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纯真年代 - xp1024.com
《逆流纯真年代》


第一章 你手上全是王炸

宿舍号应该是2#407,江澈还没出门去验证过,但是觉得应该不会记错。

用了半个晚上加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他现在其实已经很确定,自己回来了——准确的说,是重生了。

只是因为事情实在太过不可思议,思绪难免还有些混乱和恍惚,就像面对一张刮开式的彩票,不敢一下揭到底。

这是一个八人间,床位是上下铺,正中间摆着拼在一起的几张旧课桌。

七名室友里有五人在场,其中四个正在打“黑尖”,扑克牌甩得啪啪响,剩下一个端着白色的搪瓷杯,站在旁边看着,不时指点几句。

“江澈,醒了没?该起床吃午饭了啊。”

室友郑忻峰贴着满脸的纸条,扭头吹一下,扑啦啦,喊一句。

进门右手边的上铺,江澈仍然裹着被子,对着墙,侧身躺着。

贴着张敏画报的墙壁石灰脱落,有些斑驳,墙面上各色凌乱的字迹,有些是前辈们留下来的,也有一些,是江澈这两年多时间里写上去的。

他刚刚已经仔细找了两遍了,依然没找到那四个字——永失我爱。这是王朔1989年发表的一部小说的名字,几年后,会被冯小刚拍成电影。

1992年1月19号的晚上,十八岁的江澈会流着眼泪,矫情的在墙壁上写下这四个字。

当时年少稚嫩的他一度以为,当天宣告结束的那场初恋,就是自己一生的爱情。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那时的想法有多么无知和可笑,可惜已经太晚了,这件事影响他做了一个决定,而那个决定,改变了他一生的方向……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重大事情的源头,往往在当时都并不起眼。而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在于性格成长的阶段问题,我们很多人,都在性格尚未成熟的时候,就做了太过重要的决定。

既然字还没写,那么,那位叫做叶琼蓁的女同学,就应该还是我谈了两年的女朋友……

要不要坑一把?比如种进去一个,然后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关我的事。

想到坑人,江澈的脑子一下活泛了,坐起来,准备找室友问一下具体日期和时间。

抬头他才发现,原来宿舍门后面就挂着厚厚的一本撕页日历。

【1992年1月17日,星期五】

只剩两天了?!江澈想着,看来得抓紧了。

一名室友走过去,抬手“哧啦”撕下来两页,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嘀咕着:“两天忘撕了,乍一看吓我一跳,还以为旷了半天课。”

【1992年1月19日,星期日】

江澈整个人木了一下,喃喃道:“他妈的,就今天啊……刚重生就被甩。”

是的,他今天会被甩,因为那位叶同学,已经确定留校了,而江澈没有。

“噗……怎么了?躺一上午不吭声,又这表情,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郑忻峰手里还捏着一把牌,满是纸条的一张脸出现在床铺边上,仰着头,吹着纸条,说着话。

江澈一伸手,把他脸上的纸条全扯了下来……依稀熟悉,年轻的面庞,带着九十年代的气息。

一切突然都真切了起来。

“没事,周末嘛,这就起了。”

江澈笑了笑,开始穿衣服,先是白衬衣,然后毛衣是黑色的,上头有两道麻花式的花纹,裤子,印象中应该是他人生的第一条牛仔裤,存了几个月的钱才买的,颜色有些泛白的那种。

“没事就好”,郑忻峰扭身说,“你们都看到了啊,纸条不是我自己弄掉的。算了,都弄下来吧,打完这把也该吃饭了……对三,这把好几个炸啊我先跟你们说。”

江澈爬下床,穿上回力白球鞋,从掉漆的铁皮热水瓶里倒出最后一点水,喝了。

没热水了,干脆他就没带洗脸盆,把毛巾挂在肩上,拿上牙杯,直接去了水房。

已经是饭点,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噗。”

双手捧着冰冷的自来水一次次扑在脸上,寒气钻进皮肤,让人清醒、冷静。

江澈挂着一脸水珠走到一面用透明胶贴在墙上的镜子前,抬头,看了一眼。

镜子很破旧,不少地方刮花了,中间有一道斜着的裂痕,把他的整张脸分隔成了两半。

但是江澈依然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十八岁的面庞,水珠滑过,干净、纯粹,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就连眼睛都是透彻、清亮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很长。

“很高兴再见到你”,江澈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笑了笑,牙齿洁白,笑容灿烂,“现在,是1992年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你的手上,全是王炸。”

二十多年后会有一个姓雷的说:只要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还会问你:areyouok?

现在是90年代初,一个潮起变革的时代,遍地都是风口,只要你站上去,就能飞起来。

确实有很多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人在这个时代莫名其妙的起飞,当然,你最好不那么猪,因为这个时代一样埋葬了很多人,包括很多看起来应该成功的人。

很多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多年后回望,总不免感慨,自己当时不明白,错过了太多机会。

然而此刻身在其中的人,其实一样不明白,自己正身处一个怎样的时代。

我们很难,甚至根本没办法去定义一个时代的好与坏,因为它们往往是伴生的,就像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能被简单的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

有人后来喜欢把90年代初的这几年,视为曾经那个纯真年代的最后一程。

有人后来怀念说:那时候你喜欢上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有房有车,而是因为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穿了一件,白衬衫。

然而王小波说: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这就是这个时代,被分化、割裂的两面,不同的人群,站在淳朴与混乱的两边。

一边是传统工、农、小市民执守的世界;另一边,是新兴阶层的江湖,那里有游荡者、骗子、精英、英雄、枭雄和混蛋。

曾经十八岁的江澈是稚嫩的,纯真的,而今归来的江澈,虽然有着一张同样青春的面庞,但是其实早已经在岁月更迭和生活洗练中,变得不再单纯。

“江澈,407的江澈,江澈在吗?”

这个年代能喊基本都靠喊,江澈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叶琼蓁亭亭玉立站在楼下,穿着白色夹克外套,梳着马尾,仰头向楼上张望着。

江澈透过水房玻璃窗看了一眼,这一刻从她平静自然的神态和举止中,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她是来提分手的,而且理由那么直接。

他们是中专生,中专师范,所以,他们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

很多后来的人并不了解,在这个国家曾有过这样一个阶段,中专生是非常非常牛的存在,尤其在农村和中小城市,一般阶层,考上中专的难度和荣耀感,包括喜悦,都远超过考上重点高中。

江澈所属的92毕业的这一批中专生,大概正好是这种现象的尾巴阶段,而后情势突然变化,急转直下,这份曾经让他们骄傲的中专文凭,会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给他们带来无比巨大的困扰。

这辈子不能再吃这个亏,顶着中专文凭混一辈子了。还有,大学怎么也得去见识下吧?

楼下的喊声还在继续。

江澈不急,先抽空粗略想了想考大学的问题,没有头绪,然后才在回宿舍放东西的路上,探过走廊护栏微笑回应了一句:“一会儿就来。”

***

第二章 后来俗套的剧情

江澈正往架子上搁东西的时候,郑忻峰端着个搪瓷饭盆,拿铁勺子敲打着,站在门口道:“你家那个好像在楼下叫你,听见了吧?”

你家那个,很有趣的一种称呼方式,郑忻峰作为江澈在临州师范学校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并不那么认同自己哥们的这位女朋友。

原因是积极进取的叶琼蓁有些瞧不起郑忻峰这类有点疲懒、无赖的人,不喜欢江澈和他玩在一起。

于是反过来,郑忻峰也挺烦她的。

江澈点了点头说:“听见了。”

“那我就不等你一起吃饭了。”

“别”,郑忻峰刚往外走,江澈就在后面喊住他道,“帮我也打一份,一会儿我就去食堂找你。”

说完他抬手,对着架子上差不多模样的一排掉漆白色搪瓷饭盆游移不定,只好问:

“对了,哪个饭盆是我的?”

“傻了吧你?自己饭盆都不认识。”郑忻峰转回来,从架上又抄起一副饭盆勺子,道:“怎么,不和你家那个一起吃啊?正好饭点。”

“她找我谈事的。”江澈心说,一个饭盆,二十多年了,搁你你认识啊?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郑忻峰出门就先往食堂去了。

江澈对着二十多年不见的古旧校园望了一眼,怔了一下,印象中差不多到2002年初,它就被拆掉了,盖起来了一个小区,后来二手均价超过6万。

叶琼蓁走过来了,依然清丽的面庞,美丽的笑容。

“一起走走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上一次也是这样的开场白,只是那时的江澈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到后来,很俗套。

江澈点了点头,两个人保持着一个比过往恋爱时稍大些的距离,一起穿过宿舍区、食堂。

这一刻回头再看,其实这个被叶琼蓁刻意拉开的距离就说明很多问题了,只是上一次的江澈,并未发现。

一路上有不少目光扫过,有同学打招呼,笑着说:“小两口这是又出去下馆子啊?”

这种时候,江澈会努力回想这位同学的名字,而叶琼蓁会当作没听到,也不说话。

在这个有的学校严管,有的学校表面严管,其实默许的时代,他们俩其实是同学和部分老师都知道的一对模范情侣。

郎才女貌,反过来也成立。

最近一两个月关于他们两个的消息:

一、两人都很有可能留校。

二、他们都报了山区支教。

这两个消息传出之后一度成为热议话题:要么一起留校,要么一起去偏远山区支教?

好感人。这甚至让他们俩成为了这个琼瑶风行的时代,情比金坚的代表。

因为这所学校的中专师范生,基本都是定向培养的,也就是说,毕业都要回家乡教育局报道,分配农村学校完成相应年限的服务,否则工作就没了。

江澈和叶琼蓁并不是同乡,而且家乡各在越江省南北两头的一个小县城,相距甚远。

逃避毕业分离,定向分配的办法有两个:

一起响应国家号召,先去落后省份,偏远山区支教两年,回来等待照顾性再分配;或者留校。

两人的成绩和表现都不错,都很有希望留校,虽然这年头留校并不算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比起回去乡下,无疑好了不知多少。

这是前提,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又都报名了山区支教。

江澈的名其实是叶琼蓁帮着一起报的,她向来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女孩,而江澈追求不多,一直算是被拖拉着,推着进步,习惯了听她的。

一直到报名支教的光荣榜贴出来那天,江澈才知道这事,也不敢跟家里说。

而叶琼蓁告诉他,报名支教,其实是为了能在争取留校名额的时候有加分……小道消息。

这段故事具体到细节江澈都记得很清楚,不会忘记,因为它后来改变了很多东西,而且那一次,是江澈前世第一次为了他以为的“爱情”,伤心欲绝。

扭头看了看叶琼蓁十八岁依然好看的侧脸,江澈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这一次他当然不会伤心,只是突然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思绪:

重来一次,要不要去改变这件事?可是除了一点怨念,早已经没有留恋了……改变了,然后呢?

“怎么了?”或是因为感觉到了江澈的目光,叶琼蓁扭头问了一句,神情淡定,她不会有太多纠结,因为她本就一直是一个对人生规划清晰,理性的女人。

“没什么”,江澈指了指身边的小树林和草丛,“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这说吧,一会儿还吃饭呢。”

叶琼蓁笑了一下,指着前方说:“还是到人工湖边吧,就差拐个弯了。”

江澈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

当年的江澈并不知道,拐过那个弯,故事就再也无法回转。而这一次,那个不知道的人,换成了叶琼蓁。

人工湖还算干净,冬日里也没有蚊虫,落叶零零落落,偶尔随风旋落几叶,挺美的画面。

这是江澈前世没有心情去注意到的。

叶琼蓁的父母并排坐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叶父穿了一身起毛球的灰色西装,腋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微有些胖,叶母穿着一件红色大衣,中长发,烫了头,身材保持得很好,是个风韵犹存的时髦女人。

“爸、妈,这是江澈。江澈,这是我爸妈。”叶琼蓁很自然地走到父母身边,转向江澈。

前世这一刻,我一定欣喜又紧张吧?江澈回想了一下,微笑道:“叔叔好,阿姨好。”

叶父叶母点了点头,这是双方第一次见面,但是之前,江澈其实和他们在电话里聊过天,当时聊的就是留校的事情,那时候叶父叶母对于女儿的感情似乎还挺支持的,还鼓励两人都好好争取。

“赶巧了,就干脆见一下”,叶父开口没有太多铺垫,表情僵硬道,“我们俩这趟其实是为了蓁儿她留校的事情来的,昨天刚去见过你们校长。那个,已经定了,留校名单我都看见了……蓁儿的名字在上面,没有你。”

“嗯。”

就“嗯”?江澈的平静显然出乎了对面一家三口的意料,三个都愣了愣。

“年轻人嘛,别太灰心,其实到哪都一样,都是为四化做贡献。”叶母在旁接了一句,有些生硬,大概是之前准备好的词,硬接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澈灿烂的笑了笑。

这一世不再那么皆如所料,不再“配合”,江澈把叶家人前期的准备工作全给打乱了。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一会儿,终于还是叶父出面,直接来:

“我们的意思呢,你和蓁儿的事,就算了。以后大家还是同学,至于其他,就别提了。这个时候你作为男人,好好想想怎么不给她造成负面影响,才是对的。”

江澈抬头看着叶琼蓁的眼睛,平静道:“你的意思呢?”

叶琼蓁愣住了一下,不是因为犹豫,而是这个江澈突然让她感觉有些陌生,包括他的反应,他的眼神,还有语气、笑容……

“太远了。”最后她说了三个字,也不知道说的是距离,还是以后的境况差距。

叶父在旁补充道:

“就是这个理,你毕业回去乡下,十年,二十年,你都调不到临州来,知道伐?这是省会。”

“现在不都提倡大家要实事求是,尊重现实吗?现在的现实就是,你们以后不止不在一个地方,还不是一个层次了,一个乡下小学老师,一个中专老师,还在省会……那谈下去,或你硬要缠着我们蓁儿,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嘛。”

“说句实在话,这件事,我们其实一早就是反对的。”

一连三句,但是江澈没有理会他,他看着叶琼蓁,想了想,又问道:“不再等等看吗?反正还有一个学期呢,也许很多事情都会有变化,包括我。”

这一次是叶琼蓁急切而坚决的摇头:

“学生处有两位女老师怀孕待产,下个学期不能上班。所以,领导已经找我谈过话了,我下个学期就要开始参与一些工作,开始转换身份了。有些事情,领导说,怕影响不好。”

“而且,江澈,耗下去真的没意义了,明白吗?咱们都理性点看问题好不好。”

叶琼蓁试着掌握局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江澈的不舍,她莫名有些不舒服。

“也是,我理解。我同意。”江澈心说这样就好,说死了就好,这件事终于可以完全放下了。

这一刻的叶琼蓁,对于江澈超乎想象的淡定依然感觉怪异,又想了想,终于还是缓缓说道:

“那……回去就不一起走了。对不起,江澈,我一定要留下,我不能去乡下,也没有时间可以虚耗。你一直都知道的,我不甘心人生就这样,我还想有机会可以争取公派出国呢。”

想起来了,正是出国热的年头,叶琼蓁的条件也不够好,但确实一直在为此努力。

所以,可以理解……只是这剧情,真俗套啊,以后电视电影要拍烂的。

江澈点了点头,转过身,迈步向前走去。

前世他从这里离开是一个拐点,改变了人生的方向;这一次,大概是一个全新的起点吧。

***

第三章 命运是一场泥石流

脚步声在江澈走出没多远后从身后传来。

江澈心头微微一紧,前世好像没这一出啊……不是吧,真要改主意了,怎么办?

“江澈。”是叶琼蓁的声音,她在后面站住了。

“嗯,还有事?”江澈没有转身。

“你下个学期记得想办法把支教报名那个弄掉……闹也好,哪怕送礼送钱都好。学校现在都有支教指标的,这届报的人不多,你不想办法,托关系,就真要去了。”

背着身,江澈点了点头:“知道了。”

“你别光应我,得放在心上”,叶琼蓁似乎终于带上了点情绪,“知道吗?你的留校名额,就是被人靠关系挤掉的。很多事你没背景,不盯着,不努力争取,其实就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她说的这件事,江澈前世后来隔了挺久,其实也有听说,只是没能改变什么,当时也没那个心思。

而那次,叶琼蓁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主动把真相告诉他,因为从逻辑上来说,她自己,原本也有可能成为被挤掉的那个……

所以,推断一下,她其实应该早一步就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但是选择不告诉江澈。

意外的,想明白后的江澈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愤怒。算了,至少这次她追来说这番话,应该是由衷的,至于前尘事,旧情怨,也都算了吧。

好歹一世重生,崭新的开始,江澈不打算再计较太多,想回声“谢谢”,了结这件事。

“跟他说这个干嘛?他有那能耐吗?”叶父叶母追过来了,或因为担心女儿的心意被动摇,在江澈开口前,叶父抢着指责道:“你管他呢,别人一句话能留校,他一句话,只能带你去偏远山区支教。”

竟然押韵!

这是……加戏了?前世可没后面这段。江澈苦笑一下,心说明明是你女儿给我报的名。

本不欲再多说什么,但是心念突生,江澈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假设,开口道:

“对了,叶同学,你有没有假设过,如果换成现在是我留校,而你在支教名单上……你觉得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他笑着这么一问,叶父叶母听着觉得是讽刺,更怕女儿被触动,立即就急了,开始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你现在说这种假设有什么意思?蓁儿你千万别听啊,那根本就不可能……呐,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就没这个能耐,不信咱们以后看,看你能混成什么样。”

“……这就不必了吧?还是各自安好就好。”江澈淡定地笑了笑。

“其实不用想,我都知道,如果真的换过来,你一定会陪我去支教”,叶琼蓁还停留在上个话题,语气有些不对了,“你很好,很聪明,我都了解,可是你没野心,没手腕……懂吗?如果有背景,有钱,日子平顺,你这样也好,可是,现在不是得奋斗,得往前往上走吗?”

“有道理。”听到这里,江澈由衷道。

“你不要那么轻松!”叶琼蓁突然一下就炸了,“知道吗?我宁可看到你凭自己长得……好看,去找一个有钱有权人家的女儿,然后想办法出国。那样,我都会更看得起你,更相信你会成功。”

突然就夸人……

不过这话是不是捡的便宜话说?当初可是真有过这样的女同学,我要是真的早一步那样做了,会不会被怀恨在心,扎小人?

这些暂且不去管……问题说好的纯真年代的尾巴呢?

也许在别人身上吧。

前世没有听到叶琼蓁说这些掏心窝的话,现在听来,我这个初恋女友的思想,真的很超前,很进步啊!就是满脑子出国……这执念!!!可惜啊,读了中专,也算被耽误了。

“呃,你说得挺对的,但是我想,没准不需要,没准,我自己就能行。”

江澈可不是回来90年代初找一个拥有2017年通俗思维的妹子来的,连怨恨都选择放下了,他不打算跟这位叶同学再有什么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江澈认真道,“毕竟还有半年要呆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我想问一下,万一要是你后悔了,怎么办?”

“……,我不会。”叶琼蓁目光坚定,像是为了给自己信心,字字用力说:“绝对不会。”

“那就好。”

江澈走了,看起来平静而且轻松。

叶琼蓁就那么站着,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感觉有些莫名,就好像,她一直并不真的认识江澈,自己的男朋友——“前”。

会后悔么?她突然想到。

不,不会的。

……

……

匆匆回到食堂,还好,饭菜还没凉,就是条件实在差了些。

得赶紧想办法吃好啊,江澈想着。

午饭后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被拖着在宿舍修了一下午的长城(打麻将),江澈因为习惯了后来南关省的麻将规则,诈胡两回。

毕竟他前世后来在那里呆了七年。

是的,前世的后来,有因为名单确定,现实无奈的原因,有灰心丧气的成分,也有逃避和赌气的成分,甚至还带有一种很幼稚的“这样你们满意了吧”的无知,总之,江澈真的去支教了。

南关省,曲澜市,峡元县,下弯乡,茶寮村。

一个坐完火车、汽车、拖拉机加上牛车,还要再徒步一个多小时的偏远山村,江澈去的那年,村里刚靠着扶贫专项项目通上电。

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逃,结果还是留下了,慢慢适应,慢慢建立感情,然后是在他支教生涯的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暴雨的夜,村子遭遇了一场特大泥石流。

那场灾难最后,一共五户人家的九个孩子成了孤儿。此外还有一些伤亡。

其实那个雨夜江澈也被压住了双腿,是十几号村民们不顾山体再次滑坡的危险,当场回头,硬是靠双手将他挖了出来,背到安全地带。

于是就离不开了,两年服务期满后,江澈又留了五年。

期间一年回家两次,呆的时间都不长,不多的一点工资,竭力省下来些许,寄给父母,他们又都寄回来。

一直到那九个孤儿都考上初中,离开村庄,江澈才跟着离开。

去时九二,归来九九,一无所有,26岁的江澈终于回到故乡,东部沿海发达省份越江省,水昌市。

七年,他错过的不单是时间和已经被人凭关系占了的再分配名额,更重要的,还是世纪末社会快速变迁的那个关键时段。

回来后的江澈像是部分脱离了时代的人,很多事情他知道,但是缺乏亲身体验和思维方式上的跟进,于是单是学习和适应,就花了很大的工夫。

后来的十多年,靠着还算不错的脑子,七年磨砺的坚韧,他过得还行,只是一路做什么都变得有些赶,有些来不及,也因此留下了许多遗憾——毕竟是迟到了那么久啊。

那些年,奔波劳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想:

要是没有错过那七年,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完全不同,或其实可以比较完美?

“老天爷像是特意要把一切都补偿给我。那么,这一世,还去么?”

“至少那场灾难,我得阻止吧。哪怕换一种方式,那个地方,那些人,那份情,我得还。”

“还有……”

“那考大学的事怎么办?”

“其实就算现在让我去考,我也考不了吧,都忘得差不多了。下个学期再努力估计都不够,至少得花一年拼命去学。”

“那就干脆去一年?一边把事办了,一边安静地好好专注用功。”

“真要去一年,还得保证不浪费时间,错过机会,是不是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就得抓紧时间做些什么了?接下来的半年,会无比珍贵和重要。”

“做什么好呢?”

几个一起“修长城”的室友终于看不下去了……

“哎,江澈,你手上捏那张南风到底打不打?”

“就是,不会是南关省的规则,南风必须捏手里十分钟才能打吧?”

“这小子就是诈胡,然后硬掰,说的好像他真去南关省待过似的。”

思绪被打断了,江澈拿牌磕了下额头,笑着道:“好吧,南风。会去的。”

***

第四章 我得先上牌桌

这天晚饭后,室友们突然都开始精心打扮起来。

澡堂排不上,热水不够,就是忍着寒冷也要把头洗了,再狠些的还要洗澡,一咬牙一闭眼,就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匆忙打上香皂一通搓,再来两盆水冲干净泡沫,然后头皮发麻,一路鬼哭狼嚎着冲回宿舍。

平日里他们也许很邋遢。

但是凌乱的箱子里一定会有一整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头带着皂角和阳光的清香,从袜子、内裤到衬衫、毛衣、外套,整齐叠放,备在那里一个星期,为的就是这一天。

一般一样备着的还会有一双皮鞋,没有皮鞋的,至少也会有一双干净不臭的鞋子。

穿好衣服,再轮流拿起桌上的两面带塑料壳的圆镜子,镜子外壳通常是大红色或绿色,背面会有一张颜色过深的女明星招贴画。

把镜子支好,梳子抵着头皮,一条直线往上推到顶,再两手一分,发型就出来了。

一般三七或四六分的多,偶尔也有中分的,但是其实不好驾驭,脸型、气质如果跟不上,很容易给人汉奸的感觉。

江澈两手抱在胸前,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一群人忙碌准备,像是要去集体相亲。

“怎么,你不去啊?”一名室友双手举着,用力按住两边头发,固定发型,扭头看着江澈问了一句。

“去……什么?”

“隔壁医护学校今晚舞会啊,你忘了?”室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江澈。

江澈想起来了,对啊,这个年代的大学、中专,一般周末都是会有舞会的,男生、女生,甚至老师,大家一起学交际舞,有的学校还会有比赛。

相比后来电脑、手机时代的大学生活,这也许可以算是这个年代少有的值得被羡慕的一件事,不必挖空心思去搭讪,不必难以启齿,男女同学之间有正常渠道去进行“暧昧”接触……从语言到肢体。

多少校园爱情,多少心动暧昧,都在这轻快的步点和柔和的推拉中,自然而然的萌发。

临州师范学校旁边有一所医护学校,她们也办舞会,但是缺男生。可想而知,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室友中有人早已经有了熟悉的舞伴,有的还在打游击,总之都当作头等大事,每周期待着。

江澈想起来郑忻峰的舞似乎跳得很好,在附近几所学校之间都很有名气,这年头通常一个舞跳得好的男生,又是在男少女多的学校,会很有“杀伤力”,像是被女生争抢这种事,后来的男孩们大概很难遇到。

另外你要是霹雳舞跳得好,扎上红色头带吧,奢侈点再来一副半指皮手套,你就是校园明星了。

以周末舞会为代表,这个年代的校园集体活动通常很多,而后来,伴随着通讯的发达,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反而变少了,孤独成了定式。

“周末舞会么?”

江澈心里倒是很想去重温一下,但是想了想,还是过些时候吧,现在什么舞步、熟人,相隔太久,自己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去了容易露马脚。

于是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去。

……

……

室友们都走后,宿舍里就剩了江澈一个人。

在郑忻峰的床铺上翻了翻,翻出来一盒“双叶”,江澈拿一根点了,倚在窗口往外看。

城市还没有太多装饰性的灯光,校园里的路灯也是昏黄的,朦胧寥廓,烟吞进肺里,沁出一丝凉,吐出来,眼前一层薄雾。

“1992年……1992年初。”他嘴里嘀咕了两句,陷入回忆,或者说开始竭力搜索记忆。

江澈前世错过的七年其实并不缺乏记忆,恰恰因为当时错过了,他后来像是一个学生,很认真细致地整理和了解过这七年中发生的事情。

至不济,就凭他后来爱看《我爱我家》,也能记下来不少事情。

【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这句话从80年代一直流传下来,其实很能说明问题。

这个时候,一般中小城市买一套房也就两三万块钱。

从收入的角度来说,排除深圳,排除爆发人群和特殊高薪岗位,首先做小生意的赚钱最多,其次农民工收入不算低,甚至高于部分事业单位,比如教师,这时候普通大学老师的工资也就两百左右,和一般效益好点的工厂工人差不太多,大概还低点,之后才是体制内的公务人员,他们的工资多数还在几十块和一百多些的区间内徘徊,总之很多后来令人羡慕的职业,现阶段其实都不吃香。

与此同时,一部大哥大两万不够,好点的彩电、空调等也都是近万的价格,这并不说明多数人富裕了,只说明生产力低下,以及暴发户出现,拜金和炫富的时代初步来临。

而接下来的几年,不管是工资还是衣、食、住、行,每年都会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变化,甚至同一年的年头、年中、年尾,都完全不同样。

江澈把烟灭了:“所以,稳定是最不应该考虑的,这时候就连体制内的人都正在往外跑吧?俗称下海。”

1992年,12万公务人员辞职下海,1000多万公务人员停薪留职,这群人中的佼佼者,就是改革开放后三个著名的企业家群体中的“92派”,其中以万通系最为著名,包括冯论、王弓权、潘十屹、易小地等,这一年,他们从HN开始发迹。

可是他们玩的,我现在玩不了,至少冯论多少年前就已经混过中央党校了,跟牟其重也混过,义父更在建国初期就已经是正师级……那我能玩什么?

沿着这条线想下去,线索慢慢清晰,江澈干脆返身找了纸和笔,一边思考,一边记录:

【从安全的角度,最理想也最适合我的发展路线应该是投机和投资,做隐形富豪。先依靠投机获得暴利,滚起雪球,然后投资我所了解的行业和国内外企业,奠定一生的,相对稳定的财富基础。】

【做地产相关,比如旧城改造,或做新实体制造业,侵吞国企,钻价格双轨制的空子,这些都是目前最赚钱的事,但是至少眼下都不是我能玩的,没关系背景,没钱,就算有钱暂时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手腕去确保不被洪流反噬。尤其后两者,最好不要轻易趟进去。】

【珍惜上天给的机会,同时要注意,别因此变成一部机器。】

【正是变革最迅速的阶段,所以眼下时间其实很紧迫,为了不错过接下来几年那些个关键机会,我必须趁这两三年,赶快拥有足够多的财富。】

【去支教的一年,必须有持续稳定的暴利收益产业扔在那里,而且需要可以控制的人。爸妈?不适合。】

【这样算起来,接下来的半年真的无比关键。快钱,我需要快钱,而且是很大一笔。】

写到这里,江澈冷静下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梳理了一遍,画面出现在眼前:

牌局就要开始了,桌面放着几副牌。

江澈很清楚,自己只要坐上去,就能抓到满手的王炸。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必须先从一无所有走到手握足够进场的筹码,越多越好——这样,他才能坐上牌桌,不错过那些王炸。

【归根到底,我眼下急切需要一笔暴利。】

写完这一句,江澈起身又点了一根烟,顺便把那张纸撕下来,点了,烧成灰。

未来也许很多变数,但至少现在,他抬头可以看清楚眼前的路,可以努力走好这第一步。

……

……

郑忻峰等一干室友晚上舞会还没结束就提前回来了,因为担心江澈。

今晚的舞会,叶琼蓁也去了,和学校学生处的一些年轻老师一起,她已经在区隔身份了,而且似乎有意的,在散播和澄清她和江澈之间现在的关系。

至少,郑忻峰等人很快就在舞场里听到议论,叶琼蓁和江澈,已经没关系了。

于是,他们匆忙赶回来。

“什么情况啊?一点声音没有。”

“好像睡着了。”

“不会是自杀了吧?”

“……有呼吸。”

“再看看,有没有哭过?”

“喝酒了没?”

“都没有,睡得很安稳。”

“……这小子心真大啊!”

***

第五章 九二发财证

早上室友们还在睡觉,江澈抱着一台破旧收音机在寝室楼下的空地上,不断调转着频率。

股票,他在找股票相关的信息。

前世的江澈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股票听说的多,真正参与的少,尤其是早期的股票市场,多数人都错过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像所有人一样,在后来知道几个大的起伏,几只奇迹性质的股票。

【1992年的股票市场,大概可以被认为是这个国家第一次批量制造百万富翁。】

这句话是江澈昨晚回忆起来的,不算真切,但是应该差不远,这个时代的百万是什么概念?

九十年代初的这两年,“万元户”这个概念虽然已经远不如80年代值钱,十万、百万元户的说法也出来了,但是这个词本身依然存在,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依然是富裕的象征。

后来曾有北师大的教授发表学术研究报告,认为综合各种因素,包括M2、物价、社会地位等等,1986年的“万元户”,大致相当于2016年拥有255万。

现在是1992年1月,江澈想了想,虽然肯定没那么夸张了,三四十万应该还是值的。

那么这时候的百万……

大款,超级大款……暴利,绝对的暴利。

问题江澈只听说过这时候的股票买了就赚,却不知道具体怎样操作,还有,需要多少资金,所以他准备了解一下。

“吱吱吱,嘶……”

频率噪音一直响,江澈凝神仔细倾听,间断着,听到了几个词:

【盛海……股票认购证……1月19日……30元……发售……凭证……摇号认购新发行股票……】

突然,江澈脑海里“嗡”了一下,弹出来一个名词:

【九二发财证】

就是它了吧?

不管现在股票市场需要怎么操作,这个股票认购证,总是没错的。1月19日开始发售,那什么时候截止?估计不会太久。

今天几号了?

1月20号。

江澈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前世被甩那天,其实发生了比被甩更重要的事,九二发财证发行。

也终于知道了,在自己曾经模拟琼瑶剧男主,伤春悲秋,痛苦哀愁的那段日子,都错过了什么……

他错过了时代给予的机会。一个特殊的,哪怕在这个遍地机会的时代,依然堪称弥足珍贵的,短平快崛起的机会。

投资少、周期短、见效快、效益高……对于一个需要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样的机会太适合,也太难得。

所以,这一次绝不能再错过了,30块一本,便宜……

不对,是好贵,想想这时候的工资。

而且真正发大财的那批人,肯定不是靠着一本两本百十来本认购证发的。

“凭证……摇号认购新股”,新股意味着一级市场,转手扔进二级市场就能赚钱,根本无须担心股市波动,所以,认购证要多买,越多越好。

钱,哪里去弄钱?

江澈摸了摸口袋,62块7毛,从学生角度不算穷了,问题远远不够。

借吗?

那群室友、朋友大多比我还穷,至于前世后来认识的那些人,倒是有一两个有可能现在就混得不错的,问题现在找他们借钱?别说能不能找着了,找着了也得被打出来。

只能算计到爹妈头上了。

江澈家里在这个时代不能算穷,虽说是在小县城,但是妈妈一直在集体厂上班,爸爸前些年还和人合伙做过点小生意,攒了点钱……

6000块,江澈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年,爸妈把全部积蓄6000块入股给了一个表姐夫,说是准备办个小家具厂,结果他拿去赌,一夜之间全部输光。

怎么弄到那6000块?

后世重生小说里,四五岁的孩子就能让爸妈拿出所有血汗钱按他说的去做,十二三岁就能跟局长、市长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出谋划策……

江澈不会这么幼稚,他很清楚,这个时代安分守己的观念依然普遍,一直勤恳的爸妈和同时代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一样,并不相信股票市场的神话,并不认可这种投机行为,正因为资讯不发达,对新生事物了解得少,所以他们恐惧,选择不触碰。

同时,也正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恐惧和不了解,老实和胆怯,才会有少数人的财富神话。这其实是这个年代所有财富神话的基础——尝新,放胆,走在别人前面。

拿走爸妈大半辈子辛辛苦苦存下来的全部积蓄——这不容易。

尽管江澈从小一直很听话,一直成绩很好,但是他仍然不认为自己有把握去说服爸妈,让他们把辛苦积攒的全部积蓄交给他去“赚钱”。

就算有八成机会,他也不敢直接坦白,因为这样一旦被否决,钱就肯定拿不到了,再撒谎都来不及。

必须想一个他们绝对会把钱给我的办法……干脆,直接就撒谎,用“骗”的。

这很难,又不难,因为江澈太了解自己的爸妈了,他们对他的爱,无以复加。

“对不起,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儿子只能这么办了。”

拿定主意,江澈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摇醒郑忻峰,一边往书包里塞各种东西,一边问道:“咱们还剩几科考试,什么时候?”

郑忻峰迷迷糊糊道:“你怎么回事啊,这都不记得……就一科了啊,数学,后天。”

数学?就算现在让我去考,我也及格不了,还要等后天,这一来一回,再赶去盛海,还不知道抢购是什么场面……

来不及了,江澈果断道:“到时候帮忙跟老师说一下,我病了,病得快死了,申请下学期补考。”

“哦……啊?你去哪?”

“哎,你走了,我考试抄谁的去啊?”

郑忻峰终于清醒了,看着江澈头也不回的冲出宿舍,喊也喊不住,他愣了一会儿,明白了,叹息一声,无奈摇头道:

“表面装着没事……原来伤得这么重。叶琼蓁,哥们跟你没完。”

……

……

这时候的公交站牌旁边还没有雨棚,只有两根水泥柱子立着,上头浇了个伸展的小平台,像伞一样撑开。

人不多,趁着公交车还没来,江澈仔细研究了一下站牌,确认自己记忆中去往火车站的那路车没有错。

转身的时候,肩膀被人撞了一下,脚下踉跄连退好几步,一直到他伸手扶住站牌才堪堪停住——好大的力气。

足有一米八几的个子,哪怕是在冬天的衣服下,依然能看出一身的横肉。

江澈看向对方的时候,旁边有几个人在偷偷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别惹那个人。

实际江澈也没准备去惹唐连招,这家伙实在太有名了,甚至郑忻峰还差点被他群殴过,所以江澈其实还记得他。

唐连招是江澈中专这三年,附近几条街最“彪悍”的一群,大概四十几个十七八岁小混混的头。

说他们是小混混的原因在于,这群人在唐连招的带领下,除了好勇斗狠,喜欢闲晃荡,还不像真在走灰黑色路线的那拨人那样,一切向钱看,有目标的混。

这个时代包工程,做娱乐,甚至包括开录像厅,卖盗版,其实真的有很多可以被视为“混混”的人发起来了,甚至有的后来成了“大亨”。

但是唐连招不在此列,他就是为了“威”而已。

印象中这个“小霸王”好像只有一个姐姐可以管得了他,所以附近的人,包括几个学校的学生,一旦挨了欺负,就会去找他姐姐告状,然后,他就会被一顿胖揍。

江澈记得自己好像见过那个场景,姐姐一边代弟弟道歉,一边泪眼汪汪,一下下打在弟弟身上,而混混弟弟只顾抱头一直认错,不敢顶一句嘴。

没错,江澈很确定自己的记忆,因为唐连招的姐姐,其实比他更有名,市纺织二厂的厂花,唐玥。

江澈想起来了,自己中专一年级,和叶琼蓁恋爱之前的那段时间,也曾经有几次在放学后跟一群师兄师弟一起,坐在围墙外的石墙上,等着市纺织二厂的女工们下班。

在这个年代,国企的普通工人,包括纺织女工们,社会地位其实一点也不低,至少不比江澈这些学生低,很多中专生甚至大学生毕业了,一样以进国企为目标。

然后应该就是现在眼前的这条路上,每当夕阳西下,一地金辉的时候,会有数百名穿着深蓝色涤卡布工作服的纺织厂女工背着各色小包,带着满脸的自豪,成群结队走出工厂大门,再昂首走过街道。

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游行,或者街道其实是一座大型T台。

男生们总是看得眼花缭乱,但是只要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的唐玥一出现,立即就会占据所有人视线里,引起来一阵阵的低声议论和几声大胆的口哨。

然后她会低下头,躲在朋友们中间,加快步伐。

这种情况一直到后来有几个胆大去搭话的挨了唐连招的揍,才有所改变。

记忆中似乎确实挺漂亮,而且气质清新、温婉。

至于具体相貌,江澈一下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很多年后有一回在网上看到左小青年轻时候的照片,他一度惊诧:

“这演员和我中专时代见过那个纺织厂厂花,好像。”

***

第六章 我在学校闯祸了

长得很像客车版沙漠越野车的大铁壳公交车带着“咣当”声缓缓进站。

一道深蓝色的窈窕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江澈不必再努力搜索记忆了。

“大招。”

很好听的声音,而大招,应该就是唐连招了,这个绰号很有趣,会从电子游戏厅的时代一直火爆到网络时代。

“大招,你等等姐,停下,你先听姐说。”

声音变得急切甚至惊惶,唐玥一边跑,一边喊,结成了辫子的一丛长发在她身后跳跃着。

人近了。

小翻领,五道扣,双胸兜,俩斜插口袋,二指宽夹克收口底边,深蓝色的纺织厂工作服并不那么时髦,但是干净而且合身,裤子以后世的标准有些偏肥大了,鞋也不那么配套……

但是都没关系,因为一切就是那么的合契,从感觉到气质。

江澈很确定,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见过另一个人能把这样一身普通的工作服穿出像唐玥身上的感觉,她带着纯真年代朴实的印记,又那么清新和美好。

可惜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多看,江澈背着包匆忙上车,在靠窗的位置铁椅子上坐下来。

售票员阿姨过来“撕了票”。

唐连招也上来了,售票员阿姨没敢过去,当没看到。

司机还在扭头观望有没有后上的人。

“哐。”

唐连招一条手臂猛地在车门上来的铁杆子上敲了一下,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所以,这小子袖子里藏着刀?

他要去干什么?

“开车,快……”

没等唐连招吼出下一句,司机匆忙发动汽车,整车人一起打了个晃,向前冲去。

“大招……大招你下来,姐求你了,大招。”那道蓝色的身影在车子后方追赶。

“噗。”

她摔倒了,整个人扑在路边。

唐连招看见,脸色马上变了。

“哐。”

又一声。

“停车。我叫你停车,他妈的没看见我姐摔倒了吗?”

司机老实把车停下,唐连招两步跳下车,将唐玥扶起,有些怯道:“姐,你没事吧?”

江澈隔着车窗,看见唐玥一边爬起来,一边用破皮流血的双手紧紧扯住了弟弟的衣袖,然后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

“走,大招,跟姐回去。”

“我不,我得去弄死他。”

“下岗的又不止姐一个,这是响应国家政策。再说不是还没定吗?只是说有这么个事情,让停工回家等消息。”

“狗屁,本来那个名单上根本没有你,你还是先进呢,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那老小子就是故意拿这个逼你。他还敢打你的主意,我今个非弄死他不可。”

“……那你弄死他了,坐牢,枪毙……以后咱家就剩姐一个人,我怎么办?你放心?”

“我……”

“听话,跟姐回去,饭碗没了……总,总会有别的活路的。大不了,咱们借点钱,姐学她们那样,开个裁缝铺。姐有手艺,咱们饿不死的。”

江澈坐在窗边,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姐弟俩的对话。

原来是要下岗了,92年,这是第一批吧,也算先驱了,难免更为惊惶和难以接受一些,而且似乎其中还有些猫腻。

但是在这个时代,这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现在还只是浪花,接下来,浪潮会越来越汹涌。

九二年只是一个起点,接下来的整个九十年代,多少眼泪,多少动荡,多少个家庭的阵痛和困境……在历史滚动的车轮面前,都不可避免。

没有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通常很难理解,这些年的下岗潮,曾经造成多大的绝望和无助。

突然间,铁饭碗没了,生活来源没有了,国家从原来管你的一切,到一下彻底不要你了,不管你了,在这个时代,曾经被荣耀和幸福感包围的工人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想通,无法接受。

相对而言,南方的情况其实还好,至于北方和西南的那些工业省份,感觉真就像是天突然塌下来了,以至于后来,当黄泓在99年春晚上轻松愉快地喊出那句【人民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多少个家庭,憋屈郁闷到吃不下年夜饭。

江澈突然想到,老妈好像也快从县里唯一的集体厂下岗了,应该就是明年,印象中她还因此在家哭了好几天。

“看什么看?滚,都给我滚远点,再看老子弄死你们。”

乍响的声音打断了江澈的思绪,唐连招扶着姐姐扭头吼了一声,围观的人群慌乱散去。

“还有你……开车啊!老子都下车了,你还停这里干嘛,看戏啊?”

“谁,谁看了,我这不是怕你个祖宗还要上么。”司机小声嘀咕一声,再次发动汽车。

唐玥手上用力挣了挣弟弟的衣袖,面色惭愧的转过头看向公交车上的人,小声的点头致歉,听不清楚,但是能看见。

就这样隔着一道车窗,她的脸从江澈的眼前缓缓滑过。

那是一张能将几乎每个男人瞬间带回纯真年代的脸庞,精致、纯粹,带着后来很难寻觅的宁静气息。

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一双眼睛是透澈的,眼神里藏着不安,因为泪水不时溢出来,更变得生动而惹人心疼。

这一刻江澈才真正理解了两个他曾以为熟悉的成语,一个叫梨花带雨,一个叫楚楚可怜。

如果再加一个,大概应该选明净动人。

“谢谢,纯真年代。”

心情莫名的变好,江澈自己个儿小声嘀咕了一声,嘴角不自觉的微笑。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车窗对上了,只是一刹,唐玥看一眼,就慌乱转过头去。

车行渐远。

江澈一路欣赏着这座城市“曾经”的景象,凌乱的街道,有高楼,也还有成片的瓦房和灰色的旧洋楼,甚至远一些,还能模糊看见农田和荒地的模样。

未来的十几年间,一切都将变样,这里,会是一座不断趋近千万人口的现代化大都市。

唐玥具有时代气息的脸庞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江澈突然有些模糊的印象,记得后来好像听过几句关于厂花姐弟的传闻,他们似乎出了什么事,一度被街头巷尾的议论……

但是当时没听太真切,而且毕竟时隔二十多年,江澈凝神想了一会儿,实在记不清了。

……

……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

这是一句后来人尽皆知的歌词,其实在江澈的认识和理解中,相比78年,92年才是改革开放进程中更为关键的一年,因为这一年明确了市场经济的地位。

从此开始的每一年,工作、生活、金钱、物质,甚至人们的思想和观念,都将以最迅猛的姿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是这一年绿皮火车还没提速,而且习惯性的晚点了。

在火车晚点近一个小时后,江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高铁时代从临州市到水昌市是两个小时车程,但这是1992年,江澈在拥挤、嘈杂、散发异味的火车车厢里晃了足足六个小时,才到地级市水昌市。

而后,他还得从水昌市转车,再坐三个小时客车,才能回到家乡泉N县。

汽车到站已经是夜里九点,四下里灯光昏暗,这时候的车站还不在城郊,但是江澈的家在城郊,一栋的两层半的小楼,后来值不少钱。

这年头小县城还没有什么出租车,好在也不大,江澈一路“昨日重现”,徒步回家。

“爸、妈。”

站在门口,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江澈眼眶酸涩,但又忍不住嘴角上翘,是因为开心的。

眼前是他重新年轻回来的父母,真的,好年轻啊,这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这挺直的腰板,这……手劲。

江妈攥着江澈的胳膊一把把他撇到一旁,探着头直往远处看。

“还笑,电话也不知道先往张婶小卖铺打一个……那,姑娘呢?”

“什么,姑娘?”

“嘿,你自己上回打电话说会带一个回来给我们看看的呀,还说什么惊喜,包我们满意……你忘了?还是人姑娘不跟你了?”

我还提过这个?江澈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提它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万一真去支教做铺垫。

毕竟如果是带着媳妇儿一起去两年,有个恰当的情理在,爸妈这关,会好过一点。

谁知事情突然就变成那样了。

想想前世后来的任性,一意孤行,再想想那不在双亲身边的七年,尽管后来的江澈一直努力尽孝,可终究是惹了两位老人那么多担心,那么久孤独,那么些遗憾啊!

“就让我用这一世来补偿吧……只是眼下,还得暂时再坑您二位一回。”江澈无奈的想着。

……

……

坐在饭桌旁,吃着热腾腾的鸡蛋面,被“年轻的”老爸老妈一左一右注视着,江澈再一次忍不住眼眶泛红。

“辣椒拌多了。”他抬手用手背抹抹眼眶,主动开口,掩饰了一下。

“学校还没放假吧?”江爸沉着地问了一句。

江澈点头:“嗯。”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江爸低头看了看儿子泛红的眼眶,强忍泪水的神情,温和道:“别怕。真出什么事了跟爸说,爸替你想办法。”

江澈犹豫了一下,真是很混账啊,可是现在正好可以顺着说……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换一种方式,慢慢去积累我的第一桶金,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是那样,需要多花费的时间至少至少也得三五倍……因为我近乎白手起家。

想罢这些,江澈低下头,含糊道:

“我在学校闯祸了,对方说,要六千块,不然事情闹大起来……我,可能会被退学。”

***

第七章 爸妈的误会

江爸江妈是这个年代最普遍的那种,勤勤恳恳,朴实无华,同时连一毛钱都努力节约的老实人。

所以江澈要从他们手里拿走全部积蓄,只有一种可能——当这笔钱关系他的前途命运。

若不然,就是把老爸拉到盛海去,他也下不了那个决心。

“这,澈儿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就这么严重……是不是你在学校打伤人了?”江妈脸上写满了担心和无法理解,在她看来,儿子从小到大一直是很懂事的。

江澈看得心里难受,连忙起身扶着老妈,摇头道:“妈,你别担心,我没打架。”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好说。”其实是还没编好,而且江澈此刻见老妈担心得几乎掉眼泪,更不知道怎么继续编下去了。

算了,还是直接说吧,虽然说了百分之九十九没戏。

江澈这边刚下定决心,另一边,江爸突然站起来,一把拉过江妈道:

“走,咱们回房说。”

……

……

什么情况?江澈有些糊涂,一个人坐在厨房,面也不吃了。

房间里,江妈正一脸惊诧地看着江爸,“你说的,是真的?”

“那你说还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江爸叹了口气道,“澈儿本来说要带姑娘回来,结果没带来,对吧?而且刚才你问他的时候,他脸色不太对。”

江妈回想一下,点了点头,“好像是。”

“然后他说是自己闯祸了,对方还没闹开,要赔钱,对吧?又不是打伤人,又说不出口……他这个年纪,跟那姑娘也谈了快两年了,你说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江爸摘了腰上挂的钥匙,一边开抽屉,一边道:“没跑了,臭小子,一准是把姑娘弄怀上了,被人家里知道了。”

“这兔崽子……”江妈也骂了一句,然后猛地一下抓住江爸衣袖道:“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明早我去把存折里的钱全取了给他。”江爸无奈道,“钱肯定是要给的,一来咱们理亏,怎么都得认。二来,不给能行吗?人姑娘爸妈那边能放过他?这事要真闹起来,澈儿的前途就全完了。”

江妈说:“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咱认了,给钱了,孙子能保住不?要不咱们干脆问问姑娘家在哪,找个媒人,上门提亲去?”

江爸错愕地看着江妈,原本沮丧的表情突然崩开,有些无奈地摇头苦笑了一下,道:

“澈儿妈,想什么呢?!就算你急着当奶奶,人姑娘还有半年书要读呢,而且才十八岁,又是马上就要拿铁饭碗,吃公家饭的人,你说能要么?”

江妈想了想,无奈的点了点头,叹一口气,颓然坐在床边,“唉哟我的大孙子唉。”

也许两个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的心其实很宽,也很朴实,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去想过,六千,是不是太多了,能不能商量一下——他们就知道是自己理亏,于是哪怕心疼极了,也没想过耍赖,更没去想,对方是不是其实也不敢闹起来。

所以,他们当然也没去想过,怎么那么巧,对方要六千,正好家里就有六千,也只有六千。

至于说怀疑江澈可能骗他们,就更不会了,自家孩子是什么样人,当爹妈的从小看到大,很有把握。

……

……

当晚江澈什么答复都没等到,期间江爸过来了一趟,几次欲言又止,终究选择不说破,直接把江澈赶回了房间睡觉。

这年头的父母,还很难跟孩子谈及男女之事。

夜里思绪万千,迟迟没睡着,江澈隔天醒来的时候,发现爸妈已经都在他房间了。

“六千块钱,你妈已经给你缝死在这件衣服内兜里了。”

一直到把缝着钱的外套递给江澈这一刻,江爸才真的心疼了,疼到连他的手都有些发抖。这可是六千块啊,家里前些年造房子都才花这么些。

一下,家底就全空了。

江妈在厂里上班的工资,一个月才一百来块,江爸现在在外面做些零活,赚钱也不容易……这笔钱存了多少年,攒起来有多艰难,可想而知,结果一下就全出去了。

“你是真不懂事啊……兔崽子。”

江爸把手扬了起来,但终究没落下去,其实江澈小时候经常挨揍,但是从他十六岁开始,老爸就再没有动过手。

他说,男孩子过了十六就是男人了,男人,不能习惯低着头挨打。

江妈没这个顾忌,泪眼婆娑的,上前狠狠宰江澈胳膊上掐了两把,“兔崽子,你气死我了。”

她是心疼钱,疼得简直要了命,但更心疼的,还是她的大孙子。

江澈一声没敢吭,也没敢躲。

好不容易,气氛缓和了些,江妈也止住了眼泪,江爸平复一下,开口道:

“这事爸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去了难看。不过你要记好,内兜的线,到那边见到人才能拆,另外路上再热也不能把衣服脱下来。还有,你就穿着,心口这儿自然能感觉到钱,别老去看它,更不要傻乎乎去按着,知道了吗?尤其坐车的时候,要假装没这回事,要不招贼。”

这是在传授“江湖经验”了,江澈认真点了点头。

“多久能回来?”江爸改口问。

“年总能回家过吧?”江妈跟着问,心疼完钱,他们最心疼的终究还是儿子。

江澈想了想,具体情况他知道得不清楚,但是能推测,认购证肯定不是买完就能卖的,完了估计还得在那边呆一阵,看形势。

“时间怕是没准。我会想办法打电话的,你们别担心。”

江爸江妈听完,对视了一眼,心说也是,姑娘这回怕是要坐“小月子”,这种情况下,倘若对方家里能同意,江澈确实应该在旁好好伺候着——毕竟是他的过错,给人姑娘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换位思考下,如果自己这边是女儿,江爸想,那非揍死那混小子不可。

正是出于这样质朴的心理,六千,他们也咬牙认了。

“应该的,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别逞强,有事就打电话回来。”

江爸说完这一句后,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又掏出来一叠钱,这回全是零散的面额,两块、五块、十块的都有……

“这里是两百六十七块,你带身上用。”

江爸把钱递过来的时候,江澈真的几乎没勇气去接。

“给你就拿着,总不成你自己不吃不喝吧,再说还要坐车呢。”江爸把钱压在床边,接着道:“别都放一个口袋里,里里外外,上下口袋的,多分几处放,这样万一丢,也不会一下全丢了。”

这是一个朴实的父亲以他其实并不广阔的人生经验,对即将出门的儿子做的细碎叮咛,江澈前世今生,听过无数遍。

“我拿这些就够了。”江澈从那叠钱里抽了一半,大概一百多块,既然两块的零票子都拿出来了,家里的情况,他能料想。

但就是这样,他才更要去!

这个社会很实际,而且会越来越实际,钱,真的太重要了。这一次,他有机会奠定这个家永远的财富基础,一世的富足安稳。

江爸瞪了儿子一眼,“给你就拿着。”

“家里过年……”

“家里什么时候要你来帮着盘算了?你爸会连过年的钱都挣不出来?!真是瞎操心……我外头还有两百多块工钱没结呢,放心吧。”

“好了,赶紧起床吃饭,走,别误了车。”

江爸说完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来,拉了拉江妈的衣袖,夫妻俩一起离开房间。

但是走出门口前一刻,江爸站住了,转身看着江澈的眼睛道:

“是人都会犯错,但是吃一堑,长一智……澈儿你十八了,以后要懂事了。”

说完他转身。

江澈看着那个背影,宽厚的肩膀,如山的脊梁。

***

第八章 竟然滞销了

“那个工钱年前能结吗?要不这个年真的炒菜都放不起油了,今年过年厂里可发不起福利。”躲开江澈之后,江妈拉着江爸,有些“凄凉”地问道。

现在家里剩下的钱不超过二十块。

“回头我再去问问,放心吧,实在不行我趁年前另外再找点散活,去砖厂给人拉几天砖,总之一定把年给你过起来。”

江爸用一个男人的笃定安慰着妻子。

“要不……”江妈说,“要不能找到活的话,我也跟你去打几天零工吧。”

江爸错愕了一下:“厂里不上班了吗?”

江妈眉头一皱说:“都多久没正经活可干了,这不厂里刚发了通知,以后大家轮着上工,不上工的时候就不算工资。我看了看排班表,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能轮到一天。照这样下去,厂子不黄,人也饿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不过江爸没把忧虑表现出来,笑着道:“那你就安心在家歇几天,我去给你把钱变出来。”

江妈跟着笑了一下,然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慌张道:

“对了,那咱们答应入股我那个外甥女婿办家具厂的钱,怎么办?六千块呢。唉哟,正好六千,可心疼死我了。”

六千块,就是江爸想撑也没法撑。

“还能怎么办?直说好了,就说咱们家现在没钱入股,就不一起干了。他们应该不缺这六千吧?”江爸无奈道。

“钱肯定是不缺,他们本来就说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为了帮扶咱们家一把,才带我们一起的。但我之前毕竟答应了,这回突然又说没钱投……就我那两个姐姐的脾气,心软架不住嘴巴毒,知道了肯定没好话。”

江妈嘀咕了两句,又咬牙骂了几声“兔崽子”,依然没能解气。

江妈娘家两个姐姐的女儿女婿较早涉足倒买倒卖,如今条件都不错,因而两家人对待妹妹一家,一直以来都有些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关于这点,江妈在亲情笼罩下有自己的理解,但是江爸和江澈,其实都有感觉。

以她们一贯的优越感,像这回这种情况,一通在亲戚们之间的“不识好歹”,“烂泥扶不上墙”,“穷命”……肯定少不了。

江爸苦笑了一下,道:“终归没耽误他们生意就好,至于听几句闲话,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她们去了。”

江妈有些不甘说:“那你以后还得给人打零工啊?”

江爸面上轻松说:“那有什么,不也好几年了么。”

“要不我去说一下,你先去给他们帮工,以后再……”

“……不了。”江爸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他其实挺要强的。

“可是你那个布艺沙发的手艺,都已经特意去学来了,多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技多不压身。以前我自己没事学算盘的时候,不也没想过后来会当上村会计吗?在砖厂学会开拖拉机的时候,一样没想过能靠这个给人代工挣钱。手艺学了就在身上,总会有用处的。”

他说得很平淡,但是江妈其实知道,江澈如果在,一样也很清楚,江爸此刻应该挺灰心的,他其实一直都期待能做些什么,能有改变,只是隐藏住了,埋头默默努力。

这是一个少年时代就默默自学了珠算的人,是一个逮什么学什么的人,这一次,他甚至已经提前去学了家具手艺。

前世,那六千块钱后来等于被骗了,对于这个已经年过四十,想着最后拼一把的男人来说,这件事造成的打击其实很大。

而这一次,为了儿子的前途命运,他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

……

背负着巨大的负罪感被爸妈送出门。

江澈也想过给爸妈留个纸条,坦白实情和目的,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真那样做的话,爸妈只会再着急上火一次吧?没准还会以为他被骗,拼了命出来“抓”他。

于是纸条上的话,只能是安慰和暗示,请他们放心,相信,保重身体。

“总比被表姐夫骗去赌了好吧?而且这回只是暂时的……”走在离家的路上,江澈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走到巷子外,江澈意外地发现,身体一直不太好的爷爷正在巷口等着。

“早上看到你爸去取钱,问了两句,他不肯说……是出什么事了吧?爷爷这钱不多,你拿着。”

以一种不容推拒的姿态,老人将一把大概一百多块,零碎面额的钱塞到江澈手里。

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抽着竹烟斗,转身就走。

江澈记起来前世的几年之后,自己千里赶来,重病在身的爷爷苦撑到最后一口气,看他一眼,才阖上眼睛。

……

九十年代初的盛海依然保留着部分民国时代的气息,对比后来的繁华和现代,这种状态的十里洋场,大概更多一份味道。

1992年1月22日,凌晨四点,疲惫不堪的江澈抵达盛海火车站。

此时他身上剩下的钱总计六千两百四十二块七毛。

这等于说,他能花销的钱,总共两百四十二块七毛,其中很可能还包括回去的车费——万一认购证见钱回头要很久的话。

此时天还没亮,江澈干脆抱着书包在火车站眯了一会儿,等到天亮,洗漱,然后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个馒头。

饭后他又找老板灌了一大瓶水,另外买了四个馒头,塞进书包里。

想象着模糊的记忆中,反映九十年代初股市疯狂的那些老照片上,近乎惨烈的排队场面,江澈做好了“死磕到底”的准备。

打听了一下出租车,太贵,江澈没舍得花那份钱,一路背着包,边走边看,边打听。

“叔叔、阿姨、伯伯、大哥、大姐……妹妹。”

“哦哟,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一个小毛孩,叫我妹妹?你耍流氓是伐?”

“呃,对不起……这位女士……同志……姐姐?”

这个时候,美女应该还没有成为一种平常的称呼,那么叫小姐么?江澈一样不能确定,这时候的小姐是否已经开始代表某种特殊概念。

他一路小心礼貌的询问:“你好,请问那个股票认购证哪里买?附近有销售点吗?”

情况有些出乎预料,江澈所询问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茫然的摇头,反问一句:“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然后在剩下有听说过的人里,又绝大多数,会操着他们带有浓重腔调的普通话好心提醒:“哦哟,那个东西骗人的啦,你年纪轻不懂,不要糟蹋家里钱知道伐?”

“为什么?”

“三十块一张嘞,抢钱哦,而且买了以后还要摇号,摇号那不就是抽奖吗?这一年才发十来只股票,你说能摇得到几个人?那要摇不到,那就是三十块买一张废纸哎!懂了伐?”

“……懂了。”

江澈是真的懂了,为什么这张92股票认购证会成为后来令无数人扼腕叹息,痛呼不该错过的“九二发财证”?

原因就在刚刚这些人的话里。

正是这种普遍的“共识”,覆盖超过百分之九十民众的恐惧和抗拒,让那张认购证起飞。

“买的人会很少,摇号中签的几率,会超乎想象的大。”

江澈得出了结论。

但是如果没有前世记忆的支撑,或者说,哪怕前世的那个我其实也来了盛海,江澈想了想,自己有很大的几率会退缩,哪怕不退缩,也不敢赌上太多。

这就是横亘改革开放前14年,几乎所有财富故事的缩影。

绝大部分人因为固有的思维习惯,生活惯性,面对新生事物,始终怀疑着,战战兢兢着,迟迟不能接受。

所以,在这个阶段,普通阶层中真正能暴富的,大概可以归类为两种人:

一种特别聪明,且理智、清醒;

另一种盲目冲动,而且具有赌徒性格。

……

终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给江澈指了一间工商银行的大厅,说:“那里就可以买,我刚买了……两张。”

“谢谢。”道谢后,江澈快步向前走去。

“小伙子啊。”那人在后面喊他。

“嗯?”江澈转身。

“这个要三十块一张知道伐?买一两张碰碰运气就好了,晓得伐?不要糟蹋爸妈的钱。”对方好心提醒。

这时候如果我反过来劝他多买,他会信吗?

只犹豫了一下,江澈就放弃了,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进略嫌空旷的银行大厅。

时间充裕,他选择先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

接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前来购买认购证的人一共七个,其中有的买了一张,有的买了两张,最多的一个,买了四张。

足够了,一切迹象都已经足够表明:“昂贵”的,“不靠谱”的九二发财证,滞销了。

***

第九章 历史车轮前的众生命运

又半个小时,江澈终于在这间银行大厅见到了第一个“大户”。

一个看样子三十来岁,穿着工厂劳保服的男人小跑着进来,开口就说他要买30张认购证——900块,接近半年的工资,存起来并不容易。

“这位同志,我来,我来帮你登记,身份证带了吗?”

另一边,一个四十来岁,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快步走过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江澈对面的墙角站着,百无聊赖的模样,江澈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来观察认购证销售情况的。

此时在旁听他自我介绍才知道,原来他是万国黄埔派出来的一名认购证推销员,叫谢兴。

从这位谢经理之前的懈怠和此刻兴奋的目光里,江澈可以判断两件事:

一、认购证的销售情况,真的很糟糕,很打击人;二、销售员有提成。

“下一个,该我了……看这架势,我没有盛海本地身份证这个问题,应该不难解决。”

这是江澈刚刚才了解的一个特殊情况,原来这九二发财证,竟是单为了盛海人准备的,必须有盛海本地身份证才能购买,每张身份证购买数量不限。

国家好偏心,不过可惜了,盛海人民似乎并不怎么领情。

就在刚才,江澈还因为这个事发了会儿愁,怕麻烦,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什么。带着点儿小兴奋,他在旁安静等着。

然后,突然胳膊一紧,他被人从背后一把拉开了。

“不买,我们不买……”声比人先到。

江澈踉跄两步站住,扭头。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直接一把拉住那个工人的衣服,扭头大声喊道:“爸、妈,你们俩快点啊,个败家男人,真的偷偷把钱取了,买那个骗人证啊!”

她的声音急切而激动,带着哭腔。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吓着了,哇一声哭出来。

然后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也从门口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上手,老娘翻口袋,老爹照头就抽……

“败家子,你个败家玩意,钱呢?拿出来……”

那工人硬挨了一顿,死死攥着一边口袋不撒手的同时,苦着脸小声道:“爸、妈,你们不懂,别跟着我媳妇儿瞎折腾,这个证我算过的,一准赚钱……买了,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赚个屁!咱们家现在的日子,又怎么委屈你了?我的岗不都已经给你顶了吗?你在厂里好好干活,工资拿着,福利领着,一辈子愁什么?”老爹激动了几句,有点喘,跟着嘀咕道:“就你,还算过?!你读书时候什么样,我不知道?你算你自己几个蛋都算不清楚。”

“是啊,孩子,你别当我们不知道,大家都说呢,这就是赌啊,你可不能糊涂,把家赌败了。咱们这一大家子,可就靠你一份工资过活……攒下点钱不容易啊!”老娘泪眼朦胧,苦口婆心。

“爸妈,你们信我一回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现在多少人都发财了,就咱们厂里,都好几个赚到钱辞职不干,下海做生意去了。就说这炒股,那个什么杨百万,还有小山冬,你们总听说过吧?另外深圳太远,浦东那边新区你们总看得到吧?”

男人咬牙坚持着,哀求着,辩解着。

“做生意?那叫倒买倒卖,搁早些年,公安就得抓他们。你以为那是正经人的活法吗?你看又有谁瞧得起他们了?”

“浦东那是乡下穷旮瘩角的地方,日子过不了才瞎弄的,前些年咱不还说么,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再就你说那个杨百万,已经有人打听过了,他这回也一张没买。不骗你,真真的……咱们厂宿舍区有人认识他家远亲。”

“孩他爹,你别折腾好不好?就咱们家现在的日子,我就觉得很好,很满意……我们不用你发财。”

老爹、老娘、媳妇,一人一句,孩子依然在嚎哭。

眼前这幅一家老小涕泪纵横,苦苦相劝的画面……

好沉重。

这其实是一种小市民家庭对于过往生活状态的惯性坚持,说不上对错,只是他们还没意识到,这个时代正走向一场巨变,它会彻底打碎曾经的一切,不管你接不接受,都无法抗拒。

“这位工人大哥能坚持吗?”

这一刻没有人能比江澈更清楚,男人接下来的这个决定,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这个家庭未来的走向:

【是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个落魄的下岗工人家庭;还是一把赚进几万身家,从此转变观念,走上另一条路。】

……

男人本身应该算是挺有闯劲的,也挺肯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

“唉,你们等着看吧,到时别后悔就好……”被四双眼睛这样注视着,他终究没扛住,叹息一声,缓缓松开了死死攥着口袋的那只手。

“不后悔,不后悔。”妇人抹了一把泪,破涕为笑,赶忙伸手从丈夫口袋里掏了钱,转身递给父母,道:“爸、妈,这钱你们放着,放好。”

“行,放心,我一会儿就拿去存定期,赚利息去。”

老娘接了钱,老爹接过孩子哄着,女人两手一起,拉一把丈夫,“走,回家。”

男人明显的很是失落和不情愿,被拉着走到门口,依然忍不住站下来回头张望,但是立即被硬拽走了。

老婆家人避这股票认购证,如避蛇蝎。

……

“那位大哥本身挺想买的,谢经理刚刚怎么不帮着说几句?”江澈走过去,向谢兴道。

他作为推销员,刚才的情况下竟然一句话没说,有点让人意外。

“不敢说,说了挨骂,没准还挨打,你信吗?”谢兴抬眼看了看江澈,苦笑一下说道,“上头领导死压任务,我们下面就没一个人完成的,就我,厚着脸皮跑以前同学家里去推销,结果被他老婆拍桌子骂出来了……”

这家伙也是够衰的,明明是财神爷上门,还被人骂出来。

江澈刚想到这里,门外又冲进来了一个十分壮实的小伙子。

“啪!”他把厚厚一叠认购证重重地拍在柜台上,大骂道:“是哪个狗娘养的把这个破证卖给我妈的,她明明是来存钱的,你们就拿这玩意骗老人家钱?6000啊,6000块啊,就换了这么一堆废纸?!说,谁?”

柜台内的营业员们都把目光投向谢兴,其实这事不是他干的,可是这个推销点,他是头。

“是你是吧?”小伙子走过来,指了指那两百张认购证,又指着谢兴,咬牙切齿道:“退了。”

谢兴小声说:“这个已经卖出去了……”

“我说退了!”小伙子掀开外衣,里头有把菜刀晃了一下,他表情狰狞地小声说道:“不退我杀你全家。”

……

谢兴的同学和他老婆,工人大哥这一家,还有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这些人过段时间会是怎么的心情呢?跟他们一样的人,又有多少?

江澈想着,命运真是很神奇的东西,还好,我今生重来,两世为人,未卜先知……

至少很多时候,我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

***

第十章 没钱好痛苦

谢兴很为难,那边先前销售出去的钱,早已经入账了。6000块,谁掏?怎么掏?

就算把钱凑出来了,那是两百张啊,真退回来的话,还不知道多长时间能再卖出去。

自己拿着吗?

别说吃不下,就算真有那么多钱,能吃下,谢兴也不敢买这么多,之前为了完成任务,他自己咬牙买了20张,家里老婆就已经跟他打过一仗了。

可是不退……刀正晃眼呢。

面前这小伙子一看就不是典型的盛海男人,这家伙可不是善茬,没准还真敢砍人……叫保安吗?然后报警?

“这位兄弟,你稍等,我跟谢经理说几句话。”

江澈拉着谢兴,往旁边走了几步。

“小兄弟你?”谢兴有些困惑。

“我叫江澈”,江澈说,“我不是本地人,没有盛海身份证。”

谢兴眼睛亮了,虽然还有点怀疑,但仍坚决道:“这个没事,我来解决……其实就他那些,都不用拿身份证重新登记,上面根本都还没上登记信息呢。”

“全是白板?白板没关系吗?”

“没事啊,我们各个点到现在为止卖出去的,差不多全都这样……”

江澈点头,他放心了,因为在相关立法不健全的情况下,有一个准则,叫做法不责众,既然现在卖的都是白板,那就没事,而且将来要倒卖的话,还更方便。

“谢大哥每张证提成多少?”

江澈微笑着这么一问。

谢兴整个人愣了愣,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原来小兄弟你是内行人啊,3毛,一张3毛,我跟银行柜台分……”

一张才3毛,还要几个人分,这让原本计划趁火打劫,要些“返水”的江澈犹豫了一下。

算了,这个小人还是不做了,江澈当场把衣服拉链解开,咬断内兜线头,扯开缝合线,把包裹在塑料袋里的六千块钱掏出来。

“他这两百张认购证,我要了。”

……

……

交易完毕。

谢兴一直把江澈送到了门口,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半大小伙竟然能一口气掏出六千块,而且有勇气全部买了认购证。

“这是我的名片。”谢兴掏出一张名片,两手递到江澈面前,诚挚道:“江澈小兄弟,谢谢,我记住了。兄弟既然玩股票,以后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找我。”

江澈微笑着点了点头。

“电话和地址都在上面,我是万国黄埔的,就是职位不太高……”谢兴说了几句,突然抬头看着江澈的眼睛,有些纠结道:“小兄弟你一下买这么多……说实话,其实就连我们自己这些相关单位的人,都是领导硬压下来,才勉强买个一两张……”

人还不错,还会替我担心,不过这么看来,好像连内部人员都拿不准啊!好事。

“放心吧,谢大哥,这事是我跟家人商量好的。”

说完把名片放进兜里,江澈转过身。

“傻狍子,人家杨百万都一张不买,你买这么多,等着哭吧。”之前那个壮实青年竟是等在门口,嘲讽了一句才走。

小伙子不善良啊,江澈心说自己替他解决了这么麻烦一件事,他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竟然还讽刺。

“好的。”江澈微笑着应了一声,没再理他,站在原地等人走远。

咦,怎么又是“杨百万一张没买”?

江澈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警觉:

难道有人在刻意制造这种舆论和局面?那些苦口婆心劝人别买的人里,会不会其实有那么一两个,正在偷偷砸上身家,往家里搬认购证?

高手啊,在这个年代,就知道通过引导舆论左右民意,影响大局,从中获利。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现在其实应该算是跟我在一个战壕里,区别只在于,他们大块吃肉,我却只能喝两口汤。

就是两口汤,认购证一百张连号称为一套,江澈现在手上有两套。

两套多么?对比一般人,确实算很多了,也应该能为江澈带来不少财富,也许十几万,也许几十万,但是考虑到这次机会的珍贵和难得,又一点都不多,甚至是太少,太少太少。

下一次发行认购证是深圳,百万人排队,每次排队限购,单张身份证限购,摇号中签率极低,不论难度、收益,都与这一次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这次其实就是一杆子买卖。

江澈并不打算以后长期在股市里打滚,他记忆里的相关信息不够多,也不够明确,继续游下去,没准哪天一个巨浪,就给他淹死了。

他只是想从这里挖出自己的第一桶金而已——越多越好。

就在刚才,在伸手接过这两套印刷精美的股票认购证的时候,江澈内心喜悦、兴奋甚至激动,但是现在,情绪已经变成了失落、惋惜、郁闷和无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的贪婪并没有错……因为江澈明确知道结果,这种情况下不贪才傻。

他自知影响不了大局,就是想多买几套而已,越多越好……但是实在不行,哪怕只多买一套都好。

问题是,他没钱了,家里已经被掏空,接下来骗也没处骗,借也没处借。

三千块,放在这个时代可是一笔巨款,一般家庭没几个凑得出,凑得出的,也舍不得。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知道明天缅/甸有场拍卖会,其中一块翡翠原石,一亿元可以拿下,拿下后切开,它值二十亿——但是你一下去不了缅/甸,你也弄不到一亿,怎么办?找人合作吗?问题谁会信你,信了,又怎么保证对方会带你一起玩?!

你只能眼睁睁错过,然后看着另一个有钱人,富上加富。

没钱好痛苦。

……

……

留了个心眼,江澈等到看见带着刀的那家伙拐进前面街角后,才返身钻进另一条街,走在人流里。

“有人跟着我。”

没走出多远,江澈就感觉到了。

扭头一看,一个约四十岁的男人,穿着有些邋遢,衣服有些脏,头发也乱糟糟的,嘴上还叼着根烟。

被发现了他也不躲,反而笑着凑上来。

“刚刚在那边工商银行,碰巧看见小兄弟买认购证了,一次买好多……财不可露白,知道吧?”带着浓重的湖建口音,男人开口道。

是威胁还是真的提醒?

江澈警觉了一下,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我看你的钱是逢在内兜里的,针线活很好、很密,不好拆,所以应该不是你自己缝的,家里妈妈缝的吧?”男人看见了江澈疑惑的眼神,笑一下解释道:“所以我判断,你一下买那么多,并不是因为家里很有钱,这笔钱很可能已经是你家全部的积蓄了,没准还借了些……赌身家,但是你刚才气定神闲,真那么大把握吗?”

好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他是做什么的,想做什么?

江澈反问道:“大哥你也是准备买认购证的吗?”

男人摇摇头,把烟灭了,又抽出来一根递给江澈,江澈没接,他自己点了,抽一口说:“不是,我家里老父亲在这边医院住院,我过来陪床,刚巧出来走走,碰巧看见的……”

“哦。”

“我其实没碰过这行,就是刚刚看见了,突然起了点心思,心里头想着,不知怎么就跟过来了,小兄弟别介意。”

“没事。”

“那好,谢谢小兄弟,我回去再想想。”

男人有些老派地拱了拱手,道谢,然后转身走了。

至于他刚才的那个问题,已经不需要问了。

因为江澈这会儿的表现,被说破赌身家之后,依然气定神闲,没去掩饰、否认,也没有为了给自己信心,拼命去强调什么……

总之一般人会有的反应,江澈全没有。

所以,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

第十一章 大家一起练气功

“澈儿他爸,孩子刚才打电话回来了。”

江澈买完认购证后,给家附近的小卖铺打了电话,这号码还是他这回出来前特意重新问的,开小卖铺的张婶热情地帮忙喊来了江妈。

撒了这么大的谎,坑爹这么严重,抓紧宽慰一下是必须的,只不过江澈仍然没敢在电话里承认说谎,更不敢说自己拿钱买了股票认购证。

当时江爸不在家,于是午饭时间,他一回来,江妈就热情的汇报了起来。

“张婶说,电话是盛海打来的。”

“姑娘家是盛海的啊?”江爸想了想,说,“那可是大城市人家,事情估计麻烦了。”

“麻烦什么呀?”江妈解了围裙,两天来难得有了第一次轻松的笑容,跟着继续道:“跟你说,我电话里直接问了。”

“啊,那孩子知道我们知道了,该多难堪?”

“确实愣了半天,到我提醒他电话费可贵,他才回过神来。不过澈儿说了,对方看样子其实没想真要那么多钱,他回头应该能带一些回来。”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看来也是实诚人,没真心讹咱们。”江爸也笑了,心疼一下缓解许多,那可是六千块啊,要不是因为儿子祸害了人家姑娘理亏,要不是怕江澈被退学,砸了即将到手的公家铁饭碗,江爸当时也不会明知六千块是讹人,还咬牙认了。

现在听说能带一些回来,终归是高兴的。

“是啊,我估摸着,亲家一是当时气的,二来,可能也是想试一下咱们家的为人……咱家这回做得地道啊,六千块拿得起,也认得干脆,一看就是好人家……所以我觉着,儿媳妇应该有了。”

江妈开心地畅想着。

“你呀……”实诚的江爸笑着摇摇头,又补了一句道:“但是钱给总是要给一些的,另外所有的花销,也都该咱家出。这样,回头澈儿要是再打来,你跟他说,带回来的钱,不许超过三千。”

江妈点点头,抬头时眼神一亮:“三千,那你看我能不能再去找我二姐和外甥女婿说一下,三千也让咱们入一股?”

“……算了吧,还是别问了”,江爸想了想说,“昨天咱们去说的时候,你姐的话,不都已经听了么?回头我自己再琢磨琢磨,看三千咱们自己能干点什么好了。”

“对了,澈儿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江妈继续纠结入股的事,江爸赶紧岔开了话题。

“说是大概没那么快呢,年后能赶回来都好了。”江妈一边往桌上搁菜干汤,一边说,“管他,反正有吃有住的,没准还能把儿媳妇给带回来……欸,那我那几只老母鸡可得留着,等年后儿媳妇来了,给她好好补补。”

相对来说,在这个家里,江妈是比较没心没肺,糊涂和有趣的那个。

“哎呀糟糕……”她突然叫起来。

“怎么了?”江爸着急问。

“张婶,刚刚我跟澈儿打电话的时候,张婶抓一把南瓜子在旁边听着呢……完了完了,就她那张嘴,这事肯定传出去了。”

“唉哟我澈儿的名声欸,我得赶紧去拦她。”

一拍大腿,江妈慌张地冲了出去。

……

……

“我这谎话编一半,爸妈居然能猜到那方面去……多么合理的推论和解读啊,厉害,服气。”

刚才在电话里,江妈直接问出口后,江澈选择认了,顺着她的话说。

这件事既然已经有了合理的“说法”,真要解释也不急于一时,而且江澈当时如果否认,就还得另外再编一个谎言,撑好一段时间。

所以还是认了好。

“听老妈电话里的声音、语气,家里暂时可以放心了。”

细线在针尾绕了好多圈,江澈打了个结,觉得不牢靠,又打了一个,之后才低头把线头咬断,又把刚买的针和线收起来,放进背包。

跟老爸老妈学的,江澈用塑料袋把两百张认购证裹了几层,缝在了衣服内兜里。心口能感觉到,踏实。

坐在路边公园的长椅上,喝了口水,望着这座未来寸土寸金的城市,略嫌破旧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还有车上一张张质朴的面庞。

还是愁……还是不甘心。

哪怕再弄到一套都好啊。

剩下的时间还有10天,只有10天……怎么办?!

而且没什么钱了。

江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着急,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应该这么着急去买那两套认购证,他应该想办法先用那六千块钱生钱。

三千块,十天内,到哪去弄这三千块。

没舍得另外吃午饭,江澈就着水,把早上备下的馒头吃了,夜里找旅馆,一问,一晚三十块,他一样没舍得。

这年头,三十,以为自己是深圳吗?!这是仗着周边旅馆不多,看我年轻,外地来的,坑我吧?

三十块,那可就是一张认购证,谁知道它到时候值多少?

没准转些天,三十就会变成几千上万。

在想到办法挣钱之前,江澈觉得还是能省则省,最后实在没辙,买不起成套的,也好多买几张。

再往远处去找便宜的旅馆也来不及了,于是夜里只能回到火车站,将就了一夜。

还是年轻好,甭管搁哪,什么姿势、环境,都能睡好。

到盛海的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两天早起洗漱过后,江澈就出去晃荡,两天时间把盛海大街小巷,各处市场,全部看了个遍。

怎么重生小说里的主角总是随便弄点什么,就能赚到几千上万?弄个毛线、笔记本,就能让成群的人豁出一个月的工资来疯抢!

江澈这两天看下来,能找到的赚钱的门路不少,但是真正合适的并没有,时间太紧了,没哪条路子来钱那么快。

力气活首先排除,其次是倒买倒卖,但他就两百块本钱,也做不了什么“大宗”生意。

摆摊,最现实的就是摆摊。

可惜这里是盛海,九二年,各种店铺、小摊,其实都已经不怎么缺了,摆摊就算能赚钱,怕也不可能一下赚那么多。

第三天夜里突然降温,江澈半夜被冻醒,发现自己有点饿。

挨饿、受冻,看着满地金砖,却发现没铲子,挖不动……大概永远不会有比我更苦逼的重生者了。

取出来背包里的衣服胡乱裹了几层,躺着,等天亮。

江澈咬牙切齿:“这次过后,老子再也不要缺钱了。”

……

……

1992年1月25日,江澈到盛海的第四天。

清晨,天气阴沉、寒冷,好在没有风。

他咬着一个粗粮面包走在火车站旁边的小公园里,想着今天要是再找不到好的门路,就去摆摊,但是不在盛海摆。

批点新颖的手套、围巾、文具,去盛海周边的小县城卖,销路应该会更好些,价格也可以随意点,毕竟信息不对称就是财富源泉。

就是路费可惜了,看能不能搭到货车吧。

一边想着,一边转过一个拐角……

开阔地,密密麻麻一大片人出现在江澈眼前。

其中一部分人呈现出各种奇葩而扭曲的姿势,东倒西歪躺在或坐在地上,纹丝不动——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罗汉功了。

另一部分人双手举着或抱圆,站桩——这是另一大派,铜钟功。

再有一大群人,个个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冥想,但是头上顶着一口带把儿的铝锅——这难道就是可以接收宇宙气场,达成天人感应的神器,信息锅?!

还有更多,譬如两手并指前探,蹲着,屁股撅很高的,譬如排一排互相点穴,互相撑背,互相按头的,譬如六和九互抱着翻滚的……

大概蛤蟆功什么的吧,以江澈的“武学”见识,这些已经无法分辨了。

一圈转下来,不大的公园里,起码超过一千人,正在练习各种门派的气功,另外还有不少气功大师的摊位,竖着旗,上书:

【气功治病,不打针,不吃药】。

小注:曾治愈某外国政要某某某云云。

好一个“武林盛世”,全民气功时代。

全民到什么程度?

印象中,有一位后来很有名的叫做马华腾的同学,他青少年时代的人生理想,是通过观测天文,研究特异功能。

***

第十二章 既然大家都中二

很多属于某个时代特有的现象放在后代人看来总觉得可笑,难以接受,甚至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会觉得那时候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傻。

其实正是因为这样,它才是时代现象。

若不然,有很大的可能它就一直延续下来了,一直呆在你平常而且习惯的生活中。

江澈好不容易才找到张椅子坐下来,一边啃面包,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各大门派操练,看着几位大师一本正经地为别人发功、治病,指点迷津。

也看着那些弟子或病人在大师的发功下,四肢或挺立,或扭曲,整个人不断地弹动。

这些人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练气功,可以感应气,主观上就会努力配合表演,慢慢连自己都信了,此时他们就被气引导着,不断动作,间或高呼:

“眉心好热,我感觉到气了,我成了。”

“我的尿不甜了,谢谢师父放外气给我,我的糖尿病好了。”

“我感觉得到,体内的癌细胞正在被师父的气追杀。”

“来自宇宙的信息,我接收到了……我终于接收到了。”

“你看到了吗?师父刚刚竟然隔着大树,凌空一掌将大师兄打飞。”

“我被催眠了……我现在是在说梦话。”

“老婆,快谢谢大师,你今晚终于可以怀孕了,而且大师说了,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会带气功……”

“我的脂肪在燃烧。”

“我的肿瘤嗖一下被隔空取走了。”

“……”

真心太中二了,江澈忍得好辛苦,但是终究没有忍住,喝水的时候呛了一口,猛一下笑出声来了,边笑,边一阵猛咳。

正在练功的一群人听见了,立即侧目瞪来……

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向他走来。

大概因为这些自负练了神功的人总是很期待有机会展现,同时威严不容冒犯,群胆作用下,当场这第一个人就像是带了点燃效果,很快……

第二个,

第三个,

第……

没这么严重吧?江澈嘀咕了一下,然后当各路大师也都出面带着弟子围上来的时候,他后悔,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你刚刚在干嘛?笑什么?!”

大师们没开口,一名膀大腰圆的弟子直接挺胸拱到了江澈身前。

这个人刚刚好像正在接受大师发功。

听口音有点遥远,但是这年头抛家舍业,甚至倾家荡产,天南海北去遍访名师学习气功的人本就数不胜数,也正常。

这是狂热分子在努力争表现了,最容易冲动,最危险的就这种人。

“你小子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养生益智功?”

“还是我们自然中心功?”

“……万法归一功?”

“……铜钟功?”

“……罗汉功?”

“……”

“师父,我让他见识一下咱们华龙神功的厉害……”一名弟子一边撸袖子一边说。

“稍等片刻……”大师淡定地走到两人之间,目光凌厉看着江澈道,“小伙子,你如果是想学,那么交了学费来学,我自然不为难你,也好教你知道气功的厉害,免得你因为年轻没见识,犯了忌讳,惹下麻烦……”

套路我?威胁我?想讹我钱?气功大师仗着人多势众,带“恶霸”性质?!江澈听得懂,也想得明白。

可是就他这几天整个人的状态,一直就在钱眼里呆着呢,怎么可能舍得给钱?

结果他只是犹豫了这么一下,对面更怒了,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群情激愤、汹涌而来,有人已经准备上手推搡了。

“这是要挨揍了?真是倒霉催的……”

“拜托请用气功隔空打我,别上手。”

江澈估摸着,这顿揍如果挨了,很大可能就是哑巴亏,报警也没什么用,一来因为法不责众,二来很可能警察也在练气功,是这里某位大师的弟子。

至于揭发,检举,撕开这层皇帝的新衣……

那更不现实。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的这十几年间,除了个别自己作死太严重的,其余大师不论怎样招摇撞骗,都不会被怎样,日后也没人会回头清算,因为一旦要算,就要先否定掉很多不能否定的人和机构。

这个时候的气功热,其实是官方和民间交相辉映的,气功报刊、气功理疗院、气功表演会等遍布各地,甚至各种奇葩的特异功能,都得到堂而皇之的正面宣传。

只要你能折腾,不过界,就支持,就允许……

气功科学研究会,官方的,科协支持下的;气功康复中心就设在燕京饭店,大师坐镇,接待各国患者;气功和特异功能代表团出访各国,只凭外气,救死扶伤医治大量外国政要,吓不死你?

正规医院、研究院相继推出“电子气功师”、“气功人工激发系统装置”,号称能在一周内激发潜能,使95%以上的人获得气功——废灵根终于有救了。

医生在手术台上,利用气功“外气”麻醉,为患者进行手术;不打针,不吃药,治愈包括癌症、帕金森综合症在内的所有疾病,就问你怕不怕?

大师带功报告走遍全国,千万人追随,走出国门,美国总统接见,特异功能尿破钢板,隔空托举卫星,吊打英美加外星人,著书立说,拍系列纪录片,书店普遍设有气功专柜,就问你服不服?

这玩意,正当洪流之下,能反抗吗?!

既然不能反抗,我还是跟着同路好了,既然大家都中二,那我也只能更中二了,江澈犹豫了一下,有些神秘兮兮地问道:

“你们听过九转金身诀吗?”

对面一群人都愣了愣。九转金身诀?没听过,但是这个名字听起来绝对比什么自然中心功上档次,而且够玄虚。

“听过至强战技……斗破苍穹吗?”

这个好像更炸裂。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中二,但为了不挨揍,江澈还是努力演出着,表情微微倨傲,再接再励道:

“后天修行,妄自尊大……你们知道修炼一事,本有后天与先天之分吗?知道有先天功法和世外宗门吗?”

没有人回应,因为他们都傻了。

一群会深信气功玄妙,天涯海角寻访名师,渴求真功的人,会觉得顶口锅就能天人感应,激发特异功能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对世外玄门和隐世高人这类事情没遐想?

何况江澈话虽严厉,但是做法其实很温和,他没有去否定这些人的气功,只是默默做了一个层次上的区隔:

【你们修炼的,是后天功法,可是世上还有先天功法啊。】

这一刻,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吸引了。

剩下就算是想质疑的人,一时间也憋不出来反驳的话,因为他们现在毕竟还没看过网络小说。

后世几万本玄幻仙侠,哪怕瞎掰,也构建了一个庞杂而且可以自圆其说的神通体系,甚至其中有些流传甚广,被很多人误以为本就是上古存在的体系。

……

当场剩下最明显的一个问题是,江澈看着实在太年轻,太没有大师和世外高人范了。

“你一个毛孩子,你懂什么?这些,这些怕不是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吧……”有人质问了一句,但是语气对比刚才,已经弱了很多。

“史上本就有的东西,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竟然大胆妄言,说什么道听途说?”

江澈淡定地笑了笑,从容不迫缓缓道来:

“鸿钧老祖开讲,说开天辟地,动转造化之精义,收盘古,女娲,太一,知道吗?”

“盘古元神三分,太上,原始,通天,知道吗?”

“精血再分,成就十二祖巫,知道吗?”

“……”

先用后世网文作者改造过的神话体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跟着抛饵道:“通天教主的诛仙剑阵呢,这个总听说过吧?”

“听过,听过,这个知道。”这玩意看过封神榜的都知道,当场便有好几个人先后站出来回应。

一件事完全不懂,完全参与不了,另一件事似懂非懂,能参与一点……

人的心理趋向,会更容易相信和投入第二件事。

江澈很满意,颔首道:“很好,但你们一定不知道,诛仙剑、戮仙剑、陷仙剑、绝仙剑这四把仙剑,后来的去向。”

一簇簇炙热而渴望的眼神落在脸上,有点慌,江澈想着,我是不是有点玩脱了,要不要玩个玄虚赶紧开溜……

这一顿唬,他们应该不敢再扑上来揍我了吧?

***

第十三章 大家都是出来骗的

“你们都别被他骗了,故弄玄虚,胡言乱语,他就一个小毛孩,懂什么?”

终于,一位看发现弟子们正逐渐离开自己身边的大师看不下去了。

所谓气功,说穿了就是利用民众无知疯狂敛财的工具而已,以他的自知推断,很简单,大家都是出来骗的……信你才怪。

就像小姐最容易看穿流莺,绿茶掩饰再好也逃不过小三的法眼,眼前的这几个“大师”,才是最不容易被忽悠的那批人。

“哦,那请问这位大师,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江澈镇定问道。

“我……华龙神功。”对方答了,但是听得出来有点儿心虚、紧张。

“哦,华龙神功,请问这个功法的境界体系是什么?”

“嗯?什么……什么境界、体系?”

“你连自己修炼功法的境界体系都不知道?那你怎知自己的修炼水平,如何精进?没有境界之分,你又凭什么判断自己可以收徒为师,可以替人治病?”

一众弟子的目光都跟着江澈投向了大师,里头满是疑问。

“我……”大师的理论体系显然没这么完整,这年头的气功,一般一个气的概念加几个小把戏就是全部了。

他已经乱了,跳了一下脚反问道:“那你的那什么……”

“九转金身诀。”有人提醒。

大师一梗脖子:“对,那你那个九转金身诀,又有什么境界体系?”

“先行炼气、筑基,再来结丹、元婴”,江澈深知此时不能露怯,勉励自己保持中二状态,控制着神情语气,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其上还有化神、炼虚、合体、大乘,直至最后渡劫飞升。”

现场的人听不懂,但是没关系,这一套套的,单是听着,就感觉高大上,就比十二段、五十层什么的厉害了太多。

而且似乎不是随便瞎编的,很多人听着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这些概念本就是传统文化里的东西衍生蜕变而来。

围着江澈,一张张的激动脸、呆滞脸、困惑脸、痴迷脸……

唉,后面渡劫飞升这些不该说啊!我好像又玩脱了,江澈看眼前一圈人各种神奇古怪的神情,猛地一个警醒,连忙补救道:

“当然,这其实是上古传说的境界体系了,现代遗存,最多也就止于炼气、筑基而已,连金丹都是传说。”

“其中炼气,也就相当于气功大成。”

这句话,江澈想要铺垫的后续是……气功大成之上,我还有筑基哦。

但是他其实想少了,这年头迷恋气功和特异功能的人,哪个不心存幻想,不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一个尚未被发掘的绝世天才,身上必定有还没开发的特异功能?

他们想的,可不止筑基而已,他们想的是你不行,别人不行,可是我行啊,我天赋异禀,你把功法传给我我就行。

一群人现在看向江澈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到此为止,江澈已经可以确信,自己哪怕抬脚就走,也没人敢上来找他麻烦。

其他人是被唬住了,至于大师们,难不成自己上阵么?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其实不能打啊,都是骗子的情况下,拳怕少壮,江澈至少占个年轻,而且个子颇高,身板也不弱。

目前这情况,再不跑该拉着我表演特异功能了。

不玩了,摆摊去了……

占尽上风的状态下,江澈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一众人自觉地给他让出来一条道。

一直到江澈走出去十多米,他们才反应过来。

“大师……”

背后一声情真意切的大师,喊得江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师,一个门派弃徒而已。”安然脱身,尾声放纵一下玩兴,江澈脚下不停,边走边按小说套路加人设。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大师名讳啊,还有门派出身。”另一个人喊。

“好说,青云门弃徒……韩立。”

“韩立,韩大师,你还没说那四把仙剑的去向呢。”

“其中三把我也不知道,但是那诛仙剑,就在我青云门……是以青云有神剑御雷真诀。”难得这么多人陪着中二,江澈一念间玩兴高涨,索性站下来,背身一手指天,念道:“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

“轰,嗵。”

两声闷雷。

尼玛,江澈看着天,懵了。

所有人都看着天,都懵了。

“雷打冬”现象很罕见,想来应该跟昨夜突然降温有关。

就两声,没后续……江澈收了它也收了。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巧,两声闷雷过后,韩立大师的装逼现场已经走在失控边缘,随时可能发生朝拜……

本来这时候的气功在表象上就是靠特异功能忽悠人的,峨眉下山,变蛇变羊,隔空取物等等,多玄虚的都有……

江澈觉得,这批人没准真会信。

“这个”,江澈指了指天空,弱弱地笑了笑说,“跟我没关系……自然现象。”

说完他赶紧加快脚步,离开公园。

……

……

当那名强壮的气功狂热者从路口冲出来。

江澈的第一反应是从地上找砖头……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是大师们派人收拾我来了?

“大师,韩立大师,可算追上你了。”对方神情很急,但仍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大师了。”

“可是你说那些……还有那个雷……”

“那是自然现象,碰巧而已。”

“好,自然现象,自然现象,我懂,真人不露相,大师是真高人,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连地上蚂蚁搬家都恨不得说是自己发功让搬的,大师却连那个,雷,都不承认。我知道,您是有真功的。”

“……”江澈已经无语了,心想着,大师我还得去摆摊呢。

“大师,我,我叫赵武亮,我出来学真功三年了,三年没回过家。”他有些窘迫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零钱,紧张但是恳切道:“大师,你教我吧,我不敢妄想被您收入门派,也不求能到您那么厉害,我就是想学点真功。”

他把一堆零钱递向江澈,眼眶泛红道:

“我,我就剩这么多了……我知道不够,远远不够,那些人他们都收八十,一百的,可是我现在真的没钱了。但是我会挣,原来87年我就是万元户了,就是这些年,全花光了,我以后挣了钱我再……”

疯了吗?一个87年的万元户,折腾成这样。

***

第十四章 小公园的江湖风云

赵武亮说得很尴尬,也很真诚。

但是江澈不得不打断他,问道:“家里有老婆孩子吗?我看你年纪也三十好几了吧。”

赵武亮连忙点头:“有,有媳妇,还有两个闺女,小的那个还是千辛万苦逃计划生育逃来的……我第一次学气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那个人说学了他的功,肯定能生儿子,可是他不是真功,后来,我就出来学真功,我……”

“有没有想过老婆孩子这三年怎么生活?”江澈追问。

“……家里有点地,我出来的时候我爹身体也还硬朗,应该够吃。等我学了真功回去,我一定让她们过好日子,然后我再生个儿子……”

赵武亮还在滔滔不绝,这一瞬间,江澈觉得面前这个人其实既可恨,又可怜,就如同那些生了病不去医院,不打针,不吃药,掏空家底求大师发功的人一样。

带了点语重心长,江澈道:“别等了,赶快回家去吧。”

“嗯?”赵武亮表情僵住了,随即激烈的摇头,“没学到真功,我死都不回去。”

江澈很想说那你就去死吧,但是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真功回去也可以练的,一边把日子过好,把家人照顾好,一边练功,才是正道。”

他很清楚,像赵武亮这种人,你要给他一下硬掰过来是不可能的,只能顺着他认定的路慢慢给他带偏。

偏着偏着,他才能走回来。

“可是过日子,那样还能修成真功吗?我这三年学真功,好多大师都说他们练功几个月不吃不喝。我还有很多师兄弟,功友,也都不上班了,不下地了,就算上班的也都偷着练。还有很多辞了工作跟着大师全国各地看带功报告的,我原来也跟过,后来没钱了……”

“这就是你们最大的误区。”江澈斩钉截铁道:“有句古话你没听过吗?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平常的生活中其实就蕴藏着很多宇宙真理。而且一个人只有把平常的日子过好了,才能拥有一个平稳的气场,去感悟和接收气的存在,才能有一个好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去修炼真功。像你这样,上顿不知下顿的,心境崩坏,怎么修炼?”

宇宙真理、气场,接收气,江澈说了几个赵武亮熟悉的名词,他感觉自己似乎终于听懂了一点,而且韩大师说的,好像确有道理。

一个能引雷的人,说话怎么可能没道理?

“那韩大师您能不能教我真功?我听你的,我保证,回去先把日子过好,再慢慢练。”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刻目光哀切得有点吓人。

赵武亮是不是真能做到回去安心过日子?不知道,江澈这会儿其实也就顺嘴说两句,没打算真当圣人,去规劝谁,挽救谁。

他还急着摆摊赚钱买认购证去呢……

“大师,学费。对不起,我,我这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十三块八毛了。”赵武亮手上摊着钱。

钱,三十块……一张九二发财证!过些天没准就是几千上万,而这年头的万,少说也是以后的三四十万。

就好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半圣人”和“小善可为”模式在顷刻间被彻底瓦解。

这些天实在是被钱憋惨了,江澈现在的状态就是整个掉在钱眼里,尤其是对三十这个概念,敏感无比。

“韩大师……”

赵武亮又喊了一声,江澈才回过神来。

他想收钱,但是现在有两个问题:

一,收了钱,赵武亮会不会饿死?

二,收了钱,怎么教,难道跟那些大师一样,放外气传功?

江澈想了想,问道:“那个教华龙神功的大师收了你多少钱?”

赵武亮答道:“八十,本来要一百的,他说看我心诚,又是可造之材,才给我便宜,还让我别说出去……不过其实很多大师都这样的。”

江澈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学了多久?”

“两天,不过他今天刚开始给我传功。”

江澈点了点头,说:“那这样吧,钱你先收起来,等过几天,你在这里等我,我会给你一本功法,让你带回家去练。这几天你先想办法把给那个大师交的钱要回来一部分,反正你也才学两天……”

“可是他会气功,万一放外气,我内伤,我……”

“这就对了,只要别真上手,你随便他用气功打你,得内伤了,我替你治。”江澈竭力控制着自己表情,以免笑出来——隔空放外气,内伤?吓鬼啊!

赵武亮一想对啊,韩立大师世外宗门,先天功法,境界可比那个华龙神功可高多了,内伤怕个屁。

“万一你一个人去不行,就多叫几个不打算学了的师兄弟一起,明白吧?”怕他吃亏,江澈又补了一句。

“明白,韩大师,你放心,我懂……我马上去办。”

赵武亮突然激动,大嗓门吓了江澈一跳,然后鞠一躬转身就跑走了。

江澈有些纳闷地望着这家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他都听懂什么了?突然就这么激动……还有,下次见面具体时间还没定呢。”

……

……

江澈不知道赵武亮到底听懂了什么,以至于这么亢奋。

但是赵武亮觉得韩立大师的意思,自己已经心领神会。

这三年在外面学真功,这种“大师们”之间的竞争、斗争,他见识和参与了太多了,甚至好些次还都是主力,还当过卧底,还替师父使过离间计……

他不但是个中高手,也是熟手。

这回这事不难,韩立大师本身之前就已经折服很多人了,赵武亮想着,这是争表现的机会啊,自己一定得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所以,接下来几天,火车站小公园里的门派风云,江湖风雨,江澈作为其中一方的领袖,却并不知情。

他在市场批了些货就离开盛海了,没敢走远,去了附近的一个县城。

五天,期间两个来回,1月31日,江澈颓然回到盛海,找了个五块钱一夜的小旅馆住下,仔仔细细清点了两遍身上的钱……

四百二十一块两毛。

这等于说,他这个不成功的重生者在这五天时间里,扣除一切花费,赚到的钱合计差不多两百块。

少吗?

可是这已经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了,是工人老妈正常工资的两倍,就算是大学老师,一个月都未必有这么多。

可是意义不大啊,就算最后赵武亮从华龙神功哥那里要回了学费,就算江澈真的收他个三四十,加起来距离再买一套发财证依然无比遥远。

金砖就在眼前,但是嵌在水泥里,江澈没能找到铲子,看得到,挖不到。

好在已经有两块在怀里了,压着心口沉甸甸的,江澈拍了拍胸口的两套认购证,想着,两套,能赚多少呢?有没有三十万?……五十万?

“早知道会重生,当初就去背数据了,也省得现在一知半解,揣测不安。”

“真的不甘心,很想再买几套,哪怕一套都好。”

“明天,就是截止日了。”

“总是有钱人更容易赚到钱这句话,是最真实的道理。因为缺钱而只能坐看、错过这种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

第十五章 截止日

当天傍晚,江澈出门吃饭的时候顺带买了一叠质地不错的宣纸,另外买了一瓶墨水和一只毛笔,都是最普通的。

回到房间把纸裁了,用针线钉好,变成一本简易的线装书。

被逼着学了那么多年的毛笔字终于派上用场了。

在封面上写下《九转金身诀》五个字的时候,江澈有点儿羞愧,纯真年代,两世为人,重生者诈骗来了。

里面的内容换成了蝇头小楷。

江澈将它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主体,江澈把那天跟赵武亮说的话,包含的理念,做了整理和补充、完善。

总之还是那个目的,试着让太过沉迷和狂热的人换条路走,去营造所谓的平稳气场。回家、工作、过日子,累了就躺下休息,生病了就去医院看病……

因为气功,只是后天功法阶段,因为这样,才能有平稳气场。

第二部分,为了保持前后言论一致,也为了容易让人相信,江澈根据网络小说整理了一整套境界体系之后,又依照时下气功宣传常用的方式埋了几个感知坑。

比如眉心发热,比如掌心黑洞……

这些其实都是当人对身体某个部分过度关注,过度用力之后会出现的正常现象,但是沉迷其中的人,就是会产生主观误会。

第三部分最难写,因为这既然是份功法,就不能没有修炼模式,哪怕只是像时下气功有的那样的各种奇葩姿势和动作。

江澈想了半天,先上了几段小说里常有的关于修炼的描写,比如什么气息如线,气息如泉之类,大小周天循环之类的。

然后,一切动作、姿势和呼吸法门,他决定都按瑜伽来。

前世因为入股过朋友的瑜伽馆,这些东西江澈知道得不算少,写的时候改头换面弄得玄幻一点,其实本质上,它还是瑜伽。

“粗制滥造了点,但是这样总不会害人了吧?”

至于这玩意别人会不会相信?放在后世肯定不行,没准还会被当做神经病关起来。

但是现在,江澈看了看手边几本从小旅馆老板那里借来的气功杂志,里面的照片,大师在台上伸手一指,下面数万人群魔乱舞,其中还有不少“大人物”,里面的特异功能大师介绍,就是漫威的超级英雄们看了,也要哭泣颤抖……

这个年代的人到底有多相信气功的威力?1989年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曾提前在遗书中写道:爸爸、妈妈、弟弟,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你们一定要找某某干部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所以,完全没问题。

写完“功法秘籍”,江澈结结实实地睡了一整夜。

不管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管五块钱一晚上的小旅馆条件是不是差了点,这是他从学校回家那天起,第一次睡上好觉。

因为睡醒就是截止日,这次盛海之行的第一个段落就要结束。

就算还是不甘心,还是郁闷、恼火,但是努力过了,到最后确定无能为力,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

……

1992年2月1日。

上午,江澈专门绕去他上次和赵武亮见面的地方看了一眼,没见人,也不知他是等不到放弃了,还是又被大师忽悠回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江澈闲来无事,决定再去看一眼。

他刚出现在路口,赵武亮就像狼一样扑过来,但是脸上有激动的笑容,眼睛里貌似有泪水,“韩大师,我,我每天来等,我以为大师不来了……”

“答应过的事,我肯定会做到的”,江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赵武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赵武亮情绪有些激动,从口袋里掏钱道,“韩大师你看,我把钱要回来了。”

“哦?他们没为难你?”

“刚开始有,我最开始私下联系了一批人,一起去向那个华龙神功的祝大师讨还学费,说我们不学了。他不肯退,还威胁说,不要逼他出手伤人。”

“然后呢?”

赵武亮摆了个大义凌然的动作,说:“然后其他人都害怕,不敢吭声,被压下去了。我记得韩大师跟我说过的话,就站出来,让他尽管出手,放外气打我……”

“就你一个人站出来了?”江澈问。

“嗯,但我也没敢站太近。”赵武亮有点儿惭愧。

江澈来兴趣了,笑着问:“那他出手了吗?”

“他傻了,其他人也是,他们都在猜我是不是得到韩大师您传功了,所以才不怕。”赵武亮脸上得意,继续道:“我就站在那里等他放外气打我,可是他说……他说他这几天正帮国家托着宇宙上的两颗卫星呢,还说咱们的卫星正跟美国的卫星打架,没他帮忙不行……总之,他没有多余的外气跟我置气。”

“……”江澈想象着画面,小公园的门派风云,赵武亮大义凌然,祝大师一本正经说着他托举卫星的无奈……差点没笑出来。

一旁的赵武亮情绪依然激动,挥舞着双手道:“然后其他人也都有胆了,我们就围着他,不让他走,要他退钱。反正好多人,多多少少都退了些,另外其他门派也有弟子想退学过来跟韩大师您学真功的,但是我没在他们那边交过学费,不好替他们出头……”

这是要闹大了啊,江澈想了想,哪怕不会有后患,也不能再让赵武亮这么折腾下去了。

可惜现在阻止已经晚了,当看见近百号人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的时候,江澈下意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另一处破旧的小公园里,人群目光恳切望着韩立大师……尽管几天前,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气势汹汹,差点揍了江澈一顿。

现在,江澈面前的石桌上堆了一摞的各种面额的钞票。

收吗?

“当然收啊,身份没暴露,大形势下,又没有危险,干嘛不收?而且这些钱几乎都是从那个华龙神功祝大师手里要回来的,因为有我,他们才要回来的,其实本来早已经被骗走了”,江澈在心里跟自己讨论,“我没趁机要更多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我还能帮他们的生活走回正轨……算了,不虚伪了,不自我安慰了,其实我就不是好人,就是掉钱眼里了,就是想拿钱去买认购证了。”

一套认购证也许就是十几、几十万,就等于后世的几百万……江澈能用它去做很多事情,他扛不住这样的诱惑。

拿定主意,黑下心,江澈笑一下平淡道:“但是我今日就要离开盛海,去往别处。”

“我们知道的,赵武亮都说了,大师不愿意抛头露面,而且就我们这点钱,也不够脸皮让大师亲自传功,大师肯留下功法,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群人纷纷说道。

对比那些大师,我好像确实收费低廉,要不要……

算了,江澈最终决定见好就收,掏出了那本线装册子交给赵武亮,然后叮嘱他让大家抄阅。

就是这样,他还是被狂热分子们硬拉着聊了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里,除了忽悠,讲玄幻小说知识点,讲掌心黑洞,江澈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同一件事:

劝放下工作的好好上班,劝抛家舍业的回家干活,劝生病的去医院……

其实江澈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做的,效果等于建立了一个对于这个年代来说全新的气功体系——区分后天阶段和先天阶段。

而他体系中的后天阶段,就是应该正常生活,营造平稳气场,才能修炼的的,生病了,也还不可能靠气功治愈。

凭着那天误打误撞加忽悠积攒下来的威信,还有后来“大弟子”赵武亮的英勇表现,江澈暂时勉强说服大部分人,接受他的新气功理论。

抬手看了看手腕上老爸在他考上中专那年送的手表——竟然下午四点一刻了。

认购证的销售截止时间是五点。

必须走了。

江澈强行找了个借口起身,将赵武亮叫过来,走到公园角落。

“这些钱里头,有你多少?”

“……全部,一百二十。我这几天吃饭花了十几块。”

“……”这也太实诚了,江澈抽出来一百二十块,放到他手里道:“等他们抄好几本,你就带着原本,回家吧。”

说完他伸手拍了拍赵武亮的肩膀。

赵武亮抬头看他,眼眶瞬间湿润……

“怎么了?”江澈心说这也有点感动过度了吧?

赵武亮两眼放光:“韩大师,你刚刚是不是给我传功了?我感觉到了,肩膀一热我刚才……我觉得我的经脉……”

“……回家,两天之内,你必须给我滚回家去。”

……

……

韩立大师不辞而别,就此消失,很符合世外高人的人设——至于后来他再出现的形式和引发的热潮,现在的江澈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此时他正奔跑在路上,钱已经数过了,两千七百多点,加上自己那部分,三千一百多……

终于可以再买一套认购证了。

欢欣雀跃,热泪盈眶的同时……也有点小哀伤。

伟大的重生者开启致富之路,第一波诈骗爸妈,第二波诈骗气功狂热分子……什么重生者,妥妥的一个诈骗犯。

简直没脸见人,我是怎么混成这样的?!

盛海在1992年依然大,谢兴那边的工商银行实在太远,一路瞎跑,剩下半个小时左右,江澈才找到第一个认购证销售点。

“什么情况?怎么今天这么多人?”

望着销售点门外排出去足有上百米的长队,江澈懵了。

走到队尾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啊?最后一天了,中午有人算出来了,国家这次本来计划是要卖一千万张的,后来是在卖不动,计划调低到五百万张……可是到现在为止才卖了多少你知道吗?”

对方自问自答:“也就一百多万张,所以,中签率其实不会太低,有得赚啊,尤其一百连号的,不怕摇不到,稳稳的赚。可惜我死凑,也就凑到20张的钱。”

明白了,江澈踮脚看了看队伍长度。

“他妈的前面的人能不能快点?!”刚刚说话的哥们排在队尾,焦急而且沮丧,“完了,来不及了,现在是死规定,每张证都要登记姓名,慢得要死。”

看来这几天形势变化不小,江澈估计了一下队伍行进的速度,在这里排下去,一丝机会都没有,而且要登记的话——他没盛海身份证!

原来以为推销员求着买,不怕没证的,现在不同了。

***

第十六章 黑市价格

“喂,谁,说话,忙着呢。”声音有点不耐烦。

江澈站在一个兼卖书报的老式电话亭旁边,如果这个电话打不通,找不到谢兴,证明他不在办公室,江澈就要赶去第一天那个工商银行,哪怕打车,他都来不及。

还好,谢兴今天人在万国黄埔的办公室,大概目前的情况,已经不需要他们这些推销员在外面跑了。

“谢经理,是我,我是江澈。”

“啊,是江澈小兄弟啊,你好,你好”,对方马上换了语气,“我跟你说,我总算安心了,你应该是赚了,赚了……”

“我知道,谢大哥……我还想再买一套。”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江澈开门见山直接说完,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心情有些紧张——毕竟此一时,彼一时,用时兄弟,过后陌路的人,江澈前世今生也不是没见过。

“你在哪?快点来万国黄埔……后门。”谢兴的回答很干脆。

“好,十分钟内一定到。”江澈现在很庆幸自己现在离万国黄埔不远。

不到十分钟,江澈跑到万国黄埔后门,谢兴不在。

“兄弟,这边。”

江澈循声找去,不远处的一间房子墙角,谢兴的身影闪了一下。

……

“不能被同事和领导看到,也不能出来太久,现在都盯着呢。”见面第一时间,小巷拐角,谢兴笑着道。

江澈点了点头,“谢谢。”

“客气什么,你又不是我那些同学、亲戚,原来他们一张不买也没什么,可偏偏还要讽刺骂街……结果呢,今天下午等到来不及了,又来找我。”谢兴苦笑了一下说:“没多少时间了,咱们抓紧。”

说完他直接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叠认购证。

江澈一看:“白板,不是说现在不能卖白板了吗?”

“对,不能卖,现在每张都要登记相关信息。不过这套是我一个亲戚之前订下的,当时请他喝酒,他订了一套,我给弄好了……结果他估计是反悔了,一直拖着不肯付钱,我怎么催他求他都没用。所以,你晓得的,现在他想付钱,没门了。”

谢兴的脸上,露出一股子掺杂气愤的笑意。

“……你自己呢,不买点吗?”说这句话其实是要冒风险的。

“嘘,我能弄到的钱,都已经偷偷买了。”

既然这样就没多话了,江澈果断付了钱。

“那我马上得回去”,谢兴拍了拍江澈的肩膀,转身跑出去几步,又转身说,“今天我估计没时间,接着你又得回家过年对吧?这样,等你下次来盛海,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饭,咱们喝两杯。”

江澈点头,说:“好。”

这顿饭肯定应该是江澈请的,但是目前,他还请不起。

他身上现在只剩一百五十二块三毛了。

……

在后巷呆了一会儿,再绕回前门,销售厅大门正好关闭,长队依然排出近百米……伴随时间截止,满地都是唉声叹气的人。

第一阶段到此尘埃落定,江澈首先去剪了个头发,他要跟韩立大师彻底“划清界限”。

发型是按江澈自己的要求剪的,不说多现代,但是三七分、四六分什么的,指定是没了。

随后就近找了间稍好些小旅馆,跟老板娘要了两瓶热水,就着脸盆掺冷水简单洗了个澡,把已经发臭的衣服全都换下来,穿上包里带的另一套。

江澈照了照镜子,很确定,跟之前那个又脏又臭又乱的韩立大师相比,镜子里的人变化很大,自己如果只是在街上经过,不仔细打照面给人辨认,就算是赵武亮,也未必敢认他。

最后,坐在床上,江澈又一次把旧外套内兜缝的线拆了,取出来之前买的200张白板认购证,加进去刚买的100张,仔仔细细数了3遍。

这300张认购证就是他在这个马上风起云涌的时代,搏击洪流的筹码。

“不出意外的话,我可以上牌桌了。”虽然这一刻江澈依然不确定,三套认购证到底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原始资本,周期又是怎样的。

再一次,将三百张认购证用塑料袋裹了又裹,密密实实地缝进新换外套的内兜。

江澈从小旅馆出来找地儿吃晚饭的时候,身上还剩一百三十块两毛。

那两瓶开水,其中一瓶免费,另一瓶老板娘死活要收一毛,江澈说不过她,只好给了。

街上已经有年味,此时距离1992年的农历新年,已经只剩3天了。

一百三十块两毛,车费够,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江澈明早可以启程回家过年了——可是这样回去的话,钱怎么办?不说没钱带回去,下回出来的钱怎么办……难道再向爸妈要?

愁。

“兄弟,有认购证吗?高价收认购证。”

一个声音打断了江澈的思绪。

江澈低头看了一眼,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蹲在路边,手里举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

【高价收购股票认购证,单张有登记信息的33,白板35,成套100连号,有登记信息的3500,白板3800】。

这么算下来,江澈的三套认购证在销售截止后仅仅一个半小时不到,已经赚了2400块,接近工人老妈两年的工资。

不对,是已经赚了3000块,因为江澈很快又看见了另一个举着纸牌的人,他上面的价格,白板一套4000块。

挺疯狂的,但是很显然,这点钱连江澈的身上的汗毛都打动不了。

“怎么样,兄弟,有没有,有的话价格咱们可以再谈……”蹲地上那人仰着头问道。

江澈摇了摇头。

“4500,白板,一套4500,最高价了。”他依然没放弃。

好吧,转眼之间,每套又升了500.

江澈依然摇头,微笑着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有。”

“小兄弟,有兴趣的话,进来里面沙龙坐坐,这里朋友很多。”一名三十来岁,穿着时髦的美艳女人,从相隔不到二十米的一栋大楼的大厅里走出来,挥手冲江澈招呼了一声。

作为沙龙的实际经营人,这两年来,她看过的玩股票的人太多了,外面这个小年轻要是真没有货,或不懂行,绝对不会是这个表现。

既然是懂行的,那就该请进来谈。

江澈抬头看了一眼:

【王宫饭店】。

“本身是饭店,不过后面有个沙龙,玩股票的朋友一起聚会交流。”女人笑着解释了一句。

她说话的同时,夹着皮包的人流不断进进出出,有的神情懊恼,有的春风得意。

一直到江澈在这个人员不断流动,但是仍随时保持300人以上规模的大型沙龙坐下来,安安静静听了好一会儿,他才弄明白:

原来这里就是盛海与股票相关最大的黑市,之前谈股票,买卖预约券,现在,所有的焦点,都是认购证。

夜里九点钟,当江澈拒绝无数次询问,离开沙龙的时候,里面的叫价,一套白板的实际价格已经接近一万。

走出门,路边那个小青年纸板上的价格是,成套5000,单张45——偶有人卖,一张或三五张,卖完拿着钱兴奋不已地离开。

圈内圈外,两个世界。

江澈知道自己不能回家过年了,虽然他如果选择现在卖掉认购证回去,可以带回去足足3万元巨款,让爸妈惊喜疯狂……

但是……那肯定会是最愚蠢的行为。

“可以跟爸妈坦白了吗?”

“还不行,现在说了老爸老妈肯定立即逼我卖掉。”

***

第十七章 第一个年

很多参加沙龙,驻扎盛海玩股票的人,日常就吃住在王宫饭店。这些人不怕贵,所以可想而知这个免费提供茶水的沙龙其实是多么好的经营手段。

另外沙龙本身的收益也不小,许多中介费、信息费,外人都不得而知。

再深一层说,那些信息本身,其实就是最大的财富。

在这个电脑还没有开始普及和联网的年代,信息的及时获取,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而股票市场,恰恰总是瞬息万变,就连江澈这个先知,也仅限于知道认购证是一个暴富机会而已,就这么多,至于具体细节和数字……一概不清楚。

这就是江澈不敢离开盛海回家过年的最大原因,一旦回去那个小县城,他就将变成聋子。

他也想住在王宫饭店,保证消息及时,但是这样的地方显然是眼下的江澈住不起的,他今晚的20块小旅馆都已经是难得的“奢侈”。

夜晚的街头,灯光昏暗。

这年代盛海的夜还不热闹,商店多数还都是晚饭前就关门,因为它们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国营或集体商店。

这时候坐在柜台后面打着毛线,板着脸,懒得搭理客人的店员们也并不知道,就是在这一年,变化会突如其来。

好不容易,江澈才买了点能填肚子的零食,在夜色中走回小旅馆。

把装着认购证的外套叠好枕在脑后当枕头,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不自觉地睁着眼睛…

都说恍如隔世,这回是真的隔世。

我回来了,站在一个风云变幻、浪潮汹涌的时代路口……再见当年潮。今天,上桌。

……

……

隔天一早,江澈就另找了一间五元的小旅馆,把脏衣服揉了揉挂上,出门已经是九点。

就是这样的时间点,王宫饭店的沙龙里竟然已经比昨晚还热闹。

“小澈,早。”昨晚已经互相做过简单的自我介绍,沙龙的主人褚涟漪看见江澈进来,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她站在柜台后面,化着精致的妆容,长发结了个发髻,显得干练利落。

她游刃有余而且精神奕奕的照看着一切。

她能记住每一位客人的名字,会向看起来最寒酸的炒家打招呼,热情而不失分寸,也可以轻松应付偶尔几个新来不懂分寸的家伙。

这是一个对于九十年代初而言殊为难得的女人,她带着旧盛海的风情和味道,又现代得几乎领先1992。

“褚姐早,今天人好多。”江澈在柜台外面站了一下,只一下,褚涟漪很忙,一般识趣的人都不会攀谈太多。

“对,因为有新消息出来了,你去听听。”

“嗯。”

江澈找了个地方,在热议的人群外站了一会儿,很快明白了,这一大早的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热情高涨,这么着急。

数据已经公布了,208万张,认购证的销售结果是208万张,距离最初计划的1000万张才只五分之一。

这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白板套100连号的价格已经叫到一万五了,而且还在涨。

“小伙子,怎么样,你的货可以出手了吧?”一个昨晚就曾向江澈询问过的中年炒家打了个招呼,站起来说,“要不,咱们谈谈价格?”

江澈笑着拒绝了,告辞离开沙龙。

背后有人在问:“那个毛头小子有认购证?怎么看着也不像有钱人家出来的啊。”

“嗯,但我猜他身上可能有一整套。娘的,还挺沉得住气的,一般人家的孩子听见个万字,还不早晕了?!”前一个说。

“那再给他开高点?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看样子没伴,他也该回去过年了吧?”

“再高?有点怕啊,一年也就十来只股,我是不敢再高太多了,你们这些大老板可别一直把价格往上顶啊,留口汤喝。”

笑声过后,一群人继续议论纷纷,开始讨论认购证价格的上限,但是其实没有人说实话。

“今天这么急就走呀?”褚涟漪在江澈出门经过柜台的时候再次问候,然后道:“急着回家过年?不然可以再听听,今天消息和变化可能都会比较多。”

江澈拍了拍肚子,笑着道:“我先去把过年吃住的钱赚出来。”

看着他的背影,褚涟漪眼神亮了一下,玩味着,嘴角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

……

身上就剩下那么百来块钱,江澈从市场软磨硬泡批发了一点儿挂历、年画、日历本,还有两串红彤彤的挂饰鞭炮。

这一天,他就在盛海郊区转了一圈,晚上回来时,身上的一百二十块钱变成了两百三十五块。

还是过年的钱好赚啊!

第二天,农历已经是二十九了,年画之类的销售,其实已经到最后的尾声,江澈清晨出门,用最低的价格扫到了一批年画、挂历、日历本和新年挂饰。

然后买了包烟在出城路口等到货车。

把烟给司机,江澈搭上了车,去往附近苏省的一个小县城。

隔天,1992年2月3日,农历年三十,江澈再次回到盛海。

然后很快把口袋里的钱变成了八百七十一块八毛。

因为这趟回程,他还从那个小县城带回来了一些农户家里收的野生干菌菇,跑了几个单位家属区就卖完了。

也就是这个年代了,生意,去做就会有收获。

好不容易在王宫饭店附近找到一家过年营业的小旅馆,给老板交了三块钱,自己煮了一碗鸡蛋面,老板娘好意夹了几样菜凑成一小碟子送过来,凑得很“丰盛”。

这就是江澈重生第一个年的年夜饭了。过完这个年,江澈十九岁。

晚饭后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听着街巷里传来的劝酒声,电视机的声音,鞭炮声响起来了,一鼻子的烟火味。

江澈连续拨了好几次,电话一直占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家那一带,拢共就张婶小卖铺一部电话,不光打要收钱,就连接,她也要意思着收一点。

“张婶,我是江澈,麻烦你帮我喊下我爸妈。”电话好不容易才打通。

“哦哟,澈儿啊,你说你,啧,不是张婶多事啊,你说你那么懂事个孩子,又会读书,你可是我们这一片有名的有出息的嘞,你怎么那么糊涂了呢?”张婶在电话里大声道,“你看现在弄得,大家都在议论,你爸妈……面上过不去呀,还有那点钱,也被你糟蹋了是不?”

江澈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咵啦喀啦的噪声,一句,“胡说什么,胡说什么,就你话多”,是老妈的声音。

“我说你肯定会打来,我和你爸就在这等着呢。”江妈在电话里开心道:“怎么样,年夜饭吃好了?”

“嗯,晚饭吃过了,一会儿回去吃隔岁饭。”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明早上记得出门去买点礼物,就算是住在人家家里,也得拜年知道不?要不人家嫌你不懂事。别省钱啊,拣好的买。”

“嗯,我知道的。”江澈突然间眼眶有些酸涩。

“你爸跟你说”,江妈那边说,“你爸催我呢。”

江爸接过了电话。

“爸。”

“诶。”

“对不起,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瞎说什么呢,没那事,你直管放宽心,有爸在呢。”

“那个……其实,你们俩别着急,包括这事,也包括家里像做生意什么的,你们都等我后头回来再看吧。”

“好,我们不急,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你就管自己好好毕业工作就好。”江爸笑着说,“对了,红包给你包好了,等你回来再给你……说好了,明年你自己工作了,可就没了啊。”

“嗯,明年开始,我给你们包。”

“好好好,那我和你妈等着享福。”江爸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长途电话贵,挂了吧。”

***

第十八章 不够资格睡你

江爸江妈离开小卖铺回家的一路上,过来打听的人不少,不管是出于关心还是纯粹喜欢八卦,总之挺烦人的。

江妈那天赶去,终究没来得及堵住张婶的嘴。

其实就算当时来得及也没用,张婶这种人一旦知道了一件新闻,哪怕把嘴塞上,她也会拿鼻孔哼哼出来。

开着小卖铺,家里有电视,还有电话的张婶,一直是这一带所有新闻、丑闻,国家大事和小道消息的重要源头。

比这些更麻烦的是,好像江妈外甥女婿那边办厂的事也突然搁置了,目前在亲戚们之间传递的消息,像是要怪到江家突然放弃入股这事上。

不论如何,年得先过了。

江澈一路走,一边欣赏这座城市的烟火,也就这一两年了吧,很快,盛海就会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然后被霓虹覆盖。

他往回走的时候大概已经快十点,路过王宫饭店门口,一身黑色风衣的褚涟漪正好把一袋垃圾搁进垃圾桶,然后转过身。

“小澈?真没回去过年呀?看你这两天没来,还以为你回去了。”褚涟漪看见江澈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惊讶的问道。

“嗯,真的去赚过年吃住的钱了。”江澈笑着,看了看灯光还亮的沙龙大厅,“怎么,今天还有人来么?”

“还不少,不过都是晚饭后来的,九点之前,又都回家了。大年夜嘛,这不,工人也都回去了,我刚打扫完。”

“褚姐辛苦了,对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两个人错身而过。

江澈大概走出十几步。

“小澈。”背后传来褚涟漪的声音。

江澈转过身。

“我弄了个锅子,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褚涟漪开口说。

“反正都是一个人……都怪可怜的。”她又说,带着笑。

突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江澈很快会是个小款,而褚涟漪的财富,无法猜测。

一场20世纪90年代初最疯狂的财富风暴边缘的萍水相逢,一次陌生人之间的年夜饭。

好像还不错。

……

……

小火锅在桌上沸腾着,江澈往里头加菜,加丸子。

褚涟漪拿了一瓶茅台出来,这年头红酒还没流行开,她问:“一瓶够吗?”

江澈苦笑说:“白的我一杯都够呛。”

褚涟漪说:“那你就喝一杯,剩下我的。”

“新年快乐。”

“恭喜发财。”

两个人碰了第一次杯。

“过年的钱赚到了么?住哪?”开始只是最平常的寒暄。

“赚到了,住后面城中村旅馆。”江澈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没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有些东西,不用说,别人一眼就能看破。

“怎么赚的?”

“跑周边县城卖年画、挂历,再往盛海带干菌菇。”

褚涟漪抬头看着江澈的眼睛一会儿,笑一下,拿过他的碗,往里面夹菜。这感觉似乎在说,辛苦了,又或者,你配得上这待遇。

“过完年多大了?”她问。

“十九岁。”江澈说。

“……我都三十三了”,褚涟漪苦笑一下道,“最近那么多人在玩认购证,你是里面最不同的一个。”

“因为年纪小,还是因为穷呀?”江澈笑着问。

“都有吧”,褚涟漪把碗搁回江澈面前,一样笑着说道,“最重要的是,你不像炒家,却偏偏比老练的炒家还稳,姐看过那么多人,很少看不懂的,你是一个。”

“其实没什么看不懂的”,江澈简单说了一下,坦白是骗了家里的钱来买认购证,然后道,“所以赚到钱之前,不敢回家。”

为什么敢于骗家里的钱来赌认购证?褚涟漪没问,她笑着说:“可是你算已经赚到了吧?”

“还不够。”

江澈举了一下杯。

他只抿了一口,褚涟漪却干了一杯。

然后她搁下杯子,看着面前这个眉目清秀,眼神清澈的十九岁男孩,苦笑一下说:“真让人服气。”

炒家之间有很多事不到某个程度是不方便问的,比如身家、打算、买卖行为依据……

还有眼下最敏感的,身上认购证的数量。

但是江澈身上有部分东西对于褚涟漪这些人来说,其实很容易判断:

比如他不是炒家,他的家境不算好,他在赌身家,他既紧张,又很沉得住气……这证明他的预期值很高,而且很有信心。

为此,这个年轻人会去赚辛苦钱以便留在盛海……哪怕其实他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松带着几万块回家过年。

这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贪风光、贪小利,都是人的本性,何况这次的利已经绝对不算小了。

贪婪和恐惧之间的反复挣扎徘徊也很常见。

褚涟漪这些天已经看到太多人一时求稳,卖掉认购证,拿钱离开,从四五千卖到一万五的都有,其中有的人后悔了回来跟买家闹,有人贴钱从卖家又变回买家,然后又再次卖出,反复不定。

现在,褚涟漪已经可以判断了,江澈身上的认购证很可能不止其他人判断的一套。

……

……

酒喝得越来越多,话题也就变得越来越没有顾忌。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过年?”褚涟漪已经有点醉了,眸光特别闪亮,看人直勾勾的。

江澈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早猜到了对吧?聪明得真让人恼火啊。”或因为喝醉了,年纪和阅历变得没有了痕迹,说话变得随意,褚涟漪自己又倒了一杯喝掉,说:“他回家过年了,我自己没家……你别笑我。”

“不会的,褚姐辛苦了。”

“嗯?辛苦么,别人都觉得我过得好呢,你又猜到了什么?要不这样,你再猜猜看,猜中得多,我告诉你一个我听来的大消息。”

权当是一个游戏吧,真要说秘密消息,谁有我多呢?

江澈想了想说:“我说褚姐辛苦,是因为当一个人每天给人感觉面面俱到,如沐春风,往往自己很辛苦。”

褚涟漪眼神亮了一下。

“一定有些客人,褚姐其实很懒得理他,还有一些人,褚姐会在心里想,要是能揍他一顿,真开心啊……”

褚涟漪笑出声了,边笑边说:

“都对,都对,好厉害呀小澈。我每天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不可以,对吧?”

“因为这里的人,寒酸与风光之间的距离其实一点都不远,哪怕无知,也挡不住运气。时代开始变了,它变得可以不讲道理,在一瞬息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从此会有很多人,一遇风云便化龙。”

“这些东西有些是他教我的,有些是我自己这么多年才看透的……可你才十九岁。姐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夸你了。赌徒、天才,一个天才的赌徒?一个天才的平静而且踏实的赌徒?”

褚涟漪端着酒杯,看着,笑着。

但是事实应该反过来,是江澈应该佩服她的观察力和对时代的判断。

褚涟漪又开了一瓶茅台,江澈也添了小半杯。

她没说那个秘密,问江澈:“你会跳舞吗?”

“很生疏。”

“没关系。”

她用的竟然是一台老式的唱片机,伴随着唱针落下,周璇韵味独特的歌声响起,老盛海的氛围瞬时间弥漫开来……

褚涟漪脱了风衣,身材高挑,曲线迷人,这是一只成熟的尤物。

江澈在右手搭上她的腰的一刻,感觉到腰臀之间的那道起伏的弧线,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

喉头滚动的声音在歌曲柔和的间奏中显得特别清晰。

褚涟漪笑了一下,说:“放松点……”

最后不知跳了几只曲子,也不知多久,总之一直到江澈的舞步也变得很熟练,两个人才停下来。

其中某一段时间,褚涟漪靠得很近,下巴几乎搭在江澈的肩膀……

有几次江澈踩了她的脚,她的手掌按在江澈胸口推拒,说疼,打人,宛若少女……

气氛暧昧。

让人冲动。

尤其当那道腰臀之间的弧线随着舞步起伏,当胸口感觉着她掌心的压力和指尖的滑动……

也许可以这么猜想,在这个有些凄凉,又有些惊喜的除夕夜,孤男寡女,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这个孤独但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很可能并不介意和眼前这个漂亮男孩发生些什么。

江澈说:“我该回去了,褚姐早些休息。”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让褚涟漪看着笑出来,她说:“刚才难道一点都没觉得有机可趁吗?试一下,没准可以留下来。”

“其实有偷偷想过一下。”江澈老实说。

“那为什么跑,因为女朋友?”

“女朋友么……前段时间刚分手了。”

“嗯?为什么分开?”

“她留校了,我没有。”

“……我想,她会后悔的。”

“她说她不会。”

“会的,因为很少有女人能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孩……好吧”,褚涟漪顿了顿说,“看来还是我魅力不够。”

“不是,褚姐魅力很大。”

“那么,是不敢么?”

“嗯,算是吧,我想了一下,我还不够资格睡你。”

他半醉,说得很直接。

褚涟漪笑到直不起腰,风情无限。

“狠、稳、理智、清醒、自制力,你都有”,笑完褚涟漪说,“再加上我琢磨不透的那部分,我很相信,这次风云过后,你就会化龙。”

剩下的很多话都是不需要说的,当两个人都是聪明人。

比如这件事如果冲动,招惹了,就不会是一次,就不会那么容易断……但是其实两个人都承担不了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再比如,下次再见面请自然平常,褚涟漪一样知道,这不需要她来提醒、叮嘱。

“暂时这阵,不能卖。伟大同志在往南边走,看样子要走上一圈,他说的一些话分析下来……改革形势会很好,所以也许很多东西都会有变化,好的变化。甚至说不准什么时候,证券方面就会有新文件出来……”

江澈出门的时候,褚涟漪在身后说。

对于另外的某个人来说,也许这真的是一个还没被注意到的大消息,而对于江澈来说,它至少可以让他多一份信心和判断依据。

南方谈话——原来是这样,某些联系被建立起来了,江澈通透了。

“谢谢褚姐。”他说。

当然,对于江澈而言,这更大程度上仍只是一个有趣的夜晚,没上床,比上床有趣,也更值得回味。

***

第十九章 第一次摇号

“早上好,对了,还有新年好,褚姐。”

“新年好,小澈,找个地方坐吧。”

一切回归如常。

大年初一,炒家们依然汇聚,热情高涨,除了衣服是新的,烟抽得比平常更好些……

满场都是新年问候,恭喜发财。

江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服务员少,褚涟漪亲自泡了一杯茶过来放在他面前。

端起来喝一口,甜的,看一看,茶叶底下还有几块没融化完的冰糖。

这个年代拜年很多时候就是一包报纸包的冰糖,待客的,也是冰糖泡茶。

好些年没喝过了。

“是不是小白脸的特殊待遇?”江澈心里不自觉的想了一下。

旁边一个人放下茶杯,说:“甜。”

果然是想多了,这江湖里人来人往,褚涟漪见得比我广,看得比我淡。

“欸,就找你。”还是上次那位炒家,他过来搭住江澈肩膀走到角落,比出两个手指说:“这个数,你那套是白板吧?是白板这个数我拿走。”

江澈依然摇头。

“还不卖?两万,你还不卖,哪里来的乡下人,你想钱想疯了吧?”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善。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转过来,褚涟漪也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以沙龙主人的身份关注着事态……

这一不小心,可就要闹起来啊。所有人都想着。

江澈微笑说:“不好意思,我想再等等看。”

不卑不亢,不激动。

“……是我不好意思,是我急了。”对方摇摇头走开了。

……

价格终于在这个新年伊始攀上了两万,然后渐趋稳定,同时江澈还注意到,真正成套的成交,已经越来越少发生。

进入缓冲期了,江澈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逐渐放松下来。

想着干脆等赚到钱再回家,不然爸妈还得担心,自己也还有一堆事解释不清,接下来的日子里,江澈保持每天去沙龙一趟,呆十几分钟就离开,然后大部分时间继续当他的小商贩。

当然最核心的,他在观察和思考接下来的项目。

当自己带着资金从股市抽离,做什么?

这个选择不必高大上,90年代初这两年,除了房地产,暂时也没办法太高大上,它只是必须满足江澈离开城市去支教一年保持稳定收入的需求,而且对为将来下一步的方向有铺垫作用。

对了,还有时间问题,印象中八月份就要去报到了,那边的学校需要有一个招生动员期,否则老师很可能成为光杆司令。

到江澈确定自己已经掌握形势,放心准备回学校报到的时候,一套认购证圈内的最高价大概在两万三到两万五左右,外面公开的收购价,差不多一万七八。

整个盛海,但凡曾经听说过认购证,曾经就动过哪怕一秒心思的人,都已经疯了,有人扼腕痛惜,有人捶胸顿足。

与此同时,江澈口袋里的钱,也终于到了又一个三千。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机会再用三千块买到一套认购证了。

这就是资本的毒性和魅力。

江澈离开前请谢兴吃了一顿饭,两个人喝着酒,聊起那天工商银行见过的工人一家,聊起带刀威胁退证的那个小伙子,聊起谢兴的同学……

“那家伙硬是拿刀斩财路啊,还说你傻狍子……我听下面银行的人说,他前两天又去闹了一次,结果把公安招来了。”

“那个工人兄弟,被他媳妇和爹娘害死了。”

“可是当时,我心里其实是赞同他们的啊。这个时代,越来越看不懂了,一套认购证,两个万元户,十几年工资,就是我这个行内人,都看不懂了。”

谢兴心情好,喝醉了,唠唠叨叨感慨了半个晚上。

他一共买了一套外加41张,过年前,被老婆偷偷以每张380的价格卖掉了21张。

“还好我制止得及时啊,不然她能卖光了去。”

“刚卖那会儿,她把七千多块钱全摊在床上,蹲一边看着,笑了大半夜,又‘奖励’了我大半夜。”

“年后那个哭得啊,说是白白丢了两年工资,除了冲自己发脾气就是骂我,怪我没看牢她。”

谢兴说。

“我倒是不在意,很满足。”

……

……

回校,报到,补考……

然后请病假,再回盛海。

江澈在学校呆的几天成天地摆弄收音机,室友们看不明白,以为他失恋痛苦,都不太敢打扰,有些本想告诉他的事,也暂时压了下来。

车到盛海,江澈出站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好不容易打发了啰嗦的张婶,江妈赶来接电话时显得很着急,“还好澈儿你打来了,你今天要是没打来,妈就要去找你了。”

“怎么了?”江澈有些诧异道:“不是说好不用担心我吗?”

江妈说:“不是你的事,是你爸……”

“我爸怎么了?”

“这不是过年走亲戚吃饭嘛,一家家的轮流做席,你爸见天的让人挤兑,急了……一昏头,想把咱们家房子卖了,搬回老屋去住,然后拿卖房子的钱单干。”

“……我爸说着玩的吧?”

“真的,都偷偷在跟人谈价钱了。”

“……”很好,很有勇气的想法,这年头豁得出去拼一把是好事,江澈心说可是不对呀,前世老爸怎么没动过这念头?

对了,前世也没我这一出,看来老爸是咬牙要争这口气,替我,替他自己,也替这个家。

江澈知道,老爸其实一直是个很要强的男人,尽管在外面他从来不说。

“可是弄一小厂,另外加一个店面……咱家房子卖了也不够吧?”江澈已经把厂子按作坊去算了,还是不认为家里卖了那小楼足够办厂。

“可不是,现在外面的人也都知道咱家的情况,趁火打劫呢,最高才出到8000块……”

“8000?那可不能卖。”江澈心说过个二十几年,八千在咱们那儿城郊的新小区也就能买一平方,我这都还没囤房囤地呢,家里反倒先卖了,怎么行?

“可不是?再说它就是价钱再高,也一样不能卖啊,那是房子,不是破落户,谁家卖房子?问题你爸这回犟的嘞,我怎么说,他就不吭声。”

“妈,你先别急,你去把我爸喊来,我来说。”

“行。”

没一会儿,电话对面传来了江爸的声音。

江澈抢先道:“爸,你真想自己干啊?”

江爸沉默了一下,说:“……嗯,你妈让你劝我对吧?”

“嗯,老妈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自己另外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是来劝你的,不过不是劝你别干,是想说,爸你等我回来一趟再说行不?最多五天,五天内房子千万别卖。”

……

江澈说五天,是因为再过两天,认购证第一次摇号就要开始了。

再次回到王宫饭店沙龙。

“褚姐,我回来了。”江澈走进去,向褚涟漪问候了一声。

“我说你也该回来了。”褚涟漪笑着道。

然后,江澈发现满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像看见期待已久的猎物。

什么情况?

“两万八。”

“三万。”

“三万一。”

“……”

这是在跟我叫价?他们怎么这么肯定我会卖?

声浪平息的时候,最高叫到了三万五。

一个生面孔走过来,“听说你有一套白板啊?不废话,四万,我拿走。”

他从夹在腋下的皮包里逃出来四叠蓝色的百元钞摞在桌上,瞥江澈一眼道:“这里不会有人出价比我高了。”

***

第二十章 选择

四万块打动不了江澈。

最关键是他现在有一点很困惑,就算他过往一阵每天在这个沙龙出没,搞得几乎这里的熟客全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套白板。

他也愿意让他们知道。

但是就一套而已啊,之前除了那位执着的急性子老哥,其余多数人还是无视的。

怎么回去几天再回来,情况会变成这样?

“小澈你回去这么多天,大概很多事都跟不上了,这样,我来跟你简单说一下吧。”褚涟漪难得的参与进来讨论。

“现在的情况,不如你先看一下……发现了吗?咱们沙龙的人,变少了。”

江澈点了点头,眼神里有疑问。

“因为现在像你这样手里有成套认购证的小散户,已经几乎没有了。”褚涟漪直接道。

“为什么?”江澈困惑道。

“因为他们都出局了。”褚涟漪看一眼江澈的眼睛,说:“玩不起的,只能卖掉,反正也已经赚疯了不是么。而玩得起的,到这一步咬死不会卖。所以大家关注你,是因为你……”

生面孔把话接过去道:“是因为你不卖不行。”

他走过来,扯了扯江澈身上一眼看去就很廉价的衣服,“别等到浪费一次摇号机会,卖不出去。至于你想自己玩,我跟你说了吧,现在已经算出来了,一套认购证要玩起来,流动资金至少两万……你玩得动吗你?”

江澈心里紧了紧,他确实想过自己玩到底,但是一套两万流动资金的话,他需要六万。

1992年初的6万,卖身也卖不出来啊!

难怪褚涟漪会说现在手里有成套认购证的小散户已经几乎没有了,因为两万流动资金,这年头绝大部分人都拿不出来。

他们哪怕幸运买下了一两套认购证,到这一步的选择,仍只能是卖掉,或找人入股分成。

绝大部分人选择卖掉,因为确实,这就已经赚疯了。

同时一年就四次摇号机会,现在玩不动又不卖,浪费一次,他们怕接下来价格要跌。

所以,总的来说一句话:在江澈回来之前,盛海认购证市场已经完成了一次洗牌。

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江澈这个消失好多天,有一套白板在手上的穷小子,就被想起来了,惦记上了,成了草原上被狼群盯着的那只,孤单的羊。

关注他不是因为他证多,而是因为他少;不是因为他能坐到一起,而是因为他必须出局。

一套也是肉啊。

但是四万的价格其实真的已经很高,而且这才1992年初,进入认购证市场的大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收购本金加上流动资金对谁来说都不是小数字,能滚得动十来套的人就算很不错了,至于一把能滚动几十套,上百套的人,很少……

当场没有人再加价。

卖吗?

江澈在犹豫,卖掉一套,刚好有钱去运作另外两套,等第一次摇号结束,除了给老爸的那份,应该还可以继续玩到底。

看起来,卖掉一套确实是眼下最合理的选择,而且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唯一让江澈怎都下不了决心的理由是,在他模糊的记忆里,92发财证的爆发程度,远不止于这样而已……

3000到40000?

才十几倍而已,不止,绝对不止。

……

……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在场这些人肯定不知道。而江澈,他只能去怪自己前世记忆太模糊,否则他就会知道:

【认购证真正的大爆发并不在第一次摇号这段时间,而是在第二次摇号前那一阵。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两件事:一,盛海股市全年摇号的股票将由计划的十来只,变成五十只左右;二,国家计划放开股票涨幅限制,股价要爆。

这两件事会把认购证的价格推高到一个眼下根本不敢去想的,近乎疯狂的高度。】

这种情况截止目前为止,哪怕是那些有一定上层消息渠道的人,也根本无法预判。

而江澈,因为记忆信息模糊,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彻底纠结了。

“啧,穷小子你有完没完?”生面孔有些不耐烦了,一手把钱往前一推,一手来掏江澈口袋,“赶紧的,拿钱走人。”

江澈往后退了一步。

“你……欸,欸欸欸……谁?哪个不怕死的……杨哥。”

生面孔被人拎着后衣领拖走了。

谁?

不会是褚涟漪的人,她身在江湖有自己的分寸,而且背后做主的另有其人,所以江澈才连向她借钱运作的念头都没起过。

“怎么,强买强卖啊?”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印象不深,忘了哪里听过了。

紧接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梳着港式油头,打扮有点夸张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江澈面前,是他拎走的那个生面孔,而那个刚才明明还很跋扈的家伙,竟然一声不敢吭。

“小兄弟,还记得我吗?”他把大哥大放在桌上,笑着问。

江澈觉得眼熟,但也就眼熟而已。

“上次我父亲在这边住院,我来陪床,出去逛的时候碰巧看见小兄弟你在买认购证……想起来了吗?”

江澈点头,想起来了,可是这家伙的打扮,还真是,天翻地覆啊!

但是也对,一个观察力和判断力都那么恐怖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就只是江澈上次见过的那副模样,这种人就应该混得牛逼才对。

“怎么样?认不出来吧。”他挺了挺胸膛,玩笑说,“上次跟你说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白,是我阿公,我爹他们老一辈跑江湖传下来的,你也看见了,我自己就是那样做的……可是后来我发现,跟这帮家伙玩,不一样,跟他们面前,就得露白,就得让他们知道,咱有钱。”

一个有趣的人,但肯定不止有趣而已。

褚涟漪小声在江澈身后说:“你这位朋友刚开始过来收认购证,穿得破破烂烂的,没人搭理……隔天再来,就是这打扮了,而且一手一个一百万现金的袋子,直接扔桌上。前些天洗牌,就数他收的最多。”

尼玛,这样都能撞上超级大壕。

江澈此刻并不知道,前世92认购证的销售数字是207万稍多,而这一世,这个数字接近208万,江澈自己就300张而已,改变不了这么多,所以,是另外有一个人被他的蝴蝶翅膀扇起来了,一口气买了好几千张,然后还嫌不够。

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江澈面前。

“去我包间聊吧。”他说。

江澈点了点头。

两个人坐下,泡上茶。

“先说明一点,我不是救星,我是商人,一个家传好几代,阿公和老爹前些年全因为倒买倒卖被关过号子,却仍然死性不改的家里出来的商人……抠、狠,无情。”

第一句话,他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我会感激你当时给我的启发,但是,额度不高,我不准备借你钱自己运作,倒是不介意,用高一点的价格收你一套。”

这是第二句。

***

第二十一章 终于可以回家了

有感激,也有回报的打算,但是商人本能更重,所以会合理地计算回报额度。

还是更想要认购证,本身已经很多,又收了很多,再多一套不嫌多……有点坑,但是胜在够直接、够坦诚。

没想跟我玩阴的。

这就是面前这位超级大壕留给江澈的初步判断了。

终究是没能虎躯一震,散发王霸之气啊,对于对方这样的态度,江澈能接受——自己就是一股纯真年代的逆流,江澈没道理要求别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而且确实就是一点启发而已,他碰巧看到江澈购买认购证,观察然后做出判断,那是他自己的本事——当时看到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至于他回去之后为了最后下决心动用了多少人脉、资源去调查分析,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个话题,江澈暂时没有直接回应。

“杨礼昌。”他自我介绍。

“江澈,清澈的澈。”江澈笑着说:“杨大哥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杨百万吧?”

“玩股票那个?”杨礼昌笑着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似乎挺有名,但要说真就百来万的话,我肯定比他有钱……另外我之前是真的没碰过股票市场,这回为这事还专门从港城请来了一位老牌经济,还有一位精算师。”

果然如此,而且话我知。

“杨大哥本身做哪行的?”江澈随口跟了一句。

杨礼昌看他一眼,笑着,平静道:“倒买倒卖。”

他没说破,但是江澈突然一下,猜到了。

从他在这个年代而言近乎恐怖的财富,自身超常的观察力、判断力,自述的家族父辈经历,作事的习惯,之前的低调打扮,而今爆发的江湖枭雄气息,再加上他的口音等等判断……

江澈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做走私的,而且是大鳄。

我说这年头怎么能这么壕呢——几代的鳄。

好吧,可以借点风,可以有一定的接触,但是这条大腿不能抱,这艘船不能上……江澈心里很快有了决断。

虽说资本多数有原罪,90年代初靠走私挖到第一桶金的人,也确实不少,但是面前这个显然不是一般货色。

而且,江澈拥有重生的先知,他不需要也不应该去冒这种风险。

身为重生者还靠这种大风险的邪门歪道发家,留下隐患?脑壳坏掉了。90年代开始的问题富豪后来多少入狱,多少外逃,不知道么?

相比杨礼昌的财富、人脉、势力所能带来的助力,江澈更相信自己的先知和脑子,也更在意安全和稳定。

“怎么了?”江澈走神了一会儿,杨礼昌平和的催了一句。

他料不到江澈能凭一点一点的蛛丝马迹猜透这么多,而且跟他一样,他在试探、估量江澈的分量,以便做出判断,看是否拉拢……江澈又何尝不是?

江澈最初也曾考虑,要不要他出钱我出信息同船一程,但是现在,杨礼昌已经出局了。

剩下的就是一场,一般交情包裹下的生意,只是正常生意。

“我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江澈苦笑一下说。

“嗯”,杨礼昌点了点头,跟着道,“不过我的精算师告诉过我一个数据,根据这个数据计算,以这次,也就是第一次摇号的情况为准,那小子开给你四万一套的价格,不算黑……当然,我肯定会给得更高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澈脑海里突然“嗡”一下,他大概捕捉到问题的关键了。

为什么认购证现在的价格远没有达到他记忆中那么恐怖,却被所有人认可已经是合理价格?

因为他们现在都是根据第一次摇号的数据预估来衡量的。

那就等于说,后三次摇号,会有变化,而那些变化会促成九二发财证真正的,彻底的,更疯狂的爆发。

在记忆信息模糊的情况下,江澈第一次真正理清了思路。

既然如此,他就有底了,第一次摇号并没有那么重要,弄笔钱就好。

“杨大哥,是这样的,认购证我暂时还是不想卖,同时我也不打算向您借资金自己运作……我有个提议,你听听看?”

杨礼昌点头:“说来听听。”

“我准备把这次摇奖中签的号卖给你”,江澈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然后说,“根据杨大哥你刚刚的计算方式,我算了一下,每张中签号,1000块……你仍然有很不错的利润空间。”

江澈要卖的并不是某张认购证,而是这一次摇奖中签购买原始股的机会,事后那张证还是他自己的,还可以下次,下下次,再中。

一张运气特别好的证,四次都中也是可能的。

“算是一个主意,可是这么做,算下来你是亏的,因为认购证总共就四次摇奖,摇过一次,就贬值一次……真要细算,得不偿失。”

江澈没来得及回答。

杨礼昌马上又一问:“你又赌,赌后面三次形势会更好?”

他放慢语速,边想边说:“以你的身家,开价的时候本应该更斤斤计较些才对,可是你没有。你太随意了,一个赌身家的穷人,面对这么一大笔钱,却这么大方随意,正常吗?不正常,所以,你对后三次摇号很有信心。”

说完,短暂的沉默过后,杨礼昌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欣赏。

真他妈的……好敏锐啊!江澈笑了一下没说话。

“好,我同意”,杨礼昌说,“你手上有两套对吧?”

“三套……那几天在盛海赚钱又买了一套。”

“哦?”杨礼昌的眼神再次变化,沉默,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一会儿,他抬头,干脆道:“每张中签号按1400算,多加的400,是你给我启发合理的回报……上次的启发,回头没准还要加上这一次的。”

看来他的人脉、资源、老经济、精算师,又要忙碌了——有些人敏锐到你挡都挡不住。

好吧,事实如果江澈没有后续的表现,这个合理回报,应该还是会有,但是会不会还是每张加400?不知道。

“谢谢。”江澈道谢,不接别的茬。

……

……

1992年3月2日,盛海92股票认购证第一次摇号,电视直播,中签率约百分之十左右。

江澈运气普通,300张认购证,中了32张。

3号办完相关手续,拿到钱,把300张认购证揣回兜里,江澈谨慎地换了一家旅馆。

夜里抱着钱,想象着爸妈的欣喜,自己后续的计划,睡着了,美美地睡到凌晨三四点,江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来:

【操,我有快五万了……我竟然就想着回旅馆,睡觉,回家……我当时就应该赶紧想办法再买一套认购证啊,趁摇过一次号,认购证贬值。】

3月4日一大清早,江澈赶到王宫饭店沙龙,希望还来得及。

可惜……

就晚了一夜,五万五,六万了,还几乎没什么人卖。

在已经摇过一次号的情况下,这么大数量,这么大幅度,看来已经有不少大鳄嗅到气息了,新进场的,估计也不少。

褚涟漪站在柜台里跟他说:“怎么还不高兴?这不正好证明你又赌对了呀,死活不卖。”

江澈苦着脸说:“姐,你就别笑我了,我这心疼带肝疼,快疼死了。明明昨天下午,价格还向下走了一小波的……”

“是啊”,褚涟漪笑着说,“昨晚这里通宵了,人比白天都多,而且很多不一般的生面孔,燕京来的,广深来的……抬价狠到连你那位朋友都没敢跟太深。结果啊,不单是下午卖的,就是前半夜卖的,后半夜都心疼加肝疼,疼哭了。”

江澈无奈,叹了口气道:“那我回家了,褚姐,下次摇号前再见。”

“再见。对了,想打听什么就打电话过来。”褚涟漪挥手道。

江澈点头,应好,挥手。

不管怎么样,终于,可以回家了。

***

第二十二章 家里乱成麻了

当天中午,收起郁闷和不知足,江澈同学终于在诈骗亲爹亲妈一个多月后,坐上了由盛海开往越江省、水昌市的火车。

回家。

身上带着卖中签号所得的44800块,加上本身有的3000多,合计约48000元巨款。

这差不多相当于你现在读大学,读着读着,突然给爸妈拿回去两百万,甚至从惊吓程度上来说,92年初的5万还更有震撼力。

当然,在江澈的计划中,这次并不打算全交上去。

这年头还没有银联,同行跨区域一样是大问题,很麻烦。

所以还是只能用爸妈教的老办法,认购证照旧缝在内兜里;另取出四万块分成两份,撕开外套内层,在左右两边肋部位置各缝进去一个两万块的纸包,固定住,缝上口子,这样只要胳膊往下垂就能自然地护住;最后剩下的八千块,分藏身上和书包各处。

交通不便的时代,归程漫漫。

江澈一路赶车,换车,等车,到家已经是隔天夜里六点多。

初春时候,六点钟的天色已经很暗,回家的机耕路上石子细碎,泥团子又被晒得太干,踩上去咔沙咔沙地响。

“小澈?!”

刚到巷口,正在小卖铺坐着的张婶先给发现了,激动地喊起来。

“是我,张婶看店呐。”躲不过,江澈只好应付一下。

“我说你也该急了,好,你这好歹是赶回来了!”

“嗯?”

“还嗯……跟婶子还装是吧?你家因为你弄到要卖房这事,还想瞒着谁,你家亲戚都知道了,来了好些个,正在你家里头坐着呢。”她说完扭头冲屋里喊:“孩他爹,下来看店,我也跟去江家看看,帮着劝几句。”

“……”

江澈想拦她,可是没理由,因为远远的可以看见,家门口好多熟人,好几个邻居手里还端着碗,夹着筷子,碗空了也舍不得走。

这年头谁家要卖掉自住房,是大事,甚至会是村里人眼中的大笑话,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围观吧?

还有什么事?!

江澈不敢跟张婶一道走,没等她,抢先一段轻手轻脚躲到门外的邻居们后面。

眼前大门都没关,因为有的邻居就倚门站着,不好赶人。

屋里爸妈在,爷爷在,两个叔叔和老爸的几个朋友也在,另外更让人意外的,两个阿姨和他们的儿子、女儿、女婿……包括那位现在应该已经赌输了钱的表姐夫,整一大群江妈那边的亲戚,也都在。

外头的人在说:

“不能卖啊,这房一卖,江家可就败了……本来多好的日子。”

“是啊是啊,小澈也是,多好一孩子,突然就糊涂了。”

“糊涂什么?他这年纪想女人不也平常么……又没偷谁家的。”

“得,说小澈干嘛,他那事都过去了,江家认得硬气,不也落个儿媳妇?倒是这亲戚上门逼人家卖房这种事,我还真没见过。”

“是啊,是啊,咱们得帮衬着点。”

原来已经不是老爸想卖了。

阿姨和表姐夫他们?他们凭什么要我家卖房?

江澈踮了踮脚,屋里头,爷爷坐着,抽着竹烟斗不吭声,但是脸色很难看。

这会儿是二姨正说话:“我们这哪里是逼你家卖房?就是听说有这么一事,就过来问一声。再说了,你家不还有老屋么,一溜好几间呢,又不是没地方住。”

“咱们这么说,小姨父”,表姐夫跟后头冲江爸说,“你看这事弄成这样,澈儿闯的祸,你说好了入股又突然不投了,我们可就是三万多块钱折在里头。咱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一句,你这房要是死活不卖,那就不卖了,自家亲戚我们也不多话,你们自己过得去就好。可你要是说卖了单干……那,可有点不仁义。”

江妈委屈说:“我们不卖呀,就那么一闪念的事,他刚提个头,就被我拦住了。而且,你们原来不都说,不差我家这六千吗?说就是带带我家,我们现在没办法,不要带了也不行吗?”

“谁说不差了,我丈母娘?她又不管钱。”表姐夫站起来,打着手掌道:“做生意的事,你们不懂,这几家人合股做生意,每一分钱我都是考虑好了用处的。现在是材料,店面,厂房,多少定金我都压进去了……眼看就要到期,厂房这边付不上款,定金就没了,小姨你说我能怎么办?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钱,好几家呢,都是你亲姐妹,亲外甥、外甥女。”

“我,我还是舍不得卖房”,江妈有点儿无助说,“要不你们几家再凑凑?”

“谁家还能凑?一次,两次,我们两家早就全填进去了。”一旁的大姨抹眼泪抢了一句。

“这是……租厂房的押金收据,跟国家单位租的,假不了,看看公章、日期。”表姐夫向前一步,从胸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按在桌上。

一通话听到这里,意思江家要是不掏钱填上自己那份,就会害亲戚损失三万多……有凭有据。

一时间,道德压力全在江家这边了。

……

……

剧情不是这样啊!好乱,江澈一下还没理清楚思路。

身后猛地一声炸雷:“小澈,你咋还不进去?”

张婶扭着水桶腰杀到,大嗓门一亮,得,罪魁祸首躲不了了。

“爷爷、爸、妈、大姨……”一串人叫下来,江澈也进了门。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爸妈眼里有太多关心,太多话想问,当场却不能细问。

爷爷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服。

两个阿姨那边互相看看,准备开口。

“你回来干嘛?!”江爸抢先开口,语气严厉道,“滚回房里去,我这有事先弄事,待会儿再收拾你。”

这是?所有人都错愕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这时候别人不懂,但是江澈懂,老爸这是为了保护他,怕他留在当场,会站在风口浪尖上。

“我听听怎么回事。”假装听不懂,江澈平静说。

江爸眉头皱了皱。

“还敢说啊”,大姨白他一眼,“你呀,你是真不懂事。害了自家害别人家。”

“还读书呢,都读裤裆里去了。”二姨来了句更狠的,一语双关,这回可不就是裤裆闯的祸。

不至于呀,大姨二姨虽说优越感强,喜欢被捧着,当面背后的爱说几句她们家孩子比别人家的强多了,而且前世后来破事不少……但是现在这个阶段,记忆中至少她们表面功夫还没有彻底丢掉。

这回这么咄咄逼人的目的?

江澈脑海里快速转动:先假定那张押金单是真的,期限临近;再假定,表姐夫过年期间已经赌输了钱,把他们几家合伙办厂开店的钱全弄没了,他们凑了没法再凑;然后这个时候,江爸准备卖房自己单干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

懂了,原来这么简单。

从我弄走家里的钱,爸妈放弃入股,我的“事”被传开,表姐夫输钱,付款期临近……

一路下来,一环套一环,阿姨和姐夫们现在是着急忙慌没辙了找路……

表姐夫“绑架”了他们,他们又来“绑架”我爸妈,想施加压力让我家出钱来补上那个洞,把厂办起来,就算不能全办,至少多一份钱周转。

“小澈。”当事人表姐夫开口了。

“诶。”江澈其实算是另一个当事人。

“你呀”,表姐夫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回,你大姨、二姨……还有我,我们几家,可都被你拖累惨了。”

“我啊……”江澈微笑着,刚起个头。

“笃”一声,茶杯用力敲在桌面上的声音。

江爸看儿子被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羞辱……忍不住站起来了。

里里外外,很多人以为他这是要炸。

但是江澈知道不是,老爸这辈子的性格用一个不好听点的说法形容,就是“头硬”,“头很硬”——该认的事,打掉牙和血咽,多难都认。

反正他要是玩LOL,绝对不“搬”对方拿手英雄,硬怼。

江澈想拦,可是来不及……

“我卖房出钱。”江爸说。

“笃。”一支老竹根大烟斗丢在了桌面上,烟灰和火星撒开,爷爷沉声说:“敢?!”

***

第二十三章 江家三代各不同

两位姨没读过太多书,但是低层次的勾心斗角心理学还是精通的,她们懂得先施加道德压力,拿捏人的性格。

为什么江澈回来后,一群人立即调转炮口,几乎撕破脸地按着他踩?

因为这样,爱子心切的江爸就会心疼受不了,站出来,而以他头很硬的性格,护犊子的方式不会是别的,会是——我这个当老子的来认,来扛,来补偿。

多难他都扛。

果然,江爸被料中了,前一秒,阿姨姐夫们的眼神都已经开始放光了,因为江家这栋两层小楼可是砖房,这年头有几家有砖房啊,而且位置就在主县城边上没多远,真要公开了卖,卖个一万二左右,问题不会太大,到时候拿捏着慢慢弄,肯定能全弄出来填坑。

这是他们来时就想好了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六千,六千不够。

但是后一秒,他们先是惊吓了一波,再就是眼神黯淡,心情郁结,因为“江家那个老东西”冒出来了。

这次来之前,姨两家就商量过,江家江妈“缺心眼”,江爸有弱点,都好拿捏,最需要忌惮和防备的人,就是江老头,先前他一直没出声,他们也渐渐放松了——原来在这等着呢。

而且看架势,不准备讲理。

事实上这回这事,如果江家真就不跟他们论理,他们一点办法没有……一个反悔了的入股承诺而已,不管你说这事造成了多大的损失,除了道德压力,能怎样?

江爸和江爷爷的性格品质有很相似的部分,比如勤恳、要强、护犊子,对家人很无私,但是就这么多了,剩下全是差异:

江爸为人宽厚,同时有担当,也就是头硬。

江爷爷不同,他是个坑,早年间远近闻名的浑不吝,不好惹。

如果说江家这么多年来在村子和邻里之间良好的声誉、关系,一半是由江爸的宽厚赢得的,那么另一半,就是凭江老头早年间的“积威”,镇住的……谁都不想跟这家伙怼上。

江澈很清楚,现在这个爷爷,可不是当时见他出事硬塞钱的那个慈爱老头。

“这位”有太久太久没见着了,现在他乐得先看一波老爷子怼人。

当场火星溅了一桌,鸦雀无声。

江老头就这么一个动作,一句话,没后续,连头都没抬,因为事情捋到现在,江家不占理——那怎么办?

那就不讲理呗。

“这又不是你的房子,都分家了。”隔了好一会,大姨才被拱着,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的?”江爷爷反问一句。

大姨噎住了好一会儿,“……这不,我妹夫家的嘛,是他自己先说想卖的。”

江老头淡淡地说:“哦,这么巧,正好也是我儿子的。而且没准哪天我说不是就不是了,这宅基地,还是我孙子考上中专,我给他的,我还出了钱。”

“哪天嘞?巧了,就今天,现在我就说,不是了。”

老头子起了起身,拿回烟斗续了一锅烟,江澈殷勤地帮着点上,爷爷吧嗒一声,美美地抽一口,和蔼地拍拍孙子肩膀说:“还是澈儿孝顺,房子给你了,下一步赶紧给爷爷领个孙媳妇回来。”

“诶。”江澈应。

这画面。

“这……这说好的入股,弄成这样,你们责任多少,总得讲点理吧?”二姨憋半天,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江爷爷看她一眼:“哦,那关我和我孙子什么事?”

“……”

外面一群村民、邻居,眉开眼笑小声嘀咕,哈哈,跟江老头怼,怼你一脸。

两家人沉默,然后都把目光转向了江爸,眼睛里各色情绪都有,恳切、责难、愤怒、哀叹……连泪花都有。

他们很清楚,现在突破口只能是江爸,因为他讲理,宽厚,头硬。

“败了,我们两家这就算败了。”大姨哀叹着小声嘀咕。

江爸在纠结,明明到这一步,他只要“承认”自己怕了老爹事情就结了,可是他没有。

江老头恨铁不成钢的看一眼儿子,他这辈子最气就是儿子什么都好,却随娘,宽厚,太容易被人拿捏,而且头硬,教不听。

把站起来的冲动压下来,江澈打算再看一会儿,甚至准备忍心,让爸妈被这俩姨逼得再狠一点。

原因在于这其实是一个机会,一个摆脱这两家亲戚未来纠缠的机会。

前世那么多年,这两家人是什么样,他看得太清楚了,对亲戚朋友勾心斗角,心机算计,他们自己两家,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之间,一样如此,这还都是小事。

大事,如果事情没变化,这次败落之后,隔几年,二姨夫家那边的一位最早一批开手机行的亲戚,会在这几家人落魄的时候带着他们做生意,扶他们一把……

结果呢,那人自己被他们几家联手阴出局了,痛苦懊悔愤恨到一度拿刀想砍人,还被使钱弄进去判了刑。

就是这种人,江澈不可能愿意带着他们发财,就算江澈愿意带一把,他们将来一天天的看见江家赚得更多,能甘心?

这可是一群白眼狼。

偏偏他们是这么亲的亲戚,中间夹着一个心软不防人的老妈……麻烦,大麻烦,未来江家越有钱,她们肯定越折腾,越使劲往身上扒拉,甩都甩不掉。

怎么办?江澈想要敬而远之,就必须让老妈也对他们敬而远之。

毕竟江澈这辈子哪怕混得再好,搁自己老妈面前,一样还是那个可以掐,可以骂的亲儿子,不敢忤逆不孝——所以要是将来“缺心眼”老妈被忽悠着,成天出面帮他们求情,求路,江澈能怎么办?

问题这些事情老妈都不知道,现在也没法知道,她又重亲戚,江澈空口白话提前警示的话,没准还挨骂。

所以也好,就趁这个机会让老妈看透了,伤透心,免得江家以后被缠上,被坑进去。

……

终于,纠结过后,江爸小心翼翼看一眼自己老爹,扭头咬牙说:“我说了,卖。”

江澈注意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爸铁骨铮铮个汉子,顶在桌面的一双拳头其实已经是青筋乍现,关节泛白,微微颤抖,就连他的眼眶,其实都有些泛红,但是强忍住了。

可见这事逼得他有多严重。

像老爸这样的人,以后几乎就没有了,江澈想着,顺带意识到一件事:老爸想做点事,可以,但是真要做生意的话,他其实还需要磨一磨。

“卖,但是,都管好嘴,儿子我自己会教……澈儿他,还没吃晚饭呢。”

就这时,老爸又说了一句,江澈猛一下有种心窝被击中的感觉,眼泪差点儿就夺眶而出,老爸还是护犊子啊。

“是是是,反正厂子办起来了,赚钱再买回来就是。”

“另买买城里都行。”

“是啊是啊,论做生意我这女婿可是头一份,回头肯定赚。这样,我们给你家,给你家占一成半,不,两成的股……”

姨两家全都兴奋了。

“打断腿。”江老头悠悠说出三个字。

三个字就像号角,在场站在江家这边的都知道,帮衬说话的机会来了。

两个叔叔说:“哥,你可不能气着咱爸,爸这几年身体可不老好。”

江爸的朋友说:“老爷子都说话了,我们小辈得听着,不敢插嘴。”

外头村民众口纷纷:

“可不能卖啊。你家这房子,可是咱们村头一份。”

“就是,卖了我还得跟别人处邻居。他们有钱人,大老板做他们的生意,发他们的财,咱们穷,种地,看着个窝就好,这窝怎么能卖?”

“也就早些年干一点倒买倒卖而已,什么大老板。”

江妈已经哭了,流着眼泪自责地看着江爸,“澈儿他爸,这事都怪我,是我给弄成这样的。可是房子,我还是舍不得……那时候盖房咱们钱不够,自己挖沙、拉土、借窑烧砖,两个多月,一家三口全黑成碳了你记得吗?”

这时候,这场面,姨两家不敢说别人,但是逮着江妈这个妹妹敢。

“小妹,你这什么话,我们两家就不是苦熬出来的是吧?”

“就是,眼窝子别这么浅,姐会害你吗?回头有你的好日子嘞。”

江妈好欺负——但是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其实在断自己以后的路,因为她们和江澈之间唯一的江澈解决不了的联系,就是江妈。

场面再次乱成麻了。

但是其实真正僵持住的,是江爸和江老头,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概念,这年头可还没被撼动分毫,所以这俩才是江家可以做决断的人。

对了,还有半个,江澈,江家的长子长孙。

可是他在众人眼中这么多年看下来,一直就只是一个懂事,知道好好读书的乖孩子而已,他能有什么决断?

而且这年代的孩子,没几个敢忤逆爸妈。

***

第二十四章 一刀一刀斩乱麻

其实也就几分钟时间,江澈看着爸妈被姨两家生生逼到了这地步。

俩姨挺狠,老妈这会儿看着是真伤心了,江澈也不忍心了,看看差不多,他轻轻拍了拍爷爷的膝盖,示意老人消消气,安心……

江澈准备站起来,收拾局面。

“这事啊,我来说几句公道话。”大嗓门响起来,大身板子站了出来,抢先江澈一步,张婶出来了,每个村都会有几个这种人,不能说她好或坏,只是太“热心”过头。

“这事呢,先说是小澈不对,糊涂搞出‘人命’,你看你爸妈被你折腾得……”

“哎呀你,我就说你肯定又要胡搅了”,张婶丈夫赶来了,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无奈道,“也不看看场面,这轮得到你说话吗?”

“我就说几句公道话我……”张婶很委屈。

江澈笑了笑:“谢谢张婶,不过还是我自己来吧,事情说起来好像都是因我而起,到现在其实已经挺乱了,正好,咱们一件件捋。”

他站出来,麻太乱了,得一刀一刀斩。

“你?”姨两家想开口。

“咳。”爷爷咳了一声。

江爸江妈都担心的看着儿子,怕他应付不了。

江澈微笑示意他们安心,“先说第一件事吧,正好这么多人都在,我先自证一下清白……那个,我没搞出‘人命’。”

“啊?”全场都已经热议个把月,认定了的事,突然江澈说不是那么回事,场面有些喧哗。

“可是你妈自己不也……”有人说。

“是,那是因为一开始,他们也是猜的,我当时只是回家,说我在学校闯祸了,他们以为是这事,可是其实不是。”江澈回应。

听完这一句,人群各种反应。

但是江爸江妈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既然不是这事,那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两人眼里写满担忧。

“就编吧,读书别的没读来,扯谎倒是会了。”二姨在旁鄙视了一波。

“可是,不是说你从家里拿了六千块钱去赔给人家吗?这总是真的吧?”张婶再次参与道,“这我可没瞎传,我听得真真的……对了小澈,那你到底犯的什么事啊?”

“得,看来儿媳妇也没落着。”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姨家表姐也在旁幸灾乐祸了一句,这位是公认的没脑子,估计来江家之前被下过封口令,这才第一次开口。

干嘛这么上杆子?还没到你们呢。不过事关儿媳妇,老妈目光不善了,好事。

江澈看她一眼,没说话,转回来苦笑一下道:“所以说,我还是做错事了……爸、妈,还有爷爷,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我其实没闯祸,也没惹事……之前就是为了骗了你们的钱。”

“……”

一片愕然,这话,可以就这样说出来吗?

没闯祸是好事,可是骗爹妈钱!六千,这可不是小数目,是超级大数目。

“要是我的崽,这就得打死。”很多人都想着。

担心的人则更担心,江澈这哪里是澄清?他这分明就是出了渠沟跳黄河。还不如干脆认了搞出“人命”呢,相比之下,那事儿大家能理解,这骗钱——大逆不道加混蛋。

江妈不知所措。

江爸还算镇定,克制道:“你要那么多钱干嘛?还不能说,要用骗的。”

“做生意,爸、妈,如果之前,我回来说我要拿家里六千块钱去做生意,你们会给我吗?”江澈怯生生问道。

江爸想了想,摇头……所有人都设身处地想了想,全都摇头。这个时代,毛孩子创业做生意?没有人会答应这种事,大人们都还没几个敢有这念头呢。

“所以,我只能用骗的,而且你们误会了,我也不敢解释,怕你们追来。对不起,爸,我错了。”江澈站到老爸面前,不论这次目的如何,事情是他做的,害爸妈担心委屈也是真的,他是真的很愧疚。

……

……

“那你都做什么生意了?”

“赔了还是赚了?

“你这孩子,也太乱来了,瞎折腾。”

江爸还没说话,一群人已经抢着追问,当然,他们多数想的都是,有没有剩一点回来?

另外有的人还是不信。

但是江爸信,因为他想起来了,儿子其实漏过两次口风:一次他说能带钱回来,另一次,他劝他想单干也不用卖房,等他五天——今个儿正好五天。

“就你还能做生意?”表姐夫终于等到他的场子了,论做生意,这里谁敢跟他比?他信心满满站起来道:“这样回来,怕是赔了吧?真以为钱那么好赚啊,做生意的门道多了,你懂什么,就你……”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江澈正低头咬着外套内层的线……

他话说一半,江澈扯开线,取出来一个纸包,看了看,放到了比较没心没肺的老妈面前。

“什么东西呀?”江妈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一个问题。

“好东西,妈,你打开看看。”江澈微笑着示意老妈动手拆“包裹”。

一双双眼睛都是直的,有人在猜,估摸着厚度,站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

报纸一层一层被翻开……看见了,钱,蓝色的,厚厚一叠,不,两叠……

“嗝。”门口有人猛地打了个嗝。

终于,全出来了,两叠厚厚的百元大钞,横向拿纸条封着,掉桌上啪啪两声,那是分量。

两万,这本来就是江澈这趟回来准备交给爸妈的钱,但是现场,除了表姐夫他们,就没人真的见过这么多钱一次摆在眼前……

沉默,惊叹,低声议论。

“这多少啊?”忍不住了,有人问了一声。

“两万。”江澈平静说。

“……”

再次集体沉默。

“你做生意挣的?一个来月挣的?”终于,又有人问。

“嗯”,江澈转向爸妈,“爸、妈,这就是我这一个多月,拿那六千块本钱挣的,整两万,现在全部交给你们……你们就别生我气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老妈没出声。

到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

江家的中专生没搞出“人命”。

而且,江家成万户元了,不,两万元户。

这是九二年初,别说小县城农村,就是大城市一般人家,也存不了多少钱,万元户依然是有钱人的代名词。

而且这里本来就是小县城农村。

所以,此刻桌上那两叠蓝色百元大钞所能带来的震撼力,是后来的人怎么都无法想象的。

另外更关键,是江澈说他只用了一个月,就一个月,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半大小子就赚到了这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一个数额。

“这要是我的崽,这就得……供着。”刚刚还想着要打死呢。

“还是读书好啊,得送娃读书。”很多本不打算送孩子上学的,也开始转换思维了。

这一刻,很多人幻想着,要是现在是自己家的那个兔崽子说出来那句:爸妈,我赚了两万,全交给你们……

这就得哭啊!

***

第二十五章 要伤心但别伤身体

作为巨款当事人,江妈依然愣在那里……

周围议论纷纷,她一声不吭,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动作,撸袖子抄起一叠钱,大声道:“都别吵吵……我先数数。”

“……哈,这么多钱你一下数得完吗?晚上回被窝跟老公一起慢慢数吧。”

笑声起来了,原来的气氛被扫之一空。

爷爷走上来,笑眯眯拍了拍江澈的肩膀,鼓励赞许的同时使一个眼色,示意江澈小心后续。

江澈点头,示意爷爷放心。

这么大的逆转,突然间困境变成欢庆,江爸其实也激动,但还是努力抑制、冷静,先问了一句:“这钱怎么赚的,做什么生意赚的?”

“对啊,怎么挣的,小澈你说说。”

“对,说说看,咋突然会做生意了,比大老板还厉害。”

“说说,叔也跟你学点。”

好奇心加向往垒叠出来的热切追问此起彼伏,还好,这个江澈早就编好了。

“我有个住盛海城郊的同学,他家有一辆小四轮……“江澈起了个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之前我们在临州读书,看见好多人都做生意发财了,我和他一样,看家里太辛苦,就也想做点。”

先假装很懂事,说通因由缘起。

形势已经逆转了,现在这里是江澈的场子,他说什么,大家都听,都信,一时间众人感慨纷纷,多懂事的孩子,还知道心疼爸妈——嗯,已经没人计较他骗钱的事了,忘了。

这个时候,江妈没心没肺的优点就出来了,脸上还有泪痕,手里还捏着钱呢,就过来捧了儿子的脸,怎么看怎么高兴道:

“我澈儿就是孝顺,懂事,还有本事。又好看,又会读书,还懂做生意,这你看,比你表姐夫都会赚钱。”

江妈这番话绝不是现场打脸,她没那么深的心机,她只是激动之下,真实而愉快的表述自己此刻内心的想法而已。

但是现实情况就是,姨两家刚才从头到尾说江澈的话,等于被她一句,一句,全怼了回去。

那两家的一群人面色尴尬了一下……随即眼神发亮,互相看看,乐得嘴角都快咧开了。

当场只有江爸仍然看着江澈的眼睛,一刻不放松。

江澈平静地继续道:“然后我们就想到了,那会儿正好过年前后,最好赚钱,他又刚巧认识人……对了,他家有小四轮是关键。然后,我们就凑了本钱,批了一批年画、挂历,吃的用的,反正全是年货……开车到下面的县城,一个个村镇卖过去。”

“好卖?”有人问。

“过年,年货咋不好卖?!”有人帮着应。

“好卖,盛海的货,新鲜时髦,在盛海本地不觉得,拿到下面,就很好卖。”这时候村镇物资商店都还很匮乏,江澈说出来的方案,要说有车,一个月赚两万的话,其实真的有机会行得通,所以此刻就算是表姐夫他们,也都开始信了。

“这就赚了这么多啊?”有人再追问,已经不是因为怀疑,而是不敢置信。

“人有小四轮呢,你想想,一小四轮,那得多少年货?而且一个多月,肯定不止跑个两三趟,对吧小澈?”旁人帮着解释。

“嗯,赵叔一看就懂行”,江澈跟着继续道,“我们总计跑了快十趟来回。第一次,我们卖完货,是空车回去拉货……后来一想不对,这下面村镇的人喜欢盛海的新鲜时髦,盛海人难不成就没点需要的?空车太浪费了……”

“山货,过年炖鸡炖鸭熬猪脚都要放点,带山货回去,比市场的好。”

“赵叔绝对应该发财啊,这才叫生意头脑!”江澈愉快回应,“才”字是给表姐夫听的,而且他说的不是空话,这位赵叔后来出去打工,慢慢开始做生意,最好时据说几百万的身家。

“我们就是往盛海带的山货,什么干菌菇啊,笋干、黄花菜……到地翻倍卖,盛海人一样抢着买。然后,我们就这样,一趟去,一趟回,跑了快十趟,最后赚的钱平分下来,我们自己俩都吓一大跳。”

“可不得吓一跳?!我们都吓乱跳了。”屋里屋外,笑声爽朗。这一刻谁也不知道,因为江澈这一番话,村里比之前世早好几年走出去了好几个。

此时当场,江澈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人不信服了,剩下的只有赞叹和羡慕——除了江爸,但是他眼神闪了闪,没说什么。

“难怪瘦成这样了,这就是跑江湖啊,谢天谢地没出事,傻孩子,硬担这么大担子,可苦坏了。”爷爷又变身回到了慈爱状态,在旁心疼道。

众人一看,可不是,江澈这会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就是带几个馒头,吃住在车上,能看着货,也省钱。”江澈适时来了一句,务必保证老妈待会儿跟自己同仇敌忾。

挣这么多钱,这么拼,这么省……很多人佩服,但是爸妈只有心疼,爸心疼了,妈心疼了,看着,摸两把,老爸使劲打量,老娘直掉眼泪。

……

“傻孩子,这么好的生意干嘛用骗的?你跟我们说,我们能不给你吗?让你爸去给你帮忙都行。”江妈泪眼朦胧。

看来是时候了,正好老妈话头递到,江澈连忙接上一句道:“妈,你别说,你们还真不会……以你的性格,这钱,你肯定是给我表姐夫。”

“我……我……”江妈想说自己当然会选择给儿子,但是愣了愣,自己想想,好像是这样。

表姐夫正好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小澈不错啊,不错,有出息”,就好像他刚刚什么都没说似的,一手亲切地按在江澈肩膀上,另一手直接去摸桌上的钱,“这下好了,也不用再凑了。对了小姨,我回去算算,这回你们家的股份,没准还得再加半成。”

他不提卖房了,不提刚刚怎么说江澈了,也不提具体数额了……直接上手,自然无比。

心理素质真好啊,不过想想也是,要是没有这脸皮和能屈能伸的本事,他后来也不可能阴得了那个亲戚。

“可不是,这下好了。”江妈此刻仍然没转过弯来,脑子里想的还是,这下好了,那份钱终于拿得出来了,不用卖房了……

她竟然乐呵呵地把桌上那叠钱往表姐夫手底下推。

就连江爸都没去阻止。

因为按他们逻辑,这事就是这样解决——他们刚刚还想着卖房都要出呢。

江澈看着:“这要是我早两天交钱,钱估计就没了。真是单纯啊……果然,必须一点点撕开给他们看,让爸妈记住疼。”

表姐夫刚要摸到钱,一只手按在了上面。

他抬头,看见江澈正低头看着他笑,有点瘆人。

“怎么了,小澈,舍不得啊?这是拿去做生意,你爸妈答应好的,再说时间也紧。”他拍了拍桌上那张押金单,示意江澈自己去看。

江澈不看,笑着道:“姐夫别急,我刚说了,事情多,得一件一件捋……现在咱们开始捋第二件事。”

说完江澈先转向老妈,认真道:“妈,我不是不尊重阿姨和姐夫们,但是事情,一是一,二是二,我得捋给你听。”

江妈有些错愕,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一会儿,妈你别太伤心”,江澈顿了顿,“不对,你要伤心,但是千万别伤身体。”

江妈神情愈加困惑。

江澈转回身,开整……

“姐夫,钱在这了”,江澈一手压着钱,看着表姐夫的眼睛道,“现在我能不能先看看其他押金单?毕竟合股做生意,总不能我们把钱摆这里,你们就一张嘴说吧?”

“……就在桌上啊,你好好看看。”表姐夫镇定道。

“这是厂房的,我是说其他,什么材料的啊,店面的啊,都看看……对了,也看看你们剩下的钱。”

表姐夫愣了愣:“什么剩下的钱?都说了,交押金了。”

“表姐夫是真以为这里没人做过生意么?”江澈笑了笑,“押金比例,不知道?世上还有交押金,把钱交光了的?”

“……”表姐夫错愕地看了江澈一眼,他原本就是认为江家不懂。

江澈继续:“那姐夫准备拿什么付余款?你可千万别说押金三万多,余款就我家这六千……比例不对。还有,其他押金单到底在哪里?”

一问,接一问。

表姐夫接不上来,气的,急的,胸口起伏加重。

这里的人现在基本都还没接触过生意,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是已经很多人听出来事情不对了。

“其他我付清了。”表姐夫硬接了一句。

“哦,那合同呢?没带?”

“……对啊,总不能都带身上。”

“没事,我们去看,去看合同,去看现场,你指给我看,哪个店咱们租的,哪些材料咱们买的,让我见到对方老板,然后钱,这一万,还有我妈手上那一万,全拿走。”

没人吭声,表姐夫,阿姨、表姐,一个个全在回避江澈的目光。

“走,现在就走……”

“走啊!”

江澈把钱摔在桌上,他突然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也琢磨开了。

短暂的僵持,气氛微妙。

“小澈,你能耐了,这是要翻天了啊?!敢这么跟你姐夫说话,我这个当大姨的可不让……”大姨不死心,站起来,吐沫横飞道,“这是你姐夫,你要敢这样,我和你二姨可就敢拿大耳刮子抽你。”

“小妹,你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二姨也跟着站起来。

江妈看了看,拉拉江澈衣服道:“澈儿,不能这样跟姐夫还有你大姨二姨说话。”

“是么?如果我的姨、我的姐夫……他们骗你房子呢?”江澈也有点恼了,不是对老妈,但是语气、表情还是变得有些吓人。

“什么,谁骗我房子?”江妈最在意就是房子。

江澈转过身,定了定:“表姐夫,话已经说到这了,我知道多少,你也该清楚了。要不要我把你那些钱在哪输的,输给谁,全在这说出来?!人,我可都见过了。”

他其实不知道这些细节,但是在一步步强化语气、情境之后突然大声质问,表姐夫也愣了。

“你认识那几个人?他们外地来的,你怎么可能……”没脑子的表姐接了半句,马上被按住。

但是很多人已经都彻底看明白,听明白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澈儿?我好像有点懂了,又没全弄明白。”江妈与其说还没弄明白,不如说心里还有些不愿意相信和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江澈不得不“残忍”地提醒:“妈,你现在不该问我这个,你应该先把刚刚整个过程,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好好回忆几遍……好吗?等你细想完了,准备长久记住了,我再细说给你听。”

有些人不敢等江澈细说。

“走,有俩钱不认人了。”大姨匆忙含糊一句,一声招呼,走为上。

两家人抢着往外走,屋里屋外都在起哄:

“怎么就走了,事情还没捋清楚呢。”

江澈笑了笑:“一会儿,不用半小时,还会回来的。”

他太了解她们了,确实急用钱,看见钱了,却没拿到……她们不会甘心的,一会儿回来,换一个套路打亲情苦情牌,几乎是必然的。

得在这之前先让老妈对她们伤透心,才狠得下心。

***

第二十六章 去而复返

大姨二姨两家人从出巷口就开始议论,原本已经快成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出了岔子,尤其江澈怎么会知道内情……

互相指责了一阵之后,冷静下来,一致肯定还是钱最重要。

他们其实就付了一个厂房的押金,现在那边厂房的付款期限确实紧了,拿不出钱填上,押金也没了……

两家人就要从头来过。

他们其实正如村民所说,也没有什么大生意。

“不管怎么样,先把钱拿到手,最后哪怕办不成厂子,把厂房拿下来再转租出去,咱们也还有一笔。”

大姨当即就调了头。

“回去?”表姐诧异。

“可不得回去,这年头上万块钱你以为有别的地能找?这回要没钱填上咱们就真完了……”二姨反问一句然后说,“放心,你别看江家儿子变滑了,老子现在没法拿捏了,可是你小姨那儿还可以啊,她心软,缺心眼,几斤几两都在我和你妈手里掂着呢。”

她这么一说,剩下的人想了想,正是这个理。

江爸这种认死理的人,一旦看破,不可能再说得动,但是江妈不一样,她不光好欺负,还好对付,回去打打亲情苦情牌就还有机会。

“她不是两万嘛,怎么着也得弄出一万来。”大姨理所当然说:“她流鼻涕我背着的时候,就欠我了。”

听到这里,一直蹲路边没说话的表姐夫笑出声一下。

他现在地位不高,过年那会儿马失前蹄,想给外地人做神仙局,没想到是个局中局,输光本钱后难免受人责难。

但是这里最有主意的其实还是他,核心也是他。

“可不止啊”,等到目光汇聚之后,他才幽幽地说了一句,竖起来四根手指道,“江家现在手里起码四万。”

“四万!”

“四万?”

“你怎么知道?”

表姐夫站起来,左手往上,右手往下把外套一扯,说:“江家小子拿出来两万之后,衣服一边高两分,一边低两分……他另一边,还有一包。”

“……”

都傻了,6000块出去一个多月,两万回来,这就够震撼了,结果是四万?!

“他,他,他这是怎么挣的?”大姨目光炙热又迷惘,讷讷道。

“是啊,他怎么挣的,我也很想知道”,表姐夫又恢复了昔日运筹帷幄的风采,仰头道,“所以一定要回去,一定要把小姨套住了,这回不光是钱,还要她家的门路。”

对,门路,这可是一条能让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多月挣四万的门路,有了还怕起不来?所有人都激动了。

他们确定,江澈的门路,肯定不是他说出口的那个法子,那个当然也能挣钱,但是不可能这么快这么多。

绝不可能。

这正是江澈一定要摆脱他们的原因,这帮人要完钱就会要你生钱的道,拿了救济粮,想的不是感激,是你家的地,这种人给点好处是打发不了的,只能让他们绝望——由老妈来。

……

表姐夫跟着布置。

“你们回去,第一步就是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就说你们也是被我骗了,然后该打打,该骂骂,再就求,哭……说当年。”

“这个还用你教?!问题你呢?”二姨反问。

“我?”表姐夫笑了笑,弯腰拍拍膝盖道,“我当然是认错道歉啊,只要这事要能成,我给他们家跪下都行,那可是钱,钱最实际。不过……”

“又什么不过?”

“就是我总感觉有点不对,江家小子好像从一开始,就挖好了坑,一心巴望着咱们多说,多做……然后他跟小姨说那些话,你们听着不觉得奇怪吗?”

好像是有点奇怪,众人回忆了一会儿,没想透彻。

表姐夫一挥手:“算了,走吧,实在不行隔天把傻老舅哄来帮忙说话。”

……

……

与此同时,江家,江澈也已经把整件事情清楚分明地梳理了一遍。

这事原来不容易看破,但是当江澈说破关键环节——表姐夫把钱输光了,急需补洞。

剩下的其实就都很好理解了。

往最好听了说,他们是在情急之下,听说了江家想卖房单干的消息,过来准备拿那笔钱去填坑,但是隐瞒了真相。

要往实际了说,他们不是来商量的,而是蓄意颠倒黑白,强势占据道德制高点,趾高气扬来强压江家,用道德压力逼江家卖房,替他们填坑。

就这样的心思,他们还能咄咄逼人……多么丑恶的嘴脸。

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现场这些人,全都清楚听见也看见了,当时以为江家理亏,听着都难受,现在知道真相再回想,那群人当真是面目可憎,恶毒残忍。

“这心肠……骇人啊,这种人得疏离,不然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算计进去”,有老道的邻居感慨了一句,作为长辈转向江爸道,“你也是,性子也该改改了,他们这是拿捏你呢。”

江爸尴尬地点点头,似乎也有点反省的意思。这是江澈期待看到的。

江老头对儿子还有气,顺势挤兑了一句:“还好我有个好孙子,不然家都让人破了。”

江爸和江澈都不敢吱声,都怕爹。

一旁,江妈木木地坐着,一直沉默,良久,她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她们可是我亲姐妹……”正因为内心一直抱定了这种亲情,她受到的打击才最大。

亲姐妹这么干,太让人心寒了。

眼泪早已经下来了,江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哭,起身回了房间。

但是隔了不到十秒,又出来,把两万块钱抱怀里,继续哭去。

众人一阵低笑。

总体而言江家现在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江家的钱没糟蹋,江澈非但没闯祸,而且赚了大钱,江家发了,突然之间就发了,从许多人同情的困境,一下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两位婶婶喜滋滋地过来帮忙烧水泡茶。

大侄子有本事,她们,江澈的堂弟妹们,日后少不了好处,而且她们跟江妈之间的妯娌关系,本就处得非常好。

这在农村是很难得的。

现场很多人都没走,就在江家堂屋坐着,因为这一天的话题实在是太多了,缺乏娱乐的年代,人们总是更有热情坐在一起。

上一次江家这么喜庆热闹,还得推说到当初江澈考上中专的时候了。

跟上次一样,爷爷红光满面接受着奉承,难得大方的,拿出来自己平常都舍不得抽的卷烟来分发。

老爸对着一声声恭喜和夸赞,尴尬着,客气着,也开心的笑着,只是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

第二十七章 全是演技

当场也有人好奇追问,事情真相是怎么知道的,江澈笑笑,用一句“碰巧”打发了。他既然不愿意说,这事也就不重要。

而后邻居赵叔一直拉着他询问“外面的世界”,江澈知道,赵叔很快就要呆不住了。

应付完赵叔,江澈去厨房倒了杯水,拿两个水勺互相倒,晾成温的……端水敲开房门,老妈一双眼睛通红通红,但是钱还是牢牢抱在怀里。

“还是儿子好吧?”他笑着说了一句。

江妈又哭又笑,点点头。

“两位姨看见钱了,会回来在你身上花功夫,会推说她们也不知情,也是被表姐夫骗了的……妈你先好好回忆下之前她们说的话,你信吗?”

江澈顺手打了个预防针,这是她们的杀招,江澈必须提防,也顺便让江妈看得更透彻些。

江妈仔细回忆了一下:“她们就是合伙的。”

“老妈真聪明啊。”江澈很狗腿的奉承着。

对于他来说,这会儿房子保没保住不算最重要,钱,也不算最重要,因为这些他都会有,会有很多……

现在最重要是让老妈早一步看透那两家人,为以后消除隐患,这种亲戚,不能纠缠。

只要老妈能做到——我愿意给是我的事;我不愿意给,你不能伸手;你要是用阴毒办法来坑我骗我,那从此就算是绝路,我有,都不给。

江澈今天这一番折腾,就算是有了最大的收获。

……

……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响动。

来了,姨两家走到门口的时候料不到,这么多人都还在,但是心里知道什么重要,硬着头皮,顶着无数鄙夷的目光也上了。

房间里江妈的整个人塌了一半,因为果然又被儿子说中了,她们果然不甘心,还来坑她。

“妹夫,这事问清楚了,被澈儿说中了啊!我们俩也被骗得好惨,这不,我们想着,怎么都得回来跟你们认个错。”

“小姨父,这事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我丈母娘,二姨,还有……你要是不解气,打我几下也是应该的。”

大姨和表姐夫的声音传来。

江爸的应对很平静,也很冷淡,“挺晚了,先回吧,我就不送了。”

这表现比之他大嚷大骂动手打人更让表姐夫们绝望,正如之前料想的一样,江爸这种宽厚,认死理的人,一旦看破,绝对说不动。

他这种人的火,是压在心里的,被算计,他会记死了。

好在他们的突破口本就不是江爸。

“小妹呢?”二姨问。

江爸不吭声,儿子在旁边呢,里面怎么应对,他很放心。似乎就是突然之间,儿子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江爸突然有些心酸、惭愧。

“小妹,你在哪呢?”大姨大声喊起来,“你两个姐姐来给你认错了……唉,我们也是被这个狗东西给骗了啊,出门想想,没脸见人啊,小妹,我们差点对不起你啊。”

跟着响起来的,是两个阿姨打骂表姐夫的声音。

江妈:“……”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笑,明明应该哭的,可是莫名想笑,我的姐姐欸,你们要不要被我儿子料得这么准?!

外头二姨接着嚷:“还好啊,还好澈儿回来了,事情到了没出,比什么都好……小妹,你连姐都不搭理了?姐记得,你的气性可没这么大啊!”

“是没这么聪明吧?”江妈委屈地,很有自知之明地回了一句。

外面笑翻了一群人。

但是在姨两家看来,这是好现象,不管怎么样,江妈开口了。

“我没你福分,有个好儿子……我这,都是败家的,你姐这回走到绝路了!”大姨痛心说道,“小妹啊,单子你们也看到了,就剩这一个厂房还拿不下来的话,姐真的……到绝路了。”

江妈顿住了,看着江澈。

难道老妈的思维又走偏了?

江澈果断一撸袖子,“妈,你看,那年盖房咱们自己借窑烧砖,我烫的疤……今天我要是没回来,这房子,就被他们逼着卖了。”

江妈点点头,儿子、房子……她最心疼了。

江澈趁热打铁:“还有,他们还说我读书读裤裆里去了……还幸灾乐祸说我娶不上媳妇。”

读书,儿媳妇,又是两个江妈的软肋。

“还有,妈你想想,你当时哭着不肯卖房,她们说什么了?骗你,逼你,骂你,她们可不怕咱们家绝路,还把咱们往绝路上赶呢。”

江妈点头,然后冲外头气吼吼地喊了一声:“别说了,回去吧,我怕我太笨,不知什么时候不光房子,命都被你们卖了。”

这也许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敢跟两个强势的姐姐大小声。

外头沉默片刻,大概实在想不到,小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这是狠下心不要姐妹了?小妹,你忘了吗,以前家里穷,孩子多,姐割猪草都把你背背上,我摔,你也摔……”大姨说着。

“你要吃果子,我去采,被马蜂蛰了……后来姐生病,你那时候才六岁,都知道给姐煎药,喂我喝……这回你怎么就能忍心见死不救?你要姐给你跪下吗?”二姨说着。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我们写借条,按指印,算利息……厂房租下来,一转租,马上还钱。”

好厉害……

江妈明显有点儿纠结,她的时代和眼光的局限性结合性格,往往容易拎不清,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说动了,能说动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至于厂房?他们还饿不死,前世的情况,别人不知道,江澈知道:他们表面看起来集体山穷水尽,其实背地里每家甚至每人,都有藏私……前世后来他们自己内部还为此撕了一场。

果断的,江澈伴随长长一声叹息,软倒,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澈儿,你坐床上呀。”江妈着急了。

“身上脏”,江澈有气无力道,“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挨冻、挨饿,脏死了,后来因为差点被人劫了,跑林子里,弄得都是泥……”

“啊?!”江妈慌了,看看儿子消瘦的模样,再看手上的钱,这可是儿子用命换回来的啊,却差点被骗走……

“没事,这不好好回来了么?”江澈靠坐在墙角,带一点细细的强忍委屈的语气道,“就是好累啊,开开心心想着回家可以让你和爸高兴,可以吃妈你做的饭……“

“结果没想到,回来饭没吃上,却被他们折腾了一顿,骂我,冤枉我,还差点……还被差点我大姨二姨大耳刮子抽了……就因为我说了句实话。”

“妈你当时还帮着她们说话,还差点把钱交出去……”

这内心的谴责好重,因为这些伤害某种程度上都是自己带来的……江妈扛不住了,扭身开门。

“走吧,我自己有家,有老公,有儿子,家庭和睦,你们让我一家人自己过日子好不好?我是真的怕了你们了……走吧,别害我们了。”

这话是流着眼泪咬着呀一字一句说的。

“小妹,你敢……”

“大姐、二姐,你们不用再拿情分吓唬我,我现在再叫一次,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吧。我别的想不透彻,至少能想明白一件事,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们家本来会很开心……我觉得,以后应该也会是这样。至于说情分,是你们先不要的。”

外面终于没再出声,因为知道没用了,那个任由她们拿捏的小妹,已经不存在了,也许她的性格并没有变,她也还是有点儿缺心眼,但是,她现在有了一个执念,知道自己有责任保护什么了。

“……比演技?我会输?”

江澈藏起来笑意,他知道,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妈的心态,已经就此一锤定音了。

当然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问题一部分出现在自己的老妈身上,只能动之以情,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把纠缠隐患清除,并相信以后随着眼界开阔,见识增长,她也会成长。

***

第二十八章 家人夜话

1992年3月5日,江澈的邻居赵叔在他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看见了两万块现金,蓝色的,厚厚的两沓,整整齐齐,横向拿纸条封着。

他猜想那应该有点重,因为钱落在桌上的时候,声音响亮。

“啪。”

然后他听了一个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有些不可思议的财富故事,参与了一些意见,得到了故事主人公的肯定。

欲望的膨胀在一瞬间星火燎原。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出门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他想去HN。

被他说动,打算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一个弟弟,两个朋友。也就是说,一行四人。这会是这个村子在90年代初真正走出去闯世界的第一批人。

因为这里不缺良田山林,温饱的难度不高,所以比之其他被生活逼到没辙的地方,闯荡,反而滞后很多年。

他们问江澈,“小澈,你觉得怎么样,能挣到钱吗?”

江澈反问道:“你们打算去做什么?”

赵叔摊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掌,自信道:“听说那边到处盖房子,我学过泥瓦匠,总能赚到钱吧?带上他们仨干些零活,然后等混熟了,我想包楼盖。”

1992年,HN房产热……

在遥远的越江省、水昌市,泉北县,城郊村落,有一个还没迈出家门的农民说,他想去那里包楼盖。

江澈想了想记忆中这波房产热的相关信息,不废话道:“只帮人盖,别买,别让人拖欠你的钱,这是我的意见,赵叔。”

这等于江澈赞同了。

赵叔其实已经下了决定,但是江澈的这个赞同依然让他欣喜,他兴奋地点头,站起来,手忙脚乱一下然后向着四面八方拱手道:“我,我走了……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就走。过年,过年回来,家里有事,大家多帮衬,拜托了。”

深深一揖一直揖到地上,他就这样在满满一屋子人面前离开了……

整个屋子都有些错愕,反应不过来……上一次村里有人这样突然离开,好像是民国时候了吧?

那时候,有一天,一个少年郎在村口大樟树下聊天的时候说,他要去当兵扛枪。

老人们笑骂:“扛你娘。”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村庄,据说现在在TW。

现在又一个,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做了一个似乎显得太过匆忙和草率的决定,甚至用上像稀里糊涂和无知这样的词,也不算过分。

但是在这个消息闭塞,思维更闭塞的时代,敢于走出去的人,最初大多具有盲目色彩,然而正是这些人,前赴后继,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财富神话。

江澈可以想象,就在这天,这一刻,也许就有一个未来叱咤风云的人正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犹豫许久,终于决定下海,他可能是科员,可能是科长,甚至可能是局长……也可能是赵叔这样的,有一双有力手掌和一颗野心的农民,或者主动被动下岗的工人。

这就是92年的潮。

……

江家汇聚的人群终于散去,各自回家。

江爸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巷口,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关门,转过身,看看儿子,说:“去叫你妈给你弄点吃的。”

他是对的,也是最了解江妈的,因为给儿子煮东西吃,原本沉浸在伤心中的江妈渐渐就恢复了神采。

江澈吃东西的时候,爸妈又一次一左一右的坐着,看着。

“三十五,三十六……”江妈收拾了心情,又在数钱,她人生第一次可以见到这么多钱。

江爸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了决定,郑重开口道:“澈儿,爸待会儿问你点事,用你的话说,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三十一,三十二……三……”江妈一把扭在江爸胳膊上,“什么你就一啊,二啊,害我又数乱了。”

一下,老爸酝酿的严肃气场就崩了,江澈笑着说:“妈,要不你回房间去数?”

江妈点了点头,瞪丈夫一眼,抱着钱回去了。

江澈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爸,我吃好了,你问吧。”他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老爸今天一直没有完全相信他。

江爸先看了看他的眼睛,“澈儿你有什么要主动跟我承认的吗?”

股票的事绝不能认,这在老爸眼里就是赌博,江澈犹豫一下,摇头。

对此,江爸显然有点失望,指了指江澈左胸口,说:“拿出来。”

“什么?”

“左边那一包。”

“……”

竟然还是被发现了,而且很可能是早就发现了,江澈无奈,低头咬开线头,把又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哪怕心里有数,江爸打开看过一眼,身体仍然止不住有些发抖……

四万了,他没看错,江澈果然还有一包,江家的财富不是两万,是四万。

因为这个数字,欣喜已经变成了恐惧。

“就一个多月,怎么赚的?”他问,声音有点飘,有点抖,表情有点严厉。

“就是刚刚说过那个门路。”打定主意不说实话,江澈平静道。

江爸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又坐下,反复两次,他似乎想发火,想质问,又竭力克制着,他只是一个朴实的九十年代农民,他已经乱了,思考许久,终于道:“这么多年,我只知道一件事赚钱这么快。”

竟然还有赚钱这么快的路子,江澈好奇追问:“什么事?”

江爸压低声音:“走私,你说实话,是不是跟别人走私去了?”

老爸居然还知道这个,江澈很好奇,但是首要的任务,他得先澄清:“没有,就是我说的办法赚的。”

“那你手给我。”江爸拉起来儿子的一条手臂,在上面搓了搓,仔细观察然后困惑道:“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而且爸你忘了?我是在盛海给家里打的电话。”

“倒也是,可是这贩年货……真的那么赚钱?!”他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无法理解,但是终于还是决定相信儿子。

危机解除了,江澈反过来问:“爸,你怎么知道走私的?”

江爸神情不对了。

江澈趁胜追击道:“我知道了,爸,你前些年说跟人做点小生意,很快就散伙了,却一直没说是做什么……原来你走私去了。难怪我说你没去多久,就赚了几千,盖了房子……”

江爸情急,像是跟人辩解似的急切道:“我那是不知道……温市,温市你知道吧?”

江澈点了点头,心想着,就隔壁,江南皮革厂倒闭了那个,嗯,重生方向有了,以后开间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还可以带着钱和小姨子跑路。

“早年间,我十几岁那会儿,温市那边还很穷,因为缺田地,穷人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咱们这边做几个月活,赚点粮食回去……当时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在咱们家帮忙砍竹子,你奶对他们像自己孩子一样好,后来,我们就拜了把子。”

还有这事,走私大亨我叔伯?要知道最严重的时候,温市走私能占全国80%的量,后来直到舰队都出动干预了,才转去闽南那边,这可是一段浩荡的历史现实,江澈来兴趣了,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前几年,他们说是闯出来了,来找我,说带我赚钱,当时实在是穷,想着怎么也要给你和你妈过点好日子……我就跟着去了。”

“你出海走私了?”

江爸连忙摇头:“没出海,我跟很多人一起,就在海边村里住着,半夜里有船经过,我们过去海边把船上丢下来的东西捡回来,反正就是扛了就跑,扛了就跑……过会儿有人来收,就给钱。我一直到有一回跟着人群被公安追了两座山头才知道,那是走私犯法……回家半年没睡好。”

想不到老爸还有这段经历,前世他可没说,大概当初那个我,在老爸眼里也不适合听这些吧。

“没事的,咱们不碰了就好,都过去好几年了,那边这样闯出来的人不少,正经出去闯的更多,很多都出国了,所以说,能人其实都是逼出来的,你看这几年,咱们水昌市这山好水好的,反而开始连温市的脚后跟都追不上了……”

这个时候,江妈从房间里走出来。

看见桌上的钱。

“嗯?”她跑回去房间,再出来,终于确认这两叠不是她的那两叠,然后,她把钱放一起,就这么呆呆的坐着,看着眼前的四叠蓝色百元钞。

江澈想着,这些钱,他大概是拿不回来了。

……

当江爸主动说他想出去做生意的时候,江澈其实很高兴,但还是先问了一句为什么。

江爸表情复杂道:

“我不能留在这个地方,成天就陷在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里。”

“还有,我觉得自己得磨一磨,今天就太蠢了,所以我想先出去做点小生意,学着做,一步步来。”

“澈儿你看行么?”

最后这一问,他显得有点太过小心翼翼。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之前江澈就有过这样的想法,这里固然有很多可爱的人,但是也不缺狗屁倒灶,而且走出去,对于爸妈的眼界、见识,都有好处,未来江家家大业大,他们也需要成长。

江澈还以为会劝不动呢,以为就算做生意,老爸也会选择在本地,毕竟这年头,背井离乡仍然是一件大事,没成想,老爸自己突然有了这样的觉悟。

江澈笑着说:“当然好啊,不过,爸,也有被我和赵叔刺激的对吧?”

江爸笑了笑没说话,家里顶梁柱的位置突然被颠覆,这个要强的男人怎么甘心?而且机会,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江妈放下钱,“那我怎么办?我也得去吧,可是厂里一星期还有一天班呢。”

江爸笑着说:“你那一天班给别人,她们一定很高兴。”

“可是听说要下岗的,下岗你们知道吧?万一我要是走了,完全不上班了,那下岗的不妥妥的有我了啊?”

“正因为怕这个,才要早点找别的门路啊”,江爸说,“就我看你那个厂,不用下岗谁,过两年整个就黄了。”

他说的是对的,其实这波下岗潮蔓延整个90年代,晚不如早,早的一批后来不少都闯出来了,相比之下那些哪怕发不足工资也一直在工厂耗到世纪末的,后来才真艰难。

江妈决心难下,抚着额头说:“我想想。”

江爸小声在她耳边道:“对了,今天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不怕接下来很多人来问你借钱啊?”

江妈一下坐直,“去。”

江澈在旁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并不了解,当一个男人十分了解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是至少爸妈彼此之间的这种相处,用后来的话说,很美好。

“对了,我们去临州,是不是就能见到澈儿的女朋友了?”江妈突然反应过来,闹出“人命”是假的,但女朋友总是真的。

迟早要说的事,不必回避,江澈笑一下直接道:“其实,已经分了。”

江妈错愕,“……为什么?”

“她留校了,我没有,而且她还想出国呢,不同路了。”江澈平静的叙述。

老爸转头看着江澈的眼睛,有些担心,怕他在隐藏情绪。

老妈偏过头,思索着。

江澈觉得,老妈应该是在思索怎么安慰他,结果老妈幽幽地说了一句:“果然是个没福气的啊,我澈儿这么好。”

……

谈话结束,江澈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发现过年的红包就压在枕头下面,两块纸币,笔挺崭新。嗯,四万换两块,可是好开心。

江爸江妈躺在床上,一会儿你转个身,一会儿我转个身,都没能入睡。钱已经都分开缝好了,缝着钱的几件衣服都搁在床上,另外行李也已经收拾了大半,但是情绪还待收拾。

“澈儿他爸,我跟你说,我有点心慌……这突然就要走了,厂里的活不干了,地也不种了,想想挺吓人的,咱们出去做什么啊?”一片黑暗中,江妈开口道,“要不问问澈儿?”

江爸侧了侧身:“不了,我想投的本钱小一点,剩下的钱存起来留给澈儿,生意就我自己慢慢摸,等过去安顿下来,就不总拖着澈儿了。一来这样我才能学到东西,二来,澈儿还读书呢,以后还要吃公家饭,咱们总不能现在开始,就都指望儿子顶门顶户……”

江妈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两声。

江爸慌张说:“你笑什么?”

“我笑有个人面子过不去了。”

江爸苦笑一下,“谁让澈儿突然就长大了。”

……

隔天,两位姨竟然又来了,哄了江澈的老实舅舅,江妈的大哥来帮忙说话。

在江澈家乡这里,舅舅的地位可是很高的。

不过江家已经人去楼空

江老头开的门,但只请进去了江澈的老舅,两个人一起喝了一顿酒,江老头把事情给他说了个分明。

“澈儿和他爸妈说了,让你一定要送澈儿小表妹读书,女儿也是那什么……哦,宝贝,高中比中专好,考不上大学,就再考一年。”老人把三百块钱铺在桌上,趁着酒意小飘着道:“他舅,拿着吧,你是本分人,别给人算计了就好,你外甥好样的嘞。”

***

两句话:1、好好好,亲戚剧情结束了,放心吧;2、跟大家说一下,我的过渡章节往往会写得粗糙和跳跃些,因为过渡也细腻,是不对的。

第二十九章 寻找大师韩立

越江省省会,临州。

这是江妈人生中第一次离开水昌市范围,之前的四十年,她最远就是到过一次市里,为了搭车,呆半天就回去了。

后来的人会很难理解,在这个时代,当一个农村女人初到大城市,除了新奇,她会有多么不安和慌乱无措……

街道车流其实并不密集,但是江妈独自尝试好几次,就是不敢走过去。

为此江澈专门引导着她走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才带她去银行把钱存了。

江爸要好很多,他毕竟是“走过私”的人——江澈偶尔私下拿这个跟他闹。

出来之后,江爸有个口头禅:“澈儿你放心……”哪怕江澈并没有表达担心,他也说,这其实是一种自我心理状态的呈现。

于是江澈偶尔会笑着回应:“爸,我放心,你怎么也是走过私的人啊,什么没见识过。”

然后江爸就急了,“兔崽子你太久没挨打了是吧?滚蛋,我就黑灯瞎火扛个包就跑,扛个包就跑,我见识什么了我?”

江澈打从这趟出门后就爱跟老爸闹,因为这样他反而能放松些。

女人的紧张不安可以直接安慰,但是男人的最好不说破,换一种方式,尤其当这个人是你要强的父亲。

其实江爸一样也被陌生感和心里对未来的未知恐惧笼罩着,只是作为男人,顽强的,不肯表现出来。

爸妈这回很坚持,在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后就将江澈赶回了学校,说是要自己摸索,遇到问题或关键决定,自然会和他商量。

好吧,反正隔的也不远。

……

重回学校,江澈依然保留在身的除了那300张认购证,还有八千块钱。

室友们看到的他笑容满面,像是换了一个人,也总算安心了,拉着修长城,赌烟,江澈现在没烟瘾,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抽一根,自己没烟就拿郑忻峰的赌,说是赢了归他……结果当然输了。

笑笑闹闹,就过了第一天。

隔天,睡了一夜醒来,江澈发现习惯睡懒觉的郑忻峰的床位已经是空的。

他人在墙角,盘腿坐着,闭目凝神,缓缓动作。

“他这是?”江澈问一个已经起床的室友。

室友抽了抽鼻子说:“最近突然开始练气功,说是就快要达成一个小周天了。”

小周天这个概念名词,江澈有点耳熟,达成么?这个年代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误会,或以为自己修炼有成,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有特异功能,异于常人。

譬如耳鸣,问别人有没有听到很多昆虫在叫?大家都说没有听到,就以为自己有特异功能;

飞蚊症的以为自己的特异功能是可以凭肉眼观察微生物;

冬天里脱毛衣静电噼里啪啦,就以为自己是电人;

还有梦遗了的,以为自己是浆糊人,特异功能是造浆糊。

总之一切身体的热感、冰感和细微异常,都会被主观气功化,特异功能化。

“傻不傻?”

关于气功的虚假,还有人比江澈更了解么?郑忻峰是自家好友,不能看着他沉迷不管,江澈准备过去戳破这个谎言免得他浪费时间。

起床下地,他刚准备过去把郑忻峰拉起来,老郑突然动了,换了一个有点难度的动作。

郑同学骨头硬,这个动作做得很别扭。

但是江澈依稀能辨认……

这个动作,在瑜伽里叫做“上犬式”,另外在有一本叫做《九转金身诀》的气功秘籍里叫做……“问天式”。

注释语除了动作细节描述,还有四句故弄玄虚:四肢撑地,接地之气,昂首问天,受天之养。

江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很快,他的猜想就被验证了,郑忻峰被打扰,郁闷地爬起来翻出一本册子递给江澈,说是他看了气功杂志上的介绍,花二十块钱买来的。

江澈看了一眼——尼玛,《九转金身诀》。

“怎么样?”郑忻峰看她发愣,得意道,“一眼就看入迷了吧?”

我入迷你妹,江澈回过神来,坚决道:“这玩意都是胡说八道的。”

“你又不懂。”

“我……不懂?”江澈心说这尼玛我写的。

“你懂个屁哦。”

郑忻峰鄙夷一句,再次返身到床头翻了翻,翻出来一本《气功与特异功能》,扔给江澈道:“自己看,这可是官方杂志报道的大师,我觉得他的理论比外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真实多了,这才是科学真功。”

不用他提醒,江澈已经看到了,杂志封面上最大的一行标题就是——《寻找大师韩立》。

翻进去一看,开篇:

【总有人如惊鸿般掠过这个江湖,难觅踪迹。

1992年的冬深春早,年关时节,盛海市火车站附近的小公园,日子一如平常……

一直到后来,人们才意识到,这一天其实是那么的特殊。

那里的人们至今依然记得,那两声惊雷,那一句波澜不惊的:青云门弃徒……韩立。

我们无法得知韩立大师为何自称弃徒,也许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吧。

他来了。

他走了。

世外高人,行踪难觅。

但是他留下了一本《九转金身诀》,还有一个崭新的,由后天阶段与先天阶段组成的气功修炼体系,他教人爱家和睦,教人勤恳工作,教人看病就医……朴实无华。

因为只有这样,处于后天阶段的我们,才能拥有平稳气场,向先天筑基攀登。

寻找大师韩立,其实大师无从寻觅,我们能追随的,只有他的精神和指引。】

嘛拉个逼,第一段看完,韩立,不,江澈已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再往下翻,下面细细碎碎的一大段功法介绍,修炼群众心得体会谈,专家发言……

总之说的都是这个理论多好,多切合实际,然后修炼者现身说法,说修炼之后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热流游走经脉,而且家庭幸福,夫妻不吵架,不打孩子……洋洋洒洒,整整两页。

“这是一篇软文广告。”后世看过了太多,江澈当即判断。

会不会有效?会。

因为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干了,大师十有八九这么干,普通人随便谁也都能干。

譬如就这两年,几个师大学生在寝室无聊,胡编了一本气功秘籍,过了一段时间试着想拿它赚钱,于是在《国家气功杂志》上打广告,每本价格二十元。

很快,汇款单和夹在信件里的现金就如雪片般飞来。

这几个学生个个赚得盆满钵盈,从此走上大师之路,有的南下办气功班,有的教养生,有的甚至还在央视开了一档个人栏目:XX讲保健。火爆多年,赚进千万身家。

“问题这事谁干的?”

江澈很清楚,郑忻峰买来这本《九转金身诀》,就是拿自己的原本复印的,连工艺都很粗糙,而原本,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在赵武亮手上。

“那家伙看着不像这么有头脑啊!”

江澈索性直接翻到最后:

【韩立大师的气功理论已经得到了社会广泛的认可,现,经多方努力,大师唯一亲传弟子赵武亮几经纠结,终于决定无私奉献出师门典籍,与大众共享。汇款地址……】

***

第三十章 跟老情人谈谈

好一个87年的万元户,当年凤毛麟角的人物。

不过现在大概已经是气功大师了。

赵武亮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是真的跟大众分享,弘扬我道,顺便赚点钱,还是蓄意已久,明知故骗?

江澈暂时没法判断。

但是如果有心为之,这个做法无疑很聪明,他没有像此时社会上的很多大师那样,直接给自己套上创始人的名号。

大师最怕什么?最怕扒皮。

现在大师已经离去,赵武亮顶着韩立唯一亲传弟子的名号行走江湖,他过往的人生经历就不怕扒,而且盛海小公园有几百号人可以给他的这场奇遇作证。

而好处和实际利益,都是他的,除非“已经无法寻觅的世外高人”韩立大师亲自站到公众面前。

江澈能站出来么?不能。

对他而言这是个哑巴亏,他得躲着,躲得越远越好,否则就算不惹麻烦,他也得一辈子顶着这个帽子。

等到2000年代,2010年代,他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想想万一有那么一天,《时代周刊》会怎么介绍这位伟大的企业家吧,“他本身是一个气功大师,特异功能可以引雷……”

记者:请问江总,您真的会引雷吗?一次引几颗?

记者:江总,传说您的竞争对手有人死于雷击,请问是您下的手吗?您觉得这算不算不正当竞争?

江澈:我一雷劈死你。

……

偏偏就这时候,郑忻峰还在旁边一脸向往的说了句:“也不知韩立大师云游到哪了?要是能见一下本人多好。”

“我……”江澈正郁闷着呢,有口难言,一甩手,把秘籍和杂志都扔地上了。

“干嘛,干嘛?”郑忻峰连忙俯身捡起来,心疼的拍着灰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以前心态挺好的,结果就那么点事,就一直调整不过来……要营造平稳气场知道么,你得跟我学。这样,要不晚上你跟我去我们的九转真功协会?”

这都……有协会了!

江澈也已经快要被摧毁了。

细想一下,韩立大师的体系真的可能很有市场,因为除了玄虚的一部分,他比其他功法多了引导安定生活的理论分支,这样两头讨好。

气功界不会太过排斥他,毕竟韩大师在故弄玄虚这条路上给它们开启了一扇没有最玄虚,只有更玄虚的新大门,相比之下,以前那些变蛇变羊弯勺子之类的,弱爆了。

他们也排斥不动,只能跟上。

另外,一部分其实看得明白,其实也在忧虑,却碍于形势不能站出来揭开这层皇帝新衣的有识之士,也会反过来支持他……

因为这样,以毒攻毒,气功热的危害会被降低。

“但愿赵武亮不要偏得太远,变成祸害吧,若不然其他人我管不了,这个我自己制造出来的祸害,还是得怼下去的。”

“我给他来一篇《青云门追缉灭门狂魔弃徒韩立》。”

郑忻峰还在兴致勃勃地给江澈解释什么平稳气场。

旁边的室友笑着挤兑了一句:“老郑,厉害了啊,你这都快被处分了,你还平稳气场啊?”

郑忻峰整个人突然一下紧张起来,背过身,拼命冲那人使眼色。

处分?

江澈发现不对了,追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避着我?”

……

逼问了好一会儿,江澈才把实际情况问出来。

事情其实发生在上学期了,上学期期末,江澈缺考,郑忻峰代请病假是起因。

“当时老师都没说什么了,叶琼蓁竟然跑来跟我要病假证明,我说回头补,她还不依不饶”,郑忻峰愤愤不平道,“你说她有必要吗?拿你立威啊,撇清关系也不用做到这一步。”

叶同学不依不饶吗?从理解的角度,应该是因为她当时刚接手的工作,难免谨慎认真过度一些;至于刻意强调和撇清关系的想法,大概也是有的。

毕竟她还不是老江湖,而且个性使然,做事容易用力太猛,矫枉过正。

可是这样,怎么是郑忻峰要被处分?而且我上次回来,正常补考,也没被为难啊,江澈心里困惑,忙追问道:“然后呢,之后出什么事了?”

“然后老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一句话,叶琼蓁就彻底跟他急了。”一名室友抢着说道。

“什么话威力这么大?”根据江澈的记忆,理性、聪明的叶琼蓁,克制力一向很好。

室友猥琐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

江澈:“……”

这可是九十年代初,叶琼蓁本身是学生,又刚开始以学生科老师的身份出现,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不急才怪了。

室友继续道:“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吵来吵去,老郑一急,端起桌上的一瓶蓝墨水就泼了过去……我们谁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这好像是有点过了。

室友叹了口气:“这个学期回来就听说要处分,当时你状态不好,老郑不让跟你说。现在说是快下来了,大概……留校察看。你说这我们都快毕业了,这回老郑的分配……估计要受影响。”

江澈很想说郑忻峰两句,太冲动了,但是事情起因是自己,郑忻峰为什么这么干,江澈也猜得到……这时候说他,不管多委婉,多正确,都不仗义,也没意义。

他没开口,倒是郑忻峰自己先说话了。

“其实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以前你们谈恋爱我还忍她,现在……管它,不就处分么,影响分配就影响分配,我还不稀罕呢,本来我就不想教书”,郑忻峰看一眼江澈,笑一下道,“大不了等老子气功成了,去深圳办气功班去。”

不管他怎么硬撑,语气和眼神里的虚,江澈都能察觉,他其实也怕,只是死撑着不愿意承认。

难怪他最近练气功……郑忻峰不是真的想办气功班,而是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想着临近毕业分配却顶上一个留校察看,他得疯,就算他不疯,他家人也得疯。

正好气功的玄虚能带他脱离现实进入幻想,韩立大师“平稳气场”的概念,也符合他自我麻痹的需要,于是就练上了。

这事必须得解决。

江澈知道以郑忻峰的性格,让他主动去找叶琼蓁求情是绝无可能的,于是改向其他室友道:“你们有人去找过叶琼蓁吗?”

好几个点头,但是都神情无奈。

“我们好几个去过,班里女生也有好几个去找她说过,但是她说,这件事不是她坚持的,是领导说如果这样都不处分,老师们的威严就没了。还说,当时那事情太多人看见了,她也没办法……而且,她也没有理由去帮忙想办法。”

有道理,但这番话未必尽是实际情况,事情未必真没法解决,江澈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她办公室在哪?”

郑忻峰马上警惕起来:“你干嘛?你想去求她?不行,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求她的,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怕你会这样,我才不让告诉你……咱哥们不受那鸟气,你不要去低头。”

傻乎乎的义气,但是挺让人窝心的。

“不告诉我,那你以为处分出来,我会看不到么?到时候我这良心得多受谴责?”江澈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然后说:“放心吧,不求。”

“那你去干嘛?”郑忻峰惨笑一下道,“你不会是也去闹吧?别,千万别,到时候又折进去一个……那娘们心肠硬,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江澈笑笑,拍了拍他肩膀,“真的放心吧,我不求,也不闹,都是要当老师的人了,做事别总像小孩子。就是老同学正常交流,了解一下情况,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而已。最多最多,我就为咱俩道个歉。”

他说咱俩,就没有把这事当成过郑忻峰一个人的事。

***

第三十一章 江澈的变化

临州师范学校面积不大,建筑物有限,而且都还保持着上个年代苏式建筑的厚重、笨拙。

那墙厚的,色调阴冷的,像是随时准备成为一场巷战的堡垒。

行政楼并没有被独立出来,叶琼蓁呆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

江澈上从楼梯口转出来,敲了一下门。

“请进。”她的声音,但是明显压低了,大概这样显得更严肃。。

门打开之后,看见是江澈,叶琼蓁的眼神稍微有点慌乱。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那种有点飘的女士西服,后来你大概还在某位阿姨身上见过的那种,只是后来的颜色普遍更鲜艳些。

还好,衣服没有太宽大所以还能看,黑色裤子,黑色皮鞋,马尾扎得紧紧的,一丝不苟。

莫名的,叶琼蓁发现自己站起来了,似乎一下还做不到以老师的姿态和江澈说话,然后她又后悔了,于是双手撑着桌面,挺直腰板,偏着头说:“你……来销假吗?”

对哦,差点忘了销假,不过这个不急。

江澈其实觉得有趣但是忍住了笑意,看了看,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在,一个男的,是原来就认识的学生科老师,叫张保有,另一个女的,年轻,生面孔,侧脸被长发挡住了。

当着别人面说事怕叶琼蓁介意,江澈问:“方便到门口说话么?”

“你想说什么?”这句话不是叶琼蓁说的,是张保有老师,语气很硬,不是太友善,同时他还做了一个横身挡在叶琼蓁身前的动作。

这,有点没必要吧。

“我想问一下关于郑忻峰处分的事情,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或者……”江澈没办法,只好开门见山,说话的对象依然是叶琼蓁。

“没有”,张保有第一时间道,“这个事情是我经手的,你不要再找小叶老师,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敌意扑面而来,气氛一下有点僵。

叶琼蓁没办法,往旁边绕开两步,然后问:“事情你都了解过了吧?”

江澈点了点头。

“不要为难我,好么?”她说。

这句话的意思江澈大概能懂,她是半学生半老师的身份状态,既然事情出了,领导要为她这个“新教师”出头,这种情况下,她反过来去帮忙求情,充好人,不合适。

而且从她要参与管理工作的角度,她本身大概也认为这个处分是必要的。对同学有点偏狠了,但也符合她理性几乎占据一切的性格。

“说得对,小叶你是新教师,要做学生工作,这首先个威严必须建立起来,但是你不要怕什么为难,这个事交给我来就好……一个学生,他还反了天了他,敢跑到学生科来问东问西。”

张保有瞟了江澈一眼,拍着胸脯给予了叶琼蓁充分的肯定。

但是江澈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就刚刚这一会儿可以捕捉的信息,简单分析下来,他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一件什么上头领导真的那么关心和重视的事。

事情应该是下面有人顶到上面,再反馈回来的,至于是谁,很明显。

而叶琼蓁准备借此建立的强硬形象,也未必对她太有利,不管她多理智,在职场而言,还是嫩。

没去搭理张保有,江澈看向叶琼蓁说:“这件事我们是应该向你道歉……”

话只说了一半,叶琼蓁接过去道:

“这件事真的不关你的事。但是江澈,我很坦诚地说,我并不希望看到你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情绪……缺考,缺课,还有你看你这学期请的假……如果你是想用这种幼稚的行为来表现什么,那么,我想说真的很失望。”

大概因为张保有一直做学生工作,早就知道叶琼蓁和江澈曾经的关系,她并没有因为他在场而回避什么。

“谢谢,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自己也会很失望的。但我只是确实有些事耽搁了,没想到最后给你和郑忻峰造成这么大麻烦,我很抱歉。”江城语气诚恳,但是因为想到前世,自己那种琼瑶男主的表现,忍不住有些羞愧和苦涩的笑了笑。

“那……”

叶琼蓁支吾了一下,没说出话来,眼神有些困惑,大概还有那么点意外,她惊讶于江澈的态度会是这么的坦诚和平和,仿佛他突然就成熟了。

这种感觉其实从分手那天开始就一直存在,明明还是那个江澈,却感觉就是有所不同,后来没接触无法验证,今天,似乎又一次被证明了。

既然叶琼蓁不说话,江澈想了想,继续说:“处分有点重,毕竟已经临近毕业,有没有可能……”

旁边那位又抢话了,张保有今天似乎特别激动,“我说了,这个事我必须维护小叶老师,处分是我的职责,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张保有只是干事,没有职务,“维护”一词的主语,本来应该说校方或领导,他却不断强调“我”。

以一种有些笨拙和幼稚的方式,他很努力地表现着,这大概因为,叶琼蓁很快就不是学生,而是他的同事了——20未婚,同办公室的,漂亮女同事。

司马昭之心啊!

但是江澈很想告诉他,哥们,别激动,你没戏。

因为归根到底,留校成为中专老师对于叶琼蓁而言,只是她向着目标进发的过程中,其中一块暂时的垫脚石而已,这姑娘的心思远了,怎么可能把终身交付在这里。

再说叶姑娘看惯了好看的,一时怕也没法习惯你。

场面再次变得有点僵,连叶琼蓁的神情都无奈了,一种怕被江澈笑话的窘迫。

江澈抽空回忆了一下,前世的后来,叶琼蓁一直尝试出国未果,约两年后,她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随团出国考察的机会,竟然选择铤而走险,偷偷离团,滞留美国。

这丫头执念有多深,决心有多大?!由此可见一斑。

这个时代有很多人视国外为天堂和实现梦想的地方,叶琼蓁就是其中之一,她自学英语,甚至因为某段时间听说意大利签证好拿,学意大利语,唯一可惜的就是,她的家庭条件并不足以支撑她的野心,才如此曲折、艰辛。

再能算也算不到张保有……很拙劣的泡妞方式,但他乐此不疲,兴奋不已。

看来今天再聊下去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好在也不算没有收获,江澈想了想,最后问道:“那这个处分下来还有几天?急的话,能不能缓两天。”

被他的目光注视着,叶琼蓁神情稍稍有些犹豫,她看起来想答应。

“不能,就今天,正好领导就批下来了”,张保有示威式的瞪了江澈一眼,说完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摊开一张白纸,又取了墨水,毛笔,“我现在就开始写,一会儿写完就贴。”

江澈看看他,转头跟叶琼蓁点了一下头,走了。

叶琼蓁确定他的眼神里没有对自己的仇恨、愤怒之类的情绪,倒是看张保有的那一眼,他似乎第一次有些恼了。

可是,他变得好沉得住气啊!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

第三十二章 绣花枕头就是漂亮

叶琼蓁有些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刚坐下,旁边的女同事,也是现在叶琼蓁的室友,就用肘部磕了她一下,然后小声道:“这个就是江澈,你原来的男朋友?”

女同事叫做苏楚,一样是新来的,年纪比叶琼蓁大三岁,盛海的一所大学毕业。

据她自己说,是大学毕业后不喜欢分配的单位,在家玩了半年之后感觉无聊,才同意家人的建议来临州师范玩一段时间的。

换一个表述,她就是一句话挤掉了江澈留校名额的那个人——而她只是想玩一段时间而已。

最初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叶琼蓁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要知道这两年她硬拉着江澈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苏楚的家庭条件和背景没有具体说过,但是从她日常的生活习惯,和这种无聊来临州师范玩一下的态度就可以判断,都很好。

对于苏楚,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叶琼蓁无法否认自己会羡慕和妒忌。

比如当她和国外的堂哥什么的通电话,笑着嚷着:“别又来诱惑我,我才不要去国外,跟风,没意思,而且港城不也一样遍地老外,我都呆厌了。”

比如当张保有现在对苏楚连一点念头都不敢有,对自己却一副恶心的,势在必得的架势。

叶琼蓁就会觉得,人生、社会,真的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但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放弃,越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到底是不是啊?”她恍惚这一下,苏楚又催了一句,明知故问的恶趣味。

“嗯。”这件事能保持的只有距离,能撇清的只有现在,关于和江澈过去的关系,她遮掩不了,无奈,叶琼蓁点了点头。

苏楚兴奋地靠过来,在叶琼蓁耳边小声说:“很好看啊,而且看他刚刚的表现,给人印象感觉很沉稳,很舒服……有点可惜了哦。”

“而且笑起来特别好看。”她又加了一句。

迟疑了一下,叶琼蓁没接话。

对面写字的张保有大概听见了苏楚对江澈的赞扬,抬起头,嗤笑一下说:“就一绣花枕头,你看他刚才有骨气顶我一句么?”

“难道不是张老师全程咆哮,被无视了么?”

大概肆无忌惮惯了的苏楚笑嘻嘻回了一句,因为她刚来那会儿,张保有不了解背景,很是死皮赖脸地纠缠、恶心了她几天,之后才退缩放弃,转向叶琼蓁,所以这姑娘一直挺恶心他的,时不时摆明面上怼。

“你……”

张保有脸色一下变得有点难看,眼中也有凶光闪过,但是只一瞬,想想传言中苏楚的背景,微笑一下,和蔼道:“你一个小丫头,不懂。”

这就叫色厉内荏吧……

叶琼蓁想着,她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明明都是不接话,但是这么一对比,感觉上的差距,真的好明显。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啊,今天郑忻峰的问题,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希望你失望过后会懂,这就是为什么,人要往上走,要有野心。”

对面,张保有带着怒意写坏了一张纸,用力撕了,换了一张继续。

……

……

叶琼蓁没有去计算时间,但是当江澈再次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张保有刚把通告上的墨迹吹干,所以时间过去绝对没多久。

“你……”叶琼蓁猜测着,最后江澈还是选择求她,或者说为难她。

“我来销假,刚才忘了。”

“你……哦,销假,对,销假。”已经准备好应对的叶琼蓁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愣,才从抽屉里取出登记本,查找江澈的请假登记信息。

电话响,苏楚接了,从她到办公室,电话机就搬到了她面前。有一次张保有问她,“以你的条件,怎么不配个大哥大?”苏楚说:“不好看。”

是的,这姑娘就喜欢好看的东西。

三个人里两个在忙,张保有左右看看,又看看江澈,突然冒出个自己觉得很带劲的想法,他把吹干了墨迹的通告纸举起来,笑着冲江澈说:

“这位同学,要不你去帮老师按个边角?好张贴。”

郑忻峰的处分通告,叫刚刚还在尝试努力的江澈一起去张贴,这简直是按着江澈踩,当着叶琼蓁这个他前女友的面,照脸踩……

叶琼蓁眉头微皱,手从桌下伸过来,轻轻扯了扯江澈的衣角,暗示他忍耐。

同时抬头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好,我来拿吧。”江澈笑着点头,然后伸手把通告接了过来,小心地卷好。

“……”张保有已经空了的双手就这么伸着,愣住了忘记收回来,看起来很可笑的画面。

他这么做,当然是挑衅。

一方面他觉得郑忻峰的事明明已经被他强势一锤定音,江澈转头立即又来找叶琼蓁销假,是对他的蓄意挑衅,这让他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做给苏楚看看,现场给她展示一下绣花枕头的无能无力。

这情况江澈不接,也就不接了,反正张保有一样可以继续得意,而如果江澈控制不了情绪,当场撕掉通告跟他闹一场,张保有会更高兴——再处分一个。

但是他就这么答应了,接过去了,卷起来了,动作小心,态度好到完全没错可挑。

这画面转变,就连叶琼蓁都有点儿哭笑不得。

“小叶,接电话。”苏楚看了十几秒的“好戏”,这才笑着把电话交给叶琼蓁。

“喂,嗯,李主任……是的,郑忻峰是我同班同学。”

叶琼蓁对着电话说话,因为开头是李主任,学生科就一个李主任,管事的,然后她又提到了郑忻峰,于是刚要发作的张保有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话筒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可以听见。

“你现在毕竟还有一重学生的身份在……处分一旦实施,同学们很可能产生对抗情绪和大量非议,这对你后续这一个学期的工作,势必造成很大的压力……所以,我认为这个处分决定,还是暂缓一下,我再做细致一点的考虑。”

叶琼蓁对着电话点头:“嗯,李主任,我同意的……不会,不会有情绪……对,我也觉得这样处理更好。”

说完她一手握着电话,抬起头,看着江澈,有些迟钝地说道:“主任说,处分暂缓,再做考虑。”

江澈笑了一下没激动。

但是张保有激动了,他一把将还未挂断的电话接了过去,对着话筒急切道:“可是主任,这个事情它影响非常恶劣,如果我们不维护教师的威严……”

“威严,你的威严吧?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电话对面传来一声质问。

“……对不起,主任。”张保有蔫了。

放下电话,他扭头瞪着江澈,却因为脑中混乱不敢发作。

叶琼蓁本来就看着。

苏楚也看,因为好看。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江澈平静地冲叶琼蓁点了点头,同时扬了扬卷着手里的通告,“谢谢,那我先走了。”

至于他到底是谢谢叶琼蓁帮忙销假还是谢谢张保有的墨宝,很难区分,大概都有。

总之他已经转身出门了,把通告也带走了。

“干得漂亮,绣花枕头就是漂亮。”苏楚在身后喊。

江澈没听懂,困惑回头,然后对她笑了一下,走了。

***

第三十三章 低级生态

脚步声再一次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江澈想着,叶同学这一世有一点倒是变了,变得爱玩这种琼瑶戏,“总有话必须等到追上去才说”的戏码了。

她本身记得是不看琼瑶的。

“怎么了?”江澈转身。

叶琼蓁犹豫了一下,抬头说:“我,如果我说,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坚持要为难郑忻峰,你相信吗?”

江澈点头,“当然相信。”

他应得干脆果断,叶琼蓁反倒愣了一下,才说:“为什么?”

“因为你又不是坏人。”

“我……”叶琼蓁嘴角动了动,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有些惨淡地说道:“我对你做的,还不够坏么?”

江澈想了想,缓缓说:“是有点狠,但是主要还是人生方向和道路的选择不同吧,让你为难自己,其实一样不对。”

听完这个回答,叶琼蓁很想冲上去检查一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到底是不是江澈,还是他其实戴了一张面具,但是毕竟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啊,她又怎么需要呢……这就是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好,江澈。”她说话时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是,叶姑娘。”

江澈微笑着说话,他不想去深究这种希望你好的程度到底到哪里,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可以爱别人胜过自己,而另一些人,哪怕再爱某个人,也做不到,就像水杯的容量各有不同,这其实无关对错,只看选择,不是你想要的那款,不选就好。

或因为江澈的魔力让原本很可能尴尬生硬的对话变得平和而自然,叶琼蓁也放开了不少。

“其实,我现在有一种感觉很奇怪”,隔一会儿她笑着说,“我突然觉得你好特别啊,而我以前,竟然一直没发现……是不是,是不是这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或者,其实以前是我束缚了你?”

说完这一句,期待着答案,叶琼蓁突然发现一直平静的江澈竟然紧张的向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这是怎么了?她正想着……

“不是,你不会是要说你后悔了吧?”江澈神情超级慌张。

理性的叶姑娘想打人。

“你,你这叫什么态度……就好像,怕死了我后悔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跺了一下脚,这是叶琼蓁很少有的一面。

“你自己说好的,绝不后悔。”

江澈接了一句,叶姑娘照他小腿踢了一脚,小拳头握着,胸膛起伏,呼吸冒烟。

“好好好,这样,我们假设一下,现在如果让你再选一次……记住只是假设啊!假设,现在一边是我,一边是美国签证,你会选?”

叶琼蓁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大概还是……签证。”

“对嘛,这才是你,好好做你自己就好”,江澈长出一口气,轻松的笑着说,“其实对我也不必太刻意去撇清什么,太刻意了反而矫枉过正。要想别人忘记这件事情,首先你自己得忽略它。”

“嗯。”叶琼蓁眼神认真,用力点头。

“另外在职场上……”

“什么……职场?”

用词疏忽了,这年代还没流行这个说法,江澈转换一下道:“就是指工作当中,我是想说,刚参加工作,不要用力过猛,与同事、领导相处也是一样……细水长流,慢慢来。”

叶琼蓁是聪明人,想了想,明白江澈在提示自己,有些感动地看着江澈,说:“谢谢你。”

“那就这样,我先回去。”

江澈转身走出没多远。

身后叶琼蓁说:“对了,那个支教报名的事……”

“那个再说吧。”

江澈没停步,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叶琼蓁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刚刚,江澈和签证刚在她脑海里打了一架,战况激烈,而这个选择,原来从来都是不需要犹豫的。

“竟然叫我叶姑娘……”

“竟然因为怕我后悔,慌张成那样……”

“竟然因为我选签证,长出一口气……”

叶姑娘好气啊!

她回去的时候在门口撞上了苏楚。

“走了啊?”苏楚看着远处,有些失望道,“好可惜,本来还想叫你介绍认识一下呢,交个朋友……算了下回吧,枕头同学。”

“枕头?”

“那个江澈呀,漂亮枕头。”

叶琼蓁心里莫名一阵强烈的不舒服,看看苏楚,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你大概不知道,他的留校名额,就是被你挤掉的。”

说完她冷着脸,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身后传来声音,苏楚开心说:“哇,这么有缘。”

……

……

江澈在路口遇见了出来找他的郑忻峰。

“送你个礼物”,江澈把处分通告往他怀里一拍,说,“珍藏起来,警示自己以后做事不能再这么冲动。”

“什么啊?”郑忻峰打开看了一眼,激动不已地追了上来。

江澈带着点小得意,等他说话。

老郑激动加感动说:“你,你去把它偷来了啊?”

……我偷你妹啊!

江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觉得偷这个有用吗?”

好不容易,郑忻峰才算掌握了基本情况,一路紧追着江澈问东问西。

这就是他的事,对他江澈自然不必隐瞒什么。

“那逼样的,这么贱,当时要是我也在场,管他什么老师,一定抽他。”听到张保有最初的表现,郑忻峰愤怒不已,疑惑说:“你就不理他?你不气?”

“气啊,气得想怼死他,可是当场扑上去打一架,没意义,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更麻烦,会留更大的把柄在他手里,然后你彻底完了,我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干嘛把愤怒给敌人欣赏?。”

郑忻峰想了想,点头,郑重道:“也对,那等毕业了套他麻袋。”

“……这个可以考虑。”

“那之后呢,你接着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不超过十分钟吧?”

“你是不是觉得这十分钟内我做的事一定很精彩,很高明?”

“难道不是?”郑忻峰示意了一下他已经折好的处分通告,“不是的话,这么短时间,这个怎么会到我手里?”

“其实一点都不高明,时间太紧,我其实也急,所以,就是最低级的做法,当一个人没办法的时候,就只能是最低级和直接的办法”,江澈说,“当时出来,我直接转身就上了三楼,敲开了学生科李主任办公室的门,进去跟他说你的事……”

江澈把自己说的话,一条条的理由大致都重复了一遍。

其中包括那位李主任对叶琼蓁解释的那番话,就都是江澈的原话,此外,还有一堆警示效果已经达到,学生们能体会学校的良苦用心等等。

郑忻峰听完感慨道:“老江你怎么变这么能说了?……难怪他被你说服了。”

“说服?”

“不是吗?”

“你太小看这个年代我们的基层干部了。”江澈苦笑一下,然后说:“我说第一个理由的时候,往桌上压了4张一百的,他看了一眼没说话,说第二个理由的时候,加了两张,他说事情有点复杂,最后第三个理由,我又加了两张……”

“这就八百了啊?!呃,我要是他,我就不说话,等你一直加……”郑忻峰同学的脑回路让江澈哭笑不得。

“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江澈笑一下说,“加到八百,他不松口,我去拢钱,说,看来李主任实在为难,那我去楼上问问。”

“楼上?楼上是校长副校长他们吧,什么意思?”

“意思就这么多了,嫌不够的话,我去别的地方试试”,江澈解释说,“这么做,是基于我之前的判断,这件事本身,其实上头并不非常重视,只是那个张保有用力在折腾而已,所以,八百,很够了。”

“那他?”

“他拿起一本书,盖在了钱上,跟我说,可是他都已经批下去了。”

“嘛拉个逼啊,他都拿钱了,还推脱、拒绝啊?”

“不是,你要是经历过或者接触过官场……哦,我是听说的”,江澈简单圆了一下,跟着解释,“反正像这种话,其实不是拒绝,它等于跟你说,现在情况是这样,有点为难,你来帮我想想怎么处理,如果办法妥当,事情我就办了。”

“那你……”

“我跟他说,其实不用直接说取消处分,李主任只需要突然有点犹豫,觉得这件事不能太武断,最好再作仔细考虑……然后,一直考虑到我们毕业就好了。”

“……”郑忻峰若有所感地点了点头,又在心里算了算道,难得认真道,“这么多门道,连主意都得咱们自己替他想好,唉,要是我自己去,肯定想送都送不出去……谢谢兄弟,八百,我慢慢还你。”

“还个屁啊,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上学期和这学期两次出去,赚了点钱。”对于郑忻峰,江澈没打算完全隐瞒。

“可那是八百啊!要是少,我才不跟你说还呢。”

“是啊,八百,肉疼死我了”,江澈自从经历过盛海睡火车站,整天做梦都是三十块的那段日子之后,他的金钱概念就已经回到了92年,800块,其实是真心疼,“可是,谁让你是哥们呢,一个说宁愿背着处分,也不要我去低头的哥们。”

郑忻峰怔了怔,转过头去,没说话。

等到换了嬉皮笑脸才转回来……

“随便他妈一个有点权力的小人物,都能这样为难和拿捏咱们,真操蛋。”

江澈点了点头,“这就是现在的生态,出去做事的话,感受会更深。因为我们还弱小,还在最底层,对于当下这种低级生态,就只能适应和接受,就像一个人还没有工具,需要徒手在河里抓鱼,那么至少小腿要下到水里,不没胸没顶就算幸运了……反正至少先做到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吧,至于将来……”

“将来怎么样?”

江澈想说刷脸,怕老郑同学听不懂,有点别扭道:“将来希望别人看到咱们这张脸,就把问题解决了……再将来,最好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别人听说,就能解决问题,甚至,就不会有问题。”

郑忻峰怔怔地看着江澈。

看来他有所领悟,江澈感觉有些欣慰。

结果他激动说:”平稳气场,江澈,你这平稳气场啊,厉害,太厉害了,你要是跟我修炼九转金身诀,一定能到先天筑基。”

“……”

***

不混点击了,两章一起,省得大家等待辛苦。另外字数加起来其实可以分三章了,所以,就不另送端午章节了。端午快乐(不要挑语病,端午就是喜乐的,历史无数可查证)

第三十四章 方向不好找

江澈没有太过担心郑忻峰的气功狂热是因为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格,现在事情解决了,好友回来了,他慢慢自己就会松懈下来。

两个人蹲在这个年代以灰暗色调为主的临州街头,手里各抱着一大叠高中教材。

书是旧的,在废品站淘来的,但是前主人很用心,就连包的书皮都只是起了毛边而已,加上里面字迹娟秀而清晰的笔记,江澈很满意。

路边被车轮碾得柔软细腻的薄尘扬了起来,郑忻峰眯着眼睛苦着脸说:“你买书就买书吧,咱们这都走了几条街了,你也不说你到底看什么。”

“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啊,就瞎看。”

江澈其实也郁闷,如果按计划八月份离开临州去南关省报到支教,那么他接下来的时间就真的很紧了。

只剩五个月,很多行业都插不进去脚,钱,很可能也不够。

92年可以赚钱的项目很多,乍一看遍地都是,但是成体系的不多,排除掉那些江澈暂时还参与不了的,剩下要符合要求就很难。

他要这份收入持续稳定,而且不能少。最好,这份产业投入除了是一台印钞机,持续产生资金,还要对未来的发展有益。

对了,这一年他本人还不在。

把这些要求列一遍,连江澈自己都觉得是痴人说梦,当然他也不是非要如此,前世今生看惯了世间不如意,他懂得退而求其次。

今天一路看下来没收获任何启发,江澈想着郑忻峰被拉来陪逛确实也挺苦逼的,就问:“如果现在决定权给你,你想去干嘛?”

“那我肯定去游戏厅啊,我要玩那家的新机,街头霸王……阿杜给……豪尤根。”郑忻峰比划着动作,眉飞色舞了一下,转而苦着脸说,“不过现在去肯定等不到位子,我喜欢那两家更等不到。”

“临州现在游戏厅很少吗?”江澈把书一拢,站起来问。

“搞得你没跟我去过似的,就那么几家,游戏还都差不多,每次想玩个喜欢的机子,鞋底都快走掉了,还得等半天。”郑忻峰一脸的鄙视。

乍听还行啊,记忆中也确实火爆过,火爆到能纳入时代印记范畴……另外,现在还没到鼎盛期吧?

“怎么不玩拳皇?”江澈记忆中最出名就是拳皇。

“什么……拳皇?”郑忻峰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看来是了,拳皇都还没出来,那就证明远没到衰落期,江澈撞一下他说:“走,把书放饭馆等晚上吃饭再来拿,咱们去游戏厅。”

“真去啊,我倒是想去,可是真等不到机子的。”

“那就随便看看。”

江澈本来就不是准备去玩的,他是乖孩子出身,学生时代对游戏厅就不热衷,了解不多,如今时隔那么多年,更是缺乏记忆。

他决定实地去看看。

郑忻峰想了想说:“也行,反正我肯定是能玩上的,等那些小孩打不过了,接手过来,一般就不还了……就是这样蹭不到好机子,好机那些小孩抢不到,抢得到的人我也抢不了他……”

江澈吐槽说:“敢情你就敢抢小孩子的啊?”

老郑同学恬不知耻道:“可不是?我也就蹭两把,有的人还抢币呢,那些小孩连告爸妈都不敢。”

抢机子的,抢币的……

江澈开始有那么一点回忆了,当初他就是因为总听说这些事,才对游戏厅有种排斥感的,“原来就是这些货啊,但是这样,对生意不利吧?”

两人坐了一路公交车,下车又走了快二十分钟,郑忻峰才带江澈到了第一家游戏厅。

土坯房,木板门脸,一眼看去差不多十来台机子,连个店名都没有……

“这生意看起来不怎么样啊?”江澈指着说,“就七八台机子有人,看的人更少。”

“怎么可能?这家有一台新出的街头霸王啊”,郑忻峰探头看了一眼,很快转身拍一下江澈后背说,“走,换一家。”

“怎么了,这老远的过来。”江澈眼神中透露出疑问。

郑忻峰扭头看了一眼,转回来小声解释:“看到那几个小流氓了吧?这帮子不光抢机子,抢币,连钱都抢,带小刀的……他们在里面蹲着,一般人不敢来玩的。”

“老板不管吗?”

“一般的都行,但这家老板外地人,没什么靠山,管不动这帮子。”

江澈想了想,又问:“他不打点公安?”

郑忻峰挠挠头,“那我猜肯定是要的吧,但是打点的钱不多的话,估计公安不找你麻烦就不错了,还替你看场子啊?”

郑忻峰用了一个港片带来的新鲜表述方式。

江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刚准备走,眼睛一扫,指着墙角一个正双臂张开,抱住一台机子不放的中年人道:“他又是什么情况?守着机子,然后也不玩。”

“不是,你前几次跟我都白来了是吧?”郑忻峰有些郁闷、焦躁道:“赌博机啊,游戏厅最赚钱就是这个,不然老板打点公安干嘛?那家伙……估计是投进去不少钱,觉得快出了,又没钱继续投,怕被别人捡了便宜,不甘心占着。”

“哦。”江澈哦了一声。

公安、混混、赌博机……一堆麻烦列下来,他基本已经没什么想法了,要不是郑忻峰看见了玩不着,犯瘾,硬拖着他要再找一家,江澈当场就会回去。

第二家的情况不同,一样是小破屋,十来台机子,长条板凳,简陋无比……

但是这家火爆得有些吓人,里面不光小孩子,连成年人都有不少,还有穿西装的,夹着皮包的……

姑娘不多,但也有几个,都有人带着。

狭小的空间里,玩的,看的,指点江山的,噪音值几乎掩盖了游戏声效。

江澈转了两圈,站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

生意好,老板很忙,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还是有,看起来多数十六七岁,抢钱、抢币什么的没发现,抢机子的不少见——包括郑忻峰。

“欸,吃那个弹药啊,这个都不吃,你傻啊?”郑忻峰站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身后,大声嚷着,“来来来,我帮你把弹药吃好再还你,要不你这关就过不去。”

一边说着,一边他已经直接握住了操控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男孩在一旁站着,看着,欲哭无泪,敢怒不敢言……

一直到显示屏上的战机分崩离析,郑忻峰才站起来,说:“你看,我帮你打了两关。”

江澈在旁看得哭笑不得。

郑忻峰以为江澈嘲笑他的技术,还解释:“雷电我不喜欢,不太熟,要是街头霸王,我选个小RB,至少打五关……就是现在等不到那台机子。”

幼稚,但是幼稚才对啊,这个年代,学生时代,在乎的不就是这个?从比谁皮筋跳得好,到谁弹珠多和画片多,至于某款街机能通关,懂秘籍的同学,简直校园传说。

江澈笑着点头,说:“好,下回看,今天先回去,我请你吃饭。”

把他手里自己买了没花掉的三个币抠出来递给小男孩,江澈硬拽着还没过瘾的郑忻峰走出游戏厅。

身后依然热闹,他回头看了一眼。

“游戏厅,好吧,游戏厅算一个。”

江澈决定记下来备选,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基本判断,游戏厅这几年会很火爆,而且能保持一定时间的生命力,但问题第一感觉:挺低端的。

破破落落一间小游戏厅,看着火爆,到底能有多赚?

他要干,可就不是一两家,也不是一个月目标一两万那么简单,因为若不然,93年下半年才归来的他,就很可能没有足够的资金,去追逐9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那些超级投资机会。

而且搞游戏厅,未来的方向性是问题。

还有,赌博机放不放?人手怎么办?开几家,得多少人手,什么样的人能合适又放心?

反正像爸妈这种,是绝对看不了游戏厅的。

随便一想就是一堆问题,这个方案已经被否定了九成。只是江澈仍将它记在了本子上,等待调查完善,或者机缘巧合。

92、93,市场经济摸爬滚打上路,其实挺晦涩的,想想什么都赚钱,但要明确抓住一个方向,却并不容易。

江澈不敢仗着模糊的先知胡来,真要做一个项目,他会先做一个细致的计划书,考虑方方面面。

既然是在浪潮里行走,脚步,最好坚实些。

***

第三十五章 纯真年代的姑娘

抱回来了一堆高中教材,却基本上只是堆在那里。

时间慢慢已经走到了三月的尾巴,属于衬衫的季节开始了,男孩子里头穿一件T恤或背心打底,外面的衬衫扣子不扣,骑车的时候,风带起衣袂翻飞。

白衣飘飘的年代,自行车后座的姑娘,没忘吧,多少年后她大概依然在心里,偶尔想起,依然是春风十里,不能及。

只可惜连衣裙还得晚一些才会拿出来,而且这年头裙子太长,对于这点,江澈很失望,因为他的审美是腿——这绝对不是92年的审美标准。

总体而言这段时间日子很悠闲,每天保持听收音机,关注报纸,平常跟好友同学混混、闹闹,上课下课,餐厅和小馆,心态变得年轻不少。

就连隔壁医护学校的舞会,江澈都去了两场。

事实证明,重新单身的江澈同学,其实还是挺有市场的,别人多数是请姑娘跳舞,他在医护学校那边遇上了两回主动的,一个纯看脸,一个出于同情,因为琼瑶剧的关系,“悲剧”色彩浓重的江澈同学,得到了小护士同情的安慰,呢喃耳语和柔软的腰肢——要是制服就更好了。

江澈的风生水起气得郑忻峰不得不现场“擦玻璃”(霹雳舞)挽回颜面,用港片里的话说,附近每所学校的舞会,都是他镇的场子。

当然,江澈也在这段时间里不可避免的认识了苏楚。

苏楚叫江澈枕头,这个绰号慢慢被她叫开了。

怎么说呢,这姑娘别说江澈没那个心思,就是他有,也跟她暧昧不起来,这是一个自来熟的哥们,外加惹人厌的毒舌,身上还带着一身娇生惯养宠出来的毛病。

在这个时代她的个性初接触会被很多人讨厌,被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

毒舌当有趣这件事,这个时候还不行,善意的都不行,你说一句别人是“吃货”,别人会当你骂她是饭桶,你说一句“你个妖艳贱货”,人就得为了人格尊严跟你拼了。

江澈还算好,毕竟是见过了10年代新新人类和网络时代个性张扬的人,包容性大一些,交往不多的情况下,相处得还行。

此外,他和叶琼蓁之间,也可以正常点头打招呼了。

不避人,一次,两次,三次,确如江澈所说,很快就没有人再在意和特意关心。

然后仅此而已,叶同学依旧继续为了她遥远的出国梦,一步一步坚实地走着。

……

……

相比江澈这边的毫无进展,江爸江妈倒是以一个农民的勤恳和惜时,雷厉风行地开出了他们的店。

店址距离江澈的学校不远,步行20分钟左右。

这家店就如江爸之前计划的那样,投资不大,江澈参与得也很少……就两次。

第一次,是爸妈拿出了两个备选方案,服装店和小卖铺,问他的意见。

这就是这个年代一般人都会想到的生意开端,如果我们去给九十年代做生意过来的人做个调查问卷,就会发现,其中半数开过服装店。

江澈当时想了想,对爸妈说,从与人接触、交流,丰富进货渠道,价格谈判等角度,小卖铺的锻炼意义可能会小一点。

于是江爸果断选择了服装店,搭配卖鞋,新兴的旅游鞋。

其实小卖铺也可以慢慢往超市方向去做,说不定还能有突破性的效果,但是目前而言,让爸妈积累经验还是首要的,他们的能力,也还没办法建立起一间独立超市,因为这个年代不同后来,渠道性的东西还没建立,选货和进货,都不够便捷。

第二次,是江爸想了一个店名问江澈的意见。

这个店名叫“一家衣”,江爸的意思是男的、女的,再从老的到小的,所有年龄层的衣服鞋子都卖,这样客户面广,生意容易好。

老实说这想法一听就是下了心思的,包括店名,但是关于这点,江澈否定了。

倒不是说江爸的想法不能实现,这个年代的服装店基本都还没有品牌概念,自主批发进货的情况下,想来什么来什么,一点都不为难。

但是这样没有定位意识,做不出忠诚客户群和指向性。

“我们只卖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孩子的衣服、鞋子。”

江澈最后提了自己的建议,陈述原因有三点。

第一是因为这个时候年纪稍大些的那批人,大多都还保留着自己买布裁衣服的习惯,买成衣的少,而年龄太小的孩子,由爸妈做主,基本也都这么干。

说到第二点,江澈干脆直接问爸妈:“你们之前有几年没买过年的衣服了?”

江妈想了想说:“我还买过两次,你爸是真没有。”

“那我的呢?”江澈反问。

江妈气起来说:“你的不年年给你买啊?!一年还不止一身。”

江澈笑着说:“懂了吧?而且针对一个年龄段,只要他们准备买衣服,就会想到咱们家的店,慢慢形成名气。”

江爸点头赞许。

江妈依然如故的感慨着,“我家澈儿怎么这么聪明”。

最后一点,是基于选货和进货的考虑,刚出农村,爸妈的眼光是大问题。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靠从跟着别人进货开始,慢慢培养眼光,这方面江澈不准备操心,他相信老爸一贯的钻研和学习能力。

而目前,要先尽量回避这个问题。

那么从父母的角度给孩子选衣服,也算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论怎样,总比让爸妈去给二十来岁,三十岁的人群选衣服要靠谱得多。

毕竟这年头孩子们的自主权还远没有后来那么大,很多时候,爸妈的眼光和判断才是最终的选择标准,比如孩子要买好看的,爸妈就要选牢固的,孩子想的是合身,而爸妈会希望衣服宽大些,好多穿两年……

总之接近三月底,这家名字很土,出自江澈之手,叫做“花季雨季”的服装店就这么开了起来。

没有太过分的装潢,没有什么新潮设计,也没有盛大、创新的开业仪式……

爸妈不让江澈经常去店里,口口声声说着:“你以后是要捧公家铁饭碗的人,别耽搁时间,也免得被同学看见了,瞧不起你。”

这个时候人们对于开店做生意,评价还是有部分很贬低的。

所以有一件事,江澈好几天之后才知道——郑忻峰这家伙跟江澈打听了个店名,自己偷偷跑到江爸江妈店门口去表演霹雳舞,一跳就是两天,从早到晚。

他的霹雳舞可是省里比赛拿奖的水平。

年轻人群的目光很快被聚集了起来……

“你这同学我们之前也没见过,刚开始还以为是来捣乱的呢,绑个红色月子带,戴个奇怪的手套,在咱家店门口,奇奇怪怪的乱跳乱蹦。刚开始你爸不在,我又不敢上去赶人,气得我呀……结果就看见好多人围过来,围过来,他就气喘吁吁的笑着,一个劲地往咱们店里招呼人……叫他歇他都不歇……”

江妈后来是这么跟江澈描述的,一家人一边笑,一边感动、感慨。

江澈说:“难怪他后来连续好几天连走路都困难。”

江爸说:“这种朋友难得,你要对得起这份情义。”

总之“花季雨季”的生意就这么在一定程度上火了起来。

第一个晚上数完营业额,算出来纯利润,400多,江爸和江妈一夜没睡着。

后来的人常说,90年代傻子开个店都能赚钱,这话不完全对,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这个年代确实比较容易做生意……

其中竞争小、选择少,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个时候的供求关系相比八十年代虽然已经平衡了很多,但还没彻底逆转,同时没有网络,实体店的日子还在盛世开端。

生意好起来的“后果”就是江爸不得不频繁去补货、进货。

江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江澈课余时间或星期天去帮忙,基本就不太会被赶出来了。

……

那天是一个傍晚,江澈和老妈在店里忙了一天,拖着一身疲惫坐在店门外吃饭,江爸进货回来,只吃了两口的一碗饭搁在了小折桌上,人在店里陪一个客人挑衣服……

只要他在,老婆孩子就永远是被照顾的对象,这个男人在努力适应生活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勤恳。

江澈扒了口饭,抬头。

正好一个身影从破落街道的另一边,夕阳的余晖里走过来。

时隔两个多月,江澈再一次见到了厂花姑娘,唐玥。

她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纺织厂工作服,也可能换了一身,只是制服这东西,本来就一模一样,蓝色工作服干净而整洁,也许洗磨久了,偶有几块泛白,有些旧,但是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特意的装点,旧也旧得90年代。

她在店门外的梧桐树下站了下来。

这一刻。

你可以从她抿着的微微泛白的嘴唇上,还有,藏着淡淡的艰难的目光里,几次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口的艰涩中,看见,纯真年代。

江澈不得不承认自己痴迷了一下,就如同那天,两人隔着车窗对望了一眼,她慌乱偏过头去,一样的感觉……

毕竟作为一个“后来”的人,总是会怀念并渴望这样一个带着质朴气息,有着宁静面庞和清澈眼神的姑娘。

毕竟她漂亮。

而且看起来很好欺负——只要她不出“大招”。

***

第三十六章 生活艰难笑容灿烂

这姑娘真是看一眼都舒心,所以……就放那看看吧。

江澈好不容易才捡回来旧时光,十九岁,逆流搏浪。他还不打算像小说里那样,莫名就深情地爱上某个人,死去活来,非她不娶,然后早早过上结婚生子的生活。

他两世为人的心态,也不至于这样……哪怕唐玥,唉,真他妈漂亮啊,尤其气质动人,要不动心太难了。

放过,这感觉就像是要求看见了兔子的鹰撤爪子一样……

可是江澈还有大把的时光,有才有貌,而且几乎注定有财,所以,他有一路的风景要去观赏,有前世错过的七年,婆娑的人间,等着去品尝。

爱上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太多碰撞和契合,而之后的相处,也许更难。

他和她不熟,不了解。

本来泡着试试倒也没什么,但是唐玥这种姑娘大概不会这么想,这个阶段是有一部分女孩慢慢变开放,但也还有一大批,你万一泡着了,反悔,不结婚,就是真个的耍流氓。

江澈大概可以想象万一有那一天,唐玥会怎样,还有唐连招袖子里的刀,自己三刀六洞横尸街头的惨象,所以,这妞……放生了。

至少这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而唐玥也并不清楚,就这么十秒钟,自己已经被泡了一遍,又抛弃了一遍……

她现在为难着嘞,在家练了许多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江妈看了这些天的店,看人的眼光已经慢慢养成了一些,面前这姑娘一看就不是来买衣服的,她放下碗筷,朴实的笑着说:“姑娘,啥事为难,你说。”

唐玥应了声“嗯”,灿烂而喜悦地笑了一下,点头。

“那个,我看见你家生意热闹,想问一下,客人万一要改个衣服大小什么的,或补个扣子拉链,会不会来不及?……我,我会。”

她侧身指了个方向,“我家有缝纫机,很近……就在那片房子后面。”

依然动听的声音,但是带点怯,整段话说得有些艰难,窘迫,凌乱。

这其实不难理解——如果你知道,国企工人曾经是这个国家多么骄傲和自豪的一个群体,曾经过着多么体面的生活,抱着怎样崇高的观念。

曾经纺织二厂的女工们下班,都是挺胸抬头的,就连片腿上自行车的动作,都带着一股潇洒利落。

深蓝色的工作服是骄傲,甚至系在脖子上的白汗巾,工厂发的雪白劳保手套,都是光鲜的,让人羡慕的。

一家几个孩子为了谁给老父亲顶岗打破头这种事,很常见。

谁家孩子考进国企,得摆宴席。

嫁给工人,那是曾经多少姑娘的梦想,甚至手里握着几个单身工人介绍相亲的媒婆,都跟县太爷似的风光无限。

转变突如其来,也许后来的有心理和舆论铺垫,还好一些,但是唐玥这些人,是第一批,你要她们乐呵呵就放下旧观念,轻松就放低心态,从容地低下头去适应……并不现实。

想想,时间其实也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大概这段时间既是一个心理缓冲期,也终于,把她们逼到了再不做点事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缝补我也可以。”江妈还没说话,唐玥又加了一句,犹豫一下接着道:“店里多收,我赚一点就好。”

她说着把一块缝补破洞,扣子,拉链的布打开,当成样品放在凳子上,说:“阿姨你看看。”

江澈看了一眼,真是好精致的手艺。

到这,唐姑娘的想法其实已经很明确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外包一些店里散碎的活,店里拿大头,她赚点手艺钱糊口。

她能主动迈出这一步,不容易,店里其实也需要人做这些活。

但是,江澈仍然认为,唐姑娘今天要失望了。

因为老妈自己的手艺也不差,而且……她是个死抠的!哪怕自己天天忙到半夜,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能赚的钱让给别人赚……

这事,之前并不是没人来打听过。

“行。”江妈说,“姑娘你这手艺真好,比我都好。正好我这今天就有好几件呢,我给你拿去……对了,钱怎么算?”

“谢谢。”谢谢两个字说得有点缓慢,想来唐玥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心头的忐忑稍安,艰难的大石落下,她眸中水光闪动一下,忍住了,绽开笑容说:“阿姨每件看着给我一毛,一毛五,都行。”

“行,那你坐下等会,我去拿。”江妈说着搬了条凳子,递到唐玥身前。

唐玥连忙说:“阿姨你先吃饭吧,我等等没事的。”

“不碍事,很快,你先坐着。”江妈热情而且满面笑容。

这什么情况?!

不合理啊,江澈都懵了——我滴母亲大人,她这是怎么了?!

……

“欸,姑娘,除了缝补,衣服洗吗?”隔了两间门脸,一颗大脑袋探出来,冲这边喊道。

那是一家生意火爆的小饭馆,饭馆嘛,可想而知衣服全是油污,很难洗,而且这可不是手艺活,性质不一样……江澈估计唐玥接受不了。

很明显的,她脸上为难了一下,牙齿在嘴里头咬了咬下嘴唇……随着放在腿边的修长手指握成小拳头,紧了紧,唐玥站起来,点头清脆道:“洗。”

“行,那你一会儿过来,咱们看看怎么算钱。”

“嗯。”

好坚强的姑娘。

“靓女,辣内裤洗不洗啦?”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好一通杂烩粤语,这回说话的是一个推车叫卖的生人,一边问,他一边吊儿郎当地晃着脑袋和一条腿,笑容猥琐——全套都是港片反派身上学来的。

“这家伙这是要作死啊。”

这是江澈这一刻脑海里的条件反射,因为唐玥看起来好欺负,可是她有个弟弟,叫唐大招……不,唐连招。传说中附近几条街的小霸王,凭气势一个人能冲一群,战绩彪炳的超级猛人!

还笑,江澈很想也用一句港片粤语告诉那人,“你扑街啦,还不快跑路。”

当唐玥转过身去的时候,江澈在心里喊着:怼他,怼他。

可是没有,唐姑娘摇了摇头,没说话,转回身来,坐下。

“你弟呢?”江澈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大概不算搭讪。

“说是要跟朋友出去闯生意试试,我看他整天游手好闲的,又怕他留在这反而惹事,就答应了”,唐玥说,“就那天……”

就那天?这意思唐姑娘记得那天?

唐玥跟着做了一个动作,手掌横着在面前一抹,“那天后来,他就走了,这也有一阵了。”

江澈猜那个手掌横着一抹的动作代表车窗,所以,唐玥记得那一眼,所以……帅,真是让人无奈。

难怪没办法开裁缝铺了,应该是家里剩下那点钱,都让唐连招带走去闯荡了吧。

“你认识我弟弟对吧?”正想着,唐玥主动问了一句。

江澈果断点头说:“不光我,这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加上开店的,摆摊的,闲晃的,各种各样……应该有几万人认识他吧。”

“呃……这个,倒也是哦。”唐玥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带着点尴尬、惭愧,但是笑容灿烂。

要死了。

江澈心说唐姑娘你可不许这样对我笑了啊,这要出事的。

因为这笑太好看,尤其当生活这般艰难,而她的笑,依然纯真灿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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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活在1992

批发市场扫尾货或抢货的时候,有点小瑕疵的衣服不少见,钉个扣子,换个拉链,只要配套,未必不比原先更好。

这些活之前都是江妈自己干的,熬夜也不在乎。

这会儿她一气儿拿了七八件客人要改,或需要补换个扣子、拉链的衣服裤子出来……

至于扣子、拉链之类的,自然都附带着,若不然唐玥一件一毛,一毛五,连本钱都不够。

“闺女,那以后你看挑个时间每天来一趟,或者客人急,不怕跑的,我就直接指去找你,反正近对吧?我这只要生意不太差,每天总有几件的……钱,阿姨按费工不一样,一件两毛、三毛的,每天给你结。”

江妈亲切而和蔼,关键她还突然大方了。

这不对劲啊,要知道她自己原来在集体厂也就一天赚个三四块,金钱概念早已经固定住了。

死抠。

唐玥早就已经站起来了,此刻有些慌张地摆手说:“阿姨你给太多了,真的。”

“多什么多?又不是每天都有这么多衣服要修要改的,你总要吃饭吧。”江妈不容分说的把衣服塞到唐玥怀里,说:“不多说了,你手艺好,我店里还赚名声嘞。”

大概这就叫雪中送炭吧……

唐玥转身的时候,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抱着衣服,没手,她低头把鼻尖在胳膊上蹭了蹭,转头跟江妈说阿姨再见,又跟江澈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之后江澈看见,她把小饭馆的一堆脏衣服也抱着,不惧各种意味的目光,堂堂正正,过街回去。

“妈,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母子俩继续吃饭,江澈假装随意问道。

“说了都叫人掉眼泪”,江妈夹了一块肉又放下,很是“忧国忧民”地叹口气说,“你知道我这几天早晨去菜市场都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

“我看见一群几十个人在市场里空晃,最开始还不知道她们干嘛,后来看见菜贩子把卖不出去的烂菜叶扔在地上……她们给偷偷捡走了。有时候我们买菜剥了不要的几张菜叶,也是她们拿去了。再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全是附近纺织二厂的下岗工人,听他们说,那厂里一气儿下岗了近千人,有的家里一口下岗,还有口饭吃,两口子都下岗的,就真差不多没活路了。”江妈说得眼眶泛红。

唐玥家就她一个人,弟弟,因为不踏实,应该算负担吧。

江澈相信老妈说的是实情,因为他前世后来看过这方面的纪实报道,因为长期靠偷吃鸡饲料充饥而病到、死去的下岗夫妇,因为到黑血库卖血过活而染上XX病的半个下岗车间,因为下岗交不起孩子手术费而自杀的父亲……太多太多了。

后来总有“精英”会说,当时社会遍地机会,是他们自己没用没抓住,活该,但是事实,“精英”们忘了考虑时代的局限性,换做他们一辈子生长在那时突然破败的工厂,其实一样未必能冷静自信地混出来。

当然,下岗工人里靠着眼光、勤恳、能力甚至运气混出来的,混得好的,其实一样不少。

江爸忙完坐下来,捧起饭碗,接过话题说:

“你妈这是连带着想到自己,同病相怜了。”

在店里就放着收音机,天天进货坐车就找书报看,随身携带《新华字典》,老爸这文化水平进步飞速,成语都信手拈来了。

“难道不是么?要不是我澈儿聪明,好看,又有本事,那六千块钱给他们骗去赌了,我又再下岗……咱家不也很可怜?”江妈说着,一脸的后怕。

当然江澈和江爸是不会问为什么里头还有【好看】的。

父子俩还没来得及应她,很快,江妈自己又补上一句说:“还好我命好,嫁了个好男人,还生了个好儿子,才有现在这日子。”

她说得认真又感慨,江爸和江澈都忍不住笑起来,老妈这个性,说她添乱的时候是确实添乱,但是如果安稳生活,其实真的给这个家庭增加了很多笑容和温暖。

“那这个唐姑娘,也是你在菜市场看见过的了?我说你这么抠的人,怎么突然这么舍得呢。”江澈笑着又挤兑了老妈一句。

“菜市场人多倒也没看清,大概有她”,江妈说,“倒是有一天看见她们一群下岗的女工人去捡煤核,被人编着歌笑话,那回我看见她了。你再看她那衣服,不就是那个厂的么,怕是平时太勤俭了舍不得买,这会儿都下岗了,还得穿着。”

江澈正含着一口饭,说话不利索,随口应了声“哦”。

江爸急着干活吃饭太快太急,被江妈瞪一眼,不得不慢下来,接话说:

“能帮一个算一个吧,毕竟她自己有这手艺才是关键。这边听说可不止纺织二厂呢,那么多人下岗,国家都管不过来,咱们其实也帮不了谁。”

“其实也不是这样”,江妈说,“下岗的也有坏人,听说偷啊抢啊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小姑娘,我知道她人品一定好。”

这么“武断”?江澈好奇了,问:“为什么?”

“她长这么好看……我活半辈子就没见过比她长得好的姑娘……那她要不是一个要强,爱惜自己的好姑娘,压根就不用去捡菜叶,捡煤核,更不用站到咱家店门前来开这个口,愿意为她使钱的人,多了。”

江妈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别说,还真挺有道理的。

……

……

之后的日子,从开业初这一阵的最高峰下来,江爸江妈的服装店日纯利润大概维持在200到300左右。

要等到这个曲线再往上,大概需要时间的积累,还有季节等因素的影响。

但就是这个数字,对于92年初,原本合计月收入也就3、400的夫妻俩来说,就已经很难想象了。

现在差不多一天就顶过去一个月了,他们既知足,又不满足,充满干劲和动力。

江澈并不经常去店里,偶然去的几次,有时会遇见唐玥,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有时遇不到,也就遇不到了,只可惜少了一眼风景。

更多的事情都是从江妈嘴里听说的,比如唐玥的手艺真的很好,不论改换都仔细,替店里赚了不少声誉,比如她又接了几家饭馆的衣服换洗,能稳定糊口度日了,就是辛苦了些,偶尔几次看见,她两手泡水蜕皮,还有裂口。

另外服装店的活倒是暂时没有新的,因为那些老店,基本都早就已经跟人有了协议。

唐玥和江妈的感情现在很好,不少时候来巧了碰上江妈在忙,她就会留下来帮着看一会儿店,从不说酬劳。

与此同时,街面上也在变化。

出来找饭吃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小摊、推车、人力车、擦鞋的换鸡毛的,吹糖的艺人,甚至路边杂耍卖药……很多曾经几乎消失或隐匿在计划经济年代的营生,又都重新出现在了街面上。

这个国家的人民,永远用最顽强的姿态,活着,只要给他们哪怕一丝机会。

***

第三十八章 金钱冲击

叶琼蓁这个学期一早就已经搬进了教工宿舍,若不然和室友相处,有时候会为难,她为难,室友们也为难,毕竟她的身份,已经开始转换了。

苏楚比她晚来几天,主动要求住进了同一间宿舍,这个宿舍就她们俩。

临州师范学校给年轻教师安排的教工宿舍,跟学生宿舍对比,其实只有位置和空间的区别,一个灰白色调的房间,墙体斑驳,左右对称放了两张上下铺。

前一位住的老师大概带孩子,墙上留下来有孩子用蜡笔画的花和太阳。

房间女生味不算很浓,这年头物质还不算丰富,想法更缺,能让女生闺房区别于男生的,差不多也就干净整洁,外加几块花布料带来的装点……

对了,还有姑娘们发丝间,衣服和身体上,皂角的清香。

叶琼蓁的床位在进门左手边,她把下铺拿来放箱子,人睡上铺。

天花板上的灯离得很近,小吊扇上有灰尘和蛛丝,蚊帐暂时还有没挂起来,她拿着一份报纸靠坐在床头,看着,皱着眉头……偶尔叹一声气。

这份报纸的日期是1992年4月1号,这时间伴随着南方谈话影响力的逐渐扩散,媒体对于财富故事的报道不再遮遮掩掩,也不再那么多顾忌。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媒体也在配合鼓动人们对财富的渴望。

叶琼蓁看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近期,盛海某工商银行门口,有一个小伙子连续几次跑来打闹,银行工作人员不得不报警将他带走拘留。后经记者多方采访,终于得知事情全貌,小伙子多次打闹的原因,是今年1月份,他的母亲曾经在计划去银行存款时误买了200张股票认购证,合计6000元,这些认购证隔天就被退掉了(银行工作人员表示,当时是他本人带着刀来威胁退掉的),销售经理无奈同意,当场将认购证转卖给了一个年轻人,而现在,这个小伙子后悔了,不甘心,所以几次上门打闹。】

【既然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完全是这个小伙子自己主动要求,那为什么他现在的反应会这么大呢?】

记者在文章最后做了一个自问自答。

【因为那两百张认购证,当时的六千元,现在价值超过二十万。这意味着一念之差,这个小伙子把到手的二十万又扔了出去,而此时此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年轻人(银行工作人员目测不超过20岁),他,手握至少二十万巨款,而且有极大的可能,很快就会不止20万。】

若不是1992年的国人还不过愚人节,而媒体也还没有失去自己的公信力,叶琼蓁会觉得,这是一个天方夜谭。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20万,二十个万元户,20万放一起是什么样子的啊?要是我,大概只要几万,就可以申请自费出国了吧?!”

叶琼蓁现在还没有工资,学校每个月会在师范生固有补助之外,给她发额外的50元补贴,她咬牙拼命存着,存了快80了。

知道家里给不了太多支持,她只能每一步都自己仔细盘算,做好计划……然而越努力,她就越发现,自己所渴望的,遥远而渺茫。

公派出国的机会对于一所中专来说实在太难了,叶琼蓁不得不偶尔想一下自费出去,但也只是想一下,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也就300多,她自己更别提了……所以每每想到最后,就会变成想都不敢想。

“欸,小叶,我跟你说的你听见没啊?”

对面的下铺,苏楚躺在床上,穿着印了一身草莓的白色睡衣,用双脚把一只迪士尼公仔托起来,顶在上铺床板下……

宽松的裤管掉下来,露出两条雪白笔直的大长腿。

自从看见过苏楚的这两条腿,叶琼蓁平时就很注意在宿舍的穿着了,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因为她的腿上有两块疤,是五岁的时候,倒开水烫的。

“哎呀你倒是说句话呀,要不好闷。”

“放心吧,我今天不拉着你聊江澈。”

苏楚说着两腿一张,公仔落下来,落在她小肚子上,她床上有两三只这种叫做公仔的东西,据说是港城和外国带回来的,家里更多。

叶琼蓁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什么?”叶琼蓁回过神来问。

苏楚坐起来说:“我刚跟你说啊,像张保有这种人,你对他还是直接一点的好……直接告诉他,他没戏,哪凉快哪呆着去。”

叶琼蓁皱了一下眉头,没说话,张保有确实是一个烦恼,想到就烦,却还不得不天天面对。

“我知道,你是觉得现在是同事,直接给他摁了,怕再相处起来麻烦……”苏楚两片红红的嘴唇利索开合说,“其实你这样想不对,他这种人吧,你要真让他觉得有戏了,他就觉得你归他了,回头蹬鼻子上脸,你再想跟他说清楚都难,指不定还恼羞成怒,找你麻烦。”

苏楚的话,其实叶琼蓁听进去了,也思考了,觉得道理很对,但是她的个性,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把心里话轻易说出来的人。

“给你看份报纸”,叶琼蓁转换话题,把手里的报纸丢了过去,说,“你看上面那个股票认购证的事,你说那是真的吗?”

苏楚快速扫了两眼,说:“哎哟,这家伙倒霉催的啊……另外那个,狗屎运,赚大了,二十万啊……”

二十万,一个连苏楚都要咋呼两声的数字。

“是啊”,叶琼蓁躺着,两眼看着天花板,苦笑说,“这样的事情对于有些人怎么那么容易,而对于另一些人,却又那么遥远……看描述,他应该才跟我差不多大而已。”

这天夜里叶琼蓁做梦都是钱,很多钱,梦不具体,因为她没见过那么多钱,然后是美国签证……一个精致的小本子。

……

……

隔天周六上午有课,叶琼蓁一样得上课。只不过现在江澈已经不坐她旁边了,也不坐身后。

第一节课,上课的朱老师是一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的男人。

他身上穿得有些偏保暖了,线衣有些旧,衬衫一眼可以看出来,只是一个假领,即只有领子,作为搭配穿着。

这个年代的男人大多会有一两件假领,但是朱老师的,已经走形立不住了。

江澈对这位朱老师还是保留着一些记忆,印象中一个文人气息颇重的人,据说是当年的大学生,因为成分不太好才来的中专,然后,就被忘记在这里了。

把一份报纸扔在讲台上,朱老师摇头叹了口气,说:“拜金主义,赤.裸.裸的拜金主义,乱套了……你们得警醒啊。”

他回身在黑板上写字,“啪”,粉笔断了。

朱老师僵在那里片刻,干脆丢掉手里的半截粉笔,没继续写,扭头像是跟学生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国有工厂发不出工资,一个中专老师,辛辛苦苦十来年,还赚不了人家几张股票认购证,一天的运气……要乱了。”

这种话其实是不好乱说的,学生们不敢接茬。

“听说朱老师家里挺困难的,老婆在的工厂停工,已经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了,好像说是要下岗,正在到处托关系呢。”

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说了一句。

“还有说他老婆家乡有做烧饼的手艺,想去摆摊的,朱老师嫌丢人不同意,师母就说朱老师想饿死她和孩子。夫妻俩夜里打了一架,整个教工宿舍区都被惊动了,你们看朱老师脖子……抓痕看见没?”

整堂课,学生们都小声在底下嘀咕,朱老师自己的课也没上好。

第二节课,上课铃响过已经快十分钟,老师还没来。

终于,教务处来了一个干事,站门口通知:

“赵老师昨天办停薪留职去深圳了,课暂时没调好,大家自习吧。”

干事一走,学生们就咋呼了起来,整个教室都是“下海”、“下海”、“下海,相关信息也越来越多。

原来赵老师已经是第四个了,前面还有两个办停薪留职的,还有一个,因为那边联系好了公司等不及,交了封辞职信,直接走了。

郑忻峰拍拍江澈说:“这他妈的……咱们还回乡下教书吗?”

***

第三十九章 录像厅里的少年

江澈在没有老师的课堂上听着他的同学,一群不谙世事的少年们,用最大的热情讨论着,关于下海、发财、下岗、认购证、停薪留职……

这里头有他们的家人、亲戚,邻居,包括初中和小学同学的各种故事。

好的,坏的,奇迹的,悲惨的。

有人说我们村以前的一个二流子,吃不饱饭出去混,后来包工程,发了,买了一辆嘉陵125,还带回来了一个穿丝袜露大腿的女人。

有人说我的初中同学辍学去了粤省至今没消息,娘每天在村口等,眼睛都快哭瞎了。

有人说深圳遍地黄金。

有人反驳深圳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去了粤省,话都听不懂,满街的大哥大和皮包,成群的经理,遍地的骗子……

因为都是听说,都是一知半解,他们不时争辩起来。

江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关于郑忻峰的问题,他没法给出答案,因为是不是应该回去乡下教书,其实因人而异。

并不是谁都适合投身这场洪流……真的扎下去,也许有人会成功,但同时也会有人被淹没。

最热门的话题始终还是认购证。

因为它最实际,这里的人目前还包不了工程,也当不了经理,但是认购证,每个人就算买不起一套,摸摸口袋,再节衣缩食一阵,两三张还是没问题的,而这两三张如果运气好,赚个几千上万也不是没可能。

那可是一个万元户的机会……会来读中专的,家庭真正很富裕的并不多。

当然,这一刻没人知道,他们身边坐的这位同学身上,就有传说中已经接近一套十万的三套白板九二发财证。

叶琼蓁也不知道,她昨晚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故事里的“幸运儿”,就在这间教室里坐着,是她的前男友。

突然有人问了一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江澈想了想,第一次接话说:“有的,既然盛海发了,深圳迟早也得发。”

一时间全体静默,一秒后,群情骚动。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江澈,包括叶琼蓁,她的手在桌膛底下握成了拳头,目光热切。

“深圳的……还好买吗?”

“枕头你哪里来的消息?”

有几位同学急切地询问。

“收音机里听来的,至于好不好买,我也不知道……”江澈笑着说,“只是到时候去买的人,肯定很多吧,你看连我们都想到了。我想,还是会有人赚到钱,但是像盛海这样的回报率,肯定是没有的。”

江澈简单陈述了一番实情,没再继续。

8月份,深圳会有下一场认购证发行。

这一年深圳人口不过六十万,但是届时,会有百万人涌入,同时有千万张身份证涌入,因为单张身份证限购,有人从偏远地区收身份证,一麻袋一麻袋的往那儿扛……

那个热闹,江澈还没想好要不要去凑。

他没有太多具体的相关记忆,但是单凭规律判断,在一级市场买原始股的风险依然不大,但是盛海和深圳两地的二级股票市场,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出现一场危机——因为若不然,它真就一点经济规律都不符合了。

所以,江澈还是想着,先运作好身上的300张认购证然后暂时抽身,等下一个记忆明确的点再进入。

但凡信息不明确,他都不赌。

……

这天傍晚,江澈自回来之后第一次给褚涟漪打了电话,询问认购证的情况。

“外面叫的价格大概十一二万,咱们这里,最高已经叫到十五万了”,褚涟漪在电话里说,“因为现在出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有人说全年发行的股票很可能增加到五十支左右,第二次摇号的中签率,会在50%上下。”

“对了,现在真正成套的成交,其实已经很少了。”她又补了一句。

至少五十万没跑了,能做点事了,江澈心脏砰砰几下,“谢谢褚姐。”

褚涟漪笑了笑,问:“什么时候回盛海?”

江澈想了想说:“大概一个多月后才来。”

因为第二次摇号,是92年6月3日。

“嗯,这回要是不打算再吃那个亏,得尽量想办法把运作资金准备好了。”褚涟漪最后提醒了一句,挂断电话。

运作资金……好吧。

江澈一路计算着,回到宿舍,七个室友全都在,气氛初步感觉有点紧张,再感觉,似乎是一种压抑地亢奋。

“怎么了?”他问。

“去录像厅吗?”一名室友问,语气感觉跟问“去端鬼子炮楼么”一个程度。

去录像厅有什么好亢奋和压抑的?九二年,街边的录像厅虽然刚兴起,但是已经不算很少了,这是港片的潮流时代。

江澈困惑地点了点头。

一直到被那名室友带着七弯八拐跑到城中村深弄里的一间小房子前,江澈才觉察有点不对。

“就是这里,这里会放‘好’片!”

室友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关于世界和平的大事,一边说,他一边带着大家绕上一截楼梯,“别怕,听他们说,这家老板娘的老公就是派出所的。”

他掀开一块黑色的布帘子,用地下党接头的语气说:“老板娘,八个人。”

“每人五毛。”老板娘倒是一点不慌,扭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几个小男孩,笑着上来收钱。

放“好”片的黑录像厅,女人看场卖票,牛逼啊,江澈交了钱,听见耳边几声吞咽口水的声音,抬头一看,懂了,因为老板娘。

三十来岁的老板娘绝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美女,从标准体型来说,她有点太高大了……

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她很“大”,尤其包裹在紧身踩脚健美裤里的部位,浑圆硕大。

这是一个压抑初开的年代,对于眼前这些没经历过,渴望而又压抑的男孩们来说,这个成熟的女人,这种直接的视觉冲击,会让她变成一个炸弹,诱惑力远超学校里的那些漂亮女同学,青涩的小女孩。

“走了。”江澈推了一把,终于把晕乎乎的室友们赶了进去。

不大的空间,十几条长条木板凳,除了一台17寸电视屏幕发出的光芒,一片漆黑,各种年龄的男人,各种难闻的气味。

八个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此时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影片叫做《91神雕侠侣》,新片。

但是仍有声音不断响起:

“不好看,换好片……”

“对,换好片,老子就是为了看好片来的。”

不断有人提议,不断有人开口附和。

终于,老板娘走了出来,“现在要换片,要继续看的每人加五毛,不看的出去。”

说完她开始挨个收钱……

“可是我们上一部才看了十分钟不到,老板娘你给我们便宜点吧?”

室友讲了半天价,好不容易讲成每人再交三毛。

交钱,等待,周遭的呼吸开始变重,江澈听他们互相安慰和取笑才知道,好几个室友都是第一次看“好片”。

而江澈同学,是经历过网络时代的,曾经快进按到手软的人。

老板娘走到电视机前,背对底下的人,弯下腰……底下一阵整齐地喘息,加几句下流的脏话。

她按了黑色录像机上的退出键,取出来一盒带子,放进去另一盒,按播放,走开。

整个过程,江澈的耳边都充斥着吞口水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声。

屏幕上出现的“好片”,按分级应该是三,女主演是叶玉卿,男的有方中信,总体而言,很没劲,当然这是对江澈而言——室友们一个个握着拳头,全神贯注。

影片播放半个小时,他们除了在渴望的镜头出现的时候互相拍几下大腿表达情绪,一声不吭……

江澈也被郑忻峰拍了一把,这个时候方中信刚把叶玉卿按到墙上。

“啪。”

眼前一黑。

“怎么了?”

“干嘛啊,关键时刻。”

“怎么回事?”

各种慌乱而急切,甚至是愤怒的声音响起。

“停电了,今天大概不会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搞什么鬼啊,大老远跑来的……”

“退钱。”

“对,退钱。”

人群开始向着黑暗中老板娘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

“欸,你们谁帮个忙,先把门帘打开啊……”老板娘喊,“哎呀,哪个狗日的摸我?……谁,哎呀门帘打开啊!”

很显然,门帘被有人故意扯住了,整个空间一片漆黑。

“别乱动……狗日的,你抠哪啊!”

“狗日的,别乱动……我叫了啊。”

声音渐渐带了哭腔,江澈猜测这个时候大概有十几双手在老板娘身上乱摸,这是一个压抑的年代,而这些人,他们刚刚被点燃了……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咱们怎么办啊?”一名室友用压在嗓子眼里的声音问。

其他人不吭声,脑海里一团混乱。

这样下去要出事,真出事的话,后续估计要查人……江澈判断。

他可不愿意牵扯进这种事情,但是现在的情况,他就是自己逃走,怕也会被记得,毕竟太帅!

一个箭步,身体撞翻了凳子,江澈连续几步踉跄前冲,顺势撞开扯着门帘的那人,扯住门帘。

“撕拉”一声,整块门帘被他一把拉了下来……

“你们他妈的不怕坐牢啊?!”江澈吼了一声。

伴随着淡淡的光线恢复,所有人都愣了愣,随即从离老板娘最近的几个人开始,人群推挤着,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向门外蹿去。

“咱们呢?”郑忻峰茫然地问道。

“走啊,不关咱们的事,没出事就好了。”

江澈扭头看一眼老板娘,拉一把室友,跟着人群冲出了录像厅。

……

路灯昏黄,八个人奔跑在四月夜晚空旷的马路上。

亢奋依然未歇……额头冒汗。

有人边跑,边傻笑,边看自己的双手……“目睹”了刚刚那一幕,就算是其实没上手,也有种参与者的感觉。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有人摸到没?”一名室友问。

“没,想来着,不敢。”好几个答。

“我好像看见老吴往前蹿了一下。”另一个说。

“放屁……好吧,我去了,但是挤不进去……胡乱摸了两把,结果他妈是个男的,吓我一跳……他好像都快被我摸哭了。”室友老吴笑着说。

一阵哄笑。

***

第四十章 提前喝的喜酒

回到宿舍,关上门,互相看着,笑,调整呼吸,这感觉跟刚干翻了运钞车似的。

“你们说,会不会出事啊?”

到这会儿,终于有人想起来担心后怕了。

“不至于,就算要算账也没咱们的事,今天是江澈够冷静,见义勇为。”郑忻峰两手往下压了压说:“不过今天这事要说好,都别往外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另外记住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嘴把严,谁要是说出去,可别怪剩下七个一起弄死他。”

“对。”

“好。”

“对,谁要是说出去,可别怪兄弟们心狠。”

带着少年义气,每个室友都附和,并努力强化自己的语气。

表完决心后,大家反而都茫然了一下……

“对了,你们说,老板娘那么强壮,她刚刚怎么好像没拼命反抗啊?就是咬也行啊。”

这一问,又一个新话题被开启了。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绞尽脑汁的思考。

郑忻峰看了一圈,嘴角翘了翘,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个我大概知道……就我听说吧,女人她们只要身上那两三个地方被摸到,就完了,就没力气了,嘎嘣一下……浑身瘫软。”

他说完把每个人看一遍,眼神里满是得意。

沉默,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在蔓延,就好像……突然发现了一块新大陆,大部分人的心里都在想象着画面:

【一个女孩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摸一把……摇摇晃晃,软倒在地上,瘫软如泥。】

太让人叹为观止了。

“女人……好神奇啊!”一名室友愣呼呼的,满眼向往地感慨了一句,“可是,为什么要嘎嘣一下?”

“那她们很容易被打劫啊。”另一个满心忧虑道。

这一刻,江澈觉得,缺乏相关教育和信息渠道的时代,其实蛮有趣。

“都别瞎猜了,说真的……咱们这里到底有没有谁睡过女人啊?”

室友的发问完毕,所有目光都先投向江澈,这其实是他们一直好奇的问题,只是过往不方便问罢了。

相比后来大学里可以光明正大当着室友的面跑去开房,互相吹嘘功能强大,这年头多数人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也会小心瞒着别人,这既是安全的考虑,也是女孩再三的要求。

江澈笑了笑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应该怎么算。

室友们刚准备追问,一旁沉默的老吕突然把手举了起来,低声说:“我。”

“嗯……啊?你……什么时候啊?”

老吕深呼吸两下,“就这次过年回去,我相亲了,订婚了,然后订婚那晚,我喝高了,她照顾我到半夜,趴在床边睡着了……那什么,反正我们那边的习惯,订婚就是可以住一起的。”

沉默,室友们一个个都两眼发直,充满向往……都是中专生,在老家销路都不会差,很多人已经盘算上了。

“原来有点怕被你们笑话,一直没说”,老吕清了清嗓子,严肃说,“她比我大三岁,没考上中专,高中读了考不上大学,第二年家里不让读了,就在我们那很乡下的一个村小当了民办教师……总之,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觉得能找着她,是我命好。”

他羞涩地笑了笑,继续道:“所以,今天大家聊那个话题,下海什么的,反正我是肯定要回去家乡教书的,然后娶了她,好好过日子。”

老吕说得认真诚恳,大家反而不好再继续之前的好奇。

“好啊,女大三,抱金砖。”郑忻峰拱了拱手笑着道。

其他人回过神来,纷纷附和。

江澈想了想,也说了一句:“既然想好了,心态放稳,平平淡淡也挺好的。回去之后你自己努力点,然后争取早点帮她把编制弄下来,再晚,估计就难了。”

老吕认真点了点头,突然从床上拎了一件大外套,转身跑出去。

没一会儿,他抱着外套从外面回来,放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瓶啤酒。

眼看着七名室友,用力地呼吸几下,老吕说:

“我们那里太偏远了,从这去,好几天路程,所以结婚,你们肯定是来不了了……另外我穷,你们也知道,就这么几瓶酒,连个菜都没有,今个就当……就当,我老吕请大家喝我的喜酒了。”

说完他低头用牙齿咬掉啤酒瓶盖,一瓶又一瓶,忍着眼眶发红,往大家的搪瓷杯里倒酒。

第一个举起杯,他揉了揉眼眶,说:“家里实在穷,一直我的补贴都要往回寄。这三年,多亏大家照顾……欠你们的饭票、开水票,大概是没机会还了。”

瞬时间,一圈人鼻头泛酸。

白色的搪瓷杯磕在了一起。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

第一次,407的室友们有了即将分离的感觉。

事实确实也没多久了。

接下来的话题就变成了各人的前程,绝大部分人还是求稳,准备回家乡教书,也有想闯一闯的,却也犹犹豫豫,不敢下决心。

“先回家教两年书,等有点基础再看吧。”这是部分人的想法,包括郑忻峰。

“江澈你呢?”郑忻峰猛地想起来说:“对了,你那个支教报名的事情怎么办?你不会真要去吧?”

江澈笑了笑说:“那个不急,我再看看。”

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江澈撕了本书的彩色扉页,包了个“红包”,叫醒老吕,叮嘱说:“怕毕业那阵太忙忘了……别推,是给嫂子和未来侄子的,你不许拆,带回去。”

……

……

这天夜里江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影。

一直到她用手掌在面前横着一抹,打开,江澈才看清楚那张脸,唐姑娘灿烂地笑着,嘴唇诱人。

“你妹啊……”好在有前世打底,江澈到这就醒来了,不然估计要糟。

果然是荷尔蒙在飞的年纪啊。

这应该不叫爱情,叫发情,得注意一下了。

早晨起来看见郑忻峰站在床边,红头带,皮手套,牛仔服……

江澈差点被他吓一跳,“你干嘛?”

“去叔叔阿姨店门口跳霹雳舞啊。”郑忻峰靦着脸笑着说。

“还去?可拉倒吧,你再这么三天两头地去,我妈都快分不清谁是她亲儿子了。”江澈心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自从在我家店门口遇见过一次唐厂花,你小子恨不得天天在那跳。

好不容易才让郑忻峰相信唐玥上午不会来。

这家伙才又爬回了床上,趁周日,准备睡一上午再去。

九点钟,江澈独自先到了店里……江爸早就已经出门了。

“澈儿”,江妈看见江澈第一时间就说,“正好,你跑快点,去你玥儿姐家里一趟。”

江澈诧异,问:“怎么了?”

“这不我上次专门让你爸在外面给她带了几副那个什么橡胶手套嘛,这丫头实诚,就硬要帮着洗衣服……我拗不过她,一走神,忘了,今一早给她抱走的那两件衣服里,还四百多块钱呢。”

江妈说完自己咂摸了一下味道,慌忙强调说:“哎呀,我可不是怕小玥动钱啊……我是怕钱泡水了,这话你一会儿过去可得说清楚,要不她伤心。”

江澈点了点头。

江妈站门口,给他指了路,又形容了一下唐玥家的样子。

“去吧,快点……记得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啊,不然有你好受的。”

***

第四十一章 烙印

过街,按江妈指给的路线,江澈路过一排沿街店面,在一个修鞋的小摊前拐进去,钻进巷子。

跟着出现在眼前的是几栋厚重如方形碉堡的苏式建筑,黝黑的外墙,狭窄的窗口。

据说前几年有位中央首长下来临州视察,逛来逛去,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说这里最好。

陪同的地方官员赶紧问:“那首长觉得这个地方怎么发展比较好?给点建议、指导。”

首长大手一挥,“这里,那里,再那两个窗口,架上四挺机枪,只用一个班的人,就可以封锁外面整条街道。”

陪同官员:“……”

其实如果真这么干,那么唐玥的家就应该正好在机枪交叉火力的盲区。

沿墙拐角,在一整排楼房侧面,突兀地出现了几座平房,青砖和黄土混合结构的建筑,屋顶遮瓦片,矮土墙围出来院子,有种农家院落的感觉。

乍看面积很大,未来要发。

等到走近了江澈才发现,大院子其实又被正面分成了几小块,各自扎起来篱笆,围出来的,不过是其中一小块而已。

唐玥家很好找,因为晒满了衣服。

江澈的视线被晾在泛青竹竿上的一排衣服挡住了,没看见人,先看见的是院子右手边的一垄小菜地,地里十几二十颗小菜苗,刚冒芽。

再往中间挪两步,俯身看去……

左边的空地上铺开了一块门板似的大木板,两个大水盆。唐玥在,侧对着院门,她坐在一张矮矮的小竹椅上,正低头用力地揉搓着一件衣服的领子。

月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子,领子一角有抹暗红色,似乎绣了朵小花……

“这个年代好像还没有这样的设计吧?”江澈想了想,这应该是日子还安稳的时候,厂花妹子私下里的小姑娘心思。

而今这一面在她身上已经被苦难和坚韧完全掩住了。

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了脑后,有些随意,所以有几缕散落着,此刻被汗水打湿了,凌乱地伏贴在额头和面颊上……

她把小臂抬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顺势坐直,拧着身体给自己捶了几下腰。

这一拧身,她就看见了站在院外的江澈。

要不然江澈还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小澈?”伴随着声音的,是她灿烂的笑容,似乎有些欣喜。

“小玥姐”,江澈克服心理年龄叫了一声姐,说:“我妈说,早上换洗下来那两件衣服,口袋里好像有钱忘掏了,怕泡水,就让我过来一趟。”

“是呢,还好我洗衣服泡水前都会先翻一下”,她点头,说着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你等一下。”

进屋,再出来。

因为手上还湿的,唐玥用两个指尖捏着一叠钱递给江澈,说:“点一下么?”

“不用啊,我妈还担心,怕你误会呢,还叫我一定要说清楚,她怕的是钱泡水了,不是……”

这种误会其实很容易产生,所以这番话,江澈说得有些尴尬和紧张。

唐玥一双月牙眼微微眯着,看着,看着,扑哧笑出来,“看你紧张的……我知道的呀。”顿了顿,她又说:“谢谢你们这么在意我的感受。”

后面这句,其实应该是有些悲伤的一句话,自从下岗,拾菜叶,捡煤核,冷眼和嘲笑也许都听多了,很少人在意她的感受。

可是她说得并不悲伤,只有诚挚。

这一刻单是从她的眼神江澈就知道,自己不必再做解释了。

这种彼此信任的感觉很好,江澈左右看了看,看到一盆洗好了没拧干的毛衣外套,指着说:“这么厚的衣服,要拧干很难吧?”

唐玥点了点头,“嗯,就是这个最难,以前自己家里的,都是我弟拧的,我力气不够大。不过还好,我想了个办法,像这样大件又厚的,我就绑一头在门上,这样拧……”

她指了指门把手,一边说,一边笑着模拟动作。

“我帮你。”

江澈很难否认,自己此刻有点冲动,会很想替这个坚韧的姑娘做点什么,哪怕事情很小……哪怕她不漂亮。

……

……

这一大盆,大概是冬衣准备洗过就收箱了,其中有几件,就是江澈的力气也不够大,于是两人一人一头,一起拧了。

干完活,有些小心脏乱跳,正准备告辞。

唐玥把江澈叫住了,指着他左边胸口说:

“等等,你看你,衬衫口袋都脱线歪下来半边了,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今天星期天,阿姨估计会很忙。”

江澈低头看了一眼,果然,衬衫胸兜半边脱线,垮了下来。

“这,老妈刚给我的新衬衫啊,她怎么没发现?”

可是,江澈今天怕一会儿忙起来热,就穿了一件。

“你就穿了一件啊?这天,天还没那么热呢,小心着凉。”唐玥反应过来了,想到自己刚刚开口直接让江澈脱衣服,面色也有些窘迫,抿唇笑一下,缓解尴尬道:“没事,你们男的夏天不都光膀子么……不是,是你就穿着,穿着也行的。”

差点变成劝导江澈脱了没事了,耳后一热,唐玥说完直接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才从屋里取了一个针线盒出来。

选线,穿针……左手手指捻起来江澈衬衫口袋的一个边,右手轻快地穿针引线……针头起伏,线脚细密……

“好了。”最后微微一低头,唐玥俯身轻快地咬断了线头,慌乱退回去。

江澈看了看,就连最后那个线头结,都是打在口袋内侧的,外面一点不看出来痕迹。

“难怪老妈说唐玥手艺比她都好……就是刚刚好近,厂花姑娘这也太不把我当坏人了吧?好吧,大概都老妈的功劳。”

这时候,唐玥抬起左手,把食指肚在两唇间吮了一口。

江澈看见淡淡的血迹,尴尬说:“是不是扎着了?”

唐玥摇头,“不是,是原来有个裂口,开了一点,没事的。”

江澈仔细看了看她的双手……

他第一次决定稍微干扰一下这个“陌生人”的生活。

“你现在洗几家饭馆的衣服啊?”江澈问道。

“五家,前天刚添了一家。”她带着欣喜回答。

“能赚多少钱?”

“不一定的,有时候赶上衣服都多,也有好几块。”

“……”有时候,好几块,江澈沉吟一下,摇了摇头,说:“其实我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唐玥眼神里有些困惑:“嗯?”

被注视着,江澈定了定神,整理一下才道:“不知道我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其实有个想法,想你干脆就不要洗衣服了,把缝纫机搬我家店里去。这样不光我家的活,外头有缝补剪裁什么的,你也都可以做,另外还可以帮我妈妈看店,反正你平时也总帮忙,她一个人的时候,也实在忙不过来。这样看起来虽然不那么正式,但是三份钱加一起,日子总不会太难过,然后你慢慢攒,以后可以自己开个店……”

“这个,阿姨跟我提过的。”

“那……”

“我,我们厂,还有一些人可能回去嘞,现在只是停工,没正式下岗呢”,唐玥是在解释,同时眼神认真道,“厂里现在传出来的消息说,说要是谁已经在外面有好营生了,或者找了工作上班了的……厂里就不考虑了。我们很多人都在等呢。”

“……”

这他妈叫什么混蛋逻辑,什么破事?那些傻X领导抱的是什么心思?对下岗再就业的引导还没开始吗?再说就算能回去,你以为你们那个破厂整体能撑得了两年吗?

心里有一堆话,但是江澈没法直接说,他只能说:

“可是现在外面的人,如果有机会,有条件,赚得其实不比工厂里少……应该说多得多,你看我妈不都走出来了?既然下岗这件事已经开始了,那就说明,那些厂其实就是不行了,你就算回去了……”

“我再等等吧”,唐玥眼神里有为难,也有期待,“听说也快有消息了。”

“……一个破厂,有那么好么?”

明知结局会是什么样子,而且这是江澈重生以来难得管一回闲事……结果还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恨铁不成钢”,他郁闷地嘀咕一声。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和阿姨都是为我好,你们很好。但是我,我可能是习惯了吧,离了厂子,会很怕……”唐玥解释着,脸上神情黯淡一下,说,“十五岁,我就顶岗进厂了……到现在六年多快七年了。”

“十五岁,怎么可能?就算是顶岗,也不许的吧?”江澈问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果然,唐玥眼眸中水光浮现一下:

“十五岁,我读初中,那时候爸妈都是二厂的工人。有一次厂里失火,他们跟很多人一起冲进去抢布料……屋顶突然塌了,就没出来。”

“厂里照顾我,让我顶岗,挣钱养活自己,带弟弟。就在妈妈原来的车间。”

“……”原来是这样,江澈明白了,对于唐玥,这远不止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烙印。

不劝了。

***

第四十二章 我的奋斗

对于唐玥来说,纺织二厂既是她和弟弟曾经的庇护所,生存依靠,还是父母留下的烙印,甚至他们的生命,就埋葬在那里,在一座前两年新建起来的仓库下。

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突然失去双亲,从学校退学,走进车间,开始凭双手养活自己和12岁的弟弟,撑起一个家。

六年多快七年了,她的一切都已经和临州市纺织二厂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若不是出现改制、下岗这样的自上而下,不可逆转的情况,她也许会一辈子都“蜷缩”在那个地方——是的,就是“蜷缩”,只要它还可以遮风挡雨,勉强糊口,她就会一直待下去。

这其实是这个年代,与她相似,很多人的心理,这才有那么多人,明明厂里都已经开不了工,发不出工资了,还是一样眼巴巴每天去上班,等活干。

这情况要是放在2010年代,员工们早跟你拜拜,自寻出路去了。

江澈决定不劝了,因为这情况劝不了。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的,只是唐玥不得不再这样辛苦一阵罢了,然后等到她彻底绝望,也没事,至少我家的店还在那里,我老娘的那份心,也还是一样在。”

江妈这个人,一旦从心里认定了一个人好,就很难逆转。

前番两位阿姨若不是当时就去而复返,而是耐心等过一段时间再慢慢亲近,其实依然有很大的机会,把曾经江妈认定的那份姐妹情找回来——可惜,她们当时把这个小妹看得太扁了。

“我知道我其实可能应该听你的”,江澈不说话,倒是刚拒绝了好意的唐玥自己惭愧了,有些小心地开口说,“我听阿姨说过好多次,说你不单聪明会读书,眼光和主意也好,你家前一阵也是幸亏你……”

“你漏了‘好看’吧?我妈夸我……少不了这个的。”江澈有些哭笑不得。

唐玥愣了一下,忍俊不禁地连点几下头。

江澈叹口气,“所以小姐姐你就别跟着我妈瞎夸了,就我妈那人吧,随时随地,她都能把我夸到天上去。”

“呃……小姐姐?”

“怎样,不行啊,你还想凭着跟我妈感情好,冒充长辈怎么着?”

江澈突然变了玩笑的语气,唐玥愣一下,笑着,鼓了鼓腮帮子,两手往身后一背,说:“随便你。”

说完她回过神来,马上又跟了一句:“对了,我其实有个事一直想请你帮忙。”

有事请我帮忙?难得啊,江澈点头,“你说。”

“等我弟弟回来,能不能让他跟你认识?”唐玥眼神恳切道,“他这回出去跑生意,估计是不成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又记挂担心着家里,赚到钱肯定早回来了……”

“那个,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带着他赚钱,我知道你是要捧公家铁饭碗的人……就是,你能不能跟他聊聊,教他学好?”

教“大招”小霸王学好?

江澈犹豫了一下,打从重生以来,他就有一个自我心理建设,少管闲事,本身不直接涉黑,尽量不“违法”,尤其那些未来会被秋后算账的问题,不能留底。

唐连招这家伙虽然算不上黑,但也是个著名混混啊……灰?

他这种情况其实也挺麻烦,遇上“严打”,不用证据,单凭“名气”,他就得折进去。

严打,好像还有一波吧?

“不对不对,他其实本身也不坏的……就是,就是游手好闲了几年,而且他最开始变那样,是有原因的……”

见江澈犹豫,唐玥解释无能了,说得焦急而慌乱。

江澈没有强人所难,直接点了点头,“那到时我找他喝顿酒好了,具体再看。”

说完他准备告辞离开。

“你……能不能再等一下?”

漂亮小姐姐原来这么烦人啊,江澈站住了,点了点头。

唐玥搬过来一条竹椅给他,又泡了茶,自己跑回去屋里,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手帕打结的小包囊。

她小心翼翼把手帕一层层打开,递到江澈面前。

“你见识广,帮我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江澈看了一眼,一对银镯子,不大,不粗,但是银质应该不错,而且看纹饰,做工也不错,是有年头的老银子了……

“你要卖?急用钱?”他不是很懂这些,更不懂当下银价,抬头反问。

“是……不是,不卖,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死都不会卖的。”

这话江澈信,若不然她捡菜叶子那段时间,早就卖了,大概这不仅是母亲的遗物,还是未来的嫁妆。

“那……”

“就是我现在急用很大一笔钱,我实在没办法了,想用它跟人押了先换钱……但是等我有钱了,要肯给我赎回来。”

唐玥说得眼睛通红。

当铺,质押借贷,这时候这类行当就算有,也还不敢在明面上吧……难怪她为难。

不过她在焦急到打母亲遗物的主意这种情况下,依然没有贪图那四百块钱,也没有开口向我妈借钱……

不错。

还有,她到底要多大一笔钱?

“你想用它们押多少钱?”

“很多……”唐玥仔细想了想,“四百……你觉得能押这么多吗?”

四百?

“给我吧”,江澈从口袋里掏了一叠钱,数了四百块放在凳子上,“押我这,一年、两年,等你有钱了,随时赎回去……我要是去教书了,就放我妈那里。”

大款就是这个范,四百块,轻轻松松。

其实江澈知道,这对镯子就算现在不值,等过个一年半载,就绝对不止四百块——这可是通货膨胀十分恐怖的年头,假设一个人92年年头一个月赚200,年尾一个月赚250,其实他赚钱变少了。

再者说,就算这东西唐玥回头真就不要了,江澈留着,那也是稳赚,再过二十年,这种纯正老银子的东西,可不好找。

“放心吧,这是我自己的钱”,江澈又补了一句,恍然道,“你不会是不放心我吧?”

唐玥连忙摇头,其实她确实很担心赎不回来……不是因为没有决心去赚到足够的钱,她早就打定主意哪怕回去工厂,这洗衣服的活也继续干下去了,她只怕对方不能信任,赎不回来。

面前这个小男孩吗?唐玥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也许主要是出于对江妈的信任,她最后选择了点头。

镯子连带手帕交到了江澈手上。

交易完成,江澈起身告辞。

“你,那个,别弄丢了好么?”

唐玥在背后小声说。

江澈点了点头,说“放心”,心里则想着,连个字据都不知道要,这也太笨了。

关于唐玥要这么“一大笔钱”的原因,江澈没问,从她刚刚的表述就可以判断,这话,她没法说。

一桩事了。

江澈往回走,一路思索,他自己其实也有事焦急记挂着呢,钱,唐玥急用钱了押镯子,我怎么弄钱,一个多月,两万。

关于认购证第二次摇号,江澈打算自己运作。

算一算资金,爸妈那里开店花出去,再两个多月赚回来,应该还是有差不多四万。

对这笔钱,江澈打的主意是先斩后奏,等到摇号结果出来,再把老爸拉到盛海去,到时不管他是什么反应,钱肯定会给。

但是这样,算上自己剩的六千多,还差小两万。

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到时50%的中签率,他只要卖掉其中十几张中签号,就能筹到钱,自己运作剩下的部分。

但是那样难免还是不甘心啊,憋屈。

所以江澈很想很想在这一个多月内,自己把缺口那两万块赚出来。

时间紧,任务重,六千块本钱……怎么赚?

怎么赚?江澈脑海里直接一闪念:

【找几个给钱听话的无脑二流子,雇个出来混的少妇练台词,玩一波“港城美艳富婆重金求子”,2010年代都能行得通,现在信息闭塞,绝对更可以。】

然后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是真的整个人在路上蹦一下。

“这都出现诈骗惯性了?!我去,我不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了……我是伟大的重生者啊!我的奋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

第四十三章 家里要来人

【港城富婆重金求子】,这招说实话绝对行得通,而且在相关技术手段缺乏的情况下,风险不大。

但是……这种污点还是不留了,毕竟还没到那份上,而且本来就骗子遍地走了,这波开了头,再来一波“学习”的,江澈罪过就大了。

“以后木匠拜鲁班,江湖拜关公,诈骗行当拜我怎么办?”

倒是唐连招这个问题,真当回事细想一下,其实有不小的思考空间。

整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的前中期,因为摸索和变革,社会处于一个自身断层分割的状态。

它一面有像唐玥,江妈这样的几类相对固守旧观念的人群,老实人不少,但是另一面,也有许多在这趟突然启动的高速列车上变得迷失癫狂的存在。

部分的混乱,不可避免……若不然也就不需要一次次局部整顿和整体“严打”了。

这一时期的社会奋斗,一个人除非本身就站在高点,背景深厚,否则他向高出攀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要接触一些灰暗色调的东西……

毕竟“竞争”还处于相对低层次化阶段,就算你不想介入怕也不行,你不捞过界,别人也会把手伸过来。

【避免直接卷入,但要有能力自保,不论灰还是白。】

这是江澈目前阶段打的主意。他有时候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功利和实际,但是事实就是存在的,比如和苏楚处成哥们,内心无疑有这一层考虑存在。

“好吧,反正逆流归来,我本身就是这个纯真年代的一股逆流。”

收起这些无谓而又不必要的小纠结,回到店里。

江妈趁江澈不注意瞥了一眼他衬衫胸兜,笑着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帮小玥姐拧了几件衣服。”江澈表情平静,说着把拿回来的钱递给老妈。

“还有呢?”

“没了啊。”

“说你有出息吧……也就那点出息。”江妈难得一次对儿子“失望”,摇摇头,接过钱一样数都没数,直接揣进兜里——要知道她可是一个很爱数钱的人。

星期天生意不错,母子俩忙了一阵,江爸也回来了。

该收的收,该挂的挂,一切都已经变得很熟练,到中午,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吃饭,一家人才终于有机会好好聊会天。

“今上午等货的时候,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江爸一边吃,一边开心说,“你爷爷特意跑来接了一会儿,听说话心情很好。”

“那他心情能不好嘛?这会儿估计在村里遛弯,都是一路的奉承话”,江妈接过话说,“咱爸一辈子都想风光不输人,结果到现在为止,两口大气,都是澈儿这个长孙替他争的……现在在他那啊,澈儿面子可比你大。”

江澈得意的笑了笑,来自江老头的支持——这在家里可是一张王牌。

事实如此,江爸无奈苦笑一下,接着道:

“另外你爷爷还说,你这都还没回去教书呢,家里那边,最近上门探口风的媒婆亲故,都已经快把咱家门槛踏破了。里头有几个提的还是你爷爷老哥们家的孙女、外孙女,另外我的朋友也有动这个念头的……”

江爸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澈一眼。

江澈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义正词严说:“别啊,这都改革开放了,你们不会还准备给我来包办婚姻那套吧?那可违法。”

他说这话,主要担心的是爷爷,江老头的思维还停留在以前呢,可别一昏头,就把这个主给做了。

江爸笑了笑,说:“放心吧,你爷爷这回拎得清,他已经放出话去了,不是中专大学,不是捧公家铁饭碗的,就别问了。这话他来说最合适,反正‘恶名’在外。”

从老爸的话和他说话的口气,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赞同江老头放的话。

江澈没说话,因为对他来说,什么拿不拿铁饭碗的,根本不用考虑,暂时也还没那方面的念头,一丝都没。

反而是江妈听完把一口饭扒到碗口又搁下了,板着脸说:“澈儿的饭碗是要捧的,不然可惜,但是儿媳妇……说实话咱们自己都出来闯生意了,别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依我看,不用计较那些,人好,好看,这两样最重要。”

江澈专心吃饭,随口应了句:“早着呢。”

这事还有时间,江爸让着老婆习惯了,也没跟她逆着来,想了想,又说:“对了,你二叔和你婶婶又提了一次,还是想来临州。”

“嗯?他们上回不是已经提了一回了吗?”江澈吃饱了,放下筷子说,“上回我就跟二叔还有婶婶说了,让他们先跟着收音机、电视学好普通话。咱们肯定不会不管他们的。”

江澈的二叔和婶婶过往都是那种最老实、传统的农民,实话实说,连普通话都说不太利索。

在他们老旧的思想观念中,自家兄弟既然发了,那就跟早时候家里有人当了官一样,得巴住,投靠过去。

所以,他们现在在家已经呆不太住了。

家里人江澈肯定是愿意顾的,只是他们现在过来,还不是时候……路还没趟直走宽呢。

“上回出来不是给他们每家都留钱了么,干嘛还这么急?”江妈也嘀咕了一句,“这事也不是不愿意,是这会儿咱们才一个店,哪用得了这么多人?让他们自己出去闯吧,就像澈儿说的,他俩普通话都还得练呢。”

江爸沉默了一下,说:“弟妹过来就跟你一起看店,慢慢练吧,弟弟就我自己带着,帮把手,慢慢教。”

“什么意思?”夫妻之间是最了解的,江爸这么一说,江妈就觉出不对了。

果然,江爸清清嗓子,小声说:“我已经答应了,他们这两天就来。”

江妈郁闷了一下,看见丈夫为难的表情,无奈点头道:

“那也行吧,就让弟妹跟我一起看店,他二叔跟你一起在外头跑,有个伴,我也放心点。咱们给他们开工资……至于缝补修改的活,还是照样给小玥。”

关于这一点,父子俩都点头。

……

……

同一时间,唐玥家里,手里捏着那四百块钱,人木木地坐在床沿。

工友说钱最好拿红纸包一下。

红纸已经摊开了,但是就是不想动手包,唐玥越想越难过,一是心疼钱,二是她没干过这事,更实在不想去给那个兼任改制小组组长的副厂长牛炳礼送礼低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事就是他管着的,最要好的两个工友也一直劝唐玥忍这一回,说有她们陪着,别怕。

现在听说已经有人送了礼,定下来能回去了,名额越来越少。

事情紧迫,唐玥无奈才打了镯子的主意……现在只等那两个工友凑到钱了。

抽了抽鼻子,唐玥又想起了上午江澈的那番话,他说的似乎都对,跟他们一家人相处,也很安心很愉快……

可是唐玥依然下不了决心,做不到真就这么彻底离开临州市纺织二厂。

***

第四十四章 一个少年混混的故事

临州市纺织二厂副厂长叫牛炳礼,他就是上次江澈遇见唐家姐弟,在公交车站,唐连招准备去砍死的那个人。

但是故事曾经不是这样。

准确地说,这个人曾经是作为车间主任的唐玥父亲感情深厚的师弟,他的副手,也是唐玥和唐连招亲近的叔叔。

当时火场里,要不是当师兄的最后推了他一把,牛炳礼一样出不来。

这些事都是他自己后来跪在唐玥父亲的灵位前,痛哭流涕说的。

当时他还再三赌咒发誓,一定会照顾好这对姐弟。

事情的变化在后来,作为那场火灾中,英勇冲进仓库抢救布料的那批人里唯一的生还者,牛炳礼成了英雄,享受了事后一切的荣耀和实际好处。

加上他本身脑子活,跟上面领导会来事,两年时间,牛炳礼就从车间副主任、主任,一路青云直上,当上了副厂长,成了二厂的红人,手握实权。

他开始接触和享受权力带来的好处——金钱,乃至声色犬马。

与此同时,唐玥十六、十七,渐渐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年轻男工们从私底下到明面上,“厂花”、“厂花”的,也慢慢叫开了。

正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唐玥发现牛炳礼看自己的眼神和态度,完全不同了——那不再是一个长辈应该有的眼神。

她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但是很难。

终于,在唐玥十八岁那年,有一天夜里在外面应酬喝到半醉的牛炳礼没回家,而是跑到这对姐弟的家里叫门。

唐玥不肯开门,他就一边说荤话,一边砸门。

然后,十五岁的唐连招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备下的剔骨刀。

“滚,再敢打我姐主意,我保证,我会砍死你。”

那一刻语气沉静,十五岁少年唐连招的眼神像一头狼,刀光晃眼。

牛炳礼当场出了一头汗,酒醒了。

他终于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曾经老实胆小的孩子,为什么这一年多来突然把自己练得这么壮了……

他真的随时准备砍死这个越来越不怀好意的“叔叔”,为此,他甚至连刀都早早地就准备好了。

那天晚上牛炳礼胆怯跑了,连句狠话都没放……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前。

后来回过神来,他也想过通过自己的权力和关系对唐连招做些什么,好对唐玥下手。

但是已经太晚了,这个时候的唐连招已经摸爬滚打,混成了几十个小混混的头,而那些跟着他的半大小子,好些个都是傻乎乎地,为了唐连招可以命都不要的。

唐连招放出来的话很直接:“你也有孩子,我和我姐要是出什么事,你的孩子就会出更大的事……你也会。大不了我陪葬。”

这就是一对姐弟相依为命的故事。

十五岁,姐姐辍学进厂,洗衣做饭,养活自己和弟弟。

十五岁,弟弟随时准备用命保护姐姐。

一个原本老实胆怯的孩子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曾经有过很多次,唐连招被原来街面上的混混打到半死,然后他就越来越能打,越来越没人敢惹。

从此,没人敢打唐玥的主意。

除了盼望“严打”再来一次,将那群小子一锅端,牛炳礼不敢乱想了,他觉得,瓷器不应该跟瓦片斗,不值。

一直到上次改制下岗的事,他才又试着准备拿捏唐玥一下,实在不行,至少赶走了眼不见心不乱,而且可以出口气。

后来,听说唐连招放话要砍他,牛炳礼吓得连续三天没敢去厂里上班,甚至不敢躲家里,而是去宾馆开了个房间呆着。

还好,唐连招被唐玥拦住、劝住了。

之后唐连招出门跑生意之前还专门堵了他一回,留了句话:“我出去几天,但是放心,我安排了人专门盯着你。”

那次,几个兄弟把唐连招送上火车,问他:“大招,你去跑生意赚了钱,是不是以后不混了?”

唐连招说:“当然混啊,赚钱只是为了让我姐不为难。”

兄弟们说:“为什么啊?你姐这么讨厌你瞎混,为这个哭了多少回都不知道,连带着,也这么讨厌我们,不如你赚了钱,就好好回家听话吧,说实在的,你姐这些年真的不容易。”

唐连招苦笑一下说:“谁让我爸妈没了,谁让我姐这么漂亮。”

所以,一个少年混成老大的故事,根本原因:姐姐太漂亮。

……

……

江澈当然不知道这个故事,他甚至不知道唐玥今天为什么要那四百块钱。

下午,郑忻峰刚到江家店门口,还没拉开架势,就被江澈拉走了。

“干嘛啊?”郑忻峰蹲在地上赖死狗,“我不走,我要看厂花……她上回还跟我打招呼来着。”

“老实陪我逛街去吧”,江澈笑着说,“厂花姑娘今天不来了。”

“啊……为什么啊?”

“因为她一早已经来过了啊!”

“……江澈,我跟你拼了。”

下午爸妈都在店里,江澈走得开,而再过两天,二叔和婶婶就来了,虽说会有些麻烦,但是他们本身都是老实、勤恳的人,来了至少肯学,也能吃苦耐劳。

这样一来,江澈以后就算是彻底解放了。

他也是时候开始自己的赚钱大计了。

六千赚两万,这一上午想下来,江澈想到唯一可能可行的主意是倒腾小电器,什么收音机、录音机、电吹风、电子表之类的,去粤省一趟,带些时髦货回来,应该能赚,要是重生剧本没拿错,能赚几十万。

这趟拉郑忻峰出来,他就是为了“考察市场”。

半个下午时间,两个人走到脚脖子疼,逛遍了临州市区几个摊点集中的地方,加两个批发市场。

江澈有点失落,因为他发现,时间点好像有点过了,现在的临州,已经满街都是粤省时髦货,甚至港城时髦货。

“果然,重生小说里张口就来的钱,都不是我能赚的。”

其实真要说赚钱,这条路应该还是可以走的,只是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暴利罢了,能找到好的进货渠道,再吃苦耐劳的话,一个月几千块应该没问题。

但是……不够。

江澈不甘心,拉着已经又开始赖死狗的郑忻峰去了考察市场最后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火车站。

这年头所有跟底层市场相关的生意,都可以在火车站看见,江澈这趟既是去考察市场,也是想试着找一下灵感,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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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不自知的改变

这个国家的火车站永远人群密集,永远众生百态。

90年代初的火车站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在于你能清晰的在一个地方,看见时代的交错变迁。

同一条甬道,同一片小广场,同一个售票厅。

你会看见西装和中山装,墨镜和头巾,铮亮的皮鞋、高跟鞋和磨出破洞的千层底、解放鞋。

会看见有女人穿着西式小洋装,拎着精致的小包,花枝招展,也会看到穿着右衽花布袄,用系带把孩子背在背上的妇女。

她们的目光,往往是互相鄙夷的——狐狸精,没羞没臊;土包子,傻啦吧唧。

拖地的滚轮行李箱还不流行,一边走一边打着大哥大的男人似乎也不需要那么多行李,他们的标配,是夹在腋下的一个方形皮包。

而另一类人群手拎肩扛的,也还不是后来我们熟悉的蛇皮袋,那是一种白色,带编制纹路的袋子,多数上面会印着两个字:尿素。

江澈和郑忻峰走了一整圈没有收获,在小广场边坐下来,闲极无聊的看人。

一个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打扮风骚的女人,手挽着一个年纪不小,夹着皮包,打着大哥大的男人,一摇三摆地从两人身边走过。

“这就是外面说的那种小秘吧?”郑忻峰眼神兴奋,压低声音说,“这扭的,把我弟弟都扭起立了。”

江澈点了点头。

这年头的小秘有一点很不好,恨不得捅过打扮和举止,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小秘,哪像后来,小秘素质要求高,不仅要“能干”,还要能干,而且单看外表,还以为是职场女精英,也可能真的就是。

小秘胸大。

“以后我要是当老板了,也要找几个这样的。”郑忻峰激动地比划着,在旁边说着,“妈的,越来越不想回去教书了。”

江澈没搭理他,本性使然,他也看胸了,然后在小秘胸口看到了一串珍珠项链,套一串金项链,两个都搁在了衣服外边,而小外套的扣子,是开着的。

江澈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要不要玩点小成本,领先时代的试试?顺便也看看自己的运作思维和能力在这个时代能不能行得通。”

……

……

接下来的两天,江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画图,写计划书。

两天后,他和江爸一起,一早去火车站接回来了二叔和婶婶,人送到店里,帮忙安顿好,江澈就回了学校,他还有课。

对于江澈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一天。

但是对于唐玥不是……

当天下午,牛炳礼的下岗改制办公室里,【支持改制,就是爱国】几个大红字在他背后墙上高高贴着。

唐玥站在两位女工友,祁素云和谢雨芬的身后,尽量回避着牛炳礼的视线。

“牛厂长,你看……我们三个都是十几岁就进咱们厂了,业务都熟练,也都很舍不得,我们是真的很想回厂里。”

谢雨芬说着把自己的红包悄悄按在了桌上,祁素云跟着也放了,她们还不习惯送礼,只能尽量按听说和想象的去做。

牛炳礼抬头看一眼,又偏头看一眼站在后面的唐玥,没吭声。

祁素云悄悄把手掌在背后摊开。

唐玥知道,这是跟她要红包呢。

迟疑着,从口袋掏出来红包,搁进了她手里。心疼了,憋屈了,指尖死捏着红包边角不肯撒手,拉扯得红纸一厘一厘地裂白点。

拉锯了好一会儿,唐玥终于还是松了手。

红包被祁素云挣了过去,一样悄悄按在了桌上,“牛厂长,这是小玥的心意。”

几年了,终于拿捏住了,牛炳礼心情很好,但是没表现出来。

四十六岁,酒色伤身,牛炳礼已经有些谢顶了,头皮油腻腻的,他低着头,“笃、笃”,指节在桌面敲了两下。

“你们啊,就会在外面道听途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手掌在三个红包上面都按了按。这年头的领导收礼,可比后世公开大胆得多。

尤其牛炳礼现在二厂正当红,简直肆无忌惮。

“你们这是要为难我啊”,似乎不太满意,牛炳礼清了清嗓子,道,“尤其小玥,你也是糊涂,自家叔叔,真有办法的话,我能不照顾你吗?你用得着跟她们一样折腾这些下三滥吗?”

下三滥?

三个姑娘咬牙忍着,心里憋屈,眼眶酸涩,但是不敢出声。

要知道这红包里的钱虽然不算多,但是对于眼下任何一个靠捡菜叶,捡煤核度日的下岗女工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其中谢雨芬还好些,钱是爸妈掏的棺材本。

剩下两个,唐玥的钱,是拿妈妈的遗物跟江澈押的,祁素云更是为了这笔钱,匆匆相亲、订亲,拿的彩礼钱。

“国家有政策,二厂这个改制工作,那也是从大局考虑……”牛炳礼说了一通官话,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考虑考虑。”

出去?

三个姑娘都是没怎么经历过事的,看了看桌上的红包,都愣了愣。

“怎么?要我当场答应你们啊?”牛炳礼脸色变了一下。

祁素云和谢雨芬不知道怎么办了,慌乱鞠了个躬,转身拉了唐玥往外走。

“小玥等一下,叔有话跟你说。”背后声音传来。

唐玥当没听见,脚下反而加快几分。

“那就都拿走吧,说实在的,我还真看不上。”牛炳礼又说了一句。

这一下就是三个人的事了,唐玥无奈站住了。

祁素云和谢雨芬犹豫了一下,递一个眼色:我们就在门外。

她们俩特意“忘了”把门带上。

“怎么,对叔叔的误会和意见还是这么大啊?”牛炳礼换了笑脸,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绕到前面,“顺手”把门掩上了。

为了回二厂,唐玥强忍着,摇了摇头。

牛炳礼“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从她身前绕到了身后,从办公桌里侧拿出来一个青瓷茶杯,看一眼。

“哎哟,我这茶都忘了泡了……记得以前去你家,小玥你还小,都知道给叔叔泡茶。”

说着他把茶杯放下,把茶叶盒拿出来,放在一起。

有一种真实的呕吐感在胸腔内冲撞,唐玥强忍着,过去放了茶叶,找到热水瓶,把茶泡上。

牛炳礼已经坐回办公桌后面,敲了敲桌面。

唐玥无奈,只得把茶端过去,放在他面前。

毫厘之间,她避过了牛炳礼刻意伸来接茶杯的双手,把茶杯顺利放下,抽身后退,那种呕吐感再次袭来,愈加强烈。

“大招出去了?”

“……嗯。”

“这孩子也是的,没那个脑子,非要逞能。长辈让着他,他还以为自己真有本事了……”牛炳礼说了一句,看见唐玥不答话,跟着道:“师兄这个家,还是要靠你啊,小玥。”

“真的想回来?”他问。

唐玥没办法,点了点头。

一步步试探,感觉胜券在握了,牛炳礼在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不再掩饰了,直接道:“那就让牛叔来照顾你……别说回来,就是当生产标兵,三八红旗手,当生产组长,车间主任,都不是事。”

“叔又不影响你以后嫁人,嫁人了,我这个当叔的,不还是一样可以照顾你?”

唐玥没吭声,透过窗口看着爸妈埋葬了自己生命的那个位置,那座新盖起来,却一直空置的仓库。

也是在那里,唐爸爸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救了一条白眼狼。

牛炳礼往前凑一点,她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一点。

“你这段时间怎么过的,我也打听过了,叔是真的心疼啊”,牛炳礼不满意了,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最后施压道,“好好想想吧,真回不来,你洗一辈子衣服?”

隔着办公桌,他终于还是把手伸出来了,伸向唐玥的手。

他相信只要这一下握住了,唐玥没闪躲,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就终于到手了。

唐玥突然开口:“以前跟我爸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他好不一样,你在那些领导面前笑的样子很奇怪,那时候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怪,现在才想明白,你真像一条狗。”

牛炳礼僵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读书太少,一直不懂小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其实看见你就应该懂了。”

“我是说,我刚刚问我爸了,他当时最后那一把把你推出来,是不是很后悔?!”

“我是说,你好恶心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唐玥猛一下双手抓起茶杯,“砰”一声砸在桌面上,茶水溅出来,溅了牛炳礼满身满脸……烫得他龇牙咧嘴。

“下岗就下岗,不干就不干了。”

唐玥转过身,几步跑出了办公室。

突然一下的爆发,牛炳礼傻了。

不管以往唐连招怎么折腾,他没见过唐玥有这么大脾气,准确地说,在他的判断里,唐玥就是懦弱可欺的。

还没回过神了,唐玥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又回来了。

牛炳礼心中一喜,喜出望外……

结果唐玥伸手把桌上的红包一拿,“我自己的。”

说完她转身出去。

“你……你找死啊?我……”牛炳礼终于一下炸了,猛地站起来,似乎要动手。

“你才找死,有本事等我弟回来,别尿裤子。”

攒了这么多年的脾气,唐姑娘真的恶心坏了,受不了了,再不发泄出来,她就要憋屈死。

“……”想到唐连招,牛炳礼整个人僵了一下,缓缓坐下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

唐玥走在路上。

大口呼吸着二厂外面的空气,她觉得好清新,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冒失冲动,也是第一次这么通气,一下整个人感觉都清爽了。

她甚至发现当这条路彻底断了,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担心。

原因?不知道。

这段日子潜移默化的改变,是唐玥自己都没发现的。

第一,前一阵虽然日子艰难,但是她其实已经知道了一件事,离开二厂,凭自己的双手,她也能活;

第二,江家人,江妈和江澈给她提供了第二种选择,这个选择初想起来敌不过回厂的执念,但是在刚刚的情况下,它一下就变成了更好的选择。

***

第四十六章 小姐妹座谈会

江澈再去自家店里是三天后,这三天他头尾请假,忙自己的。

已经处成了普通朋友的前女友就管着这事,所以没被为难。

店里,二叔已经跟着江爸出去了,兄弟俩现在除了进货、补货,也在试着看能不能找到点其他门路。

若不然,人员就真的太富余了。

二叔的想法是想干脆自己单出去干,去踩人力车去,但是他普通话还不溜,路更不熟,江爸江妈不放心,没让。

婶婶就安心留在了店里,此刻正努力地用她并不熟练的普通话和一名顾客沟通着,脸上有窘迫、为难,但更有过往田地里抢收抢种的热情和不肯放弃。

她的沟通困难和神情搭配有一个好处,容易让客人觉得实诚。

江妈有心让婶婶锻炼,腾出空,过来直接把江澈拉到了后面,皱着眉头说:“你小玥姐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话不好说似的。”

“呃……那我去看看。”

他直接这么一句,江妈眼睛一亮,“终于有点出息了。”

……

……

唐玥家里,她终于换下了那身深蓝色的二厂工作服。

其实早先从厂里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就把以前的工作服、先进奖状什么的,都搜罗整理了一遍,最初的心思是想扔掉的,眼不见为净,到了还是舍不得,想着就当留个念想,取了个箱子,锁起来了。

现在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已经有些嫌小的军绿色旧外套。

这件衣服是唐妈妈在那个军装风行的年代留下来的,唐玥十五六岁的时候也穿过,后来发育了衣服显短小,又见外头已经没人穿了,也就放了起来。

如今没办法她才再拿出来,除了工作服,唐玥的衣服实在太少了,就那么两件能穿的还得留着出门,所以这个就在家里穿。

此时祁素云和谢雨芬刚进门坐下没一会儿。

“那天的事,怪我拖累你们了。”

泡了茶,坐在小桌边,唐玥有些惭愧,她自己已经豁出去了,但是事后不免有些担心牛炳礼迁怒两位女工友……这种可能性很大。

“拖累什么呀,当时你不带头把红包拿回来,我们事后也得想法子去拿呢。”谢雨芬喝了一口茶,啐茶叶沫的同时顺便就呸了一声,跟着继续道:“狗日的收钱不办事,外面都传开了。”

“啊?”

“嫌太少,像咱们这种三百四百的,他收了一个没办……听说现在办回去的几个,都是千字打头的。”

“……”

千字打头,对于在座的三个姑娘而言,想都不敢想,就算是放到所有现在停工的二厂职工里,怕也没几个人拿得出。

这么一想,牛炳礼简直就是在快饿死的人身上榨血,当真好黑的心。

“反正那天你走后一会儿,就有人来闹,说牛炳礼收了她五百块不办事,我俩一合计,就学你样,进去直接把红包抢回来了”,祁素云笑着说,“然后牛炳礼还跟后头拍桌子骂我们呢,说我们三个到死都别想再回去了。雨芬胆子大,直接顶了一句,老娘不回就不回,有你这种人当领导,二厂还能撑多久都不知道呢。”

二厂撑不久吗?唐玥猛地想起,江澈其实也暗示过类似的话。

“我呸他一脸”,一旁的谢雨芬狠了一句,跟着脸色落寞道,“其实说实话,谁能真舍得啊,可是他牛炳礼要这样弄……没办法,咱们总不能学刘嘎包媳妇儿那样,陪他睡觉吧?”

又一桩劲爆新闻被她随口一句爆了出来。

刘嘎包和他老婆都是原来二厂出了名的老实没用……但是刘嘎包媳妇儿,确实长得还不错,只是胆子很小,说话都不敢大声那种。

谢雨芬是个爱闲话的,作风也泼辣,不避什么话姑娘家不能说,不敢说,见引起了关注,便往下说道:

“你们还不知道吧?刘嘎包和他媳妇儿上有四个老、下有两个小,负担重,上回两个一起停工,日子就没法过了……嘎包没辙,卖了几管血,下深圳打工去了。”

“然后没多久,牛炳礼就说组织上关心困难户,叫他媳妇儿去厂里谈话。”

“反正就是,传的是说他第一回用强的……之后连吓带哄,又给她办了回厂,嘎包媳妇儿也就认命了。她现在厂里派的活很轻松,闲着,时不时被牛炳礼叫去办公室谈话、打扫,回来就一个人坐那里发呆,掉眼泪……他们都说,这样下去人怕是要疯。”

一阵沉默,唏嘘,郁结到愤怒。

“就没人去市里告他吗?”唐玥有些咬牙切齿。

“有啊,去的人还少了啊?可是无论谁去,都是一句‘蓄意干扰改制工作,打击报复领导干部’盖下来。他牛炳礼,手眼通天嘞。”谢雨芬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拿起热水瓶添了水,似乎心里有火,得浇。

祁素云叹了口气,“那回头嘎包回来怎么办?不得捅死他啊?”

“嘎包、嘎包,为什么叫嘎包,牛炳礼还不就是欺负他老实胆小没用,就算回来知道了,也弄不过他?真要是个敢砍死他的,他才没那胆子。”谢雨芬说着看了一眼唐玥,接着道:“要我说还是咱们大招好,要是没大招……欸,不提了。对了小玥姐,你说你家大招怎么就是看不上我呢?我这长得也不差吧,前头后头都有……我可想给你当弟妹想了不是三天俩月了。”

“就你不害臊。”祁素云在旁笑骂了一句,说:“好了,不说这些脏心眼子带脏嘴的事了,都说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谢雨芬直接答道:“我么?我爸妈说实在不行开个豆腐房,我觉得还行,这样我就是豆腐西施了,跟大招流氓头子也配……”

“可是豆腐坊已经开了太多了吧?”唐玥说的是实话,这会儿下岗的,想试试手的,想门路总容易想回祖辈的老门路上去,开豆腐房什么的,已经很多了。

“我爸说不行挑城郊村里去叫卖,反正再看吧,还没定呢。”谢雨芬的“心胸豁达”其实也有好处,不容易忧愁烦恼。

“小玥姐你呢?”她反问了一句。

“我?”

唐玥一下有些无助,其实那天离开二厂,她直接路上一拐,就去了江妈的店,心里欢喜的,准备告诉江妈,她想好了,把缝纫机搬店里去,按江澈说的做。

可是当时她走到店里,江妈正好不在,在的是江澈的婶婶。

唐玥一打听,二婶说着有些磕巴的普通话,告诉她,“我老公是江老板的弟弟,江妈是我亲嫂子,我们两口子刚特意从老家过来给帮忙做生意嘞。”

江家的店不大,四个人,很多了,而且对方是亲人……

唐玥当时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之后再见到江妈,也没敢再提起。

甚至这两天去拿缝补修改的衣服,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现在江妈自己明显是有空做这些的。

她想说自己不能再这么占江家的便宜了,只是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

第四十七章 谁家小姐姐

崭新的开始,有些迷惘、无助。唐玥其实是真没主意了,而且心慌意乱,但是不愿意说出来,搪塞了一句道:

“我暂时还没想好呢,先饭馆的衣服洗着吧,慢慢再看。这些事,咱们在厂里呆久了也呆傻了,其实都不会。”

“可不是,要是有个能人肯帮咱们出主意就好了,反正我的钱还没交还我爸妈呢,咱们三个凑凑,没准也能做点啥”,谢雨芬接过话头说,“对了,你们俩有认识这样的人么?”

能出主意的人?

唐玥脑海里一个激灵,想了想,说:“我倒是认识一个,听说,人过年一个月就赚了好几万呢,眼光、主意,什么都不得了。”

这些事情都是江妈自己一点一点对唐玥说的。反正江妈就爱在她面前说江澈哪哪多好,说江澈“借家里钱”去贩年货挣钱,给开店出主意……总之说江家现在的一切都是江澈起头才有的。

江妈对唐玥没有藏着掖着,也不担心她的为人,现在唐玥跟外人提起,倒是知道隐瞒具体信息。

“你是说,一个月,几万块?……几万块,钱?!”

“是谁呀?你最近认识的人么,我们怎么不知道?”

两个姑娘呆滞了半天,这才终于顾得上开口追问,表情全是惊叹号。

“是的呢,回头我找机会问问他,让他给咱们出出主意。”

唐玥一下又有些期待了,同时心想着,我总不能说是个好看的男孩子,还是中专生,还比我小三岁吧?

怕追问,她赶紧把话头抛出去,扭头说:“素云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我呀?”祁素云莫名脸红了一下,低头结巴说,“我……那个……他说,不行就在家先歇一年,正好结婚……把孩子生了。”

“生孩子?!你原来不是说其实不想嫁么?”谢雨芬一脸的猜不透,想不通,“你还说是城郊乡下农民,觉得嫁过去委屈。”

“那是那时候接触少,就相亲照了个面,都是媒婆在说话,他就看着我傻笑,不吭声……我还以为他笨的嘞。”

祁素云一下有些激动。

“后来,后来见了几回,接触多了,觉得……他挺好的,老实忠厚、人好,对我也好,而且郊区农民怎么了,他自己地里是一把好手,会开小四轮,还会寻思办法挣钱,现在还准备开虾场呢。反正我觉得,他比咱们厂里那些蹲下来就知道唉声叹气的强多了。”

“我这没了工作,坦白跟他说,他一点脸色都没变,就拍了下胸脯,告诉我,有他嘞,啥都别怕……”

祁素云说到这儿眼眶泛红,自己越说越来劲,另外两个不用问也明白了,她现在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安心,欢喜……这不,尽向着那位说话呢。

而且她说的这些,在目前的状态下,真的很让人羡慕、感动。

“他,他力气还大……”

终于,过于着急夸奖自己男人的祁素云被抓住了一个话头。

“哎哟,你怎么就知道他力气大了?是扛你过河了,还是抱你上床了呀?”谢雨芬年纪最小,性子最辣,啥话都敢说,“素云姐……你们,不会是那个了吧?”

她这么一问,唐玥的心也提起来了,不是说担心,而是这种事现在对于她们来说,很禁忌,所以,很让人心慌意乱。

“我……我……”祁素云一咬牙,豁出去了,“我们都订亲了,下月初就要结婚了。”

这就是承认了。

胆子大了点,可是好像也没错,都要结婚了。唐玥自己也是姑娘家,短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雨芬则一下更来劲了,激动地俯身过去,抓着祁素云膝盖就问:“啥感觉,那事啥感觉,快,给我们说说。我听说腿可酸……”

“啥感觉?”祁素云脸上甜蜜带羞涩地一笑,狡黠说,“说不来,反正你们俩自己也抓紧,就知道了……到时候我才跟你们有得聊。”

“姐,你看她被人耍流氓了这还得瑟呢,挤兑咱俩……”谢雨芬说,“咱把她扒了,检查检查。”

“敢?!”祁素云慌乱地躲闪着,她身上还真不能给看,那人就像是爱死了她身上每一处似的,嘴唇和胡茬子一路轧过去,留下了好多淡淡的红印子。

三个姑娘这就闹开了,互相打闹着,取笑着,说着私密话。

谢雨芬唉声叹气唐连招怎么就不喜欢她,祁素云则更关心和她同龄的唐玥,连番追问、打听、劝说,有合适的,赶紧找一个。

“我,我还没遇见喜欢的人呢。”

唐玥话音刚落,门外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姐你在吗?我好像听到你声音了。”

小姐姐。

唐玥一下知道是谁了,赶紧收拾表情,起身准备去开门。

什么小姐姐?

新鲜词,谢雨芬和祁素云大为困惑,八卦的心思一起,比唐玥更急,两人站起来挤到窗口边一看……

江澈背着书包,白衬衫外面搭一件藏青色的毛衣,下身米色裤子,站在院子门口进来几分。

“等等等等……”

唐玥还没赶上开门,就被俩好姐妹堵住了。

“说,外面那个好看的男的是谁?”

“小姐姐是什么?你是谁家小姐姐?”

“他怎么到家里来找你?”

“你们什么关系?可不许说没关系。”

……

……

江澈看见开门一下出来三个姑娘,尤其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站那儿,来回来从头到尾一遍一遍地打量他,还真……一点都不慌,毕竟帅习惯了。

“小澈……你,过来有事?”因为刚刚被两位好友提醒了,逼问调侃了,唐玥现在面对江澈,很难再只当做小男孩看待,因此也就难免少了几分从容。

“还真有两件事”,江澈笑着说,“你回厂里上班了吗?”

“没,我……”唐玥摇头,犹豫一下,把事情掐去关于牛炳礼意图胁迫的部分,简单说了,总之表达了一个意思,自己,加上后面的祁素云和谢雨芬,三个都已经彻底断了回厂这条路了。

她想着这事没必要隐瞒,而且这样一会儿更好开口,让江澈给出主意,看自己三个能做点什么。

“难怪我妈说你这两天好像藏着什么话,为难着似的呢”,江澈一边想,一边放低声音道,“你确定不回厂了,去我家店里,看见我二婶在,于是不好意思说我们之前的提议,你想做,甚至连缝补修改的活,你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对吧?”

“……”唐玥迟钝了,木木地点了一下头,这些话是她自己都很难表达清楚,甚至都还都有些纠结混乱的,但是面前这个男孩,居然只凭着一个点,就全部推断出来了。

唐玥感觉越来越相信江妈说过那些话并无夸张了,同时,期待也多了几分。

“这事你这样想其实也对,店里的活,就不做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前途。”江澈说完抬眼四面八方的望着。

唐玥点了点头,虽然可惜,但是这样总算少了份纠结,“我钱没花掉,所以,那个镯子……”

话说一半,唐玥自己开始犹豫镯子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赎回来,赎回来了,她就没本钱了。

江澈摊了一下手道:“今天没带在身上。”

“嗯。”这样,唐玥反而不用纠结了。

“这事不急,你这有桌子吗?”江澈看了一圈,没看见桌子,开口问道。

唐玥伸手一指,“屋里有。”

江澈愣了愣,要知道上次来,他可是从头到尾都没被请进到屋里的,哪怕帮着干活,帮着鉴定镯子,还有唐玥帮他缝补衣服,都没一点儿让进的意思……

看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另外两个姑娘,江澈明白了,因为这回不是孤男寡女。

“我可以进去吗?”他故意笑着问了一下。

知道是故意的,唐玥点点头,月牙眼一弯,一样玩笑着说:“只要你不怕我们是三个女的就好……尤其其中还有个小女流氓。”

难得见她开玩笑,挺动人的,江澈反问:“你呀?”

“我……才不是我。”

后面的谢雨芬和祁素云都笑坏了。

她们很少见到唐玥可以这样轻松自然地接触一个年轻男人,反过来也一样,似乎还没有哪个年轻男孩子能在唐玥面前这般平常和自如。

***

第四十八章 一次小尝试

1992年4月上,国家定下来要建三峡。

差不多时候,临州师范学校2号楼407有个男生叫老吴,正因为前几天在录像厅摸了一个男的,之后连做两天怪梦,内心十分恐慌,但是不敢跟别人讲。

同一间宿舍,郑忻峰同学刚第一次听说了一种叫做麦当劳的东西。

他猜那东西应该很好吃,因为报道中700个座位的大餐厅,外头排队还能排出去二里地,他想着,要是我就半夜去排,早上一开门就进,吃口新鲜的。

可是这一年临州还没有麦当劳,也没有肯德基。

临州市纺织二厂的女职工唐玥刚彻底断了回厂的念想,在家和她的两个小姐妹一起讨论以后怎么办,没主意了,她想着,回头去找某个人打听打听。

然后正好那个人就来了。

江澈刚好准备妥当要做一笔小生意,试着来一次营销运营,短时间内赚个小两万,补上股票认购证运作的资金缺口,为此,他需要找几个心灵手巧,朴实勤恳的姑娘合作。

所以,这一天其实哪怕没有江妈的“策动”,江澈也会来找唐玥。厂花姑娘不单心灵手巧,而且有大用。

这是他第二次来厂花姑娘家,意外惊喜,这次他被请进屋了。

唐玥的家进门就是厨房,初印象看着有点大,再看就发现了,其实是因为东西很少。

边角上有缺口的小灶台,老式黑漆木橱柜,两只掉漆的旧热水瓶,都不好看但是都很干净。有些坑洼但是结实的原木色四方小桌一面贴着墙,墙上的一片灰旧中,有几个方形的区域特别白,想来大概原来贴着奖状之类的,刚撕掉不久。

江澈随意张望了一下,在他正面有一个门,侧面靠墙角还有一个门,二室一厅。

“那里是我弟住的”,唐玥指了指靠墙角的那个门,又扭身指着正面那个门说,“这里一进是个空房间,放东西的,再一进是,是我……我住的。”

讲到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就没有了,因为厂花姑娘突然才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本来不需要做介绍,对着一个男人,自己住哪个房间,干嘛要讲?

有些慌乱地,唐玥搬了凳子,让江澈坐下,又泡了茶……茶叶只剩一点了,她很小心,尽量不搁进去茶叶沫。

这期间还好有自来熟的谢雨芬一直在说话。

对于江澈不肯像叫唐玥一样叫她小姐姐这一点,小谢感到很失望,一直在旁边辩解着,她其实不是唐玥口中的那个小女流氓,同时强调着,她也是姐姐。

三个姑娘里她最小,二十岁,但也比江澈大一岁,无奈江澈叫她小谢。

祁素云和唐玥同龄,二十二岁,但是月份上大了两个月,而且快要为人妇了,此刻正在一旁端坐着,演绎着沉稳大姐范。

唐玥开始整理桌子。

移开了竹编的菜罩,桌面上就一小碗白菜头,还有一个剩一半的罐头瓶,也不知装的是咸菜还是辣椒,江澈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被唐玥匆匆拿走,搁柜子里去了。

桌面很快清理出来,擦拭干净。

江澈坐下打开书包,取出来一团报纸,铺在桌面上打开。

暗红色打孔木头珠子,小颗,很多;同色调圆形空心木头圈;四颗鲜红的小彩石,两颗小小的其实泛蓝的绿松石,一颗透彻里带淡淡紫光的水晶石,一样打了孔;外加一团挂绳,一团编织绳。

“这些是什么?”唐玥和祁素云眼睛看着那些小玩意,专注而好奇地问道。

“哎呀,这个真好看,这个也是。”谢雨芬则埋头兴奋地拨弄着那几颗彩石、水晶石、绿松石……

很多人在小时候都会喜欢保存几颗晶晶亮的小东西,当作宝贝,眼前的姑娘们年纪虽然已经不算小朋友了,但是因为身处的年代,乍然看见面前这些小东西,依然觉得新鲜,欢喜。

这年头一般人的手上、脖子上都还没什么饰品,有的也是白银、黄金、珍珠、玉,尤其后面三者,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戴的。

她们还不认识桌面上这些东西。

江澈也不解释,笑着取出来一张图纸,问唐玥,“你能帮我把这些东西编串成这个样子吗?”

图纸上的造型看着像一串项链,但又不是姑娘们在别人脖子上见过的珍珠项链或金项链,它材质不同,而且更复杂,更多点缀。

其实这玩意的原型应该叫“毛衣链”。

但是江澈绝不会这么叫它,因为这个名称本身,就是这件商品营销最大的桎梏,他还没想好新名字。

……

……

这就是江澈在火车站盯着小秘看胸得到的启发,当时大胸小秘把金项链和珍珠项链都放在了胸前,贴身的衣服外面,招摇过市。

女人热爱装点自己的天性是永不磨灭的。

从古代的各种富人家的金贵首饰,穷人家的木头钗子,到后来,杨白劳家喜儿过年的二尺红头绳,再到早些年的蛤蟆镜,近来的珍珠项链……

女人的这种天性,永远是巨大的财富源泉。比如2010年代,同样一个手机,女人就会因为手机壳、贴钻这些,比男人多花上不止一份钱。

但是很显然,在这个时候,能戴得起珍珠项链和金项链的人还是少数,姑娘们装点自己的途径被极大的限制了,除了衣服,就仅局限于几个发夹和头箍,还有寒冬里的一条围巾。

于是,江澈决定在这方面做一次小成本的短平快的尝试。

一是尝试着小赚一笔,看能不能把那小二万缺口补上,不贪多,也不敢贪多。

二是想试一次,看一下自己的运作思维和能力在这个时代有没有施展的可能,能不能行得通,为此他绘制图纸,写计划书,瞄上唐玥。

重生者之于时代的优势大概可以归纳为两类:

第一类,知道属于这个时代某件事情或某一次洪流的方向,跟着走,从中获益,比如江澈购买九二发财证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第二类,掌握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让它提前出现,并试着把它运作起来,这就是江澈现在想做的尝试。

这个尝试很小,因为先于时代运作某样东西,其实并不容易,超前思维一旦超到脱离时代,就未必有好结果,江澈的第一次尝试,更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积累经验。

像重生小说里有人在九几年开发了LOL这种事,他是干不了的。尽管小说里主角凭着记忆就做出来了,而且大获成功,一统国内游戏市场……但其实,这时候的电脑配置和网速根本跑不起来LOL——即时对战游戏没了网速还战个蛋。

一直很低端,靠“诈骗”起家的重生者江澈,继续低端着。

他想着通过一次营销运营,引导一次小范围的流行,哪怕只是做个爆款都好。然后收获一笔不算大的钱,还有信心和时代体验,至于“帮助”的成分,大概有,但也就一点点。

……

……

前世,江澈从南关省回来后没有继续教书,适应阶段跟着一位在义乌小商品市场有几个摊点的远亲学习过一段时间。

在那里,他见过很多饰品、毛衣链,但是什么绳结,怎么编织、连接,甚至怎么扎一个正确的线头,他全部不会。

唐玥也不会,但是这姑娘心灵手巧到江澈乱七八糟的描述,她尝试几遍,就能做出来,此外谢雨芬和祁素云也帮了些忙。

大概半个小时后,江澈的第一条毛衣链出炉了。

暗红色的小木珠串成串,间隔一寸左右距离,左右对称点缀着各两颗鲜红色小彩石,向下,绳缀的主体是那个圆形空心木圈,上头也对称打了几个绳结。

木圈上面顶着的,是一颗多棱透彻的紫光水晶石,下面是编织绳垂落的两条流苏,流苏的尾部,缀着那两颗泛蓝小巧绿松石。

很中规中矩,很简单的构造。但是单论好看,它肯定比珍珠项链或金项链好看。

土么,就算再2010年代,它依然有一个产值不算小的市场,甚至频频出现于潮流明星身上,还有街拍和时尚杂志上,所以九二年初的人,更绝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女人的天性,更因为没见识过,三个姑娘此时已经都有些呆滞了……

江澈拿起链子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向谢雨芬说道:“你的衣服最合适,你来戴着试试看。”

谢雨芬兴奋地点头。

今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全土黄色的毛衣,里头衬着白底红花的衬衫领子,毛衣链一戴上,就多了一份点缀。

一照镜子,泼辣小妞整个就飘起来了。

退几步,再进几步,反反复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头那个欢喜啊,乐得她原地转了两个圈。

“想象一下你现在下面穿的是一条长裙,在跳舞,是不是更有感觉?”江澈心头稍安,添了一把火,谢雨芬就更花开灿烂了。

祁素云和唐玥也看得眼睛发直,她们其实也就二十二,刚出工厂,一样是戴不起什么金项链和珍珠项链的年轻姑娘。

这个年代一般人家的女孩,从她们的十五六到如今,几乎没有过一件像样的饰品。

所以,她们也有点儿向往,而且天性使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戴上试试……

但是唐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低头沉默了。

江澈刚刚目光扫过的那一圈,还有他对谢雨芬说的那句“你的衣服最合适”,虽然无意,但是其实让唐玥心里有点小难过。

当然,她知道这不怪江澈。

***

第四十九章 你们要入股吗

“好了,快别蹦了,雨芬,小心弄坏了你赔不起。”祁素云拿出大姐范,冲着已经有点癫了的谢雨芬招手,示意她停下,把项链摘下来。

没错,至少在她们看来,这个就是项链,而且应该很贵很贵。

“其实本来送给你也没关系,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我还要拿它做生意。”江澈在旁笑着说了一句。

“送也行?这也能送?”

谢雨芬心说他不会是一下就喜欢我了吧?这可怎么好,人家明明喜欢大招的,不能这样水性杨花。

“生意么,这个很贵吧,哪有几个人买得起呀?”

三个姑娘都一样在想,但是跟另外两个人不一样,唐玥多知道一件事,她觉得现在说出来应该没关系了,因为江澈自己都已经不避这个意思。

“小澈就是我说那个一个月赚了好几万的那个人。”她说了一句结构有些复杂的话。

“……”

祁素云和谢雨芬短暂地错愕了一下,她们之前听唐玥说起有这么一个人,脑海中条件反射,理所当然的就认为那是一个中年人,手握大哥大,腋下夹皮包的那种。

可是眼前这个,分明就是个清爽干净的小男孩啊!

“就算那样,这么贵的东西,也不好乱送的,雨芬也不许要,太贵了,明白吗?”祁素云表情严肃地劝诫着,看江澈的眼神有些警惕。

江澈说:“这个东西我打算卖10块。”

“……多少?”

是,对于面前这三个姑娘,尤其对唐玥来说,十块不是可以轻看的小钱。

但是相对这条构成复杂,所用材料颇多,而且有几种亮晶晶,看起来就很贵的项链来说,10块这个价格,便宜得难以想象,无法理解。

“我是说,这个,我打算卖10块,因为它的成本,扣除人工,是3块1毛。”江澈放缓语速,保证表达清晰,补充了一句。

“怎么可能?你看这个、这个……”谢雨芬抓着胸前的链子,指着上面的水晶石、绿松石、彩石。

“都是假的,人工的,比如水晶石,其实是玻璃做的。这些东西,有的是我低价买的,有些是我找了个城郊小作坊批量切割打孔的,制作量有点大,工艺简单,所以价钱压得很低。”江澈解释。

“那,小澈你是要卖假货么?”唐玥问话时语气有些担心,但是问完当即觉得哪里不对,江澈要是准备卖假货,以假乱真蒙人,怎么可能只卖十块?

江澈喝了口茶,摇头道:“也不能说是假货,因为我会公开说明,这些看起来很贵的材料,其实都是简单的人造工艺,所以,才这么便宜。”

“公开?那知道是假的了,谁还会买啊?”祁素云心说这样还不如卖假货呢,被蒙那是没办法,可是谁会故意去买假货?

江澈笑着抬手指了一下她的刘海,然后道:“素云姐,你的发夹是真的假的呀?”

“嗯?”祁素云愣一下反问说,“发夹哪有真的假的呀?”

江澈点了点头,又向谢雨芬道:“小谢你的发箍是真的还是假的?”

“发箍也没有什么真假吧?”谢雨芬的反应总是最直接。

“对,所以这个,叫它饰衣链吧,它既不是项链,也不是珠宝。它就是一种配饰,就像发夹、发箍一样,所以,大家根本不用去在乎它的材质真假。好看,能搭配就好。它的作用,就是为了给女孩们的衣服加上生动的点缀,变得更好看,就像发夹为你们的头发做的事情一样。”

一通话毕,三位姑娘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下没转过弯来。

其实江澈的这种思考逻辑,最大的依据并不是他说的发夹、发箍,但是作为依据的那件东西,现在一样还没出现。

再过几年,男生,加少部分女生,会流行一件日后看来很土的饰品——牛仔裤胯部位置,斜挂一条铁链子。

没有人会计较它是不是真的,是不是金的或银的,因为它就是铁的,就是一件配饰。

那条铁链子的流行,加上一样是几年后会出现的一波覆盖面很大的手绳编织热潮,才是江澈选择做这次尝试的事实依据。

至于某阵子还流行过的脖子上挂的骷髅头、粗铁十字架、月牙,甚至小刀,就更不堪回首了。

终于,三位姑娘可能大概想通了。

“你是想雇我们帮你做这个吗?”唐玥推理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先不急,”江澈说着又取出三张图纸,放在桌上,逐一指着道:

“这个是手绳编织,戴在手腕上的,成本4毛,我打算卖两块;这个是饰衣链,但是用料比刚刚那条少很多,也很简单,你们看就是挂绳上左右两边对称各六颗小珠子,下面一个叶子造型的小木片,成本不超过1块3毛,我打算卖5块;另外这个,这个是第二贵的,成本4块3,会卖15块。”

“那第一贵的呢?”谢雨芬好奇问了一句。

江澈笑着又取出一张图纸,并从背包里取出相应的材料放上去,笑着道:“这个看上去很华丽吧?它成本是7块4毛,我打算卖88块。”

“88块?”姑娘们张着嘴,“为什么这个这么贵啊?”

“因为我们得给少数只买贵的,不买对的的有钱人,提供一个选择。”

场面安静了下来,三个姑娘都默默在用她们不算强大的数学基础计算着……算不出来,但是很显然,好多倍,好赚钱……

“所以,你们要入股吗?”江澈一脸的人畜无害,微笑着问道。

“入……股,我们?”三个姑娘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对,入股知道吧,投钱,成为合伙人,然后赚了钱我们按比例分成。”江澈表情一丝不乱,更不急。

三个姑娘犹豫了一会儿,都在想着,这生意行么,应该行,可是凭什么是我们?

唐玥的脑海中甚至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为了帮我么?

然而似乎并不是,因为当谢雨芬问:“要是亏了呢?”

江澈的答案平静而坚定,“亏了也一样,按比例亏。”

其实她们三个加起来投不到一千块,江澈很清楚,这点钱由他来负担完全没问题,而且就算这次真的尝试失败,亏,他也不认为会亏这么多。

但是……这是规则。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的钱可能得来不易,也不多,但,这是规则,既然要出来接触社会,你们就必须懂得和遵守的规则。你们已经出来了……这是生意。我把话先说明白,方便你们做决定。”

江澈又补了一句,有点无情,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她们既然要出来面对社会,就必须了解和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不然只会羊入虎口。除此之外江澈还有一重考虑:这样,才能保证她们更听从指挥,更尽心尽力。

江澈还不是一个会见了姑娘就没原则的人,小姐姐再漂亮也一样,生意,终究还是生意。

她们所能获得的,唯一依据就是她们所能提供和创造的。

江澈找上她们,仅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们下岗,生活艰难,更主要的,是他真的需要她们的合作,而且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是江澈制定计划书当时仔细考虑的结果。

没等太久,结果出来了,还是没心没肺的谢雨芬最先做决定,小姑娘心想着,就当他是为了讨好我小玥姐……便宜我了。

“我投,四百。”她把钱从腰里头拔出来,拍在桌上,一脸的决然。

祁素云左看一眼,又看一眼,想了想,劝说道:“这可是你爸妈的棺材本,不行还要开豆腐房呢……收回去,最多两百。”

“那……两百行么?”谢雨芬恳切又担心的看着江澈。

“行。”江澈把钱收了。

“那我,我也两百。”祁素云转过身,也不知从哪儿掏的钱,江澈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烫的。

到唐玥了。

江澈微笑了一下,表情平静没说话。

小姐姐把四张来自江澈的百元钞取出来,散开,两手捏着,不断思索,看那表情动作,就跟坐在赌桌边,准备下注一样。

猛地一咬牙,四张百元钞往桌面一压:“我……我,全部。”

东西就摆在眼前,错不了,成本利润都知道,机会难得,而且她是这里对江澈认知最多的人,她还了解江妈呢,江妈人多好?所以,小姐姐梭哈了。

“好。”从唐玥手底下,江澈直接把钱顺着桌面抽了过来。

一种莫名的第六感,唐玥觉得江澈动作有点急,而且,似乎变换了一下笑容,虽然很快就恢复了。

……

江澈本人出了6500,钱和已经花费的单据样样分明给姑娘们验看。

这么多本钱,大生意啊,一式四份,合同签好,按手印,姑娘们傻不愣登热情高涨。

江澈站起来,把除了材料之外的东西收好。

“合同已经签好了”,他说,“对了,小姐姐你会跳舞吧?”

唐玥愣了一下,点头,“可是我只会跳男步……我都是和雨芬跳的,我跳男步。”

只跟谢雨芬跳么?

这年头学校工厂都一样,跳舞很流行,唐玥的情况,江澈想了想,不难理解,因为她如果去跳舞场,那里估计要爆炸,所以就只能私下和谢雨芬跳了。

“那这样,你这两天除了做饰衣链,抽空练一下女步好么?伸手臂下腰,转圈什么的那种。”

“嗯……啊?为什么呀?”唐玥想不通了,做生意,干嘛突然要练跳舞?

“因为等到这批东西做完,你大概需要在周六晚上,连续在十几个学校、文化宫的跳舞场出现,戴着我们的饰衣链,我希望你能跳一下舞……可以和小谢跳。”

“……我,我不去。”唐玥一下站起来了,表情很坚决。

“那东西卖不掉,亏了,你的四百块就没了,镯子就赎不回去了……”江澈笑一下说,“小姐姐你不会去找我妈告状吧?”

这一下,不算全明白,但是至少三个姑娘都弄懂了一件事,为什么江澈明明可以雇佣,却要拉她们入股,而且刚刚收钱签合同似乎有点急,尤其是当唐玥“梭哈”的时候,他好像笑了一下。

原来他早就算计好的。

把小玥姐当广告明星。

“只是跳舞而已,平常大家都跳的,再说了,你可以只和小谢跳。还有,到时也不止你一个人戴咱们的饰衣链的,小谢会戴,各个学校也都有一两个女孩子会戴。”

江澈弱弱地解释了一句,走到门口转身说:

“现在你们看能不能来得及,把剩下十几个样子研究下,每种做一件样品出来,下午我会过来送材料,然后带小玥姐去买套衣服,到时候穿。”

江澈走了。

唐玥坐在桌边,又气,又有点儿哭笑不得,这样的一个江澈,是她没见过,也怎么都料想不到的。

“这混蛋,太会骗了”,谢雨芬义愤填膺地嘀咕一句,“这样下去迟早被他骗到失身。”

***

第五十章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大概因为这年头的笨姑娘实在多,“被骗失身”一词相当普及,多用于教育和警示,出门的江澈还不知道这个词已经盖在自己头上了。

不管怎么说,为填补资金缺口之外,困境中顺手拉一把的心思他还是有的,结果就因为挖了个小坑,就被这么“冤枉”了。

小作坊的老板叫人弄了辆破小四轮送货,顺便也把江澈送回来。

到门外巷子口,江澈下车先去了趟厕所,回来发现几大箱子原材料卸在路边,车没了,司机也没了——狗日的抽了我半包烟,一路称兄道弟,说好帮忙搬的。

果然,钱货两清之后再无情义,烟抽完了正好灰飞烟灭。

无奈拜托修鞋摊的爷爷帮忙照看一下,江澈咬牙自己扛起一箱……重,看着不大,但是小东西堆密实了,贼他妈重。

第一趟扛到唐玥家,把箱子放下,江澈身上出汗把毛衣脱了,只穿一件衬衫。

屋里头三个姑娘都在,但是都板着脸不理他。不过看桌上,手绳4款,其中一对情侣款,饰衣链16款,已经全部按照图纸做出来了,精致好看。

这意思就是活我们干,受骗上当的气,我们也要生。

有志气,可是不就骗你去跳个舞嘛,哦,十几个舞。

江澈能理解唐玥的抗拒和不情愿,这一是因为她本身之前一直过得谨慎保守,小心翼翼,观念转变没那么容易;二来,毕竟风气初开,跳舞、展示商品这样一件事,很容易在事后造成许多歪曲事实的流言和非议,甚至这会儿过分抛头露脸地做生意,都还不少人不齿。

而且这回“抛”得确实有点大……

可是这就是适应和成长啊,社会的变化会快到你们想象不了,不用多久,这就完全不叫事了。这些话是江澈想说但又没法具体去说的,他打开书包,把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一张单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开始独白:

“20种,每种做多少,我都在上面写清楚了,你们待会儿看看。”

“今天你们做一会儿到晚饭时间就歇吧,明天每个人找一到两个人过来帮忙,注意必须是你们信得过,绝对不会偷摸往外带东西的那种才行。谁带来的人,谁负责,这些合同上都有的。”

“过来的人我们计件给工资,具体按每种编织难度不同,给的钱也不一样,我这上面都有。我估计了一下,熟练之后一个人一天赚个20几块应该没问题,只是会辛苦些,劳动时间会比较长。”

“你们三个自己做的也计件,跟股份的钱另算,帮忙管理那份钱,也另算。时间紧,这些东西我们必须在五天内全部做完,所以,辛苦了。”

除了江澈说到一般人一天能赚20几块的时候,三个姑娘小小的惊讶了下,其余连点回应都没有。

“……我说的你们都听清了吧?”

“单子在这,听清了眨下眼睛?”

结果三个姑娘真的就排排坐,眨了眨眼睛。

“那我继续去扛材料了。”

诈骗惯犯江澈扛回来第二个箱子的时候,她们已经默默忙活开了。

……

……

江澈出门去扛第三箱的时候,谢雨芬说:“真的就按说好的,不理他啊?可是咱们好多事情都得问他呢。”

“先忍一会儿,总不能让他习惯了这样对咱们,真话都放后头说,而且前头演得那么像,那么平常……你回头想想,那一步步的,骗小玥上钩。”祁素云说:“这人不是坏人,可是太厉害了,咱们三个加起来再翻倍都对付不了他,所以还是小心点,别一不小心又让他带沟里去了。”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谢雨芬也笑,就连唐玥都有点儿忍俊不禁,可是……想想他给自己安排的事,唐玥本能的抗拒,心慌,想逃避,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觉得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能赚钱吧。”

“其实他对咱们挺好的,你看,也没脾气,而且给咱们机会赚钱,刚他还说呢,咱们自己做的另算,帮忙管理的又另算,多好说话啊!他自己干的,都没说另算……”

“我觉得他拉咱们入股,主要还是为了帮咱们,尤其是小玥姐。就是顺便骗一下……其实也没什么。”

谢雨芬得吧得一阵,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小姑娘赶紧闭嘴。

第三箱扛到,江澈自己能感觉到,小腿肚子已经开始发抖了。

对比2010年代的年轻人,他肯定算力气大,能干活的,但是与同时代干惯了农活的那些相比,就有差距了——都怪爹妈太惯着。

就当锻炼身体吧。

他再次离开后,谢雨芬无意间试着挪了一下箱子,惊呼:

“哇,这一箱子好重啊,我还以为很轻呢……难怪我看他刚刚第三趟进来跨门槛的时候,都差点绊着了。怎么办,他是读书人,估计累坏了。”

唐玥听完忍不住上前试了试手,真的好重。

终于,江澈第四箱扛到,唐玥忍不住开口:“那个,还有么,我们去帮……”

“没了,就这些。”江澈看看她,终于说话了,他笑着直接瘫坐下来,已经整个都累垮了,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等我歇会儿气,咱们去买衣服。”

唐玥犹豫了一下,摇头,“我不去。”

江澈开始絮叨:“那这些货卖不出去,亏了,你的四百块就没了,镯子就……”

“就赎不回来,对吧?”唐玥眼睛一瞪,笑眼宛如月牙,其实也瞪不出什么威力,“你就是故意要拿这个威胁我,挖好坑等我跳进去……我,我还全投了。你明知道我舍不得钱和镯子。我怎么原来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你会骗人呢?阿姨都那么好的人。”

“那我不也是没办法嘛,先说了,你肯定不答应,给钱都没用。你看我为了让你放心,连成本、售价,都特意跟你们坦白说了。”

“……你还知道呀?”唐玥难得的有点娇嗔道。

江澈点了点头,“知道,但是营销计划不会变。”

唐玥又是一阵郁闷、气恼,加哭笑不得,她发现自己和江澈之间的对话感觉完全变了。

之前,他们之间的接触其实是建立在江妈这个中间人存在的基础上的,互相客气、尊重、礼貌,然后不太熟,可是现在,斗嘴都来了,也不再互相客气了。

“非得这样那什么……营销吗?”她试探着问道,“要不咱们做一点,卖一点……慢慢来不行么?”

江澈坚决地摇头,“做的周期是五天,按单子成本低的多做,高的少做,扣除损耗,实际数字三千八百根左右,必须全部在这五天内做完。然后卖的周期,最多,不能超过五天。”

“为什么啊?”这下是三个一起问,很显然,江澈的这种紧迫感,是她们无法理解的。

跟三个十几岁开始就呆在厂里生产线上的姑娘解释这些还挺麻烦的,江澈组织了一下语言,先向谢雨芬和祁素云问道:

“刚刚第一根饰衣链,是小玥姐为主做的,你们俩参与了,看见了,然后你们觉得自己现在能做了吗?”

“我们也不笨的,就算开始慢一点,肯定可以。”

谢雨芬一脸的不服气,祁素云也在旁点头表示一致。

江澈接过话,“这就对了,正因为这个东西太容易被学会,有的人买一根回去,很快就能学会一种。然后只要过个七八天,等他们找齐材料,组织好生产,我们就有竞争对手了,懂了吗?所以假设我们先拿一百根出去试卖,那么剩下的3700根,就会不好卖,卖不出这么大利润,甚至卖不掉。”

时下的竞争环境就是如此,江澈说得够浅显,三个姑娘都很快点头,表示领悟。

“所以,我们才必须通过一次性的营销运作,在最多五天内,把这三千八百根全部卖完。然后拿钱,走人。”

“我估计之后不超过半个月,这东西从材料到成品,就会满街都是人在卖。”

“当然,到那时候小钱还是可以继续赚的,咱们散伙后,你们自己愿意继续做一些去卖,我觉得也还行,毕竟你们手比一般人巧,做出来的东西更好。”

说完收工,江澈摊了摊手。

谢雨芬突然特别认真的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真厉害。”

祁素云眼神认真看着江澈,在旁用力的点头。

“那……”江澈笑了笑,转向唐玥道,“小玥姐你看?”

具体逻辑唐玥已经很理解了,也很想答应,但是脑海中一想画面,犹豫、纠结,她摇了摇头,惭愧道:“我还没想好。”

“……也行吧,反正还有几天。那你们先忙,我去门外喘口气。”

江澈说累了,不急于一时。

……

……

三个姑娘梦想着赚钱,战斗力爆棚,不知不觉忙到了日落,一桌子各种饰衣链,编织手串。

“对了,他人呢?不会走了吧?”谢雨芬这才想起江澈刚刚说出去喘口气,人就没了。

“不会,他毛衣和书包还在这呢。”祁素云指了指墙角江澈的东西。

“那他……”唐玥有些紧张,站起来跑到门外看了看,不见人,一低头才发现,江澈靠坐在墙头下,已经睡着了。

“那么几大箱子扛下来,估计累坏了。”祁素云在她身后小声说。

唐玥点了点头,这时候因为落日,气温降低,只穿一件的江澈在睡梦中不自觉地双手抱住身体,蜷缩了一下。

看着很可怜,让人心疼的样子。

“其实画图、跑材料、作计划,这这那那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做呢”,唐玥突然有些感慨地说道,“比较起来,咱们真没做什么,干的活还另算钱。所以,他其实还是为了帮我们吧?”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这其实也是辛苦钱,真按他说的算,等于白白多给了我们好多。”

咬了咬牙,唐玥蹲下来,伸手小心推了推江澈的肩膀。

江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一张明净的脸庞渐渐清晰。

“太阳下山了,天冷,你再这么睡要冻坏了。”

“跳舞我会练的。”

“明天,你带我去买衣服吧……你眼光高,可是不能买贵的,我没什么钱了。”

什么情况?声音好温柔。

“……没事,业务支出,衣服钱算……算我的,谁让我是大老板。”

“那也不能买贵的。”

***

第五十一章 桔子罐头

日头下去是晚饭时间,唐玥没开口留江澈和素云、雨芬吃晚饭,想留,可是她家里的饭菜……没办法留。

等人都走后,唐玥自己也出门,带着歉意去了一趟那五家饭馆,想着说声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然后把洗衣服的事情先辞了。

毕竟这一阵她肯定会忙不过来,心里想着不好拖着人家,开口却还是有些为难。

结果几家的老板、老板娘都一样,抢在她开口之前,先带着尴尬和惭愧说了,以后店里的衣服他们自己洗。

五家饭馆一家不落……

这事放在昨天就是晴天霹雳,但是放在眼下倒不算坏事,可以省了她为难。

唐玥想了想,大概能猜到点什么。

回来的路上,其中一家的老板娘绕路追上来,偷偷把实情跟唐玥说了。下午这五家饭馆来了同一拨卫生局的人,挑了一堆问题,但是话里话外其实就一个意思,给唐玥饭吃,就会砸了他们自己的碗。

这个时候牛炳礼正在酒桌上感谢着他的几个朋友,也期待着,“饿不死她个小贱人。”

他眼下也就弄弄这种小手段,正面硬来,暂时还是不敢的,毕竟每回梦里头梦见唐玥,还没啥美的呢,就已经三刀六个洞躺在地上了,身边站着个唐连招。

回回美梦开头才三秒,噩梦就接上来,牛副厂长都快神经衰弱了。

……

唐玥回家后心情有些复杂,没心思做饭,索性先慢腾腾把之前洗衣服用的门板、水盆,还有满院子的晾衣杆收了。

扭头她看见江澈刚好走到院门外。

几乎没怎么犹豫,唐玥迎上前,主动简单说了下饭馆那边的事,然后有些担心道:“是不是你家店里也有人来找麻烦了?”

她以为江澈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江澈刚回过一趟店里,老妈情绪不错,以她的个性如果有事肯定是藏不住的,所以,是因为要麻烦的部门不同,暂时没轮到,还是把我家忘了?

“我家倒没听说有这事,对了,谁找你麻烦啊?”江澈问。

“二厂的一个副厂长……我,我以前上班的时候把他得罪了。”

“有危险吗?”

唐玥摇头,“不会的,他怕我弟。”

“……这倒是。”江澈心说我应该没事吧?

事情的来龙去脉,唐玥没说具体,而且一看就不打算具体说,所以江澈也没法追问,他只是突然发现,这次的“小生意”似乎悄然变得更事关重大了些。

这回如果不行,对他来说,会因为弥补不了资金缺口而损失不小的一笔钱,而对唐玥,这就是碗里有没有一口饭吃的问题了。

想罢,江澈说:“放心吧,我家没事,就算真有这事,我也能解决。另外我已经替你跟我妈说了,店里的活你暂时停几天,有事要忙……我没说具体是什么事。”

“嗯”,唐玥点头,说,“那你?”

江澈拎起来右手袋子,放凳子上一边打开,一边说:

“刚回去没赶上晚饭,在路口那家刘记面馆吃了碗面,想起你也还没吃,太晚了,今天辛苦,就别烧了。接下来几天也一样,每天按人数去外面的面馆或饭馆订了让送过来,省下时间赶活。对了,碗你一会儿去还下,我押了五毛钱呢。”

袋子打开是一海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还有这个”,一阵叮叮当当的碰响,江澈放下了另一个袋子,说,“我看到你这里好些个空罐头瓶……”

他指了指倒扣在窗口外面的十几个空罐头瓶。

“下午出来的时候没事做,随意看了看……”江澈本想说我看了瓶子上浮印的生产日期,犹豫一下,只道,“我猜你以前肯定很爱吃,碰巧路过小卖铺,就买了几瓶……就当提前犒劳得力干将了,吃人的嘴软,你接下来可有得累了。”

袋子打开,橘子的,荔枝的,黄桃的,每样都是两瓶。

“我自己也买了。”江澈拎起来另外一个自己刚放下的袋子,里头也是罐头,这些是准备带回宿舍的。

唐玥的手稍稍动了一下,也张了张嘴,但是抿住了,偏过头没说话。

“那我先走了,困死了。”江澈是真的累坏了,从这件事一开头,他就一个人画图设计,东奔西跑,折腾了好几天。

“对了,还有”,走到院门口,他转身说,“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别太刻薄了自己。”

没头没脑说完这一句,转身出门,江澈一路打着哈欠,感慨、思索着。

他会回头做这些的原因,首先确实是吃面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其次,今天从早到晚,在唐玥家看到的菜罩下的景象,还有窗台上的那么些空罐头瓶浮印的生产日期,让他有些看不过去了。

回到宿舍,把罐头搁桌上让室友们自己开。

自己人没谁客气,一群人吃着罐头,继续他们刚刚的话题:【假如当年上高中,读大学,你会选择读哪个大学?】

学生生涯即将结束,他们突然开始有些羡慕那群读高中上大学的了。

作为当年中考时候的佼佼者,在座一个个都有些盲目自信,说到的不是清北复交,就是前缀带中央一类的。

“江澈你呢?”有人问。

“还没想过。”江澈说。

“怎么也得带个中央吧?”

“中央诈骗大学。”

室友们疯笑了一阵,指使着说:“行,那你去吧,去了好好学习,以后行走江湖饿不着。”

江澈淡定说:“我是说我去那当教授。”

……

小厨房灯光昏黄,唐玥摸了摸小肚子,好饱,那碗牛肉面太大太香了。

不过她还是开了一个罐头,因为她现在相信,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点点选选,选中了桔子的,打开,盛了一小碗在面前,拿勺子舀起来喝了一口。

“好甜!”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掉。

那家伙真会猜啊,她想着。

小时候的唐玥,真的就是很喜欢吃水果罐头的,而且也跟别家的孩子一样,会跟爸妈哭、赖,会跟小三岁的弟弟抢,也会攒钱偷偷买,跟弟弟分的时候,叮嘱他不许告诉爸妈。

可是后来,爸妈走了,弟弟不“懂事”,二厂效益也不好,当姐姐的那点工资除了吃用,不是他的伤药费,就是别人的伤药费。

有多久没舍得吃过了?

唐玥忘了……

“真的好甜……再吃一碗就不吃了。”

“反正这瓶也开了,干脆吃完,要不放坏了。”

也许是甜食的作用,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唐玥一个人呆着,把一件暗红色的毛衣换上了,衬了月白色衬衫在里头……

然后她把每款饰衣链都戴了一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选来选去,唐玥还是选定了最开始做的那一款,谢雨芬戴过的那条,那是唐玥自己做的,她还认得,她觉得自己戴这条最好看。

***

第五十二章 我也曾街边人群里望

江澈明明困到要死,但是刚爬到床上又被硬拉了下来。

室友老吴这几天好像突然魔怔了,一副非在毕业前找个女的恋爱一场,不然就会死的架势,一改腼腆,以发疯的姿态,每天写下并投送出大量情书。

老吴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做不到写好一封模板情书,换个名字照抄、分发那种事。

他的每封情书都是结合目标女生的特点和优点来写的,哪怕其实不算太熟,他也能扯出几句比如:

你走路的姿态让我感觉前方就是鸭绿江;

你的镜片反射着内心的光;

你的胸怀很广阔;

你看起来很好生养;

你是党员;……

渐渐的,写得多了,老吴遇到了一个瓶颈,其他都还好,但是表白的话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重复太多,很难有新意,他已经连“我甘愿在你的麻花辫上吊死”这种话都写了,实在想不出新鲜的词了。

于是,老吴要求407的每个人都必须帮他想三段,提供他参考。

江澈无奈给他写了几句比如“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才被放回去睡觉。

……

隔天醒来一看表,已经将近九点,匆匆起床、洗漱,跑步出门。

九点一刻,江澈赶到了唐玥家,屋里头传来的人声有点杂,他走进院子,第一眼看见了窗沿上倒扣着的两个簇新的空罐头瓶。

“看来真的很爱吃糖水罐头啊。”

江澈笑了一下。

唐玥出门正好看见这情景,恼羞成怒,站门口说:“不许笑。”

江澈扭头,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暗红色毛衣,胸口有手工织出来的两只小梅花鹿,黑色的裤子,一头长发梳得仔细、整齐。

看来这是她出门的打扮。

进门,场地已经完全铺开了,连同三个合伙人在内,一共八个人,全是女的,这活一般男的也干不了,人数方面,也算符合江澈的计划。

不过其中有两个年纪似乎稍大了些,手脚不太麻利。

这年头生活艰辛操劳,人老得快,一般女人50岁过半,就会呈现后来六十好几都未必有的老态,头发花白,面部,尤其是双手,皱纹密布。

见江澈眼神注意到了,三个姑娘都站起身,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刘姨是年纪大了下岗的,孩子也没顶上,方婶她女儿跟我们一拨下岗,太气闷病倒了,家里现在很困难……”

小声的解释,唐玥话说一半,江澈把话接了过来,说:

“没事的,我理解,不过如果劳动时间长了,要记得提醒两位阿姨不要太辛苦,注意休息。身体的事,永远别当小事,出问题你们自己要负责的。”

他把话说得有些重,但还是答应了。

唐玥认真点头,祁素云和谢雨芬也松了一口气,两位阿姨一个劲地欠身,说着“谢谢大老板”,弄得江澈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编织这种活,江澈自己下不了场,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唐玥她们毕竟是工厂出来的人,做事情还是挺有工序安排的概念的。

现场两人一组,分步骤,每组只专注一款,这样有利于提高熟练度和效率。

一切按部就班,江澈放心了,闲话几句,对唐玥说:“小玥姐,我们走吧。”

唐玥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

“怎么那么年轻个小伙子,就是大老板啊?”等他俩走远,屋里头才开始悄悄议论,“那他跟小玥?”

“小玥认识的是他妈妈,他自己现在还是个中专生呢,家里在临州开店,他这次帮着干活。”祁素云早想好了说法,听见果然有人议论,立即站出来帮着解释。

“哦,我还以为小玥谈朋友了呢,看着挺般配的”,头发花白的刘阿姨笑着说,“其实也该谈了,漂亮姑娘反而不好找男人。真的,以前我们年轻的时候,厂里的漂亮姑娘就耽搁了好几个……有两个最后还配了二流子。”

“这倒是,二流子脸皮厚啊,烈女怕缠郎。不过也有嫁得好的,那时候厂里好几个漂亮的最后都嫁了军官、干部,听说还有嫁给老首长的……有时候吧,一个人早上还在身边跟你一块干活呢,临时被领导叫出去一趟,就再没回来上过工了。”方婶在旁补充。

“听说厂办有一个最好看,还去选了林……”

“哎呀,你说那个干啥,这种事可说不得。”方婶神情慌张地打断了刘阿姨的话,把话题转回来说,“我看那小伙子挺不错的,刚小玥在门口还冲他瞪眼呢,他就干笑,没脾气……”

……

……

江澈和唐玥就近找了一个公交站,刚到,车就来了。

12路车开出后先打了个弯,路过两人最早见面那个公交站,唐玥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说:“转眼都快三个月了,大招还没回来。”

“他一点信都没有吗?”江澈接了一句问。

“嗯,我猜他是没赚到钱,所以搁外面死撑,不敢跟我说”,唐玥想了想,像是自我安慰道,“出事肯定是不会的,他其实不笨,又……反正你答应过的,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教他学好。你放心,他要是不服,我来管他。”

又是教好吗?江澈想了想,说:“其实教好这个说法并不太准确,什么叫教好?劝他以后老老实实呆着?那不叫好。”

他想说把狮子关起来是不对的,怕唐玥瞎想,没说出口。

“那什么叫好?”唐玥问。

江澈想了想,说:“有目标,懂方法,能成事……不枉费自己。”

话头开了,就少了尴尬,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不知觉就到了延安路站,这个时候临州真正能称得上繁华和中心的,其实也就一条延安路。

一路逛了几个店,还好都没遇到看不起人的店员,不然江澈现在还真没砸一把钱在柜台上吆五喝六的“实力”。

他最近花费不小,要不是老妈抢走那四万块后,不知道儿子还有私藏,照旧每个月给零花钱,而且越来越大方,江澈真就要穷哭了。

好不容易在一家店,挑到了一条江澈感觉顺眼的裙子,唐玥进去试衣服的时候,他专门先跟店员先交代了一下,如果最后选中了,别把价钱报给她听到。

没一会儿,唐玥从试衣间里出来。

这一瞬间,在场正陪老婆、女朋友挑衣服的男人们多数走了一下神,随即挨了一把狠掐。

淡青色的小衬衣穿在里头,外套一件偏薄的白色毛衣,小圆领,可以看见衬衣的领子和最上方的那颗衣扣。

下半身一身藏青色的长裙,微褶,在这年头看来已经是少见的有质感。

唐玥自己照了照镜子,扭身问江澈:“你看行么?”

江澈点了点头,小声自己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女神。”其实不过是最简单素净的打扮,只是衣服质感有些提升而已,但越是如此,就越体现底子。

女神这个词这时候不用,但是真用了,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唐玥听见了,想明白后瞪了江澈一眼,认真探讨说:

“也不知道到时候天气怎么样,要是不算太冷的话,我又要一直动,其实直接就穿白衬衣搭这条裙子,可能反而更好些,而且那样手腕上戴的编织手串,也更容易被看见。”

这话听起来是下了心思,认真思考过的。

她的意思大概是白衬衣她自己有一件,又或者是想把现在上身的两件换成白衬衣,但是江澈直接叫来营业员,又给挑了一件质地柔和,剪裁相对现代的白色衬衣,交给她先去试。

唐玥再次试好出来的时候,江澈已经把钱付了。

还差一双鞋,买鞋的时候,唐玥近乎哀求地告诉江澈,“我真的不会穿高跟鞋,穿上路都走不了……而且到时候要一直动,你不想看我到处摔跤吧?”

这都撒娇了。

没办法,江澈只好给她买了一双这个时候其实就流行过,二十多年后又会再次回潮的小白鞋。

还好唐玥身材高挑,平底鞋搭上藏青色长裙和合身的白衬衣,效果依然很好。

回程的路上,唐玥似乎压力很大,连问了好几次,“花了这么多钱,我去了真的有用吗?”

江澈只好一次次跟她确认,“放心吧,到时候只要提前一天放出消息,说有人能把你带去,男生们肯定就热情高潮了,然后女生,大概很多会特意努力打扮,不肯输这一阵……那样的情况下,你身上她们没有的饰衣链和手串,不被注意到才怪。安心,剩下的我都会安排。”

“鬼心眼真多。”这时候唐玥要是说什么我哪有人知道,我才不好看,江澈反而会觉得这姑娘有点假,还好她没有。

唐玥的名气大,因为漂亮,从十七八开始,被叫了好些年二厂厂花,这是一,但这不足以到让她名气这么大,她的名字被很多人听说,其实有一个和她弟弟唐连招互相促进的效果存在。

“嘿,你们知道吗?那个唐连招的姐姐,竟然就是纺织二厂的厂花,唐玥。那个某某学校的谁,前阵子还因为冲她吹口哨,上去搭话,被揍了。”像这样的说法,显然比孤零零一句“纺织二厂有个厂花叫唐玥,很漂亮”,要更容易形成热议和记忆。

“对了,你自己有印象吗?以前,我们几个学校的男生都喜欢在傍晚,坐在各自操场外面的矮石墙上,坐一排,等着看你们纺织二厂的女职工下班。”

带着回忆色彩,江澈用叙述的语气说起往事。

唐玥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二厂漂亮女职工不少,我们逮着了都看,但是每次最期待的,还是看见你……不过你老躲在人群里面,那时候不认识,现在想想,应该就是素云、雨芬她们挡的我。”

“……你?”

“是啊,我也是其中一个啊!坐在街边人群里……”

唐玥突然一阵心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弄不清楚,但就是一下,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后来谈女朋友了,才没有再去。”这时候江澈又说了一句。

唐玥点了点头。

***

第五十三章 社会我苏老师

“对了,这是昨天还碗退回来的五毛钱,忘了给你了。”

下车,唐玥把昨天江澈外带牛肉面押的碗钱给他。

江澈点头接过来,脑海里想着,这年头外卖业务倒是基本没发展起来,再一两年,卖盒饭好像会富裕起来一批辛劳人。

就这样都不吭声走了几十步。

唐玥突然停下来,又说:“还有那个,这回要是赚到钱,我能分多少,你算的时候扣掉一份,我把镯子赎回来。”

这事重大,江澈认真点了点头。

“……”

不知道为什么,唐玥看见他这副什么都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就很生气,至于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要是2010年代的姑娘,大概就会说,老娘管你呢,就是突然觉得不爽,燥得慌,怎么了?!

但唐姑娘是真不知道,她还远没想那么多呢。

一路到家,进门的时候屋里的人眼神都发直,但是碍于跟大老板江澈不熟,都不敢随意开口。

只有祁素云拉过唐玥,捻着料子啧啧说,这衣服真好,裙子搭得也好;还有谢雨芬咋呼着,哇,我原来以为小玥姐你已经漂亮顶天了,没想到还能破天。

破天,这姑娘的语言思维很适合去写玄幻啊,反正玄幻小说,大部分弄老天……要不要找她一起写“九转二”?江澈想着。

唐玥这边见这了自家小姐妹,神情总算恢复点,笑了笑说:“我先去换下来,好干活。”

“等一下,小玥姐”,江澈在旁说,“趁现在穿着,你先把每款饰衣链都戴上试试,选一款定下来到时候戴。”

“哦”,唐玥看了一眼桌上的20件样子,随手抓起最初那款戴上,扭身问江澈,“你看行吗?”

白衬衣、藏青色长裙,一丝杂色都没有的小白鞋。

檀木色带暗红的链子搭上去,整体非常相衬,因为构造相对简单,也不至于打破唐玥本身的那份素净。

江澈仔细打量着,饰衣链的坠子部分正好落在厂花姑娘胸前鼓起的部分上……

“你看行吗?”

“差不多了,再大其实也不好看。”

“嗯……你说?”

“哦,我是说坠子,很好看,行。”

“……那就这款了,我去换衣服。”

摘下链子,保持对某个人冷脸,唐玥刚转身摸上门把手,就听到身后江澈向祁素云道:“小玥姐选定这款,做了多少了?”

祁素云拿起一个记录表看了看。

“之前点过一次90多,现在大概120了,这款你单子上写的数量挺多的,除了一组人,我和雨芬也在做。”

“120……”沉吟一下,江澈说,“够了,这款不做了。”

他扭身看了看,从桌上拿过另外两款,搁面前说:“这两款材料差不多,小玥姐选定那款停了,改这两款多做。”

“……为什么?这款不难看呀,刚小玥姐戴起来多好看”,谢雨芬纳闷了,拿着单子指着说,“而且你看,你原来写的,300根呢。”

江澈笑一下,认真解释道:

“我也是刚才看到小玥姐戴了,突然想到,才这么决定的……你想啊,这款戴小玥姐身上是这样,别人戴上去自己一比较,觉得差太远,很大可能就放下了。”

“这要是电视里或广告画上的明星,见不着也就算了,可是小玥姐活生生就在眼前呢,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但凡心思细些的,最后都不会愿意去做这个比较的。有这120根就够了。”

“……好了,就按我说的做。这活我也帮不上忙,我去做别的,你们记得一会儿去饭馆订午饭,商量着挑几个好菜,辛苦大家了。”

打完一圈招呼,江澈直接走了。

屋里人想了半天,才终于有一个开口说:“小老板刚刚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吗?”

“他是说小玥姐没人能比呢。”谢雨芬把那款戴上照了照镜子,摇头,苦着脸摘下来,换了另一款戴着。

白发苍苍的刘阿姨笑着,摇着头,“啧啧”两声道:“我这都快活了一辈子了,愣就没见过这么能夸人,会夸人的。”

唐玥不知道如果转身要怎么应对,干脆背着身装没听到,鼻尖一皱,哼,一声,她发现自己突然不那么生气了。

……

……

从唐玥家出来,江澈去了一趟店里,有件事他一直记挂着,那位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的副厂长既然要耍小手段,为难唐玥,那么江家的店,他不太可能没动作。

到店里,江妈的情绪果然不太对,江澈赶忙追问:“是不是今天店里有什么政府部门的人来过?”

江妈点了点头,“就没太久,来了两个工商局的人,进门就说咱们这不对,那不合的,说来说去,意思我也听出来了,就是不许咱们家把缝补修改那活给小玥做了。”

“然后呢?”江澈知道老妈犟起来,当场肯定不会答应。

“我不肯应声,他们就上手摘咱们营业执照,你二婶蛮的,都差点拿菜刀剁人了。”江妈表情愤懑,气恼加难过说:“这都什么人啊,也不知道是谁,要这样对付一个没爹没妈的小姑娘……不给活路。”

说着话,江妈已经低头开始抹眼眶……

这年头耍手段,做法这么直接?看来得折腾了,江澈想着,抬头看了看,却发现营业执照还在。

“还好当时有个在店里看衣服的姑娘看不下去了,让他们先别动,然后出门打了个电话,就一会儿,就来了辆工商局的车,下来一个什么何副局长,把那俩一通骂。”

江妈接着叙述,有些凌乱。

“那姑娘还说让他们把营业执照好好擦干净,挂回去。”

“还帮他们整理衣服,就这样,拎一拎肩膀这,一边说,国家给他们这身衣裳,不是让他们给人这样使唤的,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她还叫我阿姨。”

江澈大概能猜到江妈说的人是谁了,助人为乐,不可能到这份上。

“然后她拉着那俩人问了几句,刺啦就冲出去了,凶得很嘞,从外头看的人里拎出来一个四十几五十来岁的,指着就骂,骂那人阴损,还说什么你真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了,真手眼通天的人,会在这玩这种小把戏,下三滥……”

“那人刚开始还不服,我和你婶怕姑娘吃亏,都要上去帮忙了,结果另一个人抱着他,在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就不敢吭气了。”

到这,江澈觉得自己已经能肯定姑娘是谁了,社会我苏老师,我这还刚想着,这回要麻烦你了呢。

让江妈描述了一下外貌,基本都符合,但就一点对不上,怎么是短发?

“枕头,你可算回来了啊,不是说帮家里看店吗?来找你玩你都不在……我这都逛一大圈了。”

声音传来,扭头,苏楚苏老师一头发尾微卷,俏皮的齐耳短发,正在店门口站着,身边挽着一个江澈不认识的姑娘。

“怎么样,新发型好看吗?”苏楚笑眯眯说,“枕头我跟你说,我可不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你这回欠我人情欠大了。”

***

第五十四章 门第真理

“枕头是我在学校的外号”,江澈转身笑着跟老妈解释,介绍说:“妈,这是我们学校苏老师。”

“哦,苏老师好,谢谢,今天幸亏苏老师了。”

江妈和二婶回过神来,忙不迭的道谢,因为对方是老师,心里更多了一份欢喜:都跟老师交朋友了,我家澈儿果然有出息。

苏楚迎上前笑着说:“阿姨不客气,我跟枕头是朋友,哦,亦师亦友。”

其实刚刚江澈不在的时候,她虽然帮了忙却没跟江妈说太多话,习惯使然,苏姑娘超级怕一旦搭上话,阿姨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絮叨。

老妈和二婶听不懂什么叫亦师亦友,反正知道对方是自己人就够了,照样开心。

从江澈的角度,既然苏老师都说自己欠了人情,那当然要还,他转身拉过老妈,说:

“妈,你现在抓紧去趟菜市场,中午做几个拿手的家常菜,咱们请苏老师吃饭,好好感谢一下,把人情还上。”

“好,好”,江妈点头,随即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家店里那张小桌,“这样是不是太寒碜了?”

“没事,苏老师不嫌弃,而且要说感谢,请人在家吃饭才更有诚意。”

江澈笑着安慰了一句。

结果江妈前脚刚走,苏楚就照江澈身上踢了一脚,道:“抠都抠得这么义正词严,也是为难你了。”

二婶跟农村没见过这样做派的老师,有点迷糊但是不好插话,只好当作没看见也没听见,专心看自己的店。

“最近穷,而且我妈做菜很好吃的。”

苏楚带来的人是她堂姐,叫苏韩,具体情况没说。

三个人跟店里打了一会儿斗地主,苏韩兴致不高,再好的牌都不抢地主,炸也不出声,苏楚一个人嗨嗨不起来,于是只一会儿,就停了。

神态丝毫没有起伏,江澈对苏楚说:“现在人不够,等下次人多,我教你玩一个有趣的。”

“什么?”

“狼人杀。”

苏楚眼神有些期待,点头,“对了,你真打算就用一顿饭谢我啊?”

江澈说:“那两顿?”

于是他又挨了一脚。

二婶已经决定不看了,她知道老师打学生是应该的,可是好像不是这个打法,打情骂俏才是这个打法……可她是澈儿的老师啊?!这事太吓人了。

“说正经的,那位何局长那里,我……”江澈的意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表示下。

“要是感谢呢,不用,要是想认识呢……你认识我就够了。何叔以前当过两年我爸的秘书。”这算是苏楚第一次主动漏背景。

跟着像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主动换了话题问:“对了,你最近都忙什么,老请假?”

江澈压低声音说:“做点小生意,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苏楚说:“怎么不带我啊?白白我总跟你说无聊。”

江澈说:“小生意不带你,等我哪天有能耐做大生意了再找你。”

“我可没钱出,而且不肯出大力。”

大力出奇迹,江澈脑海里闪过一句,笑着说:“行。”

聪明人之间的默契,点到即止。

接下来倒是苏韩看似无意地询问了一些江澈的具体情况,重点放在家庭出身这些她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上。

江澈一一照实以告。

午饭后回去的路上,苏韩脸色不太好,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忍住,拉一把苏楚,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瞧得起人了?”

苏楚一笑,一边说:“不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挺有趣的吗?我就喜欢他当着你面耍小聪明还生怕你不知道那劲儿。”

苏韩嗤笑一下,“朋友,难道你不觉得,他在跟你交朋友之前,其实就已经猜到你背景不一般了么?这种想扒着女人裤脚往上爬的农村男的,还是离远点的好。”

也就是这个时候还没有凤凰男的说法,若不然,江澈脸上就得被苏韩盖一戳。

“我没那么笨,他也没那么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但是有问题吗?能把这种情况自然地变成一份正常的友谊,变成朋友间合理地互相帮助,不生硬,不尴尬,不让人心里不舒服,难道不是他的本事?”

苏韩支吾了一下,一辆车经过,掩着鼻子撤了两步。

苏楚继续笑着道:“就今天我帮的忙,你看到他有一丝诚惶诚恐吗?想认识工商局长,他有一点虚伪掩饰吗?再有,就老姐你刚刚打牌时候摆的那些脸色,再后来居高临下那些盘问,还有吃饭的时候,你嫌弃到筷子都不肯碰……你看到他表情神态有一点起伏吗?实话实说,这样的年轻人,你在省委大院里都找不出几个……关键他还好看啊。”

“……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苏韩被说出点火气来了,当然主要还是关心堂妹,嘴角带些嘲讽道,“那你可要想好,以后天天跟那种农村婆婆一块趴小桌子上吃饭。”

“阿姨做菜很好吃啊,而且很有趣……跟我爱好一样,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好看。你没听她说么,理想是啥?哦,愿望啊,那我愿望就是以后孙子抱出去,谁都夸我家的最好看。”

苏楚说完这一句,苏韩慌了,她知道苏楚有多任性。

“不过看看挺好,看上倒不至于。”

苏楚跟着补了一句,苏韩长出一口气。

“就我这种好吃懒做,没本事又爱折腾的,还是不害人害己了。”苏楚脑袋耷拉一下,哀怨说:“就咱们家那些人……我要是真找个一般人家的,不说出什么事,至少他只要有点骨气,就一辈子不会通气,最后熬来熬去,就剩一场互相折磨了。再喜欢也没用,感情,挡不住那么多实际的。”

她难得认真说话,苏韩放心了,点头赞同,“门当户对。”

苏楚伸了个懒腰,“是啊,怎么着我要找的,也得是那种随手就能在港城买个庄园别墅,再不管我惹多大事都能替我兜住的啊,要不经不起我败……他那点小家当,差远了。不害他。”

聊到这会儿,苏韩心情已经恢复了,调侃道:“那苏省姓俞那个呢,他总符合你要求了吧?”

“你说胖头鱼?”

“什么胖头鱼,人家也就小时候胖过一阵”,苏韩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现在也就你还敢这么叫他。”

“唉”,苏楚叹了口气,“他也不行啊,实在太熟了,打小时候就一起玩,一直把他当哥,搞得我现在每次听你们劝,试着去想一想,真的和他……我就超级想说,哥,我们不可以,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她在路上就演起来了。

苏韩看着,哭笑不得。

***

第五十五章 小人物和大人物

其实那位副厂长找店里麻烦这件事,如果让江澈自己去处理,他不会这么激烈,至少现在不会这么激烈……他会选择先解决了就好。

这个年代有一种状况盛行,工厂的领导们主动将国企搞垮,降低价值、价格,然后由几个领导出手买下,变成私产,之后不管拆分甩卖还是继续经营,哪怕只是扔在那里占着一块地,都足以让他们暴富。

江澈可以等到那个时候怼他,先摘他的果子,再摁住了慢慢踩。

然而眼下事情已经发生,苏楚太强势了,当街照脸踩。

她没法不强势,因为习惯了,因为一直以来的心理认知就是如此,就像大象不会考虑壁虎的报复,这造成了两个结果:

一、那位副厂长明面上不敢轻举妄动了。

二、他会恨死了江家,还可能包括唐玥。

而现实的情况是,江家,江澈本身,还很弱小,他与苏楚之间的关系也没紧密到让人彻底投鼠忌器……表面看来只是老师为学生抱不平而已。

所以,江澈现在担心对方会铤而走险,来阴的。

社会正处在一个相对混乱的状态,找几个人泼油点火,下黑手,然后查无对证,这种情况未必不会发生。

“怎么大招的冷却时间还没好?长期不在,威慑力要下降的啊,同志。”

担心着唐玥,江澈第一次有点想念那位威慑力强大的唐连招同志了,虽然不知道他回来会不会先砍了自己。

午饭后没一会儿,江爸和二叔从外面回来,他们现在多了一份活,在批发市场弄了个摊位卖盒饭,每天收入比服装店都多。

江澈避开老妈和二婶,将上午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担心对江爸和二叔说了。

过了一会儿,江爸和二叔出去抽了根烟后回来,拍了拍江澈的肩膀说:

“没事不找事,事来了不怕事,放心吧,既然不是官面上的手段,来点下作的,我和你二叔能应付,以后夜里我们俩睡店里,让你妈和二婶去出租屋住。”

好稳的口气,竟然还有点气场的感觉,老爸的这一面,江澈并不熟悉。

正困惑着,一旁的二叔朴实的脸上嘴角翘了翘,说:

“城里这些小崽子以为他们玩得狠,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早些年咱们乡下玩多狠,两个村子抢山林,斧头乱飞,雷管子互相扔,我和你爸,两兄弟就能守一个路口。”

“你爸十九岁就是咱们村领头的了。”

江澈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试着接受,只能安慰自己: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特别的经历,都有着另一面,只是被生活压抑住了,换一条路,他们就是另一个样子……而且老爸和二叔最近都在外面闯,见识也广了。

“可是……”江澈说。

“放心,我们有分寸。”江爸打断了他的话。

……

……

江澈没法完全放心,坐门口想了一会儿,抬头看见那两个苏式楼房顶层,可以架机枪的制高点。

那里低头可以看见唐玥家,抬头可以看到店门口……

他决定去找两个人,守上一阵。这两个人可以老实,最好是生面孔,只要他们能帮忙夜里盯住了,真出事的话,关键时刻敢跑出来喊出来就行。

拉上郑忻峰,江澈再一次去了火车站,那里外来认生的人多,有些还没找到工作,就在那里等待雇主。

从侧路口进小广场,刚好路过出站口,人流密集。

江澈随意瞥了一眼,一个干瘦的身影,肩膀上左右各扛着一个袋子,正被人流挤得步伐不稳,艰难前行……

这趟列车是从粤省开来的,和他一样肩扛手拎的人很多,都是去进货来卖的小商贩。

问题这个人……

江澈有一刻很激动,很想过去抱住他说:“MB你怎么还在这里贩杂货?哥,走啊,咱们做电商去,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听过吧?对了,我先请你吃饭……我天天请你吃饭。”

这一年,马老师还在临州开翻译社,因为经营困难,不得不靠去义乌和粤省进货贩卖填补资金问题,苦苦支撑。

同一座城市,同一个梦想,一直忘了去找你啊,“放心,钱我有,现在没有,再过个把月就有了。”

出站口那边,马老师终于挤出来了,汗流浃背。

“怎么了?”郑忻峰看江澈发愣,在后面拍肩膀问。

“遇见个熟人……其实你也熟。”江澈心说你以后肯定熟,只是他跟咱们不熟。

老郑同学兴奋了,“谁,哪个……是不是妞?打个招呼去呗。”

“不行,走,咱们快点走。”

江澈拉着郑忻峰一路小跑。

“什么情况啊,不是说熟人吗,跑什么?”

“我是对他很熟,可是他还不认识我。”

“那算什么熟人啊,神经……再说也不用跑吧。”

为什么跑?因为江澈刚一瞬间,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把老马扇跑偏了,这才九二年,电脑都还没普及开呢。

而阿里是想法,不单是开头的一个想法,还是后续的一次次抉择,一个个想法,慢慢累积起来的。

江澈现在去投资他,他没准就做一辈子翻译社了,教他都没用,因为他会缺少自身经历。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到时候去取代姓孙的那个RB人,做他做的那份。

为此,江澈这几年要先好好壮大自己。

告别马老师,在靠近售票厅的栅栏边,江澈看到了一个贩卖小电器,生意火爆的摊点。

这是江澈之前想做没做成的生意,而且他最近也确实考虑买个新收音机,叫上郑忻峰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台收音机问:“这个多少钱?”

“40,估计你赶车,我不跟你讲价。不过现在流行录音机了,买个录音机吧,回去有面。”摊主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说话时低头整理摊位,头都没抬。

“我看看。”价格不高,江澈搁手上掂了掂,感觉分量不太对,打开后面电池盖看了看铁片和接线,笑着说:“哥们,你这东西不太对啊。”

摊主四面八方看了看,看见没人,瞥江澈一眼说:“懂行?那就放下吧。别找事。”

“不找事。有真的吗?”江澈掏了郑忻峰的烟递过去一根。

“搁这?傻子卖真的。”对方接了,就火点上,态度也跟着亲近了些,主动道:“出来找生意的吧?”

江澈点了点头。

“一门生意一条道,抱歉不能给你指路。”

“不妨事,这里也没下脚的地了”,江澈示意一下说,“就是有点好奇,你这不怕人找回来吗?就我刚刚看那台收音机,寿命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对方吞一口烟,笑了一下,指着火车站大门问:

“这哪?……火车站,贪便宜,舍不得去正规商店,又想带两件东西回老家显摆的,哪些人?都是小地方土包子,你觉得谁会专程坐趟车回来找我?”

这年头的歪生意经还真是疯狂滋长,更显神通……江澈想着这一会儿,旁边郑忻峰接了一句:“那总有个万一吧?”

“是啊,所以我也备个万一”,他把烟叼在嘴上,腾出手往后指了指,“我这养着狗呢……哎,你们俩,麻溜去仓库补货啊,没眼睛啊?”

两个十七岁左右,穿着有些破烂的男孩子站起身来,不算高大强壮。

郑忻峰扑哧一下说:“就他们?我一个……”

“试试?”摊主嘴角带着嘲讽,直接把话打断了,挑衅道,“晋省葬命的黑煤窑子里逃出来的,知道吧?不吭声,一口能把你脸撕半边的狠茬子。你以为在这地方站稳一个位置很容易?”

其实不用他说,江澈也看出来了,尤其是站他左手边的那个少年,他沉稳地审视着江澈,嘴角微笑,对被称作“养的狗”,仿若未闻。

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子江澈前世后来仅在少数人眼睛里看到过东西……大概不只狠而已。

江澈脑海里突然响起在盛海的那个除夕夜,几年间看尽无数人起起伏伏的褚涟漪,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时代变了,变得可以不讲理……从此会有很多人,一遇风云便化龙。】

九十年代是一个枭雄时代,小人物从底层爬起来,变身大人物的可能性和几率,是后来那个财富相对固化的时代完全无法比拟。

你所听过的那些乞讨出门,捡破烂为生,后来突然衣锦还乡,豪强一方的故事,基本集中于80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前中期。

老天给我一个机会,我又何妨给别人一个机会?想到这里,“抱歉。”

江澈一把揽住还有些不服气的郑忻峰,跟对面少年点头示意了一下。

摊主以为话是跟他说的,摆了摆手道:“没事,反正要是遇到麻烦了,肯花钱,尽管来找我。”

江澈应过后拉着郑忻峰往回走,绕了个弯。

那两名准备去仓库的少年站在拐角等候。

“你们现在工资多少?”

“一个月160块。”

“300,换个活干不干?”

“……不杀人。”

“不杀人。”

***

第五十六章 遇见熟人了

一个眼神的默契,两位少年就知道在拐角处等候,谁要说他们真的蠢,江澈肯定不同意,但是通过一些特征和简单的沟通可以判断,两人确实出自晋省黑煤窑。

剩下多余的信息谁都没说,这年头交浅言深这种事,江澈不会干,对方看来也不会。

300一个挖墙脚挖来的两个少年,其中江澈有过眼神交流,较为看重的那个,叫做秦河源,十八岁,另一个叫陈有竖,十八岁大秦河源两个月。

如果这两个名字没有假,那么要说他们俩是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人家出来,打小被送进黑煤窑的孩子,江澈不信。

秦河源这个名字就不说了,很好理解。另一个叫陈有竖,一撇一捺一竖的竖,名字含义简单来说就是:【有一根东西立在那里】。

这能是普通两眼一抹黑的人家取的名字么?!

带着人绕道公交站,江澈的想法是先带他们去买两身衣服,穿着平常,越不显眼越好。

一路想着:“马老师都还在独自打野偷发育呢……我也要赶紧发育,虽然不一定就这个方向,但是如果未来真要走投资这条路的话,资源体系的构建和布局最好尽早展开——很多项目可不是有钱就能投的。”

走到公交站,正好23路车就停在那里上客。

因为火车站刚下了一波旅客,公交车十分拥挤,好不容易挤上车,江澈一扭头,发现自己就站在马老师旁边。

马老师守着两个大麻袋说:“你好,不好意思我这东西占地方……”

江澈转身:“下车,等下一班。”

妈的还躲不开你了。

于是四个人又匆忙挤下车,连带着挤下来了四个最后硬往车上挤,看着不像善茬的三十岁左右男人。

气氛有点不友好。

每边都是四个人,但是单从外表看起来,江澈这边四个少年显然弱势不少。

“你他……”

“不好意思,是我们下得太急了,不过上面真的太挤,气都喘不过来。”

确实是自己把对方挤下来的,江澈态度平和说了这么一句,对方后头的脏话也就没接上。

一群人自觉占了上风,得意地嘟囔了几句,也没有继续计较。

“算了,正好对面有个劳务市场,外围墙根下成堆的外地妹,都是来想当保姆的……干脆过去看看。”其中一个挤眉弄眼说。

另一个问:“干嘛?”

先说话那个压低声音道:“看看有没有好看的,‘雇’一个回去,大家爽一下……放心,外地妹,山沟里出来什么都没见过,遇事只会哭。我有个哥们这样玩了好几个了。”

一阵猥琐的笑声,四个人交头接耳过了马路。

“蝴蝶效应……要是我没把他们挤下来,那么待会儿就不会有一个千里迢迢来到临州,想当保姆的外地小姑娘成为受害者。我的罪过。”

这事不管不行,江澈看了一眼正把目光投向他的另外三人,因为他刚刚的“弱势”,他们并不确定江澈此刻的态度。

“过去看看。”

江澈说了一声,当先跟了上去。

……

……

这个劳务市场介绍工作是要收中介费用的,所以,那群人口中“想当小保姆的外地妹”们并不在劳务市场内。

她们和其他等待工作的外来务工人员一样,蹲在或站在劳务市场外围,手里举着牌子:

【当保姆】

有的还好,大概上过一阵学,有的字歪七扭八缺笔画,可能是照着描的,还有的大概是别人帮忙写的。

她们的眼神中多数带着质朴、胆怯,还有憧憬和期待,有的胆子大些,敢于望向面前经过的人,主动询问,找保姆吗?

有的则连眼神都回避……

“那边。”

一直很沉默寡言的陈有竖抬手指了一下,果然,刚刚跟丢的四个人里有两个人正在前方的一个拐角处,一个小保姆的身前。

看来他们也知道四个男的一起去太吓人……问题难道两个男的就不吓人了么?

江澈几个走过去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谈好了。

不知道危险的小保姆连对方是两个形象明显不善的男的都没防备,欣喜地,蹲下身背起一个青布大背包,再拎起一只小包袱,看样子就要跟着走。

她背包起身抬头的一刻,垂落在面前的头发被甩开了。

“尼玛……”

好看是挺好看,看样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子山泉般的清透,但是最近看惯了厂花姑娘,其他姑娘要凭好看让江澈惊叹出脏话显然不可能。

“老板娘。”

眼前这个一眼就看得出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准备当小保姆的小姑娘,是江澈重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前世从南关省归来后才认识的熟人……

他在28岁到30岁那两年间的老板娘。

那是一家广告公司,江澈在那里干了两年策划然后单出来自己干。

老板娘叫陆小青,情妇或者说小三上位,作风大胆、强势,背地里传闻和非议颇多,但是对江澈确实很看重也很照顾,甚至后来他选择自己单干,她非但不介意,还在起步阶段帮忙介绍了好几个客户。

再后来,她拿走了老板的钱和广告公司,又卖了那家公司,出国了。

前世陆小青曾经语带自嘲的跟江澈说过,我是从穷山沟里出来的,以前还给人当过小保姆呢。

原来是真的,她到底是怎么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保姆变成情妇、小三,心机手段百出,成功上位,掌权、夺产……

管她呢,先把人救下来。

“不好意思,我也正在找保姆,请问你们谈好价钱了吗?”江澈直接上前,横身一步站在了小保姆和那两个男人之间。

“一个月一百二,包吃住,就照顾一个老人。”还不是老板娘的陆小青在身后解释。

“哦,可是这个价钱有点低吧?”

江澈一边说着,一边把人挡住。

后面的郑忻峰掏了学生证,小声跟陆小青解释:“那两个不是好人……你看,我们是中专生,他们刚在那边议论……”

他把那伙人在公交车站说的话给陆小青复述了一遍。

陆小青一脸惊慌,躲到郑忻峰三人身后,踮着脚直接喊道:“我不跟你们去了。”

刚刚照过面,其实互相是什么状况心里都清楚,那俩人心有不甘的看了一眼陆小青,又看一眼远处的岗亭,无奈放弃,然后盯着江澈,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你他妈找死。”

“等着!别出来。”

人走了。

老板娘,不是,陆小青眼睛里依然满是恐怖和眼泪,看着江澈,抽搭一下道:“谢谢你……谢谢,那,你真的要找保姆吗?”

“带回去?”

江澈犹豫了一下,只一下,掏了两百,又加了三百,一共五百块钱塞在陆小青手里,“我们还是学生呢,不用保姆,这些钱够你生活一阵了,所以不要着急。记住了,真要当保姆,进劳务市场,雇主一定要是那种夫妻俩一起来的,或者孩子陪着妈妈来的,单个的,就算是老头都不行……你太好看知道吗?”

又给这么大一笔钱,又夸漂亮,初次接触社会的陆小青已经完全懵了,只知道眼含热泪用力地点头,一直说“谢谢你”。

“找伴,躲几天,换个劳务市场,轻易别离开岗亭……遇到事情就报警,不论任何事记住安全第一。”江澈最后叮嘱。

她一脸泪水,拼命点头,“嗯。”

……

……

在心底说了声“老板娘再见”,江澈带着人离开。

一路上,郑忻峰都在鬼哭狼嚎大呼小叫:

“我还以为你看上她了呢……”

“你这给钱也太猛了吧,500啊,500啊……你什么情况啊!”

岔路口,四个身形闪了出来。

“坏了老子的事,还真他妈敢出来……”

“老子今天非弄残你们。”

江澈和郑忻峰开始找砖头,秦河源和陈有竖向前一步。

“没事的,我们俩来吧。”

两个人没有任何像样的架势,只是身体微微弓着,肩膀下沉,两手虚握在胸口,一上一下,不吭声,等待着……

人冲过来了。

第一个扑向秦河源。

秦河源向前迎了两步,这两步很快,他一下几乎是撞进对方怀里,左臂立起,从肘弯位置架住对方挥拳的右臂,同时提膝,撞向对方的小腹……

一秒,人倒下,蜷曲、抽搐,站不起来。

其实江澈有注意到,提膝的同时,秦河源的右臂横肘,本来是直接撞向对方喉结的,但是最后一下,他收了。

另一边,陈有竖的打法更直接,对方冲到近处,他也冲上去,而且比对方更快,左臂一横,一勾,勒住对方脖子,向前向下掼向地面。

一样就一秒。

一样,江澈注意到在对方向后倒下的那一刻,本来陈有竖的右膝跪地,左边膝盖立着,在对方身下……

他也收了,若不然,对方的脊椎骨就会撞在他的膝盖上。

“……捡着宝了。”

剩下的两个已经不用打了。

后面的一路上,郑忻峰都在兴奋不已的追问秦河源和陈有竖是不是会功夫,想拜师。

秦河源连着解释了几次说:“不会,只听过,没见过。”

他不信,又去缠陈有竖。

难得开口的陈有竖终于耐不住回答:“真的不会。”

“那你们怎么这么能打?”

“因为……在我们原来呆的地方,连想安生吃上饭,都要靠拳头说话。而且,我们俩想活着出来。”

***

第五十七章 二八大杠

带着秦河源、陈有竖买了衣服换上,又租了“机枪楼”的房间,交代江家的店以及唐玥家的位置,安排两个人夜里轮班倒。

不单这几天,至少唐玥这边,江澈需要他们一直守到唐连招回来。

这样的活对于秦河源和陈有竖来说显然没有丝毫难度。

在江澈自己因为不放心陪着熬了一天一夜后,秦河源主动过来,微笑着把他和陈有竖的身份证放在江澈面前。

“放你那……放心吧。”

之后的两天一切都很顺利,饰衣链和编织手串整体的制作进度也符合江澈的计划。

店里一切安生,唐玥家那边偶尔会有人窥探一下,但也未必有恶意,可能只是看到一群下岗女工天天聚集起来不知道忙什么,好奇而已。

另外谢雨芬这些天一直就住在唐玥家里,睡唐连招的房间。

这点祁素云就做不到了,毕竟她和未婚夫有些事刚开头,那根本就停不下来……她能每天保持来上班就不错了。

江澈早晨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窗台上又四个刚清洗不久的空罐头瓶倒扣着……昨天还没有,今早一起出现的。

“这样下去怕是要胖啊!”他走近确认了一下,同时嘴里嘀咕着。

唐玥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走过来,用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扯一下江澈背后衣服,就像弹橡皮筋似的一下就放开,等他回头,才认真地解释说:

“你说谁要胖?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是昨晚加班,分给大家吃的。”

这一刻其实什么解释都不想听,就是……好想弹回去!

“没事,待会我再去买。”江澈笑着说。

唐玥犹豫一下,没有推拒客气,笑着点头,“嗯。”

大概小姑娘总是这样的,二十二没恋爱过的也算……你要是哪里不小心让她不满意了,小脾气一阵接一阵,但你要是哪个点突然做对了,就又温柔似水了。

从那天公交车上的对话开始,江澈这两三天已经经历了好几波这样的起起伏伏,他困惑不解着,唐玥自己也一样……

太具体的东西她还没有去想,但是情绪被人左右着,是能感觉到的。

“来,你坐这。”唐玥好像早有准备,院子角落里放着一把小椅子。

江澈坐好,她喊来谢雨芬,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两个人嘴里哼着节拍,在他面前共舞了一曲,江澈之前要求的下腰,转圈,该有的都有。

“你看行么?”站定下来,唐玥有些担心的问,又说:“我和雨芬都要等到大家散了才有时间练。”

“其实不用这么努力的……”带着几分意犹未竟,江澈想表达的意思是要求其实没这么高,又不是去参加比赛,可以随意点。

但是唐玥和谢雨芬的理解不是这样,两人异口同声说:“那就是不好,是吗?”

“很好,非常好。”江澈这次回答得斩钉截铁。

能不好么?想想曾经坐在街边人群里的日子,有一天竟然能让厂花姑娘费劲心力专门跳舞给自己看……好有成就感。

“你就是跳个大神都会好看。”

典型的画蛇添足,这一句果然又说错话了,又解释半天。江澈深深怀疑厂花姑娘最近正在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因为小情绪突然变多了。

好不容易才又解释清楚,谢雨芬回去屋里干活,唐玥没跟着,转回来道:

“那你都安排好了吗?真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其实还是有点怕。”

“不用怕的,其实就是别人每周都做的事而已,不只你一个人”,江澈微笑安慰然后说,“剩下就是找人借一辆不会被交警拦的车了,应该问题不大。”

“车?……小轿车吗?”这年头还习惯叫小轿车,唐玥眼神困惑,显然在确认自己的理解对不对,因为交警肯定是不会拦自行车的,但是小轿车,又感觉好遥远。

这个时候一辆车所代表的财富地位是后来家用车普及的时代完全无法比拟的。换句话说,你在这个时候开一辆桑塔纳的拉风程度基本可以不逊于2010年代开一辆兰博基尼。

江澈心想着这事估计又要麻烦我苏姐了,点了点头,“是的,到时我好接送你和雨芬……不然你们跑来跑去的多累。”

唐玥错愕,“你?……你会开车?”

这问题问的,江澈嘀咕,“老司机上路,不开则以,一开吓死你。”

“那就不许开,也不要借。”唐玥有些惊慌说,“吓死人还开,我才不想坐什么小轿车……到时候雨芬带我就好了,她平时都有骑车的。”

厂花姑娘伸手一指,一辆二八大杠正靠墙安静地停在屋檐下。

谢雨芬个子挺小的,给人感觉属于那种通红小辣椒型的姑娘。

“小姑娘居然骑这么大号的车,脚尖都够不着地吧,而且到时候她也一样会很辛苦……我也好久没骑车了。”

江澈要来钥匙,骑上出去逛了一圈,回来说:“这样,到时候我带你好了,反正我也要跟着跑的。”

唐玥想了想,“……嗯,可是那雨芬呢?”

“我让我室友带她,他有车。”

唐玥点了点头。

这一年,距离《甜蜜蜜》上映,黎明骑着二八大杠带张曼玉穿行街巷还有四年,但是同名邓丽君的那首歌,已经在大陆火了很久很久了,从曾经被唾弃,只能偷摸着听,到后来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街头巷尾播放,经久不衰。

……

……

周六下午,叶琼蓁拿着江澈上午课后“送”的“项链”,情绪有点乱。

“他这是……虽然好像很随意的给我,还说什么帮个忙,晚上去周末舞会的话记得戴上,但是会不会……”

如果江澈是想复合怎么办?

叶琼蓁纠结了一下,劝他一起出国吗?很显然,那不现实,说什么一起努力的话,距离首先就没法克服,其次就算江澈真的一两年就能来临州,继续在一起……没准到时候岁月消磨,就结婚生子了,就更出不去了。

刚刚太匆忙了,话都没听完,接了东西就跑……叶琼蓁决定下回找机会跟江澈说清楚。

宿舍门没锁,虚掩着,她推开,看见苏楚脖子上挂着四五根“项链”,其中一根跟她藏在背后的同款,然后苏楚手上左右两边自戴一对情侣编织手串。

本来计划是送一根的,但是社会我苏姐,要多少,江澈没办法就得给多少。

“小叶,你觉得我晚上戴哪条好?听说晚上舞会那个男生们总念叨的,最近消失了的厂花姑娘可能会出现。我还没见过呢……不能输。”

与此同时,江澈正和郑忻峰还有老吴一起,到一个个学校,文化宫、青年舞场,给那些各大舞场的风云美女送饰衣链……

老吴是主动要来的,而且很积极,抢着负责上去搭话,送东西。

“他最近到底怎么了?三年都快熬完了,突然严重饥渴了?”郑忻峰跟江澈嘀咕。

江澈点头,“搞得跟自我救赎似的,不过也幸亏有他了,省得我卖脸。”

……

……

晚饭后,夜幕降临,缺乏娱乐的年代,被热衷的周末舞会。

小说里描绘的万众瞩目,全场静止,其他人都不跳了,就看她……这种事是没有的。

但是无疑当唐玥和谢雨芬走进这所周边学校的开放舞场(餐厅推开餐桌就是舞场),目光看似不经意却频频投来的关注,还有私底下悉悉索索的议论,依然没停过。

男生们的关注其实很次要。

女生们天生的对于装扮的敏锐,才是江澈要诱导的重点。

“以前看到几次都是一身工厂的制服,第一次看她这么打扮,这身搭配……还挺漂亮的。”

“嗯,这身裙子和衣服是挺好看,我在延安路店里见过。”

“不是呀,你们看到了吗?她戴在外面的那条项链才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项链,哪儿有得买,你们知道吗?”

“没见过……就算有得买,也肯定很贵吧?一看就很贵。”

***

第五十八章 自行车后座

这时候营业性质的歌舞厅正在遍地开花地疯长,迪斯科等舞种逐渐升温,舞蹈以及舞曲的节奏逐渐趋向更快速,更激烈。

但是在于学校、工厂、政府部门等等,节奏柔和、轻快,流行时间较长的西式交谊舞蹈依然是主流。

音乐声传来,不算明亮的灯光透窗而出……

友邻学校餐厅后巷,两部二八大杠,江澈和郑忻峰脚踩在水泥墙凸起的位置上,支着,坐后座上没有下车。

阴暗中弥漫着馊水的味道,郑忻峰点了根烟,又递给江澈一根,滑火点上。

“你怎么不一起进去啊?”

“去干嘛?去当全民公敌啊,众矢之的,同仇敌忾……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江澈笑着说,同时心想着其实这样对唐玥更有利些,可以减少不少流言诽议,而且人们的关注点也势必更集中。

“我去了引仇恨,男的恨我,女的恨她。”他臭不要脸的又补了一句。

郑忻峰“呸”一声说:“没这么给自己脸的,就你那点姿色,跟咱们厂花姑娘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好么?”

“那是我一直在隐藏。”

“咳咳。”郑忻峰猛咳两声,眯眼流泪把烟摘下来,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认真脸道:“里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啊,不担心?”

“用不着担心,秦河源和陈有竖已经进去找角落位置坐下来了,而且在附近这些学校,唐大招的威慑力肯定还在”,江澈拿夹烟的手指一下说,“再说了,学校的舞场,多数小男生也就激动害羞的份,能干嘛?这又不是社会上那些歌舞厅,龙蛇混杂的。”

他这次挑的跳舞场不是学校、工厂,就是文化宫,主要也是这个考虑。

江澈说到这,郑忻峰突然特别猥琐加神秘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凑过来说:“欸,你听说过黑灯舞厅吗?……他们也叫摸摸场。”

江澈当然听过,诧异道:“这个现在已经开起来了吗?”

“什么叫现在已经开起来……合着你觉得什么时候才合适?”郑忻峰把烟头弹走,兜着火又点了一根说:“我也是刚听人说的,说是桥口那边就有。”

“对了,我没打算去啊!就这么一说。”老郑摆着手,激动地又撇清了一句。

总之在上次集体去录像厅看“好片”,目睹丰硕老板娘被“袭击”事件后,407的几个孩子脑子都歪了不少,日常话题也有点歪。

其实这都是正常现象,在网络时代到来之前,多数男孩子都在成长的某个阶段经历过这样一场从无知压抑到心理爆炸的冲击,江澈想了想,突然一个激灵,抬头说:

“你有空假装无意,把黑灯舞厅这事跟老吴提一下。”

“干嘛?”

“……我觉得老吴最近有点不对劲,追女孩到他这个劲,有点过了,都跟生死战役似的了。”江澈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想了想,他最近这样,可能是因为吓着了……你想吧,他之前十九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那天在录像厅,第一次……摸了一男的。可能当时没觉着严重,事后想想,惊吓了,慌了。”

“所以他才急着找一姑娘冲喜?”冲喜这词用的……算了,老郑整理了一下说:“意思就是让他去中和一下?”

中和用的还行,江澈沉重地点了点头,“要不这事挺吓人啊。”

两个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郑忻峰长吐一口烟,“是啊,那看哪天,我陪他去吧。对了这事公安不会来抓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

……

一身藏青色长裙,白衬衣衣摆束在腰里,这让本就身材高挑的唐玥显得愈加腿长腰细,黄金比例……就这还是她没穿高跟鞋的效果。

手上戴着一串红绳串珠的编织手串,胸前的饰衣链简单却又有几点华丽点缀,被白衬衣和灯光衬得格外吸引目光。

放在后世平平无奇的一件饰品,在这个经历过早先一拨年轻人抢劫军帽、呢大衣,再一拨少年们打劫蛤蟆镜,扒回力鞋和牛仔服的时代,因为稀少而被羡慕和关注。

她把长发束起来了,这样饰衣链才更显眼。

原本她梳得很整齐,一丝不苟,但是江澈说,还是稍显不经意,垂落个几丝几缕更动人……她也就由着他动手了。

“怎么就那么甘心被他骗了呢?”最近一门心思的准备,直到真的走进跳舞场的时候,唐姑娘才又后悔了,很懊悔,很紧张,所以她拉得谢雨芬很紧,小声说:

“你不是常来么,怎么也紧张啊,你在抖?”

“我常来,可也没试过这么多人看我啊!”谢雨芬苦着脸埋怨说,“跳个舞多平常的事,就你来了,就变这样了,真该让那个骗子自己陪你进来。”

“……才不要,说点别的,要不我慌。”

场上正在跳一场排舞,唐玥和谢雨芬没有加入进去,找了两个位置坐下来。

“别的,别的……”谢雨芬努力想了想说,“你刚坐车的时候,搂他腰了吗?”

唐玥摇头,“我没……你搂了?”

“我也没,带我那个紧张的嘞,手都抖,车把那个晃啊……我都想说还是我来骑好了,出声都不敢,哪还敢碰到他啊,碰到没准就车祸了。没想到中专生这么胆小……”

“那骗子倒是好像一点都不慌。”

“是啊,要不他能当大骗子嘛,我就说迟早……”

“哎呀怎么又说他了,换一个换一个,你想。”

“我想,我想”,谢雨芬歪了歪脑袋然后说,“对了,你干嘛那天和素云姐一起睡了一会儿,就说再也不和她一起睡了啊?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唐玥犹豫了一下,附在谢雨芬耳边小声说:“她睡着了一个劲往我怀里拱,还,还差点亲我。”

谢雨芬“库库库”,像台发动了拖拉机似的笑起来。

“你好,请问你是唐玥吗?”

声音传来,是坐在后面的一个女生,很友好的姿态。

唐玥回身笑着点了点头,“嗯”。

“以前都没见你来过。”

“以前上班太忙了。”

“嗯,那个……你那个项链,哪里买的呀?很贵吧?”

看来骗子还是有点水平的,听见对方关注饰衣链,唐玥心头一喜,忙把坠子从胸前拿起来说:“不贵的,它就是个人造的工艺品……”

“……假的?”

这个时候如果按江澈教的说法,她应该来个反问句,请问你的发夹、头箍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但是唐玥没办法这样说话,她说:

“这个其实不是项链,它叫饰衣链,听说是粤省那边刚流行起来的,就是为了搭配衣服,跟咱们的发夹、发箍一样,就是一件配饰,没有什么真假的。”

她的笑容很有亲和力,解释很委婉,对方一听就听进去了,犹豫一下,再问道:“那它在临州有得买吗?多少钱啊?”

“有的,我就是在附近小摊上买的……我这个,十块钱。”

“……才十块,你们听到了吗?才十块欸,跟发夹一样,不论什么真假的。”才十块这个表达是相对之前的预设而言的,这几句,她已经不是对唐玥说的了,而是激动地和她身边一圈的同学、朋友在小声叫着。

这个时候音乐切换,很多人两两下场。

谢雨芬表情凝重拍拍唐玥说:“要去了。”

唐玥咬咬牙,点头,跟上。

音乐声中,发丝和长裙随着转动轻轻扬起,场下的小男生们眼睛直愣愣的,紧张的握着拳头给自己鼓劲:拼着被唐大招暴捶一顿,下场舞试着去邀请一下?

而女生们的关注点,依然是唐玥的打扮,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舞动过程中,或不时闪一下光芒,或轻轻荡起又落下的,她身前的饰衣链,还有手上的红色手串。

人无我有是自豪,人有我无就落伍了,抢军帽的时代是这样的心理,戴蛤蟆镜,穿牛仔服的时代也是……甚至20年后,卖身卖肾买iphone456,仍然是这样。

刚刚那位女生打听的消息正在传播,又两个本校的风云人物戴着不同款式的饰衣链出现了……

同学里也有人有了啊?

熟悉的同学马上上去打听,对方的措辞回应,意思跟唐玥刚刚说的一样,只是她们才是江澈交代的原版,更傲气,更刺激人,然后报出来不同款饰衣链的价格也不一样。

“你们哪买的啊?”

“就校门口不远啊。”

送了饰衣链还加了小礼物,江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也算是低配版的炒作了。

热度开始升温。

……

……

“欸,刚刚她搂你腰了没?”两个孤独的后巷男生依然在闲聊,郑忻峰问。

江澈摇头,“没,谢雨芬搂你了?”

“没,我假装很紧张,车把拼命晃,一会儿急刹,一会儿急刹,她都没碰我一下……都他妈骗人的,他们还说这样会有好东西撞上来呢”,郑忻峰哭丧着脸说,“你一会儿试一下?”

江澈想想,“还是算了吧。毕竟老了。”

“滚,没胆就说没胆吧。”郑忻峰唾弃了一句,仰头语气感慨说,“你也该满足了,多好啊,一个穿长裙的姑娘,侧身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一定得是长发,发丝和裙角在小风里轻轻往后扬……”

“我刚在你后面,看都看得直走神……你的后座,坐的可是唐玥。”他说,“想想那些咱们坐在操场外的日子……”

唐玥来了,小男生们终于没等到下一场鼓起勇气的机会,只跳了一曲,她就跟谢雨芬一起退场了。

“怎么样,我就说很平常吧?”

江澈嬉笑着,蹬车迎上去,横在她身前,结果刚照面胳膊上就挨了一把掐。

整个过程确实很顺利,但是唐玥依然紧张。

上车,蹬车出侧门,不远处的路灯下,祁素云和她那位来帮忙的未婚夫铺开的小摊点,已经开始人头攒动了……

江澈长出一口气。

这一晚这样的摊点至少会有七个,他把“员工”和他们的家人都动员起来了,室友也有帮忙的,定价定数量,卖了有奖金,少了要赔偿,没什么不放心的。

另外爸妈和叔婶倒是没叫,不是怕他们看店忙,而是……不敢让他们知道,怕老妈又要帮忙把钱存起来。

“你的学校是第几个啊?”微风习习,劈着江澈的外套,唐玥在后座问。

“排很后面了,倒数第二。”江澈说。

“嗯,你的学校,到时你要进去。”她说完笑了笑。

听着好像有个坑的感觉。

***

第五十九章 唐姑娘的坑

到离开第四个周末舞会现场的时候,唐玥的情绪已经几乎完全平稳下来。之前一个人瞎琢磨,瞎担心的那些情况,根本都没有发生。

正如江澈所说,除了你是唐玥,其余真的都很平常。

四场都是一个套路,相似的对话发生了很多,厂花姑娘的亲和力和灿烂笑容在其中帮了大忙,大部分人都很友善。其间虽然不可避免的接触到了几个优越感强烈,态度居高临下的女大生,但是有下岗这段时间的心理蜕变做铺垫,她也不难接受和释怀。

这同时也跟江澈安排的顺序有关系,排在前面的,几乎都是学校。

不紧张了,不恐惧了,但是累。

就连过往喜欢凑热闹,据说一跳一晚上的谢雨芬都在喊累,因为总被人盯着,每个动作都要耗费比平常更大的气力。

“不行了,男步真的不行了,我这么娇小玲珑跳男步……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坐在自行车后座,她也不拿手扶了,把头抵在郑忻峰后背上,捶一拳头说:“你老实骑稳点,告诉你我已经看出来了。”

那位置是肾,郑忻峰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就骑行在旁边的江澈笑着鼓励了一句:“今晚撑住了,回头我奖励你一个台录音机。”

“真的?不算股份的钱?”谢雨芬兴奋得一下坐起来了,气得郑忻峰直拿眼睛白江澈。

江澈点了点头,“真的。”现在的情况几乎是走过一个点,马上一个点的摊位开始人头攒动,他对销售情况已经很有信心。

“我呢,我没奖励吗?”身后,唐玥又拿指头扯了一下江澈后背衣服,说,“我也好累。”不过她却没有靠上来。

这么爱弹,小心我真的弹回去。

江澈还没来得及答话,路边有人在挥手,“小玥……雨芬,这边。”

是祁素云。

江澈和郑忻峰把车靠边停下,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

“你们看?”祁素云一脸的激动,手忙脚乱把挂在胸前的方形小包打开,给大家看。

钱也许也就一千块左右,但是因为多是几块几毛的零钱,又没整理,所以看上去满满一包,鼓鼓囊囊。

“再听。”她把拉链拉上,两手握着,上下用力使劲甩她的包。

“沙!沙!”

响声很有份量感,那是大量硬币制造出来的效果。

“大钱我都收起来了……加起来上千了。”祁素云俩眼睛里全是光芒,这样赚钱,她没试过。

关于她的大钱到底放哪里?回忆着上次烫手的触感,江澈其实也很好奇,但是不方便问。

三个姑娘都兴奋不已,围着小包雀跃起来,就连郑忻峰都看得眼热。

千把块,对于江澈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眼前这几个姑娘……要知道仅仅几天前,她们还在为几百块钱急到不知所措。

此时距离唐玥离开第一个周末舞会现场大概不到40分钟时间,祁素云说她和未婚夫摊位上的饰衣链和手串已经全部卖完了。

“我想回去拿……我,那个人他在那边看着,很多学生在等。”祁素云把目光投向江澈,问:“可以吗?拿了我会登记的。”

今晚看起来会很忙,祁素云的人品素质,江澈最近接触多了也有谱,而且她还是合伙人……

“行,你回去拿,记得做好登记”,江澈顿了一下,接着说,“另外素云姐你把东西送过去后,就麻烦你那位一个人看摊位好了,咱们付工资。你本人得回小玥姐家里坐镇,我估计其他摊点也会断货。”

“嗯,好。”

顾不上说太多,祁素云激动的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蹬上未婚夫给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走了。

看来是我低估现在人的消费能力和对流行的追求,太谨慎保守了。

江澈第一拨分给各个摊位的饰衣链和编织手串只有100到120根左右……他早先设定的销售期是五天,心理预估今晚能卖完这些就很不错了,毕竟这时候十几块的价格,真掏起来其实不算便宜。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把车靠在自己身上,江澈掏出一张纸还有胸兜里的钢笔,咬掉笔帽,就着自行车座开始在上面划,“看来不用赶那么多场了……这些工厂什么的,咱们就不去了。”

他划掉了几个原本计划里有安排的工厂跳舞场。

唐玥在旁边看了几眼,伸过手,拿过钢笔在【临州师范学校】一行字下面划了一横,然后拉了一个箭头,向上,放在第五位。

前四个已经都去过了。

“走吧。”她上车坐好,笑着说。

……

……

顺路通知了两个摊位转移,到校,停好自行车,锁上,江澈故意拖拉,但是唐玥一直微笑在旁等着……

看来是躲不过了,没办法,江澈只好拉着郑忻峰一起,跟在唐玥和谢雨芬一起进了自家学校的周末舞会现场。

起哄声,今晚第一次出现起哄声。

原本害羞紧张又期待的小男生们一看唐玥,再一看,江澈和郑忻峰这俩货就跟在厂花姑娘身边,一下熟悉感来了,放肆了,起哄声就起来了。

“你们俩认不认识人家啊?”

“对啊,别死皮赖脸跟着硬凑!”

“唐姑娘你认识他们吗?”

唐玥回身看江澈一眼,没说话。

“哗……”

好不容易坐下了,江澈和郑忻峰在学校里认识人多,立即被一群群人轮番上来拍肩膀,“行啊,真是你们给带来的啊?”“你们这什么情况……事实不会让我伤心断肠吧?会的话别说。”“谢谢啊!”

这些话江澈和郑忻峰没法回应。

相隔不远,唐玥和谢雨芬也坐下了。

谢雨芬坐下第一时间伸了个懒腰,“我真的累得动不了了……没法陪你跳了。”

声音不大,但是因为被关注,所以显得格外清晰。

厂花姑娘缺舞伴……

“……去吗?谁第一个?”

“去啊,千载难逢。”

“大不了被唐连招揍一顿,值。”

因为江澈和郑忻峰的出现,面对唐玥的紧张感和陌生感被减轻了不少,于是勇气上升,看江澈和郑忻峰没动,小男生们捧着小心脏就上了。

“你好,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很快,唐玥身前就站了满满当当几十人,几十只手,礼仪周到,躬身以待。

一直担心的场面,终于第一次出现了。

自家同学,也没做啥不礼貌的……总不能让秦河源和陈有竖上去挡人吧?

隔着人群,江澈站起来看了看,好不容易找到唐玥的视线。

她也在找他,眼睛里满满全是求助……

没办法了,估计唐玥怕生,江澈只好起身走过去,费尽力气在人群中挤出一个位置,弯腰伸手,“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作为疑似把唐玥带来的人,作为迟到的那一个,他的这一句同样变得格外清晰。

目光汇聚,每个人都在等待唐玥的反应……

同时心里不免郁闷,看来就是他了,当然江澈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事。

结果,唐玥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

“吁~”

“干得漂亮!”

“叫你装……叫你志在必得。”

一群人已经笑翻了。

“除非你跳女步,什么伸手臂下腰啊,转圈啊,都要。”

听出来了,这是江澈不久前的原话,当时,他拿钱和镯子威胁唐玥来着……所以,这是厂花姑娘的复仇。

“……那个我不会啊!”

“没事,我带着你。”

***

第六十章 我没有喜欢你

唐玥把身上的饰衣链摘下来,往江澈脖子上一挂……要说广告意识,这是真懂时机,一时之间几乎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饰衣链的存在。

但看她偷摸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江澈。

音乐起,舞池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唐玥英姿飒爽反手一托,领着江澈走向舞池。她说过,她一直就是跳男步的,所以整个动作流畅自然,而且颇有几分帅气。

看来是定局了,旁边的心碎小男生们也只好化悲愤为力量,一浪叠一浪地起哄:

“不许搂我家厂花的腰……不要啊!”

“转圈的时候记得妩媚点。下腰……欸,你能下得去么你?”

“反正我是一定会去找唐连招打小报告的。”

“大招哥你在哪,你姐危险了,快来砍人啊……记得带刀。”

面对面站定,江澈苦着脸道:“小玥姐,饶了我吧……对了你刚刚不是要奖励么,奖励吃不完的罐头,行么?”

果然还是老话说得对,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他是真的没想到,唐玥这么快也会挖坑了。

想想那些街边人群里的日子,想想唐玥说她还没跟男的跳过舞……这事本身简直不要太荣幸。

问题这年头女的和女的跳舞很正常,男的和男的跳?提倡阳光气的年代,几乎都不敢这么玩……所以哪怕是跟女的跳,男的跳女步,最后肯定也会被嘲笑得很惨。

“原来你也知道怕啊?让你还骗人……”

这一句有点赌气的味道,带点小威胁。唐玥这段时间的改变其实挺大的,江澈感觉得晚,反倒是唐姑娘自己因为有谢雨芬和祁素云的提醒,早有察觉。

她挺喜欢现在的自己,就好像是吹来了风,原本死气沉沉的湖面泛起了波纹,多了一份生动。

迈步前最后一刹,动作切换,唐玥轻轻哼一声,看着江澈的眼睛小声说:“第一次跟男的跳舞,你要带好我。”

女步。

终究还是放过了……小小的报复过后,还是给江澈留了面子。

人群里一阵失落、抱怨。

但是江澈本人却无心享受,一个旋转后把人拉回身前,动作未停,他特别认真道:“小玥姐,你觉得这样,等大招回来……我是不是很危险啊?”

唐玥抿着嘴,绷着笑,用力点了一下头。

“你会救我吧?”

唐玥继续绷着笑,摇头。

这模样,别人不知还以为他们俩有说有笑呢,

一直到舞曲末尾,唐玥才说话,“你以前的女朋友是哪个啊?”

江澈条件反射的看了看角落,坐在一群老师里的叶琼蓁一眼。

唐玥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

在唐玥的概念里,叶琼蓁是坏人,因为关于这件事她所了解的,都是江妈告诉她的。

工商局上门找麻烦那天,唐玥听说后去找过江妈,聊天过程中提起这事,江妈情急之下先否认,否认不成,自然向着自己儿子说话。

“人家要留校当中专老师了,嫌弃我家澈儿要回乡下教书。对了还说要出国吃洋饭呢,就我们家这样的,看不上了……其实我澈儿多好。”

单听这个表述,江澈瞬间化身琼瑶剧悲情男主角,叶琼蓁则当然地成了嫌贫爱富贪图前程的坏女人。

唐玥不是一个情绪激烈的人,她没想怎么打抱不平,甚至没准备和叶琼蓁说话,她只是想着,如果可以,她想让江澈在学校,在他的同学、朋友面前,不可怜。

都是琼瑶害的啊!

……

第一支舞结束,戴回饰衣链,因为心里有事,唐玥有些走神,回到场边坐了下来。

放歌的学生是个机灵的,见机赶紧放下一曲。

等到唐玥回过神来,面前已经又是乌泱泱的人和一大圈伸出来的手。

谢雨芬已经被郑忻峰请走了,跳了一晚上的男步,她终于可以当一会儿女人。

唐玥有些慌张地扭头找江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转回头,面前是一个短发的漂亮女孩,身上也戴着饰衣链……“所以,是江澈请的托?”唐玥犹豫了一下,点头起身。

“我跳男步。”

两个美女异口同声,愣一下,笑起来。

最后还是唐玥让了。

这情景对比刚才,男生们的失落感就小了许多,纷纷坐下来欣赏。而女生们,已经纷纷开始议论两人谁身上那款饰衣链好看了……

这时候托要出场啊!

问题社会我苏姐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叶琼蓁更干脆连戴都没戴,江澈只好自己出马,混在女生堆里接话,解释这个叫饰衣链,说是看见校门外有得卖,而且不贵云云。

生意第一。

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靠在角落准备歇一会儿。

“江澈,我想跟你谈谈。”

叶琼蓁出现在面前,说完直接转身先走到门外。

江澈无奈,只好跟上。

“这个还你。”

叶琼蓁把握成一团的饰衣链递过来,江澈接了,“原来是这个事啊?不好意思,我当时本来是想征询你意见的,结果你太紧张了……那个,是因为苏老师我也请她帮忙了。”

江澈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完用眼神示意一下,那就回去吧。

“我还有事……江澈,我不懂,那个唐玥是怎么回事?”叶琼蓁在身后说。

“什么怎么回事?”

“就算我们分开了,我分手那天对你说的话,你就一点都没听进去吗?”叶琼蓁嗓门渐高,有些情绪不稳道:“是,她是很漂亮,可是一个下岗女工,她初中毕业了吗?还是小学毕业?你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还是你准备就找个会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女人,就一辈子窝在乡下教书了?看你做的小生意……要不干脆就别工作了,带着她,跟你爸妈一起开个小店,一辈子做小生意?”

“麻烦等等。”

江澈抬手,阻止她说下去。

“首先,我和小玥姐没什么,她跟我妈妈比跟我熟,是,她初中没读完,十五岁,因为爸妈出意外,顶岗进工厂,支撑一个家……就是这样,若不然,她未必比我们差,甚至可能更好;其次,我爸妈开小店做生意,不丢人;最后,你的第一句,我们已经分开了,现在就是同学而已。”

连着被堵了三句,叶琼蓁恨铁不成钢道:“我是为你好。”

“我觉得不是……你只是在用你认为的好在界定我。我一直赞同、甚至有点欣赏你理性,有目标的人生态度,也希望你能顺利,但是……不要强加于人好吗?”

没有愤怒,江澈只是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叶琼蓁对话,叶琼蓁一下没适应过来。

江澈接着道:“就比如你觉得美国是天堂,是你一生的梦想,但是我不一样,我不喜欢,让我去我都不愿意去,明白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得目标远大,才算不枉一生。”

“再见,叶同学。”话不投机,江澈说完转身,几步走到亮处……意外发现唐玥站在那里。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他们俩呢?”江澈先开口,找了个话题。

“刚刚找不到你,他们先去家里拿点货,顺路带去下个地方。”唐玥笑了一下,说:“咱们也走吧。”

刚才的对话,她有可能听到了,江澈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提起和解释。

小下坡绵长,车子在拂面的夜风里,昏黄甚至有些阴暗的路灯下前行。

唐玥扯了一下江澈后背衣服,说:“小澈,我没有喜欢你。”

***

第六十一章 愚昧和蓄意

很难品出意味的平和语气,用词也有点怪。

这话很难接,接不好就是一出乱七八糟,越整越乱的琼瑶剧,那不是江澈的风格和期待。

至于安慰和解释,一样非常难,因为能替唐玥说的话,其实刚刚和叶琼蓁对话的时候,他就都已经说了,她应该也听见了,如果那样没用,再多话一样没用。

所以这事怎么办?江澈没出声,想了一会。

车子在沉默中又前行了一段,主街道灯光明亮不少,穿行的车辆人流也有一些,偶尔几声鸣笛声。

“小玥姐,纳闷问你个事行不行?”

“……嗯?”唐玥应声有点紧张,轻轻的鼻音。

江澈没转身,直接接着道:“素云姐的大钱到底藏哪里呀?上回她给我那二百块,接过来还烫的。”

“……”

还以为他要接那句话追问什么呢,唐姑娘就没见过有人这么聊天的,好让人措手不及的气氛切换,所以……刚刚那句,难道他根本没听到?

“臭流氓。”人一下被从原来的语境、气氛中带出来了,她说。

“怎么就流氓了?这不是刚她又说藏了大钱嘛,我好奇就问下。”

车后座一下开始沉默,似乎有点挣扎,隔了好一会儿,唐玥抬手,捶了一下江澈后背,又一句:“臭流氓。”

后背显然是藏不了钱的,捶打的触感向前传递到胸口,江澈明白了,差点忘了,这还是一个不少男士内裤上都有个兜的时代,姑娘们的大概没有,怕泡水,所以低不成,就只能往高出去了。

这年头的钱,真他妈幸福啊!就像后来趴在美女们胸口的猫。

心里很想问一句,那小玥姐你的大钱藏哪啊?或者干脆直接开口讨一张。想想,还是不作死了。

这是1992啊。

祁素云骑着车迎面而来,停下,下车……江澈完全无法纠正自己的视线,“好想现在问她要两张大钱。”

祁素云神情不太好,唐玥看见了,从后座跳下来,着急问:“素云姐怎么了?是不是咱们的货……”

“不是,货都好,卖得很好,我跟你说完话就得回家里”,祁素云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下一个点,是不是要去工人文化宫?”

江澈和唐玥一起点了点头,其实工人文化宫到这都已经能远远看见了。

祁素云踢上自行车脚架,说:“那里别去了,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就歇了,反正生意好得很,今晚卖个千多根,一点问题都没有。”

多年好友之间了解极深,祁素云这么一说,唐玥马上察觉不对,“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事啊,素云姐,你跟我说实话。”

祁素云带着犹豫看了江澈一眼,江澈点头。

“雨芬他们刚才先过去了,说那边咱们厂……原来咱们厂的人很多”,祁素云眼神里裹着怨愤,“你今晚不是戴着咱们的饰衣链去了几个地方跳舞嘛,他们,他们有人看见了,回去乱说闲话。”

话到这里就够了,难怪谢雨芬自己没来通知,这小辣椒,估计不服气,正在那边跟人吵架呢。

“别去了,你看本来去那边开摊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祁素云回头示意了一下自行车后座,那里严严实实地绑着一个大包裹,外面是铺地的防水布,里头是饰衣链和编织手串。

“那就先不去了,反正小玥姐也累了。素云姐你带她回家,那边我去看看。”

江澈知道唐玥有所成长,但是他能猜测那边的情况,决定还是不让她直接去面对……这些事避过正面冲突,其实非常容易澄清和处理,江澈早有后续安排,不急于这一时。

意外的,唐玥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把祁素云自行车车后座的包裹解下来,包裹有些重,她吃力地抱在怀里,走回来,看着江澈的眼睛说:“我要去。不跳舞,我去开摊。”

这眼神、语气,江澈没办法拒绝。

他走到祁素云身边小声交代了一句:“让人去把刘姨、方婶接来,到那边先找我。”

……

……

人群聚集在工人文化宫外面,这里的舞场临州市内各大国企职工常来,二厂的人也有时候会来。

但是今天,二厂的人显然太多了,有不少是凑热闹或“特意”赶来的。

除了仍然在岗的,已经下岗的也来了不少……过往而言厂就是家,现在就算离开了,风吹草动还都一样听得见。

这时候下岗职工的情况分两面,有生活没着落了咬牙凭双手去挣日子的,勇敢去闯的,也有部分人干啥啥不成,日子难过了依然放不下脸面出去讨生活,搁家里打架,搁外头就爱说点别人的惨来达到心理平衡。

流言鼎盛,比如谁下岗了说是去打工,其实往粤省去当了小姐,谁在岗,又是因为上了谁的床……真真假假,数不胜数。

今天的事,事关二厂最出名最漂亮的那朵花,唐玥。

谢雨芬性子活泼但是不善辩说,更何况她现在面对的是这么多人,而且里头有不少是受了指使,故意胡搅蛮缠的,根本辩不清楚。

人多嘴杂,只要气势上没压住,有理都没法往外说。

人在世上,有理说不清的时候太多了,小辣椒心头郁结、难受,撸起袖子开始飙脏话。

唐玥抱着大包裹走进来,没出声,神情平静。

她漂亮了很多年,但是现在身上这样的打扮,从没有过,这足以让过往在厂里就天天想着多看她一眼的年轻男职工们一时目光呆滞。

美女自带天赋气场,光环加持,场面僵住了一下。

“以后出去都不敢说自己是二厂的啰,名都叫人败了……”一片沉默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躲在人群里说了一句,“自己不要脸就算了,还故意出去显摆。”

“是啊,以后外面人提起咱们二厂,还不知道说什么呢。二厂养你这么多年,你爸妈还是咱们厂的老英雄老模范呢……这人,二厂可丢不起。”

马上有人接上,难辨愚昧还是蓄意,但是都没敢站出来……唐家大招阴影犹在。

“小玥姐,你真的让暴发户包了,给人当小蜜了?”

有人站出来了,一个穿着深蓝色二厂制服的年轻男职工从人堆里跑了出来,看那青涩样,大概比谢雨芬还要小个一两岁。

问完这一句,他蹲下抱头就哭,拿手捶地。

很显然这一类不属于心存恶意的,用后来的话说,大概就是单纯少年发现自己一直暗恋却不敢靠近的女神突然变质了……心里受不了了,崩溃了,啥也不顾了。

他被流言影响,不辨是非,但是“愚昧”,其实一样会伤害人。

第六十二章 给条活路吧

这也就是1992年了,放以后,哪有这事?

江澈站得稍微有点远,在等人,不时扭头看一眼……祁素云效率很高,刘姨和方婶眼看就到了,他赶紧迎上去。

“二宝你脑子有坑啊?听不懂人话啊?”

文化宫外,唐玥还没说话,谢雨芬先急了,上来扯了扯唐玥身上的衣服,说:“你凭啥就信那些人……是因为小玥姐今天穿了身好看的衣服?”

她又抓起唐玥身上带的饰衣链,“还是因为这个?”

“那你看我……你好好看看,我又给谁包了,我这……得几十个大老板来包吧?”她把自己带的饰衣链托起来,那上头各种华丽,超过唐玥的不知多少倍。

年轻男职工抽抽搭搭的抬头看了一眼。

谢雨芬“咔嚓”掰下来一颗玻璃水晶扔地上,“刚还有说小玥姐戴钻石项链的嘞,你们他娘的见过钻石项链吗?我钻你们奶奶个腿,镶金的脑门,象牙的狗嘴……”

小辣椒脏话飙起来一阵噼里啪啦,刚刚唐玥没来之前,她被人蓄意围攻,连说话都被一堆嗓门压着,这会儿总算是痛快了。

人群安静了几秒钟,“……那她穿这样,戴这个,一个个跳舞场的钻是要干嘛?”

“卖东西,就这些东西。”

唐玥第一次开口,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激烈,一边说,她一边低头拿手扫开石子,腾出一片空地,把包裹放下,打开,开始整理饰衣链和编织手串。

“那也是旧时代的交际花,抛头露脸”,一个胸兜里插着钢笔的男职工站出来,满是鄙夷说,“说是卖东西,卖东西有这样卖的吗,还不是卖脸?”

这话诛心……尤其现在是1992年。

“啪。”

一个耳刮子就劈到了他脸上,时机正好,满头白发的刘老姨一个踉跄扑上来,打完接着踉跄,接着挠。

男职工把人架住推一把,犹豫了一下,不敢用力,气急败坏退开两步,恼火说:

“师娘,你干嘛?”

刘姨的情况很特殊,她是差两年就退休了却被迫下岗,至今退休工资的事都还没个说法,而她家老头,原来也是二厂的老资格,二厂机修那一块,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早些年下来就是这样的,工厂里的师徒,那也算亲人……

可惜,老头早几年走了,剩个老师娘,下岗后过得很艰难。为了办退休的事,她到处求,到处哭,却全都没用,心如死灰。

男职工从最初咬牙切齿想发狠,到气急败坏却不敢用力,原因就是这个,大庭广众下敢打孤寡老师娘?传出去他就不用做人了。

“师娘?哪个是你师娘啊?死老太婆在菜市场捡菜叶子的时候,你,你们,谁记得有我这个师娘?”刘姨呜咽一声,指着那个男职工道,“马文欢啊,你给人当狗腿子,步步高升,天天吃喝收红包,你替我这个老师娘说过一句话吗?我求上门,你都躲着。”

人群一阵议论,马文欢表情纠结一下,有些中气不足道:“那是国家政策,牛厂长想帮大家都没办法,何况我就一个小文书。”

他自己把牛炳礼说出来了,在场人群里怕着或靠着牛炳礼的确实不少,但也有一些,心里其实是恨死了牛炳礼的,只是大多不敢直接得罪罢了。

脚步不自觉的移动,人群开始慢慢分裂。

“是啊,说得好,所以,我不求了啊……我捡菜叶,捡煤核,我凭双手想多活几天”,刘姨目光环视一圈,带着哽咽,突然捶胸顿足道,“那又是为什么,小玥儿带着我们几个没用的,自己挣口饭吃,你们还要这样啊?”

很多话都已经不是江澈教的了,至于这样的情绪,更不是他能教的——这是老人自己的真实心情宣泄。

“尤其你,马文欢,天地良心,你敢说你刚刚站出来说的那些不是人的话,背后没人窜唆?”刘姨嗤笑一声,“就你自己那点胆子,这里谁不知道,没人唆使,就你也敢站出来?你刚说的那是人话吗?!”

“你们想干嘛,还不就是想逼得我们还这点小生计也做不下去吗?”

人群一阵安静,有几个女的开口安慰了几句。

刘姨顺了顺气,语气缓和下来,接着道:

“还有你们大家,那些还在岗的,我们不怨恨,都是凭力气吃饭,你们有口饭吃,外头就少一个没路的,挺好。”

“但是剩下,咱们一样下岗熬日子的各位,你们是不是傻啊?!咱们都这样了,你们还跟着往下扔石头啊?”

“……”

很多人都把头低下了。

“我干你XX……”那个叫二宝的小年轻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把扑倒马文欢,抡拳就捶,“叫你编排我小玥姐,叫你泼脏水……你们大家想想,这些话开头是不是就是他马文欢和另外几个人嘴里传出来的?”

众人一经提醒,几个胆子大点的开始嚷起来:

“可不是就是他,老子信了狗日的邪。”

“狗腿子……”

“姓牛的想干嘛谁不清楚,老唐当年就不该推他那一把。”

“……”

但是这几个也就偷摸躲人群里嚷几句的勇气,场面上,很快二宝就被人架开了,几个青壮二厂职工扶起来马文欢,冷眼这么一看,人群顿时没了声音。

这些都是牛炳礼的亲信。

局面僵持中,方婶跑到了唐玥身边,一把把她的双手举起来,恳求道:“各位大爷,各位国家干部,给条活路吧……”

她把唐玥手上包的胶布撕开,两手好些个血泡,十个手指头更是好几个都有破口。

这几天日夜赶工编织制作,扯绳子,这双手受了好几处伤……为了今晚跳舞,她剪了胶布一处处贴上,远看看不出来,但是撕下来,有几处就开始冒血水。

就这样,这双手放在那里,刚刚那些话显得多可笑?!

有被包了的小蜜需要这样讨生活么?!

又是什么样的良心,还能说出交际花三个字?!

“给条活路吧。”谢雨芬往后两步,站一起,也把双手伸出来,一样不少血泡和伤口。

“给条活路吧。”另一名本来准备负责守文化宫摊位的下岗女工也把双手伸出来。

“给条活路吧,马文书,还有你的牛厂长……就这点小生计,留我们有口饭吃吧。”刘姨也把她苍老的双手伸出来。

江澈站围观人群里看着。

刚刚的某一刻,他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当导演了,但是当他看着那一双双手,又怎也轻松不起来。

第六十三章 好像要跑路【为盟主“油糕胖”加更】

“妹妹,你们那个项链……多少钱一串啊?”有其他厂的女职工突然出声,隔着人群问了一句,她们可不怕什么牛炳礼,只是对价钱有些担心。

“不贵的,几块到十几块的都有。”谢雨芬抹了抹眼眶,开始介绍。

“真的啊?我还以为老贵了呢。”对方一听,放心了,兴奋了,扭着身子几步跑出人群,过来蹲下挑选。

慢慢地,买的人就多了起来,甚至围观人群中有些本身不需要的,也想着能帮一把帮一把,有些人没带钱,正开口小声问旁边人借。

唐玥站起来,欠了欠身说:“谢谢大家,很感谢,但是其实不用的,不用同情、帮忙,有人真的需要而且宽裕的才买就好……有个人告诉过我,生意就是生意,这是规则,而且我们做这个其实卖得很好,准备的货都未必够。”

“这我觉得倒是实话。”底下一个正在挑选的大姐仰头道:“这生意做的聪明,这么好看的……什么,对,饰衣链,还不贵,谁不喜欢啊?依我看生意肯定好……像我,我就是真想要,哪串都想要,可惜钱不够。”

她说完爽朗地笑了几声。

“谢谢”,唐玥谢过之后继续道,“其实我们其他几个摊点,基本都至少卖断货一次了,我今晚根本不用来这里。我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话……不管你们背后怎么说,怎么看,我没觉得自己丢人了。”

她目光坚定而有力,声音笃定,“凭双手吃饭,讨生活,不丢人。”

这句话的感染力是江澈无法体会的,郑忻峰当然也不能,但是对于那些正在围观的下岗职工而言,这句话……正中心窝。

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自各个工厂,下岗时间长短不同,但是很多都一样,至今依然放不下身段,摆个摊,嫌丢人,给私人打工,嫌丢人……

连想出门去粤省那边打工都怕别人背后议论……

“真的,大家都别放不下”,唐玥继续认真诚恳道,“咱们下岗了,没了生活来源,总不能坐那等着挨饿吧?凭自己双手,出力气,给家人和自己挣一口饭吃,从古到今……没人能说咱们丢人。”

人群从沉默,感慨,到慢慢开始有反应。

“就是”,谢雨芬这时候接了一句道,“尤其大老爷们,要是下岗了就会哀声叹气,搁家里头撒气,看老婆孩子挨饿,那才真丢人呢。咱们大多没本钱,文化不高,这么多年在厂里脑子也僵了……现在没路子,你去扛大包,我都佩服你是条汉子,慢慢学呗,是不是?”

“对,不丢人,不丢人。”有人在人群里表情用力,自言自语,猛地抬头道:“谢谢妹子。我就去扛大包了……没钱没能耐,可老子有的是力气,我就不信会饿着老婆孩子。”

一个挥手走了,在这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扛大包,肯定只是暂时。

“老婆,你上次说摆摊卖早点那事,我想了想,觉得行”,另一个正笑着对自家媳妇说,“你做的包子那么好吃,生意肯定好。”

“不嫌丢人啦?”媳妇讨了一句嘴。

男人尴尬笑笑,“凭双手吃饭,不丢人。”

又一对,临走一样诚挚地道谢。

江澈跟旁边看着,心说想不到啊,厉害啊,厂花姑娘这都可以去当励志演讲人或者是下岗再就业心理辅导师了。

这一刻江澈很确定,以后哪怕没有自己帮忙,唐玥也能适应、生存,越过越好。

……

……

人群散去了小部分,但是留下的依然不少。

突然,人群里有人远远地,笑着喊了一句:“唐玥,那你跟后面穿牛仔服那个男的什么关系啊?我路上可看见他骑车带着你。”

听着不像恶意明显,但是这时候说,影响很可能非常不好。

江澈看自己身上一眼,今天穿的还真是牛仔服,否认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第一次选择站出来,抢上前几步,神情语气都带着巨大的愤懑道:

“怼你娘嘞,我这都还没开始追求呢,就被拒绝了知道么?这惨的……你还想害我再被唐大招砍啊?”

明明是骂人,但是配合他的神情动作,莫名想笑,是那种因为“幸灾乐祸”,然后忍俊不禁的感觉,很多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库库库库库,现场好多拖拉机。

就连唐玥都差点儿笑出来——原来刚刚那句话,他还是听见了呀。

一时间现场整个气氛都转换了。

除了二厂还在的那部分牛炳礼的亲信,他们没笑,目光看着有些不善,正慢慢向几个女人靠过去。

“难道他们敢正面报复?”江澈想了想,悄悄示意陈有竖和秦河源也靠过去。

没有动手,马文欢只是压低声音在警告:“以后在人前说起牛厂长,最后都小心着点,不然……”

“哐。”

铁器敲击硬物的声音。

江澈的第一反应是唐连招回来了……第二反应,那我是不是应该跑路了?

“哐、哐……哐哐哐……”

响声突然间开始不绝于耳。

猛一看好多人,跑路大概是来不及了,不过倒是没看见唐连招。

三十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个挺直一条手臂,手臂里有铁器,敲击着墙柱……

这阵仗。

“怎么?欺负我们小玥姐啊?大招哥出去一阵,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为首的一个说着话站出来,头几句话,语带威胁,但是语气都还算正常,然后他伸手一指马文欢,突然爆吼,“你再吭一声试试?!”

就这一声,如果没看错的话,马文欢在抖,他身边的好几个也都一样。

不是他们本身多怯懦,是他们知道,这帮人为了唐连招,真的会砍人,而唐连招的这个姐姐,就是他的死穴。

抓住了能制死他,惹着了,那就是大祸。

正如江澈先前所想的那样,因为唐连招长期不在,威慑力下降,有些人的恐惧不知不觉淡了……现在,有人提醒他们必须记起来。

看来这帮人是听说这边的事情后刚组织好赶来的。

“这他妈不会现场砍人吧?”

“还有我刚刚那句话,他们估计是听到了……所以,有没有我的事啊?”

江澈已经在计划逃亡路线了。

马文欢等十来人默默在退。

三十多人默默围了上去。

马文欢的神情,已经快哭了。

唐玥站起来,皱了皱眉头:“都让开,让他们走……你们也都回去,打什么架?就知道打架,一个个都不小了,别老在外面晃荡,老实回家帮家里把日子过好。”

这感觉好像妈,三十多人互相看看,无奈,一起低头:“哦,小玥姐。”

这要换成“是”,那就是女大佬的感觉啊。不过看来唐玥并不喜欢弟弟和这批人这样混,甚至应该说是很讨厌他们这样……若不然,她倒是不用过得那么艰难。

马文欢一群人趁机撒腿跑了。

反而这边是三十多人退得有点慢,有人频频回头,犹豫了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问:“小玥姐,那他……”

江澈表情镇定,心里连说:“不关我的事啊。”

唐玥扭头看江澈一眼,眼神里有笑意,转回去说:“他算是个好人。”

人走了,但是江澈很想说:小玥姐,你最后这句话这么说,它有点不对劲啊……大招回来一听,很可能来砍我。

第六十四章 数钱吧姑娘

人在仓皇逃出险境之后除了长出一口气,还有一件事要做,吹牛逼。

马文欢一群人有的抚着胸口,有的捂着肚子,在深巷一盏高悬的夜照灯下,靠着水泥砖墙停下来,扭头看了看,没人追来……

“其实也不是打不过,咱们只要照准一个方向冲,挡路的往死里弄,他们挡不住的。”

“没错,当时如果唐玥不废话,我已经卯准一个准备往死里弄了,贴身,他有刀都使不上……老实说就打架这回事,我还没虚过谁。”

“可不是,只不过是没打起来而已……那帮小崽子没准还真以为咱们怕了。都是唐玥那娘们多管闲事。”

这个语气里带着不屑,说完很有范地把一根烟塞进嘴角,兜手点火,“啊啊啊……”

第一个啊是扬声,后两个平仄,不过后面没接“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他烟掉了。

“亢啷啷啷啷……”

铁棍搁在墙面上划着走的声音。

小巷两头,伴随着响声,人从拐角出现,缓缓压过来……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堵。

“大招哥以前教我们说,真的遇到不得不跑的时候,千万别往没人的小巷里跑,应该往人多的地方跑。”

“还有,如果真的跑到巷子里了,千万别站灯下窗口这些亮处,别点烟。”

马文欢拿胳膊擦了擦不自觉流下来的清水鼻涕,刚刚说卯死了抽的那三个,已经缩起来了,他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是唐玥说,这事……让我们走。”

对面点了点头,“是啊,凑巧大招哥还说过,小玥姐说话,当面一定要听,一句嘴也不许顶……但是当面听就好了。”

“……”马文欢艰难咽下一口口水,“那你们想怎么样?这事,不到动刀吧?”

“嗯,可是今天这么多人都来了,不打,感觉很浪费气势”,对面的人笑了笑,“抱头蹲好,不上铁器。”

“对了,记得跟牛炳礼说一声,别没完没了。”

……

……

这年头人普遍睡得早,大概不到九点,各个摊点都收了,郑忻峰回了宿舍,江澈让秦河源和陈有竖先回去机枪楼看着。

他自己先去了一趟唐玥家。

三个姑娘都在,祁素云的未婚夫也在,桌上全是钱……堆成小山,冒尖的一大堆各种面额的零钞,大钱很少,整齐叠好了搁在桌边。

硬币也归了类,一摞一摞地整齐垒着,像赌桌上的筹码。

把一袋子糖水罐头放在地上,江澈问:“你们这是?”

“数钱啊”,谢雨芬讷讷地说,“那么累,那么委屈……数下钱就全好了。

另外两个姑娘一致用力地点头,祁素云的未婚夫忠厚的笑着,给江澈点头打了个招呼。

江澈回应了一下,笑着说:“数吧,一会儿备好明天的零钱,剩下的先放起来。”

“已经数好了……一万零二百六十四块。”

伴随着逐个报出的数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兴奋,还有几许的不敢相信,三个姑娘的眼神就没离开过桌上那些钱……她们挣的。

“就好像桌上摆了一个万元户……这钱就这样放小玥姐这,安全么?”谢雨芬有些担心地说道。

江澈调侃道:“你不是睡这嘛?”

“可我就嘴皮子厉害,其实没什么用的”,事关重大,谢雨芬不逞强,突然眼睛一亮,说,“要不你也住这?你睡大招房间,我和小玥姐睡一屋。”

一旁的祁素云点头赞同,说:“这主意好。”

其实就算江澈不住下来,有陈有竖和秦河源夜里盯着,应该也不会有事,但是那样两个姑娘大概会担心紧张到彻夜难眠。

想了想,江澈点头说那太好了。

“咯”一声,凳子响,唐玥起身说:“我去给你铺床。”

她把床重新铺了,给江澈说了灯在哪,犹豫了一下,又说:“你其实也累,先睡吧”。

刚一个说了“没有喜欢你”的两个人之间,似乎确实很难聊什么,更关键是,唐玥并没有感觉到一点江澈情绪的变化,他要是说点什么,她也好回应点什么,哪怕还是拒绝、至少加点解释……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江澈有很多事情要想。

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突然想抽根烟,摸了摸衣服口袋没有,还是不抽了,被子应该是唐连招的没错,但是枕巾,淡粉带碎花的,有香味。

应该会有个好梦。

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祁素云和未婚夫告辞走了,听见两个小姑娘好像又把钱数了一遍,听见她们说悄悄话,听不清,但是有很低的笑声和打闹声。

一切都挺好的。

……

开售一夜,加一天一夜,再加一个白天,前期准备的3800根饰衣链和手串,再加上后续这两天做出来的800来串全部卖完。

姑娘们谨慎地保守着其实并不算有难度的制作工艺,没有添加新人,这样分出去一些人负责摆摊之后,生产力就少了。

4600串,低价的多,高价的少,平均下来差不多6块多一串。

夜里,灯光下,小桌旁,距离那天早上三个下岗小姐妹一块聊天,发现前途迷茫,然后院子里有人喊了声“小姐姐”,过去仅仅不到八天。

伴随着谢雨芬把最后一枚硬币放在其中一摞的最上面,最后的数字统计出来了,两万八千九百二十二块整。

空气静悄悄的,三个姑娘都不吭声,喝水都用抿的,安静地等待着,看着江澈把一张张记录表统计完毕,在纸上计算……

要分钱了。

“咱们先把工人的工资去掉。”江澈数出来五叠钱,从一百七到两百出头不等,分别拿报纸包了,写上姓名、编织数量、钱,一目了然。

这就去掉了差不多九百块。

“按投资比例我占89%,但我说过,你们的劳动、管理,都另外计算,所以综合一下,我拿百分之八十……取个整,两万两千。”

江澈把一大摞钱放在自己面前。

三个姑娘看着都快哭了,但是心理又很明白,面前这个最初说做生意规则必须遵守,说得很冷漠的家伙,其实已经大方地让出了不少原本属于他分成。

“剩下6000块,你们三个按投资比例,2:1:1分成。”

“这是雨芬的,1500块,素云姐,你和雨芬一样,1500块。”江澈把两叠钱推到她们面前。

“小玥姐,这是你的,3000块。”

做完这些他往椅子上一靠,说:“数钱吧姑娘。”

三个姑娘仔仔细细把钱数完,不是她们不信任江澈,而是……就是想数,想数好多遍。

“早知道当时我们也投四百了。”兴奋和激动过后,祁素云不免又有些懊恼,这是人之常情。

“就是,唉,还是当资本家最好。”谢雨芬看了看江澈面前那份,那么大一堆,眼神哀怨。

“你说出了未来几十年最大的真理。”江澈笑着回应,故意拍了拍自己的钱。

唐玥把钱捏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可是我们的钱都翻了七倍半,你的才翻了三倍多,而且主意都是你出的,什么都是你想的……”

“可还是我赚得多啊”,江澈笑着,从书包里取出来唐玥的手帕小包裹,递到她手边,说:“小玥姐,你的镯子。”

“我……”唐玥犹豫了一下,“可是你没扣钱……我们三个之前讨论过,想这次拿了钱合伙开个裁缝店,所以……我,我想晚点再跟你赎。”

“这个是奖励,不用扣钱……记得好好休息几天,把手养好,不然我罪过就大了”,江澈把镯子放在唐玥面前的桌面上,继续道,“现在到奖励环节,这部分的钱,我来出。”

从那晚在工人文化宫外看到那一双双手,他就有了今天的想法。

谢雨芬想到了她的录音机,之前江澈没提,她也不好提,现在江澈一说,小姑娘立即两眼冒光盯着他。

“雨芬的录音机过两天你自己去商店挑,挑好了跟我说。”

“嗯。”谢雨芬开心地点头。

江澈改向祁素云道:“素云姐,你的就不给奖励了,结婚请我喝喜酒吧。”

祁素云笑着连连点头,看得出来是真的很开心,因为江澈这句话,不但代表一个大红包,更代表了一份友谊。

接着江澈又数出三个五十,两个一百,放在桌面上道:“这五份,你们帮我用红纸包一下,分给这阵子帮忙的工人,就说是奖金……其中两个一百的,给刘姨和方婶,让她们不要说出去。”

三个姑娘都点头表示理解,他们以为这是江澈敬老,却不知道,其实是片酬。

“那……”看看面前的镯子,唐玥突然一下张了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因为事情结束了,接下来,好像就要回到江澈是江妈的儿子,唐玥跟江妈感情很好这个起点上了。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开个罐头吧。”江澈建议。

四个人开了一个罐头分了,欢笑着,干杯,散场。

“真的不继续做了吗?虽然现在外面别人也有开始做了,但是他们的材料不齐全,很多拿别的东西乱替代的……看着很奇怪,很难看,咱们还能再做一阵吧?”

江澈走到门口,唐玥终于没忍住,在身后开口建议。

“他们应该正在疯狂找材料……你们可以继续做,应该还有得赚,一直都会有,但是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赚钱了。明天,我会告诉你们哪里买原材料。”

江澈背着钱走了。

第六十五章 何老蔫的人生起伏

何老蔫是外省人,他在临州市郊的加工作坊属于家庭式运作,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加上负责洗衣烧饭的老婆,一家五口。

其实规模不算小了,机器也算新,毕竟这年头多数人开个小店都还胆颤心惊呢,何况是背井离乡办厂——何老蔫坚持认为自己办的是厂,小厂也是厂,他是厂长,二十三的大儿子是车间主任,老伴管后勤,小女儿是文书,全家80%的领导管着一个十六岁的普工小儿子。

不过他的厂目前正在困境中,没活,因为办的时间太短,位置又太偏,出临州市七弯八拐的要找着不容易,所以,何老蔫出来半年多了,一直期待的衣锦还乡,至今没能实现。

他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客户是十来天前自己主动找上门的,老实说这么偏的位置他都能找来,何老蔫也是服气。

那是个年轻小伙子。

十五岁的俊俏小女儿说她一见钟情很喜欢,但是何老蔫不喜欢,他恨那小子太精了,压价太狠,谈价的时候,何老蔫好几次想掐死他。

全家上阵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忙活好些天,赔上女儿端茶倒水蹭胳膊搭肩头,何老蔫才赚了不到三百块钱,然后就又没活了。

他当然不知道,其实现在满临州城起码上百人在找他,如果他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前阵子干了一单什么活的话。

可惜,这个年代没网络,信息闭塞,何老蔫做生意的方式又是守株待兔式的。

这天大清晨的,天刚蒙蒙亮,何老蔫睡在床上,被老婆的一条大腿压着,他被巨大的敲门声炸醒了。

老婆睡得死,还在打呼,无奈,何老蔫披了件衣服,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开门……心说又是那家的倒霉孩子?

“吱呀。”

门向里开。

何老蔫两手扶着门,看见门外一张灿烂的笑脸。

“又是你?!”何老蔫咬了咬牙,啧一声,“不干,要还是上次那个价,我宁愿全厂干部职工闲着也不给你干……你就是欺负我们厂没活。”

“老岳父说的哪里话,咱谁跟谁啊”,江澈说着挤进门,笑着问,“我莲妹妹还睡觉呢?不敢劳动您老人家,我自己上去找她。”

“你给我站住。”大早上的,女儿还没起床穿衣服呢,何老蔫一把把人拉住了。

“谁是你老岳父,跟你说,你少惦记我女儿,她在老家可是订了亲的,订的人家……那,那起码五个万元户。”本身其实也起码两个万元户,只是全砸厂里了的何老蔫大为光火,一屁股坐下,没好气道:“啥事,说。”

江澈扭头向门外已经被现场状况搞糊涂了的三个道:“你们三个也进来吧,叫何厂长。”

“何厂长。”

“何厂长。”

“何厂长。”

郑忻峰、秦河源、陈有竖,这回江澈全带上了,背上的背包里还有他昨晚分到的全部两万多块钱。

“澈哥,你来啦?我在楼上睡着睡着就听到你声音,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楼上探出来一颗小脑瓜和露细胳膊腿的半边身子,“你等等哦,我穿衣裳。”

何老蔫一拍桌上站起来,咆哮:“你给我老实在楼上呆着,敢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然后他扭头问江澈,“你有没有正事?没正事赶紧走。”

“有正事,有正事,大生意……我知道何厂长上次很憋屈,这次送上门让你宰。”江澈笑着说。

何老蔫琢磨了一下,嘿,皮笑肉不笑一下,坚决道:“鬼信你。”

……

一个钟头后。

何老蔫家老夫妻俩,加一个恋恋不舍的女儿何莲花,带着行李踏上了衣锦还乡的行程,口袋里揣着江澈刚付的1500块租金。

对,就是租金,江澈刚租下了何家的厂房半个月。

1500百块里还不含水电费,合同规定半个月后,所有机器设备完好无损地返还,村长作保,押金八千块放在村长那里。

另外,他两个儿子留下帮忙,半个月,每人还能再赚200块。

何老蔫觉得这回自己总算赚大了……那小子,原来不会算账。

同一天上午。

祁素云按着江澈教他的地址去进原材料,打算自己几个再做一些出去卖,这些钱江澈大概是看不上了,可对她们来说,依然吸引力巨大。

一路上,她觉得自己好像被跟踪了,被好多人跟踪,好多。

到地见着了五个大小伙,没有江澈,也没有郑忻峰,祁素云并不认识的秦河源坐镇,加上何家两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其他地方雇来的短期工。

按江澈的交代,秦河源按成本价给了祁素云一批原材料,叮嘱她不要把价格说出去。

祁素云离开后不到十分钟,小工厂就被挤爆了。

目前为止唯一一家能供应和原版一模一样的全套原材料的小工厂——虽然躲在偏僻角落,但是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被他们找到了!

其实如果他们找不到,再有个两三天,这些本身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原材料也能全部找齐,有的本就被找到了,剩下的也不难研究制作出来,但问题他们现在找到了啊,很齐全,所以,干嘛还去费那事?

这会儿谁早一步,那都是钱,市场上已经断货了啊——下订单。

几乎所有打算抢这门新鲜生意的人,本地的,慢慢还有零星个别附近盛海的,湖建的,苏省的……都来了,都把订单送到了秦河源手上。

小工厂最多的时候,雇了七个人。

不到七天,其他作坊开始压价抢单,十二天后,义乌商人进场,开始大批量供货,这门生意的草莽时代也是黄金时代就此结束。

没得做了,不论渠道、经验、规模、生产能力、营销能力,全部落后千万里,江澈完成手头材料订单,和何家两兄弟完成交接,结束了他短暂的实业生涯。

这大概就是江澈当前极度不愿意去考虑涉足实业的原因之一,除了他本身相关记忆信息缺乏之外,市场竞争的无序化,知识产权保护的约等于零,也让他望而却步。他不懂什么高精尖科技,在这种情况下,只凭领先时代的创意根本没用……十天半个月,所有的创意都会烂大街。

当然,钱很实际,7万块,连本带利收回来,付给最近一人一头,天天熬夜的秦河源、陈有竖各八百块奖金之后,江澈现在手上还有足足7万块。

从饰衣链开售两天半,发现出现仿制品,材料不齐全,用各种奇葩材料替代,到做这个决定,转换思路……

一个想法,江澈突然就不必再去向爸妈要那四万块了,可以就此安心等待下一次的盛海之行——这个年代的财富,就像猜灯谜,一个思路对了,选择对了,它就会很简单,包括认购证也是如此,江澈知道,再赴盛海,他的财富之路,要真的开始了。

……

……

当天晚上,何老蔫带着老婆、女儿回来了。

按家里规矩,大儿子和小儿子上交工资,桌面上一人五张百元大钞。

“多吧?里头有三百是奖金。”小儿子说。

何老蔫懵了一下,“那兔崽子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大儿子苦笑一声,“那你是不知道他这半个月赚了多少。”

“多少?”

“起码这个数。”大儿子举起一只手说。

“五千?”

“五个万元户。”

何老蔫这下彻底懵了。

大儿子把他了解的整个情况,包括推测,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最后说:“不过也有一点得谢谢人家,咱家厂出名了,以后大概不愁没客户了,就是这个材料单子,也都还有得做,只是竞争大了,没什么大赚头了。”

何老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声,“……王八蛋!”

“这钱,本来该我赚的啊!难怪他留你俩,哄我走……这事我要是在,凭我的脸皮,肯定反悔,自己干啊!”何老蔫哭天抢地一阵,最后一声叹息,摇头道:“还真是个人物啊……走眼了,这回走眼了!”

“哼,我澈哥就是厉害,爹路上还说他笨呢,看看,谁笨呀?”何莲花开心说:“哥,那他留电话没,问起我没?”

大儿子懂得这本就是个玩笑,笑了两下没说话。

何家十六岁的小儿子认认真真接茬说:

“妹,都怪咱爸,咱爸跟澈哥说你在老家已经订亲了,让他不许再找你……澈哥最后临走还跟我说,他私下里为这事哭了好几天呢,他说,有缘无份,电话就不留了,以后也不见了,他还说,祝你幸福。”

“呜哇……”何莲花哭了,一边哭,一边怪她爹。

何老蔫躬着背,被媳妇儿连掐好几把,把把用力发狠,“你个老糊涂,你个老糊涂……都叫老岳父了,你还不知道应下来,这下没了吧?”

“……兔崽子,心眼针头大,临走还坑我一把”,何老蔫哭笑不得,“不过咱家厂,算是活了。谢谢。”

第六十六章 眼底下的改变

江澈请郑忻峰、秦河源、陈有竖三个人吃了顿饭,算是犒赏,但也只是街头小饭馆。

桌上几盘炒菜,外加一锅子泥鳅,一锅子野兔,酒不多,每人就两瓶啤的。

因为刚用半个月时间挣了几万块,话题主要都在这件事情上。

“何老蔫现在估计正骂我呢,不过都是生意人,他不难明白,生意不是施舍,这次我自己不做,也未必一定是他的。何况我这么一折腾,他的厂算是起死回生了,所以骂完,他还得说声谢谢。”

被郑忻峰挤兑惨了,江澈主动总结了一下,接着道:“所以临别让他替我背个黑锅,让莲妹妹撒几天气,也是应该的。”

“……你就不要脸吧,小姑娘一准哭惨了。”郑忻峰一口捋下来一条泥鳅,说:“对了,刚我跟后头看见他们家黄鳝又大条,又鲜活,怎么样,来一锅?”

听他这么形容,江澈决定还是算了,另外加了锅牛杂。

郑忻峰又说:“欸,老江你说,牛杂里有没有牛欢喜?”

江澈干劲举手,“老板,牛杂不要了,直接上牛肉吧。”

席间,不管江澈是说笑,跟郑忻峰拌嘴,还是认真谈及相关思路和自己的考虑,秦河源和陈有竖都听得很专注。

这俩不是没脑子、没想法的,但是对于外面这个世界缺乏见识,最初在底层,他们会选择在火车站那种地方,很可能也是为这个考虑。

关于这一点江澈早有判断,甚至有些欣赏,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对秦河源、陈有竖的印象很不错。

但是这次去盛海,江澈并不打算带上他们。

其一,前几天唐连招的人和牛炳礼手下那拨人有冲突,店里和唐玥家那边都需要更加谨慎留神;

其二,在根底还不够清楚,情谊还不算身后的情况下,贸然就拿几十万块钱,身家性命去“考验”别人,是很愚蠢的事情。

信任是一步步来的,上来就生死相称,磕头拜把的除了三国水浒,现实没几个真兄弟,江澈从收下他们的身份证,到还回去,到现在敢放心带着两万块、七万块跟他们相处……

其实都是信任在增长。毕竟他俩要动手,十个江澈都未必够。

这点他相信秦河源和陈有竖自己也清楚并理解。

……

时间就这么走到了五月份,距离毕业越来越近。

期间苏楚特意来找过江澈一回,谈及支教的事。

“最近领导在讨论支教名单了”,她说,“不过有件事你肯定料不到,叶琼蓁这样一个小心谨慎,哪怕遇到难处都从来没跟领导提过要求的人,这几天一直在找领导,想把你从名单上拿下来。”

江澈点了点头,没说话,等她继续。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拿下来?”苏楚顿了一下,又说,“或者你考虑一下留校?我这个学期结束就不在这边呆了,觉得没劲,而且一直这么玩,家里也不让……把名额还给你?”

江澈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去吧,帮我和叶琼蓁也解释一下,就说我有我的理由,这里头真没有任何一点负气的成分。”

苏楚点头,想了想又问:“可是两年,不怕耽误了么?你现在挺能折腾的。”

两年么?真实的理由,江澈对谁都没法讲,只好笑一下说:“肯定不会待两年的,具体呆多久我现在还不确定,但是……一定要去一趟。”

“好吧”,苏楚不追问了,笑着说,“枕头你可别在那边娶妻生娃了,山里妹子可不缺凶猛的。”

“不会的。”

“那就好。”苏楚转身走了两步又匆忙回头,说:“对了,唐玥和她两个朋友的裁缝铺快开出来了,你知道吗?”

她从那天和唐玥跳舞后,就认识了,偶尔没事还会走动下。

有这样一个朋友,对唐玥不是坏事。

“真的这么快就开店了?”这两三年内保持量布裁衣习惯的人还不算少,生意倒是有得做,江澈摇头,说:“她们没跟我说啊。”

苏楚一脸的鄙视,道:“你也太混账了,还是我关心厂花姑娘,她们的店名都是我取的,叫酥糖裁缝铺,怎么样,好听吧?”

这名字放在二十年后大概还行,只是那时候也难得看见裁缝铺了,搁现在,有点怪,而且苏、唐,这也太生硬了,江澈无奈道:“你脸皮真厚。”

“明明就是祁素云的素,不是我的苏,谐音而已。”苏楚狡辩道。

“那谢雨芬估计恨死你了。”

没隔几天,唐玥和祁素云、谢雨芬的裁缝铺真的就开业了,除了卖布裁衣,缝补修改,她们还专门留了一面墙,挂上各种饰衣链和编织手串。

很聪明的做法,江澈去了一趟,专门送去了几张新颖的设计图当开业礼物。

小店生意很不错。

上次工人文化宫外面的冲突因为处理得当,现在反而对唐玥她们有利,私下里的舆论几乎一边倒的站在她们这边。

生意上,大家如果有需要,也更愿意照顾这几个顽强的下岗妹子,而且她们本身手艺确实好。

多亏刘姨、方婶这两位老戏骨了。

当时的情况,不管是冲突起来打下去,还是借势压下去,背后的流言蜚语和议论都不可能消除,但是通过当时那一幕,她们不仅澄清了事实,还赢得了认同,这是最好的结果。

相比之下,裁缝铺反而是郑忻峰去的更多,谢雨芬的录音机已经买下来了,就放在店里,郑忻峰没事就过去送两盘新出的磁带,混个半天。

没多久,祁素云婚礼,江澈和郑忻峰都去了,江澈包了一个足有500块的大红包,里头有欠的奖励,有人情,还包含那些天她男人帮忙忙前忙后,看摊送货的酬劳。

婚礼在城郊村里办,流水席开了好几十桌,江澈吃过后专门向新婚夫妻俩敬酒告辞,说了几句吉利话,也跟祁素云的丈夫聊了几句。

“听说你要办虾场?”

“对。江兄弟你能耐大,主意多,觉得能行么?”

“打算养什么虾?”

“就常见的,小龙虾。”

旁边有人插嘴说:“依我说吧,那玩意田间地头都有,跟他说不要养,他还不听。”

祁素云的丈夫说:“我是觉得吧,现在开饭馆、夜宵摊什么的越来越多,就田间地头野生那点儿,肯定差远了。另外我估计了下,光我现在已经交上朋友的那些饭馆老板,到时候就能给我买完……”

身为小龙虾爱好者,江澈深以为然。这男人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农村里出来,既勤劳肯干,又脑子活,有胆子、有主意的能人,祁素云以后的日子差不到哪去。

江澈走了。

一身大红的新娘祁素云抱了抱躲在后头的唐玥道: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现在这样,太刻意疏远……慢慢反而要生分了。你看雨芬,明知那小子就快毕业走了,不还照样朋友一样?凡事自己心里拎得清就好。”

“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对着最亲近的朋友,又喝了点酒,唐玥说了句心里话,但没说她有道坎。

……

1992年5月28日,距离认购证第二次摇奖只差五天。

江澈再赴盛海。

车厢很拥挤,拿着大哥大断断续续打着电话的人就有好几个,谈论股票的人很多,开口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人也不少……

整个车厢都充溢着金钱的躁动,这是上一次完全没有的景象。

就在几天前,1992年5月21日,盛海股市全面放开股价,沪指当天从616点蹿至1265点。汇通能源上市当日大涨470%;金丰投资上涨328%。

仅仅3天后,沪指又登顶 1420点股票价格就一飞冲天,其中5只新股市价面值狂升2500%至3000%!

与此同时,消息正式发布,盛海股市增发大量新股,第二次股票认购证摇号的中签率,将高达50%。

九二发财证黑市价格进入最疯狂阶段。

第六十七章 躁动的十里洋场

有过四万块钱缝在衣服里被看出来的经历,这回的七万块,江澈不敢再用老办法带了,而且天气渐热,见天就是六月份,他再穿件大棉袄带钱——大概贼都会说,小子,你不要这么嚣张。

身上里里外外地塞了一万出头,剩下的就放书包里,弄了个硬皮词典的空壳夹着,另外再塞上几本书,上车,扔座位对面的行李架上。

前世需要这样带钱的阶段,江澈没有这么多钱要带,等他有点钱的时候,异地存取已经很方便了。

所以这办法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均瑶”兄弟还有“希望集团“那几兄弟,都曾在采访中提到过这个办法。

其中精髓,假装很随意。

想想人家几十上百万都用蛇皮袋装过,也就这么扔的,江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随意,身体微微侧坐,倾斜靠着车窗,打开一份在车站买的《临州晚报》,假装看报,其实视线都在报纸上面飘。

眼前走过去一个穿西装,拿大哥大的,刚扔了一个标有【黄山旅游】的旧旅行袋在行李架上;还一个,手表估计都近万,竟然扔上去了一床破棉被……

这可是往盛海去的列车,江澈猜测着,这节车厢里是不是其实有某个未来的大亨,财富榜上的人物,在用跟自己一样的方法带钱。

列车员在叫卖粤省小商品,现场展示,气氛热烈,江澈坚决不看,继续让视线飘……时间一长,眼睛有点酸,“这样下去会不会眼珠就翻不回去了?一直翻白眼。”

江澈低头眯了下眼睛,睁开,瞥见报纸中缝一个长方块:

【临州市一次性拍卖37家原国有和集体商店】。

下列具体地址名单。

脏话差点直接飙出口,因为其中好几个店址,都是江澈很熟悉的,未来的超级黄金位置,尤其有那么两三个,只修过没拆过,因为政府也拆不起那一片……简直寸土寸钻石。

再看拍卖日期,1992年6月12日。

“来得及啊,就是不知道贵不贵。”

想到这里,江澈记忆里突然蹦出来一条相关信息:应该就差不多就这前后,有人以145万元拍下盛海素有华夏第一街之称的南京路共6家国有、集体商店。

那可是盛HN京路……临州比不上吧?更何况这些商店有几处现在位置还不算好,过两年才会变繁华。

江澈有点激动了。

现在,1992年,如果是让他屯商品住宅,他不会干——周期太长,资金的利用率和回报率跟通货膨胀一抵消,其实一点都不合算。

但凡资金不是多到没有去处,他都不会做这个选择……除非有机会连地皮一起买一栋,或盖一栋。

就像唐玥,她家小虽小,可是房子完完全全属于自己,未来几乎肯定是拆迁暴发户。

但是商铺不一样,它是能在升值的同时,一直持续创造财富的……简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还会长个的钻石小母鸡。

不能错过,管它到时候做什么生意,哪怕拿下来先租出去两年,都要拍它两间。一辈子不愁的机会,就看那三百张认购证了。

“对了,我的包。”

一抬头,还好,包还在。

……

……

从火车站出来,因为书包拉链都是缝死了的,割开的话,掉出来的也先是书,江澈放心地将它背在身后,走出了火车站。

时隔近三个月,再次来到盛海,这个他睡过车站,教过气功,诈骗过钱,试过半个月不洗一次头一次澡,大年夜窝在小旅馆煮一碗面的地方。

“老板,旅馆住不住?”

“老板,有漂亮小姑娘,去看一下?”

“喜欢年纪大点的?也有。”

站在出站口外,面对几名妇女小心翼翼的搭话,江澈愣了愣,三个月前,这种现象还几乎没有,至少他没遇到。

再看身后,来盛海打工讨生活的人明显变多了,相应远处街上穿着富贵的人也变多了,就连街边的店铺和上面的招牌,都变多,变亮了。

盛海在急速变化。

假设一下,每两张认购证制造一位万元户,总计208万的销量,扣去大户,外地人,盛海的普通小市民中一下多出来了多少万元户?

答案是,遍地。

钱能改变一个人,也能改变一座城市的气质,曾经繁华于民国的东方巴黎——盛海,十里洋场的空气中重新弥漫着一股躁动的气息。

避开阿姨们的热情,豁出去坐了一回出租,江澈没在路上耽搁,甚至没去韩立大师现场引雷,扬名立万的小广场看一眼,直奔王宫饭店。

先自行办了入住,到房间,把东西放好,把钱锁进保险箱,江澈下楼,去了饭店沙龙,褚涟漪依然如故,妆容精致,笑容亲切,站在柜台后面。

只是换了一身长裙。

一切看着都很好,只是江澈突然觉得,她像被绑在这里。

“褚姐。”

“小澈……我说你也该来了”,褚涟漪回头,脸上笑容灿烂,问,“住下了么?”这一问隐藏的意思就是,这回估计你带了很多钱,住的地方要谨慎。

当然,这话她不会当着来往的人面前直接说出来。

“嗯,就住这里,6楼。”江澈答道。

“那就好”,褚涟漪放松说,“这边都是带钱的人,这方面的保障一直还不错。”

说话间有两个完全新鲜的面孔经过,跟褚涟漪打了招呼。

江澈等人走开后才捧了一个盒子放在柜台上说:“褚姐,我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其实有不少这里的常客,如果是外地的,回去回来都会给褚涟漪带点特产之类的,不求什么消息、照顾,只为一份熟络,熟悉一个环境总是能让人更安心。

“哦?”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小雀跃,褚涟漪欣喜地打开木盒。

盒子是对称结构,上下两面都垫有黄色绒布,上头嵌进去削好的木楔子,每根木楔子上,都挂着一串饰衣链或者编制手绳。

二十一款,每款一串,其中游一款是江澈画图,唐玥她们店里刚出的。

见褚涟漪愣了一下,江澈赶忙跟上解释,“我前阵子在临州做了点小生意,就是这个。都是人造工艺品,不值钱,但是一点心意,感谢褚姐一直照顾。”

褚涟漪表情难得地有些懵,指了指盒子,又指了指江澈,目光惊叹道:“这个,是你做的?盛海最近刚开始流行知道么,我也很喜欢,只是都还没空去买。”

“那正好,褚姐现在肯定是整个盛海款式最齐全的那个,因为这一款”,江澈笑着点头,指了指其中一款道,“这款我们刚做出来,盛海现在肯定还没有。”

褚涟漪开心地点头,目光保持惊叹,道:“真的是你做的啊……知道么,有人跟我说,这个东西,综合产值可以过亿,甚至几亿。”

未来哪止啊,想想几年后的义乌小商品市场,江澈苦笑一下说:“是的,但是没有人能垄断它,这东西也没有知识产权。”

听出来江澈的郁闷,褚涟漪笑着说:“可是你还是很厉害。”

“谢谢褚姐夸奖。”

两个人聊了这几句,褚涟漪已经有好几个招呼没顾上回应,江澈自觉挥手走开,到沙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计划先听听情况。

一个包间门打开,杨礼昌远远地坐在直线墙角,向江澈挥了挥手。

第六十八章 这下麻烦大了

只是挥手,江澈并没有进去杨礼昌人数众多,雪茄烟雾弥漫的包厢。

起身打过招呼后继续在沙龙里坐了一会儿,听到了好几个超过20万一套的报价,但是没见到一笔真正的成交。

老实说江澈现在对认购证的交易价格兴趣并不大,只是听个开心而已,因为暂时根本不考虑卖。

同样的,现在沙龙里最热门的话题也已经不是认购证,认购证固然最诱人,但是市场已经相对固化了,流动不多。

热门的是股票,最近的股市涨得确实凶猛,在座这些炒家,几乎个个赚得盆满钵盈。

就连端茶的服务员都不时能收到一次20甚至是50、100的小费。

江澈待这一会儿,恍惚有一种身在赌场的感觉,而且是赌客们疯狂连胜的台面,钱,因为来得太轻松,而被肆意挥霍。

诚实地说,把任何一个人放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很难不悸动,不被调动起那种金钱唾手可得的轻狂欲念。

“太疯狂了,一定会出问题,一定会出问题,不然真他妈一点理都不讲了。”

没有准确的相关记忆欣喜,江澈只能一遍遍在心里提醒自己,若不然,他其实已经开始会冲动,会想,要不等第二次摇号后,投一部分钱进二级市场买点股票?

离开沙龙,找地方吃过晚饭,回到房间,洗澡,躺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

江澈起身,打了个电话。

“喂,你好,我找407的郑忻峰,麻烦帮忙叫一下。”

“我就是你要找郑忻峰”,对面气鼓鼓说,“江澈同学,我一直在这等你电话好么,从算算你应该已经到了开始,两个多小时了,你竟然这么久才打来。”

“嗯,什么事这么急啊?”江澈笑着问。

这个电话是江澈今天出宿舍之前,郑忻峰千叮万嘱一定要他打的,但听他现在的口气,好像不只是关心江澈带着钱,是否平安抵达而已。

对面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情绪也是,郑忻峰说:“大事,很大的事,当你面不敢说,怕你扑上来打我,电话里才敢。”

“……那你倒是快说啊。”江澈也有点着急了,因为郑忻峰很少这样扭捏,尤其跟江澈,借钱他都从不扭捏。

“那个”,对面支吾了一下,语调变很低,语速变很快,“我把谢雨芬给睡了。”

“……”

郑忻峰最近跟谢雨芬走得很密,这件事江澈和他谈论过好几次,也严正提醒过好几次,毕竟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毕业离开。

郑忻峰也每次都答应得很好——朋友相处,把握分寸,留下回忆就好。

结果他妈的留下种子了,虽然未必会发芽……但不发芽也是睡了啊,这可是1992年,谢雨芬虽然是小辣椒,可也不算已经开放的那小部分,这下怎么办?

“喂,你听见了吗?”郑忻峰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你打算怎么办?”江澈声音冷漠。

“我,我还没说完呢”,郑忻峰犹豫了一下,再次低音高速道,“不光睡了,我还被她老娘抓了现行,就在她店旁边租的房子里,直接被堵里面了。她妈有钥匙,开门进来我们还在被子里。”

“XXX”江澈直接对着话筒喷了句脏话。

跟着猛地一想,这么巧?这他妈的不会是被套路了吧?

“怎么办?”郑忻峰挨了骂也当没听见,只问。

江澈怒喷:“问你自己啊,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要不,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做生意?”电话那边,郑忻峰弱弱地道,“真要娶,我也不想带她回去我们那儿小县城乡下……我自己本身都不太想回去。”

江澈沉默,因为他现在很烦躁,很想咆哮:

【你他妈37岁就能当上县长啊,县长啊!然后县委书记,而且岳父很早就成了市委常委实权人物,背景关系深厚,儿子扶不起,力捧你……想不到吧?】

这其实是一件前世407乃至整个班谁都想不到的事,郑忻峰这吊儿郎当的货,回去教书不到一年,竟然因为能说会道擅折腾,跟偶尔见了几次面的副县长臭味相投,在人才相对紧缺的情况下,被破格直接调去当秘书了。

当秘书期间跑了几趟市里,青年干部联谊会上各种出风头,竟然又被很快就会爬到市委常委的某局长的宝贝女儿给看上了,主动倒追。

总之就是这么离奇,这货官运亨通挡不住,一路青云直上,37岁当上县长,然后县委书记,而且眼看着前途光明……

为什么江澈最近做生意一直都不直接带着郑忻峰,偶尔几次他硬跑来帮忙,江澈也不给他酬劳?

就是因为江澈想淡化这些东西,他怕自己给的金钱冲击太大,郑忻峰就不愿意回去了——他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那次撤销处分的事后,给他讲官场,讲刷脸,讲一个名字镇住人,其实就有这方面的暗示在。

结果突然就歪了,事情大概从集体去录像厅那天就开始歪了……前世没这事,前世江澈那会儿正失恋颓废呢,这次没有,很多小事情都变不同了。

江澈不吭声,电话里呼吸声重,郑忻峰听着也有点慌了,小心翼翼道:“不行啊?”

“谢雨芬和她妈怎么说?”江澈没好气地问道。

“她妈当时说要叫家里人过来打死我,谢雨芬跪着求,让她妈要打打死她,哭着给劝走了”,郑忻峰说着有些哽咽,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道,“然后她跟我说,不耽误我,让我别再找她,家里她自己应付,被打死也活该……但是我要是再找她,又不娶她,她就死给我看,哦,还有逼急了同归于尽。”

这……明显就是被套路了,听到这里,江澈已经确定了百分之九十。

真真的想不到啊!小辣椒你居然还会这一手?不会是你妈的主意吧?

前世,在茶寮村那七年,郑忻峰是唯一一个跑来看江澈的同学,7年来了7次,每次都肩挑背扛,带进山一大堆东西。

每回至少呆两天,自己带酒,陪江澈喝酒聊当年。

再后来,江澈出来做生意,不想给他添麻烦,他还是硬帮了不少忙。那时候的他在于别人已经是官场老手,滑不溜秋,但对江澈,依然是那个睡在下铺的兄弟。

江澈原本还想着,这一世等他回去,按原轨迹走一程,然后到时候自己差不多也该有钱了,去投资,帮他弄足政绩,保他这辈子更牛叉……市里、省里,一路上去。

这下怎么办?

前世他根本就不认识谢雨芬,得,蝴蝶翅膀先把好友前程扇跑偏了。

第六十九章 我不是股神

重生一世,面对各种事,江澈的脑子很少出现混乱状态。

到目前为止,包括那晚唐玥被围攻那样的紧急场面,他都可以捏着后手,用另辟蹊径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

但是这件事让他有点乱了。

江澈一万个愿意相信,谢雨芬不是坏女人,她只是另一种女人,活得更没有顾忌的那种。

举个例子,上次合作,在分成部分,祁素云会郁闷自己投少了,唐玥会惭愧于江澈按实际比例少赚了,而谢雨芬,会一直看着江澈面前那堆钱挪不开眼,哀叹资本家真好。

奖励环节也相似,祁素云不吭声等江澈自己决定,唐玥拿了都会惭愧,而谢雨芬,江澈一提,立即两眼放光直盯着他不放。

选录音机的时候,她也坦然选了个贵的。

她不掩饰和压抑自己的渴望,想要的就表达,有机会就抓住,坦白而直接。

这种人相处起来其实比较不累,至少可以不琼瑶,尤其她还和郑忻峰一样,脑回路神奇,个性外放,扎一堆没准真的不错。

另外郑忻峰前世仕途亨通,但是私下跟江澈说过,其实家庭生活一团糟,夫妻感情名存实亡,而他迫于岳父的压力,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样一想,除了太年轻,其他似乎也挺好。

可是那是37岁的县长啊,前世郑忻峰说他到头最多也就一个普通地市级市委书记,人脉能量顶多到这。

但问题这一世他还能加上江澈的助力,以年龄来说,坐上省委常委的位置,机会不小。

就这么放弃?

要是郑忻峰前世瞎混半生,江澈也就没这些纠结了,另外他觉得这次谢雨芬的做法,不管怎么说还是不那么恰当。

某一刻江澈心里有个声音,问自己:矫枉过正了么,这一世,我是不是活得太过理性了?

…………

“老江,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慌了。”江澈一直不说话,对面郑忻峰的声音里已经开始夹杂抽泣,偶尔几声。

“你自己本身想娶她吗?”

“嗯,想。”

“想你大爷哦,你才十九岁,哪来的把握?你知道什么叫婚姻吗?知道两个人相处到底有多难,需要多少契合吗?”

郑忻峰顿了顿,不屑道:“……搞得你知道似的。”

未来县长,县委书记这脑回路,江澈也是完全跟不上。

“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这样想,你才不追唐玥啊?”他居然还有空关心江澈。

“说你呢”,江澈暂时真的什么主意都没有,只好说,“先冷处理几天吧,在我回来之前,你要么教室,要么宿舍,一步都不许出去,更不许去找谢雨芬。”

“……那,那她会不会真的被家里打死啊?”

“不会,而且她其实也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哦,那我听你的……反正我发现你自从被叶琼蓁甩了之后,你就直接筑基了,牛逼得要死。”

“滚”,江澈受不了他的脑回路了,沉声骂了一句,跟着努力冷静下来道,“可是我觉得你会去找她。”

“为什么?”

“因为男人刚开始接触某些事,会有时候……完全被下半身支配。”

“……搞得你很懂似的。”郑忻峰脑回路再现,语气里带着几分傲娇,一边抽鼻子,一边鄙视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根本就没睡过叶琼蓁。”

这是……被“过来人”歧视了?

再三再三叮嘱,冷处理,等双方都想清楚,江澈挂上了电话。

这辈子真的还是处呢。

“叮咚,叮咚……”

门铃响。

江澈开门,两个穿着这个年代略嫌暴露的裙装,化妆,戴耳环的二十来岁美女姿态妩媚地站在门口,正欣喜地看着江澈。

两人扭头还偷偷做眼神交流,似乎很满意,拿到意外惊喜的样子。

这尼玛,不会是其实重生带系统了吧,随心所欲、想啥来啥、闷不吭声只办事系统。

“你们是?”

一个姑娘抬眼,咬了咬嘴唇,娇笑着道:“是胡总让我们来的。”

另一个姑娘双手递上一张纸片,手写的。

江澈没接,先问:“对不起,胡总是?我好像不认识……”

“胡总说小股神你不认识他没关系,不过他是杨礼昌杨总的好兄弟,今天看到过你,想跟你交个朋友……我们俩,是,是初次见面的礼物,这几天陪你解闷。”

姑娘说完恰如其分地瞥江澈一眼,娇羞低头,双手再次把纸片递上。

娟秀的笔迹,粗鲁的口吻:

【兄弟,交个朋友,搞搞爽,给我写两只最涨的股票,以后就是好兄弟。】

综合目前拥有的信息,江澈迅速把整个事情推理了一遍:

杨礼昌的朋友,走私那一块的人,因为杨礼昌在认购证上赚了大钱,眼热,跑来跟风,但是认购证市场已经固化了。还好,股票正热。今天杨礼昌在包间里跟江澈挥手的时候,他也在,然后关上门,杨礼昌大概随意说了一句比如“我这次多亏遇到他”或类似的话,语焉不详。于是,这位应该没什么文化,但是十分剽悍的走私大佬,可能是直接走船的那一类,就盯上江澈了。

送女人,交兄弟,要股神写两只“最涨”的股票。

江澈把纸条递回去道:“字是你们俩谁写的?”

“我。”其中一个女孩子点头印证了江澈的判断,“胡总说他知道你是文化人,我……高中毕业,我们可以进去吗?”

倒是正好很需要,但是,当然不行啊!

不说这俩女的身上风尘味已经太重,江澈很容易推断她们本身可能几小时前还在那位胡总身下,就是“两只最涨的股”,江澈哪里找去?

江澈对这波股市没有具体的记忆信息,本身还判断,这一波太疯狂,要出事呢。

收了,玩了,写了,跌了……对面那位“走私大佬”会不会私下里找个人把他捅死在盛海街头?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小股神,其实我根本不懂股票。”

与其纠缠下去陷入危局,不如早早拒绝,小小地得罪一下,江澈认为这样反而不至于让对方动自己,强硬地,他直接把门关上了。

两位姑娘一脸的哀怨,没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她们似乎是走了。

江澈松了口气,同时……急需洗个冷水澡。

“笃笃。”

又来,这回事敲门声。

江澈不理。

“笃。”

“……笃笃。”

“……”

对方很执着,但是敲门的声音很小,节奏里似乎带着胆怯,恐惧。

江澈被吵得不行,只好再次开门。

换人了,这次是个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半老徐娘,身材丰腴,神情有些怯弱。

“阿姨”又递上一张纸片,还是刚刚的字迹:

【看来兄弟不喜欢那一种,这个怎么样?给个面子,股神兄弟。】

江澈在想,这样下去待会儿会不会来个六十的。

无奈,他拿过纸条,在上面写了句话,把门关上。

纸条上的话是:

【胡总,你可能误会了,我真的不是什么股神,杨总的事,就是碰运气而已。我不懂股票,现在自己手上连一股都没有,给你写了,明天跌死……】

……

……

隔天,1992年5月27RB就热得不正常的沪市开盘大跌,指数下挫持续不止,狂热的股民们如同通红的炭火被兜头交了一盆冷水,开始产生逆向恐慌情绪。

与此同时,6月3日认购证第二次摇号就在眼前,更多的人,都把目光和期待放在了即将发行的新股上。

疯狂抛售。

一片惨绿。

第七十章 扬眉吐气胡彪碇

江澈的原意当然不是预测走势,他的意思就一个,对不起,这活我干不了,干了要出事。

重生以来除了认购证,他本身实际连一张股票都还没买过,在记忆中仅有的那几只神股出来之前,股神个花点点鹌鹑蛋。

但是胡彪碇不这么认为。

杨礼昌从认购证和股市上攫取的财富,他大概听说了一部分,有人推测说,最后可能是两三千万。

这才多久?!

都说走私佬最赚钱,比起这个股票,还是差得太远。

杨礼昌以前不会这个,这是他们那拨人都知道的事情,尽管杨家是他们那里的头一份,杨礼昌也很能耐。

当时招呼打完,门关上,杨礼昌笑着小声跟身边他自家叔叔说了句,“我这回说实话还多亏了外面那个小年轻”。

声音小到大家都没听到,甚至都没注意到。

胡彪碇也没听到,但是看到了,跑海的时候风浪里说话也是不容易听到的,胡彪碇海上半生,早年练下一项特技,看一眼口型,就能把话读出来。

股神这个词是他最近在沙龙听来的,这年头民间到处是“传奇”。当时他就想,点拨杨礼昌赚了几千万的人啊……原来这才是真股神。

没张扬,这事杨礼昌明显都在藏,傻子才张扬,胡彪碇假装上厕所,花钱从服务员那里弄到了江澈的房间号。

真心诚意送了两次女人,对方都没要。

胡彪碇有点光火,他觉得男人不差钱了之后不就这点事,女人不就是嫩的和熟的,单个的或成双的……还要怎样?难不成要骑大洋马?那你倒是说声要什么色的啊!

不过好歹小股神第二次有回音。

“我……现在自己手上连一股都没有,给你写了,明天跌死……”

高中毕业那位姑娘读到这里,胡彪碇觉得自己懂了。话不说死,老道啊,文化人就是喜欢磨叽,胡彪碇想着。

他这阵子在沙龙和交易所也不是白呆的,“一股都没有”,说明清仓了,“明天跌死”,难怪清仓了。

…………

就像郑忻峰看起来不像能当官的人一样,胡彪碇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发财的人。

可是这几年,以老师身份走上仕途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同样的,文盲莽汉发财的,也不要太多。

胡彪碇祖祖辈辈是海边人家,靠海生活,他们那一块土话叫“讨海”,其实过得很艰辛,而且危机相伴——常常有人家突然某天就等不到渔船归来。

讨海人家的孩子胡彪碇有一艘自己的船,不大,靠着他的经验技术、胆量力气,差不多可以维持一家生活。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辛劳的过了很多年,突然一天,有人出钱请他半夜到停在深海的大船上去接货,一次给的钱,能抵他打渔一个月都不止。

他去了……

头几年给人干活,胡彪碇救过人命,也差点丢过命,后来老板要踢他出局的时候,一起的有十三条船选择跟他。

找人拜了码头,他入行了,又几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大船和门路。

身家几百万,胡彪碇开始试着像一个大老板那样生活,抽雪茄,玩牌,花钱找那些原来肯定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的女人上床,包括骑大洋马,黑的白的,白的看着好看其实糙,黑的才真滑。

这个过程中胡彪碇遇到最难的事情是学习写自己的名字——这名字他妈的太复杂了,太难了,一点都不好画。

他想过换个名字,但是有老辈读过书的告诉他,碇就是锚的意思,你是讨海出身、起家的人,这个名字不能丢。

于是胡彪碇咬牙学会了画自己的名字,然后就不愿意学了。

这次他带了两百二十万跟来盛海,跟他一样因为杨礼昌才第一次碰这东西的人来了一大拨,都是他们那圈子里有些头脸的人物。

认购证没买着,只好跟着买股票,胡彪碇如果早结算,其实还是赚了一些钱的,但是,他被挤兑惨了,在这里不比船多,也不比谁狠,比脑子……可是胡彪碇连股票名称都认不到。

问多了,别人就嫌他烦,商量买股也不带他,他只能按捺自己在旁边硬凑。就今晚,偷狗佬那狗日的还当众嘲笑,说就胡彪碇那脑子,还是趁早把股票都转给他,回去跑船……

一拨子人,大家实力都差不多,上头又有人压着不让乱,总之打也不能打,胡彪碇已经快气疯了。

所以,现在买股票对于胡彪碇来说,已经不是单纯钱的事了。

为什么他一再坚持要江澈给他写两支“最涨”的股,为的就是出了这口恶气,挣个面子——我,胡彪碇,自己选中了“最涨”的股。

可是股神告诉他,我清仓了,明会天跌死……

在这个时候,在这种近乎疯狂的形势下,如果换一个人,哪怕是江澈本人,大概都不会信,至少不会深信。

但是胡彪碇不一样,他从来到盛海开始,买卖的每支股票都是跟旁边听到一个名称就去买或卖的,说个数,让交易所里穿红马甲的交易员帮着买,帮着卖。

这年头跟他一样的人有很多,菜市场的刘奶奶,捡破烂的老老王,做木匠的张二舅,糊糖饼的马大妮……都一样,买卖股票全凭打听。

内部消息满天飞,碰两次运气后信口胡说都能换姑娘陪睡的年代。

同样的,顶着“股神”之类名头,靠几句话左右走势的庄家也不少,这些人其实跟后来电视上的股票专家是一个路数。

拉高做低,一张嘴能顶百千万资金。

本就是走险的人,胡彪碇咬咬牙,干了。

…………

27号,江澈因为昨天夜里有点难熬,一直睡到中午将近12点,因为没吃早饭肚子饿,匆忙洗漱,换衣服开门。

“股神,你终于起床了。”

“一直怕吵着你……对了你的房费,我已经付到下个月了,不成意思。”

一个皮肤黝黑,短发方脸,沧桑感十足的中年人,看着不常弯下来的腰硬是弯了个僵硬的弧度,在对面房间门里打招呼,一脸的热忱、感激,甚至有点崇拜的感觉。

这个房间还是今天有人被套死了住不起,退房换地儿,胡彪碇特意开的,他自己不住,怕暴露。

“你是?”

“我叫胡彪碇,就是昨晚那个……”

跟着,听完胡彪碇的描述,江澈也懵了,原来他睡这一上午,出了这么大事。

胡彪碇继续眉飞色舞道:

“听了你的指点,我一早开市就用比别人低丁点的价格全部挂出去卖了,偷狗佬那狗日的还挤兑我,说我傻……”

“结果一上午下来,整个交易所我们那块,只有我一个人是吹着口哨出来的。”

“这一上午,我啥都没干,就吹着口哨围着他们转。”

“好几个都流汗了,满头大汗啊,我还特意出去给他们买了好几方手帕。”

“劝他们,还是回去跑船吧,就他们那脑子,这活干不了。”

第七十一章 小河坝上树影深

江澈说跌,表面并没有替胡彪碇赚钱,毕竟他也不懂怎么用非常规方式做空,就算懂也来不及。

但是其实价值和作用依然很大,胡彪碇这一上午听听看看也知道,现在其他人很多都亏在里面出不来了,被套牢了。

有个文化人女工程师据说是大单位辞职出来的,前阵子火大了,名声响亮,走路都咔咔响,说是准备赚够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全家定居国外。

结果因为私人借贷的高利息杠杆透支太多,今天跪在地上磕头,求“券商”不要给她强行平仓。

放开涨幅限制的同时,很多人都忘了一件事,跌幅限制也被放开了。

但是胡彪碇出来了,壮士断腕,平衡掉前头涨起来的,算算还赚了些,所以这简直就是“救命之恩”,而且它还出气啊!

胡彪碇赔着小心说:“股神,我安排了午饭……”

江澈抬手说:“真不是股神,心意领了,不用了。”

鬼吃你的饭啊,这样下去以后你还不缠死我?

结果江澈出门找地吃饭,走在路上,一部车在旁边停下来,胡彪碇从副驾驶下车开门,一脸诚挚道:

“兄弟,赏个脸,知道你怕麻烦,放心我躲着人呢,绝不往外说,也不敢多打扰。”

江澈躲不过,吃了他重生以来最豪华的一顿大餐,拒绝喝酒。

“股神,你说这几天,哪支股能涨回来?”席到末尾,胡彪碇问得小心翼翼。

“不要再叫股神……还有,真的不知道,说了我不懂是实话,反正至少今年,我自己一股都不敢买”,江澈诚实说,“你真要玩,就认购证和新股玩玩看吧。”

他对胡彪碇的态度就是不得罪,也不纠缠。

这意思……就是起码一年都回不来了,很可能还会继续大跌?胡彪碇又被“指点”了,心头一阵后怕,因为这会儿有部分人还想着抄底呢,他听了也动了心思。

胡彪碇感激但是苦着脸说:“谢谢……就是认购证现在价格已经爆了,正常买不到啊!我想办法试试。”

这一刻江澈并不知道,后来,他离开后,这个判断还是在小范围内散播出去了,再几个月后,当上证指数一路从将近1500点跌回400点,再到跌破400点,少数几个信了的,到处装逼庆幸,多数没信的,哭天抢地。

一个“股神传说”,就此回荡在整个江湖。

后人论及判断之准确,眼光之长远,必提一九九二年五月末,小股神于盛海滩,“铁口断一年。”

江澈蘸醋吃了口龙虾,随口说:“那你就等着八月份,背几麻袋身份证去深圳,玩几手原始股。”

终于又指点了,胡彪碇“嘻哄”一下站起来,双手捧上一张名片:“明白了,谢谢兄弟。我平常不打搅你,以后有事,兄弟你一个电话……”

两次指点了,一次救命,一次指路,在胡彪碇看来,杨礼昌都不多打搅面前这个小年轻,他是江湖人,自然懂分寸。

犹豫了一下,江澈接了,看一眼,船舶、贸易、工厂,看来不正当业务范围还挺广泛,说:“不好意思,我没电话。对了,别再给我房间送女人了。”

晚上回房间,客房服务员敲门送来了一部大哥大,还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块朗格——这表现阶段在国内有钱都很难买到。

江澈坐着,两个小时,电话没响,胡彪碇送了东西一声没吭,江澈决定先收下。

盯着摆在茶几上的大哥大看了看,这个怕是要两三万吧?按说是该弄一个了,可是用过手机的人拿到大哥大是什么感觉?

很奇怪的感觉,大概可以用“害羞”来形容。

这玩意口袋塞不进,江澈又不想在腋下夹个皮包,要用就只能拿在手里,跟随时捏着块黑砖头似的,打电话就像是拿砖头拍自己脑袋。

它要是再大点也好啊,平时可以当把剑斜背在后背上,打电话的时候,可以伪装肩扛式单兵导弹。

把大哥大放在房间,江澈又去沙龙坐了一会儿。

整个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沉重的低气压,一张张暗沉的脸。

…………

就在江澈莫名其妙开启股神传说的同一个晚上。

郑忻峰昨天打完电话老实在宿舍呆了一夜,加白天一天,又两小时之后,今天,夜里八点钟,他发现自己已经出门,走在路上了……

谢雨芬租的房子在她们的店往深里几百米,老房子,房子旁边有条不很大的河。

郑忻峰站在河堤上,仰头看着窗口的灯光,店里他刚刚已经“路过”了好几遍,谢雨芬都不在。

人影在窗口晃了两次,第三次,谢雨芬丢下来一个苹果核,说:“你还来干嘛?”

郑忻峰不躲,任凭砸在身上,抬头说:“我担心你。”

“用不着,下岗女工,初中毕业……不耽误你这个吃公家饭的中专生。”话说得狠,说是带着挤兑,不如说带着委屈。

郑忻峰一下嗓子眼就堵住了,“不是,你那什么话,我可没这么想。我……我能上来说么?”

谢雨芬摇头不同意,离开了窗口。

过了一会儿,她人到楼下,站得有点远,说:“一会儿素云姐会过来这边睡,要说什么就这说吧。”

“这边过路人多,咱们往前点吧。”

“……你离我远点。”谢雨芬往前走。

河堤上有一片树林,白天人多,这会儿没人,草踩低了树影深,谢雨芬找了块青石坐下来,说:“你说吧。”

郑忻峰站在几步外,“我昨天给江澈打电话了,说我毕业不想回去,想留在临州,跟他做生意……”

“你,留下来干嘛?”

郑忻峰看着她眼睛里的月光说:“娶你。”

谢雨芬顿了顿,“……才不信。”

“我是说真的。”

“……那你打电话,江澈怎么说?原来开玩笑,他都说你不回去,打断你腿。他自己不都还要去那什么地方支教吗?我听那个苏楚说过,他妈妈那天过来玩,我们特意探了下口风,像是家里工作他也做好了,说什么去一年,就能留在大城市,阿姨还挺乐呵的。”

江澈支教的事,郑忻峰已经劝说不止一次了,没接这茬,说:“他就骂了我一顿。”

“骂完了呢,他没答应啊?”

“嗯,没直接答应,但是也没拒绝,就说让我先冷静几天。”郑忻峰说着往前几步,壮着胆子在青石边上坐下来。

谢雨芬挪远了点,但是好歹没跑开。

第七十二章 别人的生活

夜风穿林,打在枝叶间轻声呼啸,月光落地斑驳,气氛微妙,这种情况下……

“你以前说喜欢大招,真的假的啊?”县委书记的脑回路又出来了。

还好谢雨芬的脑回路跟得上。“盲目崇拜不算爱情”,她用不知道哪里看来的话说,“那要说崇拜,我现在还崇拜江澈呢。”

“……我倒希望你也崇拜崇拜我。”郑忻峰郁闷了一下,偏过头看着谢雨芬说:“反正我会留下来,真的江澈不带我做生意……找不到工作,我扛大包都行,只要你不嫌弃。”

谢雨芬心头动了动,压抑住,故意挤兑说:“就你还能扛得动大包?”

郑忻峰一把把人抱过来了,放在腿上,呼吸重起来说:“你说呢?”

谢雨芬挣扎了几下,推了掐了几把,放弃了,“你真的愿意留下来?铁饭碗不要了?”

“嗯,你家就你一个女儿,我家还有俩哥哥呢,总不能带你离开爹妈几千里,跟我去穷山沟……我自己也不愿意回去。”

这独生女谢雨芬以后也是注定的拆迁暴发户啊!

当然,他们俩现在谁都不知道,也不在意,心头暖流涌过,小算计是小算计,不是真喜欢了,谁去算计?

谢雨芬不说话了,俯身用力把郑忻峰抱在了怀里。

她坐得高,郑忻峰被一把按下去,脸埋在胸口上,隔一会儿,她呢喃说:“手,手拿出去……流氓,订婚之前,不许你再碰我了。”

“就手碰一下,其他不乱动。”

“……嗯”,悄然无声,呼吸渐促,“你,哎呀你别这样往下掰,那里头有铁丝呢,你这样掰,我硌得生疼……”

说完,她在郑忻峰肩头咬一口,自己伸手从后解开了,默默无声,只凭鼻息交流了一会儿……

“其实还是想办法让江澈留下来的好,那样小玥姐肯定心里也高兴。”

“……”

“你听见了没呀?实在不行,至少让他留下来一份稳定的生意,知道会回来。他没空,你帮着他打理呗,他赚大钱,你跟着赚点小钱。咱要服气,说句实话,咱们全加起来也顶不上他一个主意的。你们是好兄弟,他这么大能耐,不会不管你的。这样到时候你跟你爸妈也好交代些。”

郑忻峰心说他是被叶琼蓁甩了才突然这么大能耐的,平稳气场成了,要不你也甩我试试?想了想,叶琼蓁和江澈可没好回去,他说:“嗯,我回头我跟他提试试。”

“那得抓紧,他现在做的生意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过年赚的钱是,饰衣链是,做那个材料也是,这回去盛海,估计还是……这些咱们可跟不上他,所以得早些跟他提。对了,你跟他说了咱们的事,他没讨厌我吧?”

“没,他就在那跟那装,说什么婚姻不容易,相处很难……他懂个屁哦,小处男一个。”

“他,是么?我回头告诉小玥姐去。”谢雨芬脑回路偏转了一下,回到正题,说:“那什么,他说的其实也有可能对,结婚了吵架打架的,我看见的多,但是不怕的,相处再难,至少现在在一起很开心,那就别瞎操心,咱们直管一起往好了去努力就成……”

“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俩真对路。”

“都脑有病……江澈说的。”

“是啊……”傻笑两下,郑忻峰把人抱紧了,说,“那什么,这种时候,咱们老聊他,是不是有点怪?”

谢雨芬在他脖子上用力嘬了一口,“嗯……今天便宜你一回,往后说好了,订婚之前别想再碰我。”

郑忻峰说:“不会有人来吧?”

小辣椒说:“……我裙子长。”

这也就是江澈不知道,知道了,当真有句mmp不知道当不当讲,你们俩口子转眼就恩恩爱爱,缠绵悱恻,计划未来……就只跟我哀哀戚戚啊?

…………

二级股票市场的突然坠落并没有影响认购证的热度,恰恰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更多的资金和期待都来到了认购证这边,不管之前亏了的,赚了的,都虎视眈眈。

因为认购证就意味着新股,原始股。

隔天,28号下午,王宫饭店沙龙内成套白板的叫价已然直逼30万而去——江澈算了算,现金加上认购证,百万身家了。

因为约了谢兴吃晚饭,呆在房间也无聊,江澈下午提前出门,去了万国黄埔营业厅。

场面并不萧条,只是整体氛围变得有些萧瑟,就像后来有人说的,股票这玩意,根本不用看什么指数,你看当天交易厅多数人的表情,就能知道行情。

身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闲聊。

一个看着交易厅大门说:“这样下去,明天那帮子玩‘挤妹妹’的估计要失望了。”

另一个显然跟江澈一样听不懂,问道:“什么挤妹妹?”

“不知道啊?最近炒股不是热嘛,天天没开市就很多人排队,人太多,挤得凶,后面人要抱着前面人才站得住,所以,就有一批人不买股票也专门来排队,站排队的姑娘后面,抱着蹭……姑娘舍不得丢了位置,一点办法没有。”

“……”

另一位和江澈一起无语。

没一会儿,谢兴从楼上下来了,从后拍了下江澈肩膀道:“兄弟,这呢。”

江澈扭头,一手大哥大,金灿灿的手表在衣袖外面,穿着变化大,神情状态变化更大,简单说就是三个月不见,谢兴整个人一下就是壕了。

无可厚非,也没理由要求每个人都锦衣夜行,江澈笑着说:“谢哥。”

“走,吃饭去……”谢兴招手拦了辆出租。

上车,江澈说:“师傅,麻烦宝燕……”

谢兴说:“去和硕。”

这是两个饭店的名字,中间大概差了两个档次,宝燕是江澈之前就订好的,其实也算不错了,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过……

谢兴扭头说:“兄弟,没嫌弃的意思啊……就是你也太节约了,你三套认购证呢。”最后一句,他笑着,压低了声音。

江澈尴尬笑了一下,说:“苦惯了,再说之前第一次摇号……”

“那这回先我请你。”

于是江澈更尴尬了些,“还是我来,这顿应该我请的。”他对谢兴是抱着很大的感激的,若不是谢兴,江澈就没有第三套白板。

吃饭的时候先是陪谢兴喝了两杯白的,很快,又来了不少谢兴的“朋友”,男男女女,奉承着,吹嘘着,一直劝酒。

三分醉,江澈趴桌上装了一会儿,摆手说:“真的喝不了了。”

“没事,醉了哥给你在楼上直接开个房间,这里的姐姐们,你看有没有喜欢的……”

谢兴的变化真的挺大的。

记忆中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个有点小狡猾的经理,同时重情分,怕老婆。

“嫂子呢?”一起上厕所出来,扶着已经开始乱晃的谢兴,江澈问了一句。

谢兴一甩手,“别提她。”

“……怎么了?”

“傻逼婆娘前阵子又被人说动了,6000一张偷偷卖了我20张认购证,眼界低到臭水沟里,骂她几句,还跟我犟。”谢兴说完往墙上蹬了一脚,过往的人纷纷退避。

江澈其实挺理解他的,嫂子第一次卖了21张,这次又20张,谢兴手里只剩一套了,这做法,真的很让人郁闷。

“还好,我现在也不止靠那一套认购证赚钱,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另外弄了点。”谢兴拍了拍江澈肩膀,张开手翻来翻去晃了几下,也不知具体表达是多少。

股市大热的情况下,他身为真正的内部人员,大概确实还是有些便利的。

“谢哥你自己有在买吗?”江澈扶他靠墙,委婉地提醒可能需要注意一些,因为记忆中,深圳那边好像后来查过一次内部人员,盛海有没有,江澈忘了。

谢兴笑了笑没说话。

犹豫了一下,江澈又把自己对今年股市的判断说了一遍。

谢兴摆摆手,“都是朋友的钱,无所谓的……不过,还是谢谢兄弟。”

当晚,谢兴没有回家,醉了一直说要离婚。

江澈结完账,心疼不已打车回到宾馆,杨礼昌站在门口等他。

第七十三章 他说一亩三分地

因为有过胡彪碇地骚扰,诚实地说江澈并不那么乐意看到杨礼昌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接下来的步调平稳而有序,不愿被打扰。

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他来,又引来一帮走私佬?

谁知道他站房门口,胡彪碇会不会误读出什么?

毕竟江澈刚跟他说了,不要继续送女人——老彪这逻辑,二十的送完送四十的,按小学数学填空题推下去……谁还敢让他送?

【老彪不跟你说话,并向你扔过来一个奶奶】。

看样子杨礼昌站了有一小会儿了,嘴里的雪茄还剩半截,浓重的烟雾在房门口弥漫。

江澈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掏房卡开门,结果房卡过了时间需要重刷。杨礼昌挥手叫过来一个小弟拿卡去了……

“怎么,怕打扰啊?”他笑了一下说,“放心,我提醒过了,那拨人不会再打扰你。”

江澈微笑说:“谢谢。”

“胡彪碇这人还行,莽了点,没什么大奸险。”

这点江澈自己有体会,他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小弟气喘吁吁赶到,刷卡开门,江澈倒了两杯水,杨礼昌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掏了支雪茄示意一下。

江澈摇头说:“不会。”

“他们说这个不入肺,比烟不伤身体”,杨礼昌也不介意,收起来道,“四十多了,钱多了就觉得命精贵,开始会怕死……我老头前阵子去了。”

“……节哀顺变。”

“谢谢,没事的,千番浪里来,一样逃不过生老病死。临死前在床边伺候,他还跟我说,这也是机缘命数,要不是他生这场病,我也不会来盛海,也就没有现在这光景……你看,老一辈的讨海人就是这样将强,到死他闭着眼睛还下一网,结果捞了条大的。”

意思里,最初买认购证的主意是杨礼昌父亲拿的,其实悲伤还是可以在他的字句间听出来,话也是事实,这笔财富对于杨礼昌的家族来说同样庞大,只不过这话江澈没法接。

“不说那个,对了,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吧,是上次就听出来了?”杨礼昌看似随口不经意,却眼神笃定地问。

江澈笑着点了点头,很无害的样子。

“之前提醒过自己高看你一眼,结果还是走了一眼”,杨礼昌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缓缓说,“十九岁啊,十九岁……以后打算怎么走?”

“安稳度日。”

就这么两句,一个已经邀请了,一个已经拒绝了。

杨礼昌没再提,接下来的对话变得白了很多,也直接了很多,毕竟已经不是江湖换切口,大佬说话藏机锋的年代了。

聊了一会儿海边那些事,江澈顺便问了下扛包就跑是个什么情况,了解了一下老爸当年在走私集团的工种,然后又回头聊了会股票,杨礼昌这回没收住也进了二级市场,套在里面的不少。

江澈重复了一遍自己和胡彪碇说过的那番话,杨礼昌显然已经听过了。

他的解决办法是就扔着,一年不行两年……财大气粗的玩法,但主要还是手里捏着近万张认购证,有底气。

“对了,你这两天没事就别往沙龙去了”,个把小时,杨礼昌最后起身告辞,扭头道,“你身上那三套认购证,具体知道的人没几个,自己别凑上去……”

“年后开始,有人一直在护着你,知道吧?……不是我。”他又说了一句。

江澈点头,自从那顿年夜饭后,认购证价格一路暴涨,他这个乡下小子孤身一人揣着“一套”白板整天沙龙里泡,却连一个用其他手段试探下的都没有……

那肯定是这圈子里有人说话了,而且是难得说话的人,江澈又不傻。

只是这事不说破的感觉,也许双方都会觉得更好,江澈想着,这声谢谢,最好放在告别时候说。

杨礼昌继续道:“这两天燕京来了几个大院公子,像是批条玩腻了,准备在认购证上凑热闹捞一笔。我被盯上了,王宫饭店背后那个也一样,开价商量让一些……马上第二次摇号,有点急眼。你是小杂鱼,没事,自己不硬凑上去被顺手捞了就行。”

“……谢谢。那些人是?”

杨礼昌微微侧着脸,想了想,他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是别人也许会觉得江澈肯定有什么高层资源才能步步准确,但是杨礼昌的判断,他真的就是底层人家的孩子,靠的完全是胆识、分析和判断。

所以他问这个问题显然有点突兀,杨礼昌随意说了两个燕京大院子弟的名字。

江澈听完,说:“价格不算太过分的话,让一点吧。”

“嗯?”这些人的名声只在小圈子里,杨礼昌都是查过才有认知,江澈这么说,他微微有些诧异,“你知道他们?”

“……听过姓。”江澈心说我怎么跟你说呢,反正惹不起啊,尤其将来。

杨礼昌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温度有变化,却是一样笑着说:“没事的,我知道他们有些背景,但是我拿完该我的就会回去……至于得罪,在我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要来玩,我会很欢迎。”

一个人能把某个地方称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那证明他在那里方方面面的实力、网络,都已经密实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江澈没法再怎么提示,杨礼昌走了。

江澈想着他给的消息,褚涟漪应该也会想办法提醒自己一声,隔天,29号,江澈在外面吃过午饭,趁人少特意到沙龙附近打了个转。

果然,褚涟漪招手喊他过去。

“小澈,你最近不忙吧?”

“不忙,都觉得自己来早了。”

“明天星期六,陪姐逛次街?”

这样也行?江澈想问没事么……但是褚涟漪这么老道的人,她既然提出来,肯定就没问题,“好啊。”

约了时间,隔天早上七点楼下见,这么早大概不能叫逛街,因为褚涟漪的时间紧,十来点她就得回来,所以,她说准备带江澈去吃很好吃的早餐,一家开了很多年的老店。

特意要了客房叫醒服务,七点差一刻,江澈赶到楼下,褚涟漪已经在外头路边了。

没化妆,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白色的圆领长袖衫,蓝色修身牛仔裤,白色为主的进口运动鞋……

这是与她平常完全迥异的打扮。

“让姐装回年轻。”她带着点儿紧张,笑着说。

“很适合,很好看。”江澈鼓励了一句。

走在路上,这是一个轻松活泼的褚涟漪,就连她的步伐节奏都能看出来。

她大概很少这样完全放松的出来闲逛,而且江澈和她之间的那种感觉……刚刚好,不生而尴尬,也不亲密过火,正是一个适合放松相处的状态。

江澈一直很好地拿捏着这个度。

跟着七弯八拐走街穿胡同,到地界,她说的那家汤包店却搬走了,旁边人家说搬走都半年多了,这大概证明她到底有多久没出来。

褚涟漪一脸的小窘迫,说:“小澈你饿了吗?要不就旁边随便吃一下?”

江澈向旁边的人打听了搬迁后的新店址,说:“听你说了一路,你不馋我都馋了,今天非吃不可,走吧。”

找到新店,汤包依然好吃,褚涟漪却说味道好像有些变了。

老板解释说大概是因为一些工序换了机器,比如肉馅,不再是双刀老大娘剁的了。一切都在变化,包括最传统的。

吃完出来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本身有些路痴的江澈抬头看一眼,盛海火车站塔楼楼顶在望,竟然不小心逛到小公园对面头了。

好奇心一下泛起来了,因为这里很可能有当时见过他的那批人在,江澈绕了个弯,小心翼翼地站在拐角看了一眼。

【九转金身功】

一面大旗矗立。

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各种变种瑜伽,静坐吐纳,各种笑脸,各种和睦。

这是……一统江湖了?

“你在看什么?”褚涟漪跟上来问。

江澈目视不远处那片【宗门演武场】,讷讷说:“看看我的一亩三分地。”

“嗯?”褚涟漪没听明白,踮脚看了看,说,“哦,金身功啊,这个是新的,一个叫韩立的大师传的,最近很有名,很多人都练……要进去看看么?”

“还是不去了”,江澈说,“我怕吓到你。”

第七十四章 跟我比人多

离开小公园往前走,褚涟漪把袖子卷起来,腕上戴有一串红绳编织手串,问江澈好看么?她说饰衣链本也想戴来着,但是衣服不好搭,可惜了。

其实夏天到了,身上穿一件衣服都嫌热,再挂串饰衣链在胸口确实累赘。

这时间八点不到,很多商店都还差点儿才开门,走没太远,两人过马路,在火车站站前广场西头找了条长椅坐下来,看人来人往,闲话说笑。

褚涟漪果然提起了之前杨礼昌说起过的那件事。

江澈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犹豫了一下,询问道:“你那个……他是什么想法?”

“……舍不得吧,也不服气,大概还想掰一掰看”,褚涟漪犹豫了一下说,“他本身在燕京也有些朋友的,以前当知青的时候……挺多大院子弟一起。”

江澈推测这个“他”手上的认购证可能比杨礼昌还多,毕竟王宫饭店和沙龙摆在那里,他在这一行泡得很深,又有一定的上层人脉资源。

但是朋友比得过爹吗?

同一个圈子里的角力,他可能还不如身在地方,自有一亩三分地的杨礼昌站得住。

江澈想了想,一样还是劝杨礼昌的那句话:“其实如果价格勉强能接受,让一点也好,结个善缘……或避祸。”

这完全是冲褚涟漪的,不然江澈管他死活。

褚涟漪笑了一下,但是神情分明有些萧瑟,“这些事不是我能说的,要是我能说,三年前,我三十岁,就不愿意站在那里。钱这个东西,有的人上了瘾,就钻在里面了,别的什么都不看。”

既然这么说,那这个话题就没办法继续下去。

褚涟漪自己主动转换了话题说:“你看,那几个穿短裙的金发美女……好高,看样子应该是苏联的吧?”

其实这时候苏联已经解体了,但是短短几个月,民众的称呼还没有改过来……那其实也是一个捞钱的大好机会,可惜江澈还不够格去趟这趟浑水。

伴随着高跟鞋的咔咔声,人从不远处经过,俄罗斯年轻美女高挑、秀丽,看着确实很惹眼。

“到三十五岁以后,她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会迅速变身大妈形态,胖成一个水桶。”江澈笑着说:“要说容貌保鲜的持久度,三十甚至四十岁后的气质形体,其实咱们国家的女人算是非常好的了。”

“……我当作你是在偷偷夸我。”褚涟漪开心了,像个小女生,拍了拍江澈的肩膀说:“你看,那俩男的牵着手。”

江澈抬眼看了看。

两个背上绑着被褥,手里拎着缝制布袋的男人经过,前一个年长些,正张望着过马路,后一个看着十六七的样子,头发蓬乱,脸有点脏,正紧跟着前面的那个,拉他手,亦步亦趋,表情里有惊惶和恐惧。

“大概后面那个孩子是第一次离开乡村出来打工吧,甚至前面那个可能都是……人第一次从闭塞的环境里走出来,到大城市,是会莫名恐惧的。”江澈解释了一下,微笑说:“你大概不了解吧。”

“我……”褚涟漪恍惚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嘴唇张了张,“对不起,我只是隔太久忘了……其实那种感觉我知道的。那时候,我十五岁,爸妈死在了牛棚里,他把我带回来,出车站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每一步都跟得很紧,后来……他娶了另一个人。”

…………

好不容易,江澈才把气氛挽救回来。

“那个一看就是假老板。就弄身衣服,夹一皮包,靠一张嘴骗人的。不过别看是骗人,他再会几句港式普通话的话,有些偏远地方连县长书记都会被他们忽悠得团团转……百业待举,地方上实在太渴望投资了。”

“那个穿得不怎么样的,倒很可能是农民企业家,家底丰厚。你看他领带打错了吧,歪的,可是全身上下一看就不便宜……有钱也舍得,只是刚出来,还不适应。”

“那个?……那个很明显,人贩子。”

江澈在观察,猜过往行人的身份,逗褚涟漪玩。

“人贩子?”她惊讶了一下。

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就在街对面,从右向左经过,江澈点了点头,指点着分析说:

“是啊,你看她的穿着,衣服一看就是以前在村里穿的,另外这么热还蒙着头巾,眼神不是像小偷一样瑟缩地四处张望,就是低头不看人,匆忙赶路……整体感觉太慌乱了,不像早上抱孩子出来玩的妈妈或保姆。”

“你再看那个孩子,四岁差不多有了吧,兜头披了件破旧的大人衣服,这么热的天,就算早上也不用这样吧?怪不怪?”

“你再看他露在外面的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跟那个女人的形象完全不搭。对了,还有鞋,你再看他的鞋……这鞋,得两百多吧?所以你觉得他像是那个女的自己的孩子吗?”

“你看……哭了……捂嘴了。”

江澈扭过头,发现褚涟漪瞪大眼睛,微张着嘴,直直看着他。

“怎么了?”江澈问完,猛地一下反应过来,“我艹!人贩子……”

他这一声声音很大,对面那个女人乍一听,抱着孩子就开始跑。

“褚姐你别跟来。”

关于人贩子,江澈前世看过很多这方面的报道,包括大量文学、影视作品,恨之入骨,说完没多思考,他直接追了上去。

妇女低头不顾车辆,过街,往一片低矮破落的旧屋老巷跑去,江澈被车子挡了一下,只好一边追一边喊:“人贩子,偷孩子的……帮忙拦一下。”

这会儿路上人不算多,但是仍有四个年轻的,两个中年,还有俩热心的老大爷,先后加入了进来。

女人抱着孩子慌乱拐进了一条巷子,江澈等九人前后脚追了进去。

巷子不长,江澈眼看着女人的身形在另一头左拐,消失。

除开俩大爷主要助威用,剩下七个男人,没道理追不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一群人群情振奋,向前追去……

然后集体刹车,站住了。

“MB……撞团伙老窝里来了!”

一下差不多十来个男的从那女人消失的拐角处冲出来,中青年轻为主,但也有三四个老的老,小的小。

大意了,但也不是完全没得打吧?江澈在心里还强撑了一下。

“得弄住了,要不换地方都来不及。”后面看不见的地方,有女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喊。

“用你操心?!”对面一个三十来岁,剃着寸头的壮实男人扭头应了一声,转回来,抬头,一样口音浓重地戏谑道:“见义勇为,当英雄?傻狗子,哪冒出来的你们这么些个,以为人多胆壮了啊?”

说完他从鼻腔里嗤笑一声,歪着头目光阴狠道:“他娘的,敢跟我比人多?!”

话音未落,又十几个人,或一边提裤子,或睡眼朦胧地跑了出来,后续还有,其实也就一下子工夫,已经不下三十个人站在了对面。

八九十年代,人贩子特别猖獗,不止拐卖小孩,连成年女性都是他们的目标。奸yin掳掠,恶贯满盈,丧尽天良……这些词哪一个放在他们头上都绝不为过。

这些人多数来自偏远地区,某些地方甚至是全村一起,团伙作案。大型团伙规模数百人也不算特例,暴力对抗执法机关的情况,一样不罕见。

“得跑,争取跑到火车站,喊公安,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组织警力……另外那俩大爷怎么办?要不要装几句,帮忙拖一下?”江澈思索着,一扭头,“……MB。”

除了他,剩下七个都已经跑到巷口了,尤其俩大爷跑得好快,头往前,蹿得跟鱼雷似的!

那就跑吧,救人也等出去再说,虽然落后了点,江澈对自己的速度还是有信心的。

但是对方并不傻,另一头巷口有人已经绕过来堵截,见义勇为的一下被按住了几个。

江澈准备翻巷子围墙……

“小澈,你没事吧?”褚涟漪出现在巷口,站在混乱的局面边上,一下搞不清情况,满脸的担心。

这……其他人,都是大老爷们,被弄住了应该就是一顿打,等人贩子转移好了,被绑住扔那,褚姐……她能卖钱啊!

“跑啊。”

江澈喊出口的同时发力全速助跑,很快,整个人直接撞上了一个挡在正面前的人贩子,照那次秦河源那样,他提膝撞小腹,横肘砸脖子。

对方一缩身子,膝盖没撞实,但是肘部挥过去,正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砰一声,人倒。

“走。”

江澈一把握住褚涟漪手腕,拉着她拔腿就跑,至于其他“英雄”,暂时没办法了,对方应该不会要命,回头再救。

人贩子竟然敢追到外面来……

江澈和褚涟漪在前面跑,后面足有二十多号人追来,里头还夹着两三个女的,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狗男女,偷我金项链”,“抓住了打死活该”,“农民工的东西你们都偷”……

对方应对这种情况显然经验老道,毕竟他们中有的,连在路上直接用“夫妻吵架,老婆离家出走”的名义强行带走试图反抗的妇女都敢……

江澈和褚涟漪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干脆不喊了。

路上行人纷纷带着一脸惊惶四下散避,这年头人没手机,加上场面混乱,估计连个帮忙报警的都没有。

褚涟漪毕竟是女人,很快,两人就被追近,还好正巧过了一条马路,稍微拉开点距离。

“跑呀,继续跑呀。”

“拐那边追,堵他们进火车站的口。”

“那娘们好像挺不错。”

“小子,还逞英雄吗?爷弄不死你!”

“打伤我的人,爷今天挑你脚筋。”

抓小偷的喊声中,有戏谑的声音夹杂在里面,从身后传来。

这感觉就像是胜券在握,猫逗耗子。

褚涟漪平时运动就少,刚刚因为担心江澈追来,刚停下,又被拉着就跑,此时已经完全腿软了,整个就是被江澈硬拉着还在惯性向前。

“小澈,我跑不动了……你跑,火车站……公安。”

“放心,再几步就到了,我今天非弄死这帮丧天良的,尤其敢跟老子装的。”小公园在望,江澈重生以来第一次被欺负得这么惨,咬牙呸了一声。

“MB,跟我比人多?!”

第七十五章 大师再现

盛海股市的黑市交易早年间以预约券为主,现在的热点是认购证,其实同时也慢慢发展成了炒家聚会交流的场所。

此外私人垫资,高利借贷,坑蒙拐骗,杂七杂八黑水上浮,没点力量的人是压不住的。

褚涟漪代掌王宫饭店沙龙这个盛海最大的股市黑市多年,当然不只是站在柜台后面看看而已……

这样一个女人私底下都做什么呢?

就跟其他女人一样啊,追逐新近流行的衣服饰品,追看电视剧。这两年港片流行,褚涟漪很早就弄了录像机和彩电,天天空下来就抱点儿甜的酸的,看得不亦乐乎。

其实她跟那个人这几年来已经几乎完全等同于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了,有时候看着电视电影里的故事,回想那个十五岁起傻乎乎为他洗衣做饭的自己,褚涟漪才觉得,好像其实没恋爱过。

今天的情况有点惨……现在,搁这帮人贩子面前,她有什么能耐都使不上,只能被江澈拖着跑、跑、跑……

“这家伙真能跑啊,拖着一个人还跑这么快。”

明明被抓住了就很危险,可是偏偏跑着跑着,褚涟漪突然找到了一种看港片的感觉,男主是小混混,带着女主亡命街头,被好多人追杀……

也是秀逗了。

褚涟漪见过一个踏实沉稳、果断睿智得不像话的少年江澈,除了很好看,还觉得看不透。

今天她第一次见识了另一个江澈,满嘴的脏话,少年冲动,死鸭子嘴硬……打架凶,冲过来一下,“砰啪”就弄倒一个。

“狗日的继续追啊,别怂。”

就隔着一条马路,亏得有车子挡了一下才拉开这么点距离,他竟然还回头挑衅……褚涟漪也是哭笑不得。

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两人率先跑进了小公园,拐角进去,树木遮挡,暂时脱离了人贩子们的视线。

褚涟漪突然发现自己被打横一把抱起来了,直接放进了一丛灌木墙后面。

“趴草坪上”,江澈说,“现在没工夫解释,你老实趴着不要动……还有,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冷静,别出来。”

说完他独自向前跑去。

“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冷静?小澈是准备自己去引开他们。”褚涟漪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接着,她看到江澈的方向,向着远处,密密麻麻练气功的人群去了……

第二反应:“去找练气功的帮忙?倒是个办法,那边好多人,不会上千人吧,整个公园都是人……但是他们会帮忙吗?”

褚涟漪的视线里。

江澈突然就不跑了,脚步放慢变成走,双手背在身后……

“这是干嘛?还怕引不走他们吗?”

杂乱的脚步声,叫骂声已经传进褚涟漪耳朵里了,很近,她趴在灌木丛后面,想着,一会儿万一江澈被抓住,自己一定要出去,试着说几个名字看能不能吓住那群人贩子。

不过他们是外地流窜的,所在的层次也不同,怕是没什么用。

…………

火车站公园练气功的人当然多,如果说盛海是九转金身功的发源地,真正最火热的地方,那么这里就是圣地,也是九转金身功的总堂。

虽然放在全国范围九转金身功还是小功种,但是至少在盛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一统江湖。

一千六百多人,要不是实在塞不下了,分了一些到附近几个点,人会更多。

赵老四是那天见过韩立大师第一次出现,当场立论并引雷印证的那拨人之一,后来得到功法那天,他还和大师当面交流过。

所以他是真正的元老,这里的人叫他“四师兄”。

唯一得到亲传的大师兄赵武亮不在盛海已经有一阵了,赵老四等几个元老总喜欢聚在一起,看着满公园的人,谈笑忆当初……

韩立大师追人贩子被堵巷子里,被追杀跑路的时候,他们正在聊天。

一个说:“何二麻前头连着俩闺女了,当时媳妇正怀着第三个躲着,见面那天他拉着大师一个劲地问,他这回能不能有个儿子。大师拍他肩膀,笑着说,平常心,其实儿女都一样……何二麻子也是个机灵的,回去就让媳妇把肚子抵在他肩膀上抵了一天,结果前几天,真就生了个儿子。”

“是啊,韩立大师跟外面那些胡搞瞎搞的不一样,他们是使劲吹,大师是使劲藏……这平稳气场,谁赶得上?“

“四师兄,韩立大师当时真的引雷了?”有新加入的弟子在一旁一脸向往的问道。

“那是当然,几百人现场看见的,你就是去问别家功法的人,他们也得帮咱们作证,事实摆在那里。那口诀什么来着了,煌煌天威……”

赵老四陷入了回忆,有些郁闷自己当时没听清,但是想想,这样高深的功法,韩立大师暂时不肯传下来,也是对的。

“我们都还在后天阶段呢,别好高骛远”,赵老四仰头笑着,和蔼道,“好好生活、工作,好好锻炼,养成平稳气场……我相信总有一天,先天阶段的门,会打开的,大师兄走之前就说过,他已经有要突破的感觉了。”

“毕竟是得了亲传的啊!”另一个元老感慨。

“杂志上说韩立大师是个少年郎?”一名扎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弟子两眼放光问,“大师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赵老四想了想,“钟天地之灵秀。”

“……那不是形容山水风景的么?”

“对,但是放韩立大师身上,一样适用”,赵老四回忆着江澈的样子,说话间抬头瞥了一眼,又一眼,愣了愣,“……韩、韩韩……韩立大师?”

旁边的几个元老已经站起来了。

其余弟子也保持各种姿势纷纷侧目……

韩立大师微笑,“气在天地间,德养在心怀,我今天送你们一场功德修心,养成平稳气场。”

…………

只是车子阻拦一下拉开的距离而已,其实真正时间过去,也就江澈那几步,那一句话,再加几句解释的工夫。

寸头毛爷带着人冲进了公园。

他知道对方带着一个女人肯定跑不远,那女人已经没力气了;这两人必须先扣住,要不老窝里那二十几个孩子、女人,根本来不及转移;还有,刚刚被江澈一肘子砸倒的那个,是他亲弟,所以毛爷是真的准备挑对方手筋脚筋,反正有些孩子不好卖,弄残了乞讨,他又不是没干过,反正接下去盛海也不能呆了,走,卖掉手上的货,换个城市……

他看见江澈站在不远处,冲他微笑。

“小子你有种……上,弄死他!”

“我要挑他手筋脚筋。”

毛爷一声吼,冲了一步,其余二十几人也动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脸色苍白一下,面部有几块肌肉在抽了抽,整个人先是震一下……再开始不断地,筛糠似的抖……

一千六百人四面八方轰隆一下,全部站起来,个个目光狂热,神情激动、亢奋,把你围住,开始一起冲你喊着:

“打死人贩子,打死人贩子……丧尽天良……”

那是什么感觉?

吓一跳,然后眼睛里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拳头……耳朵里嗡嗡嗡……脑子里一片空白……膝盖有点软。

身后已经有人开始哭了。

这可不是广场舞时代,都是大爷大妈,练气功的各个阶层、各个年龄、各行各业都有……青壮好多。

毛爷就很壮了。

现场比他壮的,一眼望去就好几十个。

努力冷静,第一个念头:“不能打,动都不能动,动一下就成酱。”

毛爷是干过仗的人,所以他很清楚,这种局面其实无比危险,他们……真的会被打死。

每个人丢块石头他们都得死干净。

事情是这样的,这种群殴,本身或许是不准备要命的,然后每个人都想着,我就打几下,不打死……

嗯,一千多人这么想!!!

一方面对人贩子恨之入骨,另一方面,他们还都迫切想在韩立大师面前表现下。

实力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亢奋的人群已经压过来了,围住了,还有丢石头的……身后被砸哭了,吓哭了,一片哀嚎。

当机立断,毛爷双膝一屈,抱头直接跪下,有些错乱地按江湖套路拱手道:“别,别……我们认栽了,对不住,有眼不识泰山……那个,不知爷您是哪条道上的?”

“问我么?”江澈两手往身后一背,微笑道,“好说,青云门弃徒……”

“韩立!!!”一千六百多人齐声喊道。

寸头毛爷等人跪着,耳朵脑子嗡嗡嗡……

…………

画风就这么突然切换,远处的褚涟漪:“……”这都什么?!她是知道金身功很热的,也知道金身功是韩立大师传的……对了,他刚刚好像说,MB,跟我比人多?真的好多!

“没有手机拍照,照相还得奔照相馆的年代,就是好啊!至于韩立,关我什么事?”江澈想着。

第七十六章 装完就跑

“还是不去了,我怕吓到你。”“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冷静,别出来。”

褚涟漪趴在草坪上,看着他淡定地站在那里,她也不知道都这局面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趴着……脑海里回忆着江澈之前说过的两句话。

你果然是吓到我了……还有,难怪说要我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冷静。

可是,突然看到气功大师,还是会引雷的那种,人家怎么冷静?跟着你被追啊追啊,转头你就带着一千多人来这么一出……好难冷静的。

好吧,褚涟漪忍不住笑一下,决定听话不出去。

叮嘱那一句“别出来”,江澈其实有自己的考虑。这事后他自己可以跑,韩立也没处找,可是褚涟漪跑不了,她就在盛海呢,也不是什么深居简出的人,所以今天她要是和韩立大师一起露脸了,以后怕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以后盛海怕是不能经常来了,来也得戴上帽子口罩。”江澈默默想着。

这件事出来冒头固然会有很多好处,何况今天是见义勇为,但当时要不是实在被逼急了,他肯定不会选择来这么一出……

总体还是之前那个想法,犯不着,不想沾太深。

现在得想办法脱身了,要不待会儿上千徒子徒孙围着,求韩立大师引个雷……场面大概会很尴尬。

不过走之前,先把事办完。

这种事当然不能是大师自己出面,赵老四得了叮嘱,走出来站到人群中央,双手一举,“大家都静一下,听我说。”

四师兄还是挺有号召力的,何况大师本人今天在场,人群安静了下来。

“韩立大师说了,暴力不可取……先找东西把人贩子全都捆起来。”

他说完这一句,寸头毛爷等人要不是被绑着,简直想爬过来抱着韩立大师的大腿哭,“虽然牢狱之灾肯定是跑不了了,可是总算活下来了不是么……而且不用挨揍了。”

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啊,追个人虐,追着追着……追出来一千多个!

你一气功大师你跑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皮带裤腰带一起上,人绑好,按着韩立大师的交代,赵老四继续道:“这是一个庞大的人贩子团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这样,东宝、二妮……你们十个人,先去报警。”

“剩下牛壮、丰子……你们点人,留二十个下来。”

牛壮问:“留下来干嘛?”

“看着他们啊,顺便揍一顿……这些是人贩子,不打,能解气吗?”赵老四撸袖子先给寸头来了一拳,跟着表示,“这是韩立大师交代的,为恶必有惩戒,否则世道不公,所以,揍,别打死打残就行。”

寸头毛爷:“……”心里有句脏话很想讲,可是不敢讲。

其他人一致认同。

“好啦,现在大家都跟我去,再叫上附近几个点的人……咱们把那边那片老房子”,赵老四伸手指了指位置,“我们要把那里所有出来的路口全部封上,等公安来抓人贩团伙,解救被绑的妇女儿童。”

见义勇为,功德无量,一千多人,不对,加上附近几个点,两千多人一起围剿丧尽天良的人贩子团伙……

多让人振奋的事。

人们回头看大师。

大师微笑挥手说:“这是你们的功德,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

浩浩荡荡两千人在街面上乱冲,那是暴动,但是当他们都喊着“抓人贩子”,“围堵人贩子团伙”呢?

那就是盛海人民觉悟高,集体见义勇为了。

更何况他们没有乱来,只是堵着等警察呢。

…………

人群浩浩荡荡涌去,寸头毛爷面如死灰,他知道,全完了,这回团伙男女老少八十多人,一个都跑不了。窝里的人还在等着他们抓了人回去呢。

二十多个人结结实实被捆着,趴着跪着,挨揍,那是真揍……毁人家庭,灭绝人性,人贩子的社会仇视度极高。

更何况是大师让揍的,道理已经讲得很清楚。

牛壮、丰子等二十多人打得笑容灿烂,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寸头毛爷一脸的眼泪鼻涕,看着韩立大师向他走过来……

大师要保持风度,应该不打人吧?

“砰。”

韩立大师直接一脚就将他踹翻了过去。

“丧尽天良,灭绝人性,恶贯满盈,猪狗不如,伤天害理,脑子有病,挑我脚筋,MB跟我比人多……没词了。”

一顿暴揍。

牛壮轻轻撞了下丰子,“韩立大师也这样打人啊?”

丰子扭头,理所当然道:“难道你觉得应该用气功吗?那不一下全成粉了啊……一个雷下来!一地的粉!……平稳气场啊,杀人,不可能的。”

牛壮和另外二十人觉得,丰子说的好有道理。

“你们看,大师这是要走么?”

“好像是。”

“怎么办?”

“大师要走,你敢拦?敢跟?”

一众人摇头,但是其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的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

江澈心里也是一阵慌,他刚给了褚涟漪暗示,闪人,外面见……结果背后就有脚步声追来,难道要留我?

“韩立大师。”

“嗯?”

“你,那个,你要走了么?”

“你们要留我?”

“不是不是,大师本就云游四方,行踪难觅,我们知道的,我就是想,我是想……大师你能不能拍一下我肩膀?”

对方态度很虔诚,很局促,很小心。

江澈迟疑着,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就一下,对方一个三十来岁个汉子,瞬时间激动得热泪盈眶。

成功脱身。

躲在河边树丛里换了褚涟漪帮忙买来的衣服、裤子,戴上口罩出来,江澈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我拍肩膀,传功吗?”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再乱拍,以后就要遍地男光棍了。他现在当然也不知道,几个月后,被拍那家伙家里老婆果断生了个儿子。

于是,一时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找韩立大师拍一下自己的肩膀。

…………

二十多辆警车围着一片老居民区停着,搜索仍在进行,不断有人贩被民警拷上手铐,反剪双臂押解出来,也不断有孩子和妇女被解救……

一直到处寻找无果,绝望痛苦的家人闻讯赶来,等待着,看见那一刻,痛哭失声。

“抓了四十多个了,加上那边的二十多个,快70个了,里面怕还有。这人贩子团伙要是不除,想想盛海还得有多少家庭受害……”

“孩子救出来16个了,女人9个,据说可能还有。”

“天杀的人贩子……”

“幸亏韩立大师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褚涟漪和换了衣服裤子,戴着口罩的江澈一起,站在密密麻麻,群情汹涌的人群外面。

两名女警一左一右搀扶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出来,那个特殊的等待人群中,突然一声,撕心裂肺,“妮啊……妈妈在这啊”。

一位憔悴的母亲张开双臂痛呼一声,踉跄几步,当场晕了过去。一样身体颤抖的父亲连忙抱住妻子,望着女儿张了张嘴,却哽咽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才道:“妮不哭,回来就好。妈妈没事,她就是太累了。我和你妈天天夜夜在街上找你,你妈她……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一下了。”

其实为了保护受害人的隐私,小女孩的脸上蒙了公安脱下来的制服外套,但是作为父母,又岂有认不出来自己女儿的道理。

这样的场面不断在上演,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一双双眼睛含泪在等待、期盼。

褚涟漪已经两眼通红,泣不成声,泪水抹了又淌,抹了又淌。

和她一样,这一刻不管是身为英雄的金身功弟子也好,纯粹围观的群众也好,无数人都在为眼前一幕幕家人重逢的场面默默抹着眼眶。

等待的家人中,有人手里还拿着大叠大叠的寻人启事……结局有人激动,也有人失望痛苦。

每当人贩子被押解上警车,短短的一段路……

若非警力组织充足,竭力阻止,他们很可能就被愤怒的群众,尤其是受害者的家人,打死在当场。

赵老四抽了抽鼻子,抹去眼泪挺直胸膛,韩立大师说的功德修心,他体会到了,他身边的每个金身功弟子也都一样。

有找到孩子、女儿的受害者家人过来致谢,鞠躬,要下跪……赵老四等人忙着一个个搀扶,安慰。

“你看那个孩子。”远远地,褚涟漪悄悄提醒了一下江澈。

隔着人群看到孩子的鞋,江澈明白了,这正是他们最早发现人贩子当时,她抱的那个孩子,此刻他正被抱在一个穿着高档内敛,气质很不普通的女人怀里。

“谢谢你们,谢谢。”女人对着赵老四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缓缓起身,抬头道:“请问各位恩人,你们可以替我引荐下韩立大师吗?孩子的父亲和爷爷,现在也正从燕京赶来。”

“这……”

赵老四犹豫了一下,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扭头看见牛壮、丰子等人,先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牛壮兴奋道:“是啊,那边的人贩子刚已经都被警车带走了,个个血哧冒花的。”

“公安问怎么打伤的没?”

“没问,公安自己先说,这一定是经过了激烈搏斗,还说幸亏我们会气功,还说,要给我们发锦旗。”

站在他身边的丰子倒是没牛壮这么兴奋,支吾了一下,小声道:“那个,四师兄,韩立大师他……刚刚已经走了。”

一群人生怕自己要挨骂。

赵老四等十几个元老互相看看,苦笑一下,宽慰道:“我们其实有猜到,大师不求名,不求利,功德相送,好事做下,肯定就去下一处了……只可惜,这次没得到指点。”

他说完转向那名女士,“你看,大师他……”

女人点头,再次抱着孩子深深鞠躬,“这是孩子爸爸和爷爷的名片,你们若有机会再见到韩立大师,烦请帮我转交。”

女人走后,赵老四等人把注意力转回眼前,一边看着,一边感慨着,同时也激动着……

不断有市民上前来夸赞、询问,不断有家人过来表达感激……两千多金身功弟子,个个心怀激荡,这种被荣耀和真情实意的感激包围的感觉,真好!

人群外,褚涟漪一手抓着江澈手臂,踮脚,兜手在他耳边说:

“咱们走吧,看样子这边应该没问题了。小心一会儿被人认出来……你看那边,记者都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江澈看了一眼,可不是,好多记者……他果断点头。

两人默默转身往回走,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

一个说:“听说当时韩立大师只是微笑看了一眼,那二十多个喊打喊杀的人贩子就动也动不了了,全都傻在那里开始发抖,还有的一下就哭了。”

另一个说:“听说韩立大师长得,嗯……钟天地之灵秀。”

褚涟漪通红的双眼里涌上来裹着甜蜜的笑意,看着江澈,口型清晰地小声道:“这个我也可以作证,真的,一下就全僵住了。”

江澈苦笑,“换你带着一千几百人看他一眼,他也会僵住的,姐姐。”

…………

出租车后排,眼眶依然是红的,但是褚涟漪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相应的,她的注意力也转移了重点。

自己个儿低头想想,吃吃笑一会儿,想想,又笑一会儿。

憋笑憋到肚子疼,她忍不住俯身过来,在江澈耳边轻笑说:“我们去郊区找个树林,你引个雷我看一下好不好?韩立大师。”

气息在耳后轻拂,这一刻其实没恋爱过的褚涟漪完全少女模样。

江澈苦笑:“别闹……真的不会。”

他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这段经历掐除部分,大致跟褚涟漪交代过了,但是她还是抓着不放,兴致勃勃。

不时想着想着,她自己就乐得不行,笑累了,就把两手交叠在江澈肩头,趴在上面继续笑,连身体倚着了也没注意。

哪怕除夕夜两人跳舞,她都没有过这样自然的亲近。

大概这一刻连褚涟漪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神、表情、动作全部加起来,用后来的话说,就等于在脸上写了五个大字:

【我被你撩了】

其实她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就会因为身不由己,有太多烦恼和愁绪,两个人之间,也再难保持这种自然而恰当的状态。

所以江澈当然也不会提醒她,虽然他忍不住会猜想,如果自己现在直接把人按倒,大概也就按倒了吧?

回到王宫饭店附近,褚涟漪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特意叮嘱道:

“接下来这几天,你就呆在房间里吧,我会让服务员给你送饭,相关消息,还有报纸、杂志,也会一起带来给你。”

“报纸?”

“对啊,报纸、气功杂志,我估计很快就该出来了,除了报道公安出动,市民见义勇为,打击犯罪,我猜还会有很多关于韩立大师的消息……你不关心么?”

江澈当然关心。

接下来的两三天,他拿到每份报纸、杂志,都会第一时间仔细翻阅。

正规大报还好,报道的主体内容多在“公安破获大型人贩团伙,市民见义勇为千人围堵”这个点上,只顺带提一下九转金身功和韩立。

但是有些本就以博眼球为目标的小报、晚报,还有匆忙赶印出来的大量气功杂志就不一样了,完全没有节制:

【韩立归来,惩恶扬善】

【惊鸿再一瞥,韩立大师再现盛海滩】

【大师归盛海,只手灭贼团】

【九转金身功大展神威,见义勇为】

【至今不识君,君已在我心】

【少女获救,表示今生非韩立大师不嫁】

【他,再次如惊鸿般掠过这个江湖】

【论什么是真正的气功大师,什么叫社会责任感】

【缘悭一面,韩立大师唯一亲传弟子星夜赶回盛海,得知大师已经离开,痛哭不已】

“还有他的事?”这篇报道图文并茂,上头配有一张赵武亮低头坐着,默默抹眼泪的照片,“混蛋,这也太会蹭热点宣传自己了吧?”

不管怎么样,在一遍遍确认之后,江澈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真的没被拍到照片。

当然,万一以后出名了,肯定还是会被认出来的,尤其到互联网时代,更难隐藏,到时候这些人还会记得吗?

当然会,多少人看过,就多少人记住,毕竟长得钟天地之灵秀,谁看过都难忘。

这一刻的江澈并不知道,许多年后,还真的有人揪出来这件事,准备搞他。

但是事情在他自己动手组织舆论反击之前,就已经有人替他站了出来,某位新闻界大佬连同家人、门生、好友,数十位名声响亮的人物全力出手,为江澈疯狂反扑。

论战仅仅持续不到一周,就在这位新闻界大佬亲自出手的一篇文章上划下句号。

这篇文章的名字叫做:《睿智的抗争》

文章论据主要有五条:

一、韩立(化名)大师本人有否亲自参与九转金身功的运作,谋取利益?答案,没有。

并列证据若干。

二、你认为韩立(化名)大师难道不知道自己教的是改造过的瑜伽吗?不,他知道,因为当时国内比他更懂瑜伽的人,恐怕没几个。

不如言明:他其实在用全民健身,反气功。

三、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换你,你敢在、能在当时那样的形势,那样的狂热下,直接站出来反对气功热吗?

别忘了,那一年,他才十九。

四、九转金身功有没有造成社会伤害?答案,没有。

韩立(化名)大师特意设定功法基础概念——平稳气场。目的就是给予气功狂热者积极引导,让它们回归家庭,和睦相处,回归工作,积极向上,更进一步回馈社会,遵纪守法,乐于助人。

五、去查,1992年五月底到六月初的相关报刊,不会说谎。去问,那些被救的孩子、妇女,会给你答案。

文章最后留下了一个已经无需回答的反问:明智的选择,睿智的抗争,良苦的用心,难道你们还不懂?

此文一出,事情划下圆满句点,江澈同时收获了一位新闻界大佬终身全力的支持……利益关系,江澈救了他的亲孙子。

事后有权威媒体记者特意多次邀约,终于获得机会采访江澈。

“江总,我们发现您本身对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发声,但是新闻界和民间,都有很多人站出来,为您发声澄清,并且还专门分析了您当时那样做的良苦用心,请问,您本人怎么看,认同吗?”

江澈坐在办公桌后,凄然一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记者走后,江澈独自一人,默默站起来,转身靠在办公桌上,双臂支撑,仰头看着墙上挂的名家题字:

【平稳气场】

喃喃道:“第一次,还不就是为了骗点钱,第二次,不就是打群架码人嘛……”

第七十八章 运气槽空了一下

褚涟漪最近几天的状态是只要看见江澈就忍不住开始笑。

带着一种我真的已经拼命忍了,可还是忍不住的无辜,她解释说:“我一看到你,就自动幻想你在那里引雷。就完全控制不住……”

听她这么说,江澈突然一个念头,慌一下,要是有一天老妈知道了怎么办?

“我家澈儿就是厉害,引雷都会!”

应该是这样。

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因为惯性诈骗,自己现在要躲着的人——九转金身功的那一千多快两千个,小莲花、老岳父……唐连招。

到底为什么突然冒出个唐连招来?江澈自己也不知道,就是那么一闪念的事,没细想。

这天是1992年6月2日,晚上,一列南来的列车上,车厢连接部,壮实的少年因为已经站了一天多,身体实在扛不住,干脆席地而坐,准备小睡一会儿。

他身边有一只袋子,袋子里装着十六个糖水罐头,各种口味的都有。

其实同样的罐头临州未必买不到,大老远从粤省抱回来很累赘,但是毕竟出远门了,他想着,总要给姐姐带点东西。

“姐姐有多久没吃罐头了?记得以前她很喜欢。”出门这一趟,小霸王的心思变细腻了不少。

除了罐头,唐连招的怀里还有三千八百块钱。

四个月前,被唐玥劝下来当天晚上,唐连招离开临州,其实就一个目的,不管做什么,去替姐姐把开裁缝店的钱赚出来,哪怕开个小点的都行。

带着不到四百块钱上路,他一度以为这并不难,但是到了人们都说遍地黄金的粤省才发现,事情其实并不简单,他连街上人们说话都听不太懂,像只没头苍蝇似的。

盲目晃了两天,第三天,唐连招幸运遇到了一个小学同校隔壁班的同学。

同学问清楚来由后很仗义,亏本价批给他一箱德国进口插线板。

唐连招拿了货,咬着牙出去找了家小工厂推销,结果有经验的师傅告诉他,东西是假的,拍一下就坏……

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人了。

就这样,唐连招开始了一段流落粤省街头的时光,不抢劫,不敲诈,睡公园,睡桥洞,不敢给姐姐打电话。

几天后,唐连招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真不是闯生意那块料,于是他决定卖力气。

找了一家建筑工地,埋头干了三个月,他存下来1000块钱。

工友们都说他厉害,可是这远远不够。

后来,一天中午,包工头把人聚起来,说是不远处老板的另一块工地上挖出来个墓,里头一家老小乱葬的尸体,也不知多少年了,还没烂干净。

粤省人十分相信风水,老板请来了风水先生,先生看过之后说墓穴的位置煞气极重,得找一个命硬,硬到煞气压得住的人去扛尸才行。

老板私底下找了两个手上沾过血的,风水先生看过都说不行,只好到工地上来碰运气。

“两千,两千块……谁想试试?风水先生看过,说你行,你去扛,老板给两千块。”包工头倒也没隐瞒,把事情原委都说清楚了,才开始招呼人。

2000块在这个时代是很大一笔钱。

先后有三个工人咬牙站出来,豁命打算试一试,但是风水先生看过后都说不行。

唐连招走到戴圆眼镜的老先生面前,说:“三千,我去。”

老先生眯眼看了看他五官面相,又问了生辰,扭头向老板说:“给他三千吧,他能把那煞墓冲炸了。”

扛完尸体吐了一夜,唐连招买了身衣服,买了块香皂,找了个河湾下水把自己洗了个通透,换上新衣服,辞工回家。

“姐姐看到有钱可以开店了,一定很高兴。”

为了给唐玥一个惊喜,唐连招连电话都没提前打一个。

当然,回头等唐玥或弟兄们问起钱是怎么赚的,他肯定不说实话,堂堂几条街的老大,唐连招丢不起那个人。

睡梦中隐约觉得胸口有轻微触动,睁眼,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的正用刀片划他的衣服……

没说话,右手扣住拿刀片的手腕,左手,砰,一拳。

撒手,贼晕了。

不远处的三个贼同伙互相看看,决定假装没看到。

周围的群众挪开了些。

…………

下车到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唐连招站在院外看了看,屋里还亮着灯光。

他伸手准备推院门进去。

两条身影急速向他扑来……

“你谁?”

“你们他妈谁?”

“砰。”

陈有竖快,唐连招坚决,两个人直接换了一拳,各退两步。

唐连招放下罐头袋子,手在背后,扭了扭手腕,对方还有一个没动手,他知道,今晚如果对方来意不善,自己恐怕要有一番苦战了。

“你跟屋主人是什么关系?”秦河源问。

“问我?我还没问你们呢。”唐连招说。

“有人叫我们守着这屋里的唐……”秦河源眼力不差,这一会儿工夫,他大概已经能判断,面前这人大概不是冲着伤害唐玥来的。

只可惜姐弟俩长得实在一点不像,所以,他依然趁刚刚那一下占据住了院门口,不肯放唐连招过去。

秦河源话没说完,“吱呀。”

院子里,房门打开了。

唐玥站在门口定神看了看,“大招?!”声音里充满欣喜和激动。

“姐,我回来了。”唐连招咧嘴笑了笑,扭头示意一下说:“姐,你认识这俩吗?他们自己说,是有人叫他们守着你,他们没惹你吧?”

这下就轮到秦河源和陈有竖很尴尬了。

“你们……”唐玥并不认识秦河源和陈有竖,但是恍惚有点模糊印象,好像看过这两个人跟江澈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不止一次,两人不吭声,站角落,所以印象浅。

“你们是小澈的朋友?”唐玥试探着问道。

秦河源和陈有竖互相看看,没法否认,只好点头。

“你们,天天这样守着我?”

两个人迟疑了一下,只能继续点头。

唐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他还没回来么?”

还是点头。

…………

“姐,别打,别打了……是我错了,害你担心了……我错了,我应该打电话。”唐连招连躲都不敢真的躲,手臂架起来还怕伤了姐姐的手。

一直捱到唐玥停手,他才扭头憨笑着说,“姐,你猜我这回挣了多少钱?你可以开裁缝铺了。”

两分钟后。

“你们已经开好了?”

“咱家怎么这么大袋罐头?”

“姐,那个小澈是谁?”

“他干嘛带你们赚钱,还让人天天这样躲起来守着你?……不是不是,姐,我不是审你,真不是,别打,别打。”

唐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自己和江澈之间的关系,想想本来有点恼火,但是刚刚和秦河源、陈有竖的几句对话,又让她又有些欣喜,总之乱了,于是她道:

“反正他是好人,这事你别管,我自己会跟他说,知道了么?”

唐连招说:“好的。”

又两分钟后。

“你现在还出去干嘛?”

“去跟朋友说一声我回来了。”

“真的?”

“真的,就一会儿就回来。”

唐玥并不知道一件事,唐连招曾经跟他的弟兄们这样交代:我姐说话一定要听,一句嘴都不许顶……但是只要当面听就好。

没带刀,他揣了根棍子。

在这附近任何一所学校,唐连招要打听某个人,就没有打听不出来的。

…………

房间电话响,江澈起身靠在床头接了。

“你要死了。”郑忻峰在电话里说。

江澈愣一下,“什么情况,什么我就要死了?”

“就刚刚,快熄灯的时候,有人找你……你猜是谁?”郑忻峰幸灾乐祸道,“唐连招来找你,惊喜吧?”

江澈一下坐起来,“……我又没干嘛。”

老郑很亢奋,“你是没干嘛啊,你只是跟唐玥跳了个舞,还有骑车带她到处跑而已嘛……好多人抢着告诉唐连招了,夸张得特别厉害。”

“……”

老郑说:“快回来了么?蒙个头吧,我猜你要被人砍了。”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明明我手里有小姐姐发的好人卡,江澈调整了一下,改问道:“你没事吧?那么欢脱,你自己那件事怎么样了?”

“那个等你回来再说,郑忻峰不接茬,搪塞一句,立即转换话题,兴奋道,“对了,看到报纸没?韩立大师再现盛海,大破人贩团伙……我原来就说吧,九转金身诀是真功,你还不信。”

“哦。”

“我要重新开始修炼。”

“……”江澈努力平静了一下,“练吧,练吧。”

嘟嘟嘟。

电话挂断。

江澈大概能猜到那边是什么情况了,躺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自己怎么对付唐连招没想出来,倒是想到了怎么处理郑忻峰和谢雨芬的事。

借韩立大师的名义,告诉他他的未来,让他自己去选择。

…………

隔天,1992年6月3日,盛海股票认购证第二次摇号。

50%的中签率,只摇单号中签或双号中签,所以对于拥有百连号的人来说,没有任何运气的说法,江澈的300张认购证,中签150张。

整个沪市,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了这波即将发行的新股上,形势预估十分乐观,江澈夜里去沙龙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了一会儿,听到一个消息:

这批新股中上市最快的一支,也要等到6月16号。

可是临州那批国有和集体商店拍卖,是6月12号。

从遇到谢兴,指天打雷一路下来,再到最近这几天当股神、破人贩,还有他自己不知道的拍肩膀送子……

江澈的运气槽,突然空了。

第七十九章 抉择

唐玥这两天一直心不在焉,6月4号大早把一件小孩裤子完工,正好家长带孩子来取,就当场试穿了一下。

兴奋的小朋友试着试着差点哭了,因为两只裤管都被缝纫机线踩上了,脚出不来。

哭笑不得把事情处理好,祁素云和谢雨芬还特意安慰了唐玥几句,这俩现在都有滋有润,精神饱满,店里的活到夏天也不算多,有俩人就完全忙得过来。

她们说让唐玥干脆歇两天,唐玥说不用的。

其实情况到底怎么了,祁素云和谢雨芬很清楚,大招回来,陈有竖和秦河源的存在曝光后,谢雨芬还专门找了郑忻峰了解确认。

只不过这回她俩都没劝,啥都没说,因为能说的早都已经说了,唐玥这外柔内刚的性格,不自己折腾出个四五六来,谁说什么都没用。

出了一会儿神,唐玥主动站起来,走到谢雨芬和祁素云身边,拍她们肩膀。

俩人转身,见她表情严肃,以为要说什么重要决定。

结果唐玥特别认真地问:“你们看我,我最近是不是胖了?”

谢雨芬翻了个白眼,说:“谁让你天天吃罐头。”

“呃,那我以后少吃,另外我想了件事”,隔了一会儿,唐玥稍有点儿尴尬说,“这会儿夏天,生意不算忙,我想以后晚上就不来店里了……我想去读夜校。”

“行呀,你以前读书时候不就老是第一名,可惜没继续读下去。”祁素云以前就是唐玥同学,只不过读到初中毕业才进厂。

“是啊,去吧。”谢雨芬也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江家的店里,唐连招拍了拍手,咧嘴笑着说:“叔、婶,还有什么活是我能干的么?”

这俩早上,他都来,见着要搬要扛的活就抢着干。

江妈说:“没了,快回去歇着吧,你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实诚,我们忙得过来的。”

“别的我也干不来,那什么,还是要谢谢叔、婶前段日子照顾我姐”,唐连招欠了欠身子,认真说,“那我先走了。”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就是唐连招的逻辑,江家对姐姐好,他认,但是……

姐姐的提起就为难,窗台上的新罐头瓶,自己屋里姐姐的枕巾——王八蛋都住进我家了,还有学校里那些学生的证词和传言……

综合这一天多时间打听下来的全部消息,加上自己的观察、试探、推断……

坐在河边,唐连招往河里丢了块石子,“咚”一声,“那混蛋没准已经把我姐欺负了,就算没欺负也差不远了,然后……却还没给说法。”

“谢雨芬天天说江骗子,江骗子……大概就是骗了,骗到我姐头上。”

所以,这顿揍首先是必须的,其他等揍完再慢慢了解。

…………

江澈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唐连招拿着刀问他:“手,还是腿。”

江澈说:“手不行,腿也不行。”

梦里头小弟弟随之一紧,“混蛋,你这不等于提示他么?看来是我完了。”

江澈醒了,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半。

再睡睡不着,干脆穿衣起床,开了台灯,他拿着纸笔开始分析。

首先,这次中签的新股市场预期很高,一旦到入市时间,必然被热炒,换句话说,现在那些在二次抽签前以二十七八万价格卖掉认购证的人都已经后悔了。

其次,临州这次拍卖的国有和集体商店,江澈很确定,其中有三处只要拿下来一处,二十几年后就得价值上亿……

他计划中至少拿下来两处。

等下次么?

下次是什么时候,不知道。

下次的商铺位置?不知道。

但是下次不可能再捡漏,了解的人多了,关注的人多了,下次价格一定会被顶起来,这点他知道。

最后,二级市场的盛海股市如果按推论要保持颓势到92年底,那么会不会到第第四次摇号的时候,人们已经连对新股也没有太大热情了?

如果假设成立,认购证和新股的价格不可能不降……另外别忘了八月份深圳还有一次认购证发行,发行量极大,资金可能往那边跑,第四次摇号会在那之后。

综合来说,认购证肯定还是存在暴利的,这是记忆信息,不会错,尤其第三次,据说中签率还会远高于50%,但是这个暴利的度,江澈抓不到。

而等着拍卖的那些商铺,至少有好几处,他记忆明确,有一处他前世还接过广告项目。

另外,时间,坚持到第四次摇号,起码八九月份了,现在出手还能节约几个月时间,这几个月内,把印钞机建立起来,让钱生钱,一来一回未必赚得少。

在脑海里条条杠杠把思路捋清楚,再把承载着重生第一桶金梦想的那三百张认购证放在桌上。

江澈坐着,等到天亮,打电话给胡彪碇。

“胡总你还在到处想办法买认购证吗?”

对面很激动,“是啊,是啊,兄弟,你有路子介绍给我?”

“我这里可以转让三套,包括这次抽中已经买下的新股,还有后续两次的摇号机会……你看看开个合适的价格,我考虑下。”

胡彪碇是什么感觉呢?

霎时间心头一寒。

股神要出让认购证,认购证要死翘翘啦!

“我这边急需一点资金做别的事。”

还好江澈及时又补了一句,胡彪碇才恢复过来,而且有一点,他并不知道江澈手上只有三套,他觉得……一定很多。

这么一想,事情就很合理了。

江澈没打算坑胡彪碇,因为认购证的暴利,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问题只在于,他为了商铺和时间牺牲的数额大小。

胡彪碇只要不是疯了乱开价,肯定有得赚。

胡彪碇当然也不傻,他最聪明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不够聪明。

于是,搁下电话,他找来一个手下,整一上午,这个手下都在外头“卖”,卖他手头“这次150支中签号买下的新股加三套白板”。

请出价。

狂热的市场,一上午数百份报价,剔除那些把别人当傻子的,不靠谱的,综合其他报价,取了一个适当数额,胡彪碇再往上加了十几万……这是对股神的尊重。

“120万。”

这天中午,江澈接到了胡彪碇的最终报价。

电话里的胡彪碇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我知道兄弟你肯定比我清楚,这样我还有不少可赚,我是这么想的,主要为个面子……想在偷狗佬他们那帮蠢货面前抖一把,我有三套认购证,我赚大了。”

“要不这样,兄弟你如果需要什么进口货,你说一声,我另外按当地的价给你弄一船,一分船费不赚,而且保证不牵连你。”

“……”

第八十章 我要跟他讲道理

姐弟俩一起给爸妈遗像上香,唐玥跪着,泪水涟涟,但是笑着说:

“爸、妈,你们在那边看见了么?大招他现在懂事了,女儿也开了店,咱们家过得越来越好……你们要安心,要多笑。”

唐大招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会听姐的话……绝不让她给人骗了,欺负了!”

吃过晚饭。

唐玥把唐连招从粤省带回来的十六个罐头放在桌上,打开一瓶,吃了一碗,然后说:

“大招,你看,姐吃了,真甜啊,大招真是长大了!但是剩下这些你自己吃好不好?姐天天吃,再吃要胖死了。”

唐玥说:“大招,姐准备以后晚上去读夜校,想学个会计证出来,要不一直没文化……你要是没空的时候,小秦和小陈说他们会去一个在路上跟着我。”

唐玥说:“大招,你赚的钱现在用不着,姐先给你存着,等你以后娶媳妇用……留给你,300好了。”

唐玥说:“回头姐介绍你跟那个江澈认识,你好好跟他学,以后不许瞎混了。”

唐玥……

为了避免姐姐生气,每一条,唐连招都听话应下,然后走出门口,在院子里摸黑抓狂。

很想大吼两声,因为他听出来姐姐自卑了,因为,他的成就感被抢了……

千辛万苦四个月赚了三千八,打算给姐姐开间小裁缝铺吧;结果那家伙带着姐姐八天就把钱赚出来,把店开了,顺路还捎上了谢雨芬、祁素云,还多给了一条门路,三人这店开得不算小,生意也不错;

千里迢迢带回来糖水罐头,想着姐姐有多久没吃了吧;结果那家伙给送,姐姐天天吃,吃到都已经怕胖不敢多吃了;

现在连保护权都岌岌可危,竟然还要跟我他学……我跟他学什么?

狂暴了,唐连招决定把对江澈的杀伤等级从“揍一顿先”提升到“必须先弄个半死”。

…………

这种情况下,江澈如果按原计划呆到6月10号左右,有多一点时间缓冲,可能还好一点,可是好死不死……

他决定卖。

距离拍卖只有8天,距离报名截止只有7天,江澈决定以120万的价格出手自己手上的“第二次摇号中签新股”和“承载着重生第一桶金希望的三百张认购证”。

就此告别92年年初至今潮起汹涌的盛海股市。

这种情况下,他因为第一次摇号没有运作资金和这次提前退场而损失的收益,总计大概接近30万。

但是赢得了临州市史上第一次国有和集体商店拍卖的捡漏机会,还有多出来的两个月时间。

对了,如果要算的话,其实还有一船原价走私货,只不过这个江澈暂时还没想法,当然,他也没明确拒绝。

这样的资金操作在商场上其实并不罕见。

交易谈成,但是因为涉及的程序和金额问题,双方还需要中人,胡彪碇那边找的是江澈的老熟人杨礼昌。

江澈去找了褚涟漪,这里的大额交易需要中人,一般都会经过她。

“全都……卖了么?”褚涟漪看见江澈,原本忍俊不禁,但是听完他的话,反问这一句的时候,神情除了意外,很难说是怎样一种心情。

当江澈说他准备卖掉全部认购证,不单意味着他这次会马上回去,还意味着,原本理所当然的第三次,第四次,他不会再来了。

“嗯,我急需资金做别的事”,江澈说,“明天早上,我想请姐帮忙做个中人。”

“哦,好。”褚涟漪点了点头,就像回答其他任何一个沙龙里的客人。

很莫名的感觉,就像是心突然空了一下。

隔天,1992年6月5日上午,江澈和胡彪碇一早在杨礼昌和褚涟漪的见证和担保下完成了交易。

120万装在皮箱里,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但是交出认购证的那一刹,依然差点舍不得放手,从诈骗爸妈那一刻开始,一直到睡车站,摆地摊,教气功……

“等认购证失效了,如果方便,我想把原件买回来保存。”江澈说。

“一定,到时候兄弟拿去就好。”胡彪碇笑逐颜开。

交易完成,分头走,胡彪碇和杨礼昌,江澈和褚涟漪。

“姐,那我一会儿就走了,一直欠你一句谢谢,谢谢你从年初开始就一直护着我……谢谢。”江澈站在褚涟漪身后,等她也停住,才继续道:“上次那件事,如果他真的和燕京来的人置气斗起来的话,姐你自己要有点准备,留条后路。”

这句话其实已经说得太直接,因为按当时褚涟漪的话,她说的是“那位想掰一掰”,这事服软,甚至是装傻,其实都有余地,但是很明显,那位要面子,准备掰一场。

这种情况下,江澈不能不提醒褚涟漪。

褚涟漪回头,灿烂地笑着说:“放心吧,韩立大师,姐又不傻。”

江澈点头,“嗯。”

“这个送给你。”

褚涟漪走了,高跟鞋的余音在走廊里轻声回响……

江澈的手里拿着一张黑胶唱片,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那个除夕夜,他们两人一起吃小火锅,一起跳舞,放的那张旧盛海歌后周璇的唱片。

江澈没有唱片机,但依然决定好好保存。

…………

用一床军用棉被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把钱带回临州。

在银行把被子摊开的时候,就连负责帮他办手续的银行职员都晕了一下。

回校之前,江澈先找了秦河源还有陈有竖。

“唐连招要砍我的话,你们拦得住吧?”他很坦白地问。

“他姐不会让的。”陈有竖说话简洁而直接。

秦河源在旁笑了笑,认真脸说:“拼死活是一回事,这事不可能那么严重。真是他要打你的话,拦着……我们估计得两个一起才行,那家伙一个力气大,另一个,坚决,从不犹豫。”

“这样啊,两个能拦住就好。”

怂了一把,江澈安心了,回校是傍晚,走在路上不断有同学和认识的朋友上来打招呼:“回来了啊……你可算回来了。”

语气里裹着满满的热忱……突然变得好受欢迎。

擦肩,背身,刚刚打招呼的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太激动了,盼了这么多天,终于回来了。

“大招哥,欺负你姐那个混蛋回来了啊。”

从那天唐玥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并且拒绝了其他人的邀请,选择和江澈跳舞开始,当初一起坐在街边等着看厂花姑娘一眼的广大群众,就已经开始盼着这一天了。

唐大招前几天已经回来了,也来找过人了,听了无数夸张的描述和证词。

现在江澈也回来了……

“欸,老江,你这回打算怎么坑唐家小霸王?”郑忻峰很兴奋,就连沉默寡言的陈有竖和秦河源都在旁边憋着笑,忍俊不禁。

他们三个是现场看过江澈坑何老蔫的。

江澈严肃说:“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坑呢?我准备跟他讲道理。”

第八十一章 只要你让我说话

临州师范学校宿舍区背面有一块不大的荒土坡,1.5线城市的主城区,一块荒土坡……这在后来的时代除非开发商烂尾,否则很难想象。

只有江澈知道,这里将来会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大型商业中心。

现在,土坡上还只是稀稀拉拉种着几块洋芋,黄瓜……没人特意照看,也无所谓偷不偷。

学校的学生们偶尔会去弄几颗洋芋,在寝室烹熟了吃。黄瓜因为可以生吃,方便快捷,所以失窃率要更高些,基本等不到身上刺变硬就没了。

于是,偶尔也会有个老奶奶站在那里,向着宿舍区叫骂几句,用的是方言,听懂的听不懂的,都不吱声。

土坡下面是一个水塘,也不知道是活水还是死水,总之满满一水塘的水葫芦。

这会儿正好是下午放学时间,晚饭饭点前,太阳正往下斜,老奶奶拎了一篮子水葫芦慢悠悠走着,准备回家喂猪。

这时候的水葫芦已经接近花期了,偶尔可以看见几簇星星点点,将开未开。

水葫芦开花是淡紫色,物种从巴西引进,养猪养鸭都很好用,玩也很好玩,有个泡,捏一下,“啪”。

2010年代的孩子们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比现在可怜,江澈想了想,他们大概有一部分从小到大都没吃过用“草”和米糠喂起来的猪啊、鸭啊,那跟饲料养的,完全不是一个口感和味道。

那几棵茭白也很好,在这个零食稀缺的年代,生吃一口,满嘴的清脆和香甜。

“就一个小土坡,天天都在那,你已经看了很久了……到底下不下去啊?”郑忻峰在旁边问,跟着恍然大悟,鄙视道:“你不会是在等唐玥来救你吧?”

被县委书记拆穿了。

“我是在等那个老奶奶走,怕误伤她”,江澈说完站起来,“走。”

唐连招站在土坡上等他已经有个十来分钟了,也不知是哪个混蛋去告的密,来得这么及时。

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真自己把医院当家好几年,也把很多人弄进过医院的。

但他就一个人,江澈这边,自己、郑忻峰,再加主力秦河源、陈有竖。

“这也就是在临州,要是在盛海小公园……”

不慌,江澈保持平稳气场,沉稳、自信,带着人绕了一圈,终于出现在期盼已久的群众们的视线里,步伐沉稳走向唐连招……

四对一,江澈才有说理的机会。

走到相距十几步,他刚要开口,唐连招挥了下手,宿舍楼上围观的群众随即一阵大呼小叫,“哗……有埋伏。”

尼玛,唐大招居然会打埋伏。

转眼间20多人从旁边的屋弄里冲出来,堵住退路,然后包过来。

“快,过去喊小舅子,告诉他,你是他姐夫。”郑忻峰建议。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江澈心说我毕竟是帮了唐玥啊,砍我应该不会,但是如果加上这一句,基本就砍定了。

“把另外两个隔开、拦住……这个交给我自己就好。”唐连招指了指江澈。

郑忻峰孤零零站那里没人搭理,算了算,“两个,这个……我呢?”

被无视了,他默默退到一边。

看来之所以调动这么多人打埋伏,唐连招表达的仅仅是对秦河源和陈有竖的尊重,压根不关江澈和郑忻峰的事。

秦河源和陈有竖被隔开了,拦住了,游击不让近身免得被按住,但也出不来。

这是因为其实双方都没下重手,正如他们自己先前所说,拼生死是一回事,但这事应该没那么严重。

拼生死,眼前这些街面上的混混跟他们俩大概不在一个层次,但是要说这种都有留手的乱仗,人数对比悬殊,不存在以狠立威起势,他们其实也强不了太多。正因为此,他们原先才说拦住唐连招,需要两个人一起。

问题现在对方二十多个。

每个人都没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因为没有人觉得唐连招会真把江澈给怎么了,江澈和唐玥的关系,大家都看得到,唐连招怕姐姐,大家也都知道。

大家某种程度上都把这当作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想看看,第一次当有人泡唐玥泡到真有机会拿下……唐连招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秦河源和陈有竖没拼命,室友们看热闹,郑忻峰起完哄默默退到一边,楼上那些围观的,也没说真希望江澈出什么事。

若不然,早该有人报警了。

至于挨打——不少人都知道一件事,江澈跑步真的很快,拿过两次校八百米冠军,“敢泡厂花,看你被追成狗也开心啊!”

和唐连招面对面,江澈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大不了我跑……保持平稳气场,他准备开口把小霸王往沟里带……

“单挑?枕头,加油。”

一个清亮的女声。

苏楚一身清凉小背心,在楼上又蹦又跳。

“MB,这下死了。”

江澈刚想罢,唐连招抬头看了苏楚一眼,“女的”,“枕头?”“果然,他骗我姐……”

一时冲动,袖子里露出小半截刀身,唐连招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江澈,一边走过来,一边问:

“废话别说,手,还是腿?”

果然来了,小弟弟一下好慌……

因为做过那个梦,这个问题江澈答不出来。

“真动刀?”

另一边,秦河源和陈有竖一看情况不对,也准备动刀了。

“唐连招,你敢动刀试试。”秦河源喊。

心说别激他啊,江澈是知道秦河源和陈有竖的来历的,也见过他们下手和留手,听见喊声连忙回身道:“河源,别冲动。”

楼上围观的人群也是一阵惊诧,“不至于吧?”同时不少人错愕,“这局面,其实江澈的人还在留手?”

有人开始担心了,包括一点不自知的“罪魁祸首”之一,苏楚,她正准备开口制止。

江澈心说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出声了。

不过唐连招真掏了刀,反而也有些犹豫,因为事情本来没到这份上,不管是江家还是江澈为唐玥做的好的一面,他都无法否认,也都让他的刀挥不出去。

要是拳头,他就直接上了。

“别冲动,事情很大一部分,是他们闹着玩的。”江澈神情平静说了一句,指了指后面楼上起哄的人群。

唐连招没出声。

这就好,只要你让我说话,我就能把你带沟里,江澈继续道:“砍了我,我进医院,你进牢房,谁保护你姐?”

这句话意味深长,理解起来有点复杂。

唐连招思索着,短暂的僵持……

“哗……”

突然,楼上突然又是一阵惊呼。

唐玥来了。

跟着惊呼慢慢变成一片哀嚎,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唐玥走过来,挡在了江澈和唐连招之间,面向弟弟,背对江澈。

这分明就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唾弃声、嘘声四起……他们要看的,明明不是这一出。

“正好,小玥姐你先告诉大招,我没有欺负你,都是他们瞎闹……”某大师厚着脸皮“恬不知耻”道。

唐玥偏转身子扭头,眼睛里藏着委屈道:

“你有欺负的。”

第八十二章 我教你

只差一秒,江澈就要开启“我跑得很快”模式了。

真要算其实算自己人,他总不能真跟唐连招打一架,你死我活。别说唐连招,就是其他人也不行啊,重生一世混到需要跟人动手你死我活这份上,才真丢人。

还好,唐玥依然挡在两人中间。

那小眼神委屈的,想想,也确实好久连句话都没有了,那次分完钱之后,连跟谢雨芬、祁素云说话都比她多。

江澈连忙提示:“小玥姐,你可能刚来没搞清楚状况,我们现在说的那个欺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坑过人这点,江澈还是记得的。

“……那是哪种?”

“……郑忻峰和谢雨芬那种。”

县委书记发现自己果断被卖了,但是眼下的情况,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堂堂大书记,左看看,右看看,发现都惹不起。

“唰”一下,唐玥脸红了,转向唐连招,慌忙摆手道:“那种欺负没有,那种欺负没有。”

“那也是欺负了。”唐连招不信江澈没使手段,唐玥会抛头露脸跟他去跳舞。

“是啊,可是没有他,可能你姐都已经饿死了……我给人洗衣服,人都不让我洗。”话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但是想想当时处境,确实艰难,唐玥说到这里眼眶一红。

这段时间因为江澈,厂花姑娘确实心焦了一阵子,比如去读夜校的想法,也不能说和江澈,或者说和那晚叶琼蓁的那番话没有关系。

但是是非她比谁都清楚。

唐玥跟着解释了几句,郑忻峰在一旁帮腔说明,唐连招听完,立即改要去砍牛炳礼了。

“你就这点本事?!”

唐连招刚转身,唐玥想去拦,江澈拉住她示意放心,在后面激了一句。好多人诧异,这才刚没你事呢,你倒是又来劲了。

“你说什么?”唐连招转身,一脸狰狞。

“我说你废物一个。”江澈语速平和,放低声音说:“混了这么多年,还只会这一套,你去砍了牛炳礼,以后呢,你姐谁管?”

唐连招顿了顿,说出来一句很强大的话,“你不管么?”

“我……不管啊。”

……

……

临州师范学校没那么大,教职工食堂区就是在学生食堂旁边分隔出来一块,弄了三面小围墙围着一个角落,除了普通餐桌,还有个圆桌小包厢。

小包厢没有老师在用的时候,学生舍得花钱,也可以进去,餐厅师傅乐意赚点钱发奖金。

包厢里坐着的除了江澈、郑忻峰、秦河源、陈有竖,唐玥、唐连招之外,还有唐连招的两个兄弟,都是十七八岁,街面上长大的。

饭点,外头学生们也正在吃饭,眼看很可能是打不起来了,但是关注度依然挺高,都还期待着,江澈突然开门撒丫子狂奔而去……

“正好饭点,干脆叫点吃的好了。”终于拿到好好说话的机会,江澈倒是不急了。

唐玥说:“我要吃罐头。”

“姐,你不是说怕胖吗?”

“胖死活该。”

这是被江澈那句“我不管”气着了,又没办法直说。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对付牛炳礼?”唐连招压着火气问道,要不是江澈踩着了他的关节点,他也不愿意坐下来。

事实不光牛炳礼,这么些年来,各种各样对唐玥意图不轨的人,他都是这一个法子。

问题现在江澈说这法子很废物。

“混得比他好,等有一天按住了,慢慢踩。”江澈一边回答,一边对着菜单点菜。

他形容的画面想想都解气,但问题在场没人信服他的说法,一个是街头小混混,一个是国企副厂长,混得比他好,按住了慢慢踩?

谁听谁不信。

“知道核武器吗?”

江澈点好菜,不着边际又问了一句。

核武器当然都知道,这年头人们对于国防和军事的热情延续下来,比后世关注度高很多,在场个个点头。

“你之前的方式,就等于现在几个大国之间核武器的作用,只能放那里吓人……可以喊我要扔了,甚至可以把手指放在核按钮上,但就是不能按下去,按下去,就是同归于尽,不光你,还得赔上你姐。”

江澈说完,众人思索,一阵沉默。

菜上来了,罐头没上,江澈说罐头不能多吃,专心吃菜,唐玥看看没办法,只好跟着吃,郑忻峰和秦河源、陈有竖也都没客气……

只有唐连招和他的两个兄弟犟着,一下没动。

“真正的混,是什么样子?”江澈问了个问题。

“最能打啊,这一带混街面的,现在谁能跟我们拼?”唐连招其中一个兄弟的回答很有代表性,这帮孩子年纪太小了,混来混去,穷到最惨去偷铁疙瘩卖,就没想过还有别的赚钱路子,哪怕他们其实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

“西装革履,笑容温和,白天在记者面前跟市长握手,捐助敬老院、希望工程,晚上开十几辆车,带着三四十个一样西装笔挺的弟兄出去转一圈,这就够了,一般事都不用到动手的份上。”

江澈慢慢吃一口菜,说:“这叫做混。”

这么一形容,唐连招还扛得住,他身边那两个弟兄,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想象了,混,可以是这样吗?

“到那份上,不用见着公安就跑了吧?”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带队来替唐玥出头的少年,外号叫黑五。

江澈看他一眼,点头说:“那当然,到那份上,你万一真进了公安局,可以自己点菜。”

黑五激动的和另一个对视一眼。

“空口白话。”

唐连招怼了一句。

江澈没抬头,反问道:“为什么出去打工?”

“赚钱给我姐开裁缝铺。”

“四个月……赚了多少?怎么赚的?……对了,我八天就带她们赚出来了,然后我自己又用半个月赚了七万。”

唐连招很抓狂,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又不得不承认,他梗着脖子道:“我承认我这方面没你聪明,但是你那些主意,也不适合我。”

“那些当然不适合你,咱们现在说的是混。”江澈直接道:“但是你觉得你的条件,就赚不出来吗?说句实话,你根本不会利用自己的条件,混,纯粹瞎混,混到姐姐连罐头都舍不得吃,还要帮你存医药费。”

说得有点戳心窝了,唐玥看了江澈一眼,江澈制止她开口。

我的条件?唐连招努力想了想,“打劫,收保护费?那不是一样,一杆子买卖。”

“不用犯法,人还感谢你。”

“……”

“顺便说一句,你这样下去,三年内,下次严打,你就得进去,你的兄弟们也都会进去,从此你姐就一个人……到时会怎么样,相信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这一说,连唐玥都慌了,三年内,江澈说得如此笃定。

这些话句句在唐连招命门上,他自己不怕,还有一帮兄弟,还有个姐,“……那我应该怎么办?”

“赚钱,转换身份,获取社会地位。”

江澈说完把筷子一放,“吃饱了。”

然后站起来,继续道:“不想进去吧?然后也想不被钱为难?想有一天可以把牛炳礼踩在脚下,而不是只会动不动拼命,让你姐担心、吃苦。这么多年了,你混来混去,给你姐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捡菜叶你知道吗?她洗衣服连双塑胶手套都舍不得买,你知道吗?”

说完江澈开门出去。

外面餐厅里无数道目光向他投来,等他开跑……

句句都在关节上,但是句句都只说一半,太折磨人了,身后,唐连招一下站起来,依然带着不服,但是无奈道:“那你倒是说啊,我应该怎么混?”

江澈一手拉着门把手,回头道:“叫声澈哥,我就教你。”

整个餐厅的人,一阵脑子发晕,你要说姐夫,我们也就哭着勉强接受了,你XX的突然要当唐连招的大哥?

第八十三章 有愿景的生活

饭点之前,唐连招带着20多个人要找江澈麻烦,场面一度颇为吓人。

一顿饭工夫……局面变这样。

餐厅里被唐连招的恶名“恐吓”已久的同学们一下还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江澈一手拉着门把手,神情、语气都很平静。

当然内心其实稍有点不平静。

一来这样忽悠小朋友心理上多少有点尴尬,还好这是九二年,没人会说“台词有点硬啊哥们”,九二年,人们才刚开始试着模仿港片,以此为荣,江澈这也算切合时代。

二来他主要担心帅不过一秒。

为什么站门口说,为什么手在门把手上?万一唐连招狂化了,刀飞过来,门一拉,砰,人狂奔而去,大师又不是没跑过,一点心理负担没有。

现在演的就是一个淡定、自信。

先否定、打击;再给期待和愿景;最后威胁、恐吓、引导……摆事实带忽悠,整个过程逻辑完整,涉及关系包括仇人、兄弟、姐姐,哪一个都是关节点。

江澈觉得唐连招要不掉沟里很难,当然,真要他当场叫出哥来,怕也没那么容易。

“你几月生日?”

“4月份。”

“……澈哥。”

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最后叫出来两个字也有点艰涩,声音偏低,不那么利落,但是……叫了。

唐连招身边两个兄弟笑着点头打招呼,“澈哥”,“澈哥”。

郑忻峰和秦河源、陈有竖板着脸憋笑。

唐玥看看弟弟,又看看江澈,一脸的不能置信。

气功大师都能当得脸不红、心不跳,这点小场面算什么,江澈淡定微笑,点头回应,不露痕迹松开门把手。

…………

四个人走在路上,秦河源和陈有竖要回去,郑忻峰去找人,江澈怀里揣着存折准备回一趟店里。

“为什么你说让他们先回去自己想两天?”郑忻峰一路都有些亢奋地走在江澈身边,好奇问:“是不是想先磨一下他们的性子?”

他这逻辑也是港片里看来的。

“不是啊”,江澈诚恳说,“我只是想着,万一他们自己想出路子来了,也好省得我去想。”

郑书记:“……你还没想啊?”

“嗯。”

讲了一堆道理,道理之下,果然还是坑。

“库库库……咳咳。”秦河源和陈有竖憋不住笑出来,这俩自从被江澈雇佣以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在变化。

另一边,姐弟俩。

唐连招路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唐玥说:“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别气着行不?”

唐玥心情不错,点头说行。

唐连招咬咬牙,“姐你如果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能不喜欢就别喜欢吧。”

“嗯?”唐玥错愕了之下,连否认都忘了,只顾说:“是不是你觉得姐……”

“不光是你,跟他实际接触过后,我觉得他对别人也不会上心的,窗台上那个,或者别个,都一样,他现在心思压根不在这,而且站得高,想得远着呢。用那些录像片里的话说,就是人啊、事啊,寻常都没办法真的走到他心里去。”

几乎就没见过江澈暴露太多情绪,唐玥凝神想了想,回忆那段时间的接触,点头。

唐连招没挨骂,有了信心,继续道:“其实之前有那么一会儿,刀啊啥的,我冲动过后本意是想逼他给你个说法来着。这样万一以后我有什么事,你也有依靠,而且比我强多了。”

唐玥把注意力放在了他后半段话上,皱眉道:“大招,你怎么还这么想?出事……不许出事。”

“不会的,你看我哥都叫了”,唐大招苦笑一下说,“姐你发现没?他带你们做生意也好,跟我冲突,再坐下来聊也好,讲真的其实都跟玩儿似的,可对咱们,就都是天大的事……要不我也不会低头叫那一声。所以,姐,真要喜欢,就等他先喜欢你吧,要不委屈,而且没用。”

“嗯。”唐玥应完犹豫了一会儿,当了那么多年厂花,老实说,其实自负还是有一点的,她说:“不说他。大招,你说姐哪点最差劲,是不是文化差了?”

“说实话么?”唐大招小心道。

唐玥点头,“嗯。”

“姐你有点烦人啊,可能咱们原来生活太难,你有太多东西怕着,担心着,愁着,慢慢就习惯了心思太细,活得不利落……他这样人,估计最怕这样的。”

“……好像是”,唐玥叹了口气,“可是我……”

“你十五岁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都是被这个家、我,还有厂里那些人和事误了,姐你以后放开些活,啥都凭心意些,也别管他。会好的,反正咱家也好起来了不是?”

“嗯,好像是,都快忘记以前的自己啥样了。”唐玥灿烂地笑了笑,说:“谢谢大招。”

…………

江澈到店里的时候,江妈刚做完一单生意,客人拎着衣服跟江澈擦肩而过,走出门口。

“这个女的来了一下午来了三回了,砍价那个凶嘞,动不动就甩脸子走。”江妈看人走远了,拉着儿子得意道:“最后还不是照咱的价买了。妈跟你说,我一看她眼神我就知道,那件衣服不买,她今晚睡不着。”

“老妈你现在这么厉害了?!”江澈积极狗腿。

“那算啥,换季嘞,生意好着呢。”江妈得意着,靠过来,打开皮包给江澈看里头的钱,伸出手比划着小声说:“今天起码赚四百多。”

“哇”,江澈表情夸张,张大嘴,“怎么这么多?”

“可不是,这个月都少不了。”江妈开心得脚步都是飘的。

江澈跟过去献殷勤道:“那妈你会不会太累啊?”

“累啥?我来劲着呢,现在吃得好,睡得香,而且你二婶现在也出师了,那个嘴皮子,练得真快……我两个人,一点都不累。”

“嫂子我可听见了,你夸我呢。”旁边传来二婶爽朗的笑声。

二婶嗓门大,笑声也大,江爸和二叔正好从门外进来,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生意好呗。”二婶笑着道:“哥,还那谁,你们这么早回来,跟批发市场那些老板没多喝点啊?”

“没多喝,没多喝,上回喝到害你们去扛我,哪还敢啊”,二叔连忙道,“他们还喝着呢,我俩看要暴雨了,早点回来。”

江澈走出店门一看,可不是,乌云卷集,很快,几颗雨点重重砸进盛夏路面干燥的尘土里,暴雨啪啪啪瓢泼而至。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歇不了了”,江妈走出去看了看,也不愁,扭头说,“澈儿,去把桌子支开,我去拿点花生米,你陪你爸和你二叔再喝点。”

“他婶,你也喝点,反正这么大雨也没生意,今天差不多就关门。”

“好嘞”,二婶擦把手说,“嫂子你呢?”

“我可不行,我一会儿还数钱呢。”江妈特别认真道。

“少喝点又不耽误……你又不是一点量都没有”,江爸笑着道,“今天我不跟旁边给你添乱就好。”

夫妻俩之间有个小游戏,江妈爱数钱,江爸爱在旁边乱报数给她带乱咯。

江妈想想,“那也行,那我也喝两杯。”

桌子支好,米烧杯子摆上,门外大风大雨,天色阴暗,门里,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喝着小酒聊着天。

气氛怎么说呢?江澈想了想,是一种充满收获喜悦、温馨而且满怀希望的感觉。

“爸,你和我二叔那边累不累啊?”江澈给老爸倒酒。

“有什么累的”,江爸灿烂地笑着说,“批发市场五点就关门,一天早餐、午饭两顿,都是外面的店包去做了送来的,还雇了人帮手,我和你二叔现在就剩下跟那些老板串门子聊天,看能不能再找条好路子了。”

“那什么,哥,你现在也是老板了吧?”二婶端着酒杯接茬说,“上回我过去,就听那边批发市场的人都喊你江老板、江老板……”

“没没没,我哪算什么老板啊,就一卖饭卖水的。”江爸谦虚着,但是笑容里还是有那么些藏不住的自豪。

江澈在家的专业就是狗腿,看情形立即接上,“我就说吧,我爸出来一定行,谁能想到啊,这才多久,就这么厉害了。爸,我敬你一杯。还二叔,亏得有你出来帮忙。”

江爸笑着,谦虚着,“要学的还多着呢。”一边说,他一边跟儿子碰了下杯。

“澈儿啊,二叔跟你说,你爸想得远着嘞”,二叔一样跟江澈碰了下杯,说,“前两天跟我聊,你爸他还说,你去支教这一年,他要替你在临州买栋房子下来……等明年回来,澈儿你可就是真格省城人啰,公家饭碗,居民户口,再一栋大房子。”

江澈正想说话,江爸先开口了。

“算算也不难,你自己存着一份,再加上咱家两个店呢,没准过阵子还不止。”江爸没否认,拍着江澈的肩膀,自信道:“澈儿你就专心读书,专心工作,剩下的交给爸……放心,你爸不差人。”

这一刹江澈觉得这世界真好,偏过头掩饰眼睛里的酸涩,举杯,又敬了老爸一杯。

江妈在旁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不止两杯,絮叨着:

“你二叔二婶这边,我也劝他们说,再存多点钱,自己开个店……以后咱两家都在临州安定下来了,等明年过完年,就把你小叔一家也带过来,再澈儿你出面去缠,把你爷爷也哄过来。”

“他爷爷可不得澈儿出马,澈儿面子大。”二婶说。

一家人说着,笑着。

四个刚走出农村不久的中年人像是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计划着,畅想着,眼神里有笃定,有期待……满满的精气神。

多好啊,不窘迫,抱着希望,充满愿景的生活。

曾经有过那么一会儿,江澈想过把存折拿出来,告诉爸妈自己其实买了认购证,告诉他们,咱家有很多钱,你们可以歇下来了,好好享受生活。

但这一刻,他决定不说,因为生活真正美好的样子,应该就是他眼前这样。

第八十四章 居民户口

同是这个暴雨夜,因为关了窗风进不来,宿舍里闷热难当。

旧吊扇在天花板上“嘎吱”“嘎吱”地旋转着,叶琼蓁在床上摆了一个难度颇高的瑜伽平衡姿势,保持许久。

对面下铺,白色小吊带,轻薄的粉色运动小短裤,两条雪白的大长腿一边翘起来,搭了个很爷们的造型。

六分临州天气闷热,苏楚在宿舍里穿得越来越清凉,靠着枕头,她把手里看了没几分钟的小说扔下,说:

“唉~日子好无聊,想想以后就看不到枕头胡折腾了,估计更无聊。”

叶琼蓁闭着眼睛不吭声。

“喂,你还真迷上那什么九转金身功了啊?”苏楚把一个玩偶扔上来,砸她腿上,说:“外面那雷,是不是你引的?大妞,快收了神通吧。”

叶琼蓁无奈看她一眼,相处快一个学期,她已经摸着苏楚的性格了,这家伙你只要自己不敏感过度,就会很好相处。

她毒舌,但你不搭理或急了怼她,她也没感觉,不置气。

“我不信那些玄奇古怪,特异功能,但是这个气功确实对身体柔韧性什么的都挺好,对稳定情绪也很好。”叶琼蓁放弃动作,调整呼吸,收功说:“这个韩立大师还是有本事的,不像那些变蛇变羊的神棍。”

奉行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赖着不动就是修行的真理,苏楚对气功一点兴趣没有,坏笑一下,揪住小辫子说:

“为什么要稳定情绪啊,哪烦了?我记得你来那个不是这几天啊,我才应该烦呢,这两天流血又流汗……”

苏楚是个女流氓,这种茬不能接,接了下面啥都来。

叶琼蓁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很久了,犹豫一下道:“江澈越来越不像话了,原来我还以为他成熟、沉稳了,却没想到,现在搞到跟社会混混搅一起。”

“可是我觉得很帅啊”,苏楚兴奋地坐起来,两腿一盘,模仿江澈的声音表情,说,“叫声澈哥,我就教你。”

说完一脸崇拜。

自知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叶琼蓁顾自继续说:“支教名单定下来了……他要去南关省。”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苏楚一样坚持着自己的频道,“原来还怕他去了浪费时间呢,现在想想,到哪都一样,枕头肯定还是得折腾,搅风搅雨……看不到真可惜啊。还好,他说至多不超过一年就滚回来。”

叶琼蓁:“不呆满两年,他工作就没了。”

苏楚:“搞得我们枕头会在乎一份一个月不到200的破工作似的,去港城卖身他都不止这个价,一天200,一个月就6000……不行,太便宜了。”

她一副老鸨的架势。

“……不说了,睡觉。”叶琼蓁翻了个白眼,躺下,顺手把床上的玩偶丢回去。

苏楚说话这逻辑和脑回路,亏得叶琼蓁早就已经锻炼适应,若不然早气疯了。

至于江澈,要是上次之前,她也许还会找他说点什么,但现在,她已经决心放弃了,人生路上多少擦肩不同路,她只能顾好自己。而刚刚之所以顺嘴提起这些,她只是觉得提醒一下,没准苏楚会去说点什么,可惜结果很明显,苏楚比江澈更不靠谱。

“这么早怎么睡啊?”苏楚把接住的玩偶顶头上,继续找话题得吧得一阵,没回应,“欸,不理我?那我放录音机了啊,吵死你。”

“……再吵我抓老鼠放你床上。”

苏楚张了张嘴,死活没敢再出声……因为叶琼蓁真敢,她小时候是跟着男孩子掏过田鼠洞的。

…………

二叔二婶竟然根本没有自己开店的想法。

酒喝到身体开始摇晃,二叔握着杯子,在桌面顿一下,咬牙说:“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让儿子不当农民了,偏偏他又不会读书。”

停下来抽了两口烟,二叔继续道:“就这啊,我们俩一早就商量好了,存钱,啥都不干,死活给他买个居民户口下来。”

二婶在一旁配合着点头。

“一万多嘞!”她捧着心口说,“还好你们趟了条路子出来,要不我俩想都不敢想。”

经这一提醒江澈才记起来,九十年代初期到中期,居民户口确实是可以买的,而且有股风潮。

具体各地价格有差别,但是至少都得万八千,放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很多人半辈子的积蓄,而且只有小部分人掏得起。

可是好处呢?它有多么大实际好处,江澈没太注意,反而是二十年后,会有很多人后悔,想迁回农村户口而不得。

到那时候,村里能分的钱可不老少,很多地方农村户口反而成了香饽饽。

问题现在的人们并不这么想,这时候人管居民户口叫吃国家粮,光荣,高人一等,拿出去那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就连找老婆,都容易百倍。

二叔二婶前世穷,没起过这个心思,至少没提出来过,这辈子有路子可以挣点钱了,竟然也往这上面冲……

这时候的一万多,贼让人心疼,怎么劝?

看爸妈竟然也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江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的想法,二叔二婶还是先开店的好。”

“为啥?”二叔二婶都扭头,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文化人,江澈的意见还是挺受重视的。

“一来趁咱们有路子,先让钱生钱,二来,我听说政策可能要变。”

【政策可能要变】,在这几年这可是一句杀伤力超级大的话,因为政策真的说变就变,说不变人们都怕怕的……

“你们看,国家工人都下岗了。”江澈又补了一枪。

二叔二婶脸上一下尽是落寞,“那就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看来受打击了,料不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江澈连忙道:“不是,我听说的是,政策可能会变好,居民户口会变容易……所以呢,二叔二婶你俩还是先开店,等钱生了钱,政策变好了更好,不变,咱不还照样可以买吗?”

家里就这么个把文化人,说话顶事,二叔二婶互相看看,还真是这个理。

“那我们听澈儿的,回头先把你弟带出来开店。”二叔拍板。

“是呢,没准以后路子就成大老板了,到时候什么户口弄不下来。”

富二代这个提法暂时还没有,江澈说完,全家人都爽朗大笑。

江澈的堂弟名字叫江路,江家这一辈顺着江澈往下,都取了单字。

其实江澈的名字还是有点来历的,那时候家里人都没多少文化,给他这个江家长孙取名的时候,一家人折腾了三天,因为排到的字头实在太难听,江妈坚决不同意按字头取。

接下来就自由发挥了。

小叔叔看一眼村口小河水,灵感来了,说:“水那么清,叫江清吧。”

然后他就被江老头揍了一顿。

江爸事后专门买了本字典查,查到“清”字,有个词组,清澈,于是叫江澈。

第八十五章 郑书记的选择

好不容易暂时把买居民户口这个哑巴亏避开了,酒继续喝着。

喝到最后,一家人里反而是江澈最清醒。

“你今晚就拿东西垫吧垫吧在这睡吧,看着店。”江妈拿出来一把一百多块钱拍在桌上,很大气说:“把桌子收了,地扫了……钱拿去花。”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

“太多了。”

说完抽走几张,留下三十。

打扫完毕,铺了席子独自躺在店里,听着外头风声雨声,喝着残酒,睡不着,江澈干脆打开了老爸的收音机,调了半天,终于传来混着杂音的歌声……

【我拿青春赌明天

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

何不潇洒走一回】

…………

隔天江澈起了个大早,老妈和二婶到店里,他出门去学校。

这会儿还不是双休制度,周六还有课,只不过临近毕业,抓的也没那么严了。江澈一直到发现学校路上,教室里,同学看他的眼神都有点怪……

才想起来:“我现在是附近几所学校,几条街,老大的老大了。”

男孩子在学校不可能跟人一点矛盾都没有过,不说严重,翻个脸总是有的,两个以前跟江澈小吵小闹过的同学,今天看见人腿都抖。

还好,一上午,江澈还是那个江澈,什么事都没找。

午饭后回到宿舍。

郑书记徘徊了好几圈,一次次欲言又止,看样子似乎终于憋不住要跟江澈谈一下自己的前途问题了。

“你肯定是要去支教一年了。”他干脆说:“我准备留下来。”

江澈点了点头没说话。

“不意外吗?”郑忻峰被噎住一下,只好又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我啊?”

“我这回在盛海见到韩立大师了。”江澈突然说。

“……真的?!”郑忻峰炸起来就是一声大吼,“狗屎运啊,怎么样,韩立大师本人怎么样?你拜师没……拜师没啊?”

“本人长得很帅。没拜师,就一起吃了个饭,聊了一会儿。”江澈平静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郑忻峰,郑重道:“本来是随口跟韩立大师聊下你,说你也在练九转金身功,结果他好心给你批命,说你命中富贵。”

“我啊?”郑忻峰错愕地指着自己。

“是你啊,自己看看吧。”江澈示意了一下他手上的纸条。

郑忻峰打开一看,愣了半晌,“这……明白了,差点上了你的当,耍我好玩啊?我就说呢,你怎么可能遇见韩立大师。”

江澈不接话,把他床头那本《九转金身诀》翻出来,扔过去。

女孩子之间是什么情况江澈不清楚,但是男的之间,要说认识好朋友的笔迹,那简直太基了,何况是毛笔字,临帖的毛笔字,本就仿的别人,老郑本身又对这个没兴趣,更无从辨认。

上回,江澈就已经把自己留在学校的几幅毛笔字全扔了。

郑忻峰拿纸条上的字对照《九转金身诀》上的字,研究着,看是否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对照到每一个细节。

这勾,这带,这点……

几分钟后,一手纸条,一手《九转金身诀》,县委书记傻了。

“回去教书,一年入仕途,跟着取刘氏女……四十岁前官至县长,县委书记……这是我啊?”

一位风头正劲,能引雷的大师,自己崇拜的偶像,给自己批命,老郑果断选择信,尽管他现在本身是个霹雳青年。

“反正那个韩立大师是这么写的。”

江澈的想法很简单,路是他给带偏的,一声不吭有点不安,但是强拆有情人,擅自帮朋友做决定这种事,也不能干。

干脆模棱两可告诉当事人,让郑忻峰自己做选择,如果他因为这个就选择放弃谢雨芬,那至少说明一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喜欢。

“我老郑……真是牛逼大了。”

“小江,去,给我倒杯水。”

“小江,来,叫声郑书记听听。”

“给你机会巴结还不抓点紧,到时候本书记开心了,给你个局长当当,怎么样?”

“哎呀……郑县长,郑书记……我他妈光宗耀祖啊,祖坟冒青烟啊,青烟直上九重天啊,天上韩立大神仙啊……”

意识处于混乱状态,十九岁的郑忻峰同学沉浸在二十年后的角色中超过十分钟。

“怎么样,回不回去?”小江问书记。

“当然……不回去啊,哈哈,我赖上你了我跟你说,反正这辈子我不罩你,得你罩着我。”意外的,郑忻峰竟然一点犹豫都没有,站起来D县长有个屁好当的,我们那里港商来投资,嫌招待所不好,砸东西,姑娘进去收拾,给人摸了哭一夜……县长连个屁都没敢放。”

“我当他娘的狗屁县长,我要赚钱……小江,哦不,老江,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江澈很想说你说的那是个别现象,但是想想,自己不好太有偏向,而且郑忻峰无意中说到的一句话切中了江澈的两世记忆:

【这辈子我不罩你,得你罩着我】

想想也是这个理,江澈模棱两可道:“那也行吧,反正你自己再想想……那个纸条给我,我烧了。”

他想“毁尸灭迹”。

老郑手一缩,“干嘛?!这我有大用呢。”

…………

晚上,小出租灯光朦胧,谢雨芬和郑大书记并排坐在床沿。

郑书记两手抓着床边木架,向前倾斜,歪头看着姑娘神情。

谢雨芬一手纸条,一手《九转金身诀》,仔细对比半晌,终于带着一脸震撼,讷讷开口道:“这是……真的啊?”

“你自己对照着看呗,仔细点”,郑忻峰自信道,“那可是韩立大师给我批的命,韩立大师你总信吧,那么多报纸、杂志我都给你看过了。”

谢雨芬点点头,又抬头,眼睛里有泪光,声音酸楚道:“那你……那你回去好了,真的,小峰,你回去娶那个刘姑娘,当县长吧。”

“谁跟……”

“你先听我说……我妈抓着咱俩,是我故意的。”谢雨芬红着眼眶,看了看郑忻峰的神情,小心继续道:“当时就自私想留下你来着,你也知道,我家我爸耳朵听不到,我妈很辛苦,他们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没办法跟你走……总之对不起,是我心机太多。”

她示意一下那张纸条,“但是这样,我不能耽误你。”

郑忻峰愣了一会儿,开心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谢雨芬愣一下,“唔……你不生气?”

“能被你这么喜欢,我特高兴。”

“那,那这个怎么办,你真舍得?”谢雨芬捧着纸条。

“真舍得,去他妈刘姑娘,我只要谢姑娘。”郑忻峰拿过纸条揉吧揉吧,扔了。

“呜,呜……”猛一下大哭出来,谢雨芬这会儿是真心感动,用力抱住了郑忻峰,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不发脾气,不欺负你,我给你生儿子。”

“好好好。”郑忻峰趁这机会就准备为所欲为了,他相信今晚一定能当回老爷。

第八十六章 参拍报名

历史上有个大名人叫李白,把五花马、千金裘都舍了换美酒,千古流传;后来出了个郑忻峰郑书记,把县长、县委书记的光辉前程都舍了换姿势……

梅花惬意地开了第一度。

郑书记试探着躺床上来了根事后烟,竟然一点事没有——要是今天之前他敢这样,小辣椒能拿打火机给他毛燎了。

原来他要是抽了烟,出门去找谢雨芬之前得刷八回牙。很多男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小窗窗帘薄,月光淡淡,落在窗下小方桌上,梅花预备要开第二度的时候,郑书记突然来了灵感,窗前明月光,咣咣咣……

毕竟天热床上铺了席子,有时候磨得慌……

拉过今晚上温柔如水,努力表现的谢雨芬,郑忻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谢雨芬窘迫一下,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小辣椒是那种凹凸有致但是娇小玲珑的身材,郑书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抱了下来,放到小方桌前……他又看了看桌面,想着呆会再换。

但是他的想法很快破碎了,谢雨芬刚做了个预备动作,不知怎的突然一个挣扎,猛地回身双手抵住郑忻峰,带着一脸的惊慌不定,摇头哀求说:

“不这样好不好……其他都行。”

她的神情做不了假。

郑忻峰有点担心了,体贴地没有勉强,柔声安慰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了?”

谢雨芬眉头皱了皱,说:“就是心里觉得不舒坦,我不知道厂里下岗的其他姑娘会不会,但是我会……”

厂里?莫名就扯到这么远,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谢雨芬跟自己的时候是不是第一次郑忻峰很清楚,他不怀疑这个,但还是有些狐疑。

“记得我跟你说过,原来我们厂那个嘎包媳妇儿吗?我刚一下突然想到她了,心里堵得慌”,谢雨芬咬了咬牙,说,“牛炳礼根本不怕出事,嚣张得很,有时候还故意跟想回厂的女职工敲他改制办公室那张桌面……他也跟我敲过桌面,不过你放心,我骂了他八辈祖宗。”

弄死他,弄死他……坏我姿势事小,狗日的简直恶贯满盈。

郑忻峰一边镇定地安慰着谢雨芬,一边脑海里其实已经是怒涛满天。

伏在他肩头,谢雨芬咬牙切齿说:

“真希望嘎包出息了,回来弄死他……可,嘎巴要是出事了,他的一家老小又怎么办?”

“好像大招也憋着劲呢,他是答应以后听江澈的了,可是那之前,估计还是准备给牛炳礼来下狠的,把堵着那口气出了,只是小玥姐怕他出事,给看住了……”

“有没有办法能不出事又整惨了牛炳礼啊,要不世道太不公平了。”

…………

隔天是星期天。

一早,郑书记回来,407宿舍的室友们排队问候:

“郑书记好。”

“欢迎郑书记莅临视察。”

“郑书记日夜操劳……”

“哈哈哈……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郑书记挥着手,笑容慈祥。

“郑书记的笑容真安详啊。”老吕说。

江澈懒得跟他演,见人到了,立即叫上出门……既然郑忻峰目前已经有决定了,那么生意方面,江澈计划也让他参与一点,体会一下。

这年代夏天里的铁皮公交车坐得人像在蒸笼里烤,四周热气焖过来,屁股底下像坐着个热锅。

挑担子的老大爷转个身,就扫矮下去一片人。

公交车换了一班又一班,期间还走了好多路,郑书记两腿发软,一路赖死狗哀求要坐出租,江澈不让。

“你不是要做生意,要赚钱吗?做生意就是这么苦,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直到傍晚,江澈才把临州市这次要拿出来拍卖的37家原国有和集体商店全部踩点,看了一遍。

记忆信息有些偏差,但是最核心的那三间商铺没有问题,江澈再三确认过后,打定主意至少拿下其中两间。

政策规范不完善的情况下,他不敢贪多,尤其其中有几处他很确定,拍下来不超过一年就会被拆掉……

很多人都有一个逻辑,拆了就好啊,拆了肯定就发大财了。

其实这个时候未必如此,被拆迁拆哭了,逼疯了的商铺老板一样不少,政府赔偿定价随意,或三五年不给明确说法,或干脆换个领导就改规划,重建工作一拖再拖,一扔好几年,这些情况都存在,而且求告无门。

江澈不想浪费资金,也不想去折腾自己。他的计划并不止于把店拍下来,扔那里,干等着升值。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况,现在如果是把盛海包含南京路的那批商铺和临州这批一起摆在江澈面前,不用任何犹豫,江澈会去拍盛海那批。

但问题盛海那边没消息。

江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在盛海那段时间,他查遍了报纸,托人打听,甚至直接找上政府部门,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盛海将要进行国有和集体商店拍卖的消息。

毕竟是没有亲历过的事,记忆信息模糊也很有可能,万一盛海那次拍卖其实还有个一年、两年呢?

江澈不可能拿着钱干等,摆在他面前,临州这批商铺的拍卖反而是确定的,就在6月12号,而且江澈掌握的相关信息更多,更明确。

所以,他选择不等那个不确定,先把临州这次拍卖能拿到手的稳稳拿下来。

…………

1992年6月8日,星期一,距离拍卖四天。

江澈找了整一上午,终于找到地方把参拍报名报上,交了保证金,留了大哥大电话。

他的大哥大一般是不用的,在爸妈同学面前更是藏着。

因为是临州史上第一次进行国有和集体商店拍卖,政府方面专门抽调了各个部门的人,组成了一个专项管理办公室,大概也可以叫拍卖组委会。

报名的时候办公室冷冷清清,人很少,接待办手续的人当然也不热情,这年头政府工作人员几乎都不热情……

只是他一副似乎很不愿意看到江澈报名参拍的样子,有点琢磨不透。

出门后直奔报刊亭查了近段时间的各种报纸,江澈发现这次拍卖的宣传力度其实偏小了,很多人大概都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就算知道的,因为事情太新鲜,敢下决心的人估计更少。

这么一合计,江澈心里嘀咕了一句:可操作空间很大啊。

果然,当天下午江澈的大哥大上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是江老板吗?”对面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你好。”

或是因为听着声音太年轻,对面愣了一下,说:“江老板上午刚报名参拍了对吧,电话我们也是刚拿到……”

这一句其实是在暗示他们在政府方面,尤其拍卖工作专项办公室方面的关系。

江澈不接茬。

“其实这次参拍的人不是很多,我们之间都算熟,有空会私下聚聚……江老板不介意的话,下午来山海茶楼,大家认识一下?”对面电话里继续道。

果然有暗箱操作,这是要掂一下我这个搅局者的分量了,江澈想了想,说:“好。”

挂断电话。

“我的分量,以当前商铺的价值而言,钱不算少了吧,引雷神通和我的数千弟子……好像用不上,除此之外还真没什么分量,那些人怕是连我是哪根葱都不清楚”,江澈想了想,“所以,我可以晕死你们啊!”

第八十七章 牛炳礼的宿命开启

总共就两次报纸中缝小方块宣传,这个宣传力度下参与的人不可能太多,所以才能在相关部门配合下,抱团暗箱操作,把37家国营和集体商店好次归类,分一分。

这手法和人,都不必自己吓自己给想太深,真那么深的人,压根不必这么干。

同样的也不必以为这些人能有多高端,草莽时代,这才第一次试水,真高端那批人还得过两年才把注意力转到这边呢,而且到时候才是大头,那时候卖的可就不是小小几个店面,而是一个个偌大的国营厂,成栋成栋的楼和楼底下的地。

其中甚至有些连拍都不上拍,商量着说个数就弄走了。

“就是一帮子这些年弄了点钱的土炮为主,掺几个有点真门路关系的而已,不用慌。”江澈在跟秦河源说话。

要带个人,想来想去江澈选择了秦河源,倒不是怕到时候打起来,因为至少当场,怎么也不至于那么低端。

他主要考虑秦河源机灵和沉稳兼具,而且跟自己一样,生面孔。除他之外,郑书记去了怕太调皮,唐连招太扎眼,陈有竖的话,他一天愿意说超过十句话就算江澈输。

这是秦河源第一次表现得有些过度紧张,“那咱们到底怎么演啊?”

江澈听这话心里头就不是滋味,“怎么着,这才多久,就已经知道我就会这一套了?”

好吧,谁让咱实际真没背景。

“你就演那种穷小子突然有钱有势有靠山了的感觉,能理解吗?我的话,到场看着来。”江澈说:“剩下的让他们自己猜去。”

秦河源想了想,勉强点头。

…………

山海茶楼这种名字全国大概不下一千家,任性,不管靠不靠海,爱叫就叫。

这类茶楼往往也都不是什么真正高端品茗的地方,市场经济初兴,有了点钱的商人们喜欢附庸风雅,摆场面,推动这几年茶楼大兴。

其实搁心底,大家还是更喜欢同样刚遍地开花不久的各种娱乐场所。

这一年开始,国家有意导向,放开政策引导第三产业发展,这些过去罕见的服务性行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哪一个年代不给男人机会花钱买当大爷的感觉,那个年代的生产力就缺了一块。

现在这一块回来了。

临州市山海茶楼在这座城市最著名的风景名胜边上,但不靠那片湖,在湖边小半山,中间隔着一条很有味道的公路,有成排的古木和不少遗存的西式建筑。

马阿里后来说他很喜欢这里,自己爆料成为首富之后,还曾在这条路上拦下过往车窗外丢瓶子的车,当面谴责。

这家伙是个热心人,蹬着自行车的年代,那么瘦骨嶙峋的一个人,就曾经因为站出来制止偷井盖上过电视。

不过这一年,你想丢个瓶子,瓶子还不好找,汽水都还是玻璃瓶装的,不是当场喝完,瓶子得押钱,江澈没找到机会先体验一把,和秦河源打出租到山下,拿了司机不太情愿找回的五毛钱,缓缓上山。

…………

山上茶楼,十七八个人散乱坐着,三十左右到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原本还有些内部争论,但这会儿,话题已经都到了那个突然报名参拍的陌生小子身上。

一个说:“查得实实的,家里就开一小服装门面,另外在批发市场卖饭卖水……本身还在读中专。”

另一个说:“那就吓几句轰走就好了吧,估计是没搞清楚情况,报纸上看到就蒙头瞎钻,以为便宜得很嘞……傻的。”

十来人哄笑了几声。

“是么,这么就真以为谁傻了啊?”第三个人说,“要是真就你查出来那样,他能有大哥大?能安安生生交上保证金?”

经这一提醒,很多人没办法不转回来琢磨下,一个说:“那你说怎么搞么?要不然谁看看,有本身不那么中意的,匀出来一间给他?”

“再看吧,两手三手都备着来,先一个吓几句轰人试试也好,我也没说他就一定不是糊涂蛋。然后剩下的看情况准备当和事佬,哄一哄,看他胃口多大嘛。”

众人一听,还真是这个理,至于来人胃口多大,先得看斤两多重……其实算算都已经分得差不多了,他们也不愿意有人掺一脚又给弄乱了。

申六铜就是那个被选出来负责先吓一把江澈的人。

看着两个小年轻走进来,江澈在前,秦河源落后一步,他上前说:“你就是那个江澈吧?”

“嗯。”

“还是小孩子啊。你怎么想的?什么时候家里开俩小铺卖衣服卖饭的,也动心思来拍国营店了,你爸妈识字吗?知道价钱吗?以为一万,两万?哈哈哈哈哈……”

演技真的很一般啊,浮夸又表面,还是影视剧不够丰富的关系。这年头港片的大佬和反派也都还太流于表面化,像无间道那种有层次有立体感的人物塑造,还太少!

江澈没说话。

秦河源把人都扫一遍,“这么说的话,那就等到时候举牌好了……澈哥,咱们回去吧。”

高下立判,江澈再次确认,秦河源绝对不只是个小黑煤工而已,他这一句,跋扈自信蕴藏在平常的语气里,比江澈要求的,至少还高两个层次。

总的就一个意思,那还商量个屁,到时候比谁钱多就好。

江澈点头转身。

包括申六铜在内,茶楼里的一群人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叫你来,我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们钱很多,关系很硬,身份很复杂,总之我们很可怕啊……

我们想威胁你……你竟然听都不听?唉哟憋得好难受。

“这怎么搞啊?”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真下楼了,茶楼里一个个懵懵的,要不是摸不透不敢乱来,他们也就不必找江澈过来了。

这年头黑的白的,杂七杂八的手段多得是。

但如果就这么让人走了,不做点什么……

不管他们关系有多硬,既然名已经被江澈报上了,除非威胁劝退,否则他就有到时候进场举牌的资格。

只要他举牌,不管最后买走没买走,计划中的价格都会被推高,他每举一次牌,这里的人就要多损失万八千。

万一他没完没了的举牌?

“衣服穿得不算太好……”

“不过大哥大是最新款最好的。”

两个人说完自己的观察结果。

“那他娘的到底有钱没钱啊?”一个急性子的问。

“有钱,很有钱”,一个在旁边苦笑着道,“你们没注意他手腕上那块表吧?朗格,德国大牌子,几万块呢……而且国内现在有钱都难买。”

老实说,江澈真的算很有钱,身家百万,在这个年代绝对不是小数目,若不然盛海那边南京路的店面也不会6间才拍了145万。

这里头虽然有多数人还意识不到的原因,但更多仍是钱的因素,有钱人是有,但普及……远着呢,而且不是所有有钱人都盯着同一块蛋糕的,这个时代,蛋糕多了。

“卖衣服卖饭这么赚钱啊?”

“很明显不是替家里买啊。”

“没准是什么不方便出面的人在培养的白手套。”

分析结果慢慢越来越离谱,这就是为什么江澈说,让他们去猜就好。这年头只有钱不够办成事,大笔行贿,江澈舍不得,而且容易让人吃上瘾,偏偏他又正好没背景没关系……那就让猜,这些人会帮着猜出一个来。

“那就去几个和事佬劝回来吧,再掂一掂,要是没什么靠山,还是照样,官面私下两头一起使点劲,家里那边给他整点事,劝出去……要是被说准了,那就准备重新分蛋糕吧。”

江澈和秦河源被劝回来了,能不拼价,他也想低价买。能不惹什么到时候程序上的麻烦和各种小手段,他尽量不惹。

刚坐下没一会儿,其他人都站起来。

“代市长和牛厂长来了。”

代市长当然不是真的临州市代理市长,只是恰好姓代,取这个外号大概是想说明他在政府方面的关系到底有多硬。

牛厂长竟然是牛炳礼。

身边一堆人和他苦大仇深,就连家里的店都被他找过麻烦,但是过去一直只闻名不见面,这还是江澈第一次见到这位“狗日的人物”。

牛炳礼也是第一次见到江澈。

第八十八章 聪明的牛炳礼

很明显这两个才是正主,一个号称代市长,一个国营大厂实权副厂长,敢这样子招摇出现,也就这个时候给他们惯的。

看来牛炳礼的脑子还挺活,一边巴着那个垂死的纺织二厂拼命吸血,一边已经在为自己找别的门路。

这年头不少国营工厂领导都不懂生产,讲的是玩政治,搞关系,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十分普遍,牛炳礼是车间上来的,按说是内行,只不过后来也改玩政治关系学了。

但恰恰因为有过内行经历,他才更明白一件事,纺织二厂是必死的。

曾经的那个阶段,百废待兴,全国各地一窝蜂搞工业建设,摸着石头过河,想到重工业,就是钢铁,想到轻工业,就是纺织。

所以,纺织厂几乎全国遍地都是,臃肿,生产老化,缺乏变革和竞争意识,到了这一阶段势必大批量地倒下。

牛炳礼捞钱弄权习惯了,不会甘心二厂倒下后只去臃员严重的局里当个握不到实权的中层干部,他已经在经营自己的另一春了。

现场话题转换,江澈在旁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像盛HN京路那样的6间国营和集体商店,会只拍出145万?

这私下里的运作,官商联手,根本就不会给底价蹦起来的空间,甚至连底价,他们都做好了手脚。

换句话说,这一阶段那些摆拍卖场上的事,其实早在场下就已经都弄妥了。

在场的人压根不避讳江澈和秦河源听到这些,大概也是一种能量的展示。

代市长是搞城市绿化项目的,每年折腾一回,把东街的草木挖了种到西街,再把西街的种到东街,就从政府手里弄走大笔大笔的钱。能赚这种钱的人,关系大概真的很硬。

牛炳礼话不多,间或看江澈两眼,笑笑,点头打个招呼。根据这个做推测,江澈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大半个小时,话题都没有落到江澈身上。

他起身叫上秦河源一起上厕所。

“为什么咱们要出来?他们背地里肯定商量……”

“就是要给他们时间商量,因为看着已经差不多了,他们需要点时间讨论下我们那份怎么给。”

为了今天过来这一趟,江澈其实还准备好了大量的台词,各种有意无意地引导,甚至打算过不小心“暴露”点什么……

但是现在,因为牛炳礼出现,这些都不需要了。

江澈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

茶室里,江澈和秦河源前脚出去,后脚就变安静,牛炳礼抿一口茶放下茶杯,在一片目光汇集中淡定地说道:

“不用研究了,是姓苏那家人的背景。”

上一次苏楚替江家出头,这一次,江澈又以一个穷学生的身份,莫名有资金参与竞拍。

牛炳礼根据这两件事情做推断,答案轻松得出——这当然不是江家那个小门小户的事,江澈是在替苏家的某位做事,可能是苏楚,但也很可能还不止于她。

他这一句,就等于坐实了在场其他人之前的猜测:

【江澈是有人在培养的白手套。】

这么一想,他的手表和大哥大也很好解释了,那应该是之前某些事情办得不错的奖励。

“那我们怎么处理?”在场的人都认同了这个判断,开始变得忧心忡忡,现在如果是苏家参与进来来分蛋糕,那肯定得是最大份的。

“既然这样,分肯定是要让加进来分一块了。”牛炳礼脸上一副风云看穿的淡定。

“这个明白”,另一个有些情急说,“但是他这样背景,开口肯定会要很多吧?这路是我们铺的,什么都弄好了,他来摘桃子,成筐地摘……”

“谁说要给那么大面子的”,牛炳礼笑着,环视一圈,然后才问,“你们想想,姓苏的有人出来打过招呼吗?”

一众人各自回忆了一下,先后摇头。

“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两件事,第一,几个小商铺,其实姓苏的并没有那么重视,就是可能其中某个小辈闲着顺手捞一把;第二,他们连个声都不愿意出,显然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放出招牌,抛头露脸。”

“所以,面子给一点,是因为反正已经踢不动,没必要让他把价钱顶起来,也没必要硬惹事;但是也不必给太大的面子,因为……咱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姓苏的。”

“听明白了吗?”

牛炳礼这番话绕来绕去,现场好些个还真一下弄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他的背景是苏家的某位了,所以,威胁劝退显然是不可能了。为了避免搅局捣乱,让他进场,分一份。

第二,我们就不说破他的背景,就装不知道,这样就不必给太大的面子,分太大块的蛋糕给他。反正苏家不出声,我们就当他是普通的一个,这样既减小了利益损失,也没得罪站在他背后那谁。

有人帮着做了解释……一片恍然大悟。

“牛厂长真是老道啊。”

“这分寸拿捏,应对处理,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既避免了损失太多,又不得罪人……”

一片阿谀奉承中,就连牛炳礼自己都不觉有些飘飘然,心中得意——这官场里的门道,我牛某人果然还是很精通啊。

没一会儿,江澈回来,对方很直接地就将一份拍卖商铺标记图和编号表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

江澈拿起笔,大大咧咧一把直接圈了九间商铺,全是眼下看着最好的,其中包括他实际目标那三间中的两间,那都是二十年后拆也拆不起的位置。

在场的个个在心里思付:“果然仗着背景硬,要得狠……还好,我们早有应对,姓苏的既然不愿意出声,我们更不说破,就当你是普通的一个。”

谈,磨,你来我往,斤斤计较。

九间被砍到只剩两间,其中包括江澈的实际目标之一。

拿起笔圈第二把,江澈从两间又圈回去,圈到七间。

再谈,再磨,一直到把在场这些人都快谈哭了,被磨回到剩三间,因为不漏痕迹特意引导,其中包括了两间江澈的实际目标。

最后最好那一间在牛炳礼手里,它好得太显眼了,牛炳礼咬死不放。

江澈想了想,至少当场,到这份上就差不多了。他出门“打了个电话”,答应下来。

第八十九章 不落下乘的借势

傍晚,下山,和秦河源一起走在湖边道上,头上有绿树隐蔽,脚边有湖水降温,微风过湖面,消了热气才上脸,整个感觉轻松怡然。

“想问什么就问吧。”看秦河源一次次欲言又止,江澈主动笑着道。

秦河源尴尬笑了一下,“我想知道咱们出去那一会儿,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等回去,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让咱们选商铺了。原来看着很难的样子。”

“想知道啊?”江澈灿烂地笑着,玩笑道,“叫声澈哥,我就教你。”

秦河源认认真真地叫了声:“澈哥。”

江澈点头,“咱们出去那一会儿,他们通过牛炳礼知道的情况推断,认为我们这次参拍,是苏家某个人的背景……由此确定,咱们已经踢不动。这本来是我要隐晦诱导的事情,他帮我省了。”

“哦”,秦河源点了点头,随即又带着困惑道,“其实我有一点一直好奇,澈哥你为什么不直接找那位苏姑娘帮忙?”

“为什么?”江澈顿了顿,“因为人在没分量的时候,最重要不要让人看轻了。”

说完沉默片刻,他才继续道:

“不管苏楚本人会不会这么看我,会不会因此干脆拒绝。总之如果我今天找她帮忙出面,或我主动扯苏家的大旗,苏家的人事后一定会知道,而他们一旦知道,我就落了下乘。”

“苏家那么多人,比如苏楚那位堂姐,或者另外某位傲气些的叔婶兄妹,很可能会不满,甚至私下出声反对或辟谣,到那时……我丢人还是其次,关键麻烦大了,两头都是麻烦。”

“就算他们最后善良宽容,选择默认,帮我一把,从此以后也会在心里自然而然地觉得我是他们养起来的一条狗,哪怕有一天我分量起来了,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辈子,我不想低这种头。”

听完这些,秦河源特别认真地看了江澈一眼,沉默一会。

“那现在,苏家的人不会知道吗?”

这小子一早就能看出来,是抱着学东西的目标出来闯荡的,江澈不介意,点了点头,细细给他分析道:

“不会,因为茶楼里那些人会选择装傻。知道是苏家,他们就要给出更大的面子和好处,他们不愿意,所以选择不说破,把我当普通的一个对待。这些你回想一下,应该很好理解。”

“所以,他们会保守这件事,比我们还守口如瓶。很可能还会自得。”

“而苏家,包括苏楚,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今天其实给我当了一回背景墙。”

“另外我小气,不舍得给她好处,哈,其实更不愿意在友谊稳固之前,将它实际功利化,在一个美女眼中落了下乘。等有一天,我有一点分量,可以像朋友那样互相搭把手,我才会真的跟苏楚开口谈跟钱有关的事情。”

江澈这段话说得很慢,秦河源边听边思考,听完由琢磨了一会儿,抬头,平和但诚恳道:“澈哥,我和有竖想跟你做事。”

这个“做事”的含义,当然不止于双方现在的雇佣关系而已。

江澈笑了笑,“你们不是已经在帮我做事了么?”

他故意混淆两个概念,等于暂时拒绝,因为秦河源和陈有竖并没有交底。

“嘟。”

牛炳礼坐在车里,也不知道是他本身有配车,还是别人的车。车从江澈和秦河源身边过,缓缓停下,降下车窗。

“江澈小兄弟。”

“牛厂长。”

“突然才想起来,之前我下头的人和你家里好像有点小误会……其实咱们之间是没问题的,主要是那几个下岗工人实在太爱造谣生事,我也是没办法。”

“哦”,江澈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家里那点小事情,我平常都不怎么掺和的,就是我老妈这个人心软,喜欢瞎折腾,有时候她叫我帮忙做点事,我也没办法。”

“我猜也是这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有前途在望,应该拎得清”,牛炳礼笑笑,说,“和气生财。”

江澈点头,“和气生财。”

车开走了,牛炳礼在车里想着:怎么既不触动苏家,又给这个一次次坏事的小子扣个黑锅毁掉。

江澈把手表摘下来,放进口袋,把大哥大扔给秦河源保管。

“怎么坑死他?妈的手里还握着我最想要那间店铺呢。”

…………

晚饭过后,江澈第一次面对他的全体小弟,一共四十三个。其中包括唐连招、黑五在内,三个之前见过,剩下的都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种阵仗,江澈其实一点都不情愿,他又不是真想当什么老大,想的是只需要跟唐连招等少数几个接触就好。

他是被骗过来的,现在像一个汉奸一样坐在那里,被唾弃、鄙视,看着很可怜又很可恨的样子。

“就知道钱,为了钱跟牛炳礼都能坐一起说说笑笑谈生意……要我们服你?滚吧。这样赚再多钱又怎么样?!”

“还什么以后慢慢踩,我看根本就是跟牛炳礼一窝的臭虫。”

“好像听说你家的店也被牛炳礼找过麻烦吧?忘得还真快啊。”

“小白脸能不能打啊?要不下场来,咱们俩单挑一把?”

最口不择言的还说出了“你对得起小玥姐吗?”

这是一群桀骜不驯惯了的街面小混混,秦河源和陈有竖几次想站出来,都被江澈阻止了,郑忻峰想说话,也被眼神制止。

现在所有的指责都集中在江澈和牛炳礼的接触上,这让他之前跟唐连招说过的话看起来很像托词,胡说八道。

唐连招坐着低头不说话,黑五的神情有些纠结。

很显然,这样的场面出现,不是因为唐连招缺乏对这些人的控制力,是他刻意纵容,想逼江澈解释、表态。

事实就是这样,哪有这么快收服人心的啊,江澈保持着郑忻峰眼中简直逆天了的平稳气场,在一片鄙夷中笑着问唐连招。

“你们看到我和牛炳礼喝茶了?”

“包括和气生财”,唐连招说,“不算特意,本来就经常我都有人盯着牛炳礼的,以前还试过收集资料交上去,想给他整下来,但是都没用……”

“看来他关系真的还挺硬的。”江澈思考说。

“所以你更急着抱大腿了吧?”下面有人笑。

江澈没答,也没解释,站起来,说:“走吧。”

他带着自己的人在一片嘘声中走出来。

走没多远,唐玥从后面追上来,说:“小澈……你,没事吧?”

江澈回身,笑着说:“小玥姐你不讨厌我啊?”

“我,不知道……心里是有点不舒服,可是我想过了,我相信你的。”

像个小女孩的感觉,委屈了,但还是牵你的衣角那种感觉。

“……谢谢”,江澈莫名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不着边际道,“其实二十二岁也还是小姑娘,这些事,少听少看少参与。”

这个时候,他的心境状态其实是二十多年后那个江澈。

但是旁人不知道啊,唐玥已经彻底傻了,“这算什么?”

剩下郑忻峰他们三个也一样,“还有这样调戏姑娘的?装什么老大爷啊你!而且都什么时候了,黄泥都糊一身了,你还有心情调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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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垫总要有的,这本书的定位就是轻松愉快,所以斗争、商战什么的不会是主题。但它又没办法完全没有,所以还是会尽量写得适度,并以轻松的方式呈现,不写太苦大仇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老实说是我百/度了,学习经验,想要卡高/潮/点上架(突然强推,完全没准备)。结果,卡不住了,水到今天水不下去了,好揪心。那什么,这本书我希望通过江澈,尽量用轻松的笔触写一个时代缩影。喜欢的朋友谢谢支持,不喜欢的朋友,觉得赚钱慢了,不够酷拽啦,似乎也没必要谩骂,起点书很多……这本书开篇部分有一句江澈的自言自语:把握机会,但不要变成一部机器。老实说作为作者,我真的不知道今天首富,明天1000亿美刀,后天2000亿美刀本身的爽感到底在哪。我觉得钱要赚,人脉势力要培养,但这些其实都是为了更惬意地看人生走过的风景,还有人和事。不窘迫,拥抱希望。另外我觉得这书还是蛮装逼蛮爽的啊,很多不那么酷炫的装和爽……

第九十章 受难日的开端

“哎呀,被你一摸,我都差点忘了说另一件事了。”

从语气上来说,听着像是唐玥的自言自语。

当这句话从身后传来,才没走出多远的江澈,连同跟他走一起的秦河源、陈有竖、郑忻峰,四个人差点齐齐扑倒在地。

但是唐玥自己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追上来道:

“那个,我们厂刘嘎包今天回来了,知道了那些事,刚才来找我弟,好像是要找牛炳礼拼命……我就拦着我弟,怕他也要去……”

她凌乱地叙述着,其实未必需要江澈做什么,说什么,只是太慌张无措,所以想把心里担心的事找一个可靠的人倾诉。

关于这位刘嘎包和他老婆的遭遇,江澈听郑忻峰义愤填膺地说起过不止一次,因此对牛炳礼的憎恶更大了不少。

安静听完,没发表任何意见,但是往前没几步,江澈就见到了这个当事人,刘嘎包。

在之前听过的描述中,他与胆小懦弱联系在一起,但是看见了发现,他本身其实并不是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反而还算高大。

此刻,刘嘎包略嫌木讷的脸上充满着疯狂的戾气。

“我家那个身上全是伤,脑子也已经傻了,现在除了干活整天就会说一句,想死,不敢死……”刘嘎包声音极度压抑,像刀子插在干土里拉扯,“我来不是要叫上大招他们,只是想说,以后我家里有事,你们三五个是好人,能帮帮个手。谢谢了,别劝了,不找牛炳礼报仇,我没法活下去。”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四个老人,两个孩子,你坐牢了,他们怎么办?不是说在那个深圳,你还找了个不错的营生吗?就过去吧,带他们走,把日子过起来。”

“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做人。谢谢了,我说完了,走了,婶子。”

墙角,对话在江澈之前见过的刘姨和刘嘎包之间进行,看来正在做劝导。

一个苦口婆心地劝,但是另一个声音狂暴而压抑,听着都让人颤栗,看样子已经不可能劝住了,只是最后的理智,想找可信的三两人交代一下,有可能的话帮忙照顾一下家里。

老实懦弱的刘嘎包去了深圳几个月,带着赚了钱,找到了活路的喜悦回来,却发现遭遇这种事,他的反应显然出乎了之前很多人的预料。

这种话题,江澈当然不会参与进去,他连走近些都没有。

最后,当那个刘嘎包毅然掉头就走,看得出已是不肯回头,很可能鲁莽行事的时候,他也没说:

“既然一定要做,其实我可以教你。”

这种可能造成隐患的话柄,江澈是绝不会留的。

刘嘎包在回去的路上,暗巷深处,突然被人从后扣住了,捂住了嘴。

背后的人告诉他如果真要做,可以什么时候做,怎么做,说完就没影了,脸都没看见。

老实说,让身手灵便的陈有竖压着嗓子一次说这么多话,才是真为难他了。事实上要不是他们俩之前刚跟江澈交了底,事关生死,这话怕也不会经过他。

…………

不管别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怎么样,商铺竞拍这件核心要务上的麻烦总算是不费代价,轻松解决掉了,成功入场,江澈整体心情还算不错。

如果说他今天玩的是一手漂亮的空城计,那么坐在城头上弹琴的那个人,不是诸葛亮,也不是江澈自己,是苏楚,而且只是一个影子。

走在学校路上……

“枕头。”

乍一声,先拍肩膀后出声,人从树丛后面跳出来。

江澈差点回身一脚直接给苏老师踹飞出去……

无知凡人,不知道自己刚从韩立大师的神威下险死还生,苏楚一身俏丽的短裙站在江澈面前,脸上还带着一脸恶作剧后的得意。

“苏老师,您疯啦?”

“嗯,差不多了。”苏楚哀怨一下,又自嗨起来,拍着江澈肩膀说:“枕头你这几天又干嘛呢?神神秘秘地到处跑。我都无聊死了。”

江澈心说我卖你啊!

“是不是又去赚钱了?不是说好带我的么,你什么时候带我赚钱啊?”苏老师眼巴巴看着漂亮枕头。

这神情、语气不对,太嗲,有鬼,江澈果断说:“说了是等赚大钱才叫你一起。”

“小钱也可以的,小钱也可以的……是钱就行”,苏姑娘目光特别诚恳,像是早有准备地,着急把空荡荡的钱包打开给江澈看,“我被断绝经济来源了。”

这意思大概是家里不给她零花钱了,至于她自己那点工资,苏姑娘一动起来,一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江澈同情地点了点头,“值得同情,但是你又没钱,又不肯出大力,在家又没有地位……我要你何用?”

“我会法语。”

“没用。”

“我可以自由来往港城。”

“不需要。”

“我漂亮。”

“没看出来。”

“嘻嘻……”苏楚眼中凶光一闪,咬牙切齿,“我能弄死你。”

强权之下,跟苏大小姐说好了下回带她一起赚钱,只能偷摸狐假虎威,不能闹出太大动静那种。

接下来的三天,江澈过得都算怡然自得。

…………

1992年6月11日晚上,临州市史上第一次国营和集体商店拍卖前夜。

按之前就已经做好的约定,江澈和一起参拍的那批“同伙”又聚了一次,这次他把秦河源和陈有竖都带上了。

秦河源开始锻炼与人沟通、交流。

陈有竖滴酒不沾坐在角落不吭声,很快被遗忘。

在场很多人虽然没把话挑明,但是都有意无意地在跟江澈拉近关系,交朋友,因为他背后,是“苏家”的人啊!

拍卖的事情手拿把攥,今天算是提前庆祝,在卡拉OK玩了几个小时,酒到半醉,有人提议说:“明天一早还得去走个过场,要不今天先散了吧?明晚再聚。”

众人同意,纷纷散去。

牛炳礼出门小走了一段醒酒,坐车,睡了一会儿,到家附近的街面下来,走了几步,有过路的人问:“你好,老板,麻烦问下现在几点了?”

牛炳礼不耐烦地低头抬手腕看了下表,“马上11点。”

…………

1992年6月12日,江澈要去赶一场拍卖,今天如果顺利,至少这辈子家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6点稍多,天刚蒙蒙亮,看样子今天晴不了,露水挂草叶,雾气朦胧,没有陈有竖,江澈、郑书记、秦河源三个人咬着烧饼包子走到街角,看到不远处的一处废弃水泥断墙下围着十来个人。

郑忻峰挤开人群,江澈看了一眼……

惊呼:“牛厂长?!”

牛炳礼双手被绑在身后,人坐在地上,嘴巴被布堵着,眼睛被布蒙着,身体部分却只剩一块布,一件破破烂烂的裤衩,还好,有件破衣服扔上面挡着他的要害。

满头满脸已经干涸的血迹。

乌青、破皮的各种伤口。

头发还被当中向后刮了一刀,三指宽没毛,中分都不用摩丝了。

很可怜,但是又让人忍不住想笑的造型。

第九十一章 好心人江澈

在场围观的这十来个人中,肯定也有认识牛炳礼的,但是都低声偷笑,或冷脸沉默,没叫破……大概因为情况看起来也不算太严重。

因为江澈突然地这一声,觉得是自己人来了,牛炳礼激动起来,含着破布“唔唔唔”叫了几声,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牛厂长,是我啊,我是江澈,你这是怎么了?”江澈问完话,也不说给拿掉他嘴里塞的破布,反而先绕到身后,“我先帮你把绳子解开。”

绳子绑得很紧,江澈废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解开。

绳子解开后,陈有竖出现在人群里。

跟着,江澈又帮牛炳礼把嘴里的和眼睛上的布一样一样取掉,热心说:“牛厂长,我先扶你起来。”

说着他就去拉人……

“啊……别,不要拉我。”牛炳礼一声惊慌惨烈的嘶喊。

“怎么了?牛厂长。”因为移动,扔在牛炳礼腰部的那件破衣服滑落到了一边,江澈低头瞥了一眼,赶紧转开……

太吓人了,一枚手掌长,小指粗的水泥钉穿过子孙袋,将牛厂长死死钉在水泥地面上。

难怪牛炳礼在这坐了一夜,明明腿没被绑着,却一寸都动弹不了……这是被钉住了啊!

刘嘎包够狠够绝啊,比江澈想象的还要强悍……不过想想他和家人的遭遇,牛炳礼对他家,还有其他一些人做下的那些事,有部分或都可以称为逼杀了……又只觉得解气。

人群一阵惊呼过后,有人跑开了,有人转身,有人两手捂眼睛但是打开了指缝,有人躲着,小声说“老天有眼”,有人兴奋握拳……

围观的人变得越来越多,就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鞭炮声……应该是过节吧。

“你们这些人啊,倒是帮忙打下急救电话啊,就这么干看着?”江澈义愤填膺了一句,无奈道:“牛厂长,你看这,我现在也没法扶你了。”

牛炳礼十分虚弱地摆了摆手,把破衣服捡起来,重新蒙在腰上。

江澈小声诚恳建议道:“牛厂长,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蒙着头比较重要啊。”

牛炳礼想了想,果断拿起衣服蒙住头,因为扯到,疼得一阵乱叫。

“刘嘎包,老子弄死你,弄死你全家。我弄你老婆怎么了?我还要弄你娘,弄你女儿,我弄你全家……”

蒙着衣服,牛炳礼带着哭腔,疯狂地嘶吼……

嚣张跋扈习惯了,神经又被折磨了一夜,蒙着头看不到人的情况下,理智下调,神智开始飘零,牛厂长没有压抑自己。

这一下,原本去帮忙打急救电话的几个人也站住了。

江澈无奈,拿过来大哥大拨了下,“发现”信号不好,赶紧叫秦河源他们三个去附近找电话帮忙叫救护车。

“牛厂长别担心啊,你挺住,前头应该已经有人帮忙打了,我让人再去打一遍。”

…………

距离现场不远,一栋尚未彻底完工的新楼二楼,窗口,唐连招等人都在,远远看着。

“解气啊,这比直接砍死他还狠。”

“恩,嘎包还真有种,不过他自己怕是也完了……以后家里那边,咱们还得帮着照看着点,只不过生计上,还真没办法。”

“看到了吗?那个叫江澈的,他在给牛炳礼帮忙呢……大招哥,这种人怎么跟?还好早点看出来,要不然那声哥叫了,真他妈恶心。”

“除了一张嘴瞎说八道,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本事。”

“嘎包昨晚上已经带着全家人坐火车走了。”唐连招面色凝重,说完这一句不再说话,努力思考,捕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丝怪异感觉。

…………

终于,近处的围观的人数过了百……站在远处观望的大概十倍不止,毕竟这情况,姑娘们也不好意思跑过来看蛋。

唐玥和祁素云、谢雨芬也在远处,小辣椒抱着两个姐姐,兴奋地叫着,笑着,跳着。

四下里不时有鞭炮声响起……

终于,马文欢等几个牛炳礼在厂里的亲信也来了。

问题他们来了也没用啊……

这又不能扶起来,钉着呢。

看见江澈,仔细辨认回想了一下,马文欢乍一下跳起来道:“你,是不是你?”

“我?我好心帮忙的,牛厂长身上的绳子什么都是我弄掉的……”江澈一脸无辜和愤慨解释道,“脑子有病吧你,狗咬吕洞宾。”

亲信们看牛炳礼,牛炳礼虚弱点头,“是嘎包,刘嘎包。江兄弟是帮忙的。”

江澈理直气壮瞪马文欢一眼,数落道:“站着干嘛?你们倒是去给牛厂长买点水啊。”

马文欢愣一下:“急救电话打了吗?”

江澈点头:“之前好像已经有些人去打过,我也叫我的兄弟去打了。”

一群人转身撒腿跑去。

“对了,提醒医院带老虎钳啊,最大号的。”江澈在后面喊。

“……医院有老虎钳吗?”有个人愣了愣,一拍大腿说:“对了,报警了吗?”

江澈说:“哎呀,对,报警,忘记报警了……牛厂长,你确定是那个什么刘嘎包干的吗?”

牛炳礼含泪哽咽,大声愤怒道:“就是他,狗日的还学人戴手套,老子知道就是他……我第一下清清楚楚看见人了啊。”

“那就快去报警,查,抓人”,江澈指挥道,“还有啊,关键记得给牛厂长拿点水啊,你们看这嘴唇干的。”

一群人在江澈的乱指挥下稀里糊涂狂奔而去,连衣服都忘了给牛炳礼多蒙几件。

电话打了,老虎钳拿来了,可是试了试无从下手,唯一能直接派上用场的是水……牛炳礼也是渴极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好多。

结果,救护车还没来,牛炳礼脸紫了,他发现自己想尿尿。

但又不敢尿,钉着呢,痛得牛厂长一个劲地哭……

“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外头有人指着路口喊。

救护车终于来了,亲信们一阵放松,江澈也在旁安慰两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车子停在了十来米外的路边,下来两个人,抬着担架朝这边过来,“让让,让让……”

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

牛炳礼长出一口气,劫难终于结束了,至少性命无虞,他抹了抹眼泪眯眼一看,再一看……

小白车车身上——【临州市破岩角火葬场】。

猛一下灵魂被掏空……

人群:“库库库库库……哎呀哈哈哈……”

“啊……呜……”牛炳礼神经彻底崩了,错乱了,哇哇大哭着嘶吼,“是谁,是谁给火葬场打的电话?!一定是你们这帮下岗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老子要弄死你们……”

差不多这个时候,一辆救护车正开往市政府位置。

电话说在市政府大楼门前不远,有一个受伤的重要病人急需救护——说是因为欺负了人家老婆,被穿袋钉在地上的市纺织二厂副厂长,牛炳礼。

路远,医生护士们一路讨论着,脸红唾骂,但还是忍不住好笑。

第九十二章 等待事情发酵

现场就在老街拐角,上班下班的路旁边。牛炳礼整个人已经抓狂了,如果是大猩猩,就该站起来一边嚎叫一边狂捶自己胸口的那种情况。

但是他不能动,被拴住的牛还能小范围移动,但牛厂长不行,一毫米都不行……他是被钉住的。

骂完他就颓了,低着脑袋不动不吭声。

远远近近围观的人到这会儿已经无法计数,时间也已经不短了,慢慢开始有人把事情想得更深。

比如某几位和牛炳礼同个班子的成员,甚至有的站队原来在他这边的领导层,他们也躲在人群外墙角旮旯的看着,但是绝不会冒头,像马文欢那些人一样傻乎乎跑出来。

眼前的情况跟牛炳礼私下被人砍一刀之类的不一样,它太公开化,影响太大,虽然表面看来牛炳礼是受害者,但是其实后续已经变得很难预料。

牛炳礼春风得意人张狂的几年间,干下的破事实在太多,巴住的人是不少,但得罪的一样不少。

这些人个个都是把政治关系学玩得炉火纯青的老泥鳅,他们已经在考虑事情发酵后的可能性、走向,包括自己的位置、态度和机会了。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还不足以让他们下决心……他们在等待事情继续发酵,看形势。

“小心担架啊,让让。”

火葬场专车上下来的两个二十来岁工作人员刚才在远处被人声淹没,所以还没搞清楚情况,拎着尸体担架一路小跑过来。

一个小声向另一个问:“死人在哪?”

另一个小声答:“半光着那个,电话里说是子孙袋出血出死的。”

这时间,1992年,虽说国家早几十年就已经在推广火葬,但是强制度还不够,火葬场活少,效益非常差。

难得有活,两名员工工作积极性很高……放下架子就要抬人。

“干嘛?干嘛呢?没看到人还活着吗?”马文欢等几个亲信护主心切,急着上前推搡。

抬惯了死人练的胆,两名火葬场的员工也不是吃素的,瞪着眼,挺起胸膛反推了几把。

一个大声道:“还没死你们打什么电话?”

另一个干脆往地上一蹲,“反正车来了,要么人抬走……不是,要么你们给钱,要不我们就在这等着。”

什么叫等着?这要是以前,牛厂长就得过去给他一耳光,现在……他过不去,除非带着大地。

“啊……呜呜呜……”一激动,牛炳礼没憋住,尿了,尿得哭天抢地,惨绝人寰。

那家伙漏的,整个一个花洒,还带色的。

臭味向空气里发散,围观人群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些,议论着:

“不会是脑子错乱了吧?”“好像有点……”“什么有点,就是。”“错乱了才好,嘎包媳妇不也错乱了,他赔上,应该的。”

“可惜嘎包了,还有那一家老小。”“这时候别提嘎包。”“牛炳礼都喊破是他了。”

“唉,嘎包啊,不是让踩到这个份上,他多老实一人。”“总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说那话。”“都啥啊,恨他的人多了,他说嘎包就是嘎包了啊?”

一片嘈杂中,江澈也趁机退了出来,站得远远的,捂住口鼻猛咳了几声。

刚刚这连续这几波,近处、远处,不管是唐大招那些人,谢雨芬几个,还有其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笑疯了,就说再善良的,也忍耐不住。

作为好心人,江澈忍得很辛苦。

另一边,火葬场的两个人也是能泼皮能无赖,跟马文欢几个还在扯皮,说空车来回,不给五十就不走,救护车来了他们也堵着。

马文欢这边有两个也是分不清轻重,还在争论电话又不是他们打的。

“给钱。”牛炳礼垂死尿中一声咆哮,强大的牛厂长果然还没错乱。

火葬场的车终于走了。

接下来警车先到,但是公安同志进场看到情况也懵。

这已经被踩得完全没现场了,当事人又带不走,最后只能向局里汇报情况,然后站一边维持观看秩序,一起等救护车。

等啊等啊……救护车终于来了。

郑忻峰举着大哥大跑进来,邀功说:“我叫的,我叫的。”

牛炳礼那口气终于是出来了,抬起头,无声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嘴里呢喃:“等着,你们都等着……”

问题郑忻峰打这个电话可没把情况说那么清楚,就说了有人在哪受伤,需要救护车。

不幸被派出来的中年女医生走上前,看看情况,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医用小钳子,木木地转头说:

“这个……你们得找机械厂啊!……消防?打地钻的?”

救护车又走了,说是回去想办法,取工具,虽然医院未必有适用的工具。牛炳礼不幸被自己言中,继续等着……

现场留下来了一个医生,但好像也干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辆掌握着详实信息,带有大量医护人员和工具的救护车终于也到了,停在了市政府门前不远。

这个急救电话是一个一听说话就知道肯定老实木讷的热心群众打的。

一个说话很木讷,给人一听就过度老实的人,认真、平实而努力的在电话里向接线人员描述一件关于“水泥钉穿袋把副厂长钉在了地上”的伤害事件。

接线人员已经几度忍耐不住笑到缺氧,他依然平静、平实而努力的描述着,人物、事件、因果传闻,具体详尽。

接线员转达救护信息……话说一半,说到“蛋钉在地里”……自己先笑了五分钟说不出话。

于是口口相传,此刻到场的救护人员基本都已经掌握了详细信息,下车。

“人呢?不会说错地方了吧。”

“四下找找,钉地上呢,还能跑了他?”

“说的就是这附近。”

当这些医护人员开始在市政府附近着急忙慌到处找人……

正好赶早的一批市委领导也上班了。

这情况,他们很难不叫司机秘书去打听一下情况。

然后,这个早上,临州市委的一班领导脸色都很难看,因为医护人员们花枝乱颤说得太具体,秘书司机一回报,事情焦点就已经不止于伤害事件本身了。

压抑着愤怒,老道而敏锐的大领导们没有妄动,纷纷先派人了解情况。

…………

终于,在医生、消防的共同努力下,牛炳礼被抬上了救护车。

水泥钉他带走了,地上留下一个洞。

事情拖了两个小时,观看人次无法计数,但是从时间上来说,这一天,其实不过刚刚开始。

江澈带着人往拍卖场地走。

“那个刘嘎包会不会有事啊?”避着人,郑忻峰小声问了一句。

这件事整个过程他虽然参与最少,但是也清楚,事情肯定是刘嘎包做的,以江澈的个性,绝不会让自己的人为这种事无谓冒险,陈有竖最多也就跟去看看。

江澈摇了摇头,说:“刘嘎包至少有两个无比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郑忻峰想啊,想啊,死都想不透,巴着江澈问:“怎么做到的?”

“……”江澈想一下,拍了拍郑书记肩膀,笑着说,“等你以后成熟点,在女人被窝里也能管住嘴了,再来听这些不能说的。”

郑书记叹口气,说:“你要是韩立大师就好了。”

这脑回路江澈也是完全跟不上啊,上一句跟下一句完全没关系啊,“怎么就好了?”

郑忻峰点了点头,感慨道:“气功杂志上说,被韩立大师拍过肩膀就能生儿子。你当时没让他拍吧?计划生育啊,只许一个,你没找他拍一下,可惜了。”

这一刻江澈觉得,自己带偏他,不让他去当县委书记,其实也算造福一方。

第九十三章 不要太伟大

这一年,郑书记19岁,再半个多月中专毕业。放在这年头,考虑结婚生子其实不能算太早,但是江澈还是有点儿不那么适应。

“怎么这么着急就已经考虑到生孩子了?”他想着要是真那么牛,我就多拍你几下,一边说,一边拍着郑忻峰的肩膀。

郑忻峰笑着说:“我倒是没那么急,是家里的意思。”

江澈微微诧异,这个口跟家里可不好开,问:“你已经跟家里说了?”

郑忻峰点头,“可不得说了,以为都像你啊,心思不知道在哪。就咱们同学这会儿谁不想着分配的事呢?还有家里,地方教育局,不都已经盯着咱这拨马上要上山下乡的了啊?毕业就眼跟前了。”

这话想想也对。

不过这些事江澈倒不用操心,家里工作已经做通了,他本身在支教名单上挂着,具体的沟通工作自然是由学校去跟老家县教育局做。

“迟早得说,我想了想,干脆前两天打电话就给说了。”

郑忻峰老家比江澈的偏远,又住在农村,村里连部电话都还没有。他有事要跟爸妈通电话极不方便,得早一天,先打到镇上,约定好第二天打电话的时间,看碰不碰巧,托人帮忙把话带回村里,再爸妈隔天提前过来等那个时间。

两边凑好时间,看谁打。

“我爸妈那天顶着大雨来的,电话打过去,说了我要留在临州,又说了谢雨芬家里的情况,就她一个女儿……我妈听到这,嘎嘣,就晕了。”

“她以为我要给人当上门女婿,那个哭啊,戳脊梁骨骂啊……我解释半天,指天戳地发誓生了孩子肯定姓郑,她才勉强相信。”

当妈的为这事激动不奇怪,江澈笑了笑,想到事情好像还有一个关键点漏了,“那你铁饭碗不要了,他们也能同意?”

“他们又不知道,教育局那边我自己想办法堵住了,他们还以为我分配在临州了呢。儿子能当城市人,我爸妈还挺高兴的,就是信不过城里姑娘,说城里人虚浮,怕万一谢雨芬变卦了,我一穷人家孩子留这边娶不上媳妇儿。然后就出主意,抓紧生娃,姓上郑,说生了孩子女人就安稳了,等于拴上了,不然他们不放心,我妈且得担忧出病。”

江澈听明白了,按这意思就是说,没准明年,郑忻峰就要当爹了,这速度……

“等结婚的时候,我想带谢雨芬去燕京或深圳吃一次麦当劳。”

“具体去哪头还没定好,我是想去看看首都,可是谢雨芬大概想去深圳,那边时髦东西多,她一直想去看看。”

“对了,她还说,孩子姓郑,能不能叫郑谢谢……”

说着话,四个人已经走到拍卖场地外,场地是一个开会的礼堂临时借用的,在二楼,但是不用从一楼里面过,门口有一排长台阶往上直通。

走了几步台阶,抬头看见横幅,郑忻峰突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说:

“对哦,咱这是来拍卖商铺来了……咱们怎么突然就来拍商铺了?老江,你现在手里到底多少钱啊,咱买得起吗?”

江澈点头,说:“有个一百来万。”

很坦白直接,这事江澈没打算瞒着郑忻峰,不然就不会带他来了,而且事情将来他要参与进来,也不可能瞒,所以还是提前让他习惯了好。

朋友兄弟间一起做事,不存在嫉妒心、不甘心这点,其实很重要。两世好友,对于郑忻峰,江澈还是信任的。

老郑说,“哦,一百来……”怔一下,他转身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埋怨江澈的说话。

“不是,老江,你这样不对……咱不能这样。咱们毕业去乡下,第一年工资多少?好点的应该是一个月一百来块,知道吧?”

“你这样,我有点转不过来了……我的理想、目标是什么你知道吗?我想好一阵子了,想说跟着你做生意,一年吧,我把心放野了,心说,我想一年赚下来,也当个万元户。能养活自己,老婆孩子,还能支应着我爸妈点,尽份孝心……再回去老家,我也牛逼一把。”

“结果你这,两万嘛,我知道的,后来七万,再后来,你去了盛海几天,然后……你就这样了。”

“你这样搞,你……我的理想,它很慌张啊,它是应该怎么办?长点,还是一头怼死自己?”

后世百万概念普及,估计没什么太大感觉。可是现在,一般地方万元户都还算有钱人,有富豪后来描述90年代初自己赚到第一个五十万的时候,整个人懵了,关在房间里瞪眼看着那堆钱坐了整一夜。

郑书记受冲击了。

“我又不给你钱,只给机会,你凭本事自己赚……多少都理所当然。”江澈笑着帮他疏导了一下。

郑忻峰点点头,“嗯。老江你知道吗?咱们学校那个朱老师,就是老婆下岗,课堂上跟咱们说拜金主义要警醒,把粉笔都戳断了那个……他前阵子也停薪留职下海了,给一老同学当助理,开车门……”

“我不会让你给我开车门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自己这手痒啊,现在就特想给你开车门……还好你没买车。我就说嘛,像朱老师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舍得下身段,钱啊,真厉害。”

郑书记说完自己就笑了。

他的性格江澈了解,也就这一会儿,改明天,肯定又是轻飘飘放下,开始死皮赖脸了,所以不用太担心。

“一会儿你是不是得十几万,几十万的往外花钱?”老郑抬头问。

江澈点头。

“那我不跟你进去了”,郑忻峰说,“我怕我心疼受不了那场面……我先回去缓缓。”

江澈想了想,也行,转身跟陈有竖说:“有竖,要不你也先回去休息吧,跟了一夜没睡,应该累了。”

“不累,不过……好。”他大概也对拍卖现场没什么兴趣,嫌烦。

这就是陈有竖的说话风格,所以让他打那个把救护车哄去市政府的电话,其实挺为难他的,但恰恰是他这样的叙述风格,一听就老实,对方才会深信不疑。

陈有竖和郑忻峰先走了,留下来秦河源,他现在开始练习与人接触、交流,本身大概也不喜欢,但是陈有竖已经是那样了,他没办法总要扛起这个角色。

“澈哥,我想问个事,这件事……几几开?”秦河源突然问。

“什么?”

“帮人和为咱们自己的事,几几开?”

“三七吧”,江澈说,“纯管闲事的角度,我固然对牛炳礼感觉很恶心,但是还不至于以为自己能为民除害什么的,也不会提前激化矛盾。事情会留给唐连招他们自己慢慢折腾,我最多顺手帮点忙。但是这不是正好遇上了嘛,他其实也在那个代市长那边给我挖坑呢,而且手上正好拿着我最想要那个商铺。至于刘嘎包那边,尽力了,对得起良心就好。”

“这就好,老实说,因为以前看过不少事,我这两天有点怕澈哥你太……太那什么,伟大”,找了个生硬的形容词,秦河源自己尴尬地笑了笑,问,“那个27号商铺真的特别好?”

“是啊,我的估计,它将来的价值比咱们手上的三个加起来翻个倍都不止“,江澈笑着说,“古代好汉为民除害不还顺带弄点钱嘛。”

两人会心一笑。

走进拍卖场,来的人已经不少,牛炳礼的代理人是他的一个亲戚,已经坐在里面了,想来应该已经知道牛炳礼出事,但还是来了。

牛炳礼作为国企副厂长,本就不好直接出面参拍的。

“代市长”本身在商,倒是没这个顾忌,坐下跟江澈打了个招呼,其余人也都扎堆聊天,互相打招呼,等待一场没有变数的拍卖开始。

第九十四章 待揭开

“喂,呼……喂喂喂……”拍卖临近开始,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测试话筒,临时布置的会议大厅里依然有些嘈杂。

除了江澈认识的“串标团伙”成员们外,现场还有大概几十个竞标者,他们也都拿着号码牌……

一会儿他们中也会有人举牌,只不过是按程序走,最终每间商铺都会经过激烈或不那么激烈的“竞价”,在既定的价格,由既定的人拿下。

牛炳礼的亲戚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此时她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板着脸不动声色,也不与人交谈。

她应该肯定知道牛炳礼出事了,但是这种时候绝对不会主动说出来。

江澈也不会,至少暂时不会。

至于其他人,很难推断,不过他们中的多数应该是起床直奔拍卖场地,目前还不了解情况。像“蛋被钉在地里”这样一件事,如果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现在应该已经图片满天飞了,但这是1992年。

1992年6月12日上午9时。

因为是临州市史上第一次国营和集体商店拍卖,台上的领导正在进行着关于“南方谈话和市场经济改革”的冗长发言……

江澈一手支在前座椅背上,托着下巴,在等待着,用几十万元去换取二十年后价值数亿的不动产。

这个时候先行返回的陈有竖和郑忻峰刚从公交车上下来。

鞭炮声远远近近,不时响起,人们在庆祝,哪怕事后牛炳礼依然是副厂长,他们至少觉得解气。

一串鞭炮被丢到了两人脚边,炸开的碎屑跳到身上。

抬头,是唐连招一伙人中那天“唾弃”江澈最凶的几个,脸上还带着挑衅和嘲讽。

陈有竖没说话,郑忻峰在笑,又气又笑……

“我哥们是一个月不到就赚出来的百万富翁知道吗?江百万啊,给你们机会跟还不知道珍惜……一群傻不拉几的东西。”

后半句,他说出来了,声音不大。

但是对面的几个人还是听到了。

“怎么,没跟去医院继续伺候你们的牛厂长啊?”其中一个,正是那天要找江澈单挑的那个,晃着膀子挺着胸膛拱上来,“那个拍马屁的江……”

“砰。”

一记鞭腿直接扫在他胸口,人几乎被踢到有些离地,向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边剩下几个人一下都没回过神来,事情不管怎么样,有唐连招夹在中间,他们认为实际动手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这一点对双方都一样……

那天江澈面对嘲讽挑衅的反应,似乎也证明了这种状态。

结果现在,陈有竖一声不吭就这么一鞭腿直接给人轰趴下了。

“澈哥在场的时候,他怎么处理由他决定……澈哥不在场的时候,我不想听到有人这样说他。”

陈有竖竟然说出了一个这么长的句子,难得。

冲突一触即发……唐连招赶到了,看这场面也有些为难。

“再两句,一,现在就算要放鞭炮,也不该你们这些人跳出来放,听得懂吗?二,如果知道自己脑子不够,至少应该学会等等看。”

陈有竖今天接下去应该不会再说话了,字数耗尽,CD漫长。

为什么鞭炮不能是我们这些人放?一群人中至少有几个能懂,包括唐连招,他们这群人确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自身嫌疑是一,反作用是二。

脑子不够,等等看?

“知道了,我带人回去。”唐连招点头应下,事情离他猜测的越来越近了。

往前继续走了一段,陈有竖竟然自己回出租屋睡觉去了,郑书记也是很郁闷,“这要是那些人追杀上来,我怎么办?”

好歹进了学校,他才放下心来,然后,他又看见了抱着书路过的叶琼蓁……

“得,最傻那个在这里。我哥们江澈是百万富翁知道吗?叶同学。出国?其实很轻松啦……哈哈哈哈哈。”

总之郑书记心情十分愉快,看谁都是傻子。

叶琼蓁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

差不多时候,牛炳礼正躺在手术台上,有些东西补救起来大概是很难了。

凭着仇恨和愤怒的支撑,他刚刚在手术之前还特意主动要求,配合了警方的简单询问,就连被送往手术室的途中他还在喊:

“抓人啊,快点去抓人啊,刘嘎包,就是他。”

负责案件的西城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几个大头头都到了。

年轻警员陈栋和四十有余的师傅老楚正在汇报调查情况:

“案件没有目击证人,根据牛炳礼的询问笔录,他明确表示自己是在昨晚十一点出头,即十一点到十一点十分这个时间段内,遭到了袭击,而且亲眼看见了袭击者,外号刘嘎包的原纺织二厂下岗职工。”

局长点了点头,抬眼问:“那么刘嘎包呢,抓到了吗?”

老楚接话:“昨晚十点半的火车,已经带着全家老少,南下深圳了。”

几个大头头同时愣了愣,这时间,对不上啊,其中一个问道:“时间上可以确认吗?”

“牛炳礼的表没有问题,我对过,他本人也一再强调,自己当时刚看过表,而且整个过程都没有出现过昏迷之类的状态,所以十分确定。”陈栋心说那表好贵的,想了想,与案情无关,没说出口。

师傅老楚知道领导真正询问的重心在哪,接着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刘嘎包为人老实懦弱人尽皆知,此次因为妻子被人欺凌,或是流言吧,这个我先不定性。”

“总之因为这件事,他昨晚最后请了亲戚、朋友、旧同事等等共计二十多人一起吃了个饭,算是绝别……这辈子不会再回临州。”

“这顿饭从六点不到一直吃到这些人帮忙收拾好行李,流着眼泪将他们一家老小共八人送上火车,连行李都是他们帮着从窗口给递进去的。换句话说,整个过程,刘嘎包都拥有超过二十名不在场证明人。”

领导们沉默了一下。

其中一个问:“有没有可能是他当着这些人面上车后,又偷偷下车作案?”

“我最初也是这个怀疑”,老楚道,“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就根据时间推算,联系了沿线的铁路派出所……他们派人上车了。”

“结果?”

“刘嘎包在车上,他从开始就一直在车上,跟他的家人在一起。期间因为妻子脑子错乱,一直碎碎念不停,周围有乘客找麻烦,刘嘎包还挨了几拳,孩子和老人哭成一片……所以,整个车厢的乘客,包括乘务员、乘警,都可以成为他的不在场证明人。”

领导们:“……”

这个时候,时间的掌控者刚在拍卖场里有条不紊地举牌,拿下了自己的第一间目标店面,价格12万5000.

第九十五章 连锁反应

“我的判断,可能是牛炳礼自己错乱了,对刘嘎包心里有鬼。据调查恨他的人多了,我觉得不是刘嘎包,要是刘嘎巴有那胆,老实人发起疯来控制不住自己的,应该会直接杀了他。”

陈栋说完这句被师傅一瞪,低头不敢吭声。

没有监控的时代,没有目击者,现场又被踩成了菜市,证词来自牛炳礼本人……陈栋觉得有点委屈,师傅瞪我干嘛,事情明明也就我想的这个可能了。

领导们互相讨论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只好转回来道:

“铁路派出所那边的同志有没有帮忙简单先了解一下?”

陈栋和老楚都点了点头,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老楚开口:“问了,全都隔离开问过了,包括刘嘎包本人,老人、小孩,都没有任何问题。我认为重病在身的老人和几岁大的孩子如果撒谎,应该不可能瞒过咱们的同志……至于刘嘎包的妻子,已经只会说一句话了,想死,不敢死。”

说完,老楚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侧边,眼睛里水光一沉。

“查什么刘嘎包,依我说查牛……”

陈栋话说到这里被师傅按住了,牛炳礼上头有人,老楚怕徒弟年轻,前程被耽搁了,自己站出来,敬了个礼,说:“我想查牛炳礼。”

其实他们之前顺带就已经查了,手里握着不少记录。

一个两千多号人的国企实权副厂长啊,交游广阔,几个领导互相看了看,“这样,你们来,再给那边派出所的同志挂个电话,我们听听看。”

陈栋一愣,面色为难地走上前,嘟囔道:“那你们挨骂了可别怪我。”

说着话,他把电话拨通:“喂,这里是临州市西城分局……”

“你们还要怎么样?要我们帮忙把那个只会哭的男的,老人、孩子,还是那个已经傻了的女人屈打成招?”

对面的口气近乎咆哮,因为这样的沟通已经进行了好几次了。对面派出所的同志通过询问也已经知道了刘嘎包一家的遭遇,包括他妻子变成这样的原因……

问题,对方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无比明确啊!已经忍了、躲了,接下去怎么活都还是问题,不能欺负人到这个份上吧?

“那我也问问,你们那边那个狗日的抓了没?我问你们抓了没?!这边老人、孩子、女人,可都已经吓傻了,哭成一片了,哭得老子心酸眼泪都出来了……”

“老子当初豁命打南边猴子,可不是为了你们这样官官相护的。老子要放人……请他们吃个饭就买票让走。”

很不巧,对面的同志是个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脾气硬,火气大,再者说又是跨省协助,他管你娘的呢。

大领导尴尬了,苦着脸摆了摆手,陈栋小声道歉后把电话挂掉,一脸的羞愧难当。

“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派同志去把刘嘎包一家带回来?”其中一个领导问。

局长思索一会儿,摇头,“缓缓。”

他没说破,这件事到现在其实已经很复杂了,头市委领导正关注着呢,民众正放鞭炮呢……

当了不在场证明人的那二十多个出去把事情一说,群众们现在肯定都坚信,原来真的不是刘嘎包。

这种情况下,你敢凭牛炳礼一面之词不顾事实把人一家老小抓回来?

这事万一一个不慎,变成社会群体事件,自己这些人完全扛不起。

“这样吧,你们把材料给我,我去市里问下领导的意见。”

局长说完,陈栋抢前一步把材料递上,两份。

局长低头看了一眼,放在上面的,反而是对牛炳礼的初步调查,民众的举报很多按了指印,他犹豫了一下,把两份材料交换了一个位置,但是至少都带上了。

至于到时候是否拿出来,他会审时度势,看情况。

“另外你们再去趟医院,等那位牛厂长手术后苏醒,再跟他确认一遍。”临出门,局长转身又交代了一句。

…………

拍卖场,江澈已经顺利拿下了第二个目标商铺,价格14万,一切都按既定的方案进行着……

钉蛋这个想法,确实是刘嘎包自己的决定,江澈通过陈有竖传达的要求只是必须要牛炳礼受伤被绑住,隔天出现在群众面前,有时间被围观,然后需要救护车……他就保证牛炳礼会生不如死。

至于整个具体的实施过程,其实很简单。

在卡拉OK,灯光和酒精造成的混乱中,喝了不少的牛炳礼被众星捧月围绕着的时候,已经被彻底忽略的陈有竖调了他的表,然后牛厂长出门小走,坐车,睡着,醒来,快“11点”,遇袭……

这个时间其实应该在9点40到10点左右,刘嘎包看见窗外挂了白衣服,带着妻子“去房间里最后收拾一点体己东西”,跟进来帮忙的朋友看见打开的柜子里零零乱乱一堆是这些东西,自然不好上手,退了出去忙外面的……

期间屋内偶尔传来咳嗽声。

都是住的二厂附近。

陈有竖一路跟踪,通知时机,交换位置(当然刘嘎包始终不知道对方是谁)。

年纪、身材、力量、工具、决心……全部全面占优的刘嘎包偷袭牛炳礼,用不到二十分钟把事情做完,戴了手套,但人还是被牛炳礼看见了,大概他本身也不想彻底隐瞒,不然不解恨。

交接回去的时候嘎包说:“我被看见了……不如直接弄死他?反正我也跑不了了。”

陈有竖背身说:“除了这段时间,其余你全说实话,说完就哭……天衣无缝。”

然后,刘嘎包从房间拿着收拾整齐的行李,牵着一直不断碎碎念的妻子出来,跟送行的人一起去车站,上车离开。

之后的这一夜,陈有竖一直远远看着,防止出什么岔子,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江澈出现,替牛炳礼解开绳索的同时——调回时间,接管全局。

当时如果有人比江澈更早一步去帮牛炳礼解绳子,陈有竖就会抢先那个人一步,当然,最适合的人选显然还是江澈。

因为他去解最合情合理,最自然,而且当时牛炳礼的神经已经被折磨了一夜,极度萎靡,根本注意不到什么细节。

当然,所谓天衣无缝也就安慰刘嘎包而已,其实江澈的犯罪水平仅限于看了几集柯南的程度。

如果这是一部刑侦剧,案件自然有不少漏洞,但是江澈相信它不是,它会是一出大闹剧,乱到不会有什么神探去捕捉蛛丝马迹,一点一点击破案情……

它已经开始乱了。

很快会更乱……

就连牛炳礼自己都要错乱。

“27号商铺,16万,17万,17万一次……19万,这位女士直接叫了19万,有没有更高的出价?19万一次,19万两次……”

就是这个价,早先定好的,牛炳礼的亲戚,还有串标团的同伙们,都在等待落槌。

江澈举牌,“20万。”

女人回头看着江澈,怔在那里……

这什么情况,怎么处理?每个商铺的价格都是牛炳礼定好了给她的,而且明明大家都是说好的,这是干嘛?

……要加吗?加了剩下那几间怎么办?牛炳礼可没教她取舍应对。

“明明之前都很守规矩啊,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其他串标团的人也都带着诧异纷纷看向江澈,眼神里满是困惑,个别还有点质问的意思。

江澈神情淡定,微笑着逐个点头回应。

“有恃无恐啊,这是苏家要硬抢牛炳礼的?有矛盾?或者这次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一连串懵逼,他们都开始想,“没我事吧?应该没,没我事就好,让他们杠去吧。”

问题台上的拍卖可没法停下来,“20万最后一次……笃。”

拍卖槌落下,江澈顺利拿下27号商铺……印象中,它后来开过一阵子奢侈品旗舰店,还开过什么来着?忘了。

趁着上面介绍下一个商铺的空当,“合伙人”们不放心,推出来“代市长”,过来问了江澈一声:“兄弟,你这是?”

江澈笑笑,说:“已经是墙倒众人推了,不用浪费吧?”

什么意思?

接下来上厕所的上厕所,抽烟的抽烟,一群人纷纷出去打电话了解情况。

所谓了解情况,其实他们同时也是第一拨向外,尤其是向那些有一定权力和能量的人散播牛炳礼“已经墙倒众人推”这个消息的人。

三人成虎……何况这些人本身也都是有些能量的。

江澈不出面,组织了下层民众,不出面,吸引了上层严正关注,现又在用一句话,在中等权力阶层里造势,他相信牛炳礼的同志们,领导部下们,很快也会收到消息。

这次风波会与以往民众们的举报完全不同等级。

牛炳礼扛不住,至于他的保护伞……江澈只见过保护伞遮风挡雨,没见过舍身跳进漩涡去救人的。

…………

病房里,顽强的牛厂长刚很不耐烦地做完了第二次询问笔录,前后一致。

情绪狂躁,他抬手把一个医用托盘扫翻了,药品器具散落一地,扯到伤口嗷呜一阵乱叫,带泪咆哮着:

“抓人啊,你们还在这跟我问东问西的干嘛,人抓到了没?抓人啊……再不抓人,刘嘎包就跑了,到时候你们给我全国各地找去啊?”

我要上架了

标题都不敢写感言两个字,因为我一感言就出事,被刷啦,被集体带节奏啦……

老实说那些其实我都没感觉,很多读者经常说我心态要崩了,要崩了……老实说,之前真的没崩过。

但是上架,让我有点心态爆炸了。

我的编辑梧桐一路给了很多推荐,很感谢,书单的大佬们,一路给了很多扶持,很感谢,两位素不相识提携推荐的大神,瑞根、齐橙,很感谢。

这个强推是上周五收到的,之前我一直以为每本书上架都是两个月,然后我去问编辑,是不是强推了就上架?答案,是。

我就开始查各种东西,无心码字。

……

语无伦次了,咱们先回来,我先介绍一下这本书吧。

我自己的定位是爽文(你们肯定会说我不要脸),但我自己真的是这么想的。

【装逼打脸不尴尬,不刻意反套路,也不特意套路的小爽文,节奏偏慢。】

【总原则,轻松、愉快、接地气……江澈得是个自信沉稳的人,只是架不住现实逼他逗和装。】

剧情上,我不会作死。

但是大家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笔法和节奏上,我会。前面的二十五万字,我已经换了几种写法了……

试着去get内心的触动和嗨点。

试着去get逗比轻二次元的点。

试着去get玄幻文式的,稍微简单直接的爽点。(以本文程度而言)

再来,还找了一下温馨小腻歪的点(这个我自己有点扛不住,所以大家发现江澈腻进不太去)。

再来……我这几章在找智商快感的点(然后发现自己智商不够,tmd。)

总之我就在笔法和节奏上这么一路作下来,目的其实很简单,我一直在观察和收集大家的反应,做记录,试着找到大家最喜欢的类型和感觉……

实验差不多结束了,尽管具体情况从个体角度十分复杂,我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应该还是有收获的。

顺便说下,比如买认购证吧,可能100本书写了,但我想,我写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支教什么的,我想我写的也会不一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总之本来其实还是挺有信心的……

可是偏偏就是我最驾驭不了的点上,我强推上架了,一整个星期都愁死,各种搜索怎么办……结果还是没办法。

还好,这一块也要结束了。

上架水日常的话,是不是很作死?

…………

上面是碎碎念,下面开始卖惨。

很慌,求订阅……被冤枉了那么多,一直想凭订阅争口气。(老实说因为之前很多人夸我,我原来幻想过首日精品,现在因为这段情节,也看了其他书的收藏,我已经削减了期待值,好事,但还是很慌。)

大家不能都想着别人会订阅啊,那样就死翘翘了。

另外免费期是不是太短了,差10几天才两个月?

跟大家道歉,我也没准备好,我知道很多朋友应该不会留下了,谢谢你们投过的推荐票,帮忙做过的安利……厚颜无耻地说:账号里有余钱的话,能不能留个首订再走?

呃,好死不死,盛夏茶话会什么的,赶上赠币高发期,再厚颜无耻一下:以后没所谓,第一天,大家能不能先用赠币看下别的书再订阅?

我查了,赠币不算订阅的。

对了,还有很多朋友问我群的问题,这个过几天吧,我把这个恐慌期度过先。

现在的话,期待VIP章节的【本章说】里见。

说不下去了,我知道我一向是多说多错,说错了请谅解。最后一句,谢谢大家——来自只要说话就说错话的人间武库。

第九十六章 墙倒众人推

医院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穿着干净的白色护士服,眉目英气的小护士大概不到二十岁,长辫子。

小姑娘是听见了响声进来的,见状嘴一瘪,恨恨地蹲下身把被牛炳礼扫落在地的托盘捡了起来,把东西归置进去。

起身狠狠瞪一眼,拧头偏过身走了。

生气走得快,姑娘身上宽大的护士服被往后扯,胸前高高地鼓起,修长的双腿从衣摆下显露出来,她穿的是一件紧致地紫红色健美裤,脚上一双白色胶鞋,正脚背横一道宽松紧带的那种……出门转身,长辫子轻轻荡一下,回头打在腰与臀之间的那弯弧度上。

“这年纪,这腰身……欸,怎么完全没感觉?”

脑海里很努力去想象邪恶画面,但是不说反应,连一点感觉都没有……牛炳礼整个沮丧了一下,医生不是说没准可能还有点用吗?

他觉得今天全世界每个人都在跟他作对,包括对面那个年轻的小警察也是。

“你看我干嘛……抓人啊,去抓人啊!”牛炳礼在趁机宣泄情绪。

陈栋皱了皱眉头,忍住了,递过记录本和笔,“牛厂长,笔录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麻烦签个字。”

牛炳礼接过笔唰唰唰直接签了。

不耐烦道:“可以去抓人了吧?”

“暂时抓不了……”陈栋摇头,面无表情道,“根据我们的调查,刘嘎包昨晚十点半的火车就已经带着家人离开临州了,而牛厂长你两次笔录一致,遇袭的时间是在十一点之后。所以,不论是当时送行的人,还是火车上的乘客、乘警,总计超过百人能为他提供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基本已经可以排除刘嘎包作案的可能。”

还有一句“感谢牛厂长配合”,他忍住了没讲。

十点半上火车了?牛炳礼木木地“嗯?”了一下,难得的很“单纯”朴实的一个表情,看着憨态可掬。

下一秒,他指着自己的两眼之间咆哮:“放屁,怎么可能,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他了……你以为我脑子错乱了吗?”

心里早有这个想法,陈栋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猛一下,牛厂长癫了,一个小警察而已,他身体撑起来,前趋要来抓陈栋衣襟,嘴里说着:“你,啊……呜、呜、呜……”

动作到一半紧急刹车,他开始叫唤。

“这是……想讹我?”陈栋身体后倾,侧身一看,吓到了,连忙站起来喊:“医生、护士,飙血啦……飙出来了。”

刚刚出去的小护士过来依然带着一脸闷气,手扶着门边探头没好气地问:

“是不是伤口出血了?都说了不要乱动了,发什么臭脾气,扯到了吧,还飙呢……哎哟,真的在飙……医生、医生,四十五号床飙血啦,飙一床啦!”

一激动,她也没管什么专业用语了,跟着陈栋就嚷,此时惨状,非“飙”不能形容。

脚步声急促而来……

牛炳礼又被推进手术室了。

“难道有人出面,直接混肴黑白,保刘嘎包?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躺在推车上,飙着血,牛炳礼还是无法控制地想着,意识模糊地碎碎念:“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我眼睛看见了啊……总不会我真的错乱了吧?”

完全混乱的状态,先入为主的记忆和意识占据一切,他死都无法想到自己的手表时间会出问题。

跟着推车后面小跑的医生顺路扭头埋怨了一句站一旁陈栋和老楚。

“两位公安同志,你们能不能先不要再刺激病人了,他现在整个状态,精神很可能出问题的欸。喏,你们自己也看到了,痛都不知道了,还嘟囔。”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直透牛炳礼脑海,“医生也这么说?!”

…………

拍卖场的整个秩序都已经乱了,只要不是自己分到的商铺或者归属牛炳礼份下的出现,一个个就拿着大哥大,叽里呱啦进进出出……

“牛炳礼出事了?”

“对啊,你也知道了啊。刚听好多人说起……”

“对啊,现在消息满天飞。”

“嗯,局里的大领导们今天也都神神秘秘的。”

就是这样的对话,听者本身有陷入为主的思维倾向,再去理解起来,内涵就大了。

真正有点儿拍卖样的自由竞拍环节终于出现,牛炳礼这次握在手里的差不多都是眼下看着最好的商铺,排位靠后……

现在墙倒众人推了。

只要是他名下分配的商铺出现,其他人就开始竞拍……拍了一会儿发现这样不行,价钱抬太高,又改开始小范围抱团合伙。

牛家那位亲戚已经彻底懵了。

“我们不拍了吗?”秦河源小声问江澈。

江澈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拍了,价钱抬起来了,咱们得留着钱生钱啊,4间,够了。”

当然真实的原因他没说破,比如真正将来最值钱的三间,已经都在咱们手里了,比如正拍这间,是很快要拆的,比如他想多拉一些人下水,尤其是那位“代市长”。

从开始的死水一潭,到后面的乱成一团,拍卖结束后,串标团伙成员大部分兴高采烈,围在“代市长”身边议论纷纷。

江澈走过去,微笑着开口:“牛炳礼这回要是还能爬起来,以后对我们都是麻烦。”

他一句话,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个个若有所思,尤其一些能量不够大刚又下手抢了的,已经在后怕,担心牛炳礼报复了。

“所以大家手上有什么东西能使上劲的,都加一脚吧,各尽各力。反正我是不客气了……”

平淡说完又一句,江澈转身带着秦河源率先离开。

其他人在背后看他,猛地想起,其实每一步,他都算在前面,比如拿下牛炳礼手上的商铺,只有他付出的额外代价最小,在此之前他始终没露半分声色;再比如这些话,他留到现在才提醒,而其他人,刚刚就已经几乎全部被他拖下水……

“背景强悍,谋虑长远,外加行事果断,下手狠辣……偏还看起来人畜无害。别惹他。”一群人默默想着。

其实尽个毛的力,事情到这里,已经与江澈完全无关了,他已经落完子,接着就剩下坐看局面演变。

他造一个假象,变成真杀局。

第九十七章 定局以后

临州市市委,市长牵头,几个领导围坐在一起,面前的会议桌上放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调查材料。

事情以他们的政治敏感度,当然看得更透彻……若不然也不需要他们亲自关心。

“立案调查伤害事件,尽快侦破以保此类事件不再出现,但是同时必须注意,绝不可以在没有明确的,足以说服大众的证据之前,随便抓人……尤其是下岗职工。”

大领导发话。

西城分局局长心里直喊我怼你娘,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牛炳礼自己的笔录又那样,还要尽快,还要证据确凿,足以说服大众?我查到蛋,哦,蛋也没得查了。

但是案子能不能破,人能不能抓到?当然能,什么流窜犯啊……这个不能说。

“领导放心。”分局长拍胸脯认真应了下来。

这时候一个秘书走进来,俯身在大领导身边道:“临州市纺织二厂班子成员加上中层领导,一共十七人,集体实名举报牛炳礼贪污受贿,挪用、亏空公款。”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个人实名或匿名举报,其中不少材料证据完全可查……”

西城分局局长一直注意着领导的表情,到此,果断拿出那份对牛炳礼的调查报告,道:“这方面,我们西城分局也已经提前做了一些调查工作。”

领导接过去看了几眼,点头赞许,“很好。”

说完他沉吟片刻,最后指示道:

“补充两条,一,控制舆论,争取把事件影响降到最小;二,对牛炳礼的调查同步展开,给民众和社会各界一个交代,但是调查的重心要避开刘嘎包一家,同时避开改制相关敏感话题,淡化这两点,就以牛炳礼贪污受贿,挪用公款为突破口。”

这段话里的政治考量且不去说,但是牛炳礼的命运,在场谁都听得出来,已经就此板上钉钉了。

消息很快会透过各种渠道和实际行动散播开去。

真正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踩在牛炳礼身上的脚,会越来越多……

…………

一上午经历了两次手术,临近中午,牛炳礼顽强地又醒了过来……

难怪武侠片里太监都是**oss,很难杀死。

他的老婆和表妹站在床边,老婆忧心忡忡看着他的伤处,眼神闪烁,似有所想。

因为得了医生的安慰,手术房里又无消息可通,医生也没办法一边给他缝弟弟一边说,对了,现在好多人在告你……

所以截止目前为止,牛炳礼的注意力主要都还集中在怎么弄死刘嘎包上,除此之外就是努力告诉自己,我没有错乱。

他还有心思关心点别的。

“拍卖结束了?”奄奄一息,他虚弱地问道。

表妹囧着眉点了点头,“嗯,可是咱们的都被抢了。”

“什么都被抢了?”牛炳礼困惑一下,还来?

“咱们的商铺,就他们举牌抢来着……表哥,你不是说都是说好的么?”

这什么情况?牛炳礼激动了一下,努力控制自己,不能动,“谁抢的?”

“开始是一个很年轻的,我听他们说话,好像姓江……后来就大家都抢了,那个你常说的叫代市长的抢的最凶。”

年轻,姓江,早上刚感谢过……牛炳礼脑海中,江澈温和的笑脸浮现出来:

“和气生财……牛厂长,我扶你……我的人去帮忙打电话了……记得给牛厂长弄点水啊……”

“咯咯咯咯咯咯。”

牛炳礼愤怒到牙齿都几乎咬断,整个人表情狰狞骇人,两手握拳,气到身体发抖,但是蜷缩着,不能动,我不能动……医生说再裂就真彻底完蛋了。

这情景看得床边的两个女人毛骨悚然。

好不容易,牛炳礼才缓过来一口气。

咬牙问:“……那钱呢?”

“钱我拿回家了。”表妹老实说。

“好,好。”牛炳礼长出一口气,至少还有钱……

“然后纪委的人来家里,正好看见。”他老婆说。

“……”很想骂娘,心不是往下一沉,是嘎嘣直接当空裂开。

真正致命的来了,牛炳礼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这浪头到底有多大,他努力挣扎着要来了大哥大……

一次。

两次。

三次。

漫长的忙音……这意味着什么,牛炳礼懂,他被丢下船了。

“啪。”

大哥大掉到地上,万念俱灰,牛炳礼猛一下坐起来……

自己到底是怎么翻船的,而且是一上午时间连着翻,一直翻到沉底,他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就像刘嘎包到底是怎么十点半坐火车离开,十一点给他钉地上的……一切都乱了。

不会真的是那个小子吧?

“45号床,他又飙血啦!”

小护士站在门口,见怪不怪语气平静向过道里说。

“哎呀,这回上下一起……”

牛炳礼第三次被送进手术室……

“这回真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摘除吧,保住命就好。”

“这人应该是真的神经错乱了。”

迷迷糊糊,医生护士交谈的话在牛炳礼耳边回荡。

莫名的,牛炳礼突然想起当年那场大火,火场里,师兄最后推他出门那一幕……报应吗?电视也就是个死啊,这也太他娘的折磨人了吧?

等他再出来,病房外已经多了看守的警员,但是牛炳礼其实已经根本没感觉了。

…………

刘嘎包没事,不在场证据充分,一家人都还算安生。

牛炳礼连续三次手术,接近翘辫子,还被立案调查。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出来,民众们开心了一上午,到此结果依然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和预料,原以为出了口气却可惜了嘎包,结果嘎包没事,原以为只是废了牛炳礼身上那祸害,想不到竟然就这样,整个给他废了……

想想以往多少次送材料,上告,全部石沉大海……这是哪路神仙出的手?

唐家,屋子里唐玥给爸妈上了柱香,平静地将事情转达给他们。

这么多年压在心上的丑恶和恐惧,竟然就这么突然一天,彻底消失了,流了太多眼泪,眼睛是肿的,眼眶是红的,但是嘴角是翘着的。

她突然觉得整个人好轻松啊。

“其实二十二岁也还是小姑娘,这些事,少听,少看,少参与。”想象着被他摸头,像对小女孩一样说话……

明明就比我小的啊。

原来他是告诉我,从此不用再担惊受怕、心怀怨恨了么?

到此,再加上早上江澈的“积极”表现,再加上一直以来慢慢累积的唐玥自己都不自知的,对江澈的盲目崇拜,如果她还猜不到点什么,就真的没救了。

第九十八章 我不是澈哥

门打开了,因为前两天放纵那么多人一起怼“恩人”,不被允许进门的唐连招老实站在门外,看见姐姐给爸妈上完香出来,带着喜悦和尴尬叫了一声:

“姐。”

唐玥还想着那天他们是怎么对江澈的呢,偏偏话又不能挑明了说,干脆脸一板:

“你们不许进去,你现在去给爸妈上香,他们都得生你气。我去买点菜……对了,晚饭你自己外面吃。”

这话其实也得想一会儿,才能弄明白。

唐玥走了。

低低的笑声响起,唐连招在一众弟兄们取笑又不敢太直接的目光中转过身来,思考着,这事到底应该怎么跟他们说。

这一上午,他一直在猜测的事,下午慢慢得到了印证。

唐连招是搞不懂刘嘎包为什么可以不在场,想死了都想不出来,但是很肯定,事情是刘嘎包做的,因为那枚水泥钉是嘎包原来就准备着的,来找他时给看到过,只不过当时嘎包准备的可不止钉子,他本来是准备那个晚上直接动手的。

唐连招更搞不懂为什么以前都说是官官相护,怎么都告不倒的牛炳礼,手眼通天的大仇人,现在外面都说,官们,也都在帮着告,还有市里的大领导帮忙主持公道。

就好像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站出来了,站在正义的一边,对抗恶。

他还想不通,江澈早上那番折腾,到底有什么深意。

但是唐连招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一切,都是因为牛炳礼认识了那个家伙……两个人第一次直接有交集,互相说了句“和气生财”,然后牛炳礼就这样了。

这才几天啊?

这样想完,江澈在唐连招眼中就愈加深不可测。

现在再看看面前这群混蛋,其实也包括自己,唐连招恨不得大家放开了先互相抽一顿,太蠢了,而蠢的结果……

大概很严重。

以后再也不怀疑了,不敢自以为是玩什么逼他表态、澄清了,他说什么是什么……但是问题现在,怎么补救?

“总之如果你们还信我,我就一句话,我服江澈。”

其实不止服,他还感激。

因为这句话,大部分人都在回忆着那个因为结交牛炳礼被谴责,被唾弃,却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的学生仔。

“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计较吗?因为我们的层次,根本不配。”黑五加了一句。

那天现场,他就神情纠结,担心江澈,他是被江澈侃晕过的人,用二十年后的话说简直就是迷弟,认知、判断,都和眼前这些人根本不一样。

事后包括对唐连招,他都有些不满。

“大招,现在怎么办啊?”带着郁闷,黑五问道。

“……”

怎么办,唐连招也愁啊,一方面更进一步相信了江澈的能力,另一方面,他自然就对江澈说过的那些话,关于“严打”,关于“真正的混”,更加深信不疑。

威胁或诱惑都摆在那里,唐连招有自知,凭自己这些人,错过江澈,就永远只能是底层小混混,未来也许坐牢的坐牢,剩下勉强没进去的,取个老婆,生个孩子,过着苦哈哈的日子。

三十岁,四十岁的街面小混混?

跟儿子的同学开片?

“我想想怎么办……要不我吓他?”

…………

下午,在拍卖专项办公室办了一系列繁琐的手续,大把大把地掏钱,掏得秦河源手都抖,但是商铺依然要过些天才能完整到手,这几年,政府单位的工作效率低到可怕。

江澈和秦河源抱着巡视领地的心思先去三处商铺都转了一圈,傍晚才回来。

因为早上发生过冲突,放不下心,陈有竖和郑忻峰专程过来在公交站等着。

这会儿正好放学下班时间,老街路面上来来往往有不少喜气洋洋的群众,吃得早的人家端着饭碗坐在门口,远远地互相聊天。

学校操场里有打球,吊单杠,跑步的学生……

“要是事情公开了,你现在这条街上,就得像武松打虎下山一样被抬着走过去。”郑忻峰在旁边嘀咕。

“……”没顾上搭理,江澈傲然想着,公开,我这没公开的事多了,一旦公开何止武松,简直得像吕祖那样,被画成像挂起来拜。

没走几步,唐连招等四十多人出现,凌乱站在路边。

操场上的学生和路人们的目光纷纷转过来,这是要出事?

郑忻峰也有点紧张,抢一步站到江澈身前,刚想开口说话,江澈拍了拍他肩膀说:“没事的,走。”

说完他当先走去。

一行四人里陈有竖语音功能CD中,只听不说,剩下三个偶尔说笑,就这么在一片目光中平静走过去……

郑忻峰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也筑基有望了。

接下来是在那些学生们眼中,简直如同港片的一幕……

“澈哥,对不起。”第一个,那天找江澈单挑的那个,抚着胸口上前,小声说了一句。

江澈看了一眼没说话往前走。

“澈哥。”

“澈哥,对不起。”

“澈哥。”

“……”

一路走,一路都在小声地打招呼。

江澈一句没回应,不是他傲,大部分也不是赌气,真正关键的是“澈哥”这个事,它本身就是个玩笑。

那天那一出,首先是为了化解危机,其次也算是有心给唐连招指条路……虽然路他还没想好。

江澈对当混混当大哥没有一点兴趣,这么被一路叫下来,心里感觉其实就一条——有点尴尬。

我不是澈哥,我不演港片啊!

所以,只有黑五开口的时候,江澈笑着回应了一下。

“平稳气场啊,老江就是这么稳,真稳。”郑忻峰从困惑中回过神来,禁不住感慨。

此时江澈走过的是唐连招。

目光对上,你叫我也不理啊,江澈小心眼地想着。

唐连招一脸耿直憨厚,“姐夫。”

“……”江澈整个人趔趄一下,差点摔出去。

…………

“小澈。”

远远地,唐玥站在那里挥手,穿着舞会后就再没穿过那一身,江澈给她买的白衬衫,藏青色长裙。

她的眼睛是肿的、红的,但是其余每一处都可以看出来精心仔细打扮过,就连头发,都是江澈说过他喜欢的,不经意散落几缕的样子。

好久不见厂花姑娘的学校学生们涌向操场边……

“小玥姐。”

江澈一路小跑过去。

郑忻峰在后头提醒:“注意平稳气场啊,老江。”

第九十九章 拨云见日(为盟主“幽明之羽”加更)

江澈当然还是平稳气场,除了那一下“突袭”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能在唐连招叫完“姐夫”的下一秒,自然地面对他姐,多稳都不知道。

而且以唐连招的个性和形象,他既然豁出去这么干,那就摆明了是准备耍无赖的……

不跑,等着带上40几号人晃几条街,再晃回学校,从此成为证据确凿的小霸王他哥大霸王么?

韩立大师在盛海,在全国,几千上万的弟子都能放得下,哪来的兴趣真去当这个老大。

唐连招这浓眉大眼,刚直狂暴的铁汉都学坏,学会耍无赖了……

这也就是唐玥来了,不然江澈没准还真不好脱身。

“这招好像没用啊……一秒不到就恢复,你看,他全当没听到,大招你白叫了。”看着江澈的背影跑向唐玥,不敢跟,站在唐连招身边的黑五保持迷弟姿态感慨道。

唐连招憋屈地点了点头,心说:当时真应该趁无知先揍他一顿啊!

本意就是诈他的,如果江澈刚才停下来说点什么,比如“唐连招你别胡闹”什么的,搭上话,再说说笑笑,江澈的“大佬心凉不回头”状态就可以破功。

当然他如果直接认了,唐连招觉得更好,虽然以之前的认识,这种几率很小。

结果江澈还是那个状态,之前唐玥自己纠结了,有段时间避着他,他泰然处之,现在唐玥想通了放开心情相处,他也一切照旧。

“我姐要不是被家里和我耽误了这些年,就她十五岁以前那精灵劲,现在肯定是他缠着我叫妹夫……那样我也不搭理他。”

唐连招搭着黑五的肩膀,愤愤不平。

…………

唐玥变轻快了,不是糖水罐头和体重的问题,是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现在变得前所未有的灵动,甚至有些活泼。

一路上嘴巴不停,指着墙头屋角,说着她十五岁以前在这些地方的趣事、小事,最普通的事。

”你别看大招现在这样,以前他被人欺负都只会哭,我还要帮他打架呢。”唐玥说。

江澈可以在她的眉眼和笑容里看到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这是过往不曾有的。

过往的唐玥坚强,但总是略嫌沉重,这来自她的生活经历,十五岁离开学校,进入工厂,日复一日,在担心恐惧和没有愿景的世界里重复着生活。

下岗和离开工厂开启了蜕变的第一步,与江澈合伙的那次小生意是第二步,开店是第三步……

若不然她在工厂里熬日子,在最憎愤的人手下讨生活,坚强但是压抑,哪会想到上夜校,又哪有心思去感触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期待和幻想。

今天,最关键的一步完成。

牛炳礼之于唐玥,代表了她对人性丑恶,社会黑暗的认知,还有实际生活的无奈和无助……

过往的这些年,因为时代、家庭固有的观念,加上生计的考虑,不敢离开二厂,她和弟弟唐连招唯一可以做的对抗,就是弟弟十五岁起用自己的命去威胁……

这看似强势,其实是弱者彻底无奈下的挣扎。

它像一块大石一直压着唐玥,生怕弟弟哪天就真的把命赔上。

而今牛炳礼突然就这么倒下了,听说惨绝人寰,唐玥之前人生中最大的邪恶boss,在江澈这里,竟然不费吹灰之力……

拨云见日这个成语的美好只有真正在阴影下压抑长久的人才能体会。

这些,也许暂时唐玥自己都还没注意到,她现在只是想表达感谢的。

小桌上五六盘菜,不多,但是样样精致。

给江澈拿了双筷子,唐玥比量着,挑出最整齐的,探身平整地放在他的碗沿上。

“谢谢。”看着江澈的眼睛,唐玥说。

话没说破。

江澈明白她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否认。

“大招今天不回来吃饭,你要喝酒吗?我买了两瓶啤酒,一瓶白酒,还有黄酒和汽水,汽水现在还是冰的。”

“那就喝汽水。”

开了汽水,两人各一瓶。

唐玥说:“这个肉,小块的,瘦的尖上带一点肥,先在油里炸过一下,炒一会儿,再放辣椒进去,辣椒要生点,肉要老点,就不觉得腻了,对吧?”

她夹了一块在江澈碗里,笑着说:“是阿姨教我的。”

江澈吃了,说:“很好吃。”

唐玥得到鼓励,开心地继续道:

“茄子,带辣,还放了点酒糟……阿姨说你吃这个最下饭。”

“炸带鱼外头不裹东西,炸到颜色金黄就好。”

“鱼你不爱吃,不是不喜欢,是懒,怕烦……讨厌抿鱼刺。阿姨说你是一个什么都能习惯,唯独很怕烦的人。”

“……”

这一刻江澈开始很明白,老妈为什么这么喜欢唐玥,哪怕她当时看起来是那样的困窘,首先当然是好看,其次,她是那种大人眼中标准的贤惠可人的儿媳妇。

现在桌对面的她像个积极表现的小女孩那样努力介绍着,眼神不时投过来,等待夸奖的样子,似乎更好看了,因为更生动。

莫名眼前浮现她坐在书桌旁,被小男生递情书的样子,江澈突兀地问:“小玥姐,你谈过恋爱吗?”

带着些许错愕,唐玥抬头看了江澈一眼,有些窘迫地摇头。

“是不是已经太老了?素云和雨芬老说我,对了,素云肚子里有宝宝了,雨芬和那个小峰正商量着去一趟你朋友老家呢。她们有时候会说,让我去相亲……”

22岁而已,老什么老啊,江澈想说,但是这个年代毕竟不同。

“我自己知道,相亲肯定相不上的。”

唐玥说着剥了一个鸡蛋,放在江澈已经空了的碗里。

江澈犹豫了一下,说:“小玥姐,我今天不想吃蛋。”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笑出来,笑到肚子疼。

…………

晚饭后,唐玥扎上围裙,把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收拾、洗碗,不得不承认这个状态下的她其实比之盛装参加舞会更迷人,江澈陪一旁又聊了一会儿,告辞出门。

唐连招等人安静地等在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小混混……

他们刚刚已经想好了,磨。

唐连招看见江澈出来,满怀诚意地笑一下,

两人眼神对上,江湖豪杰惺惺相惜?

没有,江澈果断回头,向屋里喊:“小玥姐,你弟弟带人堵我。”

“……”

整一院子的小混,看着他们今天刚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上的,高深莫测的,老大的老大。

集体愣在当场。

“以后我们也这样混吗?”

第一百章 教混混做生意(为盟主“当学霸”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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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开口,唐连招等人的热情马上起来了,可惜结果只证明这群人混的真的很惨,在唐连招打工归来一人拿出来180的情况下,整个团伙的资金加起来,才400块。

400块,能干嘛?

让他们去开个烤串摊?不知道够不够。

整个炉子烤地瓜应该够。

不然买辆人力车,轮着踩?就是一个人一个月也轮不上一天啊。

“澈哥,你看,我们能做什么?”迷弟黑五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这种情况下,要是说出让他们去烤地瓜,会不会不太好?

那如果告诉唐大招,我那天其实根本没想好呢?

……还是算了。

“生意,混混,穷光蛋……”江澈瞥一眼,正好看见郑忻峰,顺带着想起一事,对哦,游戏厅……

游戏厅之前进入过江澈的记录本,只是因为条件不足,被几乎放弃,现在想想,反正还没做决定呢,自己又懒,不如干脆拿唐连招他们做个实验。

正好还能把这事混过去。

打定主意,江澈开始跟混混们谈生意,指着郑忻峰说:“老郑很喜欢去游戏厅……”

“所以我们去游戏厅抢钱。”马上有人抢答。

江澈看他一眼,继续道:“前段时间他带我去了一家游戏厅,那家的老板是外地人,没背景……”

“所以我们去那个游戏厅抢钱。”还是那个人。

江澈看他一眼,继续道:“那家游戏厅经常会有一群小混混混在里头玩,抢钱,打人……”

“所以我们去抢那些小混混抢来的钱。”还是那个人。

“……麻烦能不能把他拖下去?”

人拖下去了,江澈继续道:“因为这样,那家游戏厅的生意很差。”

“帮忙看场子?”黑五说出了一个港片用语,也可能是他从里面学来的赚钱方法。

过几年等古惑仔上映,这种情况会更严重,就连卖豆腐的老大娘都被“洪兴少年团”询问过要不要帮忙看场子。

“说来也算是个办法,但那样,你们永远都只是打手,底层混混。另外咱们不是说好了,不犯法赚钱,免得严打来了进去吗?”

黑五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之前我说你们有基础,条件,老实说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你们过去很凶悍的名声。现在就400块钱和这份名声……”江澈顿了顿,说:“大招你拿这四百块去跟那家老板租几天游戏厅……具体几天,好好商量,签合同。”

先是愣一下,唐连招思索了一会儿,眼神依然困惑,大概想问这跟看场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等他问,江澈主动道:“一,这样你们可以赚到比看场子更多的钱;二,这样你们可以用别人的店,学着做生意;三,不犯法。”

四,江澈藏着了,你们还可以替我做实验。

“那他会同意吗?”唐连招的意思是,非暴力,对方会不会同意。

“不同意就揍他,堵他店。”先前那个又回来了。

“拖走。”江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道:“他会同意的,只要你过去告诉他,你是唐大招,只租一次,只租几天,而且签合同……他几乎一定会同意。”

“为什么?”这话是郑忻峰帮着问的。

“因为他得到的好处会更大,只不过不会说出来……游戏厅租给你几天以后,其他混混就会以为那个店和你大招有关系,他甚至会从此一直打你的旗号,明白吗?所以,只要你让他相信,你真的就是租几天,付租金,把合同签上,他会很开心,很乐意。”

“恶名的作用。”江澈笑着补充了一句。

唐连招和黑五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就就等于整个团伙取得了一致,唐连招说:“那我们明天去试试。”

“让老郑陪你们一起去吧,一来带路,二来好好说话,别让老板觉得是威胁恐吓。”江澈心说要是真一点威胁恐吓的感觉都没有才怪了,下一句叮嘱道:“总之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知道了,澈哥。”

这就是默默无声打过一次脸的效果,现在的唐连招团伙对江澈也开始有点盲目崇拜的意思了。

接着,江澈提问:“现在你们来告诉我,游戏厅租下来以后怎么经营?”

这么问,是因为他其实也没想好。

一群人冥思苦想,交流议论了半天,最后由唐连招总结发言:

“派3个兄弟看游戏厅,剩下的派25个出去外面抓那些学生过来玩;再派10个去附近的游戏厅捣乱……”

突然觉得这计划真牛,江澈好奇问:“那还剩5个干嘛?”

“我想的,我想的。”之前被拖走那个竟然又回来了,这回老实举手,等到确认自己没被拖走,才发言道:“那5个装作不认识,放在游戏厅里抢币,抢币不犯法对吧?然后客人买三个,我们抢两个,这样机子就空出来了。”

江澈看着他超过十秒钟,“人才啊!这次能不能帮忙拖远点?”

人又拖走了。

“宣传可以做,不要硬拉人,捣乱就更不必去了,我这样说,正是因为现在多数游戏厅里抢机子、抢币、抢钱,小混混欺负人这种事很常见,你们才有用,明白吗?”

说完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们不明白,江澈也懒得解释,直接道:

“总之你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名气,保证游戏厅里绝不会发生像抢机子、抢钱、抢币,混混打人之类的事。要让包括小学生们在内都知道,在你们的店里,只要他们花钱买币,玩,可以绝对自由和安全。”

“创造良好的消费环境,顾客至上。”

…………

忽悠完收工,回学校,可怜兮兮一个人,江澈在路口碰到叶琼蓁经过,点头打过招呼准备走开。

“江澈,等一下。”

意外地,叶琼蓁喊住了他。

叶姑娘一边走过来,一边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本子,说:“你的毕业留言本,前两天传到我这里,写完问了几个同学都说已经写过了,不知道该给谁,正好碰到你,给你自己吧。”

“哦,好。”江澈这才想起来,前些天自己是也弄了个毕业留言册扔给郑忻峰了。

其实就是个笔记本,同学们之间互相传,拿了写点赠言,以供日后回忆。

后世学生毕业,同学分别后会有手机号、qq,微信……

这年代不同,这年代会有不少人真的一别就是一生。

尤其江澈这批人,毕业后基本都是要往乡下学校分的,接下来路途遥远,通信困难,除了是最好的朋友,还得是爱联系的,剩下的交集会变很少,有的甚至干脆就失去了联系,十几二十年后同学会,未必能再凑多少人。

“谢谢。”

接过留言册,道了声谢,江澈随手翻一下,看到几个同学的留言,在角度找到叶琼蓁的字迹:过好这一生。

前世她写了什么?似乎不是这一句……竟然忘了。

“干脆你也帮我写一下吧。”

叶琼蓁递过来她的本子还有笔,江澈打开,里头留言不多。

【过好这一生。】

江澈写给她一样的话。

只是两个人的“好”,也许不一样。

“其实咱们理解的好,不一样对吗?”聪明的叶琼蓁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江澈点了点头。

叶琼蓁笑一下说:“所以你才那么干脆,放我去飞?”

人总是这样的啊,分手看不见丝毫留恋,反而还有点儿不甘,只是叶姑娘这词句用的,挺符合诗歌时代的。

“不是啊”。江澈笑着说:“是放你去被雷劈,被风吹,被雨打……在海面没地方可以落下休憩的时候只能拼命往前,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边飞边哭。”

他在描绘的,其实是叶琼蓁前世私自脱离考察团,非法滞留美国后一段时间的遭遇。

叶琼蓁怔住了……

“呜……”她突然就小声哭了出来。

左右无人,江澈站在一旁等她哭完。

“对不起,其实有时候走啊走啊,突然停下来看一眼,发现好像一点希望都没有,我就会一个人哭一下……哭完就好了,就可以继续。”她抹眼泪说。

江澈点头,说:“偶尔宣泄一下情绪,挺好的。”

“嗯,其实最近练了那个九转金身功,情绪稳定很多了,已经很少很少哭了,刚才……是因为你说得太形象。”

“……”何必呢,这么酷的对话,干嘛突然这样,江澈心里万马奔腾。

叶琼蓁擦干眼泪,说:“我哭好了。”

江澈点头,“嗯,那回去吧。”

“好,去支教照顾好身体。”她转身走了。

叶姑娘就是这么干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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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一直很低端

之前的两年多,叶琼蓁没有当着江澈的面哭过,甚至没有说过太辛苦之类的话,因为那一阶段的目标是留校,是努力就可及的。

这种事,叶姑娘从来都一往无前。

而今这一步完成,站上台阶,眺望下一个目标。公派出国的机会落到一个中专毕业生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以学者交流访问的方式出去,她还远远够不上,很可能永远都够不上。

拿着每个月那点儿师范生补贴和额外的50块代岗教师工资,辛苦地存着钱,于她而言,前路第一次如此迷茫……

“大概就是这个过程,不断地努力和看不到希望,让她最终在两年后不惜选择铤而走险,非法滞留美国。”

两人分道走,江澈这么想了一下,就搁下了。

猛地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两年,自己竟然缺乏对叶姑娘身体的渴望,倒也不是完全没亲过、抱过,但是相对而言,真可以说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了。

反而路上偶尔一个别的女人,青春期的江澈会默默“致敬”一下,记得有一回夏天,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在台上俯下身看报纸,领口宽了些,自己没发现……男生们激动了整一节课,江澈后来还梦见过她。

回宿舍的路上一路慢行,江澈随手翻着留言册,上头能读到不少暖心的话,当然也有一些,只是抄上了两句歌词或者现代诗。

【没成想最后是你要去最远的地方,保重。】

这是室友老吕的留言。他曾经说过因为老家路途太遥远,结婚大家可能去不了。那天他买了几瓶酒,这是中专三年都只买过两件新衣服的老吕同学人生中第一次请客,错了,那是一场喜宴。

跟老吕一样,很多同学的留言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江澈要去支教这件事情上,叮咛嘱咐,照顾好自己。

其实班里还有一位女同学选择了支教,而且最终成行,只不过她去的是南关省辖下的另一个市,到岗两个月后,女同学选择默默收拾东西离开。

册子上有她写的留言:【当别人说我们支教是为了逃避不如意的分配,我相信,我们是为了梦想和奉献。】

多好的句子啊,可惜了我的同学,梦想和奉献的重量,常常压不住生活的挣扎。

江澈没有丝毫看轻她的意思,包括她几个月后做的那个选择,反过来说以如今的心境,让江澈自己去了只是当一个全心奉献的孩子王,当两年,他也呆不住。

他想改变一些东西,对于那里的人,也对于他自己。

回到宿舍呆了个把小时,郑忻峰也回来了。

“传回来了啊?”看见江澈手上的留言册,他说:“正好给我,我还没写呢。”

“哦。”心说你有什么可写的,江澈转一下手腕把本子飞给他,纸页在半空中扑啦啦翻页,像是就这么翻过去了时光、人,和事……

一个阶段的告别很快就要来了。

留下一份稳定的,至少这一年中会不断生钱的产业,这是江澈现在剩下唯一要做的事情。

郑忻峰自己找了支笔,翻到本子空处,咬掉笔帽站在桌边开始写。

江澈脑海里突然回忆起他前世写的留言:【傻到姥姥家了,照顾好自己,我会去看你的。】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结果他还真来,每年都来。

这辈子老郑同志整个被蝴蝶翅膀扇飞了,偏得厉害,而且江澈如今的境况完全不同,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靠谱的话了吧?

江澈正想着,郑忻峰已经唰唰写好了,翻着页给送回来。

随意瞥一眼,狗爬一样的字,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这家伙当初是怎么考上中专的,后来,又是怎么当县长的。

【想好了,管你混得怎么样,反正在我都一样。】

这话在别人看来也许是逗趣玩笑,或者表达不清,但是江澈能看懂,这是郑忻峰同志在受到百万冲击,短暂失魂之后的思考结果。

同样的话江澈前世听郑县长讲过一遍。

在高,在低,他做到了都一样相待。

接下来两天就是上课、下课,写留言册,江澈对于很多同学的印象其实都已经有些模糊,写不出什么针对性的话,只好也抄抄歌词,诗句。

除了留言本,毕业还有一些同学会互相送照片,有钱点的拍个全身照,一般情况的就一寸大头照,洗个十几二十份,送给自己想送的同学。

江澈拿了一大堆女生的照片,本班的,别班的,连低年级的都有,毕竟他现在单身了,姑娘们哪怕知道不会有故事,也觉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有的女同学给江澈送了,站一旁支吾问他:“你的有吗?拍了给我一张吧……你一去那么远。”

不想被太多枕头压,江澈只好尴尬说没准备拍。

然后也喝酒,小馆子里简单几个菜,把6月份发的补贴凑一凑,同学、朋友连着一起喝了两天,坐在酒桌上的江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是长大后听别人说你当年,说得真切,而且绘声绘色,一箩筐的蠢事,但是实际自己已经记忆模糊。

第四天,407送走了第一个室友,老吴。

按说时间还没到,但是他让家里打电话说有事情需要提前回去,学校也没为难,反正也没几天了。

最后两个月的疯狂出击,老吴并没有在他中专生涯的尾声找到一个同样热切的姑娘,谈上一场恋爱,最近看着有些失落和孤僻,喝酒的时候,还哭了两次。

室友们把人一直送上火车,好几个掉了眼泪。

面对一份份关心,老吴临走总算鼓足勇气留了句话:“其实家里没事,我只是不敢再在宿舍住下去了。我回去先相亲娶媳妇儿。”

没人听懂,来不及问,火车就开了,“污……”

…………

1992年6月19日,江澈终于拿到了他拍下那四间商铺的全部相关材料。

20号带着人巡视领地。

四个商铺里有两个是带二层的,这里的二层本身并不用来当仓库,而是以前相关领导的办公室。原来的国有商店,不少是有行政领导直接管理的。

“挺好的,我和有竖以后可以搬这边来住。”站在二层分隔开的办公室里,秦河源敲了敲墙,开窗看一眼说。

道理是对的,这年头沿街店面都还有富余,二楼,一般没有人会租,空置着也浪费,“听敲墙的声音隔音还不错,两个二楼要是弄成情趣酒店,这年头也不知道市场怎么样?”江澈想着。

“对了老江,店买下来了,做什么生意可以说了吧?你走之前,咱们得干起来啊。”郑忻峰趴在窗户上看街上的行人车辆,回头问。

“情,啊,趣啊……”江澈叹口气说:“还没想好啊。”

另外三个当场就傻住了,敢情你不是胸有成竹才去拍的店啊,而且时间其实已经很紧,不到两个月,“我们仨上了船的,可都等着给你干活呢啊。”

“吃的,自助餐?穿的,用的……”这些都出现在江澈的笔记本上过,最后犹豫不决,倒不是怕低端,他本身就一直都很低端,再者说这两年其实也没有太多高大上,问题具体实施起来都很麻烦。

最关键江澈现在手里缺人才,真正意义上的管理人才,贸易人才,现在要么往粤省跑,要么自己干,要么还在工厂、机关里埋没着……

四间商铺花掉了60万。

江澈手里还剩60万,加一批生瓜仔。

连个运输队,他都搞不起,车贵,学驾照贵,这年头从经济角度,司机属于社会上层。

两个二层没太大所谓,扔给秦河源陈有竖住两年也挺好,问题一楼怎么弄,看起来选择很多,但是真要符合想法,很难。

正想着,秦河源拿着的大哥大响。

电话是唐连招打来的……他们用400块租了那家游戏厅七天。

“唐连招他们说正找你。”

“干脆叫他们过来好了。”

下楼等了一会儿,人来了,一共大概七八个人,唐连招走在最前面,神情和步伐看着都有点激动。

“嗯嗯嗯嗯。”

“嗯嗯嗯嗯。”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好像是有人嘴被捂住了,但还是拼命出声,两次不一样的声调,分别是:

【第三声,第一声,第三声,第四声】

【第三声,第二声,第四声,第一声】

江澈偏过头看了一眼,看黑五正搂着脖子拼命压制着一个人。

看见人,江澈就猜出他在喊什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 突然高端下

“堵他的店。”

“抢游戏厅。”

这两句话他估计跟唐连招几个已经嚷了一路了,江澈能猜到。

因为这哥们就是那个接话狂,前几天“抢”了一晚上,被拖出去好几次那个,江澈印象深,后来还特意问了他的名字。

赵三墩。

现在黑五正一手搂他脖子,一手捂他嘴,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出不来声音,抬头尴尬地冲江澈笑一下,“没事,没事,我控制他,澈哥你们聊。”

“可别捂死了。”江澈说,说完转向唐连招道:“你说。”

唐连招用力点了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把钱,递到江澈面前,“赚了很多……要是早点就跟你,我都不用为了给我姐挣开店的钱,跑去粤省下工地了。”

他在江澈面前连自己在粤省的窘迫都坦白说出来了。

换了个位置,回到商铺二楼,那叠钱搁在一条没搬走的破桌子上。

“一共两千二百六十二块七毛。”唐连招说:“最后退的时候,那个老板还说把租金还我,我记得你说咱们是做生意,不是抢,就没要。”

这么多?要知道那个游戏厅差不多就十一二台机子,这就平均下来一天300多……

江澈顺手做这个实验的目的当然不是混混能不能开游戏厅,那肯定是能的,他想要知道的是另外两件事:一,区别于现状,绝对安全自在的游戏厅,是不是能促进生意更繁荣;二,到底游戏厅有多赚钱。

结果有点让人惊讶,江澈淡定地点了点头。

唐连招则依然激动,一个星期,7天,2000多块啊,多少人一年都赚不了这么多。

“其实这还是开头两天少了,玩的人不知道那个店安生了,来的不多,后来咱们宣传,还有来过的一些人回去一说,慢慢就越来越热闹了。”

“澈哥,还是你的办法好。”

江澈之前是知道游戏厅挺暴利的,但他并不知道,游戏厅其实是90年代初最暴利的行业之一,兑掉通货膨胀,它比后来的网吧更赚钱。

这么一算,如果机子扩一倍?江澈看了看场地,再加进去一些红白机之类的给等候的人消遣,一天纯利润七八百?

一个月两万多,两家……以临州的城市规模和人口,娱乐缺乏的年代,应该还可以更多。

至于投入,现在距离网吧时代还有至少六七年,游戏厅的鼎盛时期都还没到,不是大问题。

在心里计算完,江澈已经有点小激动,当然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是不是看不上眼啊?”看江澈没表情,唐连招反过来有些担心地问。

“有混混来捣乱吗?”江澈绕过他的问题,主动问道。

“刚开始有两拨,知道是我们就没再来过。”唐连招身边一个弟兄说,说话时他还拍了拍自己胸脯,自信满满的样子。

江澈抬头看了他一眼,顺带着看到黑五听得入神,手里的赵三墩已经快挂了,连忙道:“黑五,你快把人捂死了,快撒手。”

刚天刚地不刚兄弟的赵三墩,终于被解救出来了,大口喘气,小心看着江澈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呼,呼……不抢过来,可惜了。”

“问题真到那份上,人家会报警的,大不了事后再搬走,而你们,就要坐牢了。”江澈顿一顿,笑着说:“不如咱们自己开啊,你们看这里怎么样?”

唐连招等人一下目光铮亮,全在江澈身上。这里,大多了,位置也好太多,虽然是二楼,可是侧边就有楼梯直接通楼下。

“这里好,这里好,可是,好像说游戏机要么湖建,要么粤省那边买,很贵。”唐连招看来已经问过那家老板了。

“这个不用你们担心,而且我们要开的不止一家,两家,八家,十家……临州放得下。”二楼而已,很好找,上次串标团的同伙们就有好几个抱怨,他们的生意,二楼根本没用。

“想好了来找我。”江澈说完起身走,有些事情,他得等唐连招他们主动提。

“澈哥,这个钱……”唐连招在身后说。

“这次你们自己分了吧,都穷成什么样了。”

江澈说完继续走了几步,眉头皱了皱,带着点儿哭笑不得把赵三墩脖子搂过来,一边下了楼一边交待说:“三墩啊,你是咱们团伙的不定时炸弹啊……要赚钱,要洗白,不能老这样想知道吗?”

赵三墩老实点了点头,困惑道:“那,澈哥,那我应该怎么想?”

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江澈郁闷一下,说:“反正不能什么事都想着用暴力解决。”

话刚说完,四个小年轻从身边经过,晃着膀子不看路,撞了江澈一下。大概赵三墩名气不大,他们不认识,仗着人多反而还站下来骂骂咧咧几句。

“像这样的呢?也不暴力吗?”赵三墩问江澈的同时已经是战备状态了。

与此同时楼上唐连招几个从楼上跟了下来,人的名,树的影,那四个小年轻一看到人,顿时就傻了,站那里不知所措。

揍不揍?刚刚好像是挨骂了,按说应该暴力一顿,问题现在江澈正教育别人要大度,不能总想着使用暴力,为了起到表率作用,他微笑说:“撞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完全可以扭头就走。”

“好的,澈哥。”

说完,赵三墩在江澈有些迷茫和呆滞的目光中走过去,左手托下巴,右手推脸,将一个小混混的脖子扭过去,按在墙上,重重压了几下……

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回来说:“澈哥,我们走。”

…………

游戏厅用掉的是二楼,影响不大,暴利,江澈决定回宿舍做一份计划书。

“枕头。”

不知死活的凡人又是先拍肩后出声,一下跳出来……你是忍者袋鼠啊你。

“苏老师你再这样下去很危险啊”,江澈说,“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啧,看你小气的”,苏楚很表面的凄婉一下,说,“我来跟你告别的,明天就走了,比你先……不过以后还待临州,只是换个单位,你答应带我赚钱的事可能忘了,现在我是要自己靠工资养活自己的人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人工湖旁边,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聊。

“枕头,我现在真的好穷啊,要不你毕业先跟我去趟港城吧,赚到钱三七开,你出力,你拿七。”

“应该是你比较值钱吧?总归富翁比富婆多。”

“你竟然懂?你才多大你个流氓。”苏楚一惊一乍道:“港城有些富婆出手比男的还大方的。”

“……可我还是觉得你更值钱。”

“那就算都值钱,但是你干,不亏啊。”

江澈心说我怎么就不亏了,富婆可未必都是美艳富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旁边苏老师一边思考,一边悠悠地道:“欸,按这么算,咱们俩要是睡了,是不是都占大便宜了?”

“……”江澈也是震撼啊,弱弱地道:“难道不是都亏大了么?都没钱拿。”

“咦,也是哦,那不睡好了。”

江澈想了想,话题不能被带着走,不然永远聊不出个屁来,他主动道:“对了,你有没有公安方面的关系,是你个人,不会被家里知道那种。有的话,我倒是有门小生意,可以给你占一点干股。”

“嗯”,一听生意、干股,苏老师来劲了,“有有有,我有个好朋友的爸爸,是市公安局的领导,忘记什么职位了,反正是个领导,怎么样,够用了么?”

有这种等级,说句话应该差不多就够了……江澈点头。

苏楚俩眼睛发光,“什么生意啊,枕头,还有你给我多少股份?”

“具体什么生意回头再跟你说,股份,百分之一吧。”

“哦,那就是一成,还行。”苏老师肯定地点了下头,隔一会儿,缓缓抬头看江澈,“好像不对哦,是0.1成?”

本来以为可以就这么混过去的,没想到竟然被她转过来了,江澈点了点头说:“就是0.1成,一年说不定也两三万了,我这纯粹是同情你,要不拉倒。”

“那就百分之二,差不多够我花”,苏楚狡黠地笑着,比划指头说,“小心拒绝哦,你既然要公安方面的关系,就说明公安治得了你要做的生意。不给……我就给你捣乱。”

“……”这一会儿痴呆一会儿精明的人,真难对付。

想想这样确实省了很多麻烦,就当把打点的钱上供在这好了,至少不用赔笑脸低头,江澈答应了下来,随口问:“那你明天就走了,我在临州这段时间怎么联系你?”

苏楚说““那个,其实我有个大哥大,只是感觉很奇怪,平时不好意思拿出来用,我把号码告诉你吧……你呢,我怎么联系你?”

江澈说:“那个……其实我也有个大哥大,平时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交换玩肩扛式火箭炮的击发方式,江澈最后叮嘱:“这事可千万别让你家里知道啊,包括上次你那个堂姐,那个苏什么……”

“苏韩。”

“对,就是她,更年期提前了那个。”江澈损了一句,顺口问:“欸,我一直好奇你们家取名字是不是战国七雄?”

苏楚点头,“没有苏秦,然后后来不够用了,也有乱取的,什么苏静啊,苏渭啊,苏河啊,苏宁啊……”

江澈愣一下。

苏楚掰着指头还在数,但是突然知道自己那些一层店面可以干什么了——卖空调。

张苏宁的发家之路,他在苏省,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干了吧?

这个时代,因为产能的关系,因为社会财富的不断暴涨和集中化,供不应求是国内空调市场最基本的特点之一,大量存在的外部机会使得工厂的产量即为销量,卖方市场。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卖方在配送、安装、维修等环节做得很差,甚至根本不在乎,有的顾客7月买了空调,等到工人上门安装,秋风萧萧。

张苏宁正是从这几个环节入手,把小店做成了大场面。

这样一来,不光店面的用途有了,唐连招那批小弟,主要是外围认识那些,刚从工厂出来的,也找到合适的去处了。

先跟着张苏宁走一程吧,江澈突然高端了下。而且他还知道张苏宁后来做大,在竞争中屹立不倒的一个做法,趁股份改革潮,反向注资家电企业。

第一百零三章 亲自下场

通知修改的同时,趁机说几句话,先说声“谢谢大家”。

接着:

一、一直纠结在心头的九十八、九十九两章,当时因为爆更、上架遇过渡和心态问题,没写好,说了要修改,今天终于熬夜修改了,也许还是不够好,甚至有的朋友会觉得更喜欢原来的,但是于我而言,目前真的尽力了。其中98章修改较大,加入了秦河源和陈有竖的背景故事,99修改幅度相对小一些。

我问过了,这是不用重新订阅的,大家可以去看下(万一看不到修改后的版本,可以从书架删除再重新加回来)。

(对了,现在是2017年7月3日4:50;以后看到的朋友,不用回去看了,因为你们直接看到的就是修改后的版本。)

(反正,因为这两章,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更是上架都没敢吭声求过月票什么的,不管怎么样,总算改了下,别骂人,别骂人……网文写作周期漫长,我想总有写不好的时候,以后学会请假。)

二、趁机说下我的笔法逻辑问题——这本书不会刻意搞笑过头。好玩好笑当然会有,因为我一直认为阅读舒适,轻松愉快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就整个的想法来说:

A:内容略嫌平淡和干瘪的过渡情节、纯商业铺垫情节,外加较为阴暗的情节,我会特意写得轻松有趣点,避免乏味和过度阴暗,让人不适。

【其实很难把握,比如“青云门弃徒韩立”这个部分,在书单发现我之前,差点被仅有的读者里的一部分骂到自我怀疑,整体删除。分手情节一样。】

B:其他正常情节,我会顺其自然,不会特意追求有趣。(比如大家今晚6点会看到的章节,我还没写,但是从腹稿来说,应该就会有所不同。)

三、我想纠正一种逻辑,就是有的朋友会说女主塑造偏了什么的,因为在我而言,根本不存在这件事情,我只是在塑造一个人,唐玥身上有少年们美好的记忆甚至幻想,但同时本身中承担着一个群体的代表形象,她有自己的人生历程,过去的经历在身上,包袱刚放下,未来才打开。

总而言之,我只是在写那个时代的人,不同的人,他们有好的一面,有局限性,有蜕变过程。并没有说刻意塑造完美女主什么的。

四、关于更新,其实像昨天的两更,字数加起来是完全可以拆成三更的。我尽力保证每天两更的前提下,看情节和状态吧。

五、之前分别感谢过一次三位帮忙推书的大神,但是没带上书名,那是因为我觉得就咱们这点人,不好意思回报推荐,现在厚着脸皮推荐下:齐橙大大现在在写的是《大国重工》;瑞根大大现在在写的是《烽皇》;刀一耕大大现在在写《完美人生》;(好吧,推完自己感觉好尴尬)

六、不论打赏、订阅、月票,都很满足,再次给大家鞠躬感谢

——人间武库拜上。

第一百零四章 端老头

混混们的想法肯定是不愿意江澈做空调的。首先这玩意他们不懂,其次看着太苦力。

但是游戏厅不一样,那玩意有多赚钱,他们看到了,昨天钱分下来,每个人手里也都有个三四十块。

他们口袋里过往很少这么宽裕过。

而且它还很符合这拨人原来的“行业”特性,一个名声镇住人的感觉很痛快,不会堕了他们“几条街最强战力”的威风。

直接反对不敢,但是来了端老头挑事,他们也就趁机表达了一下,心里期盼着事情能黄了更好。

端得贵的想法呢,他本身是老辈观念,别扭人,但是开始既然答应来了,别扭几句,事情还是准备做的。

大概是从跟混混们互相挤兑开始,他才真的想撂挑子。

两边比划着来劲,直到江澈去把那台室外机扛起来。

这一扛,江澈带头学安装,那么大台机子正压在肩膀上呢,混混们就没法吭声了。

而端得贵是答应了人的,对方机子都扛起来了,再想说不教,就说不过去了。

抱着室内机,线头、工具,郑忻峰看看四周大伙的神情,再回头看着身旁的江澈,不由得感慨:“这不会是平稳气场强大到已经到可以外放的程度了吧?”

《九转金身诀》上说,平稳气场强大到一定程度,可以外放,对周边的人产生影响……最终达到,世界和平。

江澈自己想的则是,“MB真重……早知道不装了”。

“能的你。”对面,端老头无奈说了一句。

江澈笑笑,低头咬牙扛着那台室外机上了二楼,搁下,已经是气喘吁吁,偏过头问:“那端师傅,咱们这就开始?你说,我做。”

说完他把空调抱起来,等着,端得贵就没法不开口。

“能的你。”还是这一句,端得贵顿一下,无奈道:“这东西你以为简单,其实没有电工基础不是讲讲就能会的……你今晚要真能把它装上了,我就给你教几个维修员出来。”

“谢谢端师傅。”

安装开始,江澈和郑忻峰两个学生仔干得很认真,很努力,但是手脚笨拙得端得贵想打人,这要是以往厂里的徒弟,他指定就打了。

从最开始的偶尔说两句,到教出感觉了,端老头越说越多,最后干脆站起来跳着脚指挥,好几次差点忍不住直接上手……

这就是一个退休老师傅的寂寞如雪。

从四点一直到六点,江澈和郑忻峰两个已经差不多累垮了,身上的蓝白条纹海魂衫脱下来能拧出水,空调依然没能安装好。

站旁边看的一个个,几乎都忍不住想上手帮忙,但是只能看着。

能跟唐连招混这么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这群人,身上毛病不说,至少有一点是有的,义气。

换这会儿再让他们上手,没人会再多说什么。

“你们大家先去吃饭吧。”看一眼手表,站在凳子回头,江澈笑着说:“河源,给我、老郑还有端师傅炒几个菜回来,再带几个小二。”

端得贵既然在燕京呆了多年,想来二锅头应该是爱喝的。

老头没说什么,意思就是答应了。

喝酒的时候,郑忻峰和江澈伸手拿杯子,手抖了,抖得厉害,一杯酒起码撒一半,端老头皱了皱眉头,说:

“学生仔,一点不中用。”

两个人笑笑不说话,直接把杯子搁桌面,拿牙咬着,头一仰把杯里酒干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倒还有点爷们样。”不知道说的是刚刚那份勤恳不放弃,还是眼前的这一幕,总之端老头难得说了句好听的。

可惜只隔一会儿,他又老调重弹,“这国家发着补贴给你们读中专……”

又来了。

“端师傅你这不是这么个理啊”,郑忻峰有点不忿道,“我兄弟老江都要去大山里头支教了,先干个体挣点钱还不行啊?总不能说奉献就一定得是苦哈哈的吧?国家还提倡大家富起来呢。”

“支教?办扫盲班还是当老师?”端老头脸色变换一下,扬了扬下巴冲江澈道,“你去哪支教?”

“当老师,不过那边现在要还办扫盲班的话,估计也是支教老师来弄”,江澈说,“现在定下来是南关省,具体哪个市县还不知道。”

“……南关省”,端老头沉吟一下,“我当知青就是在那边农村。”

说完他主动拿酒给江澈倒了一杯,磕一下,算是敬过了。

江澈照样仰头干了。

这顿酒喝到八点,江澈起身说:“端师傅你累了先回,我两个再试试,明早你过来看一眼,要是我们还没装起来,这事就拉倒。”

郑忻峰说:“放心,端师傅,我们肯定不会偷偷找人帮忙的。”

“没说不放心,就这点,我还信得过,但你俩是真装不了。”端老头站起身来,想了想,说:“是得回去了,明天再来……你挑几个愿意学的,我教着试试。”

总算松口了,江澈笑着说:“谢谢端师傅。”

结果端老头说:“你就不要了,太笨。”

周围一阵低笑,江澈坦然应了声:“欸。”

端得贵背着手又走了几步,回头瞄一眼墙上室内机,皱眉说:“就是这个空调机,它为什么不是古桥的?”

“都说华宝的最好,我去买的。”接话的是陈有竖。

“放屁,胡说八道。”

陈有竖脖子一梗,说:“大家都知道,华宝、春兰。”

“你懂个屁,这东西它分地方的,那要是在燕京那边,我们古桥一家就占一半不止。”端得贵说完气呼呼扭头就走了。

江澈跟上去送到楼下。

端老头站在门口突然回头说:“你能让那帮小混混都愿意学吗?得真用心学,压着磨洋工那种不算。”

江澈点头说:“能的,办法我早想好了。”

“哦”,端得贵犹豫了一下说,“先教安装,安装学得快……然后过些天,我想借你这批人用一下。”

“老头你有仇家啊?打谁,说。”赵三墩出现在身后。

江澈一回头,“三墩,你给我回去。”

赵三墩走后,端得贵才说:“是这样个情况,我们古桥厂过些天要给临州这边的一个关系企业送一批空调,大概200台,但是装配工人只能过来4个,这拨人我教会了带过去帮忙装一下……放心,给钱,就是我们国企程序走得慢,给钱可能慢一点,也不会太多。”

江澈点头说:“没事,就当实习了。”

第一百零五章 做一步想三步

端老头走后江澈给苏楚打了个电话,让她帮着具体打听下端老头原来在古桥厂的职务,这老头退休后还操心厂里的事,而且想着帮忙,而且这么爱给人做思想工作……估计不是普通职工。

苏楚挂了电话打给朋友,几分钟后再打回来,说:“说是当了很多年的车间主任,还兼过工会副主席。”

她这么说,江澈就有谱了。

挂电话回楼上,郑忻峰还歪着脑袋瘫在地上。拉了条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江澈说:“可能要先做古桥的空调了。”

郑忻峰愣一下,贴墙坐直,“你不是说能做春兰、美的什么的比较好吗?”

“时间紧,底子薄,古桥老牌子了,一样也不错,先做一两年问题不大。”

其实这时候空调还是卖方市场,除了一些小厂家和一个91年刚刚合并成立的叫做格力的牌子,其他大多不至于滞销,需要费力推广。

古桥这家空调厂先前之所以不被江澈考虑,是因为它没有反向注资的可能。

这家企业一直到死亡都坚持100%国有,竞争力不断下降,到90年代中期就会陷入困境,最终将在世纪之交的那几年轰然倒下,但是现在,确实还是最优秀的空调品牌之一。

现在江澈准备转换思维……

“等做完这一季,咱们手里几个店的经销等级和资质就完全不同了,而且在群众中的口碑应该也已经建立起来。”江澈停顿一下,确保郑忻峰听进去了才说:“这样,等我们接下来再跟其他厂商谈,就不是现在这个新入门的等级了,而是明星店,可以多争取很多东西。”

江澈一直坚持必须直接跟厂家对接的理由很简单,四个店里他至少拿出来三个,不止要做空调,接下去还会做其他家电,而未来几年的家电市场大战,如果没有厂家的全力支持,在小县城还行,在临州这种地方,根本无法立足。

前世几年后,深圳的那些老牌家电城们,就是被这种打法击垮的,苏宁国美入驻,在几天内将整座城市的家电价格打落30%。

郑忻峰点了点头,把话都仔细听进去,江澈说过,家电这块是准备让他来做的,他甚至还说过,等这两个月空调做完,让老郑去皖省找一个姓董的格力销售,搞好关系,其他一部分家电,先做格力的。

交代完这些,江澈磕了磕郑忻峰肩膀,小声说:“那个,下回能不能不要我穿海魂衫的时候,你也穿?”

郑忻峰一下恼起来,指着自己身上的同款蓝白条纹短袖海魂衫,说:“哎哟你还嫌弃我?兄弟啊,搭档啊!”

这哥们现在估计还没听说过有一种东西叫做情侣衫。

想了想,这事如果解释了,估计更恐怖,只能自己先把海魂衫收起来,江澈站起来,转向屋里其他人,开口道:

“今天大家辛苦了……现在咱们来谈谈游戏厅的问题。”

前一句简直戳心窝,后一句,轰脑门。

“啊?”一群人欣喜、错愕、茫然。

江澈淡定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一楼二楼又不冲突。”

“可是钱……钱够吗?”唐连招和黑五都是一个意思,他们还不习惯说资金两个字。

“所以我才要先做空调啊。咱们这么多人,我计划要开的游戏厅可不是一家,也不是两家,是一次十二家。游戏机多贵你们也都知道。

说完,拿手比了比,十二家,真的很累的江澈往墙上一靠,瘫坐着。

看着老大的老大这样疲惫,小混混们已经快哭了。

这事太惊喜,太感动……然后,他们开始内疚:就刚刚,我们还故意想把事情事情搅黄了呢,结果是江澈自己去扛的空调机,带头学的安装。

其实整个过程是这样的,欣喜,失望,勉强接受,惊喜,感动、内疚。不经历先前的失望,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惊喜和感动。

“澈哥,你放心,明天开始,谁要不把空调安装这事给学好干好咯,他……他就不是我们兄弟。”当场有人表态。

剩下的几乎都是这个回应。

江澈疲惫的点了点头,要了杯水,喝完说:“另外还需要几个学维修的,这两个月,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可以慢慢转到游戏厅那边去,具体看做事情卖不卖力,守不守规章,月工资应该不低于300,外加考核奖金……”

300一个月,加奖金……

一群人傻在那里,这工资回去说了能让一直对他们失望的老爹老娘,爷爷奶奶当场哭出来……一下翻身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这拨人里现在家人下岗的不少,正在艰难和困境之中,而唐连招自己这些年对姐姐这么重感情,不可能教他们不在意家人。

所以这冲击一下就更大了。

等到此起彼伏表决心完毕,江澈才继续道:“到时候空调这边我们会招新员工,慢慢培训……你们这里安装维修技术最好的,如果愿意,我会留三个下来带徒弟。这几个人,月工资我会开到六百,奖金另算。”

“哗!”

又一波更大的冲击,又一阵哗然。

这就是两倍啊!

600一个月,再加上奖金,那一年下来离万元户可就不远了。

并不是每个混混都只想当混混的,当场不管出没出声,其实已经好几个人有了成为那三个之一的想法……只有三个名额。

“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赶早。”

人走完,剩下自己四个。

江澈说:“这两件事情如果真的能做起来,我会再招几个会计、销售。咱们自己的话,老郑和河源会在家电这边,有竖大概要先过去游戏厅那边,没问题吧?”

三人都点头。为什么是陈有竖过去他们也理解,因为他最刚直,仔细。

只有他们知道,江澈做空调其实不是为了筹钱开游戏厅,游戏厅根本费不了那么多钱。

大哥大拿过来,电话打通,江澈说:“喂,胡总。”

“兄弟啊,兄弟啊”,对面,胡彪碇激动得不行,“你总算找我了,我这一直想打又不敢打给你啊,跌死了,股市跌死了……都在哭,就我,赚着认购证的钱,看着戏。我可风光死了我,谢谢股神兄弟。”

“不客气,胡总”,江澈说,“我这有件事想问下你,你们湖建那边,游戏机有在做对吧?”

“我就在做啊。”

“呃?”

“盗版厂嘛,他们都做,我也出钱做了一个,反正东西都从RB那边来的,什么基板,红白机,那边赃货很多的,新出什么,我就有什么,东西过来,我们自己这边厂里做一下外面那个框体就卖,很赚钱的,怎么,兄弟你有兴趣?”

盗版,本来就是打算买盗版的,正版的一台及时上百万日元,耗材同样昂贵,根本用不起,江澈整理一下,觉得股神大概不好亲自开游戏厅,于是道:“没打算做工厂,只是有几个朋友打算做游戏厅,我帮忙问下。”

“那小事啊,兄弟你什么时候要跟我说就好,全部成本价……我这一直没忘,还欠你一船货呢。”

“行,那我回头打给你。”

“好好好,对了,江兄弟,八月份你去不去深圳?我这都已经让兄弟在我那边帮着收了两千多张身份证了。”正题终于来了。

“这个,再看吧……”江澈敷衍一下顺口问道,“胡总你还在盛海?”

“嗯,来来回回瞎跑”,胡彪碇说,“对了,我们这拨人,包括杨礼昌,现在都不住那边了,王宫饭店和那个沙龙,前两天换老板了。”

“……这么快?”江澈脱口而出,事情虽然有所预料,但是这么快,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果然是一个惹上了浪头打死人的时代。

对面老胡纳闷说:“什么这么快?”

“没什么。”江澈掩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胡总你知不知道,沙龙原来有个姓褚的女老板,她怎么样了?就上次帮我们当中人那个。”

“不清楚,反正就突然不见了。”

“……好的,那咱们回头联系。”江澈挂上电话。

楼下。

唐大招和黑五站了一会儿,神情有些落寞,他们现在很清楚一点,因为上一次的不信任,他们已经把自己和江澈的距离拉开了……

要重新赢回来,需要时间。

第一百零六章 唱片机(补7.3欠更)

作为曾经盛海股市最大一处地下黑市的掌控者,褚涟漪陡然消失于盛海滩其实已经7天。

小圈子里传言纷纷,主要关于一条大鳄猝然被“捕杀”,偶尔也带她几句。

江澈刚从胡彪碇口中得到消息,有些担心,但是实际上没有任何办法,那样的漩涡对于现在他而言,沾都不能沾……

“事情应该和她关系不大,只是盛海正好也不愿意呆了,所以走了吧。她说过有退路的。”

江澈只能安慰自己说,褚涟漪是那么老道的人,事件又非直接相关,而且自己已经早一步提醒过,她也说会有准备……肯定出不了岔子。

这天是1992年6月21日,星期天。

下午,差不多就是江澈把室外机扛上肩膀“开始装”的那个时间,一辆价值30万的皇冠开到临州师范学院门口减速,缓缓停下来。

几个路过的学生站下来看了看。

车门打开,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看样子二十七八岁,穿得清新自然。美女配豪车,一时间远远近近偷偷关注的人多了起来。

褚涟漪身上穿的是那天上午江澈夸奖过的那套衣服,当时趴在草坪上沾了草叶绿,好不容易才洗掉,洗掉了又后悔,总之过程很“曲折”,她把袖子卷到了臂弯,露出来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色编织手串搭配手表。

褚涟漪还不知道江澈有大哥大,现在江澈有大哥大这件事除了胡彪碇,身边那些人,就只有苏楚昨天刚知道。

不过她有江澈宿舍楼的电话,早先江澈打过给她。

电话中午就打过了,管理员喊了几声,说是人不在宿舍,褚涟漪在酒店呆得无聊,干脆开车过来看看。

“同学,请问你们知道江澈吗?他跟你们一个学校。”

几个低年级的男生莫名紧张,摇头。

其中一个说:“听说过,但是不认识。”

“谢谢。”

褚涟漪就这么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偶尔看有人不匆忙的,就上前询问一声。

“你找江澈?”

她正向一群女学生打听的时候,旁边一个路过的姑娘问。

褚涟漪转头,笑着说:“对,你认识他吗?”

“嗯,我们是同班同学。”叶琼蓁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旁边打招呼离开的女学生们却说:“叶老师再见。”

联系、反应,褚涟漪大概猜到面前这姑娘是谁了,因为那个一起度过的除夕夜,江澈说过他刚分手,原因女朋友留校了,而他没有……

她在想应该说点什么,叶琼蓁先问:“你是江澈的?”

这时候407的老吕和老陈抱着篮球跑了过来,打断了对话。他们刚在里面听说,外面有个开皇冠车的漂亮女人在找江澈。

“你……那个,你找江澈是吗?”

真的看到人了,两个男孩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面前的女人不光好看,还给人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也许因为是有钱人的关系吧,看着贵气。老吕默默想了想。

“对的,你们认识他?”褚涟漪笑得很灿烂,带着欣喜。

两个男生都用力点头。

“我,我们一个宿舍的”,老吕有些结巴说,“不过他跟郑忻峰两个一大早就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宿舍。”

“那……”

“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跑过去看看。”

“一起去吧,你们给我指路。”褚涟漪回身,给两个男生打开后座车门。

其实学校并没有那么大,老吕和老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身臭汗,再看看车,摇头想拒绝。

“没事的”,褚涟漪笑着说,“正好车里有空调。”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能是不想拒绝,也可能是不好拒绝,总不会是不敢拒绝吧?老吕和老陈谁都还没想清楚,就已经坐上车了。

褚涟漪上了驾驶座,坐好,摇下车窗……向着依然站在不远处的叶琼蓁狡黠地笑一下,说:“你猜?”

这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那个问题。

…………

“这就是他的床啊?”褚涟漪好奇的踮脚看了看江澈的的床铺,翻一下枕头,鼻尖一簇,笑着说:“都是汗臭味。”

她刚刚突然有兴致,冒充老吕的姐姐上了男生楼。

一路上小男生们都落荒而逃……因为天热,很多人在宿舍里活动都光膀子只穿一条短裤。

“褚,那个,姐姐,你坐。”老吕搬来凳子,拗了一下才找到称呼。

“给你到点水吧?”老陈在另一边,看了看,扭头问:“用江澈的杯子行不行?”

褚涟漪点头坐下,等水来了接过来抿一口,不经意地看了一圈,笑着说:“你们这可真够乱的……对了,我是江澈的表姐,刚刚那个姑娘,是江澈以前的女朋友吧?”

老吕点头,“你们家里知道了啊?”

“知道,江澈哭惨了呢。”褚涟漪抱着搪瓷杯又抿了一口,像是随口问道:“是那姑娘留校了所以不要我们小澈的对吧?”

“呃,他哭了吗?”

“难道没有吗?”

老吕摇头,然后有些郁闷道:“这小子,在我们面前装得没事人一样,在学校里,也照样和叶琼蓁像普通同学一样相处,看着特别自然,我们还以为他真的是郑忻峰说的那个九转金身功的平稳气场呢……原来都是装的。”

老陈笑着接上说:“可惜了,老郑还整天叨咕要是江澈肯听他的修炼金身功,很可能筑基呢。”

按这个描述,那位室友应该不知道江澈就是韩立大师吧?

“扑……咳咳咳。”

褚涟漪终于还是没忍住,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就这么喷了出来……

江澈自己也说过,到现在为止,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

一想到江澈身边的朋友疯狂迷恋九转金身功,崇拜韩立大师,再试着想想江澈的心情,褚涟漪把杯子一放,两臂一叠,埋头在桌上笑到不行。

老陈和老吕都傻了,心说:练气功有那么好笑吗?我们还没说,我们也练了几天呢。

接着又聊了一些江澈在学校里的事情,褚涟漪发现身边的室友、同学根本不了解江澈的实际情况,话题都集中在他普普通通的校园生活上。

几件趣事讲完,两个男生就没话题了,努力想找话避免冷场,却磕磕巴巴讲不出东西来,褚涟漪看出来了,起身告辞说:

“在男生宿舍呆太久怕不好,我下去车里等他好了。谢谢你们。”

老吕送她下楼。

出来,把车开到角落树荫下,褚涟漪手撑在方向盘上,用手背托着脸颊,“小澈,姐要出国了,想把唱片机留在你这……”

“是这样说吧?”

她想着,慢慢走神,直到夕阳撒在眼前,天色暗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我的退路(为盟主“小奔他爹”加更)

江澈大约九点钟离开27号商铺,趁夜色下空气微凉,和秦河源、郑忻峰沿街边走边聊。

“那些人时间长了可能不好管。”走在身后的陈有竖突然发言。

惜字如金,只说有用的话,他说的是对的,唐连招手下那拨人不好管,不是他们一定有什么恶意,而是习惯使然。

惊喜和感动可以让他们一时振奋归心,但是时间一长,看机厅的日子重复,小毛病该犯还是会犯。

“而且工资方面是不是直接给太高了?咱们老师才不到200。”郑忻峰也提了一句。

秦河源说:“但是要开那么多家游戏厅,澈哥的要求又高,想想确实就他们最适合,不用做什么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所以得用他们……我们没那么多工夫天天和那些混混无赖折腾,也顾不过来。”

三个人先后说完,江澈感觉很满意,因为他们都在用心思考,也有自己的见解,他点了点头笑着道:“既然做生意,首先一点肯定不能只靠情感维持团队,包括对你们,我也是一样的想法,规章制度才是第一位的……现在的话,这不规章制度还没拿出来嘛,先不急。”

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叹了口气,苦笑说:“其实我现在最怕的是赵三墩,怕到成语我都不敢讲了,你们说,如果我那天说的是掉头就走……会发生什么?”

秦河源和郑忻峰回想一下,大笑,就连陈有竖都嘴角翘了翘。

当晚,江澈和郑忻峰没有回学校,一起去了秦河源和陈有竖租的房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住那边了。

一个小套间,两室一厅,江澈占一间,好静的陈有竖占一间,秦河源和郑忻峰一人铺张席子,就在客厅睡……

很有同学伙伴一起艰苦创业的感觉。

回到出租房,江澈坐在客厅拿纸笔写写画画一会儿,把整理出来的东西规规整整抄写在他的专用笔记本上,把草稿揉了扔垃圾斗里,洗漱,回房间睡觉。

郑忻峰同学果断把那张草稿纸拣出来了,小心翼翼打开来看,然后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嘴里啧啧啧不停。

一长溜的工资扣发条目和细则。

严重错误条目。

错误累积制,停岗轮换制度,待岗期一个月,两个月……

“难怪工资开这么高,这要真拿齐了,也不容易啊”,郑忻峰小声说着话,把纸递给秦河源和陈有竖,“老江就是为了让他们舍不得高工资,老实接受改造吧?不然估计全摞挑子。”

老郑用了“改造”这个词,因为如果那些条目混混们真能做到,那就真是优秀员工了。

“能做到的人,绝对值300一个月。”秦河源看完也说了一句。

陈有竖点头。

郑忻峰坐在席子上转了个身,说:“嘿,你们猜,这个什么时候会公布?”

秦河源想了想:“反正不会是现在……我猜可能是给他们发第一个月空调安装补贴的时候吧。”

轻拍椅背一下……

“小秦同志,你果然越来越了解老江了”,郑忻峰故作老气横秋道,“这家伙实在太坑了。”

陈有竖面无表情说:“他什么时候不坑了?”

陈有竖是不开玩笑的,所以,“库库库……”秦河源和郑忻峰咬手臂,拼命忍住。

“你们看这些是什么?”秦河源指着草稿纸下面一段写写划划的杂乱部分。

【辉煌.天马……升龙、星尘……】

【神王选拔周期】

【十二神王战……奖励】

【宜家家电】

字迹凌乱,表达不清……

陈有竖看过摇头,郑忻峰眼尖,指着【宜家家电】几个字,郁闷道:“这个不会是家电城的名字吧?难道不应该叫小峰家电?”

他用手指着自己。

“我觉得这个好。”来自陈有竖。

…………

大清早,路上还没多少行人,空气清新凉爽,渗透着水汽,江澈和郑忻峰颇是惬意地走在路上,准备回宿舍换身衣服再出去……

身上的海魂衫已经汗臭味难挡了。

路过那辆皇冠。

“老江你看……”郑忻峰一惊一乍地指着皇冠车标,啧啧啧几声,木木地道:“老江你说,五年内,咱们能不能买得起这样的车?我指的是不废劲、不心疼。”

江澈看一眼说:“应该行吧。”

郑忻峰一脸神往,“那我的人生就没什么好追求的了。”

一直到经过了,走得稍有些远了,他还频频回头,依依不舍……然后,他看到车门打开了,一个美女拿小臂揉着眼睛,从车上下来。

“下来个美女,老江……看美女。”

褚涟漪昨晚等到寝室熄灯,在车里睡着了,其实她最近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很疲惫,跑容易,但要断除一切隐患,成功脱身,其实并不那么轻松。

还有,彻底告别那个人……痛苦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这让她自己都有点意外。也许很多东西其实都没开始过,或早就已经耗尽。

褚涟漪其实醒来有一小会儿了,因为曾经的日子重复了太久,有些恍惚,就那么迷迷糊糊在车里坐着。

然后,她突然看见江澈在路口出现,向自己走过来,走近,恍惚感消失,一切变真切。

他朝车子看了一眼,没停留,和朋友说着话,从车子旁边经过……

和他同行的那个倒是一直在回头。

把护照和机票拿在手里,褚涟漪匆忙下车。

“小澈。”她喊,不知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因为犹豫,声音不大。

小澈?郑忻峰的反射弧绕了一圈,拍一下江澈手臂说:“老江,后面那个美女喊小澈,不会是叫你吧?”

江澈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

“褚姐。”他一边跑过去,一边笑着打招呼,然后说:“姐你怎么来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没事就好。”

就在他向自己跑来,跑近的一刻,褚涟漪没经过思考,不自觉地……把护照和机票藏到了身后。

“到底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她故意板起脸来问,却藏不住嘴角的笑。

江澈连忙说:“后一句,后一句。事情我也是昨晚刚听说,你没事就好……”

好像很熟的样子?!郑忻峰同学站在不远处,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行,心里想着:“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得赶快提高自己的精神强度,跟老江混一起,冲击实在太多……嗯,以后不管多忙一定要抽空,还是得好好修炼金身功。”

褚涟漪看着江澈的眼睛问:“真的?”

江澈点头,“真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褚涟漪仰起头,说,“我昨天下午就开始等你了。”

“我……我昨天早上出去就没回来。”

“嗯,在忙生意吗?”

江澈点头,“刚开始试着做一点,什么都还没干成。”

“……那要雇人吗?”褚涟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告别,拿着护照和机票来证明的告别吗,最后会变成这样,心一横,她说:“是你让我准备退路的……”

看着江澈的眼睛,她用手指了指,说:“你。”

第一百零八章 韩立大师的师兄

目光交接,褚涟漪眼神安稳,语气平静说:“我的退路……你。”

不远处的郑忻峰整个人歪一下。

江澈挺住了。

听到这句话的头一个瞬间,他也几乎以为,两人之间原本把握得恰如其分的那个度,就这么被打破了。

然而冷静下来想想,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哪怕最心底的动机确实有心动的成分,但是至少实际情况不会如此直接的呈现。

一个男人倒了,马上赤果果地寻找下一个潜力股?

江澈认为这是对褚涟漪的冒犯,对那份她从十五岁开始傻到三十多岁的情感的侮辱——当初那样,其实也并非她的选择。

而且还是对她智商的侮辱——就算褚涟漪真有这个想法,以她这般聪明和老道的一个人,也绝不会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自己送上。

江澈很早之前就有一个判断,假设能脱离上一段人生,褚涟漪应该不会再愿意做一次傀儡,以那样的身份,为另一个不可能娶她的男人站在利益场上。

某种程度上,她现在像刚一只离开笼子的鸟。

“她不会是在享受这种少女怦然心动的感觉吧?”江澈莫名地得出一个恐怕连褚涟漪自己现在都不那么清楚的结论,“因为曾经没有,所以现在喜欢。”

要是江澈能看到此刻她藏在身后的护照和机票,也许会知道,面前其实就是一个突然昏头的女人,再聪明有手腕的女人,也有突然昏头的时候。

但是他看不到。

“嗯?”他不答话,褚涟漪嗯一声,眼睛眨了眨。

其实她心里也慌,莫名就变这样了,怎么办,要是江澈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褚涟漪就只能把护照和机票拿出来,假装开了一个玩笑,再打开后车厢,把唱片机留下,然后离开。

江澈伸出手,说:“欢迎褚总,咱们目前……还没有生意。”

“啪。”

一下整个人都轻松了,就是喜欢他这聪明不要脸的劲儿,好像什么都能化解,明明荒唐死了的事,也能一本正经地表演,明明一个不慎就再难轻松相处的事,他总能化作恰如其分。

这样最好,至少暂时这样最好,自卑、惊惶和尴尬都可以收起来了,褚涟漪把手打开,笑着说:“那就是一起创业,先说了,我是将来要股份的那种,现在不是连很多国企都在进行股份制改革吗?年纪大了,我得为将来养老做点准备。”

“没问题。”

江澈果断点头,趋势如此,未来的商界,将几乎不会再有领导者100%控股的成功企业存在,尤其当企业达到一定的规模。

只要合情合理,不到可能给自己造成麻烦的程度,他当然不至于连一点股份都舍不得。

“那么……成交。”

两个人很正式地握了一下手。

原来是这样,这不行啊,郑忻峰连忙跑过来,自觉自动道:“还有我,还有我。”

知道是江澈的伙伴,褚涟漪笑着向他点头打招呼。

江澈赶忙为两人做介绍:“这位是褚涟漪,褚姐,刚从盛海过来,我们的新合伙人……他是我的同学,郑忻峰,也是合伙人。”

褚涟漪眼睛扑闪说:“你就是郑忻峰?”

老郑一激动,“你知道我啊?”

“……嗯,知道你在修炼九转金身功。”

“……是啊是啊,韩立大师还给我批过命呢”,以为找到同志了,老郑很激动,“褚姐姐你也是金身功的功友对吧?”

心说自己算么?褚涟漪迟疑了一下。

“肯定是,你是从盛海来的,那里是我们金身功的发源地,韩立大师两次惊鸿般出现都在火车站小公园。欸,褚姐你见过韩立大师没有?”老郑说到这里,猛地一个激灵,拍手道:“不会当时你就在场吧?”

褚涟漪愣了愣,点头,“是的,我在场,见过韩立大师。”

说完她狡黠的眼神向江澈瞥了瞥。

“我们一起见到的,就是大师给你批命那天”,江澈说,“好了,这个话题先结束,褚姐你稍等一下,我们上去换下衣服,带去你吃早餐。”

说完江澈拉着老郑离开。

匆忙换了衣服下来,带褚涟漪吃早餐,期间江澈把自己目前的状况向她做了简单说明,褚涟漪只听,没发言。

郑忻峰的话题则依然围绕在九转金身功上。

褚涟漪听了一会儿,恍惚突然想起,向江澈道:“对了,前阵子盛海来了一个你……大概还不知道的,韩立大师的师兄……我最近忙乱了,刚想起来跟你说。”

我特么的还有师兄?猛一下,江澈也是糊涂了,“谁啊?”

“叫王宏……说是青云门正宗弟子,修为比韩立大师还高,已经金丹期了。”

江澈傻了。

郑忻峰也傻了。

不过不是同一种傻。

江澈是觉得世界太混乱,同时有点慌,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事啊。

郑忻峰则是不敢置信加激动。

“金丹期?韩立大师不是说那已经是传说了吗?”老郑一下站起来,“他拿什么证明,他能引雷吗?”

褚涟漪摇头,“没引雷。”

“那就是骗子,谁会信他。”郑忻峰同学跟韩立大师是有交集的,这位师兄自称正宗,又说修为压着韩立大师一头,老郑内心果断不爽他。

“刚开始好像是不信的,但是他能把水变成油……就接了自来水,喝一口,运功,变成油,当着大家面烧完。”褚涟漪脸上表情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继续道:“他还说,引雷什么的是小道,他不屑为之,侠之大者,应该为国为民。”

听到水变油,江澈大概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脑子里万马奔腾——90年代第一大骗子,巴上我了。

见他没说话,褚涟漪继续道:“现在盛海那边很多人都在说,他的能力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比韩立大师引雷什么的,实际有用多了。而且他本身也有入世济民,为国家发展出力的想法,所以,现在的评价已经快超过韩立大师了。”

“关键那能发财啊,你想想,水变油,学会了不就发了。”郑忻峰一语道破真谛,引雷要发财还得去打劫,水变油直接就可以出去卖了,卖出国都简单,人过去就行,往海边一蹲,“你们国家这次要买几斤啊?”

“小澈,你怎么不说话?”

江澈确实说不出话,王宏,为了转换身份,名字应该是改了一下,水变油,一个下骗百姓,上骗至国家部委的骗局,前世纵横长达十多年的超级骗局,至少江澈知道的,就有三位原本可以登上富豪榜的人物倒在他手里……包括会在盛海买下南京路六间商铺的那位。

期间数年,上至《人敏日报》《经济日报》,下至各省市报刊,数百家媒体为他摇旗呐喊,部委领导亲自接见,观摩示范,奉为上宾。

蝴蝶翅膀又扇出事了,谁能想到,这家伙受江澈的启发,这一世竟然把科学骗局和气功骗局结合了起来。

韩立大师的师兄,金丹大能,水变油超级大坑。

他会坑死江澈的。

…………

送褚涟漪回宾馆休息后去商铺的路上,郑忻峰犹豫了几次,终于还是没忍住拉住江澈,表情为难道:

“怎么办?褚姐姐好像喜欢我,可是我已经名花有主。”

江澈:“……怎么得出的结论?”

郑忻峰:“她总是看着我笑,看我一会儿,又转过去偷笑一会儿。我现在很慌,不可否认,褚姐姐很迷人,但是我本身是一个忠贞不渝的人……”

第一百零九章 两个女强人的出手

“水变油”这件事前世后来并不隐晦,上至各部门相关人物,下至各媒体,此外包括大量的专家学者,都进行了反思和研究。

准确地说这就是一场经济诈骗,只读了四年小学,靠送猪肉换来初中文凭的那位“科学家”因此在九十年代初身家上亿,江澈原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作一回死,会和他扯上关系。

现在想想,那家伙的电视纪录片取名《盘古开天燎世篇》,曾经被揭穿过,如今借着热潮靠过来套上气功外衣,其实也不稀奇。

“要撇清么,怎么撇清?”

赵三墩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面前的空调拆开了装不回去,两边合不上,他想了想,决定拿锤子砸到它合上。

“停,休息下吧三墩”,江澈想了想,说,“三墩啊,我跟你说个事……要是让你在一个上万人的会场冲到台上去,把台上的人揍一顿……”

他想问“你敢吗”,结果没来得及问出来。

赵三墩直接站起来说:“澈哥,以后有空帮我照顾下家里……人在哪?”

好不容易才把赵三墩安抚下来,所以这样是不行的,而且对方想必会有很多托词,江澈只好决定暂时不管他,心里莫名还有点期待:

赵武亮和王宏这俩骗子会不会怼一场?

…………

褚涟漪在宾馆休整了三天,或者说,在这三天里,她试着做好迎接全新人生的准备。

江澈能做到的就是每天带人一起,去陪她吃个晚饭,同时一点一点的向她说明自己现在的考虑。

现在让江澈去找海尔,去找春兰,甚至包括华宝,机会都很小,它们会果断把江澈打发给下一级的经销商。换句话说,江澈就根本不够格拿出厂价。

所以,古桥是一个机会,那得看接下来安装过程团队表现好不好,对方过来的领导怎么看,还有端老头肯帮多大忙。

只有这一把做成后,江澈暂时命名为“宜家”的家电城才有资格开始考虑将哪些企业绑上自己的战船,其中一个是现在状况其实还挺挣扎的格力。

现在的格力距离空调销量连续20年全国第一,10年世界第一的那个格力,还有几年的路要走……他们还没掌握核心科技。

这期间端老头亲自带人去二手市场买了几台古桥空调供培训使用,他挑的质量好,反正将来游戏厅也是要装空调的,江澈并不心疼。

第四天,褚涟漪在临州一个新建不久小区以900每平方的价格买下了一套别人刚装修完的房子,这个位置未来拆迁再返还,2017年均价超过7万。

买房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住宾馆了,租房的时候看了两处都不满意,懒得再看,所以就买了,做决定前后花费不到一个小时。

有钱人总是越来越有钱这个道理,有时候野蛮到根本不讲理。

褚涟漪现在手头的钱比江澈只多不少,过去几年盛海的股票市场很好,包括认购证这一环,她没说,但是近水楼台,想来肯定不会错过。

开始参与工作,也没见她干什么,就是这看看,那聊聊,不管是跟端老头那样的老古板还是下头的混混,都能轻松自在地说上话。

到第六天,褚涟漪趁晚饭时间核心人物聚齐,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意见:

“吃完这顿饭,所有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方法去联系各家空调的推销人员,尤其是那些销路暂时不好的厂商,告诉他们,临州市红星第一固件厂有一笔两百台空调的业务可以争取。”

一桌人除了江澈大部分感觉错愕。

秦河源问:“这,他们不是已经跟古桥厂谈好了么?”

“对啊”,褚涟漪说,“试试嘛,而且不是我们试,而是那些推销人员去尝试。成不成都无所谓。”

判断的依据其实很简单,这笔生意是端老头给牵线的,这边的国企领导跟他说需要一批空调,他热心帮忙联系,事情办妥,觉得做了件好事。

其实他漏了最重要的一环:给回扣。

这边的国企领导以为他懂,结果他不懂。

所以这边采购部门相关领导的不满其实已经很大,而两方企业之间的协议,包括预付款什么的,褚涟漪猜测也可能很随意。

“那我们怎么找那些推销人员的电话啊?”郑忻峰问。

褚涟漪笑一下说:“你就当是个锻炼吧,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到,以后怎么担当一个企业?”

郑忻峰心说她果然是对我寄以厚望啊。

吃过晚饭,把郑忻峰单独叫出来,递给他一千块钱,“买火车票,去一趟皖省,找那位董女士,把消息给她,交个朋友。”

“就这样跑去?再说这边是越江省,人家会来吗?”郑忻峰表现得有些慌,刚出校门,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做,也不太敢尝试。

江澈犹豫了一下,坦诚道:“褚姐说得对,我是应该让你多一些锻炼。这年头的生意就是这样跑出来,试出来的。你要去见的人,也许是这个年代最优秀的销售之一,消息给她,她会自行判断。”

其实说句实在的,在这个时代,一笔一次200万的单子,诱惑太大了。

郑忻峰当晚去了皖省。

三天后,各家销售人员,包括董女士在内,先后走进了临州市临州市红星第一固件厂的大门。

又两天后,装载200台古桥空调的车队在距离临州市不远停住,对方告知交易取消,定金不要了。

端老头的家人接到电话,跑来告诉他。

老头“哐”一下,把手里的零件摔了……

褚涟漪问清楚情况,说:“这样至少赚了定金啊。”

端老头说:“狗屁,定金才多少,我厂里那么多空调都给它赶出来,运过来了,这都到城门外了……”

褚涟漪跟江澈“商量”了一下,转向端老头道:“端师傅,要不这批空调给我们吧,不过只能是出厂价,要不我们负担不起,市场竞争力也不足。”

端老头错愕一下,“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要做华宝吗?”

“大家现在培训用的都是你们厂的产品,上手最熟悉,质量也了解……我们可以做古桥。”

端老头沉吟了一下,从一级经销商的角度,江澈的实力是完全不符合古桥制定的标准的,但是现在东西已经运过来了,难道运回去?

定金也已经赚了。

还有,这里有他亲手教出来的整一个安装维修团队,它对于一家厂商的信誉、名气,无疑是很好的辅助。

“我联系看看。”端得贵说。

就这样,江澈的三间门店简单刷了刷墙,挂上宜家家电,古桥空调专卖两块牌子,以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进入空调市场……再晚,就来不及了。

【当日免费配送,免费安装,24小时内上门维修】

这些在后世看来理所当然的服务理念被印在传单上,急速投向小轿车,高档社区,企业、个体商户……

与此同时,郑忻峰、褚涟漪一起,尽地主之谊,和董女士吃了顿饭,讨论了一下宜家接下来其他部分家电直营格力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章 站在上一次的分岔路口

江家服装店里的折叠桌用了一阵后不知怎么总是不平衡,调整了几次都调整不过来,江妈把包装衣服的透明塑料袋折叠成团垫在桌脚下,每上一盘菜,就听一阵沙沙地响。

江澈说:“妈,你拿本我的旧书去垫好了,这吵人。”

他的一部分东西已经搬回家里了,隔天开完毕业告别会,中专时代就正式结束。

老妈扭头瞪他一眼,说:“这是想着书读完了就犯浑?什么时候咱家的书敢拿来垫桌脚了?可不能坏了咱们家读书的风水,你不读了,将来我孙子还要读。”

江澈心说明明那些大文学家都垫,但是没敢跟老娘争,在江家一直是这个规矩,书是精贵的,不能垫桌脚,不能拿屁股坐,总之不能辱没了。

菜上好,老妈给江澈舀了一碗老鸭汤,又往里夹了鸭腿,看着他吃,看鸭腿大了他不好夹,就说:“用手拿着,梁山好汉一样吃。”

江澈就用手拿着,咬住了横着一扯,撕下来一大块肉,满满一腮帮子,嘴角冒油。

“这就好”,老妈眼睛里水光淡淡,看着江澈说,“妈就怕你去了那边,吃不饱,也没个好吃的。”

江爸在旁边笑笑,说:“这怕啥,改天我带澈儿去山上,教他几个逮野物的土法子,过去了自己弄肉吃。大老爷们,还能弄不着口吃的。”

说完他用眼神示意一下,江澈赶忙把另一只鸭腿夹到老妈碗里,接话说:“可不是,那边听说野兔满山跑,鸟啊什么的也都多,少不了肉吃。”

江妈低头想了想,抬头说:“那你可小心,别逮着了黄大仙。那家伙咱可得罪不起。”

江妈总是有这种本事,一本正经说出来让人发笑的话,一家人笑过后气氛总算变轻松。

“对了”,隔一会儿江妈又抬头说,“你二叔今天回来说,他在路上看见小峰了,蹬着个三轮车,给人送那什么……空调来着。”

看见了?江澈心说怎么这么巧。今上午宜家卖出去第一台空调,郑总心情激动,非要和秦河源一起亲自送货安装,不成想就让二叔看见了。

“是的,他现在那边做事,好像说是一个亲戚家开的店。”

宜家对外站在明面上的是褚涟漪和郑忻峰,暂时没分高低,但是两人之间说话做事统筹全局,差距暂时不可避免,谁看了都觉得是褚涟漪的店。

江妈一下神情有点儿惆怅,说:“唉……也不知道应该说这孩子重情还是笨,好好的铁饭碗就这么舍了,大日头底下踩着三轮车满街跑的,我都怕他熬不住。”

江妈是认识谢雨芬的,虽然看着自家店不能常来往,偶尔也往唐玥她们那边跑一趟,所以知道郑忻峰为什么留下来。

“不用替他操心,人现在一个月挣的钱比回去教书多多了……”

江澈心说一台1P的空调近四千块的毛利润,1.5p的差不多五千,开业第一天卖了7台,还是在民众将信将疑的情况下。

这情况别说大太阳,估计就是下的刀子,老郑也不在乎。

“我还想着,这剩下的一个月,让他帮我问问,我也过去打工呢。”

江澈想做点铺垫,说完这一句心情一下有些恍惚,前世即将去支教前的那一个月,他就是留在了临州打工,之后回家呆了几天,辞行前偷偷将挣的200块钱压在了爸妈枕头下。

不知不觉,又到这个时候了。

“打什么工啊,咱家这么有钱。”江妈说这话的底气估计李嘉诚听了都有点紧张,不过下一句能让老李缓过来,她说:“等你去支教,给你带两千块够了吗?”

“够,太够了,那边哪有地方花钱。”

“倒也是,要花钱的,咱都自己带着。”江妈说完开始数,花露水、清凉油、感冒药、下火药……她早就都已经开始准备了。

絮叨起来就停不下来的年纪,江妈开始一直说:

“毛衣我给你织了两件,寻思再织一件毛裤,怕你不穿。你打小就那样,宁愿冻着也要好看……”

“过两天等你闲了,妈教你烧菜,好在那边自己弄口吃的。”

“唉!要不不去了……这铁饭碗,咱就不要了,居民户口妈给你买。就是那样,这书是不是就白读了?”

不行了啊,再让老妈这么叮嘱下去,眼泪就要下来了,江澈赶忙把碗里的饭扒完,下桌去盛饭。

捧着冒尖的米饭出来,却看见一家人都端着碗正站在店门口,赶快也扒了两口,夹些菜在碗里,跟出去看热闹。

“什么事啊?”他问。

“对面鞋店装空调嘞。”江妈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鞋店开得早,老板娘是个胖女人,喜好穿金戴银,想来确实有些家资,这空调,也是这一条小横街的头一份。

第八台,江澈踮脚看见了正在钉空调透明门帘的陈有竖和黑五,就知道是自家的空调了。

江家这边站对面看着,另一边已经很多人围着了,感觉就跟当初村里马亮家买了第一台电视机一样。

“哦哟,开了开了……凉一下,凉一下。”

街对面传来喊声,都是附近邻居,人开始往店里挤,江妈匆匆把两口饭扒完,碗一搁,说:“我也去看看。”

她的个性就这样,没什么死要面子的情结,跟附近店铺相处也都不错,二婶也要跟去,两人过了马路,进了店,没一会儿又出来。

“凉么?”江澈笑着问。

“凉是凉,就是吹得我头疼。”江妈是怕吹空调的,前世后来家里宽裕了一样用不惯,这点江澈早就知道。

所以这会儿反倒是江爸开玩笑问:“要不咱家店里也装一台?”

“能的你。那东西我看着就费电,再说咱家店背阳,有电风扇就够了。”江妈直接拒绝了,说:“也就胖莲烧包的非要抢这个头一份,人川菜餐馆老朱早一个月就买了,结果还是她先使上,得意着呢。”

街对面,江妈刚提到的川菜馆老板老朱手里拿着勺就出来了,找到站门口的陈有竖,问:“空调多少钱给装?”

他家的空调买了已经一个月了,依然没人来安装,这事要是搁十几二十年后放网上一曝光,老总都得出来道歉,然而放在现在却再正常不过。

陈有竖摇了摇头,黑五接话:“我们只装自己家店里卖的古桥空调,当天配送,当天安装,24小时内免费上门维修。”

这套话都是统一教过的。

川菜馆老板不死心,比划说:“一百块。”

黑五笑着说:“对不起。”

“一百二。”

“真对不起。”

胖老板一甩勺子转身走了,鞋店老板娘胖莲那个得意啊,免费就当起了宣传员,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今天怎么碰巧找着的那家店,怎么买了空调坐着三轮车一起回来,怎么就给使上了。

说得江澈直心疼陈有竖和黑五……这老板娘可不比空调轻。

两人就在街对面发起了传单,燕京名牌古桥空调,临州第一家当日免费配送、免费安装,24小时免费上门维修的空调专卖店,就这么一点点开始积攒自己的声誉。

…………

郑忻峰夜里八点多到江家店里把江澈找了出去。

“8台,还没正式开业呢咱们今天就卖了8台,褚姐姐说什么都扣掉,最后净利润也过了三万……三万啊老江,他妈的,三万,呼……吸……呼……”

1992年,郑忻峰发现原来有事情可以一天挣3万,亲历!他现在坐在路边点了根烟,把激动的心情化为沉重的呼吸和满嘴的脏话。

江澈在旁默默等他平静下来。

“你知道吗?每一台,我都想亲手去装,真的,要不是褚姐拦着,要我留在店里管生意,每一台,我都想亲手去装,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我这都不敢跟谢雨芬说,怕她知道了,一把火把裁缝店烧了。”

“我……”他猛地回头,认真说,“老江,要不你别去支教了?”

怎么突然转到这的?江澈反问:“为什么?”

“我心里很慌,怕给你搞砸了,万一,它万一这么好的生意我给你搞砸了,我就只能去跳河了。老江你自己留下来吧,怎么样?”

江澈摇了摇头,心说这年头的家电生意一旦做起来了,真要说垮,正常怕也没那么容易。

“垮不了的,你看我今天就没露面,你不也做得很好?”江澈拍了拍老郑肩膀说:“其实这一年我真正要看你的,不是你把店搞得怎么样,店里只要按现在这样往下走,差不了……我要看的是你跟厂商的关系经营得怎么样,第一个,就是那个格力。”

“不是……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你干嘛非去支教啊?”压力太大,郑忻峰有点急了。

江澈在他身边的路沿上坐下来,要了根烟点上,说:“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才是完整的……如果放弃了,一次看实际,两次看实际,久了,我怕我会变成一部机器。”

他把话说得云里雾里。

郑忻峰糊涂说:“什么机器,赚钱机器……那不正好吗?”

“不好啊,因为我其实已经是一部赚钱机器了不是么?未来更是。”江澈笑着说:“所以总要学会惦记点别的东西,不想有一天后悔,说自己除了钱什么都不剩,别人还以为我在装。”

老郑摇摇头,说:“……不懂。”

两人默默抽完一根烟。

江澈拉他起来,说:“好了,这才刚开头,别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不还有褚姐吗?”

褚涟漪在宜家第一次出手,一石三鸟,现在所有人都服气。

结果老郑一拍大腿,“对了,褚姐姐,一激动差点忘了,我刚才跟她说一会儿找她一起去大排档吃东西的,我准备带谢雨芬过去,你也去吧?”

江澈问:“庆祝?”

郑忻峰很郑重地说:“

“借口是庆祝,实际上呢,我是希望趁这机会把谢雨芬带过去,让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了,我们感情很好,快结婚了,然后希望她能知难而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对,跟看别人都不一样,那不时就笑啊,笑得我心跳都乱了……然后她又真的太吸引人,这样下去,我怕自己有一天会顶不住,始乱终弃,你懂吗?”

“就是一个默默的,不伤和气地拒绝,把这份错误的感情掐灭在萌芽阶段……懂了吧?”

江澈转过身,点了点头,“就算……懂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已经被废除的A计划

大排档在街角,政府拆了忘记应该干什么就一直扔着的一片残垣断瓦之间,还能看到青石老门槛翻躺着的那种,如果再点几把火,就能找到沙场豪饮的壮阔。

啤酒的牌子叫西泠,真的不是牛排,是啤酒,排档老板的冰箱小,酒是在老井里冰的,哗啦啦提上来一个大桶,直接带着井水拎过来放桌边。

吃夜宵的时候不止四个人,既然说是庆祝,褚涟漪把秦河源、陈有竖、唐连招、黑五也都带来了,赵三墩也在。

江澈现在给三墩交待了一个额外任务,给褚涟漪当保镖,不算正式的,但得不时关注着。

虽然褚涟漪说她事情都断得很干净,脱身利落,但是毕竟临州离盛海不算远,江澈还是怕个万一。

要说这么多年在盛海她没得罪过人,谁都不会信,此外更需要防备的是那个人的仇家迁怒拿她泄愤。

没有比三墩更合适的人选了。

“今天最后一台那个胖老板娘重哭了吧?”坐下来,江澈问陈有竖。

“重还好,主要是不平衡,她坐一边,黑五或我得一个抱着室内机坐另一边,不然三轮车就翻过去。”陈有竖面无表情说。

黑五在一旁点头,说:“早知道这单我们俩不抢了,店里那些混蛋很多今天都没上过手。倒也不是他们不愿意上手,主要是抢不着……其实都挺来劲的。”

“接下来就不用抢了,会忙死你们。可惜入场太晚了点,什么都太匆忙。”

褚涟漪说完磕了一下杯子,笑容灿烂,透着英气。

这感觉和站在王宫饭店沙龙柜台后面的那个她全然不同。褚涟漪再也不穿什么旗袍、长裙、高跟鞋了,不是t恤就是衬衫,搭运动鞋,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整个人干净利落,活力值爆满。

除了江澈,每个人都以为她应该不过二十七八岁。

第一杯酒干下去,江澈看得出来,褚涟漪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很喜欢这种跟一群纯粹的人一起开创一件事的感觉,完全投入其中。

其实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会喜欢这种感觉吧,一群可以信任的人一起,哪怕艰苦些,一起开拓人生,江澈想着,可惜这样的人,后来不再容易有。

郑忻峰默默地秀了一晚上恩爱,越没人注意,越努力,直到小辣椒也忍不住,摸着他额头问:“郑忻峰你是不是病了?就江澈说的那个,琼瑶病。”

“……”

散场的时候,老郑还避过谢雨芬专门跑过来交待江澈,让他陪褚涟漪走一走,送她回去。

老郑说:“刚才她敬了我们酒,祝福我们。”

江澈趁机说:“是啊,看着笑容挺灿烂,挺自然的,说不定其实没有喜欢你。”

郑忻峰摇头说:“都是掩饰啊……你又不懂。希望以后工作中不会有什么尴尬。”

江澈决定不再搭理他,但是褚涟漪还是要送一送,顺便可以商量点生意上的事,她今天没把车开来,而且喝得有点多。

这年头人们的睡眠习惯还早,城市很早就安静下来,江澈和褚涟漪在路灯下铺了一层暖黄的路面上映下去人影交错。

走了一会儿,江澈发现三墩在后面十几米远默默跟着,回头叫他先回家,劝了好几句他才愿意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澈哥,那你们自己小心点,要是出事了,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第一反应是想踹他一脚,缓一下来想一想,江澈认真说:“三墩啊,以后有什么事不知道怎么办,就找我说。”

三墩点了点头,走了。

回头,褚涟漪跳过来踩了一脚江澈的影子,说:“我已经不知道上次像现在这样开心,这么有热情,是什么时候了。谢谢你,小澈。”

“是我应该谢你,褚姐。”江澈想了想,终于还是不得不提醒褚涟漪郑书记的误会,最后说:“你以后最好不要再看他然后偷笑了。”

褚涟漪点头,“我想不会了,我应该会看到他直接笑疯掉。”

说完她笑到蹲在地上,说肚子疼。

好不容易等她缓过来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褚涟漪冷不丁说:“对了,等资金回笼,货款那边我垫付的五十万,要先支四十万回来,我有用。”

江澈点了点头。

其实不是她有用,而是她在控制自己对宜家家电的股份。先前褚涟漪在拿下那200台空调的时候垫付了五十万,跟江澈出资几乎一样多,现在主动提出另有用途收回去四十万……

这样再算上江澈在店面和前期的投入,本身的主导身份,她的合理股份就会落回到10%以下。

就这一下她所表现出来的分寸感和取舍,比之过往任何老道的表现都更让江澈惊艳。要知道,这时候就连股份制还为很多人所不了解。

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啊,江澈默契地没有说破。

“税收方面……”褚涟漪的意思是不是随大流,这个时候的大流税收方面有点乱。

“就做好合理避税吧,找专业的人帮忙做账。”江澈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个多惹麻烦。

褚涟漪很干脆地应了声:“好的。”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事情,到楼下,褚涟漪问:“上去给你泡杯茶?”

江澈没拒绝。

到了楼上,倒过来的却是一杯白酒,唱片机放上了音乐……有时候很难说是视觉还是听觉的影响,老旧唱片机里出来的声音,总是弥漫着一股不一样的味道。

“还喝啊?我可没你酒量好。”看着面前的小半杯白酒,江澈皱着眉头说。

褚涟漪笑着说:“放心吧,我估计着你的酒量呢,不会灌醉你。喝吧,喝了我好说件事。”然后她又说:“小澈你知道我酒量为什么这么好吗?”

江澈把酒一口闷了。

背过身小酌一口,褚涟漪说:“因为我以前经常夜里一个人喝酒,不对……是每天,最近几年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一个人喝点酒,才能睡好觉。但是前天,昨天,我发现不需要了。我很累,心情很好,回家就睡觉,连梦都不做,或者做梦也是梦到咱们的家电城。”

她转回来看着江澈的眼睛说:“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很怕它被打破。小澈你不要赶我走……”

江澈愣了愣,说:“不会啊,怎么会。”

褚涟漪放下杯子,打开抽屉,把护照和机票拿出来放在江澈面前,抬头说:“我原来准备去加拿大的,买一个小林场,过接下来的人生。”

江澈看了看机票上的日期,“已经过期了。”

“嗯,我还没说完”,她指着唱片机说,“我还准备把它留给你,然后请你吃饭,告诉你我要走了,让你陪我喝酒,把你灌醉……”

她把杯里的一口气喝完说:“然后第二天一早你还没醒来我就走了,再然后,我可能会在加拿大生下一个孩子。她会陪着我。”

褚姐姐说得一脸诚恳加决然,江澈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说:“没那么准吧?”

“嗯?”褚涟漪错愕一下,想了想,明白过来然后气急败坏起来说:“我找医生问了算好日子才来的,而且,来之前还专门先去拜了很灵验的送子观音,我还请大师算过……哎呀,你不许笑。”

她会说出来了,就证明计划已经失效,江澈努力停住笑,问她:“那现在是什么计划?”

褚涟漪想了想,很认真说:“我很喜欢现在的一切,不想打破它,也不想简单过上依靠另一个男人的生活……因为我自己,很厉害。”

“还有,你不想回到过去那样的身份。”江澈接了一句。

褚涟漪整个人怔了怔,缓缓点头,“说出来,是为了坦荡荡,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但你不要担心。”

“我在想郑忻峰如果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心。”

“不许逗我笑,很严肃呢,需要很大勇气的。”然后她自己笑起来。

“祝贺你把失去的青春找回来,少女心动,青春激昂。”江澈笑着说完然后起身,准备出门。

褚涟漪在身后说:“明天见面要大大方方说吉利话,开业呢。”

“那是当然。”江澈应得自然干脆。

“你去当老师很好,我爸妈原来也是老师。”

“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开业日

小石子在铺着灰色方砖的地面上“哒哒哒”翻滚跳跃着向前,蹦得很欢,然后一下撞在电线杆上,“嗒”一声弹回来……

就是这情况。

其实故事如果按褚涟漪原来的计划走,那发子弹中不中是一回事,但是人真的决定要一走了之了,豁出去就变得轻松,那份勇气肯定还是有的。

毕竟有朦胧的情愫做铺垫,而且江澈的基因这么好。

但问题她决定留下来了,而且找到了新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楼梯口出来,踢了颗石子,江澈自个儿嘀咕了一声:“褚阿姨的少女心。”

“唰。”

水浇到头上,闻一下,是酒。

抬头褚阿姨就俯身在二楼窗口,手里还捏着个空杯子。

“你说谁是阿姨?”

怕吵到邻居,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听力,未免也太好了。

江澈果断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褚涟漪看着那道身影真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走着,然后消失在拐角。

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阿姨么?只是过了那个相信身体和一点温情就能牵住一个男人的年纪而已啊……”

“才不是阿姨。”躺在浴缸里,褚少女认真替江澈全面检查了一遍,“真的不是。”

…………

褚涟漪隔天和江澈再见面可以平静微笑互道恭喜不奇怪,毕竟两只都是老狐狸,但是她能看到郑忻峰不笑出来,江澈很佩服。

直到江澈看到褚姐姐的椅子在动。

褚涟漪匆忙先离开房间……

郑忻峰等门关上,拿手臂磕了磕江澈,有些惆怅说:“看到没?掉眼泪了,低头偷偷拿手臂在抹。”

江澈一时竟无言以对。

开业日就这么匆忙而来,能这么快走完程序已经很不容易,店名也就此确定——用“宜家”卖电器,江澈自我感觉没有任何违和感,而且很贴切,不打算改了。

放了两挂大鞭炮,鞭炮声中两道大红条幅从楼顶直挂下来,然后是一组仓促请来的霹雳舞表演……郑总今天自持身份,没有亲自下场。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整个开业仪式简单而匆忙,江澈也没有特意去搞什么噱头和广告营销,因为没有意义。

空调现在是卖方市场没错,但是要说铺天盖地地宣传能让“宜家”多卖出去多少,其实也不会。

这不是供应量的问题,供应方面江澈现在已经靠上古桥,有了出厂价供货渠道。

也不是购买力的问题,就算有购买力的个人不够多,有购买力的“集体”很多……

这其实是供电量的问题。

宜家现在走的是零售路线,能卖的量差不多就在那里。

这时候真正要大规模提高销量,广告宣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去搞定那些企事业单位的采购单子……而单子出现的前提,是它们自己先搞定了供电局。

接下来几年空调销量会爆炸式增长,其实决定性的因素,是国家基础建设的发展,供电能力的大幅提升。

“恭喜恭喜,开业大吉,财源滚滚!”

一行十几人拱着手走进了店里,进门就说恭喜。

按说是不该有人来道贺的,褚涟漪在临州还没有建立人脉,郑忻峰和江澈也不过是学生仔,刚出校门。

几名匆忙请来的临时店员都有些茫然。

“欢迎,请问你们是?”褚涟漪原本也在一旁接待顾客,此时一眼看出这群人的层次,不得不过来招呼。

就这一下,样貌、气质、风情……太惊艳。

“代市长”整个人怔了怔,目光在褚涟漪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经身后人提醒才回过神来。

还有一个问题,褚涟漪现在的打扮太像店员了,最多也就是店员里的头,代市长见猎心喜,笑着亲切道:“那个,请问你们江老板在不在?”

这种目光,褚涟漪太熟悉了,礼貌点头,说:“这边请。”

她把人带到江澈面前就先行离开了,没多说什么。

“各位老板怎么还专程跑一趟。”江澈连忙起身,心说倒是忘了他们了,这事他作为幕后老板别人不知道,但是“串标团”的人要猜到简直太容易。

反过来,在这群人眼中,江澈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到底多不简单,看看牛炳礼就知道了。

“难怪只在幕后啊,怕是单子都已经从姓苏那家人那边搞定了,开店不过是对外做个样子,名正言顺些而已”,他们想着,“不能说破,但是该捧的场,还是要捧的。”

一个说:“江兄弟不够意思啊,开店都不通知一下,搞得我们一下……你看,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另一个帮忙接:“没准备就买台空调好了。对吧,江兄弟。”

他们自己就帮忙把话都说了,江澈笑笑就好,不必接这个茬。他现在要扮演的人物形象,是不能因为区区几台空调动声色的。

“代市长”坐一旁喝茶,不好开口直接问,但是看了看江澈,又回忆了一下褚涟漪的样貌、打扮,估算年纪,猜测身份……他觉得大概心里有数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群人连同他们介绍过来的朋友一口气买下了42台空调,这些,再加上其他市民购买的……

整个安装团队开始超负荷运转,最超负荷的环节不在安装上,在路上……偌大个临州,那真就是骑着三轮车硬生生用脚蹬出来的。

为了抢时间仓促上阵,宜家需要改进和完善的地方太多了,今天的情况更是超出预估。

还好江澈和褚涟漪提前准备了一手,另外两个店面今天都没有办什么开业仪式,虽然也开着,但是主要当仓库用。

哪个店离得近,货就从哪个店发。

郑忻峰已经快疯了,隔一会儿又进来向江澈汇报一次销售情况,这次他说:“那个代市长一个人就买了5台,不过他一直跟着褚姐。”

褚涟漪走到哪,代市长就跟到哪,找机会搭话,因为考虑江澈的背景,没敢太勉强,但是孜孜不倦。

“妹妹……认识一下?”

“妹妹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这是我名片,拿着吧,以后在临州有事情,尽管找我,别的不说,在临州……”

他自己积极介绍,旁边的人也奉承着,帮忙烘托。

褚涟漪的判断力决定了,她能很快听出来对方的能量确实不小。把名片接了,她尽量保持着礼貌,勉强应对着,不想给江澈惹麻烦添乱……

某一瞬间,褚涟漪恍惚有种又回到当初的感觉,胸口郁结,心情莫名的烦躁,但是努力压抑着,她曾经习惯这样压抑自己。

江澈和郑忻峰走过来,褚涟漪回头看他,江澈微笑递给她一个眼神,“别怕……不需要。”

褚涟漪看懂了,迎上去,自然无比地一手搂住江澈的腰,另一边把下巴搭在江澈肩头,小声但是可以被听见,她用有些撒娇的语气道:“我累了,都怪你。”

江澈一样亲昵地道:“那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代市长愣一下,脸上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事情没做太过,收了就好。

关键郑书记整个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毕业日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江澈就自己目前和这位“代市长”有过的几次交集来看,除了顶着这个绰号本身略嫌招摇,其他真不蠢。甚至顶着这个绰号这件事本身,放在这年头很可能也是刻意为之,这能为他换来很多便利。

总之他能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情本身不算过,双方都没有点破,彼此留着分寸。

代市长尴尬地笑了笑,点头致歉。

他的判断分两重:

首先,若只是普通店员,甚至只是普通女人,江澈大概都不会冲动跑出来,所以这个让他一时惊艳的女人,代市长也只能哀叹一声可惜,同时佩服下小年轻懂玩,好福气。

其次,他不想招惹江澈。

这个过程很玄虚,第一次,是牛炳礼点破苏家,同时提起自己和江澈之间有些误会;第二次,卡拉OK里看着一团和气,隔天牛炳礼就倒了,倒得满城风雨,彻底干脆,那天江澈在拍卖会上第一个出手。

这太他妈吓人了。

另外,他们一群人的判断,如果没有人刻意培养,一个农村出身,父母只是开小店的19岁小男孩,是不可能有这种待人接物和处事应对的表现的。

就这样,原本很虚的江澈的背景,慢慢被猜测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讳莫如深。

若无其事地继续寒暄了几句,代市长等人把空调的帐结清,告辞离开。江澈回到后面简陋的办公室,隐约看见褚涟漪似乎仓促抹了一下眼泪……

但是站起来的褚涟漪平静而诚恳,说:“谢谢你,小澈。”

她的认知很明确,江澈没背景,这里没有大船,只有小舢板在努力前行。所以,把人生遭遇前后对比,反差实在太强烈,曾经那个必须八面玲珑,曲意逢迎的褚涟漪,好羡慕现在的自己。

当面前这个小男孩刚才向她走过来,示意她,“别怕……不需要。”不需要太勉强自己,不需要为了利益曲意逢迎。

太久不认真说话,江澈笑一下,认真说:“有什么好谢的,维护合伙人,理所当然的事情。顺便说一句,魅力大应该自豪,如果觉得烦了直接拒绝就好。”

褚涟漪用力点了点头,“嗯。”

“作为合伙人,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经验和能力就好,魅力……不加股份。”江澈笑着顿了顿,说:“人之所以努力赚钱,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更自在么?所以放心,你不用做以前那个你。”

这句话其实昨晚听过一遍,现在再听,褚涟漪依然整个人愣了愣,点头但是没接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接,因为她不是19岁,如果19岁,她就表白。

开门出去的时候她回头问:“你真的十九岁吗?”

江澈说:“我有身份证。”

…………

隔了一会儿,郑忻峰推门进来,神情复杂看一眼江澈,坐下,不说话。

郑书记被暗恋了,被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一见钟情,频频暗送秋波……这个故事持续了几天,让他纠结但是又不免自豪。

现在它破碎得如此突然而干脆。

“江澈,咱俩掰了吧……”突然抬头,郑忻峰说。

“干嘛,你原来不是还为这事苦恼么?”

“是”,老郑郁闷说,“可是,我的人生不能总活在打击里啊。我不能跟你混在一起了。”

江澈给他倒了杯水,耐下心来,仔细解释了刚刚的情况,说自己和褚涟漪其实只是在配合化解问题,同时也趁机明示了下,褚涟漪确实没那个意思。

最后说:“不会再打击了,我这就快走了。等我从穷山沟再回来,郑总肯定风光无限。”

“倒也是”,郑忻峰点了点头,接着猛地一抬头,“不会你在那边还折腾出什么东西来,让我在这边干的受打击吧?”

“你猜?”

“我他妈不猜!”

就这样,老郑还是觉得,故事从江澈被叶琼蓁甩了那天起,就完全跑偏了。

一直到晚上的毕业欢送会,他上台唱了一首《一起走过的日子》,台下谢雨芬特意跑来看,看得两眼全是小星星,江澈等室友也一直用力挥手,老郑才缓过来。

就这么毕业了,散场后草坪上有人在弹吉他唱歌,身边围着一群同学,有人掉眼泪。

有人在念诗,自己的,顾城的,海子的……然而事实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别校园,并非喂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夜里躺在宿舍床上,熄灯了,好像很久都没人说话。

这个年头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太多娱乐,人们把太多时间都拿来相处了,所以对于分别,除了江澈,大家也许都更沉重些。

窗外有啤酒瓶落地的声音。

老吕突然说了句:“一毛钱押金没了。”

大家都笑起来。

“老郑真的留下了?”话匣子打开了,有人问。

“是啊。”郑忻峰说:“结婚生子,就看我和老吕谁赶前头了。”

“要不咱俩订个娃娃亲?”老吕说。

“那不行”,郑忻峰坚决说,“我以后可是大老板。”

“哈哈,就吹吧你。”

有人叮嘱:“老江去了南关省要照顾好自己,听说那边蛇虫多,别去山里乱跑。”

这种平常的东西偶尔也挺让人触动,江澈说:“好的。”

隔一会儿有人突然问:“你们说,十年后如果再见面,我们都会是什么样子啊?”

大家议论纷纷。

江澈想了想,说:“大概会是现在我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样子。”其实很多人的将来他都有所耳闻,但是不能说,总不能他说咱们这里本来要出一个37岁的县长的,现在被我弄没了。

第二天,江澈和郑忻峰一起,在车站,把一个又一个同学送上火车。

回学校最后搬自己的东西,碰到叶琼蓁。

“要走了?”

“嗯,走了。”

就这样平静地交错而过。

对于江澈和郑忻峰来说,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惆怅,临州市民经过两天的耳听眼见,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临州多了一家宜家家电,卖空调,当天配送,当天安装。

宜家接下来的销售情况虽然赶不上第一天那么火爆,但还是变得有些忙碌。

资金逐渐回笼,因为季度的关系,空调不会太大量进货,江澈手里的资金逐渐充裕……可以开始考虑游戏厅的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江湖里那点事

宜家到目前依然没有细致的制度和部门划分,草台班子撑下来不容易,这期间褚涟漪和江澈每天都会清一次帐,十分繁琐和疲累,但是至少褚涟漪乐此不疲。

这是第一次,所有核心人物都坐在一起,系统地把前面的账目全部核算了一遍。

核算结果账面上躺了差不多170万,褚涟漪说她急用的40万,暂时也还没有支回去。这等于说江澈其实已经赚回了购买商铺的钱,还有富余。

“空调的销售期实际已经很短了,接下来就算进货,量也要缩减,日常仓储量不低于30台就好。如果能拿到大单子,再另外直接联系厂家进货。”

“对了,我要抽调50万资金。”

江澈坐在他简陋的办公桌后面,一边提笔写,一边开始布置……所谓的一言堂。

“人员开始分流,根据自愿原则,一部分去到游戏厅那边。至于哪三个留下来当维修员,教徒弟,在自愿基础上,由陈有竖负责选拔,你选谁就是谁,公开选定,不用顾忌。另外你再选三个人去学驾照。”

江澈说完撕下一张纸递给陈有竖,他嘴里说什么,就把什么写下来。

“秦河源负责管理好接下来一段时间空调的销售和安装,给其他人腾时间,别担心做不好,大家都一样在学,你不懂就问褚姐。”秦河源的没什么好写,江澈想了想,写了句”加油“递过去。

秦河源接了也是一阵苦笑。

“郑忻峰的任务,通过上次认识的那位董女士,去跟格力谈合作,除空调外的部分电器,我们可以开始做格力的。空调也可以承诺三年后转做格力。记住不要暴露资金,要摆国营大厂一级经销商的谱。慢慢谈。”

江澈说完,纸撕下来,递过去。

郑忻峰接了,有些犹豫道:“可是她就是一个驻外销售……能行吗?”

江澈点头,“据我所知她一个人的销售额就占到整个公司八分之一以上,如果你是公司老总,你会怎样看待这样一个销售?”

郑忻峰咋舌,说:“那肯定当宝啊。”

“没错,她在格力的地位会很快提升。”江澈说完转向褚涟漪,“褚姐,你可能什么都得看着点……褚姐?……褚姐?”

明明眼睛就看着的,但是江澈连喊两声,褚涟漪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点头说:“嗯。”

江澈笑一下,放缓语速,一边写,一边道:

“具体你要把招聘工作做起来。其中三名店长,国营店下来的不要,脾气养大了,习惯养成了,咱们伺候不起,可以考虑自己培养,优先照顾困难下岗人员。”

“三名销售,男女都要有,采用底薪加提成制度,要求能说会道懂分寸,一定要会喝酒,酒神最好,另外政府部门出来下海的干部优先。”

“至少一名会计,再一名出纳,都要有证,其中有工作经验的优先,尤其有粤省私营企业工作经验的,可以考虑提高工资待遇。”

褚涟漪点头,江澈准备撕纸条,顿一下,说:“秘书……”

郑忻峰猛一下坐直身体。

江澈看看他,说:“不是给你的,褚姐你看着合适招一个,省得太累。万一郑总出差要带出去撑门面,记得先提醒下她,郑总为了爱情放弃铁饭碗的感人故事。”

说完江澈把纸撕下来,递给褚涟漪。

褚涟漪笑着接了,说:“放心。”

“财务方面比较严格,必须你们四人都知情一致,而且通过会计和出纳审核,形成报表,一起签字生效,才能动用资金。”江澈说完环视一圈,问:“有没有补充意见?”

四人想了想,都摇头表示没有,这段时间江澈一直在灌输一个概念,经营企业,制度大于感情和信任。

股份方面,江澈暂时没提。

江澈站起身,道:“那你们先回去休息,顺便帮忙把唐连招和黑五叫进来。”

出门的路上,郑忻峰拉着秦河源和陈有竖一直叨咕:“刚才第一次看到老江不是笑笑闹闹、和和气气的说话、做事,我这有点晕啊,你们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秦河源笑着道,“你没看褚姐都看傻了么?”

褚涟漪从旁经过,听见了,但也只能假装没听见。

办公室里,唐连招和黑五刚坐下,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激动,这段时间宜家的生意,他们实际都有参与,出力很大,积极性也很高。

老实说现在就算江澈临时决定不开游戏厅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愿意继续在宜家干下去。

“最近辛苦了”,江澈说着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唐连招,“这是这段时间大家的安装费,具体每个人因为做多做少,数额都不一样,里面有表格,你们按着发就好。”

唐连招点头接了,笑着说:“其实这段时间干下来,那帮家伙的懒散性子都磨了磨,踏实了不少。”

黑五在旁用力地点头,说:“其实我也是,突然发现踏实做事,累了后一群兄弟坐一起,弄几瓶冰啤酒边喝边聊,挺带劲的。”

话头开了,江澈也就陪着他们先闲聊了一会儿。

最后看时间有点晚了,才道:“咱们自己的两个二楼,一个一楼,外加租的九个二楼,我已经都谈过了,另外游戏机方面也差不多沟通好了……”

唐连招和黑五都是精神一振。

“但是合同都还没签,钱也没付……”江澈说着递过去一份早先准备好的《奖惩细则》,接着道:“趁发钱的时候,给大家看一下这个,有点偏严格,但是没有这些制度,游戏厅做不长久的。你们不要强压,收集下大家的意见,如果没问题,我们就做十二家,如果有问题,咱们选一部分人,只做个两三家也行。”

唐连招和黑五凑一起看了看,确实如江澈所说,制度很严格……两人起身点头。

“那我等你们消息。”

一天后,江澈得到反馈确认,游戏厅方案启动。

房子大部分都是从串标团同伙手里租下来的,租期普遍签得很长,有些加上递增比例条款,甚至长到足以跨进网吧时代。

胡彪碇那边,大型街机和小型红白机也差不多都准备好了,街机类别在保证热门游戏都有的前提下,以街头霸王最多,同时日本那边刚出不久的吞食天地2(三国志2)数量也不少。

老胡正在帮忙正在寻找最稳妥的运输渠道。安装和维修人员会随行,除了完成任务,还要帮忙培训几个维修员,以保证日常维修和硬件替换。

唐连招拿了钱,开始按江澈设计的方案进行简单装修,大部分二楼如果本身被隔成办公室的,都会被打通,分两边,空间大的一边摆街机,另一边摆在红白机、小霸王。

江澈本人偶尔过去看看,大部分时间用来安心在家陪爸妈。

…………

郭五已经三十六岁了,当年严打的时候还属于小字辈,幸运逃过一劫,后来就成头。他其实可以算是那批在江澈口中比唐连招等人稍高一个层次的混混,因为他们已经懂得用这股黑色力量去换钱。

郭五本人现在也已经开始习惯更多的以一个“大老板”的身份出现,梳油头,夹一个皮包,拿大哥大,有一阵子他还配了副眼镜。

他们现在的主要业务是开沙场,势力范围内的建筑工地如果用的不是他们家的砂石料,就会麻烦不断,工人、司机被打,材料被偷,工地被砸……他们能整出一大堆事情让工地老板不得不接受自己的高价砂石料。

除此之外,游戏厅郭五也有三家。

对于唐连招这帮小混混,郭五当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过往他们一直只是在街面上好勇斗狠的瞎混,郭五也懒得搭理。

现在情况不一样……

现在唐连招这帮人既然也要进场来捞,郭五决定找上去好好谈一谈,不说劝退,至少分一杯羹。

他让中间人找唐连招,将了条件:“每间游戏厅他要放一台老虎机。”

唐连招没把事情跟江澈说,他觉得这个层面的事情,就应该由他来解决,不给江澈添麻烦,否则江澈跟他合伙,毫无意义。

“不用麻烦了。”就这么几个字,基本等于宣战。

被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屁孩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郭五一方面面子上过不去,另一方面钱上过不去,游戏厅有多赚钱他很清楚,这一口,他咬定了。

他决定给唐连招的人一点警告,教这帮小崽子知道一下江湖里的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招

郭五穿了一件白色对襟的短袖布衫,下身黑色西裤和脚上的皮鞋稍微有点不搭。右手戴了两枚金戒指,按住了一只不知道是否正宗的紫砂壶。

茶馆二楼,五爷摆足了前辈江湖大佬的气势,内心一阵豪迈。

其实这些东西他本来不会,准确地说整个临州城原先也没有哪个混混出身的懂摆这种场面,这不港片流行嘛,看着眼热,做派都跟着学。

就像小弟们学周润发咬牙签,拿钱点烟一样。

要是平辈有头有脸的之间,其实也不玩这一套,问题现在是对小辈。这会儿坐着等消息,就连待会那批小崽子来了怎么拿捏气势,怎么说话,五爷都在心里照着港片模拟了几遍了。

不管怎么样,下手是真的。

郭五手下八十多号人,他本人和比他小四五岁的那一拨,现在基本都已经不怎么动手了,好勇斗狠这种事,自有那些后来收的年轻人去做,这两年不说打死人,打残的应该不下十个。

人一早已经分拨撒出去了……

“对面那帮小崽子怎么样?”

见老巴从楼下跑上来,郭五有些着急的问。

真能不砍起来,他还是希望别砍起来,狠狠教训一下,让那些生瓜仔知道天高地厚,服气了,把该低的头低了,把该捧的捧过来,郭五觉得也就差不多了。

要知道当年他也不是什么猛人,若不然严打也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那次严打过后,他跟的老大进去没几天就干脆利落地吃了花生米,郭五等风声过去后扯虎皮做大旗,竟然就这么风生水起的混了起来,这些年慢慢也有点架势了。

对于严打,他是既感激,又害怕,所以官面上的关系,他这两年一直在努力结交。至于今天的事,郭五的想法就是逮住几个弄一顿,让对方知道怕,把面子和好处都拿到手就好。

“还在装修”,摆明了被看扁了,老巴恼火一下说,“让人冲进去砸,还是继续在外面逮人?”

郭五犹豫了一下,说:“继续逮吧,下手狠点,别出人命就好。”

【大哥大响。】

“五哥,出来了,有两拨三四个一起的,还有落单的。”在外面的人报告上来。

竟然还有落单的?对方是蠢,是不知道我,还是当我闹着玩?

“落单的里头有一个就是那个唐连招……还一个不认识。”大哥大里小弟继续报告。

郭五怒极反笑,咬牙道:“那就弄这两个。去五个人,不,十个,把那个唐连招弄一顿,带来见我。另外那个,去三个吧,剩下那两拨盯住了就好。”

…………

十分钟,二十分钟……郭五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半个小时,忍不住了,但是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噔噔噔……”楼梯一阵急响,郭五站起来。

“五哥。”绰号鱼头的得力小弟出现在他面前,跑得满头是汗。

郭五问:“唐连招呢?”

鱼头犹豫一下说:“……没弄住。”

“……”郭五一脚就蹬了过去,把人踹倒在地,指着道:“你跟我说十个人没弄住?他是李小龙啊……还是你们没带家伙他带了?”

“带了,我们带了,他也带了。”说完又挨了一通猛踹,鱼头不敢爬起来,往后挪了挪,小心解释说:“外面都知道唐连招狠,我们没直接扑过去。”

“然后呢,让他跑了?”旁边老巴插了一句。

跟老巴关系亲近些,鱼头好歹敢放心说话了,一脸地委屈说:“巴哥,我就想问你一句,如果有人拿刀顶住了你后腰眼,叫你别动,你会怎么样?”

莫名其妙地发问,在场几个老混混都愣了愣,随即议论说:“就先不动,找机会拉开距离,跑几步……再回头对砍啊。”

“直接翻身砍回来。”鱼头说完这一句,抬手抹了一把,也不知道抹的是汗水,还是眼泪。

“什么意思?”几个大佬一听糊涂了,着急追问。

“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小路逮他,七八个人分散注意力,两个偷偷摸上去,得手了……拿刀顶住了唐连招,告诉他别动……”

“然后呢?”

“直接翻身砍回来啊!就第一个‘别’字还没说完,他袖子里刀往下一滑,翻身就砍过来了,不说一秒……他妈的连0.1秒的犹豫都没有啊,谁跟得上?!”鱼头已经整个急躁起来了。

郭五脸色有点难看,反过来大吼:“那就捅进去啊!我有说不能捅吗?”

神经已经有些崩了,鱼头咬牙狰狞地大声回喊:“捅进去头就没了!你们去捅啊?妈的真的不要命的……”

只有在想象画面的人才能稍微体会那一幕的震撼。背后被刀顶着,就算港片剧情也不是这样啊,就算是成龙、周润华,也得先举下手啊……

就让你捅,翻身直接砍回来,0.1秒的犹豫都没有!唐连招!

“要不是那俩兄弟打架也是我们这里最狠最猛的,反应够快,撒刀就往后躺,躺完就服软……人就死那了。”鱼头眼睛里依然惶恐,坐起来,委屈道:“你让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

一群“大佬”沉默了一会儿。

“动白道搞他们好了,又不是没理由的,那帮小子身上都有事,抓进去几个,就老实了”,其中一个说,“混到咱们这份上了,犯不着跟一帮没脑子的小混混拼命。”

这一句既是办法也是台阶,包括郭五本人在内,大家都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楼下到楼上。

“又怎么了?”看着手下这么稳不住,郭五眉头锁得死死的。

“五哥……咱们被人围了。”

他话音刚落,楼梯响,这次的脚步声不急了,很稳,唐连招带着三个人从楼梯口上来,看了看,面无表情说:“你就郭五吧?我是大招。”

郭五怔了怔。

旁边黑五看了看鱼头,微笑用口型说:“谢谢带路。”

回过神来,郭五没急着接话,隐蔽地朝窗口下瞥了一眼,大概也就二十来人,看来没来齐。现在自己这边凑一凑,也差不多这个数……

还有这么围人的?

刚想硬气一句,余光瞥见身边的人好像有几个已经在退了。

郭五想了想,自己也有点想退,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几句,告诉自己跟这种低层次小混混拼命不值得,事后有的是手段玩死对方,郭五笑一下,说:“好像人数差不多吧?而且你不是出名讲义气吗?你好像有个兄弟在我手里。”

郭五记得自己这边还有一手三抓一,唐连招猛,不代表他手下每个人都这么猛。

唐连招朝郭五这边刚刚跑上来那个小弟看了一眼。

“五哥,不是啊。”小弟低着头说:“就我跑回来了,另外两个被那个疯子堵在女厕所里了。”

一个追三个?

郭五这边已经有点崩了,要不是还捏着后手,他就真崩了。

一名混混跑上来,在黑五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澈哥知道了。”黑五对唐连招说。

“我们老板说带你过去见一下。”黑五对郭五说:“放心,我们老板是文明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终究不是大佬

街道拐角,楼是老的,做了个翘檐角的古式顶,但是餐厅似乎是新开的,人不多。

到地点发现不算偏僻,比茶楼那边还中心热闹,郭五觉得应该没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动手做什么,稍稍安下心来。

“看来对方是真打算好好谈……”

郭五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筹码:现在的情况其实才开个头,真要火拼下去,他手下八十多人,逼急了当然不是没得拼,至于官面上的关系,郭五自信也还是有一些的。

他刚想抬步从楼梯上去,上面迎面下来了几个人。

先是两个姑娘,再是一个四十过半的中年人,身边走着个小年轻,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

“五哥。”发现郭五让路竟然让到整个人贴墙,一个小弟在旁喊了一声,挺身要往前开路,到这会儿了,最后的一点场面一定要撑住。

郭五一把给他扯了回来,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个中年人,应该是市公安局副政委。

唐连招这边好像更早清楚,所以两边的人都一样,礼貌的靠在一旁等着面前人经过。

江澈把人送到门口,站了一会儿。

第一辆车招手离开,第二辆车,苏楚停下来摇下车窗说:“枕头,你真的就这点事啊?今天突然这么着急,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非法勾当呢,结果吃饭就这么闲聊。”

江澈笑着说:“我还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安生。毕竟要去支教,不想这边总有麻烦。”

苏楚纳闷了一下,说:“好吧,反正我的干股可不能少。”说完招手离开。

另一边。

郭五定下神来,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问唐连招,“你们老板呢?”

唐连招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说:“刚出去……回来了。”

然后郭五抬头,眼看着刚刚跟市局齐政委一起说笑着走出去的那个小年轻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除了鱼死网破拼命,他所有筹码瞬间清空。

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江湖后生生猛,而且看来根底深厚,只是脸嫩了……郭五打算靠江湖经验撑一波。

江澈走到他面前,开口:“三墩呢?”

“呃……”不是跟我说的啊,郭老大酝酿半天,已经到嘴边的一句“幸会”……就这么没出来。

“还在那边堵着人呢。”黑五笑着说。

“不是说一个打三个吗?”江澈问。

黑五嘿嘿乐起来,“那不是三墩嘛。”

江澈转头,“大招这边……”

唐连招说:“十个。”

“啧啧,那你受伤没?”

“……没。”

江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一下说:“郭老大这么重视,来那么多人,按道理应该受点伤的。”

郭五:“……”

一旁的黑五接话说:“三墩背上和手臂挨了两下。”

江澈脸色一沉,点了点头,突然轮到郭五了,“五哥,你是前辈,你看,现在怎么算?大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们其实就想老老实实做点生意,你们这又是要插一脚,又是先动手,又是打不过的……”

郭五刚回过神来:“……”你他妈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江澈强势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压根没提他刚刚见的人。

郭五心里想了想,认为他是觉得没必要提。

而实际上,当然不是他以为的这回事……江澈根本不可能跟一位市局政委说“我收了拨小弟,今天跟人火拼”,说了,他就废了。

但是郭五不知道。

…………

上楼找了个包间坐下来。

在场的人少了,郭五认栽也干脆,主动开口说:“今天事情已经出了,你看,要不我给那几位兄弟做点补偿……三万……五万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很有钱。”

“……”

“三墩叫回来了没有?”江澈扭头看了看门口。

“来了。”外面有人接。

很快,赵三墩推门走进来,背上和手臂上果然都有伤,还好血止住了……

“人逮回来了啊?”他进门就站在那里,看着郭五,很感兴趣的样子。

郭老大莫名有点慌。

“三墩你这样也不行啊,人跑女厕所你就不追进去了。”

江澈仔细看过后笑骂一句,今天的布置,原本说好是让三墩把人往埋伏里带的,所谓的势单力孤示弱诱敌……

结果他一个人把敌追着跑。连埋伏的人都跟不上。

看他精神还不错,江澈改问:“吃完再看还是先去看伤?”

三墩看看桌上的菜,“澈哥,我还是先吃吧。”

说完见江澈点头,坐下来也不知道招呼人,自己就动筷子开始吃。

这状况,唐连招和黑五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对面的人则是一阵无语。

今天如果说唐连招一打十其实没打起来,是吓住的,那么赵三墩一打三,那是真个动手打出来的。

哪来的这种货啊!

“五哥,那咱们赶紧谈完让兄弟们吃饭。”三墩这边吃着,江澈终于谈到正题,郭五思考着应对,点了点头。

江澈说:“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道理我懂,所以,你的沙场也好,游戏厅也好,其他东西都好,我都没兴趣。”

听到这一句,郭五的心就放下来了,原本还有的那一点“大不了鱼死网破”的心思,跟着消失无踪。

“我这边被亮刀的两个兄弟,一人三万,合理吧?”江澈继续道。

伤药费这东西本来就是拿来谈的,郭五说了数,江澈只加了一万,很容易接受,他点头,说:“合理。”

“另外动手的那几个人”,江澈笑了笑说,“我这边人伤了,他们不能一点事都没有,对吧?”

不是刚赔了伤药费么,这怎么绕的?郭五脸色难看了一下。

“要不然我也花点钱,十打一,三打一,轮一圈?”江澈人往椅背上一靠。

这是郭五绝不能答应的,如果答应,他就不用混了。

“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他有些忐忑地问道。

“别的方式……”江澈看起来为难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道:“要不这样,五哥既然吃这碗饭,手上肯定有用来认头的人吧?”

不懂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郭五犹豫一下,点头。

江澈笑着说:“我这些小兄弟以前有些小案底,偷个拖拉机头,群殴伤害什么的,都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他们跟着我做生意,我的意思就不留了。以后他们再做什么,都不会有底,我喜欢干净好看……所以,五哥帮忙来几个‘真相’,消一下案底,怎么样?”

这叫什么条件?郭五怔了怔,倒不是理解问题,理解很简单,就是比如唐连招这边有人留着个案底,偷过拖拉机头,他找派出所,出个人去把这事认下来,说其实是自己干的……

郭五手上确实有这种人,而且虱子多了不痒,其实不为难,他只是纵横江湖这么久,谈来谈去几十回,还没见过有人这么开条件。

不是说太重,而是太轻……

今天的情况,他自己预估要付出的代价都比这重,如果江澈反过来提要插手他的生意,才是最可怕的。

结果小年轻那么好的形势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郭五觉得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主动先站起来,说:

“那就这么说了,钱一会儿送到,事情两天内办妥。这件事就当误会一场,以后……”

“和气生财。”江澈站起来,笑着说。

郭五心头一阵轻松,点头,“和气生财。”

人走了,没一会儿钱送到。

把三万块放在三墩面前,江澈交代说:“钱不许自己留着,拿回去孝敬老娘,知道吗?”

三墩没看钱,看着江澈,点头。

江澈把剩下的推到唐连招面前,“大招的,就你自己看吧,我不经手。这事黑五告诉我,你别怪他。”

唐连招犹豫一下,一样点了点头。

但是他和黑五这些人不同于三墩,他们已经看出来了,江澈今天做下来,很明显是真的要把他们往正道上带,能要东西的时候,他提的条件是帮他们消案底。

房间里都是自己人了,唐连招把腰后绑的软铜丝板拿出来,放桌上。

江澈看了看,笑着问:“让你们这么怂,是不是很憋屈?”

一群人全部摇头,事情到现在,他们如果还不知道江澈是真心为自己这些人好,那就真是狼心狗肺了。

事情如果让他们自己处理,绝不会是眼下这局面。真砍一场,赢了是面子,倒下的是人……然后很可能没完没了。

江澈拿了筷子,继续道:

“江湖这东西,进去了要出来不容易,我本来也担心,怕我走以后你们麻烦不断。所以郭五这次来得挺好,在外面不少人都看着的情况下,咱们把事情办了,把人吓住了,还把不要命的形象保持住了……这些都加起来,以后那些前辈后辈的,没事应该也不愿意招惹咱们。”

“应该能安生点了,这就好……”

江澈继续说了几句,突然笑一下说:“其实我刚刚一开始,还是挺有样子的吧?就那个嚣张、目中无人的样子。”

正感动着呢,突然一下都被逗笑起来,黑五咧着嘴说:“那是,刚刚我都觉得像看录像。”

“可是我终究不是当老大那块料啊。”江澈认真起来,把包厢里的人都看了一遍,一边动筷子,一边说:“过两天我帮你们注册个文化娱乐公司,然后游戏厅开起来,大家都好好干,好好存钱,等过一阵,我来联系,你们在南关省那边捐个希望学校,再花钱找几个小报报道下……”

他就这么一边吃,一边说。

唐连招连同手下那些人全都只听不吭声,就此把命卖给面前这个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角色

郭五回到自己的地方超过一个小时才算真正脱离那股压强,于是当时重压之下觉得挺容易接受的谈判结果,想想又咬牙切齿起来。

六万块,拿出去当时还庆幸不已,现在看着自己手下那两个被赵三墩揍得不成人形的,再想想钱,就肉疼加脸疼了。

然而这还是其次,最关键帮别人销案,自己送人去顶,还要走自己的关系……

郭老大很想说,这也太欺负人了。

“乓。”

心情郁结,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郭五猛一下站起身来,发泄似的俯身把一个青瓷杯子重重砸向地面。

地面是木板,杯子弹起来,砸到他额头上,落地,骨碌碌滚远,依然完好无损。

老郭癫了,跟杯子干上了,冲上去一顿狂踹。

旁边的几个老兄弟都不吭声,倒是有愣头愣脑的小弟急着讨好说:“五哥,要不咱反悔,跟他们干?”

郭五扭头看看他,冷着脸说:“行,你去把唐连招捅了,我给你钱跑路。”

跑路这个词其实源自闽南地区,但是被港片发扬光大,伴随着这两年录像厅的兴起,大家已经都不陌生,单从录像片里的情节来看,也不觉得有多惨,比如刘德华跑路了美女就会追来陪睡,问题……捅唐连招吗?

那要还能走,就不是跑路而是赶尸了。小弟低着头不吭声。

这就是郭五现在面对的情况:

打,对面只凭两个人悍不畏死的表现就已经把自己这些人的士气削到了谷底,尤其现在手头有了钱,日子舒坦,以前敢打敢拼的几个老兄弟也变样了;

至于别的路子,他更玩不起。郭五不是愣头青,混了这些年摸过不少门道,他很清楚一件事情,和领导坐一起吃顿饭,不少搭关系的人都能做到,但要说和领导还有他的家人,比如女儿一起有说有笑的吃顿饭,很难,那意味着完全不同层次的亲近度,而且代表这个人本身的身份背景一点不差。

想到最后,依然只能认了。

“砂石料那边再提一次价。”郭五跛脚走回来,坐下,拍桌子说。

“……那样会不会?”

老巴壮起胆子想提意见,但是话刚说一半,就被郭五打断了。

“我现在就怕他们不闹”,郭五意外地平静下来了,勾着嘴角说,“这个时候最好有人送上门,咱们才好做点事重新立威……要不觉得咱们就这么熊了的人怕是会多起来。”

…………

江澈这边吃完饭就散了,唐连招等人热情高涨,急着回去装修。两百多台街机加上一堆的电视、红白机夜里就到,还好今天没真的火拼起来。

晚上十点,江澈到现场看过运来的街机、红白机,打了个电话给胡彪碇道谢,把搬运和安装的事情交给唐连招,自己回了办公室。

他所谓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宜家总店后头的一个小房间,原来可能是国营店女职工的休息间还是更衣室什么的——因为有一天老郑从墙缝里掏出来过一件绣着“名人名言”的破旧女人背心(白汗衫)。

当时江澈还问他,“白汗衫男女通用,你怎么就知道是女人的?”

老郑撑开说:“你没看到这有俩字都被撑变形了吗?好圆好大。”

意外的,今天晚上郑忻峰在。

老郑紧张了,江澈把敲定后续厂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老郑想了几天,越想越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学江澈写写画画,但是没头绪,急得抓耳挠腮。

一个刚出学校的学生要这样迅速地转换角色,确实不容易。

“郑总现在大概是一个什么想法,可以先跟我说说么?”江澈进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倒了一杯放在办公桌上给郑总,然后才坐回刚买的布艺沙发上。

他见过郑忻峰前世在官场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不信这份能力逼不出来,练不出来。

当然老郑自己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他想了想说:“糟糕就糟糕在我完全没想法……老江你说,那个董小姐既然那么厉害,谈判会不会很难对付?”

“呃,董小姐么?”

潜意识中一直回避小姐这个称呼,突然一下听到词,再加上郑忻峰的问题,江澈差点脱口而出:老郑我教你唱首歌吧,学会了估计很好对付。

【董小姐,你从没忘记你的微笑

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

董小姐……

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跟我走吧,董小姐

躁起来吧,董小姐】

自己在脑海里把歌词哼了一遍,想想还是算了,这要出大事的……

于是两个人东拉西扯一直聊到十一点,郑忻峰的情绪稳下来不少,打着哈欠看一眼手表,着急忙慌道:“完蛋,媳妇儿还在家里等我呢。”

说完连“再见”也不说,直接起身往门外走。

江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着,看着门关上,打算写完一个游戏厅策划方案,就在沙发上将就一夜。

“咯……”郑忻峰突然又推门进来,探头说:

“对了,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不追小玥姐?我这都要结婚生子了,你,小处男不急啊……我看得出来,阿姨,就你老妈,她也很喜欢小玥姐。”

江澈想了想,难得认真说:“我现在大概还没准备好跟某个人牵了手就是一生,而小玥姐,应该就是那样的姑娘。”

“你又想说婚姻很难,相处很难,对吧?”

老郑仿佛遇见了榆木疙瘩,苦恼于开释不成的高僧,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前怕狼后怕虎的,叶琼蓁伤的?”

江澈摇头。

郑忻峰犹豫一下,还是问了,“……那褚姐呢?”

江澈很有把握说:“褚姐不一样,她其实比我们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不懂”,老郑叹了口气,“得,不管你。”

说完他就关门走了。

这关心……好潦草。

…………

江澈说褚涟漪自己清楚,褚涟漪要是听到了,就会说:“胡说八道。”

她其实不清楚。

1992年的临州,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上的身体保养美容。

准确地说这个时候美容业在全国都还处于很基础的阶段,就像国人多数连药品和保健品都还区分不清楚,某几位后来的超级富豪,还在卖“糖水”口服液大肆圈钱。

但是褚涟漪最近依然鬼使神差地去找了几个传统的法子,开始试着保养自己的身体。

洗完牛奶浴出来,才觉得自己过分浪费了,褚涟漪坐下来,看一眼镜子……

羞愧、自卑、懊恼、纠结……好多种情绪一瞬间不断交叠。不是第一次了,某些时候她甚至会后悔,为什么当时要留下来,以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对江澈的欣赏,最初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让人喜欢的踏实和果断,但也仅此而已,然后是除夕夜意外地相处,她看见了他的自制和沉稳,同时因为心事被说中,还多了一份温情。

第二次盛海再见,他给了她另一面。一个总是不停被回想,偏偏每一想到,就会忍不住从心里笑出来的小事故,或者说小故事……那是他的一个好大的秘密。

然后是告别,先是江澈的告别,再是褚涟漪预备好了要告别却临场退缩。她留下了,慢慢接触越来越多,她看见了又一个江澈,一个让她惊喜又看不懂的江澈。

那天站在他面前,听他第二次说“你不用做以前那个你”,毫不犹豫地信了,褚涟漪就知道,自己可能要完蛋了。

有过前一段人生,褚涟漪之前的决心很大,不愿意再做那样的角色,然而她的年龄和经历又决定了,她其实是自卑的,有些事连想都不敢想。

心乱的时候,她好几次想一走了之。

冷静下来,她又很明白,不管最后做怎样的决定,首先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在他的人生版图中变得重要。

只有这样,不管最后如何选择,“自尊”和“自我”才都可能保留住,才不至于有一天落成一个可悲的角色。

第一百一十八章 92低配版电竞

瞎想来,瞎想去,在家里呆不住了,在临州还没有朋友的褚涟漪开车出来转了一圈,因为担心治安问题中途都没敢停车,下车,一直到不知不觉绕到宜家。

突然想他没准在……这种想法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前几次并没有里那么巧合,人结果都不在。

所以就没下车,把车子拐进宜家后面的巷子,在拐角位置摇下车窗看了一眼,褚涟漪看到窗口透出来的灯光。

紧张感一下涌过来。

…………

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不像小偷,否则外面那个铁门应该就进不来。

江澈知道不会是郑忻峰,这个办公室的钥匙只有三个人有,所以他说:“褚姐么,我在,推门进来就好。”

门外褚涟漪应了“哦”,推门的同时说:“小澈你怎么不回家?”

人进来了,头发只是简单地束了一下,有些乱,似乎还没干透,身上一身居家服,脚上是拖鞋,下身一条质地轻薄的红色长裤,长到脚踝,流线造型笔直大长腿。

上身一件同质地的米色短袖,偏宽大……

有时候经验太老道自己也无奈,江澈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就发现了,没戴啊……心说啧啧,三十多岁了,没戴,衣服这么宽松,状况还这么好,厉害。

旋即他反应过来另一个问题,脸色有些严肃说:“干嘛大半夜的一个人出来乱跑?”

这是……被凶了?褚涟漪突然就怔了一下,像一个被训斥的小女孩低头,又抬头窘迫说:“我,我突然想到今天的帐好像有个地方不对,一直想着就睡不着……我开车来的,打算拿了就走。所以衣服也忘了换。”

“以后晚上十点后不许出门。”

“哦。”褚涟漪有点慌乱,到办公桌上拿了账本,回来自己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拿笔写写画画,不出声。

江澈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回来放桌上,发现褚涟漪已经换了姿势,侧方向靠着,双腿提到了沙发上,曲起来,拿膝盖当桌面搁本子,很投入的样子。

……这也太不把一个十九岁男孩当男人了。

江澈只好多喝几口水,同时让自己更投入些。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褚涟漪在账本上画了一只鱼,一只鸟,一只大象……心说糟了,于是撕了打算重抄一遍。

“你在写什么呢?”抬头发现江澈也是写写画画不停,心里好奇他又在画什么,褚涟漪顺口问了一句。

江澈停笔,扭头把本子递过去,说:“正好褚姐你看下觉得怎么样?”

“嗯?”褚涟漪身体后倾,抬后背往前够了够,接过来本子看了一会儿,有些糊涂,指着上面问:“这些,辉煌.天马,是什么?”

【辉煌.天马】,【辉煌.升龙】,【辉煌.星尘】……【辉煌.曙光】……【辉煌.流星】。

一共十二个。

“十二家游戏厅的名字,全部出自RB一部叫做《圣斗士星矢》的漫画,从漫画人物的绝招里摘出来的。”

1992年,《圣斗士星矢》还没在全国范围内开启狂热风暴,但是在局部地区,比如燕京、哈市,孩子们其实已经开始连打架都用天马流星拳了。

同时急切地思考着,自己的小宇宙到底什么时候开启。

这些褚涟漪完全不懂,只好茫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这个,神王战……十二神王战,这些又是什么?”

“游戏比赛。”其实江澈自己内心定义的说法是【92版低配电竞】,但是这个词现在显然没有人能听懂。

“这个还比赛啊?”褚涟漪一脸的好奇。

“对啊。”江澈点头,继续解释说:“每个游戏厅通过厅内游戏记录保持者之间几个月的对战,挑战,现在以街头霸王为主,会选拔出来一个比如‘天马神王’,登记信息,给予神王卡,还有一定的消费优惠,物质奖励;然后十二家游戏厅的神王在每年暑假和寒假定时会有一场十二神王战……发个至尊神王卡什么的,再根据排名分配总额暂定一万块的奖金,第一名我预想不低于3000。”

“玩个游戏,还发钱,奖励还这么高?”褚涟漪眼睛瞪大了一下,因为这年头对于一般家庭而言,别说3000了,1000都是一笔大钱。

“除了奖金,其他听着都像小朋友过家家。”她笑着说。

确实像,就像在电竞行业发展的过程中上一辈人固有的理解一样,觉得不像话,觉得幼稚,觉得这也能叫比赛……

但是江澈的想法其实还挺长远的。

就目前而言,十二家游戏厅可以借此吸引玩家,绑定游戏群体,形成至少临州游戏厅行业的巨无霸统治地位。

再往下,《拳皇》之类的,可以一样操作……

再往下,网吧时代开始,红警、星际、CS……

慢慢组织人才会出来吧,规模会扩大吧,品牌效应会出来吧,那么,等到有一天要去争夺那些国外游戏的代理权的时候,应该很难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家公司。

万一一切顺利,没准还能把我国的电竞产业提前推动好些年,没准还能慢慢从游戏输入国变身输出国……把泡菜国的其中一项重要产业抢了。

反正事情具体不是自己在做,眼下投入也很小,江澈权当无心插柳,乐得试一试。

就算最后不成,至少对于眼下这十二家游戏厅的人气和竞争力提升肯定是有益的,赚钱最实在。

但是这些,显然现在都无法向褚涟漪解释,江澈含糊几下,把本子拿了回来,说:“年轻人的东西,老人家不懂也正常。”

说完他大腿上就挨了一脚。

褚涟漪蹬完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地收回去,认真说:“其实算周岁,我还要减两岁的。”

“一岁两岁,没所谓的。”江澈说。

一个十九岁的人这么说当然没问题,可是褚姐姐过了三十了呀,瞪一眼,却发现瞪空了,江澈低着头。

又一阵突然而至的沉默。

“我那天见到你以前的女朋友了。”褚涟漪突然说。

“嗯。”江澈看着本子,点了点头。

“个子挺高的。”

“嗯,我喜欢腿长的。”

“……”褚涟漪愣了愣,92年的审美还不在大长腿,褚涟漪心说还有这么挑女朋友的么?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突然伸直,脱口而出说:“我的算长吗?”

这一伸直,她的一只脚就蹬在了江澈大腿外侧。

这次没有弹回去。

扭头看一眼,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已经忍了很久了,老子是正常的,江澈放下本子,一手把她脚踝扣住,说:“我量一下?”

褚涟漪不吭声。

江澈就当她同意了,把她脚抬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结果不知是因为痒还是害羞,褚涟漪挣扎了一下……

“别蹬。”

晚了,她还是往前蹬了一下……还好力量不大。

就这一下,两个人都窘迫了,互相看一眼,不吭声。

“都说叫你别蹬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怎么量

沙发上,褚涟漪侧身半躺半靠,江澈坐着。

她的家居裤子轻薄且长,棉麻质地,意外可爱的纯红色长裤……只把纤细白净的脚踝露了出来,在他手掌里握着。

江澈从没想过这一世要当个纯情小男孩,爱个谁就死去活来,但是装过一段时间的傻,因为前世的经历让他害怕牵绊、折腾。

但如今褚涟漪已经留下了,在临州一个朋友都没有,江澈一点态度都没表达的情况下,出钱出力,尽心尽责……

宜家至少一半是她撑起来的。

说她是看重钱途,江澈不信。

所以现在问题都在褚涟漪这边了,她才是真正纠结的那个。原本她想着远走加拿大,因为当时环顾身边,只有自己孤单一个人,她想去了买个小林场,这样过一生。

最大胆的计划是有一个孩子。

后来,一瞬间的不由自主,她把机票和护照藏到了背后,留下了,那就需要重新决定接下来的人生怎么走。如果没有年龄的问题和过往的经历,她不会有自卑纠结,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她需要很大的勇气,更大的信赖。

不痛,江澈说完那一句就不吭声,等着褚涟漪说话。

他以为褚涟漪在思考,但是其实没有,她已经全乱了……

脚踝还被人扣着呢,她知道,自己如果再挣扎一下,江澈肯定就会撒手。

“你量……呗。”

想要故作轻松,但是声音在喉咙里,含糊不清,江澈可以看见眼皮抬起来的过程,她看过来,眼睛里有惊惶,有水光朦胧,嘴唇打开说:“你,你怎么量?”

一样还是不清晰的声音。

“又没有尺子。”这句清楚了,她像是自我逃避似的说了一句,偏偏语气又像是讨论、商量。

江澈说:“我这么量行么?”

他把右手手掌打开,拇指平齐她的脚跟,指尖向上。

江澈有一双很好看的手,褚涟漪看见那只手盖过脚踝,落下来,指尖触到小腿,隔着薄薄的长裤……

两个人都没说话。

拇指移上来,按在原先指尖的位置,手掌和指尖继续向上……

江澈看了一眼褚涟漪的表情。

重复……

褚涟漪听到了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她的腿有些轻微颤抖,但是始终没有挣扎,呼吸的声音在慢慢变热的空气里躁动着。

“真的好长。”他没抬头,认真说。

“嗯,是吧。”褚涟漪应了一声。

江澈的手停在那里,问:“腿长算到哪啊?”

褚涟漪摇头,像是很艰难才说出来:“我也不知道,是你在量……”

所以意思是接下来随便往哪儿量吗?

可惜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江澈停住的指尖刚动一下,褚涟漪整个人一下弹起来,跟着一把给他按住了,顿了顿,慌乱、愧疚说:“等我想好……我还没想好。”

她的眼神不会说谎,江澈无奈地点了点头,“嗯。”

褚涟漪坐起来,看样子依然很慌乱,几次看向江澈,张了嘴,却欲言又止,最后干脆站起来,拿起账本走到门口,回头说: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不相信你。”

“我会快点想好。”

知道她的心理障碍确实存在,江澈微笑说:“好,不管怎么决定,都是合伙人,朋友。”

背对江澈,褚涟漪点头,走了。

江澈可以听见她凌乱的脚步声,汽车发动的声音,远去的声音。

大概二十来分钟,办公室电话响,褚涟漪说她到家了。

…………

隔天见面依然平静,江澈没在宜家呆太久,去游戏厅那边看了一下安装情况,布置了招牌的制作,把事情丢给唐连招他们,回家。

午饭的时候,江妈说:“本来打算让你坐那个飞机的,反正有钱……可是我昨晚做了个梦,吓死了,你还是坐火车吧。不是妈小气啊,是真的看到那么大个铁疙瘩在天上飞,我就觉得害怕。”

回忆着前世后来老妈第一次坐飞机的惊天动地,江澈忍住笑,点头。

“火车票要提前多久去买?”老妈又关切地问。

江澈回忆了一下,说:“整个临州一起去南关的支教的人好像有十好几个呢,不光学生,还好几个已经参加工作几年的老师,也志愿报名了……火车票好像教育局那边会统一购买。还有欢送仪式呢。”

“那可不得有?”江妈像是拿到了锦旗似的,开心地笑着说:“这才叫为国家做贡献,没准山沟沟里就让澈儿给培养出来个科学家呢。”

“就是。”江澈回忆着他前世茶寮村的学生们,绝大部分其实真的就是认个字,方便走出去,离开那片荒凉而且艰难的山脉而已,但是总算也还是出过一两个厉害的。

午饭后老爸老妈一起,不由分说带着江澈出门,过老街,穿巷子,一直走了大概有三十多分钟,走到一片小坡地前面。

如果说唐玥、谢雨芬她们的家现在算城中村,那么眼前这零零落落的十几栋房子,目前大概可以这样定义:城边村,或者城郊农家小别墅。

但是规划上,又属于市区。

“澈儿,你看这栋房子怎么样?”老妈指着缓坡上方的一栋三层小楼问江澈。

江澈看了看,房子盖得有点老气,但是九二年,其实也就这样了,关键它还用围墙围出来了一个面积不小的院子,隔着围墙可以看到半高果树的树尖。

“我觉得很好啊。”

江澈估计着,爸妈应该是看上这栋房子了,它在卖吗?在卖的话买了绝对值,江澈记得这个方位以后的情况,这栋房子如果买下来,江家以后就是在临州城有风景别墅的超级土豪。

江澈这辈子出去就是妥妥的富二代。

“澈儿你上来看。”江爸走到稍高点的地方向江澈招手。

江澈和老妈一起走上去,顺着江爸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大概只有没脚踝深浅的清浅小溪顺着缓坡流淌下来……石子可见。

“在这儿挖个小口子,让水进院子,绕一圈,再流回去”,江爸用手指着,画着,脸上笑容灿烂说,“怎么样?”

怎么样?江澈只能说,太奢侈了,用站在20年后的眼光看待,在临州拥有这样一个家,只能用奢侈来形容。而且很关键的是,这条小溪的源头就在后面山上,应该不会被污染成臭水沟。

“澈儿你看,这院子还宽啊,以后可以一边弄个小菜地,我和你爸老了就侍弄点蔬菜,再另一边,种上公园那种草坪,我孙子搁上头怎么玩都行,摔着了也不疼……”江妈一脸的向往和憧憬,描述着未来的生活。

江澈听着也有点激动了,土豪不问价,直接建议说:“它在卖吗?在卖,咱们把它买下来吧。”

一句话刚说完,身边江爸江妈那个笑啊,超级自豪,超级得意。

老爸老妈互相看一眼,一人一手按着江澈肩膀,特别骄傲说:“傻澈儿,都带你来看了,你还猜不到啊?爸妈已经替你把它买下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青云门内斗

创业和奋斗的人生路程上,江澈突然就成了富二代,而且看起来会越来越富。

本来说好的是一年内努力买房,不成想他这都还没出发,土豪爸妈就给买下了一栋“市区别墅”当毕业礼物。

“整个人突然一下好想就此宅在家养膘。”

“然后过几年买辆车去大学门口往车顶上放饮料。”

“再过几年跑网上炫富。”

“无聊了就写本网文叫《我的霸道总裁爹》,爱断更就断更,谁打赏就怼谁。”

废物人生如此美好。

而这一切的开端,仅在于江爸江妈突然某天有了基础和保障,可以暂时不忧惧,于是鼓起勇气离开村庄来到城市,开始凭着自己的勤恳和踏实,努力改变生活和命运。

在江爸江妈身上两世的区别,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

90年代初,很多人走出来了,很多人成功,改变了自己乃至之后几代人的命运,而更多人的父母,差的也许其实就只是一点基础和走出来的这一步。

“这就买了啊?!咱家,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赚了这么多钱啊?”

确实惊讶、开心,然后夸张一点演绎,江澈先发愣,后发问,把惊喜和难以置信表现十足。

“哈哈。”

要的就是这效果,江爸江妈对儿子这样的反应显然颇为满意,满满的成就感,为人父母,替孩子创造美好生活的自豪和满足,几乎要从他们的笑容里漾出来。

“你爸早两个月就开始去找工地,把他们的盒饭都包下来了”,江妈抬手比划,“七个大工地呢。”

她这是在为自己的男人自豪,想想当时离家,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忐忑不安,却逞强不愿意拉着儿子一起做生意的场景……如今确实应该自豪。

“你爸厉害吧?”江妈得意说,“我故意不让告诉你,就是备着你走之前,吓你一跳。谁让你当初先吓我们一跳。”

“厉害,厉害。”江澈心说还真没想到,给老爸一个开端,他接下来竟然这么能闯。

再回想一下,难怪老爸前阵子就问老妈店里要不要装空调,说得那么轻松,感情腰包够鼓,也难怪老妈最近说起咱家这么有钱,一次比一次自信满满。

一旁,穿着浅纹路白衬衫,别着英雄牌钢笔,胸兜里揣着个记账的小本子,江爸两手叉腰,“矜持”地笑着。

自从过年被儿子套路,被四万块钱砸晕开始,失去长达数个月之久江家顶梁柱的位置……终于被他亲手夺回来了。

痛快啊!

伸手拍了拍儿子脑瓜,江爸保持淡定说:“这次因为房东卖得急,怕错过了,其实还是动进去了你那四万块。不过爸很快就会给你补回去,等明年回来,你娶了媳妇儿,你妈再把存折交给她保管。”

这话里藏着一个意思,本来钱是存着给你结婚用的,现在结婚的钱爸包了,钱留着你们自己小两口花。

不好坏爸妈的兴致,江澈笑着点头,问:“这房子咱们花了多少钱啊?”

江妈压低声音说:“八万多,就这还是房东急着卖,要不还得高。另外那些证啊什么的,也都是他自己托的关系帮忙办,不然麻烦的很。”

“今天等房东最后一点东西搬完,咱们就换锁了。”江爸继续掩饰着得意,但是言语间还是不经意地透露着那么点儿。

江家是规矩人,对方还有东西在,就没进门,一家三口站在缓土坡上,指点着让江澈随便选一间自己的喜欢的屋子,准备过阵子重新装修下。

江澈选了二楼一侧可以看见林子和小溪的一间。

江妈说那间她看过,有点小了,当婚房不行,自己帮着选了另一间。

差不多时候,一辆小四轮在房子门前停下来,工人上去搬东西,四十来岁姓余的房东走过来,给江爸递了烟,又给江澈递。

江澈坚决说:“谢谢,我不会。”

房东点头把烟叼自己嘴里,点上,笑着说:“怎么样,房子满意吧?”

“挺好的。”都已经买下了,自然不必故意挑刺。

“唉,要不是急用钱,我也舍不得卖啊。”房东叹了口气,目光中的不舍看得出来不是演的,没必要,也演不出来。

“你是要出国?”江澈试探着问了一句。

房东摇头,刚刚失落的目光一下变得踌躇满志起来,带着激动和一丝儿神秘兮兮道:“朋友搭桥,找到个投资项目,千载难逢,舍不得错过了。”

卖房投资,赌得挺大,江澈看得出来这位余房东应该也是生意人,本身不至于太缺钱,所以,是什么项目能让人把房都卖了加码?

他这边不好意思问,但是房东自己犹豫了一下,主动向江爸道:

“我跟江兄弟你挺对路的,露个口风……水变油,这就要建基地了,未来世界最大的项目。”

“不过这个桥我没法帮你搭,你可以自己了解下,试着找找门路。”

他一副提携帮助的郑重表情,江爸压根没听懂,但是江澈很懂,这个就没人比他懂了……

记忆中前世诈骗数额高达数亿,对象从万千个人到数百单位、集体的水变油项目,现在是他“师兄”在做。

一时没忍住,江澈开口说:“这不对吧,水怎么能变油?我高中课本上学的,这俩东西的分子构成有很大差别啊,它一个是……”

话没说完,江妈在背后拉了儿子一把,江澈定睛一看,对方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似乎因为心存好意却被诋毁,要发火的样子。

这样就没法劝了,江澈住口不说。

余房东搬了最后一点东西离开,江爸叫来人帮忙换了锁,这栋房子从此就是江家的产业了,只不过因为没收拾,暂时还没法住进去。

晚饭的时候,江澈小心试探了下,说:“爸,你觉得那个房东说的水变油投资什么的,靠不靠谱?”

“我不懂”,江爸说,“不懂的东西,我不碰。再说你不是说它不对嘛,那就不对,劝不了别人,咱们自己不搭理就好了。”

“可不是,我澈儿这么聪明,我信澈儿。”江妈一边给老公儿子夹菜,一边说。

这样,江澈就放心了。

晚上借口出门找了郑忻峰,询问九转金身功现在的情况,老郑有些意外家惊喜,说:“怎么你也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江澈说:“这不是受你的感召嘛,你老劝我跟着你练。”

“你总算想通了,我就说啊,你去支教这一年,正好避开尘世纷扰,专心修炼,一年出山,匡扶青云。”

“为什么要匡扶?”

“唉……”老郑晃着脑袋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江澈等着,回去拿来一叠小报和杂志,伤心说:“内斗呢……你自己看吧。”

《韩立大师亲传弟子赵武亮直指所谓师伯造假》——他连【神剑御雷真诀】的口诀都不会。

《王宏大师称赵武亮误入歧途》——他挺身而出,正是为了替青云门正名。

《盛海九转金身功团体分裂》——韩立大师依然不见踪影,是怕了师兄?还是根本不屑一顾?

《赵武亮约战王宏于青云之巅》——两位气功大师的对决吸引万众期待,但是王宏大师方面目前仍未作出回应。

……

随手把小报和气功杂志翻完,哭笑不得。

“俩骗子,你们狗日的知道青云门在哪吗?还决战青云之巅……”江澈想了想,“哎哟,好像我也不知道。”

“老这样下去不行啊,不知不觉有时候自己都恍惚把自己当真的了。”

“分裂的话,其实也不错吧,最好就这么把九转金身功给折腾没了……那就先让他们斗着?”

他正想着,旁边的郑忻峰突然满是期待开口说道:“老实说我还挺希望赵武亮输的……”

“嗯,为什么?”江澈扭头诧异道:“你不是一直站在韩立大师这边的吗?”

老郑说:“对啊,所以我才想赵武亮大师兄输啊,他输了,韩立大师肯定会亲自出手,那什么王宏,不管真假我估计也就一道天雷的事。还水变油?烧不死狗日的。”

郑忻峰越讲越激动。

江澈到这会儿真有点发愁了,到时候也不知道老郑能不能接受?

“……等一天韩立大师真亲自出手,老郑你估计得哭啊!”他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去远方

江澈把买来放了很久的高中教材收拾好了,这些书到现在他加起来也没看几次,一个是时间问题,另外一个很多地方根本看不懂。

就因为“水变油”研究了下化学分子,就觉得理科还是算了……文科能学计算机吗?江澈没去打听,估计是不能了。

但就算是文科,要一年时间捡起来,参加明年的高考,看起来也越来越难。

其实1993年的高考,江澈前世参加了,当时心灰意冷,山村寂寥,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自己看书去考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考上……

可惜如今事隔这么久,除了作文题目有个大概印象,什么都已经不记得。

会不会看书做题多了,能回忆起来一点?

总之还是选择带上了,除此之外收拾了几件还能穿的,适合在茶寮那边穿的衣物,买了好几套内衣,袜子,另外还有战地靴样式的鞋、雨衣……

至于其他很多东西,老妈一早就已经打包待取,包括一件叫做手电筒的家用电器和很多电池。

除此之外,江澈还托人帮忙买了台进口尼康相机,很多胶卷;排球、球网、打气筒;杂七杂八各种他能想到的东西,能买都买了。

这些东西不好放家里,就放在了办公室。

因为要提前报道,分配支教点,动员学生入学,八月份立秋江澈就得走,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

褚涟漪自那天晚上过后看不出丝毫的慌乱和局促,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心在工作上,把招聘工作做得井井有条,同时跟江澈自然相处。

宜家方面一切都在轨道上。

简短的非正式会议,交代完最后一点事情,郑忻峰、秦河源早一步出门,褚涟漪往外走的时候,江澈在后面喊:“褚姐。”

“嗯?”褚涟漪站住,回头,神情平静。

江澈有点儿尴尬,笑着说:“你不会突然走掉吧?就算真的最后还是决定走,要说一声,留个地址电话,要不然以后宜家分红都找不到股东。”

褚涟漪看了一眼江澈的眼睛,抿嘴,点头。

多余的话就没法说了,江澈知道褚涟漪是喜欢他的,也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既然她留下了,要说江澈那晚干脆决定“不继续装傻”,是一种负责,但其实彼此又都心知肚明,他负不起更大的责任。

所以江澈没有立场说更多话,他猜测褚涟漪可能还是要走。

游戏厅方面。

“辉煌娱乐文化公司”成立当天,十二家游戏厅全部开业,因为前期街头巷尾的宣传噱头不小,像《三国志2》这样的游戏,又是临州其他游戏厅暂时还没有的,所以生意一开始就很不错。

“唐总感觉如何?”江澈推开门,发现唐连招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有些局促不安。

见江澈进来,唐连招连忙站起来,挠一下头,苦笑着说:“没头没脑地混着混着,突然开游戏厅还好,突然变成这个什么总经理……老实说想想就冒汗。”

“慢慢就习惯了,都按咱们计划好的做就好,遇事你跟陈有竖商量着来。”江澈坐下来。

“好。”知道江澈就快走了,唐连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有些话忍住了,改问道:“澈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工作方面没有”,江澈说,“我走后,你找人盯一下郭五那边。如果他不折腾,咱们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反正事情他都办完了,但如果他有什么动作……”

“先下手?”

“是,但不是你想的那个下手。”江澈沉吟一下说:“8月下旬,市里会有一个专项整治行动,如果有必要,把郭五那群人搞进去好了……具体操作很简单,你让黑五去找那几家被他威胁的工地老板,就说你会替他们撑腰,让他们一起去告郭五,正弱势乱咬的时候碰上抓典型,他想不进去都难。”

“……明白了。”唐连招说:“其实不用真的替他们撑腰,对吧?郭五如果真敢做什么,只会死得更快。”

江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进步很快……但是有些话,以后要习惯放心里不说出来。”

说完他出门。

接着没几天,满街就已经都是议论,比如:天马厅一天换一个擂主,其实谁最牛,升龙厅的擂主有秘籍,星尘厅的那个其实就会蹲;等我三国志二通关了,就去挑战他……

十二家游戏厅初步估计每月能给江澈个人带来40万以上的纯收入,就他个人,这是扣除一切后进袋的钱,这样再算上宜家那边三个店,保守估计,江澈离开的这一年,月纯收入将超过100万。

现在是1992年。

等到互联网刚开始的那个BBS时代,问一声这些钱够烧了吧,简直太欺负老丁他们。何况肯定还不止。

…………

1992年8月7日,立秋,其实临州正在最火热的时候。

江澈身上带着一共12000块钱,胸口挂了条红带子,跟十几个一起即将奔赴南关省的支教教师一起,就在火车站,听了一通教育局领导冗长乏味的讲话。

这就是欢送仪式。

其他人都不适合出现在江爸江妈面前,老郑来了,帮着拎东西,最后要了个拥抱,认真说:“放心,我一定替你把宜家干好了。”

江澈笑着说:“干坏了也没关系。就是如果哪天褚姐突然走了,你要挺住,别乱……你就当锻炼,宜家这一年就给你锻炼了。”

“啊?不会吧。”郑忻峰一下差点儿蹦起来,目瞪口呆说:“她今天早上人到店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不会是你一走,她就真的一走了之了吧?”

要走了吗?江澈愣了愣,发现褚涟如果漪真的决定要走,自己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火车已经进站,人流开始往车上涌。

扯着江澈的衣角,江妈哭得两眼通红……

江爸站旁边扶她肩膀,笑着说:“好了,澈儿要上车了。再说哭什么,是儿子又不是女儿,还能嫁在那边了?你自己还总夸澈儿聪明呢,担心个啥。”

江妈就掐他,说:“就你会装,昨晚上是谁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觉?”

江澈哄了几句,在催促声中上车,爸妈和老郑帮忙把行李从窗口递进来,加上他自己的,足足四个大袋子,行李架上都搁不下,只好放了一袋在脚边。

“污……”

绿皮火车带着汽笛声和轰响缓缓启动,漫长的行程……去远方。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飞驰啦火车

8月上的火车其实还好,既没赶上学生潮,也不是农民工往返的时节。

当然这个还好的意思也就局限于连接处正常有人,车厢走道里人不算多的程度。乘客要起身倒个水上个厕所,不至于变成一场叫声骂声道歉声相伴的人肉征途。

火车真正挤的时候,憋尿都憋哭过许多人。所以高铁真伟大。

连同江澈在内,这次同行的支教教师一共17人,其中像江澈这样中专毕业19岁的最小,也最多,剩下二十来岁的有,连三十岁左右的都有,还是夫妻档,两口子都是老师。

不可否认任何年代都有真心甘于奉献的人,这个年代更不少。

火车开出,加速,大部分人都已经找到位置坐下来,有位置被站票的乘客暂时坐着的,拿票打个招呼,也都会起身让还。

有人开了车窗,探出去半个身体向着渐渐已经看不清楚的家人朋友继续挥手,直到视线被阻挡,回身坐下,双手捂住脸揉几下,隔一会儿放开,感伤过后眼眶有些发红,尴尬笑一下。

“褚姐会不会其实站在人群角落里送我?然后才自己走。”

突然地一闪念,心头紧的一酸,马上转移注意力不去思考。

江澈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然是一个情感淡泊的人,似乎多数事情,都无法激起他过于强烈的情绪。哪怕有,他也会主观排解。

“你好,我姓胡。”

“你好,我姓刘。”

“你好,我姓马。”

大家自我介绍,互相口称老师,打着招呼攀谈起来。

面前的这些人还对吗?江澈突然想到。“对”的意思是指有没有因为蝴蝶翅膀扇啊扇,多了少了,或者换了人?

已经太久了,江澈不记得了。而且这些人具体情况不同,去的市县不同,交通不便的年代,要说交集,前世其实也就这火车上的4天3夜。

前世当时的江澈还在伤春悲秋中,话不多。

对了,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临别,叶琼蓁好像还送了一条围巾。围巾织得很烂,好几处都像是连不下去了就另外扯一根毛线硬给绑上的——她就不是那种应该坐下来给男孩子织围巾的姑娘。

这一世也许因为分手之后江澈同学过得太欢脱,竟然连那条烂围巾都没了。

“4天3夜啊,竟然是硬座,真该拉几个临州市教育局的领导送到南关。”

这是江澈现在痛苦的事情,早知道自己买张软卧票了。

“欸,你长眼睛没啊,干嘛……”

突然哔哩吧啦一阵骂,尖细的女人的声音,牡丹花裙子盖到大腿,有点旗袍样式,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化了浓妆的一个女人。

江澈这边同行的一个20来岁女老师被推了一把,向后踉跄两步,叫人扶住了。她刚刚往行李架上放一个小袋子,好像胳膊肘碰到了对方。

“土包子。”见这边没回骂,牡丹花女人翻了个白眼,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低头仔细检查一遍,顺裙子扭屁股在一个梳着汉奸油头的中年男人身边坐下来。

这年头的小蜜才叫真小蜜,一点不扭捏遮掩,这年头的土豪老板也才真喜欢显摆,喜欢让人知道自己是老板,有钱,不像后来都喜欢低调的奢华。

二十年后低调,别人会猜你可能是真壕不露相。

这年头一低调,就真看不出来了。

90年代的火车车厢就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点小摩擦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女老师大概觉得确实是自己先碰到了对方,忍了,同行的老师们估计想着行程还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都没做争辩。

都是文明人,江澈当然更不会强出头。

汉奸油头和牡丹花就坐在对面,倒是不骂了,改内部议论,趁机埋汰。

牡丹花娇嗔,说我被土包子欺负,你都不帮我出头;汉奸油头搂肩膀哄,说跟一群土包子计较什么,下回带你港城,坐灰机去,就不会再遇到这个层次的人了……

牡丹花扭屁股说:“嗯~,你就吹牛,说了多少次了,你都没带我坐过灰机。”

然后大概是类似港台片“我不依,我不依”这样的状况,牡丹花穿丝袜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踩自行车,一阵乱蹬,高跟鞋尖细的鞋跟踢到江澈左脚一下,有点疼,江澈收脚,抬头看她一眼。

牡丹花回看江澈一眼,说:“看什么看?土包子。”

“你以为我想看啊”,江澈郁闷说,“又不好看。”

身边响起低低的笑声。

明明自己觉得很好看,牡丹花恼了,扭身向汉奸油头撒娇的同时咬牙用力,一条腿故意向后一蹬。

“咔。”

所有人愣一下,纷纷看来。

江澈心说你妹的腿还不短,我塞座位底下的袋子你都能蹬到,这要是再高点,还不定蹬哪呢。对了,这要是趁机给她腿拎起来,是不是就是村里小朋友玩的开拖拉机了?

牡丹花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脖子一扬,“看什么看,不就一个破杯子……赔你。”

汉奸油头适时递上十块钱,牡丹花接了,拍在江澈面前说:“够你买十个了。”

十块钱一个杯子,在围观群众看起来,是赚了。

汉奸油头往椅背上一靠,微笑,大概意思看到了吧,有钱人就是这样。

江澈很无奈,因为这个包里都是他带的贵重东西,本想着放座位底下最安全,也不必太上心,这下好了,旁边那么多乘客都看着,打开一次估计就得抱着一路。

不说话,他有些气闷地低头把袋子拎出来,弯腰伸手去拉拉链……

“怎么,还嫌不够啊?”牡丹花估计拿钱砸人砸出快感了,伸手又从汉奸油头手里拿了一张五块的,拍在了桌上。

汉奸油头在旁也气势很足地说了句:“小伙子,你不要想讹人哦,那样最后要吃大亏的。”

“嗯,我不讹人……”

江澈说着当所有人面把袋子里的尼康相机拿出来,摆桌上……相机镜头裂了。谁都看得出来,就是高跟鞋蹬的。

这是一个普通人家连一台海鸥、凤凰家用相机都还得咬牙存钱才下得了手的年代,摆在桌上的这台相机别的不说,单看机身构造和印字就知道是进口货,而这年头进口就等于很贵。

整个场面顿时有些懵。

有几个低声笑出来……

把桌上的两张纸币仔细折好,放进胸兜,江澈说:“不够啊,进口尼康f4,新款,国内不好买……我也是顺路帮朋友带一下。”

搁这年头,这就是奢侈品,汉奸油头和牡丹花互相看看,又看看江澈,脸色有些苍白,硬撑道:“赔你就是……你这东西多少钱?”

“好几千。”

“哇。”

江澈这么说是因为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价格——相机是走私来的,江澈当时给了一千,提了一嘴,胡彪碇那边过来帮忙安装的两个师傅带钱回去后,老彪让人给捎过来的,肯定不止一两千。

“你……”汉奸油头有点虚了,咽口水说,“你不要随口乱说哦。”

结果江澈刚想开口,身边猛地一阵叽里呱啦……

好壮观,原来刚刚都憋着气呢,这会儿占了理,一群老师人多势众,又个个能说会道,汉奸油头和牡丹花根本扛不住。

争到最后把两名乘警招来了,看情况也处理不了,只好一个留守,另一个去想办法,从别的车厢找来了一个专业的报社摄影记者。

记者第一句话,说:“我也拿不准,从没用过这么高级的货。”

这一句比他说相机很贵还吓人。

最后两边权衡了一下,定下来汉奸油头赔偿1200块,坏掉的镜头江澈自己拿去看能不能修。

江澈自己还有个备用镜头没拿出来,当场没反对。

一块玻璃裂了,1200块,整个车厢大半数人都在发懵中,汉奸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赔不行,抹了汗,翻遍自己的口袋、皮包,还有牡丹花的小包,凑出来800块,窘迫得不知所措,最后一咬牙,把牡丹花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摘了下来,推到江澈面前说:

“这个不止400……行么?”

“骗子……你不是大老板吗?不是很有钱吗?”牡丹花不依,开始闹,开始骂汉奸油头。

江澈被吵得心烦,他不想要什么珍珠项链,同时更烦躁郁闷的是,这下车厢怕是没法呆了,4天3夜呢……

周围的老师们的脸上写满忧心忡忡,显然也是一样的担心,这财太露白了。至于周围看过来的目光,大概各有意味,很难说清楚。

“好像软卧车厢是对外封闭的吧?不知道还能不能补票。”江澈想着,刚想问。

一个身影从车厢那头走过来,黑色套装长裙质地精良,估计临州很难买到,高跟鞋,化了精致的淡妆。

不论气质还是打扮,褚涟漪都显得与整个车厢格格不入。

太多目光聚焦,但她就像是在店里遇见一样平静地走过来,走到江澈身边,说:“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江澈看着她没说话。

伸手摸了一下那串珍珠项链,顺手推回到牡丹花身前,褚涟漪说:“假的……不过算了。”

她说假的,那就是假的,莫名所有人都信。

牡丹花哇一声正式开哭,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撕汉奸油头的脸。

哄笑声一片。

褚涟漪也不看,只抬头看着行李架,问:“你的行李呢?”

江澈赶紧起身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说完见褚涟漪要动手去拿,又连忙道:“我来,这些重,你拿这个吧。”

他把座位下那个袋子递给褚涟漪,自己咬牙把另外三个袋子背着拎着。

“没落东西吧?”

“没。”

“嗯,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一片稀里糊涂的目光中离开了车厢……人们只知道,江澈刚刚说牡丹花不好看,绝对不是空话。

一路都没说话,直到褚涟漪跟列车员打过招呼,两人走进卧铺车厢,江澈才问:“褚姐,那个,你想好了啊?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也在车上?我刚刚在车站,还以为你走了呢。”

“试过了,走不了。”褚涟漪没回头,顿一下,说:“送你过去,帮你那边安置好,我就回来。”

这是火车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翻山越岭

这趟火车是什么型号江澈没研究,但肯定是最新款“豪华”列车。

四人软卧车厢门口,褚涟漪象征性地递了一张票给江澈。在这个一张软卧票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时代,有钱依然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进门,发现两个下铺的床单枕头跟其他的不一样……很显然,自备的。

“所以前几天当我跟她说请不要突然走掉……她不说话但是点头,不是假的,相反是已经有决定,只是没法开口跟我说。”

脑海里想象着这些天褚姐姐独自默默准备这一切的心情,画面……

也想象着刚才,当她从车厢那头走过来时的心情,还有当她背着身,承认自己再也走不了时的无奈与坚定。

江澈把三袋行李放地上,假装没事,一声不响默默回身关上车厢门,反锁好。

褚涟漪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想到那晚自己最后关头逃了,他强撑住的表情,保持了一路的平静冷淡终于破功,哭笑不得。偷咬住嘴唇走过来,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她狡黠笑着说:

“别想,送送你而已……反锁了列车员也能拿钥匙开进来。”

既然都已经来了,前一句也就还想逞逞强,后一句才是真的威胁。

对于面前这个时而完全超越年龄,成熟冷静而且睿智,时而又像个孩子般喜欢胡闹的小男人,褚姐姐除了哭笑不得,早已经完全没辙,若不然也不会被欺负到这个份上。

“你……干嘛?”褚涟漪走神不过两秒,回过神来就发现江澈正在掏钱,而且看样子准备开门出去。

“我去贿赂车厢乘务员。”江澈不是闹着玩的。

“……”褚涟漪一阵头痛,扯住了他衣服背后不让走,又气又尴尬,半天才无奈地小声道:“已经……已经贿赂过了,聊天送了小礼物,不然刚刚得查你票啊。”

声音很低,但是江澈听得很清楚。

再次假装没事,动作自然地默默关门,反锁,研究了一下发现有一块挡板能放下来,这样即便列车员拿钥匙开门,也只能推进来个小于三十的角度。

转回身,却发现褚涟漪偷偷已经坐回床头,拿了水杯问:“自己也不知道买卧铺,那么远……你喝水吗?”她努力保持神色平静,但是眼神里的慌张不能完全隐藏。

江澈默默摇了摇头。

“那吃水果,零食?”小桌子上简直是一个杂货铺。

江澈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我方早已经放弃防守,敌方防线眼看也快崩了,这个时候必须保持持续施压。

“那……小澈,我想和你聊聊,好吗?”人起身走过来,很近,但是留了那么一点距离,褚姐姐眼神认真。

这一句,江澈没办法摇头。

“还记得那天除夕吗?”她看着他的眼睛。

江澈点头,“嗯。”

“那是我爸妈走后,第一次,我不是一个人过除夕,当时只当那么巧,逗你也有趣无害,我怎么都没想到……现在你得意了吧?我走不了了,到机场两次,又回头,浪费了好多钱。”褚涟漪表情挣扎了一会儿,说:“小澈,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这一刻她是自卑的,所以江澈坚决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褚涟漪微微抬头,眼睛里水雾迷蒙,看着江澈的眼睛说,“我相信你的成熟冷静,思考周全,但还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是独立的,自尊心和自我都让我留着。平常要一样,信任你的合伙人,尊重你的朋友,一样地待我……我不想做附庸。”

“是的褚总。”江澈想缓解一下气氛。

褚涟漪再一次哭笑不得,生气瞪他一眼,终于鼓起勇气把剩下一点距离抹掉,试探着,有些颤抖地把人轻轻抱住,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小声但是坚定地说:

“如果有一天你给我不是这种感觉了,我就去加拿大。林场照样可以买。”

说完,她抬头,在江澈的下巴侧面轻轻亲了一口。

“不如先把孩子准备好?”江澈说。

“想得美,都说了周岁才31,我之前问过医生了,35周岁才算生育警戒年龄。”她牙齿稍稍用力,咬了他一口,却那么想笑。

接着默默无声,从脖子到胸口,她眼睛不看,小心帮忙解他的纽扣……已经没办法了,那就宠着他吧。

这样太被动了,而且看这架势,解完会不会已经到南关?江澈试着把手伸过去,小声说:“那天量到哪儿了?”其实他自己记得最清楚,手慢慢放在之前的位置,每遇到反抗,江澈问:“从头量,还是继续?”

褚涟漪用当时的话回答:“……随你,反正是你在量。”

“嗯,就是站着不好量。”江澈说完很男人的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放下,自己抬头,“砰”,头撞到了上铺床板……

褚涟漪咯咯笑起来,但是很快又心疼,伸手替他揉着,问他疼吗?

江澈却在忙自己的。

慢慢,她终于忍不住问:“看清楚了,再说一次,腿长吗?”

“长,真的长。”

“好看吗?”

“嗯。”

“别的地方呢,也喜欢吗?”

“都喜欢。”

“还敢说是阿姨吗?”

“傻逼才这么说。”

她笑起来,替他揉着头上的包,任由他肆意妄为,羞怯地压抑着自己不给反应,可惜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身体一僵,眉头一蹙,轻轻“嘶”,倒吸一口凉气……

火车况且况且,摇晃着。

只有鸣笛的时候……江澈才能听到耳边有点声音,在她嗓子眼里。

…………

褚涟漪脸色潮红,床太小了,她想把江澈赶去另一张床,赶不走,自己套了裙子要过去,江澈又拉着不让。

这根本就不是那个板着脸发号施令的家伙啊,也不是那个可以冷静说“我不够资格睡你”的可爱小子,就是个赖皮的。

现在她只好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努力保持表情严肃,抬头说正事:“等到了那边,帮你收拾安置好,我就回去,把宜家经营好。你要照顾好自己。”

在江澈而言,倒也不是没想过让褚涟漪去了就留在那边,毕竟这一世这扇门已经开了,想想熬着也苦,但问题刚刚才答应的,永远尊重,不让她成为附庸,江澈只好说:

“好,不过山里你就别进去了,那真是深山老林,你去了,回头我不放心送你出来,你又不放心送我进去。”

“我才不会不放心你。”褚涟漪笑着说。

“可是我不放心你啊,两个人一道我都怕贼匪来得太多我双拳难敌四手。”

“可是你不是会引雷么?一个雷啪啦劈过去……”褚涟漪认真比划着。

“……别闹”,江澈郁闷一下,自己忍住笑起来,说,“说真的,我一个人都不怕会有事,但你太好看了。别去,沿路那些村子里可不知道有多少老光棍。”

“那……好吧”,褚涟漪想了想说,“那既然不用帮忙,我下一站就下车自己回去好了。”

“啊?”江澈着急起来,“不行不行,你得送我到那边。”

说着好像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就来了,裙子也不给脱,直接往上掀。

火车“污……”

竟然他妈的停站了。

“买水果。”

“买瓜子。”

“开开窗,老板买点吃的吗?”

竹竿敲在窗上的声音。

江澈:“……”

褚涟漪那个好笑啊,咬住了他肩头努力笑不出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到南关

火车再次开动,江澈也再次开动,铁轨的“况且况且”把软卧的“咯吱”响声遮盖得很好,再怎么样不同的男人,只要偏得不严重,到这事上都是一样的,是贪婪的,是冲动的。

他带着一种貌似压抑许久的粗鲁,也许因为环境的关系,像绷紧的弓弦,变得更有张力。

褚涟漪舍不得反抗,温柔地包容着一切,伸手描他的眉眼,嘴唇,替他擦汗,顺从地配合、回应。姐姐一心软,就被欺负惨了。

火车翻山越岭,江澈也翻山越岭,火车烧煤……

“小澈起来吃饭。”穿戴整齐的褚涟漪喊了几声,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但是都没用,根本叫不起来江澈,无奈她只好上前捏他的鼻子,说:“快起来了,一起去餐车吃饭。不然我下一站就下车回去。”

江澈听到马上一骨碌套衣服爬起来。

褚涟漪看着就想笑,她觉得自己也喜欢这个江澈,因为更生动,更真实。

按比例而言,很少有乘客愿意在火车餐车吃饭,因为性价比实在太低。江澈在餐车遇到了之前帮忙界定赔偿数额的那名报社摄影记者,聊了几句,得知对方是《南关青年报》的记者,摄影狂,叫余时平。

最后那个破损的镜头交给他带走了,说是试着帮忙修修看,相机也借他在车上试了试。

拿了余时平在单位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但是江澈没有电话地址可以留给他,因为大哥大到茶寮村山里压根没信号。

“那就等你联系我。”余时平看着江澈手里的相机,恋恋不舍。

江澈点头说好,回身出门的时候意外看到汉奸油头也在餐车里吃饭,还点了瓶啤酒,脸上有几道抓痕,发型也乱了。

他从贴身的地方掏出来两张一百的大钞,牡丹花却不在。

这王八蛋。江澈猛一下跳到他面前,大喊一声:“赔钱。”

油头抬头看江澈一眼,瞬间变成哭丧脸,然后左手一把把钱塞进裤裆里,右手拿起啤酒对瓶就吹,喷着泡沫含糊说:

“不给,小蜜都让你搞没了……要钱你打死我吧。”

褚涟漪在身后笑,说他怕你抢啤酒。

江澈还真拿他没辙。

这天晚上到半夜,车上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伴随着摇晃的节奏进入了梦乡,火车行驶在山岭田野之间,突然开始刹车……

很快,乘务员们拍门的声音和喊声响起来:

“快,关窗,关窗。”

“火车被人拦停了。”

“注意财物、注意安全……醒醒,关窗啊!”

火车有些仓促地停住,微弱的月光下,黑压压的人群漫山遍野地扑过来,扑到火车上,拉窗户,探进来身子不管抓住什么就往外扯。

有的乘客睡得死,东西没了才醒过来,有的在跟对方拔河,喊声、骂声、哭声、厮打声,一下全乱了。

江澈用一条枕巾包住手,死死抵着车窗,侧身站在那里往外看。

褚涟漪有些慌乱,像是想找点什么当武器,最后拿了江澈的手电筒过来,双手握着,跑到江澈身边。

“别慌,没事的,等乘警组好队冲下去就好了。”

江澈看一眼她在惊慌,伸手搭肩膀把人搂过来,揉了揉头发,微笑说:“你来看,壮观吧,老人、妇女、半大小子都有……别怕,要是客车就真危险了,火车没事的。”

车匪路霸最严重的年代,有几座城市非常出名,这里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搞火车还是不常见。

不到十分钟,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四散奔逃,不管是空手的还是拎着东西的,都如同草原上的兔子般灵便,迅速遁入山林田野……

乘警们人数少,能守住车就不错了,根本无法追捕。

像这种情况,事后如果不动用武警,也追究不了什么。

褚涟漪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江澈的侧脸,说:“看你,还笑。也不知道怎么了,有时候觉得你像个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你似乎比我还大些。”

“是吧?”江澈灿烂地笑着,揉乱她的头发,狡黠说:“褚少女,叫哥哥。”

褚涟漪窘迫得满脸通红,生气说:“江澈,你不要太欺负人。”

又过了大概不到二十分钟,路障清除,火车再次启动……这声哥哥最后还是叫了,褚涟漪羞愧难当,觉得自己一定是魔障了。

隔天,车子在一个大站停车,换火车头,加水,停车时间长达半个小时,乘客们都下车放风,这里的车站内部就像一条小街。

江澈带着褚涟漪也下了车,遇见同行的几个支教教师,落落大方互相关心了一下,说:“昨晚没事吧?”

还好,除了有一个丢了一袋衣服,大部分人的东西都没丢。

买了水煮的花生,点芝麻粒的麻球,当地的瓜果,吃一路,走一路,江澈拿相机给褚涟漪拍照,两个人像在度一个惊险、颠簸和平静美好、心无旁骛杂糅一起的短暂蜜月。

还有卖风筝的,江澈玩兴起来了,买了一个送给褚涟漪,学电视里说:“你拽着线,我……”

褚涟漪不要,她说:“拽着线就会怕丢,我不想患得患失。”

当天晚上分床睡,两个人在黑漆漆的车厢里,各自手抱着自己的胸口,听着火车的声响,随着浅浅摇晃。

“小澈。”

“嗯。”

“你要对我好一点,但是也不用太好……我其实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本来已经空荡荡的,荒芜了的人生里突然贪心了一回。你也不用给我江河湖海,如果可以,像泉水就好。”

果然家学渊源……这表达,江澈除非抄首歌,不然还真接不了。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讨论宜家的问题的时候依然是女强人,其余时间,褚涟漪放开了很多,从单纯的宠溺变成也会娇会闹,会恶作剧。

最后一夜抵死缠绵到南关,她主动而热情,什么都由他。

南关省会庆州城,江澈说:“姐,就送到这里吧,这有飞机可以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褚涟漪没反对。

当天下午,她就乘飞机飞回临州。

没有依依惜别,没有眼泪鼻涕,褚涟漪表现得那么成熟,就像是合伙人遇上不靠谱的大老板,无奈地,不得不扛起责任,去把生意做好。

飞机滑行升空,江澈看了看手上的分配名单,还好,没有变化。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子能把你们忽悠瘸咯

曲澜市,峡元县……在这个贫困县满天飞的时代,它依然是最货真价实的那种小山城。

这个年头如果有哪个地方没有一个路名叫十字街,只能是因为这个地方根本不叫城。

峡元县没有十字街,倒是有个十字坡,坡上也没有母夜叉孙二娘,有个车站。

当破旧的客车一路掉铁皮咣咣摇晃着进站,江澈知道,从现在开始,很多曾经他那么熟悉的人和事,惦念着的,想忘记的,都会再来一遍。

比如现在,土坯房的县教育局里,正在给他做信息登记的这位柳姑娘。

姑娘几乎是每写几个字,就抬头看江澈一遍,再低头自个儿乐一会儿。

“哎哟你可别乐了”,江澈身体稍稍往后缩,心说,“我知道我好看,可是没用的,要是前世,过三年我还得和你相一回亲呢……你可吓死我了。”

前世在茶寮村的第三年,江澈莫名被县教育局的领导热切关心,硬拉着他给安排了一场相亲,相亲的对象就是面前这位柳姑娘。

都瞒着,见面才知道是她——柳姑娘的身板差不多是能把江澈提起来抡一圈再扔出去二十米的那种。

当时相亲不成,柳姑娘还说:“你三年前刚来,我就看上你了,就等着看你是不是两年就走来着……我为你耽搁了三年,你得负责任。”

江澈其实跟她蛮熟的,就说:“柳将军你这是要讹我啊!怎么负责?反正咱俩真的不合适。”

柳姑娘说:“咱俩弄一次,怀上了你就娶我,给你生大胖小子。我家在县城有房子有店铺,你要回去老家我也跟你去……没怀上,就算了。”

当时说着话她手就抓过来。

也就幸亏江澈从学校出来又老在山里爬,跑步技能没落下,才险险快一步逃出生天,一路跑回茶寮村,自那起半年没敢进县城。

“你咋毕业了反而往我们这穷山沟里跑嘞?不怕耽搁两年,娶不着媳妇儿?”

江澈的四个行李包,柳姑娘一人拎了仨,轻松不费力,一边往拖拉机上放,一边像是随口问道。

原来故事是这么开始的,我当时一定答错了。不记得当初答案,江澈想了想说:“已经娶了的,办了喜酒才过来。”

“……哦。”柳姑娘把一个行李包就那么平举着,怔了怔,撒手,砰,包掉在手扶拖拉机车斗里。

江澈赶紧爬上去,拍肩膀招呼一声:“老马,走了嘞。”

拖拉机开出来了,四十岁的马东强两手扶着车把,颠着颠着,拿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欸,你咋知道我姓马?”

江澈心说狗日的我还知道你给人干活,偷人家媳妇儿,跑的时候光屁股搁那摇拖拉机结果没摇起来,给光溜溜绑树上呢……拖拉机摇把子拿绳栓了挂你丁丁上。

“教育局那姑娘说的。”江澈说着话递过去一根烟,帮着点上。

烟有过滤嘴,在下弯乡,有拖拉机的马东强就是有钱人,但也不常抽带过滤嘴的烟,摘下来眯眼瞧了瞧过滤嘴上的字,发现图样认不到……

那就了不得了,他想把抽了两口的烟灭掉,带回去显摆。

江澈又掏了两根塞他口袋里,说:“抽吧。”

于是本来只是顺路把江澈带回乡里的老马就一路把江澈送到了茶寮村山下,沿路一路都是顺着南关江走,路窄,下边就是滔滔江水,看着惊险无比。

偏偏老马个混蛋还一直回头找江澈聊天,好几次,前车轮子都轧到了路边上他才给掰回来,好几次,江澈都想说,我还是下来用走的吧,我你娘的百万富翁嘞,你们县长知道了都得请我吃饭知道么。

一路就这么命悬一线的过来了,下车,跟老马告别,江澈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江对面荒芜的“小型冲击平原”。

这地方早年间没人敢住,怕江水淹上来,现在没人重视,堤坝也修得一般。

过一年不到,南关江内河航运开始计划往上游拓展,港商早一步得到消息,以仅仅几万块的价格将它拿下,省里拨款加固堤坝。这块地不管办厂还是修个过路小码头,都会变得价值千金,但是港商懒得烦,叠了几块砖就一直捏着等卖地,所以硬是没为当地人带来什么好处。

“这地方迟早是我的……不对,是我们茶寮村的。”

正想着,一老一少拎着扁担从远处跑来,跑近,抹汗说:“你,你是不是新来的老师?”

跟前世略有差别的场景,但是一样的两个人,老谷爷,麻弟,前世几乎相处成了一家人的老村长家祖孙就站在面前……

江澈怔了怔。

“类个,我们以为你在那头下来嘞,跑那边等去了,遇着马东强拖拉机回头才知道你搁这边,让你多等了。”

麻地的普通话还没老谷爷好,因为老人家当年讨饭出过门,麻弟就一直在山里。

“没事,我也才刚下来。”本来想说方言的,脑子里一个恶趣味,江澈假装不会,用普通话接了。

爷孙俩点点头,不多话,一人一条扁担把江澈四袋行李挑起来,说:“那咱走,路远,得爬山嘞,老师你要是走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就歇。”

“欸,好。”

一路跟着走,江澈没矫情去抢老谷爷的扁担,年轻人农活做得少,肩膀不硬,论挑论扛真不行,反而是老人家身体健朗,挑着如履平地。

一个半小时到村里,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远远近近地等着看新老师。

90年代初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这个出来见人,那个就得在床上窝着,这情况茶寮村大概没有,至少江澈没看到,只是衣服差不多都有些破旧打了补丁倒是真的。

每个人都笑,但是没几个人出声打招呼,这里很多人都不会普通话,正偷偷拿方言议论着:

“娘的,咋长得比姑娘还好看啊。这下村里的小媳妇儿、大姑娘可要看好了。”

“敢,我拿他当野猪一铳轰了。”

“滚滚滚,少他娘的担心,人能呆几天都还不知道呢,上回那个一个月都呆不下。对了你家上回那野猪肉还有剩的不?有的话,一会儿切一块给送去。”

“野猪鞭行不?学生仔吃不吃?”

“你剁吧剁吧剁碎点再送去,他知道个卵啊。”

“也是。”

“管那些呢,反正我娃上不起那学,补贴我我还不如买瓶酒喝。女娃子上什么学你们说对不对?回头估计又要来家里动员啥的,我可不给他开门。”

“你不开,你家杏花会开啊,指不定还想跟人借个种呢,反正你也生不出儿子,让杏花去借一个,好看还会读书的。”

原来这帮王八蛋聊的是这些啊,江澈前世来时也是这么一帮子人迎他,私下议论,当时一句听不懂。

这回句句都在耳朵里,说话那几个他也都再熟悉不过……

等着吧,看我不把你们忽悠瘸咯。

我是一条咸鱼(今天延迟更新)

突然觉得自己跟一条咸鱼没什么差别,其实高订过万好些天了,均订也一直在上升。

可是就是跟一条咸鱼一样啊,其实也有想翻下身,多更两章求个票什么的。

(有没有发现,我上架第一个月,竟然什么都没求过,大概因为不好意思求啊)。

为什么会这么废柴呢……

这是个很玄虚的问题,大概因为我还得上班啊!

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说,六点的更新延迟点,会更的,但晚点。

(上架后同期的书基本都客户端转了一圈了,咱的还没动静,今天又没等到站短,暂时心情状态不适合轻松的文字表达)

嗯,我来写网文就是要写轻松小爽文,一切以此为原则。

不想写什么专一深爱到痛哭流涕死去活来然后真真不得已才上几个,虽然我其实超擅长这种。

不想当大神,不想咋咋滴。

所以,也不用整天拿这个那个的威胁我,教导我,老实说,你见过谁能威胁和教导一条咸鱼么?

(这条咸鱼目前还不敢断更,所以,只是晚点哦,别生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村口是个坡,从坡底到坡上都是人,老老小小,连正在奶孩子的妇女都来,落落大方抱娃在怀吃奶,站在人前指着江澈议论……

江澈的一脸茫然和窘迫无措看得村民们很安心。

“生瓜仔,怂到连个奶娃的婆娘都不敢看,嫩着嘞。”男人们笑逐颜开地议论着,心里已经放松了,这几年下来村民们的策略一直没变化,补助要骗,学不要上。

眼前这个一看就很好骗。

“那就抓紧时间开始互相伤害吧。伤害完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咱们去做呢。”同一时间,江澈在心里偷偷想着。

先一波“互相伤害”是不可避免的,江澈对于茶寮村这拨人有很清楚的认识,他们不是坏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会回归最淳朴的心态——若不然前世泥石流,他们也不会冒死回头救江澈,一点犹豫都没有,而后多年的相处,接受他,把他当做家人。

但是放在小事小利上,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可否认应该划归刁民,爱贪个小便宜,藏个小心计,耍个小手段,经济上的困难和文化水平的低下让一些道德细节变得缺乏存在感。

总的来说大概情况就像你的某个朋友,人本质不坏,值得交,但还是有些时候你会忍不住想骂他,你这个贱人。

…………

没做太多停留,村长老谷爷和麻弟扁担不下肩,一路穿过村口人群把江澈带到学校。

说学校其实就是一间民房,但是盖瓦的,带院的,说高大上点除了主屋还有东西厢房,搁几十年前可以纳两房小的土地主水准。

对比村里不少还盖着茅草的房子,这绝对足以表达茶寮村的诚意。

祖孙俩小心观察江澈的表情,见他没有丝毫嫌弃,稍稍宽心。

小黄竹扎篱笆,爬着吊瓜,院子干净不见杂草,只留了几颗果树,连粗石磨和青石门槛都清洗过。

进屋也是亮亮堂堂,老谷爷和麻弟守着分寸怕见了财物,搁下东西后拄着扁担说:“那小江老师你先收拾,晚些我们再来。”

“诶。”江澈把人送到门口。

往外走了几步,老谷爷犹豫一下,回头,有些艰涩说:

“动员娃儿们上学的事,小江老师你先缓两天,到时候我陪你去。那个,村里有些糊涂蛋,万一有点什么事,江老师别和他们太计较。”

江澈笑着回应:“放心,在县里听说了,我这心里有数的,老谷爷。”

这些情况他前世都经历过一次,哪里会不清楚,茶寮村真正重视教育的没几家,若不是老谷爷早年出过门知道读书的好处,威望也大,只怕这村小早废了。

“都是穷闹的。”麻弟憨厚地在旁接了一句。

江澈点头。

90年代初,学费超级贵,扣除通货膨胀,以学费支出在家庭收支中的占比而言,简直贵到不可想象。

小学一学期学费加上书本费,一百好几十,就算茶寮村有补贴,也是一年接近两百块的支出。

而此时我国在农村种地的农民,现金来源主要两条门路:1、交公粮,扣掉各种税费后发的钱;2、杀猪卖肉为主的家庭养殖收入。

绝大部分这个年代正好读书的农村孩子应该都听过这样一句话:“过年把猪杀了给你交学费。”

事实就是这样,不是说人有多坏,而是真的没有那么多人能够负担,愿意负担这笔支出。

尤其是女娃,女娃不用上学的观念在很多人心里根深蒂固,甚至你免费让她读家长都不愿意——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帮忙干农活了,比如割猪草、拾柴什么的。

所以江澈前世初到茶寮村,差点被折腾到还没开学就撂挑子。

这一世的情况江澈当然可以轻松负担孩子们的学费,但是他不准备这么做,因为那样只会把这群人越养越刁,越养越废。

他可不光是来教书的。

江澈的理解让老谷爷宽心了不少,黝黑的面庞上皱纹一挤,露出笑容。

“对了,还有吃饭的事”,他说,“我的意思是小江老师你先在村里各家轮着吃一天,到最后看哪家合胃口的,就选哪家搭伙,你看行么?”

江澈有口粮,教育局会给支教老师补贴,所以他要选谁家搭伙肯定都会愿意。

其实自己烧也可以,学校就有厨房、灶台,但是江澈想了想,偶尔烧几顿还行,真要天天烧,他不愿意。

所以笑着应了下来。

把床铺了,剩下的东西就整包搁老木头柜子里,江澈拎了条小竹椅出门,搁院门口坐着,近看曾经熟悉的一切,远眺隐约可见的南关江。

四个从六七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怯生生走过来,站在十几步外,拿清澈的眼睛看着江澈。

“别怕,过来吧。”江澈招了招手。

豆倌、哞娃、杨马良、曲冬儿,这些个都是他前世的学生,后来哞娃死在了那场泥石流里,剩下三个里一个小学读完辍学,两个由江澈亲手送上县里初中,曲冬儿后来是峡元县历史上第一个清华,上大学后她把录取通知书寄给了江澈。

“新老师。”八岁的曲冬儿声音清亮,剪着不平整的蘑菇头,眼睛又大又亮。

“诶,我姓江。”

“江老师……我们,我们给你螃蟹,还有鱼。”

四个孩子都挽着裤腿,光脚,把一个小竹篓摆到江澈面前,螃蟹是那种山溪里翻石头抓的溪蟹,其实没肉,拿油盐炸出来倒是嘎嘣脆,鱼也是沟渠里的小鱼。

但是这一瞬间江澈依然觉得那么美好,觉得自己若不回来,会遗憾终身。

拉近距离聊了一会儿天,给四个孩子每人发了两颗大白兔奶糖,看他们心疼地吮一口,又拿糖纸包住,江澈认真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这头的了,知道吧?”

“知道。”四个孩子特别用力的点头。

江澈满意地点头,说:“那今天呢,你们就先回去说一件事,就说新老师说了,之前几年拿了补助又不让孩子上学的,他正在查……准备叫派出所来抓人。”

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折腾,江澈决定主动挑起“战火”。

哞娃拍着胸口说:“啊,真的吗?那我爹要吃牢房了。”

江澈说:“当然真的,这是诈骗国家。”

新老师来了不到一个小时,整个茶寮村就这么乱了,村民们其实很胆小,诈骗国家,派出所来抓人这个概念,吓得他们不知所措。

等到江澈走在村里路上的时候,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得多了许多警惕和幽怨。

“得想办法给他赶走啊,要不咱就被登记上了。只要是学校没老师,就不是咱们的错,谁说是咱们不让娃上学,咱都有理可说。”王地宝蹲在墙角,磕着鞋道。

蕨菜头“嘘”一声,小声说:“听见了。”

“听见怕个屁啊”,王地宝说,“他又听不懂。”

蕨菜头想想也对,于是两个人脸上笑着,开始商量怎么把江澈吓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幼稚的互相伤害

王地宝是茶寮村最大的癞汉,没脑子也没大用,所以人倒是没有什么大奸大恶,只是容易自己舒坦却苦了身边亲人的那种。

好酒、好烟、好吹牛,口袋里但凡有点钱就坐不住,一准三两下糟践没了。

厚脸皮,另外懒,比如后来流行的一个说法,无公害。他家的粮食绝对天字第一号的无公害,开春别人帮衬着种下去,就不管了,不打药,不除草,不施肥,到秋天连着杂草一起打下来,有几粒是几粒。

老婆是讨饭路过捡的,最牛逼比他还懒,除了张腿生娃什么费力气的活都不干。

渐渐的生娃也不费力气了,如果情况没变化,过不久她就会在村头聊天的时候轻松愉快直接把一个娃生在裤裆里。

回去把娃洗干净了,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叹口气就又给生出来了。

茶寮村王地宝又超生了,计划生育队来人说要推他家房子,结果发现房子好像已经被推过了一样,东倒西歪千疮百孔……反正罚款是死活捞不着的。

就是这么牛逼一人物,因为父亲去得早,自称有一个在燕京当大官的亲爹。

蕨菜头的名字江澈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整个茶寮村记得的人都不多,他有个毛病,站下来就喜欢脖子往前伸然后头往下耷拉……看着生像蕨菜冒芽的时候。

他视王地宝的为榜样,喜欢听他吹牛,梦想着有一天王地宝的亲爹来接他,能带上自己,于是很勤恳地做着他的跟班,一切向他看齐,只是至今还没捡上个老婆……

有一阵子因为他疯狂想捡个老婆,茶寮村方圆几十里,连讨饭的都不敢路过。

这俩家伙送上门来,江澈很满意。

离开后悠闲的在村里转了一圈,顺路把人和事都回忆回忆。

等他走回家里,发现院子里石磨上反扣着一个竹斗,竹斗屁股朝天,搁了几颗山上采来的绿皮李子在上面。

弹一下,再仔细听一下,嗡嗡嗡。

…………

王地宝和蕨菜头搁坡下林子里躲了一会儿,觉得事情应该差不多了,绕一圈从村口假装刚回来。

远远地看见有些村里人,大人小孩各顾各的,不像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俩人刚有点纳闷,就见江澈热情地笑着,朝自己走过来。

抱着一个饼干筒,江澈笑着说:“地宝哥,对吧?我刚回去看院子里有几个李子,打听了下,有孩子说看见是你俩给送的……”

“不是,不是。”王地宝和蕨菜头连忙否认,跳着脚说自己被冤枉了。

“不是吗?”江澈有点失落,低头看看怀里的饼干筒,说:“那看来是弄错了,我还说也没啥可以感谢的,想着这筒饼干,让地宝哥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呢。”

难道他没打开竹斗?王地宝怔了怔,看了看江澈脱在手上的饼干筒,咽一口口水,讪笑着用夹生的普通话说:

“我这其实是客气了一下,是,这不是刚巧山上下来嘛,就说给新老师带几个李子尝尝,就怕你客气所以不敢承认来着。”

“那行,我就替娃儿们谢谢新老师了。”

趁着江澈没听懂,王地宝直接接了饼干筒,示意一下蕨菜头,两人扭头又下了坡。

以他的个性,就算要给孩子留点,肯定也得自己先尝。

村里不少人远远地都看着这一幕发生,江澈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闲庭信步走回学校。

“看来是真好骗啊。”有村民说:“这就被王地宝骗走了一桶饼干。”

另一个说:“那要不咱们也去试试?”

头一个想想,有点动心思。

“哇……”

“啊……”

突然来的惨叫声,一片错愕中,两条身影抱着头脸鬼哭狼嚎从坡下跑上来,几十只蜜蜂追在两人身边狂蜇。

王地宝和蕨菜头想明白了,幸亏自己善良,用的是蜜蜂而不是马蜂。

那家伙,饼干筒抱在怀里,头挤头眼巴巴看着,打开,“嗡”,一窝蜂直接冲一脸。

现在两人共四只眼睛已经都肿到睁不开了,眼皮拳头大。

王地宝和蕨菜头互相看了看,努力运动大嘴唇说:“这就是摆明车马了……咱去给他弄蛇,夜里往他屋里放。”

蕨菜头脸色一慌,“毒死他?”

王地宝想了想,摇头说:“……那不行,那就成杀人犯了,也没这么大仇。咱弄两条没毒的,城里娃细皮嫩肉,又刚来山里头一个人住,夜里醒来看见床头一条蛇,腿上一条蛇,吓也吓死他了。”

战争升级,两个癞汉好不容易勤奋了一回,漫山遍野去找菜花蛇。

江澈这边,老谷爷匆匆赶来,着急问:“小江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的,村长。”江澈咬着一个李子,坐对面曲冬儿也拿着一个,咔嚓咬一口,笑着说:“老谷爷,哞娃说看见他们去抓蛇了。”

隔天上午,王地宝带着蕨菜头偷摸去看了下情况,趴墙根拐角偷瞄,看见学校院子里一个小锅腾腾冒热气,江澈,老村长,还有生产队长几个人坐那里正吃东西。

王地宝心说:“不会是蛇吧?”

他这么想着,踮脚露头看了看,茶寮村这边有个说法,吃蛇不能在屋里头吃,得搁空天下吃,他觉得应该是了。

可怜我的大菜花了。

“地宝啊,咋搁外头呢,进来一起吃点?”

谷村长举了举杯子,看见酒,王地宝就控制不了自己了,进院子坐下来,客气了不到半句直接抓筷子,终于吃上了自己抓来的蛇。

酒喝了两杯,因为是快酒,加上昨夜里基本没怎么睡,王地宝有点晕了,拿筷子扒拉着所剩不多的几块蛇肉,有点意犹未竟说:“这是一条还是两条啊?”

“一条。”江澈说。

“那还有一条呢?”

“还一条吗?没看到啊。”

难道跑了一条?还是还搁屋里翘角旮旯没发现呢?王地宝迷糊一下,终于是顶不住馋,舍不得酒,主动道:“你这蛇哪里抓的?”

“屋里,也不知道怎么跑来的,倒是便宜我了。”

“哎哟,啧啧,这可不能当小事,指不定还有,我去你屋里帮着看看。”他说完直接奔江澈屋里去,推门、探头……

一条菜花蛇就掉到了他脖子上,身体一卷,一口咬了下去。

王地宝现在已经不成人样了,蹲地上说:“今晚改扮鬼吓他。上午吃蛇的时候,老谷讲了点过去传下来的事,鬼火什么的,他就吓得不敢听。”

夜里,王地宝和蕨菜头拿白纸涂了个吓人的鬼脸,呜呜呜搁院门外飘过来,飘过去……

江澈在院子里拧毛巾洗脸,没反应。

两人折腾得一头汗,不甘心,直接走进院子……

王地宝轻轻“呜~”一声,准备好最恐怖的表情。

江澈慢悠悠转过身来,浅浅的月光下,毫无表情的脸,一脸的血,还在往下滴……

“啊~”

王地宝和蕨菜头连滚带爬刚冲出院门,老谷爷和麻弟一人一个便桶就照头盖了下来——逻辑上一点错没有,鬼怕秽物。

两个人好不容易在山溪里把自己洗了洗。

“我再想……”王地宝闻了闻发现自己很臭说。

“你还想啊?”蕨菜头皱了皱眉头,说:“欸,我又没娃,我又没骗过补助。我连媳妇儿都没有……我不干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澈也有怕的(为盟主“二十八楼”加更)

江澈和茶寮村最无赖的两个闲汉折腾了一场,比小孩子过家家高不到哪里去,当然也不可能就此折服谁。

但是它让江澈接上茶寮村的地气了,村民们在村口路头碰上面,或捧着粗瓷饭碗聊起来,会哈哈笑着,像说起村里谁家后生的趣事,说很多遍。

而且这说明了一件事,这个城市来的好看学生娃能对付下三滥,能打烂仗。

一个能打烂仗的文化人,下三滥玩得比无赖汉还溜,而且手里还捏着教育补助的发放权力,麻烦大了。

发愁的是村民,江澈很清闲,他在学校院子里把排球网支起来,教着打了一会儿,拧毛巾站院门口擦汗,放四个孩子自己瞎玩。

要说从整个八十年代下来,这个国家最骄傲和热门的运动,是排球,准确地说是女子排球。三大球里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拼搏和呐喊,不屈和振奋,铁榔头扣杀,球砸在地板上砰砰响,纵贯几乎大半个八十年代的超级五连冠,是女排姑娘们给当时初开放,孱弱、迷茫的国家和人民打了一剂强心针,其激励和鼓舞作用后人很难想象。

以至于在之后漫长的几十年里,不管这个国家的奥运金牌数怎么提升,明星多少,人们依然对于女排保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特别在意,特别呵护。

这个国家的整一代人,搁心底深爱着女排姑娘,不管是孙晋芳、铁榔头,还是孙玥、惠若琪。

他们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把姑娘们当成梦,四十岁的时候忙,很少看电视,难得一次抢过儿子女儿手里的遥控器,总会摆出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姿态,说:“今天女排有比赛。”

没一会儿,学校院门外就站满了大人孩子……

“哦呀,这个不给玩的喏,我们江老师说了,这是体育课,不上学就不能上课。我们四个都是要上学的。”

曲冬儿两手抱着球站在院门口,歪着小脑瓜,一本正经的传达司令官的指令。

体育课是什么玩意啊?好想玩那个球。

眼馋的孩子们郁闷地散去,没一会儿,村里开始各种骂娘打娃,鸡飞狗跳。

…………

天清气朗,视线开阔,南关江在阳光下如一条银龙在舞动奔腾,对面沙洲一片银芒芒。

江澈的第一个核心目标就是先拿下这块小型冲积平原,茶寮村只要不迁下山,再怎么变化都不会很大,前世泥石流后村子重建还是在山上……

这次,江澈想趁泥石流让村子重建在江岸。

这很难,几万块钱看起来很容易,但是没有政策的支持,江澈捧着再多钱也根本拿不下它。这个年代本国企业、个人,除非知名大企业且背景雄厚,否则在与港商、外商的竞争中处于绝对劣势。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梦寐以求一块中外合资的牌子,为此,地方政府不惜牺牲良多,对港商、外商竭尽全力提供政策便利。

为此江澈甚至都想过,能不能想办法,给自己也套一个港商、台商的身份。

1992年,这个国家最风云的经济人物其实后来不太知名,他叫黄鸿年,华裔,印尼第二大财团金光集团董事长的次子。

论及眼光、布局之长远,这位的父亲堪称超级恐怖,早在六十年代初,他就不顾物质匮乏、信息闭塞,将次子黄鸿年送回国内,进入当时高干子弟云集的燕京26中读中学,甚至黄同学还参加了下乡插队,结交人脉。

30年后,当44岁的黄鸿年顶着外商投资和华侨感恩两顶帽子重返故国,他的同学、朋友,已然有很多手握大权。

他在晋省和省委书记吃了个饭,拿下第一家老牌国企。在临州和市长吃饭,拿下西福啤酒厂、临州橡胶厂两家效益很好的企业。在湖建钱州,问市长你们市一共多少个厂,市长答41个,他说一起合了吧,两瓶茅台喝完,他拥有了这地方所有工厂。在代连,他一口气拿下101家国营企业……

就是这么一个疯狂的年代,江澈将面临与港商和外商的双重竞争,还要争取政策倾斜。

所以表面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其实很难,他本身要做的准备自不必说,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整个茶寮村近乎膜拜的信任,大秋庄和华希村的崛起之路很相似,都有一位绝对的领导核心,说一不二,而且吃政策。

江澈要在茶寮村折腾出一番动静,也要走这条路,走通了不光是财富,只要不做死,还能拥有一块超级护身符。这首先需要茶寮连同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愿意蒙着头跟他一起拆家,跟他一起耍赖,跟他一起折腾……

所以只做到前世那样远远不够。情、钱,两样都要抓。

在怎么带领茶寮村村民先赚一笔这件事情上,江澈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主意,但是很显然,都不可能行得通。

什么农家乐、生态养殖,全都超越时代太远,除了在里,全都无从实现。

“小江老师,你咋站门口嘞?皱眉头愁啥?”一个挽着发髻的妇女穿着薄花衬衫向他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

碗里是山粉面,这地方不种麦子,不产面粉。

“呃……杏花婶。”江澈有点慌了,脱口而出。

对面杏花婶开心一乐,“哦呀,你知道我呀?”

“……哦,刚你走过来的时候,里头孩子们叫了一声。”江澈把毛巾挂肩膀上,说:“婶子你这是去哪?”

“哦,我跟你送碗山粉面。”

“呃,我今个儿村长家吃。”

“他家那几个婆娘做饭又不好吃。”杏花婶说着自己就进了院门,再进厨房,把大瓷碗搁桌上,说:“吃,晚些我再来拿碗。”

江澈不敢跟进去。

扭身出门,搁门口从头到脚把江澈又打量了一遍,杏花婶像是很满意的样子,笑着说:“能文能武,好模样……不是,是好样的。”

说完款款扭腰走了。

这一刻江澈很想卷铺盖跑路……

他也有怕的人。

县里怕柳将军,柳将军其实叫柳嫱君,很温婉的名字,但是当地人不懂那个,都管她叫柳将军,结果就长成将军了。

村里他就怕杏花婶——杏花婶四个女儿,男人被计划生育抓去结扎结果扎坏了,一家从老到小决心一致,不放弃,死活想要个儿子,不惜代价。

江澈前世吃了她几碗面,没防备,一次乡里下来放电影的时候,生生被她拖进过稻谷堆,留下阴影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的女排

厨房小桌方正结实,桌面厚,桌腿比胳膊粗,用的是什么木头江澈不懂,但是农村的老东西大多讲究一个牢固耐用。

粗瓷大海碗里乌青山粉面冒了尖,压不动桌子,但是搁在江澈心上是沉重的负担。

哭笑不得回忆起前世,当时还不是郑书记的郑忻峰进山来看他,听完稻谷堆传奇很激动,喝酒骂街说:“搁山里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你跑个屁啊。”

江澈说:“我不跑不行啊,不跑以后丢一儿子在山里算什么情况?”

那时候的江澈其实依然算懵懂少年,身上带着几分害羞腼腆,哪怕和大伙相处好了,也是被“欺负”的对象,村里大小媳妇儿们奶孩子,看见江澈路过,就会逗趣说:“兔崽子,吃不吃,不吃给小江老师吃了。”

然后看着江澈落荒而逃,哈哈大笑。知道他是个没胆的,村里男人们也都放心。

那回,老郑围着晒谷场后面的稻谷堆转了两天,最后没被拖进去,觉得挺遗憾。

他说他觉得杏花婶长得有点儿神似巩俐,都是大骨架的女人,当然不是像《红高粱》里的九儿,也不是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颂莲,像的是《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

江澈实在看不出来哪里神似,又或者说,这个年头其实不少农村妇女的身上,都有几分秋菊的影子,倔强、热情、粗犷。

面肯定是不能吃的,这就得表明态度,不然要出大事。

江澈自己下厨,前两天孩子们送的小鱼他给搁油里煎成了小鱼干,这会儿放上紫苏叶,一点辣椒,炒起来就一小碗,黑糊糊的,但是很下饭。

四个孩子都被留下来一起吃饭,捧着大碗,懂事的夹一条小鱼就是一碗饭,辣得满头汗,一边抹汗,一边灿烂地笑。

他们说以前的老师都嫌他们脏,呆不长就跑了,还说家里烧菜不放这么多油,小鱼干没这么香。

吃饭的时候也聊天,杨马良说他以后想开拖拉机,就像马东强那样,到哪儿做活别人都得给他请酒上烟,豆倌说他要当老公,做谁的老公不计较,是曲冬儿的更好。

曲冬儿就踢他。

江澈说冬儿你就好好读书,以后考个清华。曲冬儿睁着大眼睛问清华是什么?江澈说就是我啊,整个茶寮村,整个下弯乡,整个峡元县,都会为你骄傲的一个去处,在燕京。

曲冬儿说燕京那么远啊,我有点怕。

江澈说你长大就不怕了。

哞娃说他要当八路军。

江澈猛地一下回忆起前世泥石流过后那具裹满泥巴,小小的身体……忍住眼泪伸手揉了揉他的脑瓜,有点儿难受说:“好,哞娃好好长大,长壮实了,以后当八路军。”

饭后是几个孩子抢着洗的碗。

休息会儿,就又玩上排球了。

“砰。”

球飞出去,外头还不能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抢着去帮忙捡,把球还回来。江澈其实还好几个排球,但是必须狠心,他得让孩子们先渴望上学,这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诱惑。

一个面庞黝黑,个子很高的姑娘拿球在手里,有点儿怯,发愣。

“打回来。”江澈笑着招手。

女孩点点头,学着刚刚看到的江澈发球的样子,把球抛起来,挥臂。

“砰。”

江澈随手把球接住,球抱怀里都差点掉地,好大的力气。

但是想想也对,这女孩看起来绝不低于一米六五,虽然面庞看着青涩,但应该是大姑娘了。

很神奇,这个姑娘他没印象,似乎前世没见过,难道是邻村的?

“周映,你不是后天就要嫁人走了吗?咋还出来玩。听我娘说是嫁很远的地方,是么?”杨马良认识她,站在江澈身边喊,这下江澈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记得村里有这么一个人了,前世没有排球,她可能根本没在江澈面前露过面。

这时候旁边一群小孩开始起哄,“嫁人咯,嫁人咯,倒霉羞羞。”

叫周映的姑娘眼眶红一下,低头,脚步慌乱地走了。

事后江澈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个周映竟然才13岁,农村算虚岁,也就是实际才12周岁……12岁这身高,这力量。

傍晚的时候,她又一次出现,站在角落。一个球被垫得很高,飞出院子,孩子们一哄而上,包括闲着的大人都有几个。

周映轻松一跃而起,将球接住。

这弹跳,江澈感叹了一下,招手说:“球抛高,跳起来用你最大的力气打过来。”

“嗯。”周映点点头。

抛球,跳起……第一次没协调好,起跳的时机不对,球擦手掉地了,她看来很窘迫。

“没事,再来,凭感觉,感觉一下球抛多高,什么时候跳起来正好。”江澈笑着拍手给她鼓励。

周映艰涩的笑了笑,把球再次高高抛起来,第二次还是失败。

第三次,第四次,周映起跳,扣球……从院外打到院内。

“砰。”

江澈在中专没少打排球,用标准姿势去接,球竟然还是垫飞了。

我去,天才啊。

“进来一起打球吧,正好差个人,进来你和杨马良、豆倌一头,我和哞娃、冬儿一头。”

江澈招呼了几次,周映才怯生生的走进来。

越打,周映越熟练,身高、力量、弹跳、速度、球感、悟性,还有个性里的轴……江澈不是专业人员,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好苗子,但是一个念头突然冒起来。

茶寮村小女排——能不能造出希望工程《大眼睛》的效果?如果是那样,到时泥石流,能做的文章就多了。

“周映,你上过学吗?”一边打球,江澈一边问道。

“上过一冬。”上学上一冬这个算法,是从六七十年代传下来的,那时候只有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农家的孩子才有时间上一阵子学。

“哦,想上学吗?可以打排球。”

夕阳下,周映的眼睛瞬时间亮起来,点头,又摇头,突然就那么站住了,眼泪下来说:“可是我要嫁人了,嫁去很远的地方……我爹把我卖了。”

对哦,忘了这茬了,江澈刚愣住一下,猛听得外面孩子大人乱成一团,犬吠人声四起:

“野猪王下来了。”

“快,广地他们拿铳去打野猪精了。”

***

PS:严正声明,严正声明,各位老司机请把握好方向盘,其他咱们怎么说笑都没关系,但是学生、孩子,请不要往错路上转——本文绝不涉及那样的内容。写到,只是因为总有女学生,还有剧情需要,绝对正面,请彼此尊重。

第一百三十章 野猪王

蝴蝶翅膀扇偏了老郑,没扇动老林里的野猪,前世记得也有这一出,但是记忆信息很模糊。

每次这种情况出现,江澈就难免会汗颜,前世那个失恋远走、颓废哀怨的家伙,当真是不成器。

叫住四个兴奋得蠢蠢欲动的孩子,命令他们留在院子里不许跟去,江澈自己回屋拿了相机去追人群。

拿相机是一种潜意识的举动,属于2010年代很多人都有的一个意识通病,遇着什么事了……就想,我得拍个照发朋友圈,发微博啊。

出院子往右,斜下坡,上木桥,追着人群过河湾,对面是一片堪称风景的绵延梯田,只是种田的人从来没心思当作风景看。

此时天色已经变得很暗,人在田埂上奔跑,江澈的速度慢下来,突然心里有些警觉,开始喊:

“把孩子和女人都拦下来,把女人和孩子都拦下来。小心野猪伤人。”

他喊了几声,老村长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娃儿和婆娘都站下,哪个也不许过去。”

老村长一句话就顶事,男人们把小孩和女人拦住,赶回去,自己接着往前跑。

江澈混在里头跟着向上绕,身侧突然多了一只护着他的手,麻弟开口说:“爷爷让我来找你来着,江老师你也站下吧,别去了。那东西成精了的,不怕人,要不然这么大动静,早跑了。”

“这么厉害?”江澈一听,顿时更感兴趣,说:“我就看看,拍个照片,不靠太近。”

“……那,也行吧”,麻弟犹豫了一下,扯江澈衣服说,“那江老师你跟我来,咱们走这边,一样看得到。”

两个人往一处看得到但是上不去的小断崖底下跑,麻弟接着说:“反正咱们去了也没用,能不能打下来,还得看广亮三兄弟手上的铳。”

“干嘛不在这里打?”江澈问。

“铳太老,角度不好,瞄不着野猪耳根子那里。”麻弟说。

黑暗中出来猎人喝止猎狗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恐惧,似乎很怕自家猎犬先冲到。

“犬去了也没用,一挑就死,村里最好的犬,上次就差不多死光了,十几只呢,一口没咬上……就看那三铳响了。”麻弟拉着江澈跑啊跑啊,猛一下往下拽他,蹲下来,抬手臂指着说:“看到了吗?”

江澈看到了,他和猪之间,直线距离其实不算远。梯田到头,上方是陡密的老林,两者之间有一片杂草和低矮灌木占据的分隔带。

一头巨大的野猪在崖上方时隐时现,不断变幻着位置,面对明显可以听见的人声犬吠,竟然没有逃跑。

那不是肥猪,是一头大概应该形容为高大健壮的野猪,形象威武,毛色带点银灰,獠牙不算长,但是在暗淡天光下弯曲突出,显得十分骇人。

难怪村民们喊它野猪王、野猪精,江澈两世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大一头猪,不管是家猪还是野猪。

“这家伙得多重啊?”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往低了估也得400多斤,保不齐能上500”,回答他的是老村长,老谷爷沉声说,“我活了六十多年都没见过比它大的家伙。”

“那打下来得值不少钱啊?!”江澈的经济意识又出现了。

“钱?卖不了多少钱的,没那么多人买,搁县城都卖不出去多少。”老谷爷说:“倒是村里各家,应该都能分块肉,分点下水……哦,打不打得死还两说,上回就放了空铳。广亮老把式了,这回该当稳得住。”

江澈点头,想拍照,天色暗,他安上了机顶闪光灯,但是怕打扰猎人,犹豫着没敢按下去。

“咱们村有没有一对兄弟叫陈二狗和陈富贵啊?”沉默中,江澈突然脑回路偏了,说:“富贵人很高大,看着傻,有张巨型牛角弓……”

麻弟都懵了,愣愣说:“叫过二狗和富贵的倒是有,我爹小名就叫二狗,但是都不姓陈,也不是兄弟……富贵没有很高大,没有牛角弓……”

“哦。”江澈说。

“吧。”

“噗。”

“怂。”

土铳冒黑烟,响声不整齐,其中第二发大概是臭弹了,老谷爷口中的李广亮一家三兄弟人在江澈几个右上方,三把铳,间隔很短先后开枪……

跟着七八条猎狗扑了过去,说是猎犬当然也不是专业的,就是磨练了凶性的土狗。

“完了。”麻弟说。

野猪王还站着,身上倒是冒了点血花,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只是表皮部分的伤,不致命,土铳散弹,没打透。

“嗷!嗷!”两声哀切地犬吠。

最先扑到的两条猎犬被一下挑飞。

“跑啊,还愣着干啥。”野猪除非疯了不会跳小断崖,那样它自己的体重就可能把腿压折了,老谷爷语气焦急,是在向坡上拿着“武器”的年轻男人们喊,尤其是站得最近的李广亮三兄弟。

人群开始扭头往坡下跑。

野猪王继续屠杀剩下的几条猎狗,若不是它们争取时间,人就危险。

李广亮和李广福兄弟俩下来后惊魂未定,抹着眼,红着眼眶说:“谷爷,打不动。”不单是挫败感的问题,他们心疼猎狗了。

老村长点头,颓然说:“人没事就好,以后庄稼随它糟践吧。”

旁边麻弟突然问:“广年呢?”

李家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李广年比麻弟大了也就两三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最容易冲动起来不顾危险。

众人经提醒一看,果然,坡上一个身影,正一边有些焦急慌乱地往土铳里填弹,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干死你,杀我的狗……老子干死你。”

就在他对面不远处,野猪王挑杀完猎犬,正抬头看向不远处这个人,哼哧一声,蹄子撩土在蹬腿,预备前冲。

“完了,广年哥养的狗,太心疼了。广年哥,跑啊,跑啊!”麻弟喊声里已经带了哭腔。

身边老村长哧楞一下站起来,却也是毫无办法。

李广亮和李广福“啊”大叫,目眦欲裂,这距离是直线距离看着近,但是绕上去其实挺费事,而且他们手里的铳,刚刚都已经打空了,再装填也来不及。

兄弟俩不顾一切往回冲,一路悲声喊着,“小弟,快跑。”

崖上的李广年扭头看一眼,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但是野猪王已经要启动了。

整一片人傻在那里,眼看着悲剧就要发生,有的还在喊,出声在威吓,有的嗓子眼都已经卡住了。

“广年啊……”

“咔嚓。”

相机闪光灯闪了一下。

江澈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先前已经预备好了,这会儿一慌神,就按了。

直线距离不算远,机顶闪光灯照得到,野猪王站下来,扭头看了看他。

记得有个说法:两岁以下的小朋友是不建议使用闪光灯拍照,因为容易造成惊吓……这野猪智力多少?

总之应该没见过闪光灯。

这一刻江澈也没法问它,“大哥你是喜欢拍照啊,还是被我吓一跳?不会是近视太厉害,以为雷在劈你吧?”

“咔嚓。”

“咔嚓。”

“咔嚓。”

他只知道一下一下,按快门。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天学方言

没在动物园呆过,野猪王在闪光灯下愣住了片刻,其实前后也没太长工夫,另一边,李广亮、李广福兄弟俩已经趁机把小弟李广年拖了下来。

人多势众……一起退。

在武器不趁手的情况下,没人敢低估一头五百斤雄性大野猪的杀伤力,而且村民们总不能真豁出几条命去跟野猪拼了。

江澈刚坐回学校院门口的小竹椅,手里还拎着那台尼康相机。

看了看,面前刚从梯田下来的茶寮村老老少少都在,都站着,江澈只好也站起来。

“刚老西……里朽上类个,是叫将机吧?”

突然有人说话,这位也不知道是在哪看过一两部港片,说的不是方言,但也不是正经普通话或粤语。

“……嗯,是。”

江澈点了点头,心里郁闷说:就显你见多识广了,我明明也没准备说它是引雷法器,我只是……有点想试一下,看什么都不说会是个什么情况来着。

正面对人群中心,李广年老爹老娘一边给小儿子仔细检查,一边又哭又骂好一会儿,终于缓下来,和俩兄长一起,推了推李广年后背,说:

“去,给江老师磕个头,这是救命的恩。”

李广年看样子二十来岁,很精壮的一个小伙子,闻言点头,转身过来就要跪下。

江澈连忙一把将人扶住,劝说:“这不用,广年大概比我还大一两岁呢,这头磕了,对我对他都不好。”

他说的意思是忌讳,这样李家的人倒也不好再勉强。李广年僵在那里扭头看爸妈和大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我家娃儿报名上学吧”,老大李广亮犹豫了一下说,“仨娃,报两个成不?”

旁边老二李广福说:“那我家俩娃也报一个。”

他们把这个当作感激和回报。

江澈点头接受,看着正好人都在,趁机解释说:“其实读书是为了孩子们好,咱们茶寮村总不能一辈辈的都不识字,就这么在山里窝下去吧?”

有几个点头,包括老村长,但是更多的人保持沉默。

“可是江老师,咱说句实在话,你觉得这里有几个娃儿能读到出息,像你一样捧上公家饭碗?”人群里有人说:“那要读不出去,耽搁这么些年,花恁多钱,掉过头来还是搁地里刨坑,用不上……那跟上一辈就学着写个名儿去做活,有啥差别?”

这段话说完,人群里尽是点头的,它显然代表了很多人的心声。

这些年政府部门也好,过往的老师也好,一次次的宣传,村民们并非完全不懂。他们也知道,如果孩子真能考上中专,考上大学,未来会有出息,会过上好日子。

问题就他们所眼见的情况,从村里到乡里,并没有那么多人真能读出个出息,而且这一路读下去的钱,他们也花不起,赔不起。

一个家庭倾其所有十来年,孩子读不到有出息,那就是赔了,这是他们的道理,并非完全不是道理。

这道理还真不好破,因为真要这么算,这年头绝大多数山民送孩子读书都得赔。江澈笑了一下说:

“我是从城里来的,城里现在一个会做皮鞋的师傅一天能赚多少钱,你们知道吗?”

没人能回答。

“三十块。”江澈随口说了个大概数字,拿手比划着。

村民们一下全都木在那里,有人在掰指头,一天三十,两天六十,三天小一百,一个月,一年……娘的,算不出来。

“一年就是一万零九百五十块。”八岁的曲冬儿站在江澈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夸张地张着小嘴,瞪着闪亮的大眼睛向着人群说:“万元户哦……连乡里开拖拉机的马东强都赶不上。”

这小精灵太聪明了,记得也就读过一年多书吧,另外就是前任支教教师离开的时候留给她几本书而已……难怪这种条件下将来还能上清华,江澈开心地揉了揉她的小脑瓜,接着道:

“那些做鞋的师傅也没读到中专、大学。”

人群没响应,一股股的激动被努力压抑着。

“可是你们去得了吗?”江澈把语气沉下来,无情地打击道:“你们去不了,你们出门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连地名都不认识,而且,你们连走出去的胆子都没有。就算出去了,有师傅肯教,他说话,你们很多人一样还是听不懂。”

就这么几句话,其实信口胡说的成分不小,但是人群里的激动一下变成了失落。

“你们想让自己的孩子也跟你们一样。然后孙子也一样。”

江澈冷漠的把话说完,环视一圈,心狠得自己都有点虚。

这一起一伏,茶寮村村民们彻底被打击坏了。

隔一会儿,江澈才道:“让孩子读点书吧,能读出息了最好,至不济,能认个路,说个话,学个东西……能走出去。”

这一段话他说得平静而恳切,村民里听不懂的也有旁人帮忙翻译成方言,不少人抬起头,都拿眼睛看着江澈,在思考,在犹豫。

“那你读那么出息,不还是来我们这儿了?”整个头脸已经不成人形的癞汉王地宝突然冒出来,半方言半普通话道:“笑我们不会普通话,我用峡元话骂你,你听得懂吗?”

说完,仿佛找到了平衡点,扳回一城,他得意地笑起来。

这么巧?江澈笑一下,接道:“三天,三天我就能学会峡元方言,你信不信?跟着我读了书就是这么厉害,学什么都快。”

王地宝愣一下,不甘示弱立即接上,“那你三天学不会怎么说?之前领的补助不算,今年的教育补助,你也白给我?”

他觉得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抓了个漏洞。村民们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他们是没眼界,但是方言这东西并不需要什么眼界,就是他们身边的事,别说外地人了,本县的都有“十里不同音”一说,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能学这么快。

挑担子翻山的货郎走几年下来都还夹生。

以前的老师待半年都不见能说,他们能听懂几句就不错了。

人群里有人喊:“真那么大本事,我家娃儿就跟你上学,就算读不到有出息,以后出门学手艺也好。”

“行”,江澈笑着直接应下,把目光转向王地宝说,“那就这么说,我输了,教育补助款白给你,你输了,砸锅卖铁送孩子上学。”

他其实并非一定要王地宝的孩子上多少学,他是在改变茶寮村——这是起步。

看见江澈的笑容,王地宝莫名心慌一下,这学生仔有多浑,这里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怕趟进去是个局,王地宝想了个辙,犹豫一下说:“是全村的补助款都白给?”

他这会儿倒是不笨,预备拉个统一战线。

“行啊,那就全村都跟我赌。你们赢了,教育补助款过往不计,今年全发。输了,你们砸锅卖铁送孩子上学,不送的,几年一起算,我叫派出所来抓人。”

说完,等待。没人出声反对。

王地宝阴谋得逞,得意了,笑着道:“行。那我替大伙说句话,老谷爷你们一家,李广亮你们一家,再还有那几个预备好要送娃儿上学的,咱都先说好了,你们可不能偷偷去教他。这三天,大伙儿谁都别搭理他,互相看紧了……咱可都是村邻,这可是全村差不多每户都有的钱,胳膊肘不能这么往外拐。”

就这么把路全堵死,哪怕江澈真那么厉害,一学就会,但是他连一点可能都不留,还怕啥?王地宝说完打了个手掌,觉得稳了。

有教育补助搁那儿呢,村民们大多怕追究,想好处,不站出来帮腔但也不反对。

至于老村长几个,李广亮家兄弟爹娘,他们担心的看着江澈,却也正如王地宝所说,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胳膊肘不好直接往外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婶整夜教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在彻底被隔离之前,江澈争取了一点说话的时间,交代事情。

他把村长几个,还有李广年三兄弟都聚到身边。

“先别急着担心我。”不等他们开口,江澈直接说:“我赢定了,这事放下。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我赢了,很多人家里那么些个孩子,就算砸锅卖铁其实也送不起,对吧?何况真砸锅卖铁了,大家怎么生活?”

好话赖话都是江澈一个人说的,一群人不明所以的点头。

“得想办法让大家一起挣点钱。”江澈说完,转向李家三兄弟问道:“那头野猪,乡里有没有猎户能打得了?”

李广亮坚决摇头,说:“过往其他村子的野猪,都是叫我们兄弟去打的。就是这东西太难打了,出林子我们都打不动,要是搁林子里,我估计就是有真格大枪都不一定能撂倒它。”

老村长跟着说:“而且就算真请人打下来了,要给钱不说,还卖不出多少肉钱。第一野猪搁我们这不稀罕,第二,在我们这边,没那么多人能花得起钱吃肉,就算县里也一样。”

“好,那就不打,让它蹦跶,我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它来给村里挣点钱。”致富路的第一步,江澈心里的主意其实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试的意味很重,所以没有言明。

500斤的野猪有多罕见江澈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见过600斤的野猪上新闻,茶寮村搞农家乐没前途,路途不通,县城不富,富人太远……

但是如果把农家乐换成狩猎,猎杀一头有噱头的超级野猪王,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江澈不寄望这么做能吸引来什么世家大族公子,蒹葭似的美女,他的目标是那些有钱爱炫耀的私营老板们,或少数闲极了追求刺激的年轻二三代。

毕竟据他所知,就这年头,一家年费5万,一颗子弹20元的猎场,一年竟然还是能吸引近百名土豪……那些猎场可没有这样一头野猪王可供猎杀炫耀,更何况茶寮村附近山里,可以狩猎的东西一点不少。

江澈需要做的,就是隐晦的把这个噱头做起来,然后守株待兔,指望着野猪哥能撑久一点,人可以多来几拨,再茶寮人民好酒好菜好向导,坑狠点……

当然如果事情不成,也没大关系。

交代完李广亮三兄弟别去碰那头野猪,顺便挡着其他村子的猎户,江澈把老村长和麻弟留了下来,问起了周映的事——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麻弟说起这事有些义愤填膺,说:“那人都三十多岁了,说是给了周映家400块,正好凑上周映她哥娶亲的彩礼钱……就给卖了,卖的可远可远。”

江澈点头,把目光投向老村长。

“这事吧,按说是不太应该,可是既然定了,咱们外人其实也不好干预。江老师你可能不知道,就我们这儿十里八乡的,十三四岁嫁人的姑娘不算少见,换亲也一样。而且周映那闺女长得也高大……”

老谷爷回避着江澈的目光,他的见识比之部分村民要广些,但是在这些事情上,约定俗成,习惯成理,他的局限性一样也是存在的。

江澈沉声说:“可是这犯法。而且周映本人是不同意的。”

老村长叹口气说:“可是他家钱都花出去了。”

聊到这,发现这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江澈犹豫了一下,避过人,掏出四百块钱递给老村长,说:

“正好我这次来支教,省教育局奖励了五百块钱。老谷爷,你拿这四百块帮忙去把这事处理了吧,不然就晚了。另外别对外说是我拿的钱,就说钱是你先借给她家的,这事不能这么办,犯法……以你的威信,我想周映爹妈和对方那人,都不敢跟你硬扛。”

“对了,还要跟周映爸妈说好,以后周映得上学,练排球,家里的活就能干多少是多少。就说上学的钱你也会出吧。”

他这两句话说完,麻弟傻愣愣道:“那也没人信啊,道理不通,平白无故的我家哪舍得这么多钱?我家也不富裕啊。”

江澈没好气说:“那就说是你看上周映了。”

“我?我没看上她啊”,麻弟一下着急起来,慌乱摆着手说,“她比我小那么多岁还比我高,以后还指不定多高呢,我还看上?我够都够不上。”

“这个我不管,反正就这么定,没人疑问就算,如果有人问,就这么说。”憋住笑,江澈仗着渐渐大起来的小权威,直接把麻弟的反抗压了下去。

“别的都好说,话我也会圆。这……”老村长看着手里的四张百元大钞,说,“这她家哪还得起啊?”

“还不起就等周映长大自己还”,江澈轻松笑着说,“这姑娘练体育,没准能有大出息……就算不行,读点书再出去做事,以后这钱也肯定还得上。”

“真的?”

“真的。”

什么体育,什么出息,老村长不懂,但是江澈说得这么笃定,而且他和周映家邻里住着,听小姑娘已经撕心裂肺哭了好些天,老村长当然也觉得,这事既然能帮忙解决,那再好不过。

…………

隔天,从早到晚,真的没人搭理江澈,就算是曲冬儿他们几个,可能爸妈愿意他们来,但是也被邻里看住了,毕竟这是整个村的压力。

就连他在外面走道,村民们都会住嘴不说话,怕被他偷学去。江澈这一天再带静默光环。

一早,早起吃过早饭,江澈闲得无聊,干脆躺回床上,回笼觉一觉睡到了中午。

吃过午饭后再睡睡不着了,江澈端着相机出门,走走坐坐,拍照溯溪,玩得不亦乐乎。

一直到傍晚日头下山他才回来,做饭,吃饭,洗碗,一个人在院子里抓了会儿萤火虫,然后又烧了点热水,回屋看着书,泡着脚,惬意无比……

王地宝等几个明目张胆盯梢的都已经看不懂了。

这一年,茶寮村刚通电不久,村里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村民们安了电灯但是舍不得多用电,加上习惯了早睡早起,八点稍多,整个村庄就都已经安静下来。

江澈往木盆里加了点热水,脚在盆里搁着,上半身后仰躺下看了会书。

门似乎轻声动了下,江澈坐起来。

杏花婶刚好把门掩上,转过身。

“杏……”

“啪。”她把灯关了,在窗口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中说:“嘘,别出声,没人看见我进来。”

“呃,你来?”

“婶来教你说我们峡元话呀。”说着话她就摸过来,往床上摸,似乎夜里视力挺好,还抓了擦脚布替江澈胡乱把脚擦了,顺手把木盆移开。

这一系列动作来得很快,很自然,江澈整个人愣在那里。

前世的情况是这样的,大概两个多月后,秋收结束,乡里下来放电影,村民们都去了,江澈因为看过那部片子,远远地站在最后面,靠着稻谷堆发呆……

突然,脖子被用手臂一搂,整个人就被拉了进去,场面惨烈到接近搏斗。

这回不容易啊,杏花婶竟然还费心找了个借口,比上次文明多了。心说我信你才怪,江澈整个人往床里侧缩,忙道:“不用的,婶,我自己能行……你回去吧。”

“咋可能哟,婶都想着这一夜下来,顶多也就给你教会最常说那几句呢”,她往人床上爬,同时伸手拉江澈,说,“来,咱躺下,慢慢学,小心被人看见了。”

这就躺下了?果然还是那么猛。

到这份上,要说身体完全没反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不是春风一度的事,是借了东西会发芽的……想着死活不能留一个孩子在山里,江澈咬牙起身从她身上跳过去,落地,开门,说:“婶,我这真不用教,你出去吧,要不传出去不好听。”

他声音有点冷,杏花婶愣了愣,明白了,准确说是她明白江澈明白了,人悻悻站起来,啧一声说:“看来真是有文化的,你……早看出来了?还是哪个多嘴的先递话了?这事也没人这么清楚啊。唉,我就说啊,来拿碗,面你都没动过。”

江澈心说这都往床上按了,再没文化也看得出来吧?

依然一手把门开在那里,江澈不接茬。

杏花婶有些无奈地爬下床,走出来,走到江澈身边,看他一眼,突然语速很快说:“你就躺着,不废劲,婶一下就好,真的,很快。”

很快?这尼玛也太瞧不起人了,江澈摇头。

“怕损伤了?婶明早上给你煮俩鸡蛋补回来,行不?”

江澈哭笑不得,摆手道:“婶,真不行,再说也未必就能中,中了也未必就是儿子,对吧?其实儿子女儿都是一样的……”

他是想劝杏花婶把自家四个女孩看重起来,但是话说到这感觉有点变味了,江澈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

果然,杏花婶的眼睛在夜里发亮,重燃希望,开心但是小心压抑着道:“不中婶再来,天天来,行么?原来小江老师你还是个贪嘴的。”她妩媚地笑了笑,眼神仿佛在说,你个死鬼。

江澈忙说:“婶,我不是这意思?”

杏花婶果断接上,“哦,怕是女娃?那啥,就算是女娃,婶也答应你,砸锅卖铁也一定送她上学,行了不?你的种,读书一定能成的,婶知道。”

江澈好想一头撞死在门上,“婶,真不行,我的意思……”

“是你嫌弃婶?那你闭眼睛,真的,你喘口气就好了。”

又什么叫喘口气就好?这也太歧视人了。也就是这会儿不是时候,要不江澈非跟她理论一番不可。

“我家里有婆娘了。”江澈说。

“哦”,杏花婶淡定说,“那你一个人出来,更该想了呀。”

“……”江澈没辙了,缓了缓,沉下脸冷声说:“婶,咱什么都不说了,就不行,这事它背道理。对不起……你走吧。”

他心里清楚,前世后来,杏花婶并没有再生育,四个姑娘长大了反而都很能干,其中一个留在家招了上门女婿,另外嫁出去的三个也都孝顺,杏花婶一家过得挺好的。

可是杏花婶不知道这些啊!

夏夜里被冷话凉了心。

杏花婶整个人怔了怔,月光下乍然眼眶一红,嘴唇颤一下,小声说:“对不住啊,江老师,婶这被人戳脊梁骨太多年,走投无路想的笨主意……婶没皮没脸了,丢人了。让你看笑话了。”

刚刚的气势和不管不顾仿佛一下全部消失,两行眼泪从她眼眶中滑下来……

人出门。

背影萧瑟。

其实这世界上有很多悲剧,都来自人自身的局限性,还有周遭的环境、舆论,江澈有心想劝慰几句,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想着等以后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可以开导一下……虽然用处估计不大。

关上门,江澈叹了口气。

“我听你叹气了,小江老师,你心软了是不?”杏花婶还没走,在门缝里说:“真的很快,一下就好。”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婶,好好把那四个闺女养好,隔几年,没人能笑话你,真的,我看过她们四个了,一准都是有出息的,而且孝顺。”

“……哦。”良久,门外一声叹息,人终于真的走了。

PS:

这是个大章哦。另外,常听大家自称老书虫,感慨找书难,推荐一个关于书虫找书的故事,你们的故事——《书虫求生指南》,找书也可以妙趣横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基地情结

江澈这一夜没怎么睡,隔天早起离村进城。

夜里似乎下过点小雨,黄泥路上没有积水但是泥土松软,踩上去心情愉快,江澈衣打晨露背着书包下了茶寮村口的斜坡。

王地宝和蕨菜头隔了三五十米,明目张胆地跟着。

他们这是想防着江澈去村外找人学峡元方言。

在两人后头不远,麻弟和李广年也跟着。江澈是李广年的救命恩人,哪怕心里估摸就王地宝那种货色应该不敢做什么,他还是不放心,所以跟来了……没带铳,因为不需要,就王地宝那样的,三个他也照样揍。

1992年,8月半。

江澈一眼眼前的山道,再一眼远处的南关江和沙洲,跟着把目光放远……

差不多了,这时候,华希村和吴仁保应该已经赚得盆满钵盈了。

早在几个月前,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的新闻出来当晚,他就召集全村干部开会一直到凌晨两点,布置任务:

【全村所有人,花光所有钱,再到处去借钱,不管利息多高,借……然后囤积原材料,尤其钢材、铝锭】

市场经济前路依然不清晰的情况下,一场豪赌,所有人都信他,整个村都不顾一切地信他。现在仅仅几个月过去,华希村的总资产膨胀了十倍不止,而且找到了自己的路。

这就是未来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村”的村庄,奇迹开启,真正腾飞的开端。

未来这个村子会是一个县的光荣,一个市的骄傲,一个省的招牌,乃至到国家层面……一摞摞的领导人题字。

只要不做死,它就倒不了。

大概做不到那一步,江澈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既然因为情感和旧事,来了,茶寮眼前也有路……利人利已,他想试试。

作为一个某种程度上谨小慎微的人,同时还是一个有着基地情结的人——江澈想要一个后方基地,像洪流里的船,想要有个绝对意义上的避风港。

在这里有绝对信任和维护他的人,有一个属于他特殊的身份,可以成为一块超然的护身符。

赢得举村拥戴是第一步,拿到沙洲是第二步,接着去成为一个贫困县的奇迹和骄傲,然后要政策……

九十年代初的崛起,敢说绝对不吃政策的,很少。

“再然后……好吧,想远了。”高瞻远瞩的江老师踩到一个土坑差点摔一跤才反应过来,这才哪到哪啊。

长着青麻的拐角,手挽着竹篮的杏花婶迎面走来,表情倒还自然,走过江澈身边,小声说:“婶想了一夜……不该说很快。”

两个人擦肩而过,江澈差点顺着山道滚下去。

“杏花你干嘛?你跟他说话……”身后,王地宝跳着脚,激动地大叫,“敢情你怕他学不会咱们这土话是吧?”

“我遇见老师了,打个招呼都不行?”杏花婶站下来,面无惧色说:“王地宝你吼谁呢?……敢情你把自己当成老谷爷了?”

王地宝撅着下巴,做了个很恶的表情,“还见着老师嘞,你一窝不带把的,难道还想送去上学校啊?再敢让我看到你跟他说话……”

“你敢咋样?”杏花婶弯腰捡了块石头在手里。

似乎想起杏花婶的泼辣个性,王地宝弱了一下,偏过头去嘀咕说:“一家六口五个娘们……逞什么能?”

在这个时候的农村,家里有没有兄弟,有没有儿子,总而言之有多少男人,确实是影响很多事情的一个关键因素。

比如兄弟多的,至少不容易受欺负。

“所以你就觉得好欺负了是吧?”

也许赶巧了,赶上心灰意冷被戳在点上,杏花婶说这一句语气已经有点不对,说完顿了顿,竟是没发火,把石头丢了,挽起菜篮子顾自走去。

看到这一幕,王地宝就像是打了场大胜仗,得意地在身后继续嘲讽:“生不出带把的,就是绝子绝孙……倒霉婆娘绝人一户。”

杏花婶一下站住了,整个人定在那里,背着身,身体微微颤抖,也许哭了,抬手抹一把眼泪,快步离开。

…………

用脚量的路程,江澈三个多小时才赶到县里。

王地宝和蕨菜头想不到文化人体力这么好,已经快跟哭了,进城又跟着绕了几条巷子,把人跟丢了。

江澈在从另一边绕回来,找到李广年和麻弟,掏出来二十块钱说:“自己别动手,随便找几个生人,把王地宝揍一顿。蕨菜头应该会跑,就让他跑好了。”

两人大概没见过文化人干这事,愣了愣,但还是点头应了。

“江老师你是不是想学方言?我们可以教你。”麻弟说。

江澈摇了摇头,说:“不用,我去邮局打几个电话而已。”

第一个电话打给爸妈,江家店里在他上次出来之前就已经安了电话,江澈之前报平安打过一次,再打过去,江妈接的。

老妈第一句说:“打什么电话,写信啊。”

“呃……”似乎上次也是这样,一直强调让我写信,江澈有些糊涂说:“打电话不是更方便吗?干嘛非写信。”

对面江妈“啧”,郁闷一下,没好气道:“你带过去的行李是不是还没整理出来?”

“嗯,还整包放柜子里。”

“回去赶紧好好收拾出来……记得写信。”

跟着没聊几句,电话就挂了,这还是那个在车站哭得不行的老妈么,这么不担心。

第二个电话打到了宜家办公室。

接电话的是褚涟漪,这还是分别后第一次通话,褚姐姐似乎有点儿尴尬,主动抢着道:

“郑总不在,出差了……那个,他在的话,估计也得骂你,他现在天天累极了就躺那念,江澈,我怼你大爷,你自己跑山村调戏小村姑逍遥快活,让我在这里累死累活……”

“我想你了。”江澈把话打断了。

“啊?嗯。”

“小村姑倒是没有,有个婶子……”江澈把杏花婶的事情讲了,褚涟漪听完说挺可怜的,江澈说:“是啊,我也挺可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关门的声音,褚涟漪说:“那我飞过来吧。”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宠溺。

江澈激动了一下,无奈郁闷道:“还是不行啊,等我有时间去省城你再来吧。直接到我这边的话,我不放心。”

“嗯。”

“要不你在电话里叫声哥哥给我听?褚少女。”

电话那头,明明有空调,褚涟漪却像是突然整个人突然着火了一样,窘迫、恼火,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岔开话题说:“店里彩电的合同已经签了。”

“嗯,这些我很放心。”

“游戏厅那边的情况也挺好的,那些人现在都把你当神仙……对了你还知道,上次惹事那个郭五进去了,整个被端了,一次进去了好多人。”

“嗯,这个我也有数。”

“……我也很想你。”

电话匆忙挂断了。

江澈得意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那天在火车上认识的摄影记者余时平,其实这才是他今天下来最主要的目的:

给茶寮野猪王造噱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江澈你大爷

江妈这边刚挂断电话,扭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的江爸,瞄两眼,问:“咋了,你有意见?”

“倒也不是有意见,就是觉得这事咱们可能还是少掺和的好。”江爸语气有点弱说:“一个唐姑娘那边现在也没说有这意思,人忙着上进呢,见过几次都挺忙,也比以前觉着大方了。再来澈儿,他是个自己有主意的……”

“他再有主意这事还不是我说了算啊?”江妈说:“店也开了,房子也买了,咱家不就差这点事了。再说那是澈儿娶媳妇,不也是我挑儿媳妇么?小玥论模样、人品,哪点不好?”

“没说哪里不好,都好,就是觉得她和澈儿还没到那份上。让他们自己缓着来吧,澈儿年纪也还小。”

江爸说着给倒了杯凉茶。

“唉,我可不就是让他们自个儿缓着来么,要不能说等澈儿的信?要按我的意思,早在他走之前就给订下了。你说小玥没那意思,她前阵子还跟我打听澈儿口味嘞,那毛衣围巾手套的,不都是她亲手被澈儿准备的啊?”江妈嘀咕一下,接过江爸倒来的凉茶,端着,说:“我就怕缓着缓着把我儿媳妇缓没了……小玥都二十二了。”

她喝一口凉茶,瞥自家男人一眼,又说:“要说澈儿还真没你当年那不要脸的劲,仗着有辆破自行车,天天堵我。”

江大老板窘迫了一下没吱声。

“咱老家隔壁和澈儿同年樟树仔的儿子,听说都已经会走会跑了。澈儿爷爷每次打电话说起来,那个眼热哦。”

江妈坐下来,开始碎碎念,算算也快更年期了。

另一边郑忻峰刚出差回来,推开办公室门噔噔噔往沙发上一倒,喘大气说:

“褚姐我跟你说,粤省那地方真是什么都敢吃啊,什么都敢吃。好几次,我都怕喝醉了,他们直接给我扔锅里去煮咯。江澈你大爷。”

其实是真的很累很难,老郑新手上路,太多东西缺经历,太多事情要学习,每次他都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竭尽全力……

只是江澈不在的情况下,每当回来他总是习惯用玩笑去表达,不管对谁。

褚涟漪禁不住笑一下说:“就差一点你就能直接骂他了,他刚打电话过来。呃,我忘了把你大哥大号码告诉他了。”

郑忻峰马上站起来,抢电话,回拨,说:“没准还在,江澈你大爷……哎哟占线,娘的还给哪个小妖精打?老子继续打,江澈你大爷。”

好几分钟,老郑终于听到电话被接起来了,“通了……你大爷。”

江澈这边刚和《南关青年报》的余时平通完话,挂上电话准备去寄信。

他一连打了三个电话,身后等候的人早已经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等到,赶巧还先接了一个,对面上来就骂人,“你大爷。”

反正是对方的电话费,这果断得骂回去啊,“你大爷。”

“嘿……你大爷。”

“你八辈大爷。”

“你十八辈大爷。”

“我怼你大娘。”

“我大娘六十二。”

褚涟漪一脸茫然,看着郑忻峰就这么抱着电话,大爷来大娘去的,跟对面骂了几分钟,心想着:“这俩感情还真好。”

心想着后面这位还真是个急脾气,打电话就为找人吵架,江澈到窗口买了邮票,准备寄个小包裹,瞥一眼正好看见一堆信封,想了想,决定写封信。

信纸是窗台上随手捡的一个破纸片,内容就一句话:

【1992年8月,少年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

这封信寄给了郑忻峰。

草莽时代,就这张破纸片,忽悠得老郑豪情万丈。

…………

《南关青年报》显然是不可能登野猪王的新闻的,但是余时平人在那个圈子里,要找几家不要求事事那么正式的晚报、小报帮忙刊登下,问题不大。

余时平在电话里说:“准备还能拿稿费呢。”

江澈说:“稿费就不用了,跟报社商量下,随便转载。”

他把整卷胶卷一起寄给了余时平,里面的照片由他去洗,去挑。当时拍照是个大仰角,江澈搁小断崖下拍下的照片里,野猪王居高临下,獠牙带血,身边猎狗尸体满地,气势磅礴俾睨天下……不怕挑不出好照片。

至于剩下的,江澈说好下回去省城再上门去取。

他往包裹里偷摸夹进去了三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一篇早先写好的稿子……稿子当然不可能直接说:有钱人们,快来茶寮村打猎消费装逼吧。

他把它写成了一个小故事:

【南关省,曲澜市,峡元县,下弯乡,茶寮村,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贫穷小山村,地处偏远,这一天却意外来了几辆山民们见也没见过的越野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六七个一看就不凡的人物徒步登山……

“听说你们这老林子里有一头五百多斤的野猪王?”

来人里有人手持着一把乌钢铮亮的大弓,又丢了把猎枪给他身后的漂亮女人帮忙拿着,看见村民说:“谁带路,找野猪王。”

看傻了的村民们这才回过神来,个个面露惊恐之色,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壮起胆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可不止五百斤,少说六百多斤,没准七百斤……总之凶得很。可不敢给你们带路。”

“怕什么?你们只要带路就好。谁去,我们给钱,另外把食宿准备一下。野猪王打下来也归你们,我们要野猪獠牙就好。”

来人微笑着说完,轻松掏出一叠钱,少说上千块,扔在车前盖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总之故事的最后,就是照片上的场景,野猪王没有被猎杀,江澈也没写明故事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照片登那儿呢。

没做太多多余的陈述,江澈唯一要的效果,就是让猎杀野猪王这件事变得逼格满满,充满噱头,值得炫耀。

他更一点都不希望吸引到什么老猎户、神枪手,要勾的,就是那些想挖下来野猪王獠牙炫耀一把的有钱人——那头新闻照片上的野猪王,被老子干掉了!

包裹寄出去后,江澈又在县城里转了一阵子,买了些食物和调料,吃了碗牛肉面,才启程回村里。

他在村口缓坡下就听到了哭声,爬上来,看见王地宝整个头脸肿成一个猪头,正坐着地上又哭又闹的向大伙告状……蕨菜头果然没出江澈所料,安然无恙。

“就是他,呜,我又没惹事,一定是他叫人打我,好方便去找人偷学土话。不能等三天了,再等他还得去偷学……”

看见江澈,王地宝一边有些恐惧的人往后缩,一边挑拨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诈骗村

一个大老爷们形状惨不忍睹,坐地上蹬腿抹眼泪,无赖能难住许多人。

村民们大半都在,神情里茫然多于其他任何一种情绪,江澈展了展筋骨,走到王地宝身前蹲下来平静说:“在哪挨的打?”

“县城东头,巷子里。”王地宝拿袖子抹一把眼泪鼻涕说。

“哦,那个时候我呢,我搁哪?”

王地宝愣了愣,说:“不知道,你绕啊绕,我们给跟丢了,然后突然就被人打了。蕨菜头就跑,我就没跑掉。”

旁边响起几声低笑,蕨菜头还挺得意的,比划着,我双腿飞快。

“哦,那你都已经跟丢了,我要去学土话,干嘛还要找人打你一顿?直接去学不就好了。事情它不是这个道理,对吧?再说我来峡元县才不过四天,搁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凭什么绕晕你?又到哪找的人打你?”

江澈说到这,扭头看了看四周一脸呆滞的村民们。

站起来,说:“老谷爷,我说的在理吧?另外之前好像也没说我不能找人学,就算我找了,半天能学会,算赢吧?”

老谷爷说:“在理。算的。”

“各位乡亲觉得呢?”

村民们互相看看,有些为难但是都木木地点头,这就已经神了——因为刚刚这些对话,江澈全部是用峡元土话说的,具体到地方,那就是正宗茶寮腔。

“你家几只锅啊?”江澈转身问王地宝。

“一只,干啥?”

“砸了卖吧,不够拿头凑。”

话里没留任何余地,江澈说完灿烂地笑一下,平常步伐穿过人群,在一片注目礼中背包朝学校走去。

神了。

读书人真神了。

不对,是这个读书人真神了。

茶寮人祖祖辈辈多少代,第一次知道文化人原来可以是这么神奇的存在,这难道就是科学家?

只有王地宝在后头还在向四周里喊:“谷爷,大家,可不能等三天了,等三天他到处去学,没准就真会了……”

包括蕨菜头在内,所有人都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以为他刚刚是在用普通话和你说话么?用普通话,你能接得这么顺溜?砸锅吧,要不等坐牢。”

麻弟说完小跑着朝江澈追去,惋惜着自己年纪太大了,不然得赶紧报名上学。

两个人走到稍远些,他才说:“江老师,我估计王地宝肯定还是耍赖,他赖惯了。”

江澈点头说:“没事,茶寮也需要一个大家都看得见的,事事对着来的反面典型,不然接下来有些事还真不好处理。”

这一句麻弟没听懂,犹豫了一下,又问:“现在大伙是一边高兴一边愁,真要让娃儿们都上学,估计真得砸锅卖铁了。江老师你说挣钱那事,可不可以跟他们先提一嘴?”

江澈想了想,摇头拒绝,他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测试——当他为难整个村子,村民们会作何反应,耍赖反抗还是服气服从。

这关系到他接下来很多事的做法,还有选择。

走到学校门口,看见厨房在冒炊烟,还有响动,江澈站下来,有些纳闷……

旁边麻弟撒腿就跑。

杏花婶从屋里头走出来,看见江澈,有些尴尬说:“我大女儿在里头做饭嘞。”

江澈糊涂了。

“早上路上的事……后来,王地宝猪头一样回来了。我就去问,麻弟那里偷偷给我问出来了,是江老师你找人打的王地宝……谢谢江老师给我们一家出头。”

不会以身相许吧?江澈有点慌。

杏花婶看着,一下笑出来,却是眼角泛泪说:“瞧你怕的。婶又没说还问你借……要是借,能带女儿过来呀,就是农家人没啥能拿出来谢的,家里埋汰,也不敢请你过去,就说来给江老师烧顿饭……我女儿烧饭比我好。”

“哦”,江澈点了点头,顺着话头笑着说,“杏花婶你看,女儿多好……”

他话还没说完,杏花婶已经背过身,缓了缓,进去厨房。

娘俩烧完饭没留下一起吃,回去了。江澈吃了几口,还真是烧得很好。

晚饭后他主动找了杏花婶。

夜幕下,篱笆墙边,杏花婶好慌张,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角,瞅瞅小树林,瞅瞅稻草堆,再瞅瞅江澈……

江澈努力镇定说:“是这样的,过几天咱们村没准会有些外地人来,到时候我想请杏花婶你们娘几个帮忙烧些农家菜,调料什么的我都买了,材料就在村里选,你们按日常烧法做就好。”

“……哦,是这事啊。”杏花婶神情失落一下,说:“行。”

…………

七天,除了王地宝依然死赖,村民们没有反抗举动,都在想办法凑钱,虽说不至于真的砸锅卖铁,但也实在为难,这地方一穷穷一片,借都没处借。

第八天上午,麻弟一边跑一边说:“来了,来了,车在山下,人上来了。六个,四个男的两个女的。还有四条狗,认不清啥狗,反正不是咱们这土狗。”

江澈扭头扫一眼,叮嘱说:“都准备好啊,按我说的做。”

等啊,等啊,终于,四个30岁到50岁不等的男人满头满身的大汗,带着两个已经快走哭了的妖媚女人从村口缓坡上爬了上来,四条狗也吐着舌头。

“这是到了吧?”

“应该是了,娘的看报纸还以为车能开到。”

被村口几十号村民木讷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们自己内部先讨论了一下。

是这样么?江澈想了想,我明明写的是徒步登山……哎哟忘了,后面还有一段描绘那些人把钱扔在车前盖上——抄串了。

“嗨,有没有会说普通话的?”九十年代头两三年,猎枪管控还不算严格,四个人四把猎枪,至于那两个女人,一看就是小蜜,没穿高跟鞋上来就不错了。

谷爷点头站起来,小心说:“贵客啥事?”

对方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头700斤的野猪王?”

“没……没有。”谷爷显得有些慌乱,毕竟这野猪王几天工夫就长了200多斤,想想也是挺吓人的。

“没有?”对方糊涂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说:“这是茶寮村吧,报纸上都登了……你是不是怕我们跟之前来的那群绣花枕头一样,弄不下它啊?”

谷爷神情僵住了一会儿,无奈点头,“可不敢再招它了,上回要不是赔上一批猎狗,人都危险。”

还真是淳朴老实的山民啊,胆子也小,来人大笑着说:“哈哈哈,我们可不一样哦,猎场里打过的野物少说也上百了,老人家你就放心吧。找两个村里会打猎的,带下路。”

说着话,一叠几百块钱就掏了出来,没有车前盖,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李广年和大哥李广亮起身,有点为难地把钱接了,用夹生普通话问:“这就去?”

那六人互相聊了几句说:“算了,这山路太难爬,上来人都虚了,我们还是先休息会儿,你们这里谁帮忙烧个午饭,整干净点,有什么好吃的都烧上,另外算钱。”

茶寮村最好最干净的一栋房子就是江澈的学校。

院子里,老板和小蜜们喝着茶,吹着山间清风。

厨房里,杏花婶一家五个女人辛勤忙碌着额,不时有村民送来自家的蔬菜,山货。

小河湾里,江澈收了李家兄弟递过来的钱,转头交给谷爷,面色严肃再次叮嘱李广亮和里广年:

“第一,绝不能让他们在树林外碰上野猪王;第二,别一下就找着了;第三,不露馅的情况下,尽量保护野猪王,他现在跟我们是一头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的眼泪在飞

李广亮和李广年、李广福三兄弟给江澈打了包票:“只要野猪王不出老林子,我们就能保它周全。”

江澈想了想,语重心长说:“大概,主要,还是要保老板们周全。”

午饭后杏花婶带着曲冬儿收饭钱,还有预备住宿的钱,数额从天真可人的曲冬儿嘴里报出来,精细到几毛几分……江老师说了,这样才显得我们好像真的是算出来的,不是乱报的。

对着这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老板们懒得计较,直接给出来两张大钞加几张零钞说:“就这,回头不够了再跟我们要,多了你拿去买糖。”

“他们真的给啊。”杏花婶捏着一把两百多块钱走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声音也在抖,感觉就跟刚抢了银行一样,但是交钱给江澈的时候,倒是没有半分犹豫。

下午太阳烈,老板们睡了个午觉,进山找不到任何踪迹,有点气馁。

隔天一早,李广亮兄弟俩拿着自己的土铳,带着四位豪华狩猎团成员把半个树林走了一圈,找到了几坨新鲜的野猪粪便和一串蹄印。

最后六个人拎着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回来,两朵小蜜欢天喜地在院子跳脚鼓掌欢呼:“好厉害,好厉害。”

老板们很满意,下午没急着再进山,就在村子附近看了看山水,拍照,游玩。

晚饭花钱吃过自己猎来的山鸡和兔子,傍晚还在小河湾里来了个男女混浴。

李广年和麻弟躲石头后面看得满脸通红,互相感慨:“城里人真是不一样啊。”

第三天,江澈坐在院子里,一边给两位小蜜当陪聊,一边看着几位老板带来的报纸,欣赏着上面野猪王俾睨天下的英姿,突然听见枪声很猛烈,慌张得不行,“猪刚鬣,你可不能这么快就倒下啊。”

还好,最后拎回来的只有一头快被打烂了的小麝。

“就那个影子晃一下,我跟你们说,我估计700斤还真有。”

“是啊,可惜开枪急了。”

“不开不行啊,那家伙闪那一下太快,不开枪扑过来,没准咱们就得糟,我狗都不敢放,上去肯定就是死。”

老板们在院子里激动地讨论着,江澈在院子外堵住李广亮和李广年,问:“什么情况啊,这才第三天就让找着了?”

两人神情窘迫又惭愧,“我们都小心躲着它了,它自己显摆,硬是跳出来转了一圈……还好没打着。明天我们不忘空处走。”

第四天,江澈还没起床,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的枪响。

“这不会是带了机枪吧?”

江澈一下跳起来冲出院子,结果却是老板们面色苍白地抱头逃了回来,不愿在小蜜面前丢脸,就在河湾里坐下吭哧大喘气,嘴里念叨: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主要还是林子太密,根本没法瞄,到哪都是树挡着。”

“谢谢兄弟,还好你们带了鞭炮,不然真说不定折一个在那里。”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就是被吓到了,当一头五百斤的野猪亮着獠牙在树林里突然冒出来,冲向某个人,那个人不尿裤子就算胆肥——正好没尿的不算。

老板们走了,李家三兄弟给送到山下,以一种山民特有的朴实,诚恳地说:

“老实说,你们几位就已经是我们兄弟见过最厉害的了,打兔子一枪一个准……唉,就是那东西估计没人能灭了,我们这庄稼,且得被它糟蹋。”

老板递给三兄弟一人一个红包表达谢意,说:“我们回去帮忙宣传一下,看有没有人再来试试。”

最后在山下帮忙看了四天车的两个村民也一人得了一百。

这些钱,他们转头都交给了江澈,江澈再交给老谷爷。

…………

村民大会。

江澈把一叠钱捋平,在桌上磕了磕,说:“谁家有豆子、番薯、玉米多余的,糠了的,待会儿收一些起来,让人撒老林子里去,咱们要把猪刚鬣留住。”

下方一群人热切地点头,猪刚鬣这个叫法,他们已经都接受了,虽然写出来肯定不认识,而且江澈莫名其妙特意规定,必须带姓叫。

“这里一共两千三百六十三块,本来还有个六毛的,我做主给曲冬儿拿去买糖了。这钱怎么分由我决定,大家没意见吧?”

没有回应,因为都在发愣,四天,两千多,对于一群能为了每户十块钱教育补助款怼破头的山民而言,实在太震撼了。

而且大家都清楚,这还只是开始,没见江老师还收粮食喂着猪刚鬣么,这是怕它被吵得烦,走掉了,另外,他们现在已经信了,这个江老师干啥啥成。

“有意见可以说。”江澈只好又提醒了一句。

村长和李家兄弟带头,都说没意见,一片没意见声中,王地宝搁角落嘀咕了一声,“凭啥,你一个外人。”

江澈心里高兴一下,面上冷道:“因为没有我,茶寮村永远不会有机会赚这样的钱。”

“对。”老谷爷第一个坚定道。

一片的“对”跟着响起来。

反应很好,江澈点了点头,继续道:“那现在开始分钱,李家三兄弟,你们三个按每人每天20块算,一人80,没意见吧?”

“没意见。”李广年做代表,开心地上前把钱领了,搁掌心里拍得哗哗响。

老实说这笔钱除了江澈,就属他们三兄弟贡献最多,他们只拿这点都没意见,其他人自然更没有意见。

“看车的两位,每人24块。”

“当时给厨房送过菜的人家,我这里都有记录,大家按拿来的东西多少,一会儿去曲冬儿那里领钱。”

随着一笔一笔实际干活的钱有了去向,人们渐渐把目光都投向了杏花婶一家。

“杏花婶一家,五个人,四天,按每人28块算,一共140块。另外你们拿来的菜钱另算。”江澈平静地说完。

“轰。”一阵低呼,随即小声的议论响起来:

“就烧个饭,烧饭谁不会啊。”

“女人挣的比男人都多?”

“凭什么是她家,那我家也能烧啊。”

“……”

一簇簇目光投来,杏花婶母女五个还来不及开心,就已经开始窘迫、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江澈还火上浇油,又补了一句:“而且以后这个活,还是你家来做。”

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钱,对于这些山民而言实在是太难挣了,没人敢直接质疑江澈,但是质疑杏花婶一家这五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多,目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复杂。

娘几个过往就是受气的,除了杏花婶偶尔不得不泼辣些,终究是吃亏的时候多,五个女人硬挺着,才没哭出来。

不做干预,江澈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说说理由。”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第一,杏花婶家烧的饭菜全村最好吃。这点你们自己大概也有点数,我很有数,再来那些客人是怎么说的,你们也都看到,听到了。”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来,“又没说不让给,就是女人干活,凭什么给这么多?大家说是吧?”

王地宝又在趁机拉统一战线了。

江澈看他一眼,不搭理,说:“正好我要说第二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所有人都看着他。

“因为杏花婶家女人多,而且干净体面,年龄结构合理,收钱的,烧菜的,上菜收盘子的,布置碗筷的,都正好。”

“母女几个互相照应,心又齐,我很放心。”

话说得平淡,说完没有声音,因为都懵着,没人听过这种说法,在茶寮村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家人因为女儿多,得过好处,得过认可,得过夸奖。

这是第一次。

“呜……”被嘲笑惯了,被欺负惯了,被教着夹着尾巴生活惯了,杏花婶的小女儿第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姐伸手去捂她的嘴,却发现自己也呜咽出声。

杏花婶低着头肩膀耸动,四个女儿抱在一起哭,喊娘。

这一哭,哭得许多人于心不忍,哪怕是曾经也说过闲话的,哭得那些头胎生了女儿,正在惊惶和恐惧中的女人感同身受,悲从中来……再看看江澈,又喜从中来。

杏花婶抬头,替女儿们一个个抹了眼泪,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晃了晃,任凭眼泪一直流,咬牙不出声,走上来,坦然从江澈手里接了钱。

江澈欣慰地笑了笑。

“以后不问你借了。”杏花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含糊一声。

江澈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隔一会儿平静下来,才继续道:“总之以后的规矩就是这样,茶寮村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只看你能做什么,做了多少。”

“赚钱的机会还会有,会有很多,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干。”

一整片人在热情地回应他,女人们声音响亮。

“这里剩下的钱,会拿出来一部分,加上你们的教育补助款,负担咱们村所有上学孩子的学费”,江澈顿了顿,说,“包括王地宝家的几个孩子。”

一片惊叹和欢呼,前些天还在为孩子读书的钱苦闷不已的村民们彻底激动了,服气了。

王地宝撇了撇嘴,想着,这钱又不发到手里,娘的。

“剩下的,谷爷先放着”,江澈继续道,“以后茶寮村还会赚更多钱,年底会由谷爷拿出一部分给大家发红包……但是听好,所有这些,都不是平均的,村干部要重新选,做事勤快会有补贴,总而言之干活越多,分的越多。”

村民们终于学会用热烈鼓掌来表达情绪了。

一直等到掌声平息,江澈才最后道:“分多分少,由我决定。谁有谁没有,也由我决定。所以,王地宝暂时排除在外。”

“凭……”

王地宝一个字没说完,不敢说了,因为他发现无数道愤怒的目光正盯着他,每个人都站在江澈一边。

“等你家地的亩产能到全村前三,咱们再回头来讨论这个问题。在此之前,饿死不管。茶寮村既然要慢慢走上一起赚钱这条路,那么就得加一条规矩,不养废物。千万千万,别觉得是大锅饭。”

说完江澈起身离开,在场每个人的心底都留了一个警示,以王地宝为戒,不要跟江澈对着来,不要怀疑他,不要惹到他……他能耐,他人好,但是他记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扫盲志愿者们

学校院子里原来有个猪舍,没猪,现在三面刷上了水泥墙。

“砰、砰、砰……”

十来个女孩子对着墙在垫排球,周映的任务是一次性200个不落地,其他小女孩是50个,成功了有零食,比如大白兔奶糖和小果冻,不成不单没有,还得眼睁睁看着别人吃。

男孩子们暂时放任疯玩,但是每天要和女生们比赛一场,赢了照样有小零食奖励,输了就什么都没有。

他们还没赢得过零食。

周映太凶残了,有时候江澈看着这个13岁的小姑娘一脸杀气超网扣杀,排球“砰”一声砸在地面上弹出去老远,或直接把男生们轰得鬼哭狼嚎到处躲,就会想:还好我不用上。

小姑娘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是谁拿的那四百块钱,而且江澈也明确告诉过她,书要读,但这才就是你的出路,也许有一天,你会是我和茶寮村最大的骄傲。

每天绕山跑,每天一个人加练直到双手红肿也不肯歇下来,这个好不容易才赢来命运转折的小姑娘坚韧得令人叹服。

有时候江澈会想,再这样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这个破教练就会变成耽搁她成长的存在了,得找个教练。

距离正式开学还有几天时间,江澈的日子过得很惬意,抱着高中教材坐山溪旁有树木隐蔽的石头上看书。

“捶捶,捶捶。”曲冬儿站后头给江澈捶左肩。

哞娃站另一边捶右肩,不时深情哼两句歌:“你这酿,一个铝人,让我换洗让我溜……”

江澈教不了音乐,关键不好意思教,索性托人在县里买了台二手录音机搁学校里,每天放两盘盗版杂烩磁带。孩子们现在已经学会拿笔转磁带,把曲目调到自己喜欢的那一首了,这首是哞娃的最爱。

“好了,不用捶了,回去玩吧,冬儿记得自己去看三年级的书,不懂来问我。”

江澈被闹得不行,从口袋里掏出酸梅粉每人给了一包,叮嘱不许说出去。

“咯咯。”曲冬儿偷偷把一只翻石头找到的小螃蟹放在江澈肩膀上,得意地笑两声,撒腿跑了。

一个未来的清华学子就这么在她的童年时代,被老师带偏了,江澈苦笑着把指甲盖大小的小螃蟹扔回水里,总算可以安心看书。

老谷爷从木桥上过,手里拢着几个白饭团子。

“谷爷你这是干嘛去?”

“哦,昨个儿那两拨已经走了,我听广年说有个龟儿子给咱们猪刚鬣耳朵上擦出了一个豁口……这不着急嘛,弄了点老伤药裹饭团子里,去给喂一下。”

江澈点了点头,心想着这样下去离送母猪应该不远了。

老谷爷想了想又说:“另外啊,我寻思让人往附近山里弄些山鸡、兔子,往老林子里放,这样来打猎的人多少能打着点东西高兴下,你觉得咋样?”

江澈点头说:“这主意对的,还是老谷爷想的周全。另外你有空再叮嘱下,卖山货蘑菇那些,宁可剩了晾干,也不许减价。”

“知道嘞,你说过的话,现在大家都听着呢。”老人家笑容满面,步伐有力地走了,他过往的人生从不曾过得像现在这般有盼头,有热情。

第一步走的很顺,钦佩和依赖都已经收获了,权威和统治也在慢慢建立,只要茶寮人的日子是在往好了走,江澈不认为独裁有什么问题,至少短期内而言,独裁和个人崇拜有利于集中力量,快速发展。

更何况领导他们的是一个先知。

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很容易消磨意志,杏花婶现在已经不提“借东西”那事了,母女五个脸上都充满生气,四个姑娘话不多,但是江澈衣服换下来,她们就拿去洗了,吃饭就盛好饭再量好筷子,临走前会把洗脚洗脸的热水烧好。

这样下去要腐化的!

江澈起身,他发现自己光看书不做题不行,决定去趟县里,买几套试题。

这回运气好,一个多小时下到山脚,赶上马东强的拖拉机过路,给搭上了。

路上拖拉机抛锚一次,马东强下去拿大摇把子搁那摇,突突突整驾车跟着晃,江澈看着,建议说:“其实摇把子可以换个小点的,方便。”

马东强说:“这江老师你就不懂了,我还想换个把手更长的嘞,更使得上劲。”

“哦。”

…………

峡元县的新华书店和教育局背对背,江澈绕路小心翼翼潜进去,在满是不耐烦的打毛线老阿姨手里勉强买下两套卷子,打算回去刷题。

再次到邮局往宜家打了个电话,这回终于赶上郑忻峰在了,不好说话,褚涟漪接电话“嗯”了两声,就把电话交给了老郑。

没骂人,郑忻峰搁电话里头一句说:“信我收到了……收着了。”

然后顿了顿。

一旁正出门的褚涟漪笑着插了句:“郑总当时热泪盈眶,踌躇满志。”

“没哭,我哭个屁啊”,老郑岔开话题说,“怎么样,当上座山雕了没,骗了几个小村姑了?”

江澈说:“差不多了。”前世故事本就有老郑一份,他笑着把杏花婶一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最后跟老郑讨论说:“我估摸着杏花婶现在的想法已经转变了,预备着让四个女儿里留一个在家,招个上门女婿……”

“等等。”郑忻峰诚挚说:“老江,我想你了,我去看你吧。”

江澈说:“郑总你想干嘛?”

“傻不傻啊?”郑忻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杏花婶家里唯一一个男人结扎扎坏了么?扎好了不能生,扎坏了,你说什么样?那这种情况,进了她家门,娶一个,你以为另外四个跑得了?皇帝老子的后宫都没这么和谐你知道吧?”

江澈笑着说:“行,那我一会儿给谢雨芬店里打个电话。”

“有劲没劲啊,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郑急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褚姐那几天去哪了,回来整个青春少女,笑容洋溢……我要还看不懂,我傻啊。”

江澈苦笑一下没接话。

“老实说真挺难的”,电话那头,郑忻峰突然认真起来,说,“现在外面的风气,不管是我去出差别人招待我,还是客户来了我招待他们,其实……就吃、喝、玩。大家都这么弄,这套流程不走,咱们生意就做不动,你知道吧?”

“嗯,知道。”

江澈明白,郑忻峰的人生跳跃实在太大了,而这一时期生意场上的风气又确实如此。

眼花缭乱,纸醉金迷的世界突然一下整个扑到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面前。

未来会是怎样,只能凭他自己选择——郑书记前世也不是没面对过相似的情况。

…………

关于女人,江澈觉得这一世的自己很清醒,重生至今他很少去感怀人生过往,抱的就是潇洒走一回的心思。

回程约好了,还是搭马东强的拖拉机,省了不少时间和气力。

到村口,上缓坡,一群七八个背着包的学生站在那里。

对面麻弟面有难色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扫盲班是为我们好,也知道政府有规定,可是这会儿村里真没地方给你们住,要不过年你们再来?”

“没事儿,我们住哪都行的。”

一片各种意见中,一个声音清朗,还翘舌,背对着江澈,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裤,白色T恤,长发披肩的女孩双手握着自己的两边书包带说。

江澈站在那里,愣住了一会儿,苦笑:我都已经忘记了,偏偏你还是来了。

如果说前世来茶寮支教的最初,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那么它其实有过重新绽放光亮的机会。

林俞静,上一次,她也是这样的方式突然走进了江澈的生活,用她的美丽和豁达开朗的个性给了那时人生灰暗的江澈又一次心动和期待。

一段其实短暂但是好比“狭路相逢”的相处,江澈前世某天从市教育局参加支教教师岗前动员会回来,她已经因为生病匆忙提前离开,但是留下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后写着:

【你又在看我么?

等我给你写信,江澈。你知道我要去的城市,我的大学,我会写信告诉你从火车站到我的学校坐哪一路公交车……如果你不来看我,放寒假我还来扫盲。】

那年夏天林俞静高三毕业,隔不久就要去大学报到。

江澈没等到她的来信,七年后忘记带走她的照片。

后来再遇见,已经时隔十多年,江澈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看到她走过,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林俞静扭头看见他,怔了怔,摆手,示意没听到,或者不认识,然后转身脚步匆忙地离开。

其实没有丝毫恨意,甚至也没有太多留恋和回忆,因为这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故事,曾经心动,曾经接近,最后擦肩错过……任何一方都没错,人和事都在岁月消磨中慢慢就淡忘了。

从男孩子的角度,这样一个姑娘往往出现在他人生最自卑、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江澈没想过去找她,甚至来茶寮这段时间愣是没想起来过,她会来。

他忘了,但现在人又在眼前了,这年夏天,林俞静高中毕业,十八岁,参加扫盲志愿者。

“没事啊,这一世,我又不再是那个傻逼青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有理想的官二代

“落后地区山村扫盲是省里的重点工作项目,我们也是从庆州来的,到这你们县里领导本来要送,我们拒绝了而已。”

一个男生好像被麻弟勉强抗拒的态度弄得有些不耐烦了,说话感觉有点儿居高临下。

这群人里其实除了林俞静和她的一个女同学,剩下都是已经大二大三的学生。林俞静是跟着她表姐报的志愿者。

“不配合扫盲工作,最后不达标,你们村长和书记都要撤换。”

男生气势上来又说了一句。

茶寮村村长书记是同一个人,就是麻弟的爷爷老谷爷,当了快二十年了。

一小王八蛋,敢说撤我爷爷?本来还对文化人保持着尊重和客气,小心解释着的山里娃火气一下就上来了,麻弟脖子一梗,刚想对过去,朝后一眼,看到了站在路口的江澈。

“江老师,他们说是来扫盲的,可是咱们现在哪有地方给他们住啊?那些屋子,不得……留着赚钱嘛,那么好的被子褥子。”一边拨开人群,一边走向江澈,麻弟放低声音说。

志愿者们随之转过头来,微微愣神。看到穿着有领藏青色短袖,挽着裤脚,米色休闲裤搭配白球鞋的江澈,好几个女生错愕地互相对视,嘴巴微张着。

刚看过了一村山民,她们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一样一个偏远落后的村庄,会出现面前这样一个身材挺拔,面庞干净而漂亮的同龄男人。

“睫毛真长……眼睛真好看。”

“笑起来简直温润如玉。”

“好看。”

大学生就是厉害,还会用成语,最后总结上又懂得返朴归真。江澈笑一下转向麻弟说:“配合政府工作,他们应该都有带毯子……让他们住教室吧,课桌拼一拼就好。”

教室、课桌,就这待遇?刚刚还因为外貌对江澈充满好感的女孩子们顿时恼火起来……难道你没发现我们中也有长得不错的吗?

怜香惜玉,一点都不懂?

江澈没理会他们的反应,说完顾自转左,朝学校方向走去。哞娃和曲冬儿两个跟屁虫迎上来,江澈顺手扶了哞娃的肩膀,却让曲冬儿伸来的小手牵了个空。

“老师你是小气鬼吗?”曲冬儿仰着头,扑闪着大眼睛委屈地问。

江澈笑着反问:“我怎么小气了?”

“我早上给你肩膀上放了螃蟹,你现在就故意不牵我”,曲冬儿把两只细胳膊抱起来说,“就是小气鬼。”

身后,麻弟喊道:“那他们吃饭怎么办?”

江澈没回头,喊:“给口锅。”

“再给点米。”隔一会他又说,说完,他笑着牵过来曲冬儿说:“老师怎么可能是小气鬼呢。”

身后几个男生再问:“他谁啊?”

“对啊,凭什么他说了算?”

麻弟带着自豪说:“这是我们村里学校的江老师。”

“哦”,最开始那个男生说,“中专生,山……”

本来还想说山村老师的,但是当着几个女孩子,尤其是张雨清的面,谨慎的忍住了没说。他之所以报这个志愿者,就是为了趁机追求高中同学张雨清。

时间正好在一个分岔点,差不多时候中专开始走向没落,于是同时期的大学生们,尤其是学校还不错的大学生,总有些对中专生抱着几分歧视。

麻弟没反应,因为他压根没听出来这一句里的歧视。

林俞静走向麻弟,开心地伸手说:“锅呢?哦,还有米,我们给米钱。哎呀我苦练一个暑假的做饭技术,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

从行事无所顾忌和任意妄为的角度,九十年代大概是官二代、三代们最风光和肆无忌惮的日子,获利面也最普遍。

往前,他们刚摆脱了一份因为1983而遗留下来的恐惧。

而站在当下,市场经济的春风吹起来,让他们手中的关系和权力都有了更大,更自由的施展空间,而且不需要太过小心翼翼。

江澈对这一时期的官二代没有太多好感,比如苏楚那样的就已经算很好了,但是涉及利益,依然带有自身出身固有的思维逻辑和作风。

黄小勇准确意义上说不能算是很高级的官二代,父亲是南关省省会庆州市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就像他准确意义上也不能说是一个胖子,微胖而已。

二十三岁的黄小勇还差一年从南关大学毕业,这次带着四个同样有些背景的同学、朋友来茶寮,是真的想着为民除害来的。

从花钱的角度,说不上抠,但是对比之前来的土大款和二三代,实在是穷成狗。

所以江澈很想他可以快点“滚蛋”。

“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对于这样一个穷山村来说,稻田里的那点收成,就是他们的命。所以野猪王必须干掉,要不然你看村民们想开发点旅游项目什么,也没法保证安全。”

对着四个已经有点儿打退堂鼓意思的同学,黄小勇语重心长的劝道。

来了第二天,幸运地跟猪刚鬣在老林子边缘照了个面,带来的三支猎枪一枪没放,逃跑过程中丢了一支在林子里至今没找回来,黄小勇依然不放弃。

“江老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扭头问江澈。

江澈一边拿刀劈柴,一边说:“嗯,对。”

“可是咱们根本拿它没办法啊,太猛了,整个推土机一样。”一个黄小勇的同学裤子上还有被灌木荆棘划开的一道口子,刚上了药,一分钟也不想留了。

“再试一次,我觉得在树林里要干掉它几乎不可能,那是它的地盘。”黄小勇指着梯田尽头那个小断崖,说:“看到那儿了吗?得把它引到那儿,躲在两边草丛里开枪。”

他说的正是村民们最担心的一件事,江澈身边,好几个一起劈柴的村民已经想把柴刀朝他后背丢过去了,江澈咳了声,稳住局面。

同学里一个问:“用什么引?吃的?”

江澈稍稍放松了些,就凭猪刚鬣最近的伙食,要用一点吃的把它引出来,根本没戏。

结果黄小勇摇头,说:“母猪。我观察过了,那片林子里好像没有别的野猪的蹄印什么的,而且听叫声野猪王最近应该是发情期。”

“就是不知道村里有没有母猪,有的话找一头,绑那”,知识面超级广的黄小勇拿手比划着说,“等它出来弄事的时候,砰砰两枪,耳根子打进去,必死无疑。”

江澈把麻弟叫过来,小声道:“快去叫村里有养母猪的两家都把母猪藏起来。”

麻弟听话去了,路上碰到那群扫盲志愿者正在劝导忙碌的村民上扫盲班。

村里根叔快六十的人了,保持客气但是直接摆手,一边走一边说:“没空,现在没空,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们江老师给扫也是一样的。”

那天那个男生把他衣服拉住了,笑着说:“大爷,那水平不一样的,你们村小那个老师,跟我们差远着嘞。”

麻弟直接就怼了句:“放你娘的屁。”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不小心官二代了

江澈进山的时候有带进来一盒跳棋,后来拿出来,孩子们看见了眼热兴奋。

浑圆透亮的玻璃珠子还带不同花色,也不知怎么嵌进去的,山里娃们看着漂亮,有一颗就愿意当宝贝收藏,对着太阳看,对着灯看。

江澈最初拿它教曲冬儿下跳棋,意愿是锻炼她的思维,结果才几天,他就发现自己怎么都下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了,偷滚棋子都没用……

“其实这东西它叫弹珠,不是用来下的,是这么玩的。”

林俞静沿小路跑过来的时候,江澈正趴地上跟一群孩子打弹珠。

听见声音扭头看一眼,从脚到腿,到腰,江澈似乎都没办法昧良心去嫌弃。再看一眼胸,偏小了,跑起来都不带颤的。

就这样一对小馒头,你皮肤再好,脸蛋再漂亮又怎么样?江澈心说这辈子才不上你的当。

“打起来了,江老师。”林俞静弯腰,有些喘,果然胸部起伏不明显,侧着脸对江澈说:“我们一起来的杜正斌,跟你们这那个麻弟打起来了。”

这一世的第一句直接对话,江澈专注瞄准没理会。

“欸,等一下,咱们先打这颗吧?先打这颗,再打那颗。”林俞静看了两眼,一边膝盖弯下来,蹲着,认真跟江澈建议。

“……”果然依旧脑回路不清啊,不搭理你,你就自己离题,这样一来江澈反而得主动回到正题,无奈抬头说:“是谁先动的手?”

林俞静说:“杜正斌。”

江澈点头,“那就行了。”

说完继续埋头瞄准,赌气偏不打她说的那颗,结果弹完小屁孩们一阵欢呼,他果然打偏了。

“你看吧”,林俞静还在惋惜刚刚那一下,说,“对了,你不着急啊?”

“你们的人先动手,我们的人稳不吃亏,我干嘛着急?”江澈说完想了想,还是站起来了,毕竟跟一群支教的学生,没必要怄气。

他牵着曲冬儿的手慢吞吞走到现场。

杜正斌一条手臂被麻弟反剪在身后,整个头脸被压在路边土石墙上,唔唔挣扎。

麻弟随意把手臂一拗,他就没法动弹。

根叔蹲一旁笑眯眯看着,点了老烟斗吞云吐雾不吱声,心想着俺们山里娃真争气啊,给茶寮争气,也给江老师争气。

三个一起来支教的男生女生在旁边一直劝,倒是也没上手,因为眼前情况往好了说,麻弟其实只是制住了先动手的杜正斌,不让他再乱来。

另外它丢人啊,明明就更高大,更年长,而且气势汹汹先动手,结果一拳捣过去,手腕直接被扣住,就这样了。

群殴?一来他们这几个跟杜正斌感情没那么好;二来,真群起来,谁比较大群呢?

人一村子的剽悍山民呢,甭说老爷们,就是来两个干惯了农活的壮实劳动妇女,都能给他们全殴趴下。

“江老师。”看见江澈,麻弟第一时间笑着打招呼。

在他眼里,除了不是坐桌子上,面前没插几支香,江澈现在基本上跟神仙没什么差别。所以杜正斌看不起江澈,比看不起整个茶寮村更严重。

“没挨着吧?”江澈用土话问他。

“没”,麻弟摇头,示意一下说,“跟小鸡仔似的。”

江澈点头说:“那就行了,放开吧。”

麻地点头撒手之后,杜正斌朝后挥了一下手臂,没打着人,整个人滴溜溜转了一圈,踉跄着退回到自己那边人堆里,有些歇斯底里,看样子还不服气。

张雨清从后拉了他一把,小声劝了一句,他才勉强冷静下来。

麻弟站在江澈身边,憨厚的笑着,用土话继续道:“小鸡仔,还敢说自己比江老师你能耐,我说他放屁,他还说了一堆屁话,说你什么中专生,他大学生……”

被歧视了,敌视了。像这样来自部分小男生,无来由的敌意,因为长得太好看,江澈其实早已经习惯。就像他习惯姑娘们,大婶们无来由的爱意一样。

“那就是没事了,走吧。”江澈说。

刚转过身,后头张雨清往前一步说:“江老师,那个,扫盲工作大家都不太配合,我们这位同学也是情急,你……”

扫盲是好事,而且江澈本身有个意愿,希望他们赶紧扫完走人,闻言站下来,转身客气说:“纸笔可能得准备一下,山里人没纸笔,你们带了吧?”

张雨清点头说:“嗯,带了。”

“那就今晚,分班开始上课。回去准备吧。”

江澈说得自信慢慢,对面杜正斌刚受了委屈,又看见张雨清还和江澈好声好气的说话,心里烦躁,没忍住就回了一声:“你说了就算啊?你以为……”

“嗯。”

江澈点头。

一旁的根叔站起来,磕掉烟灰,笑着说:“得,那江老师,我回去抓紧把活弄一下,晚上听学生姑娘上课去。我以前也是上过几天私塾的嘞,哈哈。”

杜正斌:“……”

江澈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走没太远。

“江老师,那个麻弟说你两天就学会了这里土话,真的啊?”林俞静和她自己的同学冯芳牵手追上来,说:“我想跟你请教几句这里常用的土话可以吗?因为我发现这里很多人都不太会说普通话,我想,我要是会点土话,上课效果肯定会更好。”

“你可以去跟村里人学。”江澈说。

“哦”,林俞静纳闷了一下,回忆片刻,没忍住问,“江老师你好像不爱搭理我……我是不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还是因为我们这些人里有人说的话可能太过份了?”

江澈转身看着她胸口,摇了摇头,“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和胸部小的女人说话。”

“……”

1992年,没人这么说话的。林俞静和冯芳就这么愣在了那里。

牵着江澈的手又走了一段,曲冬儿抬头,愁眉苦脸瘪着嘴说:“老师,你以后还会跟我说话吗?”

…………

张雨清几句话就把杜正斌劝好了。

在于杜正斌而言,张雨清除了家庭条件一般,其他不论相貌、个性、能力,全都是最拔尖的那种姑娘,他从高中就暗恋她到现在,最近感觉终于有点机会了,自然充满动力。

“是啊,我跟一个穷乡下教书的中专生计较什么?真是急糊涂了,他怎么可能是威胁。”

张雨清走后,杜正斌自己嘀咕了一句。以前的他其实是自卑的,但现在不同了,家里老爸开了个家电城,赚了钱,从社会层面上来说,生意人的地位正渐渐提升,钱多钱少开始成为越来越重要的衡量标准。

平时高中同学聚会,大家都会捧他说杜正斌家是同学里的首富,就连张雨清对他的态度,杜正斌都能感觉到明显有些变化。

“正斌,没事吧?”刚刚在另一组动员村民的高中同学兼好友谭文康跑过来,向杜正斌道。

杜正斌笑着摇了摇头,抹掉丢脸的部分,把事情简单解释了下。

谭文康抬头看看远处张雨清的背影,笑着说:“难怪你没事,原来是有美人劝慰啊。话说张雨清现在对你可跟高中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杜正斌得意地笑了笑。

“不过……”谭文康犹豫一下说,“感觉她现在挺实际的,也不知道怎么变的……”

这话里的意思有些伤人,杜正斌一下脸色就变了,想了想,忍住火气打断说:“这样也没错。”

他很清楚,要是张雨清不变实际,自己根本没机会。

谭文康其实本来还有一句:“她可能也就拿你备着,一直留着分寸呢”。

看到杜正斌的表情,身为多年好友的谭文康想了想,放弃了,毕竟现在杜正斌身份变化,被奉承惯了,有些话已经不能再直说直劝,他讪笑一下,附和说:“倒也是,这样反而简单纯粹,而且你们本来就有基础,你也有魅力。”

…………

张雨清和管月梅站在茶寮村口的缓坡下,等候带相机的同学一起沿山路去拍照。

江澈被硬拉着送黄小勇几个下山。

没找着母猪,黄小勇的诱杀计划没法实施,只能选择暂时先回去,不过再三声明,他一定还会回来。

路口照面的时候,张雨清微笑着跟江澈打了个招呼,江澈也礼貌回应,他前世记忆里对张雨清没什么印象,知道有她,但是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接触。

张雨清对江澈的印象其实很不错,不管形象,处事,还是他短时间赢得村民拥戴的能力,都值得欣赏。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张雨清已经过了会喜欢上一个好看有脑子的穷小子的阶段了,妈妈就是教训,大学初恋也是教训,她劝自己清醒,不想再重蹈覆辙。

更何况,江澈还只是一个穷山沟里的乡村教师,中专生。

“这个江澈要是谁男朋友,带去学校肯定风光死了。”江澈等人走远了些,管月梅看着他的背影,拉着张雨清激动地道。

张雨清笑一下道:“然后呢,别人问你,你说他中专毕业,在一个坐完车还要走一两个小时山路的山沟沟里教书吗?”

这时候,两个穿着白衬衫、西裤、皮鞋的中年男人从她们面前走过。

这打扮,再加上发型,一看就是政府工作人员,张雨清关注了一下。

“就是他啊?”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嗯,听说是庆州市政府哪个领导家的公子哥,发神经跑咱们这小山村扶危济困学雷锋来了,就这么一听说,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另一个回答。

“看刚刚那态度,好像不愿意跟咱们露身份,估计是搭不上了,白跑一趟。”

“是啊,转一圈回去好了,本来也就是碰碰运气。”

人走远了,张雨清站在那里,整个脑袋还在发蒙。

她把这些话和江澈联系在一起,难怪他的穿着打扮看着不便宜,气质老练看起来不像一般人家出身,难怪有钱人会往这里跑,村里人才几天就都拿他当大爷捧着……

官二代支教学雷锋。

“他们说的是谁啊?”管月梅问。

张雨清愣一下,轻松笑着说:“管他呢,可能刚走掉那批人吧。”

第一百四十章 不小心招惹了另一个

在张雨清的眼中,之前的江澈就像是一幅纸质、画工、立意和呈现都很好的画,看着很棒,但是实际没多少价值。

现在不同了,他突然镶上了金玉边,而且盖上了名家印章。

判断有理有据,有太多逻辑可推理,内心又正好一直存有这样的期待,张雨清其实第一时间就已经认定,那两名当地政府人员说的人,是江澈。

心里的具体想法原本还有些混乱不清晰……

但是当管月梅问她,她毫不犹豫故意隐瞒。话说完,张雨清自己心底的想法也就清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也许绝无仅有。

妈妈爱过一个穷小子,结果张雨清十岁起在单亲家庭成长,受尽委屈;自己喜欢过一个穷小子,结果当对方有机会,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什么都还没失去,张雨清下学期大四,她庆幸自己清醒得还算及时。大学、社会、毕业、工作,这两年,周遭的一切都在剧烈变化,变得很快,她想透了,实际起来才是对的。

许多年后王菲会说:反正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好看的。

张雨清想好了要找一个能给她实际条件的,杜正斌在考虑范围内,但是只是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况下,无奈的备选,实际有很多地方她并不满意。

所以她一直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但是江澈不一样,张雨清想了好一会儿,发现几乎找不出任何瑕疵,就连他和山村孩子们温馨相处的那些画面,再想起来都如此美好。

因为实际条件去喜欢一个富二代,官二代的姑娘们并不等于受虐狂,她们如果发现对方同时是一个很有爱心,很善良的人,当然更庆幸。

她甚至觉得江澈来做这些也许不止是奉献,还有为将来仕途口碑做积累的隐藏目的。

“雨清……雨清?”管月梅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

“啊?”张雨清猛一下回过神来,眼中有些许慌张。

“我其实没那么笨啦。”管月梅狡黠地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也不会跟你抢……再说我也抢不过你呀。”

张雨清尴尬地笑了笑,两人是最好的朋友、同学、室友,管月梅猜到她的想法并不奇怪。

“千万别让他看出来了……就当他是个普通山村教师。”管月梅提醒说。

张雨清点了点头,笑着说:“这我知道的,反正接触一下看吧,如果是缘分,积极把握我想也不是什么罪过,如果不是,也勉强不来。”

话虽这么说,但她内心对自己的条件其实还是挺有自信的。

而且就目前而言,虽然和江澈的接触不多,但是张雨清可以感觉到,在自己这一群人里,江澈对她的印象也算是最好的了,本来表妹最有威胁,但是她今天好像和他吵起来了。

这一刻的张雨清并不知道,她错了,又误打误撞的对了,如果一切顺利,她未来的收获也许会比她现在期待的还要大,大很多很多。

江澈当然不知道存在这个误会。他对张雨清的印象不坏,前世压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人挺礼貌,是林俞静的表姐,但是几乎没接触。

这一世的话,首先她来参加扫盲志愿者这件事本身肯定值得认可,其次在来的这群人中,不论待人接物还是说话做事,她显然都是更成熟的一个。

当然,江澈对她也没有想法。

江澈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甭管多简单粗暴,把这一世跟林俞静接触接近的可能尽早杀死,为此不惜让她对自己厌恶憎恨。

那丫头属于撩人于无形的类型,而且很克江澈,而且,今天已经开始“自来熟”了,所以,江澈说了句2010年代还得是跟熟悉的妹子开玩笑才敢说的话。

把林俞静得罪惨了,吓惨了。

另一边,躲在小河湾石头后面,林俞静思索良久,用目光对比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没忍住,目光诚挚地问冯芳。

“芳芳,我可以捏一下你的胸吗?就一下。”

好朋友冯芳苦笑着,大义凌然,点了点头。

“你的好大。”林俞静捏了一下,看着自己的“爪子”,由衷感慨道。

然后她再捏捏自己的,头一歪,“唉,太过分了,可是好像他是对的。”

在林俞静而言,江澈的“敌意”和抗拒来得莫名其妙。她决定再也不搭理江澈了,反正过几天就要走。

之前看那家伙跟村民们相处,觉得他好厉害,看他和孩子们相处,觉得他好可爱,嗯,还好看……没成想结果人是这样,就一下,好印象全被杀死了。

…………

夜里扫盲班顺利开课,因为有江澈开口,除了真心走不开的几个,比如还在坐月子的,剩下有一个算一个,差不多都带着凳子来上课。

人多,分了几个班,连晒谷场上都拉了电线,做了一批人,周围点稻草熏蚊子。

孩子们也都去旁听了,江澈看了会儿书,无聊一个个点去看了看。

扫盲班教的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因为茶寮村现在很多人连普通话都还不太会。

“啊(a)。”

“嘎。”

“不是嘎,是啊……大家看我的口型,啊(a)”。林俞静的课堂上,小丫头很努力,用最大的嗓门说到额头满是细汗,但是下面剥菜叶的,纳鞋底的,唠家常的,奶孩子的,乱成一锅粥。

就算是跟着念的几个,也故意捣乱。

江澈在后面露了个面,林俞静正好看见,瞪了一眼。

村民们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到江澈在,笑一阵,除了奶孩子的继续奶着,其余好歹都把活放下了。

“普通话真得好好学,不然走不出去。”江澈笑着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教室里随之很多人拿起了纸笔,生涩但是努力地照着画,照着念。

林俞静刚有点儿感激,佩服,随即马上想:你们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啊。

剩下的课堂情况有好有坏,江澈差不多都帮着维持了一下纪律。

其中张雨清的课堂情况最好,一是因为她这里下面坐着的都是像麻弟、李广年这些年轻人,还有孩子,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被江澈用实际表现洗过脑的,求知欲强烈;二来她本人说话,与人相处的能力确实很不错。

两人对上眼神,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

隔天,江澈还没睡醒,学校院子里传来孩子们整齐的歌声: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江澈眯眼推门看了一眼,小东西们坐得整整齐齐,摇头晃脑地唱着歌。

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是张雨清。

“江老师醒了?”她扭头笑一下说:“我看孩子都在哼流行歌,就自作主张给他们教几首歌,反正白天也没事,可以吗?”

“当然,辛苦了。”自己上不了音乐课,有人乐意帮忙,而且水平确实不错,江澈当然乐意至极。

一个上午时间,张雨清就和孩子们玩得很好了,包括一起唱歌,一起打排球,满院子的欢笑。

前世是这样吗?哦,前世这会儿连孩子都没几个呢。

就是林俞静那个小丫头硬要帮忙一起动员,才慢慢擦出火花的。江澈不记恨,但是真的不想再心动,然后被之后见识了大学风景的小姑娘“伤”一次了。

至少他的判断是这样的。

为了表示感谢,江澈中午留张雨清一起吃了午饭,很简单的接触,聊的话题也都是孩子,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相反倒是张雨清生出了一点怀疑,因为江澈让她有些看不懂。

午饭后,江澈去了河湾看书。

曲冬儿和哞娃、豆倌这几个孩子玩累了,就在他屋里铺席子午睡。

四下没人注意,张雨清趁叫他们起床的时候进屋看了一眼,看见了放在柜子顶上的尼康相机……

“尼康相机多少钱一台?”张雨清问管月梅。

“好几千吧,我也不清楚”,管月梅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房间柜子顶上有一台,新的。”

“哇。”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

就是时间太短。

第一百四十一章 阶梯

扫盲志愿者们留在茶寮村的日子会很短,但是江澈的时间很充裕。

他现在基本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把茶寮人拧成一股绳向钱看,从精神风貌上逐步改变这个落后的山村,同时建立起来个人权威和盲目崇拜,以保证到时候指哪打哪。

在野猪王身上玩的小花招带来的收益看似不错,但是远不足以彻底以改变茶寮,江澈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做太多拓展。

它压根没那么大空间。

换句话说,只要不下山,茶寮再怎么折腾也是穷山沟。都说要致富先修路,但是茶寮这条下山路政府如果去修就是脑残,因为修路的钱都足以把茶寮和附近几个小村迁下山好几遍。

现实前世这条路也一直没修。

再比如郑忻峰那边已经帮忙问过一次,【辉煌文化娱乐】的希望小学可以捐了吗?江澈的答案是还要等等,因为未来的茶寮希望小学肯定不会是建在山上。

目前,茶寮人暂时生活得好了一些,村民们展现出来的气息也很积极向上,都憧憬着,渴望着,从此不再那般窘迫的生活。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大场面。

前世泥石流是一场灾难,这一次,江澈不光要救人,还要让它变成一个机遇。

对内的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目光向外,江澈要去“绑架”一些人,身为一个曾经的广告人,他对于舆论的力量坚信不疑。

…………

“我就是想在这里拍照片。”曲冬儿牵着江澈的衣角,绕腰转了一圈,从他手臂下钻出来说:“我还想叫爹爹也来拍。”

山路走了几公里,现在江澈面前呈现的是一个超过70度的陡坡,高度超过35米。

它几乎可以被称为一个小悬崖,从崖顶直挂而下的,是一条藤梯。

“前年我上了六个月学,去年,我上了一个月学,后来就没有老师了”,曲冬儿走过去,坐在一个小石阶上,抬头对江澈说,“他们都不上学了,可是我想上,爹爹也想我上。”

“要上学就要去很远,要从这里过。”她如星辰般闪耀的眼睛里两滴小泪珠打着转儿。

山村里的小学并非每村一所,尤其在峡元县这样的地方,它几乎是方圆几十里的好几个村庄才能合得上一个教学点。

所以,当茶寮村的教学点没了老师,曲冬儿要去的学校,不在附近,它很远,远到需要翻山越岭。

“我太小,没力气,爬不动这个,爹爹托着我,我都上不去。”一霎间眼泪如线,一下从眼眶到嘴角,曲冬儿瘪了瘪嘴,嘴唇把眼泪抿住了。

江澈默默走过去,把人抱起来。

曲冬儿在他怀里抹了抹眼泪,指着藤梯之间凿了大概一半的一排石阶说:“后来,爹爹就给我凿石阶,没人帮忙,然后他就摔伤了……他说腿好了就继续凿。”

“后来,爹爹腿好了,然后小澈老师你也来了,真好。”

说到这里,扭头看江澈,曲冬儿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嘴角却是开心的笑容。

这画面酸到心里,也柔软到心底,江澈怕自己跟着掉眼泪,故意开玩笑逗她,说:“谁准你叫我小澈老师了?没礼貌。”

曲冬儿不服气说:“那个张雨清张老师都这么叫。”

“……”江澈愣了愣,这两天和张雨清接触得挺多,称呼有变化吗?他经过提醒,回忆了下,似乎确实如此。

太阳开始落山,斜照的光束落在崖壁、藤梯,还有凿了一半的石阶上,光芒一片。

江澈抛开杂念,把曲冬儿放下,说:“去吧,扶着藤条,小心爬几步,老师给你拍照。”

“……可是我在哭”,曲冬儿拨了拨她的蘑菇头,自己尴尬说,“又哭又笑。衣服脏脏的,头发像被老鼠啃的……”

但这恰恰是最真实的表情,最真实的状态,江澈笑着说:“没关系的,去吧。”

“咔嚓。”

第一张照片是背影,曲冬儿小小的身体吃力地往上爬,细胳膊拉着藤条,小短腿努力往上迈。

第二张她想回头跟江澈说话。

抓拍,“咔嚓”。

依然悬着泪珠的小脸蛋上在夕阳的光束中,笑容灿烂,眸光晶莹。

还不是数码相机时代,看不到效果呈现,但是江澈相信,这个站在父亲凿了一半的求学阶梯上的小女孩,她所能带来的震撼力,很可能丝毫不逊于去年开为未希望工程带来巨大反响的那张《大眼睛》。

第三张,第四张……

“好了,太晚了,明天叫上你爸爸一起来,咱们再拍一些照片。”江澈走过去,转身,蹲下,曲冬儿从父亲凿开的石阶上扑到小澈老师背上。

“记得叫爸爸带凿石阶的工具。”

江澈提醒,他想要再拍几张有概念的照片,至于是否摆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这是真实存在过的画面,而且他没打算拿任何一毛希望工程的钱。

计划中的这组照片会叫做《阶梯》,几重概念:求学的阶梯;苦难的阶梯;父爱的阶梯;改变命运的阶梯。

除了曲冬儿个人的形象,其中还会有一张照片,小女孩会奔向她正在开凿石阶的父亲,告诉爹爹,村里学校来新老师了。

最信任小澈老师的曲冬儿问也不问,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嗯。”

两个人在夕阳下走在山路上,路过山岭,路过溪流,路过稻田。

“欸,你们没看到我吗?”

已经走过去了,一个有些沙哑但是故作镇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江澈和曲冬儿都吓了一跳。

江澈回头,蹲下身,看见路边的稻田里,林俞静满脸的泥,身体从腰部以下都陷在淤泥里。

“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她说。

就这,她还好意思说,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是谁把你种在这的啊?”江澈蹲在路边,笑着问,他对这一带很熟悉,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沼泽,林俞静脚下能踩实,只是淤泥太厚,爬不上来而已。

“唔……我想找曲冬儿下跳棋,结果看到你们出来玩,就偷偷跟来……走着走着跟丢了,一个人怕起来就用跑的,就掉下来了。”林俞静说。

所以她已经被种在这一个小时不止了。

江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林俞静想躲闪,但是没来得及,双眼红肿的,显然刚刚很激烈的哭过,还有那满身满脸的泥,想象一下,她一个小姑娘在荒山野岭以为自己掉进了沼泽,求救无门,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恐惧。

也就这丫头了,这么悲惨的情况,见到江澈还先逞强。

附近的稻田里草虫在叫,天色越来越暗,曲冬儿一手拉着江澈短袖,一边探身,伸手要去拉林俞静,江澈连忙一把给她拉回来,她要是掉下去,那可真是要没顶的。

“来吧”,江澈伸手,说,“我拉你上来。”

林俞静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来,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简直作孽啊

天边只剩下一弧微光,被阳光打了一天的石板路退了热烫,赤脚踩着,暖得刚刚好。

林俞静坐在路中间,反正她身上满身的泥,比路面脏。光着脚,因为鞋子在淤泥底下呢,人拔上来了,鞋子没跟来。

“跟你说哦,姐姐当时跑得飞快,然后跑着跑着人就歪去歪去,我就想,可不能倒栽葱,整个人倒下去啊,我就一跳……咚,就动不了了。”

“全是泥,到这里……”

她比划着,跟曲冬儿说话。

曲冬儿咯咯地笑。

两个人趁这时间都偷偷拿眼睛看了看江澈。天色已经很暗沉,江澈不看林俞静,叹了口气,说:“反正鞋我是没办法帮你捞上来了,陷泥底下呢,休息好了就走吧。”

林俞静一双大眼睛眼神无辜,轻轻“哦”一声,人没动,但也知道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这段山路石板部分刚巧到头,往前不光有尖锐的碎石子,还有两边山上掉下来的树枝,带刺不带刺的满路都是。

这会儿天色又暗,她刚刚试着走了两步,脚底就已经扎破了。

“走不走?不走我们先走了。”江澈冷漠说。

“……”听到要一个人被丢在荒山野岭,林俞静吓得直摇头,心里恨恨地想着:就胸小而已,又不关你的事,有把你得罪得这么严重吗?

好想逞强,可是不敢。

“要不你拔点草,做双草鞋?”江澈示意了一下田埂上的野草,说完偏过头戏谑地笑了笑,果然我是小心眼啊。

林俞静用力地点头,她还真拔,拔了一大把横横竖竖摆开,认真编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江澈,“那个,你会做草鞋吗?”

江澈摇头。

一旁曲冬儿说:“我爷爷会,可是我也不会。”

冷场了,无助了,林俞静委屈大了,眼泪要不是刚刚已经流完,估计就忍不住。曲冬儿走过来,摇了摇江澈的手,说:“老师你背林姐姐好不好?我自己走得动。”

这其实是一个每个人都早就已经想到的解决办法,问题林俞静不好意思说,江澈怕。

“简直作孽啊。”江澈无奈,不出声,转身稍稍矮下身子。

林俞静怔了怔,小声说了声:“谢谢。”

然后小心翼翼地趴上去。

“曲冬儿,回来,不许走快。”还真是背着都感觉不到啊,江澈觉得自己抵抗力上来了,路上一边走,一边提醒曲冬儿。

一路没有交流走到村外河湾,江澈把人放下来,说:“去河里简单冲一下,先把泥洗掉,回去再泡个热水澡,不然你估计要生病。”

林俞静乖乖点头去了,曲冬儿陪着她。

朦胧夜光下水声哗哗……

…………

要在茶寮村泡上一个热水澡的难度本来跟要在撒哈拉游个泳差不多。

还好江澈已经来了有一阵了,他之前找村里有箍桶手艺的根叔帮忙弄了一个大木桶泡澡,帝王般的待遇。

现在林俞静在他屋里泡热水澡——简直作孽啊!这样会不会怀孕啊?

曲冬儿帮林俞静拿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江澈一起吃过晚饭,等了等,林俞静没出来,晚饭后玩了会弹珠,江澈还陪周映垫了会儿排球,她还没出来……

看时间曲冬儿也该回家了,家里睡觉时间都快过了。

“她不会是淹死在里桶里了吧?”江澈说,“冬儿你去看看。”

“嗯,好。”曲冬儿应声去了,推不开门,垫石头爬窗户上看了一眼,下来拍着手上的灰土,认真说:“林姐姐包着个头,躺在你床上睡着了。”

从理解的角度,确实,她身心疲惫,可是,简直作孽啊!

“去把她叫醒。”

曲冬儿把人叫醒后就回家了,又隔了一会儿,林俞静才出来,看看江澈身上因为背她粘上的一片片泥巴,都已经干了。

“对不起。”她小心诚恳地道完歉,偏头看了看江澈的表情,又说:“我看你床头有高中的书,好奇翻一下,就睡着了。”

“然后刚刚醒来又翻了一下”,江澈不答话,她自己继续道,“好像你数学不懂的比较多一点,我看见很多地方打着问号,那个,要不要我教我?我刚读完高三,很厉害的。”

“不用。”

“哦,那我回去以后把我的笔记、试卷、练习题都寄给你吧?”

“……你烦不烦?!”

林俞静整个人被梗住了一下,胸口基本没有什么起伏地气鼓鼓了一下,委屈说:“我都故意讨好你了,你干嘛这样?我……我除了,那个,那个小。我也没得罪你啊。”

说起来也对,面前这个林俞静压根什么都不知道,江澈犹豫了一下,放平语气说:“厨房给你留了晚饭,吃完回去吧。”

说完,江澈自己回了房间。

身后林俞静逞强说:“我才-不吃。”

换水,洗澡,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江澈出门,对面厨房里黑乎乎的,但是有响动,他走过去,摸到拉绳,猛一下把灯打开。

林俞静抬起头,含着满口的饭,呆呆地看着他,还嚼,还咽下去……

“嗝,嗝,嗝。”

眼珠都开始鼓了,这是要死人啊!

简直作孽啊,江澈不得不过去,给她倒了杯水放手里,同时帮忙拍打后背,给她顺下去。

“我很饿,就没骨气了。”林俞静被这一口噎得眼泪都下来了,可怜兮兮看着江澈说:“谢谢你。”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孽债?逃不过的狭路相逢?

“吃完把碗洗了。”江澈说完出门回房间。

身后,林俞静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姐呀?我看见你们相处得很好。”

刚刚,她回去的时候,表姐莫名拉着她聊天,言语中隐晦的暗示了担心林俞静喜欢上江澈的意思。

其实这在张雨清的角度,是因为看到了林俞静出入江澈的房间,做的防备。

但是对于林俞静而言,就好像突然帮她开了一扇门,“我怎么会喜欢他哦?”

救赎的机会来了。我就不信我喜欢你表姐了,你还能跟我有什么,抱着这种救赎心里,江澈点头,说:“挺喜欢的,她胸大。”

“哦。”身后没有语气的应了一声。

江澈往前两步,转角,发现张雨清站在那里。

“简直作孽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省城之行(为盟主“求好运2”加更)

许多年后会有一个逗趣的说法,说某些人能把别人的智商拉到跟自己同一水平线……

林俞静的智商当然没问题,她考上的可是盛海的名校。但是从类似模式下的杀伤力来说,她是全方位的——她能让一个人的整体状态不知觉被她拖着走。

前世的林俞静曾经以这种奇怪的能力带江澈短暂脱离过悲伤和颓废,这一世面对她的几次,江澈也都暂时失去沉稳和成熟。

一个带点儿浪漫主义情怀的小知识分子家庭,独女,不算富有,但是一直幸运而安稳,父母亲在动荡和混乱中小心翼翼地将他们的女儿保护得很好。

乐观、豁达、随性,没有心机,这是江澈曾经对她的判断,但是这样的人一旦开始浸染色彩,变化往往很快也很大。

意思倒过来,别人也很容易用自己的状态将她拖着走,给予沉重、悲伤、彷徨……都不难。

江澈对林俞静有所了解,所以第二次提起胸部这个概念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那家伙很能自己适应。

但是江澈不了解张雨清,刚刚的话,胸大,她肯定是听到了的。

面对面。

“子曰,食、色,性也。”嘴唇速率平缓,微微露齿,张雨清轻灵地微笑了一下,语气平静而狡黠道:“其实是很平常的想法,区别只是我凑巧听到了而已……所以没关系的。”

一下,所有的尴尬都被化解,轻描淡写,给人感觉如沐春风。

江澈心里经不住高看她一眼。

“我担心那丫头乱跑,现在没事就好了……那,我先回去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江澈的眼睛,挥一下手,转身离开。

掌握尺子的人,暧昧高手。从内心完全不认为张雨清这类女孩有对目前状态的自己抛橄榄枝的理由,但刚刚这一下的感受,又确实如此……

不知道哪出了问题,但总之有问题,身为老妖的江澈一瞬间有了判断。

表姐、表妹,哪个都惹不起,也不想惹。

那就躲吧,正好有事,也正好避出去几天。

第二天一早给曲冬儿和她爸爸拍完一组照片,江澈赶在午饭之前离开了茶寮村,等他回来,这对姐妹也就差天把走了。

市里有支教教师动员大会,但是江澈计划只去报个到,就改去南关省省会庆州。他需要对一些事情提前做布置。

江澈在离村路上遇到了张雨清和管月梅。

“江老师要出去吗?”管月梅发问,张雨清在旁看着江澈。

“对,市里有个支教教师动员大会。”江澈笑着说:“加上来回,要去个三四天。”

“啊,好巧,我老家就在曲澜市,爷爷奶奶现在还住在那边”,管月梅倒是认真的,她说,“那个,能麻烦江老师帮我带点东西过去吗?就山里的一些干菇什么的。”

本来很合理,问题江澈的计划是到了曲澜市马上就要转车去庆州的,根本不会在曲澜市多做停留,他尴尬一下说:“那个,其实我不参加动员大会,是去庆州。”

“哦,那就不麻烦江老师了,注意安全,一路顺风。”管月梅也不失望,笑着说。

张雨清也在一旁微笑说了句:“注意安全。”

江澈道谢,离开。

“看吧,回庆州。就这都要藏着掖着。”管月梅转向张雨清说:“打算怎么办啊?昨天刚有点儿动静,人就走了,等回来咱们又要走了。”

“我能怎么办呀?”张雨清鼓了鼓腮帮子,苦笑一下说:“总不能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吧?他很聪明,这样很容易出反效果的,自降身价,得不偿失。”

管月梅戏谑地瞄了一眼她的胸部,说:“懂啦,女孩子有些东西拿来吊着永远比给出去有价值,对吧?”

张雨清窘迫一下,点头说:“等他回来,机会合适就试一下看什么反应,反正我能控制好这个度。不行的话,反正我也还有一年毕业不是么,保持联系慢慢来吧……接触了几天,我还挺喜欢和他这样平常相处的。”

…………

从茶寮到下湾乡,等了马东强的拖拉机到县里,再从峡元县到曲澜市,报到完直接请假,江澈连夜坐上了去往庆州的火车。

站票,欲哭无泪。

隔天下午到庆州,双腿麻木的江澈顾不上休息,直接先去找了南关青年报的记者余时平。

“上次的事,麻烦余记者了”,就在报社楼下简单碰了个面,江澈说,“这次我还有一组照片,想请你洗出来看一下……如果合适,我想以你的名义发表。”

说完,江澈递过去一卷胶卷。

余时平有些纳闷,他平时的业务,主要也就是跟拍领导视察和一些官方活动,摄影狂归摄影狂,要说什么有主题和影响力的作品,还真没有。

从桌面把胶卷拿过来,余时平好奇问:“这个是?”

“一些山里孩子的照片,大概有可能符合眼下希望工程宣传的主题。”江澈直接道。

余时平的眼睛亮了一下,希望工程项目自1989年发起,去年,1991,一张正式名称为《我要上学》,而大众习惯称之为“大眼睛”的照片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影响。

拍下该照片的国家青年报记者虽说在外界部位很多人所了解,但在圈内,确实功德与名声都有了。

以至于这一年来很多记者都端着相机往乡下跑,希望能拍出同样影响力的照片。

这并不容易,余时平想了想,对手中这卷胶卷并没有寄予太多希望,笑一下说:“那我回去洗出来看看。”

江澈点头,“好,那我明天打你电话,顺便一起吃个饭,为上次的事表达一下感谢。今天实在是太累太困了。”

两个人挥手作别,江澈突然回头,问:“对了,余记者知道省体育局怎么走吗?”

“知道。”

余时平点头,走过来,给江澈指了明确的方位。

有些远,只能隔天再去了。

江澈的目的是想要了解一下南关省今年度有没有青少年排球赛的计划,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省青年队什么的退下来的运动员暂时生活困难的。

如果机会合适,他想给茶寮带回去一个短期的女排教练。

不管是照片还是女排,一方面是孩子的前途,另一方面,也是江澈为将来做的准备,他要让至少县市两级的领导,将来某天为一个叫做茶寮的小村所遭遇的灾难,真正慌张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老郑的委屈

南关省省体育局在老城市体育场旁边,院子不大,除了一栋三层的办公楼,剩下竟然差不多都是平房,屋檐有草,墙根有草,道旁石子圆润,也不知道踩了几代人。

江澈转了一圈,没见着什么大领导,但是消息还是打听到了。

青少年排球比赛有,但不是一级一级打上来的,而是各县市往上报,然后集中起来比赛,江澈递了半天烟,一名干事才不耐烦的帮着查了下,查完说:

“峡元县没报过。”

接着江澈再问有没有省青年队之类退下来的女排队员可以帮忙介绍认识,对方就不耐烦了,翻白眼不吭声,顾自抱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跟人问股票的事。

这一时间受“深圳810事件”影响,整个内地股市都差点被葬送,深沪两地股市同时暴跌,正在一片哀鸿惨淡中。

体育局干事打完电话两眼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看见江澈还在,含怒直接说了句:“你什么都别问我,我没心情跟你烦。”

“……”好吧,江澈心说不就股票么,你问我啊,至少大形势我能跟你说点……也不看看人胡彪碇怎么做的,客气点的话,我就跟你说了。

从院里出来,江澈找看大门的大爷聊了会天。

“女排今年……唉。”听说江澈想在山村学校搞排球队,老人摇头叹了口气。

这会儿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才刚结束不久,国家代表团总体表现很好,名列奖牌榜第四,但是女排却遭遇了史上最尴尬的一届奥运会,连小组都没能出线。

“越是这样,才越需要振奋啊”,江澈笑着说,“大爷你有认识合适的人帮忙介绍下吧,我们付工资的。”

最后看门大爷答应下来帮忙找几个认识的人打听下,约了明天再碰个面,江澈给他桌上放了包烟。

只要能找上圈内人,这事应该不难。

因为要说大学扩招之前,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搞体育的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尤其是在没有职业联赛的年代,那些进不了国家队的人,很多退下来后都生活不易。

从小练,练不出头,出来后文化知识,社会阅历都不足,不少身上还带伤病。

江澈很有信心骗一个到山沟沟里去。

这年头国内体育经济的开发还很薄弱,足球甲A联赛要从94年才开始职业化,其他项目的商业转化也还做得很差……

记忆中第一个把运动团队做出巨大商业效益的,江澈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个名字:马俊仁。

他掏出小本子把这人记了上去。

…………

跟余时平约的时间是晚饭,江澈下午在宾馆里等人。

他内心当然是期待褚姐姐能来的,结果昨天好死不死,打电话到办公室,郑忻峰也在,说他正好想来考察一下南关这边的市场……

既然他来了,那褚涟漪就不好说也要来。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好想砍死他。

“笃笃笃……老江,我来了。”敲门声和喊声一起响起来。

江澈爬起来,无精打采给他开了门。

“你这是什么表情?”郑忻峰放下准备热情拥抱的双手,失落说:“老江,你见着我怎么一点都不兴奋?”

江澈心说我兴奋你大爷,水也不给倒,说:“郑总你跑我们这落后地区来考察个鬼啊?说好了,我可不带你去见杏花婶。”

“滚蛋”,郑忻峰跳起来说,“我忙着呢。”

他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坐下认真解释说:“不过我跟你说啊,老江,我的想法,认真的……这些暂时落后的省份和地区才是咱们的机会。”

听到这一句,江澈来了点精神,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其他电器跟空调不一样,很多都已经是买方市场了,商家之间的竞争也大,咱们要做,但是太弱了,所以要做大,要扩张,只能农村包围城市。”

郑忻峰在桌上把几个杯子摆开,看了看江澈的反应。

前世37岁的县长果然不是白捡的,郑书记成长好快,江澈帮忙把他叼嘴里的烟给点上了,笑着说:“郑总请继续。”

老郑得意了,二郎腿一翘,兴奋说:“就这样,我的意思比如在临州,现在电视机的保有率已经算很高了,但是其他落后地区呢?这些地方滞后了几年,现在伴随着收入增长,反而能提供一个不错的市场需求,而且竞争相对较小。”

“很好。”

“是吧?就你那破地方,电话都打不了,老实说我跟褚姐请示过后,按你定的规矩走了程序,然后,已经有地方先斩后奏了。”

说这一句的时候,郑忻峰有点小心虚,小心看着江澈……毕竟动用的钱准确来说都是江澈的。

“说了宜家这一年是给你锻炼的,你做得很好啊。”江澈笑着回答。

老郑心头一松,说:“谢谢。”

这种兄弟间彼此信任的感觉很好,郑忻峰像是突然有点动感情,把钱包掏出来,又从里面掏了那张破纸片,放在桌上。

【少年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

“老实说,这江湖,他妈的还挺难的,这阵子总在外面跑,被捧着过,也被看低过,我,我他妈连被人拿酒泼在脸上都经历过了。”

“老江,咱们迟早一天一定要做到,你以前说的那样,一个名字就把人镇了。”

什么都不说了,江澈给余时平打了个电话,把见面推到第二天,带着郑忻峰出门吃饭、喝酒。

两个人都有点醉。

“我跟你说,上次去抢一个地区的品牌总代理商,当天合同签完,晚上吃饭,我去上个厕所,就被当地本来有机会拿下代理权的一个二级经销商带着二十多人围了。”郑忻峰说。

江澈听着有点担心,说:“你不会当场耍了一套九转金身功吧?”

“没,我还没筑基,打不了人”,郑忻峰认真解释一句,得意地嘿嘿笑几声,“但你知道我那次把谁带去了吗?……唐连招、赵三墩。”

“那二十多人围着我就嚷啊,嚷啊,嚷完了说让我跟他们老板说话。”

“跟着他们一回头,老板呢?”

江澈配合着问了句:“老板呢?”

“在地上瘫着,唐连招一手拿把刀抵他后背上,另一手还在拿筷子夹菜。那些人一看,回头就想弄住我啊,结果两个冲过来,两个砰砰迎面倒下,赵三墩横一步站我面前……跟着,那边他们老板的哭喊声就起来了。”

“然后我就那么淡定地微笑着,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自动让路,知道吗?太威风了,老江,我跟你说,真太威风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女排教练

唐连招愿意跟着郑忻峰到处跑是因为游戏厅现在基本已经上了正轨,郭五的猝然倒下,让辉煌娱乐在外人眼中变得愈加深不可测,没人敢动,也让唐连招手下那些人更加老实听话。

他想学着做生意,带刀老总也在转型中。

换一个时代,像他这样初中二年级被开除的文化水平也许很难出头,但是这个时代草莽峥嵘,无数学历更低,做事更莽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而之所以带上赵三墩,是因为他已经快被憋疯了。作为整个江澈旗下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就连唐连招都不敢让他去看游戏厅,所以三墩现在除了每天跟着褚涟漪上下班,其他时间已经被发配去给宜家看仓库。

郑忻峰说:“我就不信他能跟没插电的电视、空调干起来。”

郭五整个团伙被端,本人作为首犯判了12年,牛炳礼废了,判了3年,其中量刑标准无法考量。

王宏和赵武亮终究没能打起来,九转金身功有的地方分裂成了“雷派”和“油派”。

郑忻峰说:“韩立大师依然不知去向,没准正躲在哪个山野小村修行。”

带谢雨芬回老家和生孩子两件事暂时都被搁置了,郑忻峰忙得不可开交,谢雨芬和她家人也都理解。

“就是她明明一个火辣极了的性子,越这样耐下心温柔理解,我越是练逢场作戏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天就收不住了。”

“老江你知道吗?有时候招待客户,被人招待,我进房间就跟那个小姐说,叫,大声叫,叫完了出去,就说事办了,我很猛。我另外再付你五十。”

“你知道她们看我的眼神吗?很同情啊。偶尔也有鄙夷的,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老江你翻下我包,看看,对,就那叠纸,看到了吧?我找人把老军医诊所里的性病图撕下来塞包里了,碰上小姐实在太诱惑人,扛不住的,我就一屁股坐下,拿出来看,把自己和弟弟都吓趴下。”

“这样下去,我吓着,吓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废了。”

这些都是郑忻峰跟江澈说的,这家伙喝醉后絮絮叨叨一直到凌晨,大概压力真的很大,平时作为老总没处说,逮着江澈总算有个窗口。

…………

马东红21岁,身高1米94,但是干瘦,麻杆腿,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表情拘束。

一样身高超出常人的父母亲看起来有些过于苍老和朴实,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

这就是体育局看门的大爷帮江澈联系的退役女排队员,在省青年队呆了几年后发现身体根本已经无法负荷大运动量的训练,于是就退了下来。

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别的技能,家庭生活窘迫,马东红在家长年睡着一张腿都伸不开的小床,因为屋子太小,父亲就只能拿钢丝床睡在走廊里。

身高一米七零的郑忻峰站起来,比了比,眼睛落在姑娘胸口上,不是故意的,是高度差不多就那样,然后他仰起头说:“哇。”

跟在马东红身后的老父母一下眼神中满是警惕。

“老梁,他们不会是骗子吧?可别把红红骗去卖了。”

话是对看门大爷老梁说的,声音很小,但是听得见。梳着油头,夹着公文包,拿着大哥大,一看就挺像骗子的郑忻峰悻悻说:“那也得卖得掉啊,又不是甘蔗,长了更好。”

成熟的是社会经验,不是脑回路,早知道就不带这家伙来了,江澈连忙一把把他给拽了回来。

“算了,咱不去了。”当娘的估计是被吓着了,上前拉女儿说:“红红,咱不去了。”扭头她向老梁解释了一句:“谢谢你帮着介绍了,可是,唉,那个老板看上去是个打歪主意的人。”

老梁脸上一阵尴尬。

“我?”郑忻峰猛一下想站起来开口反驳。

江澈一把给他按住了,“你别给我折腾啊。”

“问题我能打什么歪主意啊?”没法反驳,老郑只好在江澈耳边小声抱怨了一句,说:“我又不是泰迪。”

江澈愣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话听懂。

“马姑娘对吧?那个,你认识曲澜市、峡元县、下湾乡,开拖拉机的马东强吗?”怕父母不好沟通,直接找了姑娘本人,江澈的第一句比老郑还无厘头。

他身高有个一米七八,但是一样得仰着头说话。

马东红摇了摇头,笑着说:“不认识。”

郑忻峰郁闷的在旁边小声嘟囔了句:“凭什么你胡说八道就不像坏人。”

江澈没搭理他,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因为正好在那边认识这么个人,名字跟你像堂兄妹,所以好奇了一下。”

说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马东红,“这些,你可以先看一下。”

照片是那一整卷胶卷里一起洗出来的,曲冬儿和父亲的《阶梯》那部分照片留在了余时平那里,准备寻找合适的方式和时机发表。

剩下这些,有部分是江澈平时拍的学生们打排球的照片,其中尤以周映为多。

马东红接过去,一张张仔细看着,低头问:“这些都是山里的学生?”

“对,我想组织一个小女排,本来就是指着锻炼身体而已,结果碰巧,你看这个”,江澈指着照片上的周映说,“这姑娘现在12周岁,身高一米六七,弹跳、速度、力量、反应,全都很好。”

“你想让她当运动员?”马东红的眼神中除了期待和欣赏,竟然还有些担心。

“不一定。我的想法是,一边读书,一边练着看看。之所以想找你们专业人员帮忙,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给予她正确的指导,另一个,更重要避免她自己瞎练,把身体练坏了。这姑娘很轴,很拼。老梁帮着介绍了几个人,听说你是因为身体伤病退下来的,所以,我反而特别想邀请你去,因为那样,你才更知道身体本身比什么都宝贵。”

江澈眼神真诚。

“那我去。”马东红应完自己也愣神一下,回过神来才有些尴尬道:“听见你后面这句,我愿意去。你能这么想……谢谢。”

姑娘大概她联想到自己了,老实人啊,江澈笑一下说:“咱们还没说工资呢,山村学校,暂时也没法给你解决教师编制问题,只能以后慢慢争取。还好,我们这里这位郑老板,他很有爱心,愿意赞助,所以,暂定3个月,我们大概能开给你每月150块的工资。”

他说完,姑娘愣住了,姑娘的爸妈也愣住了。

江澈连忙加了一句:“山里落后,但是养人。”

对面,马东红妈妈紧张地拉着看门大爷嘀咕:“老梁,给这么多钱,怎么我听着就像是骗子啊,不会是人贩子吧?”

江澈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南关省,自己报出来的工资,实在是太高了。

“就3个月,450块,吓着干嘛?”老郑看不下去了,从皮包里掏出两叠一万的放在桌上,“我是大老板,我很有钱,知道了吧?卖她,能卖几块钱?”

江澈顺手把自己的教师证、支教通知、开会通知也都放在了桌上。

“我去,爸,妈,能挣钱,还能教孩子,我乐意去。他不是坏人。”马东红扭头跟父母亲坚定的说道。

…………

郑忻峰要继续考察市场,马东红父母亲说要准备两天,然后他们自己送女儿过去。

江澈等不了,帮忙订了票,独自先踏上了行程。

一路颠簸,客车再次晃荡着驶进峡元县十字坡车站已经是傍晚六点多。

下意识算一下时间,他比前世去市里开动员培训大会早了两天回来。

前世这会儿,林俞静应该是生病了……

但是生病这种事,这一世她在茶寮整个生活状态都改变了,总不可能还来一次。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路

出车站在路边吃了碗面,太阳已经开始下山,山里人说太阳下山,那就真是从山岭间慢慢沉下去。

南关江上红彤彤一片,江澈原本想着找县城招待所先住一晚,结果“突突突”,马东强的拖拉机好死不死就冒着黑烟从身边过。

“江老师回去么?上来。”他停下来招呼了一声,对于山里人来说,赶夜路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

不搭车就得多走两个小时的路,而且马东强并不是天天往县里来。江澈拍了拍背包里的手电筒,想着那段路自己够熟,没狼没虎,果断跳上车。

就挂在车斗和座椅之间,马东强果然已经换了一个更大号的摇把子。

江澈看了看,又拿起来掂了掂,觉得压手,犹豫一下说:“老马,你听说过气功吗?”

“欸,咋了,江老师你会啊?”马东强扭头笑着说:“会你教教我?”

江澈心说我想让你学那个,并不会,提醒他看路,然后道:“我是听说有一门气功叫铁裆功,老马你可以找来学着看看。”

老马回头递过来一个“你懂我”或“心照不宣”的眼神,转回去,嘿嘿嘿,传来一阵猥琐的笑声。当作一个玩笑。

就这么几句话工夫,江澈在前头路边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从旁经过的时候确认了一下,有些意外,但真的是张雨清没错。

“老马,停一下。”江澈转向张雨清挥手,说:“你怎么在路上?”

张雨清回头看了一眼,眯眼再一眼,才反应过说:“江老师,你回来了呀?我,我前两天身体不舒服,自个儿下来看了一下,今天好了就想着赶回去。”

怎么变成她生病了?

不过像是已经好了,江澈看了看,气色还行,就说:“那也应该等明天,你一个女孩子走到天都黑了。还好碰巧了,上来吧。”

“我怕扫盲耽搁了。那个,我们就要走了呢。”张雨清拿眼神看了看江澈,一边解释,一边走到拖拉机旁边,倒是不怕脏,试着按车斗往上爬。

江澈伸手。

张雨清犹豫一下,抬头看一眼江澈,把手递了过来。

车上拉的是水泥砖,不好坐,江澈给张雨清让了个靠里的位置,等她坐好了,才说:“老马,走吧,开稳点。”

老马嘿嘿两声,用方言嘀咕了句:“咋稳得住哦,这一路晃的,得搂好咯,掉下去我可不管。”

他已经知道江澈会方言了。

“他说什么?”张雨清扭头,小声问江澈,眼神里藏着笑意。

江澈果断摇头,说:“我也没听清。对了,你同学怎么都没一个陪你下来?”

“哦,杜正斌和谭文康两个男生有事已经提前回去了。”张雨清当然不会说,杜正斌其实是因为看她和江澈走得近,着急表白,结果被拒绝,一气之下才提前离开的。

她暂时来说已经为江澈断了一个选择。

“其他同学再陪我的话,扫盲任务就真完不成了。”

正说着,车子一个大颠簸,张雨清轻声哎呀一下,撞到了江澈身上。

互相看看,都没吱声。

马东强扭头看一眼,专找有坑的地方开。

撞啊撞,撞啊撞,一路下来,老马心说这回该给我发整一包好烟了吧?到地下车的时候,还特意用方言叮嘱了句:“嘿嘿,天黑,慢慢爬。”

江澈扶着腰,用方言嘀咕了句:“娘的,肾都给你癫不知哪里去了。”

…………

“我走前……你走前?”

天黑,两个人都有手电筒,倒是不至于看不清路,但问题如果让张雨清走前,蜘蛛网啊,飞虫啊,都往脸上打,再路边壁虎什么“哧拢”一下,也能把姑娘吓个够呛。

走后的话,又怕她脊背发凉。

“亏得是遇见你了,我还以为自己胆子大得很呢。”张雨清说着话,拿手在面前空拨着,山里蜘蛛结网快,哪怕前一刻还有人过,这会儿也是满路的蜘蛛网。

江澈站下来,说:“要不你还是走我后头吧,手抓着我衣服,别怕。”

“嗯。”张雨清点头,错身绕到江澈后头,扯了他的衣服后摆跟着走。

“你怎么会想来支教的?”

“就脑子坏掉了。”

“才不信,但是挺好的,要是我毕业了你还在这……我也来一年。”

“不一定还在。”

“嗯,那你会去哪?”

“尼玛……”

“嗯?”

“下雨了。”

最初下来的雨点落得稀疏,江澈脸上被砸了两点,解释一句再回头,张雨清一只手掌已经翻挡在头脸前面,电筒的光束里,白亮的雨线细细密密。

夏天山里的雨来得不讲道理,倒是不闷了,不出汗了,但是小雨一下夸张成暴雨,还好风不算很大。

“撑着自己就好,两个人一起,都得湿透。”

只有张雨清带了伞,两手握着,跟风使劲,硬往江澈头顶上遮。江澈的书包不怕水,倒是不怕雨淋。

“伞大。”张雨清固执地踮脚把伞往江澈头顶遮。

江澈两手扶肩把人按住说:“真不用,你看我,我都已经湿透了。”

张雨清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一下说:“我也湿透了。”

她干脆把伞收起来,说:“咱们用跑的吧?我记得上面有个凉亭。”

江澈笑着说:“我跑很快的,怕跑起来把你把你跑丢了。”

张雨清说:“那你牵着我跑。”

一只纤细修长,在雨水里凉透了的手掌伸过来,握住了江澈的手,她站在雨里,视线穿过雨幕,表情自然地笑着说:“跑呀。”

江澈没敢跑太快,但是山路崎岖,手沾了雨水变滑,牵着的手不知不觉从相握变成了十指相扣。

两人一路奔到半山唯一一座简陋的凉亭,江澈撒开手,回身,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全湿透了。”

“嗯。”张雨清把落在面颊和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拢,抬起的胳膊把因为被雨水浸透紧贴身体的T恤带起来一下,又落下。

白色的是T恤,在雨水里浸透了什么都挡不住。

里头一抹红。

起伏,本身就那么大的弧度,因为奔跑的关系,张雨清喘息着……

江澈心说我就看一眼。

张雨清抬头捕捉到了他的视线,眼神交汇一下,江澈平稳气场发动,装没事,说:“你这头发够长的。”

张雨清忍俊不禁一下,低头笑了笑。

隔了一会儿,抬头缓缓道:“想看就看呗……你,不是说喜欢么。但是现在还不许碰。”

第一百四十七章 错开的前世

张雨清的声音有点抖,像是刚出道的小狐妖第一次魅惑男人,照想好的做了,但是做完了自己先害怕,只是逞强不肯退缩。

江澈知道她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但就是想不通,她有什么能误会的。

就算是重生先知,江澈也想不到,自己现在的形象,和黄小勇那个官二代的身份,竟然阴差阳错的在张雨清这里重合了。

如此一来江老师简直完美,张雨清也是豁出去了。

“谁让你自己要说的,还被我听见,你让我怎么办?”她使着小性子说。

然而毕竟是没经历过,又或许被雨水湿透的身体冷进了骨头里,张雨清说完这句,咬着泛青的嘴唇看着江澈,整个身体有些颤抖,她拿双臂抱住了自己,没遮没挡。

“看,自己先怕了吧?”江澈轻松笑着说。

看见江澈这么轻松的样子,心里不服气了,张雨清逞强说:“没怕,我知道你不会的。”

“……那就是太冷了,这山里雨湿了风一吹,确实透骨的凉。”江澈说着转过身,打开自己的书包,找到这回带去睡觉穿的薄棉长衣长裤,说:“还好我这书包不怕雨淋,给,你快换上。”

“我……你的。”

“不拘小节一下吧,你病刚好,不能冻进去,我不怕的。”江澈说完露出一个突然才想到的神情,转过身,说:“放心,我这回肯定君子。那个,你要是不放心,我跑外面站一会儿。”

这一刹张雨清恍惚真有种恋爱的感觉,她恋爱过,但从未如此安心过,“……别,不用,我放心的。”

悉悉索索的声音。

隔一会儿,脚步声到身后,张雨清拿手轻轻戳了戳江澈后背说:“我好了。”

江澈转身,经验老道真无奈,哎哟又没戴……想想确实没法戴。

不过腿好像不够大长腿的标准。还是裤子太长了?

“头发也擦擦。”江澈拿了自己带的毛巾给她,顺手摸了摸包底,把一直忘记抽的半包烟拿出来,抽出来一根,到角落在风里兜手点上。

一阵山风过来,烟头亮了亮,江澈整个人抖一下,缩起来,烟随着凉气吸进肺里,经不住咳了两声。

有心想问张雨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不知从哪问起。

张雨清从后走过来,没出声,拿毛巾替他把头发擦干,本该趁热打铁的,但她莫名享受这一刻相处的感觉,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当然,哪怕江澈再怎么瑟瑟发抖,张雨清也不会说,其实我没生病,只是在车站外守了一天多。

她想着如果以后相处都好,那么不管怎么开始的,其实都不是错……大不了以后对你特别好。

…………

暴雨来的快,停得也算及时,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加上路边杂草和灌木的枝叶上雨水都重,江澈前头开路,走得很慢,张雨清身上依然被打得一道道湿痕。

“衣服我回去洗了再还你。”她说。

“不用的,换下来就先塞桌膛里吧,等你们走了我再去拿回来。你洗被同学看见了不好。”江澈在村口缓坡下停住脚步,指了指坡上说:“村里人应该差不多都睡了,你先回去吧,记得去厨房要点热水擦一下。”

张雨清犹豫了一下,点头先走了,作为一个可以掌握分寸的姑娘,她觉得今晚到这样刚刚好。

江澈望着她好似穿着戏服的背影,莫名有点想笑,这姑娘肯定是弄错了什么,回头发现真相,不知道会不会哭,觉得亏大了。

等了一会儿,他才上去,打着手电回到学校,发现自己房间灯竟然亮着。

推门,林俞静躺在床上,手臂垂着,侧脸压在枕头边缘……

“这是睡上瘾了?”

江澈心里嘀咕一声,走过去预备喊一声吓死她,不经意先看了一眼,小丫头本来就瘦,细胳膊细腿小脸,但是这一眼依然能看出来,她整个比前两天又瘦了一圈。

“江老师?”冯芳端着一脸盆热水走进来。

床上的林俞静被声音惊醒,睁眼看了看站在床边的江澈,瘪了瘪嘴,委屈说:“你又要凶我是不是?我都生病两天了。”

江澈愣一下,有些错愕地傻在那里,这什么情况,明明两世生活状态全然不同,怎么还是病了?

那如果按这个情况,她明天傍晚应该就会走。前世江澈晚了一天才回来,没见到病中的林俞静,这次提前了两天回来,乍一看,还真病得挺吓人的。

“怎么还是病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林俞静没注意到江澈口中那个“还”字,委屈回答说:“就吃了那个树叶米果……我吃太多了,呜。”

树叶米果?江澈脑海中混乱一下,很快清晰,难怪林俞静两世在茶寮村,都在同样的时间病了——因为这一时间茶寮有个传统,会做一种草木灰枝叶掺加的米果。

别人吃了可能都没什么,但是这丫头的体质,很可能对草木灰敏感。

“病了多久了?”

“一天多,你别凶我,我一会儿就把床还你。”

“怎么不下山去医院看?”

“静静虚脱得厉害,走几步都成问题。”这一句是冯芳在旁边帮着答的,她说:“而且那个隔壁村的赤脚医生说只是肠胃问题,不严重的,打两天针就好了。”

林俞静配合着点头,“医生说一会儿再来打一针庆大霉素,我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庆大霉素?!

江澈脑子里“嗡”一下,整个人僵在那里,前世后来偶遇,林俞静摆手示意自己听不到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转,不清晰,很混乱。

难道是真的听不到?难道这丫头是耳毒体质?难道前世离开茶寮,她就聋了?

在经济和医疗水平都相对落后的年代,尤其偏远农村地区,庆大霉素号称“药王”,因为它很便宜,很好用,很多常见疾病,只需来上两针,效果立竿见影。

它救治了很多人,起过很大的作用,但不可否认同时也伤害了一些人。

尤其在部分乡村赤脚医生专业知识不够,一味追求治疗效果,用药习惯偏重的情况下,耳毒性体质的人,因此而听力下降,甚至失聪的情况,其实十分严重。

而且这种情况无药可医。

这大概是林俞静这个被爸妈小心翼翼保护了十八年的姑娘,怎么都不自知的。

是这样吗?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江澈着急追问:“打了几针了?”

他的表情有点狰狞。

“好几针”,林俞静已经快急哭了,小声哀求说,“江澈,你别凶我好不好?”

这是这一世,她第一次直呼江澈的名字,这一刻病中的她看起来全无之前的欢脱,显得有些脆弱。

“不打了,咱们下山,我带你去医院。”江澈突然温和下来说了一句,然后后随便抱了套衣服,到外面找了个角落匆忙换好。

回来,一个穿着花衬衫烫头的妇女背着药箱已经来了,正在准备注射器。

“医生说两瓶一起,再打一针,肯定好了。”冯芳走上前来,跟江澈解释。

“没听见我说不打了吗?”江澈的声音有些像是压抑地咆哮,不管是冯芳、医生,还是林俞静,都被吓着了,有附近的人听见声音赶来。

江澈走到林俞静床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温声说:“相信我,不能再打了,我背你去医院,好不好?”

有可能已经超剂量了,但是她毕竟十八岁成年,也许还没到那一步。

心里已经猜测了个七八分,但是江澈不能直接说。

“嗯。”林俞静看着他的眼睛,流着眼泪,点头,再点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但就是愿意看他这样的眼神,愿意相信。

江澈伸手扶她,林俞静自己也用手肘支撑,坐起来。

江澈替她穿了袜子、鞋子,屋里的冯芳,屋外赶来的支教老师,几个村民,全都摸不着头脑。愣愣看着……张雨清更是如此。

系上鞋带,江澈转身蹲好,林俞静自己也有些茫然,但还是顺从的趴到他背上。

“帮她披件衣服。”江澈站起来,对冯芳说。

冯芳拿了件长袖衬衫给林俞静披上,系好,跟着说:“我也去。”

“刚下过大雨,山路滑,你跟不上的”,江澈出门,喊一声,“去叫李广年和麻弟带上雨伞电筒,马上追来。”

而后两个人就这么在一片不及反应的目光中匆匆下了村口缓坡。

“我是不是会死啊?”山道幽静,林俞静趴在江澈耳边,小声说。

“不会。”江澈嘴里咬着电筒,含糊一声。

“骗人,你这么着急,我大概是要死了”,林俞静犹豫了一下说,“反正我也快死了……那个,我可能有一点点喜欢你,其实我也不确定,但是都要死了,就喜欢一下好了……可惜我胸太小。”

“要不你用抱的好不好?我都还没被那样抱过。”

“闭嘴。”

江澈把人往上抬了一把,林俞静弹起又落下,说:“其实也有一点的吧?那天我都不敢趴下来。”

明明很着急,可就是哭笑不得,江澈含糊说:“再说话我把你扔下去。”

“你说什么?再说大你把我扔下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今生如何

路边横生的枝叶带着雨水抽了江澈一下,疼的。

“你听得清我说话吗?”因为刚刚那一句被听岔了,江澈有些揪心地问道:“听得到的话,还有力气帮我拿一下手电筒吗?”

“嗯。”林俞静把手电筒拿在手里,摸到江澈的口水,悄悄在他衣服上擦了擦。

姑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乐观、豁达,没有心机,有时候感觉蠢得厉害,偏偏还是个女学霸……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只是因为上了大学就平白无故一声不吭地消失呢?

真是变了想法,她也会坦诚的说吧。

除非,她经历了彷徨、恐惧,陷入自卑……

江澈回忆着前世照片背面的那些话:

“你又在看我么?”“我会给你写信”,“会告诉你从火车站到我的学校,坐几路公交车”,“你如果不来看我,我寒假还来扫盲。”

那是她在陌生的小山村生了病,虚弱不堪,而江澈不在的情况下,独自默默写下的,文字依然那么欢脱、乐观。

后来她没有写信。

后来,她没有来。

十多年后偶然再遇见,她一身素净,不再神采飞扬。怔怔站在路口,她摆手,试着想给当初一个解释,告诉江澈,后来,我听不到了……

最后却匆忙逃走。

“你真的有一点喜欢我吗?”江澈整理了一下情绪问。

林俞静用下巴磕了磕江澈肩膀,大概算点头,又补充说:“是一点点。”

“那如果我也喜欢你……”

“啊?你诈骗吧?”明明就很虚弱,但是发现江澈变得不凶之后,还是来了点精神,林俞静犹豫一下,整个人在江澈后背向前动了一下,然后有些害羞说:“你,确定吗?”

“说是如果呀,但其实真的也有点的,而且,我事实上比较喜欢腿长的。”

“咯咯,我腿好长。”“她笑了几声就软下来,趴在江澈肩头说:“都没力气笑了。你都不早点回来……”

这一句说的人不经意,听的人像被箭扎进心里。

江澈努力把语气调成像玩笑,说:“问你个很吓人的问题,如果我们这样说好了,互相有点喜欢,但是你回去……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了,你会怎么办?”

“我……”林俞静整个人僵住了一会儿,抬手绵软无力地打一下江澈肩膀说,“我不要听不到。”

“嗯,我是说如果。”

“如果……那我就听不到了,就哭几天,就不找你了,就躲起来。”她说着说着已经带了点哭腔,像是真的在害怕。

“如果……别躲,让我照顾你吧。”所有的铺垫只是为了说这一句,因为这是这一刻,江澈内心真正在担心的事情。

没有声音回应,江澈胸前的一双胳膊往里搂了搂,她把脸颊贴在江澈的肩膀和脖子上,偷偷得意了一会儿,猛地回过神来,“我是不是会聋?”

江澈怔了怔,说:“……不是啊,就是个假设而已。”

林俞静说:“哦,那如果我没事呢,咱们怎么办?”

如果没事?可是迟了啊,不知道怎么办,江澈一时间没想出答案。

“江老师。”

“江老师。”

脚步声响起,手电筒的光束照过来,麻弟和李广年终于赶上来了。

江澈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直接道:“这样,广年你跑得快,去乡里,找马东强,让他开拖拉机沿路过来接人。”

据江澈的了解,下湾乡最好的交通工具,也就是马东强的拖拉机了。

“欸,好。”李广年应了一声,拎着手电筒飞奔而去。

江澈转向麻弟,“你拿两支手电照路,顺便帮我护一下林老师后背……我们加快速度。”

…………

隔天上午,破落的峡元县人民医院病房。

“感觉怎么样?吃点早饭,记得不能吃太多,一会儿估计冯芳就会来了。医生说你还需要再待一两天。”江澈走进病房,看见林俞静躺着。走到旁边说。

林俞静眼神迷茫,表情也一样。

“江澈,你是在说话吗?我看到你嘴唇在动……可是,我听不到,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我真的聋了?”

“我,我真的听不到了……怎么办?你还愿意像说好的,照顾我吗?”

她说第一句的时候,江澈真的有点被吓到,但是第二句,如果真那样,她才不会这么问,何况医生那里也早打听过了,江澈跳一下说:“老鼠。”

林俞静坐起来:“啊!欸,我又不怕老鼠。”

然后她缓缓躺下,继续迷惘,“刚刚你有说话对吗?为什么我好像突然听到一下,然后就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拿起勺子敲了敲粥盆,抬头问:“为什么没声音?”

肠胃的问题本身不算严重,要不是她身体还很虚弱,江澈就得把她拎起来。

“静静,你怎么样了?”李广年回去后,冯芳一早下山,此时出现在门口。

“那个,对不起,冯芳同学。她耳朵听不到了,耳毒性药物过敏,庆大霉素用量太大,已经聋了。”江澈表情沉重跟冯芳解释了一下,回头,冲林俞静眨了眨眼睛。

“呜~”冯芳猛一下就哭出来了,眼泪哗哗往外淌,扑到林俞静身边。

林俞静连忙抱住她,慌乱解释说:“没,你别听他胡说,医生说是差点,是差点,我是敏感体质,不能打耳毒性药物的……还好呀,我已经是大人了,还有,昨天没有继续打。”

前世她应该多打了至少三四次,而且都是双倍以上药量。

安慰着冯芳,说着说着,林俞静自己眼中也开始冒泪光,因为在后怕,就差一点儿,她就真的聋了。

“谢谢你。”林俞静扭头说。

“谢谢江老师。”冯芳说。

两个小姑娘牵着手哭,互相抹眼泪,互相安慰。

越哭越来劲。

江澈出门跟医生问了个仔细,又在招待所睡了一夜,隔天,确认没事后连招呼都没打,独自回山上。

他回去,扫盲志愿者们下山。江澈跳下拖拉机,偷偷付钱请马东强送他们去县里。

至于林俞静的东西,张雨清说她帮忙带了。

“衣服洗了挂着呢,记得收。”她还说。

回到茶寮待了两天,日子像是又恢复如常了,只是偶尔看见某个地方,会想,如果事情知道得早一些,是不是这一世重生,会有一些不一样?

让林俞静就这样去上大学,是江澈唯一能做的决定,至于未来,未来再看。

已经开学了,江澈也变得忙碌起来,茶寮村小本村加上周边几个村子,足足三十多个学生,一到二年级水平的都有,还有一个超水平的。

在排球教练马东红到来之前,江澈一个人就是全科教师。

给一年级上完课,布置作业,换一边黑板,给二年级学生讲课,布置作业,再帮着曲冬儿解答一些问题。

江澈走出教室门口,伸了个懒腰。

“砰。”这是,锅炸了的声音?

江澈连忙冲进厨房,看到一个人傻愣愣站在那里。

合身的白衬衫,下摆塞在蓝色牛仔裤里,腰间扎了一条褐色的皮带,白鞋子上有两抹黄泥巴,长发束了起来,林俞静干练利落。转头看了江澈一眼说:

“炸了,这个跟电饭锅不一样吗?”

“哦,大一开学晚一点。”

“我好了。冯芳陪我回来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初恋遇到骗子

用电饭锅煮饭只需要在锅里放水,但江澈这里的是农村土灶台,煮饭不论是用木制饭桶还是瓷盆,首先得保证外面的大铁锅里有水。

平常人少的时候,江澈用的是个粗瓷盆,现在大铁锅被烧漏了,瓷盆带着夹生饭掉进了灶膛里。

江澈不说话,因为突然一下她又冒出来,有点无措。

气氛有点僵,林俞静有点怯了,她这身打扮显腿长,现在规规矩矩站着,看着江澈,想了想说:“做不好没关系,有这份心是最重要的。以后慢慢就好了……对吧?”

对你个头。

她自己就把安慰的话都讲了,江澈走进去,一边收拾一边道:“又跑回来干嘛?就算开学晚,也该回去再陪爸妈几天。”

果然又变凶了,林俞静心里郁闷一下,说:“就来帮你上课,呆两天就走,还有,那个,你还没说,我们现在开始谈恋爱了没呀?你自己说的那个什么,照顾我。”

江澈扭头看看她,有些慌张,有些哭笑不得。

冯芳路过,点头示意了一下说:“我去给孩子们上课。”

剩下两个人,林俞静假装一边擦桌子,背对江澈,一边像是聊家常一样说起:“那天表姐她们回去前来看我。聊天的时候,管月梅开玩笑跟大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江澈蹲山沟。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没回答,但是……我其实不怕蹲山沟。”

江澈听懂了,这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节奏。

“你也来当山村教师吗?”江澈指了指她掉进稻田的方向说:“走不了山路。”示意一下灶台说:“做不了饭。”看一眼门外抱着孩子经过的妇女说:“生不了娃。”

林俞静突然直起身子,有些慌张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大概是生气了,江澈看看灶台情况,短时间是救不了了,还好土灶台不止一口锅,他把还没完全熄灭的柴火移到另一个灶膛,等锅热,放油,准备炒些粉干,中午和林俞静、冯芳一起将就一下。

刚把粉干泡好,林俞静默默又回来了,看一眼江澈,不吭声,自己坐到灶膛后面老老实实帮着生火。

江澈拿了盘子,把炒粉干盛出来,怕吃着太干,又用热水煮了份菜干汤,说:“叫冯芳下课,吃饭了。”

做完饭身上油烟重,江澈说完出门,在院子一侧拧了毛巾洗脸擦手。

林俞静默默移动到他身后,说:“山路很容易走的,那次主要我跑得太快;做饭有点难,我可以跟你学……你不要因为觉得自己要呆在小山村,就故意找借口。”

这情况,江澈倒是也没法告诉她,支教啊,又不是呆一辈子,就算是前世,我也可以呆两年就走,到时你大学都还没毕业呢。

“其实跟这个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跟什么有关系。”林俞静走到他身前,两手背在身后,低头不看江澈,有些为难说:“生孩子那种事,我想了想,不能这么快的。”

这说的什么意思?江澈想了想,懂了,自己整天又是胸、又是腿的,形象不好,林姑娘想歪了,看来“流氓”的部分,她也懂一点,会联想。

“先用亲嘴顶一下行不行?”

说完,林俞静走近,很近,抬起头,看着江澈的眼睛,两手依然背在身后,脚跟抬了抬,微微侧着脸,小心翼翼地将嘴唇印在了江澈唇上。

眼睛闭上了,长睫毛微微颤动,就那么印着,也不动,毕竟她也不会。

江澈没忍住,将她的上嘴唇抿住一下。

就这一下,林俞静双手一下抓住了他腰两侧的衣服,试探着回应,轻轻咬了一下江澈的嘴唇,牙齿浅浅地滑过,她退回去,开心地笑着,特别认真地小声说: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谈恋爱了。”

…………

冯芳把一盘炒粉干和一碗汤放在林俞静面前。

“静静你怎么不吃啊?挺好吃的。”没动静,冯芳掰一下林俞静肩膀说:“死活闹着要回来的是你,回来了又跟他赌气,你这是干嘛呢?”

“唉……”林俞静重重地叹了口气,“芳芳,我被人骗了。初吻给他骗走了,然后就失恋了。”

冯芳一下有些错愕,“这么快?”

林俞静点了点头,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反正他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语气都特别认真,一定说要等我大学毕业再说。”

“那就再说呗。”这年头还有不少家庭教育,大学是绝对不能谈恋爱的,冯芳家里就是这种,她觉得,江澈没准也是为林俞静考虑。

林俞静摇头,沉重说:“我觉得他没准就是反悔,又喜欢胸大的了。”

冯芳忍住不笑出来,说:“那要不明天再试试?没准明天他有喜欢腿长的了。”

“那不行,那我以后我不得三天两头失恋啊?气起来了,我不要他了,走,咱们收拾东西,明天就走。”林俞静说完看了看桌上的炒粉干。

“吃饱才有力气走。”

…………

隔天早上,江澈站在院门口刷牙,之前他已经看过了,林俞静和冯芳的房间,门还关着,应该还在睡觉。

感情问题,尤其是比较复杂的感情问题,他暂时没办法去处理,另外其实前世他和林俞静的相处也不长,很多东西,一时都没有把握。

“哎……”

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脚,牙杯里的水洒了满胸口,江澈踉跄两步回头,林俞静背着包站在那里,说:“骗子。”

说完不等江澈说话,转身走了,冯芳在前面十几步等她。

江澈想着赶紧刷完牙,让麻弟去跟一下下山路。

“哎……”

她居然折回来了,又一脚。

江澈再次有些狼狈地回头。

“江澈,你说话要算数,别到时候我来,你孩子都满地跑了。”林俞静的声音里带了丁点儿哭腔,大概不想被江澈看出来,说完再一次不等他回答就转身就走。

两个姑娘走到村口。

林俞静扭头看了一眼,冯芳笑着说:“放心吧,他会算数的。”

林俞静想了想说:“我才不在乎,就是骗他的,让他等去吧。走,没准这条山路走完,我就把他忘光光了。”

…………

不久后,江澈收到了一个大包裹,邮递员扛着上山,累得够呛。

包裹里是林俞静高中所有的教材,笔记,还有旧的,新的练习题,一样样分门别类,按次序放好。

除此之外,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画了一把占满整一页纸的巨大的大刀,刀刃下还画了血滴。

江澈随意翻开第一本看了看,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她的照片,竟然就是前世那张。

照片背面写着:

【本来想留给你的,当时生气了,现在寄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送我到医院,你在门口急得掉眼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偷偷看我。

我会写信告诉你从火车站到我的大学坐几路公交车,江澈,我等你来看我。】

第一百五十章 县长视察

马东红来的时候,马东强帮忙接人,江澈搁车站门口跟他说:“是你妹啊。”

马东强嘿嘿直乐说:“对对对,我亲妹。”

结果人从车站里出来,一米六的小个哥愣愣站那里仰着头看半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扭头跟江澈比划大拇指,用方言感慨:

“这下你们茶寮好了,啥果子摘不着?再以后屋顶茅草漏了,她站地上就能给修。”

然后又用普通话跟马东红说:“妹子,咱俩本家,以后有啥事你就跟我说……那个,坐车路上低着头,别叫横树杈给你打下去。”

马东红刚到村里的头几天,全茶寮的人脖子都酸。

麻弟和李广年也跑来看了几次,江澈见了开玩笑问他俩要不要帮忙介绍,相个亲,两个人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说:“抱媳妇儿抱着条腿算什么事。”

这年头高大女人搁山里好嫁,但是高成马东红这样的,还真没几个人敢惦记。

根叔帮忙打了一张又大又长的木床,马东红说只是这样,睡觉腿能伸开,就已经幸福得想哭。

几天后,村民们看“长人”的热情才渐渐淡下去,学校院子终于不再那么闹腾。

马东红正在院子里带孩子们做热身,活动身体,准备上体育课。

江澈空下来坐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看书,有了林俞静的笔记,效率提高了不少,毕竟他本身当初也是最拔尖的那一拨,沉下心来学,未必没机会。

只是天天看着她的字迹,总不免偶尔恍惚,前世今生身影交错,想想一个这般“欢脱”的姑娘,曾经突然陷入无声和自卑的世界,被厄运磨难完全化作另一个人。

身后“砰砰”打排球的声音也吵不着他,真吵了,他就去河湾。

最近心思全在猪刚鬣身上的老谷爷匆忙跑过来,压低声音,有些紧张说:“江老师,明天县长要来咱们村……是不是咱动静闹大了,政府不让这样搞?”

作为一个偏远破落的小山村,最近茶寮时不时的一拨拨外地有钱人进进出出,停在山下的车山里人见都没见过,确实挺扎眼,周边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县长要来了么?比前世早了好多。

江澈试着去回忆这位叫做庄民裕的强势县长,但是交集其实不是太多。

印象中很深刻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一位村小的支教老师开学呆了不到一个月,默默收拾东西跑了。

结果在车站被庄民裕堵住,火冒三丈痛骂了一顿。

事情最后却是县长自掏腰包给买了车票,送上车,压抑着说了一句:“谢谢你想着来,可是,你倒是想好了再来啊。”

第二件事跟第一件事直接相关,那位老师走后不久,庄县长把全县还在岗的支教老师召集在一起,远的就用县里只有两辆的破吉普去接。

开会的时候,县长上台就先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发脾气,骂街、拍桌子,直到最后才红着眼眶说:

“我知道峡元穷,知道山里苦,可是你们既然来了,我庄民裕代表16万峡元人民求求你们,再怎么样,孩子好不容易才动员起来上学,呆久一点吧。呆个一学年,一学期,别让孩子们哪天一大早翻山越岭来了,却突然没了老师。山里人和我们的孩子,折腾不起啊。”

“峡元穷,我给你们补贴不起钱,只能给你们补贴一点口粮,这事要是有人拿住了要动我,我是要掉乌纱的。”

“求求你们了,我庄民裕保证,至少每年每个村一次,我给你们跑下来,到你们面前,有什么困难,你们直接当面跟我说。平时随时来县政府找我也行。”

“委屈了,熬得受不住了,你们也可以跟我拍桌子、骂街,没事,真的。我庄民裕和峡元人,感激你们。”

会议最后,县长起身长揖到地。

除了脾气有些火爆,做事有些粗暴,这是个好县长,可惜局限于峡元县的条件,有很多桎梏,他纵然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太多。

后来一直到三年后调走,他真的每年都来,江澈也算聊过几句。

这家伙怎么对付?还得给他挖坑呢,未来沙洲那块地,他说了肯定不作数,但是他站在茶寮这边是前提,否则往上做文章就会很难。

江澈想了想,对老谷爷说:“别慌,咱们这样,除了学校,其他一律装穷,村里最穷的时候什么样,就给县长看什么样,他要是留这吃饭的话,千万别给吃好咯。”

整个茶寮现在对江澈都言听计从,他这么说,老谷爷连句多话都没说,直接就去安排了。

江澈自己先找了马东红,提醒她到时候说自己是志愿者。

然后又找了曲冬儿特别交代任务。

…………

隔天,上午十点左右,年近五十的庄民裕穿着一件灰衬衫、西裤,还有鞋面起皮满是灰尘泥土的一双黑皮鞋,带着两个人出现在村口。

一个多小时山路,也就见额头细细一层汗,连个大喘气都没有。

接待工作江澈不需要参与,老谷爷和李广亮带着县长走,走了一圈,庄民裕问:“怎么村里人这么少?跟统计的数据对不上啊,今个儿农忙吗?”

老谷爷眼神躲闪一下,苦笑说:“衣服裤子漏着洞,不敢出来见县长嘞。”

他自己身上倒是还算得体,一件蓝色洗得泛白的四个兜的劳动布外套,很旧,但是还算干净。

庄民裕看一眼,心想着这可是大夏天,也许他也就这一件像样的衣服。

带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庄民裕一边走,一边说:“今年雨水还不错,地里庄稼都还好吧?”

老谷爷忙点头说:“是的,长得挺好。”

“没让那个野猪王祸害了?”庄民裕抬头张望着,转了一圈说:“这事我原来也有听说,但是觉着不就一头野猪,能弄出多大问题,现在想想,是我粗心了。”

“在哪边山里?”他又问。

老谷爷无奈指了指梯田方向。

庄民裕点头,说:“回头我安排一下,派人来给它围剿啰。”

老谷爷心里咯噔一下。

“县长,那什么,你还忙,要不就先走吧?反正村子就这么大,你都已经看过了。”隔了一会儿,老谷爷没忍住,开始赶人。

庄民裕爽朗笑几下说:“怎么还有赶县长的?”

麻弟在旁接,“近中午了,我爷爷这是愁没东西能招待县长你们吃饭。”

“哈哈,这话实在。”庄民裕一边走,一边让同行的人掏出几个大饼,拿手拍几下,扎扎实实两声闷响,说:“放心,我们自己带了,给口热水就行。”

说完他还拿一个递给麻弟,说:“尝尝,我家那口子做的饼,可香,就是不好咬,搁久了能使来打人。”

一行人捏着大饼边说边走,绕了个弯,出现在学校院外。

庄民裕扎实愣了一下。

ps:这是补昨天欠的一更,每天一般是两更,到最后没了,或还有,我会在作者的话里说,其他地方看不见的,我也没办法。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出一个冬儿

庄民裕见过很多山村小学,有过很多记忆,甚至有过一次大雪天,他下乡巡视过程中走进一所村小,只看见十几个孩子拎着火笼站教室门口仰头看着他。

一个孩子带着满脸满手的冻疮,扑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问:“你是新老师吗?”

就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是或否,庄县长答不出来!

那天,庄民裕四十好几一个人,蹲在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

庄民裕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所村小,中午放学时间,近四十号孩子满院子撒欢,有的摇头晃脑念书,另外有唱歌的,跳皮筋的,还有像模像样在打排球的。

若不是孩子们身上穿着依然寒酸,他都不能确定这是一座村小。

还有那个大高个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们村小的排球教练,体育老师,庆州来的志愿者。”

见庄民裕脖子仰起来了,就知道他目光落在马东红身上,老谷爷主动跟旁边介绍。

他其实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江澈要全村都装出最穷苦的状态,好饭都不给县长吃一顿,却偏偏不把学校的富藏着一点。

马东红穿着运动短裤,两条大长腿晃眼睛,庄民裕把目光落回到院里的孩子们身上,点了点头,说:

“就这要点热水吃午饭吧,坐坐,顺便看看孩子们。另外老师哪个,请来一起坐坐。”

事情都登报纸了,猎枪三天两头的“讼讼”放枪,他其实一早就知道茶寮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那么正常,而且跟那头野猪王有关。

刚刚试探了一下,老谷爷给的反应证实了他的判断。然而整个村子一点看不出什么奇怪支持……直到他看到这所村小。

作为一个九十年代初,极端贫困县的县长,庄民裕有过折腾的心,但是不现实,缺条件,而且说实话毕竟存在局限,脑子有点僵化,他唯一能做的就两件事:

一,把地里那点事盯好,指望老天爷能给好光景。

二,修路,向上不要脸,要钱,向下强压,修路。

庄民裕还没想通茶寮村到底玩的什么花样,他倒是不怕村民们折腾点钱,就怕整出什么幺蛾子,闯祸——毕竟是动枪的事。

“江老师上了一上午的课,不知道县长要来,下河湾去了,我们正使人去喊他。”杏花婶围着围裙,招呼人坐下,然后搁手心里翻出一个鸡蛋说:“县长吃个鸡蛋。”

说完摆开几个大碗,帮着倒热水。

庄民裕伸手把鸡蛋用指头按着,来回来拨几下说:“学校的鸡蛋?”

杏花婶点头说:“嗯,孩子们分完剩一个。”

从道理上来说,这简直太不会说话了,但是庄民裕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时好奇心也更重了,他把鸡蛋捏手里,起身进了教室。

曲冬儿面前搁着一个小白瓷盆,坐那一边用勺子舀饭往嘴里塞,一边翻书看着。

“孩子们中午都带饭,学校帮忙热,然后再每个人每天半个鸡蛋。煮熟了切开给他们。”杏花婶在旁边解释。

曲冬儿听到声音转回头来,仰头看着庄民裕一会儿,把勺子放下,起立说:“县长伯伯好。”

小丫头蘑菇头,有一双让人能让人看一眼就融化的大眼睛。

庄民裕好像生怕这句“伯伯”掉地上,连忙“欸”一声接住了,走过去,摸了摸曲冬儿的:“怎么吃饭还在看书啊?”

这腔调温柔的,身后两个长期跟在身边,看惯了庄民裕火爆脾气的随行人员都起鸡皮疙瘩。

“因为我一个人一个年级。”曲冬儿脆生生得应。

“哦?”庄民裕好奇翻了翻她课桌上的书,发现封面上赫然印着三年级,再看看她的个头,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

“县长伯伯我叫曲冬儿,八岁多。”

“那冬儿上学可够早的。”庄民裕总算找到点欣慰的了。

曲冬儿摇了摇头,“我就前年上了五个多月,今年上半年上了一个多月学……本来爹爹想送我去别的地方继续念书,可是凿石阶,又把腿摔伤了……”

她像个小啰嗦,细细碎碎地讲着,讲着。

庄民裕听得眼眶发红,叹了口气,默默把鸡蛋留在曲冬儿课桌上,揉了揉她的:“冬儿好好读书。”

说完起身出教室。

曲冬儿在身后应:“嗯,还好后来江老师来了,还有野猪王。”

她“不小心”把事情“说破”了。

老谷爷脸上一阵惊慌。

庄民裕一步迈出教室门口,自己说:“野猪王弄那点钱,都用在学校上了?”

村里穷成这样,学校却不错,而且学生这么多,这是庄民裕自己的推理。

这情况,老谷爷要还不会接就当不了这个村长了,老头点头说:“是,前前后后弄了三千多,给孩子们把学费全免了,再每天加一口营养。”

庄民裕心里暖啊,很认同,同时有些惊诧,“就这么个野猪,你们弄了三千多?”

老谷爷心说哪止啊,面上却是依然苦着脸,:“这事是不是不能干了?毕竟是见天动枪的事。”

庄民裕犹豫一,摆手下说:“也没啥,不出事故就好,为了像冬儿这样的孩子,冒点风险也应该。对了,那野猪王真的700多斤?”

老谷爷支吾一下。

庄民裕追问:“出主意的人是哪个?”

江澈从院外走进来,说:“庄县长好,野猪王其实大概500斤左右,主意是我出的,挣的钱都花在学校,也是我说服的大家。”

庄民裕眯眼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他还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支教老师,十分之一能折腾的都没有。

…………

简单吃过午饭,像是有些话想单独聊,江澈被庄民裕拉着陪他下山。

“钱虽然弄着了,也都用在了正路上,兴教育,你做得对。可是你这是诈骗啊?”庄民裕。

江澈同样笑一下,说:“这都市场经济时代了,咱们死想不能再僵化了,庄县长……其实我不管它叫诈骗,叫炒作。从茶寮村道咱们整个峡元县都一样,没基础,没条件,咱们得自己给他造,包括庄县长你也是一样的,一味埋头苦干改变不了太多东西。”

他这话说完,庄民裕身后两个随行人员神色都有些紧张,觉得江澈话说得过了。

庄民裕倒是没变脸色,对于他来说,原则固然多,但是峡元县的现状摆在这里,民生才是第一位的,他并不是一个过分爱惜羽毛,明哲保身的官。

庄县长沉吟了一下,说:“倒也是个道理,可问题咱们峡元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非网络时代,新闻媒体资源并不那么容易获得,像峡元县这种地方,连露脸都很难,这是事实。

“这个我来想办法”,江澈自信说,“庄县长看到村里的小排球队了吗?今年省里的比赛,咱们弄个大新闻,炒起来,到时候我希望庄县长能去陪孩子们露个脸,最好把市长也拖上。”

“嗯?”庄民裕有些好奇。

江澈翻手腕说:“让更多人看到峡元,关注峡元,我们才有机会做更多文章。”

说着话,一行四人就快走到了半山凉亭。

黄小勇凉亭里躺着,看样子已经快累死了,这回和他同行的只有一个人……还有一头绑在凉亭不远树下的全黑大母猪。

庄县长看一眼就知道对方不是村里,有些好奇道:“这就是你们骗来的有钱人?”

“是,但这个有点不一样,他是真有可能把野猪王弄死的。”

心说而且这家伙背景有些麻烦,得阻止,江澈把黄小勇诱杀野猪王的计划简单说了下,当然他的身份是不会说的。

“庄县长你看,野猪王的事你也认可了,孩子们还要靠它弄到下个学期,下下个学期的学费呢?现在我也没有别的人手,这样,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庄县长你们三个想办法把那头母猪牵走,回头我再让人来跟你要。听说庄县长以前在部队也是喂过猪的,应该没问题吧?”

在不对喂过猪这事,庄民裕自己就在人前说过很多次,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当下迷糊点了点头。

他想着曲冬儿的课本和鸡蛋呢,那可都在那头野猪身上。

…………

“想不到我真的会回来吧?我早跟你说了,我一定会回来的。”黄小勇把第三根烟灭了,拍了拍江澈肩膀说:“行,歇够了,咱上山……弄死那祸害去。”

他边说边扭身走出凉亭。

“欸,我母猪呢?”

…………

山脚下,庄县长手牵着一头母猪,走着走着,突然定住,皱眉思索片刻,扭头问两名随从,“欸,你们俩旁观者清,帮我分析下,我今天怎么就全听他的了?”

两名随从也是愣了愣。

小马机灵,抢先说:“是因为庄县长您一心为民。”

庄民裕苦笑了一下,把牵猪的绳子扔给他,说:“行,那你替我分忧,把猪牵好了躲起来,人可说了,事后要来跟我要的。”

说完他跟司机一起上了吉普。

车子在弯曲的公路上颠簸着,庄民裕闭目养神一会儿,突然带着笑意嘀咕了声:“还真是一点小便宜都舍不得让的主啊。”

司机跟了他多年,也不顾忌,笑过后提醒说:“那他说让您拉着市长去看什么排球赛,露脸,不会有什么事吧?”

庄民裕凝神想了想,“不至于,就看个比赛,露个脸,顶多没大用,他还能把我和市长坑了?”8)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一月

院子里马东红正在给周映做一对一训练,茶寮真正有可能走这条路的人其实就周映一个,这丫头现在总是练到路都走不动了,还满眼的杀气。

她平常和江澈说话不多,也不似曲冬儿机灵活泼,但是执着地默默努力,也想做到一些事情让他高兴。

黄小勇已经走了,说是还会再来。麻弟已经把母猪牵回来了,老谷爷想问江澈是不是干脆养几天,放进山给猪刚鬣作伴,还没来得及。

“冬儿今天表现特别棒,这个鸡蛋就奖励给你了。”

傍晚,江澈搬了把小竹椅坐在院门口,正帮忙把重新热过的鸡蛋剥壳,奖励小功臣,曲冬儿出面的关键影响在于,她能在一定时间内从心理上彻底瓦解庄县长的强硬和怀疑。

等他认同了这件事,并为此感动,江澈再说什么,他都会自己给出合理动机。

曲冬儿跑过来,倚在江澈膝盖上,看看他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仰头说:“可是这个是我自己骗来的呀?”

山风徐徐的傍晚,江澈突然额头冒汗:我到底把一个未来的清华学子给培养成什么样了?

“冬儿啊,别跑,老师认真跟你说哦。”

孩子闲不住,曲冬儿还是照样一边绕着江澈转圈圈,一边说:“嗯。”

“骗人是不对的。”江澈说。

曲冬儿欢快奔跑的小身影顿时定住,站在江澈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不对吗?”

“……嗯,是不对的”,江澈偏过头躲闪她纯真的眼神,语重心长说,“还有,冬儿啊,咱以后可是要考清华的,你千万不要对表演感兴趣好不好?”

“哦,好。”曲冬儿对于考清华这件事还是执念很深的,因为这是江澈在乎的事,至于表演,不太懂,乖巧地点了点头,接过江澈手里的鸡蛋咬一口,开心得咯咯笑。

江澈坐那看着,记起来那位大眼睛的主人公似乎14岁就成了最小的全国人大予会代表,而且会后被选举为团中央候补委员。

虽然最后没走这条路,但是机会,其实还是有过。

冬儿吗?江澈最初是有过这个计划,但是现在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突然有了新的决定,在《阶梯》组图发表时隐去姓名,给冬儿一个更自在的环境和选择空间。

为此他专门跑了一趟县城,给余时平打了个电话,交代这件事。

另一个电话顺手打给了郑忻峰,本意是随便聊几句,但是老郑在电话里带来了一个令江澈十分意外的消息,他跟油派王宏搭上关系了。

“我本来是打算去拆穿他的,可是到现场一看,真的太神奇了你知道吗?真的,水变油,王宏自己也说,这不单是气功,还是科学。”郑忻峰在电话里表现得很兴奋。

江澈有些心酸道:“你不是一直站在韩立大师这边的么?”

“没妨碍啊,我心里还是站韩立大师这边的,可是毕竟我们也不熟,他也不知道,对吧?”郑忻峰一点不惭愧说:“水变油,那可是真金白银,咱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你说呢?”

“怎么突然这么相信了?”江澈追问一句。

“眼见为实,前景广阔啊”,郑忻峰感慨说,“那天带功报告结束,王宏专门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留下来,现场给我们又演示了一遍,然后谈了他的计划,建水变油基地,一方面利国利民,另一方面,咱们既然投资了,肯定也不是完全不讲回报对吧?”

看起来老郑是真动心思了,只是没经过江澈,不敢做决定。

能蒙住那么多人,包括诸多领导、学者,王宏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且他的路线和赵武亮不一样,赵武亮走的是开班收徒赚学费的传统路子,而王宏之所以靠过来,除了为自己曾经被揭穿过的理论寻找新的依据,其实最大的目的是找宣传途径,他想要结交的是有钱人,不管集体还是个人。

郑忻峰现在的状态,确实很像有钱人。

“老江,咱们投不投?”郑忻峰那边催问。

江澈想了想,说:“你先联系着,我再想想。”

…………

十一月上旬的盛海真正有了些秋天的模样,林俞静穿着黑色外套,抱着书本走在校园里,她的头发又长了。

合并前的盛海城市建设学院,男多女少的学校里,一个像林俞静这样的姑娘,总是能掀起很多波澜的,可是林姑娘波澜不惊。

沿路跟几位路过的同学打了招呼,林俞静偏头看一眼渐渐开始发黄的阔叶乔木,有点小难过。

她并不知道,这座城市和那个人之间其实有着那么紧密的联系,来盛海几个月了,她走过他睡过的车站,逛过他进货摆摊的市场,路过过他的旗帜,还好奇过那些人在干嘛。

信已经写了好几封了,江澈一直没有回信,更别说来看她。

“可怜我一来就在寝室吹牛,说男朋友会来看我,好丢人啊。”

“再也不给他写信了。”

“忘光光……从这里走回宿舍,就把他忘光光。”

林俞静走到宿舍区门口,随意地一瞥,看到了岗亭里正在读报的大爷,其实没看见大爷,因为一份《新晚报》正在他面前立着呢。

“曲冬儿?”

林俞静一眼就认出来了报纸上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她走近些,准备问老大爷讨来看看,结果听到呼噜声……果断拿了就跑。

“你们看,这个就是江澈拍的照片。他要管那么多孩子,太忙了,都没空来看我。”趁机给自己找了个小借口,林俞静开心地把报纸展示给室友们看。

刚刚说的忘光光……她忘光了。

【阶梯】,第一组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曲冬儿当时攀登的画面,取名很朴实,就叫“上学的路”。

第二张曲冬儿回头灿烂地笑着,但同时脸上还挂着泪珠,没有独立名称,留白让读者自己品味。

第三张,正在开凿石阶的父亲手里还握着凿子和锤子,只露出一张黝黑朴实的侧脸,扭头看去,嘴角上翘,精灵般的小丫头沿着山路奔来,兴奋雀跃,这张照片的名字叫做:爹爹,村里来新老师了。

“这小姑娘眼睛好漂亮啊。”

“对啊,看得我心疼死了。”

“好想抱抱她。”

“我要去给她捐款。”

“可是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啊,只写了希望工程,让同一蓝天下的孩子都拥有幸福的童年和美好的明天。”

林俞静得意了,开心说:“她叫曲冬儿,就是江澈的学生,跟我也特别好。还有,拍这个照片那天……我,我就在路上等他们。”

照片属名不是江澈,《新晚报》转载注明的是《南关青年报》记者余时平,所以林俞静专门强调了一下。

室友们开始起哄,说要看看江澈。

林俞静这才发现自己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心突然就空了一下。

给冯芳打了个电话后,她拿了带香味的信纸,咬着笔头想了半天。

【为什么都不给我回信?告诉你,大学里特别多男孩子给我写情书,你再不回信,我就收来看看。】

【写完这封信,我就把你忘光光。】

第一百五十三章 茶寮故事的开始

峡元县县政府在县城主街道旁边,但经过如果不仔细看,很可能错过,门口太小了,而且两侧老房子和旁边民房一般无二,只有往深处,才有当中那么一栋二层小楼。

庄民裕总是很忙。

一是因为他本身太勤恳,二来老书记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折腾几年灰心了,现在基本一门心思钓鱼,说他信任也好,懒得管也好,总之县里的事基本上都丢给庄民裕说了算。

有时候政府楼里的人还会说,现在见不到庄县长和黄书记互相拍桌子吵架了,挺想念的。

“笃笃笃。”敲门声传来。

“进来。”庄民裕的办公室对所有人开放,他坐起来,把笔放下说。

来的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进门表情有点尴尬,支吾一下说:“那个,庄县长,前几天有人报案说丢了头猪……”

听完这一句,庄民裕眉头皱了皱。

丢猪是可以报案,对于峡元人家来说猪是大财产,他这个县长也可以勤恳,但问题公安局找头猪都要报到县长办公桌上,未免显得太无能。

庄民裕有点不满意了。

“那个,报案人是庆州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儿子”,知道县长脾气暴躁,副局长连忙抢着解释,“说是为了为民除害辛苦攒钱买的猪,还打算用完卖掉呢。报案的时候看着挺急,把老爹都搬出来压人了。”

“……哦。”庄民裕突然心慌一下,心说不会吧?

副局长继续说:“是头黑母猪,搁下湾乡茶寮村那边半山腰弄丢的,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两天,还是没找着。”

庄民裕木木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当时手脚麻利牵走的那头大黑母猪……还真是啊。

庄县长走神了,心里嘀咕:“我堂堂一个县长,怎么就偷人母猪了呢?还是庆州市领导家的。兔崽子,难怪骗我去动手,同伙是县长,真安全啊。我……盗窃了,怎么当时就觉得那么合情合理,觉得只是小事一桩呢?”

“庄县长?”副局长看县长走神了,小声问了一句。

庄民裕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问:“报案人呢?”

“回去了”,副局长说,“当时报完案就回去了,说是学校还有事,让咱们有结果了打电话过去说一声。”

“哦……”庄民裕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抬头,正色道:“其实很正常,那种地方,跑丢了就是山林,跟野猪混一起去了也是可能的。找不着很正常,打电话就直说好了。”

“……好的,庄县长。”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既然庄民裕拍板了,副局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出门,小声嘀咕着:“这是要我去跟领导公子说,你的母猪和野猪私奔了啊。庄民裕不喜欢弄这些,要不我自己找俩人凑凑,买一头说找着了,攀个关系?”

门里,庄民裕调整了一下情绪,一贯严肃的脸上禁不住有些郁闷,又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绪,总之本该暴怒的事,愣是没怒起来。

伸展了一下身体,庄民裕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翻了翻……眼睛一亮,报纸上有个小姑娘,他认识。

“曲冬儿?真是啊。”

“好,好,好。”

“欸,谁他娘拍的,怎么提都不提我峡元县?”

这几张照片的震撼力单凭自己看了就知道,而且看下头文字注明,转载自《南关青年报》,庄民裕心想它没准都已经转载疯了。

“这能骗来多少希望工程捐款啊?咦,骗?不管了。可是感觉哪里不对啊,难道那小子不知情?知情的话,这种……呃,炒作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这么大便宜,他怎么可能不要?”

庄民裕果断出门喊上司机,去茶寮。

…………

江澈搁院门口做完一份练习卷,对了对答案,自我感觉还算满意,这两个多月来他除了上课整体很清闲,看书的时间多了,还真找到点应届生的感觉。

曲冬儿正跟旁边地上跟哞娃他们打弹珠,因为跳棋已经没人愿意跟她下了。

这小丫头还一点不知道,自己现在其实已经快要火了,《阶梯》组图正在被一家又一家纸媒转载,越来越多人被这个精灵般的小女孩和她朴实的父亲感动着。

“小澈老师你来玩吗?我借你两颗弹珠。”看见江澈望着自己,曲冬儿主动向这个已经输完了弹珠的原第一大户表示同情。

江澈笑着摇了摇头,把练习题放下。

庄民裕从远处脚步生风地走来,手里握着一卷报纸。

江澈连忙把曲冬儿叫过来,叮嘱了几句。

“可是骗人不是不对的么?”曲冬儿问完想了想说,“哦,我知道了,小澈老师叫我骗人,就是对的。”

庄民裕转眼就到眼前,当着曲冬儿的面不好发脾气,把报纸扔给江澈,努力控制着说:“你看看,这什么情况?这么好的宣传机会,竟然提都没提咱们峡元县。”

“嗯?”江澈有些迷糊地打开报纸看了看,愣一下,转向曲冬儿说:“冬儿,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啊?谁给你照的?”

庄民裕问:“你不知道啊?”

江澈说:“我不知道啊,知道我就一起照了。”

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曲冬儿。

“就江老师刚来的时候,一个记者叔叔给我拍的,他还给了我糖。”曲冬儿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最后盯着庄民裕说:“县长伯伯,我是不是犯错了?”

“没有没有。”庄民裕连忙摆手,随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江澈等待了一会儿说:“这个宣传机会错过了,咱们还有下个。”

“嗯?”庄民裕回忆了一下说:“你说你那个小女排啊?”

江澈点头,“乡村小女排,连队服都没有,却在省青少年排球赛中一路高歌猛进,打进八强、四强、决赛……找媒体帮忙宣传下,难道没有震撼力?”

庄民裕咂摸了一下,点头,但是又有些担心道:“这个,咱们行吗?”

“试试看吧,反正如果打进半决赛,决赛了,我觉得庄县长你应该去看看。”

“会去的。”

庄民裕拉着江澈送他到村口,问:“大黑母猪呢?”

“藏着呢。”

“嗯,得藏好咯。”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女排出征

大黑母猪进了山,老谷爷观察看见过一眼,它跟在猪刚鬣后头觅食,欣喜过后有些担心,磕着烟斗跟江澈叨咕:“也不知有了婆娘和娃,会不会反而害了猪刚鬣……”

他叹口气,一边捻烟丝一边感慨:“那都是牵绊啊。”

江澈正把给排球队孩子们买的三道杠蓝色运动服一套套叠好,用小纸条写上名字,抬头笑着说:“看来谷爷有过这方面的体会?”

“当初要不是因为有女人和娃,我讨饭遇见部队,早就扛枪挣命搏出头去了。”谷爷看一眼远处山坡,说:“到如今……也可能不知搁哪处岗上,骨头都锈了。”

老人面前忌讳谈生死,老谷爷自己说可以,江澈没法接。

老谷爷主动把话题转回来,提到猪刚鬣现在吃得太好,真实体重直奔600斤而去,离江澈编造的七百斤野猪王越来越接近。

江澈心想,还好时不时总有狩猎的人来骚扰下,它大概还不至于从一头彪悍的野猪王变成一头死肥猪。

在省内喜好野外狩猎的土豪圈子里,这头怎么都弄不死的偏远山村野猪王,已经变得越来越出名,也传得越来越玄乎,甚至前阵子还有一拨人来了说只是看看,不开枪。

“它现在遇见咱们村里人都不摆伤人的架势了……我寻思着,要是以后茶寮日子好过了,就好好护着它,养着它,还有它的子孙。”

老谷爷的话让江澈眼前愣是突然冒出来一尊猪刚鬣的塑像,茶寮人世代纪念野猪王的恩情,别号:野猪村。

“对了,谷爷,隔两天陪我一起去县里送送孩子们吧。”

“去,去,是得去嘞。”老谷爷脸上透出舒心的笑容。

…………

峡元县城十字坡车站。

马东强把拖拉机停在外头,老谷爷要给他塞油钱,老马死活不要,急了说:“这是送咱们自家孩子出门搏出息,老村长你这硬要给我钱,不是埋汰我马东强吗?”

老谷爷把钱往他怀里塞,“这烧的是油嘞,已经耽误你工夫了,哪能再让你自己费钱。”

马东强一边推拒,一边说:“老村长你这是嫌弃我不是茶寮人呀?得,改明儿我就搬茶寮去住,就是我这拖拉机上不去,哈哈。总之这钱我不能拿,拿了夜里头睡觉都睡不安稳,老村长你别让了,回头等孩子们回来,我还来接他们。”

江澈搁旁边听到这里,心说老马这福气大的,就凭他今天这一句话,未来茶寮发达了,他要搬进来,老谷爷指定点头。

车还没来,县城就那么丁点大,江澈让孩子们先等着,自己转个弯,去邮局寄了几封信。

第一封是寄给家里的。信里说的是唐玥的事,但是准确点说,其实又不关唐玥的事。

秋深了山上冷,从行李里找毛衣穿的时候,江澈总算知道老妈为什么一直坚持要他写信了。

唐玥给江澈这次支教准备了一件毛衣,外加围巾手套,什么都没说。

但是江妈加了张纸条在里面,是老爸的笔迹,她的口气:

【澈儿啊,这毛衣围巾手套可都是小玥给你准备的,高兴吧?妈的意思呢,如果你也有这意思,但是自己不好说破,你就回个信,就当只是跟妈说,说说你对小玥的心思。

白纸黑字的,妈好拿着去给你提亲去。妈估摸着小玥没准能答应,那她要是不愿意,你反正不在,也不丢人不是?】

要说老妈还真有门道,想得也周到。

江澈回信除了说些家常话,让爸妈安心,注意身体,对这件事也回了一句:

【妈,你就别瞎折腾了,我和小玥姐之间现在真没到这份上。】

江澈说的是实话,之前他和唐玥之间的接触固然有一些,跟这年代乡下相亲见两面就结婚的情况对比,确实交往不浅,也难怪江妈直接就往结婚上扯。

但是实际上,两人之间涉及男女情感的碰撞,少之又少,准确来说就一句,唐玥说,小澈,我没有喜欢你。

除此之外不论是江澈还是她,都没有过任何相关的表达。

唐玥之前是江澈见过的女人里活得相对沉重的,现在逐渐摆脱了过去,正在自己崭新的人生中坚实向前,江澈也忙着大事,真的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江澈知道老妈的脾气,爱瞎掺和,但是话真说明白了,她就有数。

第二封信寄给了《南关青年报》的余时平,里面有篇稿子。具体事情其实上次就都已经说好了,小女排到省里比赛,余时平会去拍照,看具体情况做一下相关报道。

因为《阶梯》组图,他现在圈内已经声名鹊起,跟江澈关系走近,心怀感激,如今再找他帮忙,江澈已经完全不必再往信封里夹钱了。

两封信塞进邮筒。

第三封,江澈犹豫了一下,从邮筒口收回来搁衣服内兜里,走了几步,纠结吴国,索性撕了,扔垃圾桶里。

因为前世今生的垒叠,林俞静成了这一世遇见唯一能让江澈变得纠结的姑娘。甚至怎么面对她,都是江澈重生至今唯一会犯纠结的事,除此之外他还真没纠结过什么。

从喜欢的角度,前世那般平淡而短暂的相处都能够互生情愫,足以证明两人之间多么契合,多么容易产生火花,彼此吸引。

这种吸引大到这一世,在真相揭开之前,就连江澈想刻意抗拒,都不容易,颇有点命中注定狭路相逢的意思。

而且前世她的遭遇,也让江澈有补偿和照顾的冲动。

但是换一个角度,这是一个人生至今没有感觉过沉重的女孩,遇事,她总往好处想,江澈不愿意自己带给她沉重。

是贪心或优柔寡断都好,就因为同一张照片背面,写了两世的同一句话:我等你来看我。

江澈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她一趟。

“老师,车来了。”学生们在车站里招手。

江澈连忙小跑过去,给孩子们送行,一个个叮咛交代。这回曲冬儿也去,她连替补队员都算不上,是去涨见识的,反正小学阶段那点书,也完全不够她读。

“老师,你真的不去吗?”孩子们站了个半圆,眼神里都有些慌张。

“老师还要给剩下的同学上课呀”,江澈笑着说,“放心吧,马教练本身就是庆州人,那边熟悉得很,而且,县里教育局还会去一个人呢……人呢?”

柳将军从车上下来,大嗓门说:“都弄好了,上车,出门听话,知道了没?谁乱跑我收拾谁。”

孩子们显然有点怕她。

……江澈也有点。

“怎么,看到是我去你不放心啊?”柳将军不高兴了,盯着江澈问。

“放心,放心,辛苦了。”江澈心说这我怎么可能还不放心。

柳将军没好气瞪他一眼,转向孩子们道:“别看了,别看了,都上车,到曲澜还得先跟那边二小比一场呢,输了省里都去不了,今个儿就回。”

小姑娘们一个个怯怯地跟江澈挥手,走向车门。

柳将军两臂一伸,“小布包都交给我,你们自己拿着不安全,丢了没处哭。再来手臂肩膀酸了,怎么打比赛?给我,挂上,都挂上。”

她就像一个十字架那样站在那里,孩子们轮流把小布包挂她双臂上。

满满两臂,岿然不动。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打进决赛

“看什么看?最烦就是你这种小白脸,能有点什么用?”柳将军挺着两臂轻松转过来冲江澈说:“我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丢一个,我赔你。”

赔么?话听着有点怪,怎么赔是个问题,不敢问。

不过马东红加上柳将军,应该确实不需要担心了,至于钱,村里偷偷给带了一千五,县里除了提供车费外咬牙批了五百补贴,应该很够了。

江澈这边不敢吱声,正想着,柳将军已经最后一个侧着身子上了车。

铁皮客车咣当晃着开出车站,孩子们一个个全都探出车窗跟江澈挥手。

“都给我坐好。”一声爆吼,仿若在耳边。

老谷爷和马东强互相看看说:“我们现在很放心。”

江澈说:“我也是。”

三个人没有急着回去,坐拖拉机斗里打了会儿扑克牌,江澈输了半包烟,从速度上来说,基本等同于发烟给他们抽。

买烟,再把拖拉机开到教育局门口,接着打。

他们在等电话,省里的青少年排球赛,下面各市的参赛名额按道理是应该选拔产生的,但是曲澜市太穷,没有办法组织层层选拔,所以基本每年就是指定市一小,二小的排球队去参赛。

如果下面各县城有学校硬要报名,那就跟去年成绩差的那个学校打一场,赢了去省里,输了回家。

峡元县小前几年往市里报过一次,被打回来后就没再报过。

这次茶寮村小的对手是曲澜市二小。

前后算起来也就两个小时不到,教育局里头出来人说:“电话来了。”

“这么快?”江澈连忙进去接电话。

“娘的个批,老娘要打人了。”柳将军在电话里吼。

“怎么了?”江澈一下紧张起来。

“市二小他娘的太不像话了……”

柳将军带着满腔愤怒零零碎碎的说完,江澈整理了一下,才知道大概怎么回事。中午,孩子们刚到那边车站,市二小的一位老师就等在那里,直接领着茶寮孩子们就去了他们学校操场。

不让休息,不让吃午饭。

马东红抗议,对方还说:“反正也就半小时不到的事,两下你们就得回去,我们这是帮你们赶车好不好?”

准备已经就位,茶寮村小不去就等于弃权。

看这情况,所谓的选拔赛相关权利全在对手手里,很可能裁判都是对方的体育老师……太不正规了,江澈有点担心。

“不说了,我去给孩子们买几个饼,几瓶水,先垫一下肚子。”柳将军匆忙挂断了电话。

教育局办公室里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但是现在的情况,说什么都已经迟了,老谷爷和马东强是压根不懂,而江澈,他用后世的思维把事情看简单了。

“前几年咱们县小去了也是一样,气都不让喘,裁判也是他们的,结果两局15:2,15:0,二十分钟就让人打回来了,搁后来这几年,我们去开市里开会,有时候碰巧了还会被笑话。”

“今年也是,咱们刚报名,他们就说了,说咱们峡元县这回派一村小去送菜,送菜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吧?”

两名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先后抱怨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庄民裕带着秘书走进来,说:“那个,我正好路过,进来听听情况。”

但他神情看起来还是有些担心。

“其实吧,那什么市二小,也就几个孩子高大点,没事课后打一打,一点不专业的……学校嘛,哪有什么专业的,虚他他们干啥?”县长看样子是想说几句提振士气的话,但是听语气,自己也有点虚。

二十来分钟。

电话又响。

“喂,江老师,我是马东红。”

“嗯,你说,大声点,都在呢。”

“嗯”,马东红在那头大声喊,“赢了,我们去吃个饭,准备一下,要去省里了。”

“轰”,猛一下,办公室里一阵欣喜,就连庄民裕都一下站了起来。

问题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算是两局15:0,扣去准备时间,孩子们再吃上几口东西,这正式比赛时间应该也就过去了十来分钟而已啊。

“怎么这么快就赢了?”江澈问。

“根本没打完,市二小直接被周映打弃权了。”马东红带着些哭笑不得说:“是这样的,咱们的孩子原先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碰上裁判又凶,头几分打得很拘谨,都丢了。后来,冬儿在场边捡了个球帮忙放回框里,就随手拍了一下,对方教练正好站得近,就骂她,说让她出去,还说你们老师怎么教的,懂不懂点规矩……”

马东红说到这里,电话这头先不说别人,关键庄民裕火大了,那可是曲冬儿,就是他自己说话都舍不得稍微大声一点,居然给人骂了?!

一样被骂了的江澈连忙给县长安慰坐下,扭头冲电话说:“你继续讲。”

马东红说:“嗯,反正从那一下之后,孩子们脸色就都变了,尤其周映,那眼神里都是杀气。接下来几分,她扣球开始往对方脸上扣,只要是前头因为他们教练骂人跟着起哄过的,笑过的,一个没放过,挨个照脸扣,她那球速,对方躲都躲不开。”

“好样的,这才像我们山里娃。”庄民裕得意了,大笑着说。

“反正就是一个一个都哭着下去了,哇哇哭成一片,都不愿意上场了。磨蹭半天,最后直接弃权了。”马东红那边继续说:“我们刚出来,准备去吃个饭。”

老谷爷担心的在旁边问了句:“那你们没被为难吧?”

“没,他们教练,一男的,还想冲过来找周映理论,柳干事直接一手就给他按树上了,整个操场鸦雀无声……再说不还有我这个大高个么,至少看着也挺吓人的,教育局的人也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电话挂断,庄民裕开心地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圈,最后临走还叮嘱,后续茶寮小女排的情况,都要第一时间往他办公室打电话报告。

…………

短短几天后,庄县长带着秘书启程前往省会庆州。

“这都进半决赛了,你再晚点决赛都赶不上。”江澈数落他。

庄民裕心情上佳,跟江澈也熟络了,不以为意说:“放心吧,我打听了,市长正在省里开会,比赛要是时间能错开,我一定把他拖去看。”

要一位县长和市长去看一场小学年龄段排球决赛,这并不合理,哪怕是全省比赛也一样。

但是因为其他一些因素,这件事的意义现在早已经不止于此了,就在昨天,一篇刊登在《南关青年报》,名为《一支山村小女排的奇迹》的文章发表,迅速吸引了各阶层、群体大量的目光。

【让我们用说的,南关省、曲澜市、峡元县、下湾乡、茶寮村。这个拗口的地方如果要去,我们需要火车、客车、拖拉机,然后再走上一个多小时的蜿蜒山路。

茶寮村村小去年共计学生八人,开学一个月后,支教教师因为身体原因离职,无奈停办至今年。

就算是现在,这所学校也仅有40余名学生而已,其中女生17人。

说完这些额,我想告诉大家,这所偏僻村小的小女排,刚刚打进了全省小学年龄段排球赛4强。

她们穿着带破洞的运动鞋,用透明胶把号码粘在非专业运动服上,就这样,一路击败了包括传统体育强校庆州机关一小在内的共计6支各市代表队,一路杀进了半决赛。

我在采访的时候问孩子们,你们想要什么?

孩子们说想要爸妈和老师能来看,想要听见有人给自己喊加油……可是她们想念的人,现在身在千里之外,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地方。

除了一名志愿者教练之外,一名大嗓门一人撑全场的教育局干事就是他们唯一的啦啦队。

孩子们说,她们会打进决赛。

到时候我会去给她们加油,亲爱市民朋友们,你们来吗?

我想给她们开一个小发布会,记者朋友们,你们来吗?】

文章配图一共三张。

一张是比赛的画面,周映跳起扣杀,英姿飒爽,照片特别注明,该生已被省青年队教练重点关注。

再一张是孩子们回招待所自己洗衣服的画面。

最后一张,是孩子们趴在窗口,好奇地看着庆州街头的店铺车流的画面。

发稿人是余时平,如今的他早已经名声响亮,影响力巨大,而这篇报道,也非常符合他上次关注的主题,孩子、希望。

越来越多的目光被聚焦,不单是一般市民,就连各级领导,都开始关心这支注定很有宣传价值的乡村小女排。

庄民裕坐在火车上,看着手里刚拿到的报纸,一时间全然忘了什么宣传作用,什么关注、炒作,他红着眼眶喃喃地说:“孩子们,你们县长的嗓门也很大嘞。”

庄民裕日夜兼程赶到庆州当天,茶寮村小已经打进决赛。

半决赛三局14:16、15:13、17:15打败另一个市的老牌名校,决赛即将对阵去年的冠军,庆州市钢铁小学。

“周映已经累得动不了了,老实说,咱们其他孩子的水平,基本都差一线,全靠意志在撑,整个队,总体上就是周映在扛着往前走的。”马东红在电话里小声说着,听得出来很是担心。

电话里传来一阵骨碌声,换了人。

“老师,我不累,我给你拿冠军。”周映说。

“好。”江澈跟周映聊了几句,劝她抓紧休息,又让曲冬儿接了电话。

回到村里,整一村老少都在村口翘首以待,江澈握了握拳头,说:“进决赛了,后天上午打决赛,赢了就是冠军。这不咱们也辛苦大半年了,我特意请了乡里的放映队过来,明晚咱们全村在老祠堂吃饭、喝酒、看电影,发红包……老谷爷你看行吗?”

“行啊,这不高兴嘛。”老谷爷豁着牙大笑,喊道:“都通知啊,都来,谁不来可没红包。那个,江老师,王地宝他们家?”

江澈想了想,说:“也叫来吧。”

PS:经常想,这本书是不是应该给本章说的各位段子手分稿费……唉,我自己回头看书都老在看本章说。更新慢的时候看看本章说吧,谢谢大家了,其实我觉得也不慢了,我自己在起点追的几本书,基本都比我慢。

第一百五十六章 谋事者不动情

“杀(第四声)”。

周映起跳,双腿小腿屈起,展腹,左臂后扬,整个人空中短暂滞空。

这弹跳、滞空,还是左撇子……

坐在体育馆旁边的省队教练看得激动不已。

因为那篇报道而特意赶来为这支山村小女排助威的市民们欢呼声就在嘴边。

记者们按着快门。

“茶寮,茶寮,扣死它。”柳将军已经嘶哑的嗓门不顾疼痛继续大喊着。

“砰。”

马尾甩动,重扣。

但是……

三人拦网。

庆州钢铁小学最初是工人子弟学校,素来重视体育运动,校友中曾有人进过其他项目的国家队,此刻起跳的三人虽然不是专业,也是特意挑选录取的。

其中有两人身高比周映还要高上两三公分,固然弹跳不一定赶得上,也足够了。

“啪。”

球被拦了回来。

周映凭借超快的反应直接在身体下落过程中伸手将被挡回的球托了一下。

“再来。”

小二传将球托起。

周映落地同时垫步再次起跳,连续起跳能力惊得省青年队教练兴奋握拳,重扣的架势拉开,触球瞬间……手腕一软,一个轻吊。

球在空当处落地。

“茶寮,茶寮……”

茶寮村小拿下了决赛第一分,欢呼声四起。

庄民裕也站起来怒吼了两声,坐下得意地拍着市长的膝盖说:“怎么样,没白来吧,曲澜市,峡元县……咱们的小女排,报纸一报道,全国至少多一百倍人知道咱们那儿。”

市长开心地点头,抬手鼓掌。

但是在场的专业人员从这一刻起基本就已经确定,茶寮要赢这场决赛的机会,其实已经很小了。

只要周映的重扣做不到一次一杀,势如破竹,茶寮就赢不了。

她们的其他队员相比球网对面的对手,太弱了,而周映,太累了,她撑不了这样一整场的不断起跳。

钢铁小学的战术针对性十足,关键她们还有充分地,可以用来针对的人,三名高大队员同时拦网,不怕你重扣改轻吊,只要你不断起跳就行——只要把周映体力耗光,她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取胜。

第一局,比分僵持到13平,周映起跳的高度和连续起跳的速率已经开始跟不上了。

“茶寮,加油!”

庄县长不顾形象地站起来大声呐喊。

秘书走过来,小声说:“庄县长,我有事要向你汇报。”

“什么事,抓紧说。”庄民裕目不转睛看着马东红刚换上场的新队员发球。

“是跳发……不对,是跳飘。”观众席响起一阵惊呼。

这个年代看惯了女排,熟悉排球的观众一眼就能辨认,这名新换上来的女孩发球竟然是跳飘,虽然不如强力跳发惊人,但是小学生能发跳飘,依然令人惊叹。

张红英自从开始练排球就只练这一件事,在马东红教练来之前就开始了,发球,跳飘……江老师教的,后来马东红帮忙纠正了几处要领,一直强化训练,就这一项技术。

她之前上过场,但是从没用过跳飘。

观众们看明白了,这是秘密武器,茶寮小学奇迹背后竟然还有一直藏到决赛的秘密武器。

“砰。”球飞过网,接球队员直接垫飞。

14:13,只要再拿一分,茶寮村小女排就将赢下决赛第一局。

满场的欢呼声中,庄民裕把耳朵贴过去,“你刚说什么?”

环境太吵,人太激动,秘书说的话,第一遍他没听清。

“茶寮村昨晚发生泥石流。”

“……什么?!”庄民裕看看秘书,看看场上那些小女孩,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这在一位领导者身上,原本是很不应该出现的情况。

秘书不得不再重复一遍:“茶寮村,昨晚,泥石流。”

庄民裕晃了晃,勉强镇定下来问:“人员伤亡怎么样?”

“暂时还不清楚。”

“马上回去。”

“回不去,公路塌方好几处,虽然都不严重,但至少也要明天才能修好。”

“……”

场上,张红英又一记跳飘,对手勉强接起,球直接过网,周映迅速起跳打探头,茶寮村小在一片欢呼声中不可思议地以15:13拿下了决赛第一局。

只是打完这一记探头,周映本人整个扑在地板上,不能动弹,连下场都是柳将军给她抱下去的。

“没关系,没关系。”钢铁一小教练向着下场的队员用力鼓掌,鼓励说:“打得很好,对方那个主攻已经动不了了,跳飘那个也会一样,坚持不了几球失误率就会上来,大家不要慌,抓紧适应一下她的跳飘,下两局摧枯拉朽,冠军还是咱们的。”

庄民裕看着场上的这一幕,不知道待会儿要怎么向这些拼尽了一切孩子交代,你们的家,没了。

他出门去打了个电话,了解情况,同时指派工作人员迅速上山了解情况,展开救援。

除了这些,庄民裕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暂时回到体育馆内,陪着场下这些还不知情的孩子。那种与茶寮之间的情感联系变得越来越强烈。

第二局比赛开始。

钢铁小学教练发现对手那边,周映没有上,她正坐在场面接受马东红的按摩,同时喝着葡萄糖,另外跳飘发球那个也没有上场,场上足足换了三名队员——全力防守。

这一局,茶寮就没想赢,她们只是想拖时间,等周映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同时自然也不会给对方机会去适应张红英的跳飘。

整个战略都是一开始就制定好的。

看着茶寮村小的孩子们一次次飞扑也要把球垫回来,一次次倒地,一次次在场地上留下一滩滩汗水……

工作人员入场清扫。

钢铁小学的教练急得跳脚,但是什么都没法说。

…………

时间凑得很好,如果凑不好其实也没关系,早了这个庆祝可以放半决赛之前就办,迟了可以等孩子们回来再办。

总之一条,泥石流就是在昨晚,这么大的事件,江澈无论时隔多久依然记得无比清楚,他还记得哪几栋房子被埋了,哪几栋倒了,哪几栋安然无恙。

茶寮村是一个半山山坳,背后靠山,往前先略微斜向上,再向下,这才有了村口那个长长的缓坡。

老祠堂在村口上来右侧稍高处,很安全,前世避难,江澈就是被抬到了这里。

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办法能把村民们都集中起来,事后会被惊叹茶寮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合情合理。

昨晚暴雨如注,吃席,发红包,三部电影一直放到夜里十一点多……

轰隆的声响传来,电力供应中断,有村民跑出去看,短短一两分钟时间,半片后山向着茶寮村盖了下来……

没有亲历过的人完全无法体会泥石流的恐怖,那就是一座山突然垮下来,盖向你……

“点清楚了没有?有没有少人?”江澈站在高坡上,望着下方一个个眼睛通红的村民,高声喊道。

对于村民们来说,命留住了固然值得庆幸,但是家没了,他们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少,破瓦遮头,破屋安身,如今全都没了,许多人痛哭流涕。

昨晚要不是江澈在黑暗中喝止,还有人想冲回家抢东西。

一片嘈杂中,江澈站在依然倾泻不止的大雨里,力竭声嘶地喊道:“听我说,都振作起来,会有更多,会有新家,会有更好的生活……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村民们转头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看看你们的田,还能种吗?”江澈指了指远处被另一处泥石流覆盖的梯田,他清楚知道村里前世重建,曾经是何等的艰苦卓绝。

“看看这剩下的半片山,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滑下来。”江澈指了指后山,它其实不会再滑下来,但是江澈不能说,守土观念深重的山民,只要还不至于死,就很难愿意这样离开。

“我们不要这里了,不要去修屋子,修起来,那也是危房……大家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找到能带走的东西,跟我下山。”

“不管多舍不得,不能住了,跟我下山。”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你欠老师一枚奥运金牌

雨势渐停,村民们各自噙着眼泪翻找还能带走的东西,偶尔找到一只活着的鸡,咕咕咕追着满路跑。

衣物、被褥、锅碗瓢盆、粮食,能找到的东西全都装进袋子里准备背走。

山上确定是不能留了,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人万分后怕,因为江澈是这么说的,现在茶寮村的情况,任何事只要江澈说了,他们都信。

几个月时间下来,他们已经见证了太多,江老师除了打牌、下棋、弹弹珠……这些逢比必输之外,剩下什么都厉害。算一算,村里浑人,村外野猪,大城市的有钱人,上大学的漂亮姑娘,还有峡元县的县长,哪个逃得了?

江老师不光聪明,运气还特别好,有上天护佑,昨晚要不是因为他的提议……茶寮现在就是一场更大的人间悲剧。

钦佩和感激不断叠加,直到无以复加,而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江老师是真的对茶寮人好,当作自家人。

与此同时,整个茶寮也在灾难面前变得愈加团结,他们都没家了,都是一家人了。

只是对于下山后会是怎样,未来的日子怎么过,村民们现在都还有些茫然。有人试着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想了,等着听江老师的吧。

“嘿,看那边……猪刚鬣啊!猪刚鬣也没死。”有人突然大叫起来,声音里透着兴奋。

同样的呼声一路传递开去。

几乎所有人都暂时停下手上的事情,站到路上抬头看去。

远处曾经的梯田已经被泥石流覆盖,但是往上,在还有植被的半山末端,一头黑色的大野猪站在那里。

倒了半片山,它竟然活下来了。

莫名的,村民们竟然都有些欢喜起来,脸上的生气也足了不少。

江澈也把东西收拾了,从被泥石流覆盖了小半边的学校院子里出来,站在院门口看了看,禁不住有些感慨:

“多好的野猪啊,我竟然坑它天天被追杀,不过现在日子过得挺好吧?”

“多好的村民啊,我竟然坑他们抛弃家园……以后会很好的。”

“多好的县长啊,市长不知道好不好,反正一起坑了。老庄你要相信,和我同伙,以后会很好的,像你这样的官,我希望你能做大官。”

“多好多淳朴的孩子们啊……已经都被我带坏了。”

庆州,比赛现场。

一名茶寮村小的小姑娘把球垫出了场外,捡球的时候手一软,到手的球再次翻滚出去,她艰难地向前走去,把球追回来。

“孩子们太坚强了。”

“是啊,累成这样了还在坚持。”

观众席里,人们不断地感慨着,不断报以掌声和鼓励。

只有钢铁一小的教练跳着脚,抓着头,不断在看表,看周映,这实力悬殊的第二局,到现在竟然已经打了接近第一局两倍时间。

拖时间……拖得如此真实合理而且自然,这都还是孩子啊,到底谁教的?

终于,伴随着连续三次重扣,球飞上看台,漫长的第二局比赛宣告结束,从比分上来看,钢铁一小轻松取胜,从过程来说,支离破碎。

短暂的局间休息过后,第三局比赛开始。

“啪啪啪……”掌声如雷。

因为周映重新上场了,小姑娘面色苍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站定位置,眼神坚定如铁。

观众席瞬时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个帅气的小姑娘,几乎总是面无表情,满脸英气的茶寮村小核心主攻,已经凭借自己的球技和坚强表现,短时间内圈粉无数。

短暂的休息时间不足以恢复太多体能,但是比之刚刚的情况,还是好了一些。

同样的,跳飘的张红英也再次上场。

比分来到7:8,茶寮落后一分,周映的起跳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她今天只打了一局半,但是因为对手的关系,起跳的次数早已经超过之前的一整场。

而且这整个比赛赛程太短太密,一路打下来不断叠加的疲惫和身体负担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若不然,周映的体力其实算非常出色。

张红英的跳飘也开始失误率上升,同时被对手适应了一些。

观众们来时怎么都没想到,一场孩子的比赛,会看得如此惊心动魄,牵扯人心,现在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的每一分都会是苦战。

“高一点。”周映的嗓音有点哑。

小二传用力将球垫得比平常更高一些。

周映助跑、起跳,绝对高度超手扣杀。

“砰。”

球重重砸在地板上,8:8,茶寮小学再一次顽强的将比分追平。

周映落地,腿软,脚踝一崴,整个人“pia”一声倒在地上,这声响,是因为她的三道杠运动衫早已经汗湿到可以拧出水来。

观众席一阵惊呼,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刚刚那一下,周映整个脚踝扭了过去。

小姑娘痛得眼眶泛泪,试着爬起来……

“不能打了,不能打了。”

一男一女两个高个子匆忙从看台上跳下来,奔向周映,摆手。

“不能再打了,再打人就废了。”

柳将军不明情况,上前一把将人拦住,“你们谁啊?”

“我们是省青年队的教练。”

两人拿出证件递给柳将军,接着一个去找马东红,一个向着全场挥手,迎着观众们不满地嘘声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我们俩是省青年队的教练,这孩子不能再打了,她将来一定能进国家队的,不能废在这里。”

国家队?观众席一阵沉默。

另一边,马东红本身是吃过伤病的苦的,她跟其中一名教练也认识,听完立即赞同,因为她记得,江澈亲口说过,孩子们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周映,她本身太拼了。

“咱们放弃吧,好不好,周映?”

马东红伸手按住周映,劝说。

两名省青年队教练也围在她身边,嘴里不断说着:“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还小,这是无关紧要的小比赛……我们要你了,年后你就来省青年队,好吧?不打了,今天不打了。”

所有观众的目光也都聚焦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因为她的实力,因为她的坚强,因为刚刚省青年队的教练信誓旦旦说,这个小女孩将来能进国家队。

那可是万千国人敬爱、宠爱的国家女排。以周映的形象和个性,真能进国家队的话,未来几乎肯定是明星,是整个南关省的骄傲。

周映微微摇了摇头,“你们不要我也没事。”

每个人都愣了愣。

“今天一定要打……我答应过江老师,要给他拿冠军的。”

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和眼神里的坚定,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人们不知道江老师是谁,但是很显然,那是一位山村教师。

“傻不傻,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柳将军叨咕一声,过来说,“你们别问她,我给按住了就行,周映听话,不打了。”

周映还是摇头,试着挣扎,对于她来说,不够机灵,不爱说话,满心想让江澈因为自己而开心,就只有这一个方法。

看台上的庄民裕看得着急,努力想了想,起身站到看台边上,大声喊:“周映啊,我刚跟你江老师通电话了,他说,他要的可不是这个冠军啊……是奥运金牌。”

因为提到到江澈,周映抬头看向他,眼神有些怀疑。

“我是县长欸,县长怎么会骗人?”庄民裕也不管了,继续说:“他说等你将来参加奥运会,他一定会去看,还说,等你拿了金牌,要给他挂的……所以今天不打了,乖,江老师的话你总听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没有退路的县长和市长

茶寮村山下,村民们手拎肩扛,围聚着,恳切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江澈、老村长,还有几名围在一起的生产队长身上……下来了,去哪?

“老谷爷,按我的意思,山脚下是绝对不能住了,这不知什么时候它又冲下来,塌一片……给咱们住,咱们都不能住了。”

江澈说完回头,牵引着村民们的目光,把背后那片山重新打量了一遍,雨停了,但是裹着泥沙的水流依然成股的倾斜而下。

“可不是,不敢住了。”老谷爷看看,想想,一样后怕,叹气说:“可是咱们能去哪?”

江澈走到江边看了看,回头问:“这一带江水会满过堤坝吗?”

村民们想了想,纷纷摇头,老村长站上前说:“早年间时常满上来,所以你看对岸那么平坦一片地,原先都没人敢住,但是这有好些年没有过了,对岸那一片泥沙越堆越高,河坝也修起来了,就没有过了。”

麻弟跟旁边补了一句:“江老师放心吧,你看这回这么大的雨,这江水都还差着一截呢。”

江澈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情况,包括接下去的几年,十几年会是怎样,没人比他更清楚,之所以问这些,只是为了让他这个外地人接下来的选择显得更合理。

“那边黑黑那一小圈房子是什么?”江澈指着对岸问。

“老的良种场,后来撤了,就留了俩老头看着门……”

“那咱们就住那了。”江澈直接道,说完转身,抬手示意刚刚躁动起来的村民们安静,然后才继续道:“有些话对外人咱们暂时不讲,但是说句实际点的,茶寮如果继续呆在山上,没出路的,咱们再怎么能折腾,这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永远挡在那,所以这回下山,真的就不回去了。”

顾不上心中疑惑,村民们默默点头,这条山路,走了几辈人,苦了几辈人了。

江澈见状扭身指着江对岸,“以后那里就是咱们茶寮村。”

所有人都愣一下,一方面没想过,另一方面也都困惑:这样也行?占了就是咱们的?

“现在绕路过去,住进良种场,有屋就进,铺床、架锅,生火、做饭,肯定不够住,我们就搭棚,再建个牲口圈……你们懂我的意思了吗?”江澈顿了顿,把人都看一遍,然后说:“咱们就赖在那了。”

“好。”村里的年轻人齐声回应,他们日常一直有被江澈默默灌注这样的思维,下山,茶寮要出头,首先得下山。

老谷爷想说话,以他为代表的老一辈淳朴的山民,没干过这种事,连想都没想过,而且这是要跟政府耍赖,他们心里总不免有些害怕。

江澈笑着抬手制止,然后继续道:“相信我,只要大家赖住了,就没人能赶我们走……出发。”

马东强的拖拉机被一块山石挡住了,突突突停在不远处,人站起来挥手:“往哪儿去啊,我来帮忙运东西,另外人怎么样,都没事吧?

江澈看见,听见,觉得大概是应该偷走他的拖拉机摇把子了。

…………

输了,茶寮小学在周映下场后,剩下的球员苦苦支撑,拼尽全力,但是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最后还是以11:15输掉了决赛最后一局。

场边,孩子们在哭,马东红一个个安慰着,就连柳将军,都难得地细声细气哄着她们。

但是看台上给予亚军的掌声和鼓励比冠军更多,记者们不断按着快门。

庄民裕在体育馆外接到了县里打回来的电话。

“茶寮派了人过来送消息,路上遇上了,说是村民们现在已经下山了,没有人员伤亡,不过村子全毁了。”对面县里的工作人员报告说:“还算是运气好,昨晚茶寮村请了放映队,全村都在老祠堂看电影,庆祝咱们小女排进决赛……得亏有咱小女排了。”

庄民裕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好,好,好。是啊,得亏咱们小女排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觉得不管是回去,还是自己再对孩子们开口,总算都稍微容易了些……之前的想象的场面,他现在根本不敢回想。

“现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县里的救援……”现场救援看来是不需要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善后和重建,庄民裕说到这顿了一下,县里连一顶帐篷都拿不出来。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全力组织救援,吃穿用……还有住,尽一切力量解决。”

“是,不过听说他们现在绕路过桥,说是往对面良种场去了,庄县长你看?”

良种场么?这时候下乡脱贫政策在南关还根本无力实行,提都没人提,贸然把一块公有土地还有上头的国有资产批给一个村子,哪怕是受灾的村子,庄民裕也不敢……这年头自然灾难多了,根本顾不过来,政府只能帮一部分,主要还是靠灾民自己。

不过暂时住一下的话,完全没问题。庄民裕心说这个主我还是能做的。

“那就让他们先暂时住那。”庄民裕心想着,茶寮村的重建可难了,得想办法跟市长磨一磨,讨点钱。

等他回到体育馆内刚找到市长,身边就被一群孩子围上了。

“张市长伯伯,庄县长伯伯,我们能跟江老师打电话么?”孩子们噙着眼泪问。

江澈和茶寮村民现在才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现在正举村走在路上呢。

庄民裕和市长互相看了看,蹲下来说:

“孩子们啊,伯伯跟你们说,咱们茶寮村,昨晚……被泥石流给冲掉了。”

“不过大家放心啊,人没事,人都没事,现在大家正往咱们村对岸那边良种场过去呢。江老师说了,让你们别害怕,别担心。他正忙,晚点跟你们打电话,伯伯会带你们回去的,咱们明天就回去。”

一群孩子呆立当场,直到曲冬儿问:“那我们回家,就没有家了吗?”

“……”

一个县长,一个市长,都不得不耐下心来柔声安慰着眼前这些可怜的孩子。

十几分钟后,等候的记者们涌了上来。

本来就是想给予安慰和鼓励的,现在,他们要给的更多了。

这支创造奇迹,带来心灵震撼的小女排刚刚输了决赛,而且,她们那个偏远小村,昨晚刚刚遭遇了泥石流。

很多记者眼眶里都含着眼泪。

用最温柔的语气,记者们把问题小心提出来,县长和市长自动往后退了退,现在的情况,孩子们才是中心。

老实说,这种情况下大部分茶寮的孩子根本回答不了问题,情绪不对,见识也不够。

曲冬儿走了出来,带着一丝胆怯走到记者们面前。

“谢谢记者叔叔们,我们不怕的,因为茶寮村很勇敢,然后县长伯伯和市长伯伯都很好。”

她说这一句,庄民裕和张市长既揪心又安慰。

有记者愣一下,突然说:“你是那个阶梯小女孩?是吗?”

曲冬儿点了点头。

早先已经被江澈打过预防的余时平连忙在旁边解释:“之前是为了孩子能平静生活,我才故意没告诉大家。”

记者们体会一下,纷纷点头,把这件事先揭过,但是事后报道的稿子里,肯定还是要提的,阶梯小女孩,山村小女排,泥石流,全部凑在一起了,很多人已经在心里琢磨着这篇新闻稿。

见到这一幕,县长和市长内心的安慰更多了些。

曲冬儿说这些话并没有得到江澈的直接指令,江澈不可能暴露这种事情,但是曲冬儿自己记得一件事,江澈以前常和她说,咱们村要是在山下就好了……

刚刚,听庄县长的话,茶寮村已经下山了。

所以,曲冬儿想了想说:

“县长伯伯和市长伯伯刚刚告诉我们,我们不能再住回原来山上了,怕危险。我们下来,没家了,没学校了,他们会帮我们盖新家,新学校……”

庄民裕和张市长互相看了看,有点懵。

这话说来没错,尤其后面一句,他们安慰的时候确实说过近似的话,可是那是哄孩子啊。

现在的情况,当这些话从曲冬儿口中说出来,被记者们听到……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它变成了县长和市长的承诺。

两人原本的商量,也就是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给予茶寮重建尽可能多的帮助。

对,是重建,修修补补,可是现在……

庄民裕突然想到他准备让茶寮人暂时住一下的良种场,现在还有可能让茶寮人离开那里吗?

除非他去把整个村子盖好,再请人回去,否则,只要敢让村民们动弹……就会变成赶人。

问题就算拉上张市长一起把事情定下来,给住,然后呢,不给地种,不给生计吗?这样算算,整块小平原都得没啊!

张市长心里其实更慌,他去过峡元县,刚刚庄民裕提了,他就知道是那个地方,前阵子刚有省里的领导跟他打过招呼,说南关江航道要向上拓展,那块地,有外商感兴趣。

这年头,外商收够了厂子放那不管或干脆掏空,圈了地拿了政策不办实事一类的情况已经不少,但是作为地方政府,依然对此抱着很大的热情,而且这事毕竟是有省里领导亲自过问的,其中细节具体涉及哪些东西,张市长也不好打听。

“他们现在住的是南关江边那个小平原是吧?”张市长凑到庄民裕耳边,小声确认一遍。

庄民裕点了点头。

张市长皱眉说:“那个地方很为难啊,具体情况晚些再跟你说。”

两人正嘀咕着。

突然一阵掌声响起来。

两人扭头。

一整排的记者一起站起来,向着他们热烈而真诚地鼓掌,眼神中满满的全是感谢和钦佩。

“我们替孩子们谢谢庄县长和张市长,其实从您二位今天能来香肠,就已经让我们这些媒体工作者对曲澜市,对峡元县,充满好感了。”

“对,两位能说说,孩子们和茶寮村接下来怎么安置吗?”

县长和市长勉强回过神来,努力绽放出镇定的笑容,心里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现在已经被和茶寮村绑在了一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救赎

江澈行走江湖一向凭好看打底,容易让人在直观上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做什么事都更容易些。

亲传弟子曲冬儿的先天条件一点不差,娇俏可人的小模样,纯真无邪的治愈系笑容,还有一双藏着星辰的明亮大眼睛……

她还有山沟沟里考清华的脑子,那可是部分初中老师本身学历也就高中毕业的学校里考出来的。

她还有被江老师带偏了的思维模式。江老师说了,骗人是不对的,不过咱们是好人,有时候骗一下也没关系。

有句老话说江湖里几个怕,其中之一怕孩子,因为假设一个孩子是高手,出乎惯常思维,往往最难防。

同样的道理,因为只有八岁的年纪,小丫头比起师傅大概还要更无往而不利一些。

记者们听了就信,热忱地给市长和县长鼓掌、感谢。

市长和县长在闪光灯里努力微笑着,心里苦,很想说:“这个事,它大概有点偏差,请让我解释。”

但是已经没法解释了。

同时,被这么一个小女孩站在身边仰头望着,看见自己的样子落在她澄澈的眼神里,庄民裕和张市长明知报道一旦照这样的描述发出去,自己会很为难,但就是生不出任何意见和不满。

老实说这件事对于他们本身的形象建设好处也很大,若不太为难,两人都会很乐意把力所能及的部分都为茶寮和面前这些小女孩做了。

可惜人在官场,难免身不由己。

“大家别哭了,没事的,家里有江老师呢,怕什么?”队员里年纪最小的曲冬儿伸小手替姐姐们抹眼泪,一个个安慰、鼓劲。

茶寮小学退场。

还未离场的观众集体起立鼓掌,就连拿了冠军的钢铁一小也一样,教练和队员一起站在场边,为这些大山里的小女孩鼓掌加油。

…………

良种场的房子建了一个圈,虽然老旧,是大跃进年代留下来的,但是论墙论瓦,其实用料一点都不差,那个年代留下的东西几乎都是集体汗水的结晶。

院子里七八棵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树,当年走运没被劈了当柴炼钢铁,在这个早冬里落叶凋零,光秃秃枝干冲天。

房子肯定不够住,第一批安排老人,然后是孩子,妇女……

年轻人身板硬,就在树下面搭棚住,只要不下大雨,夜里点上火堆,其实问题也不大。没有人太沮丧,尤其李广年和麻弟这拨年纪轻的,他们反倒有些兴奋,激情燃烧,觉得这趟下山像是跟着江老师闯江湖,改天换地。

另外村民还用石头垒了一个圈,鸡鸭和小猪仔什么的都关一起,外头绑了两条狗看着,叫声此起彼伏,热闹得不行。

女人们捡来了柴枝,马东强又帮着运了一车,灶台不够,搬两块石头,架上锅,山里女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条件都有办法让男人们吃上热乎饭。

村里的屠户把一头被泥石流砸到半死的半大肉猪杀了,剖洗剁开下锅……也没人去辨认和计较猪是谁家的,全村一起吃肉。

刚刚遭遇了厄难的小山村,仅仅一天一夜过去,意外的并不缺乏生气和希望。

江澈用树枝和良种场旧仓库里找来的塑料布搭了几个小帐篷,自己分到一个,坐在帐篷门口一边捧着碗吃饭,一边跟一样捧着碗的孩子们叮嘱:“江边不许去,知道了吗?这可不是咱们山上的小河沟,去了危险。”

“知道了。”孩子们含着满口的饭一起回答,拖着长长的尾音。

江澈把一块肉夹进哞娃碗里,继续说:“现在大人们都忙,你们要特别听话。”

“嗯”,孩子们整齐应完,豆倌问:“江老师,我们还会有学校吗?”

“当然会有。”江澈笃定地回应,说:“会有更大更漂亮的学校。”

说着话,天色有些暗了,准备睡在院子里的茶寮年轻人正在生火堆,江澈看看,催促身前的一群孩子说:“天要黑了,都回爸妈身边去,今天他们要是看不见你们会慌的。”

孩子们听话的散去。

哞娃很快又跑回来,跑到江澈身前站住,把肉夹他澈碗里,给江澈展示自己手里的空碗说:“江老师你看,我不用吃肉就把饭吃完了。”

说完他开心地扭头跑去,小小的身影在火光里跳跃着。

江澈就那么看着,脑海中不自觉再次浮现出前世泥石流过后,那具裹满泥巴,小小的身体……前世支教第一个学期,江澈一共有12个学生,泥石流过后少了4个。

“谢谢。”

抬头望着远处天边只剩最后一抹的霞光,江澈小声说了声谢谢。

其实前世今生都没做错过什么,但是这一刻,坐在角落望着满院子的孩子、老人,篝火、少年,大家手里的碗,碗里的饭……

它依然像一样救赎被完成。

江澈重生至今,第一次感觉这样轻松和愉快。

…………

吵嚷的声音突然传来。

李广年跑出去一趟,很快又跑回来,一脸愤怒拿了铳冲出去,茶寮村满村男人打头,剩下妇孺随后,跑到良种场外院门口。

江澈跟过去,立即有几个村里男人过来护在他身边。

“你们这是干嘛?”之前那一下,年轻人之间就已经冲突上了,为了避免冲突扩大,老村长拦住村里人上前道。

三十几个男人正在良种场门口刨坑断路的男人拄着锄头铲子站那儿,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歪着头开口道:

“开沙场啊,不行?你们茶寮村什么时候在这做主了?”

这话老村长一下没接上来。

一旁留下吃晚饭的马东强忙把江澈拉到一边,有些着急说:

“麻烦了,这人叫朱二炮,是咱们下湾乡朱乡长的堂弟,整个乡什么便宜都只能他家占的主。”

“这不是最近盖砖房的人家开始有一些了嘛,就想到开沙场了,前阵子还来找过我,说是以后要长期雇我的拖拉机,不过这人泼皮赖账的,我不能给他干。”

“我寻思着,他们今天这么急跑来,就是怕咱们把良种场占住了。不然有朱乡长的威风在,他们不声不响拿去用,没人敢往上捅……”

正说着话,前面的吵嚷声突然大起来。

老村长不知道说了什么。

“怎么着?你们住这,问过乡长了吗?”朱二炮面色得意,嘲讽说:“都收拾收拾,隔两天给我滚回山上去。”

果然还是遇到傻子了,换一个网络和信息稍微发达点的年代,怕是再没文化的人都清楚,这个时候跟灾民过不去,简直等于找死。

但恰恰就是这样的年代,信息闭塞,偏远乡村土霸王很多,村霸、乡霸嚣张的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别说是驱赶灾民了,就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甚至私设黑牢他们都敢。

这其中有不少就是乡村干部,觉得天高皇帝远,只手遮天。

刚有个安身地就被人找事,骂滚,李广年一怒之下把铳端起来了,村民们也是群情愤慨。

对面也有铳。

江澈上前把李广年的铳压下来,微笑看一眼对面的朱二炮。

朱二炮挑衅地回瞪一眼,“怎么,要不要我请乡长来看望下你们?”

江澈点了点头说:“也好。”

朱二炮愣一下。

“都回去吧,累了一天了早点睡觉。”江澈先劝村民,劝完村民回头对朱二炮说:“继续挖,有本事沿着这……一直挖断到那。”

朱二炮梗着脖子说:“你别以为我不敢。”

江澈说:“我就觉得你不敢。”

朱二炮手一挥,“……挖。”

一声令下,三十多人一起动手。

江澈笑一下,带着村民们回了院里,因为是他开的口,倒是再火大,再不服气的人都暂时把火压了下来。

“我正愁外面这条路太小太泥泞,修路费钱费工呢……这都有人送上门,好事。”回到院里,江澈说。

第一百六十章 报平安

隔天醒来,身体感觉有些发凉,灭了的篝火堆散着余烟,其实茶寮下来的每个人都很疲惫,只是之前的一天一夜,在灾难面前,大家伙都撑住了。

良种场外一个长度达二十余米的大坑,不论是出去拣柴的,挑水的,还是回山上搬东西的人,进进出出都变得很困难。

因为江澈的话,村民们尽力压抑着怒火,继续安分地生火做饭。这既是服从也是信任,服从是不知不觉培养出来的惯性,信任是因为截至目前为止,村民们还没见哪个找麻烦的能在江澈手上讨了好去,连野猪他都算计。

既然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头,老实说村民们并不希望有一个老实本分,吃亏是福的头。

到上午十来点钟,朱乡长真的来了,五十来岁,秃头,尖嘴,嘬烟的时候显得尤其尖。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这是江澈在下湾乡第一次见到穿西装的人,这年头的西装都有垫肩,而且做得宽大,但是朱乡长个子挺小,所以看着有些怪,像是随时准备表演那个头没了的吓人戏法。

“朱乡长特意来看望大家。”朱乡下带来的人放下了两袋大米。

老村长看了看江澈,见他点头,收下了。

装模做样的转了两圈,问了些问题,朱乡长最后临走有些为难说:“东西就别再往下搬了,这两天天气转晴,抓紧回山上修屋子。你们住在这,出于同情,我是同意的,但是政策不支持。拿枪拿棒,强占公家的东西,那是要蹲大牢的。”

像这种没脑子的干部,搁网络时代一天得被撸下去八回,但是江澈听村里人说,朱乡长已经在下湾乡称王称霸十多年了。

老庄失察啊,江澈心里本来还有那么一丝丝坑了好县长的小愧疚,现在全部消失无踪。

乡长出门,有人在大坑上垫了木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门口这个大坑说一句话。

江澈跟着他的脚步,踩着专门垫上的木板出了门,朱二炮想抽都来不及。

“你是?”朱乡长微微诧异,扭头看了看江澈。

“哦,乡长好,我是茶寮村小的支教老师。”江澈笑着道。

朱二炮赶紧上前,在堂哥耳边嘀咕了几句。

朱乡长再看江澈的眼神就变了,眯眼说:“能跑到乡下来教书的,就算是城里人,怕也没什么出息……对吧?所以,不要逞能。下湾乡有下湾乡的规矩。”

江澈点了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乡长辛苦这么多年。”

说完他紧赶两步,坐上马东强的拖拉机去了县城。

朱乡下略有些困惑,问身边人说:“他干嘛突然谢我,还说什么辛苦了这么多年?”

一群人对着他晃脑袋,腮帮子肉颤。

…………

差不多午饭时间稍后,江澈到了县里,路上碰上那天见过的庄民裕的其中一个跟班坐在拖拉机上往良种场送东西,开得挺快。

马东强想提醒那边到门口有段路被人挖了……江澈果断制止。

江澈昨天必须呆在村里,今天必须进城打电话,按他的估计,今天上午,应该就有几家赶得紧的报纸会出报道了。

茶寮的事要上电视新闻暂时不可能,但是纸媒方面,江澈相信力度不会小,直接报道的,转发的,消息很可能快速传开。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家里,爸妈还没得到消息,听到顿时有些慌乱。

江澈赶紧铺垫了一下,说村子里虽然发生了泥石流,但是大家都没事,而且已经安顿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对了,如果小玥姐问起,记得帮我转告一声,我这边一切都好。”

“你还知道啊?”江妈是一件事过了就忘的性子,这会儿想起那封信来了,埋怨说:“什么叫现在还没到那份上?”

“就是……”

“就是个屁,没娶回家,没往一张床上躺,怎么到那份上?”

“……”

是这个逻辑么?太彪悍了,江澈赶紧找了个借口挂断电话。老妈这样的性子坏处有,但也有个好处,江澈不必太担心她接下来思前想后,日日忧虑。

第二个电话打到宜家,正好褚涟漪在。

“褚姐,我这边村子泥石流了。”江澈说。

那边怔一下,褚涟漪说:“……我马上过去。”

“不用的,别担心。”江澈说:“褚姐你帮我跟老郑他们也交代下,另外重点跟唐连招他们打个招呼,就说辉煌娱乐的希望小学,现在可以捐了。”

“先盖学校吗?”褚涟漪有些诧异。

“对的,先盖学校。”江澈没有去解释,只要希望小学的地基打下去,就没人敢拆,占地啊,钉子户的最高境界。

褚涟漪那边停顿了一会儿说:“那好的。”

“那褚姐你放心,真的一切都好,不用跑。”

“嗯,好。小心照顾自己。”

第三个电话,江澈拿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拨过去了。

“你好,我找304宿舍的林俞静。”电话打到宿管员那里,江澈按着林俞静在信上留下的信息说道。

宿管员出门朝楼上喊了几声。

隔了一会儿,电话被从桌面拿了起来。

“喂”,对面是女孩的声音,但不是林俞静,“静静一早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起来就出去了……你是?”

出去了么?江澈想了想,只好拜托对面帮忙传达,于是说:“我叫江澈。”

“啊……你就是江澈啊?静静的男朋友?”对面一惊一乍,声音一下兴奋起来,紧接着又道,“对了,阶梯小女孩,那个,曲冬儿是你学生对不对?”

“啊,是。”江澈也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她哪个问题了。

“那你下回来看静静的时候,把冬儿一起带过来好不好?”女孩拍着胸脯说,“放心,车费我们报销,我们就是想带她去玩,去买衣服,书包……”

“这个,我尽量吧。”

“不是尽量”,对面突然变成了凶巴巴的语气说,“这么说吧,你不带冬儿来,我们就不让你见静静,而且给你集体否决了,让我们静静换男朋友你信不信?你知道我们这多少人给静静写情书么你,还不知道看紧点。”

女孩很活泼,江澈一下不知道怎么接了。

“听说你很帅噢?”对面突然又问了一句。

这个江澈能接,他说:“对的。”

对面傻了。

电话终于挂断。

想了想,应该没有人需要再通知了,至于庄民裕他们,现在估计正在火车上,苦逼县长连个大哥大都没有,江澈也没办法跟孩子们提前说上几句话。

在县城买了些用得上的东西,坐马东强的拖拉机回去。

路上江澈说:“这两天可耽误你赚不少钱。”

马东强说:“那都不叫事。”

到地,马东强站起来,说:“嚯哟,这老鳖开得可够快的啊。”

江澈也站起来看了看,前方不远处,县长派来送物资的拖拉机屁股撅着,前面一头卡进了朱二炮挖下的大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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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人有好报

隔一天傍晚,一部面包车,一部破吉普,一部桑塔纳先后驶下了机耕路,拐岔道而下,颠簸摇晃着朝良种场方向开来。

破吉普江澈认识,是庄民裕的,那么那辆桑塔纳?

江澈眼睛亮了,站在良种场院内的一棵树杈上,翘首期盼着市长的车也能一头栽进坑里。

不过庄民裕落在良种场的部下提前跑出去好几十米,把车给拦住了。

“孩子们回来了。”

村民们没管什么市长的车,县长的车,也认不得,看到面包车车窗上探出来的那些小脸蛋,顿时激动地喊起来,冲出去。

一时间跳坑的跳坑,翻墙的翻墙,数百人蜂拥而至,看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山贼来了。

孩子们也从车上冲下来。

劫后重逢,山里人家朴实的父母也放下了刻板和拘谨,抱着孩子,哭着,哄着……

唯独周映,只是简单地和父母哥嫂打了下招呼,就一瘸一拐地向江澈走过来,站在江澈面前。

“老师……”随着这两个字叫出口,英气的小丫头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猛地两行眼泪滑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江老师。”

始终没有哭出声,就是眼眶通红,眼泪这么一直滚。

所有小女排的孩子都跟着涌过来,围着江澈,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愧疚。

庄民裕见状连忙抢前一步说:“看你们,怎么又来了?江老师一早就在电话里跟我说了,第二名,他都已经高兴坏了……江老师你说对不对?”

说着他还偷摸朝江澈眨了下眼睛。

面前这情况,比赛结果猜也猜到了,江澈连忙说:“是啊,县长和我都很高兴,想想咱们才练了多久?你们已经很厉害了。”

“就是”,骗了小女孩的县长还在心虚,立即又接上道,“尤其周映,你这都已经被省青年队录取了,教练还说你将来肯定能进国家队,还担心什么,不就欠你们江老师一块奥运金牌吗?回头还上就是。江老师将来指定能挂上你得的奥运金牌……江老师你说对不对?”

江澈心说这都什么玩意?

不过周映这就已经被省青年队看上的话,好事啊,证明这条路走对了,前世那个13岁远嫁不知何处,往后多少年从没有过消息的乡村小女孩,这一世的人生终于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它将铺满汗水,也将铺满鲜花和荣耀。

周映看着江澈,顺着庄民裕的话用力地点头,“江老师,我一定会进国家队,给你拿金牌。”

“好,咱们不急,慢慢来。”看她哭成这样,拼成这样,仅仅是为了江老师的期待,心底的柔软被触动,江澈伸手替周映抹了抹眼泪,柔声说:“脚没事吧?”

“没事,医生说很快就好。”

“那就好。”江澈摸了摸她的头,动情感慨了一句,“真高啊,过两年大概就够不着了。”

一群本来都在掉眼泪的孩子顿时带着眼泪大笑起来。

周映也红着脸笑了一下。

“到我了,到我了……”曲冬儿噔噔噔跑到江澈面前站定,仰着头,张开双手说,“要抱。可累坏我了。”

稍有点意外,因为冬儿平时虽然和江澈很亲近,也偶尔撒娇,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要抱,还没有过。

所以,江澈连忙弯腰一把把人抱起来,笑着问:“累坏了啊,难道我们冬儿也上场了?”

“我一路哄她们就很累。”曲冬儿一边委屈可怜,一边凑到江澈耳边,小声把自己在庆州说的话,记者的反应,以及市长和县长的态度,全都说了一遍。

江澈心里更有数了。同时心说:好厉害的徒弟,茶寮有冬儿,等她清华归来,未来估计数十年无忧。

“市长伯伯还送了我一幅围棋,他说我基本就应该脱离跳棋这个水准的游戏了……老师围棋你会下么,你陪我下吧?”

江澈想了想,倔强说:“我不。”

欢迎市长、县长关怀慰问这种事,当然还是交给老村长他们去做,江澈抱着曲冬儿绕过人群来到马东红面前,仰头正式道:“辛苦了,教练。”

马东红笑着点了点头,显然对这声郑重的教练颇为满意。

江澈接着说:“其实现在的情况,你就算留在庆州也可以的。”他说完扭头示意了一下身后荒芜的小平原,孤零零的良种场。

“不跟孩子们回来,我会睡不着的……我的大木床还在吗?”马东红笑着问。

江澈说:“昨天李广年他们特意回去抬下来了。”

“那就好,我没准留很久,路上县长和市长说会帮我争取编制。”

“这边教师工资很低的,而且咱们学校的体育课短时间内可能开不起来,这一带石子多,一下清理不过来。”

“没关系。”马东红抬眼看了看说:“搭棚什么的,我也正适合。”

说完她向着河滩走去。

另一边,令江澈真正意想不到的情况,孩子们竟然围在柳将军身边,拉她的衣服,拉她的手。

“柳将军你以后还管我们吗?”

“你会来看我们吗?”

“要不你也来给我们当老师好不好?”

那么剽悍一个柳将军,竟然被一群孩子缠得手足无措,一个个解释着,哄着,最后索性一甩胳膊,不耐烦道:“行行行,回头我就去跟领导申请,来给你们当校长,行了吧?”

语气虽然依旧凶巴巴的,但是看得出来,她是确实跟这帮孩子处出了感情。

有孩子问:“柳将军,校长是什么?”

柳将军说:“就是管你们的人……天天管,怕不怕?”

“好怕呀,好怕呀。”孩子笑着,叫着,开心地跑开去。

柳将军含笑静静看了一会儿,扭头陡然发现江澈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这一幕,立即脸色一变,凶悍道:“笑什么?姑奶奶县教育局下来的人,当你一个破小学的校长还不够啊?管死你。”

江澈连忙正色说:“欢迎柳校长。”

柳将军哼一声,扭头不理他这个有妇之夫。

很可能她真的会来,柳将军这种人吐口唾沫就是钉。

“都是好命的人啊,柳将军、马东红、马东强……”江澈展望一下未来的茶寮村,突然发现自己还真开创了一个小范围的好世道——好人有好报,而且是厚报。

…………

县长和市长都来了,朱乡长接到在不远处观望的朱二炮的通知,匆忙赶来,看样子还不清楚情况,只当是县长正常慰问,市长碰巧一起。

乡长过来是为了凭积威震慑村民,避免他们乱说话,稳住大局的。

江澈放下曲冬儿,跟在队尾,偷偷和随市长一起到来的余大记者眨了眨眼睛,做了个手按快门的动作。

一行人往前走了二十来米,拐弯。

县里派来送物资的拖拉机依然翘着屁股,一头扎在朱二炮挖下的大坑里。

余时平一声不吭拿出相机就开始拍照。

朱乡长有点慌了。

“这是怎么回事?!”

庄民裕一路跟市长聊到现在,都很清楚两人现在已经拴在同一根绳上,一不小心就都是官声不保的结局,所以也就不在乎什么家丑外扬了,怒气冲冲地问完,冷冽的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朱乡长脸上。

江澈就不信庄民裕的部下到现在还没跟他说。

县长的矛头已经很明显了,直指朱乡长。

堂弟做的好事,自己也现身言语威胁过,朱乡长要想完全摆脱干系不可能,但是要耍赖,把事情全推到堂弟朱二炮身上,一时半会儿庄民裕和江澈还真拿他没办法。

朱乡长阴狠的目光偷偷盯着老村长,暗含威胁,以免他乱说话……突然余光瞥见江澈往县长和市长旁边走了一步。

他改盯江澈。

江澈淡定伸手一指说:“就是朱乡长和他堂弟朱二炮挖的。”

“你……”朱乡长都愣了,因为这个教书的竟然这么愣……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冷静一下,朱乡长果断决定牺牲堂弟为自己开脱,这事情很容易,装作被蒙骗,把人叫过来痛心疾首怒斥一顿,也就算演过了。

至于市长和县长怎么看,会不会揪着不放,也只能留着事后慢慢担心,慢慢想办法了。

“这事我……”他刚开口。

“这事我们都很感激朱乡长和二炮老板,茶寮出了事以后,朱乡长专门来看望慰问,发现门口这条路根本没法开车,连走路都困难,怕后续救援物资进不来,就专门找来了堂弟朱二炮朱老板,让他连夜帮我们修路……”江澈指了指掉在坑里的拖拉机说,“这个,只是意外,当时天太暗了。”

庄民裕愣住了,他是知道实情的。

张市长不可能就这么相信,否则他也当不了市长,只是难免有些困惑,所以选择旁观,没有着急开口。

茶寮人集体错愕,这也太狗腿了……但是他们本能的相信江澈,所以更不会说什么。

现在关键是朱乡长和朱二炮堂兄弟俩完全懵了。

“这么好的理由,我们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被他想到了,而且油他来说,更让人信服……稳了。”

“不错啊,小子知道怕,还知道卖人情。这个投名状,本乡长接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恰好庄县长问:“是这样吗?”

朱乡长连忙开口道:“是这样的,本来是想为茶寮的灾民做点事,结果弄成这样,唉……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哦。”庄民裕点了点头。

朱乡长心头一松,递给江澈一个“你很识趣,我很满意”的眼神。

江澈笑笑,继续道:“朱乡长和朱老板说要帮我们修成机耕路,一直修到直接跟乡里的机耕路连上呢,张市长和庄县长刚刚下来大概也有体会,这段路实在是太不像样了。因为时间紧,朱老板才连夜动工。”

咦,怎么变这样?

朱乡长和朱二炮懵一下,一起扭头看了看,这要连上乡里的机耕路……少说也得四五里啊!这得往外吐多少钱?

问题他们现在难道还能把话咽回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人闪现进场

朱乡长和朱老板亲自动手给良种场门前的大坑架好了宽木板,火速告退组织修路去了,这事有曲澜市市长当场见证,他们至少眼下不敢赖,也不敢拖。

关键从钱的角度,应该还没伤筋动骨到不能忍,所以朱乡长暂时还不至于狗急跳墙。

张市长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分明,不直接参与细节,热忱地拉着老村长的手,关怀着,鼓励者,视察灾民的衣食住行情况。

余时平在旁帮着拍摄一幅幅官民一家亲的美好画面。

庄民裕走在江澈身边,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县长现在也越来越了解江澈了,有些不满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不过就这样把人放过了?”

“实话实说,像朱乡长和朱二炮这种人,只要你庄县长肯站出来给老百姓撑腰,他们的罪状随时都能给你堆成山。干脆趁他修路这段时间,县长让人多收集点东西,等他修完,直接弄进去好了,不然我还真怕风头过了他来报复。”

庄民裕笑一下说:“你还知道怕啊?”

江澈说:“那是,我就一普通支教老师,怎么跟乡霸斗?所以这事还得县长出头。不过现在不能急……急了,你这个县长有钱给我修路吗?”

庄民裕想了想,郁闷说:“还真没有。就算抓了他没收财产、罚款,这钱也得上缴国库,不在咱们县里。”

他其实还想说就算最后返还县里,我也得全局考虑……犹豫一下,没说。

“对啊,所以庄县长你最近把乡里的账盯一下,咱们一起,先让朱乡长和他堂弟把前头十几年吞下去的吐出来一部分,为本地人民做点贡献吧。”

庄民裕苦笑说:“是为你的茶寮做贡献吧?”

江澈看县长一眼,微笑说:“是咱们的茶寮。”

庄民裕:“……”

隔一会儿他说:“其实乡里还有好多路等着修呢,要不然……”

江澈果断道:“没有要不然,真到一定程度他就狗急跳墙了,所以只此一回,接着果断打死吧,是蛇就会咬人的。”

庄民裕想了想,点头。

…………

专门腾出来的小屋里,点的是村里人家里留下来的煤油灯,这些屋子闲置多年,暂时连电都没通上。

庄民裕坐在灯火一边,把一叠报纸扔到江澈面前,他不可能猜到江澈能预测泥石流,但是要说一般山民敢果断抛家舍业下山,直接住进公家屋子,再摆出一副赖定不走的架势……庄民裕认为不可能,所以,没别人了。

江澈装模做样把报纸翻了翻,起身诚挚道:“谢谢庄县长,还有张市长。”

虽然张市长不在场,但是江澈很清楚,这件事他其实已经和庄民裕捆绑在一起了,关键环节最后肯定都要通过他。

“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是吧?”庄民裕问。

江澈无奈点头说:“泥石流,没法回,也不敢回,这不报纸上都写了,县长和市长也为我们考虑了。”

“那去其他地方呢?”

“有这么大个地方正好有房子给我们安身吗?”

“唉……”庄民裕沉吟了一会儿,把航道拓展,外商看中这块小平原等关键问题藏住了,只说:“土地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帮助灾民逃避自然灾害的威胁,县里同意,市里同意,应该不难。”

庄民裕郁闷一下道:“你图什么?”

江澈正义凌然说:“图这些可怜的山民和孩子有处安身,未来一天可以不这么穷困。”

聊到这里,庄民裕知道,江澈已经吃定他了,犹豫一会儿,主动交了底,“这件事我和张市长在路上商量了一路,实话跟你说一句,良种场和背后那片小山坡,我们会想办法给你们批下来。”

“谢谢。”

“但是外面那片小平原,你想都别想。”庄民裕也想帮茶寮,也喜欢这拨孩子,可是他首先是政府官员,把这么一块外商看中的地交给一个村子,不可能。

江澈点了点头说:“不会的,我们就是想多要块地盖希望小学而已。”

“哦……什么?”庄民裕怔一下,站起来问:“什么希望小学?”

江澈说:“我上学临州那边有位老板愿意为茶寮村捐建一所希望小学……我猜,庄县长你不会拒绝。”

拒绝?庄民裕看了看眼前那堆报纸,心说我敢拒绝吗?就茶寮这拨孩子,多少记者和民众关心着呢。

江澈继续道:“总不能孩子们住这里,希望学校建回泥石流的山坡下吧?”

那样的话,庄民裕和张市长官声前程都得完蛋。

“我回去跟张市长商量一下,再想想办法……”沉默半晌,庄民裕站起来走向门口道。

“那村民靠什么满足生计?要不允许我们自己就近开荒吧?”江澈在他身后追问。

庄民裕扭过头,盯着他,“你不要再跟我说话。”

…………

县长、市长,还有柳将军、余时平等人夜里九点多钟都启程回了县里。

余时平临走跟江澈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情况允许的话,我想请两位村民带路,去山上拍一下泥石流后老村子的情况。”

“麻烦余记者了。”江澈跟他握手道别。

乡亲们深情欢送市长、县长,孩子们摆着小手,一声声真诚感人的县长伯伯、市长伯伯再见,两位伯伯也只能苦笑着挥手告别。

江澈猜测这样下去,庄民裕迟早得跟自己坦诚小平原的实际前景,到那时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对手是直接打通省里关系的外商,县长和市长大概都做不了主。

现在只是先把钉子扎下去。

一村人站在江边看了一会儿车子离开。

突然有人指着对岸半山说:“你们看,对面半山怎么好像有手电光……又没了。”

“不是吧,这么远你能看到?瞎说,村里人都在,怎么可能这会儿有人上山?”

江澈听着。

莫名心头一动:“不会是那个蠢丫头吧?不然谁还这么笨隔了三天跑来,直接上山找人?”

“昨天早上出发的话,难道坐飞机到庆州?”

“不可能,不可能。”

江澈跟着大伙回去,到自己的小帐篷里躺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了心越来越乱。

“就当回山上拿东西吧。”

他想着,爬起来,找到麻弟和李广年说:“陪我回山上一趟。”

“现在?”

“对,现在。”

…………

同一时间,本身在庆州上大学,周末到阿姨家暂住的张雨清关了电视,站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姨妈姨父这个星期怎么没给静静打电话啊?”

林爸爸一边朝房间走,一边说:“别提了,昨个儿一大早看报看到说你们原来去当志愿者的那个茶寮村发生了泥石流,我就打电话跟她提了一嘴,结果挂了电话人就不知跑哪去了。”

张雨清愣住了。

她也看到报纸了,也想过要去,因为情况不明,还在犹豫……

第一百六十三章 总有些美好被保留

只是有人说自己看见江对岸的半山,手电光闪了一下,之后就再没有一点迹象。

江澈没好意思直接告诉李广年和麻弟此行的目的是找人。

若不是前世今生加一起对林俞静的个性有一定的认知,就连江澈都会觉得自己的不安和推测很荒谬。

此时距离茶寮村泥石流的那一夜已经过去整三天,但是因为山上有树木隐蔽,暴涨的山溪破坏了河道四处乱流,而且中间落过一场小雨,所以,山道依然泥泞难行,偶尔踩到一个烂泥坑,能把人小腿没进去半截。

夜路有水,打手电的话,要往黑的地方踩,江澈知道,但是因为心慌,还是踩进去好几脚。

“万一真的是那个笨蛋……”江澈想着,心就有些急,某一刻超想见面骂她一顿,再想想,当这世上有个人愿意为你如此,你又怎么舍得?

三人从江对岸绕过来就用了近一个小时,再上山,又是一个小时。

这还是一路紧赶的结果,江澈一马当先,李广年和麻弟两个常年在山上奔走的小年轻都差点追不上他的步伐。

终于站在村口,看了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江澈关了手电筒,让麻弟和李广年也把电筒关上,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整个老村连一星光亮都没有。

除了偶尔的虫鸣和水声,声响也没有。

“看来是想岔了……也是,怎么可能。”江澈犹豫一下,转向李广年和麻弟道:“开电筒,找一圈……你们俩一起走,记住注意安全,别往墙边靠。”

村里现在有不少将倒未倒的土坯墙,前世后来因为还住山上,有人用木头支撑一下依然住进去,结果又出现两起后续伤亡事故。

这其实就是为什么很多地方发生自然灾害,率先进去现场的总是我们最可敬的军人,因为灾难过后,现场往往隐藏很多安全隐患。

江澈担心,所以提醒了一句,说完突然一阵心悸……那个笨蛋知道注意这些吗?现在没声音,没光亮……

他彻底慌了,自己拿着电筒就向前跑去。

麻弟和李广年点头,抬头已经只见他的背影,在后面问:“江老师,咱们到底找什么啊?”

江澈没回头说:“一个姑娘。林俞静,你们见过的,来扫盲的那个……”

人从路口消失。

“林俞静,林俞静,你是不是来了?是的话听到回一声,我是江澈。”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急切。

麻弟和李广年互相看看,有些迷糊,这大半夜的山上能有姑娘?江老师不会是做梦梦见的吧?

顿一下,还是赶紧沿另一边找去。

一圈碰头,没有。

“再找一圈,看仔细点……看看有没有新倒下的墙。”说这一句的时候,江澈心里有些刺痛,他率先回头,连自己那个墙体倾斜的房间都进去仔细翻查了一遍,还是没有。

想错了?出事了?他步伐凌乱的奔走着,慌乱中摔了好几个跟头。

“林俞静,你没来对不对?”

“我就知道你没来,哈,想岔了,自己吓自己。”

“林俞静……”

突然,“嗯?”

声音轻,但是很近,就在学校院子旁边,像是刚睡醒。

带着几分不会是我听错了吧的怀疑,江澈转身,手电光循着声音打过去。

林俞静整个人刚刚半坐起来,眼神还有些迷糊,神情憔悴,整个人身上都是泥巴,正抬手挡着电筒光束。

这牛逼的,江澈生生愣住了半晌……不过还不算太傻,知道宁可露天也没睡那些墙体松动倾斜的屋子里。

“江澈?是你吧,你躲哪里去了呀?”林俞静努力笑一下,猛地嘴一瘪,“呜……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一个人都没有了。”

“废话,这里本来就一个人都没有。”江澈说。

“呸,那你是鬼吗?是鬼就不用给我回信了吗?”姑娘心还真大啊。

林俞静脱线一下,转回来说:“那个,不是说暂时信息没有伤亡吗?你们到哪里去了?”

江澈没顾上回答,往前两步,看了看,见她没有受伤,稍微把心放下来,举起电筒晃了几下,示意麻弟和李广年这边找到人了。

伸手替她抹掉两点脸颊上的泥点,江澈柔声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大半夜了还往山上跑,找不着……你竟然就地睡觉。”

“不是啊,我怎么可能笨?”林俞静特别认真地解释说:“是因为我特别累,然后手电又没电了,上来的半路上就没电了,我就砸电池,电池砸扁了又会有点电的你知道吧?“

突然变成实际生活应用问题,江澈木木地点了下头,说:“然后呢?”

“然后电池被我砸飞了……我,我就摸上来的。找不到你,叫也没人理,我又摸不回去了……很害怕,又很累,没办法了我就干脆睡觉。”

前面一半,江澈已经听得鼻子发酸,但是最后一句,又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她总是不自觉让沉重和委屈变得轻松,换一个人来表述,当时电池砸飞了找不到,明明就足够让一个人哭出来。

其实真的去想,她一个小姑娘,山路走一半没了手电,摸黑上山,找不着人,最后睡在山岭之间,泥石流过后的村庄,露天空地上……

她当时该是怕成了什么样。

林俞静看了看江澈的表情,不服气说:“真的我不笨的,我差点就睡屋子里,结果还好我聪明,一摸墙,斜的,我赶紧就跑出来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拿起江澈的手用电筒扫了扫,说:“咦,没倒欸。”

江澈看一眼,她整个人依然有些蜷缩,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不是怕人偷,因为根本没人,她是冷的。

脱了外套把人包住,江澈转身说:“走了,我背你下山,你要是还困,就在我背上安心睡一觉。”

“嗯……第三次了。”林俞静偷乐一下,勉强伏在江澈背上。

江澈缓缓站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她睡过的地方,笑着说:“还是笨,就算是睡在露天下,你也找个好点的地方啊,这里风大,也湿。”

背后林俞静贴在他耳边说:“可是,这里是我们第一次亲嘴的地方啊。”

江澈愣一下,想起那天的场景,还真是。

“我害怕了,就想一想亲嘴的时候,心里一害羞,一激动,一慌,就想歪了,就不那么怕了。”她身子往前探,侧过脸来看江澈的神情。

江澈转过去,印上她的嘴唇。

一下,就分开。

林俞静这才回过神来,说:“这么快?”

江澈笑一下说:“不快不行,脖子都快转断了。”

“咯咯。”

不远处传来两个人“库库库”的笑声。

李广年和麻弟没开电筒,站在路边偷看。

“还好你这么快,要不就被看见了。”林俞静小声说。

“明明就已经被看见了好么?”

“怎么可能,你快到我都没看见。”

“……”

下山的一路,江澈没有去追问太多问题,从时间上算,林俞静当时在盛海,看到报纸报道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当时南关这边的报纸都还刚出炉,那边转载没这么快。

所以这家伙应该是不知从哪听人提到一下,根本不了解情况就稀里糊涂跑来了,只凭自己想的,就直奔山上。

不想怪她笨,不想说她不够冷静,不想说她其实欠考虑,其实经历了危险,就算要教训,也迟一些。

江澈经历过一个不管人或感情都必须包含许多心思与实际动机才被认为正常可信的时代,也认可……

但是,他依然觉得,既然在这个时代,总有些美好可以被保留。

“想没想过为什么喜欢我?”麻地和李广年识趣地走得稍有些远,只把电筒光束打过来,所以江澈放心问了一句。

林俞静轻轻“唔”一声,开始絮叨:

“开始是讨厌的,觉得你流氓、嚣张,白长那么好看了……”

“后来讨厌着,讨厌着,觉得怎么那些小孩会都这么喜欢你,表姐也好像很喜欢你,我就有些好奇……再后来我在路上等你们那天,你背我,那个不情愿和嫌弃的样子哦,气死我了……”

“你下山两天,我发现自己有点想你。”

“我生病了,躺在你的床上睡觉,江澈,你的味道真好闻。”

“你回来了,说要我相信你,不打针,跟你去看病,我就想,干嘛呀,突然又对人家好。”

“你蹲在地上帮我穿袜子的时候,我低头看着,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了。”

“再然后,你背我下山……你说如果我聋了,让你照顾我……我就完蛋了。”

“我没有聋,可以给你做饭,洗衣服,我来照顾你呀。”

“我们都亲嘴了,你亲完就翻脸不认帐,还有,为什么你就可以不回我的信了?”

“有几次很生气,骂又骂不到你,踢也踢不到,我都差点把你忘掉了……爸妈说,我总是什么不开心的都能忘得很快,但是江澈,你知道么?你例外。”

“我很想你,这次我被吓坏了,江澈……”

她睡着了,细细的呼吸声在江澈耳边,一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弯转得太急(上章想想没改)

“醒醒……醒醒。”

“……嗯?”

“到家了。”

“……嗯。”看来她是真的睡得很安心,也真的心累身累,迷迷糊糊睁眼抬头看了看,咧嘴笑着,开心但是软绵绵地说:“是帐篷欸。”

“对的,十二点多了,不好去给你找地方睡,将就一下。”

林俞静笑着连点了几下头,看样子将就得颇为满意。

“那个,暂时也没办法洗澡。”江澈指了指放在地上正冒热气的一大盆热水,有些尴尬说:“贴身的衣服湿了吗?湿了擦一擦,换掉。”

林俞静感觉一下,摇头说:“一点点。”

“那也擦一下,另外你把外套、毛衣,裤子还有鞋袜换下来……你有带换洗的衣服吧?”

“对哦,我当时打开箱子抓一把就跑出来了。”林俞静自己打开书包翻了翻,抬头说:“惨了,没有……那个内衣。”

“那个没关系,反正看不出来。”

“也对,冬天穿得厚。”她低头又翻了翻说:“那另一个里面的有,秋衣秋裤也有,就是没有外面的衣服裤子,鞋子也没有,袜子也没有。”

这就敢出门,真强悍。

江澈看了看她,泥巴一直裹到小腿,鞋子已经连样子都不能分辨了,只好说:“那你先把鞋袜、外套、毛衣、裤子脱了扔出来,我拿去江边洗洗,夜里搁火堆旁边晾着,应该很快就干。”

“你帮我洗衣服?”

“对,就今天一次。”

“嗯。”这一声,是个带着欣喜,用力的第四声。

江澈给了她一条新毛巾,牙刷,从帐篷里走出来,扭头说:“抓紧,要不感冒了,换洗完了赶紧钻被窝里去。”

林俞静对着被铺闻了闻,抬头说:“好。”

江澈在帐篷外等了一会儿,该扔的都扔出来了,抱一起去了江边一处水缓的小湾。

等他洗完回来,再把衣服鞋袜晾好,走回帐篷外,里头听到脚步声说:“好了,你进来吧。”

江澈掀门进去,看见她穿着一身棉布秋衣秋裤坐在床边,裤腿卷起来几圈,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双脚还泡在木盆里,一盆水已经成了黄泥汤。

“你这样要冻着的。”

“对的,很冷。”

“那还不赶紧擦脚躲进被子里去?”

“……为了给你看一下大长腿呀,洗衣服的奖励。”林俞静笑一下,擦了脚,哎嘿哟钻进厚厚的被子里,扯着被子一直蒙到遮了小半张脸,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江澈倒水,回来,拿东西。

“江澈你要去哪?”

“我去找李广年和麻弟挤挤。”

“不用吧,虽然你好像是应该装一下。那什么,我今晚很害怕,是真的。”林俞静裹着被子爬起来,用左手手刀砍砍砍,在宽大厚重的被子上砍出一条沟,自己缩回去里侧说:“你不过界就好了。那个真的还不行。”

她伸出手,江澈走近,她把他拉低,抬起身子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一下,说:“再顶一下。”

…………

不远处火堆黄黄的亮光落在帐蓬壁上。

江澈另搬了一床被子裹着自己,帐篷垫床板,挺宽,不挨着。

暖色的微光中语气平静的对话。

“江澈,你刚刚有没有发现我什么不一样?”

“什么?”

“你没看么?哦,你就顾着看腿和我的脚了,那个,其实,我……好像大了一点,你背我的时候都没感觉到吗?”

“当时走夜路太专心,没注意。”

“嗯。”她那边顿一下,突然一头钻进江澈的被窝里,紧紧抱住他一下,又迅速钻回去,小声说:“那你这下发现了吧?我都有借书看,有自己按书上教的做,所以有大一点的。”

“哦,你们学校还有这种书啊?”

“我们学校图书馆很多书的,外面书店也有。”林俞静顿了一下说:“我研究了好多,毕竟有男朋友了,虽然不急,也要懂一点的。就像亲嘴,我现在也知道其实不是咱们这样亲了,他们是要伸舌头的,可是你都没伸,我也不好意思先伸。先生,先生,你看,应该男的先伸。”

这弯转得有点急,江澈被懵住一下,说:“……哦,没事还是多看点正经书吧。”

“我都看。”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林俞静转了转身,又问:“江澈,你除了这个,是不是还嫌弃我别的啊。你总说我笨,其实我不笨的,来找你是我慌了,像一些小事情,是因为爸妈从来都都教我心宽,少计较,少揣摩,人才会幸福,我从小习惯了。”

“嗯,这是好事,你爸妈做得对。更难得他们有条件为你做。”江澈心想着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只要不是遭遇前世那样的厄难,彻底摧毁一个人,也许她真的能一生比大多数人幸福。

就连自己在她面前,都会少了许多忧虑和脾气。

林俞静得了肯定鼓励,又说:“另外像喜欢你,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刚刚都已经说给你听了,它过程复杂呀,所以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的,那么多年我都没喜欢过谁,这回不是犯糊涂。”

“嗯,谢谢。”

“不客气。”似乎必须要在今晚证明了自己不笨,林俞静笑一下后认真继续道:“再就像我刚刚在山上睡觉,当时一个人都没有,天那么黑,我没手电了,也没力气,根本下不来,难道哭一夜,难道到处乱跑吗?不对,那种情况下我能哄自己努力不慌张,睡一会儿,等天亮才有力气下得来,不厉害吗?”

江澈想了想,这确实不是一般女孩子能做得到的,也不是神经大条就行,认真说:“还真是,很厉害。”

“要不我再跟你学点坏吧。”

“呃……这个,就别学了。”

“嗯,那你还嫌弃我什么?”她问完有些感慨说:“你不能这样欺负人啊,江澈。”

“没嫌弃,不是当时已经说好了么,就是想等你再大一点……到时你要是心里有气,换我来好好追你也行。”

林俞静“哦”了一声,隔几息似自言自语道:“再大一点么,那应该还是有可能的。还有等以后我们那什么了,她们说还会二次发育,生小孩又三次发育……可是你要很大的话,大概是不行了。跟表姐是没法比的。”

“你在说什么?”

“胸啊。”看来她最近几个月真的研究了不少。

“……我是说的年纪。”

林俞静直接说:“你不要再掩饰了,我都已经说服自己了,喜欢上一个流氓,也是没办法的事。”

江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林俞静似乎得意了一会儿,沉沉地睡着了。

…………

隔天一早,穿上衣服活蹦乱跳的出门逛了一圈回来,江澈把她的书包拎起来说:“走吧,我去叫马东强开拖拉机来,送你去车站。”

林俞静结果书包扔回去说:“我再呆两天。”

“不上课了?”

“可是坐火车回去,到那边正好周末啊,所以不管怎么样,都是逃一个星期的课,干脆我再呆两天。不怕的,我成绩特别好,老师都喜欢我。回头去县里打个电话请假就好,室友们会帮我编的。”

江澈算了算,还真是,笑着说:“你不是有钱坐飞机吗?”

“还说呢”,林俞静懊恼一下说,“那是我存了好久的钱啊,本来是想着等你来盛海看我,给你在旅馆开房间住的,还有我的室友们肯定会叫你请吃饭,给她们审查……所以我先帮你准备好钱。现在全没了,得从头存。”

这笨蛋那天没注意我的相机吗?估计也是。

江澈想了想说:“其实我不穷的,家里爸妈有做点小生意。”

“你都工作了,还拿爸妈的钱?”林俞静鄙夷道。

“……”江澈懒得跟她解释了,只说:“那你存钱可别冻着、饿着。”

“不会的,我一定要先吃饱的。饿了我就没骨气。”

很难想象总这么说,也这么实践的一个人,竟然是还是那么瘦,江澈带她去吃了早饭。

老村长在旁看了看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有些犹豫的示意了一下,他找江澈有事。

林俞静看见了说:“你去忙吧,我知道你最近肯定很忙,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找事情做的。”

江澈和老村长去了县里一趟。

回来,发现林俞静在院子角落架了块木板,拿木炭写字,在给孩子们上课,一个个年级的讲,特别认真。

而且她竟然会下围棋,上完课陪着冬儿下了几盘,回来找江澈说:“完蛋了,我感觉快要下不过冬儿了。”

江澈问了一下,她原来也就仅限于知道规则,十来盘棋的水平。

偏偏她这晚上开始和冬儿睡一起,冬儿刚学,正在兴头上,林俞静躲都躲不过。

第二天上午,她说:“输惨了。不过冬儿说总比不敢下的好。”

江澈假装没听见。

下午,她回来面色很得意,开心说:“我终于又跟冬儿势均力敌了。”

江澈笑着问:“不会是五子棋吧?”

“怎么可能?五子棋也下了,也下不过呀。”林俞静说完转身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握住,回身问江澈,“猜,单还是双?”

“干嘛?你就这样跟冬儿势均力敌的啊?”

林俞静郑重的点了点头,“总要替你争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政绩当然要

“江澈你来猜一下,两只手加起来,单还是双?”

两个人站在南关江边沙石滩上,林俞静狡黠地笑着,看着江澈,两手握拳平举,上下晃了晃……

江边的风把她的长发往一边撩,整个人轻灵跳跃。

总是这样,当她越开朗,越明媚,越是这样叽叽喳喳地闹,江澈就越不敢去想,可偏又总是控制不住会想……前世的现在,后来,那个身在无声世界里的林姑娘。

她的大学还有去读吗?她的生活是怎样?

每次这样一想,江澈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变得纵容屈从,甚至有时候整个人都失了方寸。

这是少见的江澈,会替女孩子洗衣服的江澈。

“单吧。”江澈偏过头,配合着随口猜了一句。

“你确定吗?”林俞静特别认真道,“给你机会反悔要不要?”

江澈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笑着说:“我确定。”

林俞静说:“好的。”

江澈问:“那我猜对了没?”

林俞静把石子放在一块平整大石上,蹲下说:“你等一下,我数数,一双、两双、三双……”

“啊?”江澈说:“敢情你自己也不知道啊?”

“可不是……你猜错了,是双。”林俞静数完站起来,拍拍手说:“我自己不能知道,如果我自己数好了,冬儿一边猜一边看我,就猜得好准……我靠乱抓才跟她势均力敌。”

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江澈自己也感受过被一个八岁小女孩支配、碾压的屈辱和恐惧,同情道:“咱们以后还是别跟一个基本靠自学都能上清华的小妖怪玩这些。”

他扭头示意了一下,稍远处,曲冬儿正在自己和自己下围棋。

“你是说,冬儿能基本靠自学上清华吗?”同样学霸出身,但是享受的学习条件和师资条件全超出不知多少倍的林俞静有些难以置信道。

“哦……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毕竟峡元的教育水平太有限。”

林俞静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那要不我们存钱想办法,我再去求下我爸妈,初中把冬儿送去庆州读书?”

江澈想了想,说:“这个还早,到时候再看吧。”

“嗯,不行了,我现在觉得有点紧张,难怪每次我讲课,冬儿都一堆奇怪问题。”林俞静跑回去“备课”了,她昨晚和今晚都是跟冬儿睡,晚上不想再输了就会给她开学习小灶……

除了给冬儿上课,林俞静也趁这两天时间,找空把江澈前阵子自己看书做题遗留下来的问题都给他讲了一遍,尤其是数学。

她还安排考试,考完判分,讲评,最后得出结论:江澈你要是现在去考,大概能上大专就是运气很好了,可是你又这么忙。

…………

江澈确实很忙,庄民裕那边把他和老村长叫去谈话已经超过三次,大致意思都是批下来良种场和背后的小山坡,希望小学反正不大,就在山坡上建,小平原要尽量保持完整。

“反正学校也不会很大,对吧?”庄民裕亲自给老村长添水,放下热水瓶看一眼江澈说:“要喝你自己倒。”

江澈老实自己倒了水,端起杯子一边喝一边朴实说:“大不大我也不知道,听说捐款额是十万,有专门立项,不能挪用,所以希望小学建在小山坡上的话……”

庄民裕整个一下呆住了,在峡元县这样一个地方,在这个几千块就可以盖三层砖房的年代,十万块建一所希望小学,什么概念?

建成后别说县小,就是县中也相形见绌。

“你说多少?”

“听说是十万。”

这笔钱,辉煌娱乐文化以公司主体出资一半,五万。也就是说,这其实可以算是江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用钱帮助茶寮,也是帮自己实现计划。

在此之前,他从老家出发带来的12000块钱,还剩下10760块没花。

该是村里出的钱,比如灾后的一些物资支出,包括之前小女排出去比赛带的那1500块,都是拿的村里的钱。

这无关吝啬或慷慨,只在于规矩的建立,意识和习惯的培养。

捐款中另外的一半由自唐连招以下的40余号前混世魔王自愿捐款筹集,江澈了解过,其中褚涟漪和郑忻峰、陈有竖、秦河源,应该也都捐了几百到一千不等。

此事过后,以唐连招、黑五等人为代表,辉煌娱乐文化将各从曲澜市政府和临州相关机构获得两面慈善锦旗,以及相关慈善证书。

峡元县会有一所辉煌茶寮希望小学。

据郑忻峰说,唐连招和黑五他们现在已经在准备西装,就连发型都换了。

其实这笔钱如果拿去打点临州当地的一些相关领导,效果或许会更好,但是那样花,显然不如这样花让人心情愉快。

“捐款人已经准备出发了,庄县长到时肯定会出席捐助仪式的对吧?”江澈把杯子放下,又说了一句。

这件事情经过江澈安排,跳过了县里直接和市里联系,市里有专门的部门和领导对接,张市长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关注到,所以现在木已成舟。

乱套了,一本糊涂账。

庄民裕客客气气地让秘书暂时把老村长请了去别的办公室稍坐。

“跟你说实话吧”,庄民裕关上门,认真道,“南关江航路上拓,峡元县周边,涉及两个市,沿江八个县,江岸崖壁高耸……只有咱们峡元县这里,有这么一块小平原,你懂这是什么意思了吗?”

像这种其实不那么适合官场,也没有太多主意办法,一心为民但是多数时候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官员,好或不好很难下定义,只是后来不常见。

江澈看了看他,摇头,“不懂。”

庄民裕说:“你不要给我装,我相信你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但是现在我已经说了,你就不可能不懂,这是峡元县多大的机会。修路、修路,永远修不出去一条像样的路……现在,峡元有水路了,峡元会成为周边一带的枢纽你知道吗?”

“所以县长准备修个小港口吗?”江澈问。

庄民裕关上门就是准备说实话的,他看着江澈道:“不是,反正我给你说实话,这个希望小学就算捐了,也不可能建在那一片,一点可能都没有。现在,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不可能?”

“外商买地,投资建厂,省领导亲自过问的项目,够清楚了吧?”庄民裕说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峡元要有外资企业了,峡元要腾飞了,这才是大局。”

江澈点了点头,改问道:“建什么厂,多久建成,有相关承诺吗?另外比如解决多少就业人口,有协议吗?”

他很清楚,这块地前世后来一直被扔着待价而沽,反正直到他离开峡元,那儿都还只是一片堆了几块砖头的小荒原,而峡元县,也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和发展。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1992之后的这几年,以港商为首,包含外商,他们享受着从国家到地方巨大的热情,甚至是几乎毫无原则的政策倾斜和优待。

圈地,就是十分重要的其中一项。

对于国家而言,这是一个以牺牲换发展的年代,有诸多无奈。

庄民裕被江澈的这一系列问题搞得有些懵,摇头说:“这个是省里在谈的,接下来可能到市里,再到咱们峡元,就只剩签字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得想办法知道啊”,江澈苦口婆心说,“万一对方拖个七年八年,什么都没折腾出来呢?到时外商把地一转手照样是钱,而峡元人民,就得错过一个大好的发展机会,也可能是峡元县数百年历史中最好的一个机会。”

庄民裕愣神一下,之前因为吸引来外商的满腔欢喜里,凭空多了许多忧虑。

江澈趁热打铁继续说:“除此之外,庄县长你本人,大概到时候也不在这了,这份政绩,与你毫无关系。反过来,峡元人怕是会因为你这个县长的错误决策,骂你三十年。”

庄民裕颓然一下,我这么好个县长,被骂三十年?

他强撑道:“我做这个县长,不是为了求什么政绩、升迁。”

“那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县长,如果地方官员连政绩都不追求了,那老百姓还要他干嘛?”江澈已经摸准了庄民裕的人品、个性,所以并不客气地道:“只要是实打实的政绩,不是虚夸胡搞,当官,就该追求政绩。”

第一百六十六章 江澈的紧急应对

林俞静掀开帐篷的门,钻进来站在江澈身后,有些不舍说:“那个,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

回程没钱坐飞机了,她要一路坐火车回去,那是好几天的行程,所以必须出发了。

“嗯。”江澈有些发木地应了一声。

他正在发愁,看今天庄民裕的反应,省里似乎已经谈到了一定程度,这都已经有消息开始向下传达了。

记忆信息的不明确再次打乱了计划。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时间上已经来不及先斩后奏,多占多拿,步步蚕食了。

庄民裕和张市长能帮忙批下来良种场和后面小山坡,就已经是很大的优待,但是在于江澈而言,如果那块小平原还是跟前世情况一样,被外商拿去搁置,这些就都毫无意义。

换一个简洁的说法:庄民裕和市长只能变成辅助了,江澈现在很可能需要介入和外商的直接竞争。

而宜家在这方面是没有竞争力的,别说宜家,当前的形势下,一般国内企业和商人面对与外商竞争的情况,都没有什么竞争力。

怎么办?一边等候庄民裕打听消息,一边,江澈也在想办法。

“江澈。”身后林俞静以为自己声音小了,又喊了一声。

“嗯”,江澈站起来,暂时把事情抛开,打开小桌抽屉拿出一个早先预备好的信封说:“这是我存的钱,你拿着,到庆州还是坐飞机回去吧?”

被关心了,林俞静看了看他手上的信封,心情大好,但是不接,笑着说:“那你好好存着,别乱花了。我不用的,我一个人能回去。”

想了想她又说:“要是这样,我还不如等到庆州去跟我爸妈要呢。”

她这么说,江澈就知道这钱肯定是给不出去了,想了想只好道:“那也行,那我明天找人把你送到市里,送上去庆州的火车。”

林俞静不满意了,眉头皱了皱说:“你怕我被拐卖了么?唉,可是来,我也是一个人来的啊?江澈,你相信我好不好?”

江澈笑一下说:“就送到市里。”

林俞静摇头,认真说:“要不你先想想,那天我慌了直接上山是有点糊涂,可是后来在山上呢?同样的情况下,100个普通女孩子,我想大概有四十个会乱跑乱躲,可能会出事,再四十个会哭一晚上,自己把自己吓坏,第二天还没力气下山,只能看有没有人碰巧上山发现他们,再十个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我觉得,顶多十个能像我这样,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找点能生吃的东西吃掉填肚子,安慰自己好好休息,努力不怕,等着隔天天亮有力气下山。”

这一段话,她真的说得特别认真,语气强调的同时,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江澈点头认可说:“是的。”

林俞静这才眉头舒展,走近说:“那你明天把我送到县里就好,好不好?”

江澈点头。

“回去后我会给你写信。”林俞静说:“放心,我知道,要等我长大点再开始谈恋爱嘛,但是你回个信总是可以的,咱们可以交流学习。”

江澈说:“我找时间会去盛海看你一次。”

林俞静惊喜道:“真的?”

“嗯。”

“那么好吧,那你到时候提前打电话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不让你自己坐公交车了。”林俞静在床边坐下,抬头看了看江澈,狡黠说:“既然这样,我就换一个问法好了。”

逻辑跳跃,江澈有些糊涂道:“什么换一个问法?”

“你今天出去了,那个,邮递员来了一趟”,林俞静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封信说,“是表姐给你写的,我没偷看……”

“看了也没关系。”

“真的没看,我就是有点怕她喜欢你,因为你自己那次都说……她胸大。”林俞静神情有些郁闷,叹了口气说:“唉,她明明都跟我说不喜欢你的,还说你在乡下,也不现实,劝我也不要瞎想。然后我还跟她说,那我就更可以放心喜欢你了。”

这番话别看语气不激动,其实就已经到了江澈必须表明态度的时候了。江澈可不想看什么表姐妹的爱恨纠缠,林俞静肯定也不适合演这种戏码。

“我没有喜欢你表姐,当时跟你斗气,闹着玩的。”

“真的?”林俞静狐疑道。

“真的。”江澈沉稳道。

林俞静开心地用力点头,松了一口气。

江澈问:“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林俞静点头说:“都收拾好了。”

“那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我叫你。”

“嗯。”

…………

隔天,却是林俞静来叫醒的江澈,蹲身边小声喊了两声,见江澈没反应,恶作剧地把被子一掀,林俞静看一眼,赶紧丢下被子跑了。

江澈也很尴尬啊,虽然这个年纪,早上有点现象明明就很正常……早知道再穿条秋裤了。

短暂的沉默,江澈默默躲被子里穿衣服。

“那个,你别不好意思,没关系的,书上都有说,这只是证明你发育成熟了,还有很健康,你应该高兴。”林俞静站在帐篷门口,背着身,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书上还说,这样就说明男方已经做好了同床的准备,书上还说,健康科学的夫妻生活是家庭和谐的重要因素……”

她是真的慌了,都已经开始背书了,也不管自己背的是什么。看来这几个月真的没少研究,而且研究的,都是正规教育类书籍。

…………

把林俞静送上客车,江澈没有急着回茶寮,跑到县政府在庄民裕秘书那里呆了一整个上午,他在等昨天赶去市里的庄民裕带回来消息。

一直到下午三点来钟,庄民裕才回来。

“良种场和后面那块小山坡,市里提前批下来了。”庄民裕把一份文件扔在桌上给江澈看。

“其他呢?”

“我打听了一下,你说的那些大概都没有,只规定了买地的钱,不太多,不过投资额会很大。总之希望不会是你说那种情况吧。”庄民裕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持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才好,抱着期待,又有些担心。

“你的担心,我都当作自己的意见提了,张市长说会帮忙反馈。但是省里领导亲自过问的事情,对方又是外商,估计机会不大……那什么,希望小学改在哪,咱们再讨论一下?”

江澈没跟庄民裕讨论这个问题,离开县政府回去收拾了点东西又回头,奔客车站。

这要是手机年代,江澈就可以叫林俞静路上等一等了,因为他……也要去盛海。

他扛不过外商,有个都认可赞扬的家伙有机会啊,“师兄啊,我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预备见面

盛海,火车站,走过站前广场再过街,小公园依然隐身在丛丛绿树后面。

1992年末的盛海滩已经峥嵘毕现,金钱时代的不遮不掩,换来变化匆匆,更密集的车流,不断拔起的建筑,看花眼和不敢看的衣着,太匆忙亢奋的脚步……

但是依然有恬淡的人群每天从深巷和老房子里走出来,保持着最平稳的生活状态。

九转金身功的大旗依然立在那里,也没有加上【雷派】之类的后缀,按赵老四这拨人的想法,正宗就是正宗,不必说明,只有分支的,假冒的,才需要去强调自己有多特别。

这里的人并没有变少。他们中有近两千人见过韩立大师至少一次,最元老的那一拨,见过两次,这也是韩立大师唯有的两次现身。

在这里,别说水变油,你就是当场变水牛,也不会有几个人改变立场。

“外面一些地方,现在听说都已经到了见面先问油派还是雷派的地步了。”老伙计在赵老四身边坐下来,苦笑感慨了一下。

现状有些堪忧,稍稍让人有点安慰的是王宏这回靠过来,知道借势、省力,并没有去否定九转金身功原来的理论体系,像平稳气场的概念,还有修行方式之类的,他也都全盘保留了下来,两派暂时没有直接冲突。

赵老四收功坐下,整个人精神奕奕,说:“有什么好分的,可争的,你看咱们这里这些人,连赵武亮要折腾都不跟着。为什么?因为我们都见过韩立大师当面,那形象、气度,言谈举止,是那个王宏能比的吗?”

赵老四顿了顿,回忆当时场景,仰面感慨说:“气在天地间,德养在心怀……平稳气场啊!”

“就是,单是大师那份名利无谓,做完那么大好事抽身就走的心境,就不是谁能比得了的了。”接话这个是上次求江澈拍过肩膀,结果生了儿子的,想想,有些鄙夷道:“就那个王宏,他见到那些拜师的老板、有钱人,脸上笑的都不一样,能是什么高人?”

“他连韩立大师一根毛都比不上。”另一个梳辫子的姑娘笑着接了一句,害羞笑一下说:“那什么,用四师兄的话说,韩立大师那叫钟天地之灵秀。”

赵老四瞪她一眼,“好了,二妮,一码归一码,四叔还是得说你……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相亲就好好相,别胡思乱想,谁都看不上。”

“哦。”二妮闷声应了个哦,匆匆说:“四叔,我先走了,饭馆准备开门了。”

说完收拾东西一路小跑出去。

“这丫头……对了,二妮开那个饭馆,听说生意不错?”人走后,赵老四笑着问。

“可不是,每天从我家菜摊都进好多菜呢。”旁边东宝回答,说:“行,那我也该去给二妮送菜了。”

做小生意的,上班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老头坐着看着,笑着议论。

“真好啊,你们看,这就是平稳气场,积极生活。”

一边收拾大旗,一边约说着下午钓鱼,有人突然问:“老四,你说,韩立大师他还会再出山吗?我觉得那个王宏,得治啊,这也瞎蹦跶几个月了,不如一雷劈了干脆。”

再一个说:“连赵武亮都得治,他现在见人就先说学费,钻钱眼里了,哪还有一点韩立大师亲传弟子的样?”

“说句实在话,这个亲不亲传,韩立大师可没亲口说过,都是他赵武亮自己说的。”这个说话压低了嗓门。

“平稳气场啊,老哥几个。”赵老四笑着提醒,把大旗卷起来,放进包里,站起身说:“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想,该来的,早晚些总会来的。”

…………

韩立大师刚从庆州机场买完机票出来,江澈老老实实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要明天才有飞机飞盛海,江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车,想想,干脆放弃了,就在机场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来。

第一个电话打到了唐连招办公室,通了但是没人接。

第二个电话,江澈打给了褚涟漪。

“喂,你好,请问你是?”电话接通,褚涟漪道。

“你猜。”

“唔,原来是韩立大师。”褚涟漪笑着说。

江澈想了想那个不小心一而再作下的烂摊子,接下来还要再而三,再作一回,有些郁闷地苦笑一下,说:“希望小学捐款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褚姐你知道吗?我打了唐连招那边电话没打通。”

“嗯”,褚涟漪说,“我们明天的飞机就过来了。”

“你们?”

“对啊,我,唐连招,黑五”,褚涟漪笑着说,“对了,还有赵三墩。”

褚涟漪要陪同唐连招、黑五他们过来,江澈能理解,因为现在他旗下亲信的人拢一起算算,真正能在场面上跟政府官员们谈笑风生,应对自如的,也就一个半。

一个是褚涟漪,半个是郑忻峰。

再加上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她想借这次机会过来一趟,也再正常不过,可是……

“三墩怎么也来了?”江澈笑着问。

“他来负责我的安全啊,你不是容易担心嘛,唐连招和黑五现在是老板身份出去,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所以干脆带上三墩跟着我,怎么了?”褚涟漪解释然后问道。

江澈心说本来倒是没什么,可是他昨天回去村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刚得到一个消息:

他离开这些天,柳将军这个未来的希望小学校长会过来来帮学生们补课,顺便配合接待捐助希望小学的临州老板。

重生至今,有两组身边人的见面碰撞是江澈想想就会有些扛不住的。

一组是老妈和林俞静,她们俩要是坐一起聊天,那么旁人估计根本插不进话,也跟不上思路,鬼知道她们会聊成什么样。

另一组就是赵三墩和柳将军,如果说上一组会聊飞,那么这一组,它是要撞,要炸的。

可是褚涟漪说的也有道理,总不能不让来吧,江澈想了想,郑重交待说:“褚姐,那我跟你说个事,三墩要是来了,你管着他,千万别让他乱说话乱动,尤其见到一个叫柳嫱君,绰号柳将军的教育局干事,你连眼神都不能让他们对上。”

“啊?”褚涟漪愣了愣,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谁更猛“,江澈说,“也不想知道。”

“哦,还真有另一个这么厉害的人啊?那我知道了。”褚涟漪听懂了,笑着应下,想想又有些不对,改问道:“怎么,到时你不在场吗?”

“我要去盛海一趟,现在庆州机场呢,不一定来得及赶回来。”

“……哦。”褚涟漪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很快调整过来说:“那你放心办你的事,不着急往回赶,这边有我呢,反正也就是让唐连招和黑五多给记者拍照,再陪他们接受个采访,对吧?”

这就是为什么江澈敢接受褚涟漪,因为两个人都足够成熟和理智,带着些惭愧,没有说抱歉,江澈说:“对的,记者是自己人。”

“嗯,那都好办。”

聊了一会儿挂断电话,江澈的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郑忻峰。

“江老师什么指示?”

“郑总之前说那个水变油项目,我想过了,你去谈谈吧。”

“我谈?”

“我也会来。”

“行,正好他最近准备建基地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初次见面

重生至今近一年,第三次来盛海。

似乎跟这座近代以来起起落落,但是只要东方崛起就注定站在潮头的魔幻之都有一份简直作孽的缘分,每次来都要搞事情。

江澈希望这回不要,他是来把人搞回去搞的。

出机场的时候,江澈把围巾拉高,挡住嘴巴、鼻子,只剩眼睛在外面,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怪,因为天根本没这么冷。

另外这年头的围巾也不是这样戴的,这会儿流行的戴法主要有两种:

一种根本不考虑保暖效果,就像港片里狄龙、发哥他们那样,往脖子上一搭就好,只是挂着,两边长长的拖下来。

另一种是五四青年式的,大概也可以叫做民国风,围巾在脖子上绕一圈,一边挂身前,一边甩肩后。

到商场买了一整套价值不菲的西装皮鞋,这还是江澈重生以来的第一套正装。

热情的女营业员一直说江澈选的尺码偏小了一号,道理是对的,因为这时候作为流行风向标的港城明星们穿西装都还习惯宽大累赘,下摆盖大腿,衣袖遮住半个手掌。

但是这事真没办法,江澈的审美已经跟时代有偏差了,就像他现在没办法来一个三七四六或中分郭富城头,更没办法穿着袜子穿凉鞋一样。

气功大师当到像做贼,江澈买完衣服哪都没敢乱跑,直接住进旅馆,给郑忻峰打电话,开始等待见识另一位传奇骗子。

“另一位……”江澈自己咂摸了一下,这样不好。

但是这件事到现在早已经不是简单注册一个离岸公司就能做的了,外商之间也分高低,而且很多早一步就已经在政商关系上做了一定的经营铺垫。

对手是直接从省里往下推动的这个项目,江澈的实力和关系根本扛不了。

还好,江澈找着了一个前世能风光十多年,能往上推到省级、部级的超级大忽悠。他是怎么做到的,其中有多少猫腻,江澈不管,只要他能做到就好。

王宏在80年代其实就被高级干部怀疑过,进过牢房,但是并没有被大范围的揭穿,出来之后换个说辞故伎重演,依然能够风生水起,两个原因:

一、开放后巨大的落差摆在眼前,人民和人民干部太期待发展、富强,赶英超美,媒体太期待振奋,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给予支持,有那么些重要不重要的媒体为他摇旗呐喊,直至后来冠上“历史第五大发明”这样的冠冕。

二、这一时期整体科技水平和科学意识偏低,于是王宏本不算太高超的伎俩就显得高明了,另外关键他本身的忽悠水平很高,很稳。

…………

盛海,国际宾馆。

王宏四十多岁,穿西装,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形象普通,略微有点龅牙,本身文化水平不高所以有些时候他会戴眼镜,来提升他作为“科学家”的可信度,尤其是在会见老板的时候。

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其实已经被江澈带偏了,偏得很惨。

若不是他这么瞎靠,现在反而会混得好得多,而且接下来的几年会更好,前世的情况,他现在应该正又一次开始风生水起。

之后很快会有20多万专家、教授、高级工程师致信中央支持他,全国各地都会把他奉若上宾,约300多家企业,150多家集体和单位,会为他奉上近3亿元的巨额资金。

这可是九十年代初期的3亿。

现在是1992年12月,他被带偏有大半年了,混成了气功大师,但是很多前世本应已经干成是事都没干成,当然这些他自己不知道,所以还挺满意。

此时,王宏身上揣着几百万身家,正热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头大肥羊心底乐呵。

昨天郑忻峰才联系的他,今天,王宏就在他长期入住的宾馆安排了见面。

“气功归根到底是科学,这是国家认可的,我也一直跟你们说,我的水变油是可以科学推广,可以量产的,当然目前来说,它还只能由我个人来主持。我的妻子能帮上一点忙。至于你们……且得修炼啊。”

王宏说完观察了一下对面这个据说才只19岁就已经手握五六家家电城,一家文化娱乐公司,身家近千万的年轻老板。

这样一个人主动送上门,若不是必须保持大师风度,王宏就要过去亲他了。

郑忻峰抬手看了看表,江澈的那块朗格一直戴在他手上。人还没到,郑忻峰只好按着自己的思路先说:“那么大师的意思就是,我们只管投钱,其他都不参与,是么?”

王宏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沉稳道:“是你们暂时根本参与不了,所以没办法。”

郑忻峰心说放屁,生产参与不了,建厂呢,销售呢,财务呢……想想,这个项目好不容易才说动了江澈,真做起来,那么未来全国首富、世界首富,没准都是自家哥们,忍住怀疑,老郑笑着说:

“其实销售之类的环节,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王宏也笑,笑着说:“哪有什么销售环节,这个项目只要做起来,销售就是坐那收钱而已,到时郑小兄弟要参与进来,正是时候。不过现在嘛,咱们还是考虑先把基地和生产搞起来吧。”

什么销售,王宏自己很清楚,那都是不存在的,基地和工厂也就做个样子,关键是让钱进口袋,然后骗下一个,至于项目,慢慢拖就好。

郑忻峰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问:“那要投资多少?”

“三五百万吧。”王宏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轻松写意,好像根本没把这个数字看在眼里,但是其实心里有些紧张,眯眼专注地盯着郑忻峰观察他的神情。

见小郑总眉头深锁,王宏立即又补了一句:“当然,起步阶段,一两百万也就够了,后续可以再慢慢追加,郑小兄弟也可以再邀请其他老板加入嘛,我也一样,现在多的是人联系我,只是有些没诚意,有些没能力……不像小郑总这么年轻有为,值得信赖和合作。”

他想的是一两百万揣进兜里也很多了。

郑忻峰则想着,年轻有为这话倒还有点道理,而且一两百万的话,压缩一下家电库存,暂缓两处分店,加上流动资金储备,应该问题不大。

“笃笃笃。”

敲门声。

郑忻峰心头一松,这么大决定肯定不是他能做的,江澈终于来了,“那个,王大师,我昨天电话里跟你说的,我的合伙人,大老板来了。”

“快请。”王宏伸手示意,没有站起来,他的身份在那里。

郑忻峰开了门,江澈走进来,坐下直接往椅背上一靠,看了看王宏说:“你就是那个水变油的什么大师?”

态度很差,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郑忻峰在旁有些迷惑,心说老江以前不这样啊,这是在小村里当座山雕当出毛病了?

反过来倒是王宏丝毫不乱,笑着道:“正是王某,想不到江老板也这么年轻。”

“呵呵”,江澈冷漠笑一下,说,“开门见山跟你说了吧,我根本不信你这个什么水变油,就是看你骗到我兄弟头上了……来找你麻烦的。怎么说,现在是我报警,还是你给点补偿?”

“我XXXXX”郑忻峰已经乱套了,老江这什么情况,来敲诈的?

他正想居中调和一下,王宏摆手,淡定微笑一下,亲自倒了杯水,放到江澈面前,示意说:“不如江小兄弟先喝口水。”

知道对方的心思,江澈喝了一口,放下。

王宏把杯子拿过去,手掌往上面一盖,再打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一根,丢进杯子里。

“嘭……”

杯子里的水燃烧了起来,一直不熄,不断燃烧,直到见底,留下少量残渣。

江澈没吭声。

郑忻峰拍拍他说:“怎么样,这下你信了吧?”

王宏两臂抱胸,淡定微笑,看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和气生财

房间里黑烟迷雾。

王宏差不多十年诈骗经验在身,浮沉再起,沉稳老道,此刻看着面前这个一来就装腔作势,然后立即被他唬懵了的年轻小老板,完全成竹在胸。

就是刚刚这一套,顶多搞大点,他前世隔两年能把连省长、市长都忽悠来剪彩,支持自己的所谓科研项目。

可惜他现在已经被带偏了。

江澈会帮忙掰回来一点,因为他要用的就是王宏的这套本事,不光是“伪技术”,还有王宏本身对上头的忽悠神功。

像这种找死的活,江澈自己肯定是不会干的,不光不会干,吃干抹净后他还会果断站到正义的一方……

当然,现在不急。

“倒是有一副好皮囊啊,若是气质能沉稳一点,完全可以收做亲传弟子,推到前台,去跟雷派那个据说钟天地之灵秀的韩立别一别苗头。”

看着眼前这个小年轻,王大师心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念头,关于那个不曾谋面的师弟韩立,单是传闻中形象上的亏,他就已经吃亏不止一次两次了。

谁他妈说世外高人一定要长得好看的?

江澈现在也不知道对面那位传奇人物在盘算什么,抱着宁可高看一眼的心态,他最初是有想过直接揭穿王宏的把戏威胁他,但是一闪念,这家伙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范,他又不是没被揭穿过。

而且那样还得时刻警惕他耍什么阴谋手段……不合算。

两个人眼神对上一下。

江澈突然猛地一伸手,扣住了王宏的手腕。

王宏错愕,老郑错愕。

“你……你想干嘛?”王宏跳起来,挣扎,暴怒,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不够,想咬人,突然想起自己是大师……好像不太合适。

至于动手……还是算了,毕竟他也不会气功。

江澈不吱声,另一手卷起他的西装袖子在桌面上磕了磕……

一小撮细腻的灰白色粉末落在桌面上。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你不是气功大师。”江澈抬头,面色严肃说。

王宏脸色变一下。

“你是科学家。”看着王宏,江澈又说。

王宏脸色再变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但是我猜,我们发财了。”

王宏和老郑脸色没编,因为已经都懵了。

“这是你的发明?”江澈指着那些粉末,一脸好奇地问,“能让水变成油的神奇物质?取名了没?……没的话,不如叫‘超物质’怎么样?”

王宏心说这个名字好牛。

可是他不能回答,他现在还在发懵的状态,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年轻到底在说什么,意图又是什么。

“根本不需要隐藏啊,就说这个是气功炼丹所得的超物质不就好了?!”江澈顾自感慨完了又问:“对了,王大师还有更好的发明吗?关于水变油的。”

这回,王宏终于给了回应,他点了点头。

第一因为他突然觉得江澈说得很有道理,干嘛要变魔术呢,直接拿出来演示不就好了?而且这样,更能支持自己关于水变油可以量产的说法,再来有实物,关于基地和工厂的骗局,也显得更有说服力。

实在不行就说建炼丹场嘛!

王宏心底的感觉,就好像突然遇到了人生知己,江澈所说,全部都是启发,而且正合他心意——他当然觉得合心意,因为前世他92再起,就是这么干的,换个名头而已。

第二,他确实有更好的“发明”。那家伙一操作,整个燃烧场面更加震撼……不过因为之前演示太过频繁,剩下的原材料已经不多了,王宏平常不太舍得再用。

他忍痛给江澈演示了一遍,确认眼前这个小年轻只是不信气功,却已经被“科学”征服。

“能做大规模的演示吗?”江澈热忱比划着说:“比如一个水泥池,灌水,燃烧,当众演示?”

王宏犹豫一下,点头,从被江澈扣住手腕开始,第一次开口:“我的发明就是可以实现大批量水变油,不然,我也不会找投资建基地,建厂……你以为我真是骗子吗?我,只是无奈而已。”

这等于他在江澈和郑忻峰面前变相承认自己其实是科学家,而不是气功大师,承认的同时,面上表现恰如其分的露出一丝苦涩……报国无门的万般无奈尽在其中。

“你当然不是,我理解。”江澈心说其实我也不是,面上表情诚恳。

…………

茶几上横向摊开一张南关省地图,一张曲澜市地图,一张江澈自己手绘的峡元县地图,突出小平原和南关江。

他刚把情况给王宏、郑忻峰介绍完毕,指着这块小平原道:“靠江,有水,水变油。航道拓展,走水路正好有利于降低运输费用……”

王宏不动声色,因为没感觉——他压根就没兴趣真的建厂,他不敢建,只要开始批量生产,他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但是郑忻峰很激动,“老江,你还真没白去啊,敢情咱们很可能弄下个内河小港口?”

小港口也是港口,若不是事情现在还在台面底下,几个人有机会做到?那是港口。

以后出去吹牛逼,别人说自己有几个厂,老郑就可以说:“嘿,我们公司倒是没工厂,不过有个港口。”

江澈接着他的话道:“就是这个道理,我现在说直白点,别的都不论,只要这块地拿下来,咱们就赚大了……”

王宏整个人往前倾了倾。

江澈当作没注意到,继续解说:“最坏的结果,就算最后基地和工厂有什么意外,建不成,只要有这个内河港口在,往后几十年,至少也是每年百万的收入。”

这一句落下……

“嗡。”王宏脑海中一声轰响,他被完全击中了。

若可以此生安稳,谁愿意终其一生,到处诈骗?

诈骗这事总有个头的,总有骗不下去那一天的,王宏自己很清楚,而且国人赚钱置业的传统观念延续几千年,根深蒂固,眼前这产业,它是个港口啊!

所以,当江澈说“就算最后基地和工厂建不成,有这个内河港口在,往后几十年,至少也是每年百万的收入”,王宏乍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归处。

归处就是这片小平原,一生的社会地位,富足、奢侈,都在那了。

“你的关系铺到哪里了?”他思索许久,盘算许久,终于开口,开口就很直接。

“县里很稳,市里有线,所以我才能扎下两颗钉子在这里。”江澈指了指手绘草图说:“不过现在的麻烦是,外商的关系在省里,省里似乎很有意接受那个日苯佬的投资项目。”

王宏想想,说:“这个我可以。”

他做到过,5年前还跟国家提过要个部长当当,所以很自信。

“从县市开始往上推,你安排,具体我来操作,一个外商而已。”王宏继续自信道。

江澈和郑忻峰互相看看,展现商人本色,转头问:“那么这个股份分配?”

“我要控股,至少百分之五十一,剩下你们自己看。”王宏说。

郑忻峰郁闷一下。

江澈不应声,起身,把地图卷起来,拍一下郑忻峰肩膀,说:“走吧,咱们做了这么多前期工作,铺垫,还出钱,王大师只凭技术加盟就要控股……哧,咱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两人转身走了几步。

王宏沉稳坐着,开口道:“如果我也出钱呢?”

江澈和郑忻峰同时停步,转身。

这半年多前后骗了也有个几百万,王宏微笑道:“具体数额,咱们慢慢谈。”

江澈点头,笑一下,有些尴尬说:“那个,我刚刚太冲动,多有冒犯。”

王宏揉了揉手腕,看在钱的份上,看在利用完毕最后还要把江澈踢出局的份上,很容易就把心底那点小恼火压住了,站起来,淡定微笑说:“年轻气盛嘛,我能理解,小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后还要合作,咱们……和气生财。”

又来?江澈看他一眼,木木点了点头,说:“那就……和气生财。”

第一百七十章 庄民裕的野望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传奇人物极多,其中两位“传奇”的第一次会面,就这么在短时间内从混乱到一致,匆忙结束了。

都没打什么好算盘,差别只在于其中一个以为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

王宏微笑颔首、挥手,看着门关上,锁扣“咔哒”一声,立即坐下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打。

一个小时后,他确认,江澈所说关于航路、小平原、外商,全部属实。

那就好了。

从诈骗的角度,等到把地拿下来,真的弄出一个要建基地和工厂的样子,堆一批房子在那里,骗起来肯定更容易,王宏已经在盘算手头上的老板名单了。

一拨拨把人叫过来看基地,看表演,钱就会哗哗地来。

从实际的角度,内河港口是最实在的,而且他将来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踢那两个小年轻出局。

郑忻峰今天刚到,暂时还没住下,跟江澈走。

两人下楼后拦了辆出租,上车。

车上老郑依然激动,但是忍住了没议论这事,双方刚刚说好了,基地和工厂可以对外说,但是港口这件事,暂时要只字不提——哪怕它在特定范围内已经不是秘密。

老郑只能用拍打捶肩来表达激动情绪,一直到宾馆,江澈被他捶得肩膀生疼,进门把很贵的西装脱了,换上自己穿来的外套。

郑忻峰此时已经过了最初那个激动劲了,开始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控股权啊,老江,控股权真的交出去?我怎么想想就心疼。”

这在江澈而言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江澈和王宏实质上直接的仇怨,是他硬要往青云门身上巴,把脏水带过来,不整掉的话,未来很有可能被他牵累,代价沉重。

不直接的,考虑到前世那么多乡镇企业、个人、单位,被他拖入深渊,这一世,也已经有不少人被坑,江澈也算利人利己,提前一步为民除害。

所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江澈对郑忻峰说:

“实话说咱们的实力还不足以控股一个港口,而王宏加入进来后,肯定会想办法尽量稀释咱们的股份。还好,他有技术入股,我有前期铺垫,虽然不对等,但是他既然要从县市倒推这件事,暂时就脱离不开我。”

“剩下就是出资的问题,这个由你去谈,总之一个原则,他愿意出的越多越好,咱们自己这边,一切以宜家的发展为重……他会愿意的。”

他藏了一些实话没说,是怕郑书记了解内幕后经验不够露马脚,干脆让他真的带着困惑和不甘去谈判。

郑忻峰把这段话“咂摸”一下,扭头说:“老江,我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啊,你整这事不会是假的吧?”

“我是那种人吗?还有你觉得王宏会不做调查了解,就真的相信我们吗?”江澈说:“放心吧,我说的句句属实。”

这是实话。

最好的谎言就是真话,最好的局就是明牌博弈,对方认定这幅牌里没有王炸,而王炸其实很久以前就抓在手里。

“也是。”

郑忻峰应了句,接着大哥大响,谢雨芬查岗,伴随着郑总生意越做越大,出差越来越多,回家总是说累,总是躺下就睡,越来越没“xing趣”,结婚和生孩子的事情又因为他忙,一直拖着,谢雨芬面上还要装作很理解,很体贴……

小辣椒的担心越来越重,人也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了。

这些,唐玥和祁素云都看在眼里。

偶尔,唐玥也会想一下,“如果情况换做是我对小澈呢?毕竟他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也许,我的患得患失,担心恐惧,会更重吧。”

…………

老郑的肉麻话听得人扛不住,江澈把他赶到了卫生间。

自己也给庄民裕打了个电话,介绍了一下那位意外的国内投资商。

电话挂断,无聊准备躺一会儿,把外套脱了,扔椅背上……

一封信从内兜里落下来。

江澈这才想起来,那天林俞静把表姐的来信给他,他直接揣兜里,后来就忘了——这说明衣服真的好几天没换了。

“老江你在看什么?”

“信。”

“谁写的啊?”

“一个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

“胸很大的姑娘。”

老郑一听,直接飞扑把信抢走了。

信上的文字很简单,张雨清说:

【自从知道表妹也喜欢你开始,一直有些茫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回也是一样,听说茶寮出事,第一时间想去看你,但是想想,还是放弃了。最后忍不住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愿茶寮和你都好。

想说我想念那个雨夜。

想说我记挂你。

只是不想你为难。】

“啧啧啧,我以为就一个大胸,没想到还有个表妹?”老郑很愤怒说:“继杏花婶一家五朵金花之后,这是又来姐俩一起啊?!”

“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支教是这样子的?!”

“老江,我也要去。”

江澈懒得理他。

老郑顾自继续感慨:“话说这姑娘挺情深义重的啊,然后,看着也挺为难的,字里行间透着喜欢又纠结,我这个最怕看琼瑶的都能看出来。”

如果单从信上看,确实如此,但是结合林俞静的话想想,江澈惊一下:好厉害的张姑娘。

…………

庄民裕在张市长办公室,连秘书都赶出去了。

两人面前放着这一天多时间能收集的所有关于“水变油”的资料。

王宏80年代那次进监狱并没有被公开,也没有被亏待,实话实说,当时还是有部分领导对他抱有很大期待的,甚至在监狱里,还为他提供了全套实验器材。

当然,王宏很有骨气的拒绝了——他又不会。

“如果你们那个支教老师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么,这也许会成为全国最轰动的项目之一。”张市长看完稳住情绪说。

庄民裕想了想说:“那小子虽然很难扣住脉,但是这种事,应该不会胡来,就像希望小学捐款,十万块,一分不虚,一天没拖。”

两个人互相看看,沉默一下。

政绩!

民生!

“实打实的政绩,当然得要。”庄民裕想着,甚至突然不小心想到了粤省顺德市,全国财政收入最多的县,年财政收入6.41亿元……能不能干掉?

“稳着点,咱们先看,看好了如果没问题,往省里推荐一下,让省里去做研究、衡量,做决定。这样最后万一出什么问题,咱俩责任也不大,但是如果真成了……”

张市长话没说完,但是掏心窝了,自从上次被捆绑在一起,他现在和庄民裕的关系已经是亲信中的亲信。

庄民裕郑重点了点头。

”那小子虽然惹人烦,但还真是个福星啊。“

这话如果江澈听到了,就会告诉他,你是对的,只是过程会有点曲折……老庄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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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墩在茶寮

想想在盛海的熟人,其实也就剩下当初卖自己认购证的谢兴一个了,江澈回忆了一下上次被带去让一群陌生人灌酒的场景,选择呆在宾馆没有去找他。

夜里王宏主动打电话给郑忻峰。这证明了江澈的判断,他上心了,而且很着急。

这种情况下如果真的要谈判,对江澈会很有利,但是实际上又毫无意义,事情到最后,不过又是一场欢脱的互坑而已。

有个问题江澈想了很久,重生的轨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跑偏的,连“战斗”都次次战得人一脸懵逼。

“我的王霸之气到底去了哪里?”

老郑谈完后电话交到了江澈手里。

王宏意外地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那个,郑小兄弟在盛海认识的人多吗?”

江澈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说:“就几个。”

王宏说:“哦,那就好,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了,不瞒两位小兄弟,虽然我本身是一个科学家,但是气功大师这个身份用处其实还是很大……”

江澈心说那是当然,这个锅,还得你替我背呢。

客气道:“我理解,什么事王大师直说好了,关于你们这个青云门,九转金身功,雷派、油派的事,我也从郑总这里了解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不绕弯子了。”王宏乐呵道:“我想请郑小兄弟来出面当这个,青云门又一位下山的弟子,我的师弟,真师弟……比那个弃徒韩立高到不知哪里去的那种。”

“这对我们长期拉投资会很有用。”他又补了一句,话里藏着掖着,听意思大概是有集资的想法了,而且还想拖江澈下水,扩大受众,物尽其用。

“我不。”江澈直接说。

王宏愣一下,说:“呃,为什么?”

江澈心说你是不能想象那场景,你能你会怕。

想了想借口太难找,干脆说:“我又不会引雷,又不会变油……我没绝招啊。”

“这个我都替你想好了,就说你能帮人求子怎么样?这个不费劲。”王宏笑着说:“原来那个韩立据说就是能拍肩膀帮人求子的,我可以安排人配合一下,你名声就出来了。”

“……我不。”第二次拒绝,态度比第一次更坚决。

“……哦。”王宏没再勉强,讪笑一下道:“那也没关系,不影响咱们合作就好,还是拿地、拿政策这些事情为重,我准备两天,咱们就出发。”

电话挂断。

老郑冲江澈比了个大拇指,“干得好,虽然钱是祖宗,但是咱们内心,还是要坚决站在韩立大师这边的。”

说完感慨一句:“自从见过这个王宏,我对气功大师的形象想象已经全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韩立大师,补救一下。”

江澈想一下,说:“没准突然哪天你就见到了……到时好好抢救一下。”

老郑思考了一下,觉得用抢救好像也行,点头说:“嗯。我还挺期待的,特别想问问他,我除了命里本该当县长、书记,其他方面怎么样。”

“什么其他方面?”

“……”郑书记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不能跟你说。不过老江,我这回终于要去茶寮了对吧?终于可以见到杏花婶了。”

江澈听到这里在心里默默叹口气:

“褚姐呆在村里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听说林俞静了吧。”

…………

茶寮的村民还不知道又一股“人肉泥石流”即将光临……

杏花婶还不知道危险。

老村长盘腿坐在屋里,把嘴里的烟斗搁下说:“那个赵三墩还没走啊?”

他这些天有些担心,这也就是搬下来了,不然,没准那个赵三墩已经跑去跟猪刚鬣干上了……偏偏他还是江老师的朋友,跟着捐款那俩老板一起来的,麻烦。

旁边人点点头,黑五和唐连招在捐赠仪式后已经先离开了,但是褚涟漪和赵三墩留了下来。

从名义上说,是观察了解希望小学后续的具体安排,包括选址。

从实际而言,褚涟漪在等江澈。

一个是因为觉察了江澈在这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办,另一个,是因为她听说了一个名字:林俞静。

夕阳横掠的江面,晚霞色尽头了波光粼粼,褚涟漪伸展双臂走了一段,找到一块平整干净的大石坐下来,双手抱膝,看着江面发呆。

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褚涟漪的理智和成熟让她不曾去幻想和江澈结婚生子,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出现在江澈爸妈面前。

她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够透,准备得够充分,所以当初才会在火车上告诉他:“你要对我好,但也不要太好。”

然而当事情真的摆在面前,接受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咔,咔……咔嚓。”

两块石头互相的声音传来,十来米外,三墩刚用一块石头干掉了另一块,完全破碎。

褚涟漪扭头说:“三墩,你自己去逛逛吧。”

赵三墩站起来说:“可是……”

“这里很安全,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坐坐。”我不喜欢静静,她想。

这样就不好强留了,赵三墩丢掉手上的石头说:“哦。”

他走出去一段。

褚涟漪在身后喊:“对了,记得别和人冲突,尤其那个柳将军,你见到她就躲好了。”

“……嗯。”赵三墩的回应有点颓废,躲,赵三墩以前从来不躲的,他有些不甘道:“要不是看她是女人,臭娘们早就躺下三百回了。”

柳将军从树杈上跳下来,扬下巴说:“你说让谁躺下?臭流氓。”

狭路相逢啊,赵三墩看了看她,撇嘴,转身不搭理。

“知道怕就别嘴硬,背后逞能,算什么男人。”柳将军拍了拍手。

赵三墩忍不住了,扭头说:“跟你说,你不要太过分了,老子拿刀从菜市场追人到派出所门口的样子,你是没见过。”

“臭吹,老娘十二岁拎刀帮我爹杀猪顺带斩两半的时候,你见过吗?”

“我……唉。”赵三墩人生中难得叹气,这一口气叹得又深又长,半辈子江湖豪情,快意恩仇,就这么全毁在茶寮了。

曲冬儿从一群孩子里站起来说:“你们俩这样每天吵也不是个事,要不都跟我下棋吧?谁赢了谁厉害。”

两人一起扭头看她,一起不接话。

豆倌说:“那要不你们掰手腕吧?”

柳将军想想,觉得这主意不错,挑衅道:“你敢吗?”

赵三墩有什么不敢的,这又不是打架,他说:“来。”

他知道柳将军力气很大,平时看她拎东西拎孩子什么的就看出来了,但是胜券还是有的,心想,总算能把这口气出了。

听说赵三墩要和柳将军掰手腕,但凡闲着的村民孩子全部出动围观。

一般男人要是跟女人掰手腕,那嫌丢人,可是当对手是柳将军,这个问题完全不存在,这情况基本就跟对手是女子举重冠军一个意思。

两人都脱了外套、毛衣,柳将军穿一件大红衬衫,赵三墩就剩条背心,胳膊粗壮。

两人摆好架势。

曲冬儿喊:“三二一,开始。”

僵持,一开始就是僵持,两只手臂青筋暴炸,但是都纹丝不动。

柳将军憋得脸通红。

两分钟,赵三墩力气长,顶了一会儿,心说差不多了,咬牙拼上全力开始反击……

柳将军的手开始慢慢往下倒。

“呃,啊……”

一声低吼,柳将军奋力反击。

“啪。”

一声轻响,在一片嘈杂声中,旁人听不清……也看不到情况。

可是赵三墩正对面看得好清楚!

柳将军用力那一下,胸口纽扣被崩飞了。

纽扣打在三墩脸上,再一眼看过去……

三墩愣一下,说:“你……”

“哈,我赢了。”柳将军手上重重一压,直起身说。

三墩左手把一件外套抄起来直接丢在了她身上。

输了,赵三墩一世英名彻底毁在了茶寮,掰手腕,他输给了一个女人……这口气看来是挣不回来了。

柳将军在缝扣子,心说:“难怪他往我身上丢衣服,不过老娘沟都给他看掉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关于女人这种生物

“你的臭外套。”柳将军穿一身红袄子,走到吃早饭的棚子旁边,板着脸站下,把当时匆忙中忘记及时归还的牛仔外套扔还给赵三墩。

衣服是洗过的,她没说,但其实稍微暗示了一下——你自己闻闻,臭外套不臭了吧?我洗过了。

她完全高估三墩了。

三墩的人生和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暗示这件事,就像他已经冻了两天了,也没想过设法去把衣服要回来。

接了衣服搁膝盖上,三墩继续坐着埋头吃早饭,不吭声。他现在不敢看柳将军,看一眼脑海里就是一道沟,深得能埋人。

柳将军心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看他一眼,转过身一边自己晾衣服,一边咬牙说:

“反正话我先跟你说了,我家兄弟加亲戚,一共七十多号男丁,光是一个人能杀猪的,就超过十个……能不能安生走出峡元县,得你自己想好。”

三墩一手饭碗,一手筷子,木木地扭头,仰角度看她,一眼看错地方了,差点被埋住,再仰头,从脖子、下巴,到嘴巴、鼻子,这才看到眼睛。

他当然不是怕了那所谓的七十多号男丁,因为就算人再多,对三墩来说都一样,盯住一个,他就只管那一个。

三墩只是想不通了,嘴里含着饭,眼睛里满是憋屈,含糊道:“姓柳的你不要太欺负人,我都已经算输给你了,也认了,你还要怎么样?”

这话要是被临州那群人听到,世界就塌了一半,因为赵三墩竟然也会说:你不要太欺负了。

柳将军扭头,不满意说:“你认了吗?自己好好想想,还什么事没认。”

说完她端起洗衣的木盆,扭身挺胸走了。

三墩认真仔细想了,可还是没想通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事没认。这两天褚涟漪似乎心情不大好,他也不敢问她。

还好,江澈回来了。

被叮嘱过在这边不能暴露江澈的老板身份,三墩避过人群,才在墙根角落拉住江澈,为难说:“澈哥,我好像摊上事了。”

赵三墩居然也会怕事?江澈困惑不解道:“什么事啊?”

“惹到你说不许惹那个柳将军了……说是要带七十多号男丁堵我走不出峡元县。我自己没事,就是怕牵连褚姐和你。”

赵三墩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柳将军从互看不顺眼怼上开始的一系列事件、对话,仔仔细细全都跟江澈说了一遍。

江澈听完,定神看看他,一米八七、八八的大个,强壮魁梧,虽然说不上帅,但是面庞刚毅里透着耿直……

而且来自大城市,私人保镖兼仓库管理员,再加上游戏厅的年终红包,年收入近万。

江澈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感动道:“三墩,什么都不说了,你真的是我的好兄弟。要知道会这样,我早就带你来了。”

赵三墩懵一下,点头说:“澈哥,我懂。你放心,到时候你们先走,我自己能杀出来。”

江澈缓缓摇头,说:“你这回估计是杀不出来了。”

三墩皱一下眉头说:“这里人真能为这么点事砍死人?”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柳将军,你把她胸看了,这事……”江澈踮脚把赵三墩脖子揽下来,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说:“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试着接触下也行。要是觉得这事没法认,你改天夜里先跑,谁都别告诉,一个人先回临州。要是觉得能认,好歹人也高中毕业,有正式工作,家境、人品也都不错……另外相貌,你要是喜欢高大的,人其实也不差。”

三墩总算听明白了,自己豪杰半生,刀口舔血,这是要被压寨的节奏。

想都没想,他说:“澈哥我听你的。”

江澈说:“这事你可不能听我的,我也帮不了你。”

说完拍拍赵三墩肩膀,直接走了。

看着江澈一边笑得发抖,一边走远,三墩发愁了,一个人绕着良种场院墙兜圈子……

以前,赵三墩的心里只有江湖,现在突然多了一种叫女人的东西,还有一道沟,那道沟能埋人,三墩昨个夜里做梦就被埋住了,很奇怪的感觉。

一颗花生落在他怀里。

三墩仰头看了看,犹豫一下,还是说:“你怎么又爬树?”

“整个良种场就这么点大,又那么些人挤着,我上完课没事爬树上待会儿清净点怎么了?”柳将军居高临下说:“敢情你们城里人打小不爬树?还是嫌弃我们小地方的人野?”

三墩老实说:“也爬的,连工厂烟囱我们都爬,比这高多了。”

柳将军说:“臭吹,有本事你爬上来我看看。”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三墩被话一激,撸袖子助跑直接两步蹬上院墙,再手臂一挂,身体团在空中一个翻身,片刻之间就爬上去了。

然后就糊涂了——我上来干嘛?

…………

男女之间的事从来都是世上最麻烦的事,女人这种生物也从来都难懂,两辈子都懂不透,江澈不单帮不了赵三墩,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褚姐。”

营救物资逐渐到位,良种场院里撤了些简易帐篷,搭起来一排工地式的简易房子,江澈分到一间,放下东西后发现找不着褚涟漪。

褚涟漪坐在江边吹风,听见脚步,听到声音,知道是谁找来了。扭头看江澈一眼,转回去,生气没说话。

“生气了啊?”江澈讪笑着,小心问道。

褚涟漪看着江面点头。

“那可怎么办?”

“你跳下去。”褚涟漪赌气,指一下因为更上游水库开始蓄水调节,水流减缓的江面说。

“噗通。”

褚涟漪话音刚落,江澈直接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噗通入水。

“嗯?!”褚涟漪整个差点没回过神来。

“你……人呢?小澈,小澈?”冲到江边喊了两声,不过两三秒不见人出现,褚涟漪整个慌了,扭头准备喊人。

“哗,唰。”

江澈从水里冒出头来,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浮在水里道:“别喊,不用。姐,放心,我水性特好……”

“可是冷啊,傻子,大冬天的,你快上来。”褚涟漪伸手。

江澈冻得嘴唇发青,笑一下,摇头说:“我等褚少女消气。”

褚涟漪哭笑不得,气闷一下说:“小澈你这是耍无赖。”

“嗯。”

“你……你先上来。”

“我不上来,咱们就这样说话,你心疼着容易心软。”江澈彻底耍上无赖了。

这要是个小女孩,大概就只剩下无助纠结的眼泪了,但是她毕竟是褚涟漪,而且已经有几天时间思考和缓冲,站直身来笑了笑,褚涟漪说:

“快上来吧,你这几天有大事要办,可不能病了。上来咱们好好谈。”

看她的神情还算平静,听到说好好谈,江澈略微安心。

他没办法去解释自己和林俞静之间前世今生的纠缠、误会,两次心动。

如果在时间上,江澈重生之后能先遇见林俞静,先把误会解开,也许他和褚涟漪之间就不会是现在的关系。

但如今事实已经如此,从宜家建立开始一路下来,要他这会儿扭头把褚涟漪踢开,江澈做不到。

至于要他去伤春悲秋、哀哀戚戚、眼泪鼻涕?那一套江澈前世跟叶琼蓁分手后已经玩够了,厌倦了。

再至于林俞静,属于江澈的两世故事并不存在于她的记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同于江澈和褚涟漪。

所以江澈接受林俞静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去成长,包括允许她可能会有的改变。

前世,她的美好人生,前路风景,都断送在当时这里。

这一世,就该她补回来,好好去感受和品味她的大学、青春。

江澈一边想着怎么开口,一边从江边上来,刷啦啦全身往下滴水。

“赶紧的,边走边说”,褚涟漪用手在身前扫一下说,“上游水库已经开始试验调节流量了,你要争取这块地,必须抓紧。”

江澈说:“褚姐……”

褚涟漪说:“你这次去盛海,就跟这事有关吧?”

江澈:“姐,咱们不先谈点别的事吗?”

褚涟漪扭头看看他,瞪一眼,再狡黠一笑,道:“不谈。这件事难道不该你先担心害怕,纠结不安一阵子吗?正好,我出口气。”

她其实也了解江澈,所以那些太哀怨的想法,并没有。

她应该是有主意了,江澈试着猜她的想法,猜不着。

“晚点你再猜”,褚涟漪说:“郑忻峰该快来了吧?”

江澈点了点头。

“咱们宜家的竞争力不够。”

“不是宜家出面。”

“那是……”

“我师兄。”

“……”褚涟漪怔住了回想一下,“那个水变油?”

“嗯,先让他帮忙争取下来,我再收拾他。”江澈说:“他和老郑晚一天到。说是因为国家有颗卫星要发射,盛海以及周边的气功大师们准备聚个会,看着电视集体发功,为国家托举卫星。”

褚涟漪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江澈想了想,连忙提醒:“姐你到时可千万别看着他笑。”

褚涟漪点头,说:“可是好难啊,我怕我忍不住。小澈,这边的事我帮得上忙吗?帮不上的话,我觉得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江澈想了想说:“那也行,姐你回去后看看,宜家能不能腾出一两百万资金。”

“马上用吗?”

“一两个月后吧。”

“好。”

两人很快走到接近良种场门口,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

赵三墩果然还是跟人干上了。

这次的对象,是修路的朱二炮。

“怎么了,三墩?”江澈一身水,挤了个位置,问道。

“我看见他们的人想爬褚姐的房间。”赵三墩直面对面修路集结的四十多号人,两手握拳说。

对面朱二炮身边三个土混混鼻青脸肿,鼻血直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燃烧的小火苗

在江澈到来之前,两边看样子已经纠缠了有一阵了,吵吵嚷嚷,互不相让,但是没个结果。

直到他出现,场面才安静下来。

“你说爬了就爬了啊?反正我眼睛看见的时候,你们打起来是在墙外。”朱二炮指了指身边三个一身伤残的,再看看完好无损的赵三墩,顿一下。

又扭头看一眼自己身后已经聚集起来的接近五十号人,才强提一口气,继续说:“我这好心帮忙修路,你们茶寮想干嘛?欺负到我朱二炮头上?!”

路已经差不多要修好了,五里多地,出钱出人出力,这条机耕路的每一厘米,都藏着朱二炮和朱乡长深深的痛和恨。

偏偏他们得憋着。

所以如果能逮着机会,朱二炮很乐意跟茶寮村干上一仗,把这口恶气出了。以他这个社会人的身份,抛开修路的事,就说成是纯粹一时冲动造成的冲突,就算事情摆到市长面前,他也说得过去。

甚至还能抱几声委屈,骂茶寮人是白眼狼。

眼下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他并不怕得罪赵三墩背后捐款那俩老板,要是能连带着把茶寮希望小学的事搅黄了,朱二炮心里会更舒坦。

茶寮的男人基本都站了出来,但是这其实不是冲突的时候,也不值当,朱乡长马上就要进去了,朱二炮指定跟着倒霉——完全没必要。

朱二炮在拱茶寮人动手,他手下人都是准备好的。

但是赵三墩记得褚涟漪的交待呢,过来不能直接表露江澈的身份,更不能给他添麻烦,既然这样,他就不能拖上茶寮村。

“这事跟茶寮村无关,我又不是这村子的人。”赵三墩不习惯解释和争辩,回头说:“你们帮我护着我褚姐,这事我自己来。”

这句既是因为不放心对茶寮村民说的,更是对江澈说的。

转回头,赵三墩说:“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盯准了挑事的朱二炮,眼神一丝不动摇,袖子里刀往下滑……

这就是赵三墩的江湖。

村民们努力按捺着,都在等江澈的意思,在他们而言,现在基本什么事,都是江澈一句话的事。

有点麻烦,现在的情况,除了不可能让三墩一个人,江澈还不能村民大规模卷入冲突,以免不慎造成伤亡,尤其对朱家这俩兄弟,一点都不值当。

江澈往前站,刚准备开口。

对面朱二炮抢先说话了。

“这事没这么容易,我好心帮忙修路,结果我的人却在你们茶寮村挨打……这事你们死活要给我朱二炮一个交代,别以为推一个人出来顶就没事了。”

这话说得强词夺理。

朱二炮一来还是想把矛头对准茶寮,除了出气,说不定还能弄点好处回去。

二来,他心里有点慌,明明就只一个人向他走来,明明身后就四十多人站着,但是被赵三墩的眼神盯着,朱二炮莫名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他觉得大概在赵三墩倒下之前……自己很可能先倒下。

“那你想怎么样?”江澈问。

朱二炮一见江澈就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这个小白脸,他和堂哥也不至于帮忙修这五里路。

“伤药费,三个人一人五千,加起来一万五。”朱二炮指了一下赵三墩说:“再把这个人绑出来……要不这路,我们修的,我们砸了。”

江澈刚想回话。

“你敢动他试试!”

声音传来有点远,柳将军一路跑过来,身后跟了五十多条汉子。

她人在县城,现在家也住县城,但是本身是下湾乡出去的,亲戚都在这边村里。

将军这是要为了赵三墩硬刚乡霸啊!

赵三墩慌了,他刚刚一个人冲着四五十号人走过去都不慌,这下完全慌了,扭头看江澈,眼神里尽是迷惘和无措。

他要被女寨主带人保护了,护完怎么办,他可是赵三墩啊!

“柳将军?”朱二炮愣一下,脸色有点僵硬说:“哪冒出来的你?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柳将军带人站下,后头十来个拿着杀猪刀的。

“这事茶寮不掺乎,你别想趁机挑事。”柳将军当然不笨,人高中毕业,还是教育局干事,只是粗犷了点而已,现在为了某个人担心,细心起来不难想透其中问题。

“那这个外地人又关你什么事?”朱二炮指着赵三墩问。

“他……”柳将军当着身后一众自家亲戚的面,难得地害羞了一下,真的就一下,一下之后,她抬头说:“他是我的人。”

“哇……”村里小朋友们带头起哄。

事情突然就变成这样,赵三墩却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江湖人,别人跟他讲义气,出事立即带着人来帮忙开片,他能给拆台吗?

不能,三墩只能无助地看着江澈,他已经快哭了。

江澈没顾上回应他,顾自有些担心地扭头问老村长,这事会不会给柳将军造成什么问题。

老村长小声说:“放心,柳家有个大伯当兵出身,在市里公安局,一般来说,朱二炮和他哥不敢惹到她头上。”

这样江澈就安心了,只要当场明面上朱二炮不敢动就行,至于以后,朱家这二位没什么以后了。

扭头看一下对峙的局面,果然,柳将军身后的一众亲戚面上丝毫没有惧色,他们甚至有点激动……终于嫁出去了,这架打得开心。

“你今天一定要护着他?”朱二炮面子上过不去了,“强横”地指着道。

“不光今天,明天,后天,哪天我都护着他。”前一句已经开了头,柳将军说这句的时候再没有半分惧色。

四周层层叠叠含笑的目光,赵三墩突然好像被追光打在小圆圈里的一头小绵羊。

朱二炮被梗住了,心底发虚,色厉内荏道:“行,那咱们走着瞧。”

柳将军点头说:“那就走着瞧。”

朱二炮带人走了,剩下最后几米路,他修不修关系都不大,村民们自己垫垫就好。江澈准备明天见着庄民裕让他抓紧把朱乡长这一网起了,免得有后患。

另一边,柳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赵三墩面前,开口说:“没事了。”

又一阵起哄声响起。

这回连柳将军的亲戚都加入了进来。

赵三墩默默地站着。

他的江湖,他的战斗,他的男儿本色,他的刀……他懵逼了。

…………

隔天,郑忻峰和王宏来了,上午在县里招待所住下,下午来了茶寮。

比他们更早一步,赵三墩和褚涟漪一早就走了。

才只昨天傍晚的事,那么轰动,正到处传着呢,结果赵三墩一大早,一声不吭就走了……

柳将军突然成了一个笑话。

江澈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柳将军,低着头走路,走神,偶尔有人打招呼时抬起头,勉强爽朗如常,没心没肺地笑。

也没见她恼了说要去剁死三墩。

“难过了?”江澈问。

柳将军抬头看看他说:“关你屁事。”

隔一下又说:“不就高点、壮点,凶了点,我人又不坏……有这么吓人吗?我都不嫌他没文化,傻头傻脑的了,就觉得还挺有趣的,也高大,也实在……他倒是别给我披衣服啊。”

江澈笑一下说:“对的,你人好着呢,这个我们都知道的,看孩子们多喜欢你就知道了,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人再好不过了。”

柳将军说:“那有屁用。”

“别难过了。”

“老娘才不难过,只是没想到他赵三墩也这么孬种,真不要我,他走我面前来说一声,我还能真让人堵他?”

“我觉得你能。”

“……滚蛋。”

马达的声音由远而近,“轱污,轱污,轱污……”

一辆嘉陵摩托开进了良种场。

“爸,咋了?”柳将军勉强镇定道。

“咋了?”柳爸爸着急忙慌下车说:“搁一大早,来一愣小子,到咱家丢下两万块钱说他要提亲,然后慌慌张张人就走了……怎么回事?嗯?你妈和我都傻了知道吗?”

柳将军一下懵了,怔了半晌,扭头看江澈。

江澈点头微笑说:“是他,三墩也慌嘞,不过人就是这么耿直。”

钱是赵三墩先跟褚涟漪借的,他本身有三万,是上次江澈帮忙从郭五手上讹来的,家里给存着,留着他娶媳妇用。

两万彩礼,一万留着办喜酒。昨晚,赵三墩是这么说的。

一旁的柳爸爸还没搞清楚情况,继续道:“这乡里县里,哪家彩礼有个八百一千也就顶大天了,这,这这这,两万,这是要干嘛?!”

“不会是弄错了吧?”柳爸爸对女儿说:“你也不值这么多钱啊!又不是论分量……”

这也就是他身份特殊,不然估计得挂。

“叔,事是真的嘞,你们看能同意,就给他打个电话。他电话和地址留了吧?”江澈在旁提醒了一下。

柳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留了,我正想说呢。”

柳将军一把把纸条抢过去,捂着。

“傻不愣登,也不把正事办了再走。”

…………

另一边,庄民裕和张市长面前,一盆清水正神奇地燃烧着。

“这就是我的水变油,你们亲眼看见了。”

王宏站在火盆旁边,转身一指面前小平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道:

“就这,一来很合适,二来,也是我有心为贫困地区做点贡献,只要基地建起来,我能让你们峡元县一举成为全国百强县。”

铁盆里火在烧。

庄民裕和张市长的心底,小火苗一样蹭蹭直冒。

PS:

说过很多遍了,这是一本已经跑偏的重生文,轻松愉快笑笑,偶尔温馨下,不挺好的么?有的朋友要的爱恨纠缠,起点很多书有,不差这一本。虽然我也知道那样成绩比较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全面互坑进行时

峡元县经济落后,陪嫁水平目前大体还停留在准备几床新被褥,找木工打几件家具,另外当娘的再给两件体己的老银子物件,拢一起,贴红让女儿带过去的阶段。

被褥和家具都能派实在用处,老银子将来能给孩子打镯子和长命锁用。

一般情况下陪嫁不涉及现金。真有彩礼给的高点的,额外陪一件家电过去,就算是当地顶风光的嫁妆了。

柳家在峡元县也算富裕人家,可是柳爸爸乐呵一阵过后,照样愁得厉害,说:“这陪嫁……可怎么陪好哦?!”

江澈忙帮三墩垫了一句:“这事没所谓的,三墩听说本身收入也不错,留话有说他不图这些……你们到时候照县里别家样式陪嫁就好。”

“那哪能……那不能。”柳爸爸一直到离开良种场都还在念叨:“要不我再给贴个八百八十八,嫱君你直接把钱带回去吧?爹是真想不出来给你买什么好。”

八百八十八在峡元可不是小钱,果然,父女俩都是爽气、实在的。以三墩的个性来说,应该算是真找对了人家。

换一家爱计较,爱算计,贪便宜不念好的,他很可能被当成傻子坑一辈子。

没有太多娱乐的时代,闭塞的小城,生活周边的家长里短往往就是最大的娱乐和消遣,消息很快传开……

在前一个消息都还没来得及被消化的时候,大反转出现——柳将军立即成了整个峡元县最金贵,最幸运,也最风光和传奇的姑娘。

她甚至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峡元县的婚嫁市场。

先是审美标准变了,在那些高大强壮的姑娘家,父母亲一夜之间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自信满满逢人便说:“没见人柳将军嫁的多好吗?现在大城市的流行,就是我家姑娘这款式,分量足,打架还能给男人帮手。”

县里还没结婚的男青年们因此受到了极为剧烈的精神冲击,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真的是这样的最好吗?

就连李广年都跑来问江澈,说:“那马东红得多贵啊?”

其次,彩礼标准被抬了一波。

当然这个很快就会降回去,降回到符合峡元县经济水平的标准,挺一阵,直到出现茶寮标准,无数姑娘梦想嫁进茶寮的时代到来。

最后一点,姑娘们变彪悍了。峡元女人本就不扭捏,经柳将军这么一整,更是强横。

另外有说得玄虚的,说柳家祖坟风水好。

有说得实在的,说那是人柳将军好人有好报,换成别人,谁愿意放下县城里的办公室不坐,跑去刚被泥石流冲垮了,几百号人住棚子的茶寮村当老师?

总之柳将军很开心,很幸福,只是没变温柔。

…………

王宏已经把庄民裕和张市长彻底唬懵了,计划跑去省里活动一圈,再把人邀请下来看现场大型表演……趁机活动活动。

茶寮条件艰难,大部分时候他都住在县里招待所。

郑忻峰郑总不一样,他有空老爱在茶寮村晃荡。

“麻烦杏花婶了。”过了吃饭时间才去吃饭,郑忻峰捧过一碗山粉面,风度翩翩地道谢、微笑,看着杏花婶说:

“婶子,你家四个姑娘长得可真俏。嘿嘿。”

“亏得婶子自己底子好,传得好。嘿嘿。”

“杏花婶你这花袄子穿身上,跟巩俐一个样。嘿嘿。”

果然两辈子他都觉得杏花婶像巩俐,也不管巩俐怎么想。

这已经不是第一碗山粉面了,老郑这一嘿嘿又嘿嘿,一次次的,把早已经放下了当初念头的杏花婶嘿得有点慌。

“江老师,你也是大城市来的,那个郑老板他在你们大城市,是正常人吗?”杏花婶私底下找江澈抱怨。

江澈说:“不是。”

杏花婶说:“哦,我说他也不能是。那我躲着他点,怪吓人的。”

怕这样下老郑会在村里挨揍,江澈找了个空当把他叫出来,说:“老郑你疯啦?整天在杏花婶那里晃荡,作妖。”

郑忻峰喜滋滋说:“怎么了?我这挺好的啊,杏花婶和她家四个姑娘这两天看我的眼神,那种带着羞怯的,有点儿心慌意乱的偷瞄,你能理解吗?”

江澈心说人家那是吓的。

老郑得意地顾自继续说:“就那种冷不丁瞄一眼,生怕我看见了,眼神都还没接上就慌乱扭回头的情况,总之有趣得厉害。你是没看到,看到就了解了。”

“咱有点正形,行吗,郑总?”江澈严肃说:“你又不是真有这想法,别胡闹。”

郑忻峰看看江澈,“去”一声,委屈说:“就跟你有正形似的!就许你搅风搅雨的,就不许我也稍微体验一下啊?我的人生,它一路被你打击成这样……我也想被生扑一下啊,老江。然后我挣扎,我拒绝,我说不要……”

“滚蛋,杏花婶现在没这想法了,你别吓着她。”江澈说:“赶紧说正事。”

“正事就是省里要来人了,主管经济、招商引资的副省长几乎肯定会来,另外主管科技文化的很可能也会来,总之阵仗很大。”

说完,郑忻峰想了一下,说:“对了,王宏准备了一批原材料,要在这儿江边弄个水泥池子……说是就他一个人弄,谁都不让参与,不给看也不让帮手,你说奇不奇怪?他也不怕累死。”

江澈知道那个池子是什么样的,当然不会觉得奇怪。只不过目前阶段老王越努力,越能忽悠越好,江澈自然不会给他拆穿啰。

“随他去弄好了,你给他搞好后勤服务就好。”江澈说:“对了,他问你要钱没?”

郑忻峰猛地摇头,说:“要说就这个最奇怪,一次他都没跟我开口,也没让我抓紧准备资金什么的……跟他原先一点都不一样。你说他想干嘛?”

是这样么?江澈思索了一下,情况应该是王宏现在自己手上的资金够用,想着回头踢人出局的时候更方便。总之有了基地,未来他也不愁钱。

这是好事。

江澈对郑忻峰说:“都由他,你反正作为投资方之一,保证自己在重要场合以及合同协议上都有出现就好。”

郑忻峰点头说:“好,我乐得躺着帮你把钱赚了。”

说完两人散伙,老郑回了县里。

目前的情况,江澈还算是“卧底”身份,具体操作上都是郑忻峰和王宏出面,为此,江澈还让褚涟漪那边特意给注册了一家新公司,让郑忻峰顶着去参与。

这家新公司老郑亲自命名:“盛世辉煌。”

隔几天,王宏果然来了,真的一个人在江边修水泥池子,安装抽水机,从早到晚,连续几天忙到半夜,累得路都走不动了,就是死活不让人插手。

另外在省领导还没下来的情况下,庄民裕先来了一趟,以个人身份找到江澈,坐下,拿出来一瓶酒搁在桌上。

茅台。

“庄县长这是要跟我喝两口?”江澈问。

“喝个屁,这酒我私下可舍不得喝”,庄民裕手握着酒瓶转了转,叹口气说,“送你的。我这个穷县长家里就这么一瓶茅台,还是以前战友送的,存了好几年了。”

江澈说:“那你留着招待领导多好。”

庄民裕点头说:“也是哦,那我就拿回去了。”

他起身走到门口,扭头说:“江小子……谢谢。”

“怎么了?”

“那个日苯外商的底子我们翻了,在很多地方都一样,圈地、买国企,然后不干事……还好有你提醒,还好你给介绍了水变油项目,不然我庄民裕真得被老百姓骂上三十年。等这回省里领导下来,我们就争取把事情定下来,把外商踢出去。”

江澈立即接上说:“那个水变油其实不算我介绍的,我跟他也不熟。”

“那没关系,就算是机缘巧合,我老庄也感谢你。”

“呃……那也行吧。”

庄民裕出门。

江澈在身后冲他问了一句:“老庄,你身体还硬朗吧?”

庄民裕拍胸脯,砰砰响说:“废话。”

“那就好。”江澈又说:“老庄,我觉得你这辈子退下来,至少也是在市长的位置上,你信吗?”

庄民裕扭头笑一下,踌躇满志说:“行啊,托你的福。”

PS:

接下来三章内彻底全面爆掉水变油,很难写好,下一更明天看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伟大的表演(第一更)

对朱乡长和朱二炮的抓捕在省市领导下来之前进行,庄民裕担心的是这二位乡霸万一听到风声,到时候整出什么乱子,坏了大局。

这年头乡霸村霸最严重的地方,公安都不好进去,进去了也很难把人带出来。

朱乡长是被骗到县里开会直接扣下的。同一时间,朱二炮被乔装等候的公安民警从女人被窝里拉出来,上铐蒙头,扔上挂斗摩托车直接带走。

这对堂兄弟俩祸害乡里十余年,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修了茶寮新村旁边这五里路,就这,还是江澈替他们积的阴德。

讲道理,他们应该谢谢江澈。

没了带头的,接下来的问题就好处理多了,等到省市领导下来的时候,下湾乡整体处于一片喜悦和祥和的气氛之中。

“小澈老师。”

江澈坐在良种场边石阶上,曲冬儿走过来,小小的抱怨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两条小腿晃荡着,偏头,扯他胳膊衣袖问:“一会儿我能让省长跟我下棋吗?”

作为下湾乡,乃至整个峡元县和曲澜市目前真正唯一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名人,同时也是希望工程的又一个标志形象——阶梯小女孩,省市领导下来之后没忘第一时间看望曲冬儿。

这点小场面,冬儿轻松乖巧的就应付过来了。

说句实在话,现在要把受灾的茶寮人赶离小平原,或者有人能下得了手,但是要说让曲冬儿无家可归——省领导都得掂量掂量。

若不然,只要一张冬儿背着小包袱,挂着泪珠,恋恋不舍扭头回望破落家园的照片传出去,就会是一阵轩然大波。

“冬儿不许欺负省长。”

老村长在旁威严道。其实是副省长,但是人下来之前江澈就专门交代了,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开口叫副省长做副省长。

“对的,不许欺负省长。”江澈一手按着冬儿的小脑瓜,一边扭头向老村长道:“没让老谷爷你也过去看看啊?”

老村长说:“没,咱算啥啊。我这寻思着,能不让人赶走就好了,他们不是要建厂嘛,咱村里人住这,指不定帮着做活,还能讨点营生。”

抬眼望去。

远处,距离南关江边不到五十米的一个大水泥池子,满满当当围了二十多人,副省长,市长,县长,老县委书记,还有他们的陪同人员。

投资方这边就王宏和郑忻峰两个,带一个老郑专门从临州调过来撑场面的女秘书,叫安红。

抽水机启动,大股的江水不停灌进水泥池,白色的水柱冒出气泡,到底,再上涌,在池子里不停翻腾。

“那他修池子,修工厂,咱们的希望小学还建吗?”曲冬儿指着问,这事就这么一直被拖着,孩子们倒是不抱怨,依然乖乖的每天上课。

江澈说:“建。”

冬儿点头,“嗯。对了,江老师,那个水为什么烧起来?”

“感兴趣啊?”江澈问。

冬儿说:“嗯。”

江澈小声说:“回头老师教你。”

曲冬儿大眼睛扑闪,张大小嘴说:“哇,小澈老师,你终于又有会的东西了。”

“……”江澈不生气,不难过,比手指说:“嘘,其实每个人都会。”

水泥池里的水线过了三分之一稍多,王宏笑着说:“只是试验一下,应该差不多了。”

说着话,他走到抽水机开关旁边,把水关了。

刘副省长留了个心眼,一样装作轻松笑着道:“再灌点吧,量越大,越震撼嘛,那个小赵,准备好拍照。”

王宏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低头嘴角一勾,说:“刘省长说得对,行,那我先把油霸加了,不然怕渗透不均匀。”

小规模的实验,他用“超物质”,是固体,像这种大规模的水变油,王宏之前已经解释过了,得用溶解配置好的溶液,叫“油霸”。

这俩都是江澈帮着命名的。

黑色的啤酒瓶,一瓶“油霸”被王宏倒进了池子里,连水花都没冒出来几点。

庄民裕和张市长有些担心,上前说:“就这么点?”

“可不是就这么点,足够了,这才叫水变油呢,而且咱们还要继续加水。”王宏自信满满,说着话的同时重新走过去,蹲下,按下抽水机开关。

江水再一次猛烈灌注。

没一会儿,省长身边一名秘书大叫起来,“看,变颜色了……油,油。水变成油了。”

众人连忙上前几步,俯身看去,果然,此时白色水柱灌入池底,再翻腾上涌,已经不是刚才的白色气泡了,而是明显的,油的色彩。

庄民裕和张市长对看一眼,眼神交汇,点头,各自偷偷握拳庆祝了下,现场小型试验他们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了,但是这么大规模的水变油,关系整个项目成败,两人一直还是有些担心。

刘副省长让人用吊绳挂桶舀了一小盆水上来,蹲下仔细看了看,闻了闻,默默点头,再抬头,笑着说:“你看,我这心急见识奇迹。不如这个,我先点一下开开眼?”

王宏淡定微笑,伸手说:“请。”

刘副省长亲自划了火柴扔到盆里,“嘭”,炽热的火焰瞬间升腾起来。

刘副省长的目光彻底变炽热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热了。

远处的茶寮村民和赶来围观的下湾乡乡民纷纷站起来,惊叹不已。

江澈平举双手,懒洋洋问曲冬儿,“猜,单还是双?”

曲冬儿叹口气,无奈说:“唉,胸很小的小静老师是这样,小澈老师你现在也这样,你们俩怎么都这样……能不能不要幼稚?”

江澈数落说:“小姑娘家家的,不许说胸。”

“哦,知道了。”曲冬儿委屈说:“明明就是小澈老师自己说的,还害我担心了好几天,结果原来小澈老师最喜欢和胸小的女孩聊天……口是心非。”

江澈:“……”

远处,又十几盆水被从水池各个位置被打了上来,大红花纹的铁制脸盆摆了一长排,刘副省长激动挥手,下令说:“点火。”

这感觉跟发射火箭一个气氛,刘副省长相信,眼前的一切,很可能比火箭升空还要伟大。

亲自上阵点火的人里包括张市长、庄民裕、郑忻峰、县委书记……

“嘭,嘭,嘭……”

一连十几股火柱瞬间升起。

掌声中,王宏轻松地笑着,走过去,在水线差不多过七分的位置的情况下将抽水机关掉,此时,整个水池从高处往下看,看上去已经是油澄澄一片。

要知道,这整个蓄水的过程都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的,而王宏当众加入水池的“油霸”,不过一啤酒瓶而已。

震撼。

憧憬。

疯狂。

王宏在掌声中走回来,走到激动鼓掌不停的刘副省长面前,淡定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省长和各位领导同志稍微退后一些,我们现在做整池点火试验。”

“好,好。”

刘副省长激动地带着人退出数十米。

王宏一个人站在池边不远,淡定地从耳朵上取下一根特供香烟,点了,慢条斯理抽几口,再抽几口,扭头玩笑道:“这特供烟,还真舍不得丢。”

“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王宏屈指将烟头弹向水池。

巨大的火柱升天,黑烟滚滚……

刘副省长踩着江岸的石子,伸着手,主动迎向王宏。

在他身后,掌声雷动。

PS:

我今天请假了,把这一块写完,到晚上12点前应该有至少四更,不是爆更,只是正好补上前面8、4和8、6欠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项目启动(第二更)

“这样,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庆州,具体协议具体再谈,总之省里一定大力支持。王那个大师,王科学家,王老弟……你看怎么样?”

良种场唯一一间大屋子里,碗泡的茶水,刘副省长咕咚咕咚灌了半碗,激动道。

王宏面前摆着半包特供中华,抽烟点头,恭敬笑着说:“一切全凭刘省长安排。”

说完,他扭头看了看夜幕下仍然有些余烟的水池,眼神警惕一下道:“是这样的,刘省长,为了防止科技成果被窃取,我想在村里找人去把那个池子先填掉,你看?”

刘省长一思索,抬头肯定说:“应该的,十分必要。”

“那这样,我挑两个村民过去帮忙,一会儿就回来。”王宏站起来,扭头扫了一眼院子里的茶寮村民。

江澈示意李广年等几个青壮往前站一步。

王宏警惕了一下,目光绕过他们,看一眼蹲在角落的王地宝和蕨菜头。他早已经暗中观察好了,在茶寮村,就这两个跟江澈团伙最不是一条心。

“就你们俩吧。”王宏站起来,假装随意指一下,说:“干完活,一人五十。”

听见前半句郁闷变脸,听见后半句立马兴奋,王地宝和蕨菜头兴奋地站起来,搓着手点头,扛着工具屁颠屁颠跟着走了。

刘副省长趁这工夫出手指导曲冬儿,两人下了盘围棋,棋下一半,省长伯伯手捻着一颗棋子,拖着下巴沉吟半天……

他终于撑到王宏回来了。

刘副省长偷偷抹去额头上的细汗,长出一口气,说:“冬儿乖,伯伯现在有事情要忙,这棋咱们下回再接着下,好么?”

“好的,谢谢省长伯伯。”曲冬儿乖巧自然的点头,目光单纯。

接下来的时间,王宏一边和省市领导谈笑,讨论,一边不时扭头观察。

远处,王地宝和蕨菜头正挥舞着工具,砸池子。

天色渐暗,变黑,一直到夜里十点多,王宏现场观察过后,发现整个池子都已经被砸烂了,填上了,才安心地随省市领导的车队离开。

“小澈老师你是不是打算偷偷挖开看看?”曲冬儿双手抱胳膊,把江澈拽下来,在他耳边小声问。

江澈摇头,说:“不用……哎哟,你竟然还不去睡觉?小心长不高我跟你说。”

“不睡觉会长不高么?”曲冬儿紧张了,扭头赶紧跑回去睡觉。

江澈独自一刃走到池子附近看了看,现场当然不能挖,挖开了万一提前暴露某些东西,不符合江澈的计划,他和王宏现在还是一头的。

而且挖了,到时王宏能狡辩的就多了,江澈反而要特意保持它原封不动。

当然,池子本身其实也不算重点,有它更好,没它也无妨。

“倒是王地宝和蕨菜头干活能这么卖力,这么大个水泥池子都给砸了,我不太相信。”

江澈打着电筒一处处俯身仔细观察了,终于,一处小空洞,光束透了进去……

事实结果证明,王地宝和蕨菜头果然没让江澈失望。

整个池子,只是被砸去和盖住了最上面的半米多而已,剩下中间垫了一层树枝杂草,盖上沙石,下面除了落进去的一些水泥块,完好无损。

王宏好眼光,王地宝和蕨菜干别的啥都不成,但论偷懒耍滑,也是顶级人才,关键胆还肥,不分情况,不分地点,不分时候,省长坐那也一样。

回头,进院门,头上突然有人说:“欸,问你,三墩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能呆在这边不?我回县里的时候打过电话了,但是不好催他。”

江澈抬头看见柳将军在树杈上靠躺着,无奈道:“将军你想当望夫石,也不用总上树吧?”

“你懂个屁哦,要不是那两次我正好搁树上呆着,还未必能有这事呢。”柳将军这是把思念寄托在树上了,望着远方,憧憬说:“我想好了,我俩都这么壮,一定得生男娃……”

“嗯。”江澈寻思着是这个道理,心说那我以后多拍拍三墩肩膀。

柳将军娇羞踟蹰一下,又说:“有人说生娃干脆叫赵上树,你看行么?”

江澈一边走一边说:“不如叫赵上柳吧,反正都是树,意义还丰富。”

说完他就跑了。

隔天,王宏和郑忻峰等人随省市领导去了庆州,庄民裕临走还特意拍了拍江澈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自己胸口,老庄今天很激动,眼神铮亮。

江澈默默点了点头,来自庄县长的感激,此刻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几天,江澈开始安心给学生们上课,同时把曲冬儿和豆倌、哞娃这些个最听话的孩子聚集起来,慢慢教导一些“法术”。

又两天后,南关省省会庆州。

一名日苯外商和一名充当中间人的黄姓港商先后捶了桌子,当着某位省领导的面把已经拟好的合同撕得粉碎,带着满腔愤怒离开了南关省。

另一边,王宏和郑忻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省、市、县相关领导热情握手,交换文件。

等到两人起身回峡元,第一波的新闻报道也出来了。媒体按政府方面的意思,求稳妥的同时留了个悬念,只说南关省曲澜市峡元县招商引资工作取得突破,签下了一个重大项目,具体报道稍候。

王宏和老郑带回来了合同,一份优惠政策多到大到江澈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合同。

用郑忻峰的说法来说,这份合同其实就是把老外的那份拿过来,改了几个名字,再加上两条……完全特级待遇。

合同上区区二十余万的拿地价格低到离谱也就算了,除此之外,政府方面还在航道建设,周边道路扩建等配套服务上做出了定时承诺。

更甚者,就连建基地的钢材、水泥,都是走的隐性价格双规制模式,以不足市场价格一半的优厚条件,由南关省相关国企供给。

当然,这其中王宏和郑忻峰上上下下也花费了一定的活动经费,这年头,有些程序是不能不走的。

除此之外,王宏回程还从省市直接带回来了一个施工队,整个人的热情和效率高得难以想象。

要不是轨迹被带偏了,前世接下来的几年,王宏能在全国十余个省大行其道,诈骗金额高达数亿,坑到最后许多个人和集体单位破产。

这个人的手法、脑子,做事能力,确实都不一般。

不过这次,这场疯狂应该不会再大范围重演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准备滚蛋吧(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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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种场外,南关江边,昔日宁静的小平原上机器轰鸣,人群忙碌,王宏很着急。

包括茶寮和附近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已经被雇佣,到工地上赚工钱去了,马东强和他的拖拉机更是赚得碰满钵盈。

“我这都忙到连睡女人的时间都没有了。”路上相遇,马东强停下拖拉机递烟,打了个招呼,他现在也抽上带过滤嘴的烟了。

江澈勉强回忆了一下时间段,说:“这是好事啊,别人的女人,还是别睡了。”

说完他先走了,留下马东强一脸懵逼:

“我这才刚勾搭上,尝都还没尝呢,怎么小江老师就知道了?……嘶,不会大家都知道了吧?哎哟臭婆娘,果然是水性杨花,这事也能到处宣扬。”

“可是也没别人跟我提啊。那,会不会……是她其实跟小江老师很熟?哎呀有可能啊,江老师这么个小年轻,胃口这么好?”

…………

王宏像经营一个家一样经营着这片小平原,不计投入,人都瘦了。

其实并没有要建起来一个完整生产基地的想法,但是只要地基打下去,再立起来几间厂房,王宏就可以配合省里的宣传,正式开始新一轮的“招商引资”。

郑忻峰变得很担心。

“现在的情况,南关省这边的关系人脉,我搭上的远不如他,基地控股的是他,技术是他的,资金方面他又一直不跟我吭声……老江,我觉得他想踢我们出局了。”

老郑蹲在小山坡路边,折着枯草叶,忧心忡忡说。

江澈说:“合同上明确你有和你那个盛世辉煌公司,没那么容易吧?”

“难说,到时他咱们给削到百分之一,百分之零点几的话,出不出局又有什么差别?”老郑站起来,看着下方成片的厂房地基和已经拔起的一小片一层厂房,皱眉头道:“这事咱们太落下风了,而且根本拿他没辙。”

江澈点了点头,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合伙生意,他们到现在确实已经无力反抗。当然,真是那样的话,江澈也不会坐看情况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而从王宏的角度,这其实不是他想不想踢江澈和老郑出局的问题,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们对于王宏来说,并不是诈骗同伙,而是诈骗对象。

作为诈骗对象,他们已经参与得太深了,接下来按步骤就要涉及生产环节,这个环节,王宏是绝对不能让外人参与的。

踢开一颗石子,郑忻峰指着良种侧面一块暂时闲置的开阔地说:“我想绕过他,直接开建,硬上希望小学项目。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咱们至少为你那些孩子做点事。”

老郑的想法很好,只不过从时间上,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自王宏从省里拿下项目短短一个多月后,省市领导再次光临,在一片鼓乐声和鞭炮声中一起站台,为基地项目剪彩。

这次他们还带了省台的记者过来。

王宏会配合宣传需要再进行一次舞台性表演。

而后,大展宏图。

一切准备就绪,临时搭起来的表演台后方,少人的角落,王宏一如平时接触那样,微笑着走过来。

郑忻峰和江澈也一样客气、周到的回应。

除了江澈一直没直接站出来,双方平常的相处就是这样,至少面上挺和气的。

“这件事从开头到现在,两位小兄弟辛苦了。”王宏伸手扶着郑忻峰的肩膀,满是感慨说。

“哪里,还是王大师最辛苦。”郑忻峰笑着回应。

“我为自己的事忙,应该的,两位才真是学雷锋。”王宏抬头,眯眼笑一下说:“不好意思啊,这个基地,我想不出任何需要继续跟你们合作的理由。”

“你什么意思?”老郑恼了。

“你们可以滚了的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那点小心思。直接说吧,领导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我不希望待会儿你再出现在台上,出现在接下来的宣传里了。”王宏面上带笑道。

郑忻峰心里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怒极反笑,“怕是没这么容易吧,别忘了合同我这里还有一份。”

“讲法律?”王宏笑一笑,“哪有那么多法律好讲哦,而且,法律其实永远不止一个讲法的,懂么?小兄弟。现在只要我拿撤资威胁,你去问省长,市长,随便一个领导,你看谁会站在你这边?”

“人脉关系、资金运作、技术优势,全在我这边,形势够明白了么?”他把一张纸拿出来,摊开在郑忻峰面前,“理由我都准备好了,如果不能好好谈,我就直接起诉你们试图窃取我的科技成果……你觉得这样够让你滚蛋了吗?”

那张纸,是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起诉书。

只要他真的起诉,不管结果如何,合作都会破裂。当然,网红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你猜你会不会因此坐牢?”王宏笑着,把起诉书拍在郑忻峰手里,最后拍拍他的肩,说:“别惹麻烦,安安生生退出去,你们出的那点资金,我给你们拿走。”

说完,他转向一直平静不出声的江澈,咬牙道:“跟我横,在我面前嚣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忍你有一阵了。”

江澈由衷说:“辛苦了”。

这一句有些让人糊涂,王宏怔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这不过是愣头青在逞强,不屑地撇嘴一笑,扭身上了表演台。

郑忻峰憋屈到差点原地爆炸,“老江,怎么弄?”

这种情况下,上台砸场子肯定是不行的,那砸的就不是王宏的场子,是省长、市长的,郑忻峰如今已经不是当初学校里那个愣头青了,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

“就……好好看表演啊。”江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来,我跟你说点事,咱们边走边说。”

…………

良种场院外,树杈上,柳将军看了看余时平说:“欸,你那个拍录像的东西很贵吧?”

余时平点头说:“嗯。”

“等我结婚的时候,你能来帮忙拍吗?这东西哪租的,我出钱,另外给你包红包。”

表演已经开始了,余时平有些烦躁了,扭头看看她,想说你丫闭嘴,没敢说。

PS:大概可能要五更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要乱跟我说话(第四更)

王宏的“水变油”表演实际技术含量并不高,低端的甚至低到直接偷换容器,把装水的瓶子换成装油的,而高端的,放在十几二十年后,也不过是高中水平的化学反应而已。

但就是凭借这一套在后世看来实在乏善可陈的“技术”,他前世纵横十多年,足迹遍布十余省。

是寄望太深,太渴望富强,是时代局限,科技教育水平太低的同时信息太闭塞,亦或者,原因也可能更复杂些,甚至在一定范围和人群中,它已经慢慢成了一件不少人共穿的,皇帝的新衣。

前世后来有人估计了一个数字,在王宏行骗的十余年间,大约有不下200位各级领导甚至是部队将领现场观看过他的水变油表演。

这家伙胆肥,谁都敢骗,而且很稳。

哪怕这一世的诈骗之路走偏在1992年的夏天,经验暂时不如前世丰富,他依然很稳,身为一个传奇骗子,这是最关键的要素,高超的心理素质。

问题江澈也很稳。

没打算把这次表演搞得太大型,面对着台下的四十多名观众和远处站着的,爬墙的几百名村民,王宏轻松上台。

他面前桌上摆了一玻璃杯水,手边一小堆灰白色粉末。

这就是江澈帮忙命名的“超物质”,很厉害的样子,但其实就是电石(碳化钙)。

它是没办法进行大型表演的,因为电石粉末入水虽然能燃烧,产生黑烟,但是王宏本身的说法是——水变成了油。

所以,如果粉末量不够,或水太多,燃烧蒸发不完,杯子里留下水……他就会露馅。

所以现场道具只是一个小杯子。

王宏指着那堆白色粉末介绍说:“这个超物质只需要一点溶解开,就会变成上次各位领导看过我现场演示的油霸,一啤酒瓶的油霸,足够转化一池子数吨的水。当然了,今天我们不做那么大规模的试验,只是稍微演示一下。”

这套说辞里有很大部分应该算江澈的功劳,潜移默化,他带着王大师越走越偏,偏偏王大师悟性很高,接收转化得非常快。

王宏话说完,掌声响起。

如同魔术师表演一般,王宏等到掌声平息,站在台上伸手道:“要不,你们来一个人帮忙检验下一下这杯水吧。”

他把最直接的验证环节放在这一把,是因为这一把从操作上除非拿了电石粉末去检验,否则根本没办法拆穿。

而检验,王宏从八十年代起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了——什么检验?你们就是想趁机窃取我的科技成果,不给。

“我来,我来。”豆倌站起来,举手。

一个9岁的可爱小男孩站出来,自然没人反对。

王宏略微迟疑一下,伸手说:“那就你来。”

他不慌,因为这杯水确实是真的,豆倌上台站下,有点紧张,王宏主动和蔼说:“别紧张,拿起来,喝一口,告诉大家这是不是水就好了。”

“嗯。”豆倌听话的点头,一手拿起水杯,面向台下喝了一口。

“真的是水欸。”他抿了抿嘴,笑着说。

台下一阵善意的哄笑。

王宏也笑了,心头一松,想着自己还是多虑了。

目光不经意扫一眼台下角落坐着的江澈和郑忻峰,这俩他都有接触,尤其郑忻峰,他接触很多,看得很透,没什么好担心的。

江澈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乓。”

一声脆响,目光汇集,豆倌手抓着裤边,有些慌乱地说:“对,对不起,我紧张了,一下没拿好。”

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在他身前,玻璃水杯破碎,水洒了一地。

王宏心里恼怒一下,但是台下记者正拍照呢,面上依然温和地笑着,他轻轻推一下豆倌肩膀说:“没事,咱们换一杯水就好,小朋友先下去吧。”

“谢谢伯伯,对不起,伯伯。”豆倌老实向后跑,从后侧下了台。

王宏转身往前两步,安抚说:“没关系,咱们换一杯水就好。”

“水来了,水来了。”一个村民帮忙拿来了水,跑上舞台,放在桌上。

“好的,谢谢,这次谁再来帮忙验证一……下,妈的。”王宏说话的同时,不经意偏头往桌子上看了一眼……

桌上,一个足有成人小臂高度的大号透明罐头瓶,里面装满了水,安安静静“呆”在那里。

这是什么东西?!

王宏傻了。

他不怕杯子大一些,水多一点,因为本来准备的就是超量的,问题这……也太大了。

台下刘副省长眉开眼笑一挥手,“不用再验证了,我们信得过,王大师开始演示吧……王大师,王大师?”

“啊……好。”

王宏围着大罐头瓶转了两圈。

这家伙肯定是烧不完的,神经病啊,哪找的这么大罐头瓶?王大师也就是没看过西游降魔,否则就能体会当孙悟空看见唐僧把一个榴莲摆在桌上让他劈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情况,他也没法趴桌上说,“实在喝不下了,麻烦给我换小杯。”

刚刚牛都已经吹出去了,超物质只需一点儿溶开,能转化一池子水。

王宏在台上迟疑着,台下已经部分人看出点儿不对来了,庄民裕和张市长眉头紧皱,很是揪心。

江澈也在期待,看王宏怎么破,如果王大师就这点水平,他会很失望,会觉得和他并列“传奇”,是耻辱……就跟乔峰一个心情。

结果,很难说失望还是失笑。

王宏捧起罐头瓶看了看,手一滑,“乓”,比之刚刚响了好多,大罐头瓶也掉到了地上,整个碎了,水洒了一地。

一片愕然。

王宏坦然转身,表情丝毫不乱,他倒是想说再换水,问题谁知道待会儿会不会送上来一个水缸?

“惭愧,惭愧,竟然跟小朋友一样,手滑了。干脆这样,咱们换下一个演示。”

他话说完。

郑忻峰揪着江澈问:“这样都行?”

江澈也很想问,这样都行?

结果事实证明,真的这样都行。

台下有人带头,剩下的领导纷纷用掌声表示赞同,这其实是一种心理趋向,作为决策者,支持者,还有合同上写着名字的人,他们需要王宏是真的,需要水变油是真的,于是自我安慰,甚至主动帮忙解释……

他们内心太愿意去相信王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正是王宏前世今生屡次出现表演失误,但依然能够大行其道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那咱们接着做第二个演示。”王宏处变不惊,淡定道。

他转身从身后舞台角落拿出一个半透明的啤酒瓶,展示了一下。

“这里面,是水……这次我自己先喝几口,哈哈。待会儿大家可以再验证。”

王宏笑着,打开虚盖的瓶盖,直接仰头对瓶喝了一口。

然后……整个人再一次僵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汽油?!”

这一次,王宏实际用上了最低端的手段,偷换瓶子。

他的手法很快,刚刚那一下,所有人看见他都是拿了一个啤酒瓶,其实是两个,两个一模一样,一个里头是水,一个里头是汽油。

瓶身上有标记。

拿装水的喝几口,再偷换装汽油的来烧。这个带有魔术色彩,低端但是有效的表演,他做过几十次,没有失误过。

这次?他一样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位置和标记。

“咕咚。”王宏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一大口汽油被吞了下去。

台下的省市领导们松了一口气……

但是,“嗝!呕。”

王宏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反胃,强忍,忍不住,一口汽油直接喷在了台上。

气味散发在空中。

所有人都沉默,错愕,慌乱。

“拿错了。”王宏说:“对,大家看,我这一天糊涂的,不小心又拿错了……这瓶汽油本来是准备待会儿用来做燃烧对比实验的,哈哈,让大家见笑了。”

“怼他娘,这也太胡扯了吧?”郑忻峰忍不住出声,江澈赶紧给他嘴捂上,作为被欺诈的合伙人,现在还不是他开口的时候。

庄民裕和张市长的表情整个已经不对了,尤其庄民裕,看起来几乎有点儿崩溃的迹象。

这个时候,他们如果还看不出问题,那就不会是县长和市长了。

记者们一样清楚,但他们都是官方“可靠”的记者,否则也不会被带下来,几个人集体放低相机,扭头,观察刘副省长的表情。

刘副省长闭眼睛,一臂支着,伸手拿手指推了推自己的额头,睁眼睛。

“直接再看一次上回那个大型演示吧,水泥池稍微修复下,抽水机找出来。”说完,刘省长一拍座椅扶手,站起来,径自带头往江边走去。

表情凝重,他去再次确认上次的演示有没有问题,心情沉重,他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水变油是真的。

同时,刘副省长已经在思考善后问题了,脑子里有些乱,有些恼,但是项目如果能及时停住,大概也还不算太晚吧?他想着。

庄民裕跟上了,脚步有些不稳,但是依然跟上了。

江澈心说老庄身板果然硬朗。心情轻松了不少。

王宏没办法,依然只能跟上。

郑忻峰走前,一样跟上。

江澈不远不近地缀在一群村民后头,几个孩子跟在他身边。

王宏扭头看他。

眼神对上,江澈微笑一下,用口型说:“惊喜吧?”

王宏没看懂。

一群人走到江边位置。

“那个,刘省长,我的抽水机不在这。”王宏为难道。

“工地上没有吗?”

“没有。”

“你上次那个呢?”

“……在县招待所,刘副省长你看,要不明天我们再……”

刘副省长直接扭头冲司机道:“小赵你去,和县里的同志一起,去把王大师的抽水机拿来。剩下的同志大家搭把手,咱们帮忙把这个池子简单修复一下,请王大师演示。”

记者早已经停止拍照了,这一点,刘副省长用眼神示意过。

但是,余时平在柳将军的帮助下换了一棵树,继续拍摄。

司机点头去了,很快,车子发动的声音传来。

王宏心如死灰的站在那里。

这一刻,王宏只能寄望于水泥池已经整个破碎。

江澈往后看了一眼,王地宝和蕨菜头远远地撒腿就跑。

趁着大伙儿上手的空当,王宏悄悄靠近江澈,“救我。拿下来,你控股,我做事……”

心知肚明肯定是江澈看破的,是他搞的鬼,但是自己本身确实是骗子,有口难言,王宏能屈能伸,一点没有再遮掩。

他只是死都想不通,江澈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破的,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另外目的……

“我被拆穿了,你也没办法继续保住这块地。”他终于想通了其中一点,反过来威胁道。

“是么,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王大师继续辛苦学雷锋。”江澈微笑着,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小平原,地基、厂房,水泥,钢材。

连同已经付款的原材料,砸进去两百多万,王宏整个肉疼不已,纠结一下,想了想,自己身上还有百多万,之前也不是没被差穿过……只要能够安然离开,换个地方,完全不怕没办法东山再起。

甚至,还可能有机会报复。

“都给你,我一声不吭。”王宏壮士断腕,哭丧着脸问:“怎么才肯放过我?你有办法设计我,肯定就有办法补救……”

江澈淡淡地点了点头。

王宏眼睛一亮,“那你救我。”

“不行啊。”江澈摇了摇头,微笑说:“咱俩之间有些事,我暂时很难跟你解释,另外,你说的有些话,我非常介意。”

“什么话?”王宏想了想,小心道:“刚刚,刚刚是我一时糊涂……”

江澈耐心说:“不是刚刚,那是一个多月前了。”

一个多月前……那会儿不是特别和谐吗?王宏愣住了一会儿,绞尽脑汁,依然没想出来。

“你跟我说,和气生财。”江澈提醒。

“这……”这王宏就想不通了。

“想不通吧,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你突然对我说这句话,我一下……就很想弄死你。”江澈表情诚恳地解释道。

王宏:“……”

“所以啊,不要乱跟我说话。”

王宏表情狰狞一下,“那我就拖上你们一起。”

江澈扭头示意了一下摄像机,“你不敢,以前被拆穿,进监狱,你都能好好出来,继续风生水起,就是因为从来没人给你大规模曝光……你猜我敢不敢?”

王宏整个人晃了晃。

他不知道,其实,江澈不敢。

但是不敢,也有办法收拾他。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追击盛海滩(第五更,为“温暖的侽朲”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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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倒霉了,随便挑两个人,也能挑中那种敢在省长面前偷奸耍滑的“神物”。

王宏看着眼前几乎百分之八十完好的水泥池,被搬开的树枝杂草,扭头却寻不见王地宝和蕨菜头,欲哭无泪。

那俩货不可能是卧底,绝不可能,他想着。

“嗡……唰。”

水柱突然开始向池子里灌注,亦如当时那样,沉底,翻起来水汽,冒着白泡往上回涌。

众人有些错愕地朝旁看了一眼,发现曲冬儿正蹲在抽水机旁边。

她天真烂漫地抬头笑一下,手上再按,抽水机停止了工作,池里的水,此时只有不及小腿的浅浅一层。

“为什么这里还有个小开关?”带着好奇,曲冬儿手上轻轻“咔哒”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看了看,“咦,没有水欸。”

是的,这回没有水柱,但是水泥池低处的的缝隙里仿佛开了暗阀,有少量的汽油被推挤着,流淌出来,量很少,想来是上次残余的。

王宏已经彻底不吭声了。

庄民裕忍耐不住,也顾不上什么有上级领导在场,直接抢过王宏手里的一瓶油霸,全部倒入水中。

油霸实际并非如王宏所说是“超物质”的溶解物,它就是油和肥皂之类的乳化剂混合而成的,唯一的特性,是能让水和油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冬儿再按开关,水柱又一次倾泻而下,这次是水和油的注入一起启动——跟上回王宏做演示,第二次按开关时一样。

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回涌的水汽不再泛白,而是变成了油的颜色,只不过色泽深度比上次浅了很多。

因为油少了。

池子里的水再一次灌注到大概七分满,曲冬儿在众人的示意下关掉抽水机开关。

“这个,还能烧吗?”有人在一片沉默中开口问了一句。

“试试吧,我来,我这正好有个烟头。”江澈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因为他本身是去牵曲冬儿去的,正好在池边,干脆说:“你们大家先退后一点。”

众人依言退后了二十来米。

江澈一手牵着曲冬儿往前几米离开池边,抽一口烟,让烟头火光明亮,另一手摘下烟头,看了看,屈指,不回头直接超脑后弹去。

烟头上火光明灭,划着弧线落入水池。

“嘭。”

接近傍晚,有些昏暗的天空下,火柱再次升起,虽然不如上次猛烈,但也映得四周红彤彤一片。

一片红光中,江澈牵着曲冬儿,平静地向前走着,面无表情。

”烧起来了欸,就是好像比上次……“曲冬儿手被牵着,侧着小脸,仰头看着江澈说。

“别说话。”江澈小声打断。

曲冬儿点头,然后想回头看一眼。

“别回头,不要看。”江澈又说。

冬儿乖巧地没有回头,不过小声纳闷了一句:“为什么呀?”

江澈说:“因为我们现在这样很酷。”

说完,他矮下身,手臂穿过腿弯把曲冬儿抱起来,继续迎面走向人群。

…………

“小澈老师,很酷是什么啊?”

一直到省市领导和记者们乘车离开,配合表演的曲冬儿才顾得上问江澈。

“这个,它很难解释。”

刚刚在别人伤口上耍酷。

江老师现在有点小内疚。

庄民裕和张市长已经整个人垮掉了,刘副省长的脸色也很难看。

刚刚的这一次的试验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油烧完后,池子里还剩了大半池的水,刘副省长带来的随行人员里有人看出端倪,解释说:

“油还是油,水还是水,只是混在一起看上去好像变多了,但是点火之后真正燃烧的,依然只有油。”

另有人质疑:“不对吧,那上次为什么几乎烧干了?”

随行人员继续解释:“上次是因为混合进去的油足够多,燃烧过程中把水蒸发完了,所以看起来就像是水都变成油燃烧掉了。而这次,油少,燃烧时间短,太多水蒸发不掉,所以就剩下了这么多。”

省长身边果然还是有人才的,只不过欠一个启发,一个适合开口的环境。

最后一线希望就这么被扑灭了。

当时当场,王宏连一句辩解都没有,他知道自己不能乱说话,作为一个聪明人,趟过牢房的聪明人,他很清楚,江澈既然点明了摄像机的存在,那么,那盘记录他整个被揭穿过程的录像带,就不会被直接放出去,它会被保留,保持威胁。

当场有随行干部提出来报警。

刘副省长看他一眼,没吱声,指派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挟持着王宏上了车。

这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怀疑江澈在其中的作用……也许不久后,等庄民裕回过神来,会有所猜测,但是也仅仅局限于猜测而已。

“看刘省长的意思,好像不想报警啊。”郑忻峰趁人少走到江澈身边,小声询问。

江澈点了点头,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作为一个能做到副省长的人物,做事不可能不考虑周全,既然要周全,他就不可能用“水变油”诈骗来处理王宏。

一来作为直接涉事的领导,在前期报道并未公开项目名称的情况下,他完全没必要主动往自己脸上抹黑;二,谨慎自保。

就如江澈也一样,不能直接站出来,通过水变油被揭穿的录像带去动王宏。

他甚至连早先设计让孩子们直接上台表演水变油打脸的计划都放弃了,原因同样在此。

那会打了太多人的脸,而其中有些人的脸,是不能打的。

那些人未必会护着王宏,甚至他们也恨他恼他,但是目前阶段,别人就是不能通过大范围,大规模的揭穿水变油去搞他。

若不然,王宏扑了之后,那几家大报的脸往哪放?那么多牵涉其中的专家、教授、领导的脸往哪放?

这事一个不慎,就可能引来不知哪方拐着弯的反扑。

江澈现在的“身板”,还远远扛不住这种情况,所以他不敢轻易冒险去试,留着那盘录像带,足够威胁王宏就够了。

因为真到那一步,王宏肯定首当其冲,肯定是最惨的,远比他坐几年牢更惨。

至于王宏本身,他现在脑海里的想法应该和之前被看穿,吃牢饭的那次一样,想着只要不被大范围揭穿,直接钉死,就安心进去待两年。等到出来,换个名头他依然可以东山再起。

江澈把这个逻辑简单跟郑忻峰分析了一下。

“那我现在怎么办?快点,我知道你肯定早有准备。”作为王宏唯一的合伙人,现在老郑有点着急,一是怕盛世辉煌被牵连,二是怕眼前这片小平原,这块突然掉到手里的大肥肉没那么好咽下。

“马上去起诉王宏诈骗,记住,你是受害者。金额什么的,差不多范围内随便编。”江澈说道。

“啊?”老郑懵一下,脱口而出:“不是你说的不能直接捅吗?”

这话听着怪怪的,江澈镇定一下,笑着解释:“就是这样,领导们才不得不想办法好好安抚你啊。”

他这句也怪。

不过老郑听懂了,上头既然有心要压下来这件事,他偏跑去起诉,除了择干净自己,还能心照不宣谈条件。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官方文件上,如果王宏没了,而且没有具体说法……那么老郑和他的盛世辉煌,就是这片小平原唯一合法的投资商。

…………

老郑起诉当天下午就被找去私下谈话了,具体情况连续几天都还在扯皮中。

江澈在猜,猜省里市里会拿什么名义处理王宏,如果需要建议,他可以提供无数条……

但是,他还是失算了。

小平原上的工程依然在继续,花的还是王大师的钱,郑忻峰一大早突然回到村里,告诉江澈,王宏昨晚跑了。

江澈整个人怔住一下,他想了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跑了,竟然是跑了,这样,王宏绝不敢再回头折腾,这样,就当没发生过了,只要安抚了郑忻峰,一切就都过去了。

到这一步,上头的选择已经很明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揭过去,就当峡元从始至终没有过这回事。

人是在县里招待所跑掉的,当时两名看守的工作人员都在门外,他轻松翻了二楼窗户。

江澈带着老郑第一时间赶到县里,留老郑在外面等候,一个人进了县政府。

短短几天时间,庄民裕整个人仿佛老了好几岁,政治前途没了,他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更在乎的是,峡元历史上最大的机会,很可能最终还是毁在了他手里,打击太大了。

不过哪怕再迷糊,再颓废,有些政治上的东西老庄还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当江澈要车,说他要去追王宏,老庄顶住压力看着他说:

“还追?!人为什么扔在县招待所,跑了。你不可能这么笨,非要我点透吗?”

江澈点头说:“我懂,我不会带他回南关,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相信我,我有别的办法。”

老庄看着江澈的眼睛,犹豫一下,还是喊来司机交代给江澈。

“谢谢。”江澈出门,又回头,说:“老庄,精神点,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退下来,至少也是在市长的位置上。峡元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

说完他直接出门,跳上车。

郑忻峰跟着上来。

“你上来干嘛?市里县里肯定还得找你谈的,说不定你还要去庆州……”江澈说。

“管他,让它们等着,反正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老郑不管不顾,直接坐下来。

江澈无奈,抢过司机的钥匙,直接开车,车速飞快。

“你……你竟然会开车?什么时候学的?”老郑在后座,抱着前方椅背,紧张地问。

江澈扭头笑一下说:“别一惊一乍的,既然你要跟我去逮人,那么……心理素质一定要好一点。”

江澈提前铺垫了一下,因为他心里已经有推断,王宏这回逃出去之后选择的目的地,百分之九十是盛海,那里有他的油派弟子,有他再起的根基。

王宏觉得那是他的地盘。

“好事,正好把气功大师的事结一下,让王宏把锅背走。”江澈想着,“就是老郑跟来了,唉……”

他倒是不怕郑忻峰泄密,只怕他一人承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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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当有人说,这本书本章说比书好看的时候,其实我是不愿意的,是委屈的,是难过的……现在,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快下载起点app来看《逆流纯真年代——的本章说》吧。)

第一百八十章 郑书记单杀大师以及之后

破吉普颠簸不堪,有一扇窗关不上,一路上厚实的,能让人窒息的黄尘不断扬进来,扑得人满头满脸,好在结实耐操。

这年头的盘山路十条有九条险过秋名山,敢开能开的都是好司机。江澈一路和庄民裕的司机轮换开车,除了大小号,连吃饭都在车上解决,到庆州。

不管怎么算,王宏此时都不可能已经离开南关境内,但是很可能就这前后脚的事。

打听以及权衡过后,江澈留下庄民裕的司机,让他第二天一早帮忙去机场门口盯一下,自己则和郑忻峰一起坐上了当晚去往盛海的唯一一趟列车。

既然有一颗逃亡的心,那么江澈认为王宏乘火车的可能比飞机要大得多。

因为这年头火车还没有实行实名制,加之拥挤、混乱,要找人十分困难。

真的很困难。

“怎么停了?往前走啊。”两个人在车厢过道里一节一节的人肉进军,老郑突然停住脚步,江澈在身后推他的背说。

“过不去。这尿呢。”

郑忻峰倾斜身体,给江澈让出一点视线空间。

大部分乘客沉睡的车厢里,老郑身前,一名化妆烫头的妇女正旁若无人把约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两腿掰开,抱在膝盖上。

小男孩是睡着的,正迷迷糊糊的飙着尿,直接从座位上往过道里划弧线,间歇性地,一股一股尿着。

睡一会儿,飙一会儿,睡一会儿,飙一会儿。

“你这不文明啊。”郑忻峰收着肚子小心避让,郁闷嘀咕了一声。

妇女抬头,目光毫不示弱道:“不文明个腿,小孩子尿个尿用你多嘴放闲屁?”

老郑耐着性子说:“……可是这是公共场所。”

“欸,对,公共场所啥意思?就是大家的地方,谁想咋的都行。”妇女似乎很得意自己的逻辑,看一眼郑书记的大前门,挑衅说:“不服气你也掏出来尿。”

这也太彪悍了,郑忻峰愣一下,面前一股一股的还在飙……

江澈建议说:“竟然看扁你,掏出来吓死她。”

“滚。”郑书记说完默默伸手从妇女身前的小桌上拿了一个一次性杯子。

在她困惑的目光中,用杯子,给小孩的小麻雀倒扣上了。

大概是觉得竟然还有这种操作,妇女愣神,张了张嘴……

“我跟你说,我的可扣不住……除非你用保温杯,大号的。”

老郑说完开路。

两人一直找了大半夜,除了封闭的部分卧铺车厢进不去,始终没有找到王宏,期间倒是看见过一个有八分像他的身影,但是只是一晃,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确定这情况根本没法找,只好放弃,先安心坐车。

反正也没坐票,两人就在车厢连接处靠门坐地,抽烟,聊天,然后在每次车辆靠站的时候第一时间跑下去站台上盯着,防止王宏中途下车。

“停站打个电话,让陈有竖和赵三墩他们去盛海那边堵着怎么样?”郑忻峰问。

“可是他们根本没见过王宏,三墩差了一点,还是没碰上。”江澈也想过这个主意,要是智能手机时代,这事很简单,搜一张照片发过去就好,但现在根本没法操作。

“倒也是,不过咱俩也够了,他又不是三墩。”郑忻峰点了点头,分神说:“三墩倒是去一趟捡了个媳妇儿。”

江澈说:“我倒觉得是三墩被人捡了。”

“都行吧,总之是这么个事。对了,三墩结婚,咱俩合伙给他打一架大铁床送去,我怕木床经不过他们俩折腾。”

“好的。”

一直聊,没日没夜,两人有很久没有这样毫无意义的聊天了。

不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那种闲淡而毫无意义的日子,感觉其实特别好。

老郑突然有些感慨,说:“看来不管怎么样,你都还是我最熟悉那个老江。”

…………

火车缓缓停住,双手捧脸揉了揉,王宏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这回栽大了,这仇记下了。

盛海火车站,他随着人流下车,低着头,小心四向张望着出了出站口,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

“狗日的王宏。”郑忻峰的声音。

王宏愣一下,这跑还是不跑呢,跑了就等于承认是狗日的王宏。

他跑了。

竟然真的一路追到盛海来了,扭头一看,两个人,郑忻峰、江澈。王宏大步流星,跑出站前广场,跑着,跑着,渐渐开始激动起来。

他现在的心情,跟当初江澈拖着褚涟漪被人贩子追到小公园差不多。

“来吧,弄不死你们。”

论跑步,郑忻峰是死也追不上江澈的。

江澈喊了一声“你慢慢来”,自己腾身越过护栏,直往路对面的小公园追去,他猜到了王宏打的主意,可那儿正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王宏拐了进去。

江澈追了进去……紧急刹车,停住。

隔着拐角处的树木,江澈能看见里面的人,好死不死,时间段已经过了,江澈认得的赵老四正在收拾旗子,在他身边,大概也就二三十人。

另一边,王宏正奋力冲向一个正在移动中,大概两百多人的队伍,同时不停扭头观察。

“你们跑我们这里来干嘛?”赵老四这边有人远远地问了一句。

“不关你们的事。没看见王大师来了吗?”对面有人回答。

距离那群人二三十米,王宏彻底安心了,气喘吁吁站定下来,转身,背对着人群抬头看向入口,笑着,想象着待会儿的画面,等待着江澈和郑忻峰追进来。

这样的对话、情景都再明显不过,江澈立即就弄懂了,对面那两百多人,应该就是王宏的油派亲信。

“所以,这家伙提前打了电话让人来接他。”

这么一想,还是失误了。此时的情况,雷派不过二三十人,而对面足有两百人。

不知道所谓的油派弟子是不是已经被王宏带成了狂热分子,也不想赵老四这拨人去跟人冲突,江澈果断决定先怂一把,撤步回头,准备拦住后头追来的郑书记,一起先跑再说。

“人呢,追哪去了?”

不见老郑,江澈纳闷一下。

里面突然传来声音。

江澈转回去一看……

“狗日的王宏。”

郑忻峰真的跑岔了,但是没偏离大方向,他从侧边上树丛里钻进公园,透过枝叶一眼看见王宏竟然大大咧咧站在那里,就在树丛边上,顿时兴奋。

一声叫骂,郑书记直接从几棵树后冲了出去,一个纵身飞扑,横身抱腰,借着前冲撞击之力,把王大师整个人扑飞出去好几米,撂翻在地。

王宏整个懵一下,前一秒他还正想着带人杀出去呢,也是没料到,这样都能被单杀。

其实全场都愣了一下,包括王宏的油派弟子。

气功大师就这样被撂倒了。

这辈子也是没揍过气功大师啊,郑忻峰心情激动,翻身起来直接骑在王宏身上,一手压制,另一手兜脸就是一拳,兴奋道:“死不死?跟我牛……”

又一拳,“死不死?王大师。”

带着两百多人的王宏躺在地上,一只眼睛乌青,一只鼻孔出血。

“动手啊你们。”王宏躺在地上扭头喊了一声,委屈疼痛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实际也没有比这样更惨的形象了。

“还动手,还……”郑忻峰偏头瞥了一眼,拳头扬起来,再一眼,停住,“怎么这么多人?”

人群带着困惑向他走过来,虽然也好奇金丹大师怎么会被压在地上暴揍,但还是本能的准备去帮王宏,几个积极的,已经开始撸袖子。

这情况,郑书记生死攸关,江澈就没法不出去了。

带着忐忑,他神情平静,轻松微笑着入场。

郑忻峰此时整个人都有点懵,依然骑在王宏身上忘了下来,扭头看一眼,看见江澈,顿时清醒过来,挥手,大声喊:“跑啊,别过来,这好多他徒弟,你快跑啊。”

听到这话,江澈很想感动一下,可是不是时候,他继续平静往前走着。

“跑啊,你……你这是干嘛啊?”人已经走到身前了,再让跑也来不及了,郑忻峰有些感动,有些郁闷,无奈嘀咕了一声。

江澈扭头看他一眼,微笑说:“你继续揍。”

说完转回去,语气平常说:“人,我看他们谁敢过来。”

其实心里很慌,但状态必须是这样。

“……你以为你是圣斗士啊,傻冒。”带着一会儿一起挨揍的决心,也带着感动,老郑不管了,低头,照着王宏头脸就是一通王八拳。

噼里啪啦。

两百多人在江澈面前不远停住了脚步,开始互相小声议论。

他们中有见过江澈的,不多,因为韩立大师一直不出现,出现也是一下就消失,而油派也是九转金身功,看着钱途又很好,就投靠过去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敢反过来对韩立大师动手,绝对不敢——王宏没有实际战斗事迹流传,韩立大师可有。

“真的是韩立大师?”有不认识的问。

“嗯,我亲眼见过的,当时一群人贩子定在那里不敢动。”

“那怎么办?王大师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不知道啊,这,师门内斗吧?不是说王大师金丹,韩立大师才筑基,他高一级吗?”

“对啊,这韩立大师都还没出手呢。”

两百多号人站在那里小声交头接耳。

“上啊,啊,弄死他们。”王宏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带着哭腔,狰狞的大声咆哮。

回应他的是郑忻峰的又一通王八拳,老郑和王宏都听不清对面嘀咕,但是王宏说话,老郑就揍他,郑书记已经决定今天扑在这了。

赵老四一群人跑过来,站在江澈身边,神情丝毫无惧,心情激动,指着对面两百多人,如同指着一群蚂蚁,道:“你们敢?……不怕雷劈吗?”

对面两百多人不自觉脚步朝后,开始退。

“上啊,怕什么……他他妈是谁啊?”王宏想不通,一个人凭什么拦住那么多人,喷着血泡沫,痛苦呐喊一声。

这情况,躲也躲不过了,那就这么开始洗白扔锅,结束这件事吧,江澈想了想,缓缓转身。

“闭嘴。”郑忻峰在人群后,死死压制着王宏,别听见他出声,果断又给了一拳道:“那是我兄弟……”

“我是韩立啊,师兄。”江澈说:“怎么你连我都不认识?”

这回终于听清了。

王宏一脸血,一脸泪,扭头怔怔地看着江澈……韩立?不可能啊,不可能,他在心底喊。

“听到了吗?他是……”

郑忻峰定住一下,扭头,看着江澈。

“你……谁?”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平稳气场

“嘘。”江澈整个人现在必须保持一种淡定超然的状态,所以面对郑书记的困惑,只是微笑着轻轻嘘了一声,声音淡到几乎没有。

还好老郑的目光正直直盯着他,看得到口型,否则根本不可能听见。

其他人自然听不见。

见老郑眼睛眨了下,还会动,江澈放心了,最后递给他一个示意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背在身后,再次转身面对人群。

眼前的情况,要是郑书记太激动,太混乱,脑回路爆发直接叫破他的真实身份,甚至叫破隐情和猜测……至少暂时会很麻烦。

“你们都看到了吗?这位王大师,一个不认识韩立的青云门师兄,一个被人压在地上揍得不成人样的金丹大师。”大场面经历多了,有时候一到小公园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韩立,江澈演绎起来并没有太大感觉,面对人群,缓缓道:“你们到底要上多少当?”

人群羞愧、沉默,认真思索着他的话。

“王宏,是骗子啊?”有人小声说。

旁边的人立即加入讨论,话题很快涉及钱,被王宏骗走的钱,学费等等。

江澈冲赵老四等人微笑示意一下,手向下压,安静地等待事情发酵。

在他身后,郑忻峰终于从懵逼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一转,跟着灵光一闪——不由得十分佩服自己的机智和反应。

“词都没对,上来就演……还好我聪明接得住啊,老江。”

先入为主认定了多年好友江澈绝不可能是韩立大师,顺着这个逻辑,郑书记很快想通了,原来老江在骗人,冒充韩立大师……

毕竟韩立大师难得一现,毕竟他见过韩立大师本人,有交集,好模仿。

眼前这情况,看起来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场的人中绝大部分不认识他,很合理,但又有几个似乎之前就被他骗过,还深信不疑。

逻辑理顺,郑忻峰心头小兔子乱跳,又是紧张,怕江澈露馅,又是兴奋,觉得有趣。

“看什么看,还想挨揍是不是?”

转回头正好撞上王宏的眼神,郑忻峰小声恐吓,同时握拳示威一下,很想继续揍,又怕影响了江澈现在正装着的那份风轻云淡。

他突然有点遗憾,老江竟然没给自己安排角色一起演,“要不然,我现在就是秒杀金丹的元婴大师兄,现场就是我的场子。”

王宏讨好的笑一下,一颗门牙没了,但是不敢有任何情绪,不敢刺激郑忻峰。

他现在必须设法脱身。

身为一个传奇骗子,思路清晰,王宏一听江澈对那群油派弟子说的话就已经明白了,扣着“水变油”被揭穿的录像带只做威胁,但是江澈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想拿假冒气功大师诈骗的帽子,通过这些人来送我进去。”

侧耳听着人群里的议论,王宏知道,只要再一会儿,等到对面那些人想通然后愤怒起来,他就完蛋了,会有几百上千人把他扭送公安局,告发他假冒气功大师诈骗。

偏偏那种情况下他还只能认,只认气功诈骗,要想早几年出来,其他“事迹”提都不能提。

现场受害者有了,诈骗犯有了,那么江澈的身份……揭发者?拯救者?王宏越想越郁闷,但是毫无办法。

“看来郑总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兄弟就是韩立啊?”

王宏小心拿话试探了一下,刚刚江澈对郑忻峰说的,包括那个眼神,他正当面躺着,其实也都注意到了,他也认为江澈是假的——假的韩立。

“你不也不认识你的师弟吗?”郑忻峰正在神游状态,不加犹豫戏谑的笑了笑,说:“王大师你完了。”

他的反应让王宏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

突然而来的人声,脚步声,很多人。

不管是江澈、郑忻峰、王宏,还是现场剩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偏头看去。

很快,小公园前后入口,林间小道,就都被围了个结结实实,但是看看现场情况,韩立大师站那,王宏大师躺那,被人骑着,满脸是血。

果然,王宏被收拾了。

这些人多数属于小公园最坚定的韩立支持者,尽管激动,大家都抑制住了,就算没眼力见的,也被旁人及时制止。

江澈模糊记得其中几张脸,心下稍安,继续淡定。

但是郑忻峰没法淡定了,“这下完了,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在韩立大师真的现身过的小公园,老江要被拆穿了……我们会被打死的。”

“老江,老江……”

他压着嗓子在身后急切地喊。

江澈回头看他。

郑忻峰使眼色,同时小声急切道:“跑啊,赶紧的,趁他们没回过神来,跑。”

同一时间,王宏趁郑忻峰分神,突然剧烈挣扎,一把推开他,爬起来朝郑忻峰胸口补了一脚,跟着撒腿就跑。

在亲信弟子已经起疑心的情况下,他竟然选择了跑向围观那些九转金身弟子。

郑忻峰愣一下,手捂着胸口站起来,看看王宏,没有追过去,又扭头看江澈,“怎么办?”

看来这家伙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不过也正常,毕竟他跟江澈同学实在太熟,江澈想了想,走过去,拍拍郑忻峰肩膀,低声说:“来,老郑,你先坐着。”

郑忻峰一团混乱在花坛边坐下。

远处,王宏跑到人群面前,转身,指着江澈道:“还好大家赶来了。快,抓住他,他冒充韩立。”

他想制造混乱然后脱身,当然,如果能看到江澈和郑忻峰被打死,就更好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莫名其妙的眼神。

还是被叫破了,郑忻峰心头一慌,同时有点惭愧自己没看住王宏,扭头,却发现江澈慢条斯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来是要硬撑了,老郑只能奉陪。

两个人就这么平静地坐在花坛边……

面前有场中两百多人。

场外,可能五六百人。

“要不要抽根烟啊?”江澈问郑忻峰。

郑忻峰点了点头,自己从口袋里掏了一根烟点上,吸一口,吐出来……没说话。

“别让他跑了。”江澈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但是很清晰。

老江疯了?竟然还主动找事?郑书记已经无话可说了,随即终于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不会吧?

下一秒。

“是,韩立大师。”远处数百人齐声回应。

“嗯?”声音就在耳边,王宏整个人震一下,迟疑着,扭头看看身后人群,又转回来,看江澈——所以,这家伙竟然真的是韩立。

韩立、江澈、合伙人、支教老师……王宏终于想明白了,他的命运,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埋下了,不对,很可能半年多前当他跳出来冒充韩立师兄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郑忻峰扭头看着江澈,面无表情道:“真的是啊?”

江澈点了点头,想开口。

“等一下,你先别跟我说话。”郑忻峰夹着烟,双手捂住脸,轻声说:“先让我缓缓。”

江澈等了一会儿,有点担心说:“老郑,你别这样啊。”

郑书记抬头说:“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啊?有完没完啊?”

江澈不敢顶嘴。

隔一会儿,老郑说:“缓不过来,回头再跟你慢慢算。”

说完这一句,他突然站起来,丢了烟头,径直走过去,走到王宏面前。

目光汇集,就连江澈都有些困惑。

结果,“砰”,抬腿就是一脚,老郑直接把人踹翻在地。这一脚是还刚刚王宏踹他的,江澈理解,但是接下来……

郑忻峰站在人群前面,居高临下看着王宏,开口道:“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冒充我们青云门的人。”

我们青云门?这是……老郑在给自己加人设?江澈晃了晃,差点从花坛边摔下去,这什么场合,什么时候啊?

原来他才是真,平稳气场。

第一百八十二章 收场稍微有点偏

王大师被扔在他的200多亲信油派弟子面前,像一条死狗一样趴着,已经彻底放弃挣扎和反抗。

所谓师兄、金丹,现在谁都知道有多假了。

真正让人困惑的是郑书记,又一个青云门的人出现了,而是跟韩立大师一起,假不了,那么他到底是谁?

老实说,江澈也不知道。

以郑书记的脑回路,他给自己加什么人设似乎都不意外。

趁着收拾王宏,江澈好歹把正在兴头上的老郑拉了回来。

依旧坐回花坛边,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面上平淡、温和,但其实用很低的声音在进行激烈的争论。

“你别胡闹好不好?老郑。”江澈微笑着,嘴唇动作很小。

郑书记也一样,他现在已经进入青云门大师状态了,表情波澜不惊,道:“什么叫我别胡闹,你自己玩够了就收,我还没玩过呢?”

“玩毛啊,一点都不好玩。”

“我觉得很好玩,你连我一起玩的时候,不好玩吗?”郑忻峰有小情绪了,说:“我回去贴你一脸批命纸条信不信?”

有点惭愧,江澈拿眼神示意一下王宏,说:“你不怕回头跟他一样吗?”

“你自己玩的时候怎么不怕?”郑书记说完果断摇头,当前的实际现状,气功大师,甚至是特异功能大师,都还被社会和国家广泛认可,风光无限呢,他的眼光就在当下,怎么可能担心?

其实只要不作大死,后续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人太多了。

“我们又不骗钱,就跟韩立大师那样,不露真身神出鬼没,行侠仗义,能有什么问题?”郑忻峰说:“而且现在的情况已经骑虎难下,干脆继续演吧?我都已经想好了,就说咱俩是青云门绝代双骄。”

这小子没少看古龙。

江澈接不上了,老郑拿眼神示意一下,猥琐说:“你看见那些姑娘的眼神了吗?老江,让我也享受一下那种眼神吧?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干脆重建一下。”

江澈看了看,果然,以前见过的扎辫子的二妮正看着他,脸红眼热。

“褚姐是不是知道这事?”郑忻峰突然问。

江澈有些害怕,“嗯,之前就她知道。”

“我终于知道她那时候为什么看见我就笑了……”郑忻峰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老江。”

“痛。”

正说着。

“韩立大师,那个王宏,我们看看好像也不能再打了,准备送去公安局,你看?”一名油派弟子走过来,站在十来米外,恭敬问道。

郑忻峰抢先一步,从容说:“去吧,青云都敢假冒,也是不知死活。”

那名弟子说:“是。”

老郑心花怒放。

王宏被押了起来,扭头看了看江澈,恨得心底冒火,但是拿他没辙。

首先南关省那边的事,王宏死都不会主动提。

其次关于气功诈骗,别说江澈手里还有那盘录像带,王宏不敢鱼死网破,就是他敢也没用。正如郑忻峰所说,作为气功大师本身并不犯法,而且目前知道江澈唯一真正诈骗过的人,就是他这个诈骗犯,除此之外,弟子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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