗用的刺剑用来吓唬百姓还可以,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威胁则有限。“烈火危情”冰冷的剑锋贴在克里斯兰的脖子上,比剑还冷的是凯文的声音:“你父亲的名字!”

克里斯兰怔了一怔:“安第斯。克里斯兰。”

“祖父!”

“卡尔。克里斯兰。”

“你自己!”

“威廉。克里斯兰。”

辛格心中升起了疑云,他们原意是抢些东西,凯文不知出于什么用意却问些这样的问题。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迟疑的时侯,他从那个老侍从腰里拔出了刺剑,漂亮地抖了两抖,命令道:“都在原地不许动,我们只要东西不伤害人。”

“我的主人可以给你们所要的一切。”老侍从脸色腊黄,在追随克里斯兰家流亡几代之后,原来的侍从只留下了他们这几个后代,眼看可以回到自己的天堂之时,却遇上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强盗。克里斯兰大人急于回到城堡而拒绝了吉庞的军队护送,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过要等我回到长桥城堡才行,现在,你们也看到了。”克里斯兰慢慢地说,辛格不伤害人的话让他心微微松了些。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妻子,你的母亲是哪个家族的?”凯文用剑背粗鲁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继续盘问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似乎此时他成了一个打探别人家中隐私的长舌妇,而不是那个“不怒之人”。

辛格开始在马车上搜索,克里斯兰在凯文控制之下,这让他很放心。马车外表的简陋,证明了克里斯兰的寒酸,看来他把全部财产都用在打点吉庞的权贵以换回长桥领地上了。辛格反复搜索,除了些衣服与证件公文,也只找到一小袋钱币而已。

“问完了吗?”凯文的反复盘问逐渐让他不耐烦起来,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并不少,他们守侯了许久才找上了克里斯兰这小队人,如果拖延长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问完了,现在你们可以过来把他带走了,这马车不能给你们留下。”凯文收起了“烈火危情”,对他的言行,辛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短时间里,他又说不出不对在哪。

那几个侍从走了过来,克里斯兰扶着那老妇人下了车,当他转到侍从身后时,忽然大声命令:“抓住他们!”

侍从们早注意到只有凯文有武器,而那武器现在在剑鞘中,因此五枝刺剑同时刺向了凯文。

“叮!”原来在鞘中的“烈火危情”漾起清冷的光芒,在空中划了个圈。五枝刺剑在单手剑的撞击下纷纷折断,侍从们抛开剑向后退,而凯文并没有住手,身体向前疾冲,剑光连闪,五个侍从全都倒在了地上。

看着这些侍从喉节处的伤口,辛格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凯文用的并不是俄洲的格斗技巧,如果他猜得不错,他用的应是来自东方,来自中平神洲的格斗技巧,因此才能在一瞬间里出其不意取得胜势,进而将这五个失去进攻能力的侍从杀死。

一剑封喉,目的是让他们不会发出惨叫。侍从究竟不是军人,他们平时虽然也练习些贵族式的格斗技巧,但自从潘西斯峡谷之战后,这类技巧的华而不实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他们根本无法在那一瞬间作出躲避的反应,也根本没有想到在自己失去了反击能力之下,凯文仍然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杀死。

“现在,轮到你了。”凯文将“烈火危情”收回鞘里,从尸体中拾起一枝断了的刺剑,一步步逼向克里斯兰,“你腰里也有剑,象个男人一样的拔出来。”

克里斯兰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恐惧与绝望交织而起,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把目光从凯文如死人般僵硬的脸上收回,轻轻放下了那个老妇人,缓缓拔出了刺剑。

“杀了我就够了,请不要伤害我母亲,她只是个无害的老妇。”他抖了抖剑,刺剑的剑锋闪着寒星一样的光芒。

凯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给他任何回答,他的剑就是答案。克里斯兰绝望地向前跨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强盗了,这个强盗手中的刺剑断了一截,这是自己唯一的胜机。

两枝剑叮一声,格在一起,克里斯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腕上传来对方强大的压力,这让他不得不全力反抗。他意识到自己一出剑就错了,自己原本应利用剑的长度进行刺击,而不应象现在一样,同这个心狠手辣的强盗比腕力。

错误的代价,有时是生命无法承受的。僵持了片刻之后,凯文手臂一转,克里斯兰的剑被带开来,在他回剑之前,凯文的半截刺剑从他的咽喉里穿过,将他钉在大地之上。

克里斯兰瞪着双眼,无助地望着天空。这是他故乡的天空,这是他领地的天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就在他要得到之时,他却又失去了,而且,失去的更多。

最后一位克里斯兰终于死在了领地之内,他的老母仍在昏迷之中,辛格脸色有些发白,他拾起一枝剑,拦在了那老妇人之前。

“让开!”

用有些僵硬的脚步走过来的凯文冰冷地说。

“你是在谋杀,刚才你是引诱他们出剑的。”辛格盯着不怒之人那双蓝色的眼,如果这是双生机勃勃的眼,那么凯文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但这是一双如死鱼般没有丝毫感情的眼,一双让人看了不想再看第二遍的眼。

“让开!”

“难道连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老妇人你也要杀害吗?”

凯文没有再说什么,他拔出了插在克里斯兰咽喉中的剑,一步步走了过来。辛格一步步向后退,退到老妇人身边时,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你究竟有没有人性?”辛格终于举起手中的剑,但他又放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凯文从他身边走过,接还染着克里斯兰血沫的断剑刺入昏迷中的老妇人咽喉。

老妇人发出了低弱的怪异的声音,身体奇特地扭屈了几下。凯文将其他尸体拖开,一一剥下了尸体上的衣服。

当凯文动手去剥老妇人的衣服时,辛格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伸手打开凯文的手:“请不要对一位女士的遗体无礼,你是一个军人,而不是一个下贱的盗墓贼!”

“是吗?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军人比盗墓贼高贵到哪里去。”凯文直起腰,那种死鱼一样的目光凝在辛格脸上。

辛格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着,片刻,似乎被辛格眼中射出的那种热烈的光芒所震慑,凯文移开眼:“我不能让他们留下任何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剥光他们。”

辛格瞪着他,凯文慢慢地道:“我的伤病比你看到的重,我需要时间养伤。从现在起,我就是威廉。克里斯兰,而你将是我的侍从。”

辛格再一次意识到,将这个队长从尸体堆中救走可能是一种错误。自从被“强行”征募入伍,他已经同凯文在一起有半年多的时间,但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个不怒之人的真面目,即使是现在,他也无法看透。

老妇人臃肿的裸体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辛格移开自己的眼睛,即使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他也不愿意正视她裸露的尸体。凯文将尸体扛了起来,走向一条山沟,其余的尸体都已经被他抛进了山沟中,当有人发现时,谁也找不出这些尸体的真识身份。

辛格脑中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不怒之人的所作所为,都远远出了他的意料,他会不会对老妇人的尸体做出某种下流的行为?

他摇了摇头,将这不洁的想法从脑中抛开,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证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目的,自己真该让凯文在阵地上死去,或者刚才应该把他杀死。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死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凯文很快就走了回来,辛格微微松了口气,毕竟,凯文虽然没有人性,却还不曾疯狂。

“现在,克里斯兰大人。”他半是讥讽地说,“现在我们该前往您的领地了。”

第一章 逃亡(三)

对于长桥城堡的百姓来说,新来的领主鼻青脸肿地出现虽然引起了不少传闻,但此后他一直在城堡中休养,他那伶牙俐齿的侍从辛格“无意”中泄露出的领主为了得到长桥城堡而被吉庞军官羞辱的消息,足以让他们心中的疑惑平息。

“克里斯兰……领主大人真的那么不幸吗?”嘴里说得充满同情,但问起这话的人脸上的表情说是同情,还不如是幸灾乐祸来得恰当。

“比你能想到的还要不幸,有些事身为侍从的我是不能说的。”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对凯文的不满,辛格毫不客气地将这位冒牌的克里斯兰大人的名声弄臭。他吟游诗人的性格让他很快在长桥城堡成为了风云人物,托他的福,领地的子民与留下来等侯新主人的侍从们对克里斯兰大人的怪异没有产生太多的惊诧。他们也不敢有太多的惊诧,毕竟回来的没落贵族有些怪癖是再正常不过的。

长桥城堡同俄洲其他大多数城堡一样,是由一座庄园逐渐发展起来,因此城堡并不是一座城,而只是由塔楼宫殿组成的一小群建筑物。城堡之外,很自然地形成了集市。领地内的十五个庄园中的物品,除去缴纳给领主之外,大都汇集于此,互通有无。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酒馆。酒神的伟大发明,应当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一件事情。千古以来,帝王将相,英雄美人,没有不在酒杯之前眼花耳热的。而酒馆也因此成了人类进行交往的一个重要场所,要打听消息,或者要传播消息,都离不开这里。

“我说,咱们的新领主人还算不错。”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用脏兮兮的衣袖抹去嘴边的酒渍,以他的衣着,在换了新领主之后还能在这里喝酒,也确实可以证明新的领主没有进行暴政。

辛格不得不承认,凯文没有人性也是个优点,他的凡人的欲望很少。普通人的饮食之外他似乎别无所求,在女色方面更可以用自持来形容,前任领主所喜好的初夜权他完全放弃了。

凯文的目的他也明白,在两国之间仍对峙之时,他们想穿过战线几乎是不可能。相反,经过萨森之战后两国间形势发生了逆转,居于不利地位的佩斯必须以和谈来争取喘息时间,而取得优势的吉庞也不得不考虑到周围其他国家的虎视眈眈,防止出现反吉庞联盟。因此只需等两人伤势养好,便可以离开这里。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谁知道领主大人今后怎么样。”酒馆里的醉鬼们三杯下肚,就忘乎所以,这些天来他们与辛格也熟络了,知道背后刻薄领主大人,正是这位侍从的众多喜好之一。

辛格将手中那杯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举杯向说话者示意。说话的大舌头笑了笑,忽然低下声音:“听说红发那一伙人在绿山林杀了一队吉庞士兵。”

“红发”这个名字有如巫师的魔咒,让酒馆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几个声音同时响起:“老鬼,再来杯酒。”

被亲热地称为老鬼的酒馆老板是个矮人,他默默将一杯杯的酒顺着长长的柜台推了过来,每一杯酒都准确无误,而且一滴不流地停在要它的人面前。而要酒的人似乎在庆祝什么似的,举起杯相互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辛格好奇地看了说话的人。他知道他们绝不是为了吉庞士兵的死而痛饮,对于萨森地区的百姓而言,无论是佩斯人还是吉庞人,都是外国人。那么他们是为了那个叫“红发”的人而庆祝了。

“嗯,红发吗?”他饶有兴趣地在心中品味着这个名字,这应该是那个人的绰号,他定然是有着一头红色头发的人,根据星相学来说,这种人性格有如烈火,同那个不怒之人的万年寒冰脸,倒是两个极端。

但是众人就再没提起这事情,对于他们来说,红发有某种忌讳在里面。这种忌讳,让他们虽然为红发的行为喝彩,却不敢说出声来。

“好了,酒喝完了就滚回家去压你老婆吧!”当那个起了话头的大舌头将老鬼递过的酒一饮而尽后,老鬼伸手阻止了他继续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大舌头瞄了辛格一眼,将破烂的外衣披起,离开了酒馆。

“原来是因为我在,所以大家不敢说。”辛格心底的好奇又被勾了起来,这些领地内的贫民们敢于当他的面讥讽领主,却不敢当他的面谈那个红发,难道说红发比领主还让他们觉得可怕?

“老鬼。”他把目光转在老板脸上,但从矮人斧刻般的脸上看到了太多的顽固,因此他改变了想说的话:“再来一杯朗姆酒。”

老矮人脸上浮起了狡诈的微笑,推过来一杯朗姆酒。辛格终于还是决定不管闲事,自己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正当他端起酒杯要喝的时侯,一个人影闯进了酒馆。

“大人。”来的是庄园的一个仆役,他恭恭敬敬向辛格行了个礼,“有客人要见领主大人。”

辛格将手中的杯子放了下去,当他注意到老矮人正在注视着他时,他若无其事地说:“是谁,你问过没有?”

当辛格匆匆赶回城堡,从小门来到假冒的克里斯兰起居室时,背着双手的凯文仍旧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来的是黑石城堡的信使。”凯文淡淡地说。

“你去见了?”辛格大吃一惊,这个冒牌的克里斯兰大人敢于接见来客,难道就不怕来者是熟人而揭穿他的身份?

“是来要克里斯兰与他一起,恳请吉庞国王布鲁托兼任萨森之主的。”虽然语气极为平淡,但辛格仍旧能从凯文的话里听出讥嘲。“我想,布鲁托将成为吉庞的英雄王兼萨森的解放王了。”

“我们就是他这一功业的见证人。”将更有讽刺意味的话咽在肚子里,英雄功业的最好见证者,应是那堆积如山的尸骨,后人会记住英雄的一举一动,却不会记住英雄脚下那汇流成河的鲜血。

“我答应了使者的请求,并且同意亲自去黑石城堡。”

辛格明白凯文的意思,黑石城堡地处要隘,正是两人回到佩斯的必经之处,吉庞在此驻有重兵,统帅克伦威尔将军就驻足在此。加上沿路的岗哨,以克里斯兰的身份再加上为吉庞王加冕的理由,可以帮助两人摆脱不少麻烦。

这虽然有些冒险,但有时侯,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需冒险。

于是,一小队人马,夹着一辆古旧的马车,两天后出现在长桥城堡通往黑石城堡的山路之上。为了不在路上与克里斯兰的熟人相遇,凯文以“生病”为名,躲在马车之中极少露面。

队伍走了一整天,当莽莽苍苍的森林出现在辛格眼前时,太阳已经隐在了丛林的那一面,森林的上空象是染上了一抹血色,腥红得让人心跳不止。

“停下来,燃起营火!”当向导说出这一大片林地被当地人称作黑森林之时,他脑海中立刻浮起“绿森林”这个词,那个令酒徒们噤口的红发出现在绿森林,那么会不会也出现在黑森林?

营火辟辟叭叭地升了起来,将渐渐暗下的森林衬出深幽的影子,辛格的目光随着火焰的跳动而闪烁,迷离变化,深不可测。

其他随从散坐在营火周围,这次为了掩饰身份,除了准备礼物外,凯文还挑选了几个随从。

“这里的森林,是不是连成一片的?”辛格打断了随从们的小声议论,站了起来,手中摸着一根棍子。

“是的,黑森林与绿森林、红森林连在一起,把我们长桥城堡领地与邻近的几个领主的土地隔开。”

“那么就拿起你们的弓箭,做好战斗准备吧。”辛格以枪兵握枪的姿势抓住那根棍子。

“被发现了,哈哈哈!”

爽朗的声音从黑森林中传了出来,辛格握着木棍的手震了一下,一枝涂着鲜红油漆的羽箭在那木棍上颤抖着。

“红……红箭!”随从们惊呼声意味着他们清楚来者是谁。

辛格伸手将那枝羽箭拔了出来,除了鲜红的漆以外,箭身上看不出什么。辛格将目光投向林子里,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本来在林子里等你们的,没想到你们提前休息了。”那个爽朗的声音是这大个子发出来的,当他摆脱黑暗出现在火光前时,辛格不由得吸了口气。

大个子在这么冷的天里,仍赤着一只肩膀,露出手臂上雕塑般的肌肉,让人联想起森林中熊的力量。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欢畅的笑容,两只眼睛闪着鹰一样的光芒。

“你就是红发吗?”辛格没有被大个子的气势压倒,他向前迈了一步。

“我们就是红发。”大个子的回答很干脆,他用没有握弓的那只手捶了捶胸口结实的肌肉,呵呵笑着:“我们听说过克里斯兰领主在长桥城堡的事情,所以我们不想伤害克里斯兰领主和你,只要把东西留下来,你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看来这马车还真是不吉利。”辛格瞄了马车一眼,车里的凯文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认为自己能够应付这局面了。

“但是,这些东西是克里斯兰大人献给伟大的吉庞王布鲁托陛下的礼物,克里斯兰大人已经担心礼物太轻了,所以我们不会将东西留下来的。”

大个子哈哈大笑,厚实的胸腔里弥漫着回音:“不要紧,布鲁托王算得了什么,萨森的每一颗麦子都是萨森人的,我们没有必要送礼物给他!”

“可是,布鲁托王将萨森从佩斯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辛格用自己也觉得好笑的口吻辩解,但大个子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们就想拥立他成为萨森的解放王吗?萨森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萨森人的,不管是佩斯还是吉庞,都没有资格拿走我们一丝一毫!”

原来如此!辛格大致明白了,红发一伙应当是以盗贼身份为掩护,实际上志在恢复萨森公国的人。

“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空着手去见黑石城堡的克伦威尔将军。”辛格挺起胸,缓慢地说:“你们不能让我们为难。”

“哈哈,我们是红发,红发强盗,我们的快乐就是让老爷们为难。”大个子大步向前走来,一点也没有把辛格手中的棍子放在眼里。他的步伐很大,一步几乎可以抵平常人两步,因此很快就逼近到辛格身前。

辛格不得不仰起头来才能正视大个子的双眼。大个子身上浓烈的汗味让他禁不住退了一步,如果是他个人,他不会选择与这个大个子为敌,更何况在大个子之后,他还感觉到一股更为危险的气息。

但现在他是克里斯兰领主大人的贴身侍从,他不能后退。人生之中,往往不得不为自己不想战斗的东西做殊死战斗,虽然想逃避想离开,但当面对的时侯,却会发觉没有退路。

一个淡漠的声音让辛格终于舒了口气:“给他。”

自出发以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克里斯兰大人在马车里终于出声了,他的出声也让紧张无比的侍从们放松下来。

“是,大人。”辛格恭敬地向马车行了一礼,又抬起头来对大个子说:“克里斯兰大人愿意将东西留下给你们,你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大个子仰天大笑:“那是当然的,你们愿意合作,我们怎么会为难你们?”

辛格退到了马车旁边,看着从林子里又走出四个人,将后面一辆车上的货物一一搬下来,直至最后一个木箱都被搬走。

“这辆马车里的东西我们就不要了。”大个子有些粗野的指了一下凯文乘坐的马车,言语之中还有些讥讽的意思。他粗大的指节几乎指上了辛格的额头,这让辛格不由皱了皱眉。

“你的这个主人,克里斯兰大人,有朝一日也许会成为萨森的总督的。”大个子嘿嘿笑着,没有理会辛格脸上浮起的不快,“到那时,我们还会见面!”

这群来去如风的强盗终于消失在黑森林之中,他们的诺言真的很有效,一个整晚,都没有人来打扰辛格一行,直到他们穿过黑森林,来到黑石城堡的领地。

路上几个哨所都顺利通过了,黑石城堡在望之时,凯文支开了那些随从,让辛格驾驶马车,悄悄踏上通往佩斯内地的驿道。

“最后一个哨所,如果能通过,那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辛格微侧过脸,轻声说道。凭借有克里斯兰家徽的马车与黑石城堡领主的公文,他们一路顺利,无论是巡游的游骑兵还是驻守的哨所,当得知他们是为了拥戴吉庞英雄王布鲁托为萨森解放王而来时,都没有为难他们。

“站住!哨所前面不准奔驰,下来!”

严励的喝声在很远就传了过来,因为战争的原因,在这条驿道上奔驰的马车很少,辛格不得不将马车慢了下来。

高高的哨所塔楼上,两枝箭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辛格眯起眼向上看了看,夕阳的光芒下,哨所上喊话的人很模糊,看不太清楚。

“你,下车!”

这次喝令他下车的不是塔楼上的哨兵,而是一个走过来的战士,战士全神戒备,显然对他们怀有敌意。

“请别误会,这里是布鲁托王陛下钦命长桥城堡领主克里斯兰大人。”辛格同前几次一样高喊,“我们是来拥戴布鲁托王陛下兼为萨森之主的。”

“原来是这样,把你们的公文拿来。”听了他的话,那个战士似乎客气了些,但并没有失去警惕,比起其他地方的吉庞士兵,这里的无论是士气还是警觉性上,都明显要高昂。

“因为某种秘密原因,克里斯兰大人必须通过这个哨所,潜入到佩斯去。”辛格松了口气,对方看来已经接受了他的回答。

“很耳熟的声音啊。”一个让辛格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声音缓缓传过来,在那个全神戒备的战士之后,弓箭队长詹姆斯脸上带着那种温和如春日的笑容,轻巧地走了出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面?”

“也许我们曾在国都见过面。”虽然内心有着极大的震憾,但辛格脸上还是保持着镇静。

“也许……”詹姆斯一步步向前走来,但走到二十步外时就停住,他的脸上明显浮现出嘲讽的神色,“也许我们曾在战场上见过面。”

“大人是在开玩笑。”辛格微垂下眼,没有与詹姆斯对视,“我们怎么会在战场上见面,要不就是大人认错人了。”

“也许我认错人了。”詹姆斯盯着辛格半天,缓缓说:“克里斯兰领主大人在国都时曾经与我见过一面,现在请他出来吧。”

辛格的心脏一阵紧缩,只要看到凯文那僵尸般的表情,詹姆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二人。他猛然抬头,刚想说什么,马车里的凯文冷漠地声音传了出来:“是吉庞的骑士大人吗,不是的话告诉他我不认识!”

“原来如此。”詹姆斯脸上的笑意更浓,这正是他在战场上将短刀刺中辛格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也许是我认错人了,那个不怒之人要想扮演一位领主大人,实在有些勉强。”

“那么只好这样了。”辛格握起身边的长棍,一抖马的缰绳,只要冲过去就是佩斯的哨所,能够抵达那里自己与凯文就算安全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人到没有退路之时,所能做的就只有同命运之神掷一回骰子。

马长嘶一声向前疾奔,辛格举起棍子,象是握住了长枪。詹姆斯冷冷一笑,猛然向下挥手。

“放!”他话音刚落,弓弦声就传了过来。

第二章 血统

一、

箭声呼啸而来,尖厉的声音让辛格脸色都变了。

“啊——”悲鸣并不是辛格或凯文发出来的,而是詹姆斯身后哨楼之上弯弓欲射的弓箭手。

詹姆斯惊愕地回头,弓箭手的尸体从哨楼上坠了下来,在落地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一枝红羽箭穿透了他的喉咙,在他摔得稀烂的头下,微微颤抖着。

“红发!”詹姆斯大叫着伏在地上,第二声弓弦这时又响了起来,一枝红羽箭穿透了上来检察的那战士的咽喉,那战士被箭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退了两步,拼命用手去抓喉咙,双眼发直,死鱼一样盯着辛格马车的后面。

“冲过去!”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马车后的林中响起来。辛格已经从错愕中清醒,重重抽了一下响鞭,四匹马发出啸声,振蹄飞奔过去。

一个弓箭手从拦路的木垒后探出头,“嗖”地一声,一枝红羽箭又飞过来。弓箭手慌忙向下缩头,但仍然晚了。红羽箭射中了他的额头,他发出尖锐的叫声,手中的箭脱弦出去,射向半空,而人却在地上扭动了会儿,就不再动了。

辛格在车夫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眼死死盯在前面的木垒上,在马即将冲撞上去的一刹那,他伸出手,木棍顶在木垒上,借助马的冲力,木垒被他挑开,缩在后面的两个士兵抱着头在地上滚着,躲开了四匹马的铁蹄。

“该死的红发,果然和佩斯人勾结!”詹姆斯低声咒骂着,但却不敢探出头。红发在幽暗的林子里面,虽然詹姆斯目光很锐利,却也无法找到他的踪影,如果探出头,很有可能象那几个士兵一样,成为对方的活靶。

驻防在哨卡边的士兵听到了吵嚷的声音,纷纷跑了过来。詹姆斯听到林里传来脚步声,红发似乎已经跑了。

“不要冲进林子里!”他爬了起来命令,“冲到林子里只有死路一条。约翰,你带你队里的人顺着路跑,到前面第二个岔路那等着。沃尔特,你和你的人留在这里,把道路彻底封住,该死。”

“唔,你还不错,这种情况下还能镇定指挥。”

红发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虽然比开始远了些,但还没有离开,“也许你会成为将军,前提是你没有死在萨森!”

当红发的声音响起时,詹姆斯猛然将身前的士兵扑倒在地,一枝箭从两人头上飞掠过,牢牢钉在哨楼的木板上,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对方的弓箭不但准,而且射程远,这让同为弓箭好手的詹姆斯心中也狂跳不止。

“终于走了,该死的强盗,还真是猖獗!”侧耳贴在地面上听了会,詹姆斯拍打着衣服爬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大人……大人……”那被他救的士兵脸上惊魂不定,单膝给他跪了下来,“多谢大人……”

“不要说了。”詹姆斯说。

那士兵将头伏了下去,在詹姆斯满是灰尘的皮靴上吻了一下:“是,大人。”

看着这个向自己表达忠诚的士兵,詹姆斯沉默了会儿,红发临走时的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也许你会成为将军的!”

“我一定会成为将军的!”他心中坚决地说。

“你说的不错,你确实是征募兵团的凯文队长。”

军官冰冷的表情在凯文面前,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凯文象根树一样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等着军官的下文。

“有位大人要见你,你跟我来。”

自从回到军中,凯文与辛格就被分开了。他们的部队,在战场纪录中是全部战死,但这两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突破了吉庞的封锁回到佩斯,这使得佩斯军中不得不对他们进行隔离。在佩斯本土通往萨森地区的必经之路,富庶的费尔城里,凯文与辛格拉受了审察。

“你就是传说中的不怒者凯文吧。”那个军官走在身前,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凯文的外号,“你可是全军都知道的人,象你这样的人能活着回来,我想不是意外。”

身后的不怒者用冰冷的沉默回答他,军官似乎真的很熟悉有关他的传闻,只是微侧过头看了看他僵尸一样的眼神。

经过漫长的走廊,凯文被带到了一间小屋前。昏黄的光,从窗外斜斜射在石屋的门上,不但没有照亮四周,反而让角落里更显得阴森。若有若无的烟气,让这间石屋变得诡谲,就象魔法师的眼。

“进去吧。”离石室远远的,军官就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他也对这里诡异的气氛不适应。

凯文略微迟疑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注视在军官脸上,似乎要在他脸上寻找什么答案。但军官避开了他的眼神,做了个推门的手式。

凯文挥开了石室的门,石室里漆黑一片,在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但凯文可以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压抑,这种压抑,他似曾相识。

“进来。”黑暗中,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是黑暗中的一丝烛光,驱散了那种压抑的气氛。凯文不由自主的向里迈出两步,石门似乎是自己关闭一样,发出细微的“吱”声,悄悄在他身后闭阖,将领路的军官隔在了外面。

黑暗中凯文瞪大了眼睛,想看清石室里的一切,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黑暗象层层的迷雾,笼罩在这石室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可以感觉到,这个石室里一定有好几个人,而不只那个温和的声音,甚至,那种诡异的压抑,也是从某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尘封已久的记忆从闸门里流淌出来,带着这种诡异气息的人,全佩斯只有一个。黑暗大法师布莱克,死神的代言者。

凯文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石墙之上。他吸了口气,说:“大人。”

石室里忽然亮了起来。光是发自一颗闪亮的耀石,托着这颗耀石的,是一个有着浓密的白须的老祭司。凯文与他目光接触了一下,老祭司慈祥地一笑:“你好,不怒者。”

这个声音就是开始那温和的声音。右边的黑袍者似乎厌恶老祭司手中的光,向角落里移了移,阴森森的目光与凯文遇在一起,微微点了一下头。坐在法师与祭司中间的,是一个戎装的老贵族,红润的脸庞,证明点点的老年斑并没有把他的力量全部带走,那象雄狮一样威严的目光,证明他对于权力的习惯。凯文把右手横在胸前,弯腰向三人行了一个礼。

“不怒者,你知道我们是谁。”白须祭司慢慢地说。

凯文直起了身,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空洞的眼睛盯着三个人。祭司微微笑了一下,侧过脸去看着老贵族:“还是您来吧,大人。”

老贵族“唔”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摆弄着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道:“圣城征募兵团克里斯丁大队所属第二十九分队队长,凯文-斯通,就是你吗?”

凯文以默认的方式给了他肯定的回答。老贵族上上下下打量着凯文:“作为你们大队仅存的两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等到的是意料中的沉默。老贵族也不由苦笑了起来,那个黑袍法师没有等他询问,就用沙哑而尖锐的声音问:“斯通这个姓,是矮人的姓,你真的姓斯通吗?”

凯文死鱼一般的眼光移在他的脸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黑袍法师尖锐的声音象是直接响在他的脑中一样,让他的额角一阵阵刺痛。

“我认识你。”黑袍法师布莱克枯瘦苍白的唇轻轻颤抖,“从你身上,我可以感觉到一种熟悉的血,你祖先的血,你是……”

凯文忽然向前走了几步,似乎黑袍法师的让人窒息的力量对他没有任何作用。布莱克微微向后缩了缩,森冷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我不想揭穿你,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白须祭司缓缓站了起来,两眼凝神看向虚无的空气,似乎是要看透未来与过去,过了会儿,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我也知道了。”

“看来只有我不知道了。”老贵族盯在凯文身上,脸上露出轻微的迟疑。

“这位不怒者,可以信任。”老祭司慢慢地说。

“对于你们来说,他是可以信任。”黑法师布莱克尖刻地说,“但对于我来说,他绝对不值得信任。我要离开这里了,安东尼奥殿下,以后的事情,我是不管了。”

被黑法师尊称为殿下的老贵族安东尼奥缓缓点了下头,如果不是事情重大,他也不会请来黑法师布莱克和大主教怀特。但是,他也明白,黑法师布莱克说出的话,是不会改变的。几乎在他点头的同时,黑法师向那个阴暗的墙角走去,消失在黑暗中,似乎那墙角有个门,又似乎他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石室里。

“怀特大主教……”他询问似的目光投向白须祭司,祭司谦恭地低了下头。如果以教庭的身份,怀特大主教是俄洲有希望成为下一任教尊的高级祭司,但当处理世俗事件时,他却一直保持着谦恭的形象。

“嗯,我相信大主教大人。”安东尼奥站了起来,绕过了桌子,站在凯文面前,“不怒者,这次萨森的战败,是因为王国内出现了奸细,或者说叛徒。我们的布置被完整地传给了吉庞将军德-梅涅特,这个奸细,你的嫌疑最大。”

“我只是一个队长。”被赐与奸细和叛徒的嫌疑,不怒者凯文也禁不住反驳,但他那僵硬的唇中只吐出了这一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

“萨森战役中,整个战斗序列里以圣城征募兵团战斗力最弱,因此沃特伍德将军把圣城征募兵团安排在侧翼进行协防。随着战况的发展,我军已经取得了优势,就要进入全面攻击,为了增强攻击力量,沃特伍德将军把原来防守侧翼流血山地的狮鹫弓箭手兵团调到了锋线,而让战斗力最弱的圣城征募兵团填补防守空缺。”安东尼奥炯炯地眼神盯着凯文,“就在换防后两天,也就是我们准备全线攻击前一天,吉庞的精锐黑鹰师团出现在流血山地前。一个夜晚,圣城征募兵团防守卫的流血山地被全线突破,我们集结的进攻兵力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不得不全线撤退,到手的胜利无影无踪,而且还失去了萨森。”

“失去了萨森,就失去了阻止邪恶的吉庞前进的屏障。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消息传到吉庞军队中的,只有身处前线的人,或者是大队长以上的高官。你虽然只是一个队长,但因为你们克里斯丁大队防守流血山地的最高点,因此你完全能够接触到沃特伍德将军的命令,并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您没有真正的证据,阁下。”不怒者冰冷的眼神看不出他是否在意自己的罪名。

“有,凯文队长,你是你们阵地仅存的军官,吉庞军队首先突破了你防守的地方,而且你活着从敌人中回来。你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战死了,那我就不会有叛徒的嫌疑了。”

“是的,死人是没有任何嫌疑的。”安东尼奥踱回了座位,“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如果我是叛徒,殿下,您不会来见我,怀特大主教殿下也不会来见我,邪恶的黑法师布莱克更不会来见我。”凯文在提到安东尼奥和怀特时,都用了尊称,但在谈到黑法师布莱克时,不但没有用尊称,而且加上了邪恶的蔑称。这让安东尼奥再次抬起头,正视了凯文一眼。

“对付一个队长级的叛徒,您只需要一个行刑官就够了。”凯文最后说,这是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你说得不错。”安东尼奥微微笑了,“那么你也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

“要我找出真正的叛徒,殿下。”

简短的回答让安东尼奥非常满意,他合起手支着下巴:“你能为我找出真正的叛徒吗?”

不怒者没有给他回答,安东尼奥哈哈笑了:“凯文队长,如果你不能找出真正的叛徒,那么你就是真正的叛徒。”

“是的,您需要一个替死鬼。不是我,就是沃特伍德将军。”凯文空洞的眼神回视着安东尼奥,这种冰冷的眼神,让安东尼奥无法再笑出来。两个人对视了一段时间,安东尼奥从桌子里拿出一份文件,用鹅毛笔在上面潦草地签了一段文字,又拿出一份文件,同样签上一句话,难后将两份文件摊在凯文面前。

“一份是你的任命书,凯文-斯通,就算你是姓斯通吧,你被任命为圣城征募兵团新任团长。另一份是你的死刑判决书,凯文-斯通,你将在五天以后被处以绞刑。现在,请你选择一份吧。”

凯文慢吞吞地看着安东尼奥,过了会,他缓缓伸出手,把桌子上的两份文件都收了起来,放进贴身的小荷包里,向安东尼奥和怀特再次行了个礼,转身出了石室。

安东尼奥轻轻皱了皱眉,这个不怒者,让他有无法琢磨的感觉,也让身为王国宰相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没有把的事情。他转过脸,想征询一下大主教的意见,大主教则在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

“这是个危险的人。神圣的血液里,往往会诞生魔鬼。”大主教轻声地说。

“这个人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安东尼奥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下,“非常熟悉的感觉,我还以为从前见过他。但大主教殿下的话让我明白了,他给我的感觉,就象是布莱克大法师给我的感觉一样。”

“又见到你了。”

被带回自己小屋子里的凯文没有坐下来,他关上门,向着黑暗的角落说。

“不怒者……我还要证实一下。”

黑法师布莱克细微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疑惑,也有一丝快慰。

“你不是确定了吗?”凯文空洞的眼神依旧。

黑暗中布莱克的身影慢慢拉了出来,象是从地底下升起来一样,他盯着凯文,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双臂,轻轻地说:“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可真高兴,亲爱的的侄子。”

凯文并没有理会黑法师的热情,只是冰冰地站着:“我也很高兴见到您,亲爱的叔叔。”

“圣骑士的血统,还真不是一般的神奇啊。”黑法师阴森森的目光再次打量着凯文,“我们那个神圣的家族,既可以产生象我这样的邪恶黑法师,也可以产生象你这样的妖异不怒者,亲爱的的侄子,你的父亲一定非常非常兴奋吧。”

不怒者终于向后退了一步,寻求墙的支持。黑法师身上的诡异压力,他并不畏惧,但黑法师提及了他父亲,提及了那个让他骄傲过让他痛恨过让他无奈过的圣骑士血统。

那个让他痛苦又无法抛弃的圣骑士血统,难道他已经封印一切成为了不怒者,也不肯放过他,放过他这个家族中的叛徒吗?

第二章 血统 二

“你好好想清楚,是我们高贵的圣骑士血统重要,还是你的兴趣更重要!”

“你好好想清楚,是安东尼奥宰相大人的女儿更适合作圣骑士家妻子,还是那个梦想嫁给一个低级骑士的农家女!”

“你好好想清楚……”

大堆大堆的命令与斥责,象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将深埋在心底的旧事,通通携带了出来。凯文在一瞬间,被回忆埋葬了。

圣骑士尼古拉斯家族,佩斯王国一千年来的守护者。在来自东方神洲大陆的恶魔四海汗纵横俄洲的时候,第一代尼古拉斯以国王侍从的身份坚守圣城,让教宗与佩斯国王得以在异教徒掀起的血海中生存下来,并在胜利集会上被教宗加冕为圣骑士。从此以后,尼古拉斯家族的长子就成了整个俄洲世袭的圣骑士,在漫长的历史中夺取无数荣耀之旗,也牺牲也无数子孙的生命。

“圣骑士的墓地,就是被血浸泡的战场。圣骑士的荣耀,就是敌人的战旗。”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随着四海汗而来的各种异端,慢慢侵蚀着俄洲的大地。教宗的力量慢慢从世俗中撤走,圣骑士的光环也逐渐淡化褪色。保护俄洲大地的圣骑士,慢慢成了佩斯一国的贵族,曾经英勇无比的战士也成了热衷于权谋的政客。到了这一代圣骑士卡尔-圣-尼古拉斯时,除了圣骑士的血统与庄园,他几乎再也找不到先祖们的英勇。

“亲爱的侄子,我那个老顽固的哥哥,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还活着。”黑法师布莱克脸上浮出恶意的笑容,他的目光象冰,象箭,穿透了不怒者保护自己的那层厚厚的屏障,直接进入了凯文内心深处。

“您要说的,就是这样的废话吗?”凯文冷冷地顶了回去,心灵深处短暂的悸动已经平静下来,他又成了一根木头,一潭死水。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回到圣城见到我那伟大而坚强的圣骑士哥哥,我应该恭喜他了。他的长子,下一代的圣骑士,凯文-圣-尼古拉斯,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他还要有趣。”

刻骨的仇恨在布莱克的嘴中吐了出来,他没有说一句恶毒的话,但凯文可以查觉到黑法师心中对自己,对自己父亲的痛恨。

“说起来也有趣,圣骑士的每一代后代,都会诞生叛逆者。我这一代是我,黑袍布莱克,你们这一代是你,不怒者凯文。亲爱的侄子,愿不愿意把你变成不怒者的经历告诉我。我想,也许我很适合把这些经过告诉你的父亲。”

“让你黑色的心停止跳动吧,亲爱的叔叔。”凯文没有继续沉默,“如果你继续说这样的废话,如果你继续在我这里出现,我一定会让你黑色的心停止跳动的!”

“是吗,你凭借什么?”布莱克缓缓摘头罩着自己头的帽子,稀少的白发让他更显得憔悴,“凭借你同你父亲学的那些没有用的击剑技巧吗?凭你在征募兵团中练的那些战斗技能吗?”

凯文缓缓移到了屋子的一角,他的剑,烈火危情就躺在那里。

当凯文的手触摸到那柄剑时,布莱克忽然尖锐地叫了起来:“别碰那把剑!”

“你畏惧了吗,布莱克叔叔。”凯文拿起了剑,缓缓把剑从剑鞘中拔出来,“伟大的黑法师,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强者,你也畏惧了吗?”

“我再次警告你,不要用那把剑。”布莱克向黑暗的角落退去,“那是一把邪剑,当它发挥力量的时候,首先要饱饮的,就是你自己的鲜血。”

“谢谢你的关心,亲爱的叔叔。也许在它饱饮我的鲜血之前,它已经穿透了你那颗黑色的心,或许,你的血也是黑色的吧?”

“我的血的颜色,和你的血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圣骑士家族的叛逆者。”布莱克开始逐渐消失,“侄子,我再说一遍,你控制不了那把剑,你会被那把剑所控制。虽然我恨你和你的父亲,但是……”

凯文没有听到但是之后布莱克说了些什么,因为他已经完全从这个屋子里消失了。

阴暗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缓缓坐在床上,抱住了烈火危情,把头深深埋在身前。在黑法师布莱克面前,他可以坚强,可以将一切都收藏在内心深处。但当他一个时,他那被唤醒了的记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了。人,可以欺骗一切,却不能欺骗自己。

“父亲……父亲……洁西雅……洁西雅……”

低低的声音吓了凯文一大跳,这是谁的声音?当他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嘴中发出来时,他的心立刻冷却了。

圣骑士家的嫡长子,一个让无数少年欣羡不已的身份,为什么对于自己却是这样的沉重?

为什么圣骑士家的嫡长子就不能爱上一个农家姑娘,为什么贵族就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铁匠,为什么爱情就象山里的风说变就变?

“父亲……对不起,洁西雅……你为什么会变……”

“你就是在这次收复萨森的战役中立下功勋的詹姆斯-爱德华兹大队长吗?”

詹姆斯微微吸了口气,挺起了胸:“是的。”

“你要求见枢机主教大人?”

侍从有些好奇地望着詹姆斯,作为随军的主教,枢机主教黎塞留决对不是下级军官能够随意见到的。但这个叫詹姆斯的大队长,非常自信地站在他面前,请求拜见黎塞留大人。

“枢机主教大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见到的,詹姆斯大队长,我听说了你和你的部队在这次夺回萨森的战争中的英勇表现,因此我愿意帮你这个忙。”侍从从詹姆斯的眼光中看到了坚定,他禁不住屈服于这种坚定。“如果你能在黑石城驻扎一段时间,我可以帮你预约枢机主教大人。”

“对不起,阁下,我希望现在就能见到枢机主教大人。”詹姆斯以微笑表示了对侍从的感激,但言语却没有丝毫让步,侍从微微皱起了眉:“詹姆斯大队长,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明白,阁下,但是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枢机主教。也许能够烦劳阁下去通禀一声,就说来自布鲁兰的詹姆斯请求能同他一起祈求上帝的保佑。”

不知道为什么,侍从在这个弓箭大队长的坚定中屈服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走进枢机主教大人的临时行宫里。

詹姆斯抬起头,看着这行宫的拱门。雕着救赎浮雕像的石柱,由于风雨的侵蚀而有些古朴,詹姆斯注意到石柱上细微的裂缝。裂缝从圆的石基开始向上延伸,慢慢分出支,象黑夜里的闪电一样叉开。虽然裂缝不大,虽然按照通常情况来推断,这石柱还可以支撑上百年,但是,如果遇上了地震,或者是其他大的变化,这样的石柱是不可靠的。

“象这个国家这个大陆一样,只要风吹草动,就有倒塌的危险。”当侍从带着诧异的目光走出来时,詹姆斯得出这个结论。

“我很忙,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埋头在公文上写字的黎塞留枢机主教是个四十出头的人,能够在刚四十出头就成为枢机主教,在论资排辈极为严重的教会里是少有的。吉庞王国教会里已经有人在猜测,他会不会在五十岁前就登上吉庞大主教的宝座。在永恒之城的教宗非常欣赏他,而现任吉庞大主教已垂垂老矣。

“一千年前,世俗的君主,必须亲吻教宗的靴子,才能从教宗手中接过上帝赐予的权杖。但是现在,就连大主教的任命,教宗都必须征询君主的意见。”詹姆斯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是用这样的开头把黎塞留枢机主教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枢机阁下,以您的能力与教宗对您的信任,您完全可以成为吉庞王国大主教。全吉庞的人民都认为,一身红色的法袍更适合您。”詹姆斯盯着黎塞留的眼睛,这双深沉的眼睛里没有露出丝毫感兴趣表示,这让詹姆斯的心微微紧了一下。

“好了,如果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那么你可以走了,我的小老乡。”黎塞留果然不紧不慢地说了。

“枢机阁下,如果您不能听我说完,那么我就只好依您的命令离开。”詹姆斯摘下帽子,弯腰向黎塞留行礼,“您以后会有兴趣听完我说话的。”

“等一下。”当詹姆斯的手触在门栓上时,黎塞留枢机主教的声音如他所愿地响起。

“小老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这个王国已经腐朽,这个世界已经腐朽,只有您,上帝最忠诚的仆人,和您挑选中的人才能让上帝圣洁的光照耀这个世界。”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意图。”黎塞留缓缓走到壁炉前,给壁炉加了块木炭,“你只会用空话来展示梦想吗?”

詹姆斯瞪大了眼睛,这个黎塞留!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得多。

“不,阁下。教庭失去的权力,每一代的教士们都梦想夺回来,但他们都失败了,原因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什么?”黎塞留心中浮起一丝不安,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个老乡会说服自己。

“力量,阁下。教庭拥有足够的财富,拥有足够的声望,但是没有足够的保护这财富和声望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说……”黎塞留的目光紧紧收缩起来,詹姆斯并没有说出什么新奇的东西,但他说到了最关键的东西。

“军队,阁下。真正忠于上帝,忠于教庭,忠于教宗,忠于您的军队。”詹姆斯目光象那炉火一样跳跃,熊熊燃烧着。

“哈哈哈哈……”黎塞留发出欢畅的笑声,“詹姆斯队长,你似乎忘了,教庭有圣殿骑士团,我们伟大的布鲁托王也是向上帝宣誓效忠的国王。”

“可是布鲁托王并没有完全听命于教庭。”等黎塞留的笑声逐渐消失,詹姆斯平静地说,“布鲁托王也不能控制吉庞全部的军队。”

“那么你呢,你能够完全听命于教庭吗?”黎塞留瞪着詹姆斯。

“当然,阁下,除了教庭的支持,我一无所有。而布鲁托王他还有贵族与军队的支持。”

“我明白了。”黎塞留微微一笑,“那么你要怎么办,你还只是个弓箭大队长。”

“只要您愿意帮我,明天我就不是弓箭大队长了。”詹姆斯向前迈了一步,“黑鹰弓箭兵团长因为战功将回到国内,我想这个位置,我可以暂时代理一阵。”

“是吗,据我所知,王国首相孟菲斯支持的克里纳,前线司令官彼特将军支持的德雷克斯勒,都比你的希望要大啊。”黎塞留漫不经心地说。

“这就是我找您的原因。他们两者相争不下,最后必然会询问您的意见。这时,您就拥有决定黑鹰团长的权力了。”詹姆斯眼中的灼热让黎塞留吃了一惊。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那么,你以什么做为回报呢?”盯了詹姆斯许久,黎塞留慢慢问。

詹姆斯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连鞘一起举过头顶,单膝跪在黎塞留面前:“我,詹姆斯-爱德华兹,向上帝宣誓,终身效忠于黎塞留大人。我的人,我的箭,随时随地都将为黎塞留大人而战。这是一个布鲁兰人的誓约。”

对于辛格而言,这几日比什么时候都要悠闲。

在费尔城的保垒里,他虽然不能随意出入,但因为有凯文在,他的奸细嫌疑几乎是零。所以他在保垒之中一面与厨娘调笑,一面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辛格大人,凯文大人让您过去。”

传令兵用恭敬的语言,将辛格伸入厨娘怀中的手拉了出来:“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兵,凯文要找的大人不是我吧?”

“凯文军团长阁下已经任命您为大队长,大人。”

“凯文军团长?”辛格怔了怔,吃吃地笑了起来:“凯文军团长……这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啊,最好的吟游诗人,也写不出这样巧合的故事。”

“大人,凯文军团长等得不耐烦了。”

传令兵站得笔直,他对于眼前这个大队长也很好奇。作为一个最多可以统辖千人的大队长,辛格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大队长的模样。

“好吧,我来了。”辛格微微低下头,不让传令兵看到自己眼中的犹疑,迈着轻松的步子来见凯文。

这是一周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当辛格再次迎着凯文死鱼一样的目光时,虽然觉得熟悉,但也感到与以前有些不同。

“因为你把我救了回来,所以我任命你为新的圣城征募兵团第一大队大队长。”凯文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让人听不出他有任何感激之情。

“多谢了,军团长大人。”辛格行了一个礼,自己成为佩斯王国的大队长,这是意料之外的收。他微侧过脸去,看到几张愤怒的脸。

“啊,丹尼尔阁下。”

这几张愤怒的脸中,给凯文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被他尊为阁下的贵族丹尼尔,作为圣城征募军团的第二大队大队长,在上次战役之前他“因病”留在后方,成为整个军团中少数幸免于难的高级将领。按道理他应当成为重新组建的圣城征募兵军团的军团长,但王国宰相安东尼奥的一纸任命书,让他的梦想破灭了。

不仅如此,把他到嘴的肥肉咬去的,是他以前的部下,一个管着几十人的队长。这让他出离愤怒,现在,离他以前的一个士兵都同他平起平坐,甚至在序列上比他还要高,这让他无法容忍。

“恭喜你了,歌者辛格。”正如凯文不怒者的绰号一样,辛格的歌者的绰号也算小有名气。在这样的正式场合里,丹尼尔叫出同级别者的绰号,本身就带有嘲弄的意味。

“谢谢,丹尼尔阁下,非常感谢你。”可惜他遇上的是辛格,辛格不但巧妙地把尊称“您”换作了“你”,而且语气中的嘲意比他还浓,“没有想到我上前线不但没有死,还升了官,从一介征募士兵,变成了和你这样贵族平起平坐的大队长。”

“那是因为王国宰相安东尼奥大人已经老糊涂了,所以才会进行这样的任命。”虽然嘴巴上是在与辛格斗口,丹尼尔的眼睛看着的却是凯文,显然,他更不满的,还是凯文夺去了他的军团长的宝座。

另外几张脸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并没有谁来劝解,都在等着不怒者的反应,都想看看不怒者能拿丹尼斯,王国的世袭贵族,佩斯司礼大臣鲁宾的侄儿怎么样。

血统 三、

“丹尼斯大队长阁下。”不怒者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来到丹尼斯面前,他的脸色依旧死板,“如果你想坐上圣城征募兵团长的位置,我有两个办法。”

丹尼斯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不怒者的双眼。半个头的身高差距,使凯文的气势要比他更雄壮,但那张冰冷的脸与死鱼一般的眼睛,没有迸发出丝毫压迫感,有的只是刺骨的寒意。

“你想怎么样?”虽然内心深处的恐惧让丹尼斯的话语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坚持着没有退缩。

“第一个方法,是你同我决斗。如果你能杀死我,再到你那个贪婪的叔叔面前去哭诉,你自然可以得到这个位置。”凯文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丹尼斯按着剑的手上,“另一个方法,就是在下一场战争中不要装病,冲在最前面建立功勋。”

凯文并没有顾及到丹尼斯的身份与他背后的叔叔,他将众人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用他特有的语气硬梆梆地掷在丹尼斯脸上。其余几个军官虽然不满凯文得到军团长的职务,但也不支持这个目中无人的丹尼斯。而且,对于在一场重大战役前装病不参加的丹尼斯,他们更有几分蔑视。

“你……”

青筋立刻爬上了丹尼斯涨红了的脸,没有一个贵族能够忍受这种污辱,也没有一个骑士能在这种情况下不拔出他的剑。

“凯文,向我道歉,否则就准备接受我荣耀之剑!”丹尼斯一字一句地说。

“荣耀之剑?”

凯文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但这笑比死神的微笑还让人觉得恐怖。丹尼斯向后退了几步,拔出刺剑,厉声问:“你道不道歉?”

凯文拔出了烈火危情,用剑回答了他的问题。在众人目光中,凯文人向前疾冲,烈火危情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刺向丹尼斯胸口,在丹尼斯本能地举起刺剑反击时,烈火危情又劈了下来,两柄剑撞击在一起。

单手剑与刺剑撞在一起,吃亏的当然是刺剑。丹尼斯脸色惨白地向后退了几步,手中只留下半截刺剑。

“这就是你的荣耀之剑。”凯文慢慢地说,“象你一样脆弱。”

胸脯不断起伏的丹尼斯盯着凯文手里的烈火危情,虽然还没有开锋,但很明显,这是一柄在战场中用于杀人的直正武器,而不是贵族决斗时用的徒有其表的武器。

“现在,我要宣布宰相安东尼奥大人给予我的第一项任务。”凯文转过身去,把背后留给了丹尼斯,面对着其他将领,“安东尼奥给我的第一项任务是找出将萨森之战中我军布防图出卖给吉庞的奸细……”

当他说到奸细这个词时,巧妙地将身体向右闪开,以一个普通人难以办到的转身摆腿,一脚踹中偷袭过来的丹尼斯小腹。受到沉痛打击的丹尼斯发出痛苦的呻吟,手中半截断剑落在了地上,抱住腹部蹲了下来。

“那个奸细,或者说那个叛徒,使得圣城征募军团绝大多数将士战死,他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数着带血腥的金币。各位,我在得到圣城征募军团长的任命书的同时,也收下了安东尼奥大人签署的绞刑命令书。如果我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个叛徒,我就会被当作叛徒处死。”

辛格盯着笔直地站在那里的凯文,今天的不怒者,与往日的不怒者果然有些不同。他今天说的话,比自己以往一周听他说的话还要多。他的话语证明他并不是个拙于言辞的人,相反,如果他脸上有丰富表情,眼中有生动的灵气,那么,他将是一个出色的演说者和鼓动家。

“又是一个陷阱……”辛格几乎用悲哀的眼光看着蹲在地上的丹尼斯,刚才凯文故意背对着他,让他将自己最后一缕遮羞布也扯了下来。从他自背后扑出的那一刻起,在这个圣城征募军团里,他将不再有任何支持者。这样的陷阱,在凯文夺取克利斯兰的马车时用过一次,现在,他再次用上了。

“不怒者绝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饶了这个傻瓜的性命,他一定还有更恶毒的计谋在后面。”辛格再次把目光移向凯文,“这个人……我让他活着回佩斯,是不是我的最大错误?”

“除了辛格大队长,你们都可以出去了。为了防止奸细逃走,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出营。”凯文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丹尼斯最后一眼怨毒的目光投在他脸上,却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空空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凯文和辛格。一种阴沉沉的感觉罩在这个会议室里,辛格敏锐地感觉到,凯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阁下。”辛格用上了尊称,“留我下来还有什么吩咐?”

“我和你是拴在一条线上的。”凯文张开嘴,似乎是在喘息,但没有发出喘息的声音,“因此我们必须找出叛徒。”

“恐怕我无能为力。”辛格垂下了头,他不知道凯文那死鱼一般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他也不愿把自己的眼睛暴露在这死鱼眼之下。

“那个丹尼斯,他肯定会离开营房,去找他的叔叔哭诉。”凯文慢慢的说。

“是的,阁下。”

“而我开始说过,为了防止奸细逃走,禁止任何人外出。”

“是的,阁下。”辛格已经完全明白了,从开头到现在,不怒者的陷阱并不仅仅一个,而是几个陷阱连在一起。先激怒丹尼斯,再让他当众受辱,在说到有奸细时转身让他偷袭,最后还要让他无法忍受羞辱私自出营,把那个奸细的帽子自己戴上头去。一切都是凯文的设计,但丹尼斯却几乎是心甘情愿地按照凯文的设计去做。

“那么,你去盯住他,不要让他发现。”凯文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套阴谋诡计,出自于圣骑士家嫡长子之手,也算是他对这个神圣的家族又一次背叛吧。

“你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的,我相应你。”凯文最后说。

“唉呀,这不是丹尼斯大队长阁下吗,请问您这么匆匆忙忙,是准备去哪儿?”

辛格做做出来的腔调,与他夸张的表情,同他身边老军人冈萨雷斯那各出自内心的错愕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反差。这看在丹尼斯眼中,更觉得是有意在讽刺自己。

“两个小时之前,你还只是我的一个小兵,现在,却敢在我面前神气了。”他愤怒地吼着:“让开!”

“让开?”辛格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他侧过头去看老军人,“冈萨雷斯大队长,你认为呢?”

身为圣城征募军团资格最老的大队长,冈萨雷斯缺的仅仅是贵族的血统而已,但他的诚实与正直,在整个军团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丹尼斯大队长,请告诉我们你这是去哪?”

“不用你多管,你也敢来管我吗?”老军人的好意,却没有被丹尼斯接受。就象辛格意料中的那样,有些人,是吃了多少次亏也学不乖的。

“可是凯文军团长已经说过,不得随意出营。”

老军人的固执激怒了丹尼斯:“不要给我提那个暴发户,那个贱民凭什么居于高位?”

他忘了一件事情,冈萨雷斯正是因为出身平民而迟迟得不到升迁。老军人的脸沉了下来:“那么,你把凯文军团长阁下的命令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无论你说什么,今天我都非要离开。”丹尼斯催促着马,身后的侍从也跟了上来。

“很好,军团长说过,谁不顾一切想离开,谁就是出卖了我们圣城征募军团的叛徒,现在这个叛徒已经找到了。”冈萨雷斯灰色的眉毛挤在一起,他看着那些侍从,“你们都是叛徒吗?”

侍从们大多是丹尼斯的亲信,他们的目光投向丹尼斯,丹尼斯纵马就要冲过去。辛格长长吹了声口哨,在他和冈萨雷斯身后,一队枪兵从草丛里爬起来。

“叛徒丹尼斯,你是自己丢下武器还是我去取你的性命?”老军人动了真怒,现在丹尼斯就算是有一百张嘴,也不能让老军人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我……我是贵族血统,我不是叛徒!”丹尼斯看着自己的侍从已经开始放下武器,冷漠地退到一边,他只有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的叔叔是王国司礼大臣,我是世袭贵族!”

“根据佩斯王国法律,所有叛国者的贵族身份无效。”辛格安静地说,他一点都不可怜这个被一步步逼进陷阱里的家伙,他心中在想的是布置这连环陷阱的那个人。

“让开,谁敢挡我!”最后的稻草也不能救命,丹尼斯只能孤注一掷,他知道如果落在凯文与辛格手里自己的下场,他还有最后的希望,那就是这些阻拦的人顾忌他的身份与叔叔,不敢真正下重手。

他心中最恨的,除了凯文就是眼前的辛格了,因此他的马笔直冲向辛格。在马撞上的一瞬,辛格飞了出去,在别人看来,似乎是被马撞倒的。冈萨雷斯拔出剑挥舞着砍向丹尼斯的马,嘴里大喊:“叛徒拒捕,格杀勿论,有我负责!”

在马背上的丹尼斯听到冈萨雷斯的呼声的同时,也看到伸向胸口的长枪。长枪把胸甲刺穿,将他挑了起来,他在空中手舞足蹈,用凄惨的声音喊着:“我是贵族……”但这加快了他的死亡,又有几支枪刺过来,他的声音被嘴里涌出的血块堵住,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当盔甲被剥下后的丹尼斯被拖到凯文面前时,不怒者瞄了辛格一眼。

拦截丹尼斯的人是冈萨雷斯的部下,下令格杀勿论的是冈萨雷斯,而辛格,只是很无辜地耸耸肩:“我是去向冈萨雷斯大队长请教一些身为大队长应注意的问题,结果遇上了这件事。”

“这件事情与辛格大队长无关,完全是我的责任。”老军人的顽固与正直,让他在冷静以后仍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虽然他心里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辛格不去向别的大队长请教,而偏偏要向他学习,为什么辛格不学习别的,而偏偏要看看他是如何布置巡逻哨兵的。

“我明白了。”凯文没有再看尸体一眼。他挥手命令士兵把尸体拖出去,但过了一会又说:“把这具尸体挂在绞架上,让全军知道叛徒的下场。”

“我们没有找到他是叛徒的直接证据。”当尸体从他眼前消失后,他再次面对着冈萨雷斯,“但是我相信你,冈萨雷斯大队长。你判断丹尼斯是叛徒,那他一定是叛徒。”

冈萨雷斯垂下头,老军人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军团长此前只是一个队长,他或许有后台,否则不可能攀升得那么快。但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支持自己,也就意味着他不把国王的宠臣,司礼大臣鲁宾放在眼里。他原本以为凯文会把自己捆起来送交司礼大臣的。

“为了表彰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捕获叛徒,我将请求任命你为圣城征募军军的副军团长。”

冈萨雷斯猛然抬起了头,这突如其来的表彰,让他心跳个不停。不怒者那冰冷的面孔,看在他眼里也亲切得多。

“这是你早就应该得到的,所以不必感激我。”凯文慢慢地说,他越是这样说,冈萨雷斯心中的感激就越深厚,甚至足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产生一种对凯文个人的绝对忠诚。

辛格冷冷地看着不怒者玩弄权谋。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的开始?在整个圣城征募军团都作证丹尼斯就是叛徒的情况下,即便是司礼大臣鲁宾,也无法为丹尼斯挽回名誉,至于证据——那很容易“找”到。

“报告。”一个去处理丹尼斯尸体的士兵在门口道。

“什么事情?”凯文用目光送去了询问。

“在那个叛徒身上发现了这个。”士兵呈上了一张皮纸。

“收据证明……现收到丹尼斯-路易斯偿还所欠款项一千五百金币,时间,圣元一三二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威廉-华盛顿……”

辛格忍不住要吹出一声口哨来,证据,果然找到了。这张纸条上的一切,都足以证明丹尼斯欠了一笔他的薪俸无法偿还的巨款,而在萨森决战之前,他得到了一笔款项用以偿还这笔债务。稍有头脑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如何得到这笔钱的。

“辛格大队长留下来,其余人可以退出了。”

辛格静静等着所有人离开。一个小时以前,不怒者留下了他,结果丹尼斯被作为叛徒处死。这一次,不怒者的目标会是谁?

“现在,我不欠你了。”

不怒者死鱼一样的眼光盯着辛格,半天,他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话。

辛格明白他的意思。他迎着凯文的目光,说:“那个真正的叛徒,并不是我。”

“不是你?”凯文的口气中难得透出一丝疑惑。

“不是。”辛格慢慢地说,“就象不是你一样。”

“决战前你也知道我们部队的调动目的。”凯文慢慢说道,“决战后你活了下来,而起还把昏迷中的我带了出来,那个詹姆斯的手中,你和我一再轻易逃脱。被强征入伍的你,在难得的机会下,却没有选择逃走,而是选择了归队。最重要的是,你在隐藏你的力量。”

当凯文说到这里的时候,辛格的眼睛猛烈地眨了几下,他注意到凯文的手已经握在他那柄可怕的烈火危情上面。

“你要杀我吗?”辛格问。

“我不想杀你,但我也不想被你杀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凯文坚定地说,辛格能从他那僵硬的语气中体会到这种坚定。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吉庞的奸细。”

“如果不是吉庞的奸细,那你就是弗瑞联盟的奸细。”凯文眉毛轻轻扬了一下,“那些异端与妖逆的自由联盟的奸细。”

辛格沉默了,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太小看这个不怒者。从吉庞军中把他救出来,原本是为了有个人代替他背上叛徒或奸细的嫌疑,结果适得其反。

“我是来自弗瑞联盟,自由城市的公民。”辛格轻轻地说,“不怒者,我低估了你,这是我最大的错误,你现在要做什么?”

“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凯文嘴角抽了一下,似乎又是在苦笑,“如果我不是我,那么一回来我就会被作为叛徒处死,而你则会作为英雄继续存在。但可惜的是,安东尼奥宰相、怀特大主教以及那个邪恶的黑袍布莱克都认出了我。”

辛格轻轻吸了口气,他没有想到佩斯对这一战中的叛徒这么重视,三个最有力量的人同时出现在这座城里。

“你……究竟是谁?”辛格禁不住问。

“不要问我是谁,就象我不问自由联盟派你来做什么一样。”凯文低声说,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一样。辛格猛然想起他昏迷时曾经发出的呓语,但他决定还是不要追问下去更好。

“我希望你尽快离开佩斯,我想这半年来,你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我明白。”辛格向凯文行礼,“再次见面,可能是在战场上了,不怒者。”

第三章 死灰 (一章)

“我的侄子,无论如何不能白白死去。”

司礼大臣鲁宾用手撑着桌子,嘴里的热气可以喷到安东尼奥的脸上。

“可是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侄子出卖了祖国。”安东尼奥撑着下巴,眼神里闪过一缕狡猾。

“你和我都明白,所谓确凿证据是怎么回事。”鲁宾愤怒地拍着桌子,他自己没有儿子,一直视丹尼斯如己出,按照他的计划,丹尼斯先在军队里呆上两三年,再顺理成章成为自己的副手。但这一计划现在成了泡影,多年的设想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鲁宾阁下,请注意您是在同佩斯王国的宰相,安东尼奥伯爵说话。”安东尼奥慢慢地说着。他淡淡的话语让鲁宾倒吸了口气,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说:“对不起,大人,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侄子。您说得不错,我们都是贵族,怎么能看着平民杀死贵族的子弟?”

“平民?”安东尼奥伯爵苦笑着摇了摇头,不错,卡尔-圣-尼古拉斯圣骑士坚决认定长子凯文已经死了,现在的凯文确实只是平民。但另一个甚至比卡尔-圣-尼古拉斯更可怕的人却已经提醒过他。

“卡尔或许不会认这个儿子,可是,安东尼奥伯爵大人,我却要认这个侄儿。想到我那个装模作样的哥哥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就很兴奋。”黑法师在司礼大臣来之前,已经先一步到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打发掉那个讨厌的鲁宾,但是有一点,不要出卖不怒者。”

王国中最可怕的法师的警告,即使是王国宰相也不得不仔细考虑考虑。“司礼大臣阁下,也许那个凯文是个平民,但是,当有位穿着黑袍的法师在他身后之时,他就已经不是平民了。”

“黑袍法师?”鲁宾又倒退了一步,现任佩斯国王独眼龙查理三世,原本在王位继承权上只是第二位的人物,十年前老王驾崩之后,第一位的继承者也莫明其妙的死去,才轮到查理三世登基。宫庭中一直有传闻,某位隐藏在黑暗中的法师,与这件事有关。

“是哪位黑袍法师?”鲁宾舔了舔嘴唇,向身后看了看,低声问。

“当然是布莱克,黑袍布莱克,上次我同他还有怀特大主教一起去调查那个凯文,他非常欣赏凯文。”安东尼奥巧妙地隐瞒了黑袍与凯文的关系,邪恶的黑袍法师是圣骑士家的后裔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黑袍布莱克……”鲁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那眼镜蛇一样的目光与死神一般的笑容,他打了冷颤,如果黑袍布莱克支持凯文,那么他虽然是国王的宠臣,也无能为力了。

“我会请怀特大主教主持公道的。”王国之中,要想找到一个不畏惧黑袍布莱克的人,就只有大主教怀特了。鲁宾高声喊着,似乎是要为自己壮胆。

“我恐怕你是白找,你侄子违背禁令强行出营是事实,在受到制止后拒捕也是事实,身上搜出的收据我调查过也是事实。”安东尼奥摇了摇头,“要怪,只能怪你侄子太愚蠢,他不应该嫉妒不怒者的。”

“那么谁都无法帮我了吗?”鲁宾绝望了,他灰色的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那么我宁愿被黑袍布莱克杀了,也要把这件事情呈禀给国王陛下,请他为我做主。”

“如果你一定要呈禀给国王陛下,我也不阻拦你,但我会如实向国王禀报我的看法。”安东尼奥伯爵对视着他,“你要明白,我不可能隐瞒这些事实。”

“安东尼奥伯爵大人。”鲁宾喘息慢慢平静,眼里的光也变得柔和起来,象他这样的多年官僚,明白什么时候应该退让,“那你说怎么办吧,我的侄子不能白白死去,而且还背负着叛徒的污名!”

“嗯,让我想想。”安东尼奥心情松了一下,如果真的给这个司礼大臣把事情捅到整天里喝酒赌博的查理三世那里,身为宰相的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黑袍布莱克把个麻烦的事情扔给他解决,他也应让黑袍布莱克难过一下才公平。

“这样,我将派人从新调查这件事情,完全独立的调查,这个调查者由你提名吧。但是我要提醒你,调查者不能是你的人,否则黑袍布莱克是不会答应的。又要有足够的威望和身份,不会被黑袍布莱克威胁。”

“我知道一个人,一个最好的人选!”鲁宾听进了安东尼奥的提醒,他喊道,“圣骑士卡尔-圣-尼古拉斯的长子,下一代的圣骑士,您女儿的未婚夫,我侄子的好友,吉奥格洛菲。”

“你可真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安东尼奥合起手掌,脸上浮出淡淡的笑,“以圣骑士的圣洁血统,他肯定能做出最公正的裁决,而且这裁决你一定能接受,对不对,亲爱的鲁宾大人?”

“我们如果止步于萨森,那么迟早又会被佩斯夺走的。”

铺在小桌之上的地图,在摇晃不定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但詹姆斯仍然能看到地图之上的每一个标记,即使拿开地图,他也几乎能把重要的战略点一一指出来。

“由于红发一伙人的骚扰,萨森地区并不稳定。不少佩斯人暗藏起来,等待着机会。上次长桥城堡领主克里斯兰被人冒充之事,就证明了这一点。”

吉庞前线司令官彼特将军斜着眼睛看着新上任的黑鹰弓箭军团长,由于他与王国宰相之间的僵持不下,让这个老兵捡了便宜,在军队中挣扎了十年后,终于升为一个军团长。彼特将军打心眼里瞧不起詹姆斯,瞧不起他打仗时冲在最前的莽夫行径,瞧不起他眼中闪耀着的野心的火焰,瞧不起他此刻指着地图的暴发户嘴脸。

“你的意思是什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不礼貌地打断了詹姆斯的发言。

“司令官大人,很简单,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如果我们攻入佩斯本土,萨森的不稳定份子就成了绝望的牲口,相反,如果我们吉庞正规军停在这里到处救火,火会越烧越大的。”

这段时间以来,以红发为代表的不稳定份子,在萨森多次制造骚乱,小队的吉庞巡逻队与征粮队,往往在僻静的地方变成尸体。对于已经收刮完了萨森剩余财富的吉庞正规军来说,与其在这里同强盗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还不如回吉庞去找地方花掉荷包里的金币,因此士气迅速低落之中。这次军事会议,就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而开的。

“可是进攻会让萨森的防卫力量更弱小。”萨森公爵休谟第一个反对詹姆斯的计划,“把大量的王国正规军用来打仗,那么谁还来维持我领地里的治安,谁来替我征税?”

“公爵大人说的对,士兵们都希望马上回吉庞,没有一个人想继续前进,包括黑鹰弓箭军团在内也一样。”身体健硕,外表看来是个堂堂男子的羯子军团长曼奇尼摇头说。

“而且,在吃了萨森战役的败仗之后,佩斯的主力都集中在费尔城、烛光城、格林兰城,形成了坚固的三角防御阵形,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自保有余,进攻不足。”

另一位军团长,银灰色头发遮住了眉毛的克莱门托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

“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詹姆斯知道,如果让反对的意见继续蔓延下去,自己就不可能达到目的,他站了起来,简朴的锁子甲在周围都是华丽衣服的高官中显得极不协调。

“公爵大人,你立即停止向百姓征税,并且允诺将明后两年的税收减去一半。百姓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心满意足,这样即使是红发一党再怎么骚扰,也不会形成席卷萨森的暴动。”

“这不可能……”休谟公爵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但不等他继续说下去,詹姆斯用火一样的眼神制止了他。

“你一定要这样,公爵大人,你在吉庞吃了不少苦,我们都理解和同情你,但是,为了你自己好,你不要把萨森的百姓全都逼得跟红发一起去做强盗。英雄王布鲁托的伟大军队,不能总是做你的保姆。”

出乎休谟公爵意料,在场的将军们都用沉默表示对詹姆斯这段话的认同。这些将军也已经厌倦了在萨森呆下去,他们更愿意回到灯红酒绿的王国都城海帝。

“事实上,佩斯不会让我们在萨森享受的,他们在费尔城、烛光城和格林兰城的三角阵形,与其说是为了防守,还不如说是为了进攻。大家都明白,如果等佩斯准备好了反攻过来,这场战争就会旷日持久地耗下去。相反,如果我们能在对方准备好之前给予致命一击,即使是谈判,我们也会占优势。”

“为了早日回到吉庞,我们必须消灭佩斯的主力,否则就得永远守在这被山挡住了视线的鬼地方。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否愿意终身在这里防守,反下我现在非常怀念海帝城的美女们。”

他最后一句玩笑让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军团长们会心地微笑着,低声讨论起来。詹姆斯再次指向地图,指向费尔城:“我们的间谍传来消息,为了方便进攻,佩斯在离我们比较近的费尔城囤聚了大量物资,并且派铁十字军团、狮鹫军团、凤凰之翼军团、王家希洛军团、圣城征募军团、费尔护卫队守护,大约有两万五千人。”

“而在这里。”他又指向格林兰城,“佩斯的提洛军团、独角兽军团、圣-月亮军团、金斯达军团和格林兰护卫队,大约两万人。”

“在烛光城。”詹姆斯指着位于费尔和格林兰后方的烛光城,“这里是格林兰与费尔通往佩斯首都的必经之路,佩斯在这里驻有泰坦军团、尼古拉斯军团和烛光护卫队,一万两千人。”

“非常坚固的三角阵形,在与我军对峙的两座城中布有重兵,再在后方留有机动兵力。”彼特将军插了进来,詹姆斯的言行,让他越来越不快了。

“不错,无论我们是进攻费尔还是格林兰,都很麻烦,但是,如果我们进攻的是烛光呢?”詹姆斯手一挥,从两城之间划过去,“从两城之间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进攻烛光,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詹姆斯,你是在把军事当儿戏!”彼特将军愤怒地说,“我命令你离开这里!”

“不,将军大人,请听我说完……”

两个士兵上来夹住詹姆斯,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詹姆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一边的枢机主教黎塞留,但他却将脸侧向一边,同一个将军低声说着什么。

“让他说完吧,没有关系。”

角落里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詹姆斯感激地看向他,是吉庞军总司令梅涅特将军,这个专门从后方赶来参加这次会议的老人一直坐在角落里。

士兵放开了詹姆斯,詹姆斯回到地图边,他的脸上因为激动有些红,他指着地图:“如果我们从中间穿插进去,那么防守较弱的烛光城就暴露在我们面前!”

“可是佩斯的军队不是坐着不动,如果你插进去,他们必然会从费尔和格林兰出兵解救,甚至断了你的后路。”

“我要的就是这个!”詹姆斯手指猛然指向费尔城,“因为格林兰的四个军团都是贵族们的私兵,因此调动上会不便利,而与之相反,费尔城的五个军团都是佩斯王的部队,得到消息后首先被调去增援的肯定是费尔的军队。这时,我们的主力才真正出击,猛攻费尔南方,而穿插进去的诱敌部队利用两支敌人援军之间不能同步的间隙,迅速从烛光城脱身绕到费尔城的北方,费尔城唾手可得!”

“费尔城也不会那么容易攻下吧。”众多将领瞪大了眼睛,看着地图,脑子里设想着种种战局,彼特将军的话让他们清醒过来。

“会的,在以为我军突入切断他们归路后,佩斯从费尔调出的兵力,一定是较强大完整的铁十字军团、凤凰之翼军团和狮鹫军团,而让另三支部队留守。这其中王家希洛军团有一定战斗力,至于圣城征募军团,原本就是最弱的一支部队,而费尔护卫队人数有限,只要有四个正规军团,我们就可以轻易攻破。”

“总之,只要按我的计划去做,诸位大人很快就可以回王国与家人团聚了。”

“这太冒险了!这太冒险了!”

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词来批评詹姆斯的战术,彼特将军这时能做的就只有反复说这样没有意义的句子。

“不冒险,就没有胜利。”詹姆斯转向梅涅特将军,老将在萨森会战前做出突破流血山地的决策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语。

“我们老了,彼特将军。”梅涅特再次开口,他没有坐在最显要的正中间而是缩在角落里,本意是不抢前线指挥官的风头,但这时他不得不失望地插了进来,“年轻人需要胜利来建立功勋。”

“我也赞同詹姆斯军团长的计划,虽然由我这样的神职人员说出血腥的话不合适。”黎塞留及时地插了进来,“可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我们必须打败佩斯。”

“佩斯那边的教士也是这样对他们的军官说的吧。”把这句对上帝不敬的劳骚咽了下去,彼特将军重重点头:“既然梅涅特将军没有意见,黎塞留枢机主教阁下也赞成,那么,就按詹姆斯军团长的意见去做吧。我任命詹姆斯军团长为这次攻击的总指挥,至于参加这次攻击的军团……”

他环视了一下挤在一起的武将们,心里涌起难以扼制的再为难一下詹姆斯的冲动,因此说:“由各位军团长自行决定是否参战吧,我并不强迫。”

“荒谬!”如果不是顾及彼特将军的身份,梅涅特将军恨不得把这句话扔在他脸上。“没有远见与胸怀,你的功勋到此为止了。”他心里想。

“那么,有哪几位军团长愿意同我一起去攻击呢?”詹姆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众人,他把自己在军队中的前途与个人的野心全部赌上了。如果获胜,他将以吉庞的军事天才之名彪榜史册;如果失败,即使逃回了吉庞,彼特将军也不会放过他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赌博,他小心翼翼地赌了三十年,也没有赌出成就来,现在是大赌一场的时候了。

“我不会参加这种无意义的冒险。”羯子军团长曼奇尼摇着他那一尘不染的头,断然拒绝。

“我也不会参加的,毕竟我们取得了萨森大捷,这就足够了。”另一个军团长大声说,眼睛却盯着彼特将军。

“那么我的军团,也不会参加这次进攻。”第三个反对者里昂军团长是个手上戴着十个戒指的人,胖胖的脸上浮出令人恶心的笑容。

詹姆斯的脸色变得黯淡了,他瞄向黎塞留枢机主教,枢机主教给了他一个嗳昧的笑。

“我们军团参加。”

第一个愿意参加的人终于出现了。詹姆斯脸上并没有浮现出特别高兴的表情,而是一种惊诧的神色,同样的神色几乎浮现在屋子里每个人脸上。

说话的是有着“狐狸”之称的老将,论起资历足以同彼特将军相提并论,但由于他先天的狡猾使得他怎么样也不讨人喜欢,因此无法升迁上去。

“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果断了,难道是因为萨森的水土的缘故吗?”说着刻薄话的,是与有狐狸之称的福克斯同样不讨人喜欢的沃尔夫军团长。这个人是少数打仗之时冲在最前的军团长之一,以傲人的箭术与格斗技巧自负,但同僚们公认,他这两项还远远比不上他的伶牙俐齿。

“那张嘴里喷出的,全是毒气。”这是某个对他心怀怨恨的人的评价。

“不过,既然狐狸都决定参加,那么我也就算一份吧。”沃尔夫的这一句话让詹姆斯心微微稳定来来。有了三个军团,只要再能争取到两个军团的支持,他就有取胜的把握了。

“萨森的女人实在没有什么出色的,因此我是不愿意在萨森呆了。去佩斯见识一下敌国的女性,也算是件比较风流的事情。”

第三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也表明态度,有着“情圣”或“色鬼”这两个褒贬不一但性质一致称呼的迪亚哥男爵微微笑着说。

“那么还有谁愿意加入么?”詹姆斯在剩下的军团长中寻觅,但他们都一一拒绝了。

当詹姆斯内心深处越来越失望的时候,以冷竣慎重著称于军中的布朗军团长向他点着头:“算我一个。”

詹姆斯的喜悦无法扼制冲上了脸庞,他向布朗点头示谢。这时,第五个人,欧文军团长也出现了。

“既然吉庞三十个军团长中最让人讨厌的三个都加入,那么我也只好加入,否则就太没有趣了。”

于是,以近乎儿戏的方式,詹姆斯凑齐了他进攻佩斯的战斗序列,同时也凑齐了他大半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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