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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爱》


精神病院

“514那个女孩我看着挺正常的啊,为什么会关在这里?”

“好像是被她先生送进来的吧。唉,真可怜。”

“她先生?啊!就是那个长得特英俊的男人?”

“英俊有什么用,心太狠了……”

护士的议论声渐渐远去,走廊内再度恢复了一片沉寂。

连惜神情木然地靠在窗边,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病号服,胸前印有“市精神病疗养院”的字样。裤子则松松垮垮地挂在腰身上,却连条束腰的布带都没有,因为那个男人不许她系腰带。一方面是怕她自杀,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羞辱她。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累,于是弯腰将头趴在胳膊上,眼睛依然望着窗外。其实从这个位置望出去,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514是整栋楼唯一的死角,窗子被一幢楼挡得严严实实,屋里长年累月照不进阳光。若是寻常人被关在这里几个月,就是假疯也得变成真疯了。可是她却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只因她定期会有访客到来。

“咯吱、咯吱——”外面响起了高级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这间房的门口。

连惜古怪地笑了笑,转过了身来,面朝向门口。他来了。

一道光猝然在连惜眼前闪过,眸子酸涩得难受,她下意识地偏过头,迟缓地抬手遮了遮脸。长久不见光就是这样的,一点亮都让人想要流泪。

而那个男人似乎也不准备在这方面为难她。一进屋,就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他那双肃杀冷厉的眼睛在闪着冰寒的光芒。

“脱。”他干脆利落地说道。声音极平淡,没有一丝起伏。

他一边解着自己的衣服,一边缓步迈向连惜,待走到近前时,见连惜还呆怔着不动,不禁讥诮地一笑,俯下.身,冰凉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的脸,仿佛叹息一般地说:“怎么?还学不聪明?难道又想像上次那样,多找些观众来看我们?”

说完这句话,他清楚地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猛一激灵,好像惊惧到了极致。叶文彰扯了扯嘴角。

连惜的上下牙直打颤,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恶魔。他的恶劣与狠厉永远超过她的想象,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那毕生都未受到过的巨大耻辱。

她被带到一间玻璃屋内,外面满是形色各异的精神病人,而这个男人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的衣裳……

那一刻,她真的想死了算了。

连惜闭了闭眼,一瞬间,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她抬起手,将自己病号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用力捏着扣子,好像恨不得将它碾碎一般。

当解到最后一颗扣子时,她的手都哆嗦地不像话了。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动作不急不缓地将扣子从扣眼里移出来。那姿态几乎可以称得上柔和。

然而,连惜始终没有抬头,只麻木地盯着脚下的地板。

叶文彰的表情极其柔和,他轻轻挑起连惜的下巴,亲昵地与她鼻尖相接,薄唇缓缓凑过去,吸吮住连惜脸上的一滴泪珠,然后顺势印下一个吻。

那一吻,微凉。

连惜突然受不了了,疯了一样狠狠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尖声喊道,“你又想干什么?!”最后一个字因过于恐惧几乎变了调。

叶文彰稍稍退开些,望着女孩警戒的神情,他笑了,大手轻松地包裹住她半边脸,明明温润的语调却让人止不住感到脊背发凉,“小惜,你知道的,我是最舍不得你哭的。”

“……”

“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他倏然收了笑容,英俊沉稳的脸孔在一瞬间充满了恨意。他狠狠地握住连惜的肩膀,几乎把这个瘦弱的女孩一把提了起来!

“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伴随着这一声喝问,他狠狠抓起连惜的肩膀,几乎将她整个人凌空提了起来!

“你怎么敢——”他握着她用力撞向墙壁,眼神近乎疯魔。

连惜则猛地阖住了眸子,好像无力面对这残忍的现实一般。

一次,一次,又一次……伴随着后背剧烈的疼痛,叶文彰都会像魔怔一般低语着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

连惜的脸色则在一瞬间血色尽失,明明以前都能勉强忍受的痛苦,今天却是那样的难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都在分崩离析,小腹里更是如同被利器割绞一样疼。

“你放开我!我好难受……好难受……”她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而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啊!”终于,伴随着一阵剜肉般的刺痛,连惜凄厉地尖叫一声,鲜血蜿蜒而下。

叶文彰呆住了。

连惜总算知道自己这几日的不适是因为什么了,可是,她知道的太晚了,太晚太晚了……

一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又湮灭在病房的枕头里。她微张着嘴,神色呆滞地盯着瘆白的天花板,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流出去,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哈哈哈……”突然,她笑了,放声大笑,似是从未有过的欢畅!近乎疯魔。

“如果……我在八岁那年就死了该有多好……”陷入黑暗前的一瞬,她喃喃低语道。眼前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回溯,斗转星移,她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香港……

彼时,她愿为他赴汤蹈火;而他,亦欲抛下一切,带她远走天涯。

翻天覆地

“号外号外!叶氏企业因商业涉嫌欺诈被封,叶家大少入狱,二少在逃!埋黎睇下啦喂——”

香港弥敦道上,穿着马甲小褂的报童高声吆喝着,路人们都行色匆匆,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某宿舍居民楼,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停靠过来。几个明显训练有素的保镖护着一个身姿俊挺的青年疾步迈进了大铁门。偶尔有住户听到声音探出头来,一看他们那全副武装的架势,立刻害怕地躲回屋里。

301的房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迎出来低声道,“二少,人在这边。”

叶文彰一步走了进去,严谨的西服装束因为一路疾奔而显得有些凌乱,漆黑的眸子在屋内迅速扫视而过,很快便定格到了房间的一角。

……他猛地顿住脚步,狠狠地攥紧了拳。他还是来晚了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静静地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头向一侧偏着,大把的黑发散在下面,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到骇人。远远看去,竟像是死了一般。

叶文彰的后背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着,一时间,居然不敢上前。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女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睫毛轻轻动了动。片刻过后,她勉强张开了双眼,待看清来人是叶文彰时,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丝光彩。

她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最终只好将视线转向了身侧的桌子。

那里放着一个白色的医用托盘,叶文彰慢慢地走过去,定定地看着它,五指张合数次,却始终没有抬起来,好像在经历什么挣扎似的。过了半晌,才猛地伸手握住盒盖上的手柄,用力之大,令骨节都扭曲到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将盖子倏然掀了起来,眼前顿时浮现起一道莹润的淡色橘光。一粒指甲盖大的蜜色椭圆状宝石正安放在那儿。

这就是让多少人机关算尽,求而不得的叶家信物——金琉璃。拿着它,就可以取出叶家寄存在海外的一大笔财产。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金琉璃看起来似乎格外璀璨,那亮眼的光泽几乎刺得叶文彰眼睛发酸。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抓着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隐隐发颤。忽然,砰地一声将盖子重重扣在桌上,一双通红的眼睛猛地转向小惜,几乎是咬着牙在说:“你怎么敢……怎么就敢……”

明明是最怕痛的不是吗?怎么就敢把宝石吞进肚子带出来?!怎么就敢在这么一个完全不具备任何医疗条件的环境下,叫医生开刀把宝石取出来?!

而小惜就扬着那么一张青涩秀气的小脸,唇边竭力保持着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活像一只求主人饶恕的小狗。以前她每次做错事,只要作出这个表情,叶文彰就不忍心训斥她了。

而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叶文彰神情凶狠地瞪视她半晌,最终被她那小可怜样击败,闭上眼长出口气,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没有挂点滴的手。

青年英俊的脸上透着些微颓败。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不过……只不过是不想让她受这份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老式风扇在墙顶一圈圈转着,嘎吱嘎吱地声响闹得人心烦意乱。

小惜的母亲连蓉看看墙上的钟表,快到闭港的时间了,尽管知道女儿舍不得,还是不得不走过去劝道,“时候不早了,您赶紧动身吧,别误了开船。”

如果耽误了,那小惜就真是白做这个手术了。

她用一方白色的绢帕沾沾眼角,从兜里掏出一枚指环递到叶文彰的面前道,“这个也一并交换给您。”

那是一枚明显有些年头的金戒指。它的做工十分精巧,背面还雕有繁复的家族标志,只是镶嵌宝石的地方却是空的,好像被人扣掉了一样。

叶文彰凝视着它,神色似悲似喜。大概没有人能想到,叶家祖传的宝物不在那重重深锁的保险柜中,反倒作为一个小玩意,在叶家主母的梳妆盒里安放了十年之久!

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叶大夫人——那个总是端庄大气的女人,为何能如此淡然地看待他和他的母亲了。只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真的从未输过。

叶文彰闭了闭眼,拿起那枚戒指,反身走回床边。

现在,他希望将这份幸福延续下去,庇佑他重视的人。

在周围一片低低的惊呼中,叶文彰执起了小惜的手,将金戒指轻轻放入她的手心,然后再缓缓合拢她的五指。他的动作很慢,却没有一丝犹豫,坚定而凝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谁都知道,那是叶太太的东西,几乎可以象征叶家主母的身份。

叶文彰却没有理会那些或惊愕或反对的目光,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深深望着她的眼,里面有挣扎亦有不舍。

小惜在这样的目光下微微一怔,大大的眼睛里立时浮起了一层水汽。过了一会儿,一滴泪顺着她的面颊无声滑落。

泛着干皮的唇突然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虽然没有发出声来,但叶文彰知道,她说的是——别走。

有股酸涩的感觉直冲上鼻子,他死死地咬紧牙不敢看她,颧骨都在隐隐发抖。女孩的泪水就仿佛滚油一般,径自流进了他的心底,烫得他生疼。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带着这个孩子一起离开。他活一天,便照顾她一天,他若是死了,也带着她一起走。

可是他不能这么自私,小惜有父有母,他不能在明知前途艰险的情况下还带着她一起上路。

叶文彰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转过头,俯身在小惜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稍稍退开些,两手用力握住她的肩,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活下去,十年之内,我必定回来接你。”

说完,他好像生怕自己后悔一般,起身抄起金琉璃就大步迈出了门。

那一年,小惜八岁,叶文彰十九岁。

***

叶文彰离开了。而小惜的幸福童年,也在此戛然而止。父亲李彦宏以叶家倒台为由,软硬兼施地要求连蓉带着孩子跟他回老家。连蓉为了女儿能有一个更好的生长环境,最终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才一到达内地,李彦宏就给她们母女俩送上了一份“惊喜”大礼。

——貌似忠厚的老实的丈夫,居然在内地另有妻室子女!

在这样连番的变故下,连蓉又急又气,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剩下年幼的小惜一人在这世间,无依又无靠。她真恨不得随母亲去了算了。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她知道连蓉临死前紧紧抓住她的手,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活下去。

跟那个人一样,要她活下去。

但是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彼时,她多么希望自己眼前还有第二路可走,但是除了去投奔她那狼心狗肺的父亲,她似乎别无选择了。

卧室内,李彦宏打叠起满脸的笑容,讨好道,“小娴,我都跟你说了,那个贱丫头根本不是我亲生的,是连蓉跟外面偷生的种。但是吧,那孩子总归叫了我八年爸爸,我也不能看着她饿死啊……”

他嘴上低声下气,心里却已恨极。早知如此,当年他就不该把从连蓉那儿弄来的钱,都寄存到在殷娴的名下,弄得如今处处受制于岳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会儿他人在香港,母亲又年迈,不交托给殷娴还能给谁呢?

就这么好话说尽,软磨硬泡了半天,总算哄得殷娴松了口。

她没好气地看了李彦宏一眼,裹裹身上的白色皮草披肩,盛气凌人地推门下楼。一看到站在客厅里的连惜,眸子里马上划过一丝厌烦。

“听说你想留在这儿?”殷娴走到沙发上坐下,撩了撩棕色的中长卷发。

“……是。”连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殷娴,努力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我什么活都能干的。如果您肯留下我,我会感激您一辈子。”

殷娴还没来及答话,儿子李铭宇就开始推她了,“妈,您就让她留下来吧!妹妹成天自己上下学也挺闷的,身边有个拎包跑腿儿的,不挺好的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作无意的上下打量着连惜,吧唧吧唧嘴。

连惜的五官随了母亲,秀丽柔美,而皮肤则继承了李彦宏的白皙,看起来非常漂亮。

如果一定要说缺点的话,那就是太瘦了,一件洗得发旧的衬衣空荡荡的穿在身上,肩膀的位置几乎撑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慢慢养就胖了,李铭宇有些兴奋。

“哎哎,好了,你别摇了。”殷娴被儿子晃的头晕,“行,留下就留下……”

连惜心中一喜,猛地扬起头,正打算说几句感谢的场面话,就见殷娴慢慢地转过了脸,一点点收回了面上的笑,眸底满是冰冷,“不过,你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就是出身下贱的野种而已!”

佣人们先是有些惊讶,随即为了讨好殷娴,马上配合地发出一阵恶意的唏嘘低笑。

李彦宏蹙紧眉,心里微微有一丝不忍,不过面上却未露出半分。他已经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一份果腹之粮,也算仁至义尽了。

小惜咬紧唇,余光中将父亲漠然的面容尽收眼底,背在身后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彦宏——她的父亲,居然会用揭开母亲疮疤的方式留下她。还无中生有地捏造她的身世。他还算个男人吗?

罢了……她合上眼,逼退眼眶里的湿润。从今而后,这世上再无李惜,只有连惜。

总有一天,她会将这些屈辱全部还回去的。

总有一天。

寄人篱下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客厅,富有现代气息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佣人们都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一个身着围裙的妇人疾步从厨房走了出来,举目四望,待目光对向连惜时,马上跺了跺脚,高声喊道,“二小姐!赶紧过来端甜汤啊,大小姐还等着呢。”说着,就急急地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头应付着给了个笑脸道,“我这儿实在是忙不过来,麻烦您了。”

“没事。”连惜笑笑,顺从地拿起东西。人家看在李彦宏的面子上,叫她一声小姐,可她不会真傻到把自己当主子看。

打从八岁那年叶氏巨变、母亲去世,她迫不得已跟随父亲李彦宏走进李家大门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一个“忍”字了。

堂堂正房原配所出的女儿,居然要以李彦宏远房养女的名义,才能在家里生活下去。

呵呵,多么可笑,却是事实。

每一天都是压抑。什么报仇的契机,能带她脱离这种生活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而叶家的辉煌,香港的风风雨雨,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有时候,连惜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日子久了,她终于不再期盼奇迹,只希望自己能早点成年,早点得到身份证,可以独立、搬出去。

就这样,也熬到了十七岁。

连惜闭了闭眼,重重地在心底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打叠起了乖巧的笑容。

她缓步走到二楼,敲敲门道,“姐姐,我是小惜,给你送燕窝来了,可以进来吗?”

“怎么这么慢?!”门咻地一下从里面拉开,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走了出来,鹅蛋脸上细眉倒竖,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她张嘴便骂道,“你是猪吗?走路都用爬的啊!”

连惜低下头,一句话不说,绕过李思思,沉默地走进房将托盘放到桌上。

李思思看着她那副样子就生气,不过是李家养的一个小佣人罢了,凭什么能得到汪学长的青睐,还说什么有气质!拜托,她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好吧?!

“我跟你说话呢!哑巴啊?!”李思思越想越恨,几步走过去,伸手粗鲁地强迫小惜抬起头,讥笑道,“怎么?在外面被夸了几句就忘了自己是谁了?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

连惜微微闭着眼,任李思思掐着她的下巴,一言不发,在心里暗自盘算,自己哪里又得罪她了。

那是因为汪臣中午又找她一起吃饭了?可李思思不也被他叫过吗?

那是因为这次她和李思思一起入选了钢琴比赛?也不可能啊,李思思从来就瞧不上自己的。

算了,不想了,连惜微微摇了下头,停止“检讨”,自嘲地笑了。

反正即使没有惹到她,她一样会找事的。可只要自己不吭声,她骂完了就可以走了。

别看这句话简单,却是连惜用无数血泪换来的教训。

当初她被李彦宏以插班生身份放到李思思的班里,首次月考就超过了一贯在女生中排第一的李思思,引得殷娴回来后大发雷霆,把她狠狠打了一顿,关在仓库里整整两天。最后,还是李铭宇求情,才把她放出来的。

李、铭、宇……想到这三个字,连惜就止不住地感到齿冷。

在这个家里,李铭宇貌似是对她最好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人却是家里最龌龊肮脏的存在!

“今天怎么这么晚?”李铭宇见连惜被轰了出来,立马将她拽到自己门那边,低声道,“又被思思那个死丫头骂了是吗?回头我帮你教训她啊,嘿嘿……”

他嘴里说着鬼都不信的狗屁承诺,脸上则透着猥琐的笑,越靠越近。天知道,连惜要用多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才能不将手里的托盘摔到他的脸上!

其实,李铭宇本身长得不错,唇红齿白的,个头也高。只可惜小时候父亲不在身边,一次发烧没有及时医治,右腿有些跛了,因此女生缘并不好。

可是他十□□岁的年纪,正是对异性大有兴趣的时候,学校女孩够不着,只好拿家里的练手了。

在他看来,连惜就是他们家的小丫头,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佣人和少爷,不就那么回事吗?

连惜心知他那点鬼心思。但一来自己身份摆在这里,真闹大了还是她吃亏;二来李铭宇这点段数她暂时还能应付,所以一直没有跟家里说。这会儿见李铭宇又来揩油,不觉厌恶至极。

“叔叔在叫我呢,我先走了。”连惜后退一步,灵巧地一转身,从李铭宇胳膊下面钻了出去,几步便奔到了楼梯口,临走还不忘撂下一句讽刺的话:“你身体不方便,还是多休养吧!”然后便一溜烟跑了。

李铭宇怕引起别人注意,再则腿脚也的确不方便,见状只能恼怒地低骂一句:“呸!死丫头,别让我抓到你!否则有你好看!”

又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佣人们早早就将菜布好了,殷娴依旧如同往常一般,最后一个下楼。

她接过连惜递上的汤碗,喝了几口汤,然后又放下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里的海参,问:“听说你也被参选进钢琴比赛决赛了?”

“是的,婶婶。”连惜低声道。

“呵呵。”殷娴怪笑一声,扔了勺子,“原本送你去学琴,是让你给思思做个伴的。没想到,你还学出了点名堂……”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你最好掂清楚自己的斤两,比赛时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连惜缓缓点点头,垂下眼,眸色隐忍。

……

比赛如期举行,由于校方下了血本,请来法国著名钢琴师乔治·杰斯特担任主评委,使得竞争十分激烈。

据传,高中部第一名不但可以获得杰斯特亲手馈赠的乐谱一本,还可能获得高考特长加分。

音乐厅里曲声不断,而音乐系徐老师的思绪早已飘飞出去。

作为本次比赛的评委之一,对于冠军得主她早已心中有数。在她看来,没有人能超越连惜。

那个女孩虽然总是低着头,很沉默的样子。可是她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一股可怕的能量——隐忍,倔强,敢与天斗,向与人争。由她来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定能得到杰斯特的青睐。

但她怎么还不出来?眼见着倒数第三号已经表演完毕,徐老师不禁有些着急了。

其实按她的安排,连惜本该是压轴表演的。可她昨晚给连惜打电话通知的时候,却被连惜一口回绝了,并要求让姐姐李思思最后一个上场。

徐如华暗暗叹了口气,也知道连惜的为难,毕竟是人家的养女,让着主人家几分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她并未强求,反正出场名次决定不了演奏水准。

连惜绝对会是第一名,她很有信心。

正想着呢,台上忽然传出一片哗然,徐如华应声抬头,下一刻,眼睛便倏然瞪大,“连惜!你——”她刚一站起来就被身边的老师狠狠扯住。

“有外宾在,徐老师你千万不要失态。”那人低声道。

对,她得冷静点。徐如华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坐下,可胸膛起伏的频率却依然不规则。她的一双眼睛死死钉在台上连惜的身上,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平时挺清秀的小姑娘,此刻就跟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肩上,裤腿角儿处还不断的往下滴着水,随着她一跛一跛的脚步,地板上留下一行水渍。

连惜看也不看台下的评委一眼,径自走到钢琴前木木的坐下,然后便眼神呆滞地看着洁白的琴键发愣,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底下渐渐响起一阵起哄声,“弹啊!快弹啊!不弹就下去……”

连惜抬起头张皇顾盼,好像被吓到了一般。最后,终于在一片嘘声中犹豫着伸出黑黝黝的手指,抖了抖,然后“啪——”的一下拍到了琴上,动作笨拙得简直让徐如华想去撞墙。

紧接着,音乐厅里就扬起了吭哧吭哧的命运交响曲。节奏乱七八糟,完全没有一丝代入感可言,也难为杰斯特休养好,竟是勉强听完了第一乐章才叫停。

“tu peux s\\\'arrêter(可以停止了).”杰斯特掏掏耳朵,做了一个手势,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幽默玩笑道,“je sens votre lutte(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挣扎了).”

最后上场的是李思思。她身穿一袭白色的蕾丝裙,领口袖口均有珍珠装饰,平时高束的马尾垂顺的放了下来,头顶别着一支小巧的王冠形水钻卡子,就像一个小新娘一样款款走来。

一首《梦中的婚礼》弹得流畅至极,再加上女孩娇美的容颜,倒也算情景宜人。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李思思就这样成为了冠军。

献花、掌声,同学欣羡的恭维、名师赞扬的目光,这些都属于远处的那个女孩。而连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角落,紧握着双拳,看着所有人退场,看着曲终人散,看着大戏落幕。

直到剧场的门“轰——”的一声关上,居然都没有人发现躲在暗处的她。

顶上的镁光灯白得刺眼,连惜慢慢地走了出来。钢琴架笼罩上一片阴影。

她颤抖着手,抚摸上莹润乌黑的琴身,忽然,猛一闭眼,转身疾步走到琴凳上坐下,咻地一下掀开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用眼泪,用鲜血,用命运给予她的所有不公,开始弹奏她的《命运交响曲》!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每一下,每一声,都如重鼓一般,狠狠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那不是乐曲,而是一把利斧,正在刨开她表面完好的皮肉,刨开朗朗乾坤下的假面具,扒出鲜血淋漓的伤痕,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阴暗……

“丑八怪,等下你最好识趣一点。你已经十七了吧?明年如果没有我妈给你签字办身份证,你就等着当一辈子的黑户吧!”李思思面容扭曲的高声喊着……

“你不过就是个野种罢了。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一口吃的,就当养条狗了。”殷娴踩过她的头发,轻蔑地笑着……

“砰!”地一声,连惜重重地将手落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再也弹不下去了了,整个人趴到了钢琴上,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响起,心底的悲愤和伤痛几乎就要压垮她了!

她恨李彦宏,恨殷娴,可她更恨老天!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

“啪啪啪……”短暂的沉寂过后,音乐厅外突然响起了雷霆一般的掌声!

大门缓缓开启,连惜震惊的抬起头,眼角犹自挂着泪痕。

只见杰斯特大步走进来,扬着手,用醇厚的法语激动的对左右道,“非常好!非常好!她就是我一直以来要寻找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培养她!她是个天才!”

徐如华听着翻译的话,笑的合不拢嘴,搂着儿子汪臣的胳膊,一脸扬眉吐气。

而在他们的身后,众高中及大学部的学生也都或羡慕或赞叹的看着连惜。唯有李思思的一双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死死的瞪着灯光下的连惜,胸膛急剧起伏着,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家生吞活剥!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汪臣的注意,她才不屑于去“求”连惜!谁知这个贱.人表面上答应会将冠军让给她,竟暗地里玩这些把戏!

这是怎么回事……连惜则迟疑着站起身,俯视着下面,有些不知所措。自从叶家倒台后,这么多年来,她再没有成为过众人眼中的焦点。

身后,红色的帷幕突然被掀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悦耳如小提琴般的轻笑声倏然响起,为她解疑答惑——

“抱歉,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连惜应声回头,脑子里顿时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那是一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青年。他长身而立,身着一袭白色的修身西装,面容清雅俊秀,鼻梁上架着一副极细的金丝边框眼镜,嘴角边噙着一点矜持的笑意。整个人优雅的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可以说,连惜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气质的人了。

真心表白

十七岁的少女,正是春心萌动的时期,即使成熟如连惜,乍一见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也难免有些发傻。

叶修泽微微一笑,也不以为忤,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调皮地对连惜眨眨眼。

连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立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见男人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支黑色的遥控器。估计他就是用这个开启了音乐厅在外的扬声器,让她的音乐在整个校园里回响,引得评委老师们去而复返。

连惜下意识地转过脸,果见李思思已经怒极冲出了演奏厅。

而台下,杰斯特还在那里兴奋地高声喊着:“美丽的女孩,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你演奏出世界上最棒的音乐。”

叶修泽见连惜伫立不动,不禁蹙了蹙眉,走过去,低声说:“过去啊,george在叫你呢。”他姿态优雅地向她伸出手。

连惜怔了一下,视线里是一只修长白皙到连女人都要嫉妒的手,她慢慢地抬起头,正对上叶修泽略带期待的眼神。

琥珀般的眸子里光华流转,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高贵,让连惜几乎有些自惭形秽。这样的一个男孩,似乎让他皱一皱眉都是一种罪过。连惜轻叹一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叶修泽牵着连惜走到杰斯特的面前,金童玉女就好像童话中的王子与公主,接受着国王的祝福,百姓的膜拜。然而,十二点的钟声终究还是要响起。

待热闹散去,连惜与叶修泽并肩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满心都在苦恼等下回家要迎接怎样的暴风雨,却听到身旁的人忽然道,“你为什么拒绝杰斯特要亲自辅导你的好意?你知不知道,他或许能改变你的未来。”

“那你呢?”连惜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下,突然扬起头,面容平静地看着他,“你又是什么人?我的未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神情仿佛一滞,随即微微扬唇,语气里带着笑意,眼神却是极认真的,“我是来拯救你的人,将要参与你的未来。”

“呼……”连惜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蓦地长吐了一口气,摇头失笑,信他才有鬼咧。

今天是学校的大日子,校长下了血本请来各方名人领导,看他这个架势,不定就是哪家的贵公子,路见不平自以为可以当童话中的王子,拯救她这个灰姑娘于水火之中,却不知她这个灰姑娘的故事可复杂得很。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家总归是好意。连惜垂下头,恹恹地说:“谢谢你哦,但是你帮不了我,杰斯特也帮不了我。”

叶修泽眉心轻蹙,才要追问原因,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连惜的名字——

“连惜!连惜!”汪臣疾步在校园里奔跑着,在见到小惜的身影时眼里立刻一亮。他几步赶了过来,微微喘着气埋怨道,“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妈刚刚到处找你。”

如果说连惜在学校里也有朋友的话,那么汪臣绝对首当其冲。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男生,比她大两岁,性格阳光开朗,弹得一手好琴,母亲徐如华更是她的授业恩师,对她帮助良多。因而,连惜这几年一直跟他走得很近。

听说徐如华在找她,连惜马上急道,“啊?徐老师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就要往回走。

汪臣连忙拉住她,笑道,“不用去了,我……我跟你说也是一样的。”他的眼神有些飘忽,面颊处还极快地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你很热吗?”连惜奇怪的看着他,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却被汪臣一把扯住。

“去去,我没事。”汪臣含糊地说了一句,抓住她的手,顿了顿,眼光移向了旁边的叶修泽。

“叶少。”他稍一颔首,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不卑不亢道,“刚刚真是麻烦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您。现在我跟小惜还有还有点事要谈,先走一步了,您不会介意吧?”

叶修泽眼里一闪,随即笑了开来,亲切又不失矜贵地向一侧摆手,“当然,请便。”

看着汪臣拉着连惜走远了,叶修泽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了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树丛中闪身而出,双手奉上一支手机,“叶少,叶总的电话。”

“嗯。”叶修泽轻轻应了一声,接起手机的时候,已是一脸的激动与喜悦,“叔叔,您到华都了?要不要我去接您?”

“还没,不必。”听筒里的声音低沉有力,简短的回答却略显冷漠。

“啊?噢……呵呵。”叶修泽笑笑。

那边顿了顿,问:“见到连惜了吗?”

“没有耶。”叶修泽眼里一闪,无奈地答道,“我把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他停了下,试探着问:“您说,小惜会不会回旗港城了?”

叶文彰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淡淡道,“知道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按下切断键,叶文彰将手机放到了一边,慢慢的靠向沙发背,食指和拇指轻点在下巴上,半边脸陷进光影里,让人瞧不清神色。屋里的气压比之刚才好像又低了不少,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将头垂下。

莫飞已经跟了叶文彰许多年,单论情分,甚至不亚于叶修泽这个侄子。这种时候,也只有他能硬着头皮上去问:“叶大哥,既然华都没有,那我们要不要分派人手到别的地方找找?”

叶文彰依旧不语。

就在屋内众人都快要这沉默压得透不过气了,才见他缓缓开口道,“不用了。”幽深的视线移向了身侧的茶桌,一枚稍带磨损的金戒指正安静的躺在那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他的唇边突然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刹那间,一向硬挺肃穆的脸竟柔和得不可思议,“既然这个戒指出现在华都,那小惜一定也在华都。她啊,是在等我呢……”

然而,这一次,一向料事如神的叶文彰却猜错了。

在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永远等着谁。等待,只因没有出现可以接受的那个人而已。可是此时,能让连惜接受的人已然出现了。

………

“什么?你、你要我搬到你家去?!”连惜磕磕巴巴道,“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汪臣有些激动,今天连惜开始出场时的表现实在刺痛了他的眼。他再也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委曲求全的活着了!

“这几年李家是怎么对你的,你虽然不说,我跟妈也想得到。既然过的不好,干嘛还留在那儿?!”

连惜垂下头,眼睛盯着地面,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李彦宏毕竟是我的叔叔,我以养女身份留在那儿也算名正言顺。可如果搬到你家,我又算什么呢?”

叔侄关系一直是李家对外的说法。

“我……”汪臣张张嘴,俊朗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心跳的频率骤然加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了一样。

到底要不要趁机说出自己的心意?可如果她拒绝了怎么办?

算了,死就死吧!汪臣一咬牙,狠下心一口气道,“如果你愿意,我将来可以娶你!那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了!我们认识都好几年了,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品行。……我妈也喜欢你,我保证你不会受欺负……我、我……”话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还是连惜头一次被这样正儿八经的表白,还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可心里早乱成了一团。像汪臣这样才德兼备又家境优良的男孩,居然会喜欢上她,让她怎能不震惊意外?

可是,如今的她真的配拥有这样的幸福吗?无父无母,身无长物,甚至连一张居民身份证都没有!如果今天她惨死在街道的某个角落,公安局大概都无法给她立案!

连惜有点想哭,绝望的情绪在心头缭绕,她转过头,再也也不看汪臣一眼,径自往前走。

见连惜这样,汪臣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难道是他太急了?还是连惜不喜欢他?

然而事已至此,为了自己的幸福,他唯有硬着头皮撑到最后。

“连惜!你等等!你听我说啊!”汪臣不敢硬拉她,只得着急地围在她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而连惜就不断的躲着他。享誉校内的钢琴王子,何时这么狼狈过?

“小惜,你真的不用有任何顾虑,所有的事情我们家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我妈已经写好了一份申请书,只要李家签字授权,以后你就是汪家的人,华都名正言顺的公民了。

等你满了18岁,我们马上订婚,你20岁生日当天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如果你怕我在婚前欺负你,我可以搬出去住校,可是……可是你得答应我,每周末让我回家去看你一眼,不然我会想你和爸爸妈妈……”

连惜冷不防地停住了脚步,汪臣没防备之下,差点趴到她背上,幸好长年的足球锻炼让他有较好的反应能力,及时稳住了身体。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汪臣就彻底傻了眼。

只见连惜慢慢地对他抬起了脸,清秀的小脸蛋上已布满了泪水……

那眼泪亮晶晶的,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又摔碎开,刺了他的眼,更痛了他的心。

“你、你别哭啊!”汪臣真的慌了,在原地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神情紧张得不行。长这么大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表白,没想到就遇到了连惜这样的铁板,他都想哭了啊!

“你生气了?生气了你就打我吧!就是别哭哎!人家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汪臣口不择言地说了一通,看连惜还是没好转,抓起女孩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招呼,可没想到,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连惜还挺有劲儿,他连拽了几次都没拽动。

连惜的手被他握住,也不抽回来,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这么多年在李家,她一直都在忍耐和服从,甚至习惯了没有人珍惜没有人爱护的日子。可如今,突然有个人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她的心……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连惜不想去擦,嗓子里像堵了棉絮一样,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哽咽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沙哑的问话:“汪臣,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啊?”汪臣呆了一下,脸颊又红又烫,扬起头眼神飘忽地乱看,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过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傻笑几声,说:“嘿嘿,我、我喜欢你。”

不料话音才落,怀里就撞进了一个温软的身体,紧接着,女孩小小的声音在他的心房旁响起:“好,我跟你走。”

男孩在短暂的怔忪过后,一把推开连惜,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惜则肯定般得用力向他点点头。

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朵绚丽的烟花,汪臣激动地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他对着空中用力挥了一拳,“yes!”然后狂喜地回转身一把抱起连惜,在原地连转了好几个圈,“谢谢老天!噢噢!小惜,我爱你!”

他激动地大喊着,笑的神采飞扬,仿佛此刻已拥有了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而在他的怀里,连惜搂紧他的脖子,慢慢地闭上了眼,脸上带着笑容,眼泪却滑进了心里。

汪臣,为了你,我愿意再相信一次。只请求你,千万千万不要负我。

绝处逢生

汪臣一直都知道李思思喜欢自己,为防李家人不同意,再给连惜带来更大的灾难,因而他在开口前,故意先支开了连惜。而在听完他的话以后,李家人的态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李思思的愤怒还在他意料之中,可为何李彦宏也是一副仇视的态度?但还没等汪臣想明白呢,就见李彦宏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两个孩子,干脆地对他说:“好,这件事我们同意。”

那一刻,连惜距离幸福,仅有一步之遥。真的,只有一步。

“那是外婆的澎湖湾,白浪冲沙滩……”

傍晚时分,连惜哼着家乡的歌谣,按吴妈的要求来花园浇水。依照汪臣与李家的约定,这将是她最后一天留在这里了,她不在乎再干点活。可由于太过兴奋,她竟然没有发觉,今天的李家安静得有些蹊跷。

前方突然响起了滴滴滴的喇叭声,连惜抬起头,只见李铭宇骑着摩托疾速冲了过来!然后“吱——”的一声在连惜面前停下。尖锐的刹车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分外刺耳,好像牙根被什么酸的东西猛地刺激了一下。连惜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你躲什么?我又吃不了你。”李铭宇摘下安全帽,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手套也不摘,匆匆从怀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刷地一下丢过去,“我妈的首饰盒,中午不小心给碰坏了,这会儿刚修好,你给放回去。”说完,骑上摩托车挥挥手就走了,不管连惜在后面怎么叫也不理。

行至拐弯处时,黑色的皮手套在阳光下一闪,让连惜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莫名地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她抱着盒子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敢把它丢在这儿不管,心说随便找个人送上去算了。

“吴……”她回身正要叫吴妈,突然怔住了,眼睛倏然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只见刚刚还人来人往的后花园,此刻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跟演鬼片一样,突然,都不见了……

危险的气息是如此接近,连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立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手死死地攥住木质的首饰盒,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

心跳得飞快,一瞬间,她再不敢犹豫,将盒子丢到地上,转头就往白色的欧式角门那儿跑!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吱呀——”一声,气派的镂空花纹金属大门被从外推开。李彦宏和几个穿着警服的陌生男人,面容铁青地走了进来……

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破获的案子了。

三名佣人力证连惜偷窃,说的有鼻子有眼,而那个珠宝盒上也只有连惜一个人的新鲜指纹,可谓人证物证俱全。警察当即判定连惜偷窃,要她限期归还赃款,不然就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

“赃款?”连惜的身体晃了晃,“……那是多少?”

警察看了她一眼,吐出了一个数字,“二十万。”

连惜闭上了眼,面容苍白如纸。

李彦宏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忍,他以眼示意,让警察都出去了,然后才坐到连惜身前,语重心长地劝道,“小惜啊,你也不要怪我们。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把你逼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是你自己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给我们找麻烦……”

“我给你们找麻烦?!”连惜猛地睁开眼,眸子血红,她控制不住地想要站起来扑过去,却因手腕被倒绑在身后,而重重地跌坐回去,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的声音绝望而凄厉,“你们这些年怎么欺负我,我都忍了,如今我只不过想要离开李家而已!我有什么错?!你说啊!说啊!”

李彦宏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惜的动作,过了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有些古怪地一笑,轻声叹道,“傻孩子,你错就错在不该妄想嫁进汪家。”

他慢慢地倾身过去,隔着桌子看进连惜的眼睛里,一字一字地说:“你自己都说了,这些年在李家受尽苦楚,那以后如果你过得好了,会不会转过头来报复我们?更何况,还有思思呢,她喜欢了汪臣这么久,你怎么能抢你姐姐的爱人呢?”

这话的前半段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在。李彦宏自问这几年对连惜并不差,除了生活上受气一点,物质上可没短过她半分。而后半段就是大实话了。

如果思思这次不能得偿所愿,就连殷娴也不会放过他,这也是为什么他能狠下心来,把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弄到警察局里的原因。

连惜听到后面,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说白了,还是因为李思思!她早就知道人心都是偏的,可李彦宏怎么能偏心到这种地步?!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瞬间,她真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男人千刀万剐!

“我要是不肯离开汪臣呢?!”她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里透着刻骨的怨愤。

“小惜,你不要让爸爸为难。”李彦宏叹了口气,将眼转向别处,“而且,你认为汪家会接受一个有盗窃前科的女孩吗?”

这一句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眼见着连惜失力地一点点垂下头,心知走到今日,他们的父女情分已然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或者说,早在他负气地放任儿子欺负连惜开始,他们的父女关系就已经彻底断绝了。

李彦宏沉默了下来,从来都是‘利’字当头的他,心里竟莫名地冒出一丝怅然。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唏嘘道,“你也别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当年叶家没有倒台,那么我现在维护的就是你跟你母亲了。”

他站起身,看着女儿气息奄奄、生无可恋的样子,终是加了一句:“等这件事结束了,你就走吧,考到外地的大学去,别再回来了。我……我会一次性给你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拍拍连惜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连惜怔怔地盯着脚下那一小片地面,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眼神空洞而麻木。直到警察走进来抓着她的手按了认罪的手印,她都没有丝毫反应,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

次日下午,汪臣迫不及待的前往李家接连惜。自从昨天分别之后,他就打不通连惜的电话了,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按响门铃以后,李思思竟然亲自出来开门。一见汪臣,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学长你可算来了,等你好久了呢。”

“谢谢。”汪臣有礼地颔首,迈进门,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却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不禁问道,“小惜人呢?”

李思思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娇嗔道,“学长你真不够意思,就会问妹妹,我不是人啊?”

汪臣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错过了李思思仇恨的眼神。

“小惜在后花园看书呢,走,我带你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笑靥如花。

李家花园的布景很好,不过汪臣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他边走边张望,忽然注意到前方的树丛间,影影绰绰有一对紧紧相拥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前疾走一步,定睛一看,只觉一股热血直冲上他头顶!

浑身骤然失力,要不是李思思扶住他,他恐怕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小惜竟然跟一个男人在激吻!那个男人的手甚至……甚至还摸进了连惜的衣服里!而连惜居然完全没有一丝反抗,任人为所欲为!

汪臣的手死死抓住身边一棵树,目眦欲裂,粗糙的树皮拉破了他的手,可是他一点都没觉出痛,只是觉得心痛得都要碎了!

整整四年在这个女孩身旁小心翼翼,整整四年强忍着心中悸动不敢妄言一句。他以为她是纯洁的女神,可没想到……没想到连惜在人后竟是这副样子!

旁边,李思思也一手捂住张大的嘴,好似被吓坏了一样,过了好半晌才慌乱地转过头来,歉疚地拼命鞠躬,“哎呀,对不起汪学长,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我早叫妹妹白天要收敛一点了,怎么还是……”

她恨恨的一跺脚,“我这就去叫他们!”

“你回来!”汪臣一把扯住她,由于情绪过度激动,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连声音都是颤的,“你、你说白天是什么意思……”

“我……”李思思怯懦地张张嘴,不敢说出口的样子。

“说!”汪臣却没这个耐心慢慢哄,捏住她的手陡然加重了力道。

“呜……”李思思疼得哭了出来,磕磕巴巴道,“我、我只是听佣人说,最近晚上常有不三不四的男孩来找惜妹妹……”

汪臣茫然地张大双眼,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苍白,只觉世界一片天昏地暗……

一旁的李思思还在喋喋不休:“汪学长,我原本也不想跟你说这些,可小惜真的太过分了!你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这么做……”

李思思生怕汪臣这次受到的打击不够大,于是在旁边拼命添油加醋,可是却忘记了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

汪臣一手捂住头,五指卡得紧紧的,只觉得脑仁里都在疼,他咬紧牙强子忍耐,可耳边嗡嗡的声音却始终无法断绝,吵得头都要炸开了!

“你说够了没有?!”汪臣终于放开手,喉中发出一声暴喝声,目呲欲裂,“谁不知你一直看连惜不顺眼?!你这么拼命抹黑她,到底居心何在啊?!”

他原本只是下意识地在为连惜开脱,为那个他整整痴恋了数年的女子说话,可没想到此话一出,眼前似有犀利的电光闪过,一下清明通透了。

对啊。李思思是李家的爱女,而连惜却是寄人篱下的,平时没少受她的气,没准今天又是李思思玩的鬼把戏。他不该轻易怀疑连惜的,他要听连惜自己说!

汪臣打定主意,大跨步走了过去。而树丛里的两人也早被这边的动静吵到了,分了开来,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

“连惜,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我。”他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连惜别过脸,漠然道,“你说呢?不是都看到了吗?”

汪臣暴跳如雷,双拳紧攥,“我要你说!”

“我啊……呵呵。”连惜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几声,视线落在地上,叫人瞧不清她在想什么。可吐出来的字,却真真如钢针一般,狠狠扎透了人的心。

“我觉得,你这人实在无趣得很,我已经腻歪了。”

无趣……

腻歪……

汪臣踉跄着后退一步,天旋地转,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是假的!

“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几近疯魔,脸色扭曲到骇人。

“啪!”的一下,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只见他已收了笑,目光冰冷地仿佛要冻伤人的心脾。

“连惜,算我看错了你。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嘴里有浅浅的铁锈味道。连惜的头向一侧歪着,久久没有转回来,眼角的余光中是李思思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终于如愿了吧?那是不是意味着,李家会放弃起诉,自己能有个清清白白的案底了?

这样多好,大家皆大欢喜……连惜很想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她、做、不、到!

天知道,当她在对汪臣说出那些绝情的话时,她有多么希望汪臣能稍微怀疑一下。不用太多,只要有一分钟的犹疑就好。毕竟,他们有四年的感情呐!

她甚至在心中偷偷奢望着,只要汪臣抱着疑问离去,她一定悄悄找机会把真相告诉他,不让他伤心。哪怕自己要因此承担巨大的后患也没关系。

可是没有,就连一秒都没有。

汪臣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

瓢泼大雨中,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呜咽声声令人毛骨悚然。

上天为何就是不肯给她一丝光亮!

亲生父亲处心积虑的谋她害她;亲生妹妹恨不能除她之后快;亲哥哥每日都在琢磨着如何猥亵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心爱的男孩,却还要拱手让人,而且,是以这种耻辱的方式!

“啊——”连惜哭喊着扬起头,双臂近乎神经质的高高扬起,在雨中抽搐着,痛着,痉挛着,突然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地上,泥汤溅到脸上,再混着雨水滴下。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勉力想撑起上半身,可还没等站起来,就再一次跌倒下去,摔得身体生疼。

慢慢地,连惜闭上了眼。算了,就这样吧。她累了,真的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疼痛仿佛渐渐远去,也没有那么冷了。她的意识有些飘忽,耳边只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重重的喘息。她是要去见妈妈了吗?

可是,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啊!

前方,突然闪过一道强光,将这一方小天地骤然打亮。

连惜在这刺激下,下意识地偏过了头,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辆长款轿车缓缓驶了过来。

车子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让她的心跳莫名地停滞了一下,好像车内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深深地注视着她。

片刻过后,车门打开了,一双铁皮军靴稳稳地踩在了地上,看身形隐约是个男人。他以眼斥退了举着伞的保镖,在狂风暴雨中,不以为意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尊崇显贵,威赫肃容,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终于,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对她缓缓伸出了手,说:“站起来。”

昏黄的路灯光线下,连惜半张的眼睛倏然瞪大。是他,他回来了。

他要她,站起来。

久违的温暖

叶文彰见连惜不动,也不催促,就那么静静地伸着手等她。修长的身体以一种极巧妙的角度挡在她的身前,让她再也感受不到一丝风雨的寒冷。

连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胸腔里有股莫名的情绪直冲头顶,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震惊。

他回来了,他居然真的回来了,在时隔九年了无音讯之后,再度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回来做什么?”她有点想哭,却拼命忍住了,只冷冷地说道。

叶文彰微微扬了扬眉,却没在意她的态度,再自然不过地说道,“来接你。”

接她?如果真的在乎她,就不会将她丢下九年不闻不问。如果不在乎,又何必现在再过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连惜狠狠地咬紧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逼退了眸底的湿润,倔强地扬起头,负气地道,“我不需要!”说罢,一把推开叶文彰,都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强撑着又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反方向行去。

而在她的身后,男人始终没有动静。

看吧,这就是他的决心。即使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又怎样?依然连挽留一句也不屑。连惜想笑,可脸上的表情分明像在哭。幸好她没有相信他,不然,又是一次跌落云端的痛楚。

母亲、父亲、汪臣,这些人都曾先后给过她希望,说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可是他们都食言了,都食言了……老天已经用最惨烈的方式给她上过一课了!她不会再上当了!

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她连擦也不擦,只管闷着头往前走,不去看前路,也不在乎前方会是哪里。直到……砰地一声,撞上了一堵墙……

“啊!”这一下撞得连惜几乎眼冒金星,她捂住头,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就栽倒向后面!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来临。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清浅的烟草香。

心跳的频率陡然乱了。她的长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视线里是男人英俊的侧颜。

叶文彰皱紧眉拉开她的手,果见连惜的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语气说不上是斥责还是什么,“你从小就是这样,不肯听劝,非得撞得头破血流才甘心。”

原来,他早知道这条路不通?!就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连惜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顿时被愤怒所取代。她啪的一下打开叶文彰的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对那个气势摄人的男人厉声喊道,“就算我撞死也不用你管!你走!你走!”

脚在刚刚摔跤的时候又扭到了,根本无法走路,但是连惜还是硬撑着扶墙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朝反方向挪动。忽然,有人自她身后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强迫她转回身!

“啊——”连惜被硬扯回去,腕骨痛得像要断掉一样。她吃不住地痛呼一声,弯下腰,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听到她这一声喊,叶文彰眸底刚刚浮现出的愠怒仿佛淡了些。他放开手,改为松松地圈住她的手腕,但嘴里吐出的话还是硬邦邦的:“你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怎么也学会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了?”

尽管他已经尽力在压抑,但言辞间流露出的肃杀之意还是让连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微微呆愣了一下,下一瞬,苦苦压抑数年的委屈竟在此时骤然爆发了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是个人都要来她面前大小声?!他们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又什么资格来伤害她?!

“我讨厌你!你有什么资格吼我!”她猛地甩开了叶文彰的钳制,冲过去,眼眶通红地像充血了一般,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胸前,“看不惯我你就走啊!我不需要你们!你一消失就是九年,又如何想过我的死活?!……我只要妈妈,要妈妈!呜呜,她为什么要丢下我,让我自己在这里受苦!”

连惜越哭越大声,下手也越来越重,这一刻,她不想再思考后果,也不懂什么察言观色,反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大不了就是个死!

狂风暴雨中,女孩满脸是泪,大张着嘴泣不成声,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地贴着,简直比街上的拾荒者还狼狈。然而,叶文彰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发狂失态、一点都不可爱的少女。在听到她喊妈妈时,修长有力的手臂更是一度微微抬起,似要落到她的头上,但最终还是又垂了下去。

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就这样消散在了风中。

莫飞站在路口遥遥望着,简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自从叶文彰荣归故土以来,他所带领的“昭文天下”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剧扩张着。集团以地产为主,餐饮娱乐为辅,如同刚刚突破重云的朝阳,势如破竹,业界上下,乃至政界名流无不忌讳三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坚韧到近乎可怕的男人,竟然会在这漫天大雨中,任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孩拳打脚踢。这要莫飞怎能不惊讶?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连惜捶打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她小口小口喘着粗气,随着体力的严重透支,情绪反倒平复了下来。

天啊,她都做了什么?竟然因为汪臣和李彦宏的背叛而迁怒于叶文彰!连惜使劲儿闭了下眼,心里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自己马上变成一团空气,嗖地一下消失在叶文彰面前。可是这根本不可能。

她想象着男人此时难看的脸色,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无奈之下,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可这会儿的力道简直都堪比捶背了。

突然,头顶响起了一声略显清冷的问话:“闹够了?”

连惜的心禁不住一颤,左手握着拳停在距离他胸膛一掌远的地方,几经犹豫,终是没敢再落下去。

咬紧唇,她缓缓放下双手,低头不吭声了。

叶文彰注意到她又在无意识地绞衣角了,这是她很小就有的习惯动作,每当紧张时都会这样。

想到过去,他冷峻的面容微微和缓了些,轻叹道,“行了,这次就算了,以后可不许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他摸摸连惜的头,带着淡淡的宠溺。

连惜的心一颤,将唇咬得更紧。男人温柔的动作,言语间的柔和,都无一流露出了对她的关心,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嗯。”她轻轻答应一声,乖顺的像只小猫。

叶文彰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脾气闹得快、去得也快。他伸出干燥温热的大掌,牵住她的小手道,“走吧。”

“我……”连惜迟疑着张了张嘴,却没动。

叶文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低头看她,难道还没折腾够?

“怎么了?”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连惜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只当叶文彰这是嫌自己烦了,鼻头立时一酸。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脚,轻轻一动便是针扎般的疼,可最终还是摇摇头,强笑道,“没事。”

不这么说的话,她又能怎样呢?难道叫叶文彰背吗?

余光看过去,那个内敛沉稳的男人是那样的陌生。除了眉宇间依稀有些当年的影子外,几乎就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天知道她刚刚是怎么了,居然把这个人当成小时候那个愿意无条件纵容她的文彰哥。

连惜咬紧牙,强忍着疼,一拐一拐地跟上了叶文彰的步伐。

她不能惹他厌,她不想再被抛下了。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绝望了。连惜的眼里慢慢渗出一层薄薄的水汽。

正在难过间,她的身体突然悬空,人已被打横抱起。“啊——”连惜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叶文彰的脖子。

她看着他,微微张大了嘴。

“脚扭伤了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女孩呆呆的样子像只小土拨鼠一样,可是此时此刻分毫也不能取悦叶文彰。他嘴唇紧绷地看着连惜,眉宇间透着明显的不虞。

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小时候不想读书还知道钻他屋里躲着,现在脚疼成这样却光会自己傻忍着。叶文彰抱着连惜的手紧了紧,真想教训这个傻丫头几句,可看着连惜怯怯的样子,终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这么多年不见,本来就有些生分了,若是再骂她,岂不是让她更怕?

叶文彰微微叹了口气,转开眼,抱着她大步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莫飞瞧见了,连忙指挥着司机往前开,临到两人身边时停下,赶紧下了车。借着车内的光线,这才看清连惜的脸,立时便是一愣。

这女孩好像小了些吧?会是叶大哥的……情人吗?他踟蹰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手去接。

叶文彰好像看出了他的顾虑,直接开口道,“开门。”

莫飞连忙小跑着拉开后面的车门,眼看着叶文彰将女孩抱进去,竟还细心地为她垫了垫靠背。

连惜坐好后,看叶文彰还在边上站着,下意识地就想往另一侧挪。

叶文彰一眼扫过去,眉峰稍稍一蹙,莫飞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赶紧对连惜说:“您坐着就好。”他不知该怎么称呼连惜,干脆含混地带过了。

连惜低下头,下巴微微点了点。叶文彰转过身,从另一边上了车。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连惜裹了一条干燥的大毛巾缩在椅背上,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没办法,淋了那么久的雨,衣服从里到外早就湿透了。

叶文彰跟她坐在一排,自然能感觉到她哆嗦得有多厉害。他抬眼看向莫飞道,“阿飞,把暖风开到最大。”

呼呼的热风吹了出来,连惜抿抿唇,拘谨地对叶文彰欠了欠身,“谢谢。”

这么懂礼貌了?叶文彰是叶家庶子出身,自然明白这种近乎卑微的谨慎是经历了多少艰难后才能练出来的,一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感慨。不过他本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想法自然也不会写到脸上,只是侧身看过去,问:“还冷吗?”

“不、不冷了……阿嚏!”随着一个响亮的大喷嚏,叶文彰缓缓闭上了眼,面无表情。

车里一时安静了下来,连惜呆呆地看了他几秒钟,几乎吓傻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声音里都带上了不知所措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拼命道歉,拿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毛巾,慌慌张张地就去擦叶文彰的脸和脖颈,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不礼貌。

莫飞马上伸出手,想去抓那条毛巾,但还没碰到连惜呢,就见叶文彰几不可查地对他抬了下食指。他就像被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停在了那里。

连惜都拿毛巾呼啦了叶文彰脸好几圈后,才注意到莫飞的动作。她垂眼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毛巾,又看看莫飞手伸向的方向,片刻过后,她默默地扭过脸,只恨不得立刻就跳车而逃。

尴尬间,叶文彰突然缓缓开口,“还有这里。”他指指自己胸前。

“啊?”连惜下意识地回过脸。

“我说,也擦擦这里。”叶文彰低下头,修长的指节捻起长毛巾的一角,神情专注地抹去右领口的一小点水渍,浓密的长睫在眼脸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连惜怔怔地看着,心跳一时都停滞住了,只觉那阴影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可测,风云诡谲,偏偏却吸引着她不断地往下跳,挣扎不得。

当叶文彰抬起头时,正见到她这样一副入魔般的样子,深泉般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抹笑意,心情仿佛也在一瞬间好了不少。

“在看什么?”他扬眉问道。

“没、没什么。”连惜慌里慌张地转开头,却感觉自己的肩膀突然被人揽住了。她回过脸,就见叶文彰俯下.身,将刚才她递过去的毛巾复又裹回自己身上,动作细致,神情沉静。一股奇楠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将她整个笼罩住,让连惜一时间几乎有种羞死人的错觉,好像包裹住她的不是毛巾,而是那个男人强劲的臂膀……

“睡一会儿吧,等下就到了。”叶文彰却没注意到连惜那点小女儿心思,只是感觉手下的身体一阵阵发烫,心说她大概是发烧了,心下怜爱更甚。扶着她的头,靠向了自己的肩。

卑微还是清醒

黑,黑,四处都是一片黑暗。

忽然,整间房间被骤然打亮,刺眼的审讯灯照得连惜的眼睛生疼。她受不住地狠狠闭了闭眼,紧皱着眉头许久后,才借着眼眶的湿润再度张开眸子。

而眼前的人……赫然正是李彦宏!

怎么回事?!她不是跟叶文彰在一起吗?!为什么又会回到警察局了?!连惜惶惶无措,挣扎着四下寻觅叶文彰的身影。门口,桌下,椅边,没有!到处都没有!

难道,叶文彰只是她的黄粱一梦?她其实一直都在警局里没有出去?连惜瘫坐在椅子上,绝望的情绪如潮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你不要再磨蹭了!快把20万交出来!那是你偷盗的赃款!”李彦宏的面容扭曲,手里挥舞着一根警棍,色厉内荏地大吼道。

“我、我根本没有偷东西!是你们冤枉我的!”连惜瑟缩着不断后退。

“冤枉?哈哈哈哈,谁会相信你一个黑户的话?我说你偷了你就是偷了!没钱是吧?行啊,那我就把你送到劳教所去!”

“不、我不去!”连惜惊恐地瞪大双眼,脑子混沌不堪。钱、钱,20万,去哪里弄20万?!

突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我要见汪臣!他会帮我赔这20万的!求你们不要把我关起来……求你们……”

“汪臣?你以为他会帮你付这么多钱?”李彦宏的声音阴毒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让人听着就觉得牙根发酸,“哈哈哈……”他嘎嘎得笑起来,“行啊,我让你见汪臣……”

沉重的铁门咣当一声开了,连惜应声转过头,只见汪臣面无表情的飘了进来,脸色是瘆人的白。连惜有些害怕,可此时也顾不上了,她流着泪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抓住汪臣的手,却被那温度凉了一下,“学长,你救救我好不好?呜呜……给我钱,我需要20万……”

“……救你?”汪臣沉默了一下后,忽然阴测测地笑了,那笑声冷得让人浑身发寒,“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贱.货,还好意思来求我?”他眼里一闪,忽然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扼住连惜的脖子!

“啊!——救命!救命啊!”连惜拼命挣扎着,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五指死死地攥紧,头左右用力摇摆着,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只手。

………

“连惜,你醒醒,连惜!”叶文彰握着连惜的手,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女孩的额上不断溢出冷汗,神情痛苦至极,而且怎么叫也没反应。

随着时间的加长,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冷,叶文彰眯了眯眼,平静的声音里暗含着风雨欲来的冷厉,“怎么回事?!”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问谁。

那医生被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幸好莫飞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才断断续续道,“叶、叶、叶先生,您、您先别急,这位小姐真的没事,只是还在高烧,做恶梦了而已……”

叶文彰则看也不看他一眼,微垂着头,略带薄茧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轻抚过女孩纤细的指尖,手下的动作温柔,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寡淡。跟随他时间久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快要发怒的前兆。

莫飞急忙推了推那医生,低声道,“叶先生不是问你原因,是要你说解决的办法!让你把这位小姐弄醒!”

“啊,”医生这才反应过来,慌不迭地说:“我可以给她打针的!但是……但是副作用……”

他犹豫着接下来的话不知该不该和叶文彰说,却见叶文彰慢慢地抬起眼看向他,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凉意,“怎么?副作用不好说?呵。”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那就先把这针往他身上注射两管,我瞧瞧就知道了。”后一句话,却是对莫飞说的。

“不要啊!”那医生再也站立不住,哀嚎着半趴了下来,“我、我说!唛啲具有强烈的刺激性,这位小姐年龄尚小,怕是会影响生育能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整张脸也埋进了双臂间,后背如筛糠一般剧烈地哆嗦着。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见叶文彰伸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问:“那如果任她一直这么梦魇着,是否对身体有碍?”

“不会的,恶梦最多也就是带来精神压力而已。”见叶文彰这样,那医生心知自己的安全是没问题了,他暗自缓了口气,又道,“况且高烧引起的昏迷不会持续很久,最多24小时,这位小姐也该自然清醒了……”

叶文彰静默片刻,脸上已然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那就麻烦你了,莫飞,送医生出去。”

那医生自是连道不敢,借着莫飞的搀扶站起来时,才觉出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屋门被从外面带上,叶文彰静静地看着身前的女孩。她好瘦,比起九年前那个满身灵气的小不点,如今的她就好像一阵风吹过来都能将她拦腰折断。

巴掌大的小脸蛋从被子里露出来,在镶有暗金花纹的华丽床单的映衬下,脸色更显得白的吓人。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叶文彰忍不住抬起手,顺着那光洁的面部轻轻滑过,柔嫩的肌肤仿佛绸缎一样,丝丝滑滑掠过心底……

忽然,他的手掌猛地一颤,五指倏然握紧,起身走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闭上了双眼。

凌晨四点左右,一直紧闭着眸子的连惜嘴里发出了小声的呢喃:“不要,不要,走开……都走开!”那痛苦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声大喊:“啊——”她弹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微弯着腰,脸上满是惊悸,两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子。直过了许久,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这是哪儿……她眼带恍惚地看着宽敞豪华的包房,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身处梦中。

“你醒了?”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微哑的问话,连惜下意识地扭过脸,只见叶文彰抬脚走了过来。

看着连惜怔忪的样子,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不舒服吗?”触手微凉,叶文彰稍稍放下了心,不过还是觉得让人看看比较保险。

“我叫医生进来。”他说着话,手已拿起了桌边的呼叫器。

“不用了。”连惜赶忙拦住他,才一张口就发现嗓子疼得厉害,声音也沙哑的不行。她伸手捂住喉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支方形的玻璃杯。

“喝口水吧,你烧了一夜了。”叶文彰道。

她抬头去看他,男人的眼皮下透着浅浅的青色。他竟是在这里守了一晚上吗?连惜呆了一下,接过水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猛往嘴里灌水,却不防喝得太猛,一下子呛到了,立时咳嗽起来。

叶文彰皱了皱眉,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教训道,“你身子还虚着,慢点喝。”

“嗯。”连惜抱着杯子,低垂下头。

过了一会儿,叶文彰问:“刚刚梦到了什么?吓成那样。”

想到梦里那一张张鬼魅魍魉的脸,连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体更深地蜷缩在一起。

叶文彰将杯子放回桌上,胳膊肘自然地搭在鸽血红宝石色高背椅的扶手上,双手五指交叉在身前,极放松的姿势,安静地等待连惜开口。他希望连惜能尽快和他熟悉起来。

“……我梦到了汪臣、李彦宏,还有李家很多人。”她小声说。

“就这样?”叶文彰一侧的眉梢略微扬起,缓缓道,“我记得以前你可是连死人都不怕的。”

这话倒是没错。连惜小时候是极得宠的,跟他们几个叶家子孙一样,要学枪学本事。

连惜没抬头,趴在胳膊间苦笑了一下,“以前?以前早就过去了。”这话多少透出一丝哀苦的意味儿,她连忙揭过去了,强打起精神对叶文彰问:“叶先生,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如果说连惜开始飞快的带过话题还不够清楚的话,那么现在她的称呼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她在刻意跟他,跟叶家拉开关系。

叶文彰眼里一闪,全当没听出来,“这里是酒店,昨晚你突然昏过去了,我就把你抱了上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连惜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即使刻意和缓了表情,依然透着强大的压迫力。“看你现在都没事了,起来收拾下,跟我回总府路吧,我在那儿买了处房子。”顿了顿,他竟破天荒地加了一句:“已经给你留了房间。”

这样近乎表现诚意的话,即使是九年前的叶文彰,也是不常说的。

然而,连惜却踟蹰了。如果说初遇叶文彰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一丝庆幸激动的话,那么经过刚才的噩梦,她真好像兜头被一桶冷水砸到,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从李彦宏到汪臣,他们之所以能将她伤得这么重,甚至在梦中也不断痴缠,说到底,不过是她自作自受,生了妄想,妄想人家能照顾她,待她好。

可是事实证明,她错了。血缘关系靠不住,所谓的爱情也靠不住,那她凭什么就认定叶文彰能靠得住?就凭小时候那点情分吗?连惜摇摇头,自己都想笑。

或许,小时候他是真的疼她的,可再深厚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划下的沟壑。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的文彰哥了。

他不会在她哭的时候急急地把她抱在怀里,也不会在她生病时紧抓住她的手一刻不离;而同样的,她也不敢再在他沉默时扯住他的胳膊撒娇耍赖了。她甚至承认,她有点怕他,怕那个打小就比跟父母相处时间还要长的人。哈哈,多么可笑。可是,却是事实。

离开了香港,李彦宏变了,她变了,叶文彰也变了。他们,都回不去了。

与其再承受一次失望,被打击到无法站起来,倒不如现在就拉开距离,还能给彼此留下一份念想。

连惜闭了闭眼,感觉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她坐正身体,对叶文彰欠欠身,竭力自然地微笑道,“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跟叶家无亲无故的,这样住过去,我实在过意不去。”

“怎么会无亲无故?”叶文彰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没料到她考虑了这么久,就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回答。当初赶都赶不走的小尾巴,现在却会说和他无亲无故了!

心里好像憋了一股气,他冷着脸搬出了长辈,“母亲曾说过,蓉姨比她的亲生女儿都贴心。”

“……但是大夫人和我妈都已过世很久了啊。”连惜低垂着头,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回了这么一句话。

叶文彰沉默了下来,他并非故意去碰连惜的痛处,屋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他缓缓抬眼看向连惜,漆黑的眸子里隐隐有道光,似是可以穿透人心。

“可是我还在。”他淡淡地说。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次,“我还在。”

尊严

连惜噌地一下抬起了头,微微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叶文彰,只觉眼睛就像被一股强劲的热气熏到了一样,忍不住想要流泪。这种从心底而生的感动,与当初汪臣向她承诺时的感觉何其相像。可是结果……

不,她不敢想结果。

连惜转过脸,掩饰般地揉揉眼睛。明明宽阔富丽的房间,她却觉得一刻都呆不住了,只怕下一刻又会掉进另一个温柔陷阱里。叶文彰此时对她越好,她就越怕。

她猛地掀被下床,几乎是滚到了地上,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男人的脸,胡乱地穿起鞋道,“那个,谢谢叶先生为我治病,我先走了。”说着,一步迈了出去,却忘了自己脚上还有伤,险些栽倒在地!

幸好叶文彰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拽住手腕的力道有些大,连惜咬紧唇,用力抽了抽却抽不出来。

“请您放手好吗?我要去上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道。

“上学?”叶文彰皱紧眉,看着连惜就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他拿起桌边的遥控器按了下,厚重的窗帘缓缓朝两边移去,露出外面一片遮天蔽地的黑暗。“现在才凌晨四点多,你要去上学?”

“……那我回家行不行?”连惜气结。

“回家?回哪个家?”他缓下声音,“李家,还是汪家?”

“我……”连惜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却是无言以对,只觉心里有股火蹭蹭的往上烧。她只想维持最后一丝表象,让自己稍存体面的离开,可他竟是连这个都不准!

“你到底想说什么?是,我是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但哪里不是我的家,我还是知道的!”她终于理智全无,握紧拳,梗着脖子尖声喊道。

叶文彰明显一怔,然后,连惜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不可理喻,无理取闹,丑陋不堪。

她呆立在那儿,嘴还维持着刚刚大张的样子,突然,狼狈万分地低下了头,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地落到身前的地毯上。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梦想中的重逢,似乎从开始就乱了套。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屈辱忍耐,生活黑暗的好像没有一丝光亮。唯一能让连惜在午夜梦回时有一丝盼头的,无外乎就是叶文彰当年的那句承诺了。

她本以为,叶文彰会在某个晴朗的下午漫步走来。彼时,她可能正在琴房练琴,奏着一首悠扬的歌曲,身后忽然响起几声掌声,她回过头,惊喜了,却淑女地站起身,在原地等他走向她。

又或者,是在一场鹅毛大雪中,她与他相遇在某个再熟悉不过的街角,他为她拍掉肩上的雪,轻轻抱起她,说:我们回家。

但是现在,一切都砸了!

连惜捂住嘴,拼命压抑住喉间的呜咽声,不想用哭泣来摇尾乞怜。但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此时的泪腺好像脱离了身体,完全不归她控制,就如同本能一般,不断的将委屈,羞愧,无望等等负面情绪排出体外……

身体忽然被一种温暖的气息笼罩住。强大,安全。

叶文彰一手抱住她,一手慢慢地顺过她的长发,语气里略带无奈,“小惜,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是想给你一份体面的生活,让你有个依靠,这样不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连惜的脑子里很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里噙着泪,一下下摇着头。

这种从天而降的好运,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天收走。她怕了,怕了行不行?!她不想再靠任何人了,她就要靠自己!

一再的好言相劝,可连惜还是固执不肯听,叶文彰的脸色也渐渐有些沉了。这孩子小时候就是这样,乖巧时让人怎么疼也疼不够,可闹气别扭来又让人恨不得打她两巴掌。

他放开连惜,回身坐进沙发里,一腿放在另一腿上,褪下了方才疼爱的表情,他的神色凉薄得让人心惊,“连惜,我这并不是在跟你商量。”

明明还算温和的声音,却叫人止不住浑身发凉。这种强势的,不容反抗的语气,与当初的李彦宏何其相像。不,应该说是更甚。

仿佛再次被网进那个无法挣扎的噩梦里,连惜只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了,她缓缓滑坐到了地上,声音空洞得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要逼我呢?说实话,小时候在叶家的八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是我很清楚,不管我在那儿过得有多好,我都只是个下人,就像如今在李家,即便顶了个主人的名头,内里也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

……我已经寄人篱下了十七年了,还不够吗?现在好不容易可以独立了,求求您放过我,让我有尊严地活着好不好?!”

她的语气有些语无伦次,几乎是什么样的话能刺激到叶文彰,她就挑什么话说。她知道叶文彰并没有坏心,可是她就是委屈,就是难受,所以,也不想让这个害她难受的人好过。

果然,听了连惜那一句句暗藏倒刺的哀求,叶文彰脸上最后平静的表象也没有了,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问:“下人?这就是你的想法?”

看着女孩在他压迫的目光下逃避似地别开头,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闭上眼,掩住了眸底的失望和疲惫,“罢了,你走吧。”

听到他的话,连惜的后背立时一僵。他终于放手了,被她气得放手了,可是……她好像也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

她缓缓转回头来,微微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着叶文彰紧阖的眸子,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呵呵。”连惜自嘲似的轻笑一声,抓起自己的外套,一拐一拐地走出了门。

莫飞见她自己出来了,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叶大哥……”他迟疑着看向里面。叶文彰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让她走。”

鼻头猛一酸,连惜一把推开了莫飞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电梯奔去。出电梯时还撞到了好几个人,但她全然顾不上理会,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跟自虐一般不肯停下。直到再也撑不住了,才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的一个座椅上。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夜深,人静,只有风吹过树时发出的沙沙声。

回身望去,那个气派的大饭店已经有些模糊了,橘色精致壁灯下沉静的男人面孔也模糊了。一切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骤然飘向云端,又从云端跌落下来。

连惜的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但是路是自己选的,总得走下去。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哈气在寒风中打了个圈,又散开来。擦干眼泪,披上外套,她咬着牙朝学校方向行去。

从五点到八点,连惜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才进了校门,对于一个高三学生而言,已经迟到了很久了。所幸班主任以前曾跟徐如华聊过,对连惜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一二,如今看她一身狼狈,倒是没批评什么,反而对连惜的同桌道,“岑秀,你带连惜去换身衣服吧,回来记得让她把钱交了。”

“什么钱?”连惜如今对这个字最是敏感,就像受了惊一样,立马看向老师。

岑秀连忙扯过她,“我跟你说吧。”

原来,临近高考了,学校要收补课费、报名费一共四百六十元。若是放在以前,这点钱不算什么,李彦宏就算再无耻,也不至于连女儿的学费都克扣。可是现在……连惜眉头深锁,脸上染着与年纪不符的忧愁。

岑秀看她这样,本来都不忍心再说了,但是没有身份证就不给办高考准考证,这是铁板钉钉的规定,她不说就是害了连惜。

她握住连惜的手,轻声道,“小惜,钱的事你不要着急,实在不行我可以先借给你。但是户籍你一定要赶紧办了,不然怎么参加高考?”

连惜垂下眸子,苦笑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道,“你当我不想吗?户籍户籍,没有户哪来的籍?我家里……婶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岑秀的脸上也露出了苦恼的神情,片刻过后,突然兴奋地拍掌道,“对了!你可以去找汪臣学长帮忙啊,他爸是副校长,让学校去跟你家说。”

汪臣一家和连惜走得近,这在学校里几乎不算秘密。

华都的地面实在是斜,说曹操曹操竟就到了。岑秀的话音才落,就见汪臣从前面的音乐教学楼里走出来,她马上激动地上前一步,招手道,“汪臣学长,过来一下!我们有事找你!”连惜都愣是没拉住她!

然而下一瞬,岑秀喜悦的表情就凝固在脸上了,只见汪臣竟然冷冷地扫了这边一眼,俊朗的面上满是厌恶,随即毫不犹豫地背转过身走了!

岑秀一时看傻了,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迟疑着转过脸,磕磕巴巴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下跪

宿舍内,岑秀听连惜大概讲了下这两天在李家发生的事,虽然是有所保留的版本,可还是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场就说要去为连惜讨个公道。

同桌了这么久,岑秀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个挺文静的女孩,现在为了自己这么气愤,若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但连惜不想让她掺和进这摊烂事里。

“你别去!真的,我没事了。”她拉住岑秀,哀求道,“反正这些人以后我也不想理了,就这么算了吧。”

岑秀咬咬唇,心知自己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就这样过去可能还会给连惜带来更大的麻烦。她跺跺脚,垂头丧气地坐回床上,眉头深锁,待了一会儿后,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抱着一线希望问:“那你以后预备跟汪臣学长怎么办?”如果能跟汪臣复合,甚至订婚,对连惜而言无疑是个好出路。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连惜则长长地吐了口气,好像想借由这个动作,将心里所有的苦涩都排解出去一般。

“顺其自然吧。汪家……我也实在是高攀不起的。不过好在高中马上就毕业了啊!等到了大学我就住宿,每天打工养活自己。”她举起拳头挥了挥,脸上漾出一朵笑,眼里带着期待的光芒,给自己打气,也是在安慰朋友。

“……可是,你那个叔叔婶婶能这么轻易放你走吗?”岑秀不忍泼她冷水,却还是不得不小心地提醒道。

连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的,现在我已经彻底和汪学长闹翻了,而且刚刚看他好像和堂姐相处地很好,叔叔也没理由再跟我过不去了。”

岑秀一想也是,毕竟连惜还是他侄女呢。“也是,那报名费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借给你。”她拍拍胸膛,像古代豪侠那样义气地说道。

“扑哧——”连惜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是吗?那我可得好好报答你。”她一下子扑到岑欣身上,双手并用地挠她痒,笑闹了一通后,才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不用了,你能帮我多久呢?我总要靠自己的。等会儿下学我就去小学部转转,看有没有人需要家教。”

“作家教的话,你的成绩倒是没问题。”岑秀沉思了一下,“可是人家家长肯定要看你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你有吗?”

连惜神色一黯,说来说去,又扯到户籍的问题了。

“这样吧,我先让我姐姐给你介绍份临时工。她在一家大酒店管客服,最近正好借调到前面当领班,引一个服务员进去应该没问题的。”

“……秀秀,谢谢你。”连惜的鼻头有些酸。

岑欣看到妹妹领了一个挺清秀的女孩走进来,当下心里就挺满意的。她让连惜在原地转了个圈,点点头道,“不错,可惜个子低了点,不然就推荐你去门口当迎宾了,赚得还多一些。”

她笑笑,又和气地说:“晚上五点半做到八点半,一共三小时,二十五块钱,日结,你有空的时候就过来,有什么意见吗?”

这样优厚的待遇,还能有什么意见?连惜慌忙摇头。

酒店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却并不难干。服务员们都知道她是勤工俭学,而且又是领班介绍来的人,多少都会照顾她一点。

每天,连惜放学后就去打工,晚上暂时借住在岑秀的家里,半个月后就攒下了两百多。她心里踏实了些,看来四百六十块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还清了。

然而乐极生悲,今天她就遇上了麻烦——

“连惜,这是秋江花月夜包房客人落下的衣服,现在在门口等着呢,你快点给人家送过去。”岑欣急急地将一件西装塞给她,然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连惜的手还举在半空中,连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

片刻过后,她垂下胳膊,低下头微叹了口气。算了,送就送吧,秋江包房本来就是她负责的,她不去谁去?而且这件衣服也不一定是那个胖子留下的。

她抱起衣服认命地往外走,行至门口时往前一看,心里马上咯噔一声。一个穿着灰色毛衫,油光满面,又矮又胖的男人正在那儿不耐烦地对经理说着什么。

就是他刚刚借着酒意一直动手动脚的,还非要自己陪酒,说是给小费。连惜自然不愿意,那人当场就想发火,却被旁边人打圆场拦住了。

她早知道这事儿不会善了,可没想到别人才走,那个胖子就来找麻烦了。

大堂经理正在擦汗呢,回过头就见连惜抱着衣服站在那儿发傻,马上沉下脸低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衣服拿过来!客人都等了半天了。”

连惜一晃神,赶紧小跑过去。

经理狠狠瞪了她一眼,将衣服接过来,转过身陪笑着对男人道,“吴总,您的衣服。这次是我们酒店的提醒服务没做好,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嗤——”那个吴总冷哼着接过衣服,一抖,突然瞪大眼睛,夸张地喊了一声:“啊,怎么这么大一块油!”

众人顺着声看过去,果见衣服里面污了一大片酱汤,油腻腻的。

“这是怎么回事?!”那经理愣了一下,随即咬牙切齿地怒视向连惜。

“我、我不知道啊,不关我的事……”

“什么叫不关你的事?”吴总斜了她一眼,挺挺发福的肚子,打着官腔道,“衣服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难道还是我冤枉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惜咬咬唇,唯有息事宁人。她强压下心里的苦意,深深地对男人鞠了个躬,小声道,“对不起,都是我服务不周,要不我给您洗洗,行吗?”

“呵呵,这会儿知道自己服务不周了?”吴总怪声怪调地笑了,别有所指地问:“早干嘛去了?”

连惜无言以对,唯有更深地将腰弯下。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男人始终没有叫她起来,就这么耗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连惜闭上了眼,嗓子里又干又涩。

就在僵持间,岑欣听到消息快步赶了出来。她在服务业浸染了好几年了,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还不清楚?那男人无非就是来搏个面子而已。

她站到连惜身边,两手垂在腹前,歉意地连连鞠躬,“吴总,真的很抱歉,是我没有管好底下人。这样吧,您的西装由酒店干洗部免费清洁,后天就给您送回公司。您看可以吗?”

她顿了顿,看了连惜一眼,狠下心道,“至于她,这个月的工资全部扣掉。”

“她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够买我衣服一只袖子吗?”那吴总原本都打算这么算了,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领班给连惜撑腰,似乎在酒店还挺有地位的样子。他就感觉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你看看,弄得这么脏,干洗店就能洗干净了?”他指指那片油污,恼羞成怒地大声道,“你当我傻子啊!”

岑秀没想到她的出现会让事情越闹越大,一时进退两难,“……那您说个章程吧。”

“我说?”吴总颧骨上的肥肉狠狠一抽,冷笑一声,抬手倏然指向连惜,咬着一口黄牙道,“让她跪下给我道歉。”

喧杂的前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猛地直起身,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说,要你跪下给我道歉。”吴总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扬高声音,一字字重复道,气焰嚣张至极。

连惜的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从小到大,她连父母都没有跪过,现在居然要给这么个东西跪下道歉?!

“哈哈。”她低下头冷笑几声,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狠狠地扯掉胸前标志服务生身份的领花,一把扔到地上,“我不干了!至于这件衣服,根本不是我弄脏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她咬紧唇转身就走。

“看看,看她这什么态度!我现在就给你们李总打电话,让他瞧瞧底下人是怎么对待客人的!”吴总在她身后气得浑身乱颤,肚子上的肥膘更是不停地抖啊抖的。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了手机。

那经理吓了一跳,他才刚上任一个月,对酒店来往关系还不是很清楚呢,没想到这个男人还真认识他们老总。他当即就慌了,再不敢旁观,忙不迭地过去阻止道,“您、您别,这么点事哪里至于告诉李总呢?”

安抚了男人几句后,他立刻跺着脚对连惜喊道,“连惜,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上半月的钱真一分都不给你了!”

他在那儿吼得带劲儿,可连惜却连步子都没停一下,径自朝前走。

经理急得满头大汗,心知今天的事儿难善了了,突然灵机一动,大喊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岑欣也炒掉!让她陪你一起失业!”

这句话果然掐住了连惜的死穴。她倏然停在了原地,片刻过后,僵硬地转回身质问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牵累别人?!”

经理看她停下了,立时暗舒一口气,不过面上可没露出半分,反倒嗤笑道,“怎么没关系?当初你能进这里工作全靠她一力举荐,如今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她还不得受个连带责罚?”

“你!”连惜气结。

岑欣在旁边看着,一度想上前说明,可最终还是犹豫着低下了头,保持沉默。大堂经理根本没有权力炒掉她,但他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

——连惜是她举荐进来的,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她就算不被辞掉,原来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如今,最好的办法只有暂时委屈连惜了。

她很心疼那个小姑娘,但她更在乎自己的家庭生活质量。岑欣咬了咬牙。

经理几步走过去扯住连惜,拉着她就往回走,低声喝道,“要是不想连累别人,你就老实点!”

“嘿嘿,吴总,这姑娘来给您道歉了。”他死死摁住连惜的头,强迫她弯下腰。连惜用力闭上眼,不愿意流出屈辱的泪水。

而吴总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架势,抱着肩,拖长声音道,“我说的可是跪下道歉。”

“啊?跪下啊?”那经理看了连惜一眼,多少也有点为难了。

“怎么?不愿跪?”吴总直勾勾地盯着连惜,脸上带着扭曲的快意,“那我就先让你们李总炒掉那个领班!”肥胖的下巴朝岑欣扬去。他也知道连惜的软肋在哪儿了。

岑欣的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连惜,一副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的样子。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连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着,过了许久,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别找其他人麻烦,我……我跪就是了。”

在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已经不多了。她不想让那仅有的几个,还因她而受到连累。而解决的办法,唯有低头。这就是穷人的命运,没有对错,只有一味的求饶和被践踏。

她狠狠地闭上眼,挣扎了几秒钟后,终于一把甩开了经理的钳制,膝盖一软就朝地下跪去。可下一秒她就愣住了,只因自己的膝盖碰到的不是冰冷生硬的地面,而是什么稍软的东西。

连惜猛地张开眼,低头看去,视线里是一只高级的男式皮鞋。她的心突地一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慢慢抬起了头来。

果然,是他。

叶文彰一只脚垫住了她的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淡漠,“这就是你说的……有尊严的活着?”

中间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尾音微微上扬,仿佛有一丝笑意自舌尖卷过,却让人莫名地觉得脊背发凉。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亲近

吴总简直要气炸了,怎么今天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这么多?!他一步跨上前,横眉怒目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管我的闲事!”说着,一指指向叶文彰,可还没碰到人呢,就被莫飞一把扯住。

他扭头一看,见是个挺纤瘦的少年,本来还没当回事,可刚不耐烦地想挣脱开,就感觉肩膀一阵剧痛,紧接着就再也使不上劲儿了。吴总这才知道自己是遇上练家子了,不由得有些恐慌,但嘴上还是虚张声势道,“你们、你们是哪儿的?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莫飞听到他的话,一下就乐了,钳住他的肩膀,轻轻松松就把一个体型是他两倍的男人转了个身。

后面是一家六星级大酒店,门口站了一行人,他们有男有女,各个气质出众,衣香鬓影,似是刚刚参加完一场酒会。而在人群的后方,挂着一个鲜艳的条幅——热烈庆祝昭文天下集团公司上市一周年。

“他、他、他是……”吴总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连头都不敢回,两腿跟筛糠一样直发抖。莫飞则耸耸肩,一脸无辜地对他点点头。

“妈呀……”吴总在心里默念一声,双膝一软,肥硕的身体扑通一下摊在了地上。

叶文彰懒得再看眼前的闹剧一眼,拎着连惜的领子就把她拽回了自己方才呆的包房。

一进门,他也不管连惜,径自坐进了鸽血红的裘皮大沙发里。早有穿着旗袍的茶女子捧着托盘走了进来,纤纤玉手放下一支翠缠枝莲纹盖碗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叶文彰低下头,端起茶杯,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繁复的背景更衬得男人脸色莫测。

连惜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起来,唯有将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等叶文彰喝完一盏茶,余光中只见她都恨不得把脸埋到胸口里了,一时间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晾也晾够了,他轻叹一声,将杯子放回桌上,对连惜皱眉道,“过来。”

他这一开口,屋里凝重的气氛总算缓和了过来。连惜稍稍舒了口气,咬咬唇,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蹭了过去。

叶文彰不耐烦她的速度,倾身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旁边,冷着脸问:“宁可给那种人下跪,也不愿向我低头。连惜,这就是你的选择?”

鼻头一下就酸了,连惜咽了口唾沫,嘴唇微微哆嗦了下,将脸转向一边。可叶文彰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他伸出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沉声问道,“告诉我,是不是?”

他一再提起刚才的事情,让连惜又是委屈又是恼恨,她狠狠地一甩头,挣开叶文彰的手,扬高声音道,“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怕岑欣姐会因为我被开除!”

“这不是挺厉害的吗?”叶文彰被顶撞,非但没怎么生气,脸色反倒稍缓和了些。他一只手的胳膊肘撑到沙发扶手上,侧看着她,沉吟了一下道,“讲义气是好的,但也得看那人值不值得。”

“什么意思?”连惜愣了。

“那个岑欣是什么部门的?”叶文彰看她还是不明白,无奈地点拨道。

“她就是领班啊,所以经理……”连惜突然住了口,好像被什么重物猛地击打了一下似的。领班的确是归大堂经理管,但岑欣可是从客服那儿借调过去的,经理管得着吗?

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连惜一点一点握紧了手,可笑她刚才竟然关心则乱,连这个都没想到。

叶文彰看了她一眼,说:“你心里明白了就好,倒也没必要为她难受。毕竟她对你也没什么坏心,只是今天形势所迫罢了。”

连惜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嗯,我都懂。以前她帮了我,这是恩,今天她没有帮我,也不能算是仇。”

她抬起脸,微微舒了口气,“你千万别叫人为难她啊。不过那个吴老板一定要修理一下。”连惜扬扬拳头,调皮地吐吐舌头。

叶文彰的眼里露出一丝满意,下巴朝旁边点了点,“坐吧。”那些原本是他想教给连惜的,没料到这丫头自己都说了出来。

他一腿随意地搭在另一腿上,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啊……”连惜张了张嘴。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岑秀那儿,跟着岑欣工作,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再跟岑家姐妹凑那么近显然就不合适了。

她偷眼看了下叶文彰,想开口求他,却又拉不下脸。谁让她上次说得那么义正言辞呢?

连惜耷拉下脑袋,脚尖一下下蹭着暗红色绣金纹的地毯,而叶文彰也不管她,自顾自地拿起一份文件看起来。

五分钟后,门铃突然响了。连惜看着叶文彰不动如山的模样,识趣地跑去开门,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侍应生,推着精巧的餐车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您好,这是您叫的餐点。”

“啊?”连惜一手扶着门,丈二摸不着头脑,“我们没叫啊……”她回身去看叶文彰,男人连头都没抬一下,翻了页文件,淡然道,“给你要的。”

连惜一怔,只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拨拉了一下似的,再没法继续装傻了。叶文彰为什么会对她们酒店的人事关系这么清楚,又为什么会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即时出现,甚至连这个点她没有吃晚饭都一清二楚?答案很明显,他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侍应生摆好餐点后便离开了,连惜的嗓子里却仿佛堵了一团棉絮一般。她慢慢地走过去,鼓起勇气道,“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哑,好像沾着水汽,随时都会凝结成一滴掉下去一样。

叶文彰放下文件,总算抬起了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在鉴别她这话的诚恳度一般。片刻过后,他说:“没关系。”神色竟是出奇的温和。

那一瞬,连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冲动地上前一步,靠进了男人的臂弯里,像小时候那样,缩在他的怀里,小小的手紧紧缠上他的颈。很多曾经觉得不过如此,觉得还可以忍耐的事情,此刻都让她那么委屈那么难过,她禁不住呜呜地抽泣开了。

耳边隐隐传来了低低地啜泣声,叶文彰微叹了口气,抬起胳膊搂住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说实话,当初连惜那番话真是让他伤心了。他翻遍了近半个中国才找到她,其间多少麻烦自不必言说。他这么煞费苦心,不过是想给她提供一份优渥的生活。可是这孩子竟用“下人”二字,简简单单地概括了她以前在叶家的日子,将他和母亲过去的疼宠一笔抹杀。当时,他真恨不得就这么扔下她算了。

但是现在,连惜就在他的怀里。她的腰是那么细,箍在他的手里,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她的个子是那么小,即使站着也不比坐着的他高出多少。她啊,还是个孩子呢。一个任性的,受了委屈只会发泄到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的孩子。这样一想,叶文彰心里有什么不满也淡了。

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他忍不住怜爱地吻上她的发迹,轻哄道,“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连惜哭累了,他这才稍稍放开她,略带薄茧的拇指刮过她光洁的脸蛋,抹去亮晶晶的泪水,语气里透着纵容,“好了,看你哭得跟花猫一样,洗把脸去吃饭吧。”

“才不是呢。”女孩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嗔了一声,还是觉得有点羞,一跺脚,转身就跑向了洗手间。叶文彰的唇则向一侧微微扬起。

经过这一茬,两人自见面开始就有的那层淡淡的隔阂,总算开始消退了。他们,都或多或少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等连惜再出来时,叶文彰已坐到餐厅等她了,看她过去,随手递过去一碗汤,连惜忙乖巧地去接,不料他却没松手。

她有些疑惑地望过去,只见男人正直直地盯着她的衣服。

——那是一件紫白相间的服务员制服。

连惜惴惴不安地蜷了下肩。

感到她的不自在,叶文彰松开碗,收回目光,淡淡地说:“等会儿吃了饭就把衣服换掉,还有两个月就该高考了,不许再胡闹了。”

连惜瘪了瘪嘴,有点委屈。她也不想每天一下课就跑来打工,回去后还得熬夜写作业,这不都是因为缺钱吗?不过此刻她也没法反驳叶文彰,毕竟这条辛苦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叶文彰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语调波澜不惊,“专心准备你的考试,旁的事不用操心。”

连惜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默认般地点点头。不论是钱还是身份证,这都不是现阶段的她能解决的事情,再一味拒绝只是自找麻烦罢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叶文彰已转过了话题,“想好要报哪所学校了吗?”

哪所学校?连惜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以前那肯定不用说,就是本校的音乐系了,但是现在……

她抬眼看他,小心地问:“你会在这边待多久?”

这话试探的意味儿已经很重了,叶文彰又哪会不明白她那点小心思?

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揶揄,他将背靠向后面,故意一板一眼地说:“这几年大概会常在这边。华都是个很有潜力的城市,我准备让公司往这边发展。”顿了顿,他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连惜愣了愣,“没什么……”她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随即失落地低下了头去。也就在这低头的一瞬间,错过了叶文彰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

“你还没说要考哪所学校呢,跨省吗?”

“就考我们学校的音乐系。我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她这话答得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在。

叶文彰则笑了笑,端起茶杯道,“也好。”看来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们学校的分数线不低,不过不用有压力,尽力就好。”言外之意,考不上我也会给你想办法的。

连惜却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她扬扬头道,“你等着看吧,我肯定考得上。”

“哦?”叶文彰挑挑眉,脸上的笑意更浓,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连惜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心虚,低头嘀咕道,“好嘛好嘛,文化课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还有音乐比赛的加分呢。”

“音乐比赛?”叶文彰眸子一闪,沉吟片刻后,轻轻应了声:“嗯。”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认可连惜的观点。

吃过饭,竟是莫飞亲自送来了一身衣服。原本这种小事是不需要他动手的,可莫飞很想找机会仔细看看连惜,看看这个貌似还没成年的女孩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叶大哥如此另眼相看。

而在莫飞打量连惜的时候,连惜同样也在观察他。她能感觉的出来,叶文彰是很重视这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

叶文彰在边上凝眸看过去,总觉得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好像在叫什么劲似的。

他给莫飞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出去,然后叫过连惜,问:“怎么了?还不去换衣服?”

不管多大的女人,对漂亮的服饰总是感兴趣的。连惜的注意力马上被手中的袋子吸引,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宠爱

等连惜换好衣服小步走出来,手有点紧张地抓住一侧的衣服,等着叶文彰评价。

叶文彰抬眼看过去,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羊绒衫,外面是一袭白色的中长款喇叭袖风衣,身后还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看起来质地极好又不失少女的俏皮可爱。下面则是一条浅蓝色的修身牛仔裤,配着一双米色的翻皮靴子,带着小跟。一米□□的身高,硬是穿出了娉娉婷婷的效果。

连惜这才放下了心来,抿着嘴笑了。说来也奇怪,当初跟汪臣那个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注意过自己的外在形象,可是刚刚她一想到叶文彰在外头等着,竟就忍不住担起心来。头发够不够整齐,衣服合不合身,她可不可爱……

她正在那儿胡思乱想着呢,突然听到叶文彰说:“过来。”声音里仿佛带了点不虞。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连惜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挺好的啊。而这时,叶文彰已加重了声音,又说了一次:“过来。”她只好无奈地蹭了过去。

叶文彰将连惜拉到身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径自皱眉托起了她的左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小心地脱下了她脚上的靴子,然后才抬起脸淡淡地解释说:“你脚前阵子刚扭到,不要穿这种鞋了,我让他们送双运动鞋过来。”

说完,他复又垂下眼,将连惜的袜子往下退了点,眼神专注地翻看起她的脚腕,修长有力的五指慢慢摩挲而过,似在检查。

男人指尖的温度偏凉,可连惜硬是在这样的触碰下红了脸,心里一阵阵发烫。

半晌过后,他放开手道,“看着是没问题了,不过还是去做下按摩吧,不然以后你这只脚会常扭伤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可语气里的认真与关切却让人无法忽视。连惜小幅度地点点头,低声说:“好。”那一瞬,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奇妙的感觉。

——这辈子,她大概再也遇不到比叶文彰对她更好的男人了。

那种感觉极快地蔓延着,直至包裹了整个心房,她控制不住地又加了一句:“谢谢。”

叶文彰好像愣了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用谢,这也是为了我以后能少操点心。”

连惜不自觉一怔,可还没等她来及问叶文彰的话外音呢,就被男人以天晚了为由赶去睡了。

等连惜再次回到学校,一切事情好像都变得顺利起来。校方出面去找了趟李家,殷娴痛痛快快地签了字,不过由于办身份证需要走个程序,所以发到连惜手里的是一张临时身份证,但仅凭那个也能报名参加高考了。

再有就是学校宿舍。之前连惜几次去问,都说没有床位,可这会儿竟平白无故多出一间空屋子,还是在二楼阳面。至于一应杂费,更是早有人给交过了。

连惜心知这些都出自叶文彰的授意,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在同学间引起什么议论,不料却是风平浪静。大家都挺自然地跟她打招呼。

其实给连惜办得那些事都不难,难得是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来。为了这个,叶氏的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兜了个大圈子才把任务压到学校。就是连惜的班主任都只以为她是在音乐比赛上被某个领导注意到了,要重点栽培一下。

这几天她踏下心来学习,晚上就优哉游哉地回自己的“小单间”里休息,饭卡里再不缺钱,日子嗖嗖过得飞快。

偶尔她也会有点不安,觉得自己的幸福很不踏实,可是一想到叶文彰,那个强势的、威赫的,却又无比疼宠她的男人,她就感觉……有点说不出的欢喜。

就这样,到了周六。

下了课,她刚走出教学楼便感觉包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开了。这支手机还是叶文彰配给她的,红色的西门子新款,非常漂亮。

学校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学生用手机,但连惜还是不想太惹人注目,她快步走进了宿舍楼里,然后才接起了电话。

“吃饭了吗?”男人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仿佛温柔夜空下轻轻掠过草坡的风声。

连惜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点,“没呢。”

“那正好,过五分钟出来吧,我带你去吃。”

“嗯。”连惜应了声,甜甜地笑了,挂断电话后,将手机装到自己的小手提袋里。也不用换衣服,直接就朝校门口走去。今天是周六,没有晚自习,她早猜到文彰哥会来找她了。

叶文彰看连惜上车时还穿着那天莫飞给的衣服,并且平整干净如新,眼里立时不易觉察地一暗,不过脸上温和的笑容倒是半分未减,“想去哪儿吃?”他问道。

连惜的小鼻子皱了皱,来华都这么久,她还真没去过什么饭店。忽然,她眼前一亮,兴奋地拊掌道,“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记得去年圣诞节,李思思就找殷娴要了钱,耀武扬威地告诉她,要和同学去吃牛排。当然,肯定是不带她了。

叶文彰宠溺地拍拍她的头,答道,“当然可以。”他转过头,对前面的司机说:“去classic blues。”

“是。”司机调转了车头。

约莫半小时后到了,连惜慢慢地踏出车门,微微抿着唇打量着眼前华美的建筑物。

角状的屋顶,红白相间的瓦片,精致镂空的窗栏,不像饭店,反倒像一座小型城堡。

这样的环境对连惜而言陌生又新奇,不过她还算克制,没有到处乱看,面容平静地同叶文彰进了门。

金发碧眼的侍应生引着他们上到二楼,没有想象中骤然一亮的光线,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圈圈紫色的小羊皮沙发散落在那儿,侧面有个不知是哪国的中年男人正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弹奏着悠扬的小调。

一切,美好如梦,直到连惜坐下来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叶文彰看她那傻样,笑着摇摇头,也没管她,径自叫过服务员,用流利的法语为连惜点了红酒配腓力小牛排、熏鲑鱼、法式洋葱汤、恺撒沙拉、巧克力慕丝蛋糕和咖啡。考虑到连惜的饮食习惯,他又特意吩咐道,“不用撤掉一道菜再上后面的,一样样都摆上桌就好。还有,咖啡请多加些糖和奶。”

服务员抱着厚重烫金的菜单鞠了个躬,然后便轻声慢步地离开了。

看得出来,连惜并不大适应西餐繁复的吃法,不过幼时在叶家沉淀的教养还在,一顿饭吃下来,倒没犯什么太引人注目的错误。

到后来她已经有些饱了,拿着银色的金属小勺舀起一点点汤,要喝不喝地放到嘴里,见叶文彰看她,脸上立刻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感染力一般,让叶文彰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愉快了很多。

他扬扬眉,轻声笑问:“好吃吗?”

“嗯。”连惜用力点点头,眉眼弯弯,小身子靠进后面的沙发里,贝齿轻咬住勺子,慵懒满足的样子活像一只高贵的波斯猫。

叶文彰脸上的笑意更浓。这才是他的小惜应该过的生活。

此时桌上的气氛是很美好的,如果没有接下来那个女孩的出现,这顿晚餐就可以完美落幕了。

然而,事与愿违。

“叶先生!”一声惊喜的呼唤突然在后面响起。

救赎

“叶先生!”一声惊喜的呼唤在后面响起。

连惜应声抬头,不自觉愣了一下。那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致的味道,是的,就是精致。白皙的面容笑靥如花,红色的天鹅绒长裙配着纯白的皮草小坎,暗扣的位置卡着一支小巧的凯蒂熊胸针,心形的碎钻围绕,闪耀光华。微卷的长发在后面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随着走动俏皮地晃来晃去,给女孩平添了一分娇美和可爱。

连惜看看女孩晚礼服一般的华美衣饰,又低头瞅瞅自己普通的风衣,明明在学校里显得蛮有质感的衣服,此刻却是那样黯淡无光,她忍不住往里侧坐了坐。

“哦,是思琪啊?”叶文彰笑着招呼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跟你哥过来的?”

“不是啊。”被称作思琪的女孩往连惜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可是上下打量了眼她的衣着,又径自忽略了过去。

“我是跟妈咪一起来的。哥好讨厌哦,自己出去都不带我的。”她坐到靠近叶文彰的沙发上,撅着嘴娇嗔道。明明是埋怨的语气,却因为那甜美的声音让人生不出一丝厌烦之意。

叶文彰摇摇头,无奈道,“你哥那是办正事去了,你跟着干什么?”

连惜独自坐在一边,恹恹地戳着盘子里的蛋糕,听着对面一唱一和的对话,完全没有一丝插嘴的余地。看女孩的打扮和口气,八成是叶文彰生意往来上的朋友,好像还挺熟的样子?

叶文彰余光中也注意到连惜坐了冷板凳,几次想开口介绍,可陆思琪就跟刚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一直高兴地说个不停。他心里渐渐也有点烦了,可是碍于思琪的年纪和陆家的交情,也不好生硬地打断她。突然,桌上安静了,那丫头竟是自己住了嘴。

他微微舒了口气,正打算放下咖啡杯叫连惜,就见陆思琪略带怜悯地盯住了连惜,问:“你怎么用叉子吃蛋糕啊?”她顿了顿,纤细的手指轻轻拿起一柄小勺递过去,脸上笑吟吟的,可眸子里却难掩轻视,“要用这个哦。你都没上过西餐礼仪课吗?好可怜啊……”

她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也足够让近处的人听到了。两个路过的客人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瞬间,连惜的脸色倏然涨红。她咬着唇将头深深地低下,心里说不出是羞愤还是气恼。偏偏陆思琪还不依不饶地将勺子又往她眼皮下递了递,语气里已经透出一丝不耐烦,“喏,拿着啊。”

那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跟她说话都是恩典一般。

连惜死死地盯着几乎碰到自己下巴的勺柄,攥着叉子的手紧了又紧,拼命克制住自己挥开那手的欲望,只怕自己会给叶文彰惹麻烦。

说白了,还是她自作自受,好好地要吃什么西餐,这下受报应了吧!自卑的情绪如潮水一般将她瞬间淹没。

就在这时,桌上突然响起了“铛”的一声,轻且脆。只见叶文彰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抿唇望向陆思琪,神色看似平和,却比以往任何一回发怒都来得阴郁。

女孩只跟他对视了一秒钟,就逃一般地转开了视线,心里生了退意。可是从小就被众人娇宠的经历又让她放不下面子,一时间,手只好尴尬地僵在半空中。只是若你仔细看便能发现,那青葱般的指尖正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简直拿不稳一柄小小的勺子。

又过了片刻,在冰冻一般的气氛中,那手的主人终于撑不住了,银勺啪的一下掉到了桌上,又摔到了地下,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陆思琪委屈地几乎当场哭出来。

叶文彰却看也没看她泫然欲泣的脸孔一眼,径自拿起自己手边的叉子,长手一伸便轻轻挑起连惜盘子里的一小块蛋糕,在陆思琪惊愕的目光下,再自然不过地放进自己口中,优雅地咀嚼了两下,咽了进去。

他轻轻放下叉子,幽深的视线淡淡地落进自己身前洁净的餐盘中,极漫不经心地说:“思琪,你的礼仪还没学到家。”

如果学到家了就该知道,他叶文彰的人怎样使用餐具,那都是对的。

出门时,连惜是被叶文彰牵住手走出去的。站在玻璃转门外等司机开车过来,陆思琪踉跄离去的背影,依然在她脑海里盘亘不去。狼狈的,气恼的,苍白无措的,与开始那个自信矜贵的大小姐形象实在判若两人。

连惜忍不住偷眼瞅向身侧的男人。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异常,可是她却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我是不是给你带来困扰了?”她小声问道。

“困扰?”叶文彰稍稍低下头去看连惜,沉吟了一下后竟是答道,“是有一点。”

连惜的心在刹那间沉入谷底。果然啊,还是给他惹麻烦了吗?她别扭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而,下一瞬,便再次被男人握紧了。

叶文彰一手抓着她,一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略弯下腰,直视着女孩有些泛红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听着,小惜。我不管你这几年是如何过日子的,但是现在你回到我身边了,我希望你恣意地活着。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这些全部都可以大声说出来。”

顿了顿,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至于其他人,你根本不必理会,从今往后,他们都是要看你脸色的。”

他直起腰,整整连惜的衣领。

连惜怔怔地看着男人波澜不惊的面容,许久回不过神来。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平淡的语气,给她许下了一个足以睥睨天下的承诺,那么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慢慢地,她回握住了叶文彰的手。或许,过去她所经历的种种苦难,不过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男人的救赎。

高跟鞋

车来了。

连惜原以为今天的行程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叶文彰并未将她送回学校,车子反而一直朝中心商业区驶去。终于,在国贸广场停了下来。这里是奢侈品的天堂,汇集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一线品牌,是殷娴之流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当她迈进门的第一步时,首先的感觉就是冷,整个商场都空荡荡的,高高的穹顶,白色的大理石地板折射着冰冷的光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偶尔经过几个顾客,也是衣着高贵,低声私语。

在这样明亮宽广的环境下,阶级差异就像被暴露在了镁光灯下,让人无所遁形。连惜不禁想往后退缩,可是方才还松松拉着她手的男人,这会儿却陡然加大了力道,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强迫她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商场深处,走向另一个世界。

男人带她走进的第一家店面是——内衣店。

“欢迎……光临。”四名妆容精致的导购小姐整齐划一地鞠躬道。可是后两个字,明显比前两个字低了一个音阶。其实她们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若是换家商场,恐怕再厚的妆容也掩不住服务生惊讶的表情。

怪只怪叶文彰和连惜之间的气场实在有些诡异。女孩羞红着脸,手努力想扒开男人的桎梏,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可是却逃不过在场任何一个人的眼。而那个气质卓越的男人也不管她,幽深的眸子在店里的货架上缓缓扫过一圈,就已经伸手点下六七件胸衣。

这俩人,看年纪不像父女,看神情不像兄妹,甚至看相处都不像情人。

“你、你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咬你了!”连惜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脸烫得都能烤熟**蛋了。此时此刻,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那种羞耻的感觉,甚至比刚才被陆思琪挑衅的时候还要难捱。

“你闹什么别扭?”叶文彰耐下性子低声哄着:“你现在应该穿这个了,乖,去试试。”

“不用不用,我真的不用!”她死命挣扎着,可不管怎么用力,那个男人都是巍然不动,反倒把她自己的手弄得又红又疼的。她心里委屈死了,大眼睛里也盈上了水汽。

看她这么抗拒,叶文彰只得暂时松开了她些,给身后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马上会意地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导购员,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

片刻过后,那个导购员的眼一下子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叶文彰,呆立了两秒后,立刻紧张地两手置于腹部对叶文彰鞠了个躬,然后就带着所有人快速退了出去。

见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叶文彰这才拉着连惜走向里面vip区域的沙发,硬按着一脸别扭样的连惜坐下,而她一坐下就孩子气地背过身趴下,不肯看他了。

叶文彰颇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没想到,他这辈子也要给女孩做一次这种启蒙教育。不过,也就是这一次,这一人了。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低沉平和的声音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小惜,胸.衣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穿这个只是意味着你长大了。就像冬天要加衣,夏天要减衣一样自然。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看连惜的头稍稍动了动,似乎迟疑了的样子,他又继续劝道,“你想想,你姐姐,你婶婶,包括你学校的同学,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穿的?”

“唔……”连惜慢慢地回转过身来,却依然低垂着头不吭声。

叶文彰心知她已经被说动了,只差这最后一推了。他笑着摸摸连惜的头,语气里说不出是诱哄还是感慨,“一晃,我们小惜也是大姑娘了……听话,换上去,这会让你更漂亮,更自信。”

连惜一点点抬起头,贝齿轻轻咬着唇,犹豫地看向叶文彰。叶文彰的笑容又深了些,鼓励般的对她点点头。

连惜终于站了起来,捧着刚刚导购员拿下的几件胸.衣走进更衣室。

叶文彰神色柔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他的姑娘正在长大。

其实,他本可以像刚刚带她进商场时那样,强势地命令她换装。可是对于女孩子而言,不管是第一次月经还是第一次换胸衣,都是一次蜕变,一种成长。这种时候,她们的心思都是很敏感的,他希望她能坦然平和的接受这种变化。

叶文彰没学过心理学,以前也从未和连惜这个年纪的女孩接触过,但是早在他回国开始,就在闲暇时随手翻阅这一类的书籍,看看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都在想什么,看着她们,就好像也见证了连惜的成长……

一个多小时后,连惜整个人已焕然一新。小小地修剪了下头发,明明看着发型没怎么变化,可是整个人的气质却出挑了不少。风衣仔裤也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质地柔软的蓝色半袖裙装,两肩在胸.衣的拉扯下不自觉向后拢着,小巧饱满的胸型初具了一个女人的柔媚。至于鞋,叶文彰最终还是没有拧过她,让她穿上了一双白色的皮毛软跟鞋。

两层楼逛下来,女孩脸上羞赧的酡红淡了,拘谨的姿态也褪去了。她早已不再被叶文彰半拽着似的走了,白皙修长的胳膊正搭在男人的臂弯里,慢慢地,随着他的步伐行进着。

偶尔经过布置的高雅大方的柜台,售货小姐都恭谨自然地向她问好,就像对待每一个贵妇、小姐一样。

连惜知道,自己正在融入这里。

又走了一会儿,叶文彰感觉身边女孩的步伐明显缩小了,不禁在无人处停了下来,关切地低声问:“是不是脚不舒服?要不要换双鞋?”

脚跟稍稍有点疼,连惜垂眸看了眼鞋,却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真的是很好。她挽住叶文彰的手,继续朝前走去,头自然地微微扬起。

女人啊,就是要穿高跟鞋的,因为只有站得高了,才会不得不挺起胸膛。

变故

两人相谐着登上电梯,走向顶楼,也走向这个城市消费的最顶端。那里的店面布置更为空旷,有的大牌旗舰店里甚至有国外设计师亲自坐镇,用法文、德文、俄文以及等等连惜听不出来的语言,跟客人低声交谈着。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连惜发现这层楼卖的大多是礼服和配套的珠宝,不禁压低声音对叶文彰问。

“给你添置行头啊。”男人一边回答,一边将视线定格在了前面一家以黑白色调为装修主体的店,抬脚就往那边走。

“……可是我不需要穿这个啊。”她也没有用到这种衣服的场合。

“以后总会用到的。”

连惜低下头不吭声了,唇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了几分。

进去之后,叶文彰一眼就相中了一件黑色小礼服,银灰色的条纹在裙摆处微微摆动,如碧波荡漾一般,看起来想当有质感。他将衣服从挂壁上取下来,递给连惜道,“喏,去试试。”

连惜接过衣服前后一翻,马上有点难为情。这件衣服的前面还算保守,开领不大,可是后背部分却比较深,穿上大概会露出小半脊背。她真有点不习惯。

叶文彰见连惜一直偷偷瞅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心下好笑。他俯下.身,背对着导购,低声向连惜说:“不管穿不穿,你衣橱里都需要有几件这种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话说到这份上了,连惜还能怎样?只得抱着衣服转身望向柜台,马上就有一个看起来颇为老练的导购小姐走了过来,满面笑容道,“您要试衣服是吗?请往这边走。”说着,就要上前为连惜拿衣服。

连惜心里多少还有点不自在,手一偏就躲过去了,淡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好的。”能来这种地方工作的也是人精。那导购稍一愣,随即就看出连惜不喜欢人跟着了,她立刻停下脚步双手置于腹前,微微鞠躬道,“您往前走,第一间试衣室右拐就是了,请小心台阶。”

“嗯。”连惜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右转进了第一个试衣室。

试衣间内的空间蛮大,她站在靠门口的位置刚要脱衣服,就看到陆思琪从里面放置大镜子的位置拐了出来,当即就是一愣。

陆思琪看见连惜也呆住了,拨弄头发的手顿时一僵,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难堪。毕竟刚刚才被叶文彰弄得下不来台。

“你在这里干什么?!”陆思琪恼羞成怒道。刚刚她看连惜那一身学生装,可不像能来这里消费的人。哎,不对,学生装?

陆思琪突然蹙紧眉,上下看了看连惜这一身新行头,明显是出自国贸的高档货。这是怎么回事……

连惜被这种眼光盯得莫名的不自在,当下就别过脸,低声道,“不好意思,我好像走错了。”说着就想去开门,可陆思琪又哪会这么轻易让她离开,小身体灵活地往前一挤,就挡在了门前。

“不许走!”她刁蛮地扬起脸,眼含蔑视的狠狠盯住连惜,嗤笑道,“呵,我刚才还以为你只是不懂礼仪,没想到连廉耻都不懂?”

“你什么意思?!”连惜顿时怒了。

“你说我什么意思?看看你这身衣服,花叶先生钱买的吧?啧,真没想到,瞧着还挺老实本分的,私底下竟是做那个的。”

“你!”连惜被她的暗示气得脸色涨红,怒极反驳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花的又是谁的钱?自己挣得吗?”

“当然不是。”陆思琪慢慢悠悠道,“但这是我爸挣的,我当然有资格花。你又是叶先生什么人?”

“我……”连惜一时语塞。妹妹?一个姓叶,一个姓连,算哪门子的妹妹。那是女友?可叶文彰似乎还没有明确给她许诺过什么的。

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就算叶文彰今天把她捧得高高的,连惜的自信也只能是一层表皮。如今陆思琪尖锐地拿身份、资格来说事,叶文彰又不在她的身边,她强自维持的那些表象一下便垮了。她眼圈微红地别过头。

陆思琪看连惜这样,总算扬眉吐气了,就如战胜了的公**一般,用眼底瞥着她道,“哼,像你这种被养起来的金丝雀我见得多了。找男人要钱,靠男人混学历,车子、房子、公司,什么都可以张嘴要。但是你能要多久?半年?一年?两年?哈,总有被厌弃的那天吧?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没有自尊的,但我还是要说……”

她顿了顿,咬着一口细牙,清晰地一字字道,“我、瞧、不、起、你。”说罢,再不看面无血色的连惜一眼,推开门便扬长而去。

叶文彰看到陆思琪从里面走出来,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陆思琪下意识退后一步,心里有点怕,面上却强撑着道,“来国贸当然是买衣服了。怎么?这也要经过您批准吗?”

她略显心虚地说了一通,也不等叶文彰回答就转头看向导购,“哎,这件衣服我要了。”导购马上识趣地引着她去缴费。

叶文彰眼含阴霾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倒也没阻止。如果小惜没事,他肯定不能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可要是小惜真有什么问题,陆思琪也跑不掉。

他转身走向里面的试衣间,其余两个导购有心去拦,毕竟这是女装区域。但被叶文彰微眯了眼扫了一下,立刻讪讪地停了下来。

“小惜,你还好吗?”叶文彰走到台阶下就没再进去了,站在外面问道。

“嗯,我没事,马上就出去。”片刻过后,第一间试衣室里响起了小惜的声音,听着倒是还好。叶文彰稍稍放下了心来,立在原地等她。

连惜很快就低着头走了出来,身上也换好了他刚刚给挑的礼服,剪裁得宜的裙子将她的身材衬得极好,银黑相间的色调给她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神秘清冷的气息,后背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妩媚而性感。

叶文彰走到她身后,将她梳着的头发放了下来。连惜的头发微卷,没有经过烫染,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乌黑,凌乱地散在身后,恰好掩住了背部的美丽风光。

他从后松松圈住连惜的身体,带着她转向镜子的方向,“看看,满意吗?”

连惜抬头望了眼镜子,勉强笑了下,“嗯,不错。”

“那就要这件吧。”叶文彰直起身,顿了顿,仿佛不经意一般问道,“你刚刚是不是碰到思琪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没看到她啊。”连惜垂下眸子,声音小了些。

“没有?” 叶文彰挑挑眉,审视一般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在这沉默中,女孩的手不自觉地在身前绞紧了,明显很不安,可就是硬撑着不改口。

片刻过后,叶文彰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淡道,“既然没有,那就算了。”他放开连惜,拔脚就往外走,高大的背影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沉郁。

连惜叹了口气,慢慢地跟了上去。

后面叶文彰又带她逛了几家店,可连惜明显不像开始那样自在了,叫她试衣服也乖乖地去试,但两人先前那种自然的亲昵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终于,叶文彰停在了空旷的过道里,声音略显生硬道,“我看你今天也累了,就到这里好了。”

连惜怔了一下,点点头算应了,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叶文彰的神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径自朝电梯方向行去。这次,他自己走到了前面,没再刻意等身后的女孩。

出门时天空已经一片漆黑,城市座钟敲出了十点的整点鸣声。中心商业区仍然灯火繁华,但学校宿舍肯定关门了。

冷风一吹,连惜自陆思琪走后一直有些恍惚的心神总算恢复了点。她抿紧唇,小心地打量着身边面容冷凝的男人,心知自己方才闭口不言的态度让他伤心了。但她能怎么样呢?难道把陆思琪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叶文彰吗?那岂不是显得她在开口要名分?

虽然连惜马上就十八了,成人了,但毕竟没什么恋爱经验,对男女之事多少有点拉不下脸。

可是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叶文彰生气。没法说实话,只得从别的方面讨好了。

“我们宿舍楼这会儿都锁门了……”她小小地往男人身边凑了一步,拽拽他的袖子嗫诺道。

“那你要回哪儿?”叶文彰的声音依旧冷淡,但总算肯搭理她了。

“嘻嘻,我还能去哪儿?当然是你把我放到哪里算哪里了。”她轻轻抱住叶文彰的胳膊,抬起头笑得有些谄媚,活似古时巴结昏君的小太监。

叶文彰被她那一副奸臣的小样子逗乐了,虽然没笑出来,可脸上的表情已然松动了不少。他转个身,将连惜护在背风处,叹道,“罢了,今晚和我回总府路。”

“总府路?”那不就是叶家的宅子?连惜犹豫了。陆思琪的话虽然难听又无礼,可终究在她的心里种下了刺,她希望自己能在考上大学之后,以一个独立的个体的身份走进叶宅。她张张嘴,低下了头。

女孩的沉默无异于变相地拒绝了。一时间,两人再度冷场了。

车子开了过来,司机下车给他们开门,叶文彰坐好后只交代了一句:“去酒店。”然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还是上次那家酒店,连惜被叶文彰放到了他隔壁的套间。司机本想把今天给连惜买的衣服都抱进去,不料叶文彰却出声阻止道,“衣服都送回家吧,这个地方她总归住不久。”

这句话对连惜而言无疑是颗定心丸,显然男人还是把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的。一路吊着的心可算落地了,她抬眼感激地看向他,但是却只看到了男人关门的背影。刚刚高兴起来的心犹如被泼了盆凉水,她耷拉下头,有气无力地进了自己的屋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换了个房间,屋里也没有任何熟悉的人,连惜睡得极不踏实。梦里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飘着出现,又很快的离去,最后,远方那些离她而去的人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身形——叶文彰。

她的神情有些痛苦,头发凌乱地散在枕边,脑袋不断地摇晃着,仿佛竭力在摆脱梦魇,最后,终于“啊!”的大叫一声,猛地坐起了身来。

夜深人静,女孩的脸上满是惊慌无措,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就这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抬头看表,才凌晨一点半。她一手捂住脸,不受控制地抽泣着,双手紧紧环抱住膝盖,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那股绝望的感觉就如蔓生的藤蔓一般,紧紧包裹住她的心,让她连透气都困难。

不!她不要再被人放弃了!一点点可能都不允许!连惜噌地一下抬起头,眸子里隐隐有了湿意,一下子翻身下床,连衣服也不换,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拉开门跑了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隔壁的门是虚掩着的,而且还亮着灯。他也没睡吗?连惜心生疑窦,静了静心神,伸手推开门,而几乎与此同时,屋里传出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凄厉哀求,“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了!”

独立的艰难

连惜彻底呆住了,她微微张大嘴,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屋里跪在地上的女人。不,准确来说不能叫女人,因为她看起来是极年轻的,大概有20岁的样子。

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脸部轮廓小小的,五官都呈现出一种娃娃状的可爱,头发没有烫过,垂顺的披散着,只是因为一直拉着男人的手哀求而显得有些凌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正可怜兮兮地望着叶文彰,姣好的侧颜带来莫名的熟悉感,有个名字好似就在嘴边。连惜死死地盯着她,眼眶血红血红的,像谁……她到底像谁!

然而,下一刻,连惜就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了,只因那个女人被叶文彰一把拽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是的!是的!”女人拼命点头,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般,紧紧地抱住叶文彰的胳膊,哭泣着说:“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别赶我走好吗?我是真的爱您,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您愿意偶尔来看看我就足够了……”

连惜的身体猛地一颤,狠狠地攥紧了拳,脑子里好像有千万个声音在回响!

“看在孩子的份上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我是真的爱你的,真的爱你……”

“只要你偶尔来看看我就足够了,足够了……”

最后,那些声音都汇成了陆思琪的一句话——你总有被厌弃的一天!

大滴大滴的泪水自连惜的眼眶里滚落,她两手狠狠地扣住嘴,低下头无声地哭泣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是却是那么无望、那么惨烈。片刻过后,她微微后退一步,转过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她还不是叶文彰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她还可以有自己的未来。

而就在同一时间,屋内的叶文彰的脸色却阴沉得吓人,他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眸子里一片冰冷的打量。女人仿佛也是豁出去了,紧咬着唇任他看,一副完全不心虚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丢开手,唇角紧抿着,肃然道,“阿飞,带颜颜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了些,叹道,“如果是真的……那就打掉。”

那个被称作颜颜的女人顿时如被抽了主筋一样,无力地瘫坐在地,方才还闪着一丝光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来。

她高仰着头,神情呆滞地盯住男人。那个曾经被他当做天的男人,那个救他出苦海的男人,那个她幻想着能陪伴一生一世的男人……如果连孩子都不能绑住他,她还能期待什么?

“哈哈哈……”突然,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落泪。莫飞看她疯魔了一般的样子再不敢迟疑,两手架在她的胳膊肘下,就把她拖了出去。

门合上了,叶文彰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回身坐进沙发里,总是挺直的脊背头一次显出了佝偻的味道。孩子……在颜颜的肚子里,真的会有他的孩子吗?他竟然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叶文彰不是个纵欲的人,但以他三十岁的年纪,身边总得有个体己人,就算不为风月事,出席某些场合也是需要女伴的。

颜颜的本名叫颜可,是他在夜场救下的女孩。当时她才十八岁,为了给弟弟治病,去那里作“跪”的工作。

所谓“跪”,其实就是服务员,不卖的那种。但是那天却被一个喝醉的客人缠住了,非要她陪酒。颜可死也不肯,就被一群人摁在走廊里教训。

那样的地方每天都有这些龌龊事发生,叶文彰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没有多想。可也许是命定的缘分,就在他抬脚即将擦身而过的一瞬,颜颜的衣服突然被扯破了,哭喊着扬起了脸。

叶文彰在看到她的脸的一刹那,幽深的眼睛猛然收紧。片刻过后,他走向了她。

颜颜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身边,只因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那个在他心里埋了许多许多年的女孩。她这一留,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有一点情分在。平心而论,叶文彰并不愿意伤害她,毕竟堕胎对于一个21岁的年轻女人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孩子的母亲一定是连惜,也只能是连惜。

今天他将颜颜叫过来,原本是想将她打发走的,毕竟连惜找到了,他不可能再在身边放个女人。他都计划好了,不论颜颜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可没想到,她却闹了这么一出。

叶文彰叹了口气,头隐隐作痛。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想到,让他头痛的事其实才刚刚开始。

次日清早,叶文彰整理好后亲自到隔壁敲门,准备叫连惜一起去吃早饭,谁想到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声。叫了服务员过来才知道,这个房间的客人一大早就离开了,还把房卡搁到了柜台。

有什么急事连跟他说一声都来不及?叶文彰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半晌没言声,过了许久才冷声问:“那她留下什么话了吗?”

男人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寒意,吓得服务员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张纸条,“有、有,这个……”

叶文彰面色稍霁,好歹还知道留个信。他伸手接过打开,一张酒店专用的简陋便签纸上却只有潦草的几个字——我去上学了。

上学?今天可是周日!叶文彰眼神阴郁地盯着那几个字,慢慢地抬起眼,垂在身侧的修长五指缓缓合起。

给他撂脸子是吧?他都快把她捧上天了,她还想怎么着啊?!

叶文彰重重地吐了口气,将揉烂的纸团扔进垃圾桶里,“老刘,备车去公司。”看来,也是时候晾晾她了。

其实,连惜还真不算撒谎,她一到学校就跑进教室开始学习了。她一定要靠自己考上大学,考上一所公费大学。她想堂堂正正地做人,而不是把自己的未来完全压在一个男人的宠爱上。否则,那个颜颜的今天就有可能是她的明天。

连惜握紧手中的笔,努力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数学题上。

一周时间匆匆而过,很快就又到了周六,连惜从半米高的书堆里抬起头,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但是动作却并不急切。这几天叶文彰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今天大概也不会来接她了。

想到那个男人,她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神地望向窗外,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丝怅然。

就在这时,班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激动的呼喊:“连惜!你要被保送了!”

什么?!连惜噌地一下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就见岑欣疾步跑了进来,握住她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真的!我刚刚听到消息,上次音乐比赛的第一名可以直接保送到本校音乐系!恭喜你!”

连惜用了两秒钟时间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她眨眨眼,几乎喜极而泣。

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题海的残酷。她这两天拼命读书,无数次因为解不开一道题而整晚睡不踏实,梦里都是高考失利的情景,早上醒来眼角都常常是湿的。而如今,她再也不用担心了!

“你是听谁说的?确定吗?”她强自按压着心底的喜悦,努力保持正常的音调,可眼眶已然泛红了。

“当然确定啦!我经过教务处的时候听主任说的。你不信可以去问问徐如华老师啊,她那里肯定也接到通知了。”岑欣打心眼里为好友高兴。

“嗯,谢谢!”连惜上前一步,用力抱住岑欣,因岑秀而生的隔阂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放开岑欣,她转身朝徐如华的办公室跑去。

可是,就在徐如华的办公室外,她却碰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望着李思思和汪臣并肩走路的亲密样子,连惜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躲到了走廊的大盆景后面。紧接着,就听到李思思娇嗔着说:“谢谢你啦,多亏你给我在老师面前说好话,不然我肯定没这个机会。”

“没什么。朋友一场,举手之劳罢了。”汪臣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起来心情竟是不错,可是那笑声却如一桶冰水一般,将连惜浇了个透心凉。

在老师面前说好话、机会、举手之劳……这些词句单听着没什么,可是组合起来,又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是实际的第一名,但真正象征冠军的奖杯却在李思思手里,如果徐如华坚持要把这个保送名额给李思思,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愤怒在一瞬间冲昏了连惜的头脑。她遭遇的不公已经够多了,如今连汪臣这个曾经说会永远爱护她的男人都要来添上一笔了吗?!

她猛地冲了出来,“汪臣,你太……”她的话突然停住了,只因走廊里空荡荡的,早没有了那俩人的身影。

连惜狠狠地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冲到了徐如华的办公室外,应付地敲了两声门,也没等里面答应,就噌地一下推门进去了。

“徐老师,我想问问你那个保送名额的事。”

“什么?”徐如华看着破门而入的连惜,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钢琴比赛第一名可以保送音乐系的名额!”连惜努力保持冷静,可声音还是高了起来。她的心里好像烧着一把火,让她根本无法平和。

“实话说了吧,我刚才在门外碰到了我姐和汪学长。姐姐是不是来找您要这个名额的?汪学长也帮着她是吗?那您呢?!您是什么意思?”

连惜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连口气都不带喘的,徐如华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刚要开口说话,突然眼里一闪,又缓缓合上了嘴,低垂下眸子,仿佛在考虑什么。

片刻过后,她的唇边浮现一丝几不可查笑意,看也不看连惜一眼,径自低头收拾起东西来了,“噢,既然你都听到了,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小臣,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反驳过他的意思,这次他这么坚持,我也没办法。”

徐如华整好教案,站起身,对连惜笑笑,可是笑容里的敷衍却明显得几近刺人。

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在那一刻,连惜还是觉得耳边“轰隆!”一声。一直以来信任的人放弃了她,或者说,她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那……那我呢?老师……”连惜的唇微微哆嗦着,眼眶里慢慢浮出一层水汽,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你啊……”徐如华无奈地抿抿唇,歉然道,“还是积极准备高考吧。”说完,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她竟然真的一点都不顾师徒之情了……连惜咻地攥紧了拳,用力之大,令手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月牙痕。

就在徐如华即将迈出办公室的一瞬,她突然猛地抹了把脸,用尽全力大喊出声道,“你真的能只手遮天吗?!就不怕我去找学校领导?!”

“领导?”徐如华的脚步顿住了,手轻轻搭在门把上,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片刻过后,她语气平静地说:“校长去美国考察了。至于副校长,今天他不舒服没来上班,你最好明天再去他办公室找他。”说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的身后,连惜无力地瘫坐到座位上,绝望地闭上了眼。

副校长……汪培民,汪臣的父亲,徐如华的丈夫。

猜忌

徐如华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心里也不好受。其实,是她故意误导了连惜。刚刚李思思的确是为了钢琴比赛的事情而来,不过却不是来争保送名额的,而是说她毕竟是赛上选定的冠军,如果要保送连惜,能不能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一些。比如,通过学校请杰斯特老师指导她几首曲子之类的。

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再加上有儿子敲边鼓,徐如华便这么应了下来。而她之所以没有解释,却是出于私心的。

自家儿子和小惜的感情一向很好,一度都到了谈订婚的地步,可是前阵子小臣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就说不要连惜了,还莫名其妙地跟李思思走近了,不管她怎么问都不肯说原因。

不过年轻人嘛,难免吵嘴拌架,无论是为什么,只要有一方主动去谈,也就离重归于好不远了。既然儿子死也不肯迈这一步,那只好委屈小惜了。徐如华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为未来儿媳扳回这一局。

不得不说,徐如华真的是很了解连惜。连惜就是一个坚韧的,认准一件事就死不回头的倔姑娘。她觉得那个名额是自己的,就会想尽办法夺回来。

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离开办公室,决心去找汪臣理论。问了几个同学,有人说在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马上就赶了过去。到了那里,果然见到汪臣和李思思站在大门外,正要上一辆出租车。连惜立时大喊一声,“汪臣!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汪臣和李思思应声回头,就见连惜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李思思立刻撅起嘴,不高兴地拉住汪臣的手说:“学长,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送我去练琴吗?”

“这……”汪臣迟疑了。

“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谈!”这厢,连惜也跑了过来,她一手死死扯住汪臣的另一手腕,一手拄在膝盖上,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头发混着汗水散乱地黏在鬓角处,样子极为狼狈。汪臣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一痛。

“思思,你先自己过去好吗?我等下就去找你。”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脸看向李思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一颗心却早落到了旁边的连惜身上。人就是这么矛盾,越是恨的,越是放不下。

“……那好吧。”李思思满心不情愿,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也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惹汪臣不悦,只得强挤出一丝笑,独自离开了。

望着出租车走远了,汪臣转过身,故作冷漠地对连惜道,“找我有什么事?”

这些日子他也想了很多,想到连惜的条件和为人,想到连惜在李家的处境,这个女孩打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干净气息,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女,当受到主人家儿子骚扰的时候,尤其又是在高考前夕,她除了暂时忍耐还能怎样呢?真闹出来了,名声还要不要?

她的小惜绝不是什么淫.娃荡.妇,否则,又何必选择那个跛脚的李铭宇?学校有钱有貌也喜欢她的男生不是没有。所以,她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够相信他,面临困境时没有向他求助。

这么一琢磨,汪臣的愤怒便大多被心疼给取代了。如今,他只差一个台阶,只要小惜跟他认个错,以前不管发生过什么,他都既往不咎了。

汪臣满心期盼着连惜能和他服软,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声夹杂着愤恨和鄙视的质问:“学长,是不是你在帮我姐争取那个保送名额?!你怎么能这么卑鄙!”

“什么……我没有啊。”他几乎被说懵了。

连惜却仿佛更生气了,恨恨地道,“你不用装了,我都知道了!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把学校当成自己家的私财了吗?你跟谁好就把好处给谁?你还有没有一点做人最起码的良知和是非观!”

“良知?是非观?”汪臣怒得上下牙都在相撞,从小到大,他头一次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是自己心爱的女孩!他狠狠攥紧拳,竭力忍着出手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连惜才说了一个字,就发觉四周都是八卦的目光,甚至连警卫室的人都跑出来朝这边张望。她不想再在学校传出任何跟汪臣有暧昧的话题了,遂拉着汪臣就往路北走,拐弯的时候头昏脑胀地差点撞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幸好汪臣及时托了一把她的腰才没摔倒。

也就在这一撞一托间,连惜气愤的心情也稍稍冷却了些。刚才她之所以那么控制不了情绪,只因她还把汪臣当成以前那个正直、阳光,且又喜欢她的大哥哥,可是却忘了这会儿早已物是人非了。

她以为她已足够坚强,但是当过往的记忆浓墨重彩地泼进脑海中时,她还是禁不住湿了眸子。

再抬起头时,连惜脸上的色厉内荏已完全褪尽,神色间充斥着无助与凄凉,“学长,算我拜托你好不好?把那个名额还给我吧。我姐将来很可能要出国,这个机会她根本不需要,可是我非常非常需要,这会改变我的命运。”

汪臣的神情明显滞了一下,片刻过后,他颓然地放开手,低下头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说完,转身就走,一贯挺拔的身体此刻好像都苍老得无力直起了。

连惜微微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还没追出去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低呼:“哎呦,你别再去了。”

这个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但她却想不起是谁。连惜回过头,惊见莫飞居然飞快地从身后那辆银灰色轿车的司机位上走了下来!他苦着脸一个劲儿地摆手,嘴角还一偏一偏地朝车后座示意。

连惜朝后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如被冰封住了似的,一动都动不了了。

后座微微开启的车窗缓缓落了下来,露出男人面容平淡的脸,但那平淡却让人心惊肉跳,好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等下便是一场吞天噬地的巨浪。“上车。”他低沉着声音道。

连惜听到那拔凉拔凉的一声,一瞬间几乎生出一种拔脚就跑的冲动,可是莫飞的动作却比她快得多,一把就将她推进了车子。

连惜身体僵直地坐在叶文彰身边,碍于男人冰冷的气场,连头都不敢往旁边偏一下,可是这种反应落在叶文彰眼里,却无异于是心虚的表现了。想到连惜刚刚摔倒时,汪臣亲密地扶住她的动作;想到连惜带着哭腔求汪臣,让汪臣帮忙争取保送名额,叶文彰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他自觉已经跟连惜表示得足够清楚了,可为什么这孩子在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到的就不是他呢?

男人在这种事上永远都不会大方,即使是叶文彰也不例外。他咻地一下转过脸,目光近乎凌厉地射向连惜。女孩在这样的打量下,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明明显心里怕得要死,却还强撑着扬了扬脸,虚张声势道,“怎、怎么了?”

听到她声音都走调了也不肯认输,叶文彰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算了,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问:“你想走保送?”

“……嗯。”

“这件事我会给你办的。今天你就给我搬到总府路去,不用再来学校了。”他的声音平平,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这时候,其实连惜只要点点头,不吭声,这事也就算揭过去了。偏偏她的自尊心忍不了坐在人家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再加上还有颜颜那个“前车之鉴”在。因而,连惜连一秒钟犹豫都没有,就果断地拒绝道,“我不要。”

“你不要?”叶文彰微微一怔,随即几乎怒极要笑。

“是。”连惜心里惴惴的,但嘴上一分都不肯让,“我是想走保送,但我想靠自己的努力争取。”

在她看来,她去找汪臣不过是理论,是在讨要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可是叶文彰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搬到他家等他给安排学校,岂不就真成了陆思琪口中的“金丝雀”了?

“好、好、好。”叶文彰连说了三个好字,拍着手笑道,可是那笑容却冷得让人心惊。身处高位这么多年,也只有连惜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至于为了什么拒绝,叶文彰不愿往深里揣测,他只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出去。”他放下手,视线直直地看向前方,淡淡地说道。没有指名道姓,可连惜有这个自知之明。她咬咬唇,推开门走了出来。然后,眼见那车连分毫停留都没有,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一下驶了出去。汽车发动时的热气喷了她一脸。

“咳咳咳……”她禁不住捂住口鼻咳嗽两声,怒视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咬紧牙,恨恨地跺了跺脚。凶什么凶啊?!你还生气?!我都没问你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她在心里骂道。

污蔑

果然不出叶文彰的所料,连惜在汪臣那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却也没有来找他。

如果说他开始只是生气,那么现在就真是心凉了。原来他还不是第二,他根本就没有排上号!

“莫飞,吩咐下去,不用再管她的事了。”叶文彰站在窗边,俯瞰着这个城市,面沉如水地吩咐道。

“……是。”莫飞明显怔了一下。叶大哥不要那个女娃娃了吗?其实,他觉得她还是挺可爱的。

听出莫飞回答时的迟疑,叶文彰的唇向一侧轻轻扬了扬,却没再说什么。

老鹰暂时放松了手中的猎物,并不是准备放掉它,而是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它彻底地吃下去。

“对了,颜可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就在莫飞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叶文彰突然开口问道。

莫飞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开,低下头道,“……都处理好了。”

“那就好。”叶文彰漫不经心地应道。幽深的视线遥遥望向城市的东南方。那里,是连惜的学校。

而连惜最近几乎可以用诸事不顺来形容。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宿舍,莫名其妙地被塞进了五个高一女孩,咋咋呼呼地吵得她晚上都没法睡觉。但是这点小事她这会儿根本就顾不上难受了,最近她天天都在头疼身份证呢。

连惜的临时身份证马上就要到期了,可正式的却办不下来,因为殷娴死活不同意连惜将户口暂落她们家。但如果没有身份证,又如何入场参加高考?

连惜隐隐觉察出有人似乎在暗处为难她,甚至认定那人就是叶文彰。但这次她还真是猜错了,作为一个来自外地的孤女,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最底层,如果没有人庇佑,必定举步维艰,就像她以前一样。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底。今天应该算个特殊的日子,连惜终于满18岁了。一个多月前,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有一个最为难忘的成人礼。这个难忘不一定是指生日宴办得多么豪华气派,而是身边有一个真正爱她关心她的人。可是现在……

她坐在床的一角,双臂抱膝,怔怔地发愣。

同宿舍的两个女孩走了进来,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带着讨好的笑凑了过来,说:“小惜姐姐,那天我看你回来时带了一件好漂亮的蓝裙子,是什么牌子的啊?”

“牌子?”连惜愣了愣,透着几分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我也不太清楚。”

“那能不能借我穿一下?”女孩顿了顿,谄媚的笑容加深,“晚上我们班有聚餐,但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对不起,那件衣服我不能外借。”她话还没说完,连惜便有礼地打断了。这几个小女孩自从跟她同寝,便隐隐有些排挤她的意思,其中更以这个叫红红的女孩为最。连惜不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人,却也懂得若以德报怨,将来何以报德的道理。

红红不甘心地又磨蹭了一会儿,奈何连惜言辞坚决,最后她好像也生气了,站起身颇为怨毒地瞪了连惜一眼,怪声怪气道,“不借就不借,还不知是怎么来的脏东西呢!”说罢,便拂袖而去。

连惜皱紧眉,有些不高兴,却也不愿追出去吵架,遂继续坐在床上发呆。没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门外很快响起一片噪杂,纷乱的脚步声直朝这个屋涌来。“咣当!”一声巨响,门被人一把推开。同屋的几个女孩并楼层宿管老师一起冲了进来,都是脸色不善的样子。

连惜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大喝:“我们不要跟这种援.交女住一屋!”

她简直呆住了,待回过神来,看着周围人神色各异的打量,只觉一股热血直朝脑子里涌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跳下床大喝道。

红红突然跑过来,挡在她身前,而另几个人就顺势扑向了连惜的衣柜,乱翻起来。

“你们做什么!谁允许你们动我东西了!”连惜想走过去阻止,可红红却偏偏一副溜猴似的样子,嘲讽地笑着左摇右摆,就是不让路。连惜被逼急了,停下脚步冷着脸道,“你们是想让我报警吗?说学校有人抢劫?”

彼时,她一脸肃容,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一时将那几个女生都震住了,面面相觑,不敢再妄动。

寂静中,一个纸包却从柜子里悄然滑落,露出那天叶文彰带她逛商场买的蓝色半袖丝绒裙。

门口围观的人里有家里条件好的,眼尖地注意到了,马上咦了一声,说:“这件衣服我表姐好像也有一件,要两千多块呢……”

此话一出,借衣服的女生仿佛抓住连惜什么把柄一样,马上挺直了腰,说:“老师你都看见了吧?这下总该相信我们了。她家里的情况您应该比我们清楚,怎么会突然有钱买这些新衣服?不是出去做援.交是什么?”

老师虽然也怀疑东西的来路,但是总觉得连惜不像那种有失德行的坏女孩,遂斟酌着道,“光凭一件衣服,也没法说明什么的……”

“那要是再加上夜不归宿,跟校外男人交往,有豪车接送呢?”开始陪红红进来的女孩,也就是这间宿舍的宿舍长,突然开口道。

有了她的作证,再加上连惜最近的确有夜不归宿的记录,正逢学校严抓作风问题,楼层老师再喜欢连惜也没法包庇,于是叫连惜自己去找主任解释。

几个女孩推攘着连惜往楼下走,当走到一楼半的位置时,宿舍长往底下看了一眼,脚步微微一顿。而几乎与此同时,连惜却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啊!——”她一个没站稳,脚下踩空,顺着高高的楼梯便滚了下去!

骨头一次次与楼梯相碰,浑身散架一般疼,连惜却只顾得上死死地抱住头,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等下头破血流的命运。

却不料,就在她即将落地的前一瞬,竟被人一把捞起!随后,便落入了一个散发着薄荷清香的怀抱……

“你没事吧?”优雅的男声中伴着担忧,在连惜的耳畔响起,那音调里尽是说不出的柔和。

连惜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睫毛不住地抖动着,一张逆光的温和面容冲进了她的眼底。黑白色调中,他的五官有些模糊,却依然漂亮地不像话。

连惜用力眨眨眼,这才看清了来人是谁,立刻便是一怔。

是他,那天在钢琴比赛上帮了自己的人……

叶修泽矜贵的面庞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在听了宿管老师的解释后,沉默不语,紧抿的唇角清晰地昭示出主人的不虞。

他看了怀里的连惜一眼,面容冷凝道,“那些小玩意是我送给她的,如何?”寒星般地眸子直直地射向老师。

连惜的心不禁一颤,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就是她的天神。

宿管老师不禁有些迟疑,看看连惜,又看看这个一望便知是非富即贵的少年。

“怎么?不信?”叶修泽冷笑一声,身后马上走出两个便衣保镖,到老师那边耳语几句。老师立刻惊疑不定地将眼转向连惜,片刻过后,强挤出一丝笑道,“原来是这样,连惜你怎么不早说呢?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后一句话,却是对周围人说的。

“谢谢你。”待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连惜两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松松地揽在叶修泽的后颈上,视线则落在自己脏兮兮的衣服上。头颅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对了,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不禁浑身不自在,飞快地加了一句,挣扎着就想要下地。

“你别乱动。”叶修泽皱着眉,清朗的声音里透着不悦,“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也能叫没事?我先带你去医院。”说着,不由分说就抱着她就往校门口走去。

男孩修长的身体略显瘦削,但是抱着她的手始终很稳。并且很小心地避免颠簸到连惜的伤处。

才经历过一番粗鲁对待后的连惜,乍一受到这么体贴的对待,心里真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她吸吸鼻子,将头又垂得深了些。

医院。

简单的消毒上药过后,医生识相地离开了。连惜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叶修泽则半蹲在她的膝盖边,轻轻吹着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凉凉的,痒痒的……那清浅的气息让她的脸蛋不由地又烫了几分。

“不、不用了……”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腿,极诚恳地说:“已经不疼了,真的。”

突然,她的视线落到了他的拇指上,那里有一道还带着血痂的新伤,“你的手怎么了?难道是刚刚碰到的?!”连惜紧张地问道。

“不是。这是我早上削水果拉到的。”他赶紧解释道。

“啊?那也上点药吧。”

“没事,小意思而已。”叶修泽笑笑,站起身,语气略带责备地说:“倒是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不小心了。”

连惜扬着头,定定地看着他。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子——高贵,清雅,淡然,宁静。微笑时散发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沉思时又透出无法掩盖的疏离感。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突然脱口而出问道。然而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用这种口气跟恩人说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怪只怪曾经帮过她的人,最后都或多或少地伤害了她,让她打从心眼里生出了一股畏惧。

但叶修泽明显不介意她的态度,微微挑起的笑容反倒加深了些,就像春季树上蔓生的枝丫,无边无际地延伸着,看得人心里都暖和起来了。

“抱歉,我到现在还没有自我介绍过。”他整整衣服,微微弯下腰,将带伤的手背在身后,另一手煞有介事地伸向连惜,“你好,我叫叶修泽,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跟美丽的小姐你交个朋友?”

他眨眨眼,尾音稍稍上扬,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优雅。。

连惜却呆住了。叶修泽?不就是叶文彰的侄子?!

而同一时间,在城市的那边,叶文彰缓缓放下了电话,眸底亦是一片深思。

修泽去了连惜的学校?他去做什么?

手手铐

“到了没有啊……”连惜的眼睛上蒙着一条丝巾,一手搭在叶修泽的胳膊上,一手举在身前,摸索着超前走。

“好了,我们到了。”叶修泽推开一扇门,满面笑容地将连惜推了进去,亲手为她解开了脸上的遮挡。

漆黑的房间里,数不清的光点在四处飞舞,流光溢彩,宛如辰星。

连惜顿时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萤火虫,好多的萤火虫!可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她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叶修泽,只见到青年在晕黄的光线下柔和的笑脸。

“看那里。”他扳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转向墙的一侧。就见那一面黑暗的墙体骤然被打亮了!金色的流线字体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小惜,生日快乐!

那行字在萤火虫的光芒下忽明忽暗,跳动着,飞舞着。连惜痴痴地看着,泪水在不知不觉间盈满了眼眶。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清越的男声在耳边低低的响起,温柔,怜爱,仿佛溢满了种种说不清的情感。

连惜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耳边暖暖的气息,心在一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

“没有想到,今天还会有人给我过生日……”她轻声道,语气有些微酸涩。

叶修泽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抬起她的脸,细致而温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以后的每年我都会陪你过生日。”

她忍不住张开了双眼,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连惜一天得不到这个答案,就一天踏不下心来。

“唉,我说你可真执着。”叶修泽无奈地扶扶额,脸上却带着笑意,“好吧,我告诉你。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是叶家人,我父亲叫叶文昭,我叔叔是叶文彰。不过以前我跟母亲一直在外疗养,所以你没见过我。当年的事……我都听说了,多亏了你,不然叶家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今时今日的地位。”

如果是感念她当初拼死偷出了信物,倒也说得通。连惜稍稍思索了下,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后,便听叶修泽又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和叔叔到处找你,好不容易得知了你的下落,当然要好好补偿你。可没想到叔叔……”

他的话忽然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低下头,犹豫着说:“叔叔这次是糊涂了,但你别怪他。他只是习惯掌控所有的事情,没恶意的。”

连惜的脸色猝然白了。看来,自己前阵子多方受阻都是因为他了?甚至……甚至就连今天被诬蔑为小偷也是出自叶文彰的授意?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几乎无力再保持站立。

不管她之前在心里如何胡乱揣测,都比不上这会儿被人亲自证实来得伤心难受。

叶修泽好像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连忙道,“小惜,你没事吧?”他一步跨过去扶住她,神色间颇有些懊恼,“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好一点。”

“我没事。”连惜强笑着摇摇头,忧戚地喃喃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叶修泽低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松松地揽住她。

沉默了一会儿后,叶修泽放开她,笑着安慰道,“好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好不好?来,去切蛋糕吧。”

他长身玉立,抬手轻拍几下,屋内立时灯火辉煌了。

小提琴师,推着餐车的侍应生,高挑美丽的女服务员,全都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她,一齐鞠躬道,“祝您生日快乐。”

连惜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原来房间里有这么多人!她还当着这么些陌生人的面掉眼泪了,真丢人!

三层大的华丽水果蛋糕,最上面放着一支用菠萝雕成的帆船,看得出来极用心思,刻得栩栩如生,蓝色的奶油堆砌其间,仿佛小船正要踏浪扬帆出海。

而相对来说,第二层和第三层就比较普通了,只是粗粗地扑了一圈草莓,没有任何装饰。

连惜不由地有些疑惑,上下看了好几次。

叶修泽注意到了她的神色,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浮起一抹酡红。

他眼神飘忽地抬手摸摸鼻子,尴尬道,“这个……蛋糕师做完菠萝船之后没有时间了,所以就偷懒了。”

连惜垂头不语,片刻过后,她抓住叶修泽受伤的那只手,扬起脸,咬着唇问:“这个蛋糕师就是你,对不对?”

叶修泽愣了一下,看着连惜明显内疚感动的样子,唇边慢慢漾出一朵笑,“傻丫头,这是你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啊,当然得由我亲自做了。”

一股酸溜溜的感觉直往鼻尖冲去,连惜握着叶修泽的手,头一点一点低了下去,声音微哑地低语道,“谢谢,真的谢谢你……”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谢啊?唉,你还没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呢。”叶修泽故意作出一副苦相,“先说好,可不许再跟我说谢谢了。”

蛋糕旁边放着一支精致的木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有馥郁的上等檀香味道扑面而来。

连惜不安地看向叶修泽,踟蹰道,“这是什么?太贵重的我可不能收。”

“你放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叶修泽宠溺地拍拍她的头,下巴朝盒子轻轻点了点,“打开吧,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连惜抿唇看了看他,点点头。反正如果是很贵的东西,再还给他就是了。

她打开盒子,神情立时一滞!片刻过后,惊喜地抬起了头来,“这是……这是……”

叶修泽白玉般的指尖捻起那张硬卡片,笑道,“没错,你的延期身份证我给你办下来了。这下你可以安心去考试了。”

“太好了!哈哈……”连惜狂喜地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连自己腿上还有伤都忘了,跳起来就抱住了叶修泽的脖子。

“哎哎,你慢点!”叶修泽一边满脸紧张地扶住小惜,一边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他更想直接给连惜办张正式身份证,但这样难免得买套房子,肯定会惊动叔叔。

而这,就不是他所乐见的了。

连惜的十八岁生日过得挺开心,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6月3号。这一天,她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中午是姥姥的八十大寿,会在酒店里庆贺,你来不来?”李思思一上来便开门见山。

连惜着实愣了一下。所谓“姥姥”,其实是殷娴的母亲,跟她没什么关系吧?

李思思见那头沉默,冷笑一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老人过生日的时候心情都好,你过去敬两杯酒,保不齐她一高兴会帮你和我妈说说,给你办个正式户口什么的。”

连惜听着的确有些心动,可她不信李思思会有这么好心,沉吟了一下后,平静地说:“谢谢,不过不用了。马上就要高考了,我想专心复习功课。”

李思思一下就捏紧了电话,尖声道,“我们家好歹养了你几年,连姥姥整寿你都不来?!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这儿呢!”说罢,气势汹汹地就摁断了通话。

殷母的生日宴办得很气派。连惜最后还是来了,她还真怕李思思那个疯子在学校乱说什么。避着人潮走进大厅,她本打算敬杯酒就走,可不料才一进门就被李思思眼尖地发现了。

“哎呀,小惜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都等你呢!”李思思几步走过去,就将连惜往主桌那边拉。那热情劲儿,跟下午在电话里的盛气凌人真是判若两人。

“不、不用了……”连惜赶忙推柜,可别看李思思脸上笑得温柔,暗地使得力气却贼大。她挣了一下,硬是没挣开,只得拿捏着陪坐到末席。再往桌上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殷母和殷娴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汪臣神情淡漠地坐在李思思身边,李铭宇明显笑得不怀好意,而李彦宏的座位上搭着一件西装,人却不知去哪儿了。

这、这该不会是场鸿门宴吧?!

连惜下意识地就想找借口走人,却不料李思思比她更快,噌地一下站起身道,“来,咱们大家一起举杯,祝姥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群人呼啦啦都站了起来,连惜也只得随大流举杯起身,但就在众人即将碰杯的一瞬,李思思突然发出一声疑问的惊呼:“呀!妈你今天怎么没戴姥姥送你那个镯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桌上的每一个都听到。

“是啊,娴娴,我送你那镯子呢?”殷母的一张脸皱皱巴巴的,也疑惑地看了过去。

“镯子……”殷娴故作为难地看了眼连惜,又别开了脸。

连惜看着这一家人惺惺作态的样子,几乎气极要笑!

这时候,李思思走到殷母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殷母听完后,脸上立刻显出了震惊的神色,高声道,“连惜!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女儿是缺你了还是短你了?你竟敢偷东西!”

这一声喊音量极高,一时间,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恐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望向这边。

在周围神色各异的打量下,连惜咬着牙攥紧了手里的酒杯,发白的指骨隐隐颤抖着。什么叫虚伪,什么叫贼喊捉贼,她今天算见识到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殷家那些值钱的珠宝首饰,古董字画。甚至是建立这家酒店的初始资金,都是李彦宏当年从母亲那里骗来的!

她已经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计较了,已经净身出户了!李家人怎么还好意思,一再地拿他们自导自演的“偷窃”来说事?!

“你们欺负了我这么多年,也够了吧?!”她终于忍无可忍,当啷一声将手里的酒杯狠狠摔到地上,玻璃杯立时碎了一地。

“你!”连惜转过身,一指倏然直指殷娴,咬牙切齿,“你说那些珠宝原本是你殷家的对吗?那你敢不敢向公安局说明,那些你登记被窃的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呵呵,祖上传下来的吗?”她讽刺道。

连惜今天迫不得已来到这里,便早已在底下做过一番打听。殷家上面几代都是务农的,根本不可能有这些好东西。只有叶家这样累计三代以上的大族,才有可能一镯一环皆精致贵重。

但是,她料定殷娴没法说出李彦宏在叶家的那段过去,否则,她们颜面何存?

果然,连惜这样一字一句直掐要害的理论,让殷娴一时憋得说不出话来。

见此,连惜只是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并没与她们多做纠缠。

她心里清楚,不管自己如何理直气壮,殷家始终财大气粗。真闹起来,她讨不了好的。

可没想到,她才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了殷老太太的一声怒喝:

“你、你、你给我站住!”老太太啪的一掌拍到桌上,“偷了家里的东西还敢这么嚣张,哪里来了你这种孽障!”

殷母怒视向殷娴道,“报警,马上报警!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追究?!”

殷娴此时也回过神来,既然已经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向连惜发难了,就不能任由她这样走出去。否则,岂不是默认自己理亏了?

她连忙给自己几个叔伯兄弟使眼色,几个大男人立刻将连惜拧住了。

汪臣不料他们敢明目张胆地动粗,当即就想起来阻拦,却被李思思狠狠地扯住了手。

“她偷窃之后可是在公安局签了认罪书的!你现在过去帮她,难道是想当她的同犯吗?你是要让汪校长脸面扫地吗?!”

也就在这拉扯的几分钟里,警察便赶到了,速度之快,简直让连惜觉得这根本是他们预谋串通好的。

果然,他们根本不听她的辩护,直接就对她亮出了手铐。那个银色的,冷冰冰的,象征着囚犯与屈辱的东西,连惜打心眼里憎恶它、害怕它。

“不,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的脸色苍白,一步步后退。

不管连惜再怎样强装坚强,再如何临场应变,她都只是个刚满18岁的孩子,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人依靠的孩子。她不明白,不止官官可以相互,官商亦可以勾结。

终于,连惜被桌脚绊了一下,噗通一下跌坐到地上,手下意识地扶向后面,却正好按到了玻璃碎渣上。

“啊!”她痛呼一声,捂住自己流血的手。

“你们这是做什么?!”前方突然传出一声惊呼。然后,就见李彦宏和莫飞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连惜看到莫飞,绝望的眸子里顿时闪起了一抹亮光,她急切地往后看去,可左看右看也没有找到叶文彰的身影。

莫飞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暗暗递了个眼色过去。连惜顺着他的眼神缓缓回过头,抬眼看向高处,眼睛立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

一个身姿欣长,表情淡漠的男人,正负手站在二楼的扶栏边,耀眼而醒目。他静静地俯瞰着这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他一直都在?那他为什么不来救她?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辱?!

连惜眼中含泪地怒瞪向男人,却正好触到他冰冷的目光,她不禁浑身一个激灵,只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寒气飞快地笼罩住了。

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叶文彰是在等她,开口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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