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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远行》


正文 序

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每一次出国的机会都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只是偶然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就接受了。所以,我的确只是偶尔远行。

虽是偶尔,走得还够远的,最远到了南极的乔治王岛。关于这次南极之行,我曾写《南极无新闻》一书,由海南出版社于2002年出过单行本。我把这部分内容收在本书中,作为上编。单行本付印后,好友邓正来读了书稿,忽一日打电话来,兴奋地朗读他写的评论。我惊奇又感动,因为他专注于学术,从不写学术之外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破例。评论对我的解读异常准确,我当时就决定,如果书再版,一定用来做序,现在终于如愿。

下编是我几次游历欧洲的记录。其中,两次到德国访问或讲学,各为半年,皆顺便游览了欧洲别的国家,两次分别到瑞士和德国短期开会。想到我不大会更多地出国,就觉得这有限的几次经历对于我自己还是比较宝贵的,便在最近整理了出来。我是依据当时所写日记整理的,日记有简有繁,大致遵照原样,只在文字上做了一点润饰。

我不善于写游记,事实上这本书也不是游记,只是我几次在国外的生活和心情的实录而已。

周国平

2006年5月17日

正文 前言一

2000年圣诞节,我坐在乔治王岛上的一间屋子里。我的窗口面对着一个海湾,海上有两座山峰,峰与岸之间,大海向远方的海平线伸展。我看这景色已经看了一些日子了,我看着山峰的积雪渐渐融化,从全白变成褐白斑驳,右侧那座小山已是全褐。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你应该开始写你的那本书了。

你写过一些书,但没有一本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写的。在出发之前,你们这个名为人文学者南极之行的活动已经在媒体上广为宣传,人们都知道你们这几个人文学者要到南极去写书,无数的眼睛盯着你们。你曾经说,写作如同女人受孕和分娩一样,是应当避开别人的眼睛,在秘密中进行的。那么,现在你竟变得如此不知羞耻了吗?

当然不。虽然写书的决定不是我做的,可是,这本书怎么写,写什么,决定权在我自己。不管到机场送行或凑热闹的有多少人,也不管同行的有多少人,我仍然只能作为我自己走向南极。南极也许会给我一些新的体验,但不会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去做我过去不屑做的事情。我不会不停地通过媒体提醒国内的读者,让他们时刻记着我在南极,向他们絮叨一些凡人琐事,把这当作新闻,发表一些老生常谈,把这当作思想。唉,即使在南极,只要人群聚集,也有太多的凡人琐事和老生常谈。

这么说,尽管是在媒体的喧闹声中出发,尽管有许多人与你同行,你的内心依然是安静的,你的灵魂依然是独自走向南极的。是这样吗?

我希望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要去什么地方,他的灵魂必须独行,否则他虽然身体到了那个地方,也不能说他真正到过了那里。我当然不愿意只在表面上到过一次南极。我的行装里有一本《圣经》,是我带到南极的唯一的书。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常常需要和我的上帝交谈。一个人的灵魂要去他的上帝那里,也是必须独行的,这是我虽然读《圣经》却不是教徒的缘由。

按照计划,我们在乔治王岛上总共要居住两个月。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我对这里的环境和生活状态已经大体了然,因而我的灵魂的眼睛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视角。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你可以开始写你的那本书了。

2000年12月25日

正文 前言二

窗外飞扬着今年的第一场雪,转眼又是冬天了。去年的今天,正是出发的日子,南极洲的乔治王岛,地球最南端汪洋中的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从天边向我漂来,在我的生命中停留了五十八天。而现在,它又已经远在天边,成了封存在我的记忆里的一座岁月之孤岛,犹如封存在琥珀中的一只美丽的昆虫。

距离产生魔力。荒岛上的五十八个昼夜,在当时是足够寂寞的。那些天里,我最经常的动作是,在屋里穿好羽绒服,戴好毛线帽,揣上防雪盲的墨镜和防紫外线的黑色面罩,走到楼下门厅,从长椅下的一排长统雨靴中拣出贴着我的名字的那一双,把裹着脚套的两足插进去,然后独自离开住地,朝某一个方向走一段路程。我没有目标,方向是随机的,路程的远近也是随兴的。步履所至,到处一样荒凉,永远是海、礁石、山丘、冰雪和苔藓。在我现在的回想中,这种独自一人置身于千古荒凉的感觉竟是最值得怀念的。我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机缘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注定将在人类世界的喧闹中不断地追思那千古荒凉的意味。

在岛上的日子里,我也有许多时间是在暂时属于我的那间小屋里度过的。我常常坐在窗前,对着小窗外的海岸发一会儿愣,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一段日记或札记。这本书的主体部分就是由那些文字构成的,所以它实际上在岛上已经基本完成了。我自己对这些文字并不满意,但也许只好这样了,因为我无能为南极的那种千古荒凉找到文字的对应物。不过,面对这千古荒凉,我尚知敬畏,因而始终进入不了围绕这次活动的新闻事件式的氛围。读者可以看到,我所写的文字和所拍的照片都与新闻无涉。我的确认为,南极无新闻,而我也不会因为到了南极就成为一个新闻人物。

当然,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必定要期待某种新闻效应,对此我完全理解。事实上,这样一个颇具想象力和魄力的策划,以及在各方配合下的成功实施,本身应有资格成为一个新闻。我想说的是,这种光荣仅仅属于活动的组织者,我这个不劳而获者无权分享。我的责任是在新闻之外,我应该用我的真实收获来证明这次活动不只是一个新闻。我不会忘记,由于这次活动的组织者的努力,我才有机会去一趟南极,才有了这些收获。因此,在把本书付印的时候,我要诚挚地感谢策划这次活动的阿正先生,赞助这次活动的鹭江出版社,以及支持这次活动的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

2001年12月7日

正文 序:社会的“眼睛”与独行的个人

这几天阅读好友国平兄《南极无新闻》一书,居然一发不可收拾,不仅认真读完了全书,而且还产生了写一篇评论文字的冲动。实际上,我从来就对那些刻意策划的以及物理性的度假、旅游和探险没有兴趣,而且偶尔阅读相关的游记类文字也颇感无聊。即使国平兄本人在南极未成行之前告诉我此事时,我也持反对态度,当然我有自己的理由,正如国平兄在该书中征引的我当时对他的那段责问文字:“别人写不出东西来,所以需要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找些貌似惊人的材料以吸引读者,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来不及写,你为什么要去南极?”

当然,我这样一个处于“闭关”研究之中且对这类事情无甚兴趣的人之所以感到有评论这本书的冲动,也肯定不是因为国平兄在其南极行的过程中得到的两项收获:“一是得以欣赏那里大自然的美丽、奇特和原始,二是能够在一个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安静思考”──尽管我认为,国平兄经由这两项独行的收获而透露出来的他对自然所保有的那种同样自然的爱以及他对人生等论题所进行的极富哲理的思考一定会给读者带去启示。

我个人以为,国平兄《南极无新闻》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不仅仅表现为他对南极景物的描写和他在孤岛上的思想札记,更在于他经由此次南极行的亲身实践而为我们揭露出了一个为当今社会时尚所遮蔽的典型问题,换言之,他经由这次典型的南极新闻事件而为生活在当今社会并愿意认真对待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开放出了一个可能直面且必须追问的论题。这个论题就是个人在社会“眼睛”以报道、组织、监督、规制等形式公开化的盯视下如何可能“独行”(周国平用语)并保有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简言之,亦即本文的题目所示:社会的“眼睛”与个人的独行。

这个论题弥散在《南极无新闻》一书被自然时间单位和该书形式所割裂的那一段一段的片断文字之中,似一根魔幻绳一般以若隐若现的方式把那些看似无关联的断想和随笔紧紧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这本书中最为重要的基调。

国平兄揭示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之性质的方式是极为独特的,因为这乃是他独行独思的结果。他以“南极无新闻”作为该书的书名,一方面表示他个人在南极的心路独行,另一方面却凸显出了他自知此次南极行在当今社会的盯视下注定要成为新闻事件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奈和抗争。他在对石头、孤岛、大海、天气、动物等南极现象做优美叙述的同时还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阐发了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这个严肃的论题。显而易见,国平兄所采用的方式是相当平和细腻的,但确确实实是不屈坚毅的。当然,这种坚毅不屈表现为他对构成完整人格最重要部分之一的思想和写作的“隐私性”不容任何侵扰的图景的信奉,以及他对各种社会“眼睛”侵扰做出的抗争。

国平兄散见于《南极无新闻》一书中的这种抗争乃是沿着两个脉络展开的:一是他经由《圣经》、名著、独处、随想而对个人品格、个人信仰以及个人生活方式等问题进行的讨论;二是他经由讨论他在人群之中却不属于集体、他对媒体的不信任以及他是南极行的当事人而不是南极新闻中的人等问题而对当今社会某些特征进行的阐释。在这两个脉络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高度的紧张。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在我看来,当今社会的“眼睛”不仅经由其体制化和群体化的监控手段而将个人归入相应的体制和相应的群体之中,其要害更在于它经由对个人私域乃至个人精神领域的盯视而将个人性的东西公开化和社会化,进而在这个过程中扭曲和摧毁原有独立的个人,最终按照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而把个人型塑成依附于社会的部分。最为重要的是,社会“眼睛”的这种盯视按照当下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居然还是正当的和合法的。面对这种强势的社会,国平兄并没有迎合,因为我想他知道迎合无异于承认被重塑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他也没有一味地反抗,因为我想他知道反抗绝不等于解放,也无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他选择的是参与其间但决不放弃自我,生活于其间但决不放弃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力图以一种独语的方式去重构这个社会。

因此,在我看来,国平兄这本《南极无新闻》并不是游记,也不是札记,或者说,像似一本游记,一本札记。实际上,这本书乃是一个哲学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对他个人在社会“眼睛”盯视下的抗争实践所做的描述,也是他经由一己的亲身实践而对那种支架起当今社会强势“眼睛”的所谓“正当性”和“合法性”所做的深刻批判。

毋庸置疑,伴随着《南极无新闻》一书的出版,“人文学者南极行”这一新闻事件还注定会以其他的方式继续下去,更为重要的是,诸如此类的披着“正当”和“合法”外衣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眼睛”与个人之间的高度紧张也注定会在当今社会的各个方面继续下去。因此,我相信,一如周国平先生的独行,《南极无新闻》一书也会以一种独语的方式表现出它在努力重构监控性社会的方面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当然我更希望,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多一些类似于周国平的独语,在社会强势型塑个人的同时社会也能够得到个殊性的重构。

邓正来

2002年11月

正文 天上掉下一个机会

天上掉下一个机会(2000年11月11日)

如果在半年前,有某占卜者拦住我,预言我将要去南极,我一定会斥为信口胡言。然而,五个月前,确实有一个人特地飞到青岛,亲口对我说了这话。他不是一个占卜者,而是鹭江出版社的编辑阿正。

当时,我正在青岛出差,给一项竞赛担任评委。评委之中,还有葛剑雄教授。在我们下榻的旅馆里,阿正兴奋地向我们谈了他的计划。他的想法是,组织若干位人文学者去南极体验生活,然后每人从自己的学科视野出发写一本书,这项活动的经费将由鹭江出版社赞助。他引以自豪的是,这一举动在世界上是首创性的,迄今为止还不曾有组织地让人文学者去南极。至于人选,我和葛是他心目中的首选,其余的尚未确定。

去,还是不去?他等着我的表态。

我犹豫片刻,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心中的想法是:答应了再说,谁知道能不能办成呢。在我看来,这个计划虽非信口胡言,却也够得上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了。老天,那是南极啊,要花多少旅费,还要经过怎样繁复的审批程序。即使得到批准,像我这样的体格能否通过体检,也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回北京后,我照常做着我的工作,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在那一头,阿正认真地推进着他的计划。忽一日,他通知我们到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开会。坐在那间朴素的办公室里,看着他招募来的其他各位好汉,听着极地办主任介绍南极科学考察情况,我发现事情越来越像是真的了。接着,心理测试和体检顺利通过。接着,国家海洋局的批件下来,我们被列入中国第十七次南极考察队正式队员的名单。公务护照业已办妥,日程业已确定,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动身了。至此,事情的真实性已经无可怀疑。

这么说,我真的要去南极了?

我应该承认,我压根儿没有做过南极探险梦,因此,现在也就没有梦想成真的感觉,反倒觉得身不由己地掉进了一个梦境里。

“你说一说你决定去南极的三个最主要的理由。”即将同赴南极的邵滨鸿给我出题。

我回答:“第一,是因为南极的特别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景观,第二,是因为机会难得,至于第三个理由……没有了,也不需要了。”

的确不需要了。天上掉下一个机会,恰好掉在我的头上。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想到要去争取,即使争取也未必争取得到。现在既然掉在了我的头上,我也就没有理由推辞。

正文 诱惑和危险

有关消息通过媒体传开以后,朋友们普遍感到惊奇,惊奇之余,有的表示羡慕,有的表示担心。这两种反应都很正常,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南极是一片既神秘又危险的土地。

南极的魅力不容置疑。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吧:在那个晶莹的冰的世界里,没有人烟,没有污染,空气无比洁净;冰架向大海伸展,海面上布满大小不等的冰山,在阳光下闪射奇异的光芒;海滩上栖息着无数憨态可掬的企鹅,海豹在岸边自由地嬉戏。

可是,南极的危险也不容忽视。张开耳朵听一听南极的“世界之最”吧:最冷,年平均气温零下17度,冬季低于零下40度,最低曾测到零下89.2度;风暴最频繁最猛烈,局部地区风速可达每秒85米以上;冰雪最多,占全球总储量的90%,冰盖终年覆盖整个大陆,平均厚度2450米,最大厚度4750米;最干旱,有“白色沙漠”之称,会使你的指甲一片片脆落。

何况还有全球最大的臭氧洞,在紫外线直射之下,用不了几小时,你的脸就会脱皮和变黑。

与在南极长期生活过的老队员聊一聊,每个人都会告诉你一些较轻微的惊险的经历。那些最严重的惊险的经历无人能够告诉你,然而记录在案。冰盖下有许多冰缝,大者深几百米,宽几十米,皆被茫茫白雪掩盖着,某年某月,某国考察队连车带人掉了进去,从此永远消失。暴风雪常常突如其来,如白色幕布推进,刹那间把人裹住,能见度为零,加上不可抵挡的风速,某月某日,某人被困冻死或者被刮得不见踪影。

现在我最经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你的身体能行吗?”问者大致是指南极的冷,担心我不能适应。我原先也以为最严峻的考验是寒冷,在了解情况后,这一层顾虑解除了。事实上,我们将要去的长城站位于南极洲最温暖地区之一的乔治王岛上,又正值那里的夏季,平均气温在零度上下,比北京的冬季还暖和。那个地区气候的最大特点不是冷,而是极地气旋的活动剧烈,暴风雪频繁。在夏季,还要留心冰盖和冰架的边缘融化,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诱惑,一边是危险,孰重孰轻?

对于探险家来说,危险也是诱惑,甚至是最大的诱惑。可是,我不是探险家。即使是探险家,快乐也在于征服危险,胜利归来。上世纪初英国著名探险家沙克尔顿几度远征南极和北极,名垂史册,而他在征途上写信给妻子说:“我猜你宁愿要一头活驴,也不要一头死狮。”我欣赏他的幽默和健康。我深知我连说这话的权利也没有,对于我来说,死了也不成其为狮子,选择只在活驴和死驴之间进行。

所以,在出征之前,我要向我的妻子及刚两岁多的女儿保证,我一定把安全放在首位,平安归来。

正文 哲学家与探险家

我几乎是一个地理盲,因为要去南极,才认真查看了一下世界地图。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地球上的陆地都集中在北半球,南半球陆地极少,基本是连绵的海洋。北极无洲,但是被有人居住的陆地环绕着。南极有洲,但是与有人居住的陆地远隔重洋。难怪南极洲的发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了。

最早断言南极洲的存在的是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认为,已知世界的反面必有一块土地,以维持平衡,他们称之为对应地(Anticos一词指大熊星座,也指其下的北极地区,于是造出Antarktos一词指相反的地区。

可是,从这个词的存在,到这个词所指的地区的发现,经过了漫长的两千多年。

一直到十八世纪,又是哲学家率先开始空想,把南半球大陆描绘为新的伊甸园,一片炎热富饶之地,那里住着纯真、自由、未被文明污染的“高贵的野蛮人”,过着幸福而又悠闲的生活。

为了寻找这个乌托邦,一批又一批探险家启程了。1773年,英国海军上校库克第一个穿越南极圈,但是未发现陆地。1819年,俄国探险家别林斯高津到达了离岸比较近的海面,他很可能是第一个看见南大陆的人。

在南极探险史上,挪威的阿蒙森是幸运儿,他于1911年12月首先到达南极点,那个南纬90度的地方。与他同时,英国的史考特也在向同一地点跋涉,困于暴风雪而迟到了一个来月。他在极地读到阿蒙森留下的语含得意和讽刺的信:“亲爱的史考特队长,你们很可能是在我们之后最先到达这里的人,我可以请您把附在此信内的一封信送给哈康七世国王吗?留在帐篷里的装备,如果还能对你们有点用处,请不要犹豫,取去用吧。衷心祝愿返程一路顺风。”不幸的是,史考特的返程比来程更加不顺,他和他的同伴都死在了返途上。后来,人们在一顶帐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和一封写给全体英国人民的绝笔信,信中的话语令人肃然起敬:“我并不后悔做这次探险,它证明了今天的英国人仍能勇敢面对死亡。”

为了一窥极地的秘密,多少探险家前赴后继,创下了可歌可泣的业绩。法国的夏尔科几乎毕生漂流在两极地区,最后终于船沉北冰洋。在探险生涯中,连他自己也对这种不可遏止的探险热情的来由感到困惑,曾经如此自问:“两极地区荒凉可怕,那空前的诱惑力从何而来?”哲学家和探险家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人,前者以沉思为人生至乐,后者渴望最直接的行动。现在,作为一名哲学的学生,我要去一切探险家最向往的那个地方了。这次行动与我以往的全部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我不敢断定的是,最后我是否也会领略到哲学家所陌生的和探险家所热衷的那种空前的诱惑力。

正文 关于“极地沉思”

我们的这次行动有一个题目,叫做“极地沉思”。针对于此,常有人问我:“你打算如何沉思,沉思什么?”我的回答永远是: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打算,不做任何计划。我无法预先去设计一种“沉思”,尤其是一种在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的“沉思”。一切都要到时候再说。到时候我也不摆“沉思”的姿态,一切都顺其自然。

当然,书是要写的。我应该写,也愿意写。在那样一个极端环境里,我应该会看见前所未见的事物,获得前所未有的感受。我一定要勤快地记下我的所见所感,因为那是一笔不该丢失的财富。我从来喜欢思考一些世界和人生的道理,到了那里,我的思考大约不会中断,我要一如既往地记下我的思考。这些就是我要写的书的素材了。

也许人们有一种期待:为了这不寻常的经历,你的思考应该发生一个飞跃,你应该写出一本不寻常的书。不,我不许这个诺。会不会发生飞跃,也要顺其自然。顿悟不可制造,制造出来的决不是顿悟。

据说现在流行“走的文学”,走西藏,走新疆,走欧洲,走世界文明源头,如此等等。然而,迄今为止的事实证明,精心策划的走并没有创造出文学的奇迹,谁是什么样的人,谁就依然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我非常感谢阿正和他所在的出版社,让我一下子走得比许多人都远,走到了地球的末端,我的报答就是保持真实,写出一本如我所是的书来。

正文 在亚布力训练

在距哈尔滨260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名叫亚布力的山林,一年的积雪期长达半年,现已辟为中国最好的滑雪场。在亚布力滑雪场内,极地办设有中国南极考察训练基地,供每年训练越冬队员之用。我们是度夏队员,本不必去那里受训,但阿正想让我们有尽量完整的经历和体会,便请求极地办专为我们安排了一次训练活动。1-01

乘飞机到达哈尔滨,走出机场,迎接我们的是迷漫的大雪。极地办派来的教练一直在担心训练场地的雪量不足,面对这场大雪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大雪却也增加了行车的难度,使行驶时间大为延长。中巴载着我们颤颤巍巍,由于天气和纬度,天黑得很早,车前灯小心地照亮一小截又一小截积雪的路,然后把它们抛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车终于停在一座灯光微弱的楼房前。我们住的这个招待所属基地所有,设施简朴,为了节省能源,不供暖气和热水。当地的气温,白天零下17度,夜晚零下24度,其冷可知。雪花仍在飞舞,周围一片漆黑。不远处,有一家宾馆灯火通明,歌厅娱乐厅齐备,高音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据说主要是接待当地权贵的。训练和享乐,功能不同,咫尺天涯,该是在情理之中的吧。

训练——

在亚布力住了三个整天。按照教练的安排,每天早晨六时半,我们便集合,排着队在雪地上跑步。整个白天,训练项目也是排得满满的。毕竟是散漫惯了的书生,对于这种准军事化的生活方式很不适应了。不过,另一方面,走出书斋,在雪地上撒一撒野,又真感到是一种解放。

训练项目是针对在南极可能遭遇的险情设计的,内容包括冰雪中登山、滑落停止、挖雪洞、冰缝中脱险、野外宿营、路途定向。

季节尚早,只有零星的游客来滑雪,亚布力暂时成了我们的天下。天已转晴,明丽的阳光下,这几个人穿着统一的红色登山服,在雪地里忙碌地做着外人一定觉得奇怪的事情。他们用粗绳串成一串,在积雪的陡坡上蜿蜒而行。这是冰雪中登山。他们爬到坡顶上,一个接一个、一次又一次顺坡滑下,在途中突然翻身,举起冰镐扎向坡面,有的人停住了,有的人停不住一直滚到了坡底。这是滑落停止和滑落停止之失败。他们蹲在造雪机造出的厚雪堆上,用锯子和铲子向下挖出了一个四方形深坑,然后又趴在坑底继续向一侧坑壁挖进去。这是挖雪洞——如果在南极旷野突遇暴风雪,雪洞便是唯一的避难所。他们依次把自己吊在一棵大树下,靠一种小机械沿着绳索向上跃。这是冰缝中脱险——南极冰盖多冰缝,这里没有冰盖,从树梢到地面的这一段距离就做了冰缝的替代。1-02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一栋楼前的空地上支起两顶帐篷,钻进里面,坐在睡袋上,闲聊了一个小时。这就算是象征性的野外宿营了。有人原先雄心勃勃要住个通宵,这时都随了众,因为气温太低,也因为明知我们在南极不会野营。其实,我们所有的训练项目对于度夏队员都未必用得上。

第三天又是大雪天,预定项目是依靠GPS卫星测位仪去寻找一个确定了经纬度的地点。我们在雪中跋涉了一段路程,测试表明方向正确,但离目标尚远。不苟言笑的教练终于也沾染了游戏心情,同意我们折往一个错误的方向。错误的结果十分令人愉快,我们来到一个开阔的湖面,湖已结冰,覆盖着厚厚的雪,我们在上面打滚,画字,照相,就此结束本次集训中的最后一项训练。

滑雪——

三天之中,安排了两次滑雪。教练说,滑雪不是训练项目,而是旅游项目。对于我们来说,滑雪的确是三天之中最快乐的节目。

我们六人,除邵外,都从来不曾滑过雪。在走向租滑雪具的小木屋时,我的心情是紧张的,怕自己学不会。穿上那双硬邦邦、沉甸甸的滑雪鞋,宛如穿上了一双铁鞋,肩上还扛着一对笨重的滑雪板,真正是举步维艰。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向滑雪场,活像是戴着枷锁脚镣走向刑场。从脚踩在滑雪板上的那一刻开始,看吧,一个个东倒西歪,摔成一片。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在雪地上摔交并不可怕,只要顺势摔下去,不痛更不会受伤。这使我的胆子变大了。胆子一大,反而容易掌握平衡了。事实上,怕摔交就最容易摔交,往往觉得滑行速度太快,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于是慌忙改变姿势,这时候必摔无疑。

出乎我自己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六人之中,我的成绩上乘,能够滑行很远,基本上不摔交了。作为初学者,当然技能还差得远,例如在快速时若要停住或转弯,就仍然一定摔交。从陡坡下滑时,我只能一口气冲到底,速度越来越快,心中未尝不紧张,但只好硬着头皮,听天由命了。摄影师的镜头始终追随着我们,据他说,在镜头里,但见我的身后一溜烟飞扬的雪尘,漂亮极了。他哪里知道,在每次下滑时,我都像一个赌徒,心中充满豁出来的绝望,当然,还有豁出来的快乐。也许一切冒险都混合着豁出来的绝望和快乐吧。

我对自己在体育上的潜能常常估计偏低。前不久,在新疆喀纳斯湖区,也是生平第一次骑马,也是不敢相信自己学得会,结果也是成绩不坏,能够轻松地骑马上山了。这使我想到,许多事情,如果不去做一做,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是能够做的。当然,同时我明白,无论什么事情,浅尝都比较容易,精通都很难。

好在我在任何体育项目上都没有野心,我只是产生了一个觉悟,便是意识到了以前那种长年累月囚禁在书斋里的生活是不健康的,今后不该再舍弃种种户外运动的乐趣。

雪景——

在亚布力,我的第一个惊喜得自窗户。那是在到达后的翌日清晨,起床后,我走到走廊里,一眼瞥见了朝向院子的每一扇窗玻璃上都结着冰花。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它们那么精致,像巧工的编织,像玉雕,却又具有仿佛透着内在生命的非人工的美。最神奇的是,它们毫无重复,每一扇窗上的冰花都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构、图案和风格,好像许多艺术家各送来一幅作品,在这里联合举办了一个展览。

走出小楼,站在凛冽清新的空气里,我得到了第二个惊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向东望去,晨曦恰好照在积雪的山顶上,把那山顶照得白里透红,宛如一大块半透明的宝石。

要观赏雪景,当然最好是登上峰顶。有一天上午,我们乘缆车上山,便得着了这样的机会。随着缆车上升和地势增高,可以看到山林的积雪越来越厚实。到了顶上,所有的树都裹着雪袍,盖着雪被,雪填满了树枝之间的孔隙,遮住了天,使整个树林变成了一个曲径勾连的大雪洞,一座雪的迷宫。当你在其中穿行时,你一定会觉得,倘若遇见七个小矮人该是多么自然的事情。走出这个童话世界,映入我的眼帘的又是另一种景象。眼前是悬崖,崖顶上平铺着许多白色的凌厉之物,细看才知是裹着雪的乱石,在寥廓的天空下沉默地闪着白光。我顿时驻步肃立,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上,面对的是万古不变的寂

正文 出发前的犹豫

在去亚布力之前,有一天,我感到心脏不适,到同仁医院检查,发现心电图有改变。从亚布力回来,按照预约,我又去做了运动试验,即检测运动状态下的心电图,结果仍是阳性。近几年里,同仁医院已三次诊断我可能有冠心病,我自己将信将疑。最近常有胸闷背痛的症状,看来应该正视了。

到南极去,心血管病是最忌讳的疾病,因为那里没有急救的医疗条件。曾经有一个患冠心病的话剧演员去长城站,在返途的船上心梗而死。那么,还去不去呢?我不禁犹豫起来。

其实,即使没有健康方面的原因,我内心里对这次去南极也并非很坚定的。在那里呆两个月,对于我是太长了。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爱妻和幼女这么久,也放不下手头正在做的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既不是去进行科学考察,也不是去探险,只是去那里看一看,获得一点实地的感受,有半个来月就足够了。我想象得到,长久地呆在那样一片气候恶劣的荒土上,我一定会感到单调。

好友正来曾经如此责问我:“别人写不出东西来,所以需要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找些貌似惊人的材料以吸引读者。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来不及写,你为什么要去什么南极?”我闻言语塞。由于这件事成了新闻热点,我就更感到自己好像做了错事,有口莫辩。在内心中,我唯一能够原谅自己的理由是,我对南极毕竟怀有一种真实的好奇。

我几乎决定要打退堂鼓了。我无须考虑如何向媒体交代,也毫不在乎媒体会如何反应,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媒体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但是,我仍有一个顾忌,便是怕阿正为难。他辛苦数月,好戏终于要开场,在这节骨眼上,主角之一的我却突然拆台,未免对不住他。

事实上,极地办的负责人和本次考察队的随队医生知道了我的身体情况,已经明确表示,如果排除不了冠心病,就决不能让我去南极。所以,阿正一再体谅地表示,如果真有病,就不要勉强,一切善后事宜由他去处理。同时,他却也表现出了明显的焦虑,叮嘱我立即做冠脉造影,以确诊有无冠心病,如果有,立即做搭桥手术,可保两年内不发生心梗。那意思是明白的,就是无论如何希望我成行。做冠脉造影要在小腿上开一个洞,把一根管子插进去一直通到心脏,我可不想在并非十分必要的情形下受这个罪。凑巧的是,刚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说安贞医院进了一台专做心功能检测的磁共振扫描仪,能够毫无痛苦地查明心肌是否缺血以及缺血的部位。阿正知道后,嘱我立即去做这个检查。令人高兴的是,检查结果正常。医生解释说,这不能排除冠脉硬化,但至少能够说明即使有硬化也尚未严重到使心肌缺血。这个结果在客观上已足以中止我的犹豫了。

正文 启程

终于到了动身的这一天了。

早晨八时许,我和妻把两只大箱子拖出家门。小宝贝在沙发上玩,我对她说再见,她看着我,也说了一声再见。合上门,朝电梯走去,心里甚感落寞。这次南极之行,最使我牵挂的是这个仅两岁五个月的女儿,她太小,令我放心不下,她太可爱,令我舍不得。没想到的是,她好像也意识到了我这次出门不同往常,小小的年纪竟会表达恋恋不舍之情了。近些日子,由于我们经常谈论,她已经知道爸爸要去一个叫南极的地方,也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远的地方。昨天,我们带着她去了一趟海洋局,她看见记者采访的场面,好像明白了我很快要走。返途的汽车里,她坐在我怀里,突然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爸爸不要去南极了吧,我不让你去南极。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把“想得不得了”这句话重复了十几遍.

妻开车送我到机场。一路上,我们话语不多。自结婚后,这是我们第一次长久的离别,我又是去那么遥远并且在传说中那么险恶的地方。她是始终不愿意我去南极的,可是一旦成行,她十分配合,还特地请了两天假,替我做行前的准备。此刻我坐在她身边,悄悄端详着她的神情专注的脸庞,心中弥漫开依恋之情。据说去南极的人有必要给亲人留下遗嘱,我终于没有留。我没有留,因为我一定要平安归来,和我的亲人团聚。不要说什么万一,我不允许万一发生。

在踏上征途之时,我想念的还有我的朋友们,行前的忙乱使我无暇与他们一一道别。在北京时,我们各人忙自己的事情,见面也并不多,但一旦远别,他们的影子便在我眼前盘旋不去。

进了安检口,送行的人被挡在外面。回头望,妻和另一女子并肩而立,她们各朝自己的丈夫不停地挥手,妻笑着,那女子哭着。我暗暗赞赏妻,她这时显得很有器度,甚至没有忘记无人送行的何怀宏,亮亮的嗓音喊着我和何的名字,一声声道再见。

你一走进国际出发的门厅,便发现那里已经很热闹,身着统一蓝色羽绒服的考察队员聚集在一条红布横幅周围,扛着摄影器材的记者们在其间穿梭忙碌。若干名不知何方的记者在大门口就把你截住,你以为是要你谈临行的感想,正欲推辞,没想到他们问的是你对唐诗曾参加南极考察的看法。你知道唐是有传奇经历的名记者,在同行眼里是一个英雄,于是你宽容地一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几句好话。你巴不得记者们都去包围别人,把你留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

就在出发前几天,你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不再轻信媒体》。当今一些媒体记者丧失起码的职业道德,把采访得来的材料先断章取义,后添油加醋,任意搓捏和歪曲,以满足自己和庸众的低级趣味,已令你忍无可忍。即如对于这次人文学者南极之行的报道,也多在编花絮,弄噱头,个别记者已到了肉麻当有趣的地步。所以,在勉强接受过一次采访之后,你便拒绝采访,并且懒得再看有关的报道,只觉得这一切都和你无关。在你心目中,南极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千古纯净,超越于人类的一切污染包括新闻污染之外。如果说你珍惜这次南极之行,那也正是因为你预期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机会,可以安心静思。你绝不愿意把一次心灵旅行蜕变为一个新闻事件,一次安静的心灵旅行可以使你终身受益,而一切吵吵嚷嚷的新闻事件都仅是过眼烟云罢了。

正文 从北京到圣地亚哥

我们乘法国航空公司的班机,7日十一时左右从北京起飞,当地时间8日下午二时飞抵圣地亚哥。智利是离中国最远的国家,这次航行是我生平历时最久的一次飞行,全程两万余公里,飞行二十八小时,途中在巴黎停留九小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停留一小时,总计三十八小时。

在巴黎停留时,因为没有签证,不能出机场。天下着细雨,更令人有一种幽幽的惆怅。正是北京入夜时分,无聊加上瞌睡,几乎每个人都在候机厅的椅子上睡着了一会儿。候机厅的设计别具一格,像一个巨大的透明机舱。巴黎机场的设施十分先进,仅举一个小例子:把旅客从飞机接到机场大厅的汽车,底盘是一个折叠式的升降机,可以把汽车一端的出口与候机厅的入口衔接得天衣无缝。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个戴高乐机场的协和飞机空难。人们很容易轻信技术,在先进技术的伺候下产生一种安全感,哪里想得到最惨烈的灾难会降落在享受最先进设备的幸运儿头上。

从巴黎起飞,已是当地的深夜。我得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透过小窗户,我看见巴黎的灯火像一串串明亮的珍珠散落在黑夜里。飞机渐高渐远,珍珠渐渐稀少,光芒渐渐微弱。终于,窗外是深不可测的无边的黑暗了。

在座位前的电视荧屏上随时可以查看飞机的飞行方位。我们始终飞行在一万余米的高空,在飞越西班牙和葡萄牙之后,于当地时间二十三时许进入大西洋上空。次日凌晨四时许,飞越赤道。五时许,进入南美洲大陆上空。人们大多在沉睡,我发现东侧有一个小窗户的挡板打开了,框出了一块亮丽的朝霞,接着便是喷薄的日出。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圣地亚哥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航程,在这最后一程中,却看到了整个旅程中最美的景色。天气异常晴朗,从一万米的高空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地上的景物。丘陵和田野向后退去,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突然,机翼下出现了连绵的暗红色山脉,山顶皆覆盖着白色的积雪,沿山谷向下辐射,仿佛白色斗篷裹着强健的肌肉。那是安第斯山脉。越过安第斯山,就进入智利境内了。飞机降落时,又看见了海。从地图上看,智利正是夹在安第斯山脉与太平洋之间的一个狭长条。

正文 圣地亚哥

滨鸿通过一个转弯抹角的关系,与这里的一个华人联系上。来了两个人,各开一辆车,带我们去游览。

先到圣母山,山顶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圣母雕像,还有一座小巧的圣母教堂。那座圣母雕像丰满而家常,像一个普通妇女,很有人情味。在另一处的一个教堂里,我也发现圣母的雕像比耶稣的雕像大。智利是一个天主教国家,但我尚不明白,为何盛行圣母崇拜。圣母山是市区的制高点,从这里可以俯瞰市景。据介绍,智利共1500万人口,其中600多万居住在圣地亚哥。房屋密集而散布面却很宽,看上去比较陈旧。乘车穿行市区时,我也发现这里的建筑陈旧却不古老,这是一个没有悠久历史的发展中国家。不过,一些富人区的幽静美观已赶上了发达国家。

在一家餐馆里大吃烤肉。然后,驱车穿过圣地亚哥西北方向的城市瓦尔帕莱索,到达与之毗连的海滨小城维尼亚-德尔马。这个城名直译是“海的葡萄园”,使我想起了聂鲁达的一本题为《葡萄园的和风》的诗集。我们在海滩上坐下。海上浪很大,邵和何下海了,在浪里跳跃着。我没有带游泳镜,怕海浪会把轻飘飘的树脂眼镜冲跑,就只在离岸不远的浅水里站了一会儿,被葛讥为涤足。海滩上满是躺着晒太阳的人,基本上是智利当地人。有两个姑娘在打沙滩板球,剪影很优美。一个小贩扛着货架兜售纸做的小玩具,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尾随着他,眼巴巴地盯着他肩上的货架。

在圣地亚哥住了两个整天,住在极地办的招待站里。第二天,因为新任驻智利大使要来看望大家,让大家别离开。大使是中午来的,谈到长城站的艰苦,潇洒地说,二月份中央代表团到那里的时候,不要特意招待,就让他们睡地铺。这话引起了一阵喝彩。大使在这里吃午饭,他自己受到了特意招待,我们借光吃到了比平时丰盛得多的伙食。

正文 从圣地亚哥到彭塔

晨六时离开住地去机场。八时十五分,飞机起飞。一个多小时后,在一个叫Valdivia的地方停留半小时,我们不下机。十二时许到达地球上最南端的城市彭塔阿雷那斯。全程二千余公里。

飞机刚离开圣地亚哥,可以看见下面是丘陵和农田,天边是雪山。随着高度增加,雪山也降到了我们的脚下,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在大地上空,在这玻璃上面,这里那里堆着一簇簇白云,而雪山的尖顶穿破玻璃耸立着,像一顶顶白帐篷。有的雪山四周堆满了云,云也像雪堆,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雪。不知何时,窗外只见连绵的云层了。我注意到,如果下面是山谷,云就稀少,地面景物历历可辨,如果是平原,则往往有浓密的云层遮蔽。

当飞机再次下降时,透过小窗看见了大海。飞机在海面上转了一个湾,降落在简陋的机场上。机场外的公路紧邻大海,天格外开阔,也格外蓝,满天白色的云朵。大巴载着我们穿越城市,驶向旅馆。这是一家叫Savoy的小旅馆,是中国考察队固定的下榻点,居室还算整洁舒适。

住处也近在海边。也许,这个小城市的任何位置离海都不远。我们到海边去。不知什么原因,近岸的大片海水都呈铁锈色。海滩上到处是垃圾。从海边小巷拐到主街,主街是一条林荫路,一头通往机场,另一头连着全城主要的商业街。林荫路上有一些雕塑,印象最深的是麦哲伦雕像和牧羊人群雕。路侧有一个墓园,栽着许多按照意大利风格精心修剪和排列的柏树。商业街的尽头是军人广场,又有一座很气派的麦哲伦雕像。当年麦哲伦正是从这里经过,发现了南美洲大陆。从地图上看,彭塔与火地岛之间的海峡也是以麦哲伦命名的。

彭塔多军人,是个军事基地。这里是从智利通往南极的跳板,看到旅游商店出售的纪念品多企鹅形象,令人想到南极已经不远了。1-03

正文 着陆乔治王岛

因为要赶飞机,清晨四时就起床了。早餐后,走出旅馆,城市仍在安睡,街上静悄悄。朝东望,街的尽头连着大海,海面金光耀眼,街角的一栋房子沐浴在这光芒中,宛如镶着金子的边框。我想起了尼采的句子:在霞光里,连最贫穷的渔夫也摇着金桨。

六时许,大巴把我们运往机场。我们在一座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前下车,把行李搬进这大房子。那里有许多穿着迷彩军装的智利军人,是机场的服务人员。还有若干个穿黄色军装、佩戴智利考察队标志的年轻人,包括三名女性,将和我们同赴乔治王岛。临登机前,我们每个人在一张被称作生死状的纸上签了名,其中写明,如发生意外的事故,乘机者愿意认命。在签名时,大家说说笑笑,使这誓死的仪式化作了游戏。倘若不是集体行动,每个人皆作为个别的人签这样的名,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心情吧。

我们乘坐的那架大力神军用运输机就停在不远处,绿色的机身,看上去很精悍。登机了。机舱里光线幽暗,舱壁上只有不多几个小窗口,客舱与驾驶室之间没有阻隔,连成一体。坐定后环顾,整个机舱像一个长形的帐篷,内壁绷满了帆布,有四排竖向的座位,也是帆布的,靠背用红布带编结而成,大约可以载五、六十人。八时起飞,飞行十分平稳,但发动机的噪音极大,智利军人都戴上了耳机,我们则用法国航班上发的小耳塞塞住了耳朵。两个多小时后,飞机穿越云层下降,从身后的小圆窗可以看见海,接着看见一块大雪糕,那是冰盖的一角。乔治王岛到了。1-04

飞机降落在智利站的机场上。走出机舱,立刻遭遇大风,吹得人直不起腰。可是,天气十分晴朗,映入眼帘的是辽阔的蓝天、巨大的雪堆和盘旋的大黑鸟。那大风,那异样的景象,使人感觉好像是在别的星球着陆了。

俄罗斯站出动了两辆破旧的装甲车,我们挤在里面,一路颠簸,到达长城站。

正文 长城站初步印象

长城站初步印象(12月12日)

在长城站安顿下来了。

长城站建于1985年,经过逐年扩建和修缮,生活设施已经相当完善。整个站区包括十几个建筑,均为铁制结构,为了抗风暴,大多悬空铆在深深插入地下的钢铁支架上。我们住的这一栋两层铁皮楼是1996年增建的,里外都漆成白色,看上去颇新。有二十几间屋子,每间都带卫生间,用具基本齐备,有两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室内颇整洁,因为有电暖气,还相当暖和,室温保持在摄氏二十度上下。我立刻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一位征服过格拉夫冰盖的南极英雄听说了我们的计划,便笑说,你们的南极之行就相当于一次京郊之游,住长城站就相当于住二星级宾馆。看来,此话不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之豪言或戏言,基本上也是符合事实的。

除了作为住宅的生活栋外,其余建筑皆漆成红色,比较旧,承担着办公、科研、通讯、气象、发电、机车、仓库等功能。我们迎着大风,在即将撤离的十六次队的队长率领下参观了这些设施。

听这位队长介绍,我才知道,比起其他国家的站例如韩国站来,我们的条件就差得多了。韩国站每年的经费是八百万美圆,而我们二站(长城站,中山站)一船(雪龙号)总共才三百万美圆。经济实力的差别明显地体现在生活水准上。他们的食品全部在智利采购,始终是新鲜的,我们的食品则全部是在中国预备,靠雪龙号两年运送一次,因此基本是过期的。在仓库里看见,大米是1995年到期的陈米,有少量今年五月到期的智利大米则是韩国站遗弃给我们的。又如通讯,韩国队租用智利卫星,每月付五千美圆,每个队员都可以随意免费打电话或上网,我们的队员则只能去智利站自费打投币电话,两相比较,虽然都身在极地,心理感受却截然不同。1-46

不止于此,经费的不足还直接影响到科研。站上有一座房子名为科研栋,我亲眼看到,它基本上已是一座空庙,里面没有设备,仅剩的一种地震仪器也打了包准备运回国内了。这里的科考事实上已经停止。我曾奇怪,在我们这十七次队中,为何只有两名度夏队员是科研人员,其余都是行政、勤杂和普通技术人员,此时也就找到了答案。

夜晚十二时,我坐在宿舍的窗前。大风刮了一整天,现在仍在刮,内行估计有八级。窗口朝东,面对着大海。天色渐暗,但仍能清晰地分辨窗外的景物。右侧的海面伸向天边,正前方是企鹅聚居的阿德雷岛,左侧是科林斯冰盖。海滩无沙,全是黑色的石头,一个积水的低洼里落了许多贼鸥。这是我到达长城站的第一天,我的心情是兴奋的,兴奋中却也掺进了一点沉重。

正文 极限体验与文化差异

谈到南极,人们爱用一个词:极限体验。据我看,像我们这样住在暖和的房子里,在离住房不远的范围内走动一番,站在海边看一会儿云、波浪和企鹅,天气好的时候,有组织地上某一个冰盖瞧瞧,是谈不上极限体验的,这个词对于我们始终是一个浪漫的夸张。

不过,就在这乔治王岛上,极限体验仍然是可能的,也确实是存在的。

昨天晚饭时,来了两个捷克客人,他们坐在我们的餐厅里,只喝茶,不吃饭。听说除了这两个男人,还有一对父女,也是捷克站的成员。所谓捷克站,只是姑妄称之,与这个岛上别国的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乔治王岛上,共有八个国家建站,即智利站、俄罗斯站、韩国站、乌拉圭站、阿根廷站、巴西站、波兰站以及我们的长城站。这些站都是以国家的名义建立、由国家拨款维持的。唯有捷克站不是国家所建,而是纯粹的民间行为。在纳尔逊冰盖的边缘,也许一开始有几个捷克人在那里盖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供临时藏身之用,后来每年会有个别爱冒险的捷克人步他们的后尘,也到冰盖上来体验生命的极限,那屋子就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营地。纳尔逊是一个小岛,在长城站南面,基本被冰盖覆盖,无人居住,捷克人就在那里尝试过一种与世隔绝的最简单的生活。去纳尔逊岛要渡过一道海峡,所有的人都是依靠机动橡皮艇越过这海峡的,惟独捷克人坚持要使用手划的橡皮艇,这也是他们的极限体验的一个部分。若干年前,两个捷克人驾舟渡海,永远地消失在风浪中了。最近风大,几个捷克人就在长城站附近临时宿营,等候天气好转。

使我们惊讶的是,我们未见到的那一对父女,那个女儿竟然只有七岁,我们站上有人遇到过这个女孩。听说他们的宿营处就在我们站的油罐后面,今天晚饭后,我们结伴去寻访他们。1-06

先到油罐后面,未发现有人宿营的迹象。我们沿着海岸继续南行,登上一个小山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四方的物体,像是一座小房子。下山要越过一大片积雪,不知地形深浅,想到失足冰缝的危险,投足不免踌躇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几人已经走散。四望无人,左边是大海,白浪,雪岛,右边是起伏的山,头顶盘旋着一群燕鸥,不时有一只燕鸥向我俯冲,发出尖利的叫声。终于走到了那个四方物体前,邵、何已经先我到达,我们三人一起察看,发现那是一个用废弃集装箱做的避难所,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行李,附近还支着一顶帐篷,帐篷里放着睡袋。那么,是这里了。可是,不见人影。

我们继续前行,攀上一座积雪的山峰。山峰的那一边,纳尔逊冰盖浮在夕阳里,像一座巨大而剔透的冰山。西沉的夕阳依然耀眼,从冰盖右后方照来,背光的效果使得海水黝黑,冰盖闪射神秘的青光。回头望,雪中耸立着一块血红的石峦。密集的燕鸥群在天空鸣叫飞舞。我们无言地伫立在崖边,伫立在寂静中,向纳尔逊致敬。

就在这个海中孤岛上,这片充满不测的荒凉冰原上,一个父亲带着他的七岁的女儿,他们要共同体验生命的极限。我也是一个父亲,我有一个更年幼的女儿,但是,哪怕我的女儿长到了七岁,长到了不止七岁,我都不会带着我的女儿来冒这样的险。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父慈子孝的血,而不是冒险的血。即如在这极地,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在这极地,我们站里格外强调集体行动,强调安全第一,个人化的冒险行为是大忌,难怪迄今为止在南极丧生的都不是中国人了。那么,看来所谓极限体验是求之者有,避之者无,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现象。

正文 生命的极限在哪里

在一定意义上,极限体验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试验,试验的目的是测定生命的极限在哪里。

所谓生命的极限,可以从两个方向上理解。向下理解,即生命得以维持的最低限度的条件,这条件包括能量的摄入、器具的使用和社会的交往等,这些都要降到最低限度。试验的方式是苦行和隐居,吃最少的食物,住最简陋的居处,尽量不用现成的人工制品,尽可能不与社会发生联系,其极端者便是野食穴居,回归原始人的生活。向上理解,即生命能够战胜的最高限度的危险,这危险主要指威胁生命的自然环境和自然力量,例如沙漠、海洋、激流、高峰、火山、冰盖、暴风雪等等。试验的方式是冒险性质的体育运动,如冲浪、漂流、滑雪、攀崖,以及以沙漠、险峰、汪洋、极地等生命禁区为目标的探险旅行。

人为何会有寻求极限体验的冲动呢?很可能是因为,正是在逼近生命极限的地方,人的生命感觉才最为敏锐和强烈。从生命的观点看,现代人的生活有两个弊病。一方面,文明为我们创造了越来越优裕的物质条件,远超出维持生命之所需,那超出的部分固然提供了享受,但同时也使我们的生活方式变得复杂,离生命在自然界的本来状态越来越远。另一方面,优裕的物质条件也使我们容易沉湎于安逸,丧失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和坚强,在精神上变得平庸。我们的生命远离两个方向上的极限状态,向下没有承受匮乏的忍耐力,向上没有挑战危险的爆发力,躲在舒适安全的中间地带,其感觉日趋麻木。因此,在实质上,对极限体验的追求是对现代文明的抗议和背叛,是找回生命的原始力量和原初感觉的努力。1-20

可是,生命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呢?所谓极限,岂非在不达与过之间,而不达就不是极限,稍过就丧失生命,因而最后唯有死亡才能标出极限的所在?事实上,对极限体验的追求确实具有向死亡进军的趋势。苦行的结果即使不是冻馁而死,至少也会严重损害健康。探险家倘若不克制自己的探险冲动,不断地向更大的危险冒进,死于某一似乎偶然的险情几乎是他的必然结局。那么,以损伤乃至丧失生命为代价来体验生命的极限,这究竟是否值得?或者,是否只应该有节制地进行极限体验,把它限制在一定的时间和程度之内?我向自己提出了这一系列问题,同时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提问很可能仍然是循着中国人的秉性在思考。然而,我无法设想,有冒险精神的西方人可以不面对这些问题。

正文 海边闲看企鹅

在地球上,只有南极是企鹅聚居之地,因而这种憨态可掬的动物几乎成了南极的象征。要看企鹅,必须到南极,因而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怀着先睹为快的迫切愿望。到达长城站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就在站前的岸上看见了三只企鹅。已在图片和屏幕上熟悉了它们的姿影,现在亲眼看见,一面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惊喜,一面又有一种仿佛老友相见的亲切。企鹅们也不避人,在我们面前安闲地站着,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两天下来,频频相遇,真觉得它们是老朋友了。1-09

长城站面东,略微偏北,正前方是一个小海湾,在视野里与对面的阿德雷岛相连。阿德雷岛的面积约两平方公里,岛上企鹅聚居,因此,我们常常可以看见它们三五成群游到这边岸上来。共有三个品种:阿德雷,帽带,境图。这里没有身体最硕大的帝企鹅。阿德雷岛因阿德雷企鹅命名,想必是这种企鹅最多,但渡海来访的并不多,见得多的是帽带和境图。所有的企鹅基本上都由双色构成,从头到翅膀到尾,背部为黑,腹部为白。使企鹅的形体显得稚拙的是那一个肥硕的白肚子,配上那一对短小的黑翅膀和一撮拖地的黑尾羽,看上去像胖娃娃穿了件燕尾服。帽带的头部最可爱,雪白面颊上一对黑眼睛像两个小墨点,那画家仿佛意犹未尽,又在眼睛下方靠近脖子的地方画了一道细细的黑线,像扣在下巴上的一根帽带,帽带企鹅由此命名。境图的体形较大,红眼眶红喙红足,灰黑的脑袋像鸽子,而躯体则与鹅非常接近了。阿德雷的形状与境图很相像,只是眼眶、喙、足都是黑的。

今天傍晚,我们去散步。所谓傍晚,是指晚饭后,其实天还是亮的,还会亮很久。不过,因为阴天,景色比平时暗。我们沿着弯曲的海岸走,右边是海,左边是正在融化但仍然颇厚的积雪,脚下是灰黑色的卵石和礁石。

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朵涟漪,这涟漪快速移动,涟漪中有一个动物的头和背在拱动。是海豹吗?不,比海豹要小。我们看清了,是企鹅。不知道企鹅在水中是这么灵巧,潜在水面下如离弦的箭,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如果潜得浅,就可以看见不时拱出水面的头和背,那姿势和速度已经不能说是在游,而是在窜,在跃。企鹅不会飞,也不会凫水,这是它们与别的野禽的一个区别。

有一只企鹅上岸了,接着又一只,两只,一共五只。都是帽带。怕惊动它们,我们各自就地坐下来,坐在礁石上。上岸以后,企鹅们似乎失了灵巧,马上换上了一副憨态。它们站起来,挺着大白肚子,张开小黑翅膀,迈着外八字,摇摇摆摆地走路。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它们不是举腿跨越,而是双脚并跳,看去就像一个个孩子,伸开小胳臂维持着平衡,在石丛里一蹦一蹦。它们的平衡能力很好,你觉得它们好像随时会摔倒似的,实际上这种情形很少发生。它们在岩石间玩了一会儿,又安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只企鹅跌跌撞撞地蹦上路边的雪坡,其余的慢慢跟着,都停在雪上。一只企鹅骑到了另一只的身上,第三只试图加入进来,被第二只啄走。那只失欢的企鹅叫唤了一声,从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应答,接着,又一轮叫唤和应答,一块岩石后出现第六只企鹅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加入了这支队伍。

我们坐了很久,看眼前的故事。风越来越凉了,我们站起来,开始往回走。在海面上仍然可以看见窜游的企鹅。有一只企鹅身体格外长,不对,太长了,仔细看,原来是海豹。离这只海豹不远,有一只企鹅也在游,仿佛在和海豹周旋。有一种名叫豹海豹的凶猛海豹以企鹅为食,是企鹅的天敌。但这只海豹不像,它一边游水,一边抬头看我们,也许有所警觉,扎一个猛子,消失了。1-16

正文 热闹中的寂寞

到这里仅仅三天,你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寂寞,原因却是你无法适应周围的热闹。

这里的生活真是非常热闹。二十几人组成一个集体,有了一个集体,便有了集体的活动和事务,有了纪律,有了开会。在北京时,你几乎不参加任何会议,包括单位里例行的会,社会上邀请的会,研讨会,座谈会,纪念会,新闻发布会,等等。你不耐烦开会,在你看来,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可是,自从被编入这个集体以来,天天都有会,你不能不参加,因为在这里人们朝夕相处,你的拒绝会形成特别难堪的局面。

你突然落入了很不同的人群中,他们不习惯独处,有事无事喜欢聚在一起,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无论哪个人的生日,都成了热闹一下的由头。这一个刚过完,下一个便开始念叨,盼望着自己也让大伙儿庆祝和卡拉OK一番,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你在北京从来不凑这类热闹,到了南极反要置身于其中,岂不古怪。你很庆幸你的生日不在这一段时间里。

对于那些将在这里越冬的人来说,孤岛上的一年太漫长了,他们害怕寂寞,需要热闹,你无意苛求他们。可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人文学者有什么必要混在其中,随俗从众呢?反正你不想也无法做出喜欢这种生活的样子,因而从一开始就显得落落寡合,自己和别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局外人。

原来以为,南极至少给你提供了一个机会,得以在一个与俗世隔绝的环境里直接面对自然、上帝和自己。现在你发现一个奇怪的矛盾:暂时远离了大社会,却进到了一个极其紧密的小社会里。你觉得自己好多年没有如此紧密地被与人这种动物捆在一起了。

有一个到过南极的记者写了一本书,你翻阅后不胜惊异,里面所写的所谓极地体验竟全是鸡毛蒜皮的琐事。现在你看到,住在这个站区里,平时的活动范围不出周围几百米,如果心性不足以独立自主,那么,生活内容就只能是刷油漆啦,清仓库啦,张三唱了个歌李四打了个喷嚏啦,诸如此类的琐事都获得了特别的意义。没有个人价值目标的人集合在一起,集体生活就会成为价值本身。

不少人说起南极来,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亲密视为一个优点。你承认,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和合作至关重要。但是,对于你来说,超出这个限度,优点就变成了缺点。你跑到这天边来,当然不是为了把两个月的光阴耗在琐碎的人际关系上。

现在你有些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探险完全谈不上。旅游吗?太长久了,不像。度假和疗养吗?太热闹了,也不像。如果是旅游,完全可以把日程安排得紧凑一些,半个月足矣。如果是度假和疗养,就应该是轻松自由的。

当然,问题仍取决于心性。那么,你就随你的心性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吧,让你的魂只在上帝创造的自然中和你自己的思想中漫游。1-21

正文 到风雪中去

天气转坏,刮了一天大风,还夹带着时小时大的雪。坐在桌前,看见雪如白色的粉末,不是降落,也不是飘扬,而是无休止地横扫过窗口。

据说在离长城站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垂死的老海豹。在我们这个世外社区中,这类消息便已是新闻,人们会争相传播。不过,由于无人亲见,所以实际上还只是一个传说。晚饭后,又是邵、何、我三人,我们出门去寻访。当然,这只是借口,一出了门即被忘掉,到风雪中去本身成了目的。

风真大,肯定超过八级,刮得人直不起腰。在这样的风中,不管天上落下的是雪花还是雪片,一律被吹成粉末,以水平方向横扫于天地之间,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登上另一座山头。离住地越远,越没有了安全感:假如风势再大,真可以把人卷走了;假如乳白天气降临,真回不了家了……我们站在山顶上,望着前面连绵的积雪山坡,都在犹豫。一会儿,何首先把脚插进雪中,我喊着制止他,他未理睬,接着邵也跟了过去。我知道这两个冒险家决心已定,决定不继续奉陪。大风使我有病的右眼锐痛,我必须保护我的眼睛。我退回到了第一个山头上一间废弃的小屋前,严密观察着他们的踪影。为了观察方便,我又回住地取来了望远镜。两个人影在雪野里越走越远,时隐时显。当然,最后终于折回,安全归来了。1-22

我向他们分析道:“怀宏是把危险当功课,滨鸿是把危险当游戏。”

邵问我:“你呢,是把危险当危险吧?”

我坦然承认,并且说:“对于把危险当功课的人,把危险当危险是第一课。对于把危险当游戏的人,把危险当危险是第一条游戏规则。所以,你们都得虚心听我的教导。”

正文 阿德雷岛

天气格外好,阳光明媚,海面风平浪静。根据预报,今明两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乘这个机会,站长安排队员们分批登阿德雷岛,人文组是首批。

阿德雷岛就在长城站对面,天天隔海相望。那里是企鹅的巢,据估计有六千对,我们迄今所看到的企鹅都来自那里,是偶尔登上此岸一游的客人。今天,我们终于要去它们的家,也做一做它们的客人了。1-10海里有一段砂石坡,退潮时,这段坡露出海面,形成一道连接乔治王岛和阿德雷岛的天然堤坝,可以步行往返。可是,这些天潮大,坡露不出来,只能乘橡皮艇前往。

我们在岛的后侧登岸,一上岸,立刻置身于漫山遍野的企鹅之中了。正是孵化时节,企鹅们安坐在一丛丛岩崖上,远看如山头上密密麻麻的草茎。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粪便居然把这些岩崖都染成了粉红色,到处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岸边的平坡上也有大群企鹅,这些企鹅比较爱站立和走动,想必不承担孵化的任务。仔细看,每一只正在孵化的企鹅屁股底下都有一小堆碎石,围成一个圆坑,那是产床。建造产床大约是丈夫们的工作,我看见一个丈夫在妻子的产床附近走来走去,不时叼回一块小石子,有时还从别家产床里偷回一块,放进自家的产床。1-12智利人在岛上建立了一个观察站,两名观察员始终跟随着我们,实际上是在监视,防备有人惊扰企鹅。按理说,这个岛并不属于智利,但我们尊重他们的环保使命,上岛前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上岛后也听从他们的安排。他们倒也礼尚往来,对我们比较友好。那座高崖上企鹅最为密集,一个观察员允许我们攀到崖顶的边缘,限定每次不超过四人,让我们就近观赏和拍照。我仿佛来到了一间大产房里,看见成百个企鹅母亲蹲在自己的产床上,其中许多已经孵出了自己的孩子,腹下钻出一只或两只小企鹅的脑袋或整个身子。一般情况下,每只企鹅有两个孩子,但也有人看见过三个。小企鹅大小不一,有的显然刚出壳,毛茸茸的还站不起来,有的已经羽毛甚丰,能够踮着足尖去和妈妈亲吻了。1-11告别企鹅,告别那两个智利人,踏上归途。我们是从东岸上岸的,现在要在西岸下海。看来,企鹅集中在岛的东半部,而从长城站望见的是西岸,难怪我们平时看不见岛上有企鹅聚集的迹象了。不过,西半部别有天地,连绵的缓坡,一大片白是积雪,一大片绿或黑是地衣和苔藓。这里的苔藓都连成片,而且密密厚厚的,不像我们在长城站一带看到的那样零散稀疏。举目四望,俨然一块绿洲。走在上面,如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有的黑苔藓地上长着绿地衣,像黑地毯上缀着绿花纹。一道清水在苔藓间流淌,把靠近的几处苔藓滋润得格外青翠,乍一看以为是青草,令人感觉到一种春意。翻过一个山坡,眼前出现一个小湖泊,一汪清水映着蓝天,嵌在白的雪山和绿的苔坡之间。走下苔坡,便是铺满碎石的岸,然后是海,海那边的冰盖、山峰和房屋。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着静谧的海景,不知身在南极。1-07

正文 攀登岛上第二峰

天阴,刮着风,后来又下起了小雪。何悄悄问我:“出去走走吗?”我犹豫:“风这么大,还出去?”可是,一会儿他还是来叫我了。我说,把滨鸿也叫上吧。他说,已经叫了。在坏天气,总是我们三人出去。

我们向南。有两个选择:去南海岸,或登山。天色灰蒙蒙,能见度低,到了海边也看不见什么,我们决定登山。这座山海拔150余米,是乔治王岛上的第二峰,离长城站不远,被中国人命名为山海关。海中那个岛叫鼓浪屿,后边那个湖叫西湖,诸如此类,可见思乡之心切,也可见想象力之贫乏。

到了半坡,风更大,直不起腰。脚下是积雪或碎石。风从东面吹来,眼看着东边黑压压的云在向我们逼近。漫天皆乌云,刚才露出的一小块青天已经消隐。

继续朝上爬。真正是爬,坡越来越陡,踩在脚下的碎石很容易滑落,必须手脚并用。

终于到了顶端。一只贼鸥立在最高处,飞出去,又飞回来。那里是它的窝。几尺见方的山顶还有两个废弃了的贼鸥窝,是凹下的碎石坑,里面的石头已被贼鸥的分泌物染成了褐色。我用碎石垒了一个纪念碑,在旁边躺下。一躺下,风就没了,被挡在了我背后的那块大石之外。

为了躲风,换了一个方向下山。举目四望,山丘起伏,到处积雪,一片白茫茫。我已不辨方向,但何始终胸有成竹地走在前面。平时常见他神情恍惚,想不到他会有这么好的方位感。1-19

回到住地,雪下得更大了。回头看那座我们刚攀登过的山,山顶已隐在迷雾之中。

正文 岛上地球村

三天前的晚上,为了庆祝中国智利建交三十周年,长城站请智利站的人员来聚餐。今天晚上,智利站回请,申明规模对等,意味着有少数人不能出席。这对于我是正中下怀,我可以合法地逃避一次应酬了。

在地球上,若要体会一下地球村的滋味,应该来这个岛上。在岛上未被冰盖覆盖的地区内,分布着若干个国家的站。在这些站与站之间,没有国界,来往无须签证。据我不多几天所见,站与站之间的来往十分频繁。我们站上常有别站人员成群结队来吃饭,来得最多的是智利人和俄罗斯人。我们有时也去别站参加活动。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就去智利站参加了以色列大使在那里举办的一个宣传耶路撒冷的活动。曾经问智利站的一个军官,在这里是否感到寂寞,他笑了,说:比起在智利本土,这里热闹得多了。看来,外交活动是这里各站的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原是无人地区,而现在,不同国家的人被派到这里,为了生存,也为了排遣寂寞,反而有了比别处更紧密的人际关系。1-23

外交从来受利益的驱动,在这里也不例外,不过由于以非官方的形式出现,显得比较有人情味。譬如说,我们之所以和智利站、俄罗斯站最热乎,不仅因为他们是紧邻,更是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智利是地球上的小国,在这个岛上却俨然大国,站上设施齐备,我们必须依靠他们的机场和邮局,否则与外界的交通和通信就会断绝。俄罗斯站有两辆破旧的装甲车,能在厚雪中行驶,我们时常借用,他们倒也有求必应,我们开玩笑说那是我们的公共汽车。

昨天下午,窗外突然马达声轰鸣,透过窗户看,是一架直升机降落到了站区的空地上。一架崭新的很漂亮的红色直升机。有一个人从机上下来,很快又回到机上,飞机离去了。我听见走廊上有说话声,原来人文学者们都聚在走廊的小窗口旁,拿着照相机、摄像机之类,正在兴奋地议论。那是乌拉圭站的直升机,来送一封信,内容是接受邀请,当天晚上来长城站吃饭。我笑了,说:我们真成了乡下人,外面一有动静,就兴奋得不行。

在这乔治王岛上,中国站的确是乡下。我们上一次智利站,恰如进一次城。我们看直升飞机,就像乡下人看火车。我们常常请别站的人吃饭,正是乡下人巴结城里亲戚的心态。

如果忽略周围的景物——那些天天看见的海、岛、雪、石头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只成了不变的布景——那么,我真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因为闭塞,村民们便热衷于邻近村落之间的串门。我们开会也非常像村里的会议,无非是安排劳动和饮食起居。当生活的全部内容是日常生活本身之时,的确就是地道的村民生活了。

正文 周游三方海岸

为了对长城站的位置有一个基本概念,我根据资料作如下描述——

在南极大陆西北方,有一些岛屿被命名为南设得兰群岛,乔治王岛是其中的一座岛屿。乔治王岛总面积为1160平方公里,90%是被冰雪覆盖的地带,名为科林斯冰盖。该岛向西南方向伸展出一个细长的半岛,叫菲尔德斯半岛,是岛上唯一没有冰盖的地区,长城站就在菲尔德斯半岛的南端,紧靠着东海岸。

现在,我天天面对的就是东边的这一片海域。站在海边,朝左(北)望去,海岸呈弧形平缓延伸,与乔治王岛的主体部分连接,形成一个海湾,远远可以看见科林斯冰盖白晃晃的边缘。右(南)侧的海岸多参差的礁石,遮住了视线,如果乘橡皮艇进到海中,或者朝南走一段路,便可以看见隐在礁石背后的纳尔逊冰盖。实际上,纳尔逊是一个小岛,与我们的岛隔着一道狭窄的菲尔德斯海峡。正对着我们的岸,隔着两公里的海面,一座低矮的山峰横在海上,那是企鹅聚居的阿德雷岛。在它的右边,有一座小山岛离我们更近,被中国人命名为鼓浪屿。在右侧礁石岸和鼓浪屿之间,有一片宽阔的海面,那便是通往大海洋和南极大陆的门户了。

菲尔德斯半岛东西宽仅两公里有余。我们一直听说西海岸,今天,在一位向导带领下,我们去探个究竟。

从长城站出发,有一道山谷连接东西海岸,向导带我们走的就是这条直路。谷中有积雪,步行了一小时。向导说:瞧,前面就是西海岸。我的感觉是,那宽阔的山谷向前伸展着,在边缘处突然断了,仿佛被切了一刀,变成了悬崖。站在岸边看,岸沿皆高深陡峭,远近有几座石崖凸入海中,也都平顶直边,如一块块精心削齐的巨石。更有一座方正的石峰硬是被搬离海岸,搁进了海里。海上突起形状各异的岩石,错落有致,布满海面,小者为礁,大者为岛。如果说平坦的海是和丽的,则这里多礁的海堪称奇丽了。

崖下传来兽叫声,如虎吼,偶尔如狗吠。那是海豹。探头看,一群海豹挤在一起,躺在一块岩石后。它们体积庞大,肤色棕红斑驳,向导说,那是象海豹。我们攀崖而下,走近它们,闻到一股奇臭。那懒相,那臭味,难怪人说像猪圈。有人点数,计二十三只。一群海豹不论多少只,其中只有一只是雄性,其余都是雌性,是那只雄海豹打败情敌得到的战利品。我们走近了,海豹们仍挤躺着不动,唯有一只抬起了头看我们,张开血红的嘴,像在打呵欠,它必是那个草头王了。1-15

海滩上还有若干只独处的海豹。我们平时遇见的海豹多为独处,估计不是情窦未开的,便是情场失意的。还有一具鲸鱼的白色枯骨,头部朝大海,如一件抽象雕塑,宣说着无人知道的奥秘。1-16

向导带着其余人从原路返回,又是我、何、邵三人留下,我们要另走一条路,尝试沿海边回去。这意味着要周游西、南、东三个方向的海岸。

一路走石攀崖,算得上惊险。西、南海岸皆嶙峋,多陡崖,少平滩。只要有容足之处,我们便硬着头皮,面壁屏气挪行,尽量不去看脚下的万丈深渊。也有无可容足的绝壁,就只好绝路知返,另觅一条路绕过去。我们尽量少绕道,事实上只绕了两回,过去后看到,都是凸入海里的岩岬。

历险的一大收获是自信心大增,发现了自己所不知的能力,胆子越来越大。探险是双重发现,既发现外部世界的新大陆,也发现自己身上的新大陆。在敢冒险的人眼里,世上很少有走不过去的路,一切常人视为畏途的地方,包括沙漠、天堑、冰盖,在他眼里都成了邀他一试身手的诱惑。冒险的每一次成功都成为一个新的鼓励,使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远未穷尽,于是向外寻找新的目标,直至进军形形色色的世界之最之极,在内则逼近了生命的极限。

发这些议论,我是把一点小感触放大了。实在的愉快是沿途的观景。那一路的海域,始终是奇石林立,诡谲变幻。特别是在半岛西南和南东两个拐角处,大自然仿佛偏要把最奇伟的景色放在这个位置上,树一个标志。

有一阵,我们把方向弄错了,以为到了东海岸,其实并未离开南海岸。因为是极昼,天色仍亮,但时辰已是傍晚,便心里有些着急。翻过一丛山峦,又翻过一丛山峦,期待着眼前出现我们熟悉的东海域景物,却总是落空。下着雪,有时雪颇大,但气温比较高,雪落在石头上立即融化了。落在苔藓上也融化,不过不立即融化,每一朵都保持着雪花的原状,能保持好一会儿,晶体的形状清晰可辨。于是我看见,脚下那一大片褐色苔藓地上,缀满了一朵朵精致的小白花。我埋着头走路,忽然听见何在前面喊叫。我和邵都以为他看见了我们已经快到家的证据,其实不然。不过,他的喊叫情有可原。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怪石群,黑沉沉戳在那里,面目狰狞,鬼气逼人。穿过怪石群,又别是一个天地。左侧近岸的海面上,散布着几座小小的秀峰,峰壁有鲜黄色的斑驳苔藓,各峰排列得极具匠心,像放大了的盆景。当然,盆景的比喻并不贴切,在南极的海上,在海天的背景下,竟有如此纤美的景致,似江南又非江南可比,是出乎我的意表和言表的。右侧远处有一岛,与石岸如二山对峙,其间海面开阔,纳尔逊冰盖浮在天边。邵说:像天堂。一言刚落,满天乌云散开,露出一长条蓝天,一片阳光投照在海面上。紧接着的发现是,岸上那座山坡是我们一周前散步时曾经登临过的,我们真的快到家了。再次登临这座山坡,坡上厚厚的积雪融化已尽。1-18

从上午九时半,到晚上九时半,走了整整十二小时。有点累,但收获巨大,那被我们用自己的足丈量过的三方海岸都已经属于我们。

正文 你愿做一只企鹅

中午,韩国人来吃饭。晚上,俄罗斯人来吃饭,接着是晚会,卡拉OK,跳舞。每逢这种场合,记者便架起机器,一本正经地拍摄,从头拍到尾。你心想,这就是他们的南极报道了。

这没有什么可诧异的,因为,在都市也罢,在南极也罢,每个人总是按自己的秉性生活的。

你还不太清楚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但是,你知道你不要做什么。

现在,对于这些无休止的国际联欢或同胞联欢,你一概不参加。你默默地吃完你的饭,默默地离去。你不怕别人说你一个外人,因为你的确是一个外人。

你也不接受采访,不论是来自国内的,还是来自身边的。你不写任何新闻稿。你自己没有新闻,你在周围的热闹中也没有发现新闻。

至于说这个岛上,当然,风景很美,但这不是新闻。企鹅在海岸上栖息,它不把自己和大海当作新闻。你喜欢和企鹅在一起,你自己也愿意做一只企鹅。

正文 天空下的劳动

一群中国人在用镐和铲清除路上的冰雪,你也在其中。拿镐的人先把冻结的冰雪打碎,然后持铲的人把碎块清走。你有时候抡镐,有时候挥铲。这条路是连接长城站和智利站的通道。今天是圣诞节。有人开玩笑说:洋人过圣诞节,我们过劳动节。还有人开玩笑说:回到了保尔的年代。你抬头看着向远处伸展的荒野和天空,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心情回到了你的心中。

那是三十二年前,你刚刚大学毕业,根据“最高指示”,必须到工农兵中去接受再教育。你到了洞庭湖中的一个农场。在淼茫湖水的包围下,靠人工筑堤拦湖造出了一大片田地,你们就在这片田地上挖渠和种植。那时候,没有人告诉你们,再教育何时可以结束,农场的日子望不到头。你记得,在劳动的间隙,你常常看着天边发怔,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黄昏降临,落日和晚霞把天边染红。站在堤上看,天和水绚烂成一片,那一刻真是美啊,为你一日的寂寞生活提供了全部寄托和理由。

从那湖中孤岛到这海中孤岛,三十二年如梦,你在梦中变老。现在,在你心中苏醒的是你的许多个寂寞的青春日子。你不禁设想,如果那个时代延续至今,你的生活经历会多么单调,不过你肯定有更多的机会看着天边发怔。那个时代终于结束了,你渐渐变成一个忙人,你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内容,却没有了晚霞。真的,你有多久没有看见晚霞了啊。在世界各地的孤岛和广漠上,在晴朗的黄昏里,晚霞依然染红天边,可是那一个个美丽的时刻不再属于你,在你的忙碌的日子里不再有它们的位置。当然,你丝毫不想回到再教育的时代去,即使像现在这样,你又进入了一种必须参加各种集体活动的境地,这种情形已经使你感到意外。你只是触景生情,因为多少年前在天空下劳动的场景又重现眼前,而平添了一点岁月易逝的伤感罢了。

正文 参观智利站

上午,参观智利站。其实,我已到这里来过两次,别的人肯定来过更多。我愿意来这里,是因为可以打投币电话,听一听亲人的声音。今天也是这样。至于看站上的这些房子,看房子里悬挂的纪念品,我并不觉得有兴趣。

智利本土离乔治王岛很近,在智利出版的地图上,这个岛被划做智利领土。因为地理位置的近便,智利站是岛上规模最大的站,由一个机场、一个民用空军基地和一个南极研究所组成。两名军人带我们参观站上附设的银行、邮局、小学等设施,以及一个十分宽敞的体育馆,一座某富翁捐助的蓝色小教堂。有十几栋独门独居的白色房子,是为带家属的军官准备的。研究所只是一座小屋,不属于基地,在中、智两站的热烈友好来往中,我从未看见过这个研究所的人出现。1-24

下午,又要参观俄罗斯站,我不去了。我到过那里一回,看见会议室和站长办公室里都铺着木地板,墙上衬着木内壁,显得美观舒适。俄国人别林斯高津是南极的发现者,俄罗斯站即以他命名,他的木刻头像随处可见,是南极探险史上俄国人引以自豪的一页。这个站建于1984年,依靠强大国力也曾经兴旺过,但现在已显衰落迹象,人员甚少,屋外堆积着废钢铁。

邵回来后告诉我,她走进那里的医务室,看见房间里有两个书架,摆满了医学书和文学书,桌上一本打开的书是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医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她谈起书,眼中顿时泪光闪闪。我们都想起我们站里恰成对照的例子,不免一同感慨了一番。

正文 南极事业与人类情怀

南极是一块开放的土地。从理论上说,任何国家、任何民间组织甚至任何个人都有权来这里圈一个地方,建立一个家园。南极条约订立之前,在这里建站的国家往往不同程度地提出了领土权利的要求。在靠近南美洲的西南极,阿根廷和智利的领土权之争最为激烈。阿根廷把西经25度至68度34的区域宣布为阿根廷的领土,智利则把西经53度至90度之间的扇形区域宣布为智利的领土。直到现在,智利所出版的地图仍把乔治王岛划入其领土范围。他们让军官带家属住在岛上,鼓励女人在岛上生孩子,似乎是要用这个办法来制造在南极出生的土著居民。事实上,据我所见,岛上多数站已经不从事科学考察活动,基本上是在守摊子,明显含有占地盘的意图。

在南极事业上,我最欣赏的是个人勇气和人类情怀。我非常钦佩自库克以来的一系列南极探险先行者,然而,当他们中有人把自己的国旗插在新发现的土地上,宣布领土归属权之时,我便感到悲哀,仿佛看见一个英雄在最后一刻摆出了一个丑陋的姿势。地球早已被分割成一个个国家,南极洲是仅剩的一块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土地,也许人类大同的曙光将从这里升起,不该再让它沦为国家利益的战场。

乔治王岛上的俄罗斯站是以别林斯高津的名字命名的,我当然能理解由此所显示的民族自豪感。但是,南极大陆上那个世界最大的考察站是美国人所建,却用最早到达南极点的一个挪威人和一个英国人命名,称为阿蒙森-史考特站。我更欣赏由此所表现的超越民族的世界胸怀。1-25

1961年生效的南极条约规定,南极只能用于和平目的,任何国家以前所主张的在南极洲的领土主权的要求均予冻结,并且不得提出新的要求。我十分赞赏这一规定,并且衷心盼望有朝一日解冻之时,人们会惊喜地发现那被冻结之物已不知去向。

正文 一天的风景

从早晨起,便是晴空万里。来这个岛上后,第一回看见天穹通体蔚蓝,只在天际有少许云彩。大海也格外蓝,波澜不惊,景物异常清晰,海湾对岸的山峰和山脚下的房屋一览无遗。

下午,去海边散步。一只洁白的黑背鸥悠闲地浮在海面上。一只黑色的小海豹懒洋洋地躺在岸上的积雪中。一块礁石上站着五只企鹅,那礁石的顶是一个平面,像一个小小的舞台,而企鹅们便排着整齐的队形,仿佛按照着我听不见的旋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转圈,恰似在表演舞蹈。我看呆了。它们表演了很久,最后,表演结束,便一个个依次走下舞台,消失在舞台后面的大海里了。

我走到菲尔德斯半岛东南角,停留在那儿,站在岩崖上看如画的风景。真正如画一般,海和天的蓝,浪和雪的白,礁石上苔藓的黄,都像是原色,那么纯,那么鲜。因为空气纯净,一直比较遥远的冰盖现在好像近在眼前,边缘的截面洁白里透着碧绿。

走下岩崖,选择合适的角度,我开始拍摄。这时候,我遭到了燕鸥的攻击。我曾在札记里嘲笑过这种小不点儿的鸟,说它们焦躁不安,总是满天乱飞尖叫,哪里比得上黑背鸥的安闲风度。它们仿佛听到了我的不恭之言,现在来向我报复。我已经观察到,这种小鸟喜欢追人并且向人俯冲,但我未尝真的被它们攻击过。今天不一样了,它们像许多支箭在我的头顶上射来射去,不断地有一只俯冲下来,狠狠啄我的头顶一下,然后迅速飞开。它们袭击的频率越来越快,啄得越来越狠。其中有一只好像尤其恨我,连续袭击多次。我不得不朝山坡撤退,因为我估计,如果我靠近山壁,它们再俯冲就会撞岩,必定停止攻击。事实也果真如此。我一共被它们啄了十多次,其后头顶一直隐隐作痛,仔细摸知道是啄出了伤口。1-42

惊魂甫定,抬头看,不知何时天空已布满乌云。千真万确,至多十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乌云不可能是从别处飘来的,只能是在很短时间内就地凝聚而成。于是往回走,又大约十分钟,下起了小雪,刮起了风。不一会儿,便完全是风雪交加了。早知道这里气候变化无常,果然名不虚传。

半夜两点半,尚未入睡,发现窗口透进红光。拉开厚窗帘看,太阳正要从东南方的山峰后面升起,已经露出一点边缘,那里的云霞一片鲜红。我立即起床,拿着相机出去。户外已经很亮堂了,比平时这个时间更接近于白昼。天空晴朗,有一些灰色的云彩如大泼墨一样画在天上,靠近东南方便渐渐转变成红色。太阳已经离开山峰,在云霞背后越来越耀眼。大海是青灰色的,对我这个夜游人视若不见,漠然地摇着它的波浪。岸上水塘里的贼鸥也仿佛在安眠,偶尔有一只拍动一下翅膀。我忽然明白,虽然太阳出来了,天好像亮了,但这只是假象,现在仍是深夜。于是,我回屋里睡觉了。

正文 迎接新千年的方式

为了突出在南极迎接新千年的意义,应该组织一些特别的活动。最后的方案和实际过程是这样的——

中午十二时,亦即北京时间午夜十二时,升国旗并集体合影。在此之前,每人依次登上一小截雪坡,去敲一下那口挂在屋檐下的钟,二十一人共敲二十一下,表示迎接二十一世纪。然后是拔河赛。午饭后,举行娱乐活动,包括抓阄交换礼物、猜照片、接力赛跑、南极知识答题等节目。午夜十二时,升队旗。

有一个人没有参加任何活动,他是何怀宏。前些天,有关人士得知我对这里的热闹表示厌烦,便做出一个安排。哲学家需要体验孤独?好吧,你和何两人去油罐后的那间避难所里住四十八个小时吧,在此期间不准朝长城站的方向走动。我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安排,未予理会。我要的是不参加集体活动的自由,而不是四十八个小时的——借用唐对此事的形容——禁闭。没想到的是,何悄悄接受了这个建议,只是把实施时间推迟到了新年期间。前天散步时,我和邵一起帮他把食品——仅是少许饼干、罐头和矿泉水——及用具搬到避难所里,情形已经了然。这个避难所是一只小集装箱,里面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全部装备是一块架起的窄木板,仅可躺一人。门已坏,完全挡不了风,因为曾经飘进雪,地是湿的。昨天中午他去住了,晚上变天,刮了一夜大风,他只有一个睡袋,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于何的这个举动,人们窃窃私语。许多人是在暗笑,有人公开说了出来,说他是傻瓜。也有人觉得他占了风光,因为唯他一人真正是用特别的方式迎接二十一世纪的。我只羡慕他藉此躲开了节日的喧闹。但是,让我这么做,我仍不愿意。我喜欢安静,但不喜欢苦行。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因为躲不掉的险难,一个人就不应该故意受冻挨饿。我不觉得孤独和冻馁是好的搭配,在冻馁的时候,我会被身体的痛苦控制住,没有力量再去欣赏大自然中和我自己灵魂中的风景了。总之,孤岛独居是美好的体验,但是,我希望那屋子是比较暖和的,那食品的储备是比较充分的。

我既不能融进集体的热闹,也不能享受离群的孤独,终于用十分平庸的姿态迎来了记者们津津乐道的新千年。让我坦白吧,在新千年之夜,我对自己的奖励是用笔记本电脑看了两部VCD。

正文 雪中冬泳

新世纪的第一天。我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精神很好,看见窗外的天气也很好。虽然天空是淡灰色的,像是均匀地布满薄云,但云后面的太阳仍很耀眼,天地仍很明亮。可是,午后天气就变了,走出屋子,发现在下雪,四周已是一片白色。雪花很大很密,风不大,很大很密的雪花就在眼前悠悠地飘扬,把别的景物遮挡得一片朦胧。岛上经常下雪,但难得遇见这样的圣诞卡上的瑞雪。我对自己说,下午的天气比上午更好。

我在雪中行走,仿佛置身在一个白色的梦中。万物都变成了白色,甚至包括海上的礁石和峰岚。还有若干人也在我的前面或后面行走,我听他们说着冬泳。他们到了一块海滩便停住了脚步。那里,停着一辆装甲车,一辆卡车,一辆吉普。离岸稍远的一块大石后面,有一群俄罗斯人和德国人正聚在一起联欢,他们站着,一边听音乐一边烧烤。志愿冬泳的人就是来找他们的,因为听说他们也要冬泳。但是,这些洋人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丝毫没有下水的意思。于是,我们的志愿者们也犹豫了起来。看起来,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合适的冬泳地点,近岸的海水太浅,水底是扎脚的石头,游泳前先要艰难地趟一段水,延长了受冻的时间。

他们犹豫得太久了。我离开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截路,邵在那边叫我。我折回去,发现已经有人下水了,她也在准备下。刚才有一个俄罗斯人裸泳了,这件事被大家热烈地谈论着。一共有四个中国人下水,包括邵,她是唯一下水的女子。大雪飞扬中,她的穿着泳装的修长的背影朝海里走去,步态从容,姿势优美。她开始游了,不像其他人那样与岸平行地游,而是向远处游去,游得最远。岸上的人担心了,有人在大声叫喊。这时候,那个刚才裸游的俄罗斯人飞快脱衣下水,朝她追去。我们看见,这回他不是裸体,保留了裤衩。可是邵不知道,当他靠近她时,她使劲挥手驱赶他。他们游回来了,到了浅水里,两人都站了起来。这时她才看清了他不是一个暴徒,而是一个骑士,于是潇洒地把手伸给他,和他手搀手一起凯旋。到了岸上,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纷纷帮她擦身穿衣,当真把她当作一个凯旋的女英雄来迎接。

正文 参观韩国站

天气晴朗,韩国站出动两只机动橡皮艇,接我们去参观和做客。

长城站和韩国站分别建在一个海湾的两岸,隔海遥遥相望。距离的确遥远,仅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房屋。今天,橡皮艇载着我们横渡,我们才一睹海湾的全貌。到了海湾中央,真是海阔天空,全部海岸像一条用冰雪和岩石连缀成的飘带,远远地系在天边,把天空和大海隔开。这飘带弯成一个U字形,开口处是海平线,海平线上密布着大小不等的冰山。1-26

我乘的这只艇的司机是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模样与我印象中的朝鲜船夫完全吻合。他始终一声不吭,只顾驾舟朝目标匀速行进。另一只艇就不同了,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驾舟一会儿快驶如在兜风,一会儿拐向冰盖和冰山,流连其旁,让乘者照相。这不同的驾驶风格,鲜明地显示了驾驶者的不同的性格。一定是受了触动,看见最后一座较大的冰山,我们的船夫也终于把船靠过去了。由于天气暖和,冰山一路融化,都已不大,并且在漂流中被海浪冲刷得孔洞密布,枝杈繁多,形状毫不规则了。图片上常见的方正的大冰山,是一座也没有看到。

上了岸,岸边散着许多从大洋漂来的冰块。回头看,比起长城站一带来,这里的海面辽阔得多,景物也更多样,科林斯冰盖和纳尔逊冰盖一并收在眼中。这也许是因为,韩国站的位置已经靠近海湾的开口处。

午餐相当可口,有新鲜的生鱼片和牡蛎肉。而且卫生,文明,毫不喧哗。听说那天我们的人在智利站做客,晚餐也是丰盛而精致。我不禁诧异,我们最引以自豪的是请人吃饭,坚定地相信中国饭菜是南极一宝,人家都争着要来享用,而事实上,相比之下,我们的伙食逊色得多。

参观他们的科研栋,更令人惭愧。一进门,墙上贴着项目的一览表。各个房间里,整齐地安放着电脑、仪器、实验装置、文献资料。三名科学家,带着若干名研究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人家的确是在干着正事。据说由于经费的原因,中国南极科考基地已经完全转移到中山站,长城站只成了一个“窗口”,即一个供人参观的场所。我不禁诧异,我们的这个“窗口”究竟展示什么,让人参观什么?因为站上的全部装备和站上人员的全部工作都只是服务于站上人员自身的日常生活。我很想向有关部门建议,不如干脆把它建成一个旅游接待站,开辟国内的南极旅游航线,不但名正言顺,而且可以为国家增加收入,岂不两全其美。

韩国站附近也有一个企鹅聚居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设有观察点。沿海岸朝大洋的方向走,爬上一个雪坡,眼前便是一座座岩峦,每一座上都有密集的企鹅。岩峦衬着海的背景,今天海水格外蓝,企鹅们像是在海边城堡上玩守城游戏的一群群孩子。当然,事实上它们中有妈妈和爸爸,有孩子。小企鹅的生长节奏很不一致,许多已经长大,个儿和黑羽毛的黑快赶上妈妈,有些仍然幼小,毛茸茸淡灰色。企鹅大约也有心理断奶的问题,长大了的仍然朝妈妈肚子下钻,妈妈便躲开。有一位妈妈的腹下没有小企鹅,却有一只洁白完好的蛋,她心里一定很着急。妈妈们常常带领孩子们昂首朝天大叫,想必是一种技能的传授。这里的企鹅多为境图,但有一块地方聚居着帽带。在阿德雷岛上,我们没有看见帽带的聚居地。帽带常常朝前探着画了脸谱的脑袋,急冲冲赶路,那模样很可笑,被某君讥为傻冒。<bdo></bdo>

韩国站站长来电话,说预报一小时后天气恶化,让我们立即返回。果然,我们的橡皮艇刚离岸,就下雪了。雪越下越大,海上一片迷茫。但是,友好的韩国朋友发现一座冰山上有两只海豹,仍然体贴地让我们靠近照相。

正文 访捷克站

访纳尔逊岛上的捷克站。

开橡皮艇去,行驶二十分钟左右。天气很好,海上风和日丽,碧波万顷。不时看见,有小动物三五成群,在碧波中作鲤鱼之跃。它们排着队,整齐地一跃又一跃,仿佛在跳水上芭蕾。是企鹅,因为拱着黑亮的背跃出,乍一看外形也像是大鲤鱼。1-38

海上有一座冰山,是我们迄今所见体积最大、造型最美的,像一座现代艺术建筑,有人喻为悉尼歌剧院。在艇上看,它好像是和背后的冰盖靠在一起的。上岸后发现,其实是分开的,其间隔着很宽的海面。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以礁石上的企鹅为前景,以海上冰山为背景,拍摄了一些照片,相信其中会有佳作。这座大冰山在慢慢移动和融化,它的身后拖着一长列碎冰块,隔一些时辰看,它的形状也有了改变。(注:捷克人后来告诉我们,一天后,他们亲眼看见这座冰山在一瞬间里爆裂成了碎块。)

捷克站是两、三间小木屋,漆成黑黄二色,坐落在一个面临大海的山凹里。一间小木屋的屋顶后竖着一座三叶片的风扇,那是一台小型风力发电机,供取暖和炊事之用。建站位置选得非常好,避风,站在屋前看海,海装在一只大碗里。

小木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葛用英语与白发苍苍的老站长交谈,邵用塞尔维亚语与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交谈,两种语言交织成一片。

老站长原是一个登山教练员,喜探险,曾四上珠穆拉玛峰,横穿格陵兰岛。东欧解体后,获得一批房屋遗产,便投资建立了这个生存极限体验中心,十几年来已有七十多人参加。志愿者包括捷克公民、在国外的捷克侨民以及外国人,视经济状况而自费、补贴或免费。该中心纯属民办,不接受政府经费,但接受公司和个人捐助。八年前两名捷克人渡海丧生,是该中心历史上伤心的一页,他用这个事例强调,探险的第一原则是要有所畏惧。七岁小女孩来这里接受生存极限训练,则是他的得意的一笔,他认为他以此证明了人类可以在南极正常生存。

此刻,这个他引以自豪的证据就坐在一张小桌前,邵紧挨着她坐,仔细地询问她每天的日程,两人一起在纸上写着。小女孩只会捷克语,理解塞语颇困难,但邵就有本事把谈话进行得十分热烈。交谈的结果显示,小女孩每天和大人一样,起得很晚,只吃两顿饭,下海游泳,捡垃圾,等等。和小女孩的爸爸核对,邵大笑,因为小女孩把所有的时间都说错了。小女孩带我们去看她的住处,一进屋,立刻从床上抱起一个玩具绒毛动物,搂在怀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证明了她仍然是一个孩子,喜欢玩具胜过喜欢生存极限训练。

捷克站附近有中国设的避难所,老站长带我们去,从屋后翻过一个山坡就到了。一只特制的宽敞的大集装箱,里面有三张双层床,被褥齐全。桌上有一些中国杂志,都是1987年的,估计这个避难所是在那一年设立的。一个本子上的签名表明,最近一次有人进入是在1997年。紧挨着作为居室的大集装箱,有一只小集装箱与之相连,是厨房。

四周的景色才不同寻常呢。积雪的坡、陡峭的巨岩和白得耀眼的冰盖一角,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天地。朝海的方向,在冰盖和巨岩之间,海水从一个窄口流进,形成一个平静的小湖。岸和湖底皆是黑泥沙,近岸处的水上浮满了小冰块,陆上也堆积着小冰块,给小湖镶了一条晶莹的边,有几只企鹅在其上走动。冰盖近在眼前,垂直的截面雪白透着碧绿,像一道墙直插湖底。我站在湖边,被这景色的奇丽惊住了。

我一直在梦想一个地方,离长城站远一些,但是有合适的居住条件,有美丽的风景,我自己或者与少数志同道合者一起住一些天。眼前就是这样的地方,而且景色之美和条件之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立即向也来捷克站参观的我们的站长提出申请,却未获批准。不过,他答应另行安排一次,让人文学者们住一下这里的避难所。

翻越雪坡往回走,我不断回头去看那冰盖下的小湖,心里真正是依依惜别之情。

正文 极昼日出

昨天晚上九时半,晴空无云,一轮淡淡的月影印在天上。天色还亮,太阳将落未落,余晖把海那边的雪山一角照得异常耀眼。不一会儿,太阳落了,天色和山峰都暗了下来,月影便亮了起来,显现为一轮名副其实的皓月,像一面金色的镜子。我走到海边,岸上站着几只企鹅,我在它们前面悄悄趴下,让月亮悬到它们的上方,把月下企鹅摄进了镜头。

来岛上后,第一回看到这么好的月亮。预报说,天气将继续晴朗,我决定不睡觉等候日出。

现在是南极的极昼,午夜时分天色最暗。但是,在晴朗的日子,东方的天边这时已经开始透出曙光,渐渐把云彩染红,把天空照亮。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日出,在日出之前,天空已经相当明亮了。极昼的太阳是一个勤勉的国王,他回到寝宫匆匆打一个瞌睡,就又急忙赶来上朝。

凌晨二时,我沿海边朝东南走去,踏着碎石和苔藓,穿过那些阻挡视线的山头和礁石,来到宽旷处。仍是海边,浪花在礁石之间飞卷,但东方的海面是敞开的,海平线连着冰盖,天空抹着亮丽的红晕。二时半,太阳从冰盖后跃起,它的光亮已经十分强烈,看上去仿佛把冰盖顶烧出了一个缺口,而天边的红晕反而在这强光中消退了。海面上,那些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日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向早朝的国王致敬。十只企鹅站在海边,它们似乎也在等候日出,这时都面向朝阳,胸脯的白羽毛镀了金一般鲜亮,像是戴上了金围兜。在一切庄严的场合,你都会遇到企鹅,使你感到它们才是岛上的主人。万籁俱寂,只有海涛击岸的声音。太阳上升得很快,一眨眼已是阳光普照的景象了。我看一看手表,是凌晨三时十分。

正文 钓鱼赛

“国际”钓鱼赛是阿正预先设计的一个节目,今天下午进行。来了一些俄国人、智利人和韩国人。反正无事可做,我也去做了一会儿观众。

比赛在离长城站不远的海边举行。在我的想象中,我应该看见一排人站在岸上,把钓竿伸向海里。但是,实际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这一片海滩上大石成堆,但见参赛者一人蹲在一块石头上,脸朝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低着头,那姿势一点儿不像在钓鱼。看见许多人用这姿势蹲成一片,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原来,人们钓的是一种大头鱼,有人称做傻鱼,海水退潮之后,滞留在滩上的石头之间,钓者无须用钓竿,只要把带钩和饵的线直接放进水里,鱼就会上钩。这是俄国人传授的经验,他们最善钓,因为穷,常来这一带的海滩用这种方法钓鱼,以补充食物的不足。今天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冠军。也有人大约不相信他们的经验,仍是站在岸边,举着钓杆,像模像样地钓,结果真的是一无所获。

正文 把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

晚上,与邵、何聊天。我说,回北京后,我要尽快把必须做的事了结,然后腾出时间做我最想做的事。

“什么是你最想做的事?”邵问。

“写那样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我这一生即使不再写别的作品,也没有大的遗憾了。”

“那是什么样的作品?是不是学术的?”何问。

“不会,一定是文学的。”邵自信地代我回答。

我首肯,说:“应该是文学的,但比较自由,可以容纳各种形式。”

“把你那些情感的和思想的孤儿都收在里面。”邵说。

“对,给它们一个家。”

“啊,太好了!想一想都让人激动。”她不停地叹息,有一种神往的表情。一会儿,她说:“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开始做这件事,把别的事都放到一边,耽误了什么都没关系,这本书写出来了,上帝都会原谅你的。永远要把你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

“你说得对。以前我老想,先把那些不太重要的事做掉,就可以专心做最重要的事了。后来我就发现,永远有新的不太重要的事插进来,所以永远不会有做最重要的事的那一天。”

“有时候可能是觉得准备还不充分。”何插话。

“什么是准备?你开始了,你就在做准备了。”邵反驳。

“对,只有开始了,准备也才能真正开始。”我赞同。

“你在这里就开始吧,这多好,南极对你就真正有意义了。”她说。

已过夜十二时,他们走了。我躺到床上,想:和邵交谈是十分愉快的,她有阳光一样明朗的性格,悟性也好,会激励人。她未必很有深度,但是她对你的思考和创造满怀兴趣,努力追随你的思路,当她有所领悟时,便由衷地赞叹。

我一直想写一部大书,一部能够把我一生最重要的体验和思想都容纳在内的作品,这个计划久已盘旋在心,却因种种干扰而不能开始。它应该是我的精神创作王国里的君王,原来我是想耐心地把杂色人等——我的其他工作项目——打发完了以后,替它的宫殿清了堂,再请它登位,而现在,我要让它立即升堂,它在宝座上一坐,杂色人等岂不就自然而然都回避了?我的精力岂不也应该用来伺候我的君王,而不是永无止境地与杂色人等周旋?好了,真理是这么明了,我就行动吧。

正文 南极无新闻

南极无新闻——这不是我到了南极之后的新发现,而是我来这里之前就有的一个坚定认识。人文学者南极行——这算得上是一个新闻,几个人文学者有组织地到南极走一趟,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但是,仅止于此,这个行动一旦付诸实现,新闻也就随之结束。

在南极发生的事情,只有两类可以成为新闻。一是探险,即走无人走过的路线,到达无人到达过的地区。自从九十年前南极点被一个挪威人和一个英国人征服以后,这方面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当然,在南极洲还有面积辽阔的冰盖,其下布满看不见的深渊,我们可以去尽情冒险一番,拿生命赌一赌运气。但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是理智的。对于我们来说,在向导带领下走一段安全的路线,对冰盖有一个感性印象,也就足够了,而这就不成其为探险,最多能算比较刺激的旅游。另一是在科学考察上做出重大成果,我们与这一类新闻当然更加无缘了。

不错,我们是人文学者,在南极应该有与探险家、科学家不同的体验。可是,体验能成为新闻吗?依我之见,在远离新闻的地方,才会有真正的体验。如果你只是用记者的眼光在这里寻找新闻,你所找到的就只能是一些暂居这里的人之间的琐事,而对南极本身却视而不见。可是,倘若你能独自静静面对南极的千古自然,那么,这大海和岛屿,这企鹅和海豹,就都会用默契的语言与你交谈。1-34

今天下午,一只年老的象海豹爬上了我们站区的海岸,岸边有一张不知谁扔弃的旧床垫,它就躺在那张垫子上。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成了站上的一个新闻。不一会儿,人们把这只老海豹围住了,十几架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着它。它不安地扭动笨重的身体,时而抬起头,睁大那双仿佛带血丝的红眼睛看大家,眼中含着困惑的神情。终于,它掉转身体,吃力而又坚决地朝海拱行,扑进海里,游走了。我知道,它拒绝成为新闻。我仿佛听见它也向这些把它当作新闻的人们甩下了这句话——南极无新闻。

正文 海边小景

晚上八点钟的海边。天空布满灰色的乌云,很厚,但很均匀,像是用淡墨耐心地抹了一层又一层,才抹出了这效果。下午的时候,我看见这些乌云密集在天顶,是一块黑色的圆盖,现在已经弥散开了。只有天边还是亮的,层叠的山峰绵亘在这亮的背景前,没有雪的山是黑色的,有残雪的山黑白班驳,一律轮廓分明。在岸与天边的山峰之间,青灰色的大海平静地流淌。举目四望,天地间的景色像一幅工笔水墨画。我的脚旁停着两只贼鸥,不远处有几只企鹅。空中传来轰鸣声,一架大力神飞机在云层下越过大海飞向远方。天下着小雨,雨滴渐渐变大。这是我们来后第一次下雨,而不再是下雪,天气真的暖和了。

现在,我每天就是这样过的:白天关门读书和写作,傍晚时分,到海边走走,对着海发一会儿怔,日子倒也清净。

正文 正常的心情

某报约我们六个学者每人写一篇短稿,谈谈即将在南极过春节的心情。下面就是我的稿子,至于是否合乎要求,能否刊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将要在南极过春节,这是我事先就知道的,但不是我所盼望的。对于过节,我的想法很平常,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只要是在一起,怎么过都好。自古以来,中国人最怕的是佳节不能团圆,天各一方,那时节,游子在外倍思亲,怨妇在家倍冷清,怎生了得。人间种种节日,来源各异,却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让亲人团聚。人们平时在社会上为名利忙碌,开足马力,六亲不认,节日是一个制动器,迫使人们把车刹住,回到家里,重温人间真情的价值。

不过,还是让我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在,我必须在南极的这个岛上过春节,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我就说一说面对这个事实的心情吧。第一就是想家。我相信别人也和我一样,你不能说在南极就不想家,相反,正因为在孤岛上与世隔绝,生活单调,想家的心情应该是更强烈。第二是不想给在南极过春节这个事实安上一个特殊的意义。我们会怎么过年呢?无非是像所有在偏僻地方聚居的人们一样,想方设法热闹一番罢了。你不能说在南极的热闹就与众不同,具有什么非凡的意义。总之,我只是想表明,即使在南极,我仍然是一个正常人,拥有的只是正常的心情而已。

正文 在纳尔逊岛上

纳尔逊岛是乔治王岛东南方的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小小的捷克站,住着三、四个捷克人。前些天,我们曾去访问他们,意外地发现岛上还有一个中国避难所,居住条件尚可,周围风景极佳。今天天气晴朗,经站长同意,我们去那里住一夜。1-29

上午,橡皮艇把我们送到岛上。看着小艇离岸,我们都有一种自由了的感觉。

立刻开始安家。收拾屋子。把十多年未用的被褥拿出来,晾在石头上。何搬来几块石头,在屋外搭了个小灶。我和邵在滩上挑选一个地方,是融雪水流的交汇处,在那里挖了一口小井。劈柴,生火,煮面。开饭了,都觉得这面特别好吃,其实只放了些盐和方便面调料。

饭后,我们把被褥铺在石滩上,或躺或坐,身心都十分放松。我们为这个临时的家自豪。你看,冰盖拔海而起,如同一面用太古时代的材料建成的墙,谁家的客厅有如此辉煌的墙壁?悬崖高耸海上,如同一座空中的阳台,谁家的阳台有如此壮阔的景致?屋前有海湾,是我们家的游泳池。屋后有苔藓,是我们家的绿草地。一只贼鸥在我们周围走动,像自家养的母鸡。岸边的企鹅不时地叫几声,很像鹅鸭在叫。它们都是我们的家禽。在说了这些比喻后,我不禁自嘲:把这般大景观都往小日子上拉,毕竟是凡人呀。

上回匆匆到这里,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最恰当的就是“奇丽”。

实际上,这里是纳尔逊岛的一个小海湾。不过,我是今天才看明白的。上回来,我们是先到捷克站,然后翻过一道山梁到了这里。当时,站在岸上看,出海口好像很窄,眼前这个风平浪静的小海湾就像一个小湖。今天,我们的船直接驶进这个海湾,才发现出海口并不窄,它其实是像别的海湾一样敞开的。1-39

可是,一旦置身岸上,错觉又恢复了。我喜欢这种相对封闭的景致,因为富有整体感。背后是碎石山坡,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雪已融化。这山坡呈月牙形向两端延伸,左端连着起伏的石峰,右端连着一座方正的石头悬崖,悬崖背后是另一座双峰悬崖,那座悬崖便与冰盖紧密相邻。在视觉上,如果平坦的岸是底边,那么,以悬崖和冰盖为一条边,以起伏的石峰为另一条边,恰好把海湾的这一角圈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湖。

这景色是秀丽的,壮阔奔腾的大海被阻隔在外面了,这里只有静谧的湖光山色。这景色又是奇特的,黑色的悬崖紧连着白色的冰盖,在湖中拔起的竟是这样一堵宏伟的墙。

坐在石滩上,看海,看冰盖。不断听见轰隆声,像雷,像炮。那是冰盖在爆裂。有时候,随着这轰隆声,可以看见我们面前的冰盖脱落下一大块,掉入海里,新的断面显得格外碧绿。多数时候,看不见动静,爆裂发生在别的边缘处,或者,如果响声闷闷的,很可能是发生在冰盖的内陆部位。冰盖本来就有许多冰缝,在太阳晒烤下,有一些冰缝旁边的冰体就因融化而断裂,因失去支撑而倒塌了。

忽然一声巨响,冰盖紧靠悬崖的部位发生了大规模崩塌,在岸边的静水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壮观的浪潮。

海面上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缓缓地朝我们的岸边聚拢。那么,它们都是冰盖爆裂的产物了。天气真是暖和,它们一边漂移一边融化,到傍晚时所剩无几了。有一块浮冰上躺着一只小海豹,那浮冰越来越小,它仍舍不得离开。我隔一会儿就寻找它,它仍在那里,而它身下的冰已经小得支撑不了它了。后来,它和它的小冰船都不见了。(1-45?)

几只企鹅站在岸上。一只离群的企鹅从老远朝它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叫,那叫声酷似孩子在找妈妈。走到了伙伴们的中间,它才不叫了。

午后,我独自登上了那座紧挨冰盖的双峰悬崖。坐在崖顶,我静观近在咫尺的冰盖顶部,但见盖面很不规则,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出现一串坟头似的鼓包,鼓包周围下凹。而且,到处都有脏迹,像是被灰尘污染了的雪。也许,深入到腹地,情形会两样,看到的就是一马平川似的洁白的冰原了。

下午四时许,我又独自登上近处的那座悬崖。崖顶平坦,我坐了很久。一只贼鸥站在我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如雕塑般不动。有时候,我们互相默默对视,我觉得我的心中对它怀着朋友般的亲切感情。

从这里看出去,我们这个避难所的地理位置就一目了然了。它所在的海湾是紧靠纳尔逊冰盖的最后一个海湾,左侧山后,应是捷克站所在的那个海湾,再过去,一定还有许多小海湾,围绕着这个小岛的岸。偏左方向,科林斯冰盖横在海的对面,用望远镜可以看见冰盖下韩国站的房子。偏右方向,从科林斯冰盖延伸出的山脉与纳尔逊冰盖遥遥对峙,那就是整个大海湾的出海口了。

阳光明媚,天和海都格外蓝。几朵白云缀在蓝天。这云,这海,仿佛都静止不动。涛声从山峰背后某处传来。黑的礁岩,白的冰盖,黑白相间的山峰,一幅版画。

入夜,我们五人睡在大集装箱做的避难所里。虽然经过晾晒,枕头和被子仍是潮湿的,我始终嗅到霉味。阿正突然说:“有人在石头上走。”他刚说完就鼾声如雷了。我睡不着,起床走到外面。一弯金色的月牙悬在天空,海、山峰、冰盖在夜色中依然清晰,像是一张蓝色幻灯片上的风景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句。此时此刻,谁在世界的尽头走,在向我走来?

正文 冰盖的故事

我独自坐在悬崖上的时候,面对眼前的风景,心中感觉到了一种我所熟悉的绝望:文字与景物毫无共同之处,用文字怎样描绘景物呢?比喻,想象,象征,意象,其实都是文字被逼无奈才找到的方法。

冰盖那边不断响起轰隆声,是婚礼上的礼炮吗?谁的婚礼?海面上漂满了碎冰,是为新娘散的白色的鲜花吗?谁是新娘?

或者,随着那炮声,一大座冰山从冰盖上分离出来,如一艘大船,开始了自己的航程。它去向何方?它的命运已经注定,便是葬身大海。它为什么还要出发,莫非这正是它所向往的?1-45?是否应放上段?

就这样,我独自坐在悬崖上,怀着表达的渴望和绝望,思绪纷然,一首诗就从这纷然的思绪中鲜明起来了,它向我讲述了我所看到的冰盖的故事——天空多么晴朗洁白的冰盖浮在澄蓝的海上像一只崭新的冰淇淋蛋糕盛在蓝色的托盘上——你听那一阵阵轰隆据说是冰盖在太阳下崩塌——不对,那是婚礼上的喜炮今天不知哪位公主出嫁——你看海上漂满了冰块据说是冰盖爆裂的碎渣——不对,那是撒在婚床上的许多美丽的白色鲜花——你看那座巍峨的冰山据说是一次大爆裂的作品——不对,那是一艘豪华游船一对新人正在蜜月旅行此刻,浮冰已经融化鲜花和游船都已从海面消失我一遍遍问大海你把新娘藏到了哪里大海沉默不语阳光下涌流着万顷波涛一只蓝色的托盘上盛着被切割过的冰淇淋蛋糕。

正文 山谷里的晚霞

这是纳尔逊岛上的一个山坡,眼前是向西伸展的宽阔的谷地,谷地上布满水塘和苔藓。我踏上谷地,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一个平坡,松软的地是碎石和泥土。在这一带,碎石还在分化,泥土刚刚形成,两者的界限往往难以划清。就在这个平坡上,竖着一组神秘的石头,方正的大石块整齐地堆砌成两截城墙,酷似长城的遗迹。当然,不可能有人类来这里修筑长城。那么,这长城必定是外星人的作品了,或者,是上帝的作品。

我朝西走了很久,越过两个湖泊,湖泊的边缘是沼泽,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深浅,仿佛随时会被吞没。真正是万籁俱寂,杳无人烟,只听见我自己的喘息,长统靴踩进和拔出稀泥的擦破音,还有头顶成群紧追不舍的燕鸥的尖叫声。我心里有点儿怯,但仍硬着头皮朝前走。终于,西海岸已近在眼前,看见了大海和海上的礁石,我便返回了。

晚饭后,沿着我走过的路线,大家一起再去西海岸,说是要看日落。当我们登上山顶时,太阳已经隐没在邻近的一座雪峰背后。可是,晚霞——这落日的女儿,母亲的美貌投照在她的身上,她还在对着海的镜子梳妆,把那一头金色的秀发甩在海的上空。紧靠岸边,耸立着一座黑色的石峰,此刻却涂满了血红的残阳,仿佛是在为爱情而燃烧。我默默地想:这是一段注定无望的情缘,情人之间隔着走不完的路程,不用多久,夜幕就要落下,母亲就要把女儿带回宫中。

归途上,山谷越来越幽暗,四周黑影幢幢。奇异的是,在一座黑色的山岳上空,又闪出一片多么美丽的晚霞,像一簇簇金黄色的郁金香,静静开放在暮色里。我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感到莫名的惆怅。我仿佛看见,这同样的云霞也曾开放在遥远的青春期的天空,向少年许诺爱情和光荣。现在,在生命的黄昏,青春的心情突然苏醒了,仍是那样甜蜜、清纯、芬芳,却笼罩着岁月的忧伤。当我重新上路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个温暖的思想:人生中的珍宝并未真正遗失,全都珍藏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正文 心理测验答卷

来南极之前,曾在北京一家医院接受心理测验。今天获悉,答卷都在阿正手中,并且带到这里来了。我向他要回了我的那一份。当然,我很好奇,想知道测验的结果。以下是医生写的结论和分析——

“除mf分稍高之外,其余项目都在正常范围。Mf高指示:具有极高的审美和智力,有良好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外表可能为非传统男性色彩,但内心却有很强的忍耐力,宽厚和温柔的感情。

“个性属内外倾,偏向外倾。

“有轻度的神经衰弱倾向,对健康比较关心,看待问题有时有低调色彩,在社交中表面上较被动,实际上自我意识较强。”

好像还比较准确,对吗?

正文 游西北海岸

去西海岸北段。车送我们到位于西海岸中段的智利机场,然后,从那里开始步行,沿海岸向北,一路看海景,看海狗和海豹。西海岸一带,海上多礁石,岸边多悬崖,景致有变化,不像东海岸,看见的只是一个大海湾。不过,由于阴天有雾,景色朦胧。西海岸一带的另一特点是海豹多,今天又看见好几群挤成一堆的象海豹,若干独处的普通海豹。海狗比较少见,今天倒看见了几只。海狗又叫海狼,黑色,身体较小而灵活,在岸上时不像海豹那样躺着,多取坐姿,走路时身体也抬起,但其动作看上去像是瘸腿似的。对于我们这些围观者,它们不像海豹那样无动于衷,而往往是躲避。1-40有一座石峰向海中伸展出去很远,再沿海岸走就要绕一大段路,我们便改变方向,朝东北走,向科林斯冰盖接近。途中翻两座山坡,其余基本是很宽阔的山谷,平坦湿软的泥石之地。有的山坡是贼鸥的王国,一踏上去,不得了,立刻有成双成对的贼鸥迎上来,朝我们低飞俯冲。这是它们的家,它们不欢迎,我们理当知礼,就绕路而行了。山谷里有一块地,仿佛整齐地画着数十个大小相等的圆圈,彼此紧密相挨,圆圈里是暗红色的小石片,圆圈与圆圈之间的缝隙里是淡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像是一种特意制作的图案。我们猜测是已被废弃的贼鸥的窝群,回站后请教一位科学家,他说贼鸥不群居,肯定不是贼鸥的窝,应是由于融雪等因素造成的地理现象。

到科林斯冰盖的脚下了。这是冰盖在陆地的边缘,与陆地和山脉相连,不像临海的边缘那样有一个壮观的截面。走出山谷,便是东海岸,可以看见乌拉圭站的房屋在左侧的岸上。我们向右走,到俄罗斯站上车。这段路也不短。今天一直在走路,走了六个小时。

正文 爱怜动物

海滩上有一只小海豹。我慢慢地接近它,走到它身旁,柔声和它说话。它抬起头,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对我并不躲避。可是,围观的人多了,它受了惊,开始朝海的方向挪动。那个方向上又出现了一个人,手里举着摄像机。它停下了,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现在,它的左侧站着两个人,前方站着一个人,我站在它的右侧,离它最近。我想让它突出重围,便轻声对它说:“来吧,别害怕,从这儿走,到海里去。”没想到它真的听我的话,朝我这里挪动了。我便后退,慢慢向海那边走,它也跟着朝海那边挪动。大家开始议论,我也有些得意,也许我们的说话声又使它受惊,它突然抬起身,朝我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我笑了,赶紧撤退,也劝大家撤离,还它一份安宁。

两只贼鸥在我们四周焦急地盘旋和叫唤。发生了什么事?一只毛茸茸的小贼鸥从一块岩石后面走出来,向空地走去。这是它们的孩子,它的羽毛灰黄色,样子像大个的雏鸡,长腿,走路很快,但还不会飞。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轻声招呼它,它的步子比较悠闲了,它的爸爸妈妈也不那样焦急地叫唤了。

我相信,只要你对动物有爱怜之心,你是完全可能和它们交谈的。

一位专门研究贼鸥的科学家对我们说起一件事。有一回,他看见一只小贼鸥掉在冰窟窿里了,它的妈妈围着冰窟窿转圈子,焦急地叫唤着。很显然,这个可怜的妈妈完全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当时,这位科学家只需伸一伸手,就能救小贼鸥一命。可是,他想到不该对南极的生态进行人为干预,终于没有伸手。第二天,他再去那里看,当然,小贼鸥已经冻死在冰窟窿里了。听了这个故事,我心中黯然。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他救了那只小贼鸥,会对南极的生态造成什么改变呢?在这种情形下,人是应当听从自己的恻隐之心的。唉,我多么希望经过那个冰窟窿的人是我而不是一个科学家啊。我相信,那个贼鸥妈妈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

正文 农历除夕

农历除夕,站里做了一个非常人道的安排,就是开车把队员们分批送到智利站,让大家给远方的亲人打电话。当然,我也去了,与正在湖北家乡探亲的妻子通了话。这里的白天,恰是国内的除夕之夜,亲人们在这个时辰接到来自南极的问候,喜悦自是非同一般。智利站也十分理解和配合,派专人守在那部唯一的公用电话旁边,下午二时之前不准除中国人之外的任何人使用。某君在电话间里呆的时间久了一些,因为他是高个子,头发自来卷,那个守电话的智利人便一再问我们,他是不是中国人,如果不是,就要把他揪出来,引起了大家一阵愉快的哄笑。1-43

晚上,人们照例要热闹一阵,我早早地回屋了。我没有白白在南极过这个除夕,一天里写了一篇两千字的挺漂亮的文章。

正文 红与黑

今天是阴天,刮着大风,有一个二十七岁的英国女子在乔治王岛上死去。她是一个旅游者,曾被送到俄罗斯站抢救,死于糖尿病导致的心力衰竭。

而在这同一天,长城站请各站站长及随员来站上晚餐,餐后联欢。此刻,已是晚上十点半,楼下餐厅里仍在喧闹,音乐声和欢喊声大作。不过,那南美的音乐可真好听,既有欧洲音乐的优美旋律,又有非洲音乐的强烈节奏。这里从来不曾放过这么好听的音乐,一定是那些智利人带来的磁带吧。我一边读一本小说,一边听着这音乐,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我下去做什么呢?我不能旁观,这音乐是不能让人旁观的。我也不能投入,这些天我的心脏不太好,我怕自己受不了。

我还想到了那个不认识的死去的年轻女子。我终于没有动弹,继续读小说。站上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近来我成了那里的常客,经常取回几本阅读。这几天读了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海涅、泰戈尔,都是很早以前读过的,这些书我自己都有,却一直没有工夫重读。今晚读的这本小说是司汤达的。在这一个晚上,红是欢乐,黑是死亡,人类的悲欢是怎样地不能相通啊。

正文 难兄难弟

智利有一个复活节岛,因为岛上若干座神秘的石人巨像而闻名于世。我和唐诗曾心向往之,一再提议乘机去游览一趟,得到了其他几位的响应。我和唐的想法是,与其在这乔治王岛上耗着,不如提前离岛,安排一些有意思的活动。因为我们身处孤岛,外面的一切活动都要靠极地办驻圣地亚哥办事处的那位留守先生来安排。通过传真与他反复联络,达成的协议是按预定计划离岛,每次考察队员离岛之后都有旅游项目,可以安排得紧凑一些,增加复活节岛之行,由他负责联系旅行社。他很快通知我们,已经联系妥当。

没想到的是,今天得到消息,那位留守先生与旅行社的联系发生差错,复活节岛去不成了。

最感到沮丧的是我和唐。在这个月上旬,我们两人就谋划要提前离岛回国,只是因为挡不住复活节岛的诱惑,才决定留下来。早知去不成,何必多留这一个月呢。

我和唐是职业、性格、志趣都很不同的人,但是,我们对于这一点的看法完全一致:没有必要在长城站呆两个月之久。早在来程中逗留圣地亚哥时,我看他情绪低落,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当时就要去向主持者提出提前撤离的要求,我劝他等待,开玩笑说:“有先知先觉者,有后知后觉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大家被浪漫的想象、抽象的观念、自己以及媒体的高调制约住了,但一旦进入现实,多数人会渐渐恢复常识,和我们一样感到无聊的,那时提出也不迟。我还表示,人家花这么大力气策划这个活动,你现在就泼冷水,会伤感情。他当即反驳说:不,是伤面子。我心中一惊,暗暗佩服他比我尖刻,然而真实。

我所预料的那种普遍觉悟的局面并没有如期出现。作为主持者的阿正,自然是一心要让活动善始善终。葛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能够从大局出发积极地适应现实。何和邵始终兴致勃勃,而且因为在极地发生的浪漫之恋而更加乐不思蜀了。

于是,我和唐便仿佛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我还比较耐得寂寞,可以整天躲在屋子里读书写作。唐是一个好动和好交往的人,觉得与我谈得来,常常来敲我的门。但他又是一个很知趣的人,只要看见我在写作,就立即退离。为了消磨时间,他把站里收藏的电影光盘放在他的电脑上一张张过目。前些天,因为站上发电机发生事故,他的电脑的变压器烧坏了,无法再看光盘,便到处串门,因此被戏谑地讥为公害。有时候,我看见他独自站在走廊的窗户前,面朝窗外的大海,一动不动地站很久很久,真觉得他像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由于心境相通,他颇引我为知己。有一天半夜,他去海边拍日出,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影,认出是我,便说:“我以为是摩西最早来到,没想到有人走在摩西前头。”我答道:“当然,因为那是耶和华本人。”他听了哈哈大笑。1-30

其实,与唐交谈是很有趣的。他的叙述绘声绘色,幽默生动,他的见解也常常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我觉得他最可爱的地方是不自欺,敢于看见和说出真实,包括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现在他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凭我对他的心智的了解,我认为他应该并且能够写出比畅销书更好的书来。

正文 暴风雪

凌晨四时,我突然醒来了,满耳是呼啸的风声,仿佛有沙子不断打在窗户上的拍打声,房屋在风中震颤着,发出如有铁桶滚动的声音。那么,我就是被这些声响弄醒的了。我起床,掀开黑窗帘看,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天色亮堂,看得见狂风卷着雨和雪,在天地间肆虐,窗玻璃上满是冰碴。

再醒来,已是上午,暴风雪依旧。这暴风雪持续了一整天,入夜后仍没有收敛的意思。到岛上快两个月了,没想到在临走前给了我们一个典型的南极天气。在开头的一些日子,也有暴风雪,不过每次持续时间都没有这么长。然后就是入夏的好天气了。那些天里,平均气温为摄氏零度上下,比同时间的北京暖和得多。有一天,妻子从北京给我打电话说,北京正下大雪,温度降到了零下十七度。而恰在那一天,我在岛上看到的却是积雪融化所形成的遍地欢快的小水流和青翠欲滴的苔藓。我开玩笑说,我们是到南极来避寒了。最近几天,天气开始变坏,连续阴天,有时雨夹雪,但风不大。今天的暴风雪猛烈而没有片刻间断,只听见狂风不停地轰隆着,每一声轰隆都伴随着把雨雪摔到地面的唰啦啦声。

我对自己说,这才是南极天气的真面目呢。它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猛兽,当它沉睡的时候,季节之神在它身上嬉戏,给它盖上一些不同颜色的小布片。可是,只要它轻轻翻个身,这些小布片就纷纷掉落。于是,我们就看到,在这里的夏季,积雪始终来不及完全融化,山峰和陆地不断地改变颜色,一次次地呈现班驳的杂色,又一次次地变白。而今天,这头猛兽突然醒了,站起来了,不停地咆哮着和奔跑着,把所有的小布片都抖落掉了,使得全部山峰和陆地都彻底恢复了白色。

面对这样的天气,人文学者们都很兴奋,好像得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一样,纷纷拿着机子出去拍摄。午后,我也去摄像。风实在大,逆风走极其艰难,随时会被刮倒。景物是模糊的,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快接近有名的乳白天气了。雪尘漫卷,摄影器材的镜头很快就被封住。大海里白浪滔天,浪峰如一座座移动的山峰向岸奔来,在岸边倒塌,一次次把岸上的大石头淹没。在这样的大风里,动物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企鹅,也是被风吹得只好横着行走。邵告诉我,她遇见一只企鹅,那只企鹅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像也害怕这风暴,以至于在看见她之后,竟主动朝她走来,躲到了她的身边。我心中真是羡慕她,有这么可爱的遭遇,不枉到暴风雪中走一趟了。

正文 登上纳尔逊冰盖

冰盖,就是终年不化的冰雪,它是南极地貌的基本特征。在南极大陆,冰盖面积占百分之九十八,平均厚度2450米。在乔治王岛,占百分之九十,平均厚度100米。到了南极,如果不上一下冰盖,你就简直算没有到过。因此,上一下冰盖,就成了这些人文学者的基本心愿。在北京时,我们就提出了这个要求,承蒙允诺。来这里后,我们不断地催促,希望尽早予以安排。一个多月过去了,前些天突然得到回答,大意是这件事不可能了。

这是我们从来不曾想到的一个结果。

不错,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冰盖表面融化,上冰盖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我们不是早就开始催促,并且越来越着急地催促吗?不错,上冰盖必须有内行带路,乌拉圭站有一个内行,现在他走了,就没有带路的人了。可是,这个乌拉圭人早就在岛上了,许多天前来过我们站上吃饭,以前他到过中国,会说中国话,对我们很友好,为什么不早请他带路呢?

当然,我们并不死心。在这一带,有两处冰盖。一是乔治王岛上的冰盖,一般是从乌拉圭站的方向登上去,因为没有了向导,只好放弃。另一是纳尔逊岛上的冰盖,我们中有人曾经越过其边缘,觉得有一定把握,因此想等候时机,我们六人一同做一次尝试。

两天前刮起的暴风雪是完完全全过去了。今天早晨,天空和大海是灰色的,岸和山峰是一片白,不是那种积雪很厚时的纯白,是略带灰色的薄薄的白。太阳被云遮着,但那个位置的云因为背后有太阳而特别亮。对岸有一小片海面被一道强光照耀,如一片金湖,湖中竖起一座尖尖的小黑山。没有一丝风,虽然满眼是雪景,但气温很高,不戴手套也不觉得手冷,这种情形是不曾有过的。

天气这么好,上午我们便又去了纳尔逊岛。橡皮艇到达时,竟因为岸边堆满冰块而靠不了岸。这些冰块像许多晶莹透明的大石头,沿岸堆成一线,把岸封锁了起来。踏着冰石登岸,抬头看周围的冰盖和雪峰,真觉得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我们心怀鬼胎,就是要实现登冰盖的计划。橡皮艇还要送人去别处,站长和一位科学家也在艇上,他们在离开前一再强调,尤其是这场大雪之后,冰缝被雪覆盖,这个时候上冰盖是最危险的,绝对不准上。可是,我们打定的主意是,绝对要上一下。

先走了一段明显的山脊,这是安全的,然后,就折向平坦的纵深了。何和阿正在前,他们之间用一根绳子栓着,其余人就踏着他们的脚印走。六个人排成纵队,拉开距离,小心翼翼地朝前探索着。走在最前面的何,腰上系着绳子,两脚叉开,走着外八字,步子沉重而缓慢,那姿势活像是走向就义的刑场,引得邵和我一阵大笑。这冰盖是有一点坡度的,因此,看过去并非一望无际。但是,我们向纵深走了总有三、四百米吧,在三个方向上都只见白茫茫了,只在来的方向上可以看见一小角海面。在一片白茫茫中,这几个穿着红色或蓝色衣服的小小的人影也是美丽的风景。最后,大家在一条冰缝前停住了。这冰缝不宽,扒掉雪,朝缝里看,却黑洞洞的看不见底。这条冰缝是明显的,即使被雪覆盖着,也可以看出它的线状的痕迹和走向。大家都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于是就地照相。

然后,开始往回走。因为仍是沿着来时的脚印走,警惕心便松懈了,脚步不知不觉都轻快起来。殊不知就是在原来的脚印上,一脚踏下去,有时候竟也出现了一个小黑洞,朝洞里看,同样地不见底。有一次,阿正的整条腿陷了下去,拔出后一看,啊,一个宽宽的无底洞。这一来,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比来程更紧张一些。看来,危险是实实在在的,下面不知分布着多少陷阱。已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也未必就是安全的,不知道谁的一脚是把伪装踩塌的最后一脚,就像不知道哪一根稻草是把驴子压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平安地逃出冰盖,回到人间了。1-25

乘橡皮艇回站。天真暖和,海岸上那些山峰皆呈杂色,凸处的雪已化,沟缝里仍积着雪,看上去像是撒了白粉似的。两只海狗在海里跃游。一座冰山形状像一片弯卷的荷叶,伏在海面上,荷叶上密布精致的叶脉一样的花纹。艇上的人都举起了摄影器材,可是,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的波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十分忧郁。我仿佛觉得我是独自一人漂流在海上,在漂向未知的远方……

一架红色直升飞机在长城站上空盘旋了四圈,最后一圈几乎要着陆,但又上升朝乌拉圭站的方向飞去了。毫无疑问,邵在里面,乌拉圭站曾答应带她航拍一次。很可能其他的人也在里面,今天下午,他们都去乌拉圭站访问了,也许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招待。我没有去,因为上午已有活动,觉得有些累,加上心情也不佳,而在我的想象中,这类访问无非是看那些大同小异的房子,没什么意思。我倒没有想到乘直升飞机兜风的可能,不是早就提出这一要求,而始终以汽油不足为理由而婉拒了吗?

但是,没有去也就算了,不过是没有乘直升飞机罢了,不是什么大遗憾。

晚饭前,他们回来了。结果是这样的:在去的人中,记者或有记者使命的人上了飞机,两名教授未上。那么,我没有去是对了。

正文 大风天气

暴风雪只停息了一天多,从昨天下午开始,又刮起了大风,越刮越猛烈,还夹着雨和雪。风暴一直延续到现在,仍无止息的迹象。昨天夜里的情景是十分可怕的,屋外风声如雷,轰隆不止,估计达到九级。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墙上看书,感觉到我们的整座铁皮楼在摇晃,所有拐角的接合部位都在格格作响,真让人担心房屋会不会突然倒塌。那狂风像一头猛兽持续地咆哮着,仿佛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目的,越来越猛烈地发起进攻,一心要把我们的屋子推倒。

现在看来,我们在这里度过的近两个月的确是天气最好的日子,而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南极越来越显出它的真面目了。

今天上午,站里的主要新闻是一座向我们漂来的巨大冰山。从来没有一座冰山访问过我们前面的小海湾,而这第一座来访的冰山竟比我们看见过的任何一座更大。不过,它的形状太规则了,是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搁在一个矩形的底座上。

离岛日期在即,天气的变化不再使我们兴奋,反而令我们担忧。据说有一个美国电视节目,内容是把一些志愿者放在一个孤岛上,然后由他们逐日投票决议驱逐他们中间不受欢迎的人,那个最后留下的人就是优胜者。邵建议我们也来做这个游戏。我说,现在这个游戏的含义倒过来了,逐日投票送走一个人,那个最后仍落选的人必须留下来越冬。我相信,不管嘴上怎样说喜欢这里的生活,没有谁愿意做这个最后留下的人。

正文 关于大自然本身的价值的讨论

邵滨鸿希望我和何就这次南极之行的体会进行一番讨论。话题从何元旦住集装箱说起,转入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下面是我们讨论的大致内容(P代表我,h代表何)——

P:你先说一说你元旦住集装箱的真实想法。

h:我只是想变换一下生活,当舒适已成常规的时候,体验一下艰苦也很有意思。你看捷克站的那个中年人,在纳尔逊岛上过苦日子,听说他一到了蓬塔,西装革履,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觉得那样很好。

P:可是,第一,我们不是贵族或富翁,我们这一辈子里并不缺少对艰苦的体验;第二,对于西方那些贵族来说,短时间的苦行其实是一种奢侈,唯有终生的苦行才是真正的灵魂事件。我们不能从观念出发做一些小体验,然后把它们看作生活的本质。

h:我真觉得那种独处非常好,和大自然的美更亲近了。

P:这倒是,我也觉得最大的收获是欣赏这里的自然景观。

h:多少万年里,南极洲在人类之外存在着,美丽着。这使我看到了大自然的原始的美,人类应该更好地爱护自然,亲近自然。

P: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自然过分地诗化。大自然有美丽的一面,更有残酷的一面,而且,这后一方面是更本质的。想一想地震、海啸之类的地球灾难吧,轻易就能把一个城市或一个人群毁灭掉。我们还没有遇到行星碰撞之类的宇宙灾难,但完全可能遇到,那时候大自然还要轻易地把整个人类毁灭掉。大自然在总体上对人类并不是仁慈的。

h:我的意思是说,到了南极这块最古老的大陆,你就会觉得人类工业文明的历史是很可怜的,只不过是一本厚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罢了。

P:可是,如果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你还到不了这里呢。这些天刮大风,我就在想,如果没有工业文明所提供的这些结实的铁屋子,我们在这大风中根本就无法生存。不错,大自然即使发起怒来也是美丽的,但前提是你和它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而且,不要忘记一点:大自然随时可能冲破这个距离,一旦冲破,就没有美丽可言了。

h:我到南极后的最强烈感受是,在人类之外,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P:有它自己的存在,这是事实。我想知道,它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h:你可以看到,人类并不是自然的主人,宇宙的中心。

P:哥白尼早已给了人类中心论以致命的打击。当然,亲眼看一看原始的自然,可以使人更谦虚些,也更超脱些。但是,说到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实际上就必然涉及到宗教,你不得不假设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可那是永远不能证明的。

h:是不能证明,但你必须相信它存在着。

P:对,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必须相信。但是,由于知道不能证明,所以,在相信的同时又始终是怀疑的。也许,相信只是为了达到内心的安宁,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2-35

h:不,你必须相信有一个真理存在着,你才能去追求那个真理。一个人怎么可能去信仰他认为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P:这恰恰就是现代人在信仰问题上的真实处境。不过,准确地说,不是不存在,而是不知道、不能证明究竟是否存在。在认识论上,这永远只是一个假设,仅仅因为这个假设对于我们的精神生活发生着真实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把它看作价值论上的真理。

正文 大风刮了五昼夜

大风已经连续刮了五昼夜。今天,又下起了雪,把陆地和岛屿刷白了。智利人说,今年的这种天气真是反常到了极点,往年这个季节很少刮大风。我们站上在这里越过冬的人也说,往年一直到二月底都是毛毛雨天气。

两天前,有三个澳大利亚人登冰盖,掉进了五十米深的冰缝。后被救出,其中二人尚未脱险,等天气好转才能送出去进一步抢救。

一家美国公司组织了一个旅游项目,在全球征集运动员和爱好者,包了一艘船到这里,原定昨天在岛上举行马拉松赛,因天气而推至今天,今天又不行,只好取消了。

有一个中国人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今天应该到达,可是,大力神飞机在机场盘旋了一番,无法降落,只得飞回蓬塔去了。

我也不断地向上苍祷告,但愿明天我们能够按预定计划顺利离岛。

正文 创造奇迹的中国人

大风终于停歇了。今天有两班飞机,但因为滞留的旅客太多,仍把我们的离港推迟了一天。

辽宁人王刚义今天到岛上,他就是那个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的人。在智利时,他已经游了大冰海和麦哲伦海峡,成为智利电视台的热门新闻。智利人把他当作英雄来接待,智利空军免去了他往返乔治王岛的机票。据说因为是个人行为,中国的有关驻外机构对他却很冷淡,不予支持。后来,中国政府南极考察团到达圣地亚哥,其中一位有识之士闻讯对他此举大加赞扬,各机构才改变了态度。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我亲眼看到,长城站是给了他很热情也很有力的配合的。

乔治王岛这一带的海域,冬季是冰封的,可以在上面开坦克。夏季虽然融化了,但是,由于长年冰冻和周围冰盖的影响,在水中的感觉远比摄氏一度的水温冷得多。捷克人说,根据科学的计算,在这样的水中停留十分钟就会死亡。因此,人们推测,王刚毅一定是穿隔水的防寒衣游泳的。如果这样,所谓南极冬泳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值得一看。

下午,王刚义的壮举开始了,人们纷纷跑向海边,在那里聚集。我仍呆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边的动静,许多人头朝大海张望着,气氛越来越热烈,不断响起呼叫声。一个疑问在我脑中盘旋着:他究竟穿没穿防寒衣?也许没有呢?我决定去核实一下。

到了海边,兴奋的人们告诉我,他没有穿。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不时露出水面的上身确实是裸着的。我也兴奋起来了:这真正是一个奇迹。预定目标是对面的阿德雷岛,直线距离两公里,往返四公里。站里出动两只橡皮艇护驾。艇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有着同样的想法:祝愿他坚持到底,同时又希望他在坚持不了时不要勉强,上到艇上来。可是,这位英雄始终没有上艇,游达对岸,又游了回来。当他在礁石之间的浅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我们看见他浑身红紫。他在一度海水中游了五十二分钟,创了他自己的记录,应该也是世界记录。

人群立刻包围了他,簇拥着他,一路上不断地用干浴巾替他擦身,拍他,推他。回到住地,又不停地折腾他。他是富有经验的,事先叮嘱过,千万不能让他睡着,那将意味着永远不再醒来。我听他说,他在大连一直坚持海里冬泳,敲开冰,零下六度的水里,每次游三十分钟左右。看来他创造奇迹并非偶然,他是真正训练有素的。

我听见一种议论,说此人善于利用媒体,出国前此行已在国内炒得沸沸扬扬。对于媒体上的宣传,我的判断标准是:第一是否符合事实,第二这事实是否确有价值。所谓炒作,是指那种夸大事实或夸大其价值的报道。现在我相信我的亲眼所见。所以,当王刚义请长城站的每个人题词时,我题了这样一句话:“向世界证明中国,向上帝证明自己。”

正文 惜别的时刻

一年一度,中央派出代表团,到长城站慰问考察队员。今天是他们来岛上的日子,也是我们这几个人文学者离岛的日子。

最近几天,因为代表团的即将到来,站上曾发生过一个小风波。起因是为了给代表团的官员们腾房间,站长命我们搬到条件较差的旧生活栋去住。按照预定的计划,代表团在这里只住一夜,而且我们离岛和代表团到达是在同一天,当天为他们打扫房间完全来得及。那么,有什么必要非让我们在离去前再折腾一番呢?因此,我和唐明确表示不服从,其余人也都不满,但也许是顾全大局吧,有的搬了,有的坐观形势的变化。最后是站长让步了,听任我们保持现状。

早晨七时多,我还没有起床,便听见走廊里有人喊,说代表团已到机场,让大家快点儿腾房子。

早饭后,人们聚在楼房外敲锣打鼓,迎接代表团。我独自走到海边,去和海鸥告别。我一直喜欢黑背鸥,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第一回看见这么多黑背鸥聚集在海边,有二十来只呢,好像是在给我送行。1-42

虽然觉得在岛上呆得久了一些,但是,真到了离开的时候,心中仍升起了一种惜别之情。去别的地方,离开后还有再去的可能,可是这里,一生中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可以断定无缘再来了。我定睛看面前的这海,海上的这些山,海边长城站的建筑群,在心中默默与它们话别。还有前几天漂来的那座冰山,现在已经搁浅在附近的海面上,它会渐渐融化呢,还是未及融化就进入了南极的冬季,因而将成为越冬队员们视野里的一个固定风景呢?

是的,还有这些越冬队员,此刻他们正围在即将启动的吉普车旁,为我们送行。有一个人哭了,很快就传染开来,响起了一片抽泣声。我知道,除了相处了两个月这情感的原因外,更多是触景生情,看见我们回家了,他们却还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十个月,真感到了伤心。越冬队员共十二人,多是淳朴的普通劳动者,远离亲人并且基本上无法进行通信联系,孤岛上的生活和工作内容又极其单调,其寂寞可想而知。也有的是因为纯粹生理性的传染,哭是会发生这种效果的,那个在月底就能回家的度夏女队员哭得最投入,便属于这种情况。但是,当我发现躲在一侧的站长的那种哭,我不禁也要掉泪了。看得出他是在使劲忍,但没有忍住,又不停地背过脸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上是一个老实人受了委屈的表情。我突然有些感到内疚,因为在我们这些人文学者和他之间发生过一些争执,而此刻我觉得,即使他真有过错,他的老实也已经为那过错做了充分的辩护。平心而论,对于他来说,像我们这样的特殊部下是不容易管理的,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理解和宽容我们了。

在智利站的小机场候机。飞机是智利时间下午一时(比长城站时间晚一小时)起飞的,飞行三个多小时,在彭塔降落。在飞机上,我开始构思我的一个作品,想起了许多往事……

正文 南极动物素描

南极动物素描(2000年12月28日)

企鹅——像一群孩子,在海边玩过家家。它们模仿大人,有的扮演爸爸,有的扮演妈妈。没想到的是,那扮演妈妈的真的生出了小企鹅。可是,你怎么看,仍然觉得这些妈妈煞有介事带孩子的样子还是在玩过家家。

在南极的动物中,企鹅的知名度和出镜率稳居第一,俨然大明星。不过,那只是人类的炒作,企鹅自己对此浑然不知,依然一副憨态。我不禁想,如果企鹅有知,也摆出人类中那些大小明星的做派,那会是多么可笑的样子?我接着想,人类中那些明星的做派何尝不可笑,只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罢了。所以,动物的无知不可笑,可笑的是人的沾沾自喜的小知。人要不可笑,就应当进而达于大知。1-44贼鸥——身体像黑色的大鸽子,却长着鹰的尖喙和利眼。人类没来由地把它们命名为贼鸥,它们蒙受了恶名,但并不因此记恨人类,仍然喜欢在人类的居处附近逗留。它们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人类才是入侵者,可是这些入侵者却又断定它们是乞丐,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施舍。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污蔑,因为我常常看见它们在峰巅筑的巢,它们的巢相隔很远,一座峰巅上往往只有一对贼鸥孤独地盘旋和孤独地哺育后代。于是我知道,它们的灵魂也与鹰相似,其中藏着人类梦想不到的骄傲。有一种海鸟因为体形兼有燕和鸥的特征,被命名为燕鸥。遵照此例,我给贼鸥改名为鹰鸥。1-13黑背鸥——从头颅到身躯都洁白而圆润,唯有翼背是黑的,因此得名。在海面,它悠然自得地凫水,有天鹅之态。在岩顶,它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兀立在闲云里,有白鹤之象。在天空,它的一对翅膀时而呈对称的波浪形,优美地扇动,时而呈一字直线,轻盈地滑翔,恰是鸥的本色。我对这种鸟类情有独锺,因为它们安静,洒脱,多姿多态又自然而然。

南极燕鸥——身体像鸥,却没有鸥的舒展。尾羽像燕,却没有燕的和平。这些灰色的小鸟总是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舞,发出尖利焦躁的叫声,像一群闯入白天的蝙蝠。它们喜欢袭击人类,对路过的人紧追不舍,用喙啄他的头顶,把屎拉在他的衣服上。我对它们的好斗没有异议,让我看不起它们的不是它们的勇敢,而是它们的怯懦,因为它们往往是依仗数量的众多,欺负独行的过路人。

海豹——常常单独地爬上岸,懒洋洋地躺在海滩上。身体的颜色与石头相似,灰色或黑色,很容易被误认做一块石头。它们对我们这些好奇的入侵者爱答不理,偶尔把尾鳍翘一翘,或者把脑袋转过来瞅一眼,就算是屈尊打招呼了。它们的眼神非常温柔,甚至可以说妩媚。这眼神,这滑溜的身躯和尾鳍,莫非童话里的美人鱼就是它们?

可是,我也见过海豹群居的场面,挤成一堆,肮脏,难看,臭气熏天,像一个猪圈。

那么,独处的海豹是更干净,也更美丽的。

其他动物也是如此。

人也是如此。1-14海狗——体态灵活像狗,但是不像狗那样与人类亲近。相反,它们显然对人类怀有戒心,一旦有人接近,就朝岩丛或大海撤退。又名海狼,这个名称也许更适合于它们的自由的天性。不过,它们并不凶猛,从不主动攻击人类。甚至在受到人类攻击的时候,它们也会适度退让。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它们软弱可欺,真把它们惹急了,它们就毫不示弱,会对你穷追不舍。我相信,与人类相比,大多数猛兽是更加遵守自卫原则的。

黑和白——南极的动物,从鸟类到海豹,身体的颜色基本上由二色组成:黑和白。黑是礁石的颜色,白是冰雪的颜色。南极是一个冰雪和礁石的世界,动物们为了向这个世界输入生命,便也把自己伪装成冰雪和礁石。

正文 南极景物素描

冰盖——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在南极洲和冰盖之间划等号。南极洲整个就是一块千古不化的巨冰,剩余的陆地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正是冰盖使得南极洲成了地球上唯一没有土著居民的大陆。

冰盖无疑是南极最奇丽的景观。它横在海面上,边缘如刀切的截面,奶油般洁白,看去像一只冰淇淋蛋糕盛在蓝色的托盘上。而当日出或日落时分,太阳在冰盖顶上燃烧,恰似点燃了一支生日蜡烛。1-41可是,最美的往往也是最危险的。面对这只美丽的蛋糕,你会变成一个贪嘴的孩子,跃跃欲试要去品尝它的美味。一旦你受了诱惑与它亲近,它就立刻露出可怕的真相,显身为一个布满杀人陷阱的迷阵了。迄今为止,已有许多英雄葬身它的腹中,变成了永久的冰冻标本。

冰山——伴随着一阵闷雷似的轰隆声,它从冰盖的边缘挣脱出来,犹如一艘巨轮从码头挣脱出来,开始了自己的航行。它的造型常常是富丽堂皇的,像一座漂移的海上宫殿,一艘豪华的游轮。不过,它的乘客不是人类中的达官贵人,而是海洋的宠儿。时而可以看见一只或两只海豹安卧在某一间宽敞的头等舱里,悠然自得,一副帝王气派。与人类的游轮不同,这种游轮不会返航,也无意返航。在无目的的航行中,它不断地减小自己的吨位,卸下一些构件扔进大海。最后,伴随着又一阵轰隆声,它爆裂成一堆碎块,渐渐消失在波涛里了。它的结束与它的开始一样精彩,可称善始善终,而这正是造化的一切优秀作品的共同特点。1-27石头——在南极的大陆和岛屿上,若要论数量之多,除了冰,就是石头了,它们几乎覆盖了冰盖之外的全部剩余陆地。若要论年龄,南极的石头也比冰年轻得多。冰盖深入到地下一百米至数千米,在许多万年里累积而成,其深埋的部分几乎永远不变,成了研究地球历史的考古资料库。相反,处在地表的石头却始终在风化之中,你在这里可以看到风化的各个环节,从完整的石峰,到或大或小的石块,到锋利的石片,到越来越细小的石屑,最后到亦石亦土的粉末,组成了一个展示风化过程的博物馆。

人们来这里,如果留心寻找色泽美丽的石头,多半会有一点儿收获。但是,我觉得漫山遍野的灰黑色石头更具南极的特征,它们或粗砺,或呈卵形,表面往往有浅色的苔斑,沉甸甸地躺在海滩上或山谷里,诉说着千古荒凉。

苔藓——在有水的地方,必定有它们。在没有水的地方,往往也有它们。它们比人类更善于判断,何处藏着珍贵的水。它们给这块干旱的土地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色彩。

南极短暂的夏天,气温相当于别处的早春。在最暖和的日子里,积雪融化成许多条水声潺潺的小溪流,把五线谱画满了大地。在这些小溪流之间,一簇簇苔藓迅速滋生,给五线谱填上绿色的音符,谱成了一支南极的春之歌。

在有些幽暗潮湿的山谷里,苔藓的生长极其茂盛。它们成簇或成片,看上去厚实、柔软、有弹性,令人不由得想俯下身去,把脸蛋贴在这丰乳一般的美丽生命上。

地衣——这些外形像绿铁丝的植物,生命力也像铁丝一样顽强。当然啦,铁丝是没有生命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几乎像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活着,维持生命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在干旱的大石头和小石片上,没有水分和土壤,却到处有它们的踪影。它们与铁丝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据说它们一百年才长高一毫米,因此,你根本看不出它们在生长。

海——不算最小的北冰洋,世界其余三大洋都在一个地方交汇,就是南极。但是,对于南极的海,我就不要妄加猜度了吧。我所见到的只是隶属于南极洲的一个小岛旁边的一小片海域,而且只见到它夏天的样子。在世界任何地方,大海都同样丰富而又单调,美丽而又凶暴。使这里的海的戏剧显得独特的是它的道具,那些冰盖、冰山和雪峰,以及它的演员,那些海豹、海狗和企鹅。

正文 南极气象素描

日出——

再也没有比极地的太阳脾气更加奇怪的国王了。夏季,他勤勉得几乎不睡觉,回到寝宫匆匆打一个瞌睡,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上朝。冬季,他又懒惰得索性不起床,接连数月不理朝政,把文武百官撂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现在是南极的夏季,如果想看日出,你也必须像这个季节的极地太阳一样勤勉,半夜就到海边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候。所谓半夜,只是习惯的说法,其实天始终是亮的。你会发现,和你一起等候的往往还有最忠实的岛民——企鹅,它们早已站在海边翘首盼望着了。

日出前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仿佛一位美女预感到情郎的到来,脸颊上透出越来越鲜亮的红晕。可是,她的情郎——那极昼的太阳——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刚刚从大海后或者冰盖后跃起,他的光亮已经强烈得使你不能直视了。那么,你就赶快掉转头去看海面上的壮观吧,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日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在向早朝的国王致敬。而岸上的企鹅,这时都面向朝阳,胸脯的白羽毛镀了金一般鲜亮,一个个仿佛都穿上了金围裙。1-32

月亮——

因为夜晚的短暂和晴天的稀少,月亮不能不是稀客。因为是稀客,一旦光临,就给人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她是害羞的,来时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如同婢女一样不引人注意。直到太阳把余晖收尽,天色暗了下来,她才显身为光彩照人的美丽的公主。

可是,她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公主啊,我在夜空未尝找到过一颗星星,那众多曾经向她挤眉弄眼的追求者都上哪里去了?

云——

天空是一张大画布,南极多变的天气是一个才气横溢但缺乏耐心的画家,一边在这画布上涂抹着,一边不停地改变主意。于是,我们一会儿看到淡彩的白云,一会儿看到浓彩的锦霞,一会儿看到大泼墨的黑云。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涂抹得不留空白的漫天乌云。而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了,天空已经消失在雨雪之雾里,这个烦躁的画家把整块画布都浸在洗笔的浑水里了。

风——

风是南极洲的真正主宰,它在巨大冰盖中央的制高点上扎下大本营,频频从那里出动,到各处领地巡视。它所到之处,真个是地动山摇,石颤天哭。它的意志不可违抗,大海遵照它的命令掀起巨浪,雨雪依仗它的威势横扫大地。

不过,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个暴君毕竟是寂寞的,它的领地太荒凉了,连一棵小草也不长,更没有擎天大树可以让它连根拔起,一展雄风。

在南极,不管来自东南西北什么方向,都只是这一种风。春风、和风、暖风等等是南极所不知道的概念。

雪——

风从冰盖中央的白色帐幕出动时,常常携带着雪。它把雪揉成雪沙,雪尘,雪粉,雪雾,朝水平方向劲吹,像是它喷出的白色气息。在风停歇的晴朗日子里,偶尔也飘扬过贺年卡上的那种美丽的雪花,你会觉得那是外邦的神偷偷送来的一件意外的礼物。

不错,现在是南极的夏季,气候转暖,你分明看见山峰和陆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可是,不久你就会知道,融化始终是短暂的,山峰和陆地一次又一次重新变白,雪才是南极的本色。

1-37

暴风雪——

一头巨大的白色猛兽突然醒来了,在屋外不停地咆哮着和奔突着。一开始,出于好奇,我们跑到屋外,对着它举起了摄影器材,而它立刻就朝镜头猛扑过来。现在,我们宁愿紧闭门窗,等待着它重新入睡。

天气——

一个身怀绝技的魔术师,它真的能在片刻之间把万里晴空变成满天乌云,把灿烂阳光变成弥漫风雪。

极昼——

在一个慢性子的白昼后面,紧跟着一个急性子的白昼,就把留给黑夜的位置挤掉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分别截取这两个白昼的一尾一首,拼接出一段睡眠的时间来。

极夜——

我对极夜没有体验。不过,我相信,在那样的日子里,每个人的心里一定都回响着上帝在创世第一天发出的命令:“要有光!”

正文 灵魂只能独行

灵魂只能独行(2001年1月1日)

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

灵魂永远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按照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当若干人朝着一个具体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就在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正文 内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心灵的财富。

许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看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看见万物,却看不见美,看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的,心却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经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现和捕捉生活中那些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挟,长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唯有灵魂的君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所以,我之需要写作,是因为唯有保持着写作状态,我才真正在生活

正文 灵魂之杯

灵魂是一只杯子。如果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如果你用它来盛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如果你两者都不肯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一种更完美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有时差异还非常大。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少,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上帝创造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伟大。

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因为每个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须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事实上,大多数杯子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许多杯子直到最后仍是空着的。

正文 精神之树的果实

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欢愉。

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南极给你的?

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然的联系。至于思考的收获,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提供了养料。如果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里是一种缩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也许我会有很不同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然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伟大的探险家,可是永远造就不了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伟大。

正文 灵魂的亲缘关系

我偶然地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立刻弥漫在我的心间。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的孤寂中翻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正文 小爱和大爱

住在岛上,最令我思念不已的是远方的妻女。每个周末,我都要借助价格昂贵的越洋电话与她们通话,只是为了听一听熟悉的声音。新年之夜,在周围的一片热闹中,我的寂寞的心徒劳地扑腾着欲飞的翅膀。

那么,我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责问我:你的尘躯如此执迷于人世间偶然的暂时的因缘,你的灵魂如何能走上必然的永恒的真理之路呢?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你慧根太浅,本质上是凡俗之人,或者你迟早要斩断尘缘,皈依纯粹的精神事业。

我知道,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把人间亲情视为觉悟的障碍。乔答摩王子弃家出走,隐居丛林,然后才成佛陀。耶稣当着教众之面,不认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兄弟,只认自己的门徒是亲人。然而,我对这种绝情之举始终不能赞赏。

诚然,在许多时候,尘躯的小爱会妨碍灵魂的大爱,俗世的拖累会阻挡精神的步伐。可是,也许这正是检验一个人的心灵力度的场合。难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着人世间的重负依然走在朝圣路上。一味沉湎于小爱固然是一种迷妄,以大爱否定小爱也是一种迷妄。大爱者理应不弃小爱,而以大爱赋予小爱以精神的光芒,在爱父母、爱妻子、爱儿女、爱朋友中也体味到一种万有一体的情怀。一个人只要活着,他的灵魂与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开,在他的尘世经历中处处可以辨认出他的灵魂行走的姿态。唯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时,灵魂摆脱肉身才是自然的,在此之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强行分开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内心紧张和不自信的表现。不错,在一切对尘躯之爱的否定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机,就是及早割断和尘世的联系,为死亡预做准备。可是,如果遁入空门,禁绝一切生命的欲念,藉此而达于对死亡无动于衷,这算什么彻悟呢?真正的彻悟是在恋生的同时不畏死,始终怀着对亲人的挚爱,而在最后时刻仍能从容面对生死的诀别。

正文 偶然性的价值

我飞越了大半个地球,降落在这个岛上。在地球那一方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我的家,有我的女人和孩子,这个家对于我至关重要,无论我走得多远都要回到这个家去。我知道,在地球的广大区域里,还有许多国家、城市和村庄,无数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其中生活着。如果我降生在另一个国度和地方,我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对我有至关重要意义的就会是那一个家,而不是我现在的家。既然家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对家的依恋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爱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任何一个男人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结合都是偶然的。如果机遇改变,我就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我的妻子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结合,我们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那么,受婚姻的束缚到底有什么道理?

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个纯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不愿意我活着没有道理,我一定要给我的生存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我的确这么做了。而一旦我这么做,我就发现,那个为我的生存镀了金的理由同时也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镀了金。

我相信了,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精神本质便要以我为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接着我相信了,虽然我和某一个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由此结合而产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让我藉之而在人世间扎下根来。否则,如果一切结合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给我一个家园呢?

我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正确的,因为所论证的那种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实地存在着。

我还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我爱我自己这个偶然性,我就不能不爱一切偶然性。

正文 尘世遭遇的意义

泰戈尔有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康德哲学的诗意表达——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绊倒在物体上,我们抓牢这些物体,相信它们便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光明来临时,我们放松了我们所占有的东西,发觉它们不过是与我们相关的万物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里的黑暗,是指尘世,现象界,封闭在现象界里的经验自我;光明,是指上帝,本体界,与本体界相沟通的精神自我。在现象界中,我们是盲目的,受偶然的和有限的遭遇所支配,并且把这些遭遇看成了一切。如果站到上帝的位置上,一览无遗地看见了世界整体,我们就能看清一切人间遭遇的偶然性和有限性,产生一种超脱的心情。

非常正确。不过,我有两点保留或补充。

第一,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时,那把我们绊倒的物体同时也把我们支撑,我们不得不抓牢它们,为了不让自己在完全的空无中行走。

第二,在我们的尘世遭遇中,有一些是具有精神意义的,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对天国的事物有所领悟。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如果我们从来不曾触到另一双也在摸索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爱的光明就永远不会降临到我们的心中。我们珍藏着某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用它们纪念人生中难忘的经历,虽然它们在整个宇宙体系中更加不值一提,可是我相信,即使上帝看见了它们也会赞许地一笑。

正文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象、类比等等。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我们被这个世界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鸡,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实的束缚而成长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象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同理,我们不应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们不能根据已知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小鸡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是一只鸡、一棵树、一个人的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们尚未亲身经历的时候,我们单凭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断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体验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正文 生活的减法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60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哥,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20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精简掉一只,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夕,我仍然分秒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正文 心灵的空间

在写了上面这一则随想之后,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达得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

未被占据的空间和未被占据的时间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个富翁的富并不表现在他的堆满货物的仓库和一本万利的经营上,而是表现在他能够买下广大空间来布置庭院和花园,能够给自己留下大量时间来休闲。同样,心灵中拥有开阔的空间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会有思想的自由。

接着,泰戈尔举例说,穷人和悲惨的人的心灵空间完全被日常生活的忧虑和身体的痛苦占据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补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例证,就是忙人。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这里我还要说一说那种出自内在责任的忙碌,因为我常常认为我的忙碌属于这一种。一个人真正喜欢一种事业,他的身心完全被这种事业占据了,能不能说他也没有了心灵的自由空间呢?这首先要看在从事这种事业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感觉到了创造的快乐。譬如说写作,写作诚然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必定伴随着创造的快乐,如果没有,就有理由怀疑它是否蜕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事务,乃至一种功利性的劳作。当一个人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这样的蜕变是很容易发生的。心灵的自由空间是一个快乐的领域,其中包括创造的快乐,阅读的快乐,欣赏大自然和艺术的快乐,情感体验的快乐,无所事事地闲适和遐想的快乐,等等。所有这些快乐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是埋头于写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乐,他的创造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也是大可怀疑的。

我的这番思考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是对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个提醒。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唯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正文 丰富的单纯

对于心的境界,我所能够给出的最高赞语就是:丰富的单纯。我所知道的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他们的心灵世界无不具有这个特征,其核心始终是单纯的,却又能够包容丰富的情感、体验和思想。

我相信,每一个精神上的伟人在本质上都是直接面对宇宙的。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只是宇宙的儿童,这种认识深藏于他的心灵的核心之中,从根本上使他的心灵永葆儿童的单纯。另一方面,他对宇宙的永恒本质充满精神渴望,在这种渴望的支配下,他本能地受一切精神事物所吸引,使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丰富。

与此相反的境界是贫乏的复杂。这是那些平庸的心灵,它们被各种人际关系和利害计算占据着,所以复杂,可是完全缺乏精神的内涵,所以又是一种贫乏的复杂。

除了这两种情况外,也许还有贫乏的单纯,不过,一种单纯倘若没有精神的光彩,我就宁可说它是简单而不是单纯。有没有丰富的复杂呢?我不知道,如果有,那很可能是一颗魔鬼的心吧。

正文 自然、社会与人性的单纯

人性的单纯来自自然。有两种人性的单纯,分别与两种自然相对应。第一种是原始的单纯,与原始的物质性的自然相对应。儿童的生命刚从原始的自然中分离出来,未开化人仍生活在原始的自然之中,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原始的单纯。第二种是超越的单纯,与超越的精神性的自然相对应。一切精神上的伟人,包括伟大的圣徒、哲人、诗人,皆通过信仰、沉思或体验而与超越的自然有了一种沟通,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超越的单纯。

在两种自然之间,在人性的两种单纯之间,隔着社会和社会关系。社会的作用一方面使人脱离了原始的自然,另一方面又会阻止人走向超越的自然。所以,大多数人往往在失去了原始的单纯之后,却不能获得超越的单纯。

社会是一个使人性复杂化的领域。当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也没有人必须为了社会放弃自己的心灵生活。对于那些精神本能强烈的人来说,节制社会交往和简化社会关系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越过社会的壁障而走向伟大的精神目标。

正文 道路与家

人生是一条路,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走在这条路上了。在年幼时,我们并不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了的时候,便不得不想一个问题:这条路通向哪里?人生之路的目标是什么?

最明显的事实是:这条路通向死,因为人生只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罢了。可是,死怎么能成为目标呢?为了使它成为目标,它必须不是死,而是一种更高的生。于是,死便被设想成由短暂的生进入永生,由易朽的肉体进入不朽,由尘世进入天国,由不完满进入至善,由苦难进入极乐,等等。经过这样的解释,人生之路就有了一个宗教的和道德的目标,一个纯粹精神性质的目标。

可是,道路为什么一定是一条直线呢?只是因为我们把路想成直线,才必须给它安一个终点,一个最后的目标。花园里曲径交错,路的终点在哪里?那么,我们何不就把人生看做一个大花园呢?这是一座很大的花园,把它逛完刚好要用一生的时间,我们从生到死都在里面,每走一步都看见新的风景,到处都是可供我们休憩的地方。如果要说目标,那么,可以说处处都是目标,但不存在最后的目标。

换一个不那么诗意然而更贴切的比喻,不妨说,人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在人生之中,犹如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既然是在家里,我们就做着种种必须做的或者有兴趣做的事情,而并不事事都问为什么。事实上,在多数时候,我们的确把人生当作家,安排每一个日子如同安排自己的家务,而不去想这个家有朝一日会不存在。

可是,这个家确实有朝一日会不存在,而我们有时候不免要想到这一点。这时候,我们又会意识到自己是走在一条有终点的路上。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人生永远既是道路,又是家。我现在的想法是,这两方面的意识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只是道路,就活得太累。只是家,就活得太盲目。我们必须把人生当作家,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休息。我们也必须知道人生是道路,让自己的心灵有超越的追求。

正文 信仰的价值

泰戈尔的最后一篇诗作是在病床上口授的,一个星期后,他就去世了。这首诗的大意是——

造物主很狡猾,它编织了虚假信仰的罗网。然而,探索者却能透过这罗网看清到达内心的路,“在用自己内涵的光洗涤干净的心里找到了真理”。人们认为他是受骗者,其实并非如此,这个似乎轻易受骗的人“把最后的报酬带进自己的宝库”,这报酬就是“通往安宁的持久权利”。

诗中的“虚假信仰”,一个英译者释为尘世浮象,我宁可作别的理解。我的感觉是,泰戈尔一生关注信仰问题,这首诗是他临终之前就此问题吐露的真言。我仿佛听见他如是说: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任何一种外在精神实体的信仰都是虚假的信仰,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能相信那种实体是真的存在着的。但是,正是这样的信仰把我引导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在一种内在境界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而当我达到了这种内在境界,那外在的实体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不妨说,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

正文 不可发誓

不可发誓(2000年12月26日)

古训说:“不可违背誓言;在主面前所发的誓必须履行。”耶稣针对此却说:“你们根本不可以发誓。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再多说便是出于那邪恶者。”

只听真话,除此之外的多一句也不听,包括誓言,——这才是我心目中的上帝,

同样,一个人面对他的上帝的时候,他也只需要说出真话。超出于此,他就不是在对上帝说话,而是在对别的什么说话,例如对权力、舆论或市场。

有真信仰的人满足于说出真话,喜欢发誓的人往往并无真信仰。

发誓者竭力揣摩对方的心思,他发誓要做的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是他以为对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如果他揣摩的是地上的人的心思,那是卑怯。如果他揣摩的是天上的神的心思,那就是亵渎了。

有时候,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仍然可能会发誓。他担心听的人不相信或者不重视他说了真话这件事,所以要就此发誓,加以强调。他把别人的相信和重视看得比说真话本身更加重要,仿佛说真话的价值取决于别人是否相信和重视似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他就随时可能放弃说真话。一个直接面对上帝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因为他无论对谁说话,都同时是在对上帝说话,上帝听见了他说的真话,他就问心无愧了。

正文 恨是狭隘,爱是超越

耶稣反对复仇,提倡博爱。针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旧训,他主张:“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吧。”针对“爱朋友,恨仇敌”的旧训,他主张:“要爱你们的仇敌。”他的这类言论最招有男子气概或斗争精神的思想家反感,被斥为奴隶哲学。我也一直持相似看法,而现在,我觉得有必要来认真地考查一下他的理由——

“因为,天父使太阳照好人,也同样照坏人;降雨给行善的,也给作恶的。假如你们只爱那些爱你们的人,上帝又何必奖赏你们呢?……你们要完全,正像你们的天父是完全的。”

从这段话中,我读出了一种真正博大的爱的精神。

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仇恨?因为利益的争夺,观念的差异,隔膜,误会,等等。一句话,因为狭隘。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都证明了人的局限。爱在哪里?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敌也是容易的,因为这都是出于一个有局限性的人的本能。做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男人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一个处在种种人际关系中的人爱那些善待自己的人,这有什么难呢?作为某族的一员恨敌族,作为某国的臣民恨敌国,作为正宗的信徒恨异教徒,作为情欲之人恨伤了你的感情、损了你的利益的人,这有什么难呢?难的是超越所有这些局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一定要回打他吗?你回打了他,他再回打你,仇仇相生,怨怨相报,何时了结?那打你的人在打你的时候是狭隘的,被胸中的怒气支配了,你又被他激怒,你们就一齐在狭隘中走不出来了。耶稣要你把左脸也送上去,这也许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要你丝毫不存计较之心,远离狭隘。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已经上升得很高,你真正做了被打的你的肉躯的主人。相反,那计较的人只念着自己被打的右脸,他的心才成了他的右脸的奴隶。我开始相信,在右脸被打后把左脸送上去的姿态也可以是充满尊严的。

正文 天上的财宝

耶稣说:不可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地上,要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因为前者会虫蛀、生锈、遭窃,后者不会。

也就是说,物质的财宝不可靠,精神的财宝可靠,应该为自己积聚可靠的财宝。

那么,何时能够享用天上的财宝呢?是否如通常所宣传的,生前积德,死后到天堂享用?

耶稣又说:“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

看来这才是耶稣的见解:当你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时,你的心已经在天上;当你的灵魂富有时,你的灵魂已经得救了。

正文 伺候哪一个主人

耶稣说:“没有人能够伺候两个主人。你们不可能同时作上帝的仆人,又作金钱的奴隶。”

我把这段话理解为:一个人的人生目标只能定位在一个方向上,或者追求精神上的伟大、高贵、超越,或者追逐世俗的利益,不可能同时走在两个方向上。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一个精神上优秀的人完全可能在物质上也富裕。判断一个人是金钱的奴隶还是金钱的主人,不能看他有没有钱,而要看他对金钱的态度。正是当一个人很有钱的时候,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来。一个穷人必须为生存而操心,金钱对他意味着活命,我们无权评判他对金钱的态度。

耶稣接着强调,我们不应该为日常生活所需而忧虑。他说了一个比喻:显赫的所罗门王的衣饰比不上一朵野花的美丽,野花朝开夕落,上帝还这样打扮它,你们为什么要为衣服操心呢?他的意思是说,在物质生活上应当顺其自然,满足于自然所提供的简朴条件,如此才能专注于精神的事业。

正文 行淫的女人

有一天,耶稣在圣殿里讲道,几个企图找把柄陷害他的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带来了一个女人,问他:“这个女人在行淫时被抓到。摩西法律规定,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你认为怎样?”耶稣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那几个人不停地问,他便直起身来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说了这话,他又弯下身在地上画字。所有的人都溜走了,最后,只剩下了耶稣和那个女人。这时候,耶稣就站起来,问她:“妇人,他们都哪里去了?没有人留下来定你的罪吗?”

女人说:“先生,没有。”

耶稣便说:“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别再犯罪。”

约翰福音记载的这个故事使我对耶稣倍生好感,一个智慧、幽默、通晓人性的智者形象跃然眼前。想一想他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的样子,既不看恶意的告状者,也不看可怜的被告,他心里正不知转着怎样愉快的念头呢。他多么轻松地既击败了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陷害他的阴谋,又救了那个女人的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还破除了犹太教的一条残酷的法律。

在任何专制体制下,都必然盛行严酷的道德法庭,其职责便是以道德的名义把人性当做罪恶来审判。事实上,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潜在的罪人。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道德审判反而更能够激起疯狂的热情。据我揣摩,人们的心理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竟然有人做了,于是嫉妒之情便化装成正义的愤怒猛烈喷发了,当然啦,决不能让那个得了便宜的人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倘若自己也做了类似的事,那么,坚决向法庭认同,与罪人划清界线,就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仿佛谴责的调门越高,自己就越是安全。因此,凡道德法庭盛行之处,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残酷的斗争,人性必定扭曲,爱必定遭到扼杀。耶稣的聪明在于,他不对这个案例本身作评判,而是给犹太教传统的道德法庭来一个釜底抽薪:既然人人都难免人性的弱点,在这个意义上人人都有罪,那么,也就没有人有权充当判官了。

经由这个故事,我还非常羡慕当时的世风人心。听了耶稣说的话,居然在场的人个个扪心自问,知罪而退,可见天良犹在。换一个时代,譬如说,在我们的文化大革命中,会出现什么情景呢?可以断定,耶稣的话音刚落,人们就会立刻争先恐后地用石头打那个女人,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女人会立刻死于乱石之下。至于耶稣自己,也一定会顶着淫妇的黑后台和辩护士之罪名,被革命群众提前送上十字架。

正文 精神领域里的嫉妒

一个葡萄园主雇工人整理葡萄园,说好每人一天的工资是一块银币。这一天,他先后雇了五批工人,有清晨就雇来的,也有傍晚才雇来的。结算工资的时候,他给每个人都是一块银币。清晨来的工人因此而提出了抗议。他的回答是:“我并没有占你便宜。你不是同意每天一块银币的工资的吗?我也给最后来的这么多,难道我无权使用自己的钱吗?为了我待人慷慨,你就嫉妒吗?”

耶稣用这个故事说明,在天国里,不论信教早晚,上帝都是一视同仁的。对于那些因为早来而嫉妒晚来者的人,他毫不掩饰蔑视之意,断然宣布:“那些居后的,将要在先;那些在先的,将要居后。”

的确,在精神领域里,包括宗教信仰、思想探索、艺术创造等等,资格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倘若有人因为资格老而嫉妒后来者的成就,那么,他越是嫉妒,就越是表明他在精神上的低下,他的地位就越要居后。

正文 本乡人眼中无先知

耶稣回到家乡宣讲,人们惊讶地说:“他不是那个木匠的儿子吗?他的母亲不是玛利亚吗?雅各、约瑟、西门和犹大不都是他的弟弟吗?他的妹妹们不是住在我们这里吗?他这一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于是他们厌弃他。

耶稣就此议论说:“在本乡本家以外,先知没有不受人尊敬的。”(马太福音)或者:“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路加福音)

其实,何止不受欢迎,在本乡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先知。在本乡人、本单位人以及一切因为外在原因而有了日常接触的人眼中,不存在先知、天才和伟人。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对于一个精神上的非凡之人会发生两种感想。第一,他们经常看见这个人,熟悉他的模样、举止、脾气、出身、家庭状况等等,就自以为已经了解他了。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无非就是他们所熟悉的这些外部特征的总和。在拿撒勒人眼里,耶稣只是那个木匠的儿子,雅各等人的哥哥,仅此而已。第二,由于生活环境相同,他们便以己度人,认为这个人既然也是这个环境的产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超常之处。即使这个人的成就在本乡以外发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也仍然不肯承认,而要发出拿撒勒人针对耶稣发出的疑问:“他这一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先知在本乡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个在和自己相同环境里生长的人,却比自己无比优秀,对于这个事实,人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便不能容忍了,他们觉得自己因此遭到了贬低。直到很久以后,出于这同样的虚荣心,他们的后人才会把先知的诞生当做本乡的光荣大加宣扬。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之诞生与本乡何干?他们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本乡,他们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类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论光荣,这光荣只属于民族或者人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来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说,倘若一个法兰克福人以歌德的同乡自炫,他就一定会遭到全体德国人的嘲笑。也所以,地方与地方之间为伟人出生地发生的那些争执都是可笑的,常常还是可耻的,因为它们常常带有借死去的伟人牟利的卑鄙意图。

正文 奥秘和比喻

耶稣对门徒授奥秘,对群众说比喻。门徒问原因,他答:“因为那已经有的,要给他更多,让他丰足有余;那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一点点也要夺走。为了这缘故,我用比喻对他们讲;因为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不明白。”

这个回答十分费解,本身像是隐喻,却是向门徒说的。

事情本来似乎应该是:无论对门徒,还是对群众,都说比喻,使那已经有慧心的能听懂,从而得到更多,丰足有余,使那没有慧心的愈加听不懂,把他自以为是的一点点一知半解也夺走。

其实,存在的一切奥秘都是用比喻说出来的。对于听得懂的耳朵,大海、星辰、季节、野花、婴儿都在说话,而听不懂的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所以,富者越来越富,贫者越来越贫,是精神王国里的必然法则。

正文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

“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耶稣有一些很聪明的教导,这是其中之一。

中国人喜欢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当然也对。不过,远虑是无穷尽的,必须适可而止。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也可以预作筹划,不妨就预作筹划,以解除近忧。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却无法预作筹划,那就暂且搁下吧,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让它提前成为近忧。还有一些远虑,完全不能预见,那就更不必总是怀着一种莫名之忧,自己折磨自己了。总之,应该尽量少往自己的心里搁忧虑,保持轻松和光明的心境。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这样你不但比较轻松,而且比较容易把这难处解决。如果你把今天、明天以及后来许多天的难处都担在肩上,你不但沉重,而且可能连一个难处也解决不了。

正文 舆论的不宽容

对于新的真理的发现者,新的信仰的建立者,舆论是最不肯宽容的。如果你只是独善其身,自行其是,它就嘲笑你的智力,把你说成一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或呆子,一个行为乖僻的怪人。如果你试图兼善天下,普渡众生,它就要诽谤你的品德,把你说成一个心术不正、妖言惑众的妖人、恶人、罪人了。

耶稣对此深有体会,他愤怒地对群众说:“约翰来了,不吃不喝,你们说他是疯子;我来了,也吃也喝,你们却说我是酒肉之徒,是税棍和坏人的朋友!”

无论是否吃喝,舆论都饶不了你。问题当然不在是否吃喝。舆论很清楚它的敌人是思想,但它从来不正面与思想交锋,它总是把对手抓到自己的庸俗法庭上,用自己的庸俗法律将其定罪。

正文 小孩、富人和天国

门徒问耶稣:“在天国里谁最伟大?”耶稣叫来一个小孩,说:“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一样,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像这小孩那样谦卑的,在天国里就是最伟大的。”

为什么像小孩一样才能进入天国呢?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单纯,耶稣在这里却说是因为谦卑。小孩谦卑吗?他们不是一个个都骄傲如天生的王公贵人,不把人世间的权势、财富和规矩放在眼里吗?

我忽然想到,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相通的。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真正的对立存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现在好理解了。小孩刚刚从天国来到人间,一切世俗的价值尚未在他的身上和心中堆积,他基本上是一无所有。在这意义上,小孩的谦卑正缘于他的单纯,等同于他的单纯。随着年龄增长,涉世渐深,各种世俗的价值就越来越包围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魂了。一个人的心灵越是被权力、金钱、名声之类身外之物所占据,神在其中就必定越没有容身之地。因为身外之物而藐视他人,这已是狂妄,因为身外之物而藐视上帝,岂不是更大的狂妄?变成和小孩一样谦卑,就是要觉悟到一切身外之物皆属虚幻,自己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孩。这样的人就好像永远是刚刚从天国来到人间一样,能够用天国的眼光看出尘世中一切功名利禄的渺小。正因为如此,他不但在活着时离神较近,而且死时也比较容易割断尘缘,没有牵挂地走向天国。

对于我的这个理解,《马太福音》里的另一则故事可作印证。一个富人问耶稣怎样才能得到永恒的生命,耶稣劝他把财产全部捐给穷人,那富人听了垂头丧气而离去。于是,耶稣对门徒说:“富人要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富人之所以难以进入天国,其原因正与小孩之所以容易进入天国相同。对耶稣所说的富人,不妨作广义的解释,凡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世俗的价值,包括权力、财产、名声等等,看得比精神的价值更宝贵,不肯舍弃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内。如果心地不明,我们在尘世所获得的一切就都会成为负担,把我们变成负重的骆驼,而把通往天国的路堵塞成针眼。

正文 又到彭塔

又到彭塔(2月8日)

大力神飞机在彭塔降落,汽车把我们送往来时住的那家旅馆。一路上,最引人注目的是路旁的树,草,白色的或黄色的小野花。是啊,很普通的植物,可是在一千多公里之遥的乔治王岛上却是绝对看不到的,因此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

我们在彭塔住一夜,明天中午就飞圣地亚哥。原先计划中的旅游项目,包括照例给离站的考察队员安排的火地岛和国家公园之游,都被取消了。

旅馆离海很近,只有几分钟路程。晚上八时半,我独自去海边。面前是麦哲伦海峡,远处若隐若显的一块陆地想必就是火地岛。将近五百年前,麦哲伦穿越这一片海域,看见岛上有火光,就给它取了这个名称。他由此向西航行,用两年半时间到达了他曾经从东线也到达过的菲律宾棉兰老岛,狂喜地发现自己成了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但是,谁能料到,随即他就在与菲律宾另一小岛的土著的一次武装冲突中身亡了。所以,麦哲伦和我一样,也始终没有登上这座由他命名的岛屿。

此刻,太阳刚落下,天空和大海都是明亮的淡灰色,天边散布着一些深灰色的云团,云团背后透着红光。一座长长的栈桥伸入海中,在暮色中是黑色的,如剪影。靠近栈桥的岸边,海面上浮着成群海鸥,因为光线弱,看不清它们的种类,有点像黑背鸥。大约因为听到了动静,它们突然一齐飞了起来,排成与岸平行的整齐的两排,印在海天之间,那一瞬间真是美极了。

大海是美的,黄昏的天空也是美的,而最美的是黄昏天空笼罩下的大海,那是狂暴被温柔驯化的时刻。

正文 从彭塔到圣地亚哥

下午,乘飞机从彭塔飞圣地亚哥,航程近四个小时。

在南美乘飞机,空中的风景极佳。这风景的主角是云,白极了的云,一簇簇堆积着,背景是海,蓝极了的海。在好些地方,云如白色的山脉,围出一条蓝色的峡谷,或者如白色的森林,围出一块蓝色的林中空地。不像在别处,云总是连绵成一层均匀的屏障,飞机穿过云层之后,看见的就只是这白色的屏障了,而且远不及这里的云的白。这里的云,简直可以说是白得鲜艳,也许是日照和水分都格外充足的缘故吧。

正文 聂鲁达故居

在圣地亚哥逗留一天,主要的节目是去聂鲁达的故居参观。

上大学时,聂鲁达是我喜爱的诗人之一。那是六十年代,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只有那些左翼诗人的作品才能在中国翻译和出版,我是通过聂鲁达、洛尔加、希克梅特这些人的作品才获得了一点国外现代诗歌的概念。我喜欢聂鲁达的自由的、有力量的表达,喜欢他的热情和正义感。这种早年的心灵经历使我至今对这位智利诗人仍怀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因此,我感到自己似乎是要去拜访一个老朋友。

从圣地亚哥开车,往北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到达一个名叫黑岛的地方。故居坐落在海边,石头基座上一组精致的木屋,离木屋咫尺之遥,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和苍翠的松柏。海滩上有一堆天然的岩石,顶端的那一块雕成了聂鲁达的头像。我想起了他的诗句:“他化做了一块岩石,活在自己的祖国。”1-51

进室内参观,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钻进了大大小小的船舱。客厅、餐厅、工作室皆筑成船形,衬着厚厚的原木墙壁。每一处船长的位置,聂鲁达都保留给了自己。客厅里收藏着十几件船头雕饰,都是从船上搜集来的实物。那是一些半裸的女神形象和戴自由帽的女人形象,也有少量男海神抑或男海盗形象。聂鲁达最喜欢那具最小的雕饰,一个穿着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服装的小女人,飘飘欲飞的姿态,据说她的一对瓷珠眼睛会流泪。聂鲁达的搜集癖都与大海有关,他藏有许多船模,大多是一个老海员按照到过智利海域的真实船只的样子替他制作的。他的另一爱好是搜集海螺和贝壳,共搜集了六千枚,现存六百枚,放在陈列室里,其余已捐献。聂鲁达是一个藏书家,搜集了许多古本、珍本和手稿,但在生前已全部捐献给智利大学,所以在他的住处看不到藏书室。走进卧室,两面相交的大玻璃墙对着大海,躺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一定会感到自己是在大海中航行。户外有一只灵巧的真的木船,但从未下过水,是聂鲁达与朋友聚会的场所。而最后,在他死后,我相信是遵照他的遗愿,他的墓也砌成船形,朝向大海。1-50

聂鲁达从小的梦想是当船员,结果却成了一个职业外交官和一个享誉世界的作家。他有一句名言:“我喜欢船,而船在陆上是更安全的。”也许,对他来说,文字就是一只安全的船,载他在想象的世界里尽情冒险吧。

作为一个生前已获成功的大作家,聂鲁达在意大利和世界其他地方都有住宅。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在祖国的这栋住房。据说他从三十四岁开始营建此房,建了三十年仍未建完。他在自传中谈到,他是像造玩具那样建造这座房子的,在这座房子里他也是从早玩到晚,玩他收集的那些玩具,不玩他就没法活。他说:不玩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的大人是永远失去了童心的大人。的确,真正的伟人都是一些贪玩的大孩子,甚至旁人眼中的千秋功业也往往是他们的另一种游戏。聂鲁达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孩子,他一生在世界各地奔波,最后回到了这座他自己造的玩具屋,从这里去医院,四天后便去世了。

正文 途经布宜诺斯艾利斯

早晨七时,我、唐、葛三人离开住所去机场,踏上了归国的旅程。其余三人并两个记者将乘别的班次,先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巴黎旅游若干天。这是极地办的一个安排,但我们三人归心似箭,不想参与了。

在机场办理行李托运手续时,遇到了麻烦。按照计划,我们往返都应该搭乘法国的航班,可以享受免费托运六十公斤行李的优待。可是,又得感谢驻圣地亚哥的那位留守先生,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把圣地亚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一段买了智利国内航班的机票,只能托运二十公斤行李,多出的部分必须补缴费用。与机场交涉无效,我们三人只好补缴180美圆。

十时四十五分,飞机从圣地亚哥起飞,十二时四十分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打算进城一游,我和葛持公务护照,在拉美国家除了巴西皆可免签证,持因私护照的唐就面临了难题。没想到的是,在这里转机的旅客必须入境(无需签证)和重新出境,因此,难题就不攻而克了。停留时间是六小时,可利用的时间是四小时,我们叫了一辆出租,坐着车走马看花了一番。车费六十美圆,加五元小费,而乘公共汽车每人要二十四美圆,不但比公共汽车方便得多,而且也更便宜。比起圣地亚哥来,布城显得是一个发达国家的都市,街道整洁,建筑讲究。我们在两个地点略作停留:一是拉普拉塔河畔,它是世界最宽的河,像海一样望不见对岸:另一是议会大厦,小广场上鸽子成群成堆,你举起胳臂,就会有好几只鸽子落在你的胳臂上,和你亲近。

十八时十五分飞离布城,飞往巴黎。

正文 回到北京

机票所附的时刻表上的指示是:11日十八时十五分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12日十一时十五分到达巴黎,十五时五十五分离开巴黎,13日八时五十分到达北京。按此计算,从布城到北京,算上在巴黎停留的四个多小时,共需三十六个多小时。事实上,应该从中扣除十一小时的时差,实际时间是二十五个多小时。

对于我来说,2月12日这一天只有十三个小时。相反,从北京飞圣地亚哥时,其中一天长达三十五个小时。这是飞机飞行方向与地球自转方向相反或相同而造成的结果。

今天上午,飞机准点降落在北京机场。进关后,首先见到的是好友延华,他特地来机场欢迎我回国。他说,我的妻去停车了。一会儿,妻抱着女儿出现了。我没有想到她把女儿也带来了,喜出望外。小家伙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含笑,不说话。我一把抱过来,她用小手轻轻地拍我。回到家里,我把在南极用的墨镜戴上逗她,她盯我好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真酷!”表情十分认真,真把我笑死了。

正文 谁都能够去南极

天上掉下一个机会,使我得以在南极洲的乔治王岛上住了两个月。除我之外,同行的还有若干名人文学者、记者和编辑。回想出发之前,我的心情是兴奋中带着些许忧惧,因为在一般人——我也属于一般人——的观念中,南极毕竟是那样一个既神秘又可怕的地方,神秘得好像不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可怕得好像此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朋友们也是个个替我担着心,与我话别时脸上都挂着仿佛生死诀别的悲剧表情。在他们的想象中,我即使能够活着回来,也一定是不成人样了。所以,看见我好端端地归来了,他们都仿佛觉得意外,纷纷惊讶地问:“你怎么比去之前更健康了?”而我就总是轻松地回答:“可不,我在南极疗养了两个月嘛。”

在南极疗养——我这么说基本上没有夸张。试想一想,一个疗养胜地的标准是什么?无非是一,空气洁净,风景美丽,二,食宿无忧,生活简单而有规律,三,环境和心境都安静,远离日常事务的搅扰。我在乔治王岛上的生活是符合这些标准的。

当然啦,南极毕竟是南极,有可怕的暴风雪天气,冰盖下分布着吞噬过许多人命的深渊,还有其他种种不可预测的危险。我们曾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登上冰盖和踩到冰缝,知道那些深入冰盖数百公里进行探险考察的人确实是勇敢的,我对他们充满敬意。我自己领略过了岛上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单调,知道那些在南极呆上整整一年的越冬队员确实是寂寞的,我对他们满怀同情。但是,总的说来,有前人准备好的设施,生活谈不上十分艰难,只要掌握好分寸,生命危险也基本上可以避免。尤其如果只是去南极洲的某个地方度夏,甚或只是蜻蜓点水似地转悠一下,那么,所谓到过南极就实在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到南极走了一趟,眼见为实。令我反感的是以前有些也是短暂地到过南极的人所作的报道,我确知他们是夸大了险情,在用谎言把自己打扮成英雄。还是让我们诚实一点吧,如实地把到南极一游称作旅游,把在南极小住称作疗养。我的结论是,谁都能够去南极,一般人所缺少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素质或勇气,而只是机会。因此,在离开乔治王岛之前,我便建议以长城站为基地发展面向国内的南极旅游业,让更多的中国人有机会到南极一游。

正文 不喜欢见记者

回国以后,免不了被记者们包围。尤其是开头那些天,几乎天天接到要求采访的电话。我是能推就推,实在推辞不了,才见一下。

我不喜欢见记者,是因为他们总是想从我这里追问出什么了不得的经历和体验,我难免会让他们失望。朋友们是不问我这种生硬的问题的,他们看见我平安地回来了就很满意了。不过,既然这次行动早已通过媒体宣传开来,记者们的关注似乎也无可非议。只是我在出发前就已表明了态度,一切顺其自然,决不制造任何戏剧性效果。收获当然是有的,而且我自己觉得不算小。对于我来说,这段经历最宝贵的是两点,一是得以欣赏那里大自然的美丽、奇特和原始,二是能够在一个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安静思考。因此,我在此期间所写的文字就很自然地分为两类,一是南极的景物描写,二是孤岛上的思想札记。在这两类文字中,各有一些是我自己喜欢的。一个写作者写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当然是收获。可是,听到我这样的回答,记者往往觉得不过瘾。他们也许听说过以前到了南极的人在世界观人生观方面会发生伟大的飞跃,现在我说不出类似的飞跃,他们便认为我是白去了一次南极。唉,我怎么对他们说清楚呢,对于所谓的伟大飞跃,我基本上是不相信的,同时我不认为没有飞跃就等于没有收获。

也有一些记者对我的态度表示理解。《北京晚报》记者要求采访我,我说我的基本想法已经在《南极无新闻》一文中表明了,请他们刊载,他们就痛快地照办了。北京电视台晚间新闻的记者来家里采访,很和蔼地与我的不到三岁的女儿玩,并不问我那种沉重的问题。节目播出时,我的女儿惊奇地发现,她在电视里伸着手递石头,话外音问:“这是什么?”她答:“石头。”问:“是哪儿的石头?”答:“南极的。”这是多么可爱的镜头呢。

可是,今天,我启程去德国参加一个会议,刚上飞机,空姐在分发报纸,一个同伴发现了什么,兴冲冲地拿给我一份。我一看,是某报对我的采访,有照片,有文字,占了一整版。坐在座位上浏览,我立刻感觉味儿不对。我是因为那个记者一再打电话给我,才同意接受采访的。我们约定,她写完稿子后要发给我过目。但她始终没有发给我,现在看了报纸,我也就明白她不敢发给我的缘由了。这篇采访稿用旁敲侧击、断章取义的手法暗示了两点,一是我去南极的收获不大,令人失望,二是收获不大似乎可以归因于也证明了我的平庸。那天晚上是在我家里采访的,我和孩子之间的亲热,因为客厅铺着儿童地毯而委屈客人换了拖鞋,在采访稿里这些都被用讥讽的口吻提到了。

飞机起飞了,我望着窗外的白云,心中想:我对媒体还是太轻信了。

正文 实话如如何实说

今天晚上,在中央电视台做“实话实说”节目,除了六个人文学者外,还邀请了刘小汉做佳宾。这可以算是我们从南极归来后的一次集体亮相。

节目的一头一尾,由一个小学生朗诵我的散文选段。中间则由主持人崔永元向我们逐一提问,这些用不经意的口气提出的问题当然是预先策划好的。为了活跃气氛,还召了一群小学生坐在观众席上,让他们提些近于插科打诨的问题。

刘小汉成了今天节目的毋庸置疑的主角。他是五次到南极、两次上格拉夫山的英雄,有他在座,人文学者们的调门已经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许多。很显然,在对南极的了解上,在探险的经历上,在科学考察的贡献上,我们都远不能和他相比。他带来了电脑里的照片,收藏的石头,作了长时间的介绍。在主持人引导下,他说了一些话,基本否定了这次人文学者南极行动的意义,一则指出我们没有进南极圈,因此可以说并没有到南极,二则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去南极,他的原话是:“如果你们不是去采样,你们为什么要去呢?”

最后又轮到我发言,我强调了一点:我们的态度是诚实的,而以前有些也是短暂地到了长城站的人却夸大了那里的危险和艰苦。这的确是我愿意通过这个节目向观众传达的一个信息。

可是,节目做完后,我发现其他几位颇感沮丧。我自己对这次行动一直保持低调,但也觉得节目做得有点怪,基本效果好像是我们举着一只“人文学者南极行动”的彩色大气球上台,让那位自然科学家来把它戳破。总之,我们显得很被动,也很可笑,这让人不舒服。

其实,有一个道理是清楚的:人文学者当然不必到南极去采集自然科学研究的标本,但这不等于人文学者去南极就没有意义。

我讨厌假话、大话、空话,喜欢实话。不过,现在我想,实话也是应该恰如其分地、完整地说的。譬如说,我是否太强调这次行动的平常的一面,而对它的不平常的一面太轻描淡写了呢?

然而,对于我来说,南极这一页已经暂时地翻过去了,我无意再更多地去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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