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 xp1024.com
《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第一章 寺庙(1)

水流无意景常静,花落虽频心自知;

眼里有沙三界浅,胸中无事一床宽。

大师父在铺开的牛皮纸上用胖乎乎的正楷,写下一首诗,每个字看上去都像一个胖乎乎的小和尚,显得特别敦厚朴实,小和尚看得爱不释手:“大师父,我能不能照你的字来练?”

小和尚,大家都叫他慧心,其实他并没有出家,而是由庙里抚养长大,大师父明奘和他的徒弟慧觉一直把慧心带在身边,大家都以为他长大一定是和尚,慧心自己偶尔会想起自己的身世,但是也只是最近几年的事,过去他呆在庙里也没有觉得不好,常常跟在大师父后面,学到不少外面孩子学不到的东西,觉得很自豪的。

马头寺其实是一座寺院,不仅仅是一座庙,因为有大雄宝殿和藏经楼,因此远近闻名,它的闻名也不仅仅因为藏经楼,而是相传三祖达摩曾经在此修行,所以得名马头寺。

在慧心的心里,马头寺实际上就是自己的老家,如果你愿意,你甚至也可以叫它故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慧心实际上没有想过这么多,他有时候不去想那些东西,他觉得生活对于他越简单越好。大师父明奘说过:“佛,教会了我们放弃的智慧。”

慧心的手落在自己的眼镜上。他试着把眼镜往回推,但是没有用,它们仍然从鼻梁上耷拉下来,两只眼镜架已经短了很多,他自己用绳子接在两边支架上,算是可以戴了,当然看东西没有问题,戴起来就麻烦多了。

也许他应该与慧觉说一下,看看能不能换一副新的眼镜,或者等他再长大点,自己挣到钱,就可以买一副新的眼镜。

这么想着,慧心从寺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光着脚站在院子里。他喜欢这样站着,喜欢慧觉从窗户里看着他光着脚站着鹅卵石上,大声地斥责:“慧心,你想生病吧,还不快穿上你的臭鞋!”。慧心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喜欢穿鞋,因为他喜欢光脚踩着热乎乎的石头上的感觉。

慧心闭上眼伸开胳膊,向庙门口的照壁走去,十年来他已经熟悉这里的一切,闭着眼睛都可以知道,从台阶到庙门口的照壁是21步,沿着照壁的墙根走是21步,从照壁到庙堂内的水井是21步,这就是慧心的世界。出庙门就是热闹的街市,城市的声音裹挟着热浪不断地飘进寺院里。他知道上海城比这还要喧闹得多,但是这个院子并不靠近大马路。墙外只是一个小村镇,很多妇女们到庙里来上香,回去的时候从这里带点小东小西回去,他们的男人们贩卖从乡下带来的豆腐和蔬菜、瓜果等,香喷喷的馒头从集镇的中间向四周散开,这个村子与外面村镇最大的不同是市场上出售的东西都是素的,不涉及荤腥,村民中也大多是方外居士。

几只鸽子在墙后的竹林里飞来飞去,有一窝小鸽子在窝边站成一排唧唧喳喳。忽然院外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吓得一只小鸽子拍着翅膀从窝边掉了下来,但是鸽子的妈妈显然没有发现少了一只小鸽子。慧心想过去帮助那只小鸽子,可使围墙外边即是悬崖,要绕到后面的竹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梯子爬上去。慧觉法师似乎看明白了慧心的心思,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慧心看到鸽子妈妈用爪子抓着小鸽子,飞回窝里了。

慧心摸着栏杆上的各种浮雕,听着木鱼的声音,他的心里特别澄净。他听见竹林后溪水的声音,还没有到雨季,溪水的声音还不能用欢快来形容,他似乎闻到庙后山坡上夏茶的清香一阵一阵地袭来。

只要每年这个时候,在寺院里能够闻到夏茶的气味,那这里就是整个世界最好的寺院了。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陪伴大师父去后山去采茶,然后,每晚可以闻着厨房里炒茶的清香入睡,庙里一般不采春茶,慧觉法师告诉慧心,春茶容易伤茶树,味道也没有夏茶入味。

十年寺庙的生活对慧心来说是幸运的。他现在开始明白很多事情,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进入了寺庙,没有伙伴似乎也没有成长,更没有女人的关怀,他是被明奘法师和慧觉用米糊喂大的,但是现在那些问题似乎都不重要了,大师父已经教会他背诵《普庵咒》。

“南无佛驮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百万火首金刚王菩萨.南无普庵禅师菩萨摩诃萨。”慧觉法师又开始念诵了,每到夏季蚊虫一多起来,慧觉就会念诵普庵咒。说来也怪,慧心在寺庙中这么十年,还真的很少为蚊虫烦恼过。

他从墙边转过身来,“迦迦**俱俱鸡.俱鸡俱.兼乔鸡.乔鸡兼. 界研迦迦迦.迦迦迦研界,遮遮支支朱朱支.朱支朱.占昭支.昭支占. 惹神遮遮遮.遮遮遮神惹。”心里也跟着慧觉法师念诵起来。

在水井的西边,是寺庙的院墙,就建在石头的悬崖上,外侧就是数十米的悬崖,一泓深潭倒影着寺庙的四季变换,慧心常常望着潭水发呆。很多次,他都希望自己是一尾鱼,可以在深潭中自在地游过,甚至希望自己是一枚雪花,从空中飘下去,然后落入深潭看不见。自己的上辈子是一尾鱼还是一只鸟呢?

第一章 寺庙(2)

慧心爬上了崖边的一棵树。这树有一个很大回旋弯,粗大的树根沿着巨大的岩石,扎进乱石缝中,三颗树干围成一个怀抱,挡住了从上方落下的碎石。树的周围开放着一株一株的向日葵,那是慧心最喜欢的花。金黄的花瓣,肆意地开放,无数的蜜蜂飞舞着,洋溢着爱,享受着阳光和寺庙的钟声,似乎暖暖的阳光中有着明媚的温柔,慧心想,如果生命如花,就应该是向日葵,如果花也有世界的话,向日葵会是它的世界最美的人。慧心想到了大师父的话:“一花一世界”,他忽然明白了花也是有它自己的世界的。

慧心已经扒在树弯里,只要一松手,就会像刚刚那枚石子一样,坠入深潭,甚至会溅起一朵非常美丽的水花。

木鱼声在身后响起了,他知道慧觉的窗户开着,他一定在那里,佛珠在他的左手里油光可鉴,眼睛闭着。寺庙里的僧人不多,慧心自从记事开始就与慧觉在一起,慧觉负责庙里的生活,每每一睁开眼,慧心总是看见慧觉在伙房做饭,然后是洗衣服,然后打坐诵经,慧觉话不多,除掉诵经也很少走出庙门,慧心每每听见他唱“普庵咒”,就知道夏季已经到了。

慧心喜欢一个人在悬崖边的紧张,有些命悬一线的感觉,有时候风很大,三棵树被吹得连树根都在动,石头哗啦啦地往下掉,感觉到自己就要被吹下去,像石子一样落入潭水中,这个时候他会闭上眼睛,去仔细地听,他听得见树的声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长成一棵树,但不是每个人都会转世成为一棵树,慧觉说要成为一颗树得修行,这还需要很多年,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可不容易,得有一棵好的苗子,得有一片好的土壤,得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干旱和各种风暴、雨雪,得经过很多年的执着,这也是修行啊。得像明奘法师一样,数十年来就心无杂念,博览藏经楼群书,才能成为悟道高僧。明奘是慧觉的师父,是这座庙里的主持,据说已经超过100岁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纪,几十年来他就没有老过,一直那个样子,每天天不亮即起,练一套他自己的猫步,这是慧心自己造的词,因为大师父每次练习的时候就像一只猫在行走,身轻如燕。慧觉说大师父年轻的时候能够飞檐走壁,庙后绝崖上的草药,只有大师父可以上去采得。

慧心不同,他长在庙里,可是不是庙里的人,总有一天他得离开寺院,师父不会留下他,他留在庙里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打扫寺院有专门的小师父,他在庙里只是一个多余的人,这里大家都是出家人,只有他不是,有一天他走了也不会有谁会想他。

慧心看着深潭里的那泓碧水。水很纯净,到秋天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水底一群群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他在想是不是要跳进去,做一条鱼也很好。做鱼就不要这么多累赘,头发衣服都可以不要,也不要两条腿,手脚都不必了,多简单,简单的生活,自在地游泳,而且水是那么的平滑细腻,身体在水中该是多么的舒服。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爸爸妈妈回来找他,就会发现他沉睡在深潭底,成为一尾鱼,自在的鱼。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慧心从悬崖边回到院子里。

他朝着慧觉的禅房快步走去,慧觉每次看见他走路的样子都会放下手中的东西,合掌唱念 ‘阿弥陀佛’。慧心知道,这是慧觉对他走路的方式不满意,慧觉与他说过多次走路不能急,要把每一步都放下,脚踏实地。慧心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脚步慢下来,他渴望着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该多大啊,要是那样走,多慢啊。从山下到山上,沿着石阶总共283级,慧心从三岁开始就能够一气呵成爬完全部台阶,现在他都12岁了,每天他都会跟随护院武僧来回山上山下,已经练就了他非常矫捷的身姿,慧心对武僧的功夫羡慕不已,跟在他的后面多少使得慧心也会那么一点花脚猫的功夫,庙里传承的功夫,似乎不显山露水,主要在脚上,所以,对慧心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功夫用在这些台阶上,283级台阶能够一气呵成,也不是容易做到的啊。

禅房有东西两间厢房,两边厢房里各摆了两张木床,中间一间是禅房,地上摆着打坐的蒲团。慧觉和慧心的床在东边厢房 ,两个护院武僧慧成、慧了住在西厢房,慧了年纪虽然比慧心大,但是庙龄却还小五岁,从辈分上说慧心还是慧了的师兄呢,他父母去世后成了孤儿,求学无门才落发出家,慧成本来已经大学毕业,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连父母都顾不了,眼看着父母躺在医院里,无钱医治,他彻底绝望了,送走父母后,慧成来到庙里出家了,慧觉说慧成当初来的时候,大师父明奘亲自教过他功夫,大师父比较喜欢慧成的。

第一章 寺庙(3)

慧觉算是庙里的监寺,要负责寺庙的日常生活,庙里吃的蔬菜全靠慧觉种,日常吃的面和米由周边的村民们捐赠。最难过的是每天只吃一餐,僧人们每天只有中午一顿饭,过了午时就再不进食了。慧心从记事开始,就从来没有饱过,肚子总是半饥饿状态,总想找吃的。更难过的是慧觉每年都要陪大师父行脚一次,慧心不知道什么是行脚,慧觉告诉他,行脚就是要度化大众,到处化缘。化缘是什么意思,慧心也不懂啊,但是他感觉到慧觉不想说了,慧觉很少与慧心说佛的事情,或许是慧觉不善言辞,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懂吧,慧心有时候想。只是每次慧觉走后,慧心的生活就乱了套,无人照顾他,慧觉在的时候总会在他的床头放上一两颗核桃或者花生,然后他就可以睡一个踏实的觉了。

慧心每次看着慧觉背着经书、被囊,与大师父离开寺庙,心底都有些不舍,为防雨水,大师父每年的行脚都会安排在秋季以后,秋季之前慧觉会每晚熬夜,编织草鞋,编织草鞋的夜晚是美妙的,天气还不是太冷,慧觉会点上一盏油灯,坐在灯下的慧觉,就像一位父亲,麻绳和丝茅草混合的甜甜味道会弥漫在整个厢房里,为了让草鞋耐用防水,慧觉会把绳子在蜂蜡里过一遍,蜂蜡奇异的香味令慧心无法入睡,慧觉总会把有办法,从蜂蜡里弄出蜂糖来,慧心就会舔着蜂糖,问慧觉化缘是不是乞讨?慧觉告诉他,佛祖化缘是为了给世人一个向善的机会,可以增长世人的功德。

慧心听慧觉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觉得这庙里的僧人应该都是神仙,不对,在庙里不叫神仙的应该是个菩萨,他想,慧觉也是菩萨,至少他有菩萨心肠。庙里的主持要求庙里的僧人都得“不持金钱戒”,因此,在这座寺院里看不到一处功德箱,香客不必自己买香,寺庙的大门前摆设的庙香供香客自取,旁边大牌子写着:“不留金钱”,庙里的僧人终身不得碰触金钱。

每个僧人对大师父都毕恭毕敬,大师父从苦难中来,没有什么他没有经历过的苦,在北伐中冲锋陷阵,在直奉战争中身先士卒,在抗日战争中身经百战,随后也见过国内战争的惨烈场面,终于在国民党逃到台湾之前,他超然隐退削发出家,一个世纪的风云在他眼前一划而过。

而当想到大师父也曾经是个孩子,后来成了军人,又经历过大风大浪,慧心觉得大师父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怎么也得像大师父一样经历俗世的风云。

每天都有大量的香客来庙里烧香求得安慰,可以看出他们眼中都隐藏着某种恐惧,当他们跪在菩萨面前祈求的时候,慧心总感到不舒服,每次他看到人们跪在菩萨面前三叩九拜,心里祈求的只是得到菩萨保佑,按照大师父的说法是:“不舍不得”,慧心觉得只有内心向善的人,才会得到菩萨的保佑,香客们只是有要求的时候才会到庙里,慧心觉得这不是真正的信佛,对他来说,真正的信佛意味着向菩萨传递一种正面的想法,比如谢谢你或者我爱你,那才是祈福,而现在人们来到庙里就是祈求菩萨保佑这个保佑那个,灵验了就再来,不灵验了就不再来,似乎祈福成为了一种交易,好在菩萨有菩萨心肠,不在乎人们怎么想,都一样地保佑他们。

慧心常常去大师父的禅房。大师父闭着眼,敲着木鱼,佛珠从他手中慢慢拨过,似乎有一种力量围绕在大师父身边,似乎尘埃也落定了,空气变得非常澄净。大师父从来没有回答过香客的任何问题,但是他觉得大师父被经历过那么多的时事后,对菩萨的理解一定与一般僧人不同吧,只有沉默才能体现出他对人世和佛道的态度,因而大师父的沉默是一种高贵的态度。

慧觉每次行脚离开之后,慧心就一人享受厢房里的天地,他有时候也会学着慧觉的样子,打坐在蒲团上,默想一些东西。他很快就发现,一旦他坐定,呼吸也慢了下来,心胸也顿觉开阔起来。这时慧心就会对着心里的那个菩萨说,从现在起,要学着承受生命中的一切,无喜无忧无哀无乐,一切烦恼都是屋檐下蝙蝠拉出的屎,要常常打扫,就会干净。因为慧觉说过:人的身体要常常打扫,只有干净的身体才能存放干净的灵魂。慧心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菩萨应该是知道的,菩萨见过太多的人生,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他应该一看而知,一个人心里想什么佛是知道的。

慧心当然也相信菩萨知道他此刻心里还有什么想法,他觉得对菩萨没有必要隐瞒,是的,他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把自己丢在庙里,和尚不是一出生就在庙里的,慧心是第一个。有时候慧心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自己的身世,他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没有被饿死也没有被狼叼走,而是被寺庙收养下来,他现在还活着,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恨自己的父母,他们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丢弃。

慧心出生的地方没有谁知道,慧觉对此一无所知,他也不问世间事。慧心从附近村里来庙里烧香的香客口中零星地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这些女香客有时候会围着慧心说长说短,这让慧心有时候很难过,他从她们的嘴中知道了父亲在上海是一名画家,母亲跟随父亲来这里写生,生下慧心之后,母亲据说出国了,没有带走慧心,有一天慧觉打开庙门,就发现一个孩子和一些包裹。慧心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否是真实的,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父母都是非常大的画家,上海可是很大的城市啊,大城市就会产生大的画家。

慧心一直在寺院里长大,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父母去了那个城市,为什么到城市里就连个孩子都带不走吧,他想。

第一章 寺庙(4)

马头寺的东边是一大片竹林,竹林的下边是坡地,坡地后边的崖边高地是大师父种植的庙茶。靠近竹林的这边种的是油菜,每到春天金晃晃的铺满整个山谷,慧心每到开春之后,就有一个事情必须去做的,他要去油菜地里看油菜,倒不是怕有人来偷油菜,庄稼人不会到庙里来偷东西的,主要是担心那些放牛娃,把牛一放就无人看管,跑去打牌,最后牛就直奔这块宝地而来,吃得一棵不剩,每到这个季节,慧觉就会交给他这个任务,慧心甚至盼望着春天早点到来,他喜欢看油菜这份差事,那么金晃晃的油菜,那么明媚的阳光,春草的气味浸润着花香,总是让慧心体会到美妙的感觉,而且,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可以看到许多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河边放牛,他们或围在一起打牌,或在斗鸡,或滚铁环,一看到油菜地里的小和尚,他们就起哄:

小和尚头,光油油;

吃大麦,拉泥鳅。

慧心不知道他们起哄是什么意思,反正一定是不好的意思,便大声对他们说:“不许把牛放在沟里,沟里是庙里的油菜,谁家牛吃了谁家要陪的。”

村里的放牛娃就会一起伴着特有的节奏大声喊:

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吃大麦,吃大麦,吃大麦,

拉泥鳅,拉泥鳅,拉泥鳅。

慧心很气:“不许说我是小和尚,我不是和尚,我只是住在庙里,不是和尚。”

他们还是喊:

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吃大麦,吃大麦,吃大麦,

拉泥鳅,拉泥鳅,拉泥鳅。

虽然很气,但是那节奏听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尤其是许多孩子一起喊的时候,慧心觉得很好听的,比庙里和尚念经好听多了。

一个小女孩对慧心喊到:

“你看这么多牛,哪家是哪家的,你对得上吗?”

另一个男孩接话:

“对啊,干脆你帮我们看吧,我们几个打牌去罗!”

慧心知道,他们喊他小和尚,是想气他,他乐意被他们起哄,在庙里慧觉一天也与他说不了几句话,那几个小师父每天要打坐念经,也难与他说上话,与这些放牛娃在一起,慧心感觉到一种愉快。

小和尚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在追打一个也是光头的男孩,男孩一边跑一边大声说:

“自己喜欢还不给我说,我偏要说,”他爬上一块大石头,站在那里大声喊:“小--和---尚,程--菊--花--喜欢你!”

男孩大声说的时候,被身后女孩追上了,慧心看见她用一把牛屎已经糊上了光头的嘴,

“我让你说,让你说。”

其他小孩一起起哄:

菊花香,菊花臭;

菊花看上了和尚头,

菊花香,菊花臭,

菊花爱上了和尚头。

那个叫菊花的女孩就是刚才对慧心喊的那位,她抓起沙子,到处追,一个也追不上,只好大声说:“我没有说喜欢,我只是说小和尚比你们长得好看,哪个乱说哪个烂嘴。”

小和尚,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嬉闹。

忽然他自己也脸红了,他看到那个叫菊花的女孩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我让你们说,我就喜欢,看你们怎么样!”菊花跑过来,与小和尚一道站在田埂上。

这下那边彻底安静了,大家都没有明白菊花真的跑过来了。

小和尚也不知所措。

好在村里开始喊自家孩子回去吃早饭的,孩子们牵上自己的牛,往回走了,慧心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远,心里开始失落起来。

第一章 寺庙(5)

慧心13岁那年,庙里忽然热闹起来,大批的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庙里,烧香拜佛,山下也修起了山门,进山门得支付50元门票钱,庙里所有可以拜佛的地方,都有了功德箱,人们不断地把钱丢进去,大师父基本上闭关不出,慧觉搬进了大师父的禅房,负责照顾大师父的日常起居,庙里新来了个主持,用功德所得的钱开始扩建庙宇,东边的竹林在不断缩小,油菜地也不再种油菜了,在油菜地那边山谷中盖起了一片市场,专门给进庙的香客供香,还有各种旅游纪念品的,热闹非常。

庙里的和尚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慧心在庙里的十几年中庙里一直也就8个和尚,现在一下子多出了几十个,慧心必须搬出与慧觉在一起的那间禅房,到了山脚下庙门口一处杂物间里,慧心甚至都没有办法见到大师父和慧觉了,后来来的很多和尚甚至也不知道庙里还有慧心这么个小和尚,藏经楼现在变成了内院的禅房,内院与外院分开管理,内院成为和尚们起居生活的地方,一般人是不可以进入的,得不到允许慧心想进入几乎也不可能了。

慧心从未有过地感觉到了绝望。本来慧觉也许是慧心唯一能交心的人了,从慧心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一直照顾他。但他还不能像信任菩萨一样信任慧觉,他觉得慧觉一直有意向他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慧觉把慧心抚养大,教会他念经和写字,如今可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这一点常常受到大师父的赞赏,能够得到大师父的赞赏,还是让慧心觉得骄傲,大师父在慧心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可是,慧觉每次与慧心独处总是不敢看慧心的眼睛,慧心相信他知道有关自己的身世,或许当初大师父捡到他回来的时候,慧觉才是第一个真正看到他身世的人,因为是慧觉打开包袱,给慧心洗澡换衣的,慧心想总归有一天他要找到这个秘密。

现在,慧心异常强烈地感觉到要离开寺庙,去找他自己的家人。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家,没有家人的孩子才会出家到庙里做和尚,慧心也不想做和尚。他留心每天到庙里来旅游的游客,他们有很多是大城市来的,有北京的,武汉的,当然也有上海的。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上海的,有一次,他从慧觉留在禅房的木箱里,看到了当初抱他来寺庙时候留下的一块兜肚,那是一块手帕改的,上面绣着一只熊猫,旁边有两个字上海,这两个字的旁边有三个字母:zxm,他想那一定是父母给他取的名字的缩写,可能是张晓明,也可能是周晓敏,当然也可能姓郑,如果姓郑,那就可能叫郑晓明吧,他这么想着,觉得就应该是这样,不过也可能绣的是自己师父的名字,那就更好找了。

不过想到这点,慧心很难过,他觉得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来找自己呢,难道当初他们是故意丢掉自己,不要自己的?如果是故意丢掉自己的,那他们是不会留下任何信息让自己找到他们了,想到这点,慧心忽然伤心起来。

有时候,慧心看到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来庙里,他也会远远地看着他们,他觉得寺庙的世界只有黑的,白的,灰的,外面的世界要丰富很多。

慧心偶尔会想到上海。那是他父母生活的地方,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想过多次了。

在慧心的想象里,上海,有很宽的街道,大街中间是专门给孩子们走的,每过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游乐的地方,供孩子们走累了的时候可以玩一会,两边才是大人们走的,不像寺庙外面的这个小街,成天都乱糟糟的,孩子们想在街上走都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大人,总是会招来一顿骂。对了,慧心的上海应该没有骂人声,也应该有车子,有很大的车子,可以坐很多人的车子,有时候慧心在庙门口看到一些小车子,上面就下来几个人,那多浪费啊。最好街中间有个亭子,走累了的人可以坐在那里休息,孩子们可以要杯奶喝喝,最好还要有下棋的地方,可以随时找人来下一盘,让他们领略一下慧心的棋艺,这可不是吹的,慧觉都常常输给慧心的。庙里可以下过慧心的只有大师父了。当然,最好有个庙也不错,人们可以在城市里烧香,不必跑到这么偏僻的小镇啊。

慧心连山门都没有出过,更不要说对外面的城市有了解了,他所见到的街道就是山谷里的那个香客云集的地方,到处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尤其是每年的庙会,在那一天的时间里,庙里庙外到处是人,市场从庙门口一直摆到马路上,可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玩杂耍的,唱戏的,踩高跷的,政府拉起了横幅:“庙会文化节,欢乐嘉年华”,人人走上街头,最快乐的要数孩子们 ,捏泥人的,卖糖葫芦的,做蒸糕的,糖炒栗子的,空气中弥漫着温饱的香气。

慧心最后看明白了庙会的真正意义——如果庙会一年比一年热闹起来,那么天下就会呈现一片繁荣景象,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会不再有烦恼。他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悲伤都会消失,他心中的世界会香气四溢,

第一章 寺庙(6)

慧心转过身看着一只猫。

慧心是个怕鬼的孩子,有时候他看见树影晃动,也害怕,好在他相信庙里的鬼不会害人,只是庙里聚集了太多的鬼,他们都在等待超度,他们寄居在庙里的各个角落,附身在庙里的一砖一瓦上。尽管他是寺院里最壮实的孩子,但他还是怕鬼。他相信如果自己睡着了,鬼就会进入到他身体里面,他就会像孤魂一样,被赶出自己的身体过夜。在晚上,慧觉总说着一种奇怪的话,他说是从鬼那里学来的。他能听到那些鬼在打架,决定着谁先占有他的身体。慧心怕那些鬼魂,他们在有生之年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所以不得超生,一旦他们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位置,他们也会把那些不好的思想带给他,以后他也会不得超生,所以慧心总是保持清醒,不断地和这些鬼魂斗争,过去他住在藏经楼的禅房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多鬼魂,那时候大师父在那里,他身上好像总有一种光芒,让那些鬼魂不得靠近,慧心觉得你越怕,那些东西就会越靠近,意志柔弱的人会成为这些鬼的宿主。

那只猫躺在窗台上,享受着安静的阳光。

和慧觉在一起他觉得很安全,但是慧觉从来不说话,似乎是一个哑巴,大师父对慧觉倾注了所有心血,慧心觉得大师父会把毕生的悟道都会传授给慧觉,但是慧心觉得慧觉没有这个悟性,不过大师父经历过那么多事,看人是不会错的,大师父走过那么多世面,见过那么多人,一个人过去和未来会怎么样,他是一望而知的,这是大师父不同凡响的地方,所以大师父一定是现世佛,可以见过去也可以见未来的佛啊。慧心现在可以想很多事情,他觉得只要一看大师父的眼睛,就会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但慧心与大师父不同,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慧觉,他觉得慧觉在向他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慧觉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佛,他把慧心抚养大,不是因为他们有了父子一般的感情,而是佛让他去做,那是佛的普世之爱,即使不是慧心,谁都会得到他的关爱。所以,慧心明显看出来有几次慧觉不敢与慧心对视,那里面一定还有慧心想知道的秘密。

慧心相信他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事情,将来有一天他会从慧觉这里找到亲人的消息,但是慧觉已经是出家之人,他不愿意陷入尘世琐碎的杂事之中,他完全超然物外的态度,很多次让慧心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与大师父完全不一样,大师父目光中的那种温暖那种力量可以感染人、可以融化人,慧心甚至有一天看到两只猫在天井里互相撕咬,大师父只是在旁边看了一眼,两只刚刚还撕咬在一起的猫,居然一声不吭地走到屋檐下去晒太阳了,他觉得非常神奇。可是慧觉的目光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不过慧心还是很感激慧觉为自己做的一切。慧觉教会他诵经和写字,慧觉常常和大师父在一起研习书法,在慧心小的时候,似乎庙里的冬天特别漫长,尤其是很多下雪的冬日,慧觉就会在藏经楼配一盆炭火,在炭火上慧觉还会埋上几根红心的山芋,然后满屋的都是山芋那种特有的香甜气息,慧觉会铺开黄表纸,在一边研磨墨汁,慧心觉得研磨墨汁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活,他常常在旁边观摩,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接下这个活,大师父看出了慧心的心思,大约在六岁那年开始让他学习研磨松墨,师父告诉他松墨就是把松树的烟收集起来做成的,研磨后会有松油的气息,那是树的气息。他很努力地磨,虽然很吃力,可是就是不出墨,手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抬不起来,这时候大师父走了过来,拿起墨块略微倾侧过来,慢悠悠地磨起来,却并不费力,这让慧心觉得神奇不已,大师父问他:“看明白了吗?磨墨要用巧劲,再来试一试。”研磨了大约一月的墨之后,大师父开始教慧心习字。从此,慧心对寺庙崖边的摩崖石刻发生了极大兴趣,有时候他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去那里临摹,他不知道古人是怎么把字写在石头上的,习字成为慧心与大师父沟通最好的方式。只要可以和大师父在一起,做什么慧心都觉得舒服,大师父的目光就像那个冬日的火炉一样,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每次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一触碰懂到大师父的目光,慧心都会觉得浑身有了新的力量。

因为学会了写字,慧心忽然感觉到庙里的日子很好过。只要大师父开始研习的时候,慧觉都会允许他陪伴在边上,偶尔也会让慧心写几幅字,让大师父看看,大师父从来不点评慧心的字,只是告诉他:

“字乃心之意也,气之用也,要想把字写好,关键不在字,在于意在于气,意到心到,气至骨立。”这句话,大师父说的时候,他没有听懂,他就央求慧觉把大师父讲的话记录下来,讲给他听,慧觉用工整的小楷把大师父的话抄在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上,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慧心听,还是似是而非,慧觉就说:“慢慢悟吧,现在你是懂不了的。”

慧心有些不明白大师父的意思,但是他觉得大师父似乎对他的字结构本身没有兴趣,而是觉得结构之外,字少了内涵,就像人的眼睛没了精气神。

与庙里一个个受人顶礼膜拜的菩萨不同,在慧心的心中,佛是具体的,他觉得大师父就是佛,有大师父在整座庙就有了灵魂,慧心觉得这是这座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想到这里便心生欢喜,在心里自言自语:“阿弥陀佛”。

第一章 寺庙(7)

慧心无事可做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寺庙里到处走走,他希望可以遇到慧觉,慧觉似乎忘记他了,自从搬到大师父的禅房后,慧心就很少看到慧觉,慧觉似乎也不再关心慧心的生活。

大师父在不吃不喝两个月后坐化成佛了,大师父本来好好的为什么就坐化了呢,慧心是难以理解的,但是慧觉或许知道原因,他最后两年一直陪伴着大师父,是大师父的关门弟子。

慧觉在大师父坐化后一下子老多了,他坐在天井的照壁前,那里现在建起了一个亭子,中间有一张棕色木桌,桌上摆了一个棋盘,大师父坐化前曾经与慧觉下过一盘棋,怎么输的慧觉不得其解,一直在复盘,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那里苦思不得其解。在慧觉身后,透过廊柱斑驳的影子,慧心看到一只猫在屋檐上悠闲地走过。 慧心走到慧觉的身后,看着那盘残局,红方两车一卒已经压过来,按照道理黑方必输无疑,居然被大师父化解了,大师父点化了慧觉,悟禅如棋啊!慧觉抬起头看了一眼香炉里的香,一支香已经燃尽了,他在暖炉上端起紫砂壶,细细的壶嘴流出暗红色的液体,茶已经被暖炉烘得很浓了,慧觉喜欢浓茶,这点也与大师父不一样,大师父喝茶用青花瓷的杯子泡,慧觉喜欢用紫砂壶煮茶。但慧觉并没有注意到慧心,慧觉又重新开始看棋,一缕阳光穿过瓦楞照在慧觉的白发上。慧心看着慧觉花白的头发,忽然想 :慧觉是不是对大师父的离去感到了悲伤呢!出家人可能没有悲伤,大师父坐化成佛了,对出家人来说是功德圆满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悲伤,他应该会追随大师父而去,悟道、成佛。

慧心得知慧觉在出家之前结过婚、有过孩子和家庭,他之所以能够把慧心照顾得那么好,也是源于曾经有过自己的小孩。一个人要能够抛开家和孩子,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出家为僧应该是有巨大勇气的事情,不知道慧觉当初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抛开了一切。慧心觉 得自己与慧觉不同,慧觉是自己心死了,慧心没有遇到过什么,他希望自己有家人有兄弟姐妹,有欢声笑语,他的生活应该经历尘世的一切,慧心认为自己喜欢尘世的生活。

在庙门口负责打扫寺庙的慧圆,有一次告诉慧心:“慧觉过去是大学老师啊。”这让慧心很不解,看来庙里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啊,这么高深的佛经没有文化是看不懂的,“慧觉在俗世工作几十年居然买不起一套房子,老婆只好出去挣钱补贴家用,最后与公司老板跑了,这让慧觉看破世事,才到了我们马头寺落发出家的。”

这使慧心觉得很惊讶:慧觉的一生,用这么几句话就讲完了。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做些大事,要过得比慧觉精彩,他想过告诉慧觉自己的计划,但慧觉也许会因为慧心知道了他的过去而恼怒,要真是能够激起慧觉的愤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啊。

慧觉抬头看了看照壁上的影子,庙里没有时间概念,都是依据墙上的太阳影子,判断时辰,慧觉用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他的眼镜比慧心的好多了,是那种宽大的黑边眼镜,一看就是学问很深的那种高僧的样子。

慧心总能从慧觉走路的啪嗒声,判断出慧觉在寺院的哪一个位置,但是自从慧觉搬到大师父在藏经楼的禅房后,慧觉似乎很少出来走动,过去还常常陪大师父打拳,现在似乎也没有了。慧觉在庙里冬天穿的是布鞋,夏天穿草鞋。慧心自从与慧觉分开后,关注慧觉的时间明显增加,他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去向慧觉开口,慧觉在忙些什么。

慧觉终于看到慧心站在走廊里,从他宽边的黑框眼镜后面,他注视着慧心,有好几分钟都没有移动一下,这让慧心心里发毛。

当慧觉从木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慧心感觉到慧觉的背驼了。慧心走过来弯下腰去捡慧觉掉在地上的棋子,对师父说:“师父,当初你与大师父把我带到庙里的时候,听说包袱里面有我父母留下的纸条?”

慧心捡起棋子,放在慧觉的棋盘上。

第一章 寺庙(8)

慧觉难得一见地对慧心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宽边黑框眼镜拿下,用自己的长罩衫的下摆很仔细地擦,每擦一遍都用嘴对着镜片哈气,这一点慧心早学到了,不过慧心的眼镜已经被他那粗布短衫擦得伤痕累累了,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

但慧心知道慧觉在担心着什么,因为慧觉的微笑在这所寺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啊!慧觉站起来,对慧心说:“走,我们去大师父的书房,看看你的字有木有长进。”他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写字了,不过慧心有时间就去谷底的摩崖石刻那边,去临摹那些古人的字,他对每一块摩崖石刻上的字都认真地临摹过,对习字慧心是有悟性的。

他们一起走到禅房,在方桌上铺开垫布,取出砚台,在书架上取下一个方形的塑料瓶子,把墨汁倒在砚台里,这让慧心惊奇不已:“不用磨墨了?”

“对的,不用磨墨了,你觉得磨墨与写字有什么关系?。”

“过去每次磨墨,实际上我一边磨,一边在看师父的写字呢。”

“现在不用磨了,你还看么?”

的确,有很久没有来看过大师父和师父研习书法了。

“任何事情都是一种机缘,磨墨有磨墨的好处啊。”

慧觉师父铺开一卷黄表纸,练字黄表纸还是很不错的,吸墨快,易干,成本比牛皮纸要低很多。

“后来大师父都在那种白色的纸上写,那是什么纸?”慧心问慧觉。

“那是宣纸,正式些的书画作品,一般都在宣纸上的,不过大师父更喜欢牛皮纸,但是牛皮纸现在没人会做了。”

慧心把手肘放在窗台上。从藏经楼的窗台可以看到那弯深潭。

慧觉在写字:

沙浅潭影深,崖高岸自立。

慧心觉得慧觉的字酷似大师父的了,写的字意思也和大师父一样,看不太明白。是不是有文化就是让人看不懂的呢?慧心想,每个有文化的人都不会被人看懂,被人看懂那就是没文化了。

慧心和慧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慧觉把毛笔给慧心,指了指方桌,慧心接过毛笔,按照自己在摩崖石刻边临摹的字迹,写了一行字:

岭上不见溪,谷底闻涛声。

这是黄庭坚题写在悬崖上的石刻,慧心临摹了很久。

但此时慧心想知道的是,慧觉究竟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尽管慧觉什么也没对慧心说。慧心注意到自从大师父坐化成佛之后的三个月以来,慧觉的生活规律明显和过去不一样,几乎不与庙里的僧众说话,闭关坐禅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慧觉在衰老下去的征兆,也不敢问。但慧心觉得必须让慧觉和从前一样有规律地生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慧觉,生活没有了规律,生命就会出现各种病症,就好比大师父坐化前,他不吃斋饭,不喝水,最后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瘦小下去,成为一座肉身菩萨。

慧心还没来得及开口,慧觉就摸了摸他的头,回到桌前,又开始写字了。慧心觉得自己很像慧觉,住在寺庙里,有些与众不同,既不被外部世界认可,又不被寺庙内部认可,既不能融于世,又不能融于僧。现在整个寺庙都成为旅游景点的一部分,大师父信奉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破坏了,每个大殿里甚至每个角落,都摆上了功德箱,连斋堂也开始接待游客吃斋饭。主持开始抽签,给人解签,每一处大殿的修缮都接受捐赠,功德碑刻名字依据功德多少,功德多少依据捐钱多少来决定,这些大师父在的时候是严格禁止的,慧觉受大师父影响比较深,他只能置身事外,本来慧觉是监寺,在庙里也算辈分很高,但是新来的主持以年轻化作为借口,把慧觉的监寺身份给下了,出家之人本来也没有什么是非之事。

慧觉不会因为这些变故出现规律混乱的,他一向是个内敛的人,慧心觉得一定另有缘由。

慧觉已经铺上了一块干净的宣纸,取出那支中毫徽笔,一气呵成,草就一个“佛”字,怎么看都像是白须飘飘的大师父的神态。

该不是慧觉也动了凡心,思念大师父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会有可能告诉慧心他父母的秘密了。

第二章 逃离(1)

慧觉一有心思的时候就会拿下眼镜不停地擦,这是慧心这些年来注意到慧觉的一个习惯,慧觉在想事情的时候总这么做。

但是慧心从没见过慧觉会因为什么事情乱了分寸,他知道慧觉一定是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难题,就像慧觉不肯给自己讲生身父母的事情时一样。无论慧觉跟慧心说多少次对慧心父母一无所知,慧心还是决定要在慧觉想清楚之前把自己的身世问清楚。

今天慧心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特意停下来朝着佛堂双手合掌。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他还是觉得佛祖的耳朵变大了,可能是太多感谢的话把耳朵撑大了吧。如果这是真的,那佛祖一定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耳朵。

豆花白了,菜花黄了。

日长悠悠,燕子来了。

菊花在唱歌,慧心听出来了,菊花自从上次和慧心站在一起之后,现在常常会站在竹林外边茶叶地里的那块大石头上唱歌。菊花穿着一条褪色的绿裙子,她会的歌好像不多,这首豆花白了,慧心已经听过她唱很多次了,都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慧心想赶快长大,想变得强壮起来。他知道菊花也想赶快长大,慧心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伤心。慧心知道女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显出自己的美,于是慧心相信菊花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美女。但是,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变得像个男子汉起来,但慧心愿意耐心等待自己长大,在庙里他一定长不大,因为庙里不允许有男子汉,要想成为男子汉得在庙外。

在大石头那边,几个放牛娃站在草地上,在玩一种叫斗鸡的游戏,单脚站立,另一只脚作为鸡头撞对方,不但要用劲还要有技巧,否则就会人仰马翻。与慧心不同,他们都长得矮矮胖胖的,皮肤也没有慧心的白,长得倒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结实,未来也会是一个标准的庄稼汉,慧心希望自己可以在放牛娃们长成壮实的庄稼汉之前,自己先长成长成男子汉。慧心觉得他们长得一样结实是因为他们吃的都是五谷杂粮,天天都在一起玩一样的游戏,这使得他们和其他到庙里来的孩子明显不同,说话的腔调不同,身材也不同。

这时慧心看到慧明出了寺庙大门,慧明最近常常溜出寺庙,不知道到镇上去做什么,过去出庙门是绝对不允许的,现在庙里的僧众太多,也没有谁注意谁不在了,过去修行靠的是自己,现在好像没有几人像慧觉那么静下心来的。慧心猜慧明一定是到市场帮庙里买油或者豆制品去了,过去庙里的菜籽油和豆制品都是庙里自己做,现在僧众多了,自己做已经不够了,就到外面采购。

第二章 逃离(2)

慧心准备从茶园那边走下田埂,绕过那块大石头回到庙里的时候,他发觉有人在拽他的长衫,慧心穿得是庙里做的长衫,灰布的,是慧觉的旧长衫改的,穿在慧心身上显得鼓鼓囔囔的,这也成为那帮放牛娃的笑料:

“小和尚,灰溜溜,

长衣马褂像小兔!”

每到这个时候,慧心总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这帮放牛娃很可恶,怎么可以拿自己的穿着取笑呢!

“庙里的人,讲话与我们不同啊,还‘而已’呢!我让你‘而已’。”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泥巴就砸在了小和尚的光头上。

“瘌痢头,你不能这样欺负小和尚。”菊花冲那个甩泥巴的瘌痢头冲了过去,把他按到在田埂上,菊花在这群孩子里个子算高的。

“菊花菊花,一个傻丫,

爱上和尚,不能回家”

瘌痢头挣脱出菊花的手,跑到大石头上,一堆顺口溜就喊出来了。菊花在后面紧追不放,

“你要是再这样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你个瘌痢头。”

“菊花菊花,一个傻丫

爱上和尚,不敢回家”

菊花好不容易追到大石头顶上,瘌痢头一跃而下,跳到草地上跑远了,菊花不敢跳,毕竟有一丈多高的大石头。

慧心觉得自己脸红了,师父要是看到会罚自己坐禅的,慧心赶紧回到庙里,尽可能地离放牛娃远一些。

慧心很渴望菊花他们来庙前草地放牛,有时候慧心隔着窗,远远地听见牛的铃铛响起来,他就会与看门的和尚说:“去看菜地去。”在庙里看菜地和茶园,就是慧心的全部工作,也是慧心离开寺庙的唯一理由。没有放牛娃来的时候,他没有理由离开寺庙,没有油菜的季节,菜地也好,茶园也罢,就不用看。

慢慢地慧心与放牛娃他们也混熟了,菊花会鼓励小和尚和他们一起斗鸡,砸纸鳖,打扑克,斗鸡是小和尚的劣项,连几个小女孩慧心也斗不过,这让慧心觉得很没有面子,打扑克和砸纸鳖,都需要巧劲。两次一玩慧心就掌握了技巧,那几个放牛娃想再赢他就难了,自从菊花借给慧心一个纸鳖作为种子,不出一周时间,大大小小的纸鳖都集中到慧心这里了,菊花悄悄地把小和尚拉到一边:“你不能全赢走,要故意输一点给他们,否则他们不和你玩了。”

小和尚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赢,他还没有想明白菊花话的意思,瘌痢头就冲过来,一把抢走小和尚的纸鳖,在大家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冲到河边一把全丢到水里去了:“让你狠,你不是狠吗?”

小和尚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那里委屈得泪水立即下来了。

菊花去追瘌痢头:“瘌痢头,你真不是东西,砸不过人家,就耍无赖。”

一群人刚刚还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没有玩的了,大家都觉得无趣,各自去牵自家的牛,回去了。

慧心回到庙里自己的屋子,觉得自己很怀念村里的孩子们,希望可以天天和他们在一起,觉得这才是生活,才是一个孩子该过的日子,这时慧觉走进了屋子。

第二章 逃离(3)

慧心赶紧请师父坐在蒲席上,一边是杂物,一边是慧心的床,一盏有些昏暗的白炽灯,吊在房子的中间,墙上由于陈年的蜡烛烟熏后留下暗黑的痕迹,整个屋子就慧心的床头的几本书和一幅大师父的字挂在那里显出一点生气。 慧心低头看自己的脚,两个大脚趾都已经露出了,宽大的衣服扎在慧心的身上,空空荡荡的。

屋子的靠窗用一扇废旧的木门搭出来一个桌子,上面有一堆黄表纸,大师父送给慧心的那本《千金帖》打开放在桌上,毛笔已经洗净晾在一边,一块用于研磨的条墨,已经磨去了大半。

慧觉拿起这本《千金帖》问慧心:“听过一字千金的故事吗?”

慧心摇摇头。

“你看这碑帖里面的字都是王羲之的吧?”他眼睛从镜片后面盯着慧心,“可是碑帖是唐代的,王羲之怎么可能为200年后的唐代人刻碑呢?”

慧觉看到慧心点点头,又接着说:“这本碑帖,序文是唐太宗作的,述记是太子李治作的,谢表是玄奘高僧亲自写的,太宗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因此,朝廷希望用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体来刻碑。长安洪福寺高僧怀仁知道此事后,感到这应该是佛教界的光荣,因此,下决心要按序文把王羲之的字一个一个地搜集起来,就成了这块王羲之字体的《圣教序碑》。 可是怀仁在集字过程中,有几个字怎么也找不到,不得已奏请朝廷贴出告示,谁献出碑文中急需的一个字,赏一千金。这就是“一字千金”的来由,你看这本碑帖因此才叫《千金贴》。”

慧心看着慧觉,他知道慧觉从来不与自己说故事,今天坐下来给自己说这么多,一定是他有事情想说,而且一定是坏事。因为,他知道慧觉从来不会喜形于色。

慧觉转过身看着慧心,对慧心说:“给师父磨墨,师父给你写几个字。”

这是慧心最快乐的时光,重新和师父一起练字,这种日子已经远去好久了,现在又回到自己的小屋了,慧心赶紧去天井取一壶清水,把毛笔放在笔洗中润开,再到一点清水在砚台里,开始磨墨。一阵微风吹过,小屋一下子便被条墨那种淡淡的烟香弥漫着。

师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牛皮纸,在慧心简陋的桌上展开,用两块小石头作为镇纸压在两角上,拿起毛笔,蘸好墨,在砚台上舔好笔:

“心变则思变

思变则法变

法变则世界变”。

慧心从拉长的影子里看着慧觉。看上去慧觉的身体不像以前那么壮实了,那件赤色七衣也显得有些松垮。慧觉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疲惫了,这说明大师父坐化成佛之后,慧觉无法面对很多自身的问题,和慧心一样,陷入了迷茫之中,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啊。

“我是看着你从婴儿长到现在这么大的,马上都有我一般高了。”

慧觉勉强微笑了一下,看着慧心,慧心正在玩着自己的绑带,故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让慧觉不大高兴,慧心希望看到慧觉生气的样子,他从来没有看到师父生气。

“你6个月的时候就来这儿了,”慧觉说,“现在你几岁了?”

慧心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慧觉知道很多东西,就是从来不说。

“你几岁了?”慧觉又问了一遍。

“我13岁了。”慧心回答。

慧心低下头,他不习惯和慧觉面对面单独相处。现在提起他的年龄没有让慧心觉得多么自豪,而是触痛了慧心内心的伤疤。这等于告诉慧心他被遗弃在庙里13年了。

第二章 逃离(4)

慧觉实际上也不年轻了,如果在庙外慧心应该喊他爷爷了,但是在庙里他和慧心一个辈分,是慧字辈的,都可以算是大师父的弟子。

慧觉忽然与慧心说起年纪的事情,这让慧心觉得一定有事情发生,完全可以断定是个坏消息,因为慧觉在浪费时间,而且说的时候头都没有抬起来,一边还在牛皮纸上写他的字。每次慧觉要告诉慧心不好的消息的时候,总是会绕来绕去,完全不像个出家人。

“但是现在到了我不得不说的时候了。”看得出慧觉也在下决心,他挺直了腰,慧觉的腰可不那么直,慧觉到底有多老了呢?慧心想。

“一年前,大师父收到一封信,一般外面来信他是不收不拆的,老师父坐化之后,我整理他的书柜,看到了这封信,我想这是你一直想看的。”慧觉把信递给慧心,放下毛笔走出了小屋。临出小屋门,慧觉回头看着有些惊慌的慧心:“慧心,很多事情实际上你不必较真,也不一定都要知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是缘分。”

“明奘法师转:

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你还在庙里,这么些年,我一直想来带你走,但是,始终没有勇气,请原谅妈妈的不是。

当初,妈妈把你留在庙里,也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农村哪家都有几个孩子,大家都吃不饱,把你留给老乡家,会多一张嘴,弄不好养活不了你,庙里生活虽苦点,但是,不至于饿死你。

十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妈妈,孩子,妈妈当初丢下你也是没有办法,我无法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我自己都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带着你也只有受苦受累,庙里没有外面那么多恩怨,你可以安心地过无忧无虑的清静日子。

也许,有一天你会怪妈妈心狠,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坚持多久。

看到这封信,你的妈妈已经离开人世,妈妈临终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带给你幸福与快乐。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如果看到,孩子,请不要恨我。

我根本就不知道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与把你留在庙里,哪一个错得更严重。

妈妈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对过,因此,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唯一对的事情。

不配爱你的妈妈!

1999年3月11日”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封信?慧心泪水止不住的滑落下来,突然,慧心开始恨慧觉,一年前慧觉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跟自己说?

慧心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是因为一个错误?

难道不是因为爱而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因为妈妈自己厌倦了这个世界,就把自己留在庙里?13年来,慧心都不知道外面的孩子是怎么长大,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第二章 逃离(5)

仅仅因为慧觉自己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并不意味着他也要和慧觉的生活一样,而且慧觉已经经历那么多,他自己搅乱了一切,出家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在慧心的梦想里,他已经在脑海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十分美好。

但是慧心在庙里的生活也出现了问题,他住的小屋要拆掉,由于游客量大增,市里要在山谷扩建一座度假村,油菜地、茶园都要填掉,那块巨石也慧成为度假村的路面石块,庙里还将遣散非出家的寄宿者。

慧心要么选择出家做一个真正的小和尚,要么选择离开,到外面去见识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不是你告诉我真相的原因?”慧心问。

“也算是吧,”慧觉回答,“慧心,我不能帮助你决定,你已经长大了,你应该知道一些东西,再说大师父坐化后,庙里也发生了很多变-----”慧觉的话没有说完。

“师父,我知道你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东西,你不会让我相信。”

慧觉沉默着,他实际上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孩子很不幸,现在,又将面临着无处可去的局面,庙里已经通知慧觉,让他代表庙里来与慧心谈,要么选择在庙里出家,要么就送到地方政府安置。

原本庙里是一个清静无为的修身之所,现在到处都充斥着经营的理念,主持还应邀到处讲座,经营寺庙成为政府和寺庙的一个热门话题。

“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来庙里?”

“孩子,出家之人,什么都放下了,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当初来庙里出家,是因为恐惧,对生活的恐惧,对外面恩怨的恐惧,我想逃避,抛开这一切,过一种清静无为的生活,就像当初跟着大师父那样,听大师父讲经,打坐,驱除一切杂念。后来是慢慢习惯了庙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可想的,没有什么挂念的,了断了一切尘缘,阿弥陀佛。”

慧觉说完就不再说了。慧心想眼前这个男人要不是出家了,应该也是一个很和善之人,过去和慧觉共渡的庙里时光是多么美妙啊,平静,安详,无忧无虑。

慧心不知道他们沉默了多久,但是从慧觉那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慧觉已经敲起了木鱼,开始了他每天的晚课,走到山下了,木鱼声还依然清脆,慧心觉得这个木鱼声过去是大师父的语言,现在已经成为师父的语言了。

慧心回到小屋门口,看见墙上一个大大的“拆”,他忽然想起大师父说过的一句话:“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僧”,看来现在寺庙也不是铁打的啊,当初只有藏经楼和大雄宝殿,几间禅房,斋堂,现在连竹林都被新的大殿占据了,据说是按照唐代鼎盛时期的格局重新修建的,从山脚的山门抬眼望去,鳞次栉比都是飞檐走拱,没有了大师父的寺庙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寺庙了,也难怪慧觉会感到新的不安,一片清静无为之净土,已经变得吵闹与不安了,多了繁华和躁动的功利。

慧心想着 慧觉话的意思:庙里不是慧心呆的地方,这里也不是慧心的家。

“出家之人不打诳语,慧心,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缘分到哪里,只有佛知道。”

慧觉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打坐在铺垫上,一串佛珠在他的左手中,乌黑发亮。

第二章 逃离(6)

菊花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了,因为河滩与油菜地之间的那片草地正被大大小小的搅拌机和脚手架占领了,孩子们无法放牛了,河滩上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炸碎,成为铺路的石头了。不过村里的孩子听说小和尚的事情了,现在庙里没有秘密可言,什么事情庙外都知道。他们居然结伴来庙里看小和尚了,他们没有进庙里,与小和尚隔着窗,有几个小子干脆抓着窗楞,差点把都已经朽了的窗楞拽断了。

“小和尚,听说你真的要出家了,是真的吗?”瘌痢头问。

“就你多嘴,小和尚都已经出家了,不然怎么住在庙里?”那个也是光头的小胖子插嘴。

“我没有出家,我只是住在庙里,我有自己的父母。”慧心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现在与他们一样是自由的。

“那你的小庙要拆了,你住哪里?他们说这里要盖一个很大的宾馆。”菊花也问。

“菊花,你真乱说,他这里那算得上小庙呢,庙是给菩萨住的,他这里顶多算小窝,就像猪窝一样。”瘌痢头对着菊花说。

“我问小和尚的,也没有问你,你多什么嘴。” 菊花被瘌痢头抢白了,有些恼。

“小和尚,你以后能不能结婚,能不能生孩子啊?”小胖子一脸的迷惑,“我来的时候,村东头那个书呆子要我问的,他念初中了,是他想知道,他很好奇呢。”

“你自己想问吧,小胖子他奶奶给他定了一个娃娃亲,小胖子有对象罗!”瘌痢头和大伙一起哄了起来,被门房里的师父听到了,出来赶他们走,他们赶紧不做声了。

“他们说,你会写大字,小和尚写几个大字给我们看看,怎么样?”菊花看着小屋里的小和尚。

“那你们进来吧。”

“没有办法进来啊,门口的那个和尚不给我们进。”

瘌痢头把手举起来,“跟我走,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进得去。”

不消一会功夫,瘌痢头带着六七个孩子,就溜进了小和尚的小屋。

“你这里比我们家还差,连个亮光也没有,屋子里这么黑,你晚上不怕啊。”小胖子一进门就扒在那块门板上。

慧心取出条墨,从瓦盏里到一点清水在砚台里,开始磨墨。菊花很好奇:“我能不能磨?”慧心就把条墨交给菊花,菊花学着慧心的样子磨了半天,也不见清水变色,慧心接过了条墨,自己研磨起来,小胖子走过来:“我哥在五年级,听说五年级就要描红,每天中午要写一张大字的。”。慧心用毛笔蘸了点墨,在砚台上舔舔,看看墨色不足,又磨了一会。接着他铺上黄表纸,拿好笔,这次他学者大师父那样运气,装模作样地像个写字的人。好一会,大家都没有做声,看慧心凝神在笔上,落笔在纸上:天高地自远,心宽----下面写什么呢,慧心不记得师父当初后面写什么的了,“天高地远”对的是“心宽体胖”总不能写个“心宽体亦胖”吧,那多不好听啊,师父说过啊,对联的境界要高啊,心宽体胖的境界好像不怎么高啊。

“字写得再好也不能换钱,我妈妈说了,下半年我跟我姐姐去南方打工去了,不上学了,隔壁村里那个七仙女家,你们知道吧,他们家7个女儿,没有一个念书的,都出去打工,我妈说,他们家新房子都是他们七个女儿挣回来的,他们在服装厂做裁缝,念那么多书干嘛。”瘌痢头很不屑地说。

“瘌痢头,要去就你家人去,我奶奶说得对,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我家不会让我去打工的。”菊花看着慧心的字,眼睛里羡慕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小伙伴们走的时候,小和尚把菊花拉倒一边,小声对菊花说:“可以帮我借一套衣服吗,我不能穿着庙里的衣服到处走动,我必须有一套你们这样的衣服,才不会引起注意。”

菊花留着板寸头,头发还乱糟糟的,穿着也和其他男孩一样的衣服,放在一堆男孩中间,没有人会认出她是女孩。

菊花点点头,走了。

第二章 逃离(7)

第二天早晨,慧心醒的特别早,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感觉小屋里有人,做梦也总是梦见许多蛇。

天一亮,慧心就起来了,他想去跟随护庙僧打一套拳,自从搬到山下,习武的机会就少了,慧心觉得晚上梦多一定是闲的,每次折腾得自己大汗淋漓,睡得就香。

打开门,台阶上整齐地摆着一套新的庙服,显然这次是专门给慧心做的,一双新的布鞋,一幅新的眼镜。慧心心里隐约感觉到,一定是出事情了,赶紧放下衣服,一路跑到山上慧觉的禅房,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里面没有慧觉的影子,所有东西都收拾过了,摆放整齐,一尘不染,这是慧觉多年的习惯。他知道,慧觉走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这是慧心第二次流泪,慧觉仿佛是他生命支柱,没有他慧心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慧明从旁边走了过来,手放在慧心的肩上,慧心克制着自己千万不要哭出声来。

慧心想跟慧觉说,只要慧觉在,他乐意跟随他出家,他其实在心里一直愿意跟随慧觉,只要慧觉在庙里,他就会在庙里出家像慧觉一样做个和尚,他已经习惯了庙里的生活。他想告诉慧觉,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哭醒了,都能够感觉到慧觉在他旁边给他盖上被子,他宽大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是多么让他安心。他想对慧觉说,那么些漫长的冬天,他冻得浑身冰凉,慧觉总是把他的双脚夹在自己的腋窝。是的,有时候夜里慧心是会站在寺院的窗前,祈求他的爸妈回来找他,但他只在刮大风下大雪的晚上才这么做,慧心希望凭借风或者雪花可以把他的话带给他们。但是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慧觉的孩子,希望能够与慧觉在一起生活,希望再回到过去,做梦的时候有慧觉在身边,冬天有可以夹着脚相互取暖。

慧心的世界因为师父的离开已经整个混乱了。

庙里的拆迁已经开始了,那座据说从唐代一直遗留下来的藏经楼也在拆迁之列,大师父和师父曾经在那里渡过的一切印记都将伴随着藏经楼的拆迁再也不见。

拆下的琉璃瓦,哪些镂空的窗花,碎了一地的壁画,再也无人能见了。哪些被大师父视如珍宝的线装古书,被一堆一堆地码在禅房的地上,大师父要是看见了,该有多心疼啊。

慧心看着满眼狼藉的天井,拆下来的那些木头的桁条,榫头都已经损坏,未来再想复原都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章 逃离(8)

慧心回到小屋,菊花已经在那里了。

“小和尚,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师父已经走了,知道没?”

小和尚点点头,菊花看见了他眼中的泪水。

“你不是他的徒弟吗,他怎么没有带上你?”

小和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到菊花带来的衣服,就转过身,对菊花说:“你到门外去,我换上你带来的衣服。”

菊花到了门外,等慧心换衣服。不一会慧心就在里面喊她进去。

菊花进来一看,吓了一跳,慧心换上她的衣服后,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女孩,完全不像个男孩,也许是长期庙里的生活,养的慧心白白净净。

慧心对菊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今天上午有一个上海的旅游团过来,等会你带我从你们进来的地方出去,我要上上海来的车,跟他们一起回上海去,我去看看我父母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

菊花惊讶地说:“不会吧,庙里的规矩那么多,你走得掉?”

菊花坐在蒲团上,学着小和尚的样子打坐,“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我去找我师父 ,你不是说你是上海人吗?”菊花的上海是有爸爸的上海,慧心不敢肯定他的上海还有没有他的父母。

“我知道你想离开庙里的,要不然,你让我带衣服给你干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你去干吗,等我找到我的父母,再回来帮助你找到你爸爸吧。”

“你要是找不到你父母呢?”

“当然,我已经计划好了,旅游团吃晚饭后返回,我想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上车,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累了,没有人会注意车上多了一个小孩,他们会一上车就睡觉的。”

“我为什么不能去?”

“反正你是女的,你不能去。”

“小和尚,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多一人就多一份发现的危险,而且你还要上学,我不要。”

慧心抚摸着师父留在他口袋里的那个围兜,围兜里有一块白玉,用红色的丝绸线圈起来,玉的背面有一个名字,用的是篆体,慧心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字,师父过去从未说起,现在师父走了,也无人可问。

第二章 逃离(9)

慧心现在明白自己必须在被赶出寺院之前,离开这儿。 他从床上爬起来,四处看了看。就着卧室角落里一个小灯泡发出的微光,收拾了一个包袱,把师父给自己编织的一双草鞋带上,这可是一双精致的草鞋,几乎全是麻绳编织的,几只有点破旧的毛笔,半只松墨,破砚台慧心拿在手里又放回去,觉得太重,带起来会不方便,还是留在庙里吧,

慧心打开门,走进夜色中。还没有走出庙门又折返回来。

他最后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慧心又回到了院里,在283级台阶下面,对着师父和大师父曾经住过的藏经楼,扑地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祈祷阿弥陀佛。

慧心跑到走廊,从斋房的侧门出了寺院,来到了寺前广场。

他没有停下来往回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既然师父都不想带我,那我就只能自己管自己了,慧心跑的时候心想。他要跑是因为他知道师父已经开了个头,师父就在他前面,远隔千里,中间是流逝岁月。

慧心收拾好包袱,躲在饭店门口的树荫下,看着那辆标着上海贵宾专车的旅游车缓缓开进庙前广场的停车场,他看见游客一个一个地下来,走进饭店的二楼,旅游车师父开始清理车厢,把垃圾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送到树荫下的垃圾桶里,经过树荫时,看到了慧心还有慧心身边的包袱,司机回到车上,停了一会手里抓着两个水瓶,他要到饭店里去冲热水,慧心觉得时机已经来到,便四处一看,没有人注意这里,灯光也很暗,便立即跑上车,直接走到车子的最后排,一看他乐了,原来后排有一排座椅已经拆掉,空出来的地方堆放了游客买的很多土特产,一个竹编的屏风被固定在扶手上,挡住了角落的余地,慧心立即就俯身挤进去,把包袱抱在身前,他刚坐定,司机好像就回到车上,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来回看看了,嘴里还咕隆了一句:“刚刚擦过的,怎么又踩了泥巴上来,这些游客,真是不自觉。”

返身锁上车门走远了。

第三章 希望落空(1)

慧心觉得现在已经离寺院很远了,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在睡觉,鼾声此起彼伏,慧心听见鼾声,心里忽然觉得很安全,他想起来与师父一起睡过的夜晚,只要有师父的鼾声,他就不会有噩梦。

这是慧心第一次坐车,透过车窗的玻璃,看着窗外的树影快速地划过,偶尔窗外灯光很强的时候,车里反而变得很暗,就会惊奇地发现,对面的车窗玻璃上会出现菊花的眼睛,他忽然很想菊花,他知道菊花在护着自己,慧心揉揉眼睛,觉得是自己困了,但是车窗上有时候还不仅仅有菊花的眼睛,偶尔甚至可以看到她的整张脸,她的板寸头,慧心想自己是不是喜欢上菊花了?

当慧心被车上喧闹声惊醒的时候,车子显然还没有到达上海了,窗外零星的灯光,没有一座高楼,所有乘客都从睡梦中醒来,大家似乎乱作一团,有人从货架上拉下包裹时散落一地的土特产。

“把钱交出来,否则你们都别想走了。”

“师父,你怎么开的,怎么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了。”

“啪”似乎是一巴掌的声音,“谁叫你多嘴,想逞能是吧,老四,给他放点血。”

车里忽然一下子死一般的安静。

慧心也吓得傻了,忽然站起来,在慧心的对面,另一个角落也有一个影子站起来,慧心差点尖叫起来,菊花也在车里。

当刚刚还在说话的那个游客,脸上被划了一刀之后,所有人都乖乖地掏出钱包,交给一个脸上套着袜子,只有眼睛露出的小个子男人。

那个小个子男人,走到车后排,挑出一只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把所有钱包装进去,盯着慧心和菊花看了一眼。

抢劫的拿到钱后迅速逃离,车里又乱作一团,刚刚脸上被划的那个男人,冲到驾驶座,拿起杯子砸向驾驶员;“你妈的,狗日的,你与他们是一伙的,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

驾驶员被这么一砸,脸上鲜血直流,他上来就掐住男人的脖子,“你妈的都睡死了,老子被他们协拍到这个地方,老子为你们提心吊胆,你倒把气出在老子身上,老子拼了你!”

两下就把这个男人撂倒在车里的走道里。

“你妈的,有种刚刚怎么不上,现在一个个义愤填膺,你妈的以为老子愿意这样啊,国道在修,车子没有办法才拐到县道上,谁知道这帮龟孙子,在县道上架了指示牌,把路封了所有客车都必须从这边走,到了这边才发现是采石场,没有退路了。”

“你长眼睛干嘛,狗日的,老子交钱给你们公司旅游,你就得保证我们的安全,修路不是理由,这条路也不是你们第一次走。”

“不要吵了,赶紧报警吧。”

吵了半天,这时才有人想到报警。

等警察来了,天已经亮了,车里的人一个个下去做笔录,做完笔录,警察上车来拍现场,走到后排,慧心胆怯地盯着警察。

“谁家的孩子。”警察问。

“我们车上没有孩子”,一直没有做声的导游说。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警察问。车里开始有人关注到了孩子,他们叽叽喳喳,有人说:“对啊,抢劫与这两孩子有没有关系?”

“对,怎么没有想到呢,看看他们有没有手机,是不是他们通风报信的?”一车人都站起来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两个孩子身上。

慧心吓得脸色都灰了,没有见过这种架势啊,菊花本来是躲在角落的,现在索性站起来,她倒是无所谓。

又上来两个警察,他们走到车后座,把两个孩子带下去了,慧心把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跟在菊花的身后。

“对,这孩子哪来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慧心经过前排的时候,听见有人说。

慧心与菊花刚一下车,大巴就重新发动,掉头开走了。

菊花用手拉住慧心的手,感觉到慧心手心冰凉。

第三章 希望落空(2)

警车从一座桥上开过,慧心第一次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如此陌生。他看到四周是高大的楼房,高耸入云,就像是自己小时候躺在竹林里,看云朵一样。警车沿着大巴相反的方向开,慧心知道那他们距离上海是越来越远了,从桥上下来的时候,路变窄了,明显坑坑洼洼的,警车把他们带到派出所,有两个警察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凳子上,一个警察嘴里叼着烟,另一个用手支着下巴,好像在打盹。

一个女警察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给他们到了两杯水,菊花放开慧心的手,抓起杯子,咕隆咕隆几口就喝完了纸杯里的水,然后,把另一个杯子推给慧心。

“喝吧,都一晚上没有喝水了。”

慧心很好奇,为什么用纸杯子喝水,庙里都是用陶罐喝水的,他看了看女警察,似乎目光不像其他警察那么凶,也学者菊花的样子,把水喝完了,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们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为什么在车上?”

慧心看了看菊花,菊花暗示不要他说,慧心庆幸菊花也上车了,否则,这一切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虽然在庙里呆了13年,但是他只知道寺庙的那个地方叫马头岭,香客都习惯称呼哪里叫岭上,菊花所在的那个村庄叫寺前,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叫菊花,他叫慧心,是小和尚。”

“什么,他是和尚?”女警察显然来了精神,对慧心的小和尚身份有了兴趣,慧心不能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接着说吧。”

“我在寺前,是他们停车买竹编的时候上车的,他在岭上的庙里,他在寺前广场上车的,那时候车子在寺前广场停车给游客吃饭呢,他上车就躲在那屏风后面,没有人看到。”慧心想这个菊花可真是厉害,原来她早上车了。

“等一等,你们是马头庙上车的?那你们是想干嘛?”

“是的,你知道马头庙啊。”菊花显然因为女警察知道马头庙而觉得自豪,“我是想去上海找爸爸,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奶奶生病想看他。小和尚是想去上海找他的爸爸妈妈,他们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把他留在庙里。”

女警察听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她关上门走出去了。

菊花有些沮丧:“小和尚,你帮我们阿弥陀佛一下吧,让她保佑我们平安去上海吧。”

慧心不知道菩萨能不能保佑他们无事,最无助的时候人总是首先想到菩萨。

过了一会儿,女警察再次进来,对他们说:“我们等会有人送你们俩去遣送站,那里会有人送你们回家,来,在这儿按上你们的手印。”

警察把一张纸推过来,再把一个红色的盒子推过来,“把手指头沾上印油,按在这里。”

菊花试一试,用劲按下了手指,慧心也模仿着菊花的样子,把手指按上了。

第三章 希望落空(3)

慧心和菊花被送到一个收容站,里面已经住了十几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对慧心和菊花的到来表示了巨大的兴趣,每个人都会过来摸一下慧心的光头,这让慧心很难过,过去他从不让人摸他的头,每次别人摸他的头,他都会有一种委屈感,他觉得那是让佛摸的地方,俗人不得乱摸,等第四个孩子过来摸他头的时候,他躲开了,菊花看出了小和尚的不高兴,站到他的前面去挡上来的那个孩子,那孩子可比菊花高一个头,鼻涕都挂到嘴上了,他一吸又回去了,那个衣服的扣子都不知道怎么扣的,一边高一边低,不过扣不扣都无所谓,几乎可以说只剩一个背心那么大的地方是完整的了。

他一边上来,一边还嘴里还不停地说:“不就一个和尚吗,还不给摸。”

菊花挡在慧心前面,对上来的那个流浪儿说:“不给摸,要摸你摸自己去。”

“呵!遇到一个母鸡打鸣的,哥几个,上!”

三四个与他差不多的流浪儿一起涌上来,一个抓住菊花,两个跑到后面一人一只手抓住慧心,就像电影里抓坏人那样,慧心一开始着实吓得不轻,他没有见过这种架势。

菊花用脚踢了一下慧心:“你师父不是教了你功夫吗,怎么这么怂。”

这话倒是提醒了慧心,他脚下开始使出一个蹬步,一个回身,刚刚还在一左一右抓住他双手的两个小混子,一下子被惯性摔倒在慧心的脚下,只见他脚步稍一转换,抓住菊花的那个小子,膝盖被顶起,一下子失去重心,倒在地上。这下把刚刚上来摸头的那个小混子,吓得不轻,他大叫“青脸,这里有个高手啊。”

那个被称为青脸的高个子,有一半脸是青的,他似乎是这帮街头混子的头目,一直坐在屋角里,他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对说话的那个板寸头说:“一边去,谁让你在这里多事的。”他拍拍身边的长凳,对慧心和菊花说:“来,过来坐。”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孩,都纷纷站起来让开。这时候,慧心拉着菊花的手,坐在青脸的对面,菊花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

第三章 希望落空(4)

吃饭的时候,青脸挤到菊花和慧心中间。

“你真是和尚?你碗里没有一星荤菜。”

“我喜欢素菜。”

“你功夫哪里学的?”

“我没有学过,庙里的人都会。”话一说出口,慧心就后悔,等于已经承认自己是和尚了。

这话显然把青脸噎住了,“你真是和尚啊!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怎么跟我们一样被收容了。”

慧心没有答话,师父说过言多必失,看来自己没有参透啊。青脸直视着慧心,慧心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俩以前就认识一样。他想躲开青脸的目光,可又做不到。青脸揉了揉鼻子,一双大眼睛映着早晨的阳光,一切看起来都好极了。实际上,在青脸对慧心发生浓厚兴趣的时候,慧心也开始对青脸产生了兴趣。他想一定是他出生前被谁踢了一脚,所以留下了疤痕,自己的左下腹也被踢了一脚,也有一块巴掌大青色的疤痕。

“不要看我们都在收容站,这里可是藏龙卧虎啊,你看”他用筷子指着那个角落的老头,“那个老头,不起眼吧,他可是这里的常客,一到文明创建我们就会在这里看到他,他可是职业乞丐,在乡下有大房子,家里有车子,儿子据说已经出国读书去了,是我们丐帮的帮主呢,一个人带着一帮人在乞讨,都是他们村里的,可轻易不要惹他们。”

他喝了一口汤,接着介绍:“那边几个都是精神病,成天疯疯癫癫,政府真正怕的是他们,你看每次抓他们都有捆绑手脚,不像我们,一到市里有大的活动,我们就自觉地到收容站。”

菊花有了兴趣,“你们为什么要自己来这种地方,这地方有什么好。”

青脸看见有人关心这个话题,来了劲:“哈,这个,你们就要记住了,不自觉就会被遣送,知道什么是遣送吗,晚上,一般夏天就是找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冬天就找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用那种大箱子的车子,把你们装到里面,拉倒一两百里远的地方,就抛在那里,你哭吧。”

“真有那么可怕啊,为什么一定是夜里呢?”菊花好奇地问。

“你傻啊,不是夜里,你不找回来啦,就是不要你再回来了。”旁边那个板寸头插话。

“那我们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送到哪里?”

慧心现在开始后悔自己跑出了寺庙,忽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这么多东西这么复杂,他有些灰心了。他看了一眼菊花,她对面临的问题似乎并不是很在乎,菊花好像什么也不怕。

饭后真的来了一辆木箱一样的车子,所有人被通知都要上车,青脸骂了一句:“妈的,不讲规矩,把老子和那几个疯子放一起?”

老乞丐走过青脸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在这里我们都一样,都是盲流,有种你不去。”

菊花追上老乞丐:“那我和小和尚不是,我们是公安送来的,说是要送我们去回家的。”

老乞丐停了一下,看看菊花,又看看小和尚,什么也没有说,去卫生间了。

“算了吧,这里没有讲理的地方,你都看到了,没有人出来与我们说话,我们都是盲流。”回来的时候,老乞丐走过小和尚和菊花身边时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对菊花的回应。

第三章 希望落空(5)

车子已经出城了,摇晃得厉害,应该走的是乡村公路。

慧心坐在车厢的前面,可以听到了音乐声从驾驶室里大声传出来,虽然是晚上,能放首歌慧心还是很喜欢的。

货车似乎慢了下来,也许司机也想听音乐。青脸他们把车厢的窗户上的木栅栏已经扳掉了,车厢是从外面锁着的,他让板寸头把老乞丐的拐杖踢给他,身子伸出窗外,后面两个小平头抓住他两只脚,他在用拐杖撬锁,忽然哐当一声,车厢的后面整个弹开了,青脸挂在车厢的后门上,摔到路边的水田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那两个拉他脚的小平头,赶紧跟着也从两侧跳了下去,大家也纷纷跳了下来,只有那几个绑在木棍上的精神病人,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菊花和小和尚,也学者他们的样子从侧面跳下,菊花落地没有踩稳,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小和尚也是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了几秒钟,然后对自己说,没摔坏。

慧心确实没摔伤。他跑向菊花,看到她在水沟边,正在找自己的鞋子。

车厢后门由于惯性撞回去时,发出的巨大哐当声,才迫使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看了看,车子随后停了下来,有两个人下车,用手电照了照,把车厢门重新关上,回到车上继续走了。

大家原以为他们会追的,结果所有人都有点失望,他们根本就无所谓盲流们的多少,只是完成一项任务而已,只是不知道那几个精神病人要被送到哪个旮旯里了。

他们纷纷朝青脸掉下去的地方跑过去,大家看看青脸是否摔死了。青脸坐在水田边,脸色在夜色中也显得很白,看来摔的不轻。看到人没有事,老乞丐带着一帮人走了,剩下的都是小平头和板寸头他们,小和尚和菊花没有在水沟边找到鞋子。小和尚在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双草鞋,这是师父过去编给他的,一直没有机会穿,他递给菊花,菊花看着那双草鞋,觉得很难为情,小和尚于是脱下自己的布鞋,自己换上草鞋,把布鞋给了菊花。

现在无处可去了,他们加入了青脸的队伍,漆黑的夜空下,周边的村庄都陷入了沉睡中,青脸的一只脚有点跛,但是他是这支队伍的英雄,两个小平头一左一右架着他,队伍行进在乡村的公路上,菊花走在队伍的中间,板寸头和小和尚走在最后,因为夜色的包裹,这支队伍像一个完整的整体,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来到一座新的城市边缘,面前的楼房灯火通明,这是一座旧楼,只有五层,但是每一层都点缀着红色和绿色的彩灯,小灯泡成排地忽明忽暗。阳台上的色灯闪烁出来的字是:“乡村ktv”。菊花和小和尚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菊花回过头来问板寸头:“嘿,这个是什么地方?”

“嘿,你们真是乡巴佬,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吗,ktv!不过这会儿估计已经歇业了,你看门楼上哪些彩灯已经不再忽明忽暗地改变方向了,有人的时候,那些灯会不停地变换方向的。”

这些彩灯就像镶在那楼上的红红绿绿的星星一样,慧心多希望寺院以前要是有这样的彩灯该多好啊,那样至少寺院的生活就不会那么单调,也有点可看的东西了。

第三章 希望落空(6)

运送蔬菜进城的拖拉机经过ktv门口的时候,这群盲流从ktv门口的破旧圈椅上醒来,他们开始揉着被露水打湿的头发,菊花才发现小和尚一夜未睡,就坐在她的椅子边上,看到菊花醒来,小和尚从她脚上移开视线,她的脚已经肿了,看来昨晚摔到脚踝了。

菊花看着小和尚的眼睛,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小和尚?”

小和尚指指她的脚,“你扭伤了脚了,你自己都不知道疼吗?”

菊花不以为然,“没事,放牛的时候经常扭伤,过几天不理他就会自己好了。”

楼房的侧面墙上有个水龙头。小和尚拧开水龙头吱吱响了一声,流出了清凉的水。慧心往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时间还早,大部分商店还没开门,街上很安静。他用手接了点水捧着喝,可这样太慢了,于是他弯下身子,用嘴就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吞进很多水,直到他喝得太多太猛才停下来。他就着水洗把脸,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灰色的麻布,沾上水递给菊花,菊花接过麻布在脸上搓了起来,她昨晚掉进水沟,一脸都是泥巴,越擦脸花的越厉害,小和尚这次把麻布的洗脸布浸透水,才帮助菊花把脸洗干净。

板寸头和小平头们也醒了,他们四下里找青脸,他们明明记得青脸昨晚也在圈椅上的,怎么不见了。他们都转过头来看重小和尚。

小和尚指指街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台,这时他们才发现一群早期的人围在站台边上,板寸头意识到不妙,飞快地冲过去。青脸整 个一条腿肿得不能看了,青脸烧的看不出来是青的了。

板寸头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青脸,你这是怎么啦,你醒醒!”

听见板寸头的哭声,小和尚把包袱丢给菊花,自己也奔了过来。

哪些围观的路人说:“赶紧送医院吧,不然会有危险的。”

小平头问:“医院在哪里?”

他们七手八脚地指,过了第一个红绿灯向左就是。

“行行好吧,阿姨,大伯伯,我们没有钱,救救青脸吧!”板寸头跪在站台上,一个劲地磕头。慧心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青脸,他学者慧觉双手合掌在胸前,他在心里为青脸阿弥陀佛。路人看着这些孩子,有人皱眉头,有人摇头,也有人给钱,五块,十块的都有,板寸头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他的样子虽然邋遢,但是神情和泪水却不像假的,他的真心感动了很多路人。

有人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们的哥哥,是我们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们是专门乞讨的吧,看你们也不像兄弟,长得也不像啊?”

“救命要紧,你这人也是的,有就给他们一点吧,孩子都烧成那样了,还有心骗钱?”

青脸说着迷迷糊糊的话,想努力睁开眼睛,却这么也睁不开,看来他为了昨晚的英雄壮举,付出了巨大代价。

两个小平头,把青脸从站台的椅子上弄起来,才发现他的一边屁股已经磨烂了,这几个在小和尚眼里昨天还是喜欢惹事的小混子,今天就完全不同了,是一群可怜的流浪儿,露宿街头,病了无人问的盲流,板寸头把大家凑的钱交给小平头,自己蹬下来,让他们把青脸扶到他背上,他背起青脸就跑,菊花也已经一瘸一瘸地过来了,小和尚只好背起菊花也跟在后面跑。

第三章 希望落空(7)

板寸头还是真的有力气啊,看他那猴样,哪来的劲一口气背着青脸跑这么远,足有一公里那么远的,小和尚背着菊花,跟在后面都不得不在街边放下她,踹口气再跑。小和尚想,看来人只有到了危急时候就会产生力量啊,他累得不行只好在医院门口把菊花放下。

菊花说:“没有关系,到门口了我可以自己走,你进去帮帮青脸吧。”

青脸进了急救室,一位护士模样的人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板寸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是。”

“拿着这个单子去交钱,快,不能耽误!”

上面写着急救费1000元。板寸头不识字,递给小平头看:”怎么要1000元,医生,我们哪有1000元,能不能先做手术,我们去想办法?”

护士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看不到缴费单子,不给病人看的,没有钱你来干嘛?”

小平头摊开刚刚在公交站台乞求得来的钱,数了数,才100多元,转身对板寸头说:“二哥,你看怎么办,只有100多,还差900呢。”

板寸头二话没有说,转身就冲出急诊室,两个小平头面面相觑。

护士又在急诊室门口喊了一次:“你们再不交钱,病人我们就拒收了啊,到那时花再多钱也无能为力了啊!”

小和尚看到两个小平头脸上悲戚的表情,他自己的泪水也不住地流下来,最小的那个小平头抓着大一点的那个手:“三哥,想办法吧,不能看着大哥死啊,没有大哥我们也活不成啊!”

三哥没有办法想,只好跪在那位护士的面前:“阿姨,你行行好吧,你先手术,救我哥哥的命,钱,我二哥马上会送来,求求你,您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我给您磕头了。”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急诊室外面只听见头磕在地上碰碰的声音,大厅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看得多了,片刻的安静之后,又忙碌起来。小和尚只好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想菩萨是不是不知道这些呢,或者菩萨太少,管不了大千世界这么多事情,要不然怎么就能见死不救呢?

正在这时,看到一条黑影冲进来,擦过小和尚身边的时候,小和尚感觉到自己腰上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叠东西被塞进了腰带里面,黑影身后传来嘈杂声:“抓小偷抓小偷,那个板寸头抢了我钱包!”

黑影在急诊室门口一翻身就从左侧敞开的窗户窜了出去,窗户外面是花园,后面追赶的人,直接从前面堵住花园的出口,截住板寸头的去路,这时板寸头沿着紫藤的花架爬上了二楼阳台,在阳台那里做了片刻停留,甚至扭开了哪里的水龙头,就着喝水,花园里追赶的人群里多了一名警察,警察从楼梯口跑上通向阳台的走廊,这时板寸头不慌不忙地跳上楼顶,消失在屋脊的后面。

警察在二楼阳台捡起一只黑色钱包,交还给失主,失主一翻,嘟噜着:“现金没了,”再一翻,“幸好,其他的东西全在,一个也没有少。”

警察问:“现金有多少?”

“不到3000吧,我刚刚买了一条项链,所以没剩多少现金。”

“不到3000,我们就不立案了,你在我们的出警单上签个字吧。”

小和尚从腰带外面捏了捏,原来板寸头把抢来的钱,塞进了自己的腰带里。

小和尚给那个他们称为三哥的小平头使了个眼色,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急诊室的走廊,走进走廊尽头的厕所,三哥随手关上门,小和尚从腰带里取出钱,小平头激动的抱着小和尚,嘴里不停地说:“二哥就是有办法,二哥就是有办法。”

第三章 希望落空(8)

小和尚这时忽然想到菊花还没有进来,赶紧到医院门口找菊花。

菊花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脚肿的像个冬瓜了,旁边围着几个好像农村进城的农民,其中一人问:“你这脚是怎么弄的?”

菊花抬头看着他:“昨晚从车上摔下来的,就摔成这样了。”

“你家大人呢?”

菊花指指站在旁边的小和尚:“就我们两一道出来的,没有大人。”

“这样吧,我来试一试,你这是脱臼了,去医院不掏你个四五百,你是好不了了。”那个农民打扮的人蹬下来,顺便用手指着小和尚,“你去想办法弄点酒来,几分钟就会好。”

这时人群里一个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不要找了,我这里有现成的。”他把酒递给那个地上的农民。

“你咬住牙啊,小丫头,长得跟男孩子似的,应该不怕疼的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抓住菊花的脚,一拉一蹴,都听得见骨头发出复位后舒服的嘎啦声。然后,农民把酒瓶打开倒上酒在脚踝处,用劲揉,刚刚还肿的发白的脚踝被揉的发红了,他才停下,“你还真不错啊,一句都没有喊疼啊,现在你动动,看看是不是舒服了。”他把酒还给老人之前,给自己倒了一口,发出“啧”“啧”满意的声音。小和尚蹬下来,拿起菊花的脚左看右看,问她:“真的不疼吗?”准备抬起头来谢谢人家,一看那位农民模样的人,已经转过街角了,老人也沿着街道走远了。

在进入这个城市的最初两天,小和尚就被怀疑被辱骂被盲流,也许人世间太多谩骂和怀疑已经让人的心变坏了,佛本来是教人向善的,所以他们才会做这样见死不救的事。但是,也有那个农民那样的热心人和站台上的那些热心人,他们或许是菩萨留在人世间善良的种子吧。

第四章 五兄弟的家(1)

太阳照射着慧心的光头,汗从他背上一道道地流下来,已经湿透了衣服,慧心穿着还是庙里出来时候的那套衣服,和菊花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廊里,就像一对双胞胎。 好几天了,他们都没有离开过医院,也没有地方换洗,身上的衣服发出一股汗馊味。

到第三天,青脸脱离危险,转到普通病房,两个小平头就进去负责照顾青脸,慧心和菊花每天帮助他们买饭买水。菊花嘟噜着要离开医院,不愿意和青脸他们做一伙,看着他们就是那种混子,她对小和尚说:“你是和尚,我都上二年级了的学生了,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一看就是无人管的野孩子。”

慧心不明白菊花的话:“无人管是野孩子,那我呢?我算什么孩子?”

菊花有些委屈:“说好是去上海找我爸的,怎么就跑到这里来,都是你不好!”说罢眼泪就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慧心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青脸是为了大家才摔成那样的,险些丢掉性命,无论怎么样都要看到青脸平安出院了,才能离开。

板寸头为了弄到足够的费用,一直没有在医院露面,医院的大厅和走廊各处都张贴着告示:

各位市民:

最近有一伙流窜盗窃团伙来到我市,主要成员是一个大约16岁左右的男孩,留板寸头,衣服破烂,光脚,右脚上有大块淤青,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随身不要携带太多现金,遇到被盗请及时报警,有知情者请与辖区警务室联系。

外面频繁有失窃报警,警察认为是一伙流窜团伙所为,板寸头已经被盯上,小和尚就承担了与板寸头接头的任务,那个叫三哥的小平头每天会带上小和尚和菊花到地下人行通道里,摆上乞讨的家什,弄得像真的一样,但是每次都会让小和尚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和尚和菊花便在地下通道的另一端,若无其事地下五子棋,板寸头会悄无声息地把第二天医院需要的费用塞到小和尚的腰带里,小和尚常常是每次直起腰来才感觉的腰里有东西,板寸头做得还真是小心。警察在医院里安插了蹲点守候,小平头他们知道这是针对板寸头的,板寸头比猴子还精,一直没有出现。

到第七天的时候,青脸可以出院了。这是大家最高兴的时候,青脸是自己走出来的,小平头赶紧围上去,小和尚和菊花隔着玻璃门看着他们,为他们高兴。

没有看到板寸头,青脸就问:“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天吧,猴子呢,那个愣头青又去哪里了惹事了?”

小平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青脸立即不吱声了。 他们不再说话,分散开来,从边门走出医院,那个叫三哥的小平头从侧面回头向小和尚他们招手,小和尚和菊花沿着医院花园的走廊,从正门走出医院。

小平头他们出医院后,沿着河堤走了大约30分钟,确认后面没有警察,才从一个小巷子插进来,小平头把青脸带到一个菜市场后边的一家土菜馆,土菜馆的围墙靠近运河,为了庆祝青脸出院,另一个小平头告诉菊花,今天中午板寸头在这里请大家搓一顿,开开荤。

菊花幸灾乐祸地看着小和尚,对那个小平头说:“小和尚不能吃荤,他要吃素。”

小和尚有些生气地看着菊花的样子:”谁让你乱说的?你真多嘴。”

他们走上二楼靠河堤的平台,看到青脸和板寸头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两个都满脸的泪水,小平头也在流泪,他告诉慧心和菊花:“大哥对猴子有救命之恩,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没有地方住,晚上就住在桥洞里,大哥也想住进来,猴子不同意,那个时候猴子是我们的头,大哥没有办法,眼看暴雨就要来了,他只好在洞外把一辆破的三轮车翻过来,在车斗下巴掌大地方躲避暴雨,我们一睡就睡得很死的。”

菊花听得入迷“后来,他怎么就成了你们的头呢?”

小平头舔舔嘴唇,“谁知道那晚的暴雨大的可怕,不到半夜洪水就汹涌而来,要不是青脸进去把我们都打醒,那我们就被洪水一窝端了。最危险的是,猴子一个人住在高一点的桥洞里,那个洞要进去,没有一点功夫是进不了的,有几次猴子自己都差点掉进桥下的水里,猴子睡觉又特别死,就是那么大雷声都炸不醒他的,我们几个嗓子都喊破了他也一点动静都没有,水都已经涨到第三个桥洞了,再过一点,猴子就被水冲走了,这时青脸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横木,拦在桥洞的上口,直接就跳进水里,抓住横木,进的洞,把猴子踢醒,我们一行刚刚离开石桥,整个桥就被冲垮了。岸边的大树也被冲走了,那晚青脸就成了我们的大哥。”

第四章 五兄弟的家(2)

小和尚不喜欢他们暴饮暴食的狼狈样子,他在庙里养成了一日一餐的习惯,师父告诉他:常吃七分饱,留得三分饥,要学会节制自己的**,身体才不会出毛病,毛病都是吃出来的。 菊花与小和尚不同,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红烧肉大块大块地吃,这让小和尚不忍看,只好迷上眼睛,转身出了二楼的平台,在厕所门口慧心把短裤往上提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带帽子的人正在抬头往上看,他那样子就与那天在医院追猴子的那人差不多,慧心一愣,赶紧回到二楼平台,走到青脸边上:“好像那天追猴子的警察在楼下。”

青脸一愣,放下正在吃的一块红烧肉,对他的兄弟们说:“猴子,你先走,这里留给我,晚上在那家ktv门口见面。”

这时慧心才注意到猴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是告示上写的“留板寸头,衣服破烂,光脚,右脚上有大块淤青”,也是光头一个了,一身新衣服,脚上还有一双白色的球袜,脸上干干净净,比村里的那些壮实的放牛娃,还壮实呢。

猴子大摇大摆地掀开二楼的一块防雨布,后面是一个楼梯,直接通到运河上,他临走还抓了一个鸡腿,嘴里嘟噜着:“兄弟们好不容易搞顿吃的,就这么被他们操掉,走咯。”

警察也来到菜馆的二楼,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问上来收钱的老板:“刚才这里不是有六个吗,还有一个哪去了?”

老板看了一下青脸:“有六个吗?我没有注意,你们不是说一起来十人的吗,要不然我二楼平台也不给你们坐啊,你看这么大的桌子就坐五人。”

小平头掏出钱,老板说连四瓶啤酒一起是280元,小平头想了想,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零钱,数出300元交给老板,青脸端起杯子,走到老板身边:“老板,菜不错,你得陪我们喝一杯。”然后小声说,“钱不用找了。”老板看着他心领神会,一仰脖子干了:“都要吃完啊,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啊!”下楼去了,警察也走了。

警察走完后,青脸对着小平头说:“猴子已经被盯上,这里我们不能呆了,今晚我们就走,你下午带老四和小和尚他们,去超市买点必需品,要注意不要被盯上,也不要贪心了,路上不得顺手牵羊,弄出乱子来。今晚我们在那天我们进城的那家ktv门口集合。顺便问一下,你们两个新朋友需要什么,愿不愿意跟我们一道走。”

青脸说完,大家都一起看着小和尚和菊花。

小和尚看到店里有一座大的观音菩萨,前面供着香案,和寺院里的那尊观音菩萨很像。不知道寺院现在是什么样了,慧心离开寺院的这几天,反而时常想起那里的一草一木。慧心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知道只要心里有佛,佛就无处不在,寺院现在对他来说就像在在医院里透过玻璃门看到的一切,是另一个世界了。

下楼后慧心看到土菜馆的旁边是另一家店,但它的铁门看上去已经关着很久了,一个老乞丐在店门口安了家,他躺在一块大麻袋布上,脑袋旁边放着一只陶瓷碗,里面有几个硬币,半个面包,太阳暴晒着老乞丐的身子,他蜷缩在一把破伞下,斜眼看着太阳。苍蝇叮在他脸上,他好像毫不在乎。青脸下来的时候把半只鸡留在老头的碗里,老头睁开眼睛想起来,但是没力气坐起来。青脸让小平头留下一张大钱给老头,然后他们就分开了。

慧心和菊花犹豫一下,那个大一点的小平头,回转身抓着小和尚的手,“走,你们两个跟着我,老四跟着大哥走,大哥刚出院,身体需要照顾,你们两跟我一道去买东西。”

第四章 五兄弟的家(3)

慧心他们没有沿着街道走,而是上了运河的河堤,一边是清理过后的河滩,绿草如茵,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在太阳下都收起了花瓣,河堤很宽,河堤内侧是一溜杨树,宽大的杨树叶在太阳下被风吹着,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菊花很兴奋:“小和尚,我们骑马玩,怎么样?”

小和尚觉得奇怪:“哪有马?”

“你看,像我这样,两只手在前,双脚这样,你看哒哒哒,哒哒哒,马就跑起来了。”

小平头大笑:“你都多大啦,还玩这种骑马!”

小和尚学者菊花的样子,可是手脚配合不起来。

菊花跑过来,把小和尚的手按照骑马的姿势摆好:“应该这样,一只手要抓住马的缰绳,不然马就乱跑的,一只手要保持平衡,脚要随着马跑的节奏跑,你看,哒哒哒,哒哒哒。你跑一个我看看。”

小和尚就跑起来,嘴里默念着“哒哒哒,哒哒哒”

他和菊花一道骑马跑了起来,小平头看到他们骑马,他也一起玩起了骑马。

“哒哒哒,哒哒哒”

三匹马在运河河堤上跑了起来,杨树叶沙沙地声音越来越大,起风了,他们感觉到马的鬃毛在风中咧咧作响。

菊花大声地对小和尚说:“你的马没有放开,你把绳子抖开,马就知道了。”

小平头回头对菊花说:“你的马是一匹小马驹,你的绳子松了,马会受惊的。”

小和尚感觉到了欢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感觉到了身子随着马的奔跑,完全放松了。

他们跑累了,小平头带他们到一颗高大的柳树阴下,那里有口石井,他把桶放进水井里,绳子一摆用手一提,一桶水就拉上来了,他就着水桶喝了一个饱,把水桶递给小和尚,小和尚也一口气喝了好多口,他再递给菊花,菊花把剩下的水倒掉,自己去井里再打了一桶。

这让小和尚很佩服,他也去水井边,把水桶放下去,但是就是打不起水来,水桶始终浮在水面上无法舀起水。

小平头从小和尚手中接过绳子,把绳子左右一摆,水桶在井底就吃进水了。

小和尚觉得绳子那么软,怎么就把水桶在井底吃进水里呢?

他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小平头就采回来三只特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可以当做帽子,遮住阳光。“我小的时候,养父母家里有好几亩荷塘,每年的这个时候,荷花鱼是最肥的时候,我有时候一天可以在荷塘里逮十多条鱼,足够我一家吃两三天。”小平头忽然说起了自己的事。

“那你后来怎么出来了?”菊花的好奇心总是这么多,女人就是女人,慧心想,女人就喜欢到处打听。

“后来,养父母的荷塘被征用,给的钱还不够养母一场病的药钱,养母去世后,养父就倾家荡产了,不久也不知所踪。猴子看到我的时候,我因为偷一块蛋糕,被蛋糕店老板追到了一条死胡同,猴子在胡同里面睡觉,他顺手一推,我就滚进了一个地下室里,要不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小和尚在心底阿弥陀佛,他觉得佛一定看见了所有的灾难,他把手放在胸前。

第四章 五兄弟的家(4)

小平头用板寸头偷来的钱给每个人都购买的换洗衣服,包括小和尚和菊花。 菊花可是从来都没有看过这么好的衣服,她看中了那套衣服外面有大红√的衣服,她想的很简单,她太想要√,每次考试都想√,老师总是不给。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面貌一新了。他们把给其他人的衣服,都包在小和尚的包袱里,往那天进城的那个ktv方向赶,由于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小平头带他们翻过一个小学校的围墙,进入一个体育室,里面有乒乓球台,还有体操垫子,小平头真有点子,他们放下包袱,可以安心地睡一觉,放假了学校里绝对安全。好多天,他们一直在医院里的椅子上睡觉,没有躺下好好睡过,这一躺下身子就黏住了,他们需要好好睡一觉的。

慧心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赶紧摇醒小平头和菊花,小平头可能是太累了,翻个身又睡了过去,菊花揉着眼睛说:“我们不是要去上海吗,还与他们一起走吗?”

小和尚不知道怎么回答,上海在哪里是个什么城市,现在在慧心的心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慧心站在窗边,看着小学校外面的大马路。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司机右胳膊伸出车窗外,手里拿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辆摩托车的紧急刹车声,一个老太太牵着一条狗跑到机动车道上去了,紧接着好几辆车尖叫着的刹车声一个接一个,几个司机停下车对老太太大声吼着,老太太也同样骂回去。

小平头忽然一跃而起,“你们怎么不喊我,怎么不喊我,他们会急死的,走吧。”

他都没有回头看小和尚他们,就一溜烟翻过体育室的窗户,爬过小学校的院门,到了街上。小和尚想,这叫什么事啊,一个人就跑了,把我们丢在后面。一辆和谐牌双层公共汽车斜着驶过街道的另一边,公共汽车里的四周一圈彩灯有规律地闪着,就像一只彩色的贝壳在街道上游走,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趴在上层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慧心在想这个老人是不是无家可归了。慧心和小平头都听到警车的声音,他们走到街道的阴影里,发现警车与他们不是一个方向。

赶到ktv的时候,红红绿绿的灯光暗了下来。没有它们,这座小楼跟附近道路的灰尘一样灰暗。这是个无风的夜晚,晾在外面绳子上的衬衣、裤子、床单、毛巾和内衣一动也不动,晾衣绳被它们的重量压得坠了下来。慧心想看到那些灯光,他喜欢它们从楼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的样子。

第四章 五兄弟的家(5五)

“上海那么大,你去了无疑是大海捞针,懂吗?你们是去大海里捞一根针,觉得有希望吗?”青脸听了菊花说到一半就打断了她的话,“不过,你们真的要去,我也不拦着,不过路费得你们自己想办法。 ”

小平头插话:“我们这里还有一点零钱,要不要给他们。”

“你真会胡说,给他们,我们这几天怎么办,这可是猴子冒着危险拿回来的。”

慧心觉得他们不用“偷”用“拿”,好像听起来名正言顺多了,只是把应该属于他们的钱“拿”回来。慧心过去在庙里不用钱,一到外面的世界怎么到处都需要钱,无钱寸步难行。

猴子这时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了钻了进来,“我们带个小女孩的确不方便,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菊花,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我出来是想找我爸爸,我不想和你们一样到处偷东西。”菊花很不高兴。

“不要用偷字,我们不喜欢听这个字,搞得我们好像都是小偷似的,你不乐意你就回去。没有人留你。”猴子说这话时和青脸一个德行,把菊花吓着了。

慧心这时说话了:“这样吧,你们帮我把菊花送上回家的车子,我跟你们一道走。”

小平头抱着小和尚摇了好几圈“早说嘛,大哥觉得与你有缘,要你留下,那个女娃就让她回家吧,她有家,我们都没有家。”

路过土地庙的时候,猴子跪下拜了拜:“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青脸在医院里,没有钱就救不了他,我们不是故意要拿那么多钱回来,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啊!”

小和尚很奇怪,猴子居然连菩萨和土地爷都不分了,和土地爷说“菩萨保佑”,这不是糊涂吗。

青脸还算清楚:“得了吧,猴子,你也不看看是谁就拜,这是土地庙。”

“反正都是一家的,都是神仙,只要他们帮忙都管用。”猴子狡辩。

慧心很羡慕他们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也因此对青脸有了好感,他像个大哥哥也像这个临时家庭的家长,慧心希望自己有这么个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相信青脸。

青脸把菊花送上了回家的火车,慧心认为青脸还真不算坏人,他还主动给菊花买了几盒方便面几瓶矿泉水,把菊花送上车,告诉她车上的热水在哪里,方便面怎么泡,饿了就自己泡一盒,还怕她坐过了,给她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告诉她下了火车怎么转乘汽车到她家的那个地方,让她把坐车的零钱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让她进去后就坐在车厢的拐角,那里最安全。他做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是菊花的哥哥一样,还告诉她如果有人和她说话不要搭理人家,有事情就与列车员说,菊花问青脸:“谁是列车员?“

“穿制服,戴袖章的就是。”说着,指着站台上的列车员告诉她,“诺,那个就是,穿的和那人一样,在车里走来走去的就是,记住了吧?”

菊花点点头。青脸俨然是个家长一样,把很多细节都想得很周到。送走菊花之后,青脸就带着其他几个孩子上了相反方向的火车,离开了这座小城,开始了新的流浪之路。

他们离开的时候,看到车站上已经贴满了告示,猴子看了告示,觉得很高兴,长到16岁了忽然才有人注意,他似乎还有几分兴奋呢,他很滑稽地对伙伴说:“他们这么写,谁能够找得到我啊,我头发已经没有了,板寸头已经过时罗!衣服破烂,光脚,我这不是换了新衣了吗,鞋子不是也有了吗!这么写猴年马月才找得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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