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明传》 序 上古商朝殷天子商汤灭夏朝,开国铸三把名剑,一曰承影,二曰含光,三曰霄练。相传铸剑出炉时,剑首承影,呈“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奇景,后来,殷天子三剑由春秋时卫国大夫孔周所收藏。 至正二十三年,邓愈率兵于江西南昌大破陈友谅,收缴陈友谅军火兵器库以及一众藏品,收缴大批珍奇异宝,缴获其中商朝商天子三把名剑,朱元璋大喜,赏赐邓愈黄金千两,绸缎百匹,以及殷商天子三剑。 洪武元年,朱元璋称帝,年号洪武,念邓愈破敌有功,封卫国公。后卫国公邓愈领兵征讨吐蕃,大战之后重伤不治病逝,其长子邓镇世袭爵位,封申国公,娶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外孙女为妻。 洪武二十三年,因胡惟庸党谋逆罪被举告,七十六岁高龄的李善长被诛九族冤斩,牵连申国公邓镇祸及三族灭门,故居抄毁,殷天子三剑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第一章 寒色已青葱 明,建文元年,寒冬,北平燕王府。 夜,一场大雪,簌簌飘在堂前。 “南边的事情,有眉目了,东西今天运到北平,过程还算顺利。”燕王妃倚坐在梨木雕花的矮几旁,一颗黑子轻敲棋盘,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哦?这么容易?”对弈的燕王朱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凝神盯着棋盘。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我们这第一子落在了兵部,还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开始动手呢。”纠缠于黑白之间,燕王妃又在棋盘上落一黑子。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哪里是刚刚开始。”他纠正,“胡惟庸,李善长,蓝玉。”燕王不动声色的念了三个名字,瑞脑暖烟的熏缭,燕王朱棣的表情让她看不真切。 是啊,已经十年了,从洪武二十三年开始的那些血淋林的往事,一幕幕,一桩桩,在暖炉烟雾中聚拢继而飘散。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专心地看向燕王,看着他长居北平十年来发髻新添的白发,看着他掌兵十年越发冷峻的眉眼。他迎着她的目光,却并不抬头只是任她看,凝神在黑白棋盘僵持的局势。 一盘棋,对弈十年,也是时候破局了。 燕王妃眼中闪过一瞬潋光,嘴角扬起些微的弧度,是稍纵即逝的,一分自信。 她葱白细长的手指,再落下一枚黑子。 长安城,瑞雪渐化,春芽新绿,市井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往来游人如织。 西市,食铺簇拥,炊烟腾绕,饕客络绎不绝。 北市,商埠林立,各式细软金银店铺,门庭若市。 元宵佳节将近,城内一派欢快喜庆景象。 除了北市中央那间琉璃瓦飞檐大气的店铺,挂着鎏金招牌的“尚埠钱庄”之外。 “尚埠钱庄”红漆大门紧锁,偌大的门面异常冷清,与长安城此时的热闹格格不入。 钱庄后院,琉璃瓦覆顶的前厅,此时,聚集着数位青衣儒生,堂下一片寂静,各人都不说话,气氛紧张凝重,屋外偶尔几声鸟儿莺啼。 前厅中央正坐一位中年男子,身着褚色掐丝夹缎袄,鬓角些许斑白,脸上一道突兀的刀疤横居左脸颊,触目惊心。他此时浓眉深锁,双手握拳,骨节泛白,目光盯着青石地板,非常焦虑不安。 “吴当家,要不然我们先行闭门谢客,等几日周转过来之后再开门营业?”坐在最前面的一名青衣儒生小心开口询问,他较其他几位年纪略长,眉目柔和安静,此时却也是一脸担忧的神色。 “韦掌柜,这可万万使不得!”堂下另一个马上站起来反驳,“这钱庄闭门谢客一日便损失千两,我们在中原二十余家钱庄分店若是同时停业,这每日的损失——”他故意拉长尾音,目光精锐地观察堂上首座那一人的反应,只见大当家额前青筋隐隐抽动,刀疤脸上并无任何波澜。 “但是按钱庄目前的银钱储备,如果不能马上找回那十万两黄金,恐怕是撑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韦掌柜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看了吴当家一眼,犹豫话该不该讲下去。 “说下去,然后呢?”吴东南抬起头,示意韦掌柜继续。 韦掌柜正了正身子,朗声道:“我想,目前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我们中止所有盐业生意,抽回扬州盐运的资金。”韦掌柜顿了顿,堂下并无人接话。 “当然,盐运生意也是我们这历年来费尽心血争取而来的,又不幸遇到前朝追查郭桓案,衙门官场变动巨大,还能保持目前的份额垄断了南方水路,实属不易,这么着就放弃,恐怕还需要吴当家亲自进京上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解释,官府方面斡旋打点免不了要大费周章。” “但是,这是目前相对稳当的办法,盐运的生意收回资金,钱庄便可如往日一般正常经营。” “不过,”他略一沉吟,”因为盐运利润可观,而且借盐运生意笼络了兵部势力,这一旦中止下来,钱庄盈利不仅会大幅度减少,兵部还可能因此而放弃我们钱庄,转向支持其他财团势力。” 吴东南听了心中若有所思,一根手指轻轻叩着红梨木茶几,心里盘算着要是让淮扬其他盐商知道他吴东南放弃了全部南方水路盐运生意,将会如何的冷嘲热讽大肆幸灾乐祸,磨刀霍霍横马拦下全部南边水路漕运,那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拢来的船家、商家、各路码头商埠,已经深入到千家万户的盐业买卖,一夜之间,真的是一夜之间,全部都失去了。 还有,更重要的是,钱庄一旦突然放弃了盐业生意,此事涉及方方面面的隐秘避讳较多,兵部未必就能短时间找到信得过的人接手,兵部一旦少了巨额进账,兵部尚书齐泰,当朝建文帝眼前的大红人,他会不会,因此而起了,杀心? 前朝因“郭桓案”连坐官吏数万人,导致如今官府中层官员职位空置过半,中小官吏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我们不过一个钱庄,上下当班伙计一千余人,朝廷会不会故技重施,因此事找理由对尚埠钱庄抄家,论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吴东南想到这些,细细密密的毛汗,里里外外渗了一身,脸色发白。 “那韦掌柜,另一个办法呢?”吴东南似乎下定了决心,否定了放弃盐业生意的方案。 “另一个办法,就是钱庄表面上继续照常经营,丝毫不漏黄金被盗的消息,稳定维持各大商贾达人的日常生意往来,”听到这句,吴东南的脸色才略显缓和。 “同时,我们要设法找回丢失的万两黄金。” “不过,这次黄金被盗事有蹊跷,肯定并非普通土匪山贼之流,找回黄金难度很大,相信堂下在座各位领头管事未必有能力找回来。”堂下各位管事听了纷纷颔首。 “小震,当日黄金被盗的情景如何,你再详细讲一遍。”吴东南侧了侧身子,望向坐在后排角落的一个年轻人。 名叫小震的年轻人,二十出头,浓眉大眼,涨红了脸,正自责犯下了危及钱庄金子招牌的滔天大错,忽然又被点名,应了一声,便细细描述当日情形: “七日前,小的和钱庄的四十位师傅在山西的潞州金矿提货,去年就预定铸造的十万两黄金金锭,金锭有二十两,五十两,十两各种成色,我们清点了金锭数量和成色和预定的无误后,便将各类金锭分别装箱,一共装了二十辆马车。“ “为了防止沿途遇上山贼劫车,二十辆马车全部伪装成贩卖果蔬干货的马车,我和四十位师傅也装扮成普通乡野农夫走卒,连夜赶路,返回长安。“ “马不停蹄连续赶了三天的路,马匹劳累过度,不肯再走,我等便决定稍微休息一下,补充粮草,当然,为了安全起见,我等便入住了山西平阳官府的驿站。” “什么?平阳官府的驿站?”吴东南眯着眼,打断他。 “是的,吴当家,因为我们钱庄有全国两百多个官府驿站的关牒,所以所到之处都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官府驿站,比较方便。” “这全国两百多个官府驿站关牒是兵部齐大人特别关照的。”韦掌柜特别提示到。 吴东南因垄断了南方盐业生意,在兵部户部官宦圈子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官商通吃。 “嗯,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吴东南记起来了,“然后呢?” 小震继续道,“当日山西平阳府有官兵二十余人值班把守,我等放心休息,小的负责值夜。” 年轻的小震此时突然脸色涨得通红泛紫,羞愧难忍。 “不知为何,小的该死,小的太该死了,竟然在屋外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就听见有师傅大喊,马车丢了!” “你是说,连箱子带车,还连着马,全丢了?”吴东南声音提高了八度。 “小的该死,小的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小的一时疏忽,犯下了大错。”小震被吴东南一声呵斥,吓得“扑通”一声从凳子上跌下,跪在地上。 “停在驿站内二十辆马车,连马带车带货物,全部丢了!” “最奇怪的是,连驿站里面二十余个官府的官兵也睡得死死的,一夜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哼,怕是你们几十个人全部都被下了迷药!”吴东南一脸怒气。 “这必然不是普通的劫财,大当家。” 韦掌柜沉声道:“这第一,贼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潞州提货黄金,这对于我们钱庄的流通往来钱银头寸调拨安排了如指掌。” “而且,这次黄金买卖是半年前就早预定好的,潞州那边金矿常年与我们钱庄生意往来,前朝圣上开国执政以来,三令五申禁止民间私铸黄金白银银两,强行以引发纸质货币大明宝钞代替金银,但是金银始终是干货,民间免不了阳奉阴违,因此,为了潞州金矿他们自家的安全,给他们十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况且,十万两黄金,体量巨大,推车运输就必须要四十个人的劳力。” “这第二,胆敢在山西平阳官府驿站里动手,消无声息,做的这般干净,不留一丝马脚和痕迹,在六七十人的眼皮子底下,二十辆马车和三十多匹马一并偷了去,城中完全无人察觉,此等贼人岂是等闲之辈?” 堂下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钱庄黄金被盗果然非同寻常。 “既然这样,我们也要请高手出马了。”吴东南突然下定决心,既然别无他法,索性就赌一把。 他愤怒的拍桌而起,“大明朝廷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居然还有人敢打尚埠钱庄御赐金字招牌的主意!” “要不,我们还是先报官?”堂下左侧一个青衣儒生管事提议。 “你忘了咱们家金字是在官府驿站里丢的?” “而且,前朝洪武皇帝颁《大诰严刑治国于天下,违禁民间私铸金银宝器,违例者处以什么样的刑罚,咱家也不必再此赘述提醒诸位了。” 吴东南厉声反斥,心想更何况洪武年间大兴诏狱,暗流颓横,左一个“空印案”朝廷几乎杀光户部布政司系官员,右一个“郭桓案”朝廷又灭了六部左右侍郎以下所有官员,官府衙门这十几年来,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流放,当差人数也就只有洪武开国时候的十分之一了。 虽然现如今,建文新帝即位,广施仁政,将朝中积累的紧张肃杀的气氛逐步缓和下来,但法不枉正,新帝登基以来并未废止前朝严苛法令,尽管咱家有兵部尚书齐泰撑腰,齐泰还是洪武皇帝临终的顾命辅佐大臣,如今朝中权贵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而且齐泰涉盐运一事极深,也算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但是毕竟有前朝“郭桓案”在眼前放着,凉国公蓝玉也曾因倒卖盐引被告发,导致罪加一等诛九族惨死,如今当朝他们那儒生的迂腐做派,断然也是不敢明面上去动用地方官府的力量给咱们追查黄金的下落。》 “黄金被盗一事,去请辉炼镖局接手追查。”郑一貉的光头背影在吴东南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恐怕不妥,镖局插手此事太过招摇,而且辉炼镖局在南直隶各省活跃,免不了和南方其他盐商有交情,镖局商事买卖占比居多,和达官贵人也有交道,若这些外围的竞争对手和客户都知道我们钱庄丢失了黄金十万两,钱庄表面无恙,实际储备极其单薄,那这后果……” 韦掌柜直言进谏,心想,堂堂大明建文新帝御赐金字招牌的尚埠钱庄,库中虚空,没有了钱银,这中原二十余家分店,之前流通到市面上大量的银票和当票,要是所有人闻风而至,都上门提现兑付现钱,呼啦啦一夜之间,大厦将倾。 只怕相比之下钱庄倒闭还算小事,这兵部和户部也一并牵连出来,满朝文武又要闹个天翻地覆,先帝尸骨未寒,新帝竟如此胆大包天……吴东南想到这里,后背脊梁骨自上而下凉了个透。 “韦掌柜说的很在理,郑一貉出马确实招摇。”吴东南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左脸上的刀疤有些狰狞,沉吟了一会。 忽然,一个面色冷漠沉静的娇俏身影浮上眼前。 “林中三剑!林中三剑那三个小娃如何?” “回大当家的,小的一直留意林中三剑的动向,他们姐弟三人自从脱离辉炼镖局,似乎没有接过任何买卖。”小震回答道。 “呵呵,这一次,咱家的买卖,林谨一定会接,虽然他们三个小娃傲气得很。”吴东南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伴着些许的不屑一顾。 此语一出,众人愕然,各自纳闷着,吴当家何以如此自信? 半年前的夏天,“林中三剑”的林氏三姐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随同辉炼镖局二掌柜江芜茗,四人一致要求脱离镖局,郑一貉以十年的养育之情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四人还是执意离开。 无奈之下,郑一貉逼迫四人立下重誓,承诺终身不得与辉炼镖局争执动手,不得妨碍镖局道上生意,见到四人白纸黑字的誓词,郑一貉才放手让四人离开。 从此,威震大明朝南直隶十三府四州的辉炼镖局,声明显赫高手云集的“六把剑”,从此就少了排名前四的四把剑:江芜茗的朽木,林谨的承影,林绍的霄练,林扬尘的含光。 四人脱离镖局后,辉炼在南直隶各地的生意自然也沉寂了许多。 辉炼二掌柜江芜茗半年前北上走镖,听说遇高手暗算,被断了右腿,之后四人就一同离开镖局,确实再也未曾参与任何江湖生意。江芜茗在城北经营牧场,养马养牛放牧,林中三剑则隐居城南竹林,以提字卖画为生。江湖各路势力、官府、商家纷纷盛情邀请三剑出山加盟,可任凭多少重金盛名,三人皆不为所动,只隐居竹林,似是不再过问江湖纷争。 “小震,准备笔墨,待我修书一封,送予林中三剑,委托三人追查黄金,既然重金酬劳无法打动三位小娃,那我就用一个秘密作为交换好了。” 堂下各人骤然一惊,全部直起腰背,竖起耳朵。 “他们三个最关心的,江芜茗是被谁砍断了腿的秘密。”吴东南阴冷一笑,脸上那道刀疤更加狰狞。 书信写完,“小震,此信速速送去给城南竹林的林谨,告诉她情况,需要什么尽管提。” “是,大当家。”小震接信听命。 第二章 林暗草惊风 长安城的南郊,远远的是一片荒凉的野竹林,结了白霜的竹枝暗哑枯黄。 竹叶上正结着厚厚的冰霜,午后的阳光下,晶莹如黄玉般剔亮。 林外走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副普通村夫打扮,灰衣劲装短袄,身量硕颀,浓眉大眼,明澈俊朗,他左手提一篮果蔬,右肩扛一把青锋凛冽的长剑,剑上插着一只猎来的山鸡。 青年心情愉悦,哼着小曲在竹林中穿梭,忽然噤声,停下脚步,满脸戒备,侧耳倾听了一会,朗声正色问道:“不知何方贵客光临寒舍?” 竹林的另一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过后,钻出另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外披天青色貂绒鹤氅,正是尚埠钱庄的小震,他见对方随随便便地扛着剑,剑上却是一只红羽山鸡,不由忍俊一笑,回道:“小的尚埠钱庄吴震,我们钱庄大当家吴东南有一封书信,吩咐小的交给林谨姑娘。”小震的目光停留在对方剑上的山鸡,剑身穿过鸡胸,却不见一丝血迹,这把剑是 “我是林绍。”灰衣青年答道,“哈哈哈,吴东南居然也有这等题诗作画的雅兴?那我们得要个好价钱才行。”林绍挥挥手,带小震进入竹林深处。 林中三剑的林绍! 那这把就是上古商朝殷天子商汤开国所铸的“宵练”剑。 “宵练触物,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 果然是剑过而不血刃,小震不禁心中啧啧称奇,两人随即往密密笒笒竹林深处去。 两炷香时间过后,两人行至竹林尽头,眼前呈现一个别致的茅屋小院。 竹林外的世界白雪皑皑,这茅屋小院却是绿意盈盈,各色奇花异草团团簇簇,中间种植了几株矮木藤萝,雍倚错落着,将茅屋院落装点得别致有趣。 小震放眼细看院前种植的草木,不由得暗自惊诧:绛紫色的曼陀罗,杏黄色的狼毒花,绯红色的芍药,碧绿色的迷迭叶,丁香色的石斛,松花色的菊花青,豆绿色的麦冬种的竟是几十种色彩纷呈品类不同可入药的草木花卉。 这林中三剑是何等人物? 配药的郎中医师吗? “吴东南叫人来讨画了。”林绍大步流星走进屋,小震跟着进门。 屋外寒冷,屋内却并未生火燃炭,只见案上一鼎鎏金莲花熏炉,焚香细烟轻绕,让人一进屋就神清气爽,遍体生暖。 小震好奇的四处打量,前厅陈列一面绢纱苏绣屏风,缀以点点樱花落英纷飞,隔着屏风向里屋望去,厅内陈设甚是质朴简单,一左一右两张高矮案几,墙边一个书橱堆满了书。左边窗下坐一女子,身形姣好,正低头伏案作画,右边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也正低头挥毫写字。 小震想起林中三剑脱离辉炼镖局后,修身养性,靠卖字画为生的传闻,看来果真如此。 小震随林绍走进内厅,垂手站在一旁。 “吴东南啊?他才不可能来讨画,他哪可能有这个风雅爱好?”左边作画的女子头也不抬的回答,声音慵懒。 小震望向女子,二十四五年纪,身穿皎月色对襟竖领窄袖短袄, 袖口锦纹裹边,湛粉的月华裙,细细的裙褶在凳上水漾垂散下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素淡服饰,却处处精致。 她正低头凝神伏案描绘一张牡丹图,细支狼毫勾出丝丝花芯吐蕊,水粉色,嫣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妖娆着,画卷雍容大气颇有大师之风范。 “画得真好看。”小震心中暗暗由衷赞叹,这位想必就是林中三剑承影剑剑主林谨了,原来竟是一个书卷文雅的闺秀小姐。 “吴东南这种人,无利不起早,从不做亏本买卖,难得一次主动来找我们,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必然是有事相求。”右边蓝衣少年轻笑道,抬头对小震略一点头颔首。 小震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得呼吸一滞,这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面如皎月,眸若星辰,颊如芙蓉,唇若桃花,生的倒是比女子还要俊俏。 难道这就是林扬尘? 古书有云,剑有含光,视不可见,泯然无际,经物不觉。传说中的神秘的含光剑,剑主却是一个单薄俏丽的玉面小郎君? 扛着山鸡的村夫林绍,执笔作画的闺秀林谨,还有这美貌胜女子的玉面小郎君林扬尘,这三人果真就是传说中的林中三剑?果真如江湖传言般武艺出众智勇双全吗? “这是我们镖局大当家给林姑娘的信。”小震把信递给林谨。 林谨放下画笔,抬头接信,眼角淡淡扫过小震,算是打过了招呼,一汪秋瞳翦水,好不动人,但眼神似乎没有聚焦,神情淡漠,仿佛世间万物皆入不了她的眼。 “吴东南叫我们接他一桩买卖,帮他找回被偷走的金子。”林谨看完信,轻轻叹了口气。 “哦?吴东南他个大财迷,大财主,居然丢了金子?那不是上蹿下跳要急疯了?哈哈,有意思。”林绍笑道,把猎来的山鸡从宵练剑上取下来,剑上和鸡身竟然滴血未沾。 “他提的条件倒是很有趣。”林谨转即也扬眉莞尔一笑,指尖轻弹,已将一纸信笺隔空传向屋子另一边的蓝衣少年林扬尘手上。 “他说他知道江芜茗被何人所害?他居然知道这个?”林扬尘看完信脸色微微泛白。 “什么?江芜茗?砍断腿的事吗?”林绍也大吃一惊。 “那次芜茗出事的北上送镖,送的是官镖,想必是极为重要的物件才会请辉炼护送,布政司和北平都司同行,吴东南素来又和朝廷势力交好,想必也是一起同行了的,估计确是知道了些什么。”林谨语气又一转,满是凉意。 “七彩琉璃宝函,听说的北元宫廷里的东西。”林绍说完,也不再吭声。 唉,为了送这朝廷的一次官镖,江芜茗,你 林谨娥眉轻蹙,心中的某个地方一阵疼痛,这疼痛萦萦绕绕无法散去,伴随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江芜茗啊江芜茗,你到底要瞒我们到何时? 十年来我们四个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不分彼此的情深义重,竟然敌不过一次官镖? 这几个衙门官宦你才认识了几年,你家里当年是如何被灭门的,你是完全忘记了吗? 三人不约而同同时沉默下来,林谨继续低头作画,林扬尘继续埋头挥毫题字,林绍继续摆弄蔬果。 屋里突然一片寂静,只听见香炉里沉香木燃灰发出的轻微的簌簌声。 小震在三人的沉默中,一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得到林中三剑的答复,没请到林中三剑出马相助追回黄金,丢了这么巨大金额的钱银,韦掌柜分析前因后果厉害关系的一席话,犹在耳边嗡嗡作响,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是好。 “辉炼镖局吴东南诚意邀请三位大侠出手相助,务必要帮帮我们,黄金失窃影响巨大,小人吴震不才,在此代表钱庄里里外外上千名伙计,恳请三位大侠帮我们找回被盗的钱银。” “扑通”一声,见三人不理睬也不说话,小震原地下跪,就地“咚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小震觉得眼前开始有些昏花,听见林谨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好了好了,回去告诉你们钱庄的吴东南,为了江芜茗,我们接了你们的买卖。” 小震大喜过望,抬头望向林谨,她已绘完画卷,将一枚圆形小印沾了朱砂,印在牡丹画卷的右下角,落款是个小篆体的“谨”字。 “坐的太久,终于可以舒展舒展筋骨了。”扬尘放下笔,也拿起一枚方形印章,在题字书帖上落款,是个小篆的“尘”字。 小震又再三磕头连连写过三人,立即起身飞奔着离开,回城里钱庄禀报吴东南去了。 “姐,要不,你再去城北探望一下江大哥呗。”林绍小心的试探着。 “嗯,好,我现在就去。” 江芜茗,江——芜——茗,心中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名字,十年的光阴,成长陪伴,风雨与共,患难同在。江芜茗,始终不离不弃陪伴在三人左右。彼时,一笔一划书写名字,是冬日里最热烈的暖阳,是早晨的旭日东升,是湖畔的春江水暖,亦父,亦兄,亦友。 江——芜——茗,现如今,再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名字,每一笔都牵扯着心中巨大的疼痛,一寸寸,一缕缕,无限地扩散着,无语枯坐到天明。 “江芜茗。”林谨再次寥落的念出这个名字,目光飘过茅屋院落红红绿绿的花草,芜茗城北的牧场,这时候,应该也是霜雪覆盖了。 自从去年四人离开辉炼镖局,芜茗就刻意疏远了,自己右腿断了,行动不便,却还执意与三人远远的分开独居。一人居城北,三人居城南。江芜茗行踪也变得飘忽起来,去哪里了做什么事再也不和三人交代。上门找他十次,有大半时间屋内无人不见踪影。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唉 林谨有再三叹了口气,戴上栗色貂皮昭君卧兔帽,披上同色貂皮锦缎镶边厚氅衣,出门翻身上马,向城北奔去。 第三章 远山枫外淡 长安城南郊,鹅毛大雪纷飞,两匹快马在雪地里驰骋,马蹄所至翻起一阵雪浪。 “韦掌柜,我们钱庄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骑着枣色骏马的青年问,他鼻子已被冻得通红,眉上也结了冰霜。 “吴当家从金银首饰生意起家,勤勤勉勉十几年,终于发展壮大到现如今中原二十多家钱庄分店,日进斗金,商途恒通,连当今圣上都器重咱们家,御赐了金字招牌,大明朝朗朗乾坤,敢问还有哪间钱庄票号当铺能有咱家吴大当家的气派?你说说,谁还敢得罪我们?”骑着黑色快马的中年男子呵斥道。 “新皇刚继位,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就引荐了大当家拜见皇上,皇上亲手御赐了金字招牌。作为大明朝的一个普通生意商人,能享此等殊荣,不仅是子孙后代的福泽,黑白两道也要拱手想让。” “韦掌柜,您也见到皇上吗?他长啥样?” “那日我随大当家一同觐见,当今皇上允炆,年轻有为,有礼有节,长得是白净贵气,温文尔雅。” 韦掌柜一脸自豪的回忆起当日金銮殿里身着织锦黄袍的年轻人,如何走下龙椅,如何亲手扶起觐见的两人,又是如何以朝廷治国需钱银流通稳定,兴邦百姓为期许,鼓励吴东南一定要将钱庄经营壮大,新帝踌躇满志,预以修齐治平执领天下百官,重塑天下儒理太平。 一切,只不过发生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当齐泰领着两人走出大殿时,两人朝服的前胸后背已然湿透了汗水,即因激动也因紧张。韦掌柜回忆起觐见圣上那一幕依然感觉手心冒汗,喉咙发紧,仿佛圣谕教诲就在耳边。 “可是,韦掌柜,我还是觉得咱们这次被劫,情形也太诡异了,像是什么人专门算计好了,卡准了时辰一样,精准的时间和地点,直面命门砍来一刀。”小震还是一脸忧心忡忡。 “你看,他竟像是知道我们扬州的盐运,正月十八要上缴盐税,诺,就是这个月。整个淮扬的盐税都是咱们家贡献的,要是到点缴不上税,户部还不剁了咱们大卸八块?” “你看,劫走咱们家金子的大坏蛋,还像是知道北平都司张信张大人月初就支走了五万两白银,他更像是知道” “够了,小震!” “何时缴纳盐税,哪位大人来支取过大额现钱,不用你提醒,我这个当掌柜的门儿清,记得一清二楚。”韦掌柜方才沉浸在建文新帝鼓舞教诲回忆里的,一点自满得意一扫而空。忽然脸上一红,愤怒地打断了小震的埋怨。 一被训斥,小震立即小孩子心性上来,扁了扁嘴一副委屈的模样。韦掌柜念着这孩子是吴东南的亲侄子,从学徒到跟班也在钱庄呆了六七年,勤快老实忠心,知道他一直为了自己办运送差事不利,被劫走了金子的事情压力巨大闷闷不乐,韦掌柜言语马上又软了下来:“长年以来,我跟随吴当家打点钱庄生意,日常支出往来,商票借贷,官府关系经营,我打点得也算周到。” “况且,还有朝中齐大人罩着咱们家,齐大人辅佐皇上忠心耿耿,主张的儒教兴邦治国的理论又正得圣心,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和咱们家叫板?” “那依你说,这次是什么人劫走了咱们家金子的呢?”小震追问,心里还是不踏实。 “应该也就是哪个大山头大寨子的土匪山贼,不过是手段高明些,给你们迷药下得分量大,趁着夜里无人醒来搬走了银钱。” “问题是有十万两呀,二十辆马车,东西又极沉,车轮滚在地上都会嘎啦嘎啦响,动静声音不小,哪条路上的山贼有这等瞒天过海的本事?” 小震脸上又泛起一阵羞愧的潮红,想起当日比平时更困倦,又怕出什么变故,和四十位师傅商量,每人背靠着一个装黄金的箱子才安心入睡。结果次日醒来,却发现四十多人全睡在驿站门口,光天化日之下,诡异的背靠着背睡得整整齐齐。 “太丢人了!这劫匪也忒可恶了!”小震想起当日的窘迫惊慌就咬牙切齿。 “所以呀,吴当家说去找林中三剑,用这混迹山野江湖的剑客去对付山野寨子的土匪山贼,不是门当户对,刚刚好么?” 两匹快马在雪地里又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江芜茗,江芜茗,你在不在家?”屋内又不见人影,只有灶台上蒸着的馒头冒着热气,林谨四下喊着。 “我在马棚,你去把劈柴的木头捡两块最大的拿过来。” 声音从屋后传出,伴随着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推开马棚的木门,迎面一股浓郁的马汗味,木栅栏从中间分了两排,一排是十几匹清一色的栗色皮毛的高头骏马,另一排的十几匹白色皮毛的骏马,见有人进马棚,马儿发出嘶鸣,一匹小马凑近林谨,靠近她肩膀磨蹭着脸,表示亲昵。 林谨微笑着拍拍小马的头,看着马棚深处,一手支着拐杖,一手对着马棚木墙钉着钉子的男人。 “芜茗,给你。”林谨走到马棚深处他的身旁,递上木板。 “这几天雪下得大,要把马棚这些开裂的墙缝都补上。”他接过木板,腾出那支着拐杖的手,将木板往墙上摁去,木拐杖于是在腋下一松,直接向后倒下,他失去了重心支撑,刹那间就站立不稳,林谨见势急忙扶住他的胳膊,飞快的接住要倒下的拐杖,重新支在他腋下。 林谨接过他手中的木板榔头和钉子,开始在木墙上叮叮咚咚修补。。 她瞥见江芜茗右腿那截空荡荡的裤腿,一阵心疼。榔头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铁钉,铁钉一点一点地深入墙壁,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扎进她的心里,一点一点的深入,扎得深疼。 现如今,身边这个断腿的男子,真的就是江芜茗? 十八岁,江芜茗拜府里郑一貉为武艺师傅,那是四人首次相见,一起去宗学府念书学习。 十九岁,遭遇家族巨变,四人开始一起逃亡。 二十岁,他拜“无为老人”为师,劈门前千年银杏树朽木为剑,以无招克有招,以混元气运克武功力道,学得“无为老人”真传。 二十二岁,他手执一柄朽木剑,单枪匹马踏平湘西龙王寨。 二十四岁,他成为威震南直隶十三府四州尚埠镖局的二掌柜。 二十六岁,长安城一十三连胜比武擂台,他一举拿下武状元。 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去年的二十八岁,被人砍断了右腿。 这世上,到底还有谁,有着绝世超凡的武功,能够轻易伤得了他? 林谨满腹悲伤,心中念到:从我的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从江芜茗的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我们之间十载相依为命的缘分,似乎就在这一年的变故里,戛然而止。 她越想越心酸,不由得红了眼眶。 林谨钉补好墙上的缝隙,压制住所有一股脑涌上来的情绪,若无其事的说:“走,给你扎针去。” “什么?你又要扎针?都过去半年了,我每天都老老实实按你的吩咐吃药热敷,你看,我这不是都全好了,已经活蹦乱跳的,怎么还要扎针?”江芜茗一听到“扎针”二字就头痛欲裂,林谨对他下手从不留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生气,故意捉弄,每折腾一次宛如上刑逼供,简直就差严刑拷打了。 “不许啰嗦,是你懂医理还是我懂医理?你要是不想扎针,就乖乖搬去竹林与我们同住,让小绍和扬尘天天看着你吃药休养,乖乖地躺着,哪里也不许去。”林谨一面对江芜茗,就一改平日对外冷漠示人的态度,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那可不行,你们已经不是小娃娃了,都已经长大了,也是时候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张罗,还是自己一个人独居自由自在。” 江芜茗知道林谨想说什么。 他知道她的担心。 他知道她的牵挂。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这十年以来的隐姓埋名,他们只为了能好好活下来。 三个显赫的大家族被前朝洪武灭门,诛九族,连坐了上万人,只有他们四个还孤零零的活着。 那些四个人要背负终生的巨大冤屈;那十年来,口不能张,语不能言,词不能达的愤恨;那前朝洪武老儿引发于天下人大肆传播街知巷闻的《逆臣录》和《昭示奸党录》,是一颗颗透骨的长钉,把四人生生世世地钉在大明朝的耻辱柱上。 这些!这些!这些! 无时无刻不在鞭打着他,是比失去右腿更钻心刻骨的疼痛。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江芜茗拍拍林谨的头,轻松如常的态度,就像以前表扬她剑练得好,画绘得好,慈爱亦父。 两人离开马棚回到屋内。 林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密密地排列着细如毫发的钢针,她捏起一个小瓷瓶,倒出艾绒点燃,迅速在他身上几个穴位处点下,再利落拈起几根钢针,准确地刺入艾绒灼灸着的穴位处。 “啊!痛!痛!”他张口大叫。 “不许叫,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一丁点也不能遗漏。” 完了完了完了,又要开始上刑了,又要严刑逼供了,江芜茗心中一阵哀嚎。 “半年前,七彩琉璃宝函的押送,到底有什么人参与,发生了什么事?一句也不许隐瞒,说吧。”林谨说完手下又重重的刺下一针,疼得江芜茗双手锤床。 “遵命,回女侠,去年七月,小人江芜茗和镖局大掌柜郑一貉接受北平都政司张信张大人的委托,护送北元朝廷的遗宝七彩琉璃宝函给北平燕王府燕王殿下,说是新帝继位,感谢皇叔四王爷长年安心镇守北疆,击退蒙古有功,令大明朝边防无忧,辅佐新帝有功,四海升平。” “因为圣上御赐的东西贵重,而同去的三位大臣又都是文官,所以雇了镖局同行护宝护人。” “同行的是朝中圣上新派北平上任的三位大人:张信,张昺,谢贵。其中张昺新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和张信为新任北平都指挥使。” “我们镖局两人和三位大人的属下一行,行至山西泽州府,泽州是张昺张大人的老家,张大人就提议休整一日,他回家探望老母亲。恰巧在泽州府驿站,又遇见了尚埠钱庄的大当家吴东南。吴当家说他也正好要去北平开钱庄分店,正好与我们同路,便一路同行。” “张昺大人归队时带回几坛老家酿制的汾酒,当晚我们几人就在驿站畅饮,张大人说了些老家的见闻,说有个前朝的官吏,因惹了事情,害怕先皇问罪,便躲在家中装疯的故事。然后几位大人就开始讨论起燕王,说他大概也是怕死在装疯,闹了一出出的好戏。此次圣上差他们去给燕王赐宝,也是借机试探燕王是不是真的疯了。他们几人开着玩笑,聊得多酒也喝得多,醉酒酣畅大睡,次日便又耽误了一天。” “那你呢?”林谨目光灼灼地盯着江芜茗。 “我那点小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最多半斤的量,自然也是喝多了呗,一喝多倒头就睡,没个一两天也醒不过来。”江芜茗自嘲着。 “然后呢?” “然后我就酒醒了,发现已经是四天之后了,不知醉酒迷糊时候,被何人暗算了,砍断了右腿,醒来的时候,郑一貉正带着我飞奔着回府。” “郑大掌柜说,三位大人去了燕王府,百般试探之后,回去禀报当朝建文皇帝,燕王朱棣,是真的疯了。” “回禀女侠,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小人江芜茗武艺不精,酒量太浅,疏忽大意,遭人暗算,断腿之事也算是咎由自取,也追究不了旁人。” 林谨哑然失笑,又深深叹了口气。 江芜茗,你依然是不肯告诉我实情吗? 这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执天下最羸弱的朽木为剑,混元之气触物为钢,坚不可摧,就算你喝得酩酊大醉,这世上又有谁能破了混元之气,有盖世武功能重伤于你? 建文新帝登基以来崇文弃武,兴起独尊儒术之风,如今这世道已经不流行习武强身了,普罗大众以学习儒学古法,著台阁体文章为荣,百姓以科举考试,金榜题名为追求,建文帝甚至连颁布诏书也喜欢引古喻今,导致朝中能武者甚少,三位朝廷文职命官赴任履新兼送御赐宝物,请几个武艺高强的镖师保驾护航,护送官镖,行为倒也是无可挑剔,相当合理。 那么不合理的地方,就是吴东南的恰巧出现了。 听闻吴东南甚得新帝欢心,和兵部户部也来往密切,兵部尚书齐泰更是朝中力主削藩第一人,另外三人也是为了削藩架空燕王而履职北平,布政使主管财政田地钱粮税收,都指挥使把持兵权统领亲兵。 吴东南,张信,张昺,谢贵四人目的一致,各司其职,都是针对削去燕王朱棣势力和实力,建文新帝借着关键岗位换人履职,夺去北平燕王手中的财权和兵权,难道是这四人伤了江芜茗? 亦或是,那四天之内,发生了什么事,燕王伤了江芜茗? 林谨百思不得其解,频频叹气,蹲下挽起江芜茗右腿那一截空了的裤管,细细查看伤处。 这是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右腿膝盖以下只剩不到半寸骨肉,尽管创口已经愈合,仍能看见,断裂从中间开始,先是尖锐之物硬生生的磨断腿骨,估计引发了血栓滞胀,随后被利器横切掉坏死的半截右腿。 当日郑一貉满脸泪痕的背着血迹斑斑的江芜茗回镖局,林谨发现伤口已经被细致包扎,应是先行已经初步治疗过。 反常的是,历来宠爱三人如父的郑一貉,也对此行三缄其口,作答的内容几乎和江芜茗表述的一样。 江芜茗大病初愈就命三人一同离开镖局,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仿佛这一刀不是砍在他自己的右腿上,而是砍在三人的脖子上。 江芜茗,你在顾忌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你铁了心让我们回避什么? 时过境迁,我们已经隐姓埋名了十年,还能发生什么能比十年前应天那个冬天更可怕吗? 第四章 归思欲沾巾 又回到十年前的冬天。 那日也如今天这般漫天飘着鹅毛大雪,凌晨,母亲把三人唤醒,把收拾好的包袱和三把剑递给三人,她披散着头发,光脚站在雪地里说:“去后院小门,你们师傅郑一貉驾马车带你们走,还有你们的小师兄。” “以后你们三个要好好地听他们的话,好好地活着,不要回来了。” 她们三人刚睡醒,一脸迷糊,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硬推着三人去了后院小门,她赤脚走过花园,走过凉亭,走过祖父留下的藏剑阁,一直把三人推上了郑一貉的马车。 母亲突然大哭起来,不舍地抱着林谨说:“以后,你们要改名字,记得吗?姓什么都行,只要不姓邓,不姓李,姓什么都行。” “以后,你们要记得,不要再回来应天了,也不要再回家了。” “以后,你们要听师傅和小师兄的话,乖乖长大。” “以后,你们去卖菜打渔,长大干什么都行,一定记得,不要做官。” “为娘,为娘,”母亲泣不成声,“为娘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你们要乖乖听话,要好好活着。” 三人见状,突然醒了过来,心中开始害怕,八岁的林扬尘大哭:“爹呢?我爹呢?娘,我们一起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娘,我们不走,我们不要离开家。”十三岁的林绍也慌了神,开始大哭。 “快走,快走,一会晚了就来不及了。”母亲抽泣着对郑一貉说。 “夫人放心,以后这三个孩子,就是我老郑和尚的亲生孩子,去哪都不会丢下他们,誓死保护他们周全。” 话音一落,郑一貉就飞快架着马车开始飞奔。 江芜茗拍拍三人,示意大家卧倒,然后把马车上厚厚的干草铺在三人身上,自己也蜷缩在干草堆里隐藏了起来。 郑一貉赶着车,风驰电掣,终于赶上城北运载牛羊牲畜出城的车队队伍,他们避过了城门口查哨的官兵,匆忙地离开应天。 那一年,林谨十五岁,那时候,她还叫邓谨言,林绍叫邓少语,林扬尘叫邓慎行。 太公公李善长给起的名字。 人生,是多么的可笑和苍凉? 先帝洪武说,善长兄,治理后方,和睦军民,使上下相安,千载之下,人人传颂,萧何亦未能比过。 先帝洪武还说,邓愈兄,随我二十二年,东征西讨,尝尽辛苦,镇守八州,有功无过。 可是,就算谨言,少语,和慎行,战战兢兢的低调与隐忍,也没能躲过那场两个家族灭门的结局。 邓谨言拨开覆在眼前的干草,从缝隙里露出眼睛,她看了皇城应天府最后一眼。 那繁华如梦的城墙,青砖白瓦之上,满天晨曦,是火一般怵目惊心的殷红色。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几近令人作呕,此时城外护城河,忽然传来流水的声音,她把缝隙再拨的大一点,循了水声望去,只见护城河的水陡然高涨,奔腾汹涌着几乎漫过河道。 然而,着陡然高涨的,竟不是河水,是,血! 十年前,邓谨言,邓少语,邓慎行都死了,和七十六岁高龄的韩国公李善长九族一起,和申国公邓镇三族一起,和他们成千的同僚下属和家奴一起。 都死了。 满世界的殷红,满世界的血,满世界的绝望。 家破人亡。 林谨沉默着,一根根拔出江芜茗身上的针灸,突然涌上的疲倦席卷着往事一幕幕,翻滚哽咽在心头。 “江芜茗,我们接了个买卖,要离开几天,你记得每天都要去竹林帮我浇花。” “什么?浇花?你们住得那么远”身后又传来江芜茗哇哇不满。 屋外的大雪,此时已停,天空慢慢又透出澄澈的蓝。 林谨翻身上马,朝着天边澄澈的方向奔去,小跑一会,勒停了马,回头看向身后陷在白茫茫雪原里的牧场。 江芜茗,是否从此,我们就要走上不同的路? 第五章 前心安可忘 北平,燕王府。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背携着一大袋书轴画卷,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他穿过王府前厅,回廊,花园,后院,来到后门一出别院小屋。 小屋里坐着等他的,正是燕王妃。 “回禀王妃,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邓家小姐和公子的字画,全部托人收了回来。”老仆向燕王妃行了个礼后,双手打开布袋,把二十几副轴卷取出放在案几上。 “是吗?可是托了不同的官宦和商家,以不同人的名义去预定的?”燕王妃微笑着问。 “回王妃,我们用了七家的名头去收,每家预定两至三幅,预定的要求提的各不相同,有山水画、花草画、书帖、扇面题字等等,收购的价钱比外面普通店面的字画要高出两成,全部付的是现款,邓家小姐肯定是察觉不出异样的。” “老奴还问了书画先生,他说邓家小姐公子的字画,一看就知道师出名家,有唐宋遗风,集百家之长,有大家风范,是上等好作品,值得收藏。” “真的?那我要看一看。”燕王妃拿起案几上的一个卷轴,展开一幅画卷,是一幅水粉细腻的牡丹画,细笔勾勒,白描绘法,金粉吐蕊,画得很是细致,画卷右下落款一枚圆形红印,是一个小篆的“谨”字。 “画得真好看。彤姐姐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非常欣慰,自家的孩子终于长大,还都很有出息。”燕王妃由衷地赞叹。 回想起那韩国公李善长的外孙女李彤,自小师从宋濂,宋濂不仅早年当过先帝洪武的老师,还给前朝太子朱标讲授经学,主张文以明道,文道合一,是大明朝开国文臣之首。唉,只可惜,这个大明朝文章学问第一人,七十岁高龄时,因前朝“胡惟庸”谋逆案连累,唯一一个宝贝孙子宋慎被砍了头,一把年纪的文坛泰斗被流放客死他乡。 时间,细沙般无声的扬起,飘散,消逝。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传承,如今也只有借这手中的字画,可以侧面一睹当年大明朝开国文章学问第一人宋公之风采了。 “王妃,你再看看,这是邓家小少爷的字贴。”老仆展开另一幅字帖,提的是唐朝李白的诗《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落款是一方形小印,一个小篆的“尘”字。 “不错不错,这字也也得极好,这是习了唐朝名家的柳体和颜体吧,根骨有力,又游逸有余。邓家的孩子,劫后余生,成了可造之才,申国公邓镇泉下有知,也要含笑九泉了。”燕王妃回忆起当年邓镇领兵的英气,其父邓愈十六岁领兵抗元,一代开国元勋叱咤疆场戎马半生,唉,可惜,十年前那场谋反罪的牵连,让大明朝开国两个最显赫的家族彻底陨落。 “王妃,这些字画如何处理,挂在哪里?”老仆问。 “把咱们王府所有房间挂的字画全部换掉,都换上这些新的,看着赏心悦目。”燕王妃看了这些字画,心情大好,微笑着吩咐下去。 “好的,王妃,老奴回头就命人换上新的字画。” 从长安带回字画的老奴姓颜,是燕王府的管家,从燕王妃离开魏国公徐达府上嫁给燕王朱棣,就一直跟随在王妃身边,管家老颜以及道衍和尚姚广孝,这两人是如今燕王和王妃身边最贴心的心腹。 管家老颜心中念到,燕王妃性情纯良,可惜前朝洪武皇帝从来没太正眼看过燕王,多年来也只有征战四方立功时夸奖过燕王几句,处处压制忌惮燕王。 新皇建文登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如今这燕王府的奴仆,一半以上都是当朝建文皇帝安插进府的,从厨子到园丁,从丫鬟到杂役,每日都在监视着燕王和燕王妃起居饮食一举一动,这些个朝廷安插在燕王府里的奴才,事无巨细都要记录下来想新皇建文汇报,有一次,管家老颜亲自截获了一纸密报,一个端茶的丫鬟正偷偷揣了打算出府传递消息,半尺不到的小纸条,上书:“晨卯时燕王起,后食粥糜,午食红枣莲子羹,晌午与燕王妃对弈围棋,输十五子,未会见其他人。”管家老王看了哑然失笑,禀报燕王和王妃,他们也双双失笑,但并未做其他处理动作。估计着如今府里燕王打个喷嚏,都有人要休书汇报建文皇帝。 管家老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看王妃和燕王,一天一天越发沉默少语,府里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每一天都是煎熬。 “王妃,恕老奴直言,您对这四个孩子,这十年也是费尽苦心了,安排府里姚广孝道衍大师的大徒弟郑一貉,去当申国公邓府三个孩子的武艺师傅,结交在当年已经人人避之不及怕受牵连惹祸上身的凉国公蓝玉的小夫人,安排蓝家小少爷也跟了郑一貉习武,后来韩国公李善长和凉国公蓝玉果然都以“谋逆罪”被抄家论斩,您安排郑一貉在危难之中,救下邓家三位小姐公子和蓝家小公子,保下李太傅和蓝将军最后一点血脉。” “这么多年,您默默安排着他们四个孩子拜师学艺,细致无微地照顾他们起居饮食,自己却从不露面,不显山不露水。” 管家老颜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我们燕王府里已经如此艰难了,连吃喝用度都被朝廷限制死定量开销,您还不忘关照这四个孩子。” “邓家三个孩子离开了郑师傅的镖局,您又开始不放心,怕他们没人照顾了,生计艰难,又命老奴以七八家商宦人家的名义,高价向邓家小姐公子预定书画,以保证他们就算没有了郑大师傅的照顾,也能衣食无忧。”管家老颜老泪纵横,感伤于燕王妃的委屈,抹起眼泪来。 “哎呀,老颜,您老人家今天这是怎么了?谬赞了,谬赞了。”燕王妃拍拍管家老颜的肩膀,忽然想起如今王府里背腹受敌,举步艰辛,一举一动都在被人严密监视。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两人身处王府后亭的一处别院小屋,隔壁是堆杂物的屋子,她走到窗边,静静听了一会周围的动静,又忽然打开房门,见外面确实没有人偷听,才放下心来。 燕王妃细心的把门窗关好,微笑着坐下,向管家老颜说到:“老颜,您老人家跟随我快二十年,从徐府到北平,一路辗转颠簸,感谢您老人家始终对咱们的不离不弃。”燕王妃顿了顿,继续道。 “韩国公李善长,去世的早些的卫国公邓愈,还有凉国公蓝玉,和家父徐达都是年轻时一起患难过来的兄弟,他们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杀敌,在一个山坳里吃野菜行军,经历了数载艰难,才剿灭了陈友谅和大元,助先帝洪武开国建立了大明朝,终得平息纷争,天下太平。” “可是前朝洪武做了皇帝之后,却开始刚愎多疑,开国执政没过多久,就开始一步一步向开国老臣下手,家父默默看着眼里,却因自身也难保,敢怒而不敢言,尤其先帝洪武晚年这二十来年,更是变本加厉。家父去世前,弥留之际,曾经和我推心置腹的说过一番话。” “他说,倘若这些个老伙计,都一个个有着谋反叛乱的心思,何不在开国建朝那会儿,军队乱战的时候,背后一刀就把洪武给杀了,那时候谋反不是更容易吗?我们这些老伙计,又何苦几十年带着一身领兵杀敌留下的伤痕,追随洪武皇帝开国建制,平定四海?” “这二十来年,被莫名问罪赐死的官员十余万人,人数都超过大明开国打仗时死的了,家父徐达一辈子格尽职守本本分分,也难逃洪武多次试探,好在谨言慎行又苟且多活了几年。家父去世前,嘱咐我说,这些开国老臣之间,同袍兄弟,情深义重,曾经一起血雨腥风共了患难,奈何却没有缘分同享富贵,他怕下去地下,无言以对老伙计老兄弟责骂,他命我私底下,尽力而为,救助一些开国老臣的遗腹血脉。家父说,尽人事而知天命,与人为善,是为福缘。” “老颜,虽然如今咱们燕王府,背腹受敌,建文小儿一登基,就天天热衷着捣鼓削藩,他先收拾了咱家燕王同母所生的亲弟弟周王朱橚,又废了我家亲妹妹嫁的代王朱桂。那周王朱橚对医学药理痴迷得很,是个医术呆子,专心著书习医,你说他哪有那闲功夫去谋反?” “至于代王朱桂,我妹妹芸儿说她嫁的这个夫君,就爱看斗蛐蛐斗鸡,研究奇珍异宝的稀罕玩意,不问世事,把自己关家里天天自己玩,你说他又哪有能耐去造反?” “呵呵,这建文小儿他削来削去,不就是想削了你家燕王的脑袋吗?可他又没那么大的胆子,咱们燕王镇守北疆快二十年,击退了蒙古,招降了北元,只要有咱家燕王在北平的一天,所有北边蛮夷外族就一天不敢胡乱动弹,建文小儿在皇城应天也才有一天安稳日子。” “这么浅显的道理,建文小儿和他那群草包谋士不会不懂。”燕王妃冷眼嘲讽着当下局势,停顿喝了口茶。 “所以老颜,你不用太担心,家父说,行善积福,自有福报。半年前建文小儿派来北平那三个毛头小官,来夺燕王的财权兵权,顺便还想来收拾燕王,不就是咱们十年前救助的那个蓝家小公子,出手相助替换了燕王受刑,成功瞒住那三个赴任履新的草包,更是救下了燕王府上下老小。” “那次也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见到长大的蓝家小公子,我问他,为什么要改名叫江芜茗,他说,江湖一草寇,从此无姓也无名。唉,这四个孩子忍辱负重,长大成人到今日,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一心想远离纷争,隐匿江湖,无名也无姓,聊以寂静度过平生。” “所以你看,平日里行善积德,不用问原因和结果,自然有福报。”燕王妃微笑着,拍拍管家老颜的肩膀,神色有着万物崩塌也不为所动的淡定泰然,笃定而娴静。 “我懂了,王妃,老奴以后,心中有数了,不慌不忙,我们行善积德,不管外界如何动荡,我们自然有菩萨福泽庇佑。” “对了,老颜,你知道吗?想当年,我那大弟弟徐辉祖也想拜前朝文章第一人宋濂宋公为师,结果呀,宋公嫌弃辉祖愚笨,不肯收他为徒,却收了太傅李善长的外孙女,呵呵,辉祖当年可是懊恼了好一阵子。后来,我专门去了几次申国公邓府,会见了邓夫人李彤,果然是蕙质兰心文雅聪慧的妙人,邓夫人外祖父李善长比肩萧何,家学渊远深厚,确实比我家弟弟徐辉祖那个莽夫强多了。” “可惜当年,咱们也只有能力救出邓府三个小娃娃,对李彤和邓镇无能为力,今日见到你从长安收回来的这些字画,当年故人音貌容颜仿佛重生,又在眼前,好不欣慰。” 燕王妃眼角也渗出一点泪光,又展开那副牡丹图,花瓣舒展,芳芯吐蕊,树深时见鹿,似是故人来。 第六章 万象正埃尘 大雪中奔驰的两匹快马,终于在一片竹林前停了下来。 韦掌柜和小震翻身下马,拍了拍自己裘绒锻袄上的积雪,把马系好,小震带路,两人便低头钻进这茂密结霜的竹林。 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在碧草红花锦团簇拥下的茅屋院落呈现在眼前,一个蓝衣少年笑盈盈站在屋外恭候。 “韦掌柜,这位是林中三剑的含光剑剑主林扬尘。”小震向韦掌柜介绍。 韦掌柜见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流盼颊生芙蓉,身旁满园的花草相比之下顿时黯然失色,不由得心中暗叹:世上竟有生得如此俊俏的少年! “久闻林少侠威名,今日得见,果然生得一表人才。”韦掌柜也客气道,“在下尚埠钱庄执事掌柜韦流芳。” “两位定是赶了一路,天又冷,正好在寒舍一起吃个便饭。”林扬尘引两位进屋。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端了茶盏托盘走过来,“韦掌柜,这位是林中三剑宵练剑剑主林绍。”林绍向韦掌柜略一颔首,呵呵一笑,“两位稍坐片刻,家姐回来我们就吃饭。” 韦掌柜坐下喝了口热茶,一抬眼就看见对面墙上晾着装裱的字画,顿时眼睛一亮,迅速放下茶杯走近观摩,“敢问少侠,这字画是何人所作?” “哦,这是家姐和我随便画的。”扬尘轻描淡写。 韦掌柜脸上露出钦佩期许的神色,“这字写得是柳骨颜筋,行云流水,唐宋遗风传承。这画绘得是,雕玉描金,白描细腻,功力相当深厚。” “那不知两位少侠师承哪位高人?”韦掌柜问道。 “难得掌柜的高看一眼,我们这种草寇人家哪里谈得上什么师承,不过是家母严厉,小时候惩罚我们顽劣,逼着我们临摹古画古字,被迫就学了几笔,倒是让韦掌柜见笑了。”玉面小郎君扬尘继续不动声色继续轻描淡写。 韦掌柜追问,“不知令尊令堂大人是哪位高人?能教出如此家学深厚的公子小姐,小人可有幸上门讨教拜会?” “家父家母不过是坊间卖菜的农贩,前些年不幸染上瘟疫一同去世了。” “节哀节哀,令堂大人真是高人,这种教育不失一个好方法,我也可用来教育对付我那顽劣不堪的小儿。” 小震看看书画上的点点层层丹青墨色,看着两人无厘头一来一去的寒暄,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我姐回来了。”林绍瞄了一眼屋外。 林谨从牧场回来,脱下栗色貂皮帽和大氅,快步进屋,见到尚埠钱庄韦掌柜和小震正在等候,侧身作揖打了个招呼。 五人互相寒暄之后,随即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落座,开始起筷吃饭,席间,林谨道:“韦掌柜,有句话我不得不讲。吴大当家给我们指派的这趟差事,是不是还有很多话中的话,没有告诉我们?” “这”韦掌柜一阵语塞,钱庄失窃的黄金,金额巨大,背后又牵连层层叠叠的官商利益关系,还有前朝和今朝的隐秘忌讳,临出门前,他也曾问过吴东南,黄金一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是否要告知林中三剑因为眼下情况危急,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能求助于三个江湖草寇侠客。 吴东南的答复是:“见机行事,看三个小娃能猜到哪一步,猜到了就回答,小娃们若察觉不到,咱们就暗下不表不吱声。” “姑娘想必对此事也有些推测,不妨明说。”韦掌柜没有正面回答,把林谨问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我记得自打前朝洪武皇帝开始,就颁布了法令,禁止白银黄金在市面上流通,民间所有商事买卖货物流通,都必须使用大明宝钞,更明令禁止民间私自铸造金银宝器,违者获罪,可是又这一说法?” 韦掌柜见林谨一上来就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便也不再隐瞒,回答道:“不错,姑娘必是想问,既然朝廷颁发了禁银令、禁金令、禁铸令,三令五申禁止,我们钱庄为何还千里迢迢的从山西晋中铸金,大费周章的搬运金锭?” 林中三剑同时点头。 “这就要从这前朝洪武年间开始印制的大明宝钞说起了。”韦掌柜喝了口茶,细细说来“洪武八年,朝廷开始大量印制大明宝钞,并明文规定了纸钞与铜钱的兑换比率,一贯宝钞折合一千文铜钱。” “也就是说,面值为一贯的纸钞等同于一两白银,四张纸钞兑换一两黄金。” “一开始,这朝廷颁发法令的出发点是好的,简化流通简化铸钱,可是,朝廷官员们明显对于民间流通钱银的规律不知晓,所以每年朝廷印制宝钞的数量比较随意,不知不觉宝钞数量不计其数了。” “洪武八年至今,二十余年过去了,大明宝钞纸币泛滥成灾,纸钞价值更是贬值到极点,今非昔比,朝廷最初约定的纸钞兑换白银和黄金的比率,也早就无法执行。” “韦掌柜所言极是,如今这一张一贯面值的宝钞,别提兑换一两白银了,现在连一斗米都买不到。”林绍接话称是。 “你们瞧,如今市面上,面值一贯的纸钞顶多就值一百文铜钱,十张宝钞才能顶一两白银,四十张纸钞才能勉强抵一两黄金。” “一句话,如今宝钞严重贬值,只有洪武年间的十分之一了。” “三位大侠要知道,我们钱庄在大明朝二十余间店铺,也算是如今天下第一大钱庄了,若是所有的票号当铺借贷买卖全部要用纸钞,这每间店铺光是堆放纸钞的库房要有多少间?” “况且,纸钞它毕竟只是薄薄一张黄宣小纸,天干物燥,雨天积水,虫蛀鼠啮什么的,烧了烂了毁了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朝廷印钱倒是引得哗哗的挺爽,老百姓花钱却花的极其苦闷,二十几年来工钱军饷没见涨多少倍,纸钞却是越来越不值钱。” “新皇建文继位,也知道强行以大明宝钞代替金银铜钱货币流通极为不合理,但朝廷推行大明宝钞命令却又是圣上亲爷爷洪武所颁,自然是不敢明面上禁止祖宗法令,所以新皇继位后,民间私铸金银宝器约定俗成地渐渐松动了,只要没有人刻意向官府举报,倒也相安无事。” “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如今长安城里招聘临工杂役的,工钱若是发黄金白银铜钱,自然是立刻能招到人干活,倘若是工钱发的是大明宝钞,就算是发的再多,也未必会有人愿意干活。哈哈哈,倒是衙门官府的官老爷们,领的军饷俸禄还是一沓沓宝钞的巨款,实际发到手上,也换不回几斗米,一个个饿的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林绍插话取笑。 众人听了都大笑。 林谨又问,“不知丢失黄金当日是个什么情形?” 小震想起当日被迷晕昏睡又是一阵窘迫,于是清了清嗓子,把当日进入驿站,安顿马匹休息,次日醒来发现一众人全睡在驿站门口,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三人听后,收起笑容,面色凝重。 林谨又问:“你们是在哪间驿站里出事的?” “山西平阳府。”小震苦笑。 “平阳府?”三人异口同声惊呼。 “怎么?这平阳府有何蹊跷?”韦掌柜被三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让掌柜的见笑了,我们大师傅就在平阳府。”林谨解释。 “尊师是?” “长胜将军,无为老人。” “哇!噻!厉害了!”小震一脸痴迷,仿佛听到了偶像的名字,“无为老人”这个存在于七侠五义那类章回小说和茶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人物。 “无为老人?就是当年陈友谅手下的长胜将军?最后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弃兵潜逃,长胜将军一夫当关万夫难开,最后是独自一人对阵洪武皇帝大军,血战五天,实乃古今传奇人物,其勇猛可比肩三国年间关公关云长。” “为师正是长胜将军,大师傅总是大骂陈友谅,称帝年号叫“大义”却十足一个不仁不义的卑鄙无耻小人,师傅虽是武艺出众,却也不愿归顺大明,自断经脉手脚,不问世事,洪武念其英勇过人便也没再追究,大师傅回归故里,如今隐居在平阳郊外。” 见话题绕的有些远了,林谨继续道:“言归正传,韦掌柜认为是什么人下的手劫走了黄金。” 韦掌柜道:“估计是下了大剂量的迷药,应是什么大山头大寨子的土匪山贼所为。” 林谨道:“土匪山贼?不太可能。土匪山贼听到官兵二字就闻风丧胆,生怕自己被缉拿归案,何必大费周章尾随你们进了官府驿站再下手?试问哪个土匪山贼身上没有背着几条命案,何必还费劲给你们下迷药?一刀一个结果了不是更痛快?” “再者,黄金被盗的时机也不正常。”林谨补充道,“普通的山贼土匪,常年出没于山野林间,为何不选在你们离开山西潞州的潞安府连夜赶路时下手?在崇山峻岭的偏僻小路上设下埋伏,趁夜黑风高时杀人越货,不是更省事?” “其三,抢劫黄金的时间不对。就算二十车的黄金到手了,半夜三更的,城门紧闭,山贼架着二十辆马车如何出得了城?” “若是等到次日清晨再出城,那难度就更大了。” “首先你们钱庄丢了金子,势必第一时间赶去问城门口守城的官兵,这一问,劫匪手里的二十辆马车就更加显眼,估计随便停在哪条街哪个路都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想在城内找个隐匿藏身之地都困难。” “其次,大批量的货物辎重进出城,必须携带户部签发的′路引′,相信贵府钱庄在办这方面的事那是小菜一碟。”林谨若有所指的深深看了韦掌柜一眼。 “土匪山贼连个的户籍都未必能有,十个有九个都是官府缉拿的要犯,还偏偏选在平阳府城里的官府驿站作案?” “太傻!” 林谨不紧不慢的说完,颇有深意的望着韦掌柜,目光如炬。 “韦掌柜,您,是不是还漏了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韦掌柜被她看得心中一阵发毛,暗忖:“莫非他们已经发现黄金的用途不寻常?还是已经猜到是何人下的手?可是,此事涉及盐运生意隐秘忌讳实在太多,这还不像私铸黄金这一项,能摆得上台面,明里暗里说得过去。” 韦掌柜沉吟再三,决定还是避重就轻,涉盐运和兵部的机密全部都按下不表。 韦掌柜正面迎向林谨如炬的目光,道:“也正是因为这案子太棘手,到底是谁劫走了黄金咱们钱庄又毫无头绪。钱庄如今这摊子也铺的大,中原二十五家店面的流水往来生意,全指望着十万两黄金周转。” “如果在一个月内,找不到丢失的金子,咱们家皇上御赐的金字招牌就彻底毁了,吴当家近二十年的心血,合着我们钱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千多人的饭碗也全砸了。三位大侠你瞧我韦流芳一把年纪这岁数也不小了,家中上下老小十几口人,都指望着我一人养活,咱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没啥像样的本事,钱庄若真的倒了,家里老小吃饭都成问题。” 林谨见他话锋一转,对厉害关系避重就轻,左右言他,知道韦掌柜有意隐瞒黄金一事最核心的问题,便又恢复了平时一脸淡漠的神情,也不再追问,问林绍,“家中可还有干粮?”“姐,我刚蒸了一笼馒头。” “全部打包带上,我们这就出发。” 小震一脸懵逼,问:“出发去哪儿?” “去山西平阳府呀,看看大山头大寨子的土匪山贼有没有留下字条,老实交代自己要把黄金运到哪里花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林扬尘接话,含笑睥睨若有所指的看了韦掌柜一眼。 见三人立即整装收拾好包袱,韦掌柜讪讪道:“我们二人跟随三位大侠同行,也好路上有个照应,联络各地分店接应。” 林谨点头同意,心想,吴东南还是信不过别人,派上两人盯梢监视,生怕我们独吞了他的金子,这个势利的大财迷。 林绍和扬尘各自在腰间挂上自己的佩剑,小震见林谨只在对襟短袄外加了一条两指宽的云锦缎纹腰带,腰间垂一根五色宫涤,披戴上外出穿的貂皮外氅和卧兔帽,挽了个包袱就向外走去,只是寻常女子的素雅装扮,并不见携带任何刀剑武器。 林中三剑,缘何只有两把剑? 林谨的承影剑呢? 小震好奇地问扬尘:“林姑娘怎么没带剑?” 扬尘故作神秘道:“承影剑只在日夕昏明之际现身,平日里,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见它的。” 小震信以为真,世间还有这等神器?“咯噔”咽了一口唾沫。 五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一路直奔山西平阳府。 第七章 青槐夹驰道 第三日清晨,五匹马出现在山西平阳府城门口,前面牵着马步行的两男一女,风尘仆仆却容姿焕发,俊朗秀逸,人群中甚是出众,后面跟着踯躅而行的两匹马,马上歪坐着两个人,一摇一颠,半睡半醒,耸拉着脑袋,正是韦掌柜和小震。 平阳府城门口守城的哨兵验过前面三人“路引”后放行,却拦下后面在马上昏睡的两人。 进了城的三人相视一笑,并未停下脚步,身影迅速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只见后面萎靡的两人在哨兵的催问下马上惊醒,连忙出示了“路引”,进城再四下张望,到处是川流不息的人潮,还哪里能见三人身影? “咱们先去驿站休息,吃了东西好好睡一觉,他们肯定会到驿站汇合。”韦掌柜掏出汗巾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有气无力。 “这林中三剑真是好体力呀,居然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的路,我说路上怎么带了那么多馒头,原来中途根本不休息不住店,吃馒头喝山泉,头一天干粮就被咱们俩吃完了,后面两天他们三个滴米未进,难得还能一路上飞一般的跑得这么快!”小震抱怨着,翻身下马,脚一着地,身子一软,直接瘫在地上。 韦掌柜跌跌撞撞走过来,弯腰扶起小震,苦笑道:“看来这三个小娃很能吃苦,这次吴当家没找错人。” 城门口旁贴着偌大一张皇榜告示,上书:代王朱桂贪虐残暴,削去藩王爵位,贬为庶人,迁徙蜀地…… 小震朝告示努努嘴,低声问韦掌柜:“朝廷削藩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听咱吴当家念叨,咱们的齐大人可是削藩第一大功臣呐。” “嘘,出门在外,多看少说,削藩这事,大有作为,办好了前途无量。”韦掌柜也压低声音回应。 还有三日便是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山西晋商本就富庶甲天下,又有得天独厚的天然金银铜矿的矿产资源,因此地方官府的税赋收入额外丰硕,把平阳府的街道修建得宽敞大气,飞檐流瓦的楼阁亭台比比皆是,竟比皇城应天还显气派。 林中三剑并未直奔驿站,第一站先来到平阳府衙,尚埠镖局以前在平阳走过不少镖,林绍和府衙打过交道有些人脉。 林绍进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会就出来说:“官府当差的说,近十来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车队经过平阳,最多的一次也就是十五辆马车出城,拉的全是煤炭。” “说是晚上亥时一到,平阳府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就宵禁关闭,城内夜里安稳平静。” “十三日前,正好有一批军队经过。” “军队?”一个念头闪过林谨的脑海。 “三万精兵,急行军,连夜经过平阳,前往山海关驻扎,晚上三更入城,南门进,北门出,走的是城南大道。” “可有随军马车同行?” “有几十辆,随军的火炮和辎重,具体多少辆马车,守城的官兵也没细数。” “有意思。”林谨微微一笑。‘“山海关,如今归谁驻守?哪位藩王?” “好像是宁王朱权吧,如今建文皇帝的皇十七叔。他手下的朵颜三卫很出名哦,听说把蒙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你们觉得是什么人劫走了金子?” “贼?商?官?兵?” 林谨似乎心中已有答案,微笑着问两个弟弟。 “那得看吴东南铸这金子本意是打算干什么用的了。突然铸了这么大一堆,啧啧啧,十万两黄金哦,怕是能堆成一座小山。用于钱庄日常周转?钱庄钱银左手进右手出,流通大,留存少,除非他们家是拿金子当饭吃的,否则日常开支花不了那么多的。”扬尘滴溜溜转了一下眼珠,开始分析。 “贼嘛,之前已经讨论过了,在城里官府驿站里下手,太傻。” “商嘛,除非也是开钱庄的,不然这么大批量黄金说起来,销赃也是个大问题,金锭上又都铸了标记,还得再加工全烙一遍把标记印儿抹了。吴东南在官场上吃得开也是人尽皆知的事,除非有别家钱庄财阀比他家后台还大,不然肯定没那胆子。洪武颁《大诰》严刑重罚刑令于天下嘛,找个茬随便杀杀人官府还是比较拿手的,商盗?除非真是活腻了。” “剩下就是官和兵了。”扬尘停住没继续说,仿佛是怕犯了什么禁忌。 “官和兵,反而是吴东南最笃定没人敢动他的,毕竟人家后台大背景牛。”林绍接过话。 “那如果说,劫走金子的人,就是冲着他家这大背景大后台来的呢?” “如果说,谋财只是一部分的需要,还有更大的企图。十万两,对于民间实在太多了,但是对于另一件事,倒是多多益善,只少不多。” 林谨话中有话,似乎已经心中有数。 “姐,你是指,谋----反----” “吴东南的后台是谁?”林谨没有回答,反问道。 “人人都知道呀,大明朝只有他老吴家有御赐金字招牌,人家那抱大腿的功力,四海之内无人能敌,跪舔圣上的脚后跟,跪舔兵部尚书齐泰脚拇指,跪舔户部尚书王钝的小脚趾……”林谨一个响指打在林绍的脑门打断了他跪舔…… “哥,我脑补了一下你这跪舔的场景,实在是,哈哈哈哈哈哈”扬尘笑个不停。 “人人都知道这吴东南的后台是谁。”林谨缓缓收起笑容。 “他是谁不重要。” “他背后是谁才重要。” “他丢了金子不重要。” “他背后的人丢了金子才重要。”林谨低声说完这五句话,三人陷入一阵沉默。安静地牵着马前行。 扬尘打破宁静,突然道:“那吴东南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啊?” “应该是没有,官和兵是他自诩最靠得住的大后台,若是猜想到了,肯定不会来找我们,直接金銮殿觐见圣上禀报了。”林绍回复。 三人又沉默下来,各自心中猜测,答案也越来越肯定。接这活的初衷,其实只为江芜茗的断腿讨个说法。 但是他这断腿,不也是在山西驿站,为了北上,现如今,他们三个不也在山西,也即将北上? 这两件事,是不是,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北上,宁王,还有燕王? 心中呼之欲出的名字,令三人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走过两个街口,三人已来到平阳府驿站。 晋中富庶甲天下,单从这驿站的讲究就能看出几分端倪。驿站高高的围墙外,清一色耸入云霄的松柏,尤其难得左右墙外的松柏修剪得一般高矮,细看之下,甚至每根树桠都剪得一般长短。驿站为了方便往来官员车轿骑乘入内,大门高开至一丈,也省了寻常人家门口的门槛。 驿站前正站在两个兵卒,见三人牵马前来,打量了一番,问:“三位可是林家公子小姐?” 三人心中诧异,心道这尚埠钱庄果然神通广大。商界官道通吃,简直把朝廷法定用来接待来往官吏和使臣的驿馆当成自家后院,招待自家宾客。 “在下正是姓林。”于是三人的马匹被兵卒牵走洗刷喂食。 驿站建筑布局极为简单,门口即可一览无余,左边是青瓦的接待厅,装修成酒楼食肆,窗明几净,右边是两层高的红墙楼阁,隔成若干客房。庭院正中是一棵古槐树,苍壑巍然,树枝被点点积雪覆盖,几处翠绿的新芽绽放在苍白之上。 “三位想必就是林家公子小姐了,长安北上至晋中路途遥远,车马劳顿,酒菜茶水已备好,请里面慢用。”又一个身着直身交领青衣官吏恭谦地迎了出来。 三人点头回礼向接待厅食肆走去,忽然,林谨在古槐树旁停下,一手抚上树皮,若有所思,众人愕然看向她。 “驿站近期可有人得大病?” “并没有。”青衣官吏回答。 “我们这棵槐树可是有何不妥?” “这树上,有艾草的味道。” “艾草?姐,这你都闻得到啊?”扬尘见状也扑到树上一阵猛嗅。 “艾草?”青衣官吏一脸讶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用艾草叶捣丝成绒,是为艾绒,是灸治病痛的主要材料,所谓针灸针灸,这其中的‘灸’字,便是指艾绒熏灼穴位,专治虚寒之症,再结合针刺之法,主治手脚痹通症状。” “若是夏天,空气湿气大蒸腾快,这树上定是留不下什么外界的气味,可是在冬天,冰雪凝结,树干中空缺水,则很容易吸收周遭遗留下来的气味。这树上,便是留下了艾草的味道。” 林谨耐心解释道,可惜其余人依然一脸懵逼,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不是,有什么人,长期遭受四肢痹通之苦,终日离不开艾灸或者艾绒热敷,亦或许,在那个黄金被劫走的深夜,这个人曾经站在这棵槐树下许久,直到目送那二十辆马车离开? “呵呵,家姐平时对药材研究非常痴迷,免不了见到啥都是药,这位大哥,咱驿站里都备了什么菜?”扬尘对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官吏打着哈哈。 接待的青衣官吏回过神,道:“三位辛苦了,驿馆准备了上好的汾酒,还有今早上刚捕回来的鲤鱼。”话音未落,三人步入厅堂,落座摆满菜肴的桌边。 桌正中一条炸得金黄酥脆的鲤鱼浸洇着焦黄的醋汁是主菜,五碟色彩亮泽的热菜围绕周围,有熟褐色的切片酱牛肉,粉白的芙蓉鸡球,油红椒香腐干,青润葱白鹿筋,红烧过油肉,五道热菜外围又是五碗各色面食小点。 林扬尘见了大喜,撸起袖子,摆开阵仗,准备开始大快朵颐。 “这位大哥,来来来,一块儿做下吃。”扬尘往嘴里塞了一片牛肉,扯了扯恭敬站在一旁的官吏的衣袖,林绍加了凳子和杯盏碗筷,林谨往杯中斟满酒,道:“这位大哥莫客气,正是午饭时间,一起坐下来吃饭,我们还有事请教您。” 青衣官吏见三人盛情难却,只好落座。 “这位官爷大哥贵姓?”林谨又为其倒上茶夹了菜。 “小人姓杨,是这驿府的驿丞。”官吏甚是拘谨。 “杨大哥,这几个面点都是些什么?”扬尘一直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菜,三天下来已是饿的不行,带的干粮大部分都被韦掌柜和小震吃完了,难为他自称“吃遍天下无敌手吃不死小郎君”,活生生的捱了两天饿。 “这都是咱们晋中的面食特产,这碗刀削面需将五味蘸酱一并拌入,这一碗是栲栳栳,是荞麦面、莜面、白面混合卷制而成,那一碗是托叶儿,可沾醋汁食用,这碗是碗坨,配的是辣椒调料,最后这碟小饼是香芋瓜子脆。” “来来来,多谢杨大哥盛情款待,小弟敬您一杯。”林绍先提杯敬酒,然后林谨,扬尘纷纷敬酒。 四五杯白酒下肚,杨驿丞脸色微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杨大哥,听您口音不是晋中本地人吧。”林谨开始套话了。 “小人一年前才受封此地,当了个小小的驿丞。” “那杨大哥,您从前在哪里高就,可是在军中服役?” “小人十六岁从军,随军出征打败过蒙古乃儿不花,还是那时候叱咤沙场舒坦,如今窝在这驿府,天天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闷得慌。” “洪武二十三年,我大明朝大败蒙古族乃儿不花,杨大哥,您以前高就于燕王的铁骑军呀?威风八面,小弟不胜仰慕,来来来,再干一杯。”扬尘抹了抹手,又倒一杯酒和杨驿丞对饮,迅速和林谨四目对望交换了一下眼神。 “杨大哥,最近平阳府是否太平?”林谨又问。 杨驿丞打了个酒嗝,“太平得很,晋中经济好,盗贼都很少见。” “可听说韦掌柜在咱们驿府里丢了二十车东西,就在十三天前。” 杨驿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笑着说:“他们自己说的,不过是丢了二十车瓜果蔬菜,我们本是去报官的,又被他们自己拦了下来,说二十车白菜萝卜能值几个钱,丢了就丢了,出动官府折腾几日,估计等找回来都已经烂光了。” 林绍听了,“噗”地一声,一口茶喷了出来,装咳嗽把尴尬掩饰过去,心道,这尚埠钱庄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把自己直接打成猪头了,二十车萝卜白菜,丢了就丢了,寻它作甚,呵呵。 “那天晚上杨大哥您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响动?” “我记得他们来了四十多人,到驿府的时候也已经天黑了,我们给他们备了饭菜茶水,帮他们喂过马安顿好,就各自散去睡了。门口留下两个驿卒值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他们大喊,东西丢了。” “你说他们这伙人也是奇怪,有上好的客房厢房热炕不睡,呼啦啦一群人都睡在门口,怪不体面的。” 为什么要把四十多人都弄到外面去?林谨心中一阵嘀咕,抬眼看了看院落布局,恍然大悟,正中间一棵大槐树,马车从两层阁楼后面走出来,只能绕着树出门,大半夜的马多车多箱子多,要是地上再横摊躺上四十多个人,估计能挤得都挪不开脚。而且,看来这劫金子的人并不想伤及无辜。 把钱庄的一众抱着箱子睡的搬运伙计都弄到外头去睡,一来给院子里套装马车货物腾地方,二来对钱庄也是起了不小的心理震慑,吴东南定是第一时间认为着了什么武林高手的道儿。 但是这谎称是白菜萝卜不肯报官又是为何?况且,就算报了官,官府也未必有能力追的回来。 “这十来天,可还有别的官员带队来驿馆?或者是上几十人规模的使团来过?”林谨又问。 “这会都快过元宵节了,大人们都在自家府上阖家团圆呢,没有人出差经过驿府。” “那你们这里茶水杯子有多少套?”林绍冒出来一句。 “这个,估计有七八十套?没细数过,这接待厅里八张桌,厢房里还有些。” “来,杨大哥,您今儿备的酒菜味道实在是太好了,咱们好酒好菜,再多喝几杯。”林绍又给杨驿丞满上一大杯汾酒,和他对饮着,暗自向林谨使了个眼色。 林谨微一点头,说,我去洗个手,然后在杨驿丞身后的各个餐桌,拿起空茶壶和空杯子,一个个细细闻起来,两桌杯子闻完回来,不动声色地回到酒桌上,见杨驿丞已经双颊坨红,不胜酒力,向两个弟弟使了使眼色,谢过杨驿丞款待,离席进屋。 午后,三人各自沐浴更衣修整后,又齐聚于林谨房内。 “可需我去唤醒钱庄那两人?”林绍问。 “他们比我们着急,且让他们睡吧。” “是在水里下的迷药?”林绍问。 “不错,杯子上还留着曼陀罗的味道,下的剂量还不小,曼陀罗昏睡效用两三个时辰是有的,正好这十来天也没别的人来过,估计当时劫金子的没来得及把下药的痕迹逐一清理干净。” “所以,那天晚上,整个驿府的人全部喝了杯中水,全被迷药撂倒了。” “这姓杨的驿丞,以前是燕王军队部下,乃儿不花大战,是燕王被前朝军事重用的第一战,所以是杨驿丞在水里做了手脚?”扬尘问。 “这倒也不好直接下定论,曼陀罗蒸泡萃取成细末混进茶叶里,这迷药下起来并不难。或许什么人提前换了茶叶也不一定。” “把六十多人全用迷药迷至昏睡,装载好了马车,驾车再穿过两个街口,追赶上半夜进城前去山海关驻扎的夜行军,装成随军的火炮辎重马车,尾随出城?”林绍接着说道。 “所以,山海关的守军是最大的嫌疑咯,宁王朱权吗?”林扬尘拿起桌上的清洗过的茶杯闻了闻,倒了一杯茶。 “还有一个小细节,要确认一下。”林绍补充。 “二十辆马车,十万两黄金,死沉死沉的货,大半夜夜深人静之时,木头车轮的马车在这外街的青石板路上一经过,那咔啦啦的发出声响,怕是能被附近不少人听见。” “我现在去马棚看看。”林绍也倒了杯茶,喝了走出林谨的房间。 马棚在阁楼的后面,有喂水池,喂料槽,此时五匹马在马棚里休息,正是五人从长安一路骑来的高头骏马。 林绍取过墙角一个钉耙,跃过马棚栏杆,用钉耙轻轻拨开地面铺的干草,拨弄了一阵,心下一阵欣喜,终于找到!果然,从干草里捡起一根半尺长的蒲草,然后两根,三根,一束,两束,陆续在干草下发现。 林绍心中了然一笑,步出马棚又去了前厅,自顾自坐下来倒上一杯茶,喝上一口,问一旁正在擦桌子的小杂役,“这位小哥,这茶真好喝,在哪里买的?我也买一些回去。” 小杂役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到:“这茶是驿丞大人旧时军友,前阵子来探望大人,带了土特产还有这茶叶。” “那麻烦小哥给我包上一点茶叶,我好寻了这味道去买。” “好咧。”小杂役跑到厅堂后面,不一会就包了一小包茶叶出来,递给林绍。 林绍行礼谢过,回到林谨屋内。先递上茶叶,林谨打开一闻,摇了摇头,“应该是那天夜里,把全部人迷晕之后,把茶叶换走了,这个不是。” “燕王旧部来访,送的曼陀罗迷药茶叶,这个可能性极大。” “他们用的是蒲轮,为了避免夜深人静时赶马车惊动街坊邻居,他们把蒲草镶在木头车轮外面,静悄悄地离开了驿府。” 三人突然又同时安静了下来,坐在桌前自顾自的喝茶。 宁王,燕王,这果真是一场蓄意安排的劫财,而且是兵盗? 还是说,不仅仅冲着十万两黄金而来,还有什么别的细节,被他们遗漏了,他们除了黄金还另有目的 “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应天府的时候,燕王妃和母亲挺要好的。”林谨首先开口。 “是呀,逢年过节,燕王妃回应天省亲,顺便都会带着三个世子来家里玩,我们几个还打弹珠斗蛐蛐来着。”扬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这些发现还要不要告诉尚埠钱庄?燕王旧部送来迷药,另一个燕王旧部是这里的驿丞,他下的迷药,然后不知道是燕王还是宁王的人架了二十辆处理过的消了音的马车,跑过两个街口追上了宁王的急行军军队,从北门出了平阳府,一路直奔山海关。”林绍两手托腮一脸纠结。 林谨置若罔闻,没有回答。她脑子里只有江芜茗右腿那截空荡荡的裤腿。 江芜茗,也是北上护送官镖去燕王府受的伤。 燕王,宁王,吴东南,张昺,谢贵,张信,郑一貉,江芜茗。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张网? 他们三个和江芜茗,到底是这网里的鱼,还是有能力收网之人,亦或是看人撒网打鱼的看客? 再往前一步是什么? 是万丈深渊还是阳关大道? 这些指向明确的线索,到底还要不要告诉尚埠钱庄韦流芳? 要是全部都告诉,那就等于吴东南知道了,等于兵部尚书齐泰知道了,等于户部尚书王钝知道了,等于新皇建文知道了,他们有且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劫财! 备军! 蓄势谋反! 建文会像他亲爷爷洪武一般,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燕王全家,把宁王全家,还有他们同僚下属家奴的全家,一共几万人,面无表情的,手起刀落。 全杀了。 三人想着想着就惊出一身大汗,前胸后背湿了个透。 平阳府此时忽然雷声大作,冬天里下起瓢泼大雨,雨雾弥漫起来,更叫人看不真切窗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八章 人归山郭暗 “如果我们不挑明,回避此事,吴东南能否自己追查怀疑到燕王和宁王身上?”林绍打破沉默,思量再三开口道。 “趁着尚埠钱庄的两个人还没有醒来。要不然,我们收拾了东西离开此地?” “我同意!反正咱们也没有收过吴东南的半毛钱,我们是江湖草寇嘛,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而且我们早就不在镖局里干活了,他们钱庄也没法向辉炼镖局郑师傅告咱们的状,让郑师傅扣我们工钱,打我们板子。十万两黄金哦,在下姐弟三人实在是资质驽钝,三个人比猪还蠢,无法追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为吴大掌柜排忧解难。惭愧惭愧!” 扬尘也赞成开溜,毕竟后果太严重,将追查到的结果,如实汇报给尚埠钱庄,不管燕王和宁王策划的谋反是否真的开始,燕王宁王一系人马,必死无疑。 只要保持沉默,三缄其口,不管他们策划的劫财备军谋反是否能成功,至少一时半会儿这项上人头还在,这朗朗乾坤大千世界,鸟语花香,缤纷美食,能多逗留品尝一日便是一日。 “钱庄的马,是否身上有什么标记?”林谨没有正面回答两个弟弟的提议,置若罔闻。 “我刚去马棚看过,他们钱庄的马,马肚子上都烙了一个‘尚’字,平常不细看是看不见的,给马洗刷或者系马鞍的时候就能发现。”林绍回答,“一般大户人家马队都会给自己家的马身上留点标记以防走丢。” 林谨沉思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外面瓢泼大雨渐渐停了,风卷着冰冷湿气一吹,气温又低了几度。 “大师傅在平阳府郊外,咱们去探望师傅吧。”林谨想清楚了,终于开口。 “扬尘,你留下字条,说我们三人对尚埠钱庄黄金被盗一事暂无头绪,现三人外出寻找钱庄丢失的二十匹马,为避免耽误钱庄经营大事,建议韦掌柜吴当家另寻高人解惑。” 林绍和扬尘听了,大松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 “韦掌柜不曾和我们交底,这么巨额的黄金真实用途到底是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心比心,既然他们防范我们七分,咱们就后退一丈,咱们也不必对他们太上心。”林谨淡淡一笑,有些不屑一顾。 “我估计这十万两黄金,有很大一部分是和朝廷什么不可说的用度花销有关,吴东南领了户部或者兵部的差事,本想借机好好表现表现,领个加官进爵的打赏,黄金丢了要是把事情办砸了,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支支吾吾,三缄其口,遮遮掩掩,不敢和咱们全盘托出。”林绍分析道。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坚持下去必须要有千万种理由,而放弃,一个理由就够了。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旁人十万头牛也拉不动半步。 三人本就不为逐利而来,吴东南额外加任何利益条件,自然也无法打动三人。 他们无法忘却,十几年前的某个中秋节,和善娴静的燕王妃和母亲手拉着手坐在躺椅上,互相开着玩笑闲聊。后院的假山下,扬尘林绍和燕王家三个小世子五个人蹲在地上,头碰着头筑起泥沙堡垒,插几个小树枝当城头大旗。 母亲已经不在了。 家也没了。 家破人亡十年之后,仅仅希望,记忆中的人们,在遥远的北疆,都能安好无恙,平安喜乐。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扬尘写好字条,交给驿府值班兵卒转交尚埠钱庄韦流芳。三人收拾好行装,牵了马,安静地离开了平阳府驿站。 “不知道他们两人睡醒会作何反应。”扬尘揶揄地笑着。 “那还用说,肯定上蹿下跳心急如焚啊,然后也发动钱庄伙计们去找马,捣鼓个几天,找不到马,就往长安跑,汇报吴东南呗。” “然后捶胸顿足,啊啊啊!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睡觉,把我们三个放跑了。”林绍一脸无赖的表情,耸了耸肩。 “哈哈哈哈哈。”扬尘又是一阵大笑。 三人在城里买了酒菜和糕点,林谨还去药店抓了几幅冷门的草药包上,三人驰骋往城郊奔去。 大师傅,无为老人,多年未见,是否安好? 第九章 谁知林栖者 城郊是一大片野竹林,竹林尽头是一处茅屋院落,小院里也是花团锦簇种着些亦药亦毒的花卉草药,格局竟和林中三剑长安竹林居所一模一样。 林谨在院门口高声喊了几声“大师傅”,一个白发灰袍老者就走出来开门。 老者见到三人,大喜。 “五年未见,你们都长成大人模样了!”老者披头散发,白头发白胡子,一袭灰布袍,拄着一根白杨树拐棍,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没有人会把眼前这平静的老者和当年陈友谅麾下百战不殆的长胜将军联系起来,他已年过七旬,面色慈祥,眼中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戾气。 三人进屋,林绍便去了厨房温热酒菜,如归家般亲切。 扬尘叽叽喳喳地开始汇报,这五年他们在辉炼镖局的见闻,有的没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一直说个没完。 “还有一件惊天大事,大师傅,您一定猜不到,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江芜茗的腿,被人砍断了!”以为无为老人会大惊失色,没想到他依然云淡风轻,缓缓开口:“这事我当然知道,当时郑一貉背着他,从北平来我这里医治的。” “啊?”三人同时大惊。 “喏,我这里正在给芜茗小崽子捣鼓一节义肢呢,也快完工了。你们看看,好不好使。”无为老人从墙角处,拿出一段木质材料组装的模型人腿和脚掌,十余处脚踝脚趾关节用榫卯和钢钉连接契合,木质义肢往地上一立,再一提,脚踝脚趾可灵活活动,宛如活物。 “哇!噻!大师傅,我太崇拜您了!”扬尘冲过去拿起义肢细看,木质雕工精巧,关节灵动,支撑有力,几乎和真的人腿无异。 “大师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到底怎么一回事?”林谨心中涌起一片涟漪,既是感动又是疑惑。 “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芜茗小崽子和老郑和尚都不让我告诉你们。” “芜茗小崽子说,林谨这小女娃,心思极重,十年前的家破人亡对她打击极大,若是前因后果被她知道,怕会思虑过度,无法开解。”无为老人慈祥的拍拍林谨的头。 “大师傅,就是因为你们保密,打死都不肯说,你知道我们三个为何跑到山西平阳府来不?”扬尘哇哇大叫,深表不满,把十万两黄金被盗一事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三人借故开溜,放弃此事,彻底回避,以保燕王和宁王一脉,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扬尘边说边观察无为老人的表情。 无为老人边听边点头,并无非议。 “既然你们已经如此大费周章,我还是全告诉你们好了,该来的始终会来,吴东南既然恰巧找了你们来办这趟差事,你们又全部都查清楚了,瞒而不报以保下燕王一家无恙,也许命运冥冥中早已注定,有缘人千里会有相聚的一天。” 林绍端上热好的酒菜饭食,三人围坐在桌旁,边吃边听无为老人的讲述。 “你们可知我为何会收你们为徒?” “我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三人摇头表示不知。 “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大战,领兵的是你们的爷爷邓愈,他武艺高,骁勇善战,对战局分寸把握极准确,虽然我们两个属于敌对阵营,但是大战五日后,却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情谊。当时我就想,若是邓愈在我方阵营,大义王朝便不会步入如此狼狈的境地吧。” “我方统帅陈友谅见打不过邓愈,早就自己跑了,留下我一人和将士们死守。最后终于精力耗尽力乏心猝,大义军战败。邓愈俘虏了我,却并没有杀我,他命人医治我的伤,始终以礼相待,全无骄横鄙夷姿态。” “我在军中养伤数日后,徐达也来探望。他们二人劝我归顺朱元璋,说我一身好武艺,对大义朝又极为忠心,如今陈友谅大势已去,又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实在不值得追随。” “我当时已经心灰意冷,鄱阳湖大战,我方死伤将士数万人,老伙计们无怨无悔地跟随了我这么多年,本人无能无才又无德,没能许给他们锦衣玉食光彩还乡,倒是都惨死他乡,落得个尸骨不全。” “于是,我便拒绝归顺朱元璋。” “听说,朱元璋知道后大怒,骂我长胜将军徒有其名,就是一介莽夫,不识好歹,下令要将我凌迟处死于帐前,杀我以鼓舞士气。” “最后是徐达和邓愈苦苦相求,保下了糟老头子的这条贱命。我十分感动,想想大义朝的大势确实已去,一身武艺和理想抱负从此也无处安放,再无人可追随,便自行断了脚筋,从此内力全失,再也施不了武功。徐达为我寻了这处避世茅屋,糟老头子便安顿下来,与世无争,聊以寂静隐居度过余生。” “然而十年前的某天,徐达的长女突然到访,她嫁给了朱元璋的四儿子朱棣,成了燕王妃。” “她长得极像她父亲,沉静笃定,似是故人来。” “当年在朱元璋的屠刀下救过我一命的老伙计徐达和邓愈都去世了,故人之女前来求助,糟老头子我岂有不帮之理” “她提了一个要求。” “她要我收你们为徒,保护你们健康安全的长大,教给你们武艺旁身,往后就算是流落草莽也不会受人欺负。” “我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糟老头子我从此也不再寂寞,有了你们四个小崽子作伴。” “凉国公蓝玉的小儿子蓝瑛,我那老伙计卫国公邓愈的三个小孙子:邓谨言、邓少语、邓慎行。” “没有人知道你们四个小崽子还活着,在朱元璋老王八蛋的《逆臣录》和《昭示奸党录》里,你们早就全都死了,燕王妃安排了年级相仿的死囚冒名顶替了你们四个赴死。” “你们四个小崽子天天吵着要学绝世武功,我脚筋已断内力全失,只好沉下心来研究你们带来的三把佩剑。上古神剑自有隐秘力量待人发掘。” “蓝家小崽子芜茗却不乐意了,吵着也要一把牛逼无敌的上古宝剑,于是我便劈了门前千年的老银杏树,削了一把木头剑给他,还装模作样施了一番咒语,木剑之神力无人能敌,芜茗小崽子拿着这把朽木剑乐开了花。” “因你们四人佩剑不同,所以学的武功也不尽相同,芜茗小崽子内力不错,我便令他练成了《天廷秘传》中的混元之气,以其自身的醇厚内力,触物为钢,见招拆招,以无招克有招。” “林谨女娃娃家,内力自然不足,承影剑又为软钢所制,剑法练习便以瞬间爆发力快打快攻为主,将绕指柔变为百炼钢。” “林绍小崽子是个上好的武功苗子,宵练剑由寒钢所制,我便把自己早年的武功心法传授与他,筋骨剑道人剑合一。” “至于小扬尘,小机灵鬼模样长得俊,怕是长大了会让别人吃亏,含光剑剑身极薄,经物而不觉,我便从《修真十书》中悟出几个内功和招式交给了小扬尘。” “因此虽然你们四人都拜我为师,但武功路数内力气韵皆不相同。”无为老人讲到这里,停顿下来。 三人听得认真,忘了吃饭,心道原来自己祖上还和无为老人有这些渊源故事,自己能避世苟且偷生至今,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原来全是当年母亲好友燕王妃幕后相助。 无为老人喝了一口林谨斟的酒,吃了口菜,又道:“另外,把你们从应天邓府里救出来的郑一貉,他是燕王的谋士姚广孝老和尚的大徒弟,本是庆云寺出家的和尚,朱元璋老王八蛋杀人杀红了眼,燕王和燕王妃算到了屠刀迟早会落在蓝玉和李善长邓镇身上,前朝开国的老臣,只有汤和一人因为最早告老返乡回凤阳,得以善终,其他的都被杀干净了。燕王妃又和你们母亲李彤私交甚好,便命郑一貉老和尚还了俗,在朝野局势萧杀紧张之时,不动声色的把老郑和尚安排进申国公邓府,当你们几个小崽子的拳脚师傅,再修个房顶剪个草什么的隐藏在府里当杂役。万一出事了,能有个信得过的人,救你们一命。” 三人听到此处,已经眼泪汪汪。 “这些所有事情,江芜茗是否全部知道?”林谨红了眼眶,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背后原来有人付出这么多情深意切,却从不显山不露水。 如果你觉得生活过得很容易,那一定是有人替你承担了属于你的不容易。 “芜茗小崽子,自然一开始就全部知道。凉国公蓝玉下场最凄凉,剥皮实草,活生生的被人扒了皮,朱元璋老王八蛋也真是下得了狠手,真不是个东西。芜茗小崽子一个人跑到后山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带着他的木头剑,去荡平了湘西龙王寨。” “也不知道是不是湘西土匪和蓝玉将军生前是否曾有什么过节,小崽子伤心得紧,我也没再细问。” “去年夏天,你们老郑师傅背着芜茗小崽子,大半夜来我糟老头子这里。” 三人竖起耳朵,困扰半年的谜题,终于要解开。 “说是本来两个人走个官镖,护送个宝贝,和三个混蛋官差同行。其中一个混蛋官差打听来一个办法,不说是燕王疯了吗,圣上传旨进京从不理会,说自己得了疯病癔症。他有个好办法,检验燕王是真疯还是假疯。 “圣上小儿有旨,若是假疯装疯,找个茬把燕王全家都抓起来,说是意图谋反,削藩已经把周围活着的王爷都削完了,不是给逼死就是给逼到乡下开荒种地,就差眼前这一个最有实力和最具兵权的燕王,时机合适,就找个茬收拾完拉倒。” “这老朱家的人啊,都是脑子有病,而且是病得不轻,被害妄想疑心病,觉得全天下都稀罕他老朱家那几头猪啊牛啊马啊,人人都惦记在老朱家胡吃海喝然后把主人家干掉,这一代传一代,越病越严重。” “这三个混蛋官差商量个什么法子去折腾燕王呢?” “不是说疯子不怕疼,四肢无感灵窍不通么?咱直接找个金刚榔头,一锤子下去用力狠敲在他腿上,再一锤子下去用力狠敲在胳膊上,看他知不知道疼,不就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装疯了么。” “反正这圣上小儿是铁了心扳倒燕王的,少条胳膊少条腿儿,也没啥大不了,削藩这差事早办完早了结,办的漂亮给圣上小儿除去了心头大患,三个混蛋自然是头等功。” “芜茗小崽子和老郑和尚听了三个混蛋官差的馊主意大吃一惊,于是芜茗小崽子连夜就往燕王府跑,老郑和尚给三个官差和吴东南四个大混蛋酒里头下了迷药,四个混蛋酒后就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两天,之后才启程北上燕王府。” “燕王见到了跑去北平通风报信的芜茗小崽子,知道三个混蛋奉建文小儿之名,不仅仅是来夺他的兵权和财权,更是来索命,便心里一横,横竖也躲不过去,断胳膊断腿,死就死了,建文小儿来杀便是。” “芜茗小崽子和道衍老和尚姚广孝一阵劝,尤其小崽子还是燕王妃早年救下的,更是对燕王一家感恩戴德,于是,芜茗小崽子一冲动,说自己愿意化妆装扮成燕王,替燕王扛下这一劫,反正两人身形高矮相仿,旁人不细看也看不出来纰漏。” “道衍老和尚姚广孝杂耍旁门左道什么都略懂一些,便捣鼓出了个人皮面具给芜茗小崽子假扮燕王,和三个混蛋官差演了一场装疯卖傻的戏。” “这三个混蛋也果真下的了狠手,一金刚榔头狠狠锤下去便敲断了小崽子的右腿腿骨,芜茗小崽子也是够刚烈,和他去世的老爷子蓝玉不分伯仲,硬是没吭一声,继续装疯。” “于是混蛋官差便信以为真,以为燕王是真的疯了,这么猛一榔头敲下去都没反应,没喊一声疼,便下令收走了早已布置在燕王府上下等着勤王的兵力。” “这时候另一个混蛋官差还不善罢甘休,又要一金刚榔头敲在芜茗小崽子的胳膊上,你老郑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大喊,有刺客!” “三个混蛋官差一听有刺客,立刻吓傻,扔了榔头就开溜,老郑和尚趁乱撕下芜茗小崽子的面具,真的燕王顶替空缺,燕王府里上演了一出捉拿刺客的戏。” “老郑和尚拖着芜茗小崽子假意保护三个混蛋官差逃跑,自己装样子挨了几刀,其中就包括,劈在芜茗小崽子被敲断的右腿上的一刀。” “三个混蛋官差经此一战,尤其叫张信的官差,此事之后对老郑和尚和芜茗小崽子是感激不尽,救命之恩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唉,可怜我小崽子徒弟,就这么被混蛋敲断了一条腿,老郑和尚把他背到我这里的时候,膝盖骨已经粉碎,回天乏术,只好把整条腿切掉。给小崽子徒弟服了止血药,伤口止血包扎。小崽子还特别嘱咐我们俩,切不可把此事告诉你们三个小娃,林谨小娃心思太重,林绍小娃血气方刚,扬尘小娃护兄心切,三个小娃铁定会提剑上门砍了那三个混蛋官差,砍人事小,要是建文皇帝小儿怀疑起来再追查此事,连累燕王一家老小被灭门就麻烦了。” “糟老头子便依了小崽子徒弟,想来林谨小娃的医术近年来也精进了,便放心让老郑和尚带芜茗小崽子回了长安,有小女娃看护,小崽子性命无忧。” “事情全部前因后果,便是这样。” “从三十几年前鄱阳湖大战我与你们家爷爷邓愈,还有燕王妃父亲徐达结缘,到如今芜茗小崽子因保护燕王断了腿,再到现在你们三个给吴东南老混蛋寻金子下落,再次来到糟老头子这里。” “一切因缘际会,机缘巧合,皆有定数,该来的总也躲不掉。” 无为老人把话讲完,给三人杯子满上酒,提杯与三人对饮,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第十章 移石动云根 无为老人将自己半生与邓愈家和徐达家的渊源交代清楚,四人酒足饭饱,林绍收了碗筷,沏上一壶茶。 无为问三人:“三个小娃,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真相大白,你们下一步当做何打算?” “糟老头子倒是欢迎你们留下来,陪我一起解闷,哈哈哈。”无为抚了抚花白的长胡子,笑眯眯的看着三人。 林谨此时却愁眉紧锁,道:“如今最担心的是尚埠钱庄,黄金失窃一事,会否自己追查到北边的燕王身上。” “是呗,短时间咱们也不敢回长安了,接了别人的活儿,说不玩就不玩了,回了长安还不天天被钱庄那些书生上门叨扰聒噪吵死,今儿来,明儿来,天天来。”扬尘双手托腮,也叹了一口气。 “那韦掌柜说必须一个月之内追回黄金,估计他们确实有什么火急火燎的差事要办,说不定还是朝廷指派的活儿。” 林绍道:“要不咱们假意去几个马场,露个脸,打听二十匹马的下落,再找个尚埠钱庄的票号,留个口信,说我们往南边去了。” “把尚埠钱庄的怀疑对象往南边引,往商盗上引。” “哈哈哈哈哈。”无为听了大笑起来,“得罪谁都别得罪你们三个小娃,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这是要把吴东南那个老混蛋给折腾死。” 扬尘脑补了一下钱庄上千号伙计出动,在南直隶各省疯狂找马的场面,也不禁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虽然我们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江湖草寇,但还是坚持立场不忘本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我们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不是什么人的什么忙都无条件帮的。” “大师傅,您不是也说了么,这该来的迟早要来的。”扬尘摊摊手,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 “安排完声东击西,引得吴东南南下瞎扑腾一阵子,我们布完这些局,想北上。”林谨似乎想明白了,下定了决心。 “有缘人不远千里来相会,我们北上去燕王府支援。想来这建文小儿削藩决心已定,欲取燕王项上人头,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极其卑鄙。“ ”承蒙燕王府默默在幕后救助保护我们多年,我们三个身为罪臣子女,亲朋好友党羽都死了,是无权无势的孤儿,朝野之中自视无力相助。但江湖草寇,总也有身份上行事的便利,承蒙大师傅教导有方还会一点拳脚功夫,希望能保护燕王府上下安全,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林谨言语诚恳,不卑不亢,心道,若是母亲在世,也会赞同他们这么做的。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了逐利而来,利益二字,不过是三两片的屋瓦,谋划得好了,能遮自己的半个头,大风大雨一来,利益受损,屋瓦就瞬间不复存在了。 能为自己遮一世风雨的宏梁大栋,值得倾心谋划的,是情义。 如果只追名逐利,无人愿意舍生忘死,哪怕许遍了天下的荣华富贵,也终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一心求名利,便失了心智,任人摆布,那么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无为欣慰地笑了,拍了拍林谨的头,道:“总算糟老头子没有白疼你们一场,不错不错,有情有义。” “来,待糟老头子安排起来,如今这燕王府内外被监视得严严实实,你们三个小娃想进府都难。” 说罢,他行至窗边,掏出一个白色竹哨,猛吹了一下,发出细小尖锐的哨声,声音不大却传播极远,不一会儿,一只白隼就扑棱棱落在窗台。白隼长得比白鸽体态略大,羽翼呈暗褐色粗纹,下体白色羽毛,半寸鹰勾喙,模样看上去明显比家养的白鸽要机灵敏锐。 “这是燕王府的信鸽,哈哈哈,别家信鸽用的是白鸽子,燕王从来不走寻常路,养的是隼,这鸟儿比鹰小,飞得速度极快,一般成双饲养,雌隼留在燕王府,雄隼在外,老郑和尚给我留下这白哨子,一吹响就能召唤来白隼,给燕王府送信。” 无为向三人解释完,书写一张小纸条卷了系在白隼的爪上,再给鸟喂了一块肉条,白隼得令瞬间飞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大师傅,您身经百战,如何看待当今局势?燕王如果真的举兵,可有胜算?”林谨试探地问道,反正在无为这里,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谈,百无禁忌。 三人此行北上,再往前一步,就脱离了无为老人和郑师傅的庇佑,一旦加入燕王阵营,从此以后的每一步,下脚之处,可能都是死亡陷阱。 “呵呵,小娃娃这个问题问得好。” “国之根本是什么?” “为何会有陈友谅的大义军,朱元璋的明教,国之根本到底是什么?” “是百姓的安居乐业?”扬尘试探着回答一句,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高深。 “为何你们三个人能活着坐在这里?”无为老人喝两口茶,淡然一笑,祥和睿智地开始分析起天下局势。 “因为是有人觉得朱元璋的为人处世不厚道不公正,但是,却不敢明着反抗。”林绍也回答了一句师傅的提问。 “国之根本,是道德,是道义,是平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不能因为皇权无人挑战,至高无上,就胡作非为,今天找个茬杀一百,明天杀一千,后天杀一万。” “确实,没有人敢说皇帝老儿犯法杀了不该杀之人,没人敢指责皇帝老儿失德失智失心。” “但事实上,平衡已经打破。” “洪武年间,朱元璋老王八蛋搞出来的四大血案,虽然都是剑指朝中官僚权贵腐败和老臣谋逆,但株连九族和连坐的刑罚太重,祸及平民百姓人数太多,二十年来杀了十几二十万人,剩下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是否还会信任老头子洪武和他亲自指定的接班人小皇帝建文?” “若出了什么大动静,需要真刀真枪往前冲,是否还有人真心愿意,为了皇帝老儿去抛头颅洒热血?功成之后,等来的会不会是另一场屠杀?” “如今朝堂,道德尽失,道义全无,平衡打破,国之根本已失。” “所以说,我老伙计徐达的大女婿燕王起兵,未必会败。”无为又喝了口茶,淡定从容。 林谨点点头,认可无为的说法,补充道:“我想,这先皇洪武开国三十年来,朝中作壁上观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与其做点什么要被皇帝抓住把柄弄死,还不如混吃等死,什么都不做来的安全。” “建文小儿登基皇权加身来的太过于容易,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广施仁政,也确实减免了部分前朝苛政税赋,但是换汤不换药,还是一心热衷于搞他亲爷爷洪武那套,玩弄权术,什么正事都先不干,弄死搞残几个皇叔叔玩玩再说。” “前朝洪武热衷于弄权,杀了十几万人,换了个毛头小子建文接着杀,难道治国持家,就是为了掌了权天天杀人吗” “这当皇帝的,喜怒无常,今天才在金銮殿上封国公,明天就接了举报下令杀全家,翻脸比翻书还快,有利于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事没干几件,一上朝就是内斗,弹劾来弹劾去,助长猜忌之风,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到最后,失了人心,皇帝当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大师傅说的极是,只要筹谋得力,时机恰逢,燕王起兵,确实未必会败。” 三人一致点头,内心也变得坚定起来,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多活了十年,似乎就在这一刻,突然看清楚人生前进的方向。 不为名。 不为利。 只为情义。 只为道义。 第十一章 旧山深浅去 三人在无为老人的茅屋休息一夜后,次日清晨便拜别大师傅,无为拿出组装好的木质义肢给林谨带上,道:“转交给芜茗小崽子。”目送三人离去。 三人依计划分头行动,林绍去平阳城南的马场,林谨去平阳城西的马场,扬尘则去尚埠钱庄平阳票号送消息,完成任务后,三人约定在平阳城北门汇合。 另一厢,平阳府驿站。 韦掌柜和小震一觉睡醒,已是次日清晨,展开一看兵卒转交的字条,韦掌柜大惊失措,顿时瘫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 “这可如何是好?大当家把希望都寄托在林中三剑身上,这十万两黄金要是找不回来,钱庄上下要翻天了,说不定兵部户部也要翻天了,现在连林中三剑都束手无策,那下周淮扬的税赋怎么办?钱从哪里来?” “韦掌柜,您别上火,喝口水。”小震见韦掌柜脸色铁青,接过林中三剑留下的字条,看完也是心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凉了个透,看来寻回黄金无望了。 我吴震,就要成为尚埠钱庄的千古罪人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么回去,要活活被吴东南骂死兼扒皮抽筋。 金子没了。 请来找金子的人,也没了。 下周的淮扬税赋怎么办? 南方盐运交货怎么办? 二十五家钱庄分店钱银兑付怎么办? 兵部怎么办? 户部怎么办? 小震越想越害怕,仿佛有无数只大手恨恨地掐住他的脖子,心跳几乎要停止。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震连忙开门,以为门口站的是林中三剑,不料却是钱庄平阳票号的前台伙计,他递上一张字条,说:“这是一个姓林的小公子,来店里留下的字条,他叫小的转告韦大掌柜,他们去了城南和城西的马场,似乎发现了咱们钱庄丢失马匹的线索,现在三人已经出城,往南边去了。” “姓林的小公子还说,找到了二十匹马,就离找到金子不远了。” “什么?往南边?太好了!太好了!”韦掌柜就像是喝了一盅鸡血,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接过前台伙计送来的字条,看完之后,满脸既期待又兴奋的说:“快快快,我们收拾东西,也往南边去,我们发动钱庄所有伙计,一定要把南直隶十三府四州里外扒个遍。说什么也要把金子找回来。” 不一会,韦掌柜和小震就收拾完行装,翻身上马,飞速离开驿站。 距离驿站五十米开外的树下,躲着一个人,正是掩嘴而笑的扬尘,他远远地看着钱庄二人往平阳城南门而去,松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往反方向的平阳府北门而去。 扬尘抵达北门的时候,看见林谨和林绍已在城墙角下隐秘处等候,三人相视一笑,互道各自大张旗鼓的演出: 林绍在城南马场扯了脖子大喊问有没有二十匹马的交易买卖;林谨在城西马场给每个摊档都留下字条,若有人交易二十匹马,请前去尚埠钱庄票号领赏;扬尘对着钱庄分店的前台伙计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马匹被人往南边运走了,找到二十匹马之日就是找到金子之时,事态十万火急,三人先行一步,向南追踪。 “哈哈哈,我觉得这么一捣鼓,长安城,咱们是回不去了。”扬尘忍俊不已,却也忧心忡忡。 完成了声东击西的任务,三人各自翻身上马,策马出了平阳城北门,往北平奔去。 第十二章 帝城春欲暮 元,大都,曾经繁华如梦。 经纬分明的街道纵横,城市布局四方规整。 洪武二十三年,年轻的燕王领兵在浩瀚的大漠,打败了拥有蒙古最高权力的帝国骄子乃儿不花,战役的硝烟熄灭,元,大都,书写着大元帝国上百年辉煌故事的城池,至此,湮灭。 刀光剑影之后,归于寂静。 一个时代结束。 另一个时代宣告开始。 城墙改旗易帜,青瓦添新砖,红墙挂新彩。 元,大都,改称北平,新主人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第四子,朱棣。 十岁,受封燕王。 二十岁,就藩燕京北平。 先皇洪武朱元璋在世时,燕王朱棣统铁骑军八万,甲三千。 新帝朱允炆登基后,建文元年,三十九岁的燕王手中只剩下府中八百亲兵。 第十三章 远树带行客 离开长安城的第六天,也是离开山西平阳府的第三天,三人终于抵达北平。 此时的北平,正值元宵佳节。 万宁寺门前,从鼓楼至钟楼的一段路,摆了一条街全是元宵灯会的商肆摊档,吃的玩的看的,杂耍的唱戏的,城里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临近晌午,三人走至北平丽正门门外,翻身下马,挤进了熙熙攘攘进城准备看元宵灯会的人群,跟着人潮,一步一挪地排着队进城。 “林谨!林绍!小扬尘!”人群前方突然传来熟悉洪亮的叫喊声。 三人循着声音,在涌动的人潮中望去,一个阔面大眼的光头中年男子正兴奋地向他们挥手。 “郑师傅!是师傅!”扬尘惊喜的回应。 “太好了!是师傅!”林绍在人潮里左拨右冲,终于来到郑一貉身边。 “来来来,老夫领着你们走另一个城门进城,这个城门进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郑一貉拉了林绍的手就挤出人群。 三人牵着马跟上,终于脱离拥挤的人群。 “师傅,您怎么会在这里?”林谨一脸欣喜,一路赴北平前路未知的忐忑立刻一扫而空,还有什么能比他乡遇故知更让人高兴的? “无为写信给燕王妃,说你们要来,燕王妃怕你们在北平人生地不熟,不适应,便召唤老夫回来,在此等候接你们,官道一路向北出来就是这丽正门,老夫今天便掐好了时间在这里等你们呐。” 简简单单一句话。 似乎把这几人身前身后这些年仔细藏好的秘密与故事全部揭开。 林谨心生温暖,放眼望去,这北平丽正门高耸的城墙,和皇城应天府的中华门几乎建造得一模一样,熟悉的归家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这里,北平,会是另一个家吗? 郑一貉领着三人左转在道上直行,来到另一处城门:顺承门,这个门排队进城的百姓明显少得多。 城门口站着几个哨兵查岗,郑一貉转身与三人低声道:“目前燕王府情况不妙,一举一动都被朝廷监视,所以给你们弄了个合适的身份进出王府。” 三人听了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郑一貉身后。 哨兵对郑一貉略一点头,向他身后的三人努了努嘴,问:“这三位是?” “官爷,这是燕王府里请来的大夫,专给燕王治癔症的。”郑一貉拿出为三人事先准备好的路引给哨兵。 哨兵看过路引,叹了口气:“想当初燕王领兵是何等威风,八万铁骑军出个城都要延绵好几里地,如今怎地就落魄到这番境地?唉,请新来的大夫好好给燕王治治吧。” 郑一貉颔首,谢过哨兵,带三人顺利进城。 “燕王妃命老夫在王府后院的太液池附近,盘下了一个小店面,可以开医馆,官府的商埠登记手续已经办齐,林谨,你们看以郎中这个身份留在北平,合不合适?” “师傅,再合适不过了,我们听从您的安排,不给燕王府添麻烦才好。”林谨心道,燕王妃果然心思细腻,才短短两三天,设想周到准备周全,还未见面就对三人体贴入微。 在长安城,三人是辉炼镖局知名的镖师剑客,林中三剑的名声足以让南直隶十三府四州的山贼土匪避让十里之外。 可是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平,朝野势力角逐,暗流涌动,局势不明,显然剑客的身份过于招摇显眼,还是文职的身份更利于隐藏实力。 小隐隐于野。 大隐隐于市。 “唉,如今燕王府里面,从丫鬟到杂役,从厨子到园丁,一半以上都是京城应天朝廷那边安排进府的奸细,小到每日吃喝饮食,大到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王爷和王妃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处于朝廷的严密监视之中。” “现在老夫带你们去医馆,你们换上郎中的行头衣服,过一会儿王府的管家老颜会来接你们去王府,老夫就不去了。” “师傅,您不一起去王府吗?”林谨听说郑一貉要离开,心下又是一阵忐忑,燕王妃和王爷,十年未见,不知变化如何,更不知如今他们心里是如何盘算的。 “别急,先到医馆,老夫再告诉你们详细情形,我们晚上见面。”郑一貉加快步伐,大步流星穿过大街小巷走在前面带路。 街道上游人如织,四人一路无话。 穿行过三个街口,来到一条大路,郑一貉再领着三人右转直行,眼前呈现一方碧绿结冰的水潭,由于天气寒冷,湖中央的荷叶只余几根枯茎,此时也是冰冻结了霜。 “喏,太液池到了,这一带呀,以前是元朝皇宫的旧址,先皇洪武开恩,允许燕王突破祖制,改建元朝太子居住的“隆福宫”为燕王府邸,给你们选的医馆的位置,距离王府只有一个街口的路程,一炷香的功夫就到。” 话音刚落,四人已来到一个店铺门面前,这里以前就是医馆,门口还挂着“悬壶济世”的旗子。 郑一貉推开店铺左右两扇红木雕栏木门,一个亮堂窗明几净的医馆呈现在眼前,左边墙是一面自上而下红木小抽屉组成的药柜,药柜前面是一列拣药包药的柜台。右边陈一个紫檀木案几,同色太师椅,前放几张木凳,正是行医问诊把脉的书台。 郑一貉开门展示完店面,示意三人绕到后院,后院有一个小马棚,喂水池喂料槽一应俱全,三人分别把马匹安置好。 郑一貉领三人马棚进入后院,正中是一面照壁,把医馆营业前院和居住的后院间隔开,中间一个天井,两侧各一个库房,应是存放药材医具食物所用。 后面是三间厢房,中间厢房最大,分隔出前厅和卧室。 郑一貉仔细关上医馆的大门,又侧身站在门前片刻,确定无人靠近无人监听,便与三人进入后院中间的厢房。 他又谨慎地把前厅的门也紧闭,松了一口气,带三人进入主卧室。 “老夫知道你们三个有一肚子话想问,我们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由于白天王府里被严密监视,我们碰头议事就只能是等到王爷和王妃假装就寝之后,监视松懈之时,夜间进行。” “喏,这一面墙。”郑一貉在卧室一面墙上敲了一敲,墙面传来空心的“砰砰”声,“喏,用力往里一推,”墙面应声一推即开,只见墙后已被掏空,挖出一截楼梯,楼道此时黑漆漆,看不清楼梯通向何处。 ‘’老夫掐指一算,算到你们离开平阳,大概三天之后能抵达北平,时间紧迫,这墙挖得有些粗糙,草草修了楼梯,这里下去一直走,就是地下暗道,我们晚上聚在一起议事,就在暗道内的房间。白天这会儿有我们的人值班看守,现在也不是议事的时候,咱们就先不下去打扰他们了。” 郑一貉说完,又重重地推了推墙,墙后滚轴启动,墙面又原地合拢,暗道和楼梯同时被掩盖上。 三人此时心中新奇澎湃,已经惊讶到了极点。 “哇哇哇!暗道!夜间议事!听起来就很好玩啊!”扬尘首先拍手笑起来。 “看来我们来北平是来对了,这比在长安竹林里逮兔子抓野鸡要好玩多了。”林绍闭上自己因惊讶而张开的嘴,也笑了。 “师傅,您一直在北平吗?您的住处也有暗道?”林谨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燕王和王妃当年给老夫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们四个小娃娃,把你们拉扯大,这十年,你们在哪里老夫我就在哪里呗,丫头,老夫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的分身术。” 郑一貉呵呵一笑,拍拍林谨的头。 “老夫是去年夏天之后来到北平,因为燕王府出了变故,咱家也不再赘述,无为大师傅已经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们了。芜茗起初并不愿意你们三个卷入这场凶险,所以带你们脱离了镖局,让你们搬到郊外竹林去,老夫和芜茗则时不时按照王爷和王妃的指令,帮着处理一些事务。” “老夫在北平也有个居所,东北边崇仁门往右的第五间院子,就是老夫住的地方,这不是为了避开朝廷监视的眼线,老夫屋里的墙后面也同样挖了个暗道搭了个楼梯的。” “东北边的崇仁门?”林谨心里又吃了一惊,正好卧室另一面墙上贴着北平城的平面图,她拉了郑一貉的衣袖,来到墙上地图前,指着说:“崇仁门在这里,北平城的西北中段位置,要是也在地下挖了暗道,那这北平地下的暗道是要有多大的面积?是不是全北平城的地下每家每户都是暗道?” “哈哈哈哈哈哈。丫头,你以为当今这世上能有几个像咱们这样不要命的人愿意支持燕王?你以为现在全北平的老百姓家里的墙后面都被掏空变成暗道吗?” 郑一貉被林谨逗乐了,一阵大笑。 林谨也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幼稚了,新帝建文的“削藩令”已经颁下来半年多,其他藩王被废的废,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死的死,如今也就剩下两个驻守边疆的燕王和宁王,还健在齐整。 追名逐利,趨利避害,都是人之本性,燕王如今又被朝廷彻底架空了兵权和财权,加上日常的严密监视,大权已失,大势已去。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还可能有人愿意冒着谋反的罪名来支持燕王? “让师傅见笑了,那这掏空了墙装有暗道的房子,如今在北平城中一共有几处?”林谨换了个方式提问,她想知道,心里同样坚定地支持燕王,但却悄无声息隐藏于市井之下的人,到底还有几个 “我这里一处,你这里一处,道衍和尚在王府别院一处,王爷和王妃一处,中户卫府朱能一处,左护卫府张玉一处,一共就这六处。” “王爷和王妃现在定下来晚上参与议事的,加上王爷王妃自己一共是九个人。” “还有一事,既然丫头问起来暗道的事,我便在此一并说了吧。” “因为现在局势十分凶险,朝廷随时都有可能突然下令废了燕王,所以去年夏天发生变故之后,我们就在这个位置……” 郑一貉指了指地图上一处位置,东南方临太液池,西北方临积水潭,两湖中间隔出来陆地,正好是他们医馆背后的一片山坡。 “我们在这里的地下,挖空了一大片地方,作为铸造兵器和排兵布阵练兵的暗道。” 听了这句话,望向医馆窗外那片并无异常的小山坡,三人的心陡然跳到了嗓子眼,脑中的血液蹭地涌入四肢,脸色一片苍白。 他们的后院山坡地底下,居然就是准备举兵谋反的暗道! “哈哈哈哈哈。三个小娃娃不必紧张,喏,这是郎中的衣服。”郑一貉拍拍林绍的后背,“快换上吧,老夫先走了,一会儿王府的管家老颜来接你们去王府,给燕王治病,主要是让你们三个在王府的一众奸细面前,亮亮身份,以后进出王府也方便些。” “王妃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们呐,今天又是元宵节,晚上戊时老夫来接你们,在你们这墙后面敲几声,你们跟老夫来,领你们去吃元宵佳肴。” “小扬尘,可以尝尝北疆的美食了。”郑一貉捏捏扬尘的脸,笑了。 “老夫先走了,一会儿老颜来接你们。”郑一貉向三人摆了摆手就往后门走去。 “师傅,师傅,等一等。这些事情,这些事情,江芜茗都知道吗?”林谨朝着郑一貉的方向追问道。 “芜茗那小子,当然全部都知道啦,不然他为何非要一个人执拗地搬到长安城北郊放马?不就为了不被你这个小丫头管教么,他说要是什么事情都让你知道,那他连门都出不了,哈哈哈哈哈。”郑一貉又是一阵大笑,离开了医馆。 “哼!江芜茗,你这个混蛋,看我下次不扒了你的皮。”林谨银牙一咬,啐了一口。 两个弟弟忍了笑意,乖乖地拿了郎中的衣服开始装扮。 不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白面郎中,一高一矮两个药童,就从后院走到医馆营业的前厅。 林谨洗去脸上脂粉红妆,身着青衣交领袍,头系对角方巾,外罩灰色对襟直领大袖氅衣,脚踩一双青方头履,已然一个素面白净的年轻郎中。 林绍和扬尘用青布头巾包头,身着交领窄袖灰布短棉袄,腰勒杂色短须绦,脚蹬青方头履,收敛起平日里嘻哈戏虐的表情,俨然两个温顺的小药童。 三人装扮妥当,收拾好郎中出诊的药箱,等着前往燕王府。 第十四章 孤城当落晖 医馆门外传来几声轻击敲门声,林绍整了整衣领,前去开门。门口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灰布棉袍外罩蓝锦缎掐丝厚马甲,面色和善温顺。 “这位可是邓家二公子?林绍小少爷?”老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着。 “先生是燕王府颜管家?请进请进。”林绍点头,抱拳行礼,迎了老颜进屋。 “让老奴好好瞧瞧,这位是邓家大小姐,林谨?这郎中扮上倒是一点也不违和。这位是邓家小公子,扬尘小少爷吧,长得真是俊俏。” 老颜一见面就亲切地拉拉林谨的衣袖,拍拍扬尘的头,仿佛多年未见的熟人。 三人心中明镜般透亮,经年来,燕王府默不作声地在背后保护,定是煞费了苦心,三人齐齐下跪,对着老颜就磕了三个响头。 “罪臣邓镇李彤之子女在此叩谢先生多年来的关照。” “三位公子小姐赶紧起来,别折煞了老奴。”管家老颜也隆重地回了个礼。 “如今我们王爷王妃落难,承蒙邓家三位千金少爷不嫌弃,前来投奔,也不枉王妃这么多年来的苦心。这缘分摆在那儿,纵然是天涯海角也有相聚的一天。” “颜管家,如今这燕王府里是什么情况,很严重吗?”林谨起身扶老颜坐下,问道。 “先皇洪武在世时,虽然对咱家燕王也谈不上宠爱,但朝堂上下皆知,燕王是数位皇子中战功最显赫,对圣上最忠心的,虽然受封于北疆苦寒之地,面临北方各族蛮夷侵扰,但王爷骁勇善战,勤勉执政,把北平变成了一方乐土,燕王保护百姓,百姓安居乐业。咱们王府的日子也还算过得舒坦,至少吃喝用度是不用愁的。” “自打这建文小儿登基继位以来,就处处针对咱家王爷,他命张昺、谢贵、张信三个狗官接任了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把王爷的兵符和粮印全部收走,这么一折腾,王爷培养了二十年的八万铁骑军归朝廷了,全北平的财政税收国库收入也归朝廷了,每月还限定了王府的吃穿用度。” “王妃现如今要想吃个莲子羹,还得看建文小儿是否能大发慈悲给王府赏下几颗莲子。” 管家老颜越说越生气,拳头“砰砰”地锤着桌子。 “王爷一开始并不愿意去争去斗,对外谎称生病,得了癔症,精神不佳,退避三分。” “谁知这建文建文小儿还不善罢甘休,命那三个狗官来探视燕王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是不是真的疯了,狗官带兵闯入王府,控制住王府所有出口,打算一旦发现王爷是装疯的,就抓捕王府上下所有人。” “好在老天庇佑,你们三位的大师兄蓝家小公子提前赶到,假扮成王爷,替王爷挡过了这一劫,令三个狗官彻底相信了王爷是真的得了癔症,是真的疯了,狗官这才撤了兵。” “唉,要不是你们师兄出手相救,老奴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自打这事以后,朝廷更是明目张胆,变本加厉,把王府里的使唤丫头、杂役、厨子、园丁全部来了个大清洗,如今除了王妃当年从徐府带过来的家仆还在,其他人几乎全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探子。” “所以王妃收到信知道三位公子小姐要来北平,怕安排你们住进王府也是处于朝廷的严密监视下,吃穿用度有限,条件艰苦,便安排了郑师傅为你们寻了这处别院,王妃听说邓家大小姐医术高超,便盘下这店面给三位开医馆。” “建文小儿也是猪油蒙了心,若不是当年王爷打败了蒙古乃儿不花,彻底歼灭了大元朝,哪有如今这朱家人的天下,大明朝的朗朗乾坤?” “前朝洪武先帝在世时都褒奖王爷战功天下第一,前朝太子朱标更是对王爷毕恭毕敬,不敢说半句重话,如今建文小儿他爷爷和他老子尸骨未寒,一个二十一岁的黄毛小子乳臭未干就想弄死王爷?” “过了河就拆桥,不仁不义,不是个东西,不得好死!” 老颜脸气的通红,藏在心里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人倾诉。 林绍端来茶,递给老颜,“先生莫急,我们来,就是想方设法助王爷脱离困境。” “颜管家,如今燕王手上还有多少兵力?”林谨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重点。 “这不兵符也被收走了么,八万铁骑军归谢贵和张信那两个狗官统领,王府借口积水潭夏天洪涝涨水,手上留了亲兵八百去积水潭修筑防洪的防御工事。” 林谨恍然大悟。 积水潭!防御工事! 这医馆后面山坡之下,地底挖空的屯兵和铸造兵器的暗道,正好位于积水潭西南方。 明修水潭,暗挖地道,还有十几日前尚埠钱庄不翼而飞的十万两黄金! 这燕王和王妃心思慎密,步步为营,表面上看处于极端劣势,兵权和财权以及人身自由全失,被朝廷摁着打,但暗地里备战极有章法,真是比呆坐在朝中拍着脑袋,凡事必须效仿古法古制的建文皇帝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林谨抚了抚管家老颜的手背,道:“先生莫急,我们大师兄江芜茗已经先一步投奔燕王效力于麾下,我等三人来迟了一步。“ ”但国之根本,是道义和道德,燕王征战四方体恤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临天下,并非玩个心眼,施个毒计就能把握全局的,我等将支持王爷王妃,把这眼前的逆势和逆局,翻盘重来。” 管家老颜听了老泪纵横,长久以来的辛酸突然有人懂得有人怜惜,扑通一声跪下,给三人磕了个头。 林绍扶起老颜,道:“先生,先带我们去王府吧,我们也十年没有见到王爷王妃了。” “好好好,三位请随老奴来。”老颜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带三人往王府而去。 北方的冬天,天空黑得早,才到下午申时,已是夕阳西下,漫天彩霞。 北平的街道建制,与南方皇城应天极为相似,三人背着药箱跟着老颜一路走着,仿佛一步一步踏破了时空,走向了十年前的皇城应天,走向了邓府巷的申国公府,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似乎就能走回到母亲的画阁,走回到父亲的剑庐。 画阁魂消, 高楼月断, 斜阳只送平波远。 一炷香的时间,四人已抵燕王府。 老颜领着三人进府,脚才迈进大门,凑上来一个扫地的大婶,向老颜努努嘴,“这三位是什么人?” “这是府里请来的郎中,给燕王医治癔症的。” 接下来,四人行走不到二三十步,又遇到另一个擦拭窗棂的杂役道:“这三位来王府有何贵干?” 管家老颜原话又重复一遍。 就这样,从大门到前厅,一共凑上来五个身份各异的府中仆人,丫鬟,杂役,园丁,帮工,大婶,问了五遍同样的话,老颜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也回答了五遍。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紧跟在管家老颜身后,府中有无数双眼睛在自己身上透视般扫过,果然如师傅和管家所言,燕王府被严密监视。 终于走到了前厅,三人轻舒了口气,心中明白为何王妃要在府外寻个别院安置三人了,这何止是监视? 简直就是控制! “三位大夫请稍坐,待老奴前去通报王妃。”老颜对这种一步一哨的生活习以为常,应对自如。 “这!”三人步入前厅,突然同时呼吸一滞。 前厅太师椅后面墙上正中,挂的是一副富丽堂皇的牡丹图。 画卷的左下角,落款一个小篆的“谨”字。 “还有。”扬尘向林谨眨眨眼,前厅左右两边墙上是李白的将进酒书帖,落款一枚朱砂小印“尘”。 还有林谨画的金陵山水图,花鸟鱼虫图,扬尘写的扇面,临摹的兰亭序,宽敞明亮雕栏横切的前厅,挂了五副字和画,竟全是林谨和扬尘在长安竹林所作,离开镖局,靠卖字画维生,这些字画竟全是燕王府收购的。 原来。 原来。 原来,一直是…… 林谨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管家老颜见状向三人眨眨眼,使了个眼神,三人意识到周围全是监视的眼睛,立即收敛了心神,面色恢复平静。 “劳烦管家通报了,小人专治癔症,以金石针灸之术辅以独门秘药,希望能对王爷有所帮助。”林谨压低嗓音模仿男声道。 见老颜离去,扬尘故意大声道:“听说燕王的癔症发作起来乱咬乱叫,先生我们要不要准备绳子将病人绑起来,方便您施针用药?” 林谨回到:“依症施药。” 耳边立即传来屋外的窃窃私语。 无处不在的眼睛。 无处不在的嘴。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金銮殿。 三人才到王府一会儿就感受到压力忐忑不安,王爷和王妃却要长期忍受这种环境。 度日如年,坐如针毡。 “老奴已通报王妃,三位大夫请随我来。”老颜折返前厅,领了三人向后院走去。 依然是每隔二三十步就凑上来一个杂役或者丫鬟问询。 扬尘和林绍互换了个眼神,对这些府里的奸细探子厌恶到了极点。 后院的主卧室,燕王妃端坐着,三人上前,行礼下拜。 四双眼睛对望的瞬间,泪光闪现。 上一次,四人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十年前的中秋吧,燕王妃见了母亲,总是笑个不停有说不完的话,姐弟和世子几个追逐打闹,那时候,月正明,人正好。 花好月正圆。 皇城应天,邓府巷,申国公府。 如今一晃,十年过去。 曾经家和万事兴,如今家破人亡尽。 异乡,异客,故人犹在,亲人已逝。 到底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如今,蝴蝶折翼,杜鹃啼血猿哀鸣。 林绍见姐姐眼眶已红,大声向一旁端茶的丫鬟说:“听说王爷的癔症非常严重,大夫需要以金玉药石加热之法施针,届时可能引发王爷乱咬乱叫乱打人,为避免伤及无辜,还请诸位姑娘回避。” 负责监视的丫鬟一听会被乱咬乱打,就慌了神,点点头,屋里四个监视的丫鬟立刻撤得干干净净。 扬尘立刻起身把房门关好,和林绍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人蹲在门后,另一人蹲在窗前,仔细倾听屋外动静。 只见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下手势,似乎已经发现了屋外监听的人的位置。 “哎哟!燕王,您别踢我!”林绍故意用脚踹了一下房门,脱了自己的鞋,把鞋底印往脸上一蹭,脸上便出现一个大大的脚印,仿佛被人踩了一脚。 窗下的扬尘,也“哎哟!”一声大叫,“燕王饶命,我年纪小,脚下留情啊!”说完就一胳膊自己撞向窗子。 燕王妃先是诧异于两人突然开始的表演,明白过来后,和管家老颜一起掩嘴笑了。 “来来来,孩子,进来。”燕王妃明白两兄弟是在掩护,转移屋外探子的注意力,给他们争取见面的时间,她压低了声音,拉林谨起身,向内室走去。 燕王,正坐在床边,面色枯槁,神色萎靡,见到林谨进来,眼中立即闪现光芒。 “是邓家的孩子来了?”燕王压低了声音。 “正是,这是邓家老大,外面两个是邓家老二老小。” “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你们都还活着。我们居然还有相见的一天。”燕王和王妃仔细打量着林谨,百感交集,眼中噙着泪光。 林谨见到燕王,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 “前朝罪臣邓镇李彤之子女,叩谢王爷王妃的保护养育之恩!”林谨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孩子啊,老身这射箭的功夫,还是当初你爷爷邓愈教的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时过境迁啊。”燕王扶起林谨,拍拍她的头。 “王爷,您脸色不好,我给您把把脉。”林谨见燕王脸色灰暗,长年征战皮肤晒得黑红,但现在却泛着黄气,这是肝胆郁结之症,癔症疯病自然是装出来的,但是长期承受巨大的压力,怕也是心力交瘁不胜负荷。 “好好好,听说你这孩子,不仅练就一身好武艺,医术精进,画技还出众,就算是没能享到王公贵族的荣宠,放在平民百姓中也是上等的优秀。” 林谨悉心听诊把脉,问:“王爷,您一直失眠?” “唉,这哪能睡得着呢,建文小儿的刀一直架在老身的脖子上。” “好在你们师兄江芜茗来了,为老身分了不少忧啊。” “嘘!这些留在晚上再说。”王妃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嗯嗯。”两人同时点头。 林谨转身写下两张药方,道:“这一张药方是专治癔症的,里面配方的剂量下的很重,王妃交给屋外那些奸细丫鬟去备药,他们好去禀报朝廷,朝廷御医看了药方,自然知道王爷得的癔症是重症,能稳住建文小儿的疑心。” “这第一味药煎了,不可服用,倒掉。”王妃接过第一张纸,点点头。 “这第二张是王爷的药,安神,化瘀,解气,疏通经脉。颜管家您按这个药方抓药,或者方便的话,去我们医馆取药也行。每日三副,燕王准时服药,凝神静心,即可安神醒脑,恢复睡眠。”管家老颜也点点头,接过药方。 林谨瞄了一眼外屋,还在门后和窗下卖力表演着挨打受虐戏的两个弟弟,抿嘴一笑。 “如今王府里背腹受敌,王爷王妃且放宽了心。” “江芜茗和我们姐弟三人,都是前朝罪臣子女,虽是江湖草寇,在朝中无权无势,无力为王爷和王妃争得朝堂上的支持,但国之根本,是道德和道义,王爷王妃一心向善,格尽职守执政勤勉,此刻虽为逆势,却也有翻盘的机会。” 燕王和王妃心中一阵感动,如今两人已落难至此,还有这等心思聪慧周密,善解人意的丫头前来相助。 不为名。 不为利。 只为道义。 只为情义。 天道啊,天道。 第十五章 萧飒鸣洞壑 当三人打开燕王卧室前厅大门时,躲在屋外待命监视的几个茶水丫鬟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林绍脸上被踹了个大大的黑脚印,衣领子也被撕烂了,扬尘头上发髻被扯乱了半边,前胸后背都全是脚印,似乎是被人狠狠的在身上踩了几脚,林谨头上的对角方巾也歪了,袖子被撕烂了半截。 三人故意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走出房门,扬尘还扶着门捂着肚子蹲了一会儿,林谨压低的声音道:“燕王癔症发起病来极度凶险,切记不可让生人靠近,否则就会像我等一般,被乱咬乱打,这张药方是小人钻研癔症的独门秘方,请王妃按时给燕王服用,提醒诸位务必注意人身安全,在下告退。” “谢过大夫,管家,送送大夫。”燕王妃用力咬着牙根,忍住没笑出来,心道这三个孩子也太能演了,估计明天一早,皇城金銮殿的那位就会知道,燕王癔症发作,将三个治病的大夫都打伤了。 “大夫,你们没事吧,燕王练武出身,下手重,还请三位多包涵!”管家老颜添油加醋增加戏剧效果。 “哎哟!哎哟!这燕王发起疯病来,打人也打得太狠了,管家伯伯,您也要当心呐,小心一靠近燕王,就被他一巴掌拍飞。我这小身板,哎哟!哎哟!怕是要躺几天才能下得了床。”扬尘又故意步履踉跄了一下,被林绍配合地扶住。 屋檐下传来轻微的惊呼声和倒抽气。 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嘴。 三人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心念,王府里的奸细这下可以消停几天了,靠近燕王就是一巴掌拍过来一脚踹过去,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管家老颜送三人出府,一路上迎来的都是深表同情的目光,再无家仆凑上前盘问半句。 夕阳一点点的下沉,留下一袭火凤凰般斑斓的彩霞,三人行至太液池,结冰的湖面倒映着绯红的天空,水天一色,让人目眩神迷。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仅因为是元宵节。 三人回到医馆,关上大门和前厅各个门后,开始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扬尘你演得太像了,今日燕王府探子上书建文的小报题为:燕王发疯暴打三郎中。”林绍脱下被自己撕烂的外衣换上新衣笑道。 “你们两个活宝,一进屋就开始演,王妃和管家当时一脸懵逼惊呆了,搞不清到底是谁疯了。”林谨也笑弯了腰,扯下自己故意弄歪的头巾。 “我现在明白王爷为何想谋反了。”扬尘突然收起笑容。 “其实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与其坐等头上的铡刀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不如放手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从古到今,世人喜欢用“好”和“坏”,“正”与“邪”去评价一个人。 可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靠着践踏别人的尊严与生命达到自己的欲望与利益,这就是“好”?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用所谓至高无上的皇权任意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这就是“正”? 史书是可以被篡改的,颠倒好与坏,混淆正与邪,把道听途说变成铁证如山,将忠肝义胆抹成谋逆反叛。 历史真相,往往就是被打落牙齿时,不得已吞下去的那口血,不是局中人,永远感受不到疼。 扬尘哇哇地正喊着肚子饿,主卧室的墙后面传来三声轻微的敲击。 “是师傅来了。”林绍学着郑一貉之前演示的样子,用力推了推墙,滚轴滑轮转动,墙面打开,郑一貉笑眯眯的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暗道入口处。 “三个娃娃,跟我来吧,吃饭去。”郑一貉招招手,带头进入地下暗道。 墙后是尺许宽的十多阶楼梯,往下走就是一条一人多高的暗道,挖土塑墙,地下通道修得极为规整,暗道里空气湿润流通,丝毫不觉得气闷。 “师傅,这地底通道选择两湖中央的位置挖空,主要用意是利用积水潭和太液池两湖形成水下隔音屏障吗?”林谨开口问道,声音在通道里不断回响。 “林谨小娃果然聪明,正是把两个大湖变成了天然的隔音墙,不然地底下打个铁练个兵,声音顿时就传出去了。”郑一貉低声回复。 “师傅,这个暗道终点通往哪里?”扬尘又问。 “往前面几十米之外,地下挖空了两个大厅,一个用来铸造兵器,另一个用来训练募兵。”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林谨问。 “去年夏天建文小儿派人带兵封锁燕王府,芜茗受伤的那次,之后就开始开挖地道,打造兵器和募集新兵则是一周前才开始办的。”郑一貉在暗道里左转,进了一间挖空了洞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房间内桌椅俱全,桌上已备齐好酒好菜。 “娃娃们,进来坐下,今天是元宵节,尝尝咱们北疆的牛羊肉,夜间议事还要再晚一些开始。”郑一貉张罗三人落座,半桌荤半桌素:孜然烤羊排、红烧炖牛肉、大酱焖羊腿、醋溜白菜、木须肉、菌汤豆腐、芝麻元宵。 他给三人斟上酒,“这是北平的烧刀子,你们尝尝看。” 洞壁包间里虽然灯光昏暗,但三人却感到异常放松,啃完一根羊排,林绍开始对郑一貉绘声绘色描述他们在王府假扮大夫装作被燕王打伤演戏给奸细看的事。 郑一貉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哈哈哈,看来三个小娃娃来了北平之后,咱大家的日子就不乏味了。” “啧啧啧,师傅,您有所不知,我们来北平也是机缘巧合,一开始出门只是为了帮尚埠钱庄找回那丢失的十万两黄金。” “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郑一貉笑意渐退,眼中精光一闪。 扬尘咽下去一口牛肉,把三人和钱庄韦掌柜和小震如何离开长安,如何分析排除贼盗和商盗的嫌疑,如何发现山海关夜行军,如何在平阳驿站发现燕王旧部下,如何发现残留曼陀罗迷药的空杯子,又如何发现蒲轮改装马车消音痕迹,再后来所有线索直指燕宁两王,三人放弃追查,去见了无为大师傅知晓了来龙去脉,再声东击西把钱庄的追查注意力引向南方。 过程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只见郑一貉边听边变换表情,由大惊失措到忧心忡忡再到大喜过望。 “三位小娃,我们四人相识相伴也有十一年了,老夫在此代表王爷王妃还有江芜茗,谢过三位诚挚的赤子之心,能处处为王爷王妃设想周到,考虑周全,你们能来北平,乃是我们大家的福气。” “既然事已至此,因缘巧合,老夫也不瞒着你们了。” “盗走尚埠钱庄十万两黄金的人,正是老夫和江芜茗!” “啊?”三人异口同声惊呼,扬尘嘴里的羊排掉在了桌上。 林谨觉得天旋地转,脑中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嗡嗡作响。 对对对! 艾草!那树上留下的艾草的味道! “我每天都老老实实按你的吩咐吃药热敷。”耳边回响起江芜茗的声音。 有什么人长期遭受四肢痹通之苦,终日离不开艾灸热敷,在那个黄金被劫走的深夜,那个人城站在这槐树下许久,直至目送那二十辆马车离开。 原来槐树上艾草的味道竟来源于自己给江芜茗调制的艾绒热敷料包。 当时就应该想到的,长期痹痛需要热敷,浑身都是郁馥的艾草味道的人,不就是江芜茗么? 可是,当时又如何能够想得到? 前朝声名狼藉背负着谋逆罪的两大罪臣:韩国公李善长和凉国公蓝玉,因道听途说的谋逆罪被诛九族,夷三族,被剥皮实草,被活剥了人皮游街,开国功臣一夜间变成了谋逆造反派,家族存活至今唯一的血脉,如今竟要参与燕王的谋反,准备推翻亲手策划灭门惨案的洪武指定的唯一接班人建文。 这世界,真是可笑和苍凉。 江芜茗已经早一步成了入网之鱼,他们三个又争先夺后的接着跳入网中,冥冥之中,既是注定,又是刻意安排。 命运的齿轮一个挨着一个落下,严丝合缝的转动着,十年来,躲躲藏藏,走走停停,兜兜转转,身边竟还是这些人。 燕王、王妃、郑一貉、无为、江芜茗。 十年前,几人的交集,起源于一个“活”字。 十年后,几人再度联手,竟还是为了一个“活”字。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三人心中惊涛骇浪和翻天覆地,十万两黄金失窃案,如醍醐灌顶,脉络彻底清晰了起来。 “师傅,还有一事不明白,山海关调兵是宁王部下,你们是怎么跟着他们出的平阳府?宁王是否也已经投奔燕王?”扬尘擦干净手,喝了一口茶,收起插科打诨玩笑的表情,开始一本正经。 “宁王这次的待遇比燕王好上那么一点,大宁军被削了三卫,宁王手下兵力少了一半,宁王自然也是对建文小儿过河拆桥深表痛恨。” “这次黄金运送能混迹于他们北上调兵的夜行军中,源于燕王被朝廷削减吃穿用度一事,燕王借口弄了一批瓜果蔬菜北上,供王府冬季储粮,不然这样被建文小儿虐待下去,府里上下要饿死人了,请求宁王北上调兵时行个方便,捎上王府的冬季储粮。恰巧大宁卫守将又是燕王旧部,燕宁两王前几年合作大败蒙古人,兄弟俩的军队自上而下关系融洽,互相关照。” “于是宁王便和大宁卫的辎重部队打了个招呼,我们从吴东南手上劫走的二十辆黄金,水到渠成的紧跟山海关夜行军出了平阳,随军走了一段,再转向西北,老夫和江芜茗带领的二十名王府亲兵,就这么把尚埠钱庄的十万两黄金运到了北平。” “钱庄韦掌柜对十万两黄金的实际用途,三缄其口,按我们推测,钱庄日常经营周转并不需要这么大储备,是不是还和朝廷其他用度有关系?”林绍认真的问,从长安一路北上发现的谜题,在今天算是全部大揭秘了。 “这是燕王妃,下在兵部的一步棋。”郑一貉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 “这要从建文小儿登基之后,颁布减免财政税赋开始说起。”郑一貉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四方形。 “这好比国库收入,建文小儿减免税赋之后,这个四方形就变小了。” “但是削藩,尤其是针对宁王和燕王,之所以建文小儿迟迟不敢手起刀落,缘于燕宁二王长年驻守北疆,拦住了长城以外一众外族蛮夷的侵扰,才换来大明王朝和建文小儿的高枕无忧。倘若是两王没能被控制住,削下来,一旦起兵谋反打仗,国库收入不足,南军为主的中央军,如何抵抗勇猛的北军?” “军饷够吗?储粮够吗?储兵够吗?” “这个四方形不能变小,要变得更大才行。” “这就是朝廷力主削藩第一人齐泰所忧心的事,削藩命令下起来容易,但万一导致极端的谋反事件发生,削藩第一功臣,因准备不足,就会沦为亡国第一罪人。” “好在还有空隙可以钻,建文小儿五谷不分,减了粮税,忘了减盐税。” “于是,兵部齐泰和户部王炼就找了老相好吴东南,用尚埠钱庄的名义,南方官府配合一路绿灯行方便,做起了盐运和盐业的生意,用倒卖盐业的收入和税赋,补充兵部的军饷和户部财政收入。” “明白了,所以这吴东南的十万两黄金被你们俩劫走了,兵部和户部就可能面临断粮的危机。”林谨恍然大悟,燕王妃的一箭三雕之计,真是高明得令人击掌叫好。 这第一层作用,十万两黄金解决了被夺了兵权和财权,以及连吃穿用度都发愁的燕王府危机,所以这地下通道铸造兵器和招募士兵,是从十万两黄金运抵北平之后才开始运作的,王府的八百亲兵花了半年时间,把夹在两湖中间隔音效果极佳的地下通道准备好,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所有事务在建文小儿天罗地网奸细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进行。 这第二层作用,夺走了本来用于间接补充中央国库财政收入的盐运黄金,兵部军饷告急,户部税赋收入告急,中央国库虚空。 这第三层作用,是人心。 将来在合适的时机,放出消息给朝廷里那群酷爱互相弹劾的言官,削藩第一功臣,建文身边首要宠臣,居然串通了民间商人吴东南,走私盐业,中饱私囊。给前朝凉国公蓝玉定谋逆罪时罪名就有倒卖云南盐引这一条,当朝宠臣兵部齐泰和户部王炼,何止倒卖是盐引,他们倒卖的是整个大明朝的盐业。 这个梗一旦抛出去,齐泰之流,必然下台,建文皇帝自然也威信扫地。 人心,这把刀,超越任何荣辱兴衰,一旦落下,就让人,万劫不复。 第十六章 涵虚混太清 “虽然我们声东击西将吴东南的注意力暂时引向了南边,但是每月的盐税还是雷打不动要上交朝廷的,尚埠钱庄要是到时候拿不出银子交税和结算盐运,兵部和户部收不上来钱了,很快就会发现不妥,免不了盘问和追查,估计也拖不了太长时间。”林谨忧心忡忡。 “最有可能出现一种结果,兵部和户部放弃吴东南这颗棋子。” “商人一旦没有政治上的利用价值,非亲非故非皇亲,必然被兵部和户部毫不犹豫的舍弃。” “他们可以另外物色更多听话好用的傀儡商人,故技重施。” “倒卖盐业是违禁重罪,名不正言不顺,兵部和户部也断然不敢汇报朝廷让百官知晓,让建文知情。所以他们会尽快找人接下来这买卖,弄回来另外的五万两黄金或者十万两黄金补上这个眼下的财政亏空。” “倒下一个尚埠钱庄的吴东南,再扶起两三个类似的傀儡角色,反正商人逐利,官宦弄权,兵部若是铆足了劲死磕到底,我们也无力阻止。” 郑一貉点点头,大明朝的人口往哪一摆,悠悠众口谁家不食盐?官府换个手法让别人家垄断,想收的钱确实照收不误,一毛不会少。 “当日钱庄用来拉黄金的二十匹马是否一起运抵了北平?马肚子上都烙了钱庄标记的。”扬尘问,自己在平阳票号里夸下的海口,找到马就离找到金子不远了,大言不惭的话历历在目。十万两黄金的事情这么玩下去,长安是当真回不去了。 郑一貉道:“全在王府马厩呢,二十匹,一匹不少。” “那看这样行不行,将这把火再烧得大些,烧到有可能被兵部户部下一轮选中的其他商贾大户身上,让吴东南发现他自己钱庄载着金子的马,出现在其他竞争对手商埠手上,让下一轮倒卖盐业的候选人变成偷吴东南金子的嫌疑人,借着二十匹马制造混乱,反正同行相轻,先让吴东南去怀疑别的商人,狗咬狗乱咬一通,尽可能的多拖延时间。” “这个办法好,师傅您把二十匹马分卖给七八家大户,分散输送给南直隶不同的州府大户,线索分散化,事态复杂化。让朝廷缺粮少钱的状况维持得越久越好,给燕王争取更多的时间,起兵南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林绍也表示赞同。 这时,四人所在用餐的洞壁房间传来了敲门声,郑一貉听见,马上道:“小娃们,就要开始夜间议事了,用钱庄那二十匹马制造混乱的事情,我明天就安排去办。咱们先去议事厅。” 在地下暗道又直行了十几米,右转是另一个被掏空的洞壁的大房间,里面桌椅排开,地势山川攻城地图挂了好几副,居首的主位留着两个空缺,王爷和王妃还未到,另外三个人已就坐等候,一位白胡子光头和尚,身着乌黑交领大袖常服,外罩青绦袈裟,面色淳善红润;另两位是武将,身着鱼鳞叶齐腰明甲,内搭织锦蟒衣,身形魁梧硕壮。 “来来来,互相介绍一下,都是自己人,这是卫国公邓愈家三个孙子辈的娃娃,我的三个小徒弟:林谨,林绍,还有林扬尘。” “这是我师傅,道衍大师,俗家名字姚广孝,现在是燕王座下谋士军师,你们三个小娃要唤一声‘师公‘。这位是中户卫朱能将军,这位是左护卫张玉将军,两位常年追随王爷,是王爷带兵打仗的左膀右臂,现在负责招兵买马训练募兵。” 六人见面互相拜见行礼,道衍见到林中三剑尤其欢畅,“哈哈哈,总听即空提起你们三个小徒孙,总算得以见面,林谨心思周密,林绍有勇有谋,小扬尘是个俊俏的小机灵鬼。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即空?即空是谁?”扬尘问,客客气气地向每个长辈作揖行礼。 “即空,就是你师傅我呀。没有还俗之前,贫僧法号即空,是庆云寺道衍大师的大弟子,为了把你们几个小娃娃拉扯大,贫僧便还了俗。”郑一貉摸摸自己的光头乐道。 “恭喜道衍大师,三代同堂齐聚,师公,师傅,小徒孙,王爷的谋士队伍如今又添了三位年轻的王公贵胄后裔,可喜可贺啊!”中户卫朱能身躯壮硕,脸色黝黑,声如洪钟。 “晚辈还需要多向将军学习,将来仰仗两位多教导。”林绍自幼尚武,对这两位排兵布阵的将军大感兴趣。 “看来都不用老夫介绍了,你们已经聊得这么开心。”燕王一扫白天萎靡神色,整个人在夜间变得蓬勃爽利。燕王和王妃已翩然而至坐上了主位。 “好,我们先开始吧。” “朱能张玉,一周过去了,你们募兵和铸剑进度如何了?”燕王没有半句废话,直奔主题。 “回禀王爷,这一周我们已经募兵两百人,铸剑铸刀铸盾牌各类兵器一百套。”张玉抱拳汇报,言简意赅。 “进度有点慢,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准备。”燕王点点头。 “道衍大师,依您之见,我们起兵定在何时比较好?是先下手发制人,还是等到建文逼上门再反抗?”燕王侧身向左边的道衍问到。 “回禀王爷,如今天寒地冻,我方粮草和兵马尚未准备好。如果能拖到夏天起兵最好。” “再者,凡事行动续考虑周全,师出有名,堵住朝堂好事之人泱泱之口,我们起兵绝不能顶着谋反的名头,务必要等到建文小儿先发难,正式颁下来削藩废王的诏书之后,再以兵部尚书齐泰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太常寺卿黄子澄和翰林学士方孝孺之流权臣篡权,三大奸臣蛊惑圣上,动摇祖制的罪名,王爷出兵讨伐奸臣,保护圣上。王爷受命于先帝遗训: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王爷身先士卒,责无旁贷。” “所以,起兵名义定位清君侧,靖国难。王爷您看,是否合适?”道衍的这番措辞似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刻,燕王开口问。 林谨暗自对眼前这位眉毛胡子都花白的老和尚萌生出崇拜和亲切感,这般贤明而博识,神似太公公李善长在世时的样子。 简单一席话,有问题,有重点,有解决办法,有结论,果然高人也,道衍和尚这个“师公”,他们三个认得值了。 “道衍大师所言极是,那我们加快进度,准备粮草兵马,在建文小儿废黜本王的指令送抵王府时就起兵,清君侧,靖国难。”燕王大为满意,这个起兵借口,威风正派,还循例祖训,说起来一切行动都还算是先帝洪武交代下来的。 “前几日,朝廷来信询问王爷身体近况。起兵时间又要想方设法拖到夏天,诸位看着拖延起兵时间,稳住朝廷,可有什么合适的法子?”王妃开口问堂下众人。 “先派个文官去建文那里走一趟,寒暄寒暄吧。”燕王道。 “那,派谁合适呢在座的各位都有要职在身,分身乏术。”王妃向左侧身问道衍。 “这个派去京城应天的文官,第一要对我们实际备军情况毫不知情,绝不能去京城就走漏风声。这二来,对外又似乎是王爷王妃的心腹内臣,对建文来说,他是一个重要的知情者,派这样的人去朝廷觐见,才不显得敷衍,最好此人还能有点小谋略,能和建文等人周旋。”道衍抚了抚自己的白胡子道。 “长史葛诚如何?”燕王提议。 “葛诚年过四旬,早期是老十二湘王朱柏府中的长史,洪武三十年被朝廷派到我们北平,也呆了两年多了,他的为人呢,胆子小,是个书呆子,认死理儿,这种人应该很对建文小儿那群书呆子的胃口。” “葛诚这种在京城国子监呆得久的书呆子,以古论道他能和你唠叨一整天,但是谋略二字就别指望了。”燕王提起葛诚一脸嫌弃的表情。 “长史葛诚在京城国子监读的书?他读书时和谁走得近、师从哪位翰林学士?” 林谨听燕王推荐这个葛诚,虽然素未谋面,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迂腐的读书人最喜欢搞同学会,组同乡会,推举个同学同乡领个头,组个班子就是个小集团,结交的朋友圈子怕是和在座的几个武将和谋臣截然不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文臣不似武将,凡事讲究兄弟同袍情谊,葛诚才来燕王府两年,王府前几年出生入死,征战大漠建立起来的上下级兄弟情义,他肯定都没赶上也毫无感觉。千万别让歪瓜裂枣的呆木头,被朝廷收过去利用了,打磨尖锐,变成直指燕王府心脏的利刃。 “葛诚在国子监读书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不在京城应天,并不清楚。”朱能和张玉同时摇头不知。 “老衲对葛诚也没太留意,印象中他寡言少语,喜欢谈论古法古制,确实是个书呆子。”道衍也摇摇头。 “行了,反正也是个没啥事干的书呆子,给他派个长脸的大差事,让他去应天跑一趟见见当今皇上吧。”燕王对谈论葛诚没什么兴趣,打算就这么定下来。 “王爷,让晚辈二弟林绍以王府亲兵护卫葛诚进京,可否?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哪怕是迂腐呆板的书呆子,也要严加提防。小不防,则乱大谋。让林绍给葛诚当贴身侍卫一路跟着,要是发现异动,我们也好有个准备。”林谨还是放心不下,提议林绍上场。 “好呀好呀好呀,晚辈愿意去,一路多听多看,谨言慎行,去应天打探打探朝廷的动静。”林绍一听自己被点名,立刻两眼放光,举手跃跃欲试。 “行呀,就派咱们邓家二公子第一轮先上,为我们打探打探敌情。哈哈哈。”燕王笑了,心里很喜欢林谨和林绍这种思虑慎密和主动出击防范的风格。 “林谨小丫头,你还有什么想法,今晚上当着王爷王妃,你师公,还有两个将军的面,都一次过提出来,让咱们大家听听,商议商议。”郑一貉有些感激这三个小娃出场,似乎能给这一场即将开始的“清君侧,靖国难”,前途未知,以寡敌众的大战,增加几分胜利的希望。 毕竟,眼下王府亲兵只有区区八百人,加上上周朱能张玉牟足了劲募来的两百新兵,统共才一千人。 朝廷手上可以调动集中的各路南方驻军有多少?至少也有一百万人吧。 以一千人对战一百万人,朝廷中央的南军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燕王府这一千人淹死。 呵呵。 清君侧,靖国难,老夫这师傅‘’师出有名”的口号倒是喊得清脆响亮,如今的燕王,失权、失势、失利,这乃天下人皆知的事实。 这场战役要如何打,才能取胜? “好的,师傅,我们三人今天才到的北平,对府中具体备军情况还不太了解。今天先班门弄斧说三个方面的建议,各位长辈听听看,有没有落实的可能性。”林谨抱了抱拳,开始详细说来。 “我们现在面临的三个主要困难,” “缺时间,” “缺人,” “还有缺外援。” 林谨并没有像道衍那样,上来就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开口这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就直中在座所有人心中的软肋。 只见燕王,王妃,道衍,朱能和张玉,同时都坐直了身子,神情肃穆,洗耳恭听。 第十七章 下窥指高鸟 林谨喝了口茶,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理清思路,开始娓娓道来。 “自从去年夏天,建文任命张昺、谢贵、张信接任北平布政使和北平都指挥使,并命其三人进入王府检验王爷是否真的得了癔症,尽管江芜茗挡下第一次朝廷对王府的正面冲击,但此事之后,朝廷对王爷的猜忌心更甚,加派眼线和奸细渗透王府,天罗地网无处不在,只为寻出王爷企图谋逆造反的蛛丝马迹的证据。” “另一方面,对代王周王等诸位王爷加紧削藩废黜,杀鸡儆猴之意,天下皆知。” “所以,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朝廷一旦找出王爷有心谋反的证据,建文一纸“废黜令”必然马上送到。” “敌在明,我们在暗。既是劣势却也是优势。” “毕竟建文新帝只有二十一岁,涉世未深,从皇太孙养尊处优的身份直接晋级跃上皇位,毫无执政经验,生老病死穷,人间种种疾苦,通通都未曾经历过。” “建文新帝继位,不懂得把握君臣之道的分寸,对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位文臣过于宠信依仗,凡事言听计从,削藩一事也是被三人挑拨而起。” “客观上说,如今边防未固,北元余孽仍旧虎视眈眈,建国根基未稳,建文一继位就首先发动朝堂内斗,纵容文臣弄权,实属不智之举。” “既然朝廷不明智,不懂执政,也毫无经验,那么我们目前阶段首要目标就是。” “慌其神。” “乱其意。” “动摇朝堂君臣之间的信任。” “所以争取时间,增加兵力,增加外援,也应从这个方向入手布局。” “第一个困难,缺时间。” “假设派长史葛诚南下觐见,北平到京城应天,一来一回路程差不多十五天,现在元月过半,能稳住朝廷的时间差不多能拖到二月份。” “晚辈有两个大胆的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林谨意识到下面要说的话,可能会引起王爷和王妃的不高兴,心里有点发怵。 “邓家小女娃,我们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因缘际会,共处一室,共谋大事,这里也没有外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燕王鼓励道。 “可不是么,令堂和令尊也是我和王爷多年至交好友,令祖上韩国公是堪比萧何的大明开国文臣,卫国公又是歼灭陈友谅居首功的武将,邓李两家,家学渊源文治武功,林谨,你有什么好建议就大方说出来,我们也好提前布局谋划。”王妃也开口鼓励。 “三月份,晚辈希望王爷您能亲自去一趟应天面见建文。” “四月份,晚辈希望王爷能派三位世子去应天拜祭先帝洪武。” 平平淡淡两句话一出口,道衍、郑一貉、朱能和张玉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 啊哈? 敢情这小女娃是提议送羊入虎口啊? 王爷和世子都送去见建文了,建文正愁抓不着这几个呢,乖乖隆地咚,正好自己送上门来,抓起来,杀掉! 那还靖难靖难个啥? 还备军备个啥? 都回家洗洗睡了吧。 “慌其神,乱其意,动摇朝堂君臣之间的信任。” “三月份,王爷您可称癔症反复发作,身体大不如前,感觉可能时日不多,趁病情稳定了几天,前去探望皇侄儿。派江芜茗同行保护,无为大师傅为芜茗研制了义肢,行动应无碍。” “面圣觐见之前,王爷您服下晚辈调制的,可以暂时扰乱心脉的药丸。建文听闻您身体不适,必然传宫中御医诊治,御医把脉就会发现您脉象紊乱,重病在身,这就坐实了得癔症的说辞。” “南下这么走一趟,建文亲眼确认了您大病在身,碍于朝堂众臣之口,怕背上不孝的罪名,必然不敢造次扣押,必然会放王爷您回北平养病。” “如果三月份这出戏演得好了,朝廷会出现质疑削藩政策和对待王室宗亲矫枉过正的声音,毕竟王爷立下的战功居开国众皇亲之首,就藩于北平二十年以来克忠职守,兢兢业业,并无过错。” “毕竟大明朝还是朱家的天下,不姓齐,不姓黄,也不姓方,只要上书弹劾的文书多了,建文新帝心里难免会责怪力主削藩的三个文臣,甚至会怀疑这般下狠手削藩打算废黜燕王是否有必要,毕竟王爷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辈不过是外臣。” 只见燕王先是惊诧继而转为释然,笑道:“林谨小女娃,你果然是李善长之后,哈哈哈,这一套一套的说辞,和你那太公公的调调是一样一样的。” “好,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老夫便去金銮殿走一趟,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北疆守家卫国打仗受罪,凭什么就无端受那黄口小儿欺负,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心虚。” 王妃心道林谨的提议虽然有些冒险,但设计部署周全了,确实比躲在王府里面任何装疯卖傻都来的有效,当面一个大活人出现,御医也给诊治了,确实是得了疯病重症,一个疯子能造反?朝堂的言官自然有人跳出来责备建文不孝,试图迫害重病在身的亲叔叔,建文那毛头小子被骂上几次,自然疑心能减半。 王妃于是说:“林谨,接着说下去,三月份这样安然过去了,四月份派高炽他们三个去应天祭祖,又是什么个想法,先帝祭祖理应皇子亲去的呀” “三月份王爷不是已经亲自觐见,证明了大病在身了么,四月就谎称病重,让三个皇子代为拜祭先帝。我们姐弟三个陪三位皇世子一同进京,但是这次南下进京,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优点就是能争取更多的时间,给王爷备军备粮备战。” “建文是二十一岁的黄毛小子,不谙世事,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是超过五十岁的老油条,建文一登基就怂恿新帝削藩夺权,而不是重整经济,安抚民生、疏通水利、治国救民这些身为顾命大臣应该做的本分之事,证明这三个人,虽身在文官仕途,却并不仅仅甘心文臣之职。” “这从兵部尚书齐泰勾结吴东南捣鼓盐业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先帝洪武已经废除左右丞相职位,如果晚辈没猜错的话,这三人的最终目的是恢复左右丞相,自己上位,把持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鼓动建文削藩,把兵权财权全部集中,先把拥兵自重的其他朱家人灭了,从此朝堂之上,再无其他声音能左右建文决策,唯听三人马首是瞻。” “因此,四月份三位皇世子进京,三个奸臣必然提议扣下世子做人质,以防止燕王谋反。建文小儿心智未开,必然还是言听是从。” 林谨这一番话出口,惊得道衍和郑一貉等人又是一头冷汗,三个世子外加三个小娃,主动跑去建文手上当人质,那这清君侧靖国难还咋个开打,这是要比赛谁先死吗?死得早有奖励啊? “所以为了我们六人能顺利摆脱朝廷禁锢,安全回到北平,晚辈需要在座各位想个办法,在我们抵达皇城应天之前,把晚辈的三弟林扬尘安插在黄子澄或者方孝孺身边,当个书童伴读家奴之类的角色。” “额。姐,叫我去当书童?为啥咧?”扬尘听到自己被点名,心里打起了小鼓,他并没有林绍之前跃跃欲试的高兴表情,林绍那是去去便回的皇宫几日游,派他一人去当书童,这就意味着要深入敌后独自战斗了。 “林绍已经陪葛诚进京露过脸了,江芜茗又陪王爷进京,全家人就你长得最好看呀,一副童叟无欺的无辜模样,字也写的好,给黄子澄方孝孺当代笔书童最合适不过了,你见了人嘴甜点卖个乖,老头子肯定喜欢。现在敌在明,我们在暗,王府里面全是朝廷的眼线,而建文身边左右朝政的三大文臣身边,我们连一个探子都没有,齐泰主事兵部,权力大,疑心重,估计难以靠近,所以就指望放你出去蛊惑老头子了。” “你吧,自己看着办,我们几个和皇世子能不能活着脱身回来北平,朝廷的情报掌握得详不详尽,就看你表现了。”林谨咬着牙忍住笑意,装出一脸凄惨无奈的表情。 “而且啊,听说,黄子澄府里的厨子很有一手,江南菜做得一绝。”林谨向郑一貉又使使眼色。 郑一貉心念,啊哈?林谨小娃的意思是,不仅要想办法把扬尘安插进黄子澄或者方孝孺身边,为了满足扬尘这个小吃货,还得附送一个厨子? 王妃回想起扬尘和林绍下午在燕王房间里上演被王爷暴打的好戏,扬尘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人精,把他安插在朝廷核心当探子,再合适不过了,便也向郑一貉眨眨眼就表示同意。 郑一貉挠了挠头,见王爷和道衍也是面带笑意并无反对的意思。 “行,把小扬尘弄给黄子澄当书童,他家的厨子来自临安百年老店楼上楼,是淮扬菜的名家,小扬尘在应天太常寺卿府上当差,好吃好住,待遇不比北平差,这样你们三个陪着世子南下祭祖,我们也好放心些。” 扬尘见众人眼神互相飘过来又飘过去,连吃饭的大事都为他准备好了,反正长安呢也回不去了,大战即至,自己年纪最小也最容易渗透文臣,也不好推辞,便道:“好吧,那我四月份,也去应天游上一游吧,深入敌人后方,实时探查敌情,实时汇报各位长辈。” 扬尘向众人抱了抱拳,接下差事。 燕王和王妃见林谨行事,亲躬亲为,把自己师兄江芜茗和自己两个弟弟都搭进去,以身犯险,和王府共同进退,生死与共,荣辱与共,心中大为感动。 十年前,救下了他们四个孩子,十年之后,四个孩子又一心一意要救活王府众人。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解决缺时间的问题,就依林谨的意思办,一月派葛诚进京,三月老夫进京,四月高炽高煦高燧进京祭祖,安插人的事,仪华和一貉商量着准备下去,务必让大家都活着回来。” “那缺人,缺外援的问题怎么解决?林谨有什么好建议?”燕王明确肯定了林谨的前述建议,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北平铁骑军的精兵强将八万,如今兵权在张昺、谢贵、张信手上。”林谨继续开讲。 “如果只依靠我们自己招募新兵,毕竟准备时间有限,到底能募到多少人还不好说,请问朱能和张玉两位将军,晚辈估计在北平周边,半年下来能募兵一万到两万,这个招兵买马的数量是否准确?” 朱能和张玉互相看了看,点点头。 张玉道:“铁骑军是燕王练了二十年的兵亲手带出来的,几征漠北,训练有素,战斗力强,我等募集新兵,只能偷偷去办,半年能招到一万两万已经很不错了。再者,要把新兵练成和铁骑军不相伯仲的战斗水平,也需要下一番苦工。” “那两位将军估计建文手上能调动迎战的南军总共能有多少?”林谨又问。 朱能想了想,说:“南军短时间能聚拢的就是驻扎在皇城的五十万守军,加上南北方各大府州驻军,至少能有一百万人。” “那么保守估计,假设我们募兵能到两万,策反或是消灭张昺、谢贵、张信三人,夺回铁骑兵的兵权,相信燕王二十年的同袍兄弟情总是远胜于素未谋面的建文朝廷令,那我们初步起兵,拥兵十万,王爷,这个数,您可有把握?”林谨小心的问燕王。 唉,以十敌百,这场大战看上去,胜算不太大。 “十万?嗯嗯,差不多。不过,老夫的铁骑军常年征战,兵强马壮,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北军的战斗力,可比蔫啪啪吃喝嫖赌常年没事干的中央军南军强多了。” “如果建文小儿再棋差一截,选错将军用错人,军饷粮草再供应不足的话,哈哈,这个可能性极大,毛头小子只对那几个书呆子调调的爱不释手,我们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嗯,王爷所言极是,如何影响建文派兵选将,这个我们再另行详细谋划一番。”林谨点头。 “一百万的兵力,绝不能让他们汇集到一处。”道衍突然开口,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以他多年观察燕王用兵,北军讲究快攻速战猛打,结合朱能张玉的布阵,以一敌五估计已是战斗能力的极限,以一敌十倍,如果再不幸再打成拖延战术,短攻变长耗,北军便免不了兵力耗尽,全军覆没。 燕王点点头,“开战之后,还需要分出几股兵力骚扰敌方几大主营,确实不能让建文小儿有机会互相支援,集中兵力汇集大部队。” “张昺、谢贵、张信这三人,诸位看,谁比较好下手,有渗透的可能性?”林谨问众人。 “张信的爹叫张兴,以前随老夫出过征,是铁骑军旧部,上次王府事件芜茗又为张信挡过刀,做做他的工作,应该能松动。”燕王道。 “那劳烦师傅您把江芜茗召唤回北平,把他安插到张信身边当护卫,先从张信下手,为后面夺回铁骑军的兵权做准备。”林谨看向郑一貉。 “行,老夫明天就休书一封让芜茗收拾回北平。”郑一貉立刻点头,心念,小丫头今晚上表现不错,可给老夫和道衍大大长脸了,一上来把王爷王妃老夫和两个将军都编排了个遍,以十万敌一百万,这仗要是准备妥当,里应外合安排得好,感觉还像是有几分胜算的。 “晚辈对战场大型实操毫无经验,但相信王爷和两位将军在这方面是一顶一的行家,备战就以十万北军分别击破百万南军,做准备排兵布阵,指定攻打线路。” “我们四月份随世子进京,也争取能里应外合干扰朝堂派兵遣将,和诸位打好配合战。”林谨对诸位抱一抱拳,迎来一众赞许的目光。 “最后一个困难,晚辈相信王爷和王妃早已有所准备,这外援,是打算请出宁王朱权的朵颜三卫和大宁卫?”林谨望向居首位的两人,十万两黄金劫得这么巧妙漂亮不留痕迹,不是宁王相助还有谁? 只见燕王和王妃对视一笑,“小丫头,果然非常聪明,老十七宁王,他拥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我们哥俩多次联手,出击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况且老十七这一轮下来,也被建文这毛头小子欺负的够呛,气都快气死了,待时机成熟,估计一鼓动,他就能加入。” “恭喜王爷王妃,王爷善战,宁王善谋,双强联手,拥兵二十万,这一仗的胜算又大大提高了。” “晚辈已经讲完,言辞中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各位长辈多包涵多指正。”林谨笑着向众人抱拳示意,结束发言。 她心中却是忧心忡忡,此战,以少敌多,极其凶险,必须众人全力以赴,殚精竭虑,争取天时地利人和,才有战胜的可能性。 一荣俱荣。 一毁俱毁。 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十八章 几曾识干戈 “关于募兵和屯粮的问题,末将也遇到了困难,需要和诸位商议。”张玉听林谨谏言,提及半年募兵两万,感觉自己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心中忐忑盘算了一番,困难难以解决,于是开口提出来。 “嗯,募兵、铸兵器还有屯粮,是备战的头等大事,眼下钱银也准备好了,你们俩说说实施的法子。”燕王示意两位武将发言。 “募兵和练兵,目前只能在地下暗道里进行,空间有限,末将只能安排分批进行,排兵布阵,每天两批次。” “北平布政使张昺是朝廷派来的人,他一来就把北平城里一大半的粮仓都占了,全征作官府粮仓,导致我们屯粮在城内连合适的粮仓都找不到,尚未夺回北平财权和兵权之前,我们募兵和屯粮的压力较大。末将想听听诸位的建议。”张玉一脸焦虑。 唉,有钱能使鬼推磨,话虽没错,可人和粮食弄来了,往哪里搁? 眼前这地道开挖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难不成再花半年在地下打洞挖粮仓? “北平周边可有尚未开垦的荒地?”林谨问。 “荒地?出了城,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北平本就属于北疆,风沙大林木稀。”朱能回答。 “可否把北平周边的荒地开垦为良田?”林谨问。 “招募来的新兵,不训练时就种田,将家眷也纳入屯兵种地的计划里。” “另外,原来八万铁骑军的家眷家属是否也早已安置在城内?若没在北平的也可安置回来,把荒地开垦为良田,再自建粮仓屯粮,就不愁没有军粮了。” “还有,把兵士家属家眷安置在北平城内外,有稳定军心的作用,家眷在王爷的属地安居乐业,兵将出征在外,也不容易受人蛊惑叛变,见异思迁。” “这个主意好,兵士八万,有劳力的家眷至少也有十万人,种田收成的粮食我们按市价收购,这样军粮的供应也稳定了。仪华,你看如何”燕王目光灼灼,欣然问王妃。 “有家眷在北平种田,安定后方,我军的十万大军必成钢铁之师,这安置老兵和新兵家眷在城外开荒务农的事,臣妾明日就开始操办。”王妃笑盈盈的接下差事。 “那行,今晚议事就先到这里,每个人都领了差事,马上要操办起来,我们遇事再另行碰头商议。明天一早老夫就传唤葛诚,交待进京的事,朱能,你给邓家老二安排个护卫的身份,明天中午就随葛诚一起出发进京。”燕王也乏了,简明扼要结束了会议,向众人抱拳,牵了王妃离开。 王妃向林谨笑眯眯的挥手告别,随王爷回去。 “即空,你这师傅当得不错呀,领着我这三个小徒孙首次登场,就让人眼前一亮。”道衍拍拍郑一貉肩膀,也向三人颔首道别。 “师公慢走,师公晚安。”三人向道衍行礼祝安。 “太好了,你们三个加入,我们遇事也有人商量了。”朱能和张玉笑着道别离席。 地底议事厅,众人散去,各自从暗道出口回府。 林谨回到医馆,站在天井的屋檐下,望着月亮。 这下子,长安的竹林是彻底回不去了,满园的花草怕是就此要荒芜了。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从今天起,换一个身份,换一种人生。 前路未知,生死未卜。 天阶夜色凉如水。 这是北平的第一个晚上。 一场惊涛骇浪的艰难战役,就从这一夜开始,徐徐拉开帷幕。 皇城,应天府。 经过元宵节的一夜喧嚣,街道满地都是散落炮仗烟花的灰烬碎末。 北风呼呼的一吹,漫天飘散开都是红朦朦的一片。 紫禁城里,宫人们收拾清理了一整天,把张灯结彩和大红大绿过春节的壁画和剪纸灯笼之类的应节礼器全部清理干净。 皇宫恢复了肃穆安宁。 建文元年,第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就这么过完了。 “三位大人中午就来了,陪皇上用了午饭,又聊了一个晌午,这会儿还没走呢,你把这茶端过去。”奉天殿外的小宫女接过嬷嬷准备好的茶盘,转身就进了殿。 “启禀圣上,北平那边传来消息了!”一个小太监从白色信鸽的鸟爪上取下小纸条,就急匆匆地跑回奉天殿。 “啪!”正好和端茶的小宫女撞了满怀。 咣咣当当茶杯茶壶碎了一地。 “北平来了什么消息,快拿上来看看。”一个长着白胖圆脸的年轻人,抬头向外看了一眼,他一副八字眉,面相敦厚,身着金线织盘龙纹衮龙袍,正是当朝圣上,建文皇帝朱允炆。 小太监急忙在地上一滩茶渍碎瓷杯片儿里,扒拉出小纸条,迅速在身上抹了抹水迹,小跑着给建文呈上小纸条。 “燕王派长史葛诚觐见汇报北平近况。”建文展开字条念完,上面只有这一句话。 “咦,葛诚?这人我认识!”一个身着朱红色金绣盘领衫,头戴乌纱帽,长脸细目的中年人说道,这正是翰林学士方孝孺。 “葛诚和老臣是国子监时的贡生同窗,洪武十一年,老臣还去拜访过他老家。他离开国子监谋的第一个职位,秦府长史,还是老臣举荐的咧。”方孝孺提起这段往事,洋洋得意。 谁知道以前无意中结交的人,现在变个身份就大有利用价值了,人与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奇特。 “方大人啊!这实在是太好了,正好您把他老家的家眷都一股脑儿接到京城来住。” “燕王居然派了个方大人的故人来,哈哈哈,咱们把葛诚这个故人发展成为咱们自己的人,里应外合,还怕拿不下燕王?”另一个头戴襥头冠,身穿绯色圆领右衽袍,年过五旬,面色干枯消瘦的老臣说道,他面露喜色,正是兵部尚书齐泰。 “哎哟喂!方大人,您和这燕王派来的长史,还有这般渊源啊?对对对,就按齐大人说的办,把这葛诚老家的家眷孩子全部接到京城来,就安置在您方大人府中,当成自家人招待,让这长史葛诚宾至如归。老家的家眷都落在我们手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不能做的?哈哈哈。”另一位五十多岁身材矮胖,身着同色官袍的文官笑道,正是太常寺卿黄子澄。 “皇上,您的意见呢?”三人热聊着,问建文。 “真是天助我也,四皇叔居然派了个方大人同窗来!” “就按三位大人的意思办,把葛诚老家的亲眷都安排进京,孩童安排进京城最好的私塾念书,好酒好肉伺候上,就劳烦方大人您操办了。”建文心中一喜,慷爽下令。 “老臣接旨,这就命人把葛诚老家家眷全部接到老臣府上。”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真是天助我朝!” “看来削藩一事,大功告成,指日可待。”方孝孺乐得笑开了花。 第十九章 何门致此身 建文元年,正月十六。 北平,大雪纷飞。 大雪把青的瓦,红的墙,黄的琉璃屋顶,通通掩盖起来,无论多么鲜艳张扬的色彩,都被掩成了无辜的一片白。 正午时分,林绍换上王府护卫的蓝色甲袄,外罩白色对襟云蟒纹样甲裳,架着马车,跟着中户卫朱能的枣色骏马,来到长史府。 朱能下马敲门,开门的正是收拾妥当的葛诚,他年过四旬,身形消瘦,头戴双翅吏巾冠,青色盘领掐丝厚袄。 “葛大人,您收拾好了吗,末将来送您一程。” “有劳朱将军了,卑职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葛诚作揖回礼。 “这是末将给葛大人派的贴身侍卫,林绍,拳脚功夫不错,北平前往应天,路途遥远,他给大人您当个贴身的使唤奴才。” “另外,葛大人,您也知道,如今朝廷对燕王猜忌甚深,皇城的锦衣卫,有什么手段,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末将的派的这个侍卫定当全力保护大人一路平安。” “大人这一路,务必小心饮食,注意安全。”朱能压低了声音,告诫葛诚。 葛诚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清癯的脸瞬间吓得泛白,“王爷只是命卑职把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上任以来的政务,还有去年一年的赋税情况上报朝廷,难道还会惊动锦衣卫?” “葛大人,稍安勿躁,一路小心些便是,林绍会保护大人您的安全。咱们燕王府出去的人,也不是皇城什么人都好欺负的。” “葛大人您忙完了差事,速速回来吧,还是咱们北平太平些。”朱能沉声嘱咐。 “有劳朱将军挂念,卑职一定速去速回,一路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今早燕王传唤卑职,卑职见王爷精神不济卧病在床,唉,也不知道朝廷还在猜忌些什么。” “葛大人请您上马车吧,小的负责保护您周全。”林绍接过葛诚随身包袱,搀扶葛诚上马车坐好。 朱能对林绍眨了眨眼,使了个眼神。 “葛大人一路平安,末将告辞。” “朱将军再见。” 林绍驾着马车离开了北平。 朱能留下的“锦衣卫”三个字,给马车里的葛诚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心念道,此次燕王命我进京,汇报的都是些例行的政务纪要,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燕王治理北平的这两年,除了偶有蒙古余孽滋生惹事,算是安稳太平。 但自从张昺谢贵他们几个朝廷指派的空降兵来了之后,北平的气氛明显便不一样了,大事小事事事都必须汇报新的布政使,朝廷明显削减了燕王的实权,眼下燕王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其实,废不废黜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不过一届正三品文官,平日工作职责也就是处理往来政要文书,难道京城的锦衣卫也会盯上我吗? 万一,要是锦衣卫他们,真的盯上我了,那怎么办? 葛诚越想越害怕,脑海里上演了一幕又一幕锦衣卫严刑拷打逼供的画面。 前朝洪武年间,“空印案”、“郭桓案”、“胡惟庸案”和“蓝玉案”,死了那么多人,皇城的锦衣卫功不可没。 基本上能被锦衣卫看中的人,说你有罪,就必然有罪,一到了要定罪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就能挖出你的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言之凿凿地指证你,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刻,你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证据确凿,主证旁证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能让你辩解不出口半个字。 你若是不识相辩解了否认了,等着吧。 大明朝的诏狱,九九八十一种刑罚,能让你体验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九生不如一死。 当然,其实给你定罪的,并不是身着飞鱼服威风八面的锦衣卫。 罪名嘛,只是一个点而已,朝廷需要的,是一个面,是以点带面。 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负责指证一个你,你想有活着的机会,就必须认罪,然后,还必须指证出更多的人,指证出更多背后的大叔二叔父亲爷爷,还有这些大叔二叔背后的同僚和同窗。 这就是诏狱。 这就是株连。 这就是连坐。 朝廷,通过锦衣卫之手,以点带面,绞杀的是一种信仰,一股势力,一个派系。 给你定罪,让你死的,不是你的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也不是抓捕你的锦衣卫,而是朝廷,甚至,是圣上。 你死了,以点带面,牵连了一大片人,尤其能牵连到你背后的那个人,他是圣上眼中的钉,肉中的刺。 他死了,于是,信仰没了,势力瓦解了,派系化为乌有。 朝廷的目的就达到了。 从北平到应天,路上花了七天时间。 每晚住在沿路州府的驿馆里,林绍体贴的先试吃每道饭菜,确保了食物的安全,再让长史葛诚下筷吃饭;入睡的房间床褥,林绍仔细检查铺整好再让长史葛诚进屋安睡,他夜里守在葛诚房间外的门房里和衣睡下。 他发现,葛诚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第七天的时候,葛诚突然开口问林绍:“知不知道锦衣卫的办案风格?” 林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朱能临出门那几句交代把葛诚吓得不轻,便道:“咱们不怕锦衣卫,锦衣卫若是来了,小的背起葛大人飞檐走壁逃跑便是,小的轻功不错,一时半会锦衣卫是追不上的。” “万一要是咱两人都被锦衣卫拿下了,朱能将军和王爷也会派人营救的,按辈分,咱们燕王也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呀,咱们北平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简单的一席话,林绍妥妥地表了一回忠心。 葛诚这个身板单薄胆小怕事的文臣对林绍越发的信任起来。 于是,第七天的晚上,北平长史葛诚,这个正三品的文官,终于睡着了。 葛诚和林绍驾车抵达应天的同一天,北平城内太液池旁的医馆门前,也来了一辆马车。 一个年轻人一脸怒气,木拐杖先落地,人有了支撑再跳下马车。 医馆里,林谨身着郎中男装,正给一个咳嗽的老者写着药方。 年轻人进门也不做声响,就是一脸阴郁的站着,等林谨开好药方,将老者送出医馆。 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扬尘,关门,谢客,今天就到这里了!” 扬尘见状吓得心里小鹿乱撞,这是要吵架了?天要塌了?立即乖乖把医馆大门紧闭,挂上了“暂停诊治”的牌子。 “林谨,你给我进来!”年轻人撑着木拐,自顾自走向后院。 “江芜茗,你这是做什么?”林谨见他一进门,怒不可支的样子就把室内的气温压得低了几度,跟着他进了后院的主厅。 “林谨,你把门给我关上!”江芜茗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无为师傅给你弄了副义肢,你快试试,能不能用,方不方便。”林谨刚一开口。 “啪!”江芜茗端起茶杯就往地上摔。 “林谨,你什么意思?你跑到北平来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江芜茗气的手发抖,又一个茶杯扔出去,摔在门上碎了一地。 屋外的扬尘,吓得心中一抖,这江大哥是打算对老姐家法侍候?这发火的架势,和我爹活着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敢情,我们干啥坏事了? 糊弄钱庄的人去傻傻的找马,算一桩呗? 难不成,是吴东南发现被我们糊弄了,然后巴巴的跑去找江大哥告状? 扬尘正在屋外思想斗争,听见里面又传来争吵。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是给你惹了麻烦,还是妨碍你升官发财了?”林谨被江芜茗吼得一愣,当仁不让的怼回去。 “林谨,你来也就算了,你还让小绍给葛诚当保镖,让扬尘给黄子澄当书童,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他们的?”江芜茗的声音高了八度。 “你呢?你就知道说我!你知道劫走吴东南的十万两黄金会有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林谨也生气了,大老远的从长安跑到北平来,一见面就开骂,江芜茗你是吃错药了吗? “林谨,你不要给我顶嘴,长兄为父!” “我让你们离开镖局,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卷到这里面来,你倒好!巴巴的自己跑到北平来,还把小绍和扬尘贡献进去!” “我一个人断腿还不够吗?” “这是谋反,抓到要诛九族的,你忘记你家里是怎么死的,你都忘记了吗?”江芜茗用木拐戳的地板砰砰响。 “江芜茗,你家里又是怎么死的,你也忘记了吗?” “你已经断了一条腿了,你一个人卷进来,还死活不让我们知道,你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送死吗?”林谨盯着江芜茗空了一截的裤管,悲从中来,开始落泪。 “江芜茗,我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家人,我只有两个弟弟。” “我还有你。” “你若是死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牵挂便又少了几分。活着,有多无趣啊。” “我们来北平,也是因为给吴东南追查十万两黄金的下落,也幸亏吴东南找上的是我们三个,这事情才有了回旋拖延的余地。” “也正是这十万两黄金,带我们来到了北平,知道了十年以来的前因后果,其中的种种机缘。”林谨越想越委屈,哭得伤心。 江芜茗心中也涌起一思悲凉,声音柔和放缓,“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家人,只有你们。所以出事以后,我铁了心让你们躲远点,躲得越远远好,结果,你们还是跑到北平来。” “燕王府里有亲兵八百,上下家眷和奴仆,前前后后怎么也有一千人吧?要是劫走十万两黄金的事情捅出去,这王府里的一千人,怕是等不到起兵的那一天,就都死光了。我们为什么来北平?你说为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说死,万一,努努力,大家就都能不死呢?” “反正长兄为父,你要是死了,我们也活不好了。”林谨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反正来都来了。我这不也赶来了吗,听从女侠的吩咐,差使小人前往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身边当护卫兼职当奸细。” “不是说大师傅给我捣鼓了义肢吗,别哭了,给我拿来试试。” “我去拿,我这就去拿!”趴在门外偷听的扬尘立刻推门冲进来,还好还好,老姐没挨打,江大哥也消气了。 第二十章 闻道黄龙戍 “启禀圣上,北平府长史葛诚求见。”小太监在奉天殿外传话。 葛诚整整青色的官袍,扶了扶帽檐,再打开看看草拟好的奏章,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林绍远远的站在金水桥外面的长廊屋檐下等候,本来觐见皇上这种场合怎么都轮不到他跟来的,但是葛诚坚持无论他走到哪,林绍都必须跟着,尤其是在京城应天府。 万一要是遇到锦衣卫呢? 偌大的皇宫,金色琉璃瓦飞檐的红墙,一重殿两重殿交叠着,份外寂静。 “圣上,葛诚到了殿外了,老臣先回避一下。”殿内的方孝孺作了揖就想退下。 “别走别走,朕该问他什么?他这个长史是几品官?”建文有点懵,难道一上来就问北平府长史葛诚,燕王有无谋反之意? 万一这个长史回答,没有呢,那不是一上来就把天聊死了。 当然了,他回答没有谋反之意,是最好的了。 可是,话说回来了,没有反心,削什么藩? 这代王、周王几个都一步步被罢免废黜夺权了,留下燕王年纪最长资格最老功劳最大,吭哧吭哧揪了大半年也没揪出什么罪证和毛病。 “回禀圣上,北平长史是三品文官,圣上可以和他聊聊北平,问问燕王身体安康,再谈谈圣上如今大兴儒学,恢复周朝古制的治国之道。” “那燕王谋反呢?朕不用问是吧?”建文还是纠结要怎么开这个口。 “圣上仁厚治国,这些话不必挑明,安排葛诚作北平府眼线收集燕王谋反证据的事,交由老臣开口就行了。” “圣上,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这个葛诚离开国子监之后,一共挪了三次窝,撑死了当官也就是个地方府衙的长史,一辈子指盼到头顶格也才谋个三品官,平日里只能做做颁布政令的文书工作。况且燕王是出了名的尚武轻文,想必葛诚这种性格在燕王手下不会太被待见,圣上您宅心仁厚,不拘一格降人才,可以暗示葛诚在处理燕王事情上面立功的话,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方孝孺仔细吩咐道。 建文年轻,什么事情都拿不了主意,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颁什么旨都要问过方孝孺他们。 “好好好,朕就听方大人的。”建文点头挥手,方孝孺行礼退下。 “宣北平长史葛诚觐见----”奉天殿小太监给葛诚掀起奉天殿的门帘。 “北平长史葛诚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葛诚一进殿,头也不抬就下跪。 “葛大人,久仰大名,翰林学士方大人时常提起您呀,说您才学风流,文章成就冠绝国子监。”建文亲自扶起头也不敢抬的葛诚,一上来就扣了顶高帽子。 葛诚心里咯噔了一下,方大人?方孝孺?我们也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他居然会在圣上面前美言夸我? 葛诚迎上建文皇帝敦厚圆脸上殷切的笑容,心里的紧张消去了大半。 “承蒙圣上谬赞,卑职葛诚和方大人是国子监时贡生的同窗,难得方大人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卑职。” “北平情况如何?朕派去的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可还都称职?” “圣上英明,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张信三位大人克忠职守,这是去年一年北平政务纪要和赋税情况,请圣上过目。”葛诚恭恭敬敬呈上奏章,建文接过奏章却并不打开看,随手就交给了一旁的小太监。 “北平有你们几个肱股之臣在,朕深感欣慰。朕的四皇叔可好?朕也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甚是想念。” “回禀圣上,燕王身体抱恙,久病在床,北平大小政务都交给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打理。卑职此次觐见圣上,燕王还特意交代卑职,代他向圣上躬问亲安。” “卑职在此代替燕王恭迎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听闻圣上治国有道四海升平,燕王甚感欣慰。”葛诚传达燕王问候又下跪磕了几个头。 “朕的四皇叔病了?严重吗?得的是什么病?”建文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假,案几上密密麻麻撂着一厚摞奏报,还有前几日从北平传来的药方。 “燕王肝胆郁结,心脉紊乱,得的是癔症。听说前几日才在王府里打伤了人,这发起疯病来是六亲不认,唉,可惜啊可惜。”葛诚回想起高大威猛的燕王如今天天萎靡干枯的样子,叹了口气。 “朕正是用人之际,这几日正和方大人商量着,要恢复周朝礼制,以礼治国,以儒安邦,葛大人又被方大人极力推荐,有经国治世之奇才,朕想找个机会,把葛大人调到京城的翰林院来呀。” 葛诚心里一阵狂喜。 翰林院! 连升三级! 正一品! 不是在做梦吧? 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卑职誓死效忠圣上,为圣上排忧解难,随时听候圣上差遣!”葛诚一激动又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虽说四皇叔病了,但是朕如今最放心不下的还就是四皇叔了。” “北平地处北疆,可攻可守,又是大明朝北方的门户,四皇叔的地位那是相当相当的重要。” “葛大人,回去还是要好好替朕照看着四皇叔啊!”建文故意说得极慢,话中有话,拉着葛诚的手,一脸期盼。 葛诚狂喜的心忽然一下就坠入冰窖,透亮了。 照看四皇叔,放心不下四皇叔,皇上这是命我死死的盯着燕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啊。 这罪名若是从我这里加成功了,就把我调到翰林院? 葛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消瘦的脸上努力配合着保持微笑。 “方大人也盼望着朕能把葛大人调到京城来呢,恢复古制,更改州县府志地名,修著儒学大典,方大人说这些个有讲究的活儿,举朝上下,四海之内,再没有人能比葛大人您更合适更能胜任的人选了。” “葛大人您做贡生的时候,那学问就是一等一的拔尖,可惜了远远地身在北平,燕王又是爱武之人,崇武轻文,葛大人在燕王府想必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呀。”建文见葛诚一脸尬笑,赶紧又掏出一顶高帽子给他戴上,顺便再离间一下燕王和葛诚的上下级关系。 葛诚后背脊梁上透出密密麻麻的汗,皇上这一句接着一句,他要是再不识相领旨去“照看”燕王,是不是今天就别想走了? “卑职听闻圣上自幼攻读经史,年纪轻轻就已经文韬武略,施政仁厚,体恤百姓,卑职一定不辜负圣上期望,克忠职守,为圣上排忧解难。”葛诚见自己下不了台,就索性跪下磕头,说了几句场面话。 啥意思? 他这是答应了? 盯着四皇叔,收集谋反证据? 建文心里一阵嘀咕,低头看见葛诚的后脑勺大冷天的却渗出了大片汗水,便也不好再高粱杆上点火的逼他,便道:“行,葛大人,朕的四皇叔就劳烦您多操心了,您大老远从北平赶到京城,舟车劳顿,今晚方大人府里备好了宴席,您也不急着回去,在应天玩两天再走吧。”建文亲手扶起葛诚。 “卑职听闻圣上年轻博学又体恤百姓,今日有幸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想我大明朝文治中兴,百国朝拜,指日可待。卑职叩谢圣上和方大人的提携。卑职告退。” 葛诚三拜九叩地退出奉天殿,这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前胸后背就已经湿了个透,殿外的穿堂风一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圣上这意思是,多呆两天,要是不答应“照看”燕王,就别想回去? 葛诚觉得应天这天气特别的冷,尤其这巍峨的紫禁城,冷风嗖嗖。他走下殿前的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远远的看见金水桥外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陪同他来北平的小护卫林绍,那个声称会背着他一起逃命的孩子。 葛诚感觉南下走这一趟有点可怕,心里没底,便加快步伐朝林绍走去。 身后冷不丁扑上来一双温暖削瘦的手掌,牢牢地抓住他冻透的手指。 “葛大人啊,终于可把您等到了,想死老臣了!”一个朱红色官袍的身影一把拦住葛诚。 “哎哟喂!这不是方孝孺方大人吗,卑职差点没认出来!”葛诚停顿了几秒,仔细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眼前这个长脸庞单眼皮中年男子到底是谁,结合瞄了一眼对方身上的一品文官的官服,也佯装热烈的回应。 “来来来,跟我走,去我府上坐坐,你猜我都把谁请来了!”方孝孺一脸谄媚的笑容,故作亲热地搂着葛诚的肩膀。 两人就这么搂着走过金水桥,葛诚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林绍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承蒙方大人盛情款待,卑职这个贴身奴才大冷天的也在这里站了一下午了,可否让卑职带上他一起前往贵府?” 林绍乖巧地向方孝孺行礼问好。 “来来来,一起来,咱哥俩这么些年没见面了,今晚上不醉不归!”方孝孺瞥了一眼林绍,默许他跟着。 我的天哪! 这葛诚原来是方孝孺的熟人! 乖乖隆地咚,这下麻烦大了。 今晚上,方孝孺安排了“鸿门宴”? 我们两人还能不能活着回北平啊? 林绍内心一阵崩溃,祷告各路神仙保佑。这次燕王真是有够失策的,老姐的怀疑,还是有道理的。 这种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派不得任务! 第二十一章 忧端齐终南 方孝孺携葛诚同上了一辆马车,林绍只好独自驾车在后面跟着,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接下来该如何脱身。 一路上方孝孺都在和葛诚叙旧,葛诚眯着眼回忆起往事。 二十一年前,金华府东阳彰古里的葛府,深院巨宅的老树下,那时候两个人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都自诩着饱读了朱程理学,对古之贤明的治国之道倒背如流,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两个人从清晨聊到傍晚,在树下一聊就是三天,你一言我一语,一板一眼的以古论道,那时候两人理想中的世界,是要托古改制的,是要重编儒学文章重修墨家法典的。 在那次会面以后,葛诚的长史职位换了三个主子:秦王、湘王和燕王。二皇子秦王去世得早,于是朝廷就把他派给了湘王朱柏,湘王好学,读书有疑问必请教葛诚。洪武二十八年,葛诚母亲病重去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便拜别了年轻的湘王。丁忧守孝服除,朝廷便又派他去跟了北平的燕王。他跟过的三个主子,都是老朱家的皇叔,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不足,也说不上谁人特别好谁人特别坏。 二十一年,就这么弹指一挥间过去了,如今眼前的方孝孺,两鬓斑白,身着朱红色的一品朝服,头戴褚色梁冠官帽,冠上赫然标着七道黄色的冠梁,显示着他高高在上的一品官阶,方孝孺的眼中少了二十一年前的锐气,多了几分狡黠和算计。 葛诚还是那个葛诚,地方王府里的长史,三品文官。 方孝孺却已经不是那个方孝孺了,他是建文皇帝的心腹,是圣上的老师、顾问兼秘书,他是翰林侍讲,是翰林学士,是满朝文官之首。 从皇宫紫禁城离开到方孝孺府邸,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葛诚削瘦嶙峋的手,被方孝孺也握了半个时辰,南方气候温润,方孝孺宽厚的手掌也是温润的。 可是葛诚心里却感到害怕。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不过是个三品文官,算是燕王的文职秘书,签收起草上传下达往来政要的文书文件,手中并无实权,八竿子也轮不到他被皇上的首席机要秘书兼老师的方孝孺,这么隆重其事的热情接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是谁不重要,你背后是谁才重要。 葛诚现任的主子燕王,现在正凄凉地躺在北平王府里的病榻上,无兵权无财权无奏章请示,醒着的时候,若是精神好了,能和王妃对弈下上几盘围棋,却也是输多赢少。听说他的上任主子,年轻的湘王朱柏也被皇城锦衣卫给盯上了,湘王今年二十八岁,年轻好学上进,建文眼里既然连病重的燕王都容不下,怕是更见不得有才能的湘王活着吧? 还是说,容不得这几个藩王活着的,其实是眼前的方孝孺? 即为满朝文官之首,想要把持朝政,自然是希望当圣上的越单纯越好,越懵懂越好。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才凡事都听你的,要是他自己有了经验,有了主意,有了分寸,也轮不到你开口出主意,颁法令,拟诏书了。 到达方府的时候,天色已暗。 方孝孺亲密地牵着葛诚的手就进了后院,林绍跟了几步就被拦了下来,被领到另一间下人们吃饭的隔间。 “这是葛大人北平府上的小哥吧,来,这边坐,这三个都是葛大人东阳老家接过来的。” 林绍心生诧异,行礼拜见,问:“你们是大人东阳老家来的?” “小哥是大人从北平府里带到应天来的?幸会幸会,我们三个是金华府东阳葛府的管事,这两天方大人派人匆匆忙忙把府里的家眷都一并接来应天居住。” “小的林绍见过各位前辈,咱们老家都有谁来了?” “方大人把葛大人的大哥、二哥、嫂子和孩子,还有葛大人的大儿子葛恺,二儿子葛悌,一共二十几口人全都接来方府里住下了,还单独给我们安排了个大宅院。”其中一个中年管事乐呵呵的说道,一口浓重的金华府口音。 林绍听了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这建文皇帝身边这三个文官权臣果然是好手段,抄了捷径直接把葛诚一家老小都弄到了手。 大哥!二哥!嫂子!孩子!侄子! 正好是三族。 这是接来应天居住? 还是都绑架到应天来 葛诚一家老小二十几口人都被扣在建文手上了,葛诚还敢不乖乖听话? 他们两人这次南下进京,还仅仅是燕王实施拖延时间计划的第一步棋,单颗黑子,刚一落到棋盘上,对手就耍赖皮一次过扔下二十多颗白子,把黑子团团围住。 这颗黑子,只能是折了。 林绍这一顿饭,食如嚼蜡,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吃了些什么,耳边就听见三个管事一直操着金华府口音夸着应天,皇城百般繁华,万般舒坦。 那边厢,葛诚被方孝孺带进了饭厅,见到一大桌子旁坐的全是自己老家来的亲戚,进门的那一刻,葛诚只觉得五雷轰顶,手脚冰凉。 大哥、二哥热络地招呼他喝酒,方孝孺更是兴致高得很,提着酒壶和葛诚的家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敬酒。 几杯酒被灌下肚,葛诚眼前有些迷蒙,他看着大哥葛汝敬,二哥葛汝忠,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大葛恺十二岁,老二葛悌十岁,还有那坐了桌子半圈的女眷,这屋里除了自己留在北平长史府的夫人和小儿子,整整一个葛家,全被方孝孺“请”到他自己府邸里来了。 尽管方孝孺整整一晚上在宴席上,只字未提“燕王”二字,开着玩笑和葛诚家的兄弟家眷们聊着应天的风土人情,应天,皇城,天子脚下,处处鲜花处处香。 葛诚却清楚的知道,方孝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提醒他! 葛诚,你还敢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葛诚,你还敢身在天子建文脚下心在燕王朱棣身边吗? 大哥、二哥、嫂子、儿子、侄子,正好三族。 这夷三族的人,都已经全部拿下准备好了,葛诚,你还敢说半个“不”字吗? 一杯又一杯从老家金华府带来的黄酒下肚,葛诚的眼神越来越模糊,他听不清方孝孺和他亲戚家人在说些什么,在笑些什么。 他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建文下午故意极慢极慢的说出的那句话,“葛大人,回去还是要好好替朕照看四皇叔啊!” 林绍吃完饭拜别葛诚老家的三个家仆管事,便离席走出来,循着笑声和说话声来到另一处厢房外,里面高声说笑的正是方孝孺,宴席中传来的全是金华府的口音,林绍叹了口气,安静的站在廊下等宴席结束,等他的葛大人出来。 他转头却看见,十几步之外,有另一个精悍身形的人影,也安静地站在廊下等待,那人一身青绿色交领飞鱼服,腰间佩戴略弯的绣春刀。 这不是锦衣卫,还会是谁? 林绍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秒似乎要被抽干,厢房里面是葛诚全家老小二十多口人,厢房外面是皇城锦衣卫蓄势待发。 方孝孺这是打算把他们一举拿下,一网打尽葛诚三族,关进诏狱,再加以严刑逼供,交代出燕王企图谋反的证据? 林绍“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自己的宵练剑还放在马车的垫子下没带在身边。 万一一会葛诚出来,锦衣卫突然发难下手,他要怎么脱身? 背着葛诚施展轻功跃上房梁一路狂奔逃命? 那这里葛诚家二十多个家眷怎么办? 这还只是燕王朱棣拖延时间,以备军备粮备战的第一步棋,任务是要把时间拖到二月份,第一步他们从北平走出来,一定不能就这么被锦衣卫拿下玩完,屈打成招,招供燕王谋逆,然后一纸“废黜令”颁布下达,还等不到夏天起兵的那一日,燕王府里上下一千口人就要被全部下令杀光。 林绍有点慌,心跳加速,站在门廊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宴席结束,葛诚大醉着首先推开门走出来,林绍见状冲上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葛诚,道:“大人您小心,来,您喝多了,小的背上您。”他转身就迅速将葛诚背在背上,葛诚头晕得厉害,答道:“嗯,好。” 葛诚的大哥葛汝敬,二哥葛汝忠这时也走了出来,听见背后方孝孺说,“葛大人喝多了,要不今晚就留在府里休息吧。” 这是要彻底一锅端? 林绍心里又是一慌,悄悄在葛诚手心写了一个“卫”字,葛诚觉得手心一痒,咕哝道:“你在我手上……” “葛大人请问今晚上咱们是回驿府,还是留在方大人府上休息?”林绍大声问道,把葛诚咕哝出口的几个字声音盖下去,又在葛诚手心里用力写下了个“卫”字。 葛诚突然一个激灵,小护卫把他背在身上,写在手心的,这是个“卫”字。 锦衣卫的“卫”! 小护卫这是提醒他这里有“锦衣卫”的埋伏! 葛诚立刻酒醒了一大半,双手抱住林绍的肩膀,向方孝孺说道:“方大人,卑职今晚上不胜酒力,让您见笑了,天色已晚,官府对出差住宿也有规定,卑职今晚就先回驿府住下吧,明日再来拜见方大人。” 方孝孺心想葛家老小如今吃喝住行全都在他府上,量他葛诚也不敢再有什么二心,便说:“那方大人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老臣在府里等候您过来。” “谢方大人盛情款待。”葛家三个兄弟向方孝孺作揖行礼。 林绍背紧了葛诚,向众人道:“小的送大人回驿府,明天一早再过来。”点头道别,转身就走。 林绍眼角瞥见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着飞鱼服,矫健身影的锦衣卫,他也挪了两步,却并没有跟上来。 林绍调整呼吸背着葛诚走出方府,上了马车。把葛诚安置进马车躺好,立刻从车垫下拿出宵练剑放在身旁。 他架起马车就飞快的离开了方府。 怎么办 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就飞奔离开应天,带着葛诚就往北平跑 林绍侧耳倾听,身后似乎并没有人追上来。 他稳住了马车奔驰的速度。 如果今晚上就跑了,方孝孺肯定心中生疑,葛诚全家二十几口人都在他手上,肯定被锦衣卫全部拿下关进诏狱。 别慌,别慌。 这次南下的任务就是稳住朝廷,拖延时间,千万不能就这么跑了,心中若是没有鬼,跑什么。 那明天一早,方孝孺见了葛诚,会说什么? 呵呵,还能说什么? 这么处心积虑的把葛诚这个三品文官的全家人,从金华府老家大老远的“请来”应天,堂而皇之的住进一品大官方孝孺翰林学士的府邸,就为了招待皇城几日游?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是不是从今晚上开始,葛诚就要变成建文和方孝孺的人了? 他这个胆小怕事的临时主子,是不是从今往后就听从建文调派,唯方孝孺马首是瞻了? 北平长史葛诚,成了建文皇帝安插在距离燕王朱棣身边最近距离的,一把寒光森森的尖刀。 是不是从今晚上开始,葛诚和林绍就要成为互为敌对阵营的两个敌人了? 不管备军备粮备战能拖多久,总会有正式开战的那一天。 今晚上马车上仓皇逃出方孝孺府上的两个人,是不是将来,就只能活一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葛诚会忍心向这个背着他逃命的小护卫下手吗? 还是林绍能忍心向马车里躺着的这身材单薄但满腹经纶的主子下手?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二十二章 雪暗凋旗画 次日清晨,葛诚醒的很早,一夜宿醉,头痛欲裂。 林绍在外间睡得不沉,一听见里屋葛诚的干呕声,便立刻进屋服侍,醒酒汤是昨晚上就备好了的。 “大人,您感觉好点了吗?”林绍给葛诚喂了汤擦过脸捶过背,见他脸色略微缓和。 “嗯,好多了,昨天晚上,你可是见着方孝孺府上有锦衣卫了?” “回大人的话,锦衣卫一直守在宴席屋外,青绿色锦绣飞鱼服,看样子应该是个百户。” “唉,想卑职我一个区区三品长史,居然都能惊动朝廷得锦衣卫。”葛诚脸色煞白,呆呆的坐在床边。 “咱们回北平吧。”葛诚呆呆地看着林绍,眼神空洞,面色死灰。 林绍见葛诚这副沮丧凄惨的模样,也不好点破他,再去问他老家留在方孝孺府上的二十多口人该怎么办,任由他们就这么留在方孝孺府上吗? 不然呢? 凭他林绍一柄宵练剑,单刀赴会,单枪匹马,一路杀进方孝孺府里,上去就把方孝孺劫持了,方孝孺,这个当今圣上身边头号大人物,然后命令他放了葛诚全家老小,不然就杀了他? 方孝孺对葛诚老家二十余口人,好吃好喝的好招待着,把人家大老远的从金华府老家请来皇城应天翰林侍讲府上作客,别人宾主正欢,你这个不长眼的燕王府小护卫,你瞎操什么心? 你意欲何为? 你在心虚什么? 你是怕燕王府谋逆事发? 方孝孺把锦衣卫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着你上门劫人呢! 天罗地网早已布下,正好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多了两个猎物。 北平长史葛诚和北平燕王府侍卫林绍,劫持一品大官翰林侍讲方孝孺,意欲谋反。 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截了当的坐实了燕王谋逆大罪。 林绍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叹了口气,似乎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敌在明,我在暗。 建文干什么都光明正大,燕王什么都不干也还灰头土脸。 “大人,昨晚上方大人说,叫您今早上再过去他府里一趟,方大人上午在府里等您。”林绍心中虽对葛诚万般同情,嘴上却还忍不住提示。 别忘了,这次他南下的任务,就是拖延时间。 能拖上一个时辰,能拖上半天,能拖上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让那一纸“废黜令”能晚一天下达,大家能多活一天,也都是好的。 “唉,今天还得去他府里?”葛诚垂头丧气靠在床沿上。 “唉,也只能去了,见完方孝孺,咱们就回北平。” 方孝孺已经不是那个方孝孺了,葛诚却还是那个葛诚。 仕途从政的二十一年,葛诚沉淀了满腹经纶,方孝孺积攒了一身算计。 二十一年后,两个贡生同窗再聚首,他葛诚已然成为砧板上的肉,方孝孺成为了执刀之人。 当然了,葛诚的全家也不过是二两小肉,两刀下去就剁没了,方孝孺真正想剁的,是葛诚身后燕王这条大鱼。 方孝孺,还叫我去他府上? 打算逼我卖主求荣? 或者说好听点,叫我断臂求生? 要是我不从,当场就自尽了呢? 方孝孺能说葛诚畏罪自杀,燕王必有反心,先夷其三族,再去抓捕燕王。 要是我当场就拒绝卖主求荣呢?燕王此时也并没有什么把柄在我手上。 方孝孺能说葛诚对圣上不忠,恐有反意,先将其三族投入诏狱,严刑审讯几个回合,必得谋反证据。 真的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京城驿府到方孝孺府邸的距离,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葛诚一路在马车里晃着,越晃越沮丧,甚至开始后悔,二十多年前,自己就不该从金华府跑到应天来,去上那个叫国子监的学府,安安心心在金华府那个小地方呆着不是也挺好的么。 不求上进不求学进国子监,就不会遇见方孝孺,两个便没机会畅谈三日,方孝孺更不会举荐他入仕秦王府,便更不会有后来的湘王府长史,燕王府长史。 随便你们皇城的老朱家如何咬来咬去斗来斗去,他谁都不想认识,他一件事都不想知道。 他只想回金华府东阳彰古里的葛府,坐在深院巨宅的老树下,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葛诚,时至今日,又还能看到多少天的太阳呢? “大人,下车了,方大人府邸已经到了。”林绍掀开马车门帘,示意葛诚下马车,他牵着葛诚冰凉的手,叹了口气。 “大人,别怕,小的陪着您。”林绍再三握了握葛诚的手,跟着他走进方府。 两人才行过照壁,林绍就被拦了下来,拦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上门廊下站的那个身着青绿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他身材矫健,面色黢黑沉稳,面无表情,锦衣卫礼貌的向葛诚道:“方大人说葛大人您一个人去书房找他即可。” 林绍识趣的抱拳,“葛大人,小的在这里等您。” 葛诚的目光触碰到锦衣卫身上青绿色官袍上蟒形飞鱼图案时,刹那间脸色青灰,点了点头说:“要是到了中午,卑职还没有出来,林护卫你也不必再等了,自己回北平即可。” 林绍听了鼻子一酸,葛诚他这是已经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了吗? 第二十三章 阴阳割昏晓 锦衣卫领着葛诚穿过连廊,来到方孝孺的书房。 “老弟你来的正好,老夫正好泡了一壶碧螺春。老夫记得你是最爱喝绿茶的。” 方孝孺满脸堆笑一把拉着葛诚进屋,书房雅致摆设精巧,瑞脑里燃着沉香,鎏金的火盆里燃着炭,进屋就是扑面而来的暖香。 可是葛诚只觉得冷,从脚趾到手指,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透着寒气。 “老弟,老夫身边如今也没个体己的人,把你调过来京城翰林院怎么样?你入职翰林院给老夫当个副手,从一品,老夫再给你们这阖家老小,在京城寻一处大宅子,咱们哥俩从同窗变成同僚,你看如何?” “反正北平也待不了多久的,天气冷,地广人稀,老弟以你这学识身段,跟着燕王,是大大的埋没了你。” “怎么样,老弟,和老夫继续当同僚,一起辅佐圣上,你可愿意?”方孝孺笑得亲切慈祥,给葛诚倒了一杯碧螺春。 葛诚礼貌着保持着笑容,他看着眼前这一小杯茶,却像是在看一杯鹤顶红。 他没有碰茶杯,道:“卑职才疏学浅,和方大人的才学相比,还是天壤之别,翰林院乃朝中文臣首席重地,卑职怕是没有这个能力和福气就任。” 方孝孺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咱哥俩相识于微时,二十一年前咱两还什么也不是,却有抱负大谈治国之道,如今时过境迁,老夫还真的碰上机会了,老弟你就一起过来帮个忙呗。” “再说了,这是应天,是京城,是皇城,什么事情都有圣上护着,安全啊!”方孝孺又在葛诚的杯里添了一点热茶,把茶杯推到他面前。 “感谢方大人提携,卑职这北平长史任职期不是还没有届满么,卑职就算想来京城投奔方大人,也得有个由头不是?” 葛诚握了一下方孝孺倒满滚烫茶水的茶杯,依然没有拿起来喝。 “老弟啊,幸亏当年老夫是举荐你去了秦王府,不然国子监当年出来的同窗,十有八九都分配去了户部任职,你可还记得?”方孝孺见葛诚以升官加爵来诱惑似乎并不上钩,既然软的不吃,便话题一转,来的硬的吧。 “卑职当然记得,卑职能享受到今日的荣宠,还多亏了方大人的推荐。” “哎呀,后来分配去户部任职的,咱们俩当年的那些同窗,那一年的人,你知道都卷进了什么案子吗?” “户部?是郭桓案?”葛诚心中开始警觉,方孝孺这是想说什么? “老弟,你也不是外人,咱们俩前后脚进的仕途,这么些年也看了不少朝廷的起起伏伏,要不是当年老夫留了个心眼,把你推荐给秦王,去府里当个长史,若是一个不留神任由你分配去了户部,这“郭桓案”牵连户部官员之广,老弟若是当年留在户部,估计也是难逃一死。” 方孝孺又把葛诚面前的茶盏往他跟前推了一推。 方孝孺,你的意思是,葛诚我能苟且活到今日,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咯? 当年国子监同窗的几十人,确实都分配到个州府的户部,唯独他葛诚因为方孝孺的一封举荐信被指派到了秦王府。 严格来说,这二十一年来在三个皇叔府里的安稳日子,确实也是得益于他方孝孺。 滴水之恩,似乎真的该涌泉相报。 “郭桓案”,起因于户部官员贪腐,前后几年牵连了几万人被杀,先帝洪武刚愎多疑,嗜杀成性,一个“郭桓案”处死了几万官宦,再一个“空印案”又处死了几万官员,从官从政二十一年来,他葛诚躲过了这两场官场的大杀劫,侥幸从几万人的尸体旁走过,屠刀和鲜血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确实还得好好感谢,最初方孝孺写的那封举荐信。 一步对,步步对。 一步错,步步错。 都已经侥幸活到今了天,是不是再听方孝孺的一次,就可以继续侥幸活下去?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葛诚端起再三被方孝孺倒满敬过来的茶杯,就算眼前这是一杯鹤顶红,明知是对方早已挖好的陷阱,备好的毒药,他也得喝下去。 他入仕为官的工作是方孝孺介绍的,他全家二十多口人在方孝孺手上。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卑职才疏学浅,能走到今时今日,全仰仗方大人当初提携,卑职见如今圣上仁厚治国,方大人辅政有功,深得圣上重用,不知还需要卑职做些什么?” 方孝孺见葛诚接招了,立即大喜,又给葛诚倒满第二杯滚烫的碧螺春。 “既然说起了前朝洪武年间的旧事,老夫有幸接了先皇指派的任务,当了如今圣上建文的顾命大臣,如今眼下,老夫干的活,不过就是旧事重施,这由头实际和洪武年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弟你可知,先帝洪武建国,分封赏赐的一等功臣有多少人?善终活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方孝孺挑着眉斜眼,阴沉的问他。 “这个,卑职没有留意,还请方大人明示。”葛诚开始有点紧张,今天这一席话,似乎就快要触碰到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最核心的那个机密了。 “先帝洪武,起兵于草根,辗转经历各种战役近二十年,才建立起大明朝统一天下,天下平定之初,先帝分封了一同参战功勋显赫的一等功臣三十四位,其中六公,二十八候。” “这一等功臣,三十四位公候,却在先帝执政的最后二十年间,因为各种罪名,有贪污的有侵占的有走私的有压榨百姓的有蓄意谋反的,坐实了种种罪名之后,在非正常状态下,死去了三十个。” “老弟,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难道说,成了一等一的功臣,分封了王公侯爵的人,都会变坏吗?” “难道说,人啊,一旦得了荣宠,就会肆意妄为,目无法纪吗?” “难道说,人啊,一旦衣食无忧,就会想方设法推翻王法,自己谋反上位当皇帝吗?” 葛诚愣了半晌,喉咙里就快要冒出那两个字:“不会。” 换了是他自己,一定不会。 前前后后打了二十多年的仗,风里来雨里去,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众人背影中寻找出那个带头领队的老伙计,然后飞奔上前汇合,继续并肩战斗,投入下一场洪水猛兽的战役,攻下另一座城池,占领下一个山头。 最后,终于胜利了。 可以有屋住,有衣穿,家中老小得以欢聚一堂,不必再朝不保夕,不必再挨冻受饿,不必再担心明天项上人头会不会被敌军一刀砍下。 起兵? 谋反? 推翻大明朝? 何必折腾呢? 开国分封的功臣都已经这么老了,老得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了,何必呢? 葛诚见方孝孺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等他回答,便勉强小声说了六个字:“卑职认为未必。” “是呗,老夫也任为他们不会的。” “先帝洪武颁《大诰》于天下,严苛法令,白纸黑字都标示清楚了,干什么样的坏事就要遭受到什么样的刑罚,这些被分封的一等开国功臣,已经颠簸了半生,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何必以身试法,以下乱上,以卵击石,去求得一死?” “但是,事实却是,这开国三十四个一等一的功臣,死了三十个。” “因为先帝发现,这三十个人,可以一呼百应,可以割据出一方势力,可以互相团结成一个派系。” “他们甚至有自己的信仰和主张,对先帝颁布的《大诰》不屑一顾,胆敢对朝廷的政事品头论足。” “他们,成了真正的领袖。” “于是,他们的死期到了。” “是不是真的贪赃枉法,是不是真的以下乱上,是不是真的蓄意谋反,其实倒也不重要了。” “老弟,这番话,你听明白了吗?” 方孝孺又向葛诚面前已满上的茶杯,添了几滴滚烫的碧螺春。 葛诚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茶杯,心中一片苍茫,仿佛孤身一人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林海雪原中。 理想多么崇高,坚持多么难得,成果多么绚烂,取得再多再多的成就,那又能如何? 他们不过都是一介臣子。 他们一旦有了光芒,一旦有了自己的主见,一旦有了自己的团体,他们,就离死期不远了。 这便是皇权吧。 “卑职多谢方大人教诲,方大人具体都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尽管吩咐。”葛诚端起茶杯,喝下第二杯茶,热茶浸透弥漫过他的喉咙,心脏,血液,游走于五脏六腑间,他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对于方孝孺来说大有利用价值,对方断然不会在水里下任何毒药。 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喝下了两杯鹤顶红,这两杯碧螺春下肚,他妥协了,他让步了,他被毒药侵蚀了。 他除了听命,除了就范,还能干什么? “先帝在世时,因前朝太子朱标性格仁厚温和,先帝怕太子执政上台,政局不稳,便用了各种手段诛杀了这三十位开国大臣,可惜太子去世得早,先帝便令皇太孙继位,还把这皇太孙允炆托付给老臣,老臣诚惶诚恐的接过这个差事,却发现皇太孙允炆这孩子,比他爹更仁慈更温厚不下百倍。” “而现如今,还能称作为一方领袖,能一呼百应的,割据出一方势力,团结成一个派系的,就只剩下先帝分封留下的藩王了。” “不瞒老弟,这削藩大计,老夫和齐大人黄大人几个都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大部分藩王,都被锦衣卫找到了违法犯纪的证据,待时机成熟,圣上一个接着一个下令废黜了就是,没太大难度。” “唯独这个燕王,老弟,你可要帮帮老夫啊!” “锦衣卫查了燕王大半年,什么像样的证据都没捞到半张。” “圣上不是又派了张昺谢贵他们三个接任北平布政使和指挥使吗?这三人也没搜出罪证?”葛诚问,说老实话,客观来说,燕王执政确实勤勉,也不好女色,在北平呆了二十年身边就只有一个王妃,徐达的长女徐仪华。燕王对边防军要也是鞠躬尽瘁,打起仗来十次有八次都是自己亲自披甲上阵。 也难怪锦衣卫扒拉半年也扒拉不出罪证。 “老夫不是怀疑燕王得了疯病是装出来的么,就让张昺他们下点功夫去验证一番,看看燕王是不是真的疯了,结果,三人回来,一致认定,燕王是真的真的疯了。” “唉,也不知燕王是真的清心寡欲执政廉明,还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这折腾大半年,他就是个铁疙瘩,身上一丝缝都找不出来,完全找不到地方下手,这可愁死老夫了。”方孝孺一脸懊恼,又给葛诚斟上一杯热茶。 “所以老夫就拜托老弟,反正你在北平也有职位上的便利,什么贪赃枉法,以下犯上,蓄意谋反之类的蛛丝马迹,只要大概能沾上点边的,你便书信给老夫,老夫让圣上派几个锦衣卫顺藤摸瓜再抓上几个人,尽快坐实了燕王的罪名,早日为圣上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削藩这件事啊,早办结,早了事。” “废了燕王,老弟便能顺理成章的调回京城翰林院,屈就老弟当老夫的副手,老弟,你可愿意啊?” 方孝孺把倒满碧螺春的第三杯茶又往葛诚面前推了一下。 “至于老弟的兄弟和孩子,老夫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老弟和你兄弟的六个孩子,安排在京城的宗学读书,老弟你的两个哥哥,老夫也给谋到了两个四品的职位,你这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老夫全部都已经妥妥的安排上了,就等老弟你办完北平的差事,能早日回京城和老夫继续在翰林院共事了。” 高官,厚禄,衣食无忧,阖家团圆。 听起来,多么的诱人。 指使他这个小小的长史,去搜罗燕王的贪赃枉法,以下犯上,蓄意谋反的罪名和罪状,罪名小了,不够格废黜罢免,毕竟灭了大元,皇室宗亲里燕王居首功;罪名大了,燕王,怕是就得死了吧。 谁叫他是一方领袖呢? 谁叫他能一呼百应呢? 可惜生在帝王家,哪怕再劳苦功高,也逃不过这被过河拆桥的命运。 “卑职听从方大人吩咐,回去北平一定留心留意燕王举动,一有发现就立刻汇报方大人。” 葛诚不再推辞,一口气喝下这第三杯茶。 从这一刻起,葛诚便已不再是葛诚。 第二十四章 妄迹世所逐 葛诚谢绝了方孝孺的午饭邀请,三杯热茶下肚,仿佛是喝下了三杯鹤顶红,方孝孺倒每一杯茶时提的要求,看上去冠冕堂皇,雍容华丽,可是却把燕王府上下一千口人的性命就这么溶进了三杯茶里,劝葛诚喝了下去,在他腹中翻滚,若是葛诚全部吐出来,力保了燕王,那他自己家里的二十多口人的性命就可能止于应天的方孝孺府邸了。 一边是侍奉燕王的道义,另一边是全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 他葛诚不过一个区区三品长史,似乎还没有胆量去做“舍生取义”的决定。 方孝孺他们筹备已久的削藩,饵已下足,鱼已上钩,等今天还是等明天收网,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 锦衣卫在门外等着他,葛诚此时看见锦衣卫的青绿色飞鱼服已经不害怕了,下一步收集了燕王的罪证之后,收网行动,还得指望锦衣卫出手。 他自己可以偷偷站在后面吗? 燕王府里那一千口人被抓捕入狱的那天,葛诚这个名字,会被众人千刀万剐吧? 客观来说,燕王和王妃待他还不错,虽然确实崇武轻文了些,但对待下属亲和有礼,没什么架子,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他侍候了三个皇叔,待过三个州府,北平最有“家”的感觉。 而北平这个家,即将要被他自己亲自下手给毁掉了。 他自己主导的家破人亡,还有什么颜面调回京城翰林院任职? 朱程理学教导他的仁义礼智孝,在这三杯热茶的攻势下,化为虚无和泡影。 林绍站在照壁下等葛诚出来,在见到葛诚向锦衣卫微笑点头拱手道别的一瞬间,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临时主子葛诚,成了方孝孺的棋子,成了建文皇帝的探子,成了朝廷安插在燕王身边最近距离的一把尖刀。 看样子葛诚丝毫不惧怕锦衣卫了,毕恭毕敬的模样似乎对锦衣卫还有要事相托。 这第一局对弈,燕王这方似乎就这么输了。 本想着派个不那么重要的文官,进京表个忠心,汇报下政绩,再拖延拖延时间,万万没想到,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天罗地网,来了个请君入瓮。 这场还未开始的战役,比想象之中要艰难多了,简直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林绍驾着马车,载着葛诚离开方孝孺府邸,回北平。 他故意放慢了车速,反正给他的任务就是拖延时间,那就慢慢回去好了,能多拖一天,朱能和张玉就能多招募几个新兵,多囤几担粮食,到时候一旦开战,他们也能少死几个人。 林绍的马车经过应天城区一个巷口,他向南望去,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就是邓府巷,申国公府。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你们的老二邓少语回来了。 申国公府十年前被满门抄斩,成了凶宅,不吉利,估计现在不是被推平了就是被荒废了。 这十年间应天新添了不少高阁楼宇,林绍马车在路中间停顿片刻,他向南极力远眺,也看不见申国公府的一砖半瓦。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曾经家和万事兴,如今家破人亡尽。 燕王这边还要不停的想方设法熬到夏天,拖到准备好足够的兵力与军粮再开战,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煎熬。 林绍收回目光,继续上路。 只要有一线生机,一丁点活下去的希望,就不能放弃。 说不定,天时地利人和,谋划得当,以卵击石,石就裂了,以少敌多,少就胜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尽人事,听天命。 第二十五章 伤麟怨道穷 在林绍启程回北平的同一天,建文元年,正月二十四,千里之外的北平,也传来了一个大消息。 一辆马车停在太液池旁医馆门前,郑一貉裹着裘皮毛领子翻边皮袄从马车上跳下来,背上还背着一个麻袋。 “郎中小哥,您订的药材,老夫给您送来了。”郑一貉见医馆已有两个人在排队等着林谨医治,便卸下麻袋,把分散成小包的药材一袋袋摊开在右边柜台上。 扬尘上前清点药材,再分门别类把药材倒进一面墙药柜的各个抽屉中。 郑一貉向扬尘努努嘴,又朝林谨使了使眼色,两人知晓有要事商议,就各自加快接待病患和收纳药材的速度。 送走了医馆全部病人之后,医馆大门紧闭,不对外营业了。 “丫头,小扬尘,老夫按你们的吩咐,把吴东南钱庄的马运到南方去了,中途转手了两次,没留下痕迹,安排进入了南直隶州府五户大商家的马队里,你们猜猜怎么着?”郑一貉和林谨扬尘坐进里屋的主卧室,门窗都小心的关好。 “发生什么事了,师傅?是不是吴东南的金子丢了,他交不上税,被兵部抓起来打板子了?”扬尘一脸兴奋。 “师傅,你在吴东南钱庄里可安插了眼线?”林谨问。 “眼线?那当然有了,不然老夫咋能对这十万两黄金的运输路线这么清楚咧,钱庄记账的账房就是咱们镖局小柱子的爹,每天都在我家里蹭饭吃,小柱子没了娘天天和我挤在一起,他爹就天天上我家里吃饭,钱庄那些事情他爹是天天吐苦水,发愁死了。” “那怪不得了。”小柱子是镖局六把剑的第五把剑,性格爽朗阳光,是郑一貉在他们四个离开镖局之后最倚重的小伙子。 “师傅,快说快说,吴东南发生什么事情了?”扬尘摇了摇郑一貉的胳膊。 “咱们不得不佩服,这兵部尚书齐泰看中的吴东南是个狠角色!” “他们尚埠钱庄本来这个月十八号,要缴纳盐税两万两,正月十八就是户部收税的最后期限,另外正月二十五要交易白盐三万两,下个月二十五号要交易另外的白盐三万两,这里一共八万两,全部是用于盐业买卖,另外两万两是钱庄二十五家分店日常兑付流水往来周转用的。” “老夫把那二十匹马,其中的八匹,分给了淮扬的叶家,悄悄把马混进了叶家商队的马厩。” “叶家是大明朝南直隶最大的盐业生产商贾,控制了北方和南方一半以上的池盐产区和海盐产区。” “按照小柱子他爹的账目,吴东南这个月丢失十万两黄金的时候,正是钱庄钱银储备最单薄,最缺钱的日子。” “你们猜猜,这中原第一大钱庄,建文皇帝御赐金字招牌的尚埠钱庄,库房里有多少库银?” “猜猜尚埠钱庄二十五间分店实际手里有多少钱?” “有多少钱?五万两?”扬尘眨巴眨巴眼睛。 “毕竟这个月就要开支五万两啊!” “哈哈哈,所以老夫说这个吴东南是个狠角色,胆大包天,铤而走险,唯利是图。” “这个月月初,北平都指挥使就预支提走了五万两白银,朝廷为了防着燕王异动,调了宋忠的军队驻扎在开平,这五万两就是开平守军预支的军饷和军粮的钱。” “北平支走了五万两白银后,吴东南手里,就只有区区五千两黄金了。” “啊哈?这么少?才五千两?也没比咱们镖局富裕多少嘛,他吴东南这个大财主,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装出来的啊?” “五千两黄金的家底还敢开钱庄?不说远的,就长安城每户人家去他钱庄里支取十吊铜钱,他的钱庄一天之内就得关门倒闭。”扬尘哈哈大笑。 “所以韦流芳才会急匆匆地上门拜托我们去找金子,这果真是火烧眉毛了,难怪他们也一直打死也不肯说出实情,这情况传出去也怪丢人的。” “整个钱庄的日常开支和揽下来兵部户部的盐业买卖,全指望这次山西潞州私铸的十万两黄金救命了。” “然后,这笔人家等着开饭和救命的十万两黄金还被师傅你和江芜茗中途劫走了,运到北平给燕王备军备粮备战。”林谨笑了,不仅仅如此,他们“林中三剑”这三位大侠出山,还假意把找金子的焦点引向那二十匹载过金子“南下”的马。 一把火,接着另一把火,投向兵部和户部的后院。 大火熊熊燃烧,好不热闹。 “吴东南这个月户部盐税的二万两,他只交了其中的五千两,把自己家底的银子全交出去了,然后提前收回放出去的高利贷两千两,只要能提前还钱,利息全免。” “咱们在北平忙活着备军备战备粮,他吴东南也没闲着。” “吴东南给户部写了个保证书,说是因为放贷出去的银子,遇见几个赖皮泼户,暂时收不回来了,请户部通融通融,申请延期交税。” “本月的两万两税赋,就先只交四分之一,反正户部尚书王炼和吴东南私交也好,高抬贵手,反正皇上也年轻从来不过问这些细节,也从来不检查账目。” “这第一道坎,吴东南就算是过去了,但是户部的盐税,缺了一万五千两,同时中央国库收入也就缺了一万五千两。” “就在前两天,正月二十二,尚埠钱庄的伙计,发现了淮扬叶家运盐的马匹,马肚子上烙了尚埠钱庄的标记,一共发现了八匹,哈哈哈,正是老夫浑水摸鱼换进去的八匹马。” “于是钱庄伙计没有对外声张,直接汇报了吴东南。” “本来这淮扬叶家运输准备的盐,也就是要卖给吴东南的,钱庄掌握了南方大部分州府漕运和盐店铺户,这一买一卖之间,周转期限三个月,一票盐业生意就能盈利两分利。” “哇塞!厉害了!卖盐这么赚钱啊!两分利!暴利啊!”扬尘两眼放光。 “那是当然的咯,肥水不流外人田,兵部和户部肯定也在里面分一杯羹的,不然能一路开绿灯让吴东南垄断?” “建文皇帝一上台就减免了不少粮税,朝廷养的官宦也都是要发官粮,发俸禄,发军饷的,还得防范燕王谋反,多派军队驻守,哪一项不是花钱如流水?” 林谨一脸鄙视,朝廷哪知百姓苦?变着方式搜刮,少了一项税赋就变出另一项税赋。 “吴东南这个狠角色,他并没有报官,毕竟丢黄金这个事,既牵扯到私铸金银宝器,又涉及走私贩卖官府管制的盐业。他更怕兵部和户部知道他实际是扮猪吃老虎,打肿脸充胖子,实际根本没有钱倒腾盐业生意,官府知晓实际情况之后,一气之下把他这颗棋子给弃用了。” “你们猜猜,他干了啥事?” “吴东南去杀了淮扬叶家的老大,以报打劫黄金的深仇大恨?”扬尘瞪大了眼睛。 郑一貉“噗嗤”一下笑了,又叹了口气,“杀人犯法立即惊动官府,叶家又是淮扬地区数一数二的富家大户,况且吴东南手下没有武功高手,都是一些儒生管事、账房先生、杂役伙计之类的,他就算恨得再咬牙切齿,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杀人啊。” “既然丢失的载着黄金的马匹,八匹都在叶家手上,证明十万两黄金十有八九就是叶家参与偷盗的,不是本月二十五号要交易三万两白盐么?” “叶家抢了吴家的钱,还想继续做买卖,白赚吴家的钱,门儿都没有!” “于是,吴东南命他店里伙计半夜里潜水,把叶家停在码头和行驶在河道里的五十艘船,全部凿沉了。” “船上正载着吴家和叶家即将交易的三万两白盐。” “这五十艘船,除了两家预定好交易的三万两白盐,还有要运交给盐运司的二万两白盐。” “五十艘船,一共装载了五万两白盐,全部沉船,盐巴本来遇水就化,一旦沉在河里,一转眼功夫就全部融化,没了。” “哎哟!我的天!这吴东南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雁过不拔毛,损人不利己。” “这么一来,是三败俱伤。”扬尘惊呆了,当然了,这三败俱伤的起因,还是全部缘于他们五人:郑一貉,江芜茗,林中三剑。 “第一败,吴东南交易不了盐,周转不了盐业贸易,兵部户部也捞不着油水。” “这第二败,盐业生产商贾叶家的货物也全没了,再没法找别人买卖五万两白盐。” “这第三败,就是朝廷。” “这一来,朝廷户部不仅少收了正月里的一万五千两盐税,又少了六个月的六万两白盐对应的利润和税赋,还少了盐运司自营买卖的二万两白盐。” “吴东南和叶家损失的,最终都是朝廷兵部和户部要承担的损失。” “这八匹马一嫁祸,朝廷这半年直接少了五至七万两黄金的财政收入。” “这把火可烧的有够旺的,估计能把兵部尚书齐泰和户部尚书王炼给活活逼疯。”林谨掰着手指数着一二三。 “户部目前是只知道这个月少了一万五千两进账,这会儿不是还有吴东南的保证书么,分次延期缴纳税款。” “他们还不知道,后面几个月估计也收不到钱了。” “哈哈哈,丫头,小扬尘,你们这招声东击西,栽赃嫁祸,再加上吴东南的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这下子可是给朝廷的中央国库造成了不小的窟窿啊。” 郑一貉大笑,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 “师傅,我觉得这事可能没这么简单就能了结。”林谨托着腮,有些隐隐的担忧。 “这淮扬叶家什么背景?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等值五万两黄金的白盐,五十艘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还莫名成了偷盗吴东南钱庄金子的小偷,既然叶家能控制南直隶的盐业生产,有自己的池盐产区和海盐产区,实业起家,财大气粗,又不是靠投机倒把勾结官府,像吴东南这类投机发家。” “这叶家,估计也没这么容易认栽。” “这把后院大火,还得继续烧下去。” 第二十六章 风多响易沉 “哈哈哈,财大气粗,这四个字,丫头,咱以后可不能随便说出口,随便下定义了。”郑一貉摇了摇头。 “若不是自己当了吴家或者是叶家的账房,谁也不知道他们家底真实存了多少银子。” “商人逐利,又同行相轻,抹不下面子,对外就总是会装出一副家里有金矿银矿,金山银山,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虚荣样子,试问,又有几个商贾大户不是在自导自演,打肿脸充胖子,装有钱人的门面?” “要不是小柱子他爹和老夫相熟,谁能猜到,中原第一大钱庄,挂着圣上御赐金子招牌,有朝廷信用背书的钱庄,库房里只有区区两千两?” “另外还倒欠着朝廷的一万五千两税钱。” “这吴东南压缩钱庄自营的借贷兑换的本职本业的资金,倾囊而出,铤而走险去倒腾官府明令禁止的盐运和盐业贸易,本来就是犯了大忌。” “今天他头上有兵书尚书齐泰,万一明天齐大人荣宠加升,加官进爵,高升了挪窝了,他怎么办?” “兵部和户部一旦换了领头当班的,他这出戏还能唱多久?还能顺利唱下去吗?” “依赖官场上的人脉做的灰色地带的大生意,总归免不了官场人情往来行贿,打点疏通,就算今天咱们不劫走他老吴家的十万两黄金,明天他老吴家也未必能逃得掉官场腐败,倒卖私盐的罪名。” “这一回,他采取了玉石俱焚的办法,一股脑凿沉了叶家的五十艘商船,于他自己而言,却是最好的出路。” “哦?师傅,您认为吴东南这次算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咯?”扬尘眨眨眼,笑着问,当日他自己在山西平阳府钱庄分号信誓旦旦夸下的海口,“找到马就找到金子”的话犹在耳边。 如今,钱庄的马,找是找到了。 扬尘脑补了一下韦掌柜和小震找到八匹马的瞬间,脸上会出现如何欣喜若狂的表情,然后凿沉了叶家的商船,金子还是没有影儿,又会是何样大失所望的神色。 “说实话,这吴东南的脑子很是清楚,清楚自己和别人的厉害关系,这一点老夫倒是非常佩服。” “这第一点,船沉了,盐没了,交易黄了,兵部和户部接下来,就没办法再逼他,缴纳后面两次一共六万两黄金对应白盐交易的盐税,他顺利的把皮球踢给了淮扬的叶家。” “商船的损毁,货物的损失又是发生在双方约定的交易时间之前,定的是正月二十五号交易,他在正月二十二号半夜,就偷偷地把叶家的商船全部凿沉了,这样货物损毁,交割不了的责任,就在叶家。” “这第二点,正因为淮扬叶家已经是南直隶最大的盐业生产商贾,突然之间手上的货少了五万两,五十艘大商船也全毁了,只剩下产区码头自留的小货船,从源头上,盐业的供应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造成了短时间货物供应的青黄不接。这么一来,吴东南就不用担心兵部和户部再会找别家更有财力的商家,去替代他自己垄断的南方盐运和盐业贸易的地位了。” “这第三点,也是这老吴家最高明的一点,他算准了淮扬的叶家是断然不敢报官的,这次沉船的五万两白盐,其中三万两都是叶家和吴家的私盐交易,按照《大明律》白纸黑字写的律法规定,凡贩私盐者,杖罚一百,徒刑三年,重罪立斩。” “叶家若是报了官,这三万两私盐又是在没有交易之前就毁掉的,而不是吴叶两家互相交易时,坐实对方私卖私买行为时候毁掉的,他就算报官也牵连不出吴东南来,这么大批量的白盐走私,官府衙门判个叶家满门砍头,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师傅,您分析得极是,某种程度上,我们应该庆幸,吴东南只是兵部齐泰在盐业布局上的一颗棋子,并没有安排他涉猎官场朝廷其它的领域,不然咱们碰上个这么不管不顾不要命的霸王赌徒,可能还真的不是他的对手。”林谨无奈道。 我是流氓我怕谁,这话糙理不糙。 有时候耍赖使坏要比讲道理讲文明,有用得多。 “那这淮扬的叶家呢,师傅,你去了解过吗,又是个什么来头?” “叶家一夜之间,白白损失了这么多钱,货没了,船毁了,怕是家业的半条命也搭进去了,还间接得罪了兵部和户部,他们有没有采取什么补救的措施?” “说起这个淮扬的叶家,也算是个奇特而神秘的存在。” “他们这家,是先帝洪武在位最后的十年才发展起来的。” “先帝洪武针对盐业,尤其是食用的白盐,下了个霸道的命令。” “叫做人户以籍为断。” “先帝洪武下令,将池盐产区和海盐产区沿湖和沿海的人口编入“灶户”,这个灶户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个灶户,就是专门生产食盐的,要祖祖辈辈延续下去,你们只能做生产食盐的手工活计,其他那些和盐没关系的营生,都不许干。” “不得进京赶考,也不得下海经商,老爹是晒盐的,儿子也必须晒盐,闺女就算出嫁了,嫁给了个卖菜的,也不准和夫家一起去卖菜,还得继续晒盐。” “爷爷辈晒盐,你家里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延续下去,都还得继续晒盐。” “叶家的创始人当家的叫叶生根,听说也是海盐产区的一家灶户。那时候从事盐业生意的人口流动性小,生产盐业的灶户积极性也不高,生产白盐的产量又要受海水和湖水潮汐季节性的影响,产盐生产区和食盐居住区之间路途遥远,中间一手又一手的转卖流通环节也多,而最终白盐一斤能卖多少钱,又是朝廷的盐运司说了算。” “这么一来,就导致了当年的白盐卖的极贵,而辛辛苦苦晒盐的灶户却是穷人多富人少,生活艰难。” “针对这个局面,叶家的叶生根创立了一个奇特的共同体制度,以叶家为首,欢迎其他灶户加入,不愿意留在盐区晒盐的灶户,把自己灶户的名额让出来,按人头计价,叶家安排长工接替下来,外省州府的营生的身份,叶家也同时给安排好,想去京城进京赶考当官的,就去赶考;想离开盐区去外地大州府大府县务工从商的,就去从商。把自己的灶户身份留下来就可以走人,叶生根安排另外的长工顶替灶户人头名额。” “这对于官府盐运司来说,按灶户人头数量上收的白盐一斤都没少,至于私底下叶家具体是怎么个运作的,官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多管了。” “就这么发展了十年下来,池盐产区和海盐产区的灶户大部分都改姓了“叶”,叶家一支独大,这白盐要卖什么价,就由叶家说了算了。” “本来叶家的盐,起初是专供朝廷盐运司的,也算是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一直到了先帝洪武驾崩,皇位继任人选了皇太孙允炆,还指定了齐泰作为辅佐皇太孙的顾命大臣,齐泰和吴东南交好二十多年,后来更是掌权了兵部,推举提任了他自己人王炼主掌户部,反正这盐运司也是户部的地盘,于是随着建文皇帝继承皇位,齐泰掌权,一朝君子一朝臣,一家得道鸡犬升天,吴东南作为齐泰的嫡系,就这么垄断了南方主要盐业运输和盐业贸易。” “这叶家自然也乐意攀龙附势,上杆子巴结,抱上了兵部尚书齐泰和户部尚书王炼的大腿,于是乎,这叶家卖盐的最大客户,就从朝廷的盐运司变成了吴东南。” “出了这档子等值五万两黄金的白盐尽毁的事儿,叶家当家叶生根在昨天,正月二十三号,上门就去找吴东南理论,一个是矢口否认偷盗金子控诉自己损失惨重,另一个是勃然大怒放话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叶家和吴家两家谈得是不欢而散,最大的客户和商业伙伴,一夜之间成了最大的敌人。” “这叶家倒真是个奇特的存在,也没有找人寻仇滋事,搞血债血偿不赔钱不罢休的那一套,叶生根办了两件奇怪的事情。” “第一件事,叶生根命人拿了五千两银票,前去尚埠钱庄兑换现钱。” “吴东南打肿脸充的这个胖子,当场就现行,一下子漏气就漏完了,大胖子成了小瘦子,家里头一共家当就只有两千两银子,不吃不喝把自己卖了都拿不出五千两兑付现钱。” “于是乎,叶生根心里也清楚了,连五千两都拿不出来,吴东南就是个穷光蛋,再在他身上耗时间也没什么用,钱庄积累的财富,靠的是朝廷下发商埠专营的执照,只要有执照,假以时日,钱庄总还是能沉淀一些资金下来的。” “叶生根看出来了,老吴家是真没钱了,逼死他也没什么用,而且老吴家又是兵部户部的代言人,他们叶家不过是沿海盐产区的灶户头目,出了这等破事儿,损失惨重,朝中又无人撑腰,哑巴吃黄连有理说不得,这一局,他们只能认栽了。” “叶生根办的第二件事,更是奇特。” “师傅,这叶家挺有意思,他干什么去了?”扬尘对这个倒霉催的叶家很感兴趣,叶家走到如此悲惨境地,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其实起因缘于他们师徒五人,起因缘于燕王。 你是谁不重要。 你背后是谁才重要。 你丢了金子不重要, 你背后的人丢了金子才重要。 吴家,叶家,兵部,户部,和他们师徒五人,说到底,不过都是棋盘上对弈的黑白棋子。 下棋的人,正是建文和燕王。 不管是十万两黄金,还是五万两白盐,或者五十艘商船,敌我双方,对峙和角逐的,是建文和燕王的生和死。 “这不走寻常路的叶生根,高价买了一副吴道子的画。” “所以老夫我说,这叶家不仅神秘,还很奇特。”郑一貉皱了皱眉又挠了挠头。 “吴道子?是唐代画圣吴道子吗?”林谨也瞪大了眼睛,这脑筋急转弯转得有点突然。 “可不是么,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唐朝画圣吴道子,还是吴道子的真迹呢。” “那这画得卖出天价来,叶生根白白损失了五万两黄金等值的白盐,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去花大价钱,附庸高雅买画,这买画花的钱对于他,估计也是最后倾囊而出的吧?” “他买这么贵的画,想去做什么?” “这个么,老夫还没打听出来,拭目以待吧。”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这半年里面,朝廷的中央国库少了大额进账,朝廷会比较穷。” “但是呢,户部税目和税种繁多,齐泰和王炼要是死磕着从别的地方再腾挪挤压一些钱出来,还是有空间的。” “所以,户部和兵部后院的这把火,烧的火势是不是足够大,火势大的足以撼动大明朝中央军增派兵力和筹备军粮的财力,咱们还得走着瞧,不能这么快下结论。” “咱们的计划不是要拖到夏天才开战么,今天是正月二十四号,离开战还有至少四个多月的时间,咱们大伙儿还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小心应对。”郑一貉身为人师教诲着徒弟,这些也是道衍的意思。 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笑得太早了,是不是自己哪里算漏了一步。 “师傅说的极是,我们记下了。”林谨和扬尘点点头。 “师傅,把江芜茗安插到北平都指挥使张信的身边,这事情办得还顺利吗?好几天没见他了。”林谨又问。 “这个张信呀,算是朝廷派给北平这三个空降兵里面,最有良心的一个了。” “他现任北平都指挥使,和谢贵各管了四万人马的铁骑军,他不仅仅感恩着江芜茗在燕王府里帮他挡过的那一刀,他还对当朝那三个首席文官权臣,有着大大的不满。” 第二十七章 儒冠多误身 “张大人,我这徒弟芜茗从今天起就交给您照顾了,他之前虽然腿断了,但现在装上义肢,行动自如,已和常人无区别。芜茗拳脚功夫还不错,也是我镖局的扛把子,给张大人当个贴身护卫跑跑腿应该还是可以的。” 郑一貉笑盈盈的向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说道,江芜茗一脸乖巧的站在一旁,右腿上装上大师傅做的活动义肢,确实可以如常行走活动,若不是掀起裤管来看,外观上真的和常人无异。 “郑镖头您这是哪的话?我张信这条命都是芜茗兄弟给捡回来的,要不是兄弟当日临危之下,挺身而出为我张信挡下那刀,今日这断腿之人,就是我张信了!” “有芜茗兄弟在,我张信也不寂寞了,干什么都能有个伴,遇事也有人商量,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芜茗兄弟身手不凡,屈就他来当我张信的护卫,这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芜茗兄弟,以后就要屈就你与我在北平同进同出一同当差了,我张信的护卫按官阶算是正六品的百户,芜茗兄弟你别嫌弃官小才行。” “张大人客气了,难得张大人能瞧得起在下,在下跟着张大人有饭吃有事做就行,一户十户还是百户都无所谓的。”江芜茗向张信抱一抱拳。 郑一貉把江芜茗安顿好就要回去,临走向张信说,“我徒弟芜茗晚上回我崇仁门的货行睡,每天早上准时到都指挥使府门口接张大人来都督府当差,张大人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他干便是,这小子生性好动坐不住。” 送走了郑一貉,江芜茗开始了他作为北平都指挥使护卫,正六品百户的日常工作。 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时年三十七岁,是个直肠直肚直性子,对当下局势常有议论,褒贬时政,凡事有自己的见地和看法。 江芜茗去年夏天在北平燕王府里“舍己救人”替张信右腿挡刀的那一出戏,成就了张信一上来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对他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反倒是对待和他同批赴任北平的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张信毕恭毕敬礼让三分,有所防备。 那天上午,张昺谢贵和张信在都督府开会,议完事,张信回到自己都督府的公务书房,把门一关,就开始向江芜茗大吐苦水。 “芜茗兄弟,真不怕你笑话老哥,你知道我这北平都指挥使当得有多憋屈吗,你知道朝廷那个翰林侍将方孝孺让圣上下了道什么样的圣旨吗?” “大人,怎么了,早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一个加急旨令,在两周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大明朝,你知道哪些脑子进水的文官,火急火燎的要干啥?” “我滴乖乖,两道火漆加盖的加急诏令,兄弟,你猜猜这上头写啥了,叫各州府干啥事?” “大人,是不是遇到了哪个外族侵犯,要准备打仗了?”江芜茗见张信气急败坏的样子,莫不是召集打仗来不及筹军? “打他个大头鬼的仗,这群脑子进水的文臣,他们自称自己是什么来着?对对对,大儒!方孝孺他们这群大儒,火急火燎的通报全国下令,指日内恢复各州府周朝时期的古地名,古街道名。”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过分的!” “方孝孺他们这群大儒让圣上下旨,恢复周朝的井田制!” “命令各州府把百姓耕田地块重新测量划分,每人只能耕种一百亩,把每块方田划分成九块,周边的八块叫私田,中间为公田,公田住人,私田由八户人家共同耕种,务农的耕种顺序,要以公田为先,必须耕完公田再耕私田,所有耕种税赋上交朝廷国库。” “大兄弟,你给评评理,这叫什么狗屁政令?” “好好地路牌,州府门牌,全部凿掉,回到周朝,周朝!你说在周朝时候,咱们北平这蛮荒之地有没有人口居住啊,还恢复周朝时候的街道名,周朝那会咱们北平有街道不?” “咱都督府的门牌,也得摘下来砸了,换上周朝时候的官府名字,我这都指挥使也不能叫了,恢复周朝时候官员称呼,改成周朝,你说我这官得要叫啥?” “井田制!他方孝孺一拍脑门,说得倒是轻松,每百亩为一户,那咱们就得重新丈量土地,重新分配,重新调整城市建制,他说得倒是轻巧。” “得了,咱们这北平八万铁骑军也甭练兵了,全体带上尺子出动,全北平城内城外去测量土地,先测量再划分地块,每一百亩一块。” “再把全城老百姓召集了,按户分土地,老百姓还不能想住哪儿住哪儿,每八户人家一片井字责任田,这八户人家只能头碰头地住在中间公田的宅基地上,以前的老宅子全部废掉都不许再住。你说这老百姓还不得炸毛得暴动?” “兄弟,你说说,这叫哪门子朝廷诏令,还敢自称大儒?依我看,应该叫大傻!” “吃饱了撑的!” “脑子进水了!” 张信越说越生气,把桌子拍的“砰砰”响。 “难怪大人您一回来就发火,朝廷这个劳民伤财的命令,下的也是够无聊的。” “周朝的时候,咱们北平好像是叫蒯城吧。周朝时候确实人迹罕至,咱北平城是从秦汉时期才开始正式围城建制的,秦汉时候叫过燕都、燕京之类的。” “在下就不明白了,这凡事都要回到周朝,能起个什么作用?” “周朝鼎盛时期距离咱大明朝,少说也有快两千年了吧,时代在发展,局势在进步,朝廷不鼓励百姓们向前看,咋个还鼓励大家学习倒退?” “恢复井田制,也难为圣上的顾命大臣方孝孺能想出这种招,重新划分丈量土地,重新分配每户耕种,重新界定百姓居住场所,这想起来就能折腾死个人,于现实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让百姓和贵族放弃原来的家园和耕地营生,重新按朝廷规定划分的地域居住和耕种,劳民伤财,朝廷又能多得到什么?” 江芜茗也想和张信一样,对朝廷这班文臣出的昏招,骂句大傻子二愣子,想起自己如今顶着六品百户的身份,就又忍住了。 “大兄弟,如今圣上身边三大红人,方孝孺这复古的迂腐劲儿,你这下算是见识到了,绝对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另外那两个大红人,齐泰和黄子澄,也是两个奇葩。” “不瞒你说,老哥我和张昺谢贵三个,来北平阜新履职前,齐泰和黄子澄把我们仨叫去圣上跟前,给下了一道密令。” “什么?大人,密令?一品顾命大臣也喜欢搞神叨叨的这套?”江芜茗心中小鹿乱撞,似乎就要触及到金銮殿的机密了。 “说起来都能笑死个人,他两人说,你们三个去北平,明面上是接管燕王手中所有的北平兵权和财权,接管北平一切政务,实际上,只有一个核心任务。” “监视燕王动向。” “发现燕王谋反或者枉法迹象,立即上报朝廷,圣上自有圣裁。” “这就是老哥我来北平的任务。” 张信自我解嘲的笑了笑。 “老哥我二十岁世袭了父亲张兴永宁卫的指挥佥事,分管屯田和练兵两大块公务,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领了个这么样的差事。” “呵呵,监视燕王,我张信,现如今,就是个密探!”张信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摘下了头上戴的梁冠,往桌上一扔,大有撂挑子不想干了的意味。 “张昺和谢贵两人一合计,要咋个监视燕王动向?咱仨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搬进燕王府,和他老人家同吃同睡。” “无奈之下,张昺只好办了个布政令,除了王妃从徐府老家带来的几个人没动之外,替换了燕王府中所有的丫鬟杂役长工,让这些奴仆每日监视王爷王妃,汇报动向,我们仨再挑一些值得一看的消息,向应天金銮殿汇报。” “要求汇报这些个鸡毛蒜皮的消息也就算了,咱也忍了,在其位谋其政,圣上有令不得不从,圣上有自己的担心和忌惮,咱也能理解,安排了上百双眼睛盯着燕王府那块弹丸之地。” “不怕兄弟你笑话,现在燕王每天吃几碗饭喝几口茶,老哥我都一清二楚。” “今天朝廷又来这么一出命令,这是让大明朝集体穿越回到两千年前的周朝吗?一切民生和政务都回到周朝,是周朝的饭特别好吃,还是周朝当官特别气派?” “实行井田制,推行严格管控土地耕种的制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和贵族只有耕种权没有占有支配权,每块地多大,百姓怎么种,要怎么住,都给全约定死了,不得变通。这田间地头,一百亩一块地的集中耕种,和几十亩一块地的自由耕种,土地有没有多出来,收成也不会多一颗粮食,这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不,是好玩是吧?” “大人所言极是,这不仅迂腐而且食古不化的文臣当权,置民间疾苦而不顾,净捣鼓一些没有用的事情,确实也太无聊了。”江芜茗很同情张信,身为朝廷命官,每天执行的都是些脑残的命令,换成谁都会气闷吧。 “兄弟,老哥当官这十来年,现在官至北平都指挥使,算是正二品,说起来比以前在永宁卫当指挥佥事的正三品,算是向上走了一大步。” “可自打老哥来到了这北平,主要任务是监视燕王府弹丸之地的吃喝拉撒睡,当密探。现在又多了两项更无聊的差事,更换门牌更换路牌,当泥水匠;还有丈量土地分割成块,切豆腐。” “让老哥跟着朝廷这么一群傻子干活,别提有多郁闷了!”张信双手托腮,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江芜茗见时机成熟,问出那个心中蓄意已久的问题:“大人你觉得,和被迂腐弄权不懂治国文臣把持的朝廷想比,燕王为人怎么样?” 第二十八章 欲将轻骑逐 “燕王?”张信愣了一下,从抱怨政务的气恼中收回心神。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又是老哥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你也不必保留,就都实话实说了吧,这体己话现如今也只能对你说说了。” “说起来,燕王和我家的渊源颇深,家父张兴早年在燕王麾下效力,参与大小战役十几次,后因屡立战功,燕王便向朝廷推荐,封了永宁卫指挥佥事,去了永宁卫封地做官,世代承袭。” “家父过世后,老哥我便世袭了佥事职位。” “老哥我和燕王直接接触的并不多,正面接触的只有去年王府里朝廷命我们三人去验证燕王是否真的疯了的那次,当时张昺的金刚榔头一锤子敲下去,燕王脸色都不变一下,不是六神无主,心智尽失,真的疯了,又能是什么?平常人有谁能被榔头猛敲下去而一点反应都没有?” “每日十几封消息从王府里传过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老哥我对燕王并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 “但是,家父对燕王,评价相当高,不仅是家父了,如今北平八万铁骑军虽然归我和谢贵带领,但军中将士也是对燕王极度崇拜。” “家父说他参军时只是普通士兵,一个军营被打败了,打剩下活着的人,就会被收归编制到另一个军营里,这么兜兜转转几次之后,家父就被收编去到了燕王北平铁骑军麾下。” “家父说,他跟过的军营首领也有十来个了,可是,只有燕王,是真正的首领。” “家父说,他之前跟随的其他军队首领,大战在即,往往会大喊一声:大明朝的将士们,给我冲啊!” “而北平的燕王朱棣,在两军对战之时,高喊的却是:兄弟们,跟我来!” “打仗,总免不了伤亡,家父之前跟随的兵营主帅,往往为了保持行军的速度和作战的效率,普遍都会选择放弃伤兵,遗弃亡兵尸体的做法,听起来残忍不人道,但打仗为了活下去,也只能是踩着战友的尸体前进。” “战争无情,战死的人多了,谁也便不记得谁是谁了。” “可是,燕王是截然不同的。” “他从来不抛弃任何一个伤员,死去的将士,若是战胜归来便全部带回尸体回乡安葬,若是在战斗过程中战死,大部队还要继续行军前进的,死去的将士就集中安葬,燕王还额外发放多一份补贴给死去将士的家属。” “所以,家父说,纵观整个悠悠大明朝,就属燕王领的兵最有凝聚力和战斗力,他们都是同袍兄弟,一起出生入死不离不弃。” “若不是燕王念家父战绩斐然,破格提拔为正三品武官,而且享了世代承袭的荣宠,以我张信这两把不成器的刷子,都不知道要奋斗多少年,才能混到如今这都指挥使的官衔。” “老哥我对如今的朝廷很是失望,燕王若是病愈,身体恢复正常,论个人的领导能力和气魄胆识自然是比如今金銮殿里的那位要强上千百倍。” “这话传出去是要杀头的,但我想和有我一样的想法的,满朝上下文武百官,大有人在。” “可惜造化弄人,先帝选择了皇太孙,没有选择四皇叔。老哥我也不愿意去干着这监视王爷的破烂活儿。” “所以,尽管老哥对当朝文臣弄权极为讨厌,可老哥我毕竟不是圣上的幕僚,距离金銮殿的权力中心太过遥远了,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手上一个小棋子,叫你干啥就得乖乖干啥,只有听命的份儿,没有冲破桎梏的能力。” 张信说的极为诚恳,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来张信的父亲封官也是燕王推举,对朝廷这种迂腐内斗的执政风格,积累了一肚子不满,看来下一步起兵起义,他会是个成功机率极高的拉拢对象,江芜茗心中一宽。 公道自在人心。 朝廷说你是坏人,可你明明就是个好人。 总会有人记得的,总会有人不被蒙蔽,总会有人知道,在无数黑暗与绝望的时候,是你,带领着众人一步步冲破压制,走进晨曦与希望。 史书,是可以篡改的,把“白”抹成“黑”,把“好”粉饰成“坏”,颠倒“好”与“坏”,混淆“正”与“邪”,把“道听途说”变成“铁证如山”,将“忠肝义胆”抹成“谋逆反叛”。 史书改得了文字,却改不了人心。 “大人,世事难料,要是什么都不去做,自然也改变不了什么,任由奸臣当道,任由朝廷昏庸。” “如果将来,真的能有机会改变呢,也许所有的局势就因大人您的一念之间,而彻底逆转。”江芜茗目光灼灼的望着张信,意味深长的说。 “大兄弟,说的也是,世事难料,离家从仕,谁不是身怀满腹的理想和改良民生的愿望,总希望自己当官能有所作为。” “也许燕王运气好,削藩这把剑,机缘巧合的就是落不到他头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朝廷命我们仨干的这密探的差事,和匹夫小人无异,老哥我都鄙视我自己。” 张信与江芜茗在公务书房内谈得正投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同时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在北平城外五百里发现了蒙古兵的踪迹,他们抢夺了周口村!” “什么?”江芜茗立刻冲上去开门。 一个兵卒一脸慌张的急匆匆冲进来汇报。 “启禀张大人,北平卫十三队发现距城外五百里的周口村被蒙古人派兵抢夺了,蒙古人把全村一百多户人家杀光了,无一幸免!” “蒙古这次派来多少兵?”江芜茗大吃一惊,张口就问。 “距十三队探子来报,估计派兵五百。”兵卒立刻答道 “蒙古人胆大包天,胆敢侵犯我大明!” “兄弟,咱们马上出征,带一千兵铁骑军立即出发,追!”张信当机立断发号施令。 第二十九章 戎马关山北 召集铁骑军的传令下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听见都督府外面,马蹄声昼响,听声音是铁骑军陆续集结赶到。 张信和江芜茗换好盔甲,张信头戴尖顶明铁盔,盔顶饰红缨花及盔旗,毛皮缘边,外披方领对襟鱼鳞叶齐腰明甲,甲身饰金蟒纹及毛皮缘边,腰刀鞓带挂佩剑。 江芜茗头戴玉簪瓣明铁盔,盔顶饰黑缨花及红色盔旗,身穿荷锁甲,双臂带金属臂膊,腰刀鞓带挂朽木剑和弓袋箭囊。 两人全幅武装盔甲装备,穿戴齐整,走出都督府时,门外已经聚集齐了一千名铁骑军。 这是江芜茗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北平燕王亲自调教的军队,就在两人换盔甲的工夫,所有出发将士已经装备穿戴齐备,携带足够军粮补给辎重,集结妥当。 领头的是一名千户将士,年过四旬,目光炯炯。 “启禀张大人,末将杨璟已经集结一千名将士,备好武器和粮草补给,随时准备出发!” “杨璟?”江芜茗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在将士名单上看过这个千户的名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非常眼熟。 《昭示奸党录》? 胡惟庸案? 十几年前,被胡惟庸案一起牵连的营阳候杨璟? 胡惟庸案,牵连了一公二十一候,就包括了这营阳候杨璟,当年不是也被灭门了么? 难道他也没死? 和自己一样?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可能是同名。 “非常好,杨千户,咱们马上出发,追上蒙古兵,这次是哪个蒙古部落来犯?” “启禀大人,王爷几次重创北元势力后,蒙古内部经历了几次内战和宫廷贵族内斗,这次前来咱们北平边境周口村抢掠杀人的是蒙古鞑靼部落,十三队现在正在跟踪侦察着他们,因为这次鞑靼抢夺的粮食和牲畜比较多,运输带的马匹又较少,所以他们行军速度较慢,咱们一鼓作气连夜追赶,估计下半夜就能追上鞑靼。” “目前鞑靼部落首领是谁?以前打过交道吗?”张信问杨璟。 “回禀大人,鞑靼目前在位的可汗叫鬼力赤,贵族内斗取胜后登上的首领位置,听说心狠手辣。” “王爷先前几次大败鞑靼,他们对咱们大明的态度也是反反复复的,咱们打得狠了,他们就退避三分,进贡示好,隔个几天咱们不收拾他们,他们就又故技重施,再度来犯,不过这一年多都没敢大规模的正面进攻,都是这种隔三差五的小股侵犯,以抢夺物资为主,遇到村民反抗激烈的,他们就放火屠村。” “这会儿咱们北平粮草充足,而他们鞑靼地处荒漠,正是草枯粮绝之时,物资短缺,所以一到严冬,他们打劫抢掠的频率就高。” “在此之前,燕王一般是如何处理这类蒙古侵扰的?”张信听闻燕王对付蒙古诸部落有一套系统的章法,可惜燕王被当今圣上猜忌,兵权旁落,无法亲自上阵了。 “回禀大人,蒙古现在内部分裂成三大部落,其中已经明确归顺我大明朝交好的是大宁卫比邻的兀哈良部,兀哈良的精锐骑兵朵颜三卫已经加入我大明编制,经过燕王这二十年来的边防戍卫,持续不断的防范和反击,目前北方蒙古和咱们大明朝主要敌对的是鞑靼和瓦剌两个部落。” “这两个部落常年为了抢夺草场和畜牧地盘开战,此消彼长,他们对待咱们大明的外交政策也是时时变化。” “所以燕王一直采取的是放任甚至鼓动他们宫廷贵族之间的内斗和内战。” “谁胆敢前来侵犯我大明就出兵攻打谁。” “哪个部落变强大了就派兵攻打哪个部落。” “让他们一直互相内耗内斗下去,就无暇顾及外界,前来侵犯咱们大明朝了。” “一般遇到这种小股侵犯,燕王之前采取的是全线追击,一举歼灭,再追上几百里,就能发现派兵侵犯的大本营部队,一般是上千人的军营,留一个领头的活口回去向他们可汗报信,以儆效尤,再敢前来侵犯我大明朝的国土和臣民,见一次打一次,见一次杀一次。” 杨璟跟随燕王多年,他那套系统针对蒙古部落的战略方针,倒背如流,如数家珍。 “好的,杨千户,咱们立即从北平安贞门出城,向北全线追击,争取半夜就追上鞑靼兵,一举歼灭,保卫我大明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土家园!” 张信声音洪亮,向众将士一挥手,率先策马奔出,江芜茗紧随其后,大部队立即出发追击蒙古敌人。 出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北方的冬天,天黑的格外早,夕阳已浸染西北边的天空,杨璟带领的一千名铁骑军训练有素,飞速行军。 落日照大旗。 马鸣风萧萧。 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生疼,一千名铁骑军飞驰电掣加速行军,他们就像是一大群游在大海中的鱼,马蹄所至,劈开霜冻的土地和空气,鱼贯流畅前行。 江芜茗一点也不觉得冷,座下的枣色骏马发力狂奔着,大口喘着粗气。 这样的行军场景,让他怀念起了父亲。 父亲蓝玉,张扬的笑容,洪亮的嗓门,喜怒形于色的性格,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宴会酒席喝酒,父亲总是事事冲在第一个。 父亲蓝玉从军二十二年,冲锋陷阵,当排头兵领头将的结果就是,负伤一百多次,满背的伤痕,有剑伤,刀伤,箭头伤,枪伤,挫伤…… 然而,这个为了保家卫国,从军二十二年的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战大败元军,赐封凉国公之后,洪武老儿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开始不停的埋汰蓝玉的不足。 以前洪武口中夸赞蓝玉的直爽成了骄横,勇猛无敌成了霸道目无王法,有胆有识成了居功自傲。 洪武老儿再也只字不提父亲身上一百多处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了。 洪武说父亲赡养义子千人图谋造反。 洪武说父亲侵占百姓良田。 洪武说父亲目无法纪扰乱军纪。 洪武说父亲以下犯上淫乱北元。 听说,父亲在诏狱里,听着锦衣卫指挥使宣读自己被写了十几页的罪状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辩解。 一句都没有。 三天后他就死了。 剥皮实草。 他一身那一百多处伤痕,像雕刻一般深深的印在被剥下的人皮上,编撰了罪臣和罪状的《逆臣录》广而告之印发予满朝官员和百姓,他被剥下的人皮挂在城门三日示众。 洪武老儿在五个月内,杀了三万五千人——所谓的“蓝党”。 江芜茗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家这个少有的“蓝”姓,竟然有三万五千人之多。 再没有人记得父亲满身的伤痕和赫赫有名的战功。 而我,蓝瑛,江芜茗,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如今,父亲,孩儿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随着燕王的军队出征去攻打蒙古鞑靼部落了,循着你的足迹,马蹄踏过每一寸你走过的路。 我会是,和你一样的结局吗? 第三十章 星垂平野阔 天黑的很快,北平出城的军队一千名将士,队列整齐,划分成十组队列,领头的骑兵座下马鞍的后座绑着一枚拳头大的荧石,在暗黑的夜色里发出悠悠的绿光,每组队列的将士夜里就追随着荧石的光亮前进。 正因为荧石绑在排头兵身后的马鞍上,所以,只能是身后的人看到亮光,若是站在远处前方向后看,就只能看见一大群黑影,在黛黑色的帷幕笼罩下疾速移动。 杨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士,虽然年纪比张信也大不了几岁,可是对黑夜里作战行军,驾轻就熟,张信对于燕王亲自调教出来的铁骑军除了惊叹和赞叹,似乎再也表达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他这个北平时任都指挥使,相比之下水平实在是相差太远。 以前他在永宁卫做指挥佥事的时候,靠海靠山,没有打过什么大仗,最多就是接到百姓的通报,海上发现了倭寇船只,偷偷在我大明海域打捞,或者是武夷山上出现几伙山贼,打劫过往的游客和商队,他张信打打游击战,不出兵的时候就耕耕地屯屯田,清点清点军库存粮,他这个世袭的指挥佥事,差事就能圆满上交了。 他当差十来年执政态度积极进取,也愿意做事,永宁卫的政绩还算不错,不知怎地就被人举荐给了当今圣上建文,破格提拔他来当这北平都指挥使,一开始他以为这个差事肯定是个好差事了,多了些和蒙古人打仗见大场面的机会,读了一辈子的兵法兵书和三十六计,似乎也终于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若是没有金銮殿那一席话的密诏——监视燕王,他非常乐意于每天和这些铁骑军资深的练家子老兵混在一起。毕竟保家卫国,是每一个武将的人生使命。 当工作的目的和内容不再单纯的时候,痛苦也就开始了。 杨璟每过一个时辰,就指挥将士们停下来休息,补充马匹的粮草与饮水,所以尽管跑得快,一路加速行军,大伙儿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 十三队的侦察兵还在跟踪着鞑靼敌军部队。 用来传递消息的白隼,每过一个时辰就飞回杨璟的肩头,抖抖鸟爪上的纸条,传递回前方敌军的消息。北平燕王麾下,都不使用南方的信鸽,军中传递消息清一色都用隼,这种比鹰小,比鸽子飞的快,带着点狠劲,就像北平的铁骑军一般,快、狠、准。 杨璟看了前方探子来报,向张信汇报到:“大人,十三队来报,鞑靼兵已经扎营睡下了,离我们这里距离还有一百里地,咱们正好来个半夜突袭,您看合不合适?” “杨千户,你对蒙古的战斗经验比我丰富,就按你的意思办,夜袭鞑靼,一举歼灭,这次行动争取不损失我方任何一名将士。” “末将遵命,保证我方一千名将士毫发无损!”杨璟干脆利落接过命令。 江芜茗发现杨璟这次带出的一千个兵,分工明确,队列清晰,有弓箭手,有步兵,有骑兵,还有火枪手,杨璟带了绑了火油弹的箭簇,还有一百多把火枪,武器精良,士兵专业,训练有素。 确实,若是燕王一旦起兵,这些跟了自己二十年的铁骑军部队必须归队重回麾下,这种自上而下常年培养出来的信任和默契,不是新收编什么卫队可以媲美的。 急行军连夜跑了三个时辰,中途休整了三次。 夜,黑得就像是一望无际的纱帐,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在荧石的绿光下,江芜茗能分辨出铁骑军将士们的身影,但是再远一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漆漆一片,觉得众人来到了一大片草原上,一直这么向前跑,似乎没有边际。 江芜茗正在神游,发现整个急行军停了下来,很远的地方,依稀有几处火光的亮点,离他们距离再近一点的,是一个不停闪烁这的绿色亮点。 江芜茗好奇的盯着那个闪烁的绿色亮点,颜色和亮度和他们队伍排头兵马鞍后绑的荧石光亮一致。 远处不停闪烁的绿光点,似乎还有一定规律。 这是“灯语”? 杨璟下马,跑到张信跟前,汇报到:“大人,前方十三队打灯语汇报,敌方是五个纵队编制的骑兵,现在分了五十顶帐篷扎营,夜间留守值夜的士兵一共是二十五人。” “末将建议,咱们把马匹留在这里,以免马蹄声的响动惊醒了八百米之外的鞑靼兵。” “弓箭手第一队列出击,用点燃的火油弹射击敌军帐篷,步兵第二队列出击,以火光为冲阵指挥令,一见到火光就杀入敌营,其他火枪兵和骑兵在敌军五十米处待命,以防突发状况发生,他们随时候补上阵。” “杨千户的战略计划极好,本将也随你一起去,夜袭蒙古鞑靼!”张信当仁不让主动要求亲自上阵,带兵打仗哪有让士兵身先士卒,自己龟缩旁观的道理? “好的,大人,咱们一起去!”杨璟没料到张信会主动请缨,这毕竟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仗了,比起他早年经历的那些近身肉搏,尸山遍野,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顶多一人一把大刀,拼力气互撕互砍,相必之下北平铁骑军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精锐部队了。 一千人下马,将马匹原地安置休息,弓箭手纷纷背好箭囊,步兵背上大刀和长枪。 所有人,鸦雀无声的向前方那几个火光红点急速靠近。 江芜茗的任务就是保护张信,自然寸步不离。他们俩在队伍里跟着众人一起小跑,渐渐地,他们看清楚了绿色荧石闪烁光源的出处。 十三队这次派出的侦察兵,原来是三个二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三个男娃穿着破破烂烂的放牛娃棉袄,袖口衣领漏出若干棉絮,满脸都是灰土土的泥土,几乎看不出来长得是什么样子,三个人,两头骡子,就这么一路远远的尾随着鞑靼兵,每隔一个时辰就用白隼飞回去向主将汇报敌军情况。 用这副装扮掩饰,难怪鞑靼不曾起疑,侦察兵只是普通穷苦百姓的打扮,人又少,才三个,骑的还是骡子,完全看不出会有什么威胁,就算是被鞑靼发现看见了,估计也联想不到这三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放牛娃就是北平铁骑军派出去的侦察兵探子。 张信见到十三队原来是这副打扮的放牛娃,暗自惊叹不已,小时候总听自己父亲夸赞燕王领兵打仗如何技高一筹,现在从眼前这三个伪装成放牛娃的侦察兵身上,就能看出来与众不同的战略技术。 知人知面又知心。 细节决定成败。 接近敌军五十米的地方,众人停止了急行军的脚步,没有人吭声,甚至连呼吸都是轻微的,江芜茗清晰的看见了鞑靼兵的营地。 天气冷,五十顶帐篷外面生了几堆火,二十多个守卫,分别围坐在火堆旁打着瞌睡,帐篷后边,是几十辆平板车,上面捆绑放着从村里抢来的各种家禽牲畜,好几个板车上面堆得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白面,甚至还有一个平板车,捆绑了堆了几层高的大白菜。 江芜茗见状不禁有些好笑,这鞑靼兵敢情是闹饥荒,就快饿死了么? 为了抢大米白菜家禽,派出这五百人部队侵扰边境。 乖乖地归顺咱们大明朝不就了结了么,授予尔等外族农耕和养殖的技术,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与渔,大明也承认蒙古可汗当权,世代和平修好,大家一起有饭吃,何必为了吃饭,拼个你死我活杀人放火? 历史上下五千年,为了抢地盘抢粮食抢资源抢钱,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息过。 杨璟向弓箭手队列挥了挥手,弓箭手迅速向东和西两个方向散去,不一会就悄无声息的包围了鞑靼兵的营地。 杨璟见弓箭手已到位,再挥一挥手,只见,霎时间,带着火球的箭,万箭齐发,从四面八方飞出,准确的落在鞑靼兵的帐篷上,火油弹爆裂火油四溢,火光大作,五十顶帐篷瞬间被点燃,烧红了天空。 再下一秒钟,埋伏在营地外的步兵队列将士们纷纷跳进营地,江芜茗也随张信一起冲进敌营。 火光和烟熏火燎中,从帐篷中逃窜出来衣冠不整的鞑靼兵,有些人跑得急,甚至都忘记拿武器,张信已经砍倒了两个蒙古兵了,江芜茗和他背靠着背,开始近身肉搏厮杀。 江芜茗的朽木剑,表面看上去就是一截不起眼削尖了的烂木头,江芜茗混元内力迸发,混元之气贯穿朽木,这一截破木头就被点燃了生命,瞬间变身成精钢不坏的利器,削铁如泥,他手起剑落,落英纷飞,出招极快,他和张信背靠着背不停的向前移动,一炷香功夫,已经解决掉从三个帐篷里冲出的敌兵。 他抬头四处张望,烟雾之中,从帐篷里跑出的敌兵越来越少,看来其他步兵将士也收获颇丰。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整个鞑靼兵营就已经听不到蒙古语的大声喊叫了。 一个步兵跑到张信身边汇报:“启禀大人,抓到鞑靼兵的主帅,杨千户问您要不要亲自审问?” “抓到领头的?好,带上来看看。”张信环顾四周,这次铁骑军只出动了一个步兵队列一百人,才这么一会而功夫,就扫平了整个战场,杀光了所有敌军,鞑靼兵死去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杨璟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蒙古将领上前,“大人,这个就是这次前来侵犯我朝的敌军将领。” 蒙古将领的盔甲只披了半截袖子,一脸的血污,哇哇哇的用蒙古话求饶。 杨璟也用蒙古话训斥了他几句,他便安静下来,跪下身子,向张信磕了个头。 “杨千户,你还会说蒙语?”张信问。 “跟着燕王来回打蒙古,接触的降军将领多了,就学了几句。大人,您需要问他点什么吗?” “你问问他,为什么突然来袭我大明边境。” 杨璟把张信的话翻译成蒙古话问跪在面前的鞑靼将领。 鞑靼将领抬起头,哇哇哇的说了一堆蒙古话。 “大人,他说,他们可汗鬼力赤收到消息,燕王马上就要被大明的圣上杀掉了,他们可汗觉得只要燕王一死,北方边防必然空虚,蒙古鞑靼部落距离北平距离又是最近的,可以率先起兵攻打大明,抢夺更多的粮食和物质。” 第三十一章 兴废由人事 杨璟只是如实的翻译了鞑靼将领的话,心里却是一阵难过和酸楚,这当了北平铁骑军二十年主帅的燕王朱棣马上要被他的皇侄子建文皇帝废黜甚至杀掉的消息,竟然都已经传到蒙古鞑靼可汗鬼力赤的耳朵里了。 唉,若是燕王真的没了,这些凶悍善战的蒙古兵,他们曾经收服在旗下的版图横跨了欧罗巴大陆,建立过当时世界最大的国家大元,如今若是再度卷土重来,一个回马枪,杀回大明,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中原的物资和财富是边疆牧民的成千上万倍,南下抢夺对于身处贫瘠之地的边疆外族是多么大的诱惑。 如今圣上只爱文臣,崇文弃武,若真的处死了历来对外来敌人入侵态度强硬的燕王,这大明的边疆又有谁来镇守? 若是蒙古骑兵单刀直入一路南下,破门攻城,当今的圣上会效仿以前宋朝时候的皇帝,割地、和亲、赔款、求饶吗? 张信听了杨璟翻译的蒙古将领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是啊!圣上一心只想着削藩夺权,问题是,就算这些兵权全部都夺到手了,他懂得如何用兵打仗吗? 大明开国以来,燕王朱棣抵御外族入侵的强硬派作风,已经传遍了整个塞外漠北,不管是哪个外族的哪一个部落,都清楚的知道,有一根很难啃的硬骨头,硬生生的横在大明朝的国门之前,这让多少虎视眈眈的外族敌对势力,望而却步。 大明的燕王朱棣,是打不败的,谁敢来犯? 若是我张信,真的帮圣上除掉了燕王,这大明的边防以后谁来管? 这大明北疆绵延千里的边界谁来守? 我张信吗? 谢贵吗? 张昺吗? 还是方孝孺,齐泰,黄子澄? 甚至是,建文皇帝朱允炆,他自己? 谁有这个胆量? 谁有这个气魄? 谁有这个决心? 谁去当那个横在大明朝北大门前面的硬骨头? 誰敢挑下這根大梁? 谁敢站在那里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凡胆敢侵犯我朝国土,侵害我朝百姓者,一律,杀无赦! 当朝还有几个拿得出手像样的的武将? 能杀敌作战经验丰富的武将几乎都被先帝洪武在位的时候杀光了。 如今称得上“善战”二字的,就剩下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这两个实战经验丰富,常年狙击塞外侵略势力的藩王皇叔了,却也都是建文皇帝此次削藩的重点对象,轻者被废黜被流放,重者就只有死路一条,早一天晚一天动手罢了,迟早的事。 张信心潮翻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艘小船,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的大海,一个浪接着一个浪,劈头盖脸的迎面打过来,打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围将士也都听见了蒙古将领说的话,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张信身上,杨璟神色哀伤,其他步兵也是先震惊后悲伤,燕王朱棣,这个带领他们行军打仗二十年的主将,真的就快死了吗? 连蒙古都听闻削藩燕王势在必行,他张信还能说什么? 矢口否认吗?没有的事,你们想多了,燕王好好地呢,有他在的一天,你们鞑靼休想侵犯我大明半寸土地。 那他张信来这北平做什么?当场所有人对于答案都心知肚明。 江芜茗观察着张信,也观察着杨璟。 张信很痛苦,杨璟很惆怅。 这个杨璟,不同寻常。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没有人开口说话,一片寂静。跪着的蒙古鞑靼将领一脸懵逼,他不过是把鬼力赤的话传达了一遍罢了。 江芜茗决定出手帮张信解围,他说道:“杨千户,你问问他,除了这里的鞑靼兵五百人,是否还有别的大部队驻扎在附近,鞑靼的皇庭离北平这么远,中间应该还有大本营作为中转站吧?” 江芜茗故意转移话题,张信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杨璟点头,用蒙古话问了一遍。蒙古将领求生心切,问什么就如实回答什么。 “他说离这里五百里地有个大本营,一共两千多人的驻兵,是鞑靼中转去各地的军事补给站,他们这次派出的一共三十个纵队分三个方向,北平,祁连山,察哈尔,主要的任务就是抢粮食,抢到了就运回大本营,大本营再运回鞑靼部落和皇庭。”杨璟如实翻译到。 “大人,你看是不是再追五百里,一举把他们大本营也端了,以绝后患。”江芜茗问张信。 “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将士们连夜奔袭杀敌也累了,咱们把战场清理下,将这些死去的鞑靼兵都安葬了,大家伙扎营睡一觉,休息够了,明天再出发追击吧。”张信一脸疲态,他没有忘记自己如今主将的身份,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面对那些当泥水匠改路牌,当切豆腐的规划井田制,还有当大内密探监视燕王今天又吃了几碗饭的工作。 江芜茗知道,蒙古将领的这番话绝不是信口胡诌的,向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站在整个江山社稷的角度,居高临下应该更慎重考虑,少了一个善战的王爷多了一场战争灾难,这估计是金銮殿里埋头研究周朝建制的书呆子们始料不及的。 “通知北平布政使张昺他们,说明咱们出兵追击敌人的情况,让他们汇报朝廷,咱们留在这儿继续向前追踪鞑靼敌军,暂时先不回去了。”张信交代下去,身在朝中为官,行军办事还是要有章法,鞑靼扰边,可大可小,换在以往燕王执掌兵权的时候,小菜一碟,可现在朝中局势变了,事事多汇报,总是没错的。 狂奔了一夜,将士们确实累了,打扫完战场,众人睡了个好觉。 张信却迟迟睡不着,心中无比的烦闷,蒙古将领的一席话,也许是这场朝廷权利内斗最可怕的结果。 如果到时候燕王真的死了,蒙古兵真的大举入侵,他和谢贵还有张昺三个人,有足够的能力守得住大明朝的北大门吗?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作战经验不足,无法应付骁勇善战大举进攻的敌军。而另一个二品的都指挥使谢贵,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尽管早年当过河南卫指挥佥事打过仗,但是年纪太老了。张昺更不用说,以前是工部侍郎,负责画图纸建房子的,书生出身的布政使。 他们这三个人组成的草头班子,对于大型战役,实在是没有什么胜算把握。 张信迷迷糊糊的睡去,睁眼时,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梳洗整理好步出营帐,江芜茗递上一张纸条。 “大人,布政使张大人把咱们昨晚的情况汇报了朝廷,朝廷传令下了这样的旨意。” 张信打开一看,纸条上,赫然写着八个字:穷寇莫追,回城削燕。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八个字,“穷寇?”他们以为蒙古兵是小兵小将小虾米? 大明对蒙古的战争,开国至今陆陆续续打了二十多年,若是“穷寇”,他们如何敢来北平地界烧杀抢掠? 被鞑靼杀掉了一百多个百姓,对于建文皇帝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是吧? 张信越想越气,脸色通红青筋凸起,掩饰不住心中的暴怒,把这写了八个字的字条撕了个粉碎。 “一群杂种!” “大人,在下把杨璟叫来,一同商议商议吧。”江芜茗看见张信这番暴怒生气的样子,心里反倒是异常欣喜。 是的,张信已经动摇了,深深地动摇了。 张信,是个实干派,有立场有想法有主见,不是趋炎附势盲从之辈。 他不赞同朝廷大张旗鼓劳民伤财恢复周朝古制,不赞同务虚作风的改周朝路牌地名,不赞同只有形式而没有实质意义的井田制,甚至于,从这一刻开始,作为一名武将,他更不赞同建文这种分不清内忧外患实际情况的瞎指挥。 当一名员工,从根本上反对他的老板所有决策内容的时候,这个员工也就离辞职不远了。 还差一根稻草。 江芜茗需要找出,压倒张信内心对于建文朝廷信任和依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不满,他的失望,他的愤怒,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一个出处,去疏导,去化解,去平息,让他安心的上岸。 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新的信仰,但现在还不是公布答案的合适时机。 江芜茗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关于杨璟。 他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也没有时间去探究了,在张信心里防线最薄弱的时候,他决定在此时此刻。 赌一把。 赌一把人心。 如果猜对了,杨璟的故事,就是压倒张信的最后那根稻草。 第三十二章 落日故人情 “行,把杨璟叫来,让大伙收拾收拾,咱们得“遵圣旨”不追敌军了,回城!”张信一肚子的气,转身就进了营帐。 “杨千户,朝廷下的旨意是,穷寇莫追。让将士们收拾东西,咱们要回去了,张大人叫你去他营帐议事。”江芜茗见到杨璟就转告了张信的命令。 后面那半句“回城削燕”,他只字不提,二十年的戎马生涯,整个铁骑军与主帅燕王朱棣建立起的深厚感情,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况且也还没到说破的时候,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他们计划的是夏天起兵,在这期间,江芜茗要把答案妥善的藏在肚子里。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这四个月,就是他们“攻心”的时间。 “谋略”二字,必须文、武、备三方面都做好足够的安排,一件事情的发展走向可能有千万种,但结果却只有一个。 尤其,他们谋划的这件大事,燕王夏天起兵,以少敌多,以卵击石,过程会有百转千回的曲折,但结果却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 仁废,笼络目标核心人物的人心不够,则文谋不足。 勇废,积累的战斗气魄和战略战术不足,则武谋不足。 备废,粮草武器物资准备的不够,则事谋不足。 文、武、事,必须事事齐备,处处周密,才能遇难呈祥,有惊无险,他们才有在这极端的劣势之下翻盘的机会。 “大人,杨千户来了。”江芜茗把杨璟迎进张信的营帐。张信一人正坐在床榻上生着闷气。 “嗯,圣上叫我们回去,敌军就在前方五百里,追上去一举端掉敌营,至少整个冬天都能安宁,都这时候了却叫我们穷寇莫追!”张信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满脸通红。 杨璟自然也对这样的旨意很不满意,金銮殿的那几位怕是从未感受过外敌入侵的痛苦吧。 江芜茗开口打破僵局:“要不,杨千户,您看能不能回城之后增派兵力,驻扎在城外主要几个大村子里,以防鞑靼敌军再次前来烧杀抢掠。” “这样也成,北平城外以北主要有八个大村子,每个村几百上千户人家,末将回去部署一下,增兵派驻在村口,几日一轮换,让他们守一段时间,万一鞑靼来犯,咱们直接正面歼敌。”杨璟把心中的不满压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也只能在职责范围内行动了。 “行,就按杨千户的意思办,派驻守军,保护百姓,守到开春。” “将士们都收拾妥当了吗,收拾好了咱们就准备启程回城了。”张信说道,似乎就要结束这次账内议事。 江芜茗见状,赶紧抓住机会,声音清晰一字一顿的念出了五个字:“营阳候杨璟!” 江芜茗心跳加速,喉咙发干,手指发麻。 希望我没猜错! 希望我没猜错! “什么?”张信对江芜茗突然冒出的这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杨璟,听见这五个字,却立刻如五雷轰顶般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倒退了三步,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账内的垫子上。 太好了! 江芜茗看到杨璟这副手足无措的慌乱样子,他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很好,这场针对张信的“攻心计”,就由杨璟你来唱下去,做压倒张信对当今朝廷信任的最后那根稻草吧。 “杨千户,你莫要害怕,这里没有外人,张大人是何等人物何样人品,想必你也是有所了解的。他一心保家卫国,爱护将士,断然不会为了某些权贵的利益出卖自己的战友。你说,对不对,张大人?”江芜茗目光灼灼的盯着张信,一双星目满载着星辰大海,一直望进张信的灵魂深处去。 张信坦然迎上江芜茗的目光,江芜茗定是发现了杨璟的什么事。是的,他张信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或是某人之欲,出卖自己的战友,他身为武将,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他身在仕途,谋的就是国泰民安和治国安邦。 “兄弟说的一点也没错,杨千户,你有什么隐情,不妨直说出来,我张信绝不是见利忘义出卖朋友的人。” 江芜茗跳动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很好,张信,我没有看错你。 轮到你了,杨璟。 “大人,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咱们军中这位有勇有谋有经验的杨千户,并不是什么千户。” 杨璟一脸惊恐的看着江芜茗。 “燕王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能力有军功,无论什么出身,都会重用提拔的,对不对,大人?”江芜茗又问张信。 这场临时起意加的戏,演对手戏的两人都懵懂,江芜茗必须有点耐心,一步一步地引导他们说出需要说出的话。 话到了,心结解了,真相大白了,肝胆相照的信任就开始建立了。 “这是当然,当年燕王破格提拔我父亲张兴当指挥佥事,也没有计较过他是否出身贵族。”张信很配合的顺着江芜茗的话说下去。 “所以,杨千户的这个千户,位不配德,杨璟身经百战,战功显赫,燕王又怎会只让他当个千户?” “他明明就有大将之才!” 张信点点头,杨璟的作战指挥能力让他敬仰,为什么官阶却仅仅是个五品的千户? “除非,是有另一个原因,四品以上的官员任命都要经过报备朝廷宗人府,宗人府会专门核查待任命官员的家世和履历背景。但是杨璟杨千户,他不能上报宗人府,他只能屈就当个五品的千户,因为这个千户的任命,燕王自己一人就能说了算,不用向朝廷报备。” “兄弟,你的意思是,杨千户的家世背景有什么问题,燕王故意不给他升官,怕被宗人府查出来?”张信发现,自己似乎正向另一个秘密靠近。 “杨千户,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您就是营阳候杨璟吧?” “洪武三年受封的营阳候,您攻下过常州,守过江陵,平定过广西,您的功勋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官阶所够能装得下的?” 江芜茗字字清晰,他要劈开那外在的掩饰。 是的,这个杨璟,是他和他一样的人,是和林谨林绍林扬尘一样的人。 都是早就该被处死的“罪臣”。 只见杨璟突然眼眶一红,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一次次在尸山遍野中爬出的身躯,竭尽全力举起了战旗,一道道被刀砍伤的伤疤,过往的峥嵘岁月,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此时都在隐隐作痛。 杨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双手掩面,终于哭了出来。 “兄弟,这是怎么回事,营阳候杨璟,不是在前朝胡惟庸案中一起被牵连了么,我没记错吧?”张信内心震惊不已,此杨璟居然就是彼杨璟!赫赫有名的开国大将! “是的,大人,您一点都没记错,胡惟庸案,先帝一共株连处死了一公和二十一候,营阳候就是被株连的二十一候之一。” “事发时,营阳候在燕京北驻守,如果属下没有猜错的话,当时,先帝应该是让驻守在北平的燕王出城前往燕京北,就地正法杨璟全家。” “对不对,杨璟?” 江芜茗步步为营,句句相逼。 杨璟,开口吧! 笼络了张信,燕王一旦起兵就有把握夺回北平八万铁骑军的兵权了。 只见杨璟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痕,站起身,先是深深地向江芜茗和张信鞠了一躬,然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下跪。 “江护卫说的分毫不差,大人,末将就是当年的营阳候杨璟。” “燕王奉先帝之名前来诛杀我全家,但当日,只有燕王自己一人前来。” “他说,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末将没有参与胡党谋逆,他不愿意杀我。” 说着说着,杨璟又开始落泪,可如今,当年这个力保他和他全家性命的燕王,就快被当今圣上杀掉了。 张信见杨璟说到情深处落泪,自己的鼻子也涌上酸楚。 杨璟抹了抹眼泪,又继续说道:“燕王说他向先帝谎报已经亲手把末将全家都杀光了。这燕京北,末将是不能再留了,问末将可愿意随他去北平,加入铁骑军,只要有他燕王在的一天,就不会再有人来冤杀末将。” “燕王不惜以身犯险,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全力保下末将和家人的性命。” “这样的一个人!大人!大人!当今圣上真的要杀掉他吗?”杨璟直勾勾的望着张信,他当然知道张信的身份,他当然知道朝廷派他们三人来北平的用意,军中将士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呢? 张信觉得这句话,不是在问圣上是不是要杀燕王,而是在问他张信,是不是,真的忍心,对这样一个忠肝义胆有情有义的人下杀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杨璟这个营阳候身份的拆穿,就像是一把利剑,生生的劈开洪武和建文脸上带着的皇权仁义的面具。 张信,你真的要为虎作伥吗? 非常好!杨璟,你终于说出了这句最关键核心的话,江芜茗在心中为杨璟喝了个大大的彩。 江芜茗自己也很想开口,想说燕王不仅仅救下了被冤枉的营阳候杨璟,还有蓝玉的儿子蓝瑛,还有李善长的重孙,甚至还有更多的人。 到底谁应该活下去,到底是谁心怀百姓和社稷江山,张信,你看清楚了吗? 张信的眼中,也落下一颗泪,这滴泪落在他自己的手背,滚烫。 是啊,他不应该,他真的不应该,有燕王在,边疆就是安稳的,外敌也不敢大肆入侵,他更不会这么无聊下令举朝去效仿周朝古制,以他的性格若是当了皇上,定是兴修水利开垦良田,执行一系列务实利民的政务吧。 “杨大人请起。我张信一定会尽我绵薄之力保下燕王的性命。” 张信终于作出决定,上前扶起跪着泣不成声的杨璟,说出了内心斗争了百转千回,但却无比坚定的话。 江芜茗见状,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瞬间全部疏通无阻,每一根经络每一寸肌肤,都弥漫着说不出的高兴与舒坦。 杨璟,你果然就是压倒张信对朝廷信任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第三十三章 当路谁相假 一千名北平铁骑军,连夜奔袭急行军出城追击鞑靼敌军,去的时候花了三个半时辰追上敌人。可是搬师回城,将士们明显状态不佳,同样的路程花了五个时辰。追到了嘴边的鞑靼敌军大本营,说不追就不追了,说不打就不打了,任由这么个危险的大隐患留在那里,不知道什么再度爆发。 众人的情绪有些低落。 只有江芜茗除外,因为掌控北平铁骑军主要兵权的都指挥使张信,已经把自己的天平倾向他们燕王这边来,这场战役的胜算似乎又多了那么几分。 上一次,江芜茗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大半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带头赶着满载着黄金的马车,蒲轮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马车就像是滚在棉花上一般飞驰前行,他内心无比的兴奋和紧张。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能驾着装满黄金的二十辆马车混在夜行军的队伍里出城,离开山西平阳府。 终于,他们追上了夜行军辎重部队的车队,郑一貉向车队的领头的千户挥手打了个招呼,对方事前也知晓了解了情况,郑一貉他们马车上运的是北平王府过冬储备的的干果蔬菜,便点点头让他们跟在车队后面。 那一刻,江芜茗的世界,就像是进行了一场盛大焰火表演,百花齐放,多彩绚烂的光芒照亮了他的整片天空。 有了金子,备军备粮就有希望了! 此时也是一样,他表面如常的跟在张信身后,心中再次点燃了漫天的烟花。 有了兵权,起兵就有希望了! 因为身处绝境险境,所以每取得一个阶段性的小成果,都能让他心花怒放。 铁骑军回到城里已经是夜里的亥时,江芜茗返回崇仁门郑一貉的货行,一脸兴奋的把策反张信的重大突破告诉了他师傅。郑一貉非常高兴,也和他说了吴东南凿沉淮阳叶家商船一系列的动作,造成短时间国库虚空,算是给朝廷的后院放了把大火。两人互相交流了一下各自任务的进展。 次日辰时,江芜茗准时在张信的都指挥使府邸门口接张信。 张信出门见到他来了,一改昨日的愁眉深锁,而是一脸的轻松愉快。 “昨晚上我和我娘说了说北平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咱们追击蒙古鞑靼的的见闻。” “我娘说,张信,你怎么能帮着朝廷去谋害燕王呢?燕王有治国治世之才,迟早是会有大作为的。” “兄弟,你看,连我娘都支持我了。”张信一脸欣喜,久悬于心中纠结的痛苦,终于释然放下。” “哈哈,大人,令堂大人真是好眼力。但咱们表面上还是得和过去一样,别让他们看出什么端倪来。” 江芜茗笑了,张信的老母亲真是神助攻,神推手,改天我得扛几麻袋粮油干货给她老人家送去。 坚持去做一件事情,必须要有千万种理由,而放弃,一个理由就够了。 本来就是打心底里极度抗拒的事情,周遭念叨反对的人多了,自己受的挫折多了,自然就变成彻底不愿意了。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旁人十万头牛也拉不动半步。 从北平到应天,林绍载着葛诚进京汇报政务,花了七天时间,之后在北平停留了一晚,赴了方孝孺的“鸿门宴”。 而从应天回北平,同样的路程,林绍足足耽搁了十五天,有一天车轮坏了,另一天马受伤了,再有一天下大雨了,甚至还有一天,林绍说:“大人,您看这座山风景不错,要不咱们在这里歇息一天,去山上转转看看风景吧。”葛诚欣然同意前往。 葛诚自然是不愿意回北平的,一旦回了北平,意味着搜集燕王罪证的行动就必须开始了,他全家老小二十多人还在方孝孺府上,“好吃好喝好求学好当差”的住着。 葛诚希望这条从应天到北平的官道,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他可以和这个小护卫,一直在路上,看着山川秀丽,看着水波流动,看着层峦叠嶂,就是不看人。 他不想再看到人心,不想再看到虚伪,势力,利用,算计,陷害,阴险。 可是不管路程有多远,总会有走到头的那一天。 建文元年,二月初八,中午。 林绍驾着马车载着葛诚,终于回到北平。 林绍先把葛诚送回长史府,再将马车归还给王府亲兵营,接着他去找朱能汇报此次进京的一系列遭遇,建文那头早有准备,他和葛诚一进京就是被瓮中捉鳖,利用葛诚全家人的性命,胁迫葛诚投靠了朝廷,听命于方孝孺。 朱能听了叹了口气,“葛诚这回肯定是要背叛咱们了,末将去通知王爷,咱们今晚原班人马夜里碰头议事,商量商量后续的应对策略。” 林绍回到医馆见到林谨,份外沮丧,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姐,这第一回合,咱们输了。” 听林绍描述了应天发生的事情之后,林谨和扬尘也是心里一片失望透顶的冰冰凉,前几日吴东南交不上税又毁了叶家的盐,导致国库虚空,和江芜茗成功策反张信,这两件事带来的喜悦,通通一扫而空。 林谨见林绍耷拉着脸,微笑着安慰他说:“莫慌,莫慌,葛诚这步棋虽然是输了,我方折了一颗棋子,但张信和吴东南这两盘对弈棋局,咱们可都是赢了的。” “所以,这正月里的第一个回合交锋,是二比一。” “还是咱们领先赢了一点。” “小绍表现得不错,你这趟一来一回,都已经把时间拖到二月初八了,值得表扬。” “葛诚这次进京由你一路作伴,将来自然会与你更亲近些,明天开始,你就去朱能的亲兵营当差好了,若是葛诚去找你打探消息,你也能左右言他,将他的注意力引去别处。” “该来的,始终会来。” “拖到六七月也要起兵了,这一纸废黜令逮捕令下达之时,也就是起兵之日。估计到最后,咱们的核心消息也是从葛诚这里走漏给朝廷的。” “今天是二月初八,还有二十天,二月就结束了。三月初一,王爷就南下进京,那时候,朝廷的焦点注意力就在王爷一人身上,熬过了三月,四月咱们再和世子一起进京,这一来一回至少又能拖上两个来月。” “况且张信也已经偏帮咱们了,葛诚若是有什么异动,他那边也能察觉到。”林谨拍拍小绍的肩膀,安慰第一次出任务就严重受挫的弟弟。 “姐,葛诚他也挺可怜的,他绝不是没有良心的坏人。”林绍有点难过,从今以后,朝夕相处了二十三天的主仆两人,就正式成为敌人了。 葛诚回到府里就睡下了,连日马车奔波让他身心疲惫,一觉睡下就到天黑,吵醒他的是卧室窗台上鸽子的“咕咕咕”叫声。 他披衣起床,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外四处张望,并不见有人在附近。窗台上站着一只白色信鸽,鸽爪上赫然绑着一个小纸团。 “这是给我的?”葛诚心中疑惑,解开鸽子爪上的细线,展开纸团。 豆腐大小的纸片上,正是自己大儿子葛恺,工工整整的字:汇报父亲,儿子已在宗学府和王公的孩子们一起开始学习儒学,诗经…… 儿子葛恺字写得很小,汇报学业和家人安康情况。 接下来,葛诚在文末,看到了另一种稍大些的字体,只写了两行:为兄处理削藩燕王正苦于无从下手,还请老弟多多帮忙,家里请放心。 落款一个“方”字。 呵呵。 我才回到府里多久一会儿,是派了人监视我何时回府?这封信鸽送信是早几天就准备好的,一见我回来就放出来提醒我? 先邀功,后提要求。 意思是,我儿子还好好地在他方孝孺手上,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去干什么。 我还敢说半个“不”字吗? 葛诚抹了一把脸,想一把抹去这遭无比郁闷的人生际遇。 他把字条拿到蜡烛的火焰上点燃烧了,鸽子并没有飞走,似乎还在等着送回信,葛诚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有什么内容可以回复的,这才回到家睡了一觉,连门都没出。 于是葛诚把桌上点心盘子里的酥饼掰了几块,又倒了杯水,放在窗台上喂鸽子,鸽子乖乖地进食喝水,便不再叫唤。 葛诚关上了窗户。 明天就开始行动吧。 第三十四章 鸿洞半炎方 这是林谨参加的第二次夜间议事,距离上次正月十五开会,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天,地下通道的议事厅参会人员到齐,江芜茗也加入,晚上亥时,会议开始。 首个发言的是林绍,他详细讲了葛诚入京的情况,如何被方孝孺变相绑了葛诚全家老小掣肘,尤其还重点提到了方府里的锦衣卫。 燕王听了,勃然大怒,一掌击在桌子上。 “岂有此理!本王还以为方孝孺是一介书生,一心专营学问,没想到和建文这小子一样,也混成工于心计的无耻之徒,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葛诚,他都不放过!” “还什么自称师承朱程理学,朱程理学就教育出这等尔虞我诈的卑鄙小人吗?” “方孝孺!你给本王等着,本王终有一天会收拾你!” 王妃给王爷倒了一杯茶递上,“王爷,消消气,既然事已至此,葛诚已经被迫背叛了咱们,下一步如何调整部署应对才是核心。” “不然,找个机会把葛诚杀了吧,不然留着他在,迟早会被他发现秘密,走漏风声。”朱能提议,费了吃奶的劲儿募兵备粮,绝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仗还没开打,就被葛诚向朝廷告发,把他们一锅全端了。 “万万不可!”道衍和尚出言阻止,“这个时候,敌人未动,我方不能自乱了阵脚。” “万一我们先一步把葛诚杀了,朝廷肯定就认为是我们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被葛诚发现了将之灭口,自然二话不说,立即派锦衣卫前来抓人,举兵之事就会提前败露。” “师公说的一点也没错。”林谨接过道衍的话,“此时万万不可杀葛诚,废黜令和逮捕令一直没有下,证明朝廷并没有掌握任何王爷的罪证,我们若是杀了葛诚,等于自己心虚先承认了。” “老夫也赞同师傅和丫头的意见。”郑一貉发言,“这时候,葛诚不能杀,必须留着,他是朝廷安插在王爷身边的刀,这把刀还没落下来,咱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葛诚的事,要和另一件事综合一起考虑布局。芜茗,你来说说张信的动向。”郑一貉示意江芜茗发言。 江芜茗点点头,一五一十的把他当张信护卫之后,接到的朝廷恢复周朝古制的政令,出兵追击鞑靼,后被召回,还有杨璟的作用,都说了。 只见王爷听完转怒为喜:“哈哈哈,没想到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本王当年千辛万苦瞒下来保住的营阳候杨璟,居然被你给发现了,而且还在关键时刻,助推了一把拉拢了张信。” “唉,建文啊建文,你这小子是完全不知道你爷爷辈是如何艰难的从蒙古大元手中夺下江山,如今鞑靼又踩到咱们头上来了,这小子居然下令退兵?今天错失了这么好的战机歼灭敌军,建文这小子真是辜负了先帝的期望。” “有国才有家,任何外敌入侵都是国务政事首当其冲的第一要务,建文这小子被那几个不成器的权臣文官带进了玩弄权术的死胡同里了。” “鞑靼这事,大有文章可做。”林谨向江芜茗投去赞许的目光,他总是不声不响的做出让人惊叹的事情,从小就是这样。 “王爷,您在朝中可有相熟的文臣言官,职位高低都无妨。” “相熟?带过本王的师傅常遇春、徐达、汤和、傅友德都已经过世了。其他人倒也谈不上多熟,以前本王打仗立功,总有些文臣上书给先帝夸奖下本王,这些人算吗?” “当然算!都指挥使张信应该也有些相熟的文臣言官朋友吧?”林谨问江芜茗。 “张信入仕十几年,多少也是认识一些文臣的。怎么了?”江芜茗问林谨。 “王爷对外宣称重病,自然不能亲自写信,王府秘书一职本来就是葛诚,王爷不妨将计就计,召葛诚进府代笔写信,写信给这些以前上书夸赞过王爷的言官文臣,诉说近期有鞑靼敌军扰边您对边防情况担忧,其他的话,一个字都别提。” “张信也一样,让他写信给以前相熟的文臣言官,诉说鞑靼扰边以及未来边防的担忧。”林谨说道。 “哈哈哈,小丫头,你这是打算鼓动言官去和建文打口水仗是吧,边防忧患未除,削藩本王暂缓?”燕王笑了。 “正是此意!”林谨微笑颔首。 “这个提议很好,建文身边那一系列的权臣从来不知外敌入侵为何物,心中只有古书孤本上的大道理,削藩之事,需要加入别的声音干扰。”道衍也赞同。 “行,就这么定了,本王也给葛诚找点事情做,让他去写信,就算他把这些都告诉方孝孺,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本王是武将,本职就是戍边,北疆安定了二十年,老十七宁王和本王不知大大小小和外族打了多少次仗,他建文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不顾国泰民安,想废王就废王,把本王和老十七都废了,把守北大门的大将都弄死了,敢情建文这小子能派谁来打仗?方孝孺吗?” “让张信给旧友写信诉苦也是合理的,任何一个武将,对于这种延误战机的行为都是极度反感的,大晚上的累死累活跑了一夜,还不让继续追,全都给叫回来了,张信作为北平的领兵,向同僚诉诉苦吧。这事,芜茗你去鼓动张信办。”燕王说道。 “晚辈得令。”江芜茗抱拳接下任务,微笑瞟了林谨一眼,这丫头又想在朝廷后院放火了,哈哈哈,这下金銮殿该热闹了,让大明的言官去打口水仗,啧啧啧,关门,放言官。 “末将还是担心葛诚,王爷。”朱能开口发言,他和张玉天天为了募兵、操练、铸造武器操碎了心,万万不能让葛诚给出卖了,让他俩的心血功亏一篑。 “王爷,万一葛诚提前发现了我们募兵和备军备战的秘密,咱们的募兵计划就得中断了。”张玉和朱能一样,也很担心葛诚,毕竟葛诚离他们是在太近了。 若是真有心发掘真相,并不难发现破绽。 朱能和张玉对望了一眼,朱能接着说,“王爷,咱们是不是应该增加火炮和火枪武器的储备,万一这场仗拖不到夏天要提前开打,咱们的火药类武器怕是不够的。” “守北平,和向南进攻,火炮火枪都能派上大用场。” “将军提醒本王了,对对对,多准备火炮和火枪。唉,可毕竟这大明是咱们自己的国家,每座城居住的都是大明的百姓,若是火炮全开,会伤及无辜百姓。” “火炮和火药还是准备上吧。真的开战,看情况再使用。”王爷批准了朱能和张玉的提议。 “容易被葛诚发现破绽的,主要就是这地下通道和城外的屯田储粮这两样。”王妃也开口了,是的,葛诚离他们确实是太近太近了,他们几乎一直把葛诚当成自己人,虽然没有让他直接参与起兵备军的事情,但若是不信任葛诚,又怎会派他进京? “这地下通道在城内的入口,就只有咱们在座各位的家里有,练兵厅和铸剑厅实际位于林谨你们医馆的后山地底下。” “地下通道的几个出口都在城外,地下通道的存在,就是咱们起兵的核心秘密所在,大家伙再三留意别让葛诚发现了。”王妃郑重其事向诸位嘱咐。 与会各人认真的点头,是的,地道,就是备军备战的核心秘密,这个秘密若是被葛诚发现,基本就宣告全部准备工作都要终止,要撕破脸皮提前开战了。 “再有就是城外士兵家属的开荒屯田,这差事是臣妾主要负责去办的,涉及的人员众多,这也是个大隐患,容易被葛诚发现。” 王妃想起城外,那热火朝天的在荒山上除草耕地的场景,本来计划下个月三月份开春,就开始第一波春茬的耕种。 “王妃也不必过分忧虑。”道衍开口劝慰,“王妃出入城以后要再三小心些,在城外开荒种地,并不是我朝禁止的行为,在没有实锤的证据坐实城外开荒耕种,就是用于王爷起兵之前,大不了被葛诚发现了,咱们就将这些屯田让出去,纳入朝廷征税的范围,仅仅发现城外开荒种地这一项,还并不能得出王爷谋反的结论。” 王妃听了道衍的话,担忧少了一半,是啊,种田又不犯法,大不了这城外的荒山白种了呗。 “那行,今晚上议事,就先到这里了。” “明天芜茗让张信写信,本王命葛诚写信,鼓动朝中的言官弹劾议论边防事务,压压建文身边那些权臣嚣张的气势。” “因为有葛诚这双眼睛盯着,朱能和张玉你们募兵,贵精不贵多,以培养精兵为主要目标,招来的人多了,动静大了,容易被发现。” “火炮火枪之类的武器也要准备起来,万一北平城被围攻,火器能起到大作用。” “仪华,城外屯田该怎么屯就怎么屯,先帝在世时,最鼓励的就是农耕了,建文这小子有天大的胆子他敢不让百姓种地?” “一貉你也弄几个仓库,以货行身份作为掩护,多储备些粮食,商人囤货卖货,旁人挑不出毛病。” “另外,芜茗提醒张信多留意蒙古鞑靼的动静,本王镇守了二十年大明的北大门,万万不能因为皇族的内斗,让蒙古鞑靼敌军钻了空子,让他们打进国门里来。” “大家伙还有什么别的补充?” “没有补充的话,大家就再坚持过完这二月份剩下的二十天。三月份本王就亲自进京,去探望探望我那不长进的皇侄子。”燕王总结部署了各人的任务。 第二次的夜间议事散会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做好最坏的打算,全方位努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谋”与“略”。 第三十五章 中夜四五叹 建文元年,二月初九。 北平长史府。 葛诚一整晚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整宿整宿的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被小护卫背着跑,没跑几步就被扑上来的锦衣卫,一把抓住了衣领;一会儿梦见他大哥葛汝敬被方孝孺关进了牢房,一夜白了头;又梦见自己的二儿子葛悌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东阳葛府老宅子门前的大树下,嚎啕大哭喊着爹娘。 天蒙蒙亮,窗台上的鸽子又开始“咕咕咕”的叫唤,葛诚再次被吵醒,心乱如麻,翻身而起,随手拾起一个鸡毛掸子,打开窗户就想把鸽子赶走。 怎料窗子打开,昨晚上放置喂鸽子的水杯和酥饼碎末都不见了,在窗台上无所畏惧闲庭信步踱着步的,甚至已经不是昨晚上的白色信鸽了,而是一只灰色羽毛的鸽子。 葛诚伸头向窗外左顾右盼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并不见人影。 “唉——”他关上窗户叹了口气,拿着鸡毛掸子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他这是已经被方孝孺派的人监视起来了? 这窗台上又哪里是鸽子? 这分明就是建文皇帝和方孝孺的眼睛。 “葛大人,回去还是要好好替朕照看着四皇叔啊!” “所以老夫就拜托老弟,反正你在北平也有职位上的便利,什么贪赃枉法,以下犯上,蓄意谋反之类的蛛丝马迹,只要大概能沾上点边的,你便书信给老夫,老夫让圣上派几个锦衣卫顺藤摸瓜再抓上几个人,尽快坐实了燕王的罪名,早日为圣上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削藩这件事啊,早办结,早了事。” 建文皇帝和方孝孺对他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唉——,锦衣卫翻了大半年也没翻出什么花样来,张昺谢贵和张信直接接管了北平行政和军事工作,张昺更是用一纸布政令把王府里的丫鬟杂役长工全都给换了,几拨人轮番上阵登场,都没什么收获,现在命我接着来。 唉——,要从哪里下手? 王爷身体抱恙,这半年也很少出门了,身边只剩下王妃,和三个儿子,以及王府亲兵。 若是真有什么不轨的动静,也只能交由这些人去办了。 那就从这些人开始下手吧。 葛诚把自己信得过的府里的家丁和书童,一共五人,唤进屋里来。 他打开抽屉,掏出一把碎银子,在这五人面前分成了五小份儿,然后向众人道:“如今我接了当今圣上和翰林侍讲的委托,要求我协助他们收集些王爷的动向,你们五个人都是我的体己心腹,从今天起,府里的差事你们也不用做了,派你们出去密切留意王妃,世子,和王府亲兵的动向。” “若是发现什么人离开王府,你们就远远地跟着,若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就回来向我汇报。” “这些银子就当作是你们的辛苦费,若有重大发现,我再额外加赏钱。” “听清楚了吗?” 五人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一个书童问道:“大人,您是说,叫我们去监视王妃和世子?” “是,没错,远远地看着,他们若是离开府邸,就远远地跟着,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每天回来向我汇报。” “至于王府亲兵,主要看他们有没有成群结队的离开兵营,去哪了,干什么,也是远远地看着跟着,切记,不可被人发现。” “听懂了吗?” 五人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暗忖,这皇家之内怕是出现什么大矛盾了,连自家的皇叔家眷都要派人监视一举一动。 五人从桌子上拿了银子,便各自分了组,一人跟王妃,三人跟世子,还有一人去蹲点王府亲兵营。 “每日戊时回府向我汇报,听懂了吗?”葛诚再三强调,“记住,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跟着,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 “知道了大人,奴才们这就去办。”一个书童回答,拉了剩下的四人便离开了葛诚的房间。 葛诚梳洗穿戴妥当,正打算去衙门当差,王府的小厮就来通知:“王爷唤你去府里写信。” “嗯?写信?给谁写信?”葛诚立即好奇心大作来了精神,整理了官服就跟着小厮出门。 燕王府,主卧室。 葛诚一进屋就闻到满屋子的药味,屋内光线昏暗,没开窗也没掌灯,燕王还是病恹恹的老样子,坐在床边有气无力。 “卑职参见王爷。”葛诚下拜行礼。 “葛大人回来了,本王那皇侄儿建文皇帝可还好?” “回王爷,圣上对王爷甚是挂念关心,还问起您的病情。”葛诚低头回答。 唉——,他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关心,还命我紧紧地盯着你,搜集你贪赃枉法,以下犯上,蓄意谋反的罪证。 燕王压制住嘴边浮上的冷笑,问起本王的病情?呵呵,建文这小子每天收到的探子消息还不够多吗? “建文皇帝还问了什么其他的没有?” “回禀王爷,圣上还问起北平新任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政绩,卑职一一据实回答,新任长官克忠职守,北平国泰民安。” “在你回来之前的几日,出了大事,北平可再谈不上国泰民安喽。” “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帮本王写几封信的。” “你可有记录,近三年来,向朝廷呈过奏折夸奖过本王的,都有哪些文臣言官?”燕王问道。 在他印象里,似乎这些爱溜须拍马的文臣还真不少,尤其皇太子朱标刚去世,皇位继承人还没定下那会儿,居然还有挺多人向先帝举荐他接任皇储,前前后后打仗立功,似乎也有一些这类文官上表朝廷夸赞,可这些文臣言官,到底谁是谁他都不记得,基本上只见过名字,一个人都没见过。 “回禀王爷,前任长史专门收集过这类针对王爷的褒奖和朝臣谏言的,卑职接任北平长史这两年,第一年也登记了不少新增的群臣赞扬王爷功绩的奏折。” “只是,只是,只是在这大半年,这类奏折少了。”葛诚黯然,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这大半年里削藩动静这么大,朝中各人谁还愿再提及燕王? “你能再找到这些人的名字和地址官职不?”燕王并不在意这大半年是不是少了人上书夸赞自己,没人上书建议建文这小子赐死他就不错了。 “回禀王爷,都有记录的,这些人都能找到,卑职斗胆问一句,前些日子,北平发生了什么事,昨日卑职刚回城,还没收到消息。” “鞑靼敌军侵犯我大明,烧杀抢掠了一个村子,死了一百多口人。” “什么?蒙古人又来了?”葛诚吃了一惊,这果真是大事。 “唉,本王这皇侄子还居然下令命铁骑军不要乘胜追击鞑靼敌军,本王身体欠佳,这执政掌兵之事也交由建文皇帝新派来的三位大人接管。” “可这边防安危毕竟是大明朝国家安全一等一的大事,所以今日唤葛大人来代本王写信。” “就写给这些曾经夸赞过本王的文臣言官,他们到底谁是谁,长什么模样,本王从未见过,也分不清楚。” “只是事关北疆边防,本王也不方便端着皇叔叔的架子去教育我那年轻的皇侄子,边防事务关乎国运。所以,葛大人,你就代本王给这些人写封信。” “本王对蒙古鞑靼扰边甚是担忧,先帝在位时,本王和老三晋王,以及老十七宁王,一度五次联手,击退蒙古敌军,北拓边界上千里,才换得这些年北疆边防的相对太平。” “如今鞑靼卷土重来,蒙古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长攻城攻坚大规模集体作战,一旦大明北疆被他们攻破缺口,趁势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大致的内容就这些,葛大人您再润色润色,给这些人去信即可。”燕王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咳嗽了起来。 “王爷保重身体,边防事务关乎国体国运,兹事体大,王爷不便直接干预,写信给这些文臣言官转述也是合适的。” “卑职这就去写信,把收信人名单整理出来,给王爷过目查看。”葛诚心中默默记下了燕王口述的内容。 “好,有劳葛大人了。”燕王挥挥手,葛诚离开王府。 这写信的差事,算是方孝孺口中贪赃枉法,以下犯上,蓄意谋反之类的吗? 好像完全不沾边吧,还是不要向方孝孺他们提及了,别说了不该说的,让他们多心,牵连了这些收信的文臣言官,王爷连他们谁是谁都分不清楚。 葛诚回到衙门的档案室里翻找了一遍,找出历任长史登记的名册,有朝臣上书表扬自家主子,自然是荣耀的值得高兴的事儿,历任长史都记录得很详细。 葛诚数了数,最近三年,一共有五十八人上书赞扬过燕王朱棣,或举荐燕王为皇储,或夸奖他战功显赫,这五十八人里更有二十五人是多次上书表彰的。 葛诚再核查一遍在任官吏的名册,这五十八人里,目前在位的是三十九人,官阶大小不一,最高二品,最小七品,分布在各省州府,他把这三十九人名单摘录下来,又按王爷口述的意思语气委婉的写了信的样板,便又拿去给燕王审核。 燕王看了葛诚整理出来的三十九人名单,顿时笑了,“居然有这么多人上书夸赞过本王,本王与他们素未谋面完全不认识呀。” “王爷功勋显赫,在皇亲国戚中从来的都是出类拔萃的。”葛诚这话可一点都不假,他以前的两位主子,文治武功都远不及燕王。 “行,葛大人,就按这些名单写信吧。”燕王道。 “卑职马上就去办。” 建文元年,二月初九,葛诚正式开始监视燕王的第一天,他写了整整一天的信,直到天黑才写完。 他把三十九封信一一封好,交给驿府的邮差寄出。 时间已到晚上戊时,五个早上派出去监视王妃世子的家丁回府向他汇报。 “启禀大人,今天三个世子去太傅府上读书,然后去了校尉场练习射箭,便回了府,并没有会见什么其他人。” “启禀大人,今天王府亲兵营并无人集群结队外出,所有人都在兵营里操练。” “启禀大人,今天王妃一早就出门,去了万宁寺烧香打坐,天黑了才回王府。” “什么?万宁寺?”葛诚瞪大了眼睛,隐隐的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王妃去万宁寺干什么,还一呆就是一整天? 她以前进庙烧香,就只在王爷王妃父母的忌日,烧了香磕了头就离开,前后最多在寺庙里呆两炷香功夫。 她在万宁寺一呆就是一整天,她在干什么? “行,诸位辛苦了,明天你们继续跟踪。” “尤其是王妃,看看是不是明天她还去万宁寺,想办法混进寺庙里看看,王妃是不是真的在烧香打坐。” 第三十六章 文章憎命达 建文元年,二月初九至二月十一,北平连续三天晴空万里,蔚蓝的天空牵手暖煦的阳光,慢慢消融着北平的积雪。 青的瓦,红的墙,黄的琉璃瓦屋顶,渐渐地,在白雪皑皑褪色之后,露出色彩艳丽的身姿。 葛诚派出去监视燕王的王妃和世子亲兵的家丁,连续三天在傍晚戊时回府,向他汇报的内容,几乎都一模一样: 世子们每天读书和练习射箭骑马,谁也没见。 王府亲兵们每天在营地里训练,哪也没去。 王妃每天去万宁寺,在寺庙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负责跟踪的书童悄悄地进过寺,却也只是见到王妃在大殿上过香之后,自己一人进了禅房,早上进去晚上出来,门外留一个家丁守着,葛诚的书童怕被对方发现,便不敢靠近禅房。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万宁寺。其他人继续跟踪。”葛诚吩咐五人。 “万宁寺?”葛诚对于王妃徐仪华还是有所了解的,性格温和,善良体贴,而且为人非常务实。 若王妃徐仪华是虔诚的佛教徒,家中应该处处礼佛敬佛,佛像神龛自然不会少,可是,葛诚出入燕王府两年,从未在府中见过佛像神龛。 王妃徐仪华如今天天去万宁寺,真的只是在烧香打坐? 万宁寺里,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秘密? 葛诚在寄出了三十九封信的同时,张信也给旧时的同僚同事写了六封信,他的信比葛诚的多了一项内容,张信抱怨了一下恢复周朝古制让自己非常头疼,甚至打趣的问这些旧同僚旧同事,会不会过不了多久,大明就要恢复周朝时期的文字和菜谱,两千年以前,那会儿的周朝人都吃些什么?有烧鸡和烤鸭吗? 一共四十五封信,从北平同一天寄出,驿府间传递信件,马不停蹄,从不停歇,每到一个驿站,换马,换人,背着信件文书接着向下一站跑。 葛诚派人监视燕王家属的三天之后,决定自己亲自出马一探究竟的同时,这四十五封信,从北平到应天,到各州省府,也跑了三天,第四天,朝中的文臣们陆续收到了这些来自北平的信件。 朝廷政事消息和民间的小道八卦一样,一旦传播起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鸡毛蒜皮可以被夸张成惊天动地,更何况是蒙古扰边这种大事,从政入仕上了些年头的老文臣们,他们不会忘记,自己的国家是如何从姓“元”改成了姓“明”。 战乱的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换来当今安定安宁的生活,没有人愿意打破它。 言官之间无秘密。 于是,北平这四十五封信的内容,从七品县令的嘴中传出,到了六品詹事府府丞的耳边,再传到五品工部员外郎的酒桌上,然后到了三品礼部左侍郎的茶歇间。 鞑靼扰边——建文皇帝不让追击。 方孝孺主张——那些毫无实际意义的恢复周朝古制的奇葩政令。 焦虑,忧虑,不满的情绪,像病毒一般在满朝文武大臣的身体里扩散开来。 北平寄出去四十五封信,引发了全国各地三百多封上书弹劾的奏折,在乍暖还寒的二月中旬,雪花一般突然从各州府飞出,集中火力攻向皇城应天的紫禁城金銮殿。 皇城应天,紫禁城,排队觐见上表奏章的大臣,已经排到了金水桥之上。 建文刚一踏进养心殿,就被守在门口的一大群文臣言官围了起来。 “圣上啊,蒙古入侵我朝,千万不可小觑!” “圣上啊,鞑靼敌军战斗力极强,我朝一步都不能退!” “圣上啊,微臣的州府实在是找不出在周朝的时候叫什么名字,还请圣上赐名!” “圣上啊,周朝的时候似乎不曾有微臣这个行政部门设置,是不是这次要被一起撤并了?” …… ……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里三层外三层,二十一岁的建文皇帝被突然挤上来的文臣围得密不透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第一句,就已经被问到第十句了。 “来人啊,把方孝孺叫来!”建文陷在文臣言官的围攻包围里,大喊了一声。 殿内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小太监回答道:“启禀圣上,方大人也在翰林院被人围着呢,那边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估计他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圣上,如今边境隐忧未除,常年守边卫国的又是几个先帝分封的藩王,这个时候大力削藩怕是不妥。” “万一藩王被削了,造成边疆无人把守,蒙古人趁机打进来怎么办?”在一阵嘈杂声中,一个三品刑部右侍郎开口说到,字字清晰,声音压过了所有人。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也附议!”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根导火线,点燃了在场诸位文臣的忧虑,一边喊着“臣附议”,一边就跪了下来。 一分钟之内,原本围着建文皇帝这一大群叽叽喳喳的文臣言官就全部跪下。 “先帝在位时,为了巩固东西南北四周边防,分封了皇子为藩王,其中负责驻守边境要塞又称为塞王,给塞王的领地多为边塞苦寒之地。” “如今先帝刚去,圣上就急于将驻守边塞的塞王罢免废黜,此举恐危机国家社稷安危,行为无异于釜底抽薪。” 跪着的一个五品吏部郎中又磕了个头说到,先帝洪武在世时,他曾三次上书表彰过燕王朱棣的战绩功勋。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都附议!” 咚咚咚,从集体下跪,一下子又发展成为集体磕头,有的文臣已经头发花白,一把年纪的老骨头老腿儿还跟着磕头,诚恳的请求着年纪轻轻的建文皇帝。 建文元年,二月十二日,一大早,建文皇帝朱允炆准备上朝,就这么被四面八方连夜赶来京城的各路文臣言官团团围在养心殿,围住他的群臣哗啦啦跪了一地接着咚咚咚的磕头。 建文出奇的沉默着。 他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平时教他待人接物说话下指令的三位先生,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这三个推崇周朝古制和削藩的主力,估计现在这会儿都各自在府衙里也被人这么围着。 也许,朕并不应该事事都听从他们三个的。 这毕竟是朱家的天下,朕接过的是先帝传下来的皇位。 建文忐忑不安惶恐了一会儿,慢慢的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诸位爱卿请起,众爱卿的意见,朕都听到了,朕会再慎重考虑考虑的。” 第三十七章 人迹板桥霜 建文元年,二月十二。 葛诚一早随小书童驾着马车来到燕王府后门,小书童说,“每天早上,王妃就从这个后门出来,前往万宁寺烧香。” 来北平的这两年,他无数次进出王府,却头一次以这种方式偷偷摸摸的躲着等待。 果然,书童话音没落多久,王妃和管家老颜,家丁小原,就驾了马车出门,向北而去。 葛诚的马车远远跟着,王妃的马车停在了万宁寺前门。 万宁寺是以前元朝遗留下来的寺庙,相传由元成宗所修,元朝被灭了后,原址寺庙改小了,也算是北平城内香火旺盛的佛教寺院。 葛诚见王妃和家丁小原进了寺,他和书童便也下车悄悄的跟上。 王妃进了大殿,佛前三炷香,焚香参拜之后,便步出大殿向左转进了一间禅房,家丁小原在门外守着。 家丁小原,葛诚是认识的,王妃从徐府带来陪嫁的。 等一等,管家老颜去哪里了? 葛诚发现老颜并没有跟进寺里,他命书童去外面马车上瞧瞧。 过了一会儿,书童回来说颜管家并不在马车上。 老颜是徐仪华的心腹,五十多岁的老管家,忠心耿耿在徐府呆了四十年,一起出门离府的三个人,老颜跑到哪里去了? 他命书童向寺院要了间禅房,就在王妃的禅房对面。 “小原什么时候会离开一下?”葛诚冷不丁的问书童。 “中午小原会去寺里的斋堂吃饭,那个时候会离开大概一炷香的功夫。” “好,那就中午。你带了什么工具没有?我想撬开王妃的那间禅房的房门看看。” “大人,进去敲门不就行了,还要用撬的?”书童惊呆了,王妃从某种程度也算是大人的主子吧,撬开主子的房门,是不是也太无礼了? “万一,王妃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呢?你带了什么工具?这门栓是横木挡着的,有小刀吗?小刀应该能撬开。” “有的,大人,奴才带了小刀的。”书童掏出一把裁纸刀。 “嗯,那中午等小原去吃饭了,你去撬门,我来把风。”葛诚道。 他有一个怀疑。 他想起方孝孺在书房说的那句话:“也不知燕王是真的清心寡欲执政廉明,还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 圣上削藩令一下,燕王恰巧就病了。 难怪建文一派人深深的怀疑。 建文一派向前逼近三步,燕王一系就向后退了五步,中间永远留了两步空隙,耐人寻味。 葛诚派家丁跟踪了三天。 王府亲兵营有亲兵八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出门喝酒吃饭。 王府世子每天上学和练箭,也从不组队去踢个蹴鞠。 王妃每天进庙打坐,从不出去逛个街市买块衣料。 他们表现得过于规矩和小心了。 始终克制着,与前来一探究竟的各路人马,小心的保持着中间那两步的距离。 所以,扑腾了大半年,锦衣卫什么都没找到。 所以,张昺谢贵张信即使换掉整个王府的家丁,也一无所获。 燕王朱棣,就像是一条深深潜在水里的鱼,趁着水色浑浊,夜色深沉,静静的沉在水底,谁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 论兵权在握,先皇十七子朱权的大宁卫,拥兵八万,甲八千,又有朵颜三卫加盟。兵力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甚至都胜过燕王朱棣。 可是,建文和方孝孺,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宁王,宁王直爽聪慧,这种把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人,往往可以令人放心。 建文皇帝就算命谢贵张信收走北平的兵符,就算把朱棣这条鱼牢牢地困在河底锁在笼子里,建文和方孝孺他们也依然不放心。 因为,燕王朱棣是真正的领袖。 他能一呼百应。 他能团结出一个派系。 这些能力,是年纪尚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倾尽一生也无法练就的。 葛诚坐在禅房,漫无边际的神游思索,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中午。 “大人!大人!小原他离开去吃饭了!”书童冲上去摇摇葛诚的手。 “什么?马上马上!”葛诚立刻回过神来,打开房门。 果然,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好几间禅房的门都打开着,香客们都去吃中午饭了。 除了王妃徐仪华的禅房还是大门紧闭。 “快快快,去撬门!”葛诚低声道,自己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帮书童把风。 书童用小刀上下撬了房门几下,门后木栓应声松开,“吱呀”一声门开了。 葛诚紧张的低声说道:“不知王妃在此修行,卑职失敬打搅了!”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里空无一人。 徐仪华根本不在里面! 葛诚的心脏疯狂的跳着,心跳声连自己都能听见。 整个禅房极其整洁,甚至连地上打坐的垫子都是平平整整的,一个凹陷都没有。 王妃徐仪华不是进了这间禅房吗? 她去哪里了? 葛诚发现这间禅房和自己的那间有个明显的区别,这间禅房有窗子。 他推开窗子,外面是万宁寺的后院,他攀上窗台一跃而下,地上有脚印留下。他跟着脚印走,出了万宁寺的后院,这个地方,曾经停过一辆马车! 马车车轮的轮印,清晰的压在泥土里,车轮印一直向东边的土路延伸,那是出城的方向。 徐仪华从万宁寺的禅房,离开了寺院,坐着马车,出了城! 葛诚心神慌乱如麻,唤了书童赶紧出去关上这间禅房的门,去寺院前门把他们的马车驶来后门,马上顺着这些车轮印记,追出去! 书童听命,匆匆忙忙跑出去关上房门离开。 葛诚深呼吸几下,平复了慌乱的思路。 他掏出手帕,回到窗前,仔细擦去刚才攀上窗台遗留下来的脚底泥印,仔细环顾四周,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便恢复原样关上窗子。 葛诚站在马车车轮印的地方,向东望去,这条路一直往前,出了城,就是一片荒山,刚来北平的时候,他和夫人闲暇时,驾着车把北平城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逛了个遍,东边的那片荒山,叫灵山,有四五个山头,没有人居住。 徐仪华是悄悄去了灵山吗? 思绪翻滚间,书童的马车已经驶来万宁寺的后门,葛诚上车,命书童跟着车轮的痕迹向东而去。 这条路,人迹罕至,路上来回就只有这一种宽窄尺寸的轮子经过,路,越走越荒凉,渐渐地,连树都看不到了。 一个时辰之后,书童停下马车,问道:“大人,您说的灵山,是不是这里,我们已经到了,可是这里并不是荒山啊,住的到处都是人!” “什么?”葛诚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只见原本荒秃秃的四五座山丘,变成了桃花源一般的大村落。 山脚下是一片片延绵的村庄,村民们或砌屋,或劳作,或晾晒,或炊煮,光秃的山脊被开垦成梯田的圈型土基。 这荒山,什么时候,完全变了模样? 什么时候建的这些村落?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葛诚呆呆的站在灵山山脉的山脚下。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狠狠的砸向他自己。 难道,这城外的荒山,就是燕王屯兵屯田的地方? 他耳边再度回想起方孝孺的话:“也不知燕王是真的清心寡欲执政廉明,还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 他被自己冒出的念头吓得瑟瑟发抖,此时此刻的害怕,比在应天见到锦衣卫,更严重千百倍。 燕王,燕王,燕王他,真的在准备谋反! 有据可依有证可考 这是一个有历史的逆袭励志的故事。 因为有历史,所以尽量有据可依,可证可考。 男女主角不能穿越,不能关键时刻掏出华为手机闪瞎眼,不能倒背历史书干预皇帝选太子,不能摇身一变成宠妃颠覆后宫。 靖难之役,是中国上下五千年封建社会历史上,仅存的一个以极少兵力战胜中央军,唯一的一个地方军造反成功,取得国家政权的战争,难得可贵的还有一点,靖难之役造反成功之后,大明迎来了远迈汉唐的永乐盛世。 客观的说,永乐盛世和贞观之治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两个都是非正常手段上位的皇帝,当然李世民玄武门之变还算不得战争,顶多是政变,造反难度要小得多。 李世民和朱棣一样,都是极有领导能力和执政能力,勤勉敬业的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西晋的八王之乱,东汉的七国之乱,都以中央军的阵压造反失败告终。当然论能力和实力,那些八王七国之流和朱棣也不是一个咖位的角色。 如果要论历史上哪个皇帝白手起家当上ceo的创业史最艰难? 朱棣,他绝对是苦逼中的苦逼,苦逼中的战斗机。 本文写了一个月,遇到了两个坎。 葛诚和张信。 这两个都是没有废话的《明史》点过名的人物。 而《明史》又不幸的被清朝人四次修馔过,所以当时的真实故事情节如何,后人也无从知晓。 大部分的史书记载,都把人描述得非常脸谱化,大奸大恶,或者高风亮节,不是大坏蛋就是大好人。 葛诚为什么叛变? 惜字如金的《明史》只有一句话: 尝奉王命奏事京师。帝召见,问府中事,诚具以实对。遣还。 人在什么时候会背叛他的老板?被老板穿小鞋,扣工资,不能升职加薪?或者,有一个好基友突然跳出来说,介绍他去一个更牛逼的地方上班。 葛诚背叛的原因,我想我是找到了。 洪武十一年(1378),天台方孝孺来访南马葛府,这次会面建立起一定的革命友谊基础,方孝孺写下《东阳葛府君誄》文告别。 方孝孺后来给葛诚写就业推荐信里提到:“东阳葛信诚夫,其文章谅爲执事所稔知。然兵戈之余,才莫难于斯时。由孝孺言之,信当推此邦之杰。时新进如秘书监冯忠、按察司佥事张丁,皆不禄外,此惟楼恕、俞恂,才略与信相上下。” 原来葛诚是方孝孺的好基友,老方对外公开高调秀恩爱:老葛是我老方的好兄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样的人才谁爱谁知道,爱过忘不了。 所以,老方这个好基友成功地离间了,老葛和他老板朱棣之间的君臣感情。 张信又为什么叛变? 当时那种力量悬殊之下,弃朱棣而去抱朱允炆的大腿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张信当时职位级别已经是省一级的正厅级干部,尽管明朝公务员工资低执业风险大,但衣食无忧总是有的,为何张信会放弃体制内的优厚待遇,背叛他的老板? 不说废话的《明史》也有一句: 受密诏,令与张昺、谢贵谋燕王。信忧惧不知所为。母怪问之,信以告。母大惊曰:“不可。汝父每言王气在燕。汝无妄举,灭家族。” 意思是张信的娘,掐指一算,燕王朱棣是要当皇帝的人呀,张信你这混小子帮建文弄死朱棣,你这是在找死吗? 但是,张信当时已经37岁了,我认为已经过了“乖乖宝贝要听妈妈的话”的年纪了。 人在什么时候会背叛他的老板?被老板穿小鞋,扣工资,不能升职加薪?或者,他认为他的老板能力实在太差了?跟着他老板混下去迟早郁闷而死,还不如揭杆起义去造反? 本小说重点提到的减税,大规模削减赋税。这条老百姓最得利,但也要看时机,前方打的如火如荼,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他在后方搞减税,减到最后只能派人四处跑出去筹粮草。文中淮扬盐运的插曲不仅仅是小说的故事桥段,也是当时真实的社会经济情况反映。 有个叫刘观的,洪武年间因贪腐下狱,朱允炆上台后就给平反。从此顺利洗白,继续官运亨通,终于进化成明朝宣德年间名满天下的巨贪。 除了这些体现朱允炆独具慧眼的事之外,建文新政的一大特色:恢复奴隶制王朝周朝的政治经济制度。正式官方术语名称,叫恢复“周礼”。 是的,改周朝路名,地名,官名,切豆腐分成井田制,都是张信的伟大老板朱允炆主推的治国方针政策。 作为一个有抱负有思想有追求的公务员,我想张信的内心当时是崩溃的。 于是,张信也叛变了。 有趣的两个人,葛诚和张信。 一个是朱棣派去建文身边打探消息的文官,被他恰同学少年时好基友方孝孺所策反。 一个是建文派去朱棣身边谋害监视的武将,被本小说男主角和朱棣的人格魅力所感召,加入革命队伍。 其他的有据可依就不一一列举了。 历史很有趣,重新书写历史更精彩。 祝各位阅读开心生活愉快。 第三十八章 青山郭外斜 “大人,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荒郊野外太冷了,要不您上马车上坐着吧。”书童发现葛诚的异样,瞳孔放大,一脸惊恐,全身在不自觉的颤抖。 “嗯,好,上车。” “咱们在这山脚周围兜一圈,你留心周围看下能不能找到王妃。”葛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上了马车。 别害怕。 别害怕。 这只是一片待开垦的荒山,有人搬过来居住,没有看见武器,没有看见士兵,没有看见演习操练,这里未必就是燕王举兵谋反的根据地。 小书童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在灵山山脉的山脚下的村落外边走边看。 灵山山脉一共有五座山丘,现在山脚下建了村庄,一眼望去很多房子都还在砌墙和垒砖,应该也是刚聚集修建起来的村落。 这些人,从哪里来? 看上去,也有几千户人家的样子。 城内来的? 大明有严格的户籍和路引制度,这么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他这个做北平长史的秘书长不可能不知情。 城外来的? 北平地处边塞,风沙大,林木稀,并非会是百姓首选的置业安居乐园,江南两淮流域和山东直隶都比北平好。 葛诚远远的向村庄里望去,村里有水井,刚栽种的林木和果树,似乎还有几家货行和粮油杂货店,已经是初具居住规模的村落。看着村民进进出出,以老弱妇孺较多,村内男子出入较少。 书童驾着马车,走到第五座山的山脚下,突然掀起马车帘子低声向葛诚道:“大人,大人!” “你看那边的两个人,是不是王妃和颜管家?” “什么?赶快停下来!别再靠近!”葛诚听了,连忙向外张望。 书童把马车停在了一棵树下,葛诚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望去,那个身穿藕色镶皮袄和灰色短棉袄的身影,正是燕王妃徐仪华和管家老颜。 只见老颜展开一张图纸,徐仪华对着图纸指指点点,身边围着几个村民,似乎正在讨论村落布局和建设规划。 徐仪华是这个大型村落的指挥建设者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葛诚悄悄看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便命小书童驾车回府。 又是一个时辰的车程回到长史府。 进了卧室,不识相的鸽子还在“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回信回信回信,你叫我写什么?” “写发现一个大村子,里面全是王爷起兵的乱党,让方孝孺报告圣上派锦衣卫来将他们抓起来全部杀掉?” 葛诚不耐烦的向鸽子低声吼道,顺手拿起鸡毛掸子上前一挥就赶走了鸽子。 鸽子被打了一下,马上就飞走了。 “唉——”鸽子一飞走,葛诚背上的大石头似乎也被移走了。 天黑之后,又是戊时。派出去的其他四个家丁回来汇报,内容和前三天没有一点不同。 世子去上学然后骑马射箭回家。 亲兵营又操练了一天没有出门。 “行,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去跟踪世子和守兵营了,你们几个,换上农民的衣服,明天都去灵山走一圈。” “你们去做两件事。” “第一,数一数灵山脚下的村子,一共新搬进去多少户人家。” “第二,想办法,不留痕迹打听打听这些人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你们带上果子糕点什么的,问小孩子,别直接直挺挺的问大人,千万小心,别引起村民的注意。” “灵山那一带地方大,离府里又远,估计一天下来也弄不清楚情况打听不出来什么,给你们三天时间,二月十五号的戊时,再来向我汇报。”葛诚说完,又打开抽屉取出一些碎银子,分成了五小份,推给五个家丁书童。 “这些钱你们拿去,二月十五日的戊时,再来向我汇报。” 在这三天,另一边厢,皇城应天,从北平寄出到各州府的四十五封信的功效,还在继续发酵扩大。 建文皇帝被群臣围攻堵截了两天之后,直接下令取消上早朝,三天之内,又多了二百多封奏折集中火力攻击,一种声音是反对不追击鞑靼和削藩的,另一种声音是对于恢复周朝礼制的怨声载道。 从建文皇帝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几乎事事都听这三个人的,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这三人是先帝皇爷爷亲手指定的顾命大臣,听这三个人的话,就相当于听皇爷爷的话。 可是如果皇爷爷在世,颁布这些政令,他真的都会赞同吗? 建文皇帝朱允炆,一个人坐在奉天殿里,开始深深的怀疑人生。 他只是觉得他们三个的话都很有道理,有理有据,似乎都是站在他朱允炆的立场上,为他考虑的。 但是这三天以来,收到五百多封的奏折,却让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听说这两天还有些言官在翰林院和方孝孺当场就吵架吵起来了,说方孝孺瞎指挥,让圣上误入歧途,败坏江山社稷。 朕,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建文陷入了迷茫。 建文元年,二月十五,晚上戊时。 北平长史府,葛诚派出去的五个家丁书童,在灵山转悠了三天,终于带回来了有价值的线索。 “启禀大人,灵山山脚的村落,是这一个月内才建起来的。” “据奴才们在五座山的山脚清点户数,目前灵山一共迁入七千四百户人家。” “他们一部分是北平铁骑军的家属家眷,一部分是从附近地区搬迁至此处,主要都是随着家中男主人迁来北平东郊灵山。” “家中男人从军,他们迁的近一些,也方便家庭团聚。” “什么,从军?”葛诚听到了核心关键词。 “是的,大人,灵山山脚下的村民,全部都是从军将士的家属。”书童据实回答。 “他们说,王妃给他们规划好了住所,还给每家每户发放了安家的费用,发了农垦的农具,还有农耕的种子。” “下个月开春,就要开始第一轮种植了。” 七千四百户,按照每家至少两口人计算,这里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北平城以外,渺无人烟的东郊,突然无端多了一万五千人,以务农的名义? 这一万五千人,又恰恰是军队将士的家属? 这会不会太巧了? 葛诚打发五个家丁下去,说明天先休息,后面是否还需要外出跟踪,另外再听他指令。 葛诚,又一次失眠了。 每一个消息,都有且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一万五千人,迁徙到北平的东郊,悄无声息的,连建文皇帝指派的三个北平最高长官都一无所知。 唉——,他到底该不该写信告诉方孝孺? 会不会因此而引起另一场,堪比明初四大案的大屠杀? 一万五千人的随军家属,如果被朝廷定性为,参与谋反的逆贼,自然都死罪难逃。 但是,目前这个阶段,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农耕人口迁入北平东郊。 建文元年,二月十六日,天刚亮,窗台上的鸽子,又来了,这次鸽子主动用鸟嘴敲击窗户,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葛诚不耐烦的开窗,正想再一次赶走鸽子,发现这次鸽子鸟爪上又绑了纸条。 他拆开一看,豆腐块大小的字条上,是他大哥葛汝敬的字:为兄已入职吏部侍郎,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后面跟着方孝孺的字:近几日弹劾老哥我的奏折太多,老哥我是殚精竭虑身心俱疲,老弟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弹劾?”葛诚笑了一下,该不是他寄出去的那三十九封信起作用了吧,不过是反映实际情况罢了,燕王的担忧不无道理,国界边防无小事。 唉——,方孝孺也确实把他家人照顾得不错,自己能步入仕途有今天,也多亏了他的举荐。 还是把东郊灵山的事情,提一提吧,突然出现的一万五千人,随便蹦几下都能造成北平的地动山摇。 葛诚谨慎的遣词造句,写到:北平东郊灵山发现七千余户新迁入农户,似乎可能和王府有些关联。 他将纸条叠好,绑在鸽子鸟爪上,将信鸽往空中一送,鸽子扑棱棱瞬间就飞走了。 唉——,他终于还是把这消息捅出去了,葛诚见鸽子飞走,立刻又开始后悔,燕王和王妃真的待自己不错,燕王也确有治世之才。 这消息一传到金銮殿,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另一场风暴。 白莲花与大魔王 自从朱允炆在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自明期直到现在,关于寻找建文帝下落的未解之谜就是热点,从1402年到2019年,六百多年间,民间对于寻找建文皇帝下落的热情从未熄灭过。 出于不同目的的几次对明史及周边史书的修改和补充,尤其清朝时期夸张突出君本位主义,突出名正言顺正统继承人思想。在明史及周边书籍的影响下,开始兴起缅怀朱允炆的热潮,他变成了被四皇叔欺负迫害的小可怜,楚楚动人的白莲花。 建文在位的短短四年,主要就是干了两件大事:折腾自己五个叔叔,成功弄死了一个,弄残了四个,然后打了三年仗,成功的给文臣们洗脑,周朝大法好,周朝奴隶制就是好呀就是好。 明朝存在276年,却是中国封建历史上最硬气的朝代。 不求饶,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亲征守国门。 然而如果朱允炆没有被朱棣取代,这个历史百分之一万会被改写。 性格决定命运。 皇帝决定国运。 但小朱同志的过错无人关心,这毕竟是皇族内部的斗争。 同情弱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于是朱允炆以及其后人们,雨后春笋般的在这六百多年涌现出来。 来看看小朱同志到底有多忙:去过贵州寺院当主持,去过湖南道观当道士,去过广西种地当农民,下过乡出过洋,漂洋过海去流浪,连郑和航海七次都为了找他,小朱同志已然成为六百多年的追星的偶像。 允炆偶巴,我们想念你。 另一厢,苦逼中的苦逼,苦逼中的战斗机,老朱大哥在小朱同志身心折磨以及精神摧残之下,终于愤起反抗,成为斗战胜佛,过关斩将,屡败屡战,登上春晚舞台,卖力的开始表演:修河道整治水利,减少灾害洪涝;征蒙古安定国防,就是寸步都不肯让;编写永乐大典,科普古代版十万个为什么,一把老骨头了还几度亲征蒙古,亲自执笔书写一个苦逼的艰难创业奋斗史。 可清朝人四度修史后,让老朱同志朱棣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却是,一个爱搞面子工程的阴险狡猾的皇帝。 他对白莲花小朱同志的爱将方孝孺诛了十族!是吗,怎么很多书记载只杀了三人? 他大兴土木把首都从南京迁到了北京!是吗,不迁北京,蒙古进攻谁来守国门? 他劳命伤财让郑和七次下西洋!是吗,不下西洋和外国建立邦交来往商贸,大叔你今天能吃到肯德基麦当劳? 老朱同志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却被冤枉成了大魔王中的大魔王。 白莲花未必是白莲花,大魔王未必是大魔王。 历史的真相,往往就是被打落牙齿时,不得已吞下去的那口血,不是局中人,永远感受不到疼。 第三十九章 浩浩风起波 “圣上,方大人,齐大人,子澄大人三位大人在殿外求见!”小太监在奉天殿门口通报。 圣上已经取消了两天的早朝,养心殿前面每天早上却依旧聚集了一大群文臣言官,捧着奏折,大有见不到建文誓不罢休的样子。 建文已经在奉天殿躲了两天,谁都不想见。 “他们三个怎么能跑得出来,没被人围上?让他们进来吧。”建文收起手中的《水浒传》,藏在座椅下面的垫子下,若是被他们三个发现发竟然自己居然在看这种民间禁书反书,又要被念叨个没完了。 “圣上,收到北平的消息了!”三人急匆匆的跑进殿里,头都来不及磕。 “葛诚发现北平东郊多了七千多户人家!”方孝孺扬了扬他刚刚收到的信鸽传信。 “圣上,老臣建议马上出兵征讨围剿北平!”齐泰一脸兴奋,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建文听了却是出奇的平静。他面前的桌子上,此时堆着五百多封奏折,足足有半米高,就像是一个屏障,挡住了三人的意见。 “哦,多了七千户人家,都是干什么的?”建文淡淡的问,这个时候出兵?还征讨?围剿? 放着蒙古鞑靼入侵不去追击,却出兵去围剿北平朕的四皇叔? 你们是嫌朕的日子过得太平静了? 还是嫌朕被这些言官聒噪埋怨得不够厉害? 你们知不知道这几天朕哪里都不敢去? “回禀圣上,老臣问了潜伏在北平城里的锦衣卫,他们去摸了个底,说这七千户都是农户,都是随军家属。”黄子澄回答,他一直反对这种一刀切的削藩,过于激进了,可是大家同是顾命大臣,也不好当着圣上的面,直言反对另外过于激进的两个人。 “嗯,好,朕知道了。”建文心不在焉的回答。 “圣上,这时候确实应该出兵!咱们终于有了燕王谋反的罪证了!”方孝孺等了快二十天,才等到了葛诚的回信,总算有机会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了,突然冒出来那么多奏折弹劾他,灭了这七千户的反贼就是对那些弹劾他的言官最好的反击。 “圣上,臣附议!等了大半年,终于证据确凿,咱们可以正式动手了!”齐泰向前走了两步,和方孝孺交换了一下眼神。 尤其是,这个月的南方的盐税又没收上来,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收到淮扬的盐税了。 唉,龙椅上面的这位小祖宗,真是活在天上的云彩里,不知道人间的疾苦,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位小祖宗一再的减税,国库已经没有什么钱了,每个月大臣士兵的俸禄和军饷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若是下一步燕王真的起兵造反了,到时候中央军不得不正面开战,军饷和粮草都是个大问题。 “出兵吧,圣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齐泰跪了下来。 “臣附议!圣上,马上出兵吧!”方孝孺也跪下来。 他已经受够了这三天以来每天被言官围攻的日子。今天三个人约好了从各自家中出发直接进宫,连翰林院和衙门都不敢去,执着的文臣言官们天天守在衙门里找他们理论,这群人啊,骂不得,打不得,自己身为一品大臣文官之首,也得有个像样的派头和作风。 每天,除了忍,还是忍。 只有黄子澄站着没有动,削藩他也是赞成的,但不必用这么激烈极端的手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身旁这两位跪着的顾命大臣,这么急着弄死诸位皇叔和燕王,仿佛晚一秒钟都不行。 各人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天色也不早了,众爱卿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吧。”建文不愿意接话,更不愿意正面回答出兵的问题。 这个时候出兵? 对于随军家属的农户出兵? 你们是要朕背上残暴昏庸的罪名吗? 放着蒙古鞑靼敌人不去追击,专门去追击朕的四皇叔,而且还是四皇叔以前部下的家属? 朕的四皇叔毕竟是姓朱的! 不杀外敌,只杀亲人? “黄大人,黄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齐泰急了,今天圣上情绪不太对,他拉拉站在一旁端着手的黄子澄,示意他来帮腔。 “黄大人,您帮着一起劝劝皇上,要马上出兵!”方孝孺也察觉今天建文的异样,建文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小皇帝了,悄声开口向黄子澄求助。 黄子澄挑挑眉毛,身边这两位毕竟是正一品的同僚,这时候他们开口求助,他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好也跟着跪了下来。 “要不这样,圣上,咱们呢,委婉一点处理,不是宋忠正好带着三万守军驻扎在开平么,咱们也不提,出不出兵这种话了,就让宋忠带着两万人从开平前往北平城郊,这两万人也别进北平城里了,就驻扎在城外郊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分派点兵力驻扎。” “如果有事发生就起兵勤王,没事发生就让他们在城外呆着。” “圣上,您看怎么样?” “反正开平距离北平也没多远,在哪里守不是守?” “本来让宋忠带兵去开平也是防止燕王起兵和宁王联合,留下一万人呆在开平原地,调两万人在北平城外郊区,以防不时之需。” “没事自然是最好的,万一要是有事,也好和张昺他们北平城内的守军有个互相照应,圣上,您的意见呢?”黄子澄谁也不想得罪,雪花般弹劾削藩和恢复周礼的奏折集中火力进攻,这三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是若是真的大张旗鼓的出兵勤王,呵呵,等着吧,这大明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活活淹死。 但是圣上的削藩令已下,他们已经成功的解决了两个藩王,还有三个在即将解决的路上,满朝文武谁都知道,最终矛头是指向北平燕王,圣旨已下,活儿都已经干了一半了,也不好就这么半途而废,鸣金收兵,让满朝文臣武将看了他们三个人的笑话。 黄子澄见建文还是没有开口同意,于是尽量语气放柔和开始安慰。 “圣上,只是让宋忠率两万人换个地方驻守,也不多花什么钱,多动用什么力量。” “老臣知道,这些天朝中那些不长眼的言官让圣上为难了,圣上您本来就宅心仁厚,被他们这么天天逼着,也没有对他们说过半句重话。” “委屈您了,圣上!”黄子澄也磕了个头,好言好语安慰,再怎么说建文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涉世未深。 “行,就按黄大人的意思办。”建文想了想,反正开平也确实离北平不远,去哪里蹲点都是蹲点,今天若是不依了他们三个,估计他们能在朕这里磨一晚上也不肯走。 被言官折磨已经够烦了,能少一件事是一件事吧。 “圣上英明,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大喜,齐齐磕头谢恩。 建文元年,二月十四日,下午。 张信看了杨璟呈上的最新守军调派计划,正和江芜茗商量着计划的细节,突然被张昺派人叫走。 不到两炷香时间,张信急匆匆的回来,一进屋就一把抓住江芜茗的手臂。 “北平东郊灵山,发现有七千四百户家属,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事被葛诚发现了,昨天汇报给圣上,圣上今天下旨,让宋忠带兵两万,从开平马上到北平城外驻扎。” 江芜茗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五脏六腑的血液瞬间被抽干一般。 完了! 完了! 被发现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王妃现在可能人还在城外的灵山! 宋忠赶过来会不会正好抓住王妃! 别慌! 别慌! 先稳住张信! “哦,那些人啊,听说是铁骑军的家属,咱们北平不是缺少林木风沙大么,听说王妃就让家属都迁到郊区务农,离军中的家人也近一点。”江芜茗迅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的说。 现在,还不是正式公布答案的时候。 “原来是家属啊,咱们北平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一下子也容不下几千上万户新居民,住在城郊倒是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个事情,张昺他们之前一丁点儿也不知道,这会儿都慌了神。” “唉,大人,在你们来之前,整个北平不都是王爷和王妃说了算么,人家身份毕竟是皇亲,级别那远比你们三位大人高呀,哪能事事都向大人们汇报?”江芜茗继续云淡风轻的笑着说。 眼下,他必须马上找机会,把宋忠要来的消息送出去! 绝不能让王妃落在宋忠的手上! “兄弟说的也是,若不是圣上削藩,这王爷的身份级别仅次于圣上,对于咱们几个以前那是连面都见不上,话都说不上的主子,主子哪有向奴才汇报的道理。”张信对江芜茗深信不疑,瞬间就打消了疑虑。 “大人,开平离北平也不远,宋忠一下子带两万人来,这吃饭和驻扎营地的地方,大人们准备好没有?”江芜茗转移话题,他必须马上找机会将张信支开,立即给师傅郑一貉传递消息,师傅必须即刻出发去接王妃回府。 一刻都不能耽误! “兄弟,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们三个刚才就只顾着惊讶了,宋忠以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可得罪不起,我们得现在就去准备接待。”张信说完就出门去找张昺商量。 江芜茗长舒了一口气,用张信桌上的纸,写好字条,打开窗子,拿出竹哨猛地吹了一声,竹哨发出的声音轻微,但是这种频率对于白隼来说却是如雷贯耳的号令。 几秒钟之后,一只白隼飞到江芜茗面前。 太好了,这只白隼正是师傅家里的那只。 江芜茗凝神静气把字条绑在白隼的鸟爪上,再拍拍白隼示意它快走。 白隼接到命令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飞走。 从崇仁门出发到东郊灵山要一个时辰,希望师傅快马加鞭,能在宋忠的部队抵达灵山之前,找到王妃,王妃千万不能再这个时候落到锦衣卫宋忠的手上! 还有一件事! 要立刻全面停止募兵! 宋忠的军队从开平赶来,团团围住整个北平,我们的人,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再出现在城外了。 两万兵力! 朱能和张玉手中如今只筹备了两千人,其中八百人是王府亲兵,一千两百人是才募来的新兵。 都督府离王府亲兵营也不远,这时候也没有别人可以指派了,他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去通知朱能和张玉。 他立马又写了个纸条:“大人,为了给宋忠将军接风,我去街市买酒了。” 快! 快快! 快快快! 快去通知朱能和张玉,停止一切募兵和操练,千万不能让宋忠抓个现行! 江芜茗留下字条走出都督府,向门口的岗哨也交代了自己去街上买酒。 走过一个街口,确定已经离开了都督府的视线,江芜茗立即在路上狂奔起来。 快点,再快点! 去通知朱能和张玉,偃旗息鼓,停止一切行动,宋忠的大军马上就要来了! ****************** 中秋佳节,祝各位节日愉快! 我是特务我怕谁 提起明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朝代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词:“锦衣卫”和“东厂”。 就像提起清朝,大伙儿第一个反应就是清朝盛产“娘娘”,这要感谢近年来如火如荼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不看电视剧,你可能都没留意原来乾隆皇帝娶了这么多老婆,众位老婆娘娘,每日的爱好就是互相投毒,互相污陷,互相掐死对方孩子,互相暴打对方的宫女太监小助理。 论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掐死一群打挎一堆,长年pk战斗,乐此不疲。 明朝的影视剧也是执着于把自己时代的标签发扬光大,比如帅得一逼的《绣春刀》,有正义之师有情义无价,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是大明朝整条街最靓的崽。 明朝时锦衣卫有严格的选秀标准,首先是身体强壮,武功好,电影电视剧里飞檐走壁那套功夫必须要会一些,因为锦衣卫的第一要务是皇帝的亲兵护卫,当皇宫大内第一贴身保镖。 除了都是武功高手,锦衣卫的第二特点就是要长得帅外形玉树林风,因为锦衣卫的第二要务就是皇帝的仪仗队,皇帝出门凹造型出外景扮酷必备,哪怕皇帝自己长得磕碜,还有锦衣卫的仪仗队拉高整体颜值水平,让皇帝出行组合永远都是大明朝排名前十长得最英俊的帅哥。 而锦衣卫第三大要务,没错,就是影视剧里所说的特务,而且是收集情报和办案判刑以及执法行刑,公检法一体化,集万千宠爱与特权于一身的大特务。 锦衣卫,确实是明朝开天辟地独一份的特色,后面清朝也延用了一丢丢,但实在是难于管理过于重口味,清朝皇帝也忙于解决后宫娘娘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家庭内部矛盾,无暇顾及那些由最靓的崽组成的大特务组织,于是锦衣卫这个神奇的组织止于清朝就地解散。 除了锦衣卫这个在前台负责颜值担当的特务组织,明朝还诞生了另一个在后台挂机运行的特色特务组织:东厂。 说到底两者的实际功能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个是前台的业务团队,另一个是后台的风控团队,因为锦衣卫的人帅爆,又集万千宠爱和特权于一身,难免会犯左倾主义的错误,对一些不该杀的人错杀,对不该收监的人关押。 自古管理学的目的和手段都惊人的相同,互相监督互相制约取得平衡,于是“东厂”华丽的出现了,目的在于制约锦衣卫的特权,审案办案要有ab角,三级审核,有经办主办与复核,多几个人过目,降低犯错的机率。 当“锦衣卫”和“东厂”这两大派系的特务组织成为国家管理层的主流力量时,国家不可避免的剑走偏锋误入歧途。 而明朝之所以会有这种奇特而充满隐患的组织架构设置,源于明朝开国洪武大帝朱元璋老朱爷爷。 朱爷爷上台没多久就废除了“宰相”这一关键的职位,大明开国干宰相这活儿本来有两个,“左丞相”和“右丞相”。 “宰相”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理,相当于企业的总经理,是承上启下贯彻执行老板战略部署的核心带头人。 给朱爷爷当过“宰相”的都有哪些人?李善长,胡惟庸。因胡惟庸党涉嫌谋反,朱爷爷索性就从此取消了“左丞相与右丞相”职位,再顺便取消了“中书省”这个宰相挂职机构。 而至于胡惟庸党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坏事,如此严重地让朱爷爷看破红尘废除总经理职务设置?本文不止一次吊打朱爷爷,前后左右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吊打,关于明初四大案,那些无端冤死的人,其中有不少人还是可歌可泣的革命先烈,在此不再赘述,此处省略一万字。 废除“宰相”这事和朱爷爷的出身有关,朱爷爷从小父母双亡,长期过着叫花子要饭的生活,出过家,偷过鸡,活在即将饿死的边缘。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群肝胆相照的小伙伴,从此走向了共同创业发家致富牛逼闪闪的人生巅峰。 但就是因为朱爷爷的童年穷困潦倒,缺少关爱,导致了他长大之后缺乏安全感,对人缺乏信任感。 是的,朱爷爷朱元璋也是个苦逼,但他比老朱大哥朱棣幸运多了,因为朱爷爷创业有个全明星豪华阵容的小伙伴团队:汤和、徐达、常遇春、邓愈、廖永忠、胡大海、蓝玉、沐英、李善长、刘伯温等等,武将都是善战的武林高手,文臣全是顶尖的高智商大咖。 然而就是因为身边有了这些全明星阵容的小伙伴们相伴左右,让朱爷爷有了深深的危机感,别忘了,他缺乏安全感,缺乏信任感,缺乏关爱。 他认为牛逼闪闪的小伙伴会取代自己当皇帝ceo。 于是,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朱爷爷首先废掉了“宰相”,让他的危机感小了一点。 但是,问题又来了。 当一个企业只有董事长老板和处长或科长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 不用说,老板的办公室肯定无时无刻都坐满了人,科长抱着小材料汇报小问题,处长抱着中材料汇报不大不小的问题。 这时候朱爷爷缺乏信任感的毛病又犯了,要怎么知道这些小科长和中处长没有谎报材料糊弄他老人家呢? 谁去核实?谁去把关?他已经没有“宰相”总经理了。 于是,锦衣卫,应运而生。 来看看在朱爷爷的指挥下,锦衣卫都干了哪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制造了胡惟庸的牵连大案,最后自己也被朱爷爷为了平息众怒而杀头。 第二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蓝玉谋反的罪证就是他秘密禀告朱元璋的,蓝玉案之后他也被朱爷爷赐死。 两任锦衣卫指挥使伸出帅哥的小玉手挥一挥,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前后一共弄死了四至五万人。 听了老板朱爷爷的话干了活,再被老板朱爷爷无情的推出去背黑锅也杀掉。这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中层干部的悲哀,干活干得无论好与坏,最终都是背锅侠,老板永远是对的。 因此,由于从朱爷爷开国初始就刚烈的撤消掉了“宰相”总经理这一职位职务,将“锦衣卫”做为另一个管理的中流砥柱力量,发展到明朝中后期,需要再出现与“锦衣卫”互相制衡的管理层队伍,应运而生了后台部门“东厂”。 于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明朝储备了史上最庞大特务组织—-锦衣卫和东厂。 我是特务我怕谁? 第四十章 露重飞难进 白隼落在郑一貉肩头的时候,他正在货行门前卸货,按照上次夜间会议王爷的要求,他采购了一大批高粱玉米面和大米等粮食,把隔壁的整个院子都租了下来,打通屋内院子里的所有厢房,弄成了一个大粮仓。 郑一貉见白隼脚爪上系有字条,吃惊的取下字条打开看,脸色大变,上面是江芜茗的字:宋忠带着两万守军从开平来北平东郊,速带王妃撤离回府! 娘的! 这肯定是葛诚干的! 郑一貉暗骂了一句,吩咐货行的伙计继续卸货,自己立刻跳上马车就望北平东郊赶去。 两万大军! 要快! 我们的人一个都不能落在宋忠的手上! “驾——”郑一貉快马加鞭一路狂奔。 那边厢,江芜茗如一阵风一般的冲进亲兵营,在营内指挥室找到了朱能和张玉。 “快快快!” “停止一切募兵和操练,地下通道的铸兵器也全部都停止!” “宋忠带着两万大军从开平来北平了!”江芜茗跑得一口气都没来的及喘,见到两人就喊。 “妈的!肯定是葛诚干的!”朱能愤怒的骂道,拽着张玉就向外跑,立即出发去疏散所有募兵和操练。 “朝廷早上才下的命令,估计宋忠今天晚上就能到北平,你们要快啊!”江芜茗追在他们俩身后又加了一句话。 “知道了!”张玉在前面跑着,应了一声。 郑一貉不到一个时辰就抵达灵山,他把马车驾得飞快,车轮子几乎都快要飞出去了。 在灵山五座山的山脚,他驾着马车绕了第一圈没找到王妃徐仪华,急得满头大汗。 “王妃啊,王妃,你跑到哪里去了?可千万别落在宋忠的手上啊!” 当郑一貉围着灵山山脚的村子,绕第三圈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王妃徐仪华,她和管家老颜正被几个村民围着,似乎在讨论什么。 “王妃!” “王妃!快上车,快走!”郑一貉见到她就大喊,终于找到了! 徐仪华和管家老颜得知宋忠带兵包围北平郊区的情况,立即上车撤离东郊灵山。 “王妃,这些军队家属不会走漏什么风声吧?万一宋忠的军队前来盘查。”郑一貉接到了王妃,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话音刚落就架起马车飞奔回府。 “对于这些军队家属来说,臣妾只是给他们安家费,发了农具和种子,鼓励他们开垦荒山,因为咱们还没有正式开战,其他的话都还没有提起过。”王妃徐仪华听说宋忠的大部队突然来临,心脏也漏跳了好几拍。 “肯定是葛诚,被他发现灵山的屯田了。”徐仪华叹了一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凭良心讲,这两年他们对葛诚真的体贴入微,从来都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万万没想到,他从京城应天回来这才几天,立刻就翻脸出卖了他们。 虽说他因家人被方孝孺掣肘,但是做人基本的道义还是应该有的。 他们对葛诚的掏心掏肺的好,却换来了葛诚的背叛出卖。 朝廷一下子突然调来宋忠的两万兵马,团团围住北平,这下子把他们备军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 无端端多了两万双眼睛在城外盯着,别提募兵屯粮了,他们这下子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傍晚酉时,王妃徐仪华终于毫发无损的回到了王府。 她向管家老颜使了个眼色,老颜立即离府去亲兵营打听朱能和张玉的情况。 傍晚酉时一刻,朱能和张玉一连跑了五个地方,分头行动,终于疏散了所有在外的募兵和地底通道操练的将士,铸造兵器的伙计,并嘱咐好一众将士,近日不要外出,遇见人盘查要保持镇定,不要走漏消息。 朱能和张玉办完所有遣散和通知的事情,回到亲兵营,已经累的嗓子冒烟,见管家老颜来询问进展,互相交换了消息,还好,众人都安全撤离,没有人落在朝廷宋忠的手上。 可是,备军备粮备战的计划怎么办? 他们手上目前只有一共两千人的兵力,储粮主要就是郑一貉屯的货,城郊灵山的粮食都还没来得及开始种,全部计划都要突然中止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 建文元年,二月十七日。 北平城齐化门。 江芜茗和张昺、谢贵、张信等人一起站在齐化门的城门口,等待着宋忠的到来。 傍晚酉时二刻,江芜茗听到了城外由远而近,响彻云霄的跑步声,这是两万人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江芜茗的神经上。 两万人,一步一步的向他逼近。 傍晚酉时三刻,宋忠骑着马来到齐化门,身后是黑压压一大片军甲装备齐全的将士! “欢迎宋将军,来来来,城内请。将士们的营地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芜茗你们几个带路,把将士们带到营地去,招呼好。”张昺见到宋忠热情的招呼,宋忠年过四旬,身材精悍,身形矫健,面色刚毅,但不苟言笑,他微微向张昺点了点头,“有劳张大人了。” 按照宋忠的要求,他带来的两万将士分成四组,每组五千人,分别在北平城郊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在距离北平城池两百里的地方驻扎。 还好,两百里,离我们地下通道的出口还比较远,这段时间要把地下通道的城外的出口全部封上,以防止宋忠的部队在城外,野外实地排查的时发现地道。 江芜茗稍稍松了口气。 江芜茗负责带宋忠的五千名将士前往东郊,正是灵山屯田所在的地方。 晚上戊时,宋忠的五千名将士抵达北平东郊灵山,在灵山山脚的村落对面的平地上,开始扎营落脚。 一边是五千名朝廷临时调派的守军,另一边是五座大山山脚新迁住进来的七千四百户军队家属,两伙人互相好奇,却又互相保持着距离。 对峙。 这次宋忠似乎并没有接到任何要发起进攻和入城勤王的命令,看来那寄出的四十五封信鼓动了言官发起口水仗进攻,还是起到了干扰建文皇帝决策的作用。 唉,今天是二月十七,距离这个月闰月的月底还有十天。 老天保佑,二月份剩下的这十天,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千万别被宋忠再发现什么秘密,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还有十天! 一定要熬过这十天! 江芜茗在站在黑暗里,望着五千名将士扎营,握紧了拳头。 第四十一章 路出寒云外 建文元年,二月十八日。 天气在一天天的转暖,北平四季分明,到什么节气就是什么样的气候,明天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预示着冬天即将要过去了。 太阳高挂将屋顶上的积雪消融,雪水顺着屋檐瓦楞的凹陷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的从屋檐边坠落,水花氤氲在地上。 北平城内,太液池旁的医馆,一上午都没有开门营业,大门紧闭。 医馆内院的客厅,房门紧闭,江芜茗,郑一貉,林谨,林绍,林扬尘五人,面色凝重的坐在厅内的圆桌旁,商量如何应对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两万大军的对策。 “估计葛诚是跟踪了王妃,发现了王妃从万宁寺离开城里,去了东郊灵山,继而发现了新迁来的随军家属的备军用的屯田。” “颜管家说前几日,在万宁寺有个书童天天在寺里寺外转悠,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葛诚府上的书童。”郑一貉道。 “老夫昨天接到芜茗的消息,紧赶慢赶,总算提前赶到接到王妃回府。” “这酉时才把人安全送回去,酉时三刻,宋忠就带着两万大军抵达北平。可紧张死老夫了,老夫这心肝儿都快蹦出来了,好在及时赶到东郊灵山找到王妃!”郑一貉提起来昨天的事情还是惊魂未定。 “师傅,你这是酉时回去的,距离宋忠部队抵达至少还有三刻钟的时间。你们知道,昨天我们那儿有多惊险吗?” “朱能和我跑了五个城外招募新兵的据点,张玉遣散所有地下通道里面操练的士兵,还有正在打铁铸兵器的伙计,两位大哥办完事回到亲兵营,已经是到了酉时二刻了,一刻钟之后,酉时三刻,宋忠带着大部队就到了北平!” “乖乖隆地咚,可吓死我了!” “朱能和我跑得慢一点就来不及了,就只差了一刻钟,差一刻钟我们就要全体暴露给宋忠和朝廷了!” 林绍提到昨天下午亲兵营的那一幕也是心有余悸,朱能说的五个城外招兵登记的地点,朱能自己跑了三个,林绍帮着跑了两个地方。 “你们这差个一刻钟两刻钟的还吓死,昨天我第一个收到消息,几分钟之内就把消息传递给师傅,让他赶紧去找王妃,然后再跑过三个街口去亲兵营送消息,多亏了大师傅做的这副好义肢,我发力狂奔也没掉链子!”江芜茗想起自己还是半个残疾人,昨天下午在大街上撒丫子狂奔,差点就把这半截假腿甩飞出去了。 “好好好,大家伙儿都不容易,总算有惊无险。” “尽管城外咱们备战的屯田地点被葛诚发现,还出卖给了朝廷,但芜茗也及时把朝廷派兵的消息传递给大家,咱们也总算及时赶趟撤回了所有部署。” “现在的问题是,下一步,宋忠还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咱们要怎么应对?”林谨开口安慰大家。 “宋忠这次来并没有接到建文皇帝出兵的命令,只是命他调兵前来北平郊区驻扎。” “本来他这一个月一直还在开平扎营。” “开平位于北平和大宁卫中间,正好可以牵制北平燕王和大宁宁王兵力。” “之前建文给他的命令就是发现哪一边有动静就出兵去攻打哪一边。” “结果守了一个月,啥动静也没有。” “现在总算是接到了圣旨,下了新的命令,结果还是换个地方接着守,昨晚上张信他们和宋忠喝酒吃饭,朝廷什么旨意宋忠全说了。” “这个宋忠,先帝在位时,一度当过锦衣卫指挥使,但是办了个案子,被人弹劾,给撸了下来,建文皇帝继位了,手边也没什么像样的武将能拿的出手,就又重新启用宋忠了。”江芜茗介绍了一下宋忠的背景。 “师傅,您是不是在宫中也有眼线?”林谨问郑一貉。 “那必须有哇,咱们镖局的阿瑞,他弟弟就是宫里当差的小太监。” “阿瑞家里穷,小时候家里人就把他弟弟买到宫里去了,本来也要把阿瑞也卖掉的,老夫看不下去就收养了他。”郑一貉回答,这十年来,他的任务不仅仅是拉扯他们四个娃娃长大。 林谨哑然失笑,他们镖局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镖局一共六把剑,前四把剑是江芜茗和林家三人。 第一把剑江芜茗,现在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的贴身护卫。 第五把剑是小柱子,小柱子的亲爹是吴东南钱庄的账房。 第六把剑是阿瑞,阿瑞的亲弟弟是皇宫里的小太监。 下一步,他们的手还要插到黄子澄身边去,把第四把剑林扬尘摇身一变,变成黄子澄的小书童…… “那王爷让葛诚写的信,还有张信寄给老同事的信,有没有对建文皇帝朝廷那边起到什么作用?” “哈哈哈,一早上都在讲宋忠派兵来北平的事情,老夫都忘记告诉你们这个朝廷大八卦了,说起来都能笑死人。” “葛诚寄出的三十九封信,张信寄出了六封信,这里一共是四十五封信,你们大伙猜一猜,四十五封信寄出去,换回来多少封弹劾的奏折?”郑一貉卖了个关子,笑着问。 “咱们寄出去四十五封信给四十五个人,那这四十五人都上书递奏折弹劾削藩?”扬尘回答。 “错!” “四十五封信寄出去,换来了五百二十六封弹劾的奏折!”郑一貉公布答案,这五百二十六封的数字,是阿瑞的弟弟一封封数出来的,他要数清楚,然后再整整齐齐码在建文皇帝的桌子上放好。 估计这两天陆续还有新增的弹劾。 “哇塞!厉害了!” “姐,你这招,关门,放言官,把言官鼓动得群情激动去和建文皇帝吵架,效果真是好呀!”扬尘也笑了。 后院放火,似乎已经成了林中三剑的拿手看家菜。 后院的第一把火,是针对兵部和户部收盐税,他们把吴东南丢失黄金时用的马匹,换到了淮扬叶家商队里,让吴东南误以为丢了的十万两黄金是叶家偷的,一气之下,一不做二不休,凿沉了叶家的商船,也一同毁掉了船上五万两黄金等值的白盐,导致户部雪上加霜,继续收不到盐税,国库虚空。 后院的第二把火,是燕王和张信写给文臣言官的四十五封信,文臣言官见到朝廷不下令追击鞑靼,却力主大力削藩;不励精图治向前发展,却恢复周朝古制“周礼”。 文臣言官大都有着士大夫阶级那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为国为民的责任心和荣誉感,出言阻止建文皇帝在大错特错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希望自己直言觐见能让皇帝接纳,名垂青史,载入史册。 他们这坐在圆桌旁的五个人,在波澜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两颗小石子,涟漪一圈一圈的传导开去,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把朝廷里里外外搅得不得安宁。 “居然能引发这么多文臣上书弹劾!” “这真是始料未及!”林谨对于五百二十六封上书弹劾,这个数字相当震惊。 “哈哈哈,收到五百多封弹劾还是一个小麻烦,大麻烦是好多文臣言官纷纷从各州府赶去皇城应天紫禁城,亲自觐见。” “他们除了围在皇宫,还有的人去翰林院找方孝孺理论,有的人去围攻兵部围堵兵部尚书齐泰,还有人去围堵太常寺卿黄子澄。” “这几天围追堵截闹下来,建文皇帝把早朝都取消了,怕又被文臣言官围攻。”郑一貉忍俊不已。 “既然是这样,那不妨让王爷和王妃都硬气一点,看看宋忠这两天敢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呆在原地驻守,王爷就大可以直接召见宋忠进府,当场大骂他一顿!”林谨笑着说。 心理战就是这样,不管背后有千百个窟窿,还是千万个危机的压力,只要在心理上占据了上风,气势上碾压了对方,唱一出空城计又何妨? 谁怕谁还未必呢。 “哈哈哈,丫头,你说说看,让王爷开口骂宋忠什么?一会儿我去王府送货,把你的话转达给王妃他们。”郑一貉在医馆外的马车里还有半麻袋的干货杂粮,借着送货的名义这个时候进王府最合适。 “就让王爷骂宋忠白拿朝廷俸禄,离北平一千里的地方就是蒙古鞑靼敌军大本营,他身为三万将士的领兵头领,不去杀敌,反而要团团围住王爷。” “反正咱们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实锤的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就先把他骂得一愣一愣的,让他向京城建文皇帝汇报汇报,再让建文皇帝犯犯嘀咕,犹豫犹豫,这时间上,一来一回,就能拖到这个月的月底了。” “有了这些事情的铺垫,王爷再亲自进京走一趟,演一场戏,自然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丫头说的有道理,现在朝中群臣高度关注着北平的动静,三月份王爷动身之前,不妨再叫葛诚写另外三十九封信,还是原样寄给上一波那些人,抱怨一下,朝廷不杀外敌,却热衷于斗垮他这个边塞的塞王,王爷气不过,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进京问问皇上。” 江芜茗补充说到,他完全赞同林谨,他们目前被宋忠的两万双眼睛里里外外的盯着,无法再做任何举动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只有偃旗息鼓按兵不动。 唯一能够远距离调动的,就是千里之外的文臣言官。 尽管燕王朱棣对这三十九个曾经上书给先帝表彰过自己的文臣言官,全部都不认识也不熟悉,但从这次全国各地冒出来的五百多封奏折弹劾情况来看,站在支持朱棣这边的言论还是不少的,你们老朱家的皇家内斗他们不好参合,但是如果波及到大明朝的国家安全就不得不出言干预了。 尤其是建文皇帝出的这个昏招,恢复周礼古制。 周朝距离大明,已经足足有两千年了,天天研究集体穿越回两千年前,稍微脑子清醒点的大臣,都会极度反感的。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这就去王府,把你们两个人的话带给王爷王妃。”郑一貉记下了两人的意见。 这两天如果宋忠没什么动静,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王爷就召见宋忠,把他劈头盖脸的骂一顿,再写信给文臣,吐槽抱怨近期的遭遇,为三月份的进京打下朝廷文臣言官的舆论基础。 郑一貉刚站起来要走,又坐了下来:“对对对,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这淮扬的叶家也出事了!” “就是那个被吴东南凿沉了商船又毁掉白盐的淮扬叶家?”扬尘问,“叶家出了什么事?” “淮扬叶家自从上次被吴东南沉了船毁了货,损失惨重,估计手上也实在是没什么钱了,就拖欠了灶户和长工的工钱,被几个人联合起来,告到官府衙门里去了。” “淮扬叶家卖私盐给吴东南这事,本来就是不敢开口拿到明面儿上说的,这下还直接被告到了官府?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林绍也问。 “后来,后来叶家自然是息事宁人,把告状的人,工钱全给结了,还翻倍给了赔偿,长工们也就撤了递到官府的诉状。” “可是这么一闹腾,官府就知道淮扬叶家盐场出问题了,盐税是整个户部最大的国库收入来源,这么一被告状,自然户部和兵部都知晓了。” “这就是一个连环连锁的牌局。” “一张牌倒下了,必然压倒下一张牌,线条上绑着的利益关系越多,受牵连的牌也就越多。” “现在叶家的大当家叶生根,把家里所有的家产全部拿出来变卖出售,他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平息风波,息事宁人,叶生根知道自己远远不及吴东南有背景有后台,老吴家遇到事情总是死不了的,后面有兵部尚书齐泰保着。” “可是淮扬叶家不一样,叶家在沿海和盐湖的盐产区养活的灶户和长工,人数非常之多,若是惹了众怒,灶户们翻脸脱离了叶家,各自散了,自己去晒盐卖盐,叶家就再无资本翻身了。” “叶生根折腾了十几年的这个盐业共同体,基础就是灶户群体的加入,若灶户和长工都离他而去,那南直隶最大的盐场叶家就只剩一个空头名字,就什么都不是了。”郑一貉细细分析,娓娓道来。 这一场因为十万两黄金掀起的风波,就像是一个巨浪,猝不及防的向吴东南的钱庄和淮扬叶家的盐场扑面而去。 当岸上的潮水褪去,到底谁在裸泳,一目了然。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自古北方匈奴和蒙古就习惯性的入侵中原,这些民族由于无法忍受冬日至寒的气候,物质极度匮乏,生存艰难,因此他们认为改变自己的生存之道就是侵占他人土地,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尤其善于征战,古往今来,战争不断。 大唐十大明星之首的诗仙李白,酒后吟诗千首中,最硬气最霸气的是这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句,精确的描述了中华民族抵卸外敌入侵,站在北方国门前历任战神的精神状态。 第一代战神汉武帝时期的卫青,霍去病,关于他们的故事有很许多著名的影视剧,比如大汉天子,比如风中奇缘,汉朝抵卸匈奴入侵,过招几百上千个回合,打了合合了打。 可惜英勇无双的冠军侯霍去病,中国历史上的首席战神明星,坐拥迷妹迷弟一群粉丝,年纪轻轻23岁就死了。野史传说中认为他死于宫廷陷害,这种论调多数是受了清宫娘娘戏的影响,如果你去内蒙骑过马,长途跋涉过几小时,就会明白,在马上打仗的艰辛程度。 第一任战神霍去病,死于对匈奴大战的乱箭中伤,伤重不治,战死沙场。 所幸汉武帝还有卫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又延续了许多年。再后来,和亲,怀柔,以静制动,匈奴也知道pk下去不是汉朝对手,消停消停能过就过,没饭吃的时候再打。 到了宋朝,就仅有一个岳飞,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宋朝战神,四次北伐击退姓完颜的金人,却惨死于清宫娘娘附体搞内斗高手的宋高宗和秦桧之手。 第二任战神岳飞死后,整个宋朝都活得异常屈辱,皇帝一家被抓,百姓活在烧杀抢掠的恐惧中,只有求饶割地赔款的份,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第三任战神,大明朝当之无愧能占两个席位,蓝玉和朱棣。尽管老朱爷爷朱元璋给本文男主角的亲爹蓝玉,扣上的是反革命反人民的重罪,但也无法掩盖蓝玉大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绩,他一度追击蒙古入侵者追到捕鱼儿海,就是现在被男神李健歌唱的美轮美奂俄罗斯贝加尔湖,坐飞机前往要四个小时,追得足够远,战胜得足够牛逼,却还是死于清宫娘娘附身的老朱爷爷内斗陷害。 第三任战神蓝玉去世后,抵卸外敌的重担又落在了老朱大哥朱棣的身上,从永乐八年(1410年)到二十二年(1424年),老朱大哥先后五次北伐,目标主要是鞑靼,其次是瓦剌。 打仗为的是长久和平与安宁,在外交层面上,老朱大哥对鞑靼、瓦剌建立起了朝贡制度,实现了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关系。 老朱大哥朱棣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带领了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受伤,回家的路上不治身亡。 也许,马革裹尸,才是战神们最好的下场。 战神已逝,精神尤在。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凡胆敢侵犯我朝国土,侵害我朝百姓者,一律杀无赦。 逆明传言 本文中,老朱大哥朱棣被小朱同志朱允炆监视居住,夺兵权和财权,宋忠三万兵力团团围住,都是历史事实。 古人讲话尤其精简,我这小说需要写几十万字也仅能描述皮毛。若是现代汉语一直延用古文语言,那诸位工作中的长篇大论会议,五分钟就能结束,每人发言五个字,领导总结十个字,足已。 以下是《明实录》老朱大哥的呈堂证供,字字血泪控诉小朱同志的身心迫害和误国误民。 臣闻书曰:不见是图。又曰:视远惟明。 大智恒虑患于未萌,明者能烛情于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名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今事几甚明,非不见之谓。而陛下略不垂察,谨冒死以闻。 皇考太祖高皇帝,当元之末世,生民涂炭,群雄角逐,批冒霜露,栉风沐雨,东往西代,亲赴矢石,身披创痍,艰难百战,万死一生。然后定天下,成帝业,立纲陈纪,传万世。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之安,夙夜图治,兢兢业业,未尝自宁。 不幸皇考宾天,今殿下嗣承大宝。而奸臣齐泰、黄子澄辈,不能秉道德以辅圣治,而包蓄祸心,恣谗贼之口,奋豺虎之毒,假陛下之威权,剪皇家之枝叶。 橚、榑、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虽其皆有愆过,未闻不轨之图,重可裁减护卫,轻可赐敕诫励,则朝廷于厚亲之仁,惩过之义,而尽其美矣。不务出此,动辄削王爵、夺王土、转徙流离、行路矜恻。柏尤可悯,阖宫自焚,圣仁在上,胡宁忍此?此盖非出陛下之心,而皆奸臣之所为也。 今其心尚未厌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天地、宗庙、神灵鉴临在上,敢有一毫非僻之心哉?陛下嗣统以来,臣事君之诚,明于皎日,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况敢有悖仁伤义之为哉?而奸臣跋扈,蔽陛下之聪明,诬直为枉,加祸无辜,比执臣所遣奏事之人,箠楚刺爇,备极苦毒,迫其言臣有不轨谋。遂分怖宋忠谢贵张昺等,于北平城内外,卒五林聚,戈矛燿日,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匍匐于远迩。围守臣府,周币严密。询其所由,但云府中不留一人,阖家遑遑,不测何事,大小凛凛,如临汤火。已而贵昺为护卫之人所执,臣得此二人,始询知奸臣欺诈之谋。号地呼天,擗踊无诉,切念臣于懿文皇太子同父母至亲也,于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臣固知此非出陛下之心,但臣愚戅,不能谄媚权贵耳。 今其心尚未厌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天地、宗庙、神灵鉴临在上,敢有一毫非僻之心哉?陛下嗣统以来,臣事君之诚,明于皎日,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况敢有悖仁伤义之为哉?而奸臣跋扈,蔽陛下之聪明,诬直为枉,加祸无辜,比执臣所遣奏事之人,箠楚刺爇,备极苦毒,迫其言臣有不轨谋。遂分怖宋忠谢贵张昺等,于北平城内外,卒五林聚,戈矛燿日,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匍匐于远迩。围守臣府,周币严密。询其所由,但云府中不留一人,阖家遑遑,不测何事,大小凛凛,如临汤火。已而贵昺为护卫之人所执,臣得此二人,始询知奸臣欺诈之谋。号地呼天,擗踊无诉,切念臣于懿文皇太子同父母至亲也,于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臣固知此非出陛下之心,但臣愚戅,不能谄媚权贵耳。 骂你骂你就骂你 大明朝开国伊始,老朱爷爷朱元璋任性且傲娇的取消了,坐镇了上千年中国封建王朝体系的总经理“宰相”(左丞相和右丞相)职位,老朱爷爷对大明股份公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扁平化垂直管理,允许中处长和小科长可以直接向皇帝ceo汇报工作,他老人家为了监督审核中小干部是否弄虚做假,除了设置了由最靓的崽组成的“锦衣卫”特务组织,还设置了另一种极具鬼哭狼嚎3d视觉听觉震撼效果的组织——言官。 老朱爷爷每日深陷小科长和中处长们雪花般的汇报请示材料,早上六点起半夜一点睡,为了当个称职的ceo,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爱岗敬业的企业家精神,不眠不休的批奏折写回信。 然而,此时朱爷爷有一丢丢的担心,他自己是工作狂,万一他的下一代,下下下代,不热爱工作,那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除了老朱爷爷前三代比较爱岗敬业,后面几代人都不太爱干活。 每日面对雪片般的大事小事的请示汇报,凡事都要亲历亲为亲自批示,除非对天下江山有着狂热的热爱,否则普通人都会觉得当皇帝ceo特别累特别烦,破事儿一大堆,种几季水稻要请示,大牢里犯人关不下放些出去要请示,发大水了这河道还挖不挖要请示,无数个:妥否,请领导批示。 后几代皇帝都活在痛苦的边缘,还没别的人能指挥去干。于是有取消上朝的,有去玩木匠搭积木的,有去养豹子打猎的,就是不爱干皇帝ceo的活儿。 其中第二代皇帝ceo老朱大哥就不堪写批示写回信的重荷,设置了“内阁制度”,中小事务有类似总经理的班子成员先商议,皇帝ceo拍板yes或no,因为蓝玉大叔已经挂了,老朱大哥还要腾出时间来收拾蒙古入侵者,吭哧吭哧去打坏人。 考虑到不一定每个子孙后辈都能像老朱爷爷一样发奋图强努力工作,于是,朱爷爷设置了一个专门监督皇帝ceo认真工作的组织——言官。 老朱爷爷设立言官制度,主要是为了让言官劝谏皇帝,左右政治思想,弹劾失职的官员、按察巡抚监督地方情况等等,根本目的在于是为了政治清明。 明朝一方面设置了最庞大的特务组织“锦衣卫”和“东厂”,另一方面设置了言论开放最自由的“言官”组织。 言官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骂你骂你就骂你。 来看看大明的言官,骂起人来3d视听效果有多震撼: 明朝的海瑞,一个七品小官抬着棺材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最终却得到嘉靖的重用和赏识。 明朝的雒于仁,胆敢写下《酒色财气四箴疏》的报告上奏给皇帝,直言皇帝好色、贪婪、残暴、昏庸、无能、懒惰……可谓五毒俱全、一无是处,屁也不是。 由此而形成言官骂死人不偿命“文死谏”的气节,不以皇帝ceo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政治的平衡和皇权的制约,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正面作用。 然而,不要小瞧后面几代任性傲娇九零后的皇帝ceo,第一代五零后朱爷爷就如此任性,想杀谁就杀谁,想取消啥就取消啥,九零后的皇位继承者ceo,自然也执着的将任性进行到底。 最爱跑出去玩的九零后朱厚照小朋友,就喜欢打言官们的屁股,光天化日之下对群臣进行挺杖惩罚,只因文臣言官不同意他南巡,天天围着九零后小朋友骂。 最有性格的九零后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不效、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言官再怎么骂都无可奈何,见都懒得见,爱咋咋地,皇帝ceo关起门来自己和自己玩。 明朝的言官们能够骂天骂地骂皇帝,骂遍宇宙无敌手,但骂了最终能起到什么程度的作用,最终还得看皇帝ceo自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无题 郑一貉驾了马车离开太液池医馆来到了燕王府后门,他背上半麻袋的货,和门口的小厮打了声招呼就进了门。 管家老颜早已等在门廊下,向郑一貉使了个眼色,转头望向后院深处,轻轻吐出几个字:“一直走,最里面柴房。”老颜伸手接过郑一貉肩上的麻袋。 “好,我去后院讨杯水喝。”郑一貉故意说给站在一旁的家仆听,便径直往后院深处走去。 后院柴房里,正是王妃徐仪华。 “见过王妃,老夫刚才从医馆过来,芜茗打听到宋忠没有接到朝廷出兵的命令,丫头她们的意见,是先观察两天,如果宋忠并没有什么大举动,也没发现什么咱们的秘密,王爷可以召见他进府,大骂他一顿。” “老夫觉得,王妃您也可以跟着一起骂他。”郑一貉压低了声音说。 “噗嗤——”徐仪华笑了,“让我们骂宋忠什么?说来听听。” “王妃,您可以说,东郊灵山让将士家属迁来务农,是您自己淘的钱慰问与安置,没偷没抢没占用朝廷一分钱,种个地而已,还被人怀疑成谋反,宋忠是不长眼瞎了吗,种地能谋什么反?” “王爷可以质问宋忠,他拿了多少朝廷俸禄,领军三万,距离北平一千里的地方就是鞑靼大本营的几千名敌军,专门烧杀抢掠欺负百姓,他宋忠拿着百姓纳税的俸禄不为百姓干活,不去杀敌保家卫国,却在这里团团围住王爷,是几个意思?” “哈哈哈,这个好,骂起来解气。臣妾去转告王爷,三天之后没动静的话,就召见宋忠,进了王府,我们俩一起开骂。”徐仪华笑着同意了。 “你们骂完宋忠,估计他也扛不住,肯定要向朝廷汇报,反正咱们计划也是三月进京,骂完宋忠就召唤葛诚继续写信,王爷身为边防守将,对于不保家卫国,还出兵围困皇亲多有抱怨,然后,让信飞一会儿,鼓动鼓动言官的情绪,为王爷三月份进京造造势。” “上一次让葛诚和张信写的那四十五封信,换来了满朝文臣言官五百多封弹劾反对的奏折,效果那是相当的震撼。” “接下来,看戏。”两人都笑了。 二月十八,二月十九,一共两天,江芜茗每天都在北平东郊灵山,在宋忠派驻的五千名将士的营地里转悠,反正张昺和张信给他的任务就是好好配合朝廷特派空降兵的工作。 每天早上,宋忠都会派出两个小分队,每队二十人,前往东郊灵山山脚的村庄里转一转,江芜茗天天跟在他们后面。 这些小分队主要任务就是探查,见了可疑的事情开口问一问,查探这五座山的山脚,这七千多户到底都是什么人,都在干什么事。 所幸王妃徐仪华行事历来谨慎,没有向军队家属们透漏过任何关于备军的言辞。 整整两天的查探和问询下来,结果出来了: 灵山五座山的山脚一共居住了七千四百五十八户,一万六千二十一人,一月份陆续从附近或者更远的地方迁过来,王妃出钱安置家属,给每家每户发安家费,发农具,发种子。 王妃徐仪华在军队家属中名望相当高,两个小分队出去,打听到的,几乎都是老幼妇孺对王府徐仪华的夸赞和敬仰:“人善心美,没有架子,事必躬亲,体恤百姓。” 宋忠见他们确实也查不出什么异样,第三日便取消了继续派人进村查探。 东郊的灵山是这个结果,其他三个方向:西、南、北方向的城郊,也是一样的程序,每天各派出两个小分队,见到百姓人家的村庄就进去转悠转悠。 整整两天,宋忠一无所获。 北平除了多出来灵山一万六千人铁骑军家属,在建房子耕农田种树,他没查出来有任何不妥。 圣上命他领三万兵力,驻扎开平,然后再调兵来北平郊区,他这一个多月来主要的工作就是:大眼瞪小眼,瞪得他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也没发现什么谋反异动。 听说前几天,为了北平边防和削藩的事情,言官大面积的集体上访皇宫紫禁城,在这个节骨眼,还把他宋忠派来北平扫雷,他上一个职位,就是在当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得罪了言官,生生的被撸了官,降了职,削了俸禄。 吃一堑长一智。 所以他这次来北平,不主动出击,不激进,圣上没有下旨意要他干啥,那就原地待命好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削不削藩,最终都是皇宫老朱家的家务事,朝中文武百官支持燕王的看样子还不在少数,指不定圣上哪天哪根筋不对了,又再度启用燕王朱棣戍边。 他宋忠可不想为了这个“大眼瞪小眼”的差事,激怒满朝言官,再被弹劾一遍,落得个停薪降职的下场。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日。 “宋都督,王爷召见,请您移步去王府走一趟。”宋忠一大早就接到口令,燕王朱棣有请。 呀哈? 燕王有请? 这下场面尴尬了! 天底下谁人不知,圣上调他宋忠来北平,目的就是时刻准备着前往北平城内勤王? 宋忠犹豫了几秒钟,整整头盔和甲袍,跟着来人出发去燕王府。 燕王府在前朝大元的宫殿上改造,方正气派,颇具王者风范。先帝在世时,对这个燕王器重有佳,否则不会允许他几近僭越的在元朝皇宫旧址上改造建府。 宋忠穿过照壁来到王府后院,主厅里,正坐着燕王朱棣,他脸色有些灰暗,但是不怒自威,双目迥然有神,另一旁站着的是温婉知性的王妃徐仪华。 “末将宋忠,参见王爷王妃。王爷王妃万福金安!”宋忠见面行礼,下跪磕头。 “听说宋将军带了两万兵马,马不停蹄的连夜从开平赶到北平,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团团的围住了北平?” 王爷也不叫宋忠请起,也不赐座,就让他这么在地上跪着,一句废话都不客套,直接上来就直奔主题。 “宋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谋害本王?” “宋将军!你这出兵两万人,是想把本王这燕王府踏为平地吗?” 王爷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声如洪钟,唬得宋忠跪在地上,愣了一下,意思半会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王爷息怒,末将只是奉命行事,末将哪有那个胆子谋害王爷啊。”宋忠为自己开脱。 “宋将军,请问你官至几品?一年俸禄是多少石?”王爷接着问,依然让宋忠跪着,这架势有点像审犯人。 “回禀王爷,末将官阶至都督,总兵,算是二品,月俸禄是六十石,一年俸禄是七百二十石。” “宋忠!你官至二品!大都督!总兵!一年拿着朝廷俸禄七百二十石之多!” “距离本王王府以北,一千里地的地方,就是蒙古鞑靼皇庭外派的大本营,有敌军几千人在哪里大摇大摆!” “宋忠!你身为大都督,掌兵三万,白白拿着朝廷俸禄混吃等死!” “宋忠!你不去率兵攻打鞑靼敌军,反倒前来团团围住本王的王府!” “宋忠!你好大的胆子!”王爷一掌拍在桌上,怒吼了一声。 宋忠被王爷突然一吼,吓得心脏漏跳了半拍,一脸懵逼,蒙古人?什么情况? “王爷息怒,末将只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在北平郊区两百里外驻扎,并无侵犯王爷的意思。” “至于攻打蒙古,这个末将并不知情。”宋忠辩解到。 “宋忠!你拿了朝廷高官厚禄,却不为朝廷分忧艰难!不为百姓保家卫国!你这个二品都督总兵,还有什么脸面围攻北平?” “宋忠!” “你尸位素餐!” “你混吃等死!” “你无法无天!” 王爷继续破口大骂,语气一句比一句重。 宋忠后脑勺的毛汗已经被吓出来了,心中默念到:奶奶个熊,这老朱家的主子真难伺候,燕王朱棣这是指桑骂槐呢吧,借着骂我宋忠的名义,实际上是大骂当今圣上朱允炆。 我回一句,他骂三句,还越骂越凶,奶奶个熊,我还是不吱声好了。 “听说宋将军还派人去东郊灵山搜山了?哼!可搜集出什么本王妃的罪证没有啊?” 一直站在王爷身边的王妃徐仪华开口了,声音清脆响亮,咄咄逼人。 “回禀王妃,末将只是派人去东郊灵山的村落里查探了一下,灵山村民对王妃赞叹有佳,哪来什么搜集罪证,王妃您言重了。”宋忠辩解道,奶奶个熊,跪的膝盖有点疼了。 “大胆宋忠!” “宋忠!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想诬陷本王妃谋反!你以为本王妃不知道吗?” 徐仪华也学着刚才王爷的样子,提高音量,“啪!”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告诉你宋忠!东郊灵山所有村民的安置费用,都是本王妃的私房钱,是本王妃自己掏钱让随军家属安居乐业的!本王妃没有占用你们朝廷的一分一毫一两!” “宋忠!你还想借机诬陷本王妃!” “宋忠!你好大的胆子!” 王妃学了王爷的台词,也怒喊了一句。 只见豆大的汗珠从宋忠额头上流淌下来,他这一大早的,被这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劈头盖脸的臭骂。 唉,奶奶个熊,他就只是奉旨当个差,这是招谁惹谁了? “王爷王妃请息怒,末将只是奉旨行事,并不敢僭越半分,冒犯王爷王妃。”宋忠抬起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大胆宋忠!” “你给我听好了!” “你身为都督总兵,率兵三万,却不去保家卫国追击蒙古鞑靼,你是为不忠!” “你身为朝廷命官,胆大包天,试图陷害本王的王妃,你是为不义!” “宋忠!你这个不忠不义的无耻小人!” “宋忠!你给本王小心一点,在北平地盘上若是再敢胡作非为,只要本王还活着的一天,本王一定饶不了你!” “你给我滚!”王爷叭叭叭的把桌子拍的巨响,霹雳吧啦一阵大骂。 “末将告退。”宋忠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奶奶个熊,敢情他啥也没干,咋就成了不忠不义的无耻小人了? 这老朱家的主子都不好伺候,还是躲远一点好,他磕了个头,转身起来就快步离开了王府。 见宋忠逃跑似的走了,王妃噗嗤一下笑了,对王爷说:“行啊,演得不错,够凶,骂得够狠。” “你也不错,也挺凶的。”王爷相识一笑。 宋忠被骂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的回到营地,越想越憋屈,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提笔给建文皇帝写信,开头第一句: 圣上金安,末将以为,外有蒙古敌军威胁我朝,此时还驻兵围困北平,颇有不妥…… 告诉你不要乱来 作为中国最牛逼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老先生,大部分的武侠小说作品都是有真实的历史时代背景,其中着墨最多的就是宋朝:《天龙八部》是北宋后期,《射雕英雄传》在南宋,《神雕侠侣》是南宋,《倚天屠龙记》从南宋末年到元朝末年;第二集中度高的就是清朝:《鹿鼎记》、《鸳鸯刀》、《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飞狐外传》这些故事背景都发生在清朝。 大明朝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吗?有!且仅有一本:《碧血剑》,还是明朝快灭亡时候。 不是金庸大侠不想写明朝的故事,而是作为一个有文化学术严谨的作家,他写不了。 因为明朝前中后期,没有江湖侠客与绿林好汉,也决不可能有。 一旦有,刚露了脸,站在路中间摆好pose凹了个吸星大法的造型,立即就会被抓起来关大牢。 没有江湖的人生,是多么的无趣,这一切都起源于缺乏安全感,缺乏信任感,小时候被狗追着咬,偷了鸡被人追着打的老朱爷爷,他颁布了一个古往今来,最变态的律法——《大诰》。 是的,古往今来,最最变态,没有之一。 来看看本文中多次提到的洪武年间严苛律法执政的《大诰》,为什么让江湖侠客绿林好汉之流,都没有存活的空间: “此诰一出,所在有司、邻人、里甲,有不务生理者,告诫训诲,作急各著生理。除官役占有名外,余有不生理者,里甲邻人著限游食者父母、兄弟、妻子等。一月之间,仍前不务生理,四邻里甲拿赴有司。有司不理,送赴京来,以除当所当方之民患。” 意思是发现乡村有游手好闲的,绑到官府问罪,所以江湖大侠只要凹一个造型白鹤亮翅,就有可能立刻被抓起带走。 如果百姓对吸星大法白鹤亮翅降龙十八掌喜闻乐见,不去报官呢? “若一里之间,百户之内,见诰(后)仍有逸夫,里甲坐视,邻里亲戚不拿,其逸夫者,或于公门中,或在市闾里,有犯非为,捕获到官,逸民处死,里甲四邻,化外之迁。” 意思是若邻里乡亲不积极捉拿游手好闲者,一并治罪。 好吧,那即然做不了江湖侠客行侠仗义,那就去唱个k撸个串喝个小酒,人生总得找点乐子呀。 等一等! “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管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虽立法太严,然所以激厉颓靡处,志气规模果不寻常,竟有‘一人横行,武王耻之’之意。” 看见没,老朱爷爷规定若有饮酒唱歌的,饿死他,倒吊灌水撑死他。 额,那饮酒唱歌不行,下个棋踢个球吧。 等一等!先生,请先出示您的“路引”户口本,确定一下您的职业,先确保您不是当兵的。 当兵了怎么了? 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奉圣旨:“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买卖的,发边远充军。”府军卫千户虞让男虞端故违吹箫唱曲,将上唇连鼻尖割了。又龙江卫指挥伏颙与本卫小旗姚晏保蹴圆,卸了右脚,全家发赴云南。” 老朱爷爷规定,军人唱歌的,割舌头;下棋的,砍手;踢球的,砍脚;做生意的,流放偏远山区。 即然唱歌喝酒下棋踢球风险都那么大,小命不保,那就出门踏个青去公园转一圈吧。 等一等!先生,请先出示您的“路引”户口本,确定一下您的职业。 如果你是种田的,“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你每一天的活动范围,必须控制在一里范围之内,意思是,想出门去公园溜达,你最远不能离开你家小区一百里。如果一百里之内没有公园咋办?为了你的个人安全考虑,还是不出门比较好。 “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你几点起床出门几点下班回家,还要报告邻居街坊不能随意玩失踪。 如果你想去更远的公园,请你移步到街道办,办理“路引”,“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经官府批准之后才准上公园。从公园溜达回来还要到发“路引”的街道办注销,“验引发落”。 如果你是当医生的,那不幸的通知你,你远的地方就别想了,什么外地旅游购物都放弃吧,“不得远游,凡出入作息,乡邻必互知之”。人生只有诗,没有远方。 自从老朱爷爷亲自上阵编制出这部古往今来最变态的法令文集《大诰》之后,为了让《大诰》思想深入人民群众的内心,朱爷命兴起了一股全国学习《大诰》光荣的运动。举朝文武从上到下,家家户户必须人手一本《大诰》,为了检验人民群众的是否认真学习,甚至科举考试的高考都把《大诰》作为必考科目。知足吧,现在的同学们,仅仅是只背背马列主义***思想,生活在祖国的阳光下改革的春风里,不用背大部头红宝书《大诰》。 老朱爷爷的《大诰》严格规定了每个人的职业,规定了整个社会事无巨细的方方面面,警告你不要乱来。 好消息是,在老朱爷爷死之后,新任皇帝ceo小朱同志以及老朱大哥逐步废除了这一古往今来的最变态法令《大诰》。 小酒喝起来,撸串走起来,哦! 第四十三章 国朝盛文章 自从二月二十日,宋忠在王府被王爷王妃骂得灰头土脸之后,宋忠的大军就偃旗息鼓,每日安安静静的呆在军营里,几乎没有人再踏出大营一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随着路上来往的行人的脚步,随着朝阳升起与西下,随着顺着屋檐留下来滴滴哒哒的融化的雪水,北平渐渐回暖。 都督府也恢复正常的运作,一天天过去,几乎忽视了城外两万大军的存在。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五日,离二月这个闰月结束,仅剩下三天。 北平长史葛诚一早又被召唤进燕王府写信。 葛诚不知道王爷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因为他给方孝孺回了一封只有一句话的鸽子信,就招来了整整两万的兵力密密麻麻的挤在北平城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所幸的是,王爷和宋忠两方都相安无事,东郊灵山这突然多出来的一万六千人继续修房子务农种地,北平布政使张昺也不方便颁布正式的布政令禁止百姓在城外种田。 当然了,就算张昺想下布政令,他也下不了,别人百姓建房子种地的钱又不是他从北平税收里拨的款,全是燕王妃出资扶持的,先帝提倡的立国之本就是农耕。 北平城郊这一万六千人务农,也专题汇报给了皇城金銮殿的建文皇帝,可是圣上却没有回复任何一句批示和旨意。 大眼瞪小眼,大家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张昺安排人给北平近郊的居民都登记路引造了册,纳入北平城的布政管理范围,摸底下来,整个北平城郊一共有两万五千人。 葛诚进了王府,“卑职葛诚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悄悄打量燕王朱棣,发现他气色竟比以往好多了,双目清明有神。 “葛大人,今天本王叫你前来,是要写两封信。”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当今圣上,本王三月一号出发进京,亲自觐见我那年轻的皇侄子,你写信先通知他,估计本王三月一号出发,七号左右就能到京城了。” “这第二封信,还是写给上次那三十九位曾经夸奖过本王的文臣言官。” “本王按先帝旨令,驻守边疆北平二十余年,恪尽职守,前后联合晋王和宁王一起组成兵团,五次反击蒙古敌军,取得胜利,换来我大明开国二十余年来的和平与安定。” “可是本王的皇侄子,当今圣上,在这次鞑靼再度南下侵犯我朝国土,残害我朝百姓之时,不仅下令让北平铁骑军不得继续追击敌人,还受朝中奸人所惑,派宋忠领兵两万人团团围住北平,意图加害本王,本王深感愤怒。” “大概内容就是这些,葛大人你润色润色,下去写信吧。” “写好了样板,呈上来给本王看看。”燕王一口气说完,思路清晰,吐字清楚。 葛诚听见王爷言语中提到“受朝中奸人所惑”几个字,脑中缺血,感觉一阵眩晕。 唉——,这个奸人,就是指我。 是我出卖了您,王爷。 卑职也是迫于无奈,方孝孺以卑职全家老小掣肘,他背后又是圣上的皇权高压,卑职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好的,王爷,卑职这就去写信,一会儿写好拿过来给您过目。”葛诚收回心神,退出王府。 唉——,王爷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索性自己走一趟,打算当面和圣上对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京城应天时,方孝孺一再夸奖葛诚文采学问是一等一的好,这倒是一点也不假,不到两炷香功夫,两封信都写好,一封给建文皇帝通知圣上王爷三月进京,另一封是三十九封给言官信的样本,委婉而恳切的表达目前燕王对国家边防以及个人安全受威胁的担忧。 两封信呈给燕王看了,王爷甚是满意,便命葛诚按上次的三十九人名单写信寄信。 自从宋忠派兵驻扎北平,葛诚家里的窗台上就再没有出现过信鸽,写完所有的信,给应天金銮殿的一封,全国各州府言官的三十九封,又是一天时间过去,葛诚将四十封信交给驿府的邮差送走。 在葛诚寄出四十封信的同一天,二月二十五日,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建文皇帝也收到了满腹冤屈的宋忠的信。 开头第一句就是:外有蒙古敌军威胁我朝,此时还驻兵围困北平,颇有不妥。 “唉,宋忠说得对,其实朕也不大愿意在这个时候派兵去北平的。” 建文独自一个人坐在奉天殿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但毕竟已经收走了四皇叔的兵权了,这万一真让你们去追击蒙古人,你们若是打了败仗回来,没能打败蒙古人,朕这收走的兵权,岂不是就要还给四皇叔了? 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长途奔袭不知疲倦,战斗力超强,这些朕当然都知道。 前阵子蒙古鞑靼来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带了一千人去追击,先消灭了五百人,再想乘胜追击大本营那两千多人的时候,朕下令别追了,回来。 因为没有了四皇叔,朕没有把握你们能够打赢蒙古人。 追击外敌入侵当然是应该的,甚至宋忠都应该领兵率军前去追击蒙古人,可是,万一你们都打输了呢? 朕的这一套削藩计划,不就成了笑话吗? 朕削掉废黜最擅长边防打仗的燕王和宁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蒙古人打仗,赢了,自然大家开心,相安无事。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战败,那就不仅仅是这些言官上书弹劾反对削藩了,整个大明朝的所有官宦集团,每一个成员都会站出来反对削藩。 对,除了他们三个: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打仗永远轮不到他们上场,所以他们三个把打仗想的很简单。 只要和蒙古打仗一输,朕这一整套削藩计划就会被迫全面停止。 反正蒙古也没有真的大举进攻,正面开战,这事情就先放一放吧。 建文皇帝将宋忠的信读了两遍,宋忠的所有看法,他都高度赞同,可是,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除了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下去,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让朕再收回成命,让已经被废黜罢免流放的藩王,恢复原职吧? 建文把宋忠的信叠好放在一边,暂时不打算回信。 他从座椅坐垫下摸出《水浒传》继续看演义小说。 书中自有忠与义,书中自有快意人生。 有据可依有证可考 这是一个有历史的逆袭励志的故事。 因为有历史,所以尽量有据可依,可证可考。 男女主角不能穿越,不能关键时刻掏出华为手机闪瞎眼,不能倒背历史书干预皇帝选太子,不能摇身一变成宠妃颠覆后宫。 靖难之役,是中国上下五千年封建社会历史上,仅存的一个以极少兵力战胜中央军,唯一的一个地方军造反成功,取得国家政权的战争,难得可贵的还有一点,靖难之役造反成功之后,大明迎来了远迈汉唐的永乐盛世。 客观的说,永乐盛世和贞观之治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两个都是非正常手段上位的皇帝,当然李世民玄武门之变还算不得战争,顶多是政变,造反难度要小得多。 李世民和朱棣一样,都是极有领导能力和执政能力,勤勉敬业的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西晋的八王之乱,东汉的七国之乱,都以中央军的阵压造反失败告终。当然论能力和实力,那些八王七国之流和朱棣也不是一个咖位的角色。 如果要论历史上哪个皇帝白手起家当上ceo的创业史最艰难? 朱棣,他绝对是苦逼中的苦逼,苦逼中的战斗机。 本文写了一个月,遇到了两个坎。 葛诚和张信。 这两个都是没有废话的《明史》点过名的人物。 而《明史》又不幸的被清朝人四次修馔过,所以当时的真实故事情节如何,后人也无从知晓。 大部分的史书记载,都把人描述得非常脸谱化,大奸大恶,或者高风亮节,不是大坏蛋就是大好人。 葛诚为什么叛变? 惜字如金的《明史》只有一句话: 尝奉王命奏事京师。帝召见,问府中事,诚具以实对。遣还。 人在什么时候会背叛他的老板?被老板穿小鞋,扣工资,不能升职加薪?或者,有一个好基友突然跳出来说,介绍他去一个更牛逼的地方上班。 葛诚背叛的原因,我想我是找到了。 洪武十一年(1378),天台方孝孺来访南马葛府,这次会面建立起一定的革命友谊基础,方孝孺写下《东阳葛府君誄》文告别。 方孝孺后来给葛诚写就业推荐信里提到:“东阳葛信诚夫,其文章谅爲执事所稔知。然兵戈之余, 方孝孺后来给葛诚写就业推荐信里提到:“东阳葛信诚夫,其文章谅爲执事所稔知。然兵戈之余,才莫难于斯时。由孝孺言之,信当推此邦之杰。时新进如秘书监冯忠、按察司佥事张丁,皆不禄外,此惟楼恕、俞恂,才略与信相上下。” 原来葛诚是方孝孺的好基友,老方对外公开高调秀恩爱:老葛是我老方的好兄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样的人才谁爱谁知道,爱过忘不了。 所以,老方这个好基友成功地离间了,老葛和他老板朱棣之间的君臣感情。 张信又为什么叛变? 当时那种力量悬殊之下,弃朱棣而去抱朱允炆的大腿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张信当时职位级别已经是省一级的正厅级干部,尽管明朝公务员工资低执业风险大,但衣食无忧总是有的,为何张信会放弃体制内的优厚待遇,背叛他的老板? 不说废话的《明史》也有一句: 受密诏,令与张昺、谢贵谋燕王。信忧惧不知所为。母怪问之,信以告。母大惊曰:“不可。汝父每言王气在燕。汝无妄举,灭家族。” 意思是张信的娘,掐指一算,燕王朱棣是要当皇帝的人呀,张信你这混小子帮建文弄死朱棣,你这是在找死吗? 但是,张信当时已经37岁了,我认为已经过了“乖乖宝贝要听妈妈的话”的年纪了。 人在什么时候会背叛他的老板?被老板穿小鞋,扣工资,不能升职加薪?或者,他认为他的老板能力实在太差了?跟着他老板混下去迟早郁闷而死,还不如揭杆起义去造反? 本小说重点提到的减税,大规模削减赋税。这条老百姓最得利,但也要看时机,前方打的如火如荼,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他在后方搞减税,减到最后只能派人四处跑出去筹粮草。文中淮扬盐运的插曲不仅仅是小说的故事桥段,也是当时真实的社会经济情况反映。 有个叫刘观的,洪武年间因贪腐下狱,朱允炆上台后就给平反。从此顺利洗白,继续官运亨通,终于进化成明朝宣德年间名满天下的巨贪。 除了这些体现朱允炆独具慧眼的事之外,建文新政的一大特色:恢复奴隶制王朝周朝的政治经济制度。正式官方术语名称,叫恢复“周礼”。 是的,改周朝路名,地名,官名,切豆腐分成井田制,都是张信的伟大老板朱允炆主推的治国方针政策。 作为一个有抱负有思想有追求的公务员,我想张信的内心当时是崩溃的。 于是,张信也叛变了。 有趣的两个人,葛诚和张信。 一个是朱棣派去建文身边打探消息的文官,被他恰同学少年时好基友方孝孺所策反。 一个是建文派去朱棣身边谋害监视的武将,被本小说男主角和朱棣的人格魅力所感召,加入革命队伍。 其他的有据可依就不一一列举了。 历史很有趣,重新书写历史更精彩。 祝各位阅读开心生活愉快。 白莲花与大魔王 自从小朱同志朱允炆在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自明朝直到现在,关于寻找建文帝下落的未解之谜就是热点,从1402年到2019年,六百多年间,民间对于寻找建文皇帝下落的热情从未熄灭过。 出于不同目的的几次对明史及周边史书的修改和补充,尤其清朝时期夸张突出君本位主义,突出名正言顺正统继承人思想。在明史及周边书籍的影响下,开始兴起缅怀小朱同志的热潮,他变成了被四皇叔欺负迫害的小可怜,楚楚动人的白莲花。 小朱同志建文皇帝在位的短短四年,主要就是干成了两件大事:折腾自己五个叔叔,成功弄死了一个,弄残了四个,然后打了三年仗,成功的给文臣们洗脑,周朝大法好,周朝奴隶制就是好呀就是好。 明朝存在276年,却是中国封建历史上最硬气的朝代。 不求饶,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亲征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然而如果小朱同志朱允炆没有被老朱大哥朱棣所取代,这个历史百分之一万会被改写。 性格决定命运。 皇帝决定国运。 但小朱同志的过错无人关心,这毕竟是皇族内部的斗争。 同情弱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于是小朱同志以及其后人们,雨后春笋般的在这六百多年涌现出来。 来看看小朱同志到底有多忙:去过贵州寺院当主持,去过湖南道观当道士,去过广西种地当农民,下过乡出过洋,漂洋过海去流浪,连郑和七次下西洋都为了找他,小朱同志已然成为六百多年的追星的偶像。 允炆偶巴,允炆爱豆,我们想念你。 另一厢,苦逼中的苦逼,苦逼中的战斗机,老朱大哥在小朱同志身心折磨以及精神摧残之下,终于愤起反抗,成为斗战胜佛,过关斩将,屡败屡战,登上春晚舞台,卖力的开始表演:修河道整治水利,减少灾害洪涝;征蒙古安定国防,就是寸步都不肯让;编写永乐大典,科普古代版十万个为什么,一把老骨头了还几度亲征蒙古,亲自执笔书写一个苦逼的艰难创业奋斗史。 可清朝人四度修史后,让老朱同志朱棣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却是,一个爱搞面子工程的阴险狡猾的皇帝。 他对白莲花小朱同志的爱将方孝孺诛了十族!是吗,怎么很多书记载只杀了三人? 他大兴土木把首都从南京迁到了北京!是吗,不迁北京,蒙古进攻谁来守国门? 他劳命伤财让郑和七次下西洋!是吗,不下西洋和外国建立邦交来往商贸,大叔你今天能吃到肯德基麦当劳? 老朱同志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却被冤枉成了大魔王中的大魔王。 白莲花未必是白莲花,大魔王未必是大魔王。 历史的真相,往往就是被打落牙齿时,不得已吞下去的那口血,不是局中人,永远感受不到疼。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自古北方匈奴和蒙古就习惯性的入侵中原,这些民族由于无法忍受冬日至寒的气候,物质极度匮乏,生存艰难,因此他们认为改变自己的生存之道就是侵占他人土地,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尤其善于征战,古往今来,对中原发起的战争不断。 大唐十大明星之首的诗仙李白,酒后吟诗千首中,最硬气最霸气的莫过于这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句,精确的描述了中华民族抵卸外敌入侵,站在北方国门前历任战神的精神状态。 第一代战神汉武帝时期的卫青,霍去病,关于他们的故事有很许多著名的影视剧,比如大汉天子,比如风中奇缘,汉朝抵卸匈奴入侵,过招几百上千个回合,打了和和了打。 可惜英勇无双的冠军侯霍去病,中国历史上的首席明星战神,坐拥迷妹迷弟一群粉丝,年纪轻轻23岁就死了。野史传说中认为他死于宫廷陷害,这种论调多数是受了清宫娘娘戏的影响,如果你去内蒙骑过马,长途跋涉过几小时,就会明白,在马上打仗的异常艰辛。 第一任战神霍去病,死于对匈奴大战的乱箭中伤,伤重不治,战死沙场。 所幸汉武帝还有卫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又延续了许多年。再后来,和亲,怀柔,以静制动,匈奴也知道pk下去不是汉朝的对手,消停消停能过就过,实在没饭吃的时候再打。 到了宋朝,就仅有一个岳飞,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神,四次北伐击退姓完颜的金人,却惨死于清宫娘娘附体搞内斗的宋高宗和秦桧之手。 在第二任战神岳飞死后,整个宋朝都活得异常屈辱,皇帝一家被抓,百姓活在烧杀抢掠的恐惧中,只有求饶割地赔款的份,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第三任战神,大明朝当之无愧能占两个席位,蓝玉和朱棣。尽管老朱爷爷朱元璋给本文男主角的亲爹蓝玉,扣上的是反革命反人民的重罪,但也无法掩盖蓝玉大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绩,他一度追击蒙古入侵者追到捕鱼儿海,就是现在蒙古国的贝尔湖,坐飞机前往要四个小时,追得足够远,战胜得足够牛逼,却还是死于清宫娘娘附身的老朱爷爷内斗陷害。 第三任战神蓝玉去世后,抵卸外敌的重担又落在了老朱大哥朱棣的身上,从永乐八年(1410年)到二十二年(1424年),老朱大哥先后五次北伐,目标主要是鞑靼,其次是瓦剌。 老朱大哥第二次御驾亲征,万里扫荡后,回朝时说: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千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岁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不求饶,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亲征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打仗为的是长久和平与安宁,在外交层面上,老朱大哥对鞑靼、瓦剌建立起了朝贡制度,实现了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平等友好。 老朱大哥朱棣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带领同志们打了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受伤,在回家的路上不治身亡。 也许,马革裹尸,才是战神们最好的下场。 战神已逝,而精神尤在。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凡胆敢侵犯我朝国土,侵害我朝百姓者,一律杀无赦。 我是特务我怕谁 提起明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朝代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词:“锦衣卫”和“东厂”。 就像提起清朝,大伙儿第一个反应就是清朝盛产“娘娘”,这要感谢近年来如火如荼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不看电视剧,你可能都没留意原来乾隆皇帝娶了这么多老婆,众位老婆娘娘,每日的爱好就是互相投毒,互相污陷,互相掐死对方孩子,互相暴打对方的宫女太监小助理。 论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掐死一群打挎一堆,长年pk战斗,乐此不疲。 明朝的影视剧也是执着于把自己时代的标签发扬光大,比如帅得一逼的《绣春刀》,有正义之师有情义无价,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是大明朝整条街最靓的崽。 明朝时锦衣卫有严格的选秀标准,首先是身体强壮,武功好,电影电视剧里飞檐走壁那套功夫必须要会一些,因为锦衣卫的第一要务是皇帝的亲兵护卫,当皇宫大内第一贴身保镖。 除了都是武功高手,锦衣卫的第二特点就是要长得帅外形玉树林风,因为锦衣卫的第二要务就是皇帝的仪仗队,皇帝出门凹造型出外景扮酷必备,哪怕皇帝自己长得磕碜,还有锦衣卫的仪仗队拉高整体颜值水平,让皇帝出行组合永远都是大明朝排名前十长得最英俊的帅哥。 而锦衣卫第三大要务,没错,就是影视剧里所说的特务,而且是收集情报和办案判刑以及执法行刑,公检法一体化,集万千宠爱与特权于一身的大特务。 锦衣卫,确实是明朝开天辟地独一份的特色,后面清朝也延用了一丢丢,但实在是难于管理过于重口味,清朝皇帝也忙于解决后宫娘娘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家庭内部矛盾,无暇顾及那些由最靓的崽组成的大特务组织,于是锦衣卫这个神奇的组织止于清朝就地解散。 除了锦衣卫这个在前台负责颜值担当的特务组织,明朝还诞生了另一个在后台挂机运行的特色特务组织:东厂。 说到底两者的实际功能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个是前台的业务团队,另一个是后台的风控团队,因为锦衣卫的人帅爆,又集万千宠爱和特权于一身,难免会犯左倾主义的错误,对一些不该杀的人错杀,对不该收监的人关押。 自古管理学的目的和手段都惊人的相同,互相监督互相制约取得平衡,于是“东厂”华丽的出现了,目的在于制约锦衣卫的特权,审案办案要有ab角,三级审核,有经办主办与复核,多几个人过目,降低犯错的机率。 当“锦衣卫”和“东厂”这两大派系的特务组织成为国家管理层的主流力量时,国家不可避免的剑走偏锋误入歧途。 而明朝之所以会有这种奇特而充满隐患的组织架构设置,源于明朝开国洪武大帝朱元璋老朱爷爷。 朱爷爷上台没多久就废除了“宰相”这一关键的职位,大明开国干宰相这活儿本来有两个,“左丞相”和“右丞相”。 “宰相”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理,相当于企业的总经理,是承上启下贯彻执行老板战略部署的核心带头人。 给朱爷爷当过“宰相”的都有哪些人?李善长,胡惟庸。因胡惟庸党涉嫌谋反,朱爷爷索性就从此取消了“左丞相与右丞相”职位,再顺便取消了“中书省”这个宰相挂职机构。 而至于胡惟庸党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坏事,如此严重地让朱爷爷看破红尘废除总经理职务设置?本文不止一次吊打朱爷爷,前后左右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吊打,关于明初四大案,那些无端冤死的人,其中有不少人还是可歌可泣的革命先烈,在此不再赘述,此处省略一万字。 废除“宰相”这事和朱爷爷的出身有关,朱爷爷从小父母双亡,长期过着叫花子要饭的生活,出过家,偷过鸡,活在即将饿死的边缘。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群肝胆相照的小伙伴,从此走向了共同创业发家致富牛逼闪闪的人生巅峰。 但就是因为朱爷爷的童年穷困潦倒,缺少关爱,导致了他长大之后缺乏安全感,对人缺乏信任感。 是的,朱爷爷朱元璋也是个苦逼,但他比老朱大哥朱棣幸运多了,因为朱爷爷创业有个全明星豪华阵容的小伙伴团队:汤和、徐达、常遇春、邓愈、廖永忠、胡大海、蓝玉、沐英、李善长、刘伯温等等,武将都是善战的武林高手,文臣全是顶尖的高智商大咖。 然而就是因为身边有了这些全明星阵容的小伙伴们相伴左右,让朱爷爷有了深深的危机感,别忘了,他缺乏安全感,缺乏信任感,缺乏关爱。 他认为牛逼闪闪的小伙伴会取代自己当皇帝ceo。 于是,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朱爷爷首先废掉了“宰相”,让他的危机感小了一点。 但是,问题又来了。 当一个企业只有董事长老板和处长或科长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 不用说,老板的办公室肯定无时无刻都坐满了人,科长抱着小材料汇报小问题,处长抱着中材料汇报不大不小的问题。 这时候朱爷爷缺乏信任感的毛病又犯了,要怎么知道这些小科长和中处长没有谎报材料糊弄他老人家呢? 谁去核实?谁去把关?他已经没有“宰相”总经理了。 于是,锦衣卫,应运而生。 来看看在朱爷爷的指挥下,锦衣卫都干了哪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制造了胡惟庸的牵连大案,最后自己也被朱爷爷为了平息众怒而杀头。 第二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蓝玉谋反的罪证就是他秘密禀告朱元璋的,蓝玉案之后他也被朱爷爷赐死。 两任锦衣卫指挥使伸出帅哥的小玉手挥一挥,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前后一共弄死了四至五万人。 听了老板朱爷爷的话干了活,再被老板朱爷爷无情的推出去背黑锅也杀掉。这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中层干部的悲哀,干活干得无论好与坏,最终都是背锅侠,老板永远是对的。 因此,由于从朱爷爷开国初始就刚烈的撤消掉了“宰相”总经理这一职位职务,将“锦衣卫”做为另一个管理的中流砥柱力量,发展到明朝中后期,需要再出现与“锦衣卫”互相制衡的管理层队伍,应运而生了后台部门“东厂”。 于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明朝储备了史上最庞大特务组织—-锦衣卫和东厂。 我是特务我怕谁? 逆明传言 本文中,老朱大哥朱棣被小朱同志朱允炆监视居住,夺兵权和财权,宋忠三万兵力团团围住,都是历史事实。 古人讲话尤其精简,我这小说需要写几十万字也仅能描述皮毛。若是现代汉语一直延用古文语言,那诸位工作中的长篇大论会议,五分钟就能结束,每人发言五个字,领导总结十个字,足已。 以下是《明实录》中老朱大哥朱棣的呈堂证供,字字血泪控诉小朱同志朱允炆对老同志们的身心迫害和误国误民。 臣闻书曰:不见是图。又曰:视远惟明。 大智恒虑患于未萌,明者能烛情于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名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今事几甚明,非不见之谓。而陛下略不垂察,谨冒死以闻。 皇考太祖高皇帝,当元之末世,生民涂炭,群雄角逐,批冒霜露,栉风沐雨,东往西代,亲赴矢石,身披创痍,艰难百战,万死一生。然后定天下,成帝业,立纲陈纪,传万世。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之安,夙夜图治,兢兢业业,未尝自宁。 不幸皇考宾天,今殿下嗣承大宝。而奸臣齐泰、黄子澄辈,不能秉道德以辅圣治,而包蓄祸心,恣谗贼之口,奋豺虎之毒,假陛下之威权,剪皇家之枝叶。 橚、榑、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虽其皆有愆过,未闻不轨之图,重可裁减护卫,轻可赐敕诫励,则朝廷于厚亲之仁,惩过之义,而尽其美矣。不务出此,动辄削王爵、夺王土、转徙流离、行路矜恻。柏尤可悯,阖宫自焚,圣仁在上,胡宁忍此?此盖非出陛下之心,而皆奸臣之所为也。 今其心尚未厌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天地、宗庙、神灵鉴临在上,敢有一毫非僻之心哉?陛下嗣统以来,臣事君之诚,明于皎日,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况敢有悖仁伤义之为哉?而奸臣跋扈,蔽陛下之聪明,诬直为枉,加祸无辜,比执臣所遣奏事之人,箠楚刺爇,备极苦毒,迫其言臣有不轨谋。遂分怖宋忠谢贵张昺等,于北平城内外,卒五林聚,戈矛燿日,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匍匐于远迩。围守臣府,周币严密。询其所由,但云府中不留一人,阖家遑遑,不测何事,大小凛凛,如临汤火。已而贵昺为护卫之人所执,臣得此二人,始询知奸臣欺诈之谋。号地呼天,擗踊无诉,切念臣于懿文皇太子同父母至亲也,于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臣固知此非出陛下之心,但臣愚戅,不能谄媚权贵耳。 今其心尚未厌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天地、宗庙、神灵鉴临在上,敢有一毫非僻之心哉?陛下嗣统以来,臣事君之诚,明于皎日,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况敢有悖仁伤义之为哉?而奸臣跋扈,蔽陛下之聪明,诬直为枉,加祸无辜,比执臣所遣奏事之人,箠楚刺爇,备极苦毒,迫其言臣有不轨谋。遂分怖宋忠谢贵张昺等,于北平城内外,卒五林聚,戈矛燿日,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匍匐于远迩。围守臣府,周币严密。询其所由,但云府中不留一人,阖家遑遑,不测何事,大小凛凛,如临汤火。已而贵昺为护卫之人所执,臣得此二人,始询知奸臣欺诈之谋。号地呼天,擗踊无诉,切念臣于懿文皇太子同父母至亲也,于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臣固知此非出陛下之心,但臣愚戅,不能谄媚权贵耳。 第四十四章 孤蓬万里征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八日,终于到了二月闰月的最后一天,二月份即将结束。 北平都督府,早上张信和张昺谢贵开完会议,回到办公书房,见到江芜茗,一脸激动的说:“王爷明天就要亲自前去京城觐见皇上了!” “大人,属下作为护卫陪同王爷一同进京,您看妥否?” “京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第一时间知晓,中间也不用再隔着好几层,摸不透消息。” 江芜茗主动请缨,毕竟他明面上是北平都指挥张信的部下,有个六品的一官半职,虽然护送王爷进京是他们老早就决定了的。 “兄弟,由你陪着王爷进京,自然是最好的。” “张昺我们三个也放心些,毕竟事情后面到底要怎么办,还没彻底挑明,咱们北平离京城又远。” “这北平东郊灵山的专题汇报和派兵追击蒙古鞑靼的请示奏折也报上去好几天了,咱也没接到旨意和回信,兄弟你去京城也了解了解,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张信始终放心不下,北平以北一千里的那些蒙古鞑靼。 燕王死守了二十多年大明朝国防北大门,可千万不能在他张信手上惹出麻烦来。 “大人,属下记住了。” “明日属下便陪同王爷进京,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圣上有什么决定,属下留心打听了,回来向大人您汇报。”江芜茗抱拳领命。 另一厢,太液池旁的医馆。 林谨和扬尘拾掇好郎中的衣裳装扮,背上药箱,关上医馆大门,前往北平燕王府。 太液池湖水的冰封,一天天消融,露出湖中透亮的蓝绿色,如翡翠油青块料一般沉在汉白玉栏杆围着的池底。 一眨眼功夫,林谨姐弟三人已经在北平呆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带着满腹绝望的向死而生,变成现在一步步向前看见希望看见未来。 尽管他们被两万大军围城,燕王无兵权无财权,所有的备战备军备粮计划全部都被迫中止,向前刚刚迈出的一小步,就被天罗地网围攻阻击回到了原地。 可是,哪又何妨? 虽然他们距离对面那个和平安详的彼岸乐土是如此的遥远,可是如果就这样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既不挣扎也不努力,眼睁睁的等着别人下手,把他们推进埋入更黑暗的深渊,窒息而亡。 这不,努了努力,他们就又多活了一个月了。 空气清新,阳光普照,邻里街坊互相笑着打招呼,街道上马儿的马蹄跑得脆响,酒肆食铺里炊烟袅绕,这活色生香,百味杂陈的人生,叫人如何舍得放弃。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林谨和扬尘背着药箱来到燕王府,门口站着管家老颜等候。 “大夫来了,王爷在屋里等着呢。此次进京,还请大夫多开几剂药给王爷带着。”管家老颜故意大声说。 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嘴,无处不在的奸细。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金銮殿。 管家老颜领着林谨和扬尘向后院走去。 这一次,没有家仆和丫鬟凑上来问话盘问了,看样子他们郎中的身份已经被王府里的奸细报备过了,无需再次核实。 后院主厅卧室,老颜关上房门在门口守着。 林谨和扬尘双双跪下行礼拜见王爷王妃。 “王爷,明天您就要启程去京城,晚辈研制了这一剂药丸。”林谨掏出一个小木盒,压低了声音说道。 “王爷您肝胆郁结,胸腔内有一小块淤血,您进宫之前,服下这枚药丸,这里面有胆矾和莪术两味药材,能活化王爷您胸腔内的淤血,然后催吐,让王爷把胸中淤血吐出来。” “所以,王爷,您需要拿捏好时间,在建文皇帝面前表演一场气血攻心,当场被气的吐血的戏。” “见到王爷您当场吐血,建文皇帝必然手忙脚乱,请御医前来诊治,此药丸中,晚辈还加入了一丁点有些微毒性的马钱子,所以王爷您接下来会感觉胸闷心悸四肢麻木,神志模糊,甚至昏厥。” “此时御医前来把脉,就一定会得出王爷您身患癔症,重病缠身,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结论。” “王爷您不必担心,晚辈这味马钱子的用量极少,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药效就会自然散去。” “所以,王爷,一个时辰之内,您说完该说的话,演完该演的戏,就必须离开建文皇帝的紫禁城。” “否则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晚辈这药丸的药效一过,王爷您一切恢复正常,建文皇帝若再度召唤御医太医大会诊,御医诊治之后就会发现王爷您身体健康,什么病都没有,就彻底漏出马脚了。”林谨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 “丫头,你是说,本王吃下这药,首先会先吐血,然后神志模糊会昏过去?”燕王朱棣听了林谨的话,重复了一遍重点。 “是的,王爷,晚辈估计您服下这药,大约三刻钟之后,药效就会发作,所以从紫禁城宫门入口到建文皇帝接见的养心殿,然后再到您开口讲话,这个时间,是三刻钟,您一定要控制好。” 林谨嘱咐道,这场被建文皇帝当场气的吐血的戏,非常非常重要。 演得好了,这北平城外密密麻麻团团围住的大军就会散去,这上下左右安插在王府里的奸细眼线也会撤去大半。 “本王明白了,本王在建文小儿面前,假装就快被他活活气死,气得就快当场身亡,一定能吓坏本王这个温温吞吞胆小怕事的皇侄子,建文小儿命太医诊治本王,发现本王确实重病缠身,甚至都活不了多久,就会对本王放松警惕。” “建文小儿亲自查验了本王就是一个重病在身的糟老头子,随便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他们如何巧言令色,说本王有多大多大的威胁,必须尽快除掉,建文小儿自然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哈哈哈,丫头啊丫头,你这法子实在是太妙了。”王爷欣慰的笑了。 “王爷,运气好的话,您这次进京,说不定还能碰上言官们成群结队的围观您上演这出苦肉计呢。估计葛诚写的信,差不多也到言官们手上了。”林谨笑着说。 “哎呀,提起这个,对对对,咱们还提前预告了王爷什么时候到应天觐见圣上,估计这些八卦心切爱看热闹的言官们,会早早的蜂拥而至,提前在皇宫守着,一睹王爷的风采。”王妃徐仪华笑意盈盈的补充道。 “哈哈哈,本王很是期待呀,这出戏说什么也得演好才行。” “演好了这出戏,咱们头顶上悬着的刀剑就能暂时挪走,募兵备粮备军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唉,这建文小儿也真是够狠的,一夜之间就调兵两万,团团围住本王,若是他亲爹皇太子朱标还在世,绝不会允许他小子这般对待本王的。” 燕王说着说着,黯然神伤。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若不是建文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往死里逼,他朱棣今年都已经三十九岁了,步入了不惑之年,又何必劳师动众,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去冒这个以卵击石的风险,搏上一搏呢? 搏赢了,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不搏,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此去京城极为凶险,您务必万事小心。” “切记,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离开建文皇帝的控制范围,脱身启程回北平,千万别让建文有机会将您扣下来,否则药效一过,露出马脚,就前功尽弃了。”林谨再三嘱咐道。 “本王记住了,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脱身。” “丫头不必过于担心,此行芜茗陪同本王一同前去,届时让他在养心殿外待命,我们会随机应变的。” “放心吧。” 燕王朱棣笃定而坚毅的语气,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林谨悬着的心落回原地。 “王爷,晚辈们在北平等着您,演好这出戏,解除这个套,打破这个局。” “晚辈们提前恭送王爷,祝王爷一路平安,事事顺利。”林谨和扬尘跪下磕头行礼,便离开了燕王府。 晚上戊时,林谨又去了崇仁门郑一貉的货行,见了明天即将和王爷一起进京的江芜茗,再三重复了一遍计划。 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脱身,全身而退。 “丫头放心,我们必须毫发无损完完整整的回来北平。” “咱们约好的,夏天起兵,逆势反转,有我在呢,你要有信心。”江芜茗拍拍林谨的头,安慰她。 这丫头从小就心思过重,思虑过度,他本不愿意他们三个卷进这场九死一生的凶险,安安静静的缩在长安竹林里写写画画,寂静度过余生不是很好么。 可是既然已经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四个人都进入这张网,大家就齐心努力向外游。 不管这条暗河的河道到底有多长,只要一直坚持向上游,终有上岸的那一天。 皇权的天罗地网有多大,他江芜茗的胆子就有多大,迎着风踏着浪,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他什么都不怕。 骂你骂你就骂你 大明朝开国伊始,老朱爷爷朱元璋任性且傲娇的取消了,坐镇了上千年中国封建王朝文官体系的总经理“宰相”(左丞相和右丞相)职位,老朱爷爷对大明股份公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扁平化垂直管理,允许中处长和小科长可以直接向皇帝ceo汇报工作,他老人家为了监督审核中小干部是否弄虚做假,除了设置了由最靓的崽组成的“锦衣卫”特务组织,还设置了另一种极具鬼哭狼嚎3d视觉听觉震撼效果的组织——言官。 老朱爷爷每日深陷小科长和中处长们雪花般的汇报请示材料中,早上六点起半夜一点睡,为了当个称职的ceo,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爱岗敬业的企业家精神,不眠不休的批奏折写回信。 然而,此时朱爷爷有一丢丢的担心,他自己是工作狂,万一他的下一代,下下下代,不热爱工作,那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除了老朱爷爷前三代比较爱岗敬业,后面几代人都不太爱干活。 每日面对雪片般的大事小事的请示汇报,凡事都要亲历亲为亲自批示,除非对天下江山有着狂热的热爱,否则普通人都会觉得当皇帝ceo特别累特别烦,破事儿一大堆,种几季水稻要请示,大牢里犯人关不下放些出去要请示,发大水了这河道还挖不挖要请示,无数个:妥否,请领导批示。 后几代皇帝都活在痛苦的边缘,还没别的人能指挥去干。于是有取消上朝的,有去玩木匠搭积木的,有去养豹子打猎的,就是不爱干皇帝ceo的活儿。 其中第二代皇帝ceo老朱大哥就不堪写批示写回信的重荷,设置了“内阁制度”,中小事务有类似总经理的班子成员先商议,皇帝ceo拍板yes或no,因为蓝玉大叔已经挂了,老朱大哥还要腾出时间来收拾蒙古入侵者,吭哧吭哧去打坏人。 考虑到不一定每个子孙后辈都能像老朱爷爷一样发奋图强努力工作,于是,朱爷爷设置了一个专门监督皇帝ceo认真工作的组织——言官。 老朱爷爷设立言官制度,主要是为了让言官劝谏皇帝,左右政治思想,弹劾失职的官员,按察巡抚监督地方情况等等,根本目的为了国家整体的政治清明。 明朝一方面设置了最庞大的特务组织“锦衣卫”和“东厂”,另一方面设置了言论最开放最自由的“言官”组织。 言官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骂你骂你就骂你。 来看看大明的言官,骂起人来3d视听效果有多震撼: 明朝的海瑞,一个七品小官抬着棺材嗷嗷嗷叫喊着大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最终却得到嘉靖的重用和赏识。 明朝的雒于仁,大笔一挥写下《酒色财气四箴疏》的报告上奏给皇帝自己看,直言皇帝是个好色、贪婪、残暴、昏庸、无能、懒惰……五毒俱全,一无是处,屁也不是的大混蛋。 由此而形成言官骂死人不偿命“文死谏”的气节,不以皇帝ceo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政治的平衡和皇权的制约,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正面作用。 然而,不要小瞧后面几代任性傲娇九零后的皇帝ceo,第一代五零后朱爷爷就如此任性,想杀谁就杀谁,想取消啥就取消啥,九零后的皇位继承者ceo,自然也执着的将任性进行到底。 最爱跑出去玩的九零后朱厚照小朋友,就喜欢打言官们的屁股,光天化日之下对群臣进行挺杖惩罚,只因文臣言官不同意他南巡,天天围着九零后小朋友骂。 最有性格的九零后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不效、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言官再怎么骂都无可奈何,见都懒得见,爱咋咋地,皇帝ceo关起门来自己和自己玩。 明朝的言官们能够骂天骂地骂皇帝,骂遍宇宙无敌手,但骂了最终能起到什么程度的作用,最终还得看皇帝ceo自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告诉你千万不要乱来 作为中国最牛逼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老先生,大部分的武侠小说作品都是有真实的历史时代背景,其中着墨最多的就是宋朝:《天龙八部》是北宋后期,《射雕英雄传》在南宋,《神雕侠侣》是南宋,《倚天屠龙记》从南宋末年到元朝末年;第二集中度高的就是清朝:《鹿鼎记》、《鸳鸯刀》、《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飞狐外传》这些故事背景都发生在清朝。 大明朝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吗?有!且仅有一本:《碧血剑》,还是明朝快灭亡时候。 不是金庸大侠不想写明朝的故事,而是作为一个有文化学术严谨的作家,他写不了。 因为明朝前中后期,没有江湖侠客与绿林好汉,也决不可能有。 一旦有,刚露了脸,站在路中间摆好pose凹了个吸星大法的造型,立即就会被抓起来关大牢。 没有江湖的人生,是多么的无趣,这一切都起源于缺乏安全感,缺乏信任感,小时候被狗追着咬,偷了鸡被人追着打的老朱爷爷,他颁布了一个古往今来,最变态的律法——《大诰》。 是的,古往今来,最最变态,没有之一。 来看看本文中多次提到的洪武年间严苛律法执政的《大诰》,为什么让江湖侠客绿林好汉之流,都没有存活的空间: “此诰一出,所在有司、邻人、里甲,有不务生理者,告诫训诲,作急各著生理。除官役占有名外,余有不生理者,里甲邻人著限游食者父母、兄弟、妻子等。一月之间,仍前不务生理,四邻里甲拿赴有司。有司不理,送赴京来,以除当所当方之民患。” 意思是发现乡村有游手好闲的,绑到官府问罪,所以江湖大侠只要凹一个造型白鹤亮翅,就有可能立刻被抓起带走。 如果百姓对吸星大法白鹤亮翅降龙十八掌喜闻乐见,不去报官呢? “若一里之间,百户之内,见诰(后)仍有逸夫,里甲坐视,邻里亲戚不拿,其逸夫者,或于公门中,或在市闾里,有犯非为,捕获到官,逸民处死,里甲四邻,化外之迁。” 意思是若邻里乡亲不积极捉拿游手好闲者,一并治罪。 好吧,那即然做不了江湖侠客行侠仗义,那就去唱个k撸个串喝个小酒,人生总得找点乐子呀。 等一等! “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管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虽立法太严,然所以激厉颓靡处,志气规模果不寻常,竟有‘一人横行,武王耻之’之意。” 看见没,老朱爷爷规定如果发现有饮酒唱歌的,饿死他,倒吊他,灌水撑死他。 额,那饮酒唱歌不行,下个棋踢个球总行了吧。 等一等!先生,请先出示您的“路引”户口本,确定一下您的职业,先确保您不是当兵的。 当兵了怎么了? 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奉圣旨:“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买卖的,发边远充军。”府军卫千户虞让男虞端故违吹箫唱曲,将上唇连鼻尖割了。又龙江卫指挥伏颙与本卫小旗姚晏保蹴圆,卸了右脚,全家发赴云南。” 老朱爷爷规定,军人唱歌的,割舌头;下棋的,砍手;踢球的,砍脚;做生意的,流放偏远山区。 即然唱歌喝酒下棋踢球风险都那么大,小命不保,那就出门踏个青去公园转一圈吧。 等一等!先生,请先出示您的“路引”户口本,确定一下您的职业。 如果你是种田的,“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你每一天的活动范围,必须控制在一里范围之内,意思是,想出门去公园溜达,你最远不能离开你家小区一百里。如果一百里之内没有公园咋办?为了你的个人安全考虑,建议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你几点起床出门几点下班回家,还要报告邻居街坊不能随意玩失踪。 如果你想去更远的公园,请你移步到街道办,办理“路引”,“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经官府批准之后才准上更远的公园。从公园溜达回来还要到发“路引”的街道办注销,“验引发落”。 如果你是当医生的,那不幸的通知你,你远的地方就别想了,什么外地旅游打卡景点奢侈品购物都放弃吧,“不得远游,凡出入作息,乡邻必互知之”。人生只有诗,而没有远方。 自从老朱爷爷亲自上阵编制出这部古往今来最变态的法令文集《大诰》之后,为了让《大诰》思想更深入人民群众的内心,朱爷命兴起了一股全国学习《大诰》光荣的运动。举朝文武从上到下,家家户户必须人手一本《大诰》,为了检验人民群众的是否认真学习,甚至科举考试的高考都把《大诰》作为必考科目。知足吧,现在的同学们,仅仅是只背背马列主义思想,生活在祖国的阳光下改革的春风里,不用背大部头红宝书《大诰》。 老朱爷爷的《大诰》严格规定了每个人的职业,规定了整个社会事无巨细的方方面面的法律,警告你千万不要乱来。 好消息是,在老朱爷爷死之后,新任皇帝ceo小朱同志以及老朱大哥逐步废除了这一古往今来的最变态法令《大诰》。 小酒喝起来,撸串走起来,哦! 第四十四章 孤蓬万里征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八日,终于到了二月闰月的最后一天,二月份即将结束。 北平都督府,早上张信和张昺谢贵开完会议,回到办公书房,见到江芜茗,一脸激动的说:“王爷明天就要亲自前去京城觐见皇上了!” “大人,属下作为护卫陪同王爷一同进京,您看妥否?” “京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第一时间知晓,中间也不用再隔着好几层,摸不透消息。” 江芜茗主动请缨,毕竟他明面上是北平都指挥张信的部下,有个六品的一官半职,虽然护送王爷进京是他们老早就决定了的。 “兄弟,由你陪着王爷进京,自然是最好的。” “张昺我们三个也放心些,毕竟事情后面到底要怎么办,还没彻底挑明,咱们北平离京城又远。” “这北平东郊灵山的专题汇报和派兵追击蒙古鞑靼的请示奏折也报上去好几天了,咱也没接到旨意和回信,兄弟你去京城也了解了解,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张信始终放心不下,北平以北一千里的那些蒙古鞑靼。 燕王死守了二十多年大明朝国防北大门,可千万不能在他张信手上惹出麻烦来。 “大人,属下记住了。” “明日属下便陪同王爷进京,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圣上有什么决定,属下留心打听了,回来向大人您汇报。”江芜茗抱拳领命。 另一厢,太液池旁的医馆。 林谨和扬尘拾掇好郎中的衣裳装扮,背上药箱,关上医馆大门,前往北平燕王府。 太液池湖水的冰封,一天天消融,露出湖中透亮的蓝绿色,如翡翠油青块料一般沉在汉白玉栏杆围着的池底。 一眨眼功夫,林谨姐弟三人已经在北平呆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带着满腹绝望的向死而生,变成现在一步步向前看见希望看见未来。 尽管他们被两万大军围城,燕王无兵权无财权,所有的备战备军备粮计划全部都被迫中止,向前刚刚迈出的一小步,就被天罗地网围攻阻击回到了原地。 可是,哪又何妨? 虽然他们距离对面那个和平安详的彼岸乐土是如此的遥远,可是如果就这样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既不挣扎也不努力,眼睁睁的等着别人下手,把他们推进埋入更黑暗的深渊,窒息而亡。 这不,努了努力,他们就又多活了一个月了。 空气清新,阳光普照,邻里街坊互相笑着打招呼,街道上马儿的马蹄跑得脆响,酒肆食铺里炊烟袅绕,这活色生香,百味杂陈的人生,叫人如何舍得放弃。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林谨和扬尘背着药箱来到燕王府,门口站着管家老颜等候。 “大夫来了,王爷在屋里等着呢。此次进京,还请大夫多开几剂药给王爷带着。”管家老颜故意大声说。 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嘴,无处不在的奸细。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金銮殿。 管家老颜领着林谨和扬尘向后院走去。 这一次,没有家仆和丫鬟凑上来问话盘问了,看样子他们郎中的身份已经被王府里的奸细报备过了,无需再次核实。 后院主厅卧室,老颜关上房门在门口守着。 林谨和扬尘双双跪下行礼拜见王爷王妃。 “王爷,明天您就要启程去京城,晚辈研制了这一剂药丸。”林谨掏出一个小木盒,压低了声音说道。 “王爷您肝胆郁结,胸腔内有一小块淤血,您进宫之前,服下这枚药丸,这里面有胆矾和莪术两味药材,能活化王爷您胸腔内的淤血,然后催吐,让王爷把胸中淤血吐出来。” “所以,王爷,您需要拿捏好时间,在建文皇帝面前表演一场气血攻心,当场被气的吐血的戏。” “见到王爷您当场吐血,建文皇帝必然手忙脚乱,请御医前来诊治,此药丸中,晚辈还加入了一丁点有些微毒性的马钱子,所以王爷您接下来会感觉胸闷心悸四肢麻木,神志模糊,甚至昏厥。” “此时御医前来把脉,就一定会得出王爷您身患癔症,重病缠身,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结论。” “王爷您不必担心,晚辈这味马钱子的用量极少,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药效就会自然散去。” “所以,王爷,一个时辰之内,您说完该说的话,演完该演的戏,就必须离开建文皇帝的紫禁城。” “否则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晚辈这药丸的药效一过,王爷您一切恢复正常,建文皇帝若再度召唤御医太医大会诊,御医诊治之后就会发现王爷您身体健康,什么病都没有,就彻底漏出马脚了。”林谨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 “丫头,你是说,本王吃下这药,首先会先吐血,然后神志模糊会昏过去?”燕王朱棣听了林谨的话,重复了一遍重点。 “是的,王爷,晚辈估计您服下这药,大约三刻钟之后,药效就会发作,所以从紫禁城宫门入口到建文皇帝接见的养心殿,然后再到您开口讲话,这个时间,是三刻钟,您一定要控制好。” 林谨嘱咐道,这场被建文皇帝当场气的吐血的戏,非常非常重要。 演得好了,这北平城外密密麻麻团团围住的大军就会散去,这上下左右安插在王府里的奸细眼线也会撤去大半。 “本王明白了,本王在建文小儿面前,假装就快被他活活气死,气得就快当场身亡,一定能吓坏本王这个温温吞吞胆小怕事的皇侄子,建文小儿命太医诊治本王,发现本王确实重病缠身,甚至都活不了多久,就会对本王放松警惕。” “建文小儿亲自查验了本王就是一个重病在身的糟老头子,随便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他们如何巧言令色,说本王有多大多大的威胁,必须尽快除掉,建文小儿自然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哈哈哈,丫头啊丫头,你这法子实在是太妙了。”王爷欣慰的笑了。 “王爷,运气好的话,您这次进京,说不定还能碰上言官们成群结队的围观您上演这出苦肉计呢。估计葛诚写的信,差不多也到言官们手上了。”林谨笑着说。 “哎呀,提起这个,对对对,咱们还提前预告了王爷什么时候到应天觐见圣上,估计这些八卦心切爱看热闹的言官们,会早早的蜂拥而至,提前在皇宫守着,一睹王爷的风采。”王妃徐仪华笑意盈盈的补充道。 “哈哈哈,本王很是期待呀,这出戏说什么也得演好才行。” “演好了这出戏,咱们头顶上悬着的刀剑就能暂时挪走,募兵备粮备军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唉,这建文小儿也真是够狠的,一夜之间就调兵两万,团团围住本王,若是他亲爹皇太子朱标还在世,绝不会允许他小子这般对待本王的。” 燕王说着说着,黯然神伤。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若不是建文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往死里逼,他朱棣今年都已经三十九岁了,步入了不惑之年,又何必劳师动众,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去冒这个以卵击石的风险,搏上一搏呢? 搏赢了,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不搏,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此去京城极为凶险,您务必万事小心。” “切记,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离开建文皇帝的控制范围,脱身启程回北平,千万别让建文有机会将您扣下来,否则药效一过,露出马脚,就前功尽弃了。”林谨再三嘱咐道。 “本王记住了,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脱身。” “丫头不必过于担心,此行芜茗陪同本王一同前去,届时让他在养心殿外待命,我们会随机应变的。” “放心吧。” 燕王朱棣笃定而坚毅的语气,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林谨悬着的心落回原地。 “王爷,晚辈们在北平等着您,演好这出戏,解除这个套,打破这个局。” “晚辈们提前恭送王爷,祝王爷一路平安,事事顺利。”林谨和扬尘跪下磕头行礼,便离开了燕王府。 晚上戊时,林谨又去了崇仁门郑一貉的货行,见了明天即将和王爷一起进京的江芜茗,再三重复了一遍计划。 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脱身,全身而退。 “丫头放心,我们必须毫发无损完完整整的回来北平。” “咱们约好的,夏天起兵,逆势反转,有我在呢,你要有信心。”江芜茗拍拍林谨的头,安慰她。 这丫头从小就心思过重,思虑过度,他本不愿意他们三个卷进这场九死一生的凶险,安安静静的缩在长安竹林里写写画画,寂静度过余生不是很好么。 可是既然已经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四个人都进入这张网,大家就齐心努力向外游。 不管这条暗河的河道到底有多长,只要一直坚持向上游,终有上岸的那一天。 皇权的天罗地网有多大,他江芜茗的胆子就有多大,迎着风踏着浪,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他什么都不怕。 第四十五章 江入大荒流 建文元年,三月初一。 万里无云,长歌楚天碧。 江芜茗架着马车载着燕王朱棣离开北平。 估计皇城应天那边是打死也料想不到,燕王会自己送上门来吧,正愁无从下手开刀,怎么就自己跑上门成了待宰的羔羊。 林谨小丫头支的这招,确实有些冒险了。 但是目前乌泱泱两万大军围城,燕王他们手中却只有区区两千兵力,其中一千两百人还是才募来的新兵,师傅郑一貉院子里储备的粮草最多够吃一周的,只要他们此时稍稍一动弹,都来不及夺下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和谢贵手上的八万兵权,宋忠两万的大军就能先发制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全部拿下。 两千兵力对阵十万大军。 天时,地利,人和,通通都不对。 还必须忍,还必须扳回一局。 继续,搏一把,赌一把。 还是,赌一把人心。 利用林谨这颗只有一个时辰药效的小药丸,和燕王朱棣执政二十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影响力,此去京城,去赌一把人心。 赌一把满朝文股百官和建文皇帝的心。 人心,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了。 一方面,从小教育幼童孩子要懂得忠义理智孝,做个听话的乖宝宝。 另一方面,长大从政入仕当差办公,要学会算计、虚伪、利用、势利、陷害、阴险。 多么矛盾? 人心,却恰恰正是这个矛盾的综合体。 按时间来看,葛诚这第二批的四十封信,应该已经到达建文皇帝和文臣言官们的手中了。 江芜茗猜的没错,四十封信已经全部收到。 首先,最早收到信的是皇城应天紫禁城奉天殿里的建文皇帝。 建文不可置信的将四皇叔朱棣寄的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再揉揉自己的眼睛掐掐脸,四皇叔真的要进京了? 是不是朕对削藩一事态度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还是说朕已经彻底激怒了四皇叔,他要亲自上门来问问朕,到底想干什么? 建文设想过千百次四皇叔朱棣会逃跑,会退让,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自己亲自上门单挑。 三月初七,四皇叔燕王就要到京城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建文心里七上八下的慌了神。 “去通知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他们,说四皇叔三月初七就要来京城觐见,让他们三个提前商量好对策,来向朕汇报。”建文开口叫殿里的小太监去给三个顾命大臣传话。 削藩这档子事是他们三个挑头一手搞起来的,总不能出了麻烦都甩给朕一个人吧? 在建文皇帝收到朱棣的信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分布在各州府的文臣言官们也陆续都收到了信。 其中还有不少人还是才从应天紫禁城围追堵截圣上和齐泰方孝孺,上书弹劾奏折才回到属地府邸的,刚放下行李,第二封信,又来了。 这封信比上一封信要长一些,讲述了遥远的边塞北平,圣上派了宋忠的大军围住北平围住燕王,有工夫去对付自己家亲叔叔,不去攻打欺负我大明百姓的蒙古人? 古语云: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完这封信,不管是不是,都不能忍了! “先帝啊!” “先皇太子啊!” “你们在天有灵啊!” “睁开眼看看这荒唐的皇上吧!” “不行,收拾行李,微臣还得再去一次应天觐见,三月初七燕王也进京,那正好,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上!” “微臣去通知一下其他几个同僚同事,看要不要一起出差,还能省点车马费! 于是,葛诚寄出来的三十九封信,收信的人是三十九个从七品到二品官阶都不算最大的文臣言官,这三十九个人,一传十,十传百,两三天之内,所有的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六品七品官员,见面喝茶吃饭,聊天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圣上不派兵追击蒙古人,却派兵围攻燕王了。” “听说了。这还了得啊?燕王没了,谁去打蒙古啊?” “听说蒙古鞑靼杀人不眨眼,不仅抢粮食,还屠村杀人啊。” …… …… 议论完同一件事之后,言官们交头接耳,又讨论同一个问题: “三月初七,燕王亲自进京找圣上理论,微臣也打算去,你去不去啊?” “去去去!当然要去!国之不国了!身为百姓父母官,必须去讨个说法啊,也为燕王助一助威。” 建文元年,三月初一到初六,北平到应天的路程用来六天时间,朱棣和江芜茗谈国防和排兵布阵谈了六天。 同样的六天时间内,各州府地方县市,但凡知道消息的,衙门里公务能走得开的,文臣言官,小知县中侍郎大员外们,纷纷背着包袱行李,也踏上了去应天觐见递奏折和看热闹的旅程。 浩浩荡荡三百多人,写好奏折带在身上,四面八方赶过来,要在三月初七之前,抵达皇城应天。 这边厢,江芜茗和燕王朱棣,从北平到应天路上的六天,他们两人谈论最多的就是当年打蒙古的几场大仗,王爷对芜茗的亲爹蓝玉,赞扬有佳,夸他是难得的帅才,天生的战将。 可惜,死得太冤。 燕王从来都不是嫡长子不是先帝预选的皇位继承人,韬光养晦回避斗争,无法冒头插手救下凉国公蓝玉。 外界盛传燕王和凉国公蓝玉不和,连蓝玉赠送的战马都不肯收。 可那时,先帝洪武杀心已起,多一个人和蓝玉走得近,蓝玉的罪名就多列一条。 识英雄重英雄,君子之交淡如水。 燕王朱棣小心翼翼的和凉国公蓝玉保持着距离。 可皇太子朱标一去世,先帝的屠刀还是向蓝玉砍去。 江芜茗提起亲爹,难免伤心难过。 蒙古人入侵,是燕王心头的阴影,甚至也是整个大明心头的阴影。 燕王朱棣攻打乃儿不花,蓝玉攻打捕鱼儿海,当年击退蒙古北元的力量,几乎是倾注了举国之兵力。 “倘若本王真的被建文这小子给废了,给杀了,芜茗,将来谁来守国门?” “耿炳文?老将军早年随先帝打败过张士诚,倒是有两把刷子,可是他已经六十五岁一把年纪了,还能跑得动,打得动吗?” “本王若是死了,建文这小子还能派谁?”燕王唏嘘不已。 君临天下,必须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安康为先。 建文皇帝朱允炆,你做到了吗? 另一边厢,皇城应天,紫禁城。 建文皇帝的三位首席老师顾问和权臣,也商量出了统一的对策。 “圣上,齐大人,子澄大人,方大人在殿外求见。”小太监在奉天殿门口传话。 建文皇帝已经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来来回回在房里踱步,走过来,走过去,低头数数地上的青砖,抬头数数天花板的藻井。 听说四皇叔只带了一名随从,单枪匹马来觐见。 可建文却觉得那不怒自威的四皇叔带的是百万雄狮,来找他河东狮吼的。 “他们三个来了,商量好对策了?快进来快进来!”建文仿佛见到了救星。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齐齐跪下来行礼。 “起来起来,四皇叔马上就要来找朕的麻烦了,你们快说说,朕该怎么办?”建文走上前去,先拉住齐泰的袖子。 “回禀圣上,老臣三个人已经商量好了,统一了意见。”齐泰说到,心里却暗忖,我的小祖宗啊,国库已经没什么钱了,盐运和盐场又出了大麻烦,足足有两个月都收不到什么盐税了,满朝文武的俸禄军饷,都是紧巴巴的,都这个时候了,我的小祖宗啊,你的心头大患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回禀圣上,老臣们一致认为,三月初七,应该部署锦衣卫一举拿下燕王朱棣,当场直接杀了!”齐泰字字清晰。 短短一句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挺挺的划破儒学包装之下宅心仁厚仁义治国的皇权外衣。 “哗啦——”一声,建文皇帝觉得自己心口被这句话,一刀而下,劈了个口子,犹豫纠结痛苦了这么多天,被这一刀劈开自己满口仁政孝顺的谎言。 “什么?” “当场直接杀了?”建文怔怔的重复着,后退了一步。 “当场直接杀了?”建文呆滞的目光又望向方孝孺,他的首席机要秘书,满朝文官之首的翰林侍讲。 “是的,圣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然燕王自己送上门来了,就当场直接杀了,以绝后患。”方孝孺也无比坚定的赞同,标榜宣明仁义治天下,师从朱程理学的大学问家,此时摇身一变成了背后插刀的腹黑阴谋家。 “当场直接杀了?”建文皇帝横跨了两步,又拉住黄子澄的袖子,矮矮胖胖的黄子澄是三个顾命大臣里最温和的,总是笑嘻嘻的样子。 黄子澄沉默了。 其实,他是不赞同用当场杀掉,或者当场拿下,逮捕投入诏狱,这种直接血腥暴力的办法处理削藩的。 说到底,燕王朱棣的军功和战功首屈一指,从某种程度上,没有燕王朱棣当年领兵打赢的几场大胜仗,就不会有今天的大明。 更不会有建文皇帝朱允炆,你坐在紫禁城,众山之巅,权倾一时的宝座上。 做人,不必这么绝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当场直接杀了?”建文呆呆的拉了拉黄子澄的袖子,又问了一遍。 建文觉得这句尖刀一般的话,深深刺进他心里最深处,刺破了自己继承皇位后,所有宣明德讲仁义的口腹蜜剑。 “直接杀了。”这不就是皇爷爷先帝洪武的那套做法吗? 父亲皇太子朱标在世时,因为“直接杀了”这四个字,和皇爷爷吵过多少次架,温和的父亲急得脸红脖子粗,只因为极力反对这四个字: “直接杀了。” 齐泰和方孝孺见关键时刻黄子澄又不吱声不表态,两人急了,伸出手去扯黄子澄的官袍。 “黄大人,快说句话啊!” 于是,黄子澄的衣服袖子被建文拉着,官袍衣摆被齐泰和方孝孺在身旁扯着。 一左一右,拉拉扯扯。 “额,这个嘛。”黄子澄被两边这么左右拉扯着,只好尴尬的开口。 “圣上,先做好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黄子澄谁也不想得罪。 但让他这时候开口明确支持对燕王朱棣采取“当场直接杀了”这种建议,他确实做不到。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帝王之家,该讲的礼仪和颜面还是要有的。 何必呢,非要搞得血肉模糊血溅三尺,又不是屠宰场? “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建文眼中暗淡失去了聚焦,他不敢直面燕王,也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想起父亲皇太子朱标在世时,提倡的“宽通平易”,宽以治国,平易近人,通达天下。 他想起父亲在世时时常夸赞四皇叔。 唉——,明天,四皇叔就要进京了,该怎么办? 史上最惨公务员 本小说的历史背景是在明初四大案之后,所以有必要来唠一唠大明朝特有的值得深表同情的史上最惨公务员。 古时候读书人的主要出路就是科举考好了去当公务员,除非家里是富二代读书考科举纯粹为了玩个票耍个帅。 明朝的寒窗苦读考公务员,就是一个小县城的大学霸走向全中国笑傲江湖的过程,首先第一关得在县城里考试,这叫“院试”,考试排名前十位的叫“秀才”,恭喜你,从此你就半个脚踏入公务员队伍的人了。 不要高兴得太早,还得接着考,下一关是三年一次的省级考试,叫“乡试”,这时候你会发现身边出现了更多牛逼的学霸,考过关了,恭喜你成为了“举人”。这时候你已经有当资格当公务员了。 你先要等别的公务员挂了死掉,就能轮到新“举人”顺位当公务员。 额,比谁活得长活得久,是每一个时代最具有竞争力的个人技能。 不想等别的公务员死掉才轮候当公务员? 那还得接着考! 下一站是全国考试“会试”,在这里你能见到每个省前十名的学霸,考完之后进入全国前三百强,恭喜你,又多了个威风八面的帽子“贡生”,别以为进了全国前三百强就有多牛逼,你想直接分配工作,不想自己写推荐信投简历找工作的,那还得接着考! 下一站是“殿试”,对,就是皇帝ceo亲自面试,好歹将来也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老板肯定亲自上阵瞧几眼提提问,“这位参赛选手,你的梦想是什么?” 皇帝ceo根据表现成绩,会选出前三甲的前三组队员,保底至少都是大名鼎鼎的“进士”,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包分配可以当公务员! 你能当个八品的县丞。 额,这么小的官?不小了,正式大明朝国家公务员编制。 每年福利待遇那是超级无敌好! 来看看在老朱爷爷时期国家公务员待遇有多好: 一年放三天假,分别是春节,冬至,和老朱爷爷生日。 每月发工资时,把该发的米粮,用大明纸钞来充抵“折色”,没错,就是本小说前几章提的“大明宝钞”。 看上去公务员工资发了很厚一沓,但纸币的贬值速度比兔子跑得还快。面值能买十石米的“大明宝钞”,到了市场上连一石米都买不了。如此一来,公务员工资缩水不到一半。 “大明宝钞”谁提倡的?就是那个从小被狗咬,偷鸡被人追着打的老朱爷爷,他不仅缺乏安全感和对人的信任感,还是一个超级无敌抠门的老板。 休假少和工资低,其实都还不算最严重的问题。 最严重的是,倘若你不幸的活在洪武年间当公务员,不管是奋斗到官阶是八品还是二品,你都有很大的可能会被老朱爷爷下令杀掉。 辛辛苦苦考了十几年,终于闯进了全国前三百强,却从此过上了没有假期,工资未奇低,以及随时会挂掉的日子。 比如,你非常不幸的在县财政局当了个主任,可能因此卷进了户部的“郭桓”案。 郭桓是谁? 某几个和你一样穷得剩裤衩的财政局公务员,他因为家里太穷把公司仓库的米偷偷带回家了,被老朱爷爷发现,杀掉了。 可是我不认识他呀? 不认识没关系,你是在财政口上班不?只要是,总是会有关系的,所以你一起要连坐。 洪武十八年,老朱爷爷下令将六部左右侍郎以下官员全部处死。 再比如,你更加不幸的在市办公厅当了个科长,可能因此卷进布政使的“空印案”。 空印案是啥? 就是古代没有email也没有快递,送地方政府帐本去省城或京城汇报,防止帐本上数字填错,来回跑改数据盖公章的麻烦,送帐本的小科长带了盖好公章的空帐本,发现错误就直接填。 就这事? 是的,就这事,参与送帐本和盖公章的公务员全被老朱爷爷杀掉了。 洪武年间“郭桓案”和“空印案”前后诛连杀了四万人。 于是,史上最惨公务员诞生了。 第四十六章 棘生石虎殿 建文元年,三月初七。 皇城应天,紫禁城。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是烟花即将萦绕的三月,三百多名从各州府地方县赶来的言官,一大早就齐齐聚集在紫禁城的玄武门,等待燕王朱棣的到来。 燕王在马车上吞下林谨的药丸,喝了一大口水咕咚咕咚的咽下,混合着胆矾、莪术和马钱子等十几种配方的小药丸下肚,静静的在燕王腹中融化开来,开始发挥药效。 马车停在了玄武门门口,江芜茗陪同王爷一起,进入大明朝最高权力中心的建筑紫禁城。 从这一刻开始计算时间。 燕王和江芜茗同时瞄了一眼皇宫行道旁放置的“日晷”。 此时此刻,正是,巳时正。 巳时三刻之前,要到达养心殿,讲完话,演完戏。 燕王朱棣和江芜茗对望了一眼,心里有些紧张,两人同时加快了步伐。 宫门口站着一个小太监早早就在等候,“奴才见过王爷,圣上已经在养心殿内等着王爷了,请王爷随奴才来。” “好,有劳了,快点。”燕王略一点头,两人跟着小太监进宫。 “王爷来了,燕王来了!”早已守候等待的言官们见到燕王走进宫门,互相喊了几声。 呼啦啦。 一群言官涌上来,围在燕王面前,下跪行礼:“微臣等在此恭候王爷多时,王爷万福金安。” 燕王朱棣愣住了,这些人是…… “微臣等收到王爷的来信,念及王爷身在北平,心念江山社稷安危,亲自觐见劝慰圣上,我等从各地赶来,一起上书奏折谏言圣上,为王爷助威。”一个淮阴的六品知县率先向朱棣磕了个头行礼。 啊哈? 这就是叫葛诚写出去的三十九封信,召唤来的人? 居然招来了这么多人来? 一起助威? 这敢情好! 大明朝的言官果然是好胆识!忠肝义胆,不为皇权。 江芜茗见状心里乐开了花,一开始紧张得心情也消除了大半。 “本王多谢大人的支持!” “大明江山社稷关乎每一个百姓的身家性命与安居乐业,岂能玩忽职守放任外族侵犯?” “大人请起!” “诸位大人都请起!” 朱棣高声向黑压压跪在自己身前身后的言官说到。 “本王非常感谢诸位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既然如此,诸位大人便随本王一同觐见圣上吧。” 朱棣亲自扶起前前后后跪着的好几位言官。 众人纷纷说到,“好,微臣我等随王爷一同觐见圣上,呈递奏折,当面觐见。” 于是,极其具有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 燕王朱棣和江芜茗走在最前面,后面呼啦啦的跟着一大群文臣言官。 从他们颜色不一的官袍和头戴的梁冠可以辨认出,这三百多名文臣,有七品的,六品的,最大还有个从三品的员外。 领路的小太监见燕王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言官,心中暗忖:这架势,像是上门寻仇的。 小太监领着众人经过内花园,东西六宫,又经过乾清宫,走过一排又一排的金顶琉璃瓦宫殿。 燕王朱棣整整一年多没有进宫了,头一次觉得皇宫原来这么大,他瞄了一眼路边角落的“日晷”,太阳的阴影将“日晷”的指针落在了“巳时两刻”上。 麻烦了,要快点,还有一刻钟时间,药效就要发作了,前面就是金水桥,穿过桥就是养心殿。 快! 还有一刻钟! 丫头的药马上就要发挥作用了! 江芜茗也留意到这“日晷”上的时间,他伸出手臂,暗暗挽住燕王的手臂,脚底发力,施展轻功,加快了两人前行的速度。 两人突然加快速度,把领路的小太监直接甩在身后,后面跟着的三百多名言官,见燕王疾风快走,生怕错过了看热闹,纷纷提起官袍的衣摆,紧跟着燕王朱棣,小步快跑起来。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领着各自的属下,此时正在养心殿门口静候着燕王的到来。 突然发现,由燕王朱棣领头,身后跟着一大群文官,向养心殿小跑而来,大惊失色。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齐泰问。 “几个意思?这是带人来砸场子?这是要闹政变?”方孝孺也惊呆了。 等一等,这些跟着燕王后面小跑的,不就是文官? 他方孝孺这个满朝文官之首,带出来的好同僚好同事! “方大人,后面的文官好像有不少都是你的手下啊!”黄子澄笑了,看来他不用太担心发生血溅三尺的惨剧了。 “老臣这张老脸,今天可算被他们给丢尽了!”方孝孺此时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后面三百多人的队伍里还有不少翰林院的人。 “还有五分钟!”芜茗轻声向燕王耳语。 “快!进去!”芜茗手中混元之力暗推了燕王一把。 燕王着力,大跨了几步就闯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周围埋伏的锦衣卫卫队,迅速聚拢,围在了殿外。 呵呵,看来早有埋伏。 江芜茗心中不屑,瞟了几眼凑在自己身后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 还有五分钟! 燕王不等殿外太监通报,飞快几步跨进殿中,冲到建文皇帝座前,平复了一下呼吸,行礼下跪,朗声道:“北平燕王朱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文见朱棣突然闯进来,愣了一下,立即走下龙椅,上前亲手扶起朱棣:“四皇叔请起,您来的好快。” “四皇叔,朕听说您身体抱恙,怎么就跑到京城来了?朕觉得好突然。” 建文细细打量朱棣,还是不怒自威的气势,双目炯炯有神,估计刚才走得急了,有些气喘,脸色也有些灰暗,似乎确实身体欠佳。 此时,紧跟在燕王后面小跑的言官们也来到了养心殿,见殿外已经有锦衣卫卫队和齐泰之流守候,众位言官生怕自己离得太远,听不清殿内的动静,索性一群人就都跟进了养心殿。 呼啦啦。 呼喇喇。 又是一大群文臣言官涌进殿内,这一次比上一次的人还要多,团团围住了建文皇帝和朱棣。 来得正好! 王爷,开始吧! 开始你的表演! 还有三分钟! 江芜茗嘴角微微上扬。 “圣上!” “本王不得不来!” “哪怕本王只有最后一口气都必须来!” 朱棣提高了嗓门的音量,声音沉稳有力,亮如洪钟,气场强大。 养心殿内闹哄哄的众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本王受先皇洪武亲自分封,洪武十三年开始受封于藩王,就任于北平。北平地处北疆塞外,条件艰苦物资短缺。” “本王克忠职守,勤勉执政,就任于北平藩王近二十年,为了保护北平百姓已经我大明朝百姓安居乐业,前后五次联合晋王和宁王组成军团,反攻蒙古北元大军,北拓大明国界上千里,建立了延绵万里的北疆防线。” “圣上,本王自认作为一名镇守边疆的塞王,执政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体恤百姓,积极抗敌,保家卫国。” “先皇在天之灵在上,大明所有百姓作证,满朝文武百官作证,本王并没有犯下任何大不敬的过错!” “是不是?圣上!” “本王可曾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大错?” 燕王朱棣灼灼似火的目光,直勾勾的瞪着建文皇帝。 建文迎着朱棣的眼睛,一下子就心虚了,喉咙发紧,手脚冰凉,喃喃说到:“四皇叔所言极是,四皇叔保家卫国,保护我朝百姓,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 “可是,圣上!” “为何圣上您任命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夺去本王手中所有的兵权和财权!” “为何圣上有换走本王府中所有奴才杂役命人日夜监视本王的一举一动!” “不仅如此!圣上!” “前几日蒙古鞑靼率军再度侵犯我朝北疆国土,烧杀我朝百姓一百多人。” “在外有敌军欺压我朝之时,圣上!您不仅仅收回追击蒙古敌军的兵力,反倒是,加派两万大军团团围住本王!” “圣上!” “本王是圣上你的亲叔叔!” “先皇太子去世得早,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都已经过世了。” “本王朱棣是圣上您最年长的皇叔叔!” “圣上!您竟然如此处心积虑,不顾江山社稷的安危,也要置本王于死地吗? 朱棣的话,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尖锐,震得养心殿内所有人心中大骇。 突然,朱棣脸色涨红,开始喘息,剧烈的咳嗽,“咳咳咳——” 几声之后。 “哇——”吐了一大口血,鲜血溅了建文皇帝一身。 刹那间,整个养心殿炸开了锅,跪在一旁的言官们惊呼:“王爷!王爷!王爷!” “快来人,快叫太医来!快去!快去!快去!” 建文皇帝被朱棣这一口鲜红的血,彻底吓傻了,手忙脚乱的大声向外喊道。 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出去找太医。 此时,江芜茗站在殿门口,却听见,齐泰在身后,轻喊了一句:“锦衣卫!趁这个时候,快上!” 不好! 锦衣卫要动手抓人了! 第四十七章 微言注百川 “王爷!” “王爷!” “王爷!” 江芜茗突然扯开嗓子大喊,然后一个箭步冲入殿中,疾步穿过跪在殿中喧哗乱作一团的言官们,冲到已经瘫坐在地上的燕王朱棣身边。 鲜血,顺着朱棣的嘴角,还在向外涌。 江芜茗扶起燕王,眼角瞥见已经冲进大殿里,提着绣春刀身着蓝绿色飞鱼服的锦衣卫。 江芜茗正色凄厉的向建文说到: “圣上!圣上!” “燕王他是圣上您的亲叔叔啊!” “圣上您的亲爹皇太子和亲爷爷先帝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燕王他是圣上您最亲的亲人!” “圣上您真的忍心在这里就对王爷下手吗?” 建文再一次被吓到了,抬头却看见十几名已经冲进殿内,亮出寒光闪闪绣春刀的锦衣卫,忽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生气的指着带头冲在前面的锦衣卫:“谁让你们进来的?” “都给朕滚出去!” “听到没有?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太医呢?” “太医怎么还没来?” “快给朕去叫太医!” 建文气得跺了跺脚,转身蹑手蹑脚的靠近神志已经开始模糊的朱棣。 “四皇叔,四皇叔,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千万别吓朕。”建文见朱棣的脸色从刚才涨得通红到现在变得煞白。 朱棣挣扎着伸手向着建文,颤颤悠悠,气若游丝的说: “本王的皇侄儿,你太——”然后双目一闭,就昏厥了过去。 建文慌了神,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朱棣冰凉的手,带着哭腔说:“四皇叔,四皇叔,你醒一醒,你可千万别吓朕。”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你们这群人跪在这里干什么?” “快去叫太医!”建文对着乱成一团跪在殿内的言官们大喊。 “微臣马上去!”靠近大殿门口的几个言官马上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锦衣卫,几个人往外跑,才跑了几步,就看见小太监迎面跑来,后面跟着两个头发花白背着药箱的太医。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快让开!你们快让开!” 小太监继续跑,跪着的言官马上起立,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两名太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殿看见燕王吐了一身的血,脸色煞白的昏在江芜茗的怀中,也是吓了一跳。 江芜茗此时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一名太医上前扶着朱棣的昏厥的头,开始仔细检查,翻开眼皮,掰开嘴,看看舌苔。 江芜茗扶住朱棣的身体,配合太医的检查,心脏狂跳仿佛马上就要从胸腔中直接蹦出来。 丫头,丫头,你的药可千万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被太医发现了! 太医检查完朱棣的五官情况,又抬起朱棣的手,开始仔细的切脉,左手把完脉,再换成右手,接下来又把自己的头贴到朱棣的胸前,俯身上去侧耳倾听朱棣的心率。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 江芜茗四肢僵直开始麻木,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丫头,丫头,你的药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太医检查完,示意另一名太医也上前,说到:“心脉紊乱,神志溃散,气急攻心,唉,你过来再看看。” 另一名太医点点头,上前,开始第二遍检查,翻眼皮,掰开嘴,舌,然后俯身听心脏,切脉,左手,右手…… 第一名太医已经从药箱里取出几根银针,和一粒小药丸,掰开朱棣的嘴,就把药丸塞进去。 “你给王爷吃了什么?”江芜茗都来不及阻止,太医喂的药会不会和丫头的药相冲突啊? “这是人参萃取的药丸,提气醒神用的。”太医头也不抬的回答,开始在朱棣的头,手,后颈各处施针。 第二名太医检查完,向一旁呆坐在地上的建文说到,“启禀圣上,王爷他气急攻心,心脉紊乱,应该是癔症发作,微臣正在全力抢救,稍安勿躁。” “四皇叔,四皇叔,他病得重吗?”建文抓住第二名太医的袖子,惊慌失措的问。 “回禀圣上,王爷神志溃散,肝胆郁结,心脉受损,气血两亏,确实病得很重。” 江芜茗的人生头一回,听到医生宣布病重,这么开心,脸上还是绷着一副伤心焦虑的表情,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丫头,你太牛了!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另一边,建文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拽着太医的袖子问:“四皇叔,四皇叔,他会死吗?” “唉,注意保养,不要再受刺激,以人参丹续命,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太医摇了摇头,刚才他凑到朱棣的胸前,几乎都听不见心跳声了,这么微弱的脉搏,又一下子吐了这么多血。 太医看了看建文黄色龙袍上的一大片血迹,还有燕王自己身上一大片殷红。 听说燕王是个武将,身体底子应该不差呀,怎么就病得这么重? 建文听了太医的回话,一下子眼泪就流了下来。 “四皇叔,四皇叔,朕……朕……”建文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开始小声的抽泣起来。 满殿的言官都听到了太医的话,心中也是凄凉凉的哀伤。 突然,站在最前面的一名言官,走上前一步跪下,向建文道:“微臣祈求圣上,收回围困住燕王的两万大军。” “我朝军队出征为的是抵御外敌,不是同室操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祈求圣上开恩,放过燕王吧!” 哗啦啦,本来站在大殿两边的文臣言官们,又都集中在大殿中庭,跪倒一大片。 “微臣祈求圣上开恩,撤走监视王府的奴才,燕王已经病重到这般地步,就让他清净养病吧!” 又一名文臣在另一个角落先前迈出两步跪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也附议!” 呼喇喇,另一个言官带头发言,跟着又跪倒一片人。 “圣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分封藩王是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规矩,燕王带兵戍边二十年,确实多次击退外族入侵,保家卫国。” “蒙古贼子觊觎我朝已久,此时应该刀口一致对外,不应该对内啊!” “请圣上开恩,放过燕王吧。” “请圣上开恩,圣上您的一举一动,是天下人的楷模。圣上您如何对待父辈长辈,天下人便效仿圣上如何对待父辈长辈。” “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 养心殿内最后一批言官也跪下了。 话音言语片刻之间,整个殿内的人全跪在地上,除了殿外站着,还拿着刀待命的锦衣卫卫队,和齐泰方孝孺一行人。 此时,太医已经施完针,收好银针,又走到朱棣的身后,用力的拍了他后背几下。 “咳咳咳——” 朱棣终于咳了几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江芜茗大喜,时间不多了,两个太医轮番上阵,检查诊治,耗了不少时间,他们要马上离开! “王爷醒了!”太医向建文喊了一声。 “王爷醒了!” “王爷醒了!”跪倒在地上的众位言官也是大喜过望。 “时间差不多了,快走。”江芜茗扶着朱棣站起来,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念到。 “嗯,知道了,走。”朱棣转醒,看见养心殿内跪倒的一片人,还有在一旁小声抽噎的建文,对于眼前的局面,心中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四皇叔,四皇叔,你好一点没有?”建文红着眼睛又上前两步抓住朱棣的手。 “圣上勿念,本王已经好多了。” “圣上公务繁忙,本王这个老家伙也就不继续叨扰圣上了,本王这就回北平吧。” 朱棣宽厚的笑了笑,拍拍建文的肩膀。 站在一旁的太医上前几步,伸出手就想握住朱棣的手腕,想再切一次脉,江芜茗见状轻轻的挡了回去。 “多谢太医相救,王爷的家人还在北平,我们要启程回去了。”江芜茗说完,扶起朱棣转身就向外走。 跪了一地的言官们,马上向两边退让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一个时辰就快到了! 丫头的药就要失效了! 赶快走! 突然,一直站在殿外头的人,有动静了。 只见齐泰急忙推了两个人进殿。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向前迈了几步,也跪了下来:“圣上,燕王不能走!” “燕王长期居于北疆,兵权在手,对圣上是个极大的威胁!” 朱棣听了,怒目相视,仔细辨认了此人的官袍颜色,官阶应该是三品。 另一边跪着的言官马上开始了交头接耳,“这人是谁啊?” “户部侍郎卓敬,齐大人派系的。” “臣附议!” 另一个被齐泰一起推进殿内的矮个子也跟着跪下,面向建文皇帝朗声道:“既然燕王已经进京,身体又不好,不妨就留在宫中养病。” “圣上的削藩令已下,对诸位藩王应该一视同仁。”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削藩为的是巩固天下,巩固圣上清明执政,并不特别针对某一位藩王。” “臣奏请圣上下令,留燕王在京城休养。” “这个人又是谁?”一个言官小声的问。 “监察御史曾凤韶,是方大人提拔的人。” 妈的! 混蛋! 江芜茗咕哝了一句,不管三七二十一,脚步分毫不停,架着朱棣就快步向殿外走。 还有一步,两人即将跨出养心殿的门槛。 只听见此时,建文在身后喊了一句:“四皇叔——” 第四十八章 迹屈道弥敦 建文皇帝站在殿中间,怔怔的望着朱棣即将离开的高大背景,唤着:“四皇叔,四皇叔。” 建文仿佛回到小时候,他记得四皇叔抱过他,某一年的冬至,皇亲之间串门子问安,他和几个世子互相追着玩,跑着跑着就迷了路,脚底一滑,一跤摔在花园里。 一双大手将他抱起来,是四皇叔,给他重新扣好棉袍的领子,醇厚的声音说,“这么冷的天,小允炆你这是要往哪里跑呀?” 建文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四皇叔的大手,宽厚温暖,可今天,四皇叔的手,寒凉如冰。 朱棣示意江芜茗停下来,殿外已经聚集了锦衣卫的卫队,江芜茗站在门口向外看去,连远处的金水桥上都有蓝绿色飞鱼服的身影,凛冽的绣春刀反射着阳光,格外刺眼。 妈的。 出动这么多人。 建文皇帝,你这是准备把我们在这里就当场杀了? “四皇叔,你这就走了吗?”建文无比纠结的望着朱棣。 两个人的中间隔着跪在地上的三百多名言官。 隔着山川,隔着大海。 隔着整个幅员辽阔的大明江山。 隔着延绵万里的北疆防线。 隔着权利与欲望。 隔着情义与道义。 这满屋子跪着的文臣言官,你一言我一语,赞同的,反对的,放他一条生路,就地将他扣住,建文皇帝每一句话都听清楚了。 “四皇叔,宫里有太医院,药材和大夫的条件肯定都比北平要好。” “要不,四皇叔你就留在宫中,让太医好好给你诊治诊治。” 你大爷的! 丫头的药丸药效只有一个时辰,药效已过,只要太医再诊治一次,就会发现燕王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身体健康。 江芜茗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白色的浪花席卷着风暴雨水,向他劈头盖脸砸过来。 这是打算借此机会把王爷软禁起来? 这下怎么办? 他们两人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吗? 朱棣心中一紧,深吸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也躲不掉。 今天,本王还非走不可了,建文你小子,有种就在这里杀了我! 朱棣坦荡的迎上建文的目光,朗声说到:“圣上,本王已经在北平呆了二十年了,外地也呆不惯,让本王回家吧。” “皇太子朱标要是没有过世,今年也四十四岁了,他比本王大五岁,本王的三个哥哥,老大老二老三,都先一步去世了。” “本王希望还能多活两年,能亲眼好好看看,本王的大哥皇太子最宠爱的孩子,治理出来的大明盛世是什么样子。” “圣上,养心殿里的这把龙椅,可不好坐。” “身为君王,要心怀天下,心怀江山,心怀百姓,不能只顾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只听信身边这仅仅几个人的意见。” “身为君王,要权衡利弊,要趋利避害,不能仅仅为了维护几个人的利益小团体就失了国家的格局和正统。” 朱棣故意边说边鄙夷的望向殿外站着的齐泰方孝孺等人。 “圣上,你听懂了吗?”朱棣坚毅的眼神望着建文。 “四皇叔,教训得极是,朕初登皇位没多久,作风行事还需要多加磨炼。” “可是四皇叔,要不你还是再多留几天,让宫中的太医再诊治诊治?”建文的眼中,除了驯服,单纯,还有复杂,猜忌。 “哈哈哈哈哈。”朱棣突然笑了。 他伸手指向外面围上来的锦衣卫,正色凄厉愤怒的说:“圣上,您这不是让太医来诊治本王吧,您这是让锦衣卫把本王拿下投入诏狱,再严刑逼供,满门抄斩吧?” 这一句话,让殿内跪着的言官,瞬间又炸开了锅。 “真的咧,什么时候这养心殿已经被锦衣卫团团包围了?” 言官们伸头探脑向门外张望,举目之内,殿外确实全是锦衣卫的卫队,估计出动了不下一百人。 这次组队来应天看热闹,果然没白来呀,什么事都被碰上了。 此话一出,犹如一把利剑,当头劈下,无情的撕开建文皇帝伪善孝顺的外衣,建文立马满脸通红,羞愧万分。 “这——”完全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确实是事先就布置好的,太医才是临时出场的。 让朱棣留下养病是假,一举拿下才是真。 “微臣恳求圣上三思,先帝尸骨未寒,燕王又是如今最年长的皇叔,重病在身,圣上还不肯放过燕王吗?”领头跪着的一名言官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大声直言。 “请圣上三思,放过燕王吧。” “请圣上三思,放过燕王吧。” “请圣上三思,放过燕王吧。” …… 全殿内的三百多名言官,齐齐磕头。 当伪装的外衣被暴力的撕开,露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相,戏,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圣上,本王记得皇太子朱标在世的时候,提倡的治国之本是“宽通平易”,就是宽以治国,平易近人,通达天下。” “圣上,你父亲的本事,你学会了几分?”朱棣步步为营,句句相逼,仿佛这殿里不仅仅只有朱棣和江芜茗。 朱棣的身后,是整个天下。 天下的风起云涌,包罗万象,苍生变幻,浮云苍狗。 朱棣一身血迹,脸色苍白,笃定而自信的矗立,他身后是整个天下。 建文也是半袍子血迹,脸色羞愧通红,却拘谨而局促的站着,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圣上,本王的大儿子朱高枳,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大,圣上是希望朱高枳也没了亲爹吗?” “圣上,让本王回北平吧,北平地处边疆塞外,风沙大林木稀,物资匮乏,不像江南绿树成荫地大物博,北平对于应天,是构不成威胁的。” “这……”建文皇帝已经窘迫得下不了台了,他求助的望向殿门口站着的三位顾命大臣,齐泰和方孝孺都没有表态。 突然多出来这么多文臣言官,总不能在众目癸癸之下就让锦衣卫动手吧? 只有黄子澄向建文点了点头,看嘴型是说了三个字: “放他走。” 建文如释重负,深吸了一口气,说:“四皇叔,既然这样,你就回北平好好休养吧,朕今后会勤勉执政,以君王之德服天下的。” 话音落地,殿内所有人欢欣鼓舞。 “本王谢圣上恩典,圣上万福金安。”朱棣向建文抱了抱拳,江芜茗搀扶着朱棣转身离开。 好险! 差一点儿,两人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 好在王爷淡定睿智稳重,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没给建文留一点面子。 见燕王要走,跪着的言官说道:“微臣们送送王爷吧。” 也好,从养心殿到玄武门,还要步行两刻钟的路程,宫墙里四处都是锦衣卫的埋伏,以防生变,有这浩浩荡荡的三百多名言官护送,估计齐泰他们背后也不敢使诈。 朱棣和江芜茗相视点点头。 朱棣回头向殿内诸位言官笑着说:“今日感谢诸位大人随本王一同觐见,有诸位大人送本王一程,本王深感欣慰。” 见朱棣如此平易近人。 呼啦啦。 哗啦啦。 三百多名言官立即起身,随着朱棣的步伐又涌出养心殿。 众人走过金水桥,见周围守卫的锦衣卫已经少了。言官们也放轻松下来,边走边开始讨论今天朝堂上的这出好戏。 “哎呀,刚才可吓死老朽了,锦衣卫拿着刀就杀进来,那白晃晃的大刀子……” 朱棣和江芜茗两人在前面走着,微笑着倾听身后言官们的议论。 很好。 去吧。 去传播吧。 一传十,十传百。 从今天起,整个大明就都会知道,燕王朱棣重病在身,远在北平对朝廷构不成什么威胁。 从今天起,满朝文武就都会知道,建文皇帝对燕王动了杀心。 心理战就是这样,不管背后有千百个窟窿,还是千万个危机的压力,只要在心理上占据了上风,气势上碾压了对方,唱一出苦肉计又何妨? 谁怕谁还未必呢。 第四十九章 鞍马如飞龙 众人送朱棣行至紫禁城玄武门,为首的一名言官上前抱拳向朱棣道:“王爷好生回去养病,撤走围城大军和王府监视的事,微臣我等会继续上书奏折,向圣上谏言的,蒙古侵犯在外,大明北疆防线还要有劳王爷操心。” 朱棣此次一行,死里逃生,惊险万分,多亏有这三百多名言官在旁助阵,否则以建文皇帝布置锦衣卫卫队这一步棋来看,建文皇帝是早就下定决心趁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将自己一举拿下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建文和他背后那三个权臣,面对铺天盖地的言官舆论的攻势,终于还是让步了。 朱棣对于眼前这一大群,自己素未谋面,甚至都叫不出名字,分不清谁是谁,官阶都不高的言官,今日之义举,大为感动,登上马车离开前,朱棣直接向三百多名言官下跪,朗声说到: “我大明建国三十一年,能有尔等这般正直果敢的文臣,不畏强权高压,为本王这么一个落难失利的王爷,振臂高呼,拔刀相助,实乃我大明朝廷的荣幸和福泽,今日燕王朱棣在此,拜谢各位大人!” 说完给众人磕了三个头。 这三百多名言官,有不少都只是官阶七品六品的小官吏,从来都只有见到大官下跪磕头的份儿,哪曾见过皇亲给自己下跪磕头的。 纷纷大为感动。 “微臣我等敬仰燕王威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我等恭送王爷,王爷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双方依依惜别,江芜茗驾着马车载着朱棣离开。 “今天,还真是惊险,幸亏临时出现的这些言官,不然本王可能真的走不出这养心殿了。”朱棣在车内感叹道。 想他朱棣戎马半生,叱咤疆场,遇到天塌下来的困难,都不曾退缩半分,时至今日,却被他这表面看上去恭良淳厚的亲侄子建文皇帝,折腾得一无所有,稍有行差踏错半步,就堕入万丈深渊。 “是呀,王爷,刚才您一昏过去,齐泰就叫锦衣卫提着刀冲进来,可吓死晚辈了,晚辈冲进去质问建文皇帝,王爷是你的亲叔叔啊,你真的今天就要在这里对王爷下手吗?” “王爷,晚辈觉得建文也是被那几个权臣老头子鼓动摆弄得有点心术不正了,他见王爷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还是很担心您的。” 江芜茗和朱棣聊着刚才的情形。 “唉,建文这小子的亲爹,老大皇太子朱标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哥儿几个非常友爱,以前老二秦王老三晋王犯了错,被先帝责罚,老大皇太子必定出面帮哥儿几个求情。” “想不到老大皇太子一去世,世界就大变样了,什么长幼尊卑,什么父慈子孝,都成了笑话。” “建文这小子,居然真的埋伏了锦衣卫,打算对本王下狠手。” “唉——” 朱棣黯然神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若不是忌讳这三百名言官的众目睽睽,估计锦衣卫的绣春刀真的会砍下来,或者文雅一点,让锦衣卫扣起来押到诏狱再说。” 问世间权为何物? 只教人六亲不认,同室操戈。 一入侯门,仇深似海,从此至亲长辈,是路人。 建文元年,三月初十。 官道上,江芜茗架着马车飞奔赶回北平。 一只白隼扑棱棱的向他俯冲飞过来。 “吁——”江芜茗认出是师傅郑一貉豢养的白隼,肯定是北平那边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了! 江芜茗停下马车。 白隼落在江芜茗的肩头,他拆下鸟爪上的字条,打开是师傅的两行字: 宋忠两万大军今日撤离北平退守开平。 王府奴仆奸细悉数撤走。 “王爷!王爷!太好了!你看,你快看!”江芜茗兴奋的掀开帘子把字条递给朱棣。 朱棣接过字条一看:“哈哈哈哈,看来咱们离开应天之后,那群言官没有放过建文这小子,不答应誓不罢休啊!”两人大喜过望。 “驾——”江芜茗继续驾车前行,心中升起千万焰火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光彩夺目,繁花似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活了二十八年,前十八年过着鲜衣怒马少年郎,凉国公蓝玉府上公子哥儿的富贵显赫日子,接下来惨遭家门巨变,又过了十年忍辱偷生隐姓埋名的憋屈生活。 一直活到如今,他们加入了燕王朱棣的阵营,手中无兵,朝中也无人,看似已经身处绝境,再无翻身的可能。 他们却从未放弃,见山劈山,遇水搭桥,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至高无上的皇权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单挑几场试试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江芜茗对未来充满信心,加快了马车奔驰的速度。 要快点赶回北平,继续备军备粮备战! 第五十章 权子识通蔽 当日,燕王朱棣和一众言官离开紫禁城之后,齐泰和方孝孺等人在养心殿外拦下那两名给燕王诊治的太医。 “太医,您刚才诊治清楚了么,燕王果真病了?” 那个负责施针的太医说:“微臣两人交叉检查燕王身体和切脉左右手,燕王昏厥时,微臣俯身去听燕王的心脉跳动,心率搏动极微,脉搏也极弱,气血两亏,心脉受损严重,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另一个太医补充道:“肝胆郁结,神志溃散,身患癔症重症,估计是今天被气急了,胸腔血气上涌倾数而出,燕王的病情非常不乐观。” 齐泰点点头,向太医道别。 “看来还真的是病重,得了,这下咱们也能省点事了。”齐泰如释重负向方孝孺和黄子澄笑着说。 三人鱼贯进入养心殿,打断正在发呆神游的建文皇帝,齐泰上前说到:“圣上,既然燕王病重,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那咱们削藩的计划还是回到其他几个藩王身上,燕王就先放在一边吧。” “圣上,咱们去年夏天,成功的收拾掉了燕王同母的胞弟周王朱橚,一举将周王废为庶人,流放云南种地,这事办得利索没留什么后患。” “接下来的计划是在这两个月内,再收拾掉齐王,湘王和代王,岷王这四个藩王。” 齐泰见建文没什么反应,就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第一位是齐王朱榑,据锦衣卫已经搜集回来的情报,齐王在青州有扩充军备的嫌疑,圣上可以下令让齐王进京汇报青州政务,锦衣卫趁机一举拿下,废为庶人,软禁关押。” “第二位是荆州的湘王朱柏,按照锦衣卫已经搜集到的证据,湘王手下有人涉嫌私铸金银宝器,私印大明宝钞,奴才犯罪都算在主子头上,这个罪好定,按照大明律,金额巨大的私铸金银和私印宝钞,可以直接处死。” “第三位是大同的代王朱桂,锦衣卫来报,代王在自己府里修了个比紫禁城的九龙壁还要大的龙壁墙,犯下僭越大罪,按照大明律可先废为庶人,再执杖毙之刑。” “第四位是岷王朱楩,他被沐英的儿子告了,两伙人正闹得不可开交,说岷王殴打沐家的家丁,按照大明律,先贬为庶人再关押服刑。” “圣上,您看,给这四个藩王的罗织的罪名是否可行?” “锦衣卫已经把所有的人证物证主证旁证全部收集齐全了。” “就等着圣上您拍板执行了。” 建文皇帝异常沉默,燕王朱棣临走时教训他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圣上,您这不是让太医来诊治本王吧,您这是让锦衣卫把本王拿下投入诏狱,再严刑逼供,满门抄斩吧?” “圣上?圣上?圣上!”齐泰大喊了几声,让建文醒神回魂。 建文这才回过神来,“齐大人,您刚才说了什么?” “圣上,这四个藩王齐王,湘王和代王,岷王的犯罪证据已经齐全了,锦衣卫可以直接动手办案了。” “嗯,不要伤人,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听到了吗?”建文皇帝低头看着自己龙袍上燕王朱棣留下来的一滩血迹。 “老臣遵旨,这就命锦衣卫分头办案,一定不伤及藩王的性命。” “嗯,朕今天乏了,你们先下去吧。”建文已经不想再听到“削藩”和“锦衣卫”这两个词了。 “老臣们告退。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几人终于走了。 就让一切早点结束吧。 建文步出养心殿,西边的太阳光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他站在金瓦琉璃屋顶的宫墙之巅,俯瞰皇城,却觉得孤独,只有影子陪着他。 他没有父亲,没有爷爷,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决定,到底对不对,分寸到底合不合适。 四皇叔今天说,身为君王,要心怀天下,心怀江山,心怀百姓,不能只顾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 现在看来,这种手段的削藩,也许未必是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他的皇命诏令已下达,收网行动已经开始,君命一出,驷马难追,还能怎么办呢? 当天晚上,建文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噩梦,一会是四皇叔身中数刀倒在血泊里,一会是父亲皇太子朱标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一会是爷爷洪武敲着他的脑门训斥他。 “允炆,你不应该削藩。” 第二天起床,建文头重脚轻的走出寝宫,还没到奉天殿,就看见乌泱泱一大群言官又围在殿前。 言官们昨天送走燕王,互相一商量,既然已经花了车马费大老远的来到了京城,索性把该上的奏折一次过都上齐了,亲自觐见谏言,人多力量大。 “圣上来了!圣上来了!快上!快上!”一个言官发现建文皇帝的身影喊了一声,一群人就立即往建文的方向围过去,建文走了几步见到文臣言官又要来围攻他,调头就往回跑。 言官们在他身后追着喊: “圣上,圣上!请圣上撤离围困北平的大军!” “圣上,圣上!请圣上撤销监视燕王!” 建文听到他们在身后追着大喊,头都要炸开了。 这么闹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了? 于是,只见建文胳膊一挥,回复了一句:“准奏!”就加快速度向寝殿逃去。 一众言官听到建文说出这两个字,全体收住了脚步,刚才圣上是说“准奏”? 没错,真的是“准奏”。 建文元年,三月初十。 盖了建文皇帝玉玺的诏令就送到了北平都督府。 皇帝诏令上面只有简单的三句话: 第一句,都督宋忠撤兵从北平退回开平。 第二句,撤销燕王府监视。 第三句,再遇蒙古入境侵犯全歼。 一纸诏书的三句话,张昺,谢贵,张信,宋忠传着看了好几遍,圣上旨意终于明确了,大伙儿都格外轻松高兴,除了宋忠。 奶奶个熊,俺来北平啥也没干,平白无故被燕王叫去一阵臭骂,现在圣上又叫俺退回开平。 继续自己和自己玩大眼瞪小眼? 敢情圣上命俺来北平,就是为了让燕王骂我骂得玩的? 奶奶个熊! 第五十一章 烽火连三月 建文元年,三月十二日。 江芜茗离开北平的时候,霜雪还没有全部融化,屋顶树梢还都是白皑皑的积雪,去了京城应天十来天,再回来北平已经是春意盎然的景象,大树在抽芽,小草添新绿。 从应天回北平,江芜茗只用了五天时间,第六天早上,在春日暖阳的抚恤下,他先将燕王送回王府。 果然,王府里只剩下管家老颜和王妃徐仪华从徐府带来的仆人。 建文皇帝的诏令一下,所有的事情就瞬间被擦干抹平。 那些在王府里隐藏的,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嘴,无处不在的奸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偌大一个王府,立刻显得空荡荡的。 “王爷,现在整个大明上下都知道您得了重病。” “所以您还是要委屈委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和外人接触,以防露出马脚。” “嗯,本王会注意的,芜茗,你也万事小心。”朱棣点点头。 王妃徐仪华不在府上,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去东郊灵山,继续筹备备粮屯田了。 开春了,第一季春茬春耕的种子估计已经种下了。 江芜茗顺路又去了王府亲兵营,朱能和张玉也都不在,看样子是出门募兵和操练去了。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上来,他们头上悬着的这把刀剑,终于还是暂时挪开了。 此次进京,赌一把人心,赌一把满朝文武百官和建文皇帝的心。 他们赌赢了。 在这一场攻心计的对战中,建文皇帝和燕王朱棣两方阵营,时时刻刻都在根据对方的动作,调整自己的战略和战术。 建文派系向燕王逼近三步,燕王就向后退了五步,中间留两步耐人寻味的空白,让建文派系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隐隐绰绰,吃不准也摸不透。 燕王派系再从后面绕道,突然出现在建文的面前,让建文派系将雾里的花,看成是枯藤老树昏鸦,将水中的月当作是破镜断壁残垣。 北平物资匮乏,是对财富充裕的应天构不成什么威胁的。 北平燕王重病缠身,是对紫禁城的建文皇帝形成不了什么压力的。 江芜茗在回北平都督府的路上,边走边回想,这段时间双方你来我往的每场对战: 去年夏天,建文派人检查燕王是否真的疯了,江芜茗化妆成燕王挡下那致命的一锤,连疼痛都感受不到的人,可不就是真的疯了么。 建文派出三人全面接管北平政务,收走燕王的兵权和财权,全面监视燕王府。 此举一出,完全暴露了建文斗垮燕王的野心。 于是,燕王选择暗地里开始备战起兵。 燕王的八百王府亲兵,以修筑防御工事的借口,在太液池和积水潭之间的地下,挖出一个容积惊人的地下通道,用以练兵和铸造兵器。 今年一月初,江芜茗和郑一貉出手劫走了兵部尚书齐泰的嫡系吴东南本用于盐运和缴税的黄金。 一月下旬,吴东南一怒之下毁掉淮扬叶家盐场的商船和白盐,直接加剧了户部和兵部的税源短缺,军饷不足。 一月中旬,北平长史葛诚进京,被方孝孺掣肘而背叛燕王。 二月上旬,葛诚向朝廷出卖燕王,传递北平东郊灵山有一万六千人屯田的消息。 一月底,蒙古鞑靼小股敌军来袭,北平都指挥使派兵追击,追击大本营时被建文召回。 二月中旬,建文派宋忠率兵两万团团围住北平。 二月下旬,燕王命葛诚写信给言官舆论造势,再召宋忠入府,破口大骂,令宋忠不敢扩大搜查。 三月初,燕王进京,上演一场当庭吐血的苦肉计,坐实了重病的传闻。 同日,建文埋伏锦衣卫意欲一举拿下燕王。 燕王在言官的助阵下成功脱身离京。 三月中旬,燕王回北平,建文下令撤走宋忠大军和王府监视。 燕王备战备军起兵计划得以继续进行。 江芜茗回想着每一场攻心战,面露笑意,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比过去的二十年还要精彩。 敌方进攻,我方后退。 我方反击,敌方让步。 朝廷的建文派系和北平的燕王派系,中间始终隔着两步空白。 回到都督府,江芜茗把此次进京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张信。 张信听了精彩的故事,时而紧张时而欣喜。 “怪不得了,圣上这诏令下得意思这么明确,原来是因为确定了王爷重病缠身,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也好,大都督宋忠也回开平去了,咱们总算能恢复一切正常。” “老哥我也不必再天天干监视王爷一天吃几碗饭的破事儿了。” “不过兄弟,咱们北平头上的警报暂时解除了,其他几个地方就大事不妙了!” “大人,又出什么事了?”江芜茗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倒是和咱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是另外的四个藩王,锦衣卫已经开始行动了。” “大人,是哪四个藩王,都是边疆的塞王吗?” “这次只有大同府的代王朱桂是塞王,其他三个都不是。” “山东青州的齐王,荆州的湘王,云南的岷王,都是中原富庶州府分封的藩王。” “兄弟,这皇城老朱家的人真是爱折腾,一天到晚都不叫人消停。” 唉,原来如此,这把悬在他们头上的刀剑没有落下,而是转向了别的州府。 趁这段难得的风平浪静,他们更要抓紧时间了。 京城养心殿的惊涛骇浪,换来了北平整个三月份的宁静。 在北平城内的两个湖泊中间,林谨医馆后山下的地下通道里,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排兵布阵与战场操练。 三月份,实施了王妃徐仪华的屯田计划,一万六千名家属,在东郊灵山的五座山上全面种植了第一季谷物。 三月份,朱能和张玉新增募兵三千,铸甲与兵器两千五百套。另外派人外出安排铸造火炮一百,火枪三千。 三月份,郑一貉把崇仁门几个院子的粮仓全部储满了粮食。 三月下旬,郑一貉还办了另外一件事。 淮扬菜的名家,临安百年老店楼上楼的首席厨子,被郑一貉安排进了太常寺卿黄子澄的府上做饭。 厨子烧了十来天的饭,每日菜肴丰盛精致可口,让黄子澄对这个新来的厨子赞不绝口。 有一天,厨子端了盆四喜丸子上桌,见黄子澄大快朵颐正高兴,就开口说道: “老爷,奴才有个小外甥,字写得不错,人也机灵,老爷府上还缺不缺书童?” “你外甥?多大呀?叫什么名字?”黄子澄吞了一颗四喜丸子,又喝了一口小酒。 “我外甥今年十七岁,叫林扬尘。” “他字写得不错,要不奴才领他来给老爷瞧瞧?”厨子憨厚的笑着说。 “字写得不错?行,领过来看看。” 第五十二章 长江悲已逝 建文元年,四月十四日。 北平城内太液池的冰已经全部融化,翡翠油青块料般的蓝绿湖水中,莲叶长出新绿的枝茎,大片大片的荷叶舒卷,铺满了半个湖面。 碧云天,绿叶池,春色敛荫,荫中芳菲起。 太液池旁的医馆,大门紧闭,没有对外营业。 今天一大早,郑一貉就驾着马车和江芜茗来到医馆。 江芜茗,郑一貉,林谨,林绍,林扬尘,五人围坐在内院主厅的圆桌旁,房门紧闭。 “昨天,湘王朱柏死了。”郑一貉有些悲伤的说道。 “锦衣卫给湘王罗织的罪名是私造钱银。 “湘王宁死也不肯承认,锦衣卫要捉拿他进京归案,湘王便把府邸的大门反锁起来,放了一把火,自焚了。” “湘王一家老小,老婆孩子,全烧死了。” “湘王今年才二十九岁,唉——”郑一貉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 “还不仅仅是湘王。”江芜茗补充,“山东青州的齐王,被建文皇帝下令召见,这个傻王爷以为建文还是以前那个乖乖听话的好侄子,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进京了。” “齐王前脚刚踏进京城,后脚立即被锦衣卫拿下逮捕关押。” “建文下令废黜齐王,贬为庶人。” “建文给齐王安的罪名是私自扩充军备。” “这冬天过去春天来了,齐王为属下的兵士订了一千多套春季轻薄的铠甲。” “就这事,成了私自扩充军备,成为扳倒齐王的罪名,把齐王关入大牢。” “还有大同府的代王朱桂,代王的王妃还是咱们燕王妃的亲妹妹。” “建文给代王罗织的罪名是僭越,锦衣卫发现大同府修了一面龙壁装饰墙,比京城的九龙壁还要豪华气派。就以这个僭越罪,建文把代王也废黜了,贬为庶人,连带把燕王妃的妹妹也一并关进大牢。” 江芜茗眉头紧锁。 “张信说,还有云南的岷王,也已经在锦衣卫办案的名单上,估计近期也会拿下。” “私造钱银?呵呵,朝廷力主削藩的第一人,兵部尚书齐泰的关系户老相好,就一直在私铸钱银吧?”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朝廷上个月放松了对咱们的动作,却加快了对其他藩王的行动。” “看来咱们头上悬着的这把刀,迟早也是要落下来的。” “芜茗说得没错,老夫已经把临安楼外楼的厨子安插到建文皇帝身边的头号权臣黄子澄的府上了,小扬尘你的身份就是厨子的外甥,厨子已经向黄子澄推荐过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动身启程去应天太常寺卿府吧。” “嗯嗯,好的,师傅。” “黄子澄是个什么样的人?”扬尘乖巧的点点头,大家伙儿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劳心劳力,现在终于要轮到他玉面小郎君扬尘上场了。 “据阿瑞的弟弟,在奉天殿当差的小太监观察,三大权臣之中,黄子澄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齐泰极端激进,方孝孺迂腐阴郁,黄子澄是个老好人,他甚至不赞成以手起刀落血腥的方式进行削藩。” “这个黄子澄,是先帝洪武执政的时候,全国州府省级考试,会试的第一名。” “他以前当过皇太子朱标的东宫伴读,给太子当过老师,这人学问不错,成天笑眯眯的。” “阿瑞的弟弟说,黄子澄是三大权臣之中和建文关系最近的。” “其他两个人总是端着老师和顾命大臣的架子,有时候都把小皇帝建文逼得有点狠了,往往这个时候,黄子澄就站出来当和事佬,所以建文皇帝最听黄子澄的话。” 郑一貉把自己所知的黄子澄的情报全说了出来。 “所以,扬尘,你此去黄子澄身边,不仅仅要取得他的信任,还要想办法接近建文皇帝。”林谨认真的对扬尘交代。 “他们对朝廷的政务要做些什么样的决策,你要尽可能的引导和干扰他们往有利于咱们这边的方向倾斜。” “小扬尘,你此去京城,带上老夫养的白隼,雌的那只隼养在崇仁门的铺子里,白隼是雌雄共养的,生死不离。你一路带着这只雄白隼,它便会认你做主人,这只竹哨你带着,需要召唤白隼出现的时候,吹一下竹哨,有什么消息就写纸条系在白隼的鸟爪上,白隼就会飞回来北平的崇仁门雌隼这里,把消息带回来。”郑一貉递上一个小竹哨,指了指放在脚边的鸟笼子,里面正是一只灰羽白腹的白隼。 “还有,扬尘,你一个人在京城,又是在建文核心权臣黄子澄的府邸,我们之间利用白隼通信,不能写汉书正楷,防止被人发现,把鸟截下来,发现秘密。”林谨仔细的想了想,补充说到。 “不写正楷字?姐,那写鸟篆行不?”扬尘眨巴眨巴眼睛。 “鸟篆?对对对,咱们往来书信就用鸟篆!”林谨会心一笑。 “不好意思啊,老夫问句没文化的话啊,这鸟篆是个什么东西?”郑一貉一脸懵逼。 “哈哈哈,师傅,鸟篆估计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认得啦,就算我给你们写信被朝廷截胡了,估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几个会写这种字体的人,就用这个字体作为咱们秘密通信的语言吧。” “鸟篆是我和我姐小时候,不好好学习,翻墙溜出去玩儿,被母亲发现抓回来处罚,罚我们两个人学的一种字体,是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国的文字。” “哈哈哈,不懂行的人看了,就会以为画的都是小鸟。”扬尘笑了。 他们三个从小被那才学满腹又古灵精怪的亲娘,逼着学画画,学书法,学剑,学医,如今遭遇了人生这场大变故大劫难,却是统统都派上了用场。 “下个月,五月初十,就是先皇洪武皇帝的忌日了。” “王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外宣称了重病缠身,就不能再进京了,按照原计划,是派三个世子进京祭拜先皇。” “师傅,我和小绍陪同世子进京,四月二十五日出发,您看行不行?” “小绍对外的身份本就是王府亲兵,我此去就女扮男装,作为世子护卫,一同前往,师傅,您看是否可行?”林谨托着腮问。 时间越往后,情势越紧迫。 另外四个实力微弱的藩王已经纷纷落马。 过不了多久,他们头上的这把刀,就会落下来了。 先下手为强,全面渗透敌人内部,掌握第一手情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建文派系出什么招,他们就见招拆什么招,务必要把时间拖到夏天,让朱能张玉他们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再起兵。 “行啊,丫头,那就辛苦你们了。” “小扬尘先去应天,在黄子澄身边站稳脚跟,接着四月底你们和三个世子再进京祭祖,这样你们在京城宫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对了,老夫这就去王府,告诉王爷,召唤葛诚写信给建文皇帝,提前通知你们四月底出发进京,五月祭祖的事情。” “师傅,我出发去京城黄子澄府邸之前,要去市集上买些东西带上,今天下午再启程去京城。” 扬尘想来想去,自己的任务是孤身深入敌后,迅速取得信任,既然自己的身份是厨子的小外甥,一个来自于民间市井的书童,那就带些民间特有的东西进京吧。 “行,那就这么办,小扬尘一路小心。老夫安排进黄子澄府上的厨子姓鲁,临时当你的舅舅,他为人老实忠厚信得过,尤其厨艺是一顶一的好,你若是在黄子澄府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你的鲁舅舅帮忙。”郑一貉嘱咐道。 “嗯嗯,师傅,我记下了。”扬尘点点头。 五人圆桌会议散会。 江芜茗回都督府张信身边当差,郑一貉去王府通知王爷写信安排月底世子进京祭祖,扬尘上街买东西收拾行李下午出发进京,林绍回王府亲兵营,林谨打开医馆大门对外营业。 一切计划都在暗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悄无声息。 不管这条暗河的河道到底有多长,只要一直坚持向上游,终有上岸的那一天。 另一边厢,就不太愉快了。 建文元年,四月十四日。 北平长史葛诚一早去了衙门,落座没几分钟,就听到几位衙门的同僚在谈论昨天发生的轰动的大事,他默默的听完他们的议论,默默的步行离开了衙门,再默默的提前回府。 葛诚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官袍,摘下梁冠,然后关上房间所有的门和窗户。 他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是的。 时年四十四岁的北平长史葛诚,哭了。 因为,葛诚的上一任主子,湘王朱柏,昨天自焚,全家都烧死了。 洪武二十八年,葛诚的母亲去世,他回乡守孝,拜别了湘王,没想到,当日一别,就是天人永别。 洪武二十七年,葛诚告别了秦王,带着朝廷的最新任命,来到了水草丰美的长江沿岸,荆州。 那一年,湘王朱柏二十三岁。 葛诚见到湘王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句诗来: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湘王身材颀长,白净脸庞,剑眉星目,既温文尔雅又孔武健硕。 湘王热爱钻研学问,时时捧着书本问葛诚: “先生,这句话是什么典故?” “先生,这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么一个温雅好学的少年郎,昨天,却死了。 听说,锦衣卫给他罗织的罪名,是私造钱银。 湘王洁身自爱,又怎么能受得了这般诬陷与屈辱? 于是,湘王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烧死了全家。 也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死亡,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葛诚的这个前任主子,温润有礼的少年郎,就这么死了。 “先生,这是他们从南方捎来的新茶,您尝尝看,好不好喝?” “先生,本王今天去练习了弓箭,中了十环,是不是很能干?” “先生,朱熹提倡的这个“正心诚意”是什么意思?” 这个“先生,先生,先生,”声声唤着葛诚的少年郎,死了。 他真的死了。 葛诚掩面,大哭,眼泪湿了袖子。 他这个少年郎主子,不堪朝廷栽赃嫁祸陷害的屈辱,自杀死了,以示清白。 建文皇帝朱允炆! 翰林侍讲方孝孺! 这就是你们期望的削藩! 为了你们手上那一星半点可笑的权利与欲望,害死了他葛诚君臣遇合,引为知己的湘王?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们要这样害死他? 第五十三章 野径云俱黑 葛诚正在屋内关起门来伤心悲戚,却听见屋外有人敲门。 葛诚拭干眼泪,也不去开门,隔着门问:“什么事?” “大人,燕王传唤您进府,说是要您去写信。”门外家丁传话。 “嗯,知道了。”葛诚收敛心神,洗了把脸,又换了一身官袍,出门去燕王府。 这个时候,燕王要写什么信? 燕王从应天回来之后,就对外宣称病重,拒绝接见任何人。他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燕王了。 燕王府,空荡荡的。 燕王三月上旬从应天回城,布政使张昺就撤走了他派来监视王府的所有家仆奴才,宋忠的两万大军也撤走了。 来似一阵风,走也似一阵风。 唉,走了也好。 能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天空阴沉沉的,墨色浸染的云层,深一团浅一团的堆积,压在天上,也压在他的心里,葛诚看什么都是灰暗的。 “卑职葛诚拜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葛诚声音沙哑,燕王斜倚在床榻,头发凌乱,也是一脸哀伤。 “葛大人,昨天,本王的弟弟,老十二,湘王,他死了。”燕王声音悲恸。 “老十二,八岁就受封藩王,长到了十五岁就去了荆州就任。” “老十二这孩子,既爱学文又好学武,温雅有礼。” “老十二见着本王总是四哥长,四哥短的,还叫本王教他射箭。” “可是,这个年纪轻轻的老十二,却死了。”燕王掩饰不住伤悲,落下泪来。 “葛大人,本王记得你来北平之前,是在老十二府上当长史的吧?” 燕王一提起过去,葛诚立即又红了眼眶。 “回王爷,洪武二十七年,卑职就任湘王府长史,在荆州湘王身边呆了两年。” “本王总是心存侥幸,觉得允炆这孩子虽然是当了皇上,有了君王的责任加身,宅心仁厚的性子总是不会变的。” “哼!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逼死他的亲叔叔。” “六亲不认,同室操戈。”燕王若有所思的端详着葛诚,心念,允炆不仅逼死他十二叔,还要联合你葛诚一起也逼死本王! 葛诚心生愧疚,好在老天保佑,宋忠的大军终于还是撤走了,不然他寄出去的那只有一句话的鸽子信,可能因此酿成了大祸。 也许昨天自焚而死的,就不是湘王朱柏,而是眼前的燕王朱棣。 今年一月底,葛诚进京那次被方孝孺请到府上喝茶的时候,方孝孺就曾经暗示过:“这削藩大计,老夫和齐大人黄大人几个都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大部分藩王,都被锦衣卫找到了违法犯纪的证据,待时机成熟,圣上一个接着一个下令废黜了就是,没太大难度。” 但是葛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所谓的“违法犯纪”的证据,越来都是这般牵强的罪名,牵强到让湘王朱柏百口莫辩,索性放弃挣扎,一死了之。 “葛大人,下个月十号,就是先帝的忌日了。” “本王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估计再出趟远门,半条命就不在了。” “所以今日请你来,要你帮本王写封信给圣上。” “这个月的月底,本王派三个儿子南下,代替本王进京祭祖。” “本王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就不亲自去了。” “什么?王爷,您要派三位世子进京祭祖?”葛诚收回痛失湘王的悲伤,吃了一惊。 这不是送狼入虎口吗? 齐王才被建文假意召见,一进京就被锦衣卫逮捕入狱,在这个节骨眼上,燕王还送自己的亲儿子进京 猜都能猜到了,肯定全给扣起来。 “写吧,信写好就寄出去,本王病入膏肓不宜舟车劳顿,五月十号祭拜先帝,由本王三位世子代替本王向祖宗先辈行祭祀之礼,以尽孝道。” “大概就写这些内容,葛大人,你去写吧。”燕王说完,已露疲态,俯身躺下了。 “好,卑职遵命,这就去写信。”葛诚行礼退出。 唉——,想必湘王被圣上逼死,对燕王触动极深,向朝廷明确表态,自己放弃抵抗,把自己的儿子献上,以证明绝无谋反之心,只求圣上能放他一条生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葛诚回长史府写完给建文皇帝的信,再交给驿府的邮差带走送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一个呆坐在书房里,也不掌灯,任由黑夜席卷着漆黑将他完全包裹起来,陷入一片黑暗。 夜的黑,点上灯就能照亮。 可人的心呢,黑暗得深不见底,要用才能什么照亮? 那边厢,太液池医馆门口,扬尘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马车上还放了一个大布袋,是今天在市集上买回来的书籍和新鲜玩意儿。 “姐,我走了啊。”扬尘向屋内的林谨说了一声,就准备跳上马车启程。 “等一等,把这些药带上。”林谨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十几个小瓶小罐。 “这一兜子,是各种各样的药丸,瓶子上都贴了标签,什么伤风,腹痛,刀伤,你一个人离家在外,有个什么病痛的,自己看瓶子吃药,症状轻的就吃一颗,症状重的吃两颗,若吃了一天还不见好,就去找大夫医治,听见了吗?” “哎呀,这么多药,姐,我从小到大也没生过什么病啊。” “行行行,都带着,我不生病万一别人生病,也是用得着的。老姐的药是顶好顶好的,药到病除。” 林谨其实还配好了一瓶毒药,能一粒毙命,但是思前想后,医者父母心,心存善念,治病救人,就没有给扬尘带着。 林谨有一种预感,扬尘这次离家,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他此行去执行的这个任务,难度不小,事情还很复杂,需要他耗在黄子澄府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扬尘,你要万事小心,好好的活着。我们应天见。快走吧,天快要黑了。”林谨拍拍小弟的肩膀道别。 “嗯,姐,我走了,应天见。有消息我就写信回来。”扬尘挥挥手,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十天之后,林谨和小绍也要和世子一起进京了,林中三剑三人同时以身涉险,深入敌后,还要赶着正式开战之前,想办法从京城脱身回来,不能拖了起兵计划的后腿。 这一场结合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假痴不癫,金蝉脱壳的连环计大戏,即将上演。 夜,彻底的黑了下来,黑得一望无际,既看不见灯光,也看不见人心。 文豪本豪是也 尽管大明王朝首席皇帝ceo老朱爷爷朱元璋,是叫花子出身,小时候被狗追着咬,偷了鸡被人追着打,但是就算出身低微也阻挡不了老朱爷爷勇于攀登知识的高峰的决心,老朱爷爷做为一国之君,不能小学文凭都没拿到就出去行走江湖,说出去多丢人。 于是,老朱爷爷以身作责,给子孙后代皇帝ceo带了个好头,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可以变得有文化的。 这个实际行动就是,写书! 老朱爷爷他写了啥书? 大诰! 就是那个规定了不能去一百里以外的公园溜达,唱歌饮酒会被吊起来饿死的书? 对! 老朱爷爷从洪武十八年开始,变身莎士比亚大文豪,写了《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四本巨著一共列入法律法规两百三十六条。 老朱爷爷除了写法律法规的文集,还写了更能证明他是有理想有思想有文化有追求四有新人的哲学书,《资世通训》,《臣戒录》,《御注道德真经》,结合了儒家道家经典语录的精选集。 子曾经曰过,叫花子也可以读长江商学院变成mba,化身大文豪。 在老朱爷爷勤奋写书的影响下,第二点半继任皇帝ceo老朱大哥也带头写出了数量惊人的文集,嗯,小朱同志建文因为在位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写书只能占半任ceo名额。 老朱大哥编写的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界上从未有人超越过。 《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百科全书“条目中称老朱大哥的《永乐大典》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 有史以来最大?就是多大? 全书有三亿七千万字,共两万两千多卷,汇集了古代书籍八千种,包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等方面!所有你能想到的内容,全部都有。 三亿七千万字什么概念?现代的《新华字典》是60万字,《永乐大典》字数相当于617本《新华字典》。 除了这部古代版的十万个亿万个为什么百科全书,老朱大哥延续了老爸写哲学书的优秀传统,编写了《圣学心法》,《孝顺事实》等劝孝书,估计是被小朱同志逼死亲叔叔的行为吓出了严重心理阴影,上台之后开始以身作则教育百姓,孝顺为万善之原,大家可千万别向小朱同志学习呀。 除了前两任皇帝ceo是写书狂人之外,老朱大哥的亲孙子,明宣宗朱瞻基小小朱同学,也走上了化身文豪的不归路,亲自撰写了《历代臣鉴》,《外戚事鉴》高考必备单品。 默默的同情一下明朝参加高考的同学们,历任皇帝ceo都痴迷于当大文豪,导致同学们要背的高考的红宝书从地板叠到了天花板。 子曾经曰过,学习明朝老老小小皇帝ceo的求知精神,勇于攀登知识的高峰。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五十四章 冠盖满京华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一日。 皇城应天府。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扬尘驾着马车,用了七天的时间从北平到达皇城应天府。 天空中下正着淅淅沥沥的江南春雨。 扬尘离开应天邓府巷的时候,只有七岁。 七岁以前的记忆,停留在每天没完没了的临摹字帖,兰亭序,勤礼碑,瘦金体,柳体,颜体……他那美貌又多才的母亲,不厌其烦的指着书帖上的字,这个勾那个捺,这是筋道那是根骨。 母亲似乎急着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有懂的会的东西全部都教给他和老姐,二哥因为在才艺方面表现实在不突出,逃过一劫,母亲便放过二哥,让二哥正儿八经的去宗学府和其他王公贵族的孩子一起,跟着太傅读书上学。 也许,早在那个时候,母亲就已经预见了后面即将发生的大劫难。 他们家,申国公府,父亲邓镇是卫国公邓愈的长子,母亲李彤是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外孙。 有人说,当年若没有邓愈大败陈友谅,没有李善长操持政务后方支援,大明朝甚至都建不了国。 “邓”、“李”两家后辈结为姻亲,理应是显赫中的显赫,功勋上的功勋。 然而,头上的光环越多,留下可以喘息的时间就越少。 所以,母亲才迫不及待的将毕生所学,倾囊而出。 林扬尘那时候名字还叫邓慎行,母亲教他五岁开始执笔学书法,辩认雕刻金石,到了他七岁那年,大劫难,临头。 申国公府被“胡惟庸案”牵连。 胡惟庸是李善长卸任左丞相时推荐的接班人,胡惟庸又涉嫌谋反大罪,他们家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一家又是沾亲带故,头顶上是过于耀眼功勋显赫的光环,所以,牵连牵连再牵连之下,被满门抄了斩。 扬尘已经记不太清楚,最后那天发生的事情了,依稀记得是被人从睡梦里拉起来,被母亲推上马车。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家族一脉,全体,家破人亡。 扬尘跟着师傅郑一貉他们跑呀跑,逃呀逃,某一天,在一个竹林旁边的小村庄,五人终于不必再逃跑,安定了下来。 师傅说,要去给他们四个人办新的路引,标上新的身份了,他们自己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 蓝瑛说,他改名字叫“江芜茗”,江湖一草寇,从此无姓也无名。 老姐邓谨言说,这里有一大片竹林,就改姓林吧,邓谨言这三个字,就留一个“谨”字,她改名叫“林谨”。 二哥说,邓少语,他也留一个字,少字不吉利,改成“绍”字,他改名叫“林绍”。 邓慎行说,家都没了,还要原来的名字有什么用,一把灰尘扬了它吧,他改名叫:林扬尘。 家,没了。 父亲母亲都死了。 再也没有人逼他每天练字读书了。 可从那以后,扬尘却每日不忘临摹字帖练习书法,仿佛每下笔写一个字,母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毛笔的一撇一捺之间。 人生过去了的十七年,荣耀显赫与苟且偷生,往事,零落成泥碾作尘,把这把灰尘握在手上,用力挥手扬出去撒开,细细密密的灰尘,随着风,漫天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 十年之后,再度来到应天,邓府巷申国公府的三少爷邓慎行,已经死了,归来的是太常寺卿黄子澄府上的小书童,林扬尘。 扬尘驾着马车抵达黄子澄府邸的后门,一个粗布短打四十多岁长相憨厚的大叔,已经等在后门门口。 扬尘跳下马车,大叔迎了上去,开口就说:“你就是小扬尘吧?” “老奴一看就知道是你,郑镖头说扬尘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哈哈,果然长得很俊。” 扬尘也哈哈一笑,“鲁舅舅好!师傅叫我来应天投奔舅舅了,以后在应天扬尘就有劳舅舅照顾了。” “来来来,进屋,老奴先领你去见老爷。”老鲁与扬尘一见如故。 “老爷正在屋里批写公文呢,小扬尘你来得正好。”老鲁领着扬尘穿过庭院,亭台,花园,荷花池,回廊,后院,前院,最后来到一个别院,扬尘边走边看,暗暗惊叹,果然是建文皇帝身边首席权臣,府邸修得这么大,比他们家以前的申国公府还要气派。 “这个别院就是老爷的书房,将来小扬尘你主要就是在这里当差。” “嗯嗯,好的,舅舅。” “老爷,老奴领我外甥进来了。”老鲁在书房门口敲门。 “进来吧。” 吱呀——,门推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矮胖身材,圆面大耳,他正俯身在案几上,皱着眉写字。 黄子澄不经意的抬起头,扬尘立刻卖起乖来,“奴才扬尘叩见老爷,老爷万福金安,老爷公务繁忙,不妨让奴才来分忧帮忙吧。” 扬尘走上前,在案几前站定,案几上正堆着一尺厚的“奏折”。 是的,就是皇帝的“奏折”。 扬尘暗自讶异,建文皇帝的“奏折”是拿给黄子澄批的?他有这么大权力? “哎哟喂!” “老鲁啊老鲁,你不仅是烧的一手好菜,你这个小外甥也长得这么俊俏。” 黄子澄本来皱着的眉头,在见到扬尘面如皎月,眸若星辰的俊朗小脸的那一刻,舒展开来。 “来来来,你叫什么来着?” “老鲁说你字写得不错,正好来帮老夫代笔写字,过来过来,坐这里,坐这里。” 黄子澄也不见外,直接起身,让座,示意扬尘坐过去。 扬尘心中一阵窃喜。 呀哈? 我玉面小郎君进了黄子澄府上的第一天,就要批示“奏折”啦? “好的,老爷,奴才坐过来,奴才叫扬尘。”扬尘乖巧的走过去坐在黄子澄的太师椅上。 “那你们先忙,老爷,老奴下去做饭了。”老鲁见扬尘初来乍到,就被老爷看上了,放下心来。 “好,老鲁你去吧,今天晚上老夫要吃你做的那个鱼,那个什么鱼来着,啧啧,实在是太香了。”黄子澄笑眯眯的挥挥手。 看来师傅说的没错,黄子澄是个好脾气的老好人。 “来,扬尘,你这份照着这段抄一遍。”黄子澄指着桌上摊开的奏折说,另一份已经批好的放在一边。 “好的,老爷。”扬尘凝神一看,这两份奏折,批了字和没批字的,内容几乎一样,都是为湘王朱柏含冤自焚,愤愤鸣不平的。 看来,削藩的手段过于阴险,逼迫湘王自焚以示清白,已经在朝野引起了一番震动。 黄子澄先前已经批好的那份奏折上写的是:朕下旨厚葬湘王,已下令以后谨慎行事。 呵呵。 黄子澄果然合了一手好稀泥,既没有正面回答湘王是否是被冤枉的,也没有表态是否继续削藩。 厚葬? 厚葬有个屁用? 湘王一家死了二十多口人,就这么算了? 扬尘迅速抄好字,递给黄子澄看。 “哎哟喂!” “你这笔字,写的真是一绝啊!” “你这是拜了哪一位大师教的书法?”黄子澄被扬尘的字,深深地震撼了,区区几个字,柳骨颜筋,行楷有致,流水行云。 “回禀老爷,奴才不曾拜过什么大师,只是家母从小严厉,逼着奴才临摹大师书帖,练了一段时间就练成这样了。” 扬尘眯着眼睛笑着回答。 玉面小郎君我练了十二年的字,必须有两把刷子,而且我那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亲娘,师承文章学问第一人的宋濂咧。 “啧啧啧,这笔字写的妙,哈哈,来了一个厨子老鲁,烧的那个菜咧,好吃到心里去了,再来一个小书童,这个字咧,好到天上去了。” “老夫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气,府上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黄子澄得意洋洋笑开了花。 “接着写,接着写。”黄子澄又展开一份奏折,扬尘一看,内容还是一样,也是为湘王喊冤。 “好咧,老爷,奴才接着写。”扬尘低头开始用朱砂笔一份一份抄写奏折,有时候黄子澄会加上几句委婉的措辞。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看奏折,批写奏折,从下午一直写到天黑,一尺厚的奏折,终于全部处理完。 除了几份内容是请示黄河挖河道治水,还有州府道路请示拓宽的奏折,其他几乎全部都是湘王自焚的事情,有几份甚至言辞激烈,骂建文皇帝为人残忍,滥杀无辜,堪比先帝洪武。 怪不得建文小皇帝不愿意亲自批示这些奏折,被文武百官骂成这个熊样,看了这些奏折,噎都要噎死他了。 “行,都写完了,明天老夫进宫带给圣上,圣上看了再盖上玉玺,签发下去,就算完事了。” “先装起来。”黄子澄指了指一旁的布袋子。 “好的,老爷。”扬尘把一大堆奏折装了两个大布袋子,沉甸甸的。 “老爷,东西这么重,您一个人怎么背进宫呀?” “要不然,明天奴才帮你背这些奏折进宫吧。” 扬尘哪能放过这种接近建文皇帝的机会,打蛇随棍上,见着缝就要钻,必须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拼命往上凑。 “行,那你明天早点起来,陪老夫一起进宫。”黄子澄对扬尘这长得俊俏又机灵乖巧的孩子,全无戒心,心想,带上长得这么好看的小书童出门,哈哈,老夫我也变英俊了。 “走走走,吃饭去,看看你舅舅又做了什么好菜。”黄子澄笑盈盈的示意扬尘收工吃饭。 这个黄子澄大叔,还真是好脾气很和气,看来,玉面小郎君我的运气还不错。 黄子澄,果然是三大权臣之首,建文皇帝对他信任有加,直接把群臣上奏的奏章扔给他代为执笔批示,自己盖个章落个款就当完成任务了。 不过,客观的来说,黄子澄批示奏章极有分寸,遣词造句相当有水平,群臣收到皇帝朱批,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和漏洞的。 有黄子澄这样的左膀右臂在身边,建文皇帝的执政压力自然小多了。 吃完晚饭,扬尘将北平带来的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 老鲁因为厨艺精湛,甚得黄子澄欢心,便赏了一个单独的三房两进的院落居住,别的奴仆都是两三人同住一屋,只有老鲁一人独霸一个大院子,扬尘作为老鲁的外甥,自然也搬来同住。 不错,有自己的院子,自己的房间。 嗯嗯,要给老姐写信了。 扬尘打开鸟笼放出白隼,喂了肉条和饮水,提笔在小纸条上写下精巧的鸟篆文字:黄子澄代建文批奏折,朝中质疑湘王冤死的声音颇多,明日一同进宫,见机行事。 扬尘把纸条卷好牢牢的系在白隼的鸟爪上,捧起鸟往天上一送,白隼得令,扑棱棱起飞消失在夜空中,飞向北平。 “玉面小郎君开启皇城的冒险之旅。”扬尘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自言自语。 罗生门的门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对真相的叙述,却永远有不同版本,这个现象称之为“罗生门”——无法确知的真相。 日本导演黑泽明的成名作电影《罗生门》,拍摄于1950年,电影围绕“一位武士的死亡原因调查”,展开对真相的陈述,揭示了人性中黑暗却不易被人察觉的一面——人本性中自有的不真诚。 电影中,樵夫、和尚、乞丐,三个人在罗生门下避雨,三人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一名武士和他妻子路过一座荒山,遭遇强盗,武士的妻子被侮辱,武士惨遭杀害。凶手已经被抓到了,武士的妻子也被纠察使署询问,但是武士死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凶手、武士的妻子、武士亡魂附身的女巫却各执一词,各自叙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故事版本。 在山上目睹了事件经过的樵夫是最有可能说出真相的旁观者,但是由于他贪财拿了武士的宝剑,也终不肯说出真相。 一件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案件,就此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迷。 小说《罗生门》作者芥川龙之介说: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谎言,令事实真相不为人知,是为罗生门。 今天就要来叨一叨本小说故事背景主要史书,不说费话的《明史》以及一些皇家正史中的罗生门,以及写这些书的人,为什么故意说谎抹黑,制造了罗生门事件。 前文提到过,靖难之役史料甚至于整一部明史,被清朝人四次篡改过。 现在上百度搜索,跳出来的,几乎都是明史的内容,所以大家引用的来源几乎一致,对故事的描述也大同小异。 《明史》有载,靖难之役爆发之后小朱同志朱允炆说了“毋使负杀叔父名”这句诏令,所以明史认为这句话相当于给老朱大叔朱棣穿了一件防弹衣。让老朱大哥带兵打仗南下,小朱同志的手下的军队都没人敢打他,所以势如破竹,轻轻松松,一举拿下应天。 如果小朱同志真有这个善心,不肯背杀叔父之名,他又为什么要逼死老葛诚的蓝颜知己湘王朱柏,还把老朱大哥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周王发配到云南大山里开荒种地,还把另外三个叔叔都关进大牢里不给饱饭吃? 小朱同志真的对老朱大哥朱棣的善心大发,不准前线军士伤他四皇叔一根毫毛吗? 来看看细枝末节处的真相: 明成祖长陵中有《长陵八骏》石刻,为靖难之役时老朱大哥朱棣所骑的八匹战马,石刻上《双槐岁钞》之《长陵八骏》记载此八马受伤情况。 太宗八骏图,其一曰龙驹,战于郑村坝,乘之中箭,都指挥丑丑拔箭。 其二曰赤兔,战于白沟河,乘之中箭,都指挥亚失帖木儿拔箭。 其三曰乌兔,战于东昌,乘之中箭,都督童信拔箭。 其四曰飞兔,战于夹河,乘之中箭,都指挥猫儿拔箭。 其五曰飞黄,战于栾城,乘之中箭,都督麻子帖木儿拔箭。 其六曰银褐,战于宿州,乘之中箭,都督亦赖冷蛮拔箭。 其七曰枣骝,战于小河,乘之中箭,安顺侯脱火赤拔箭。 其八曰黄马,战于灵壁,乘之中箭,指挥鸡儿拔箭。 这场耗时三年的大战,以少敌多,打得相当艰难,败多胜少,老朱大哥每战战役都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自己骑的战马重伤了八匹。 马都中箭,人能不中箭? 本小说中在地下通道负责操练士兵的大将张玉也战死沙场。 只不过老朱大哥有本小说女主的药物医治,受伤没死罢了。 《明史》最后一次定稿是在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由张廷玉进呈刊刻。 史书编馔者张廷玉的老板,就是无数次在清宫娘娘戏被一群娘娘追得死去活来的大猪蹄子乾隆大叔,他是这么批斗老朱大哥和维护小朱同志的: 当时永乐位本藩臣,乃犯顺称兵、阴谋夺国,诸人自当义不戴天。虽齐泰、黄子澄等轻率寡谋,方孝孺识见迂阔,未足辅助少主;然迹其尊主锄强之心,实堪共谅。及大势已去,犹且募旅图存、抗词抵斥;虽殒身湛族,百折不回,洵为无惭名教者。 大猪蹄子乾隆大叔连小朱同志身边的三个老同志都褒奖有加,并亲手献上了永垂不朽的花圈。 这其中,除了君本位与嫡长继承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让清朝人的史书里,永远抹黑老朱大哥与洗白小朱同志。 这就是,老朱大哥抵抗外族入侵的强硬态度。 清朝入关前,是在北方活动的少数民族女真族。 女真在明初早期是直接被明朝拿下纳入版图的,分为三部分:北山女真,建州女真,海西女真。 大猪腣子乾隆大叔的祖宗的祖宗,曾经是老朱大哥兄弟几个的手下败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服服贴贴,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可由于后面继任的几任皇帝ceo都没有老朱大哥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神精神,对少数民族入侵采取中立的抵抗态度,一步步缩小了大明的版图,导致土木堡之变和明末女真族的发展与强大,皇太极改女真族为满族,长驱直入,取代大明股份公司,建立大清家族集团。大明股份公司因经营不善宣告破产,存续了两百七十六年的开放与辉煌彻底结束。 所以,这下能明白,大猪腣子乾隆大叔为何让明史抹黑老朱大哥了吧,曾经的手下败将和宿敌。 画个圈圈诅咒你,让后人都来骂你,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让小朱同志当白莲花,骂你骂你就骂你。 罗生门,尽管谎言说法有很多种,但真相始终只有一个。 第五十五章 开门复动竹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二日。 皇城应天,太常寺卿府。 在天青色烟雨的朦胧中,扬尘起床,梳洗穿戴整齐,背上书房两大袋子的奏折,跟着黄子澄乘马车进宫。 马车在西华门前停下,宫门已经有个小太监在等侯,“子澄大人,圣上在奉天殿等您。” 然后小太监留意到黄子澄身后的书童背着左右两兜子奏折,就主动上前接过来一袋背上。 “好,老臣马上就过去。”黄子澄在前面走,扬尘和小太监跟在身后。 扬尘瞄了几眼小太监的长像,似乎和他们镖局的阿瑞有几份相似,难道这就是师傅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想想还是先不开口相认得好,进了宫万事小心。 “老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黄子澄步入奉天殿时,其他几人已经到了,今天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除了齐泰和方孝孺,还有户部右侍郎卓敬和徐达长子魏国公徐辉祖。 扬尘低头跟着小太监从殿旁绕进殿内的案几旁,把奏折拿出来在桌上排整齐放好,扬尘偷偷抬起头看了一下,建文皇帝中等身材,白胖的圆脸,细目八字眉,确实是敦厚老实的长相,也确实一幅不谙世事的年轻模样。 “今天把大家都叫来,主要是朕收到了四皇叔的信。” 建文扬了扬手中的信,“下个月初十,是先帝忌日,四皇叔重病缠身,派他三个儿子进京祭祖。” “各位有什么看法?” 一提起四皇叔他就头疼,直接反应是低头看看今天龙袍上有没有一大滩血迹。 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头疼,把几个削藩的带头人都叫来一起痛苦才行。 这几日,上书为湘王自焚鸣不平的奏折雪花一般,所幸没有引起大面积文臣言官上门围追堵截,不然他连早朝都取消算了。 眼不见,心不烦。 当时再三嘱咐齐泰下手对付藩王不要伤人不要伤人,不要伤他们性命。 结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湘王这一家老小自焚,比直接杀了他们后果还严重。 他知道齐泰他们命锦衣卫搜集藩王为非作歹的证据有些强加之罪的成份,但没料到湘王自认清白无暇,宁愿自杀也不愿接受一星半点的污名。 这么一来,对于另外四个已经定罪的藩王,朝野上下都开始出现质疑声了,关进大牢里的是不是真的有罪?还是和湘王一样是被冤枉的? 这个节骨眼上,四叔又主动示好,主动贡献三个儿子进京。 四叔是几个意思? 儿子都交给你了,求放过? 唉—-,实在是太烦了。 “启禀圣上,咱们已经拿下五个藩王了,燕王送三个世子进京正好一勺烩呗,祭祖大典结束就关押起来,锦衣卫审几轮自然就有突破口了。”齐泰阴阴的一笑说到。 扬尘在旁偷听了愤愤的咬了咬牙,哼,关你个大头鬼。 小太监整理完奏折,就退到殿内角落站着待命。扬尘也低头有样学样,站在小太监身旁,继续竖起耳朵偷听。 “臣附议。”身高马大的徐辉祖点头同意齐泰的意见。 这让建文吃了一惊:“徐大人,四皇叔的三个世子,你可了解?” “回秉圣上,老臣作为三个世子的舅舅,对他们当然了解了。” “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臣附议齐大人意见,将三位世子关押扣在手里。”徐辉祖说。 远远一旁在墙边站着偷听的扬尘,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什么? 世子的舅舅? 同意关押世子? 我滴乖乖,王妃徐仪华,这是你家亲哥不?到底你是捡来的,还是你哥是捡来的? 什么情况? 第五十六章 万里露寒殿 “哦?徐大人,既然您对四皇叔的三个世子为人十分了解,为何还建议把他们关押起来?” 建文皇帝仿佛从徐辉祖的言语中捕捉到了一些家族八卦的气息,继续问。 怎么,徐达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关系失和? 还是说,四叔和他的这个大舅子有仇有矛盾? 殿内的其他四位大臣也被点燃了好奇心,亲舅舅开口建议关押亲外甥,这个精彩啊!怪不得圣上今天开会把徐辉祖也叫来参加。 魏国公徐辉祖徐大人,这是大义灭亲表忠心呐。 啧啧啧,反正削藩的战车所向披靡,谁都挡不住,与其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不如助推一把,把自家人卖了,还能落得个肱骨忠臣的好名声。 “回禀圣上,假设燕王病情真的加重了,不久于人世,那按照嫡长继承规矩,世袭燕王藩王爵位的就是燕王三位儿子之一,那圣上您削藩的对象就从燕王朱棣变成了朱高枳,朱高煦,朱高燧。” “而他的这三个儿子,末将在北平练兵的那几年,曾经和这三个孩子朝夕相处。” “老大朱高枳,今年二十一岁,十七岁时燕王就立他为世子,这孩子性子随他娘,温和谦恭,构不成什么威胁。” “老二朱高煦,今年十九岁,这孩子是个暴脾气泼辣户,又善骑射,有野心,是个大隐患。” “老三朱高燧,今年十六岁,也是不安分的个性,所幸现在年纪尚幼,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所以末将认为,倘若燕王真的起兵要谋反,这三个儿子铁定是好帮手。” “倘若燕王安安生生的不谋反,再过几年撒手去了,把藩王爵位传给老大朱高枳,以老二老三从小就狂妄跳脱不安分的性子,到那时候也是要跳起来,闹上几场,反上一反的。” 徐辉祖倒是不避嫌,把自己姐姐家的三个孩子出卖得一干二净。 徐辉祖的话说完,殿内异常安静,建文皇帝和四个重臣面面相觑,被这一番话镇住了。 扬尘缩在墙边偷听到了,心里恨不得抱着殿内的柱子去撞头。 额滴个神啊! 王妃徐仪华,你的这个好弟弟! 左一句燕王若是反了,他儿子是好帮手。 右一句燕王没造反但是死了,他儿子不是好东西也是要造反的。 这是什么仇什么恨? 你能不能盼着点好,大舅子? “所以,末将认为,趁这次先帝忌日,燕王世子进京祭祖的机会,扣下这三个孩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先关个几年,等削藩大事全部处理干净了再放出来,也不迟。” 徐辉祖见自己刚才一番话说完,没有人响应,便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意见。 “臣附议!” “徐大人对燕王一家是最知根知底了,他的话,错不了!” “反正咱们已经收拾掉五个藩王了,最大的刺儿头就是燕王,上个月燕王进京,圣上您又大发慈悲放了他回去,虽说是得了重病。” “但是他一日不死,就一日是个大隐患。” 兵部尚书齐泰开口助攻魏国公徐辉祖。 “只要解决掉燕王,圣上执政的局面就彻底稳了。” “燕王一旦扳倒,重兵在握的就只有宁王朱权,今年宁王只有二十一岁,他年纪轻不像燕王在朝野上下有号召力,剩下一个宁王孤掌难鸣,找个理由拿下他就行了。” “这么一步一步进行下去,咱们削藩这事,就算办结了。”齐泰向徐辉祖眨眨眼使了个眼神。 徐辉祖会意,立即又说到:“臣附议齐大人的意见!” “圣上,扳倒燕王是核心中的核心,而三个儿子又是他的命根子,只要把这三个儿子控制住,燕王是绝不敢有任何反心的。” “请圣上下旨,祭祖大典结束之后,就下令拿下三位世子,关押起来,交给锦衣卫审讯。”齐泰趁热打铁,难得有个“徐”家人力挺。 “请圣上下旨,早做准备。”齐泰直接下跪请旨。 徐辉祖见状,也跟着跪下,“臣附议,请圣上下旨,祭祖大典之后,关押燕王三个儿子,先关押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徐辉祖没有附和齐泰把三个孩子交给锦衣卫的话,毕竟是徐家人所出的孩子,真交给锦衣卫收监投入诏狱,估计也活不成了,这样他亲姐姐徐仪华不提刀来拼命才怪。 两人左一句“臣附议”,右一句“臣附议”,让建文皇帝有点懵。 这两个人的意思是,似乎这次不把四叔这三个儿子扣押起来,四叔就要造反。 建文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龙袍,上次四叔哇的一口鲜血,喷了他一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唉,如果这次四叔把儿子送进京,而朕又把他三个宝贝儿子全关押起来,他会不会气得再吐几次血,然后重病不治,一命呜呼? 扬尘在墙边偷听着几人的对话,心里千万只蚂蚁上下左右乱爬乱咬。 这下可怎么办? 回去写信通知老姐他们不要来京城? 可是王爷信都写了,不来也不行啊? 突然变卦,不就证明心中有鬼了吗?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世子和老姐一来京城,不又是被瓮中捉鳖吗? 齐泰的意思是把人抓起来交给锦衣卫,额滴个神啊,那还能活着出来不?大明诏狱九九八十一种大刑伺候,一旦被关进去逃不出来,不就是要折在里面,彻底歇菜了吗? 徐辉祖! 王妃的亲弟弟! 建议把世子关押几年再说,那王爷夏天起兵的计划就全得黄了! 儿子在你们手上,那哪敢起兵? 朱能张玉的兵白募了,兵器白打了,王妃屯田也白种了! 苍天呐! 扬尘内心无比痛苦的抓狂着,耳边却又听见建文说到:“方大人,卓大人,子澄大人,你们的意见呢?如何处理燕王三个儿子进京的事?” 方孝孺发言到:“回禀圣上,老臣认为趁这次扣下燕王的世子是恰当的,但是否就立即交给锦衣卫投入诏狱,还有待商榷。” “毕竟上个月,燕王进京,已经带动了三百多名言官随行闹腾,燕王有戍边的军功在身,处理他的事情,还是需要再谨慎些。” 方孝孺破天荒的软了下来,换了以前,他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支持齐泰的意见的。 问题是,上次三百多名文臣言官,按道理说都是他的属下,而他作为满朝文官之首,居然没能控制住众多手下,“治下无能”这四个字,就差没正式从建文皇帝的口中亲口说出来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个月刚自杀了一个湘王,上个月又把燕王气得当场吐血,再上个月收兵蒙古和出兵围困北平,一波一波又一波,严重的刺激着文臣言官们的神经。 万一又引来一次几百人的文臣言官上访围堵,就等于坐实了他方孝孺“治下无能”的罪过了。 翰林院读书人的老师,满朝文官之首,连自己的学生和下属都管不好,卷铺盖回家算了。 建文听了方孝孺的意见点点头,然后走到卓敬面前,关于削藩卓敬给建文上了一次奏折,似乎想法比较多。 “卓大人,你的意见呢?” 卓敬年过五旬,性格稳重老成,他和黄子澄一样,也是因会试殿试成绩优异脱颖而出,官至户部右侍郎正三品。 户部和兵部走得近,削藩这一政策,他自然也是站在齐泰一边的。 唉——,只是户部已经有三个月都没有收到淮扬的盐税了,其他的税源被这个年轻的圣上上台之后就减免掉一大半,国库的钱几乎只出不进,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打仗。 持家过日子的人,深知柴米油盐贵。 目前最重要的是,平稳过渡,不要刺激和激怒任何一方。 所以他前几日,就削藩一事,专门上书奏折报给圣上。 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兵不血刃,最好能不花钱,就能把事情办了。 “回禀圣上,老臣认为,能兵不血刃就解决问题是上策。” “前几日,老臣已经上书圣上,建议圣上下旨改封燕王的封地,从北平改到南昌,北平距离京城应天上千里,而且燕王久居北平二十年,在北平根深蒂固确实构成威胁,所以换个分封的地方,让他从头开始,一时半会就没有能力谋反了。” “老臣认为,这次不管关押还是不关押燕王的三个儿子,都不能根本解决问题。” “关押了燕王世子,但毕竟燕王的军功战绩显赫,并没有犯下大错,落过天下人的口舌非议,一旦把他儿子关押起来,万一刺激了燕王,加重了他的癔症,真的把他给活活气死了。” “那圣上还得背上个气死叔父的罪名,免不了被满朝文武非议。” “不关押世子,祭祖大典办完就放他们回北平,又确实像徐大人所说的,留下更大更不安全的隐患。” “放虎归了山,不知道会不会引虎下山。” “所以老臣的建议是,圣上下令,改封燕王的封地,将其举家从北平迁到南昌,让他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根基全无,重新开始。” “南昌离应天也近,把燕王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自然他是掀不起大风浪的。” 卓敬入仕为官也有三十年了,深谙官场之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同不同意扣押世子,都是不妥的。 同意关押,要怎么关? 是听齐泰的交给锦衣卫关入诏狱,还是听徐辉祖的软禁起来关个几年再说? 方孝孺已经打了个马虎眼了,文臣言官闹得凶,国库也虚空,关不关押又有何用? 再者,关押的结果就是定罪,死罪还是活罪?又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不关押,那万一后面真的出事,燕王真的被逼急了谋反,今天不同意关押的大臣,就成了千古罪人。 而且,站在户部的角度,不花钱能办成事,才是重中之重。 卓敬认为改封地,是当下最省钱又最不得罪人,也最不担责任的办法。 “卓大人,改封地的奏折,朕已经看过了。” “只是,这改封地办起来还是挺麻烦的,不是才削了五个藩王,却厚此失彼,独独给燕王改封地,还给派去经济情况更好的中原富庶州府,这折腾半天下来,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建文一想到四叔就头疼,想起四叔上个月在养心殿,吐了一身的血,还不忘指着朕教训: “身为君王,要心怀天下,心怀江山,心怀百姓,不能只顾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只听信身边这仅仅几个人的意见。” “身为君王,要权衡利弊,要趋利避害,不能仅仅为了维护几个人的利益小团体就失了国家的格局和正统。” 卓敬还提议把四叔的封地改到离应天这么近的南昌去? 那敢情好,四叔就能随时找机会进宫来教训朕了。 卓敬的意见被建文当场回绝了,吃了个瘪,却也并不恼不怒,他提的这个另辟蹊径的建议,至少是和在座的四个权臣的意见不冲突的。 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能笑呵呵和平共处。 建文听完四个人的意见,似乎都不太满意,不是太极端,就是太保守,他走到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子澄面前,又像以前似的,拉住了黄子澄的袖子问:“黄大人,你的意见呢?燕王派三个儿子进京,怎么处理合适?” 扬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四个人发言,其中齐泰、徐辉祖、方孝孺三人都同意把人扣下来关押,只是扣押的期限和方式手段没确定。 卓敬建议改封地,把王爷从北平派到南昌去,意见直接当场被建文小皇帝否了。 那么最后一个黄子澄的意见,就很关键了。 子澄大叔,你可千万别同意对我姐下狠手啊! 第五十七章 横空盘硬语 黄子澄一直端着手站着,默不作声的听着其他四人发表意见。 尤其是徐达家的老二徐辉祖,呵呵,这小子今年才三十一岁,这个在圣上面前不惜出卖自己亲姐姐一家的大舅子,以后要对他多留个心眼。 这个时候大义灭亲表忠心,不知道徐家老二惦记的是什么,图个啥。 世袭了老头子徐达的魏国公爵位还不够? 圣上崇文轻武,徐祖辉身为爵位最高的武将,掌管了中军都督府,自然是想通过出卖自家人上位,抱圣上大腿求重用呗。 虎毒还不食子呢。 何必呢。 黄子澄眼神扫过前面发言的四人,说实话,四个人的意见,他都不同意,建文问他话,他沉默了几秒钟没开口。 建文又扯了扯黄子澄的衣袖:“大人,你什么意见?” “回禀圣上,昨天下午,老臣处理了两百多封奏折,都是为湘王朱柏鸣不平的。” “其中有不少人,措辞激烈,说对待湘王是陷害忠良,滥杀无辜。” “老臣记得前两个月,二月份的时候,针对收兵蒙古和派兵围困北平,涉及到了燕王,当月收到了五百多封弹劾的奏折。” “回禀圣上,这段时间围绕削藩的奏折,前前后后也有八百封了。” “这段时间,老臣疲于应付这些文臣言官的非议,对此,实在是感慨良多。” 黄子澄说完,又故意用眼神瞟了一眼方孝孺,另外还有一百多封奏折是反对恢复周朝古制“周礼”的,不过今天的议题不是行政规制,是皇权政治,周礼就不在今天讨论范围内了。 “圣上,削藩的建议,最早是齐大人和老臣提出来的,目的是避免重蹈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的覆辙。” “圣上您年轻,又不似先皇太子有十来年辅政和执政的根基,削弱周围兵权和势力过大的藩王,无可厚非。” “先帝洪武建国初始,朝廷重臣以武将为主,而守国治家阶段则以重用儒道结合的文臣为主,所以从先皇太子朱标开始,我大明就进入以文臣为主的仁义治国阶段。” 黄子澄说到这里,又故意瞄了两眼殿内唯一的一名武将出身的徐辉祖。 “可是,从今年的二月到四月,围绕削藩以及削藩涉及的军事调令,却破天荒的收到了八百封弹劾反对的奏折。” “圣上,现在是文治时代,上一辈的武力血腥,喊打喊杀,动不动就诛九族,夷三族,已经不太合适了。” “况且,已经引起了两波朝野震动,文臣是治国的根本,这两个月却受到了八百封文臣上书反对的奏折。” “所以老臣建议,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顾全大局,尤其是顾及圣上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家体面。” “圣上,这就是老臣对于燕王派儿子进京祭祖的看法。”黄子澄向建文低头回了个礼。 扬尘在墙角听了,心念,子澄大叔果然是和稀泥界的一把好手,没有正面回答到底是关不关押,关押多长时间,而是上升到一个宏观的高度去看待整个事件。 句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句句话都和其他四人的意见不冲突。 但是仔细分析,句句话也都不同意其他四人的意见。 建文认真的看了黄子澄几眼,感觉他是话中有话,又不方便在场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于是也会意道:“多谢子澄大人教诲,朕懂了,今天先到这里,众卿家退下吧。” 其他四人却有点懵,今天的结论是啥? 扣不扣人? 关不关押? 圣上并没有明确表态。 “老臣等告退。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五人行礼退出。 “子澄大人,你留一下先别走。”建文皇帝叫到。 黄子澄正欲转身离开,听建文叫住他,就又端着手,微笑着停下来。 “老臣在。” 扬尘见黄子澄被建文皇帝留下来谈话,自己也跟着没走,反正缩在墙角也没人来赶他,继续呆着偷听便是。 “大人,您对这事这么看?今天徐辉祖可让朕吃了一惊,他是不是和燕王一家有私仇?”建文皇帝觉得徐达家似乎有什么故事,不然大舅子站出来睥睨贬低自己姐姐姐夫一家,呵呵,明眼人都觉得不妥吧? “哈哈哈,圣上,你也觉得徐辉祖不太对劲?”黄子澄见众人已经退下,大殿里只有建文和他两人独处,就随意起来,扯了扯官袍的腰带,在奉天殿殿内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建文也随他坐着台阶上。 “话说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徐辉祖去北平捉拿过一次反贼。” “而这几个反贼就是燕王早期攻打北元朝廷的时候,收服的几个投降的将领,乃儿不花和阿鲁帖木儿。” “听说当时北元的这两个家伙是被人举报告到朝廷来的,本来嘛,外族的投降将领,归顺了,还在北平府当上了不小的官,总是容易引发内部矛盾的。” “后来先帝就派徐辉祖去北平缉拿北元投降将领反贼。” “这北平本来就是燕王的地盘,收拾逆贼反贼本来就是燕王分内的事情,可徐辉祖又领了皇命去缉拿燕王的手下,意思是燕王治下无能,自己手下要造反自己都不知道,还要朝廷派人缉拿。” “最终呢,两个北元的投降将领都被咔嚓杀掉了,可是从此以后,徐辉祖和燕王的这个梁子,也结下了。” “也因为徐辉祖缉拿北平反贼有功,先帝让他掌管中军都督府。” “所以,圣上,您看明白没,今儿他义正言辞的要求把他亲姐姐的三个儿子一进京就扣起来,关押个几年,他说出这话一点也不奇怪。” “原来有这么一段往事,大人,那朕就明白了,徐辉祖上位博取先帝信任,不罔顾亲情,刚正不阿,靠的就是踩着自己姐夫的肩膀。” “确实啊,大义凛然刚烈的形象,塑造得相当成功,难怪会甚得先帝的信任。” 建文冷笑了几声,心念,徐达长子,四叔的大舅子,四婶的亲弟弟,却第一个跳出来要求扣押自己的亲外甥,这真的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之举? 还是再次求上位,求重用的手段? “那么大人,您对燕王三个儿子进京这事怎么看?” “燕王既然主动把儿子送来,就是想证明自己没有谋反之心,在群臣近期弹劾削藩,维护燕王的声音这么大的情况下,若是听从了齐大人他们几个人的意见,直接抓人关押,交给锦衣卫投入诏狱,朕觉得四叔怕是要一气之下,一命呜呼了。” 建文说完,下意识的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龙袍,确定上面没有血迹。 “圣上,英明!看来圣上也察觉到不妥了。”黄子澄若有所思的笑了。 “圣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先帝建国,靠的是武将归心打天下,可如今四海安定,圣上守国守天下,主要还是要依赖文臣,以道德,法制,儒学约束国家。” “这两个月以来,一来二去的,已经引起朝野几次震动了,尤其上个月燕王居然能带动三百多名言官一同觐见。” “对于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不能一刀切,否则会引起更大的震动。” “那大人,您觉得这次要怎么处理四叔派三个儿子进京比较妥当?” “既不会引起四叔的不满,也不会惊动朝野。”建文双手托腮,在台阶上冥思苦想。 四叔的儿子,老大朱高枳年龄和朕一样大,另两个比朕年纪还小,无端端的被关押,肯定会觉得含冤莫名吧? “圣上,您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处理国事还是要顾及一下皇家的体面和颜面。” “燕王此次能主动派三个儿子进京,明显也比另外五个藩王要识大体。” “圣上何必要激化矛盾,非得要把人关押起来呢?”黄子澄引导开解建文。 扬尘远远的听了,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一半,看来还是有很大缓冲的余地。 “那朕就在宫里找个远一点的别苑,让他们三人住下,也不提关押不关押的话了,找些书送过去,名义上让他们留在宫中读书,反正宫里也有锦衣卫当护卫,也和齐大人的意见不冲突。宫里好吃好喝,明面上也委屈不了三位世子。” “大人,您看这样可妥当?” “妙!太妙了!圣上,你真的是太英明了!” “这么办,朝野上下也没人敢非议了,齐大人他们几个也能放心,以招待之名,行软禁之实。” “至于要在宫里待多久,这个不妨见机行事。” “三个儿子留在宫中享福读书,燕王也不好再表示什么不满。” “绝妙!” “圣上,您真是太英明了!”黄子澄笑眯眯的拍拍建文的肩膀。 “那行,朕这就传旨下去,让他们准备地方,这事情就这么办。” “平稳过渡,不激化矛盾。”建文皇帝如释重负。 扬尘的小心脏也终于不再紧张,至少,老姐和世子他们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落入锦衣卫之手,被押进诏狱。 人还住在宫里,时间到了,总是有办法找到机会开溜的。 黄子澄和建文私聊结束,就退了出来,扬尘见状赶忙从大殿的墙角溜出跟了上去,两人一同打道回府。 下午,两人在书房还是重复昨天同样的工作。黄子澄代劳建文处理他不想看的奏折,减轻他的工作量。 扬尘发现他这个小书童当得还挺长见识,大明国土广袤,各地州府把自己地方上的事情上报朝廷,奏折五花八门,内容包罗万象,有些州府连下了几个月的暴雨,有的州府又连续几个月干旱,还有发现陈年旧案错判请示是否重审,各种各样情况都要上报请示。 扬尘按照黄子澄的口述意见写了一下午的字,头晕眼花,看来皇帝这个差事不好当,除了掌握最高级别的生杀大权,更多的是责任和担当。 两人批写奏折又到了天黑,正准备收工吃饭,府里家丁前来敲门,“老爷,前厅有客人到访,曹国公李景隆求见。” “哦?李景隆来了?行,老夫我去会客。扬尘你下去吧。” “好的,老爷。”扬尘乖巧的退下。 晚上,回到房间,扬尘关上房门,大后天,老姐和世子就要离开北平进京了,今天在奉天殿发生的朝堂议论,他要赶紧通知老姐他们才行。 扬尘拿出竹哨,猛地吹了一下,过了三刻钟,白隼扑棱棱的飞到窗台,扬尘写了密密麻麻的两张小纸条,简要的把今天宫里对于燕王世子进京的各人意见都一一写上,最后又加了一句:小心大舅子徐辉祖。 系好纸条,放飞白隼送信去北平。 今天是四月二十二日,距离燕王夏天起兵,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唉,进京这道坎,真心不好过,等他们进了宫,拖够了时间,要好好合计合计如何脱身。 第五十八章 赵客缦胡缨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四日。 北平,太液池医馆。 一大早,天蒙蒙亮,郑一貉与江芜茗的马车就停在医馆门前,他们敲了几声门后,林谨披衣起床开门。 “怎么了,这么一大早,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了?”让两人进屋后,林谨又把医馆大门紧闭上。 “昨晚上收到小扬尘的信,写了密密麻麻一大堆字,丫头,你快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郑一貉掏出两个小纸团。 林谨展开一看,果然,纸条正反面都写满了鸟篆小字。 “这是前天上午在朝堂之上,建文皇帝召见了几位大臣来商议如何处理王爷派世子进京,扬尘混进了宫偷听到他们议事的内容。” “他们建议把三个世子全扣下来关押起来,尤其是大舅子徐辉祖。” “徐辉祖?他是王妃的大弟弟?”江芜茗问郑一貉。 “没错,徐辉祖是徐达的大儿子,王妃徐仪华的大弟弟。”郑一貉苦笑了一下。 “最后的结论,建文皇帝听了黄子澄的提议,平稳过渡,在先帝祭祖大典之后,以进宫读书的名义,把世子软禁在皇宫内的别苑里。”林谨边看扬尘写的鸟篆边念到。 “这个事情,得进王府和王爷王妃商量一下,明天就是你们启程进京的日子了。”郑一貉听完林谨念的情报说。 “那我先把扬尘的消息用正楷写字下来,呈给王爷王妃看看,商量商量这次进京该如何部署。” 林谨点点头,坐在医馆前厅的会诊台上提笔开始将扬尘的鸟篆体翻译成正楷字抄写在纸上。 随即,江芜茗将里屋的林绍也唤醒,梳洗穿戴好,四个人上了马车直奔王府。 看来,这次进京之旅,不太平。 前路险阻重重,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 四人来到燕王府后门下车敲门,管家老颜开门,领着四人去后院燕王主卧室的客厅等候。 老颜叫醒了王爷王妃,他们俩披衣来到客厅,轮流看了扬尘传回来的朝堂消息情报。 “想不到啊,这个徐辉祖这么狠心!要求把三个孩子关押几年!”王妃徐仪华非常生气,秀眉紧蹙。 “这一旦被关在宫里面,想再出来就难了,唉----” “别急,别急!”燕王朱棣看了消息倒显得很镇定。 “这个大舅子徐辉祖,从洪武二十六年那次来北平捉拿乃儿不花他们几个北元人开始,就觉得本王想联合北元蒙古造反,从来也没和咱们站在过一条战线上,也从没把咱们当过真正的自家人。”燕王朱棣冷笑了一下。 在眼下这个关头,不顾手足亲情想致他朱棣于死地,太正常了。 人啊,趋利避害,这是本性。 在这种皇权大于天的外部环境下,他朱棣已经沦落到成了一只过街老鼠,权势全无,荣宠尽失,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以装病演戏拖延着活下去的时间。 “这样吧,老颜,你去把高枳他们三个孩子叫醒,让他们过来一下。”徐仪华吩咐。 “好的,老奴这就去叫世子们过来。”老颜听令。 “臣妾的三弟,徐增寿,倒是一直和咱们关系走得近,他今年二十五岁,在京城的右军都督府当左都督,这次你们进京,先去住在三弟徐增寿家里。” “王爷,不知道,这个和咱们关系不对付的大舅子徐辉祖,带兵打仗的能力如何?”林谨问。 徐辉祖在建文面前数落燕王说坏话倒是其次,就怕他上位成功了,当上大将军领兵和燕王朱棣打擂台战。 “先帝在世的时候,徐辉祖经常在各地练兵守边防,去过陕西,浙江,凤阳练兵,出兵征讨过西番,他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是能征善战,怎么了?”朱棣问。 “如果大舅子徐辉祖是带兵的好手,那就得想办法将他边缘化,让他失去建文皇帝的对他信任,到时候开战,让建文皇帝不愿意启用他才行。” “那王爷,和大舅子徐辉祖爵位或者官阶差不多等级的人,朝中还有哪位?”林谨接着问。 “徐辉祖世袭了他父亲的魏国公,现在统管中军都督府,朝中还有同样世袭公爵爵位的人,嗯” “应该就只有李景隆了,他世袭了他爹李文忠的曹国公爵位,现在掌管左军都督府。李景隆既有爵位又领兵,和徐辉祖的位置差不太多。” “那王爷,据您所知,这个李景隆的带兵打仗能力又如何?”林谨接着问。 “这个李景隆啊,他没打过仗,只在湖广和陕西连过兵。”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先帝亲姐姐的儿子,李文忠是先帝的亲外甥,李景隆又是李文忠的大儿子,按辈分,李景隆得喊本王一声“表叔”。本王的这小表侄子,从小就被家里宠坏了,算是个纨绔子弟,爱拍马屁爱吹牛,没什么真本事。” “哈哈,那太好了,这次我们进京的主要目标就是让这个没本事爱吹牛的李景隆上位得宠,把李景隆的地位抬上去,把大舅子徐辉祖的声望降下来。” “一旦开战,让建文皇帝首选没本事的李景隆领兵,而不是派能征善战的大舅子徐辉祖上阵。”林谨微微一笑。 “哈哈哈,丫头的这个主意好,要是建文这小子真的让李景隆带兵就有意思了,他这个人死爱面子又爱吹牛,舌灿莲花,一场仗他打伤十个人,他能对外吹牛吹成歼灭了一万人。” 燕王妃徐仪华补充道:“而且,小舅子徐增寿和李景隆的关系也不错,可以助推一把。你们进京就先去小舅子那,让他撺掇撺掇,向建文皇帝举荐举荐。” “不仅是小舅子徐增寿举荐,黄子澄也要去推荐李景隆,扬尘发回来的消息上写了,李景隆求见黄子澄,看来这两人也走得近。”林谨扬了扬他抄下扬尘情报的字条。 “父王,母亲,我们来了。”只见三个高个子青年步入燕王主卧室客厅。 为首的是朱高枳,身材略宽硕,面色沉稳,温良恭谦。 朱高枳身边是身形矫健,身材颀长的老二朱高煦,方脸大眼,肤色黝黑,精力充沛。 最后面进屋的是老三朱高燧,身形略瘦,长脸细目。 三人进屋,见到林谨和林绍,面露喜色,十年未见面的儿时伙伴,彼此外貌变化都很大。 “这是谨言吗?长大了,变温柔变漂亮了呀!”老二朱高煦见到林谨就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小时候,谨言可凶悍了,拿着树枝追着我们三个打,把我们追得满屋子跑。”老三朱高燧加了一句。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如今的林谨,性格沉稳,思虑周密,神情淡漠,除了一双翦水秋瞳依然灵动之外,已经找不出丝毫申国公府大小姐邓谨言活跃泼辣的影子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曾经的家和万事兴,如今的家破人亡尽。 申国公府活泼的大小姐邓谨言已死。 浴血归来,涅槃重生的,是擅长术谋权变和医术药理的江湖草寇林谨。 “好了,你们三个明天就要启程和林谨林绍一起进京了。” “他们老三扬尘已经先一步潜伏进黄子澄府上了,你们几个人里里外外要互相配合好。” “还有,你们三个小兔崽子,要收敛起在王府里无法无天的坏毛病,去了京城,一切行动指挥都要听林谨的。” “这丫头这段时间可帮了我们大忙,不仅精通医术还擅长谋略,你们出门要听林谨的指挥,听见没?”王妃徐仪华向三个儿子发号施令。 “孩儿遵命!”三个儿子异口同声的回答。 这次他们以身犯险,目的就是换取朝廷的信任,把备军备战的时间拖足两个月。 “另外还有,明天你们就启程了,估计七日之后就能抵达京城,五月初十先帝的祭祖大典才开始,所以你们抵达京城之后,先住在小舅舅徐增寿的府上,到时候要设什么局谋什么事,就都听林谨的编排。” “孩儿遵命!”三人听令。 “三位世子,你们参加完先帝的祭祖大典之后,按照扬尘传回来的情报,咱们可能会被建文皇帝软禁在皇宫里,估计活动范围局限在宫里,你们要沉下心来,在宫里耗两个月的时间,明白了吗?”林谨收起笑容,再三嘱咐。 “嗯,好,我们知道了,反正有谨言在,我们一起去,一起回。”老大朱高枳微笑着端详着林谨。 十年未见,谨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虽是男装打扮,依然掩饰不住清丽动人。 她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却有指挥千军万的气势。 听父王说,上个月进京,养心殿殿内发生的事情情形,竟然和谨言事先预料得分毫不差。 父王演了一场当场吐血的苦肉计,换来北平燕王府这两个月的安稳平静。 父王说,自从这个小丫头来了,他就安心多了。 是的,十年之后,历经生死劫难,凤凰涅槃归来。 她有一种,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坚定力量,让人无比安心。 “好,那各位明天早上巳时,我们五人准时出发,前往京城。” “师傅,你把另外一双雌雄白隼也给我们带上,我们在京城也好互相传递消息。 “王爷王妃,晚辈告辞,你们保重身体,抓紧备军备战备粮,我们会见机行事,争取六月底之前,从京城平安脱身归来。” “等我们回来,一起开战。”林谨无比坚定的说。 给读者的话 读者能一直追本书追到这章,证明各位兄弟姐妹们都是智商水平在线,思路条理清晰,文化素质较高的小伙伴。 本小说并不是网络小说也不是爽文,不是流量口水小白文,放一个大招灭一个村庄,咋不扛个核武毁灭地球?啊啊啊,从头啊到尾,写上几百万字骗订阅,风格不同不用强求。 本文最初是网易签约,但条款是终身授权全球唯一,字眼有点严重我就没签了。阅文是个大平台,我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够看到这篇小说,有历史,有逻辑,有故事,而且励志,小说完本希望走实体书ip向。 这是一部传统的章回小说,隋唐演义那种,结合了些琅琊榜权谋风格,不是网络流量文,一个主角打天下,上天入海无所不能。 明初靖难之役,涉及的人物众多,我会挑重点写,整体重点篇辐是开战之前的六个月,攻心战部分。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正式开战后兵力悬殊太大输多赢少,最终以战术谋略取得最终胜利,战役也会选几场战术谋略突出的写,不是流量文写不了百万字。 假如流水能回头 因为写《明史》的张廷玉的老板大猪蹄子乾隆大叔,对小朱同志朱允炆爱护关怀青睐有加,导致清朝修撰出来的明史,满满篇辐都是对小朱同志被四叔老朱大哥赶下皇帝ceo位置的悲痛惋惜,以及深切的哀悼愐怀。 这一风格,延续了六百年,直到现在的公元2019年。 假如流水能回头,历史改写了。 小朱同志没有下台,继续执政,会怎么样? 如果靖难之役老朱大哥朱棣没有打赢,战死沙场挂掉了,小朱同志继续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继续当皇帝ceo,会怎么样? 在这里,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大明王朝会提早两百多年就gameover,大明股份公司会提早破产结束,大猪蹄子乾隆大叔的祖宗,女真族满族的清军会提早两百年入关,中国闭关锁国割地赔款被八国联军欺负的血泪史,会增加二百多年。 是的,确定,并且肯定。 如果苦逼中的苦逼老朱大哥,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没有成功,愤起反抗失败了,没有当成皇帝ceo,那么小朱同志当皇帝ceo领导下的大明王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会成为继秦朝与隋朝后,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又一个死在官二世手里的短命王朝。 这里完全没有刻意黑化小朱同志的意思,本小说没有黑化任何一个人,文中甚至没有脸谱化非黑即白的坏人。 连大叛徒葛诚和大反派齐泰都是迫不得已有苦衷的,“臣妾做不到啊!”。自古忠义两难全,况且还有各种权力与利益渗合其中,他们只是没那么天真和真诚而已。 义无反顿的人都具有赤子之心的天真和真诚,比如舍身取义的男女主角,历史上老朱大哥起兵确实有死士助攻,而且都是道衍和尚找来的,和本小说几个男女主角背景人物设定完全相符。 让张信转向支持老朱大哥的神助攻手营阳侯杨璟的故事也是真的,他本来也被明初四大案牵连,判了全家死刑,老朱大哥对外谎称已经行刑杀了他,实际把杨璟藏在自己部队里保护起来,后来靖难之役杨璟为救老朱大哥自己战死沙场。 因为老朱大哥当年救过他们,所以他们无所畏惧的举起靖难的大旗,这世上总有些烈士一般的人物不为利益和权势所动,你对他好,他便以命相搏去保护你。 士为知己者死。 话题回到小朱同志身上,他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但是他不适合当老板,当皇帝ceo。 一个好人并不见得是一个好的管理者,尤其是管理一个国家,这么大规模的股份公司,整个国家的百姓都是跟着老板混的员工,让他们吃饱饭有社保,不受内外侵害,社会有序推进,经济向前发展,这是当皇帝ceo的基本要求。 但是很可惜,小朱同志这个老板当得很糟糕。 先来看看,上一任皇帝ceo老朱爷爷朱元璋一开始打算给继任ceo留下的高管班子成员: “以宋国公胜、颍国公友德兼太子太师,曹国公景隆、凉国公蓝玉太子太傅,开国公昇、全宁侯恪太子太保。詹徽太子少傅兼吏部尚书,茹瑺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任亨太子少詹事兼翰林修撰,兵部尚书致仕唐鐸,刑部尚书杨靖兼太子宾客,修撰黄子澄兼少詹事,侍读东宫。” 有没有武将? 有!冯胜、蓝玉、傅友德全是开国武将元勋,岁数也不大,威名显赫。 但是没过多久全死了。 冯胜,蓝玉,傅友德全被老朱爷爷下令咔嚓杀了,留下了谁? 黄子澄。齐泰上位当了兵部尚书,取代了茹瑺。 那正常点的大咖武将还有没有别人可以用? 有,耿炳文和郭英。 建文元年,耿炳文耿爷爷时年六十五岁,郭英郭爷爷时年六十四岁。 所以看很多现代人的历史评论,义愤填膺的标题:如果建文用此将,靖难必败! 点开一看,“此将”的范围,无非就是耿爷爷和郭爷爷,最多再加个大舅子徐辉祖。 撇开两位老爷爷岁数大的主要缺陷先不说,先介绍一下两位老大爷的牛逼经历。 耿爷爷是老朱爷爷选定的第一号保驾护航大将,耿爷爷是个内敛本份的长辈,不居功自傲并且善长防守,在老朱爷爷任内多次统兵出征,皇太子朱标的大女儿嫁给耿爷爷的儿子,是个有姻亲关系的铁杆粉丝嫡系武将。 郭爷爷的情况与耿爷爷类似,郭爷爷的妹妹嫁给了老朱爷爷,既是姻亲铁杆粉丝也是开国功臣。 这两位老大爷上了战场没? 上了,有输有赢。后来被换下来了。 毕竟岁数太大,和小朱同志有严重代沟,不合时宜。 那等于说,如果小朱同志无情的把自己亲上加亲最牛掰的几个武将叔叔干掉,他的班子成员就没有像样的武将了是吗? 有! 只剩下一个,老朱大哥的大舅子徐辉祖。 因为大舅子徐辉祖身份非常特殊,而且确实踩过亲姐夫老朱大哥升官上位,所以这种人品和身份的人,不太容易得到小朱同志的信任。 大舅子上了战场没?上了,后来被换下来了。 那还有没有像样的武将了? 没有了。 真没了,后面李景隆,盛庸,铁弦都是文臣出身,水平差齐不齐。小朱同志pk老朱大哥之间的毕竟是皇家内战,战争打起来有一定的水分,但是对外战争就不一样了,真刀真枪往死里砍,真遇上清军入关或蒙古入侵,不用说了,必死无疑。 这是武将部分,赐除了小朱同志亲叔叔武将团队,高管班子成员中几乎完全没有年富力强的能人。 是的,连一个像样的武将都没有,所以大猪蹄子乾隆大叔深切的愐怀小朱同志,与君初相识,却是故人来,小朱哇,你要是没有早死退位,满清阿玛爸爸就能早两百年入关中原爽歪歪啦。 再来看看文臣。 小朱同志把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位老师大叔博士后,三年如一日的当宝贝宠爱,爱他爱他就爱他。 小朱同志是一名从小被博士后包围起来教育长大的学霸,他主要的爱好就是把这些博士后教给他的理论知识学以致用,武将他是反感鄙视的,为了压制武将爷爷提高文臣博士后们的地位,小朱同志即位亲政后,把六部尚书的官阶,从正二品直接提拔为从一品,让博士后文官们集体升职加薪,一起装逼一起飞,哦耶! 要知道老朱爷爷开国的首席博士后文官刘基刘伯温老爷爷都才得了一个诚意伯的称号,只有二品的公务员编制,所以跟对老板ceo很重要,不然工资待遇低累死都是瞎忙,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提高博士后文官的工资待遇这还不算啥,说好要一起装逼一起飞,在博士后文官智囊团的影响下,儒家思想的政策,被制定出来了。 当时博士后们的追星对象主要就是儒学大咖,朱程理学,代表人物程颐的名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代表人物朱熹名言“存天理,灭人欲”。这两句名言高度概括了儒家儒学,道德标准奇特而理想主义的思想境界。 集体升职加薪的博士后文官的用儒家政策,办了一些好事,提高人民群众的教育水平,比如兴办学校,大开科举,加强儒学教育,考察官吏,扶持贫困灾民,减免各种税收税赋,这些政策还算比较务实。 但是博士后们的理想不仅是这些,他们认为“周朝”是最好的理想国。整个封建社会只有周朝实行了“天下大同”。如果要实行这一伟大的理想,必须恢复周朝的制度。最具明星效应的周朝土地制度“井田制”被小朱同志的二号爱将方孝孺搬了出来,并且被小朱同志举脚赞成,大面积推广采用。还根据《周礼》,把官员和皇帝侍从的头衔名片,做了一次巨大更换。 是的,就是本文中张信吐糟的“大傻”穿越周朝制度,小朱同志打算带领全国人民一起穿越回距离当时两千年前的周朝。 小朱同志,骨骼清奇,理想很崇高。 年轻人,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 博士后文官们和小朱同志对“周礼”的追星痴迷热爱是如此深沉,以至于老朱大哥带兵一直打过了长江吭哧吭哧爬上了岸,他们才从追星cosplay周朝凹造型自拍中醒悟过来,内个,好像兵力不太足,粮草也不太够是吧? 那你们去募兵筹粮吧。 于是南京城破时,小朱同志的三位爱将都不在身边,全部外出募兵募粮去了。 三位博士后爱将都是学术大咖,但不适合当首席执行官大领导,小朱同志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学霸,但不适合当皇帝ceo。 当老板ceo要会用人,用对人,敢于用比自己能力牛逼的人,而不是搞清宫娘娘戏那套内斗削权。 假如流水能回头,历史并不会改变。 第五十九章 池鱼思故渊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五日。 北平,太液池医馆。 林谨最后再往马车上装了一兜子的小药瓶,便跳上马车,五个人,两辆马车,启程进京。 这一大兜子药,有治病的还有致毒的。她有预感,这次想从皇宫中脱身,还是要在致毒药的苦肉计掩护下演一场戏。 出门在外,药,给她带来的安全感,更甚于剑。 她的承影剑,为软钢所制,不过两指宽,平日里就藏在云锦缎纹腰带里,剑柄末端系着五色宫涤垂在腰间,外人的绝对看不出来她佩了剑得。 听爷爷邓愈说,承影剑是殷天子商汤灭夏朝,开国时铸造的古剑,相传铸剑出炉时,剑首承影,“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爷爷邓愈当年率兵于大破陈友谅,收缴军火兵器库,其中包括了商朝殷天子三把古剑,先帝洪武大喜,赏赐爷爷殷天子三剑。 他们三姐弟十年前逃离应天申国公府,母亲交给他们的包袱里,出了衣物和银子,就只有这三把剑。 林谨的软钢承影剑,林绍的寒钢宵练剑,扬尘的薄剑含光剑。 爷爷邓愈对先帝赏赐的三把剑格外宝贝,说这三把剑,寓意深远,既是上古商天子开国之剑,也是大明开国之剑,这三把剑有开天辟地,扭转乾坤的象征。 剑和药,一个防身杀人,一个治病救人,就是林谨十年以来的全部家当了。 燕王三个儿子和林家姐弟五人同行,本就年纪相仿,又是儿时玩伴,一路欢声笑语。 建文元年,四月三十日。 五人的马车抵达应天城外西北的上元县,明日便是进京的日子了。 天色已暗,五人便住进了上元县的客栈,客栈临秦淮河而见。 老二朱高煦提议晚上喝酒,便叫店家端出两坛女儿红。 “来来来,大家都满上,明日进京,也许就要开始失去自由身了,趁今天,好好喝一杯。” 见一桌子的淮扬菜,林谨触景伤情怀念应天申国公府。 林绍和老二朱高煦老三朱高燧一边喝酒一边热烈讨论弓箭的技术和制作,林谨随众人喝了几大杯后,微醺似醉,便起身离席,独自坐在窗边栏杆旁,倚着栏杆,醉眼惺忪的看着客栈外的秦淮河。 这秦淮河通往应天,以前申国公府有个荷花湖,池中的湖水便与秦淮河相连。 还记得,十年前,最后那一天,母亲把他们三个推上郑一貉的马车,哭着说: “以后,你们要记得,不要再回来应天了,再也不要回家了。” “以后,你们去卖菜打渔,长大干什么都行,一定记得,不要做官。” “你们要乖乖听话,要好好活着。” 可最终,他们都没听母亲的话,三个人,都回来了。 仿佛只要一天不踏入应天,那个虚幻的梦境就不会破灭。 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 申国公府的亭台楼阁飞檐碧瓦,都还好好地在邓府巷身处。 父亲母亲还好好的在家里。 十年来的一切都不曾真实的发生过。 她房前的桃花刚刚开了,厨房传出青团糯米的香味,母亲在书房给扬尘念着书上的故事,父亲在院子里练着剑,小绍和邻居家的孩子在花园的假山下斗蛐蛐,她迎着午后慵懒的阳光,倚着连廊的栏杆打瞌睡。 似乎只要不踏进应天,这个梦就不会破碎。 所有的人还都好好地在那里。 家不曾破,人也不曾亡。 林谨凝望着秦淮河上倒映的五颜六色的灯影,水波荡漾,流光溢彩,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老大朱高枳默默的陪坐在林谨身边,十年未见性情大变,见她伤心,他也跟着心酸。 小时候,每年两次节日,母亲徐仪华带他们去应天申国公府小住,就是他们三兄弟最快乐的时光。 如今显赫的申国公府,已经没了,好在谨言还活着。 他们家燕王府落难落魄至此,众人如见过街老鼠唯恐避之不及,好在谨言还不嫌弃,甚至和他们比十年前更亲近。 “谨言,别哭了,都过去了。”老大朱高枳柔声相劝。 “高枳,这条秦淮河的河水,一直流,一直流,就会流进申国公府的荷花池,,不知道如今是否还种了荷花,应该都已经没了吧。” “好像大家还都在家里,没有人离开过。”林谨低声哽咽。 “高枳,明天就进京了,人生也许从此就不一样了。”林谨擦干脸上的泪。 “愿你一生,有山可靠,有树可依,在黑暗里不慌张,在绝望中不迷茫,总是能找到前路的方向……”林谨恍恍惚惚的看着河水,醉意渐浓,声音越来越小。 “谨言,回去吧,明天进京。”老大朱高枳扶起半醉的林谨。 建文元年,五月初一。 经过七天赶路,终于抵达应天,两辆马车停在左都督府门前。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精干浓眉大眼的青年走了出来,“高枳,高煦,高燧,你们到啦,快进来。” “小舅舅好,我们几个在祭祖大典开始前,就要叨扰舅舅了。” “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来来来,进屋。”徐增寿将众人迎进府。 五人安置妥当后,聚在后院客厅的圆桌旁。 老大朱高枳向徐增寿介绍了林谨林绍,还有他们两人的真实身份,以及这几个月以来北平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详细道来。 林谨见老大朱高枳把他们姐弟邓家的身份手一起和盘托出,便知道这个小舅子徐增寿完全是燕王的自己人,便放下心来。 “小舅舅,今天是五月初一,我们五人估计要在府里叨扰九天。” “晚辈临行前问过王爷,朝中有谁地位与大舅舅徐辉祖位置相当,王爷说李景隆。” “我们的计划是推李景隆一把,让他甚得圣宠,他的本事远远比不上大舅舅,若是被建文指派了当大将军,我们对战的难度就小多了。”林谨见徐增寿是自己人,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哈哈,按关系辈分来说,李景隆算是圣上的表哥,论远近亲疏,李景隆肯定比我那顽冥不化的大哥徐辉祖要亲近多了。” “正巧李景隆给我下了一个请帖,请我明日去他府上赴宴,说是弄到了一批名家字画,请我前去一同鉴赏。” “这小子,最爱附庸风雅,明天我们一起赴宴便是,燕王的世子,说起来,也是李景隆的表弟。” “他这小子本来就油嘴滑舌,会拍马屁,掌管了左军都督府还不满足,还四处活动谋划给自己弄点别的职位呢。” “好呀,小舅舅,那明天就带我们几个一同去李景隆家赴宴。”林谨道。 “除了我,李景隆还请了太常寺卿黄子澄。” 太好了,扬尘也在,三姐弟首次在应天碰头。 第六十章 建文元年,五月初二。 皇城应天,曹国公府。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李景隆世袭了曹国公的爵位,李文忠又是先帝洪武的表亲,亲上加亲,所以府邸修建的格外气派宏伟,庭院错落,雍容华贵。 李景隆三十岁出头,高个子,白净俊朗,倒是长得一副好皮囊,他站在院前迎客,扬尘跟在黄子澄身后,徐增寿带着林谨五人。 主宾落座,随从则在隔壁房间入席。 于是,扬尘,林谨,林绍三姐弟,隔了半个月,终于又在皇城应天府相聚了。 扬尘霹雳吧啦的把在黄子澄府上这半个月的见闻讲了一遍。 “那现在建文皇帝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他们在研究周礼古制,收到有好多奏折是反对恢复周朝井田制的,说过于注重形式,手续繁冗,有的州府甚至根本不愿意办。” “可是子澄大叔说,这个事是方孝孺主推的,小皇帝也兴趣浓厚得很,大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嗯,周礼,这个可以做做文章,三个世子被软禁在宫里,也得找点事情干,迎合迎合建文皇帝,让他把主要注意力往研究周朝古制上集中。” “其他呢,朝中近期还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林谨又问。 “现在只要是奏折多了要送进宫的,我都背着奏折跟着子澄大叔进宫,挨着墙根旁听,其他的大事嘛,嗯……” “岷王被抓起来了,罪名是和云南沐英家打架,倒是没有把他关进诏狱,只是关进了普通的大牢。” 第六十一章 礼义何所拘 李景隆府上宴会结束后的几日,五人在徐增寿的带领下,走了一遍皇城应天的五军都督府,还上了城墙看了炮楼,老二朱高煦一路在白布上抄录画图,标明驻军和防守的位置。 一旦开战,终点就是皇城应天。 据徐增寿介绍,五军都督府以前叫大都督府,先帝洪武废除丞相制的同时,为了防止军权过度集中,也下令废除了大都督府。 洪武下令把大都督府改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主要承担京城和各地兵戍防御职能,五军都督各养兵练兵十万至二十万,但为了隔离开统兵权和调兵权,兵部负责调兵有调兵权,有战争发生的时候,由皇帝亲自任命主帅将军,调配五军都督府的兵力,佩印出征。 如今负责统领五个军都督府是: 徐达家两个儿子,老大徐辉祖领中军,老三徐增寿领右军。 李文忠家一个儿子,李景隆统领左军。 耿炳文家两个儿子,老大耿璇领前军,耿献领后军。 “那小舅舅,依您所见,如果一旦开战,最有可能被建文任命当主帅的都有哪些人?” “既然五军各个都督只负责练兵养兵,并无带兵打仗的权力,那么主将就是核心中的关键了。”林谨说。 “嗯,没错,先帝最信任自家人了,所以把边塞的兵权留了大部分给几个藩王。” “最擅长带兵打仗的三个开国功臣,蓝玉,傅友德,冯胜,呵呵,也因为各种原因给先帝下令斩杀了。” “现在老一辈武将留下来的,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其他人基本都是武将第二代,比如我和我大哥,就是徐达家的,李景隆是李文忠家的,耿璇耿献是耿炳文家的,郭镛是郭英家的。” “所以要是真的开打,南军中央军的主将,应该就从这些人之中挑选,我姐夫面对的主要就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位。”徐增寿详细说到。 “哈哈哈,小舅舅,最好圣上能指派你上场当大将军,那咱们就可以不战而和了,直接开门迎我们进城。”老二朱高煦向徐增寿挤眉弄眼。 “瞧你这小子说的,哈哈哈,但是以我个人判断,以及猜测朝中上下的意见,肯定还是从第一梯队里面选主将,而且是亲上加亲的铁杆才行。” “因为燕王他毕竟也姓朱,其他的军队将领未必敢真刀真枪的往死里打往死里拼,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谁知道最后谁胜出呢?” “万一打伤了下一任皇帝,自己不就掉脑袋了吗?”徐增寿挠挠头。 “小舅舅,这第一梯队,指的是耿炳文和郭英?”林谨问。 “是呀,我姐夫燕王的师傅是常遇春,傅友德和徐达,要是论战争经验和阅历,能超过盖过燕王的,自然只有两位老将了。” “这个耿炳文,打过元朝,征讨过云南,还和蓝玉一起北伐过捕鱼儿海,风里来雨里去,几场开国打江山的大战都有他,耿将军擅长防守,人也稳重。” “郭英呢,早年镇守过辽东,跟随冯胜打败过蒙古,会兵法也是个能人。” “不过这两位老将,年纪也不小了,耿老将军六十五岁,郭老将军六十四岁,听说两人腿脚也不太好了,患了风湿还是痛风什么的。” “也正因为是老将,比当今圣上年长了四十多岁,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在朝中的表现自然也不像我们这些武将二代的年轻人这么积极了。” “所以,小舅舅您的意思是,建文小皇帝会对这两个老前辈将军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林谨挑挑眉,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漏洞。 “是呗,两个老爷爷唠唠叨叨,身体又不太好,腿脚也不利索,建文皇帝才二十一岁,隔着辈分,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吧。” “那么小舅舅,如果耿炳文因为年纪大表现不好,被换下来了,最有可能上场的第二梯队是谁?”林谨又问。 “自然就轮到我大哥徐辉祖和李景隆呗,他们两个都是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统领了五军之一,还是皇亲。” “当然了,我大哥是我姐夫的皇亲,这个身份还是会让圣上忌惮三分的。” “好的,明白了。”林谨点点头。 耿炳文和郭英年纪大了,有风湿,那如果两军开战正好是夏天雷雨季节的话,老人家腿脚不灵活,作战自然受到影响。 建文元年,五月初十,先帝洪武的忌日,祭祖大典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大早,林谨林绍就跟着三位世子准备出门,五人专门去拜别了徐增寿。 “小舅舅,建文若是真的把我们软禁在宫里,你以后可要多来探望我们啊!”老二朱高煦说。 “一定一定,别怕,待不了多久的,肯定能找到机会脱身。” “另外,李景隆搞军需的路子,黄子澄和我已经帮他引荐过了,估计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已经开始找他的关系开始采办了,这个李景隆把黄子澄哄得极开心,黄子澄少不了在圣上面前举荐他,到时候我加几句好话就行了。” “至于我大哥,这个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打压他,他成了世袭爵位又统管中军都督府,级别在我之上。”徐增寿面露难色,毕竟是自家兄弟,拼实力和势力都拼不过。 “没事,小舅舅,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够了。”林谨微笑着说。 “以后,但凡圣上问你们两人的意见,大舅子说东,你就要说西,大舅子说好的事情,你一定要说不行,大舅子说不同意的,你要举双手赞成。” “一定记住,保持每件事和大舅子唱反调就行了。”林谨笑眯眯。 关于打压这个当面说燕王坏话的大舅子,她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 “哈哈,行,唱反调,记住了。” “我大哥说东,我偏要说西,永远和他不在一个调上,都是徐家人,都是燕王家亲戚,意见却完全相反,让圣上犹豫犹豫,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徐增寿是个脑子极灵光的人,一点就透。 “还有,小舅舅,每次向圣上表达完你的意见,你一定记得加上几句圣上辛苦了,圣上别太操劳,圣上你要相信我,圣上不用担心,这一类的话,软言软语。” “这么一来,就把顽冥不灵的大舅子和善解人意的小舅子一下子完全区分开来了,建文皇帝涉世未深,会任务小舅舅更能体恤他作为一国之君的难处,自然就会倾向于听你的话多一些。”林谨淡定自如。 这些是她从扬尘描述黄子澄对待建文皇帝的态度中发现的。 谆谆诱导,耐心引导,而不是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建文皇帝,反倒是会让建文完全听从意见。 一个涉世未深,毫无执政经验的毛头小子,从来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被当过储君正是培养,却因为钦定当储君的亲爹突然死了,自己临时被推到台前,遇到重大的事情和问题,自然会失了主张,摇摆不定,毕竟还是小孩子,会任性,会耍脾气,会逃避,要哄着来。 从上台第一件大事就是削藩的做法来判断,建文小皇帝缺乏自信,燕王两个月前演的吐血苦肉计,得以成功的换来了撤兵和撤监视,就证明建文心软。 对付这种性格的人,就得动之以情。 所以让小舅舅多说软话,对比大舅子一板一眼的刚正不阿,小皇帝自然会对和蔼体贴的小舅子亲近些。 五人收拾好东西,上了马车,离开了徐增寿府邸,老二朱高枳画了整一张应天军防图就是最大的收获。 先帝洪武的祭祀典礼,是礼部主办的,所有王公贵族全部到场,要求离先帝陵园一里之外就得下马,林谨和林绍级别低,就只能在外面等着。 三个世子跟随一众王亲贵族从东而入,行五拜之礼,然后是礼部宣读祭文,献祭器,供神牌,供奉牲匣祝案,迎神,焚告文。 三个世子跟着众人念祭文,跪拜,平身,复位,周而复始,整整一上午。 太阳当空炙烤,五月的江南已经开始有了夏天的影子。 终于礼毕,祭祀大典结束了。 三个世子跟随王公队伍走出来,见林谨和林绍已经在陵园门口等待,三人加快步伐上前汇合。 “累死我了!”老三朱高燧擦擦额头上的汗,林谨给三人递上水壶。 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迅速窜出来十几个人,向五人冲了过来,霎时间就把五人团团围住。 其他在场的王公贵族见状急忙向两边躲避开来。 蓝绿色飞鱼服,半圆弧度的绣春刀,围上来的人正是锦衣卫。 林绍见状就要拔剑,被林谨一把摁住了手势。 为首一名黒瘦精干的锦衣卫,向朱高枳抱拳,说到:“启禀世子,末将为锦衣卫千户张安,今日奉圣上之命,邀请三位世子移驾进宫,圣上为迎接三位世子的到来,特别指派了宫中太傅专事教导世子读书。” “哦?圣上邀请我们去宫里念书?”老大朱高枳迅速和林谨交换了一下眼神。 林谨手中握紧腰间的五色宫涤,也做好拔出腰带中所藏承影剑的准备。 “那如果我们不想进宫,想回北平呢?”老二朱高煦仰头挑衅的望着锦衣卫千户张安。 “卑职奉圣上之命,邀请三位世子随我等进宫读书,宫中条件自然比北平好。” “还请世子配合卑职办差!”锦衣卫千户张安当仁不让,使了个眼色,十多个锦衣卫扶着剑柄迅速围拢上来。 第六十二章 重与细论文 林绍默默的观察着围上来的锦衣卫们,肌肉结实,步伐轻盈,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他们五个人努力拼一拼,应该能脱身,未必会输,便准备拔剑迎上去,林谨再一次摁住了他,用力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只能退让。 此时冲了出去,头顶上削藩的大刀就立即转向北平燕王府。 剑拔弩张之间,气氛紧张到了冰点。 林谨向朱高枳点点头,只见朱高枳宽厚的一笑,向锦衣卫千户张安抱拳,“既然圣上盛情邀请我们进宫读书,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从北平带的这两名护卫是否也能同行,出门时候匆忙,我们也没带其他家仆随行。” “这两名护卫?”锦衣卫张安仔细打量了年轻的林谨和林绍,一个斯文白净,另一个高大健硕,反正宫里面到处都是锦衣卫护卫队巡逻,多带两个人进宫,应该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行,两名护卫随同世子一起进宫,多谢世子的配合,马上出发进宫吧。” 五人上了来时的马车,外面围着十几匹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一路押送着他们的马车驶入了紫禁城,沿着宫墙一直向皇宫深处走去。 一直行驶到周围草木渐稀,宫墙的颜色开始褪色,锦衣卫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请世子下车,按照圣上的旨意,世子在宫里念书的别苑到了。” 五人只好下了马车,眼前是一个破败的宫廷小院,估计以前是哪个太监或者是打入冷宫嫔妃的居所,院子围墙的红色墙皮脱落得斑斑驳驳,围墙外围是一圈半人高的杂草,院子里面有五间房,正中三间正房,左右两间耳房,门窗旧得不能再旧,黑漆几乎全部脱尽,窗户也是灰蒙蒙的。 “妈的,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什么意思?”老二朱高煦见了这般残破的院落,觉得自己连下等奴仆都不如,立刻火冒三丈,上前一把揪住了锦衣卫张安的衣领子,另一只手举起拳头就要挥上去。 “别急!”林谨冲上去一把握住老二朱高煦举起的拳头。 “世子别急!”林谨向气急败坏的老二朱高煦使了个眼神,这时候,只能忍。 他们若是反抗,那就是抗旨不遵,锦衣卫可以直接抓人,连罗织罪名搜查证据都省掉了,也不用再等夏天起兵了,直接集体在诏狱大牢里碰头吧。 “这位大哥,三位世子从小在王府里长大,还没住过这么破的房子,有些不适应。” “既然圣上是邀请世子进宫读书,那书总该是有的吧?”林谨尽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书会送过来,这房子虽然看上去旧了点,但是宫里已经安排人打扫过了,吃穿用度也都准备齐了,一应俱全,毕竟是燕王的世子,圣上的嫡兄弟,不会太亏待你们的。”锦衣卫张安斜眼看着揪着自己衣领子的老二朱高煦,眼神鄙夷不屑。 这房子岂止是旧了一点? 下雨天会不会漏水啊? 林绍忧心忡忡的看着屋顶上缺失屋瓦后长出的一丛又一丛野草。 唉——,反正都来了,要是漏水就自己补屋顶吧。 “那行,有劳大人带路了,我们就听从圣上的旨意,在这宫里院子里住下,若是缺了什么吃穿用度,还有劳大人送过来。”朱高枳面不改色向锦衣卫张安说道,又向老二使了个眼色。 老二朱高煦见状,只好松开了张安。 “多谢世子配合,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出入的都是重要的人物,往来行走宫里的约束也多,还请世子体谅配合。”张安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继续说道。 意思是,你们不准乱跑,只准在这个破院子里呆着。 朱高枳并不表现出任何气恼,有礼有节的向张安抱拳:“多谢大人指点,我们谨遵圣旨。” 五人从马车上拿下各自的行李,在十几个锦衣卫的注目礼之下搬进了破败不堪的旧院子。 “卑职多谢世子配合,门外面卑职留了一个锦衣卫侍候,缺什么有什么需要的,世子尽管吩咐。”锦衣卫张安向朱高枳行礼就欲转身而去。 “那麻烦大哥,能不能把宫中藏书的“周礼”的书籍都拿过来?”林谨追上去问。 “周礼?嗯,行,一会就送过来。”锦衣卫张安点头答应。 又是周礼。 这些老朱家的人,都对这陈芝麻烂谷子旧门道这么感兴趣。 锦衣卫终于全部退去。 五人聚在主屋里,屋内确实干净整洁,桌椅床,生活用品,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林谨缓缓的压低声音说道: “从今天五月初十开始,到六月中旬,我们准备脱身离开回北平,一共有大概四周的时间。” “你们三个人的任务,就是每周写两封信。” “一封写给大舅子徐辉祖。” “另一封写给建文皇帝朱允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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