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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狞宠记》


第1章 逼迫

敬贞初年,国泰民安。(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都城汴京有个最繁华的地儿,名唤东门大街。这东门大街亦的确名副其实,热闹得很,酒楼、戏楼、赌坊、绸庄,各色铺子琳琅,客人络绎不绝,喧哗声不断。

街上行人如织,摊位林立。此时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排起了长龙,一个个越过前人的后脑勺,踮脚抻着脖子往前瞅,乍一看定觉这些人闹了嘴馋,其实看的却不是那酸甜吃食。

炉里燃着炭火,锅里滋滋滚着半锅油,热气将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熏得微红,愈加显得娇艳无双。一双素白腕子轻抬慢放,往锅里倒了一坛子冰糖。

如脂小手拿起一只签子,上头已然穿满山楂,个个圆头圆脑,红溜溜的饱实,引人垂涎。将那签子大头朝下,斜着摆在锅沿,直到那糖油漫过最后一粒山楂。

等了两口茶的功夫,素白腕子轻轻翻转,拈起那串挂满犀的糖葫芦,一把举高,猛地一下子往旁边的铁皮案板摔去。

“啪”一声巨响,惊了众人窥美的心,个个连忙将粘在那芙蓉面上的眼移到案子上。嫩白小手稍微一使力,将粘在案板上的糖葫芦整串揭起,赫然一大片冰花,如鸡冠般立在糖葫芦顶端,煞是馋人。

一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也忍不住猜想起来,这块冰花该是怎样的嘎嘣脆、怎样的甜丝丝?

两文钱一串,统共卖了一百多串,绿莺欣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酸累的胳膊,收了摊子。

绿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一路疾走,早起时,太太只让她喝了一碗稀粥,连口馒头都没给她吃。饿了一整日,此时正是头昏眼花。驴肉火烧的叫卖声响在耳畔,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巴掌大的薄饼烙得金黄焦脆,刷上一层浓稠的酱汁,夹着一窝水嫩嫩亮汪汪的驴肉片,里头嵌着红红绿绿的辣椒末,用油纸包着,一个个整齐地码在案子上,香气萦绕。

她吞了口唾沫,摸了摸胸前的钱袋,咬着下唇垂下眼,走得更快了。

旁边卖豆腐的摊主愣愣地望着远去的娇俏背影,不是汴京女子的那种高挑纤细,倒是颇丰润。因生得圆满了些,行走间便显得一扭一扭,煞是好看。身旁的妇人朝远处那人狠瞪了一眼,凑到自家汉子跟前,不动声色问道:“美罢?”

那汉子不知自家婆娘已打翻了醋缸,咽了口唾沫,顺着道:“美,忒美了,怪不得人称糖葫芦西施呢,听说是从大同府来的。(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哎呀呀,谁要是娶了那里的婆娘,可有福”话没说完,便捂住被揪的耳朵,疼得吱哇乱叫,“哎呀呀呀呀呀,你这狠心的臭婆娘!”

街上一阵鸡飞狗跳,刘府也正剑拔弩张。

刘宋氏一身洗得发白的马面裙,隔着张掉漆的茶案,对身旁摊在圈椅里的一坨肥肉推辞道:“朱员外一表人才,甚么样的天姿国色娶不到?汴京城的姑娘有的是,哪个不比绿莺贤惠?”

她嘴里这般恭维,心里却对这人十分鄙夷。五十开外的年纪,前头的老婆娶一个死一个,整个一老畜生!

朱员外大脑袋凑到她跟前,搓着手,眼巴巴地瞅着她,“再是美人儿,咱也觉得没绿莺姑娘俏,我就媳她一个。刘太太,你就将她嫁给我罢。”

刘宋氏只觉一股浊臭的口气扑面而来,扫了眼近在咫尺的一口大黄牙,她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

周旋了半晌,车轱辘话说了好几番,这猪妖愣是油盐不进,她早累了,心下厌烦不已,挑眉横声道:“我家这光景朱员外也瞧见了,统共就绿莺这一个丫鬟,我跟我儿子都用惯她了。这婚事没可能,朱员外还是请回罢。”

这话方一落下,便见他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

刘宋氏一瞧那银票正中斗大的字,好家伙,五十两啊!她顿时乐开了花,喜滋滋地伸手去接。

方碰倒那银票的角儿,她忽地想到已然答应绿莺的话。一撇头,再不看那银票一眼,心里犹如割肉一般,却摇头摆手推拒道:“这、这不”

朱员外将她的挣扎瞧得一清二楚,瞥了眼这家徒四壁的破屋子,腆着肚子,笑得自负,又掏出两张银票,“这里是聘银一千两,太太若答应,成亲前再送来十六抬的聘礼。”

听了这话,刘宋氏连忙将未说完的话又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天爷祖宗,那没影儿的聘礼先不提,这银票可是整整一千两啊!

要晓得,时下小门效的聘银,顶多只有十两罢了,那还是良籍的姑娘,似绿莺这种奴籍的小丫鬟,聘银能赶上一两便是撞大运了。

这婚事怎么瞧怎么划算,刘宋氏有些意动。可是她想起绿莺,这小丫鬟若嫁过去,哪还有活路?

她转了转眼珠子暗忖须臾,终于咬咬牙一狠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绿莺,只能对不住你了。

她大嘴咧成了喇叭花,朝朱员外扯着谎:“朱员外有所不知,自上回你走后,绿莺那死丫头便日日叹息,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啊,她可算得偿所愿了,呵呵呵。”

正笑得春风得意,忽地一声“叮咣”,门被猛地推开。她吓了一跳,那笑戛然而止,正是口舌大张时瞧清了来人,她心内发虚,轻咳了一声,悻悻地阖上了嘴。

“绿莺?”朱员外心里一喜,笑得见牙不见眼,舔了舔肥厚的唇开口唤道。

绿莺心下羞愤,立在离他老远处,背过身不去瞧他。朱员外一挑眉,见她耳尖泛红,只当她是羞怯,心道来日方长,朝刘宋氏道了句“待我仰良辰吉日再来提亲。”便告了辞。

刘宋氏立马喜滋滋地将银票收起来,生怕旁人抢,嘴里哼道:“一个丫鬟,竟敢偷听主子的壁脚?”

这须臾的功夫,绿莺早哭肿了眼,她蹬蹬蹬跑到刘宋氏跟前,委屈道:“太太明明答应奴婢的,怎么能反悔呢?”想到方才那瘟神以往造的孽,她浑身发冷:“再说那朱员外一身龌龊手段,嫁了他,奴婢哪还有命在?”

闻言,刘宋氏嘿嘿干笑几声,接着又一脸语重心长道:“绿莺啊,你都十五了,该嫁人了,女子嫁人就是投第二回胎。那朱老爷对你甚是看重,你还不偷着乐?你进了他的家门,他定能疼你疼到骨子里去。再说了,你若嫁他,我便得先去销了你的奴籍,这不是大好事一桩?”

顿了顿,转了转眼珠,她一脸愤愤:“甚么龌龊手段啊,都是坊间碎嘴的丫鬟婆子谣传,绿莺你莫听她们胡吣!”

绿莺一滞,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提声道:“太太啊,他的恶名全汴京谁人不知?甚么将奴婢疼到骨子里,分明是剥皮剔骨才对!”

刘宋氏闲闲地抱着臂,一脸不以为然,笑说道:“你就不能盼着自己一点好?非想那死不死的?”

绿莺心里又气又苦,瞠着被泪水糊湿的眼,哽咽道:“这一年来,奴婢为了替太太多赚银两,似个猴子般让人观望取乐、动手动脚。每晚穿山楂戳的手上全是伤,日日不停的穿,旧伤还没好,便又添新伤。”

她抬起一双手伸到刘宋氏的跟前,那白嫩嫩的手指头上满是干涸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她摇摇头,眼眶含泪,呜咽道:“这些奴婢从未跟太太抱怨过,可太太明明答应奴婢了呀、明明答应了呀。”

闻言,刘宋氏一改方才模样,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是!我当初是答应过你,可那时候朱员外出的是六十两银子啊。你说一年能赚六十两,我可以答应你不嫁,可如今不一样,是整整一千两银子,你算算,你得卖二十年的糖葫芦,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绿莺瞠目结舌,朱员外疯了么,花一千两娶个丫鬟?

为甚么非要娶她?她愈加感到毛骨悚然,定定望着刘宋氏哭求道:“奴婢旁的不求,就算不吃、不睡,穿山楂穿到手指头烂掉,奴婢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的。奴婢不想死,太太千万不要将奴婢嫁给那朱员外啊,奴婢求求太太了,呜呜呜”

说完,她跪地磕起头来,那头磕得狠,砰砰作响,沉闷余音在屋里萦绕不绝。

刘宋氏冷眼打量,乐意磕便磕罢,她当听响了。将脑门子磕青了也不怕,出嫁时门帘子梳得宽些便是了。

待绿莺磕了须臾,眼冒金星、头昏欲呕时,她才抚掌大笑,嗤之以鼻道:“你是把自个儿当千金秀了?奴仆如牛马,你说的话就是狗屁。主子让你往东,你绝不能往西。主子让你嫁谁,哪有你挑的份儿?”

将笑一收,板着脸道:“莫要异想天开了!你嫁过去,若真有个甚么三长两短,我这个主子不会忘了你,清明时会给你点两柱香的。”

既然撕破脸,刘宋氏索性刺她了个痛快:“心比天高的人,往往命却比纸薄,还做张做致扮清高呢?连你爹都不要你,奴才秧子死了也不会有人心疼惦记!”

绿莺睁着泪水糊湿的眼,直直盯着她,嘴抿得紧紧,手使劲儿攥着衣襟。

怎么,想咬我?刘宋氏不屑一笑,借你十个胆子也不敢!想当初将这小蹄子买回来也是心血来潮。汴京一直以纤细为美,去年在大同府初见这身姿圆润的绿莺,她一时觉得新奇。待听她那嗜赌的爹说二两银子就卖时,她才将人买下来。

二两银子换一千两银子,她心内乐个不住,一拂袖,居高临下道:“日子还早,糖葫芦继续给我卖,过几日我再买个小丫鬟,你将你这家传手艺教给她。”

顿了顿,见绿莺依旧直勾勾盯着她,她心里一毛,却仍是大声叱道:“人的命,天注定,贵贱分明。你这贱命便只能如那路边的野草,被我这主子踩着碾着,永远翻不了身!”

正要转身时,不防绿莺猛地起身,两步走到八仙桌前,一把抓起上头的青瓷香炉,高举过头顶,转过身朝她猛扑过来,嘴里嘶声喊道:“太太这些年欺奴婢辱奴婢,今儿还这般逼迫奴婢。哼,太太不让奴婢好活,奴婢也不让太太如意,咱们今儿便同归于尽!”

刘宋氏脸一白,惊在当场,瞧她眼底猩红,一步一步朝自个儿走来,仿佛催命阎罗一般,耳里亦仿佛想起了一轮丧钟。

第2章 菱儿

刘宋氏这辈子从未遇过这般烈性的,此时被吓得动弹不得,嘴也似被浆糊糊住了般,一个字也呼不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绿莺先时凭着一股意气,可待那香炉真要砸下去时,她忽地想到,杀人是要偿命的啊。这一滞的功夫,刘宋氏也回过神来,心内不住冷笑。哼,就不信你个贱蹄子还真敢一命换一命。

她冷不丁冲到绿莺跟前,头朝前一顶,竟是往那香炉凑去。手点着自个儿脑瓜儿门,她嚷道:“砸啊!朝这砸!我刘宋氏今儿就算死了,这辈子亦未白活。穷人富人都见过,穷困日子富贵日子亦过过。你呢?十五的年纪杀人偿命进法场,唾沫星子烂菜叶子臭鸡蛋皮子兜头砸,看看咱俩谁惨!”

绿莺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似瞧见了鬼一般。

刘宋氏劈手夺过来那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回八仙桌上。整了整衣裳褶皱,她轻视地扫了眼绿莺:“到此为止,你若再敢发疯,也不用提亲了,我明儿便把你送到朱员外那里。还有,今儿晚上饭你也不用吃了,有力气砸人,想必你也不饿。”

脚步虚浮地回了她住的后罩房,绿莺将门紧紧阖上。转过身踉跄了几步来到床边,猛扑在上头呜呜哭了起来。

抱着膝,蜷成一团,她抖着唇,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仰头望着天道:“为甚么旁人都能得到父母疼宠,偏偏我就要被卖到这吃人的地儿?娘,女儿想你,女儿好想去天上找你啊。[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绿莺闭上眼,嘴角挂着甜笑,隐约想起幼时的日子,那时候娘还在呢,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啊

待到醒来时,已是酉时末了。她眨眨眼坐起身,捂着被饿得生疼的肚子,她惨笑,不吃也好,饿死落个清白。

她卸了钗环打算就寝,忽地“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

想必又是太太来了,是还没辱骂够?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绿莺有些意外。

“是你?”来人竟是将刘府东厢房赁去的玉家女儿玉菱儿。

菱儿将指头放嘴边比了比示意她噤声,“姐姐小着声些,莫要让刘太太听见,我可是偷偷来的。”说着,从前襟里掏出一物事。

待掀开包着的帕子,竟露出个大白馒头来。

“姐姐饿坏了罢?快吃,虽冷了些,可总能充充饥。”

绿莺嚼着干巴巴的馒头,虽有口喴嗄岩韵卵剩舛Ω沽苏挡琛a共杩嗌蛑笨嗟搅诵母铩?nbsp;

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瞧着伸过来的嫩白小手,绿莺心内触动。这菱儿年方一十二,平日与她爹娘的性子都是极和善。

玉家搬来虽一年有余,可因她日日早出晚归,平时与菱儿只是点头之交,此时在这夜深人静闲暇时,倒比以往亲近了许多。

菱儿瞧她喉咙被那干馒头撑得鼓鼓,有些愧疚,咬唇讷讷道:“姐姐可是嫌馒头没有滋味儿?我本想在腌缸里捞些咸菜干儿的,可灶屋今儿竟上了锁。”

平日不上锁的地儿,偏偏今儿上锁?想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绿莺摇摇头,满面凄惶,“太太让我嫁个腌臜人,嫁了,就是个死。”

垂下眸子,那一把辛酸泪落下来,她凄笑道:“主子让你三更死,你绝活不到五更。我躲不掉、躲不掉了”

菱儿怔怔地瞅着绿莺,没想到这般的美人儿也会遇到难事。她转了转眼珠子,灵机一动,“我有法子了!”

绿莺一喜,急急抓住她手,仰脸问道:“甚么?”

“不如我帮姐姐逃罢?”

绿莺一窒,正欲气她胡乱顽笑,待瞧见她满眼赤城时,才无奈泄气道:“没有路引哪也去不得,估么连你也会被太太告到官府。”

两人都有些难言,命好命赖终是不由己。

想让绿莺快活些,菱儿讲起了今儿的见闻,“姑娘可知那忠勇侯?”

才来汴京不久,每日与妈妈周旋,绿莺哪里晓得这些,只摇头作不知。

“我要说的乃是那忠勇侯的二子冯大人。这冯大人啊,当年可是汴京数一数二的俊美之人,弱冠之年便随老侯爷上阵杀敌,平了羟姜族乱后回朝,被皇上亲封从五品‘武义大将军’,如今已然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啦。”

绿莺递她盏茶,菱儿正好口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将茶盏放下,她片刻未停,又兴高采烈地说起来:“这冯二老爷,前些日子被派到丰台县督剿匪患,今儿才回城。我正好在城门口卖麻头酥,有幸目睹了这冯大人的风采,虽早已年过而立,却仍不显老成,瞧起来还是个俏郎君呢。”

她手舞足蹈,说得引人入胜,可绿莺仍是兴趣缺缺,她们这样的人与那些贵胄有着云泥之别,他们生得美丑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菱儿以为她不信,着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姐姐听我细细道来。那俏郎君啊,面如冠玉貌比潘安,虽是坐在马上,也能打量出,是个昂藏魁梧的高大之人呢。”

说完才觉得自个儿一个姑娘家这般议论男子不妥,菱儿手揪扯着帕子,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虽因穷苦生得身板瘦弱面饥黄,可容貌却甚是俏皮伶俐,此时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天真模样,绿莺心内怜爱。笑了笑,拉起菱儿的手与她挨坐于榻上,“你是个良善的,以后咱俩就做姐妹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接下来的日子,刘太太在饭食上苛待她时,她靠着菱儿周济,倒也过得还算平静。

这日晚间,绿莺穿完山楂,正梳理着彩线,打算给菱儿绣个荷包。菱儿知道她手艺好,头几日专门找她求的。

她无奈笑笑,妹妹真是糊涂,让她绣荷包却没告诉她绣甚么花样子的。正打算去问问菱儿,方立起身,便听见推门的声响。她一乐,想必这就是好姐妹间的心有灵犀了。

嘻嘻一笑,她喜滋滋抬头唤道:“菱儿妹朱、朱员外?”

第3章 求生

绿莺惊在当场,这个瘟神怎么进来了?无论怎样,她与他都无话可说,“朱员外若有事,自去寻太太说话,这是奴婢的屋子,烦请出去。[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那朱员外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腆着肥肚皮几步踱到她跟前,紧贴着她坐在床头,舔脸殷勤道:“你莫气,爷当初对你一见倾心,本想娶你,可不知你家那太太为何又反悔了,端的是拆散了咱俩的好姻缘。这几个月,爷对你是朝思暮想,简直夜不能寐。这不,爷又来了,哈哈,美人儿,见着爷你高不高兴?”

他已然知天命的年岁,满头油花满脸麻子,一身横肉说着恶心话。绿莺腹里泛呕,只能强忍着,立起身走远两步,木着脸问他:“朱员外是来”

“哈哈哈,爷给了你家太太一大笔银子,你家太太已然同意你我二人的婚事了。下月你便跟爷回辽州,爷定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他搓了搓手,一脸讨好,眼巴巴地盯着她。

嫁了他,是不是也得如他前头几个太太一样,都死于非命?不,她死也不会嫁!心里憋着闷气,掀起眼皮问他:“太太呢?”

“嘿嘿嘿。”朱员外嗤嗤乐个不住,一脸猥猥琐琐,“这刘太太是个有眼力劲儿的,领着那东厢的赁户去逛市集了。”

甚么?绿莺一窒,太太将玉家人都支走了,留下她与这朱员外,孤男寡女的,这是要干甚么?

她斜睇了一眼面前之人,满脸秽相,眼色浮荡。(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先莫提将来嫁不嫁一事,光是今儿,该如何应付?要说这猪妖只是想瞧一眼她,说两句话,绝不会欺辱她,这话鬼都不信!

果然,如她所料,听得那朱员外道:“成亲的日子早着呢,爷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儿咱先把房给圆了罢。”

他嘿嘿一笑,伸长胳膊将她拽回,一把摸上她的手,来来回回狎亵着。绿莺一颤,浑身毫毛竖起,头皮发麻,忍了半晌终是将手狠狠抽出来。

朱员外一愣,她想到男女力气相殊,不敢逼急他,连忙堆起个笑,解释道:“奴婢会唱几个乡下俚曲儿,朱员外还没听过罢,奴婢唱一个,朱员外且来品评品评。”说完也不等他,兀自坐在饭桌后最远的圆凳上唱了起来。

一曲轻缓婉转的《娇人喋》,生生被她唱地急切如雨打芭蕉。正如她此时的心境,怎一个急字能囊括!

怎么办?该怎么办?

一回唱罢,曲终人却未散。瞧了眼瘫在那里的一堵横肉,绿莺无计可施,抱着桌沿儿如救命稻草,干巴巴道:“奴婢再给朱员外唱个”

“诶,美人儿的嗓子都哑了,爷怎么舍得美人儿受累呢。”朱员外一脸心疼的模样,快步踱过去。眯着浑浊杂黄的眼儿,趁她怔住时一把抱住她,昏头昏脑便往她脸上胡乱亲着,脸上褶子里藏的黑油浊物黏蹭着她。

绿莺哪料到他竟这般不要脸,那猪拱嘴浊气熏天,一掌长的胡须隐约冒着酸臭味儿,也不知里头藏着哪年的隔夜馊饭粒子。她再忍不住恶心,使劲儿推拒起来。朱员外一不留神,竟被她轻而易举挣扎开来。

绿莺连忙跑到另一头,与他隔桌对峙着。

朱员外睁着黄豆眼儿,瞧她这架势,以为在与他嬉戏。嘿,他一乐:“好!有意思,美人儿真会玩儿,这是让爷来抓你?抓到可有说法?”顿了顿,猥琐一笑,“嘿嘿,爷若抓到你,今儿便都听爷的,爷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可好?”话落也未等她答应,便朝她一下子扑过去。

她一猫腰便躲闪开来,两人你追我赶,隔着一张圆桌颠了许久。

绿莺汗湿衣襟,累得呼哧带喘。眼前已然有些模糊,她抬袖试了试流进眼里的热汗。待清明了,忽地看见朱员外正迈着步子朝她走来。

她一惊,连忙往另一头跑,打算转着桌子躲。不防这正是朱员外的障眼法,他猛地又从桌子另一头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哈哈哈,可算捉到你这块香肉了,爷累个半死,可要好好将你啃上一啃。”说着话,抱着她便往床边走去。绿莺骇得脸色煞白,挣扎不住,嘴里胡乱嚷着:“放开奴婢,放开奴婢”

朱员外只当她是欲拒还迎,嘿嘿一笑,摇摇头,“美人儿真是爱玩儿,可爷累啦,还要攒着力气施在你身上呢,哈哈哈。”

绿莺被摁在床上,力气所剩无几,推拒了几个来回,手便被他轻松制住。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绝望了。罢了,就这样罢,早晚都有这一日,这都是命!若要免于这不堪境地,也只有一死了。

死路,她会选么?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始终觉得,世间女子皆是高洁、纯粹的,无论遭受过怎样的惊、忧、凄、苦,亦或是四下流离、无枝可依。皮囊被贬踩打压,灵与魂也要各自高雅。死

何其容易,又是何其懦弱。

死路,她不会选!

绿莺瘫在床上,将眼儿睁得大大,鼓足了劲儿在心里喊道:来罢,小草飘摇,风萧索雨水寒,霹雳雷鸣惹人颤。忍一忍便过去了,今儿的风雨过后,明儿定是艳阳天!

她正策马扬鞭,为自个儿吹着征战的号角,却忽地一滞。只见朱员外一把解开他腰上的汗巾子,用那汗巾子将她两手高举过头顶,缚于床头。

这、这是要做甚么?为何要绑着她?绿莺瞧他一双鼠眼闪着莫名的邪光,猛地想起那传闻,这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啊!

她方鼓起的士气顿时又瘪了回去,浑身发冷,抖得牙齿咯吱作响,泪珠子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带出两条湿痕,闪着莹光。谁能救救她啊,苍天菩萨、各路神仙,救救她罢,她不想被这畜生折磨死啊!

神仙管着天界,哪会理人间凡尘俗事。那朱员外已然脱起了衣裳。不、不能坐以待毙!绿莺告诉自个儿,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闭上眼,仿佛用了一生力气,她扯着脖子喊道:“救命啊,谁来救救奴婢啊――”

朱员外一怔,眨眨眼想了片刻,仍是一头雾水,奇问:“美人儿这又是甚么玩儿法?”

第4章 救美

绿莺未理会他,继续嘶吼着救命。(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朱员外捋着长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必美人儿是看戏文看多了,这是在跟爷唱那出山匪掠夺良家妇女的戏罢?可惜不应景啊,还少了一个英雄救美的人物啊。”

他话音方落,房门便被人一脚踢开。

屋内两人神色各异,朱员外是满面不悦,难道那刘太太又反悔了?哼,他可不是那软面团,任她又捏又扒拉的,这回可不容她反悔!绿莺则是两眼冒光,难道话本子里头说得都是真的?救命英雄真的来了?她得救了?

偬本在街上闲逛,习武之人耳力不凡,听见呼喊,翻进民宅。可当他一身煞气进了门,扫了眼屋内后却是一愣。

本以为是杀人越货的场面,哪里想到竟是这般。呵呵,丈夫一把年纪不服老,床上的妾室喊得跟烫了毛的猪一般,真是玩儿的独辟蹊径啊!他甘拜下风,不服不行!

他自嘲笑笑,嘴里含歉:“在下还以为出了人命官司。误会,误会一场,多有得罪,二位继续。”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欲退出这屋子。

绿莺瞠目结舌,怎么走了?没看见她被绑着么?确实是要出人命了啊!

不行,你不能走!她攒足力气,正要大声告知他这畜生的行径,张了张嘴,又蓦地止住了。她摇摇头,不妥,不妥,若这人不打算出手相帮,那朱员外在人前伤了面子,岂不是更得变本加厉折磨她?

暗忖一番后,绿莺灵机一动。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她朝那人使劲儿摇头眨眼,希冀能止住他的脚步,打量先将他留下了,再想法子求助。

谁知那人自知误会一丑,将孔夫子的非礼勿视行了个彻底,头埋得极低,除了脚上皂靴,甚么也不去瞧,将她急得发根直竖。

偬将门缓缓阖上,朱员外方才见这人器宇轩昂,行走间虎虎生风,似是个练家子,便未敢发作。细瞧一番后,他果然在那人腰封上发现块牙牌。虽不知官几品,可即便是芝麻大的官,他一介白身亦是得罪不起的。

此时见那人退出门外,且还有礼地带上门,他便弓着身子快步上前道:“不敢劳烦公子,这门在下来阖上便好。”

门口的两人互相客气着,绿莺急得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瞧见那门缝愈来愈小,眨眼间便要化作虚无,她脑子一乱,嘴比理智跑得快,忽地抬高嗓门,歇斯底里喊道:“公子真的忍心见死不救么?”

偬一诧,停了正阖门的手。朱员外心里起疑,回头一望,瞧见绿莺满脸泪水,他已然明白过来。呸c个喧蹄子,哪是欲拒还迎,分明是厌恶他!

他瞧那人正往里探头探脑,连忙挪了挪粗壮的身子挡住,嘴里打着哈哈:“公子慢走,在下就不送了,呵呵呵。”说完立马砰地一声阖上了那门。

朱员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恨意,死死盯着绿莺。敢嫌弃爷?把爷当洪水猛兽?哼,算账的时候到了!

绿莺呆滞地望着那两扇挨得紧紧的门扉,这是她的生死之门啊!扫了眼正歪嘴阴笑朝她走来的朱员外,她闭上眼,在心里绝望地叹息,明年的今日便是她的忌日了罢。

“咚”地一声响,将屋里人吓得一滞。二人往门口瞧去,那方才已挨过一回重创的房门再也禁不住这第二回,“吱”一声离开门框,叮咣倒地。

偬踩着那扇命休矣的门扉迈进了屋,横眉冷竖地望着朱员外。

嘿,娘了个熊的,还敢给小爷吃闭门羹?愈不让小爷看小爷就偏要看!一把将这碍事的推开,往绿莺那里走去。方才进房时未细看,这一细瞧,怔在当场。抽了抽嘴角,半晌他才吭出一句:“你、你怎么生得这般肥啊?”

绿莺顾不上羞愤,望了朱员外一眼,既已撕破脸,索性说个明白。趁这人驻足,连忙凄凄说道:“这人娶了几房妻室,皆下场凄惨。如今竟还要强娶奴婢,方才更是要对奴婢图谋不轨。公子救救奴婢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闻言,偬眉头一皱,望向朱员外。朱员外不防被她揭了老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才还将她当香肉般地媳着,此时恨不得扒了这贱人一身皮。

他脸色这般,偬便有些明了了。哼,男子汉大丈夫,用污糟手段折辱妇孺,真是让人瞧不起!他朝朱员外挥挥手,叱道:“这小丫鬟本公子瞧上了,这位爷滚蛋罢。”

朱员外哪敢跟他争,瞧见他眼里含厌,怕横生枝节,也顾不上拿回自个儿那绑人的汗巾子,狠瞪了绿莺一眼,就这般荡着面袋子似的长褂,狼狈跑了出去。

终于送走了瘟神,绿莺心下一松。手被缚得生疼,她眼巴巴等着这位救命英雄来替她松绑。

偬不知她心事,只一手抱臂,一手摩挲下巴,目光闪烁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不知在想着甚么。绿莺瞧他嘴角含着不明笑意,眼泛贼光,心内一惊,救命恩人一脸猥琐,他要将她如何?难道这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

正在她胆战心惊时,偬开口问道:“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是,还是不是?该如何答?绿莺在踌躇。

偬已不用她答了,此时那满脸的提防便已透露了。

“我呢,也不想去造甚么浮屠,所以说可不是白救你的。一是我不屑那般老猪狗的人,这二嘛”

顿了顿,他嘿嘿乐了半晌,一口白牙呲得晃眼,“想让你伺候个人。你若乐意,少不了你的好处,那老猪狗,我也定保他不会再来。你若不乐意嘛――”

这最后一句被他拖得老长,威胁的意思傻子都能听懂,“今儿将他赶跑了,明儿”

虽不知他为何挑上她,可此时也由不得她选,她已将那朱员外得罪彻底了。绿莺深怕他反悔,急急喊着:

“奴婢乐意!”

第5章 谢礼

京北别院内,郎舅二人正推杯置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偬瞅了眼身旁的红莲,示意她斟酒,“姐夫,这次多亏你美言爹爹才为弟谋了这副指挥一职,弟敬你。”他高举着酒盏,殷勤地招呼冯元。

“你我的交情还谈谢?子坚既然领了职,今后可要稳重些,莫要再惹岳父大人生气了。”

冯元这内弟姓佟名固,字子坚,待人诚恳性子爽利,两人一直相处得极好,此时难免对他语重心长些。

“哎,姐夫你可真冤枉弟了。你有所不知,弟那嫡母没事儿便在我爹跟前说弟的不是,原本不大点儿的小事她也能说成是杀人放火。我爹不分青红皂白就发作弟,弟气不过才偶尔顶撞的。”

提起嫡母,偬是牢骚满腹。夹了一筷子烧牛肉,他起了话瘾子,“就如上元那日,弟与张孔璋几个去吃酒,孰料孔璋不知为何与个老翁起了争执,两人还动起手来,弟几个便去劝和。”

说到这里他有些愤愤,“弟还挨了几个拳头,真是,弟这是招谁惹谁了?!”

吃了口酒润润喉,“本已将他二人拉开了,谁知孔璋竟趁弟几个没留意掏出匕首刺了过去,那老翁当场便一命呜呼了。哎,你当时不在汴京,这事儿闹的极大,弟那嫡母知晓后竟跟我爹说孔璋之所以犯下命案乃是弟撺掇的,天地良心,跟弟有甚干系?”

他冷笑一声,“张孔璋倒命好,他那当右通政的从兄宫里有人,连堂都没过,往那老翁家打发点银子便平了事。弟呢,挨了我爹好一通数落,天爷祖宗,姐夫你说弟是不是倒了八辈子霉?哼,偏偏嫡母说甚么爹都信,忒得邪门儿了,姐夫你说弟这”

偬猛地刹装茬,脸涨得通红,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嫡母不就是眼前之人的岳母大人?!

“呃那个,对不住,弟实在不应如此说嫡母,真是大不敬,请姐夫宽恕则个。”

冯元摇摇头,浅笑道:“无妨,不过岳父大人岂是个是非不分之人?爱之深责之切,还不是为了你成才?”

瞧偬有些不置可否,他暗忖须臾,言道:“我且问你,这出命案一事,岳父大人除却数落你,可有打你罚你?”

“凭甚打弟?这事本就与弟无干,他要是打了弟,弟、弟就离家出走!”偬急地握了拳头,梗着脖子嚷嚷。(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冯元拍拍他肩头,安抚道:“子坚稍安勿躁,你细想,人命官司这般大的事,岳父大人仅是数落你几句,这是为何?”

瞧内弟若有所思,他提点,“可见并不是真怪你,他心内自有一杆秤。岳父大人身居高位,岂会盲目听信后宅妇人之言?”

回想自小爹爹的疼爱,嫡母欺辱自个儿时爹爹的维护,偬眼一红,悔恨道:“真是一叶障目!”

红莲将酒满上,他举着酒盏,正色道:“姐夫一席话让弟豁然开朗,弟还见天儿地埋怨爹爹,可真是罪该万死,多亏姐夫敲开了弟这木鱼脑,弟敬你。”

冯元又对他提点了些为官之道,瞧天色已晚,酒吃的也差不离了,便说道:“子坚可尽兴了?我要家去了。”

偬拦道:“姐夫莫急,你平时对弟多有关照,这次又帮了弟天大一个忙,今儿弟要送你个谢礼。”

瞧冯元有些疑惑,他也不卖关子了,“姐夫今晚便在弟这别院歇了罢,弟送你个极品尤物。姐夫甚也不缺,弟实在没甚好送。这礼姐夫可一定要收下,否则弟忒得寝食难安。”

冯元有些无奈,“子坚是晓得我的,我自来在女色上头不热衷。”说着立起身来,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对内弟道:“今儿也累了,我这就家去了。”

瞧姐夫要走,偬赶忙起身拉住他,“姐夫且听弟几句。”

把冯元强按下后,他才说:“弟晓得你洁身自好,姐夫放心,那姑娘冰清玉洁着呢。你就瞧一眼,若瞧不上便罢了。还有,弟这宅子又不是没屋子给你住,你非折腾回去做甚么。”

不料冯元还是一意孤行,非要起身家去,“子坚,你这宅子离都察院这般远,我明儿还要上衙呢。”

上衙迟了又能如何,一说起女子,他这姐夫就跟个愣头青一般,忒迂腐刻板!偬急的满头大汗,此时也顾不得仪态了,扯着嗓子大喊:“娇荷和绿莺姑娘进来罢。”

耳边被那大嗓门震得嗡嗡作响,冯元半晌没回过神来。

忽地,“吱嘎”一声门响,郎舅二人齐齐朝门口瞧去。

只见进来两人,略走在前的一身艳朱襦裙,高挑纤细,面如满月,笑的大方得体,款款福身,“奴家娇荷,给二位爷请安。”

后一人身条倒是少见,煞是妩媚丰腴,身着凤尾绿裙,肤若凝脂,杏眼桃腮,头顶步摇上的红玛瑙流苏随着步子摇曳生姿。

“奴婢绿莺,给二位爷请安。”嘴角梨窝隐现,声儿有些羞涩,说完便垂下了头。

偬心里为这绿莺喝了声彩,好一个娇艳动人的小娘子!

他挑挑眉,指着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二人,一脸问询地望向冯元,“姐夫看哪个好?”

话落,发现姐夫正直勾勾地盯着那绿莺。他嗤嗤一笑,这是瞧上了?他心里一喜,也不理那唤作娇荷的如何嫉愤,挥挥手将她打发了。

姐夫不嚷着家去,偬的心落了地。瞧绿莺兀自木怔怔地杵着,他冲红莲使了个眼色。红莲会意,一把将她往冯元身旁推去。绿莺始料未及,一下子扑进了冯元怀里。

来前这佟大人已跟她知会过这人身份,她怯怯地抬起头。面前之人便是菱儿曾说起过的右佥都御史冯大人了。

而立往上的年纪,相貌堂堂。微黑的面皮,粗黑的剑眉斜飞直入鬓角,鼻如悬胆,双唇紧抿,整张脸轮廓如刀削斧劈一般硬朗。

绿莺将这人细细打量,果然如菱儿所言,确是个俊郎君,可惜是个不苟言笑的,且两眼还冰凌凌地望着她绿莺忽地与他四目相对,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才回过神来,瞧见自个儿正趴在人家怀里,连忙起身下跪,“奴婢无心冒犯大人,求大人饶命。”

“噗嗤”一声,偬没忍住,拍着大腿跺着脚,乐得差点没嘎一下抽过去,一脸嬉皮道:“还饶命,我姐夫又不是阎王爷,这般美人儿竟是个耗子胆儿,有趣啊有趣,哈哈哈。”

都是为官的人了,还这般没仪没表的,冯元警告地瞪了内弟一眼。望着脚下的绿莺,他亲自将她扶起后揽在身旁。

在美人儿的服侍下几人又行起酒令来。

偬到底年少底子浅,已然有些醉了,正与红莲调笑,两人嘴对嘴地喂起酒来。

听着对面不时传出的亲嘴儿咂舌声,绿莺羞赧地垂下眸子。正如坐针毡时,忽地满满一盏酒递到她嘴边,烛火将酒面映衬地波光粼粼,心底再不情愿也不敢拒绝,没成想吃过后那冯大人又递来一盏。

绿莺将头摇得如博浪鼓,讨饶道:“爷恕罪,奴婢实在吃不得了,再吃就醉了。”

“可是要爷也似那般喂你?”冯元脸一沉,用下巴点了点偬那里。

绿莺脸一红,老实将酒吃了。她打了个酒嗝,有些迷糊地靠在他怀里,似是又被他喂了几盏酒,她浑身无力,只能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吃了。

夜已深,红莲扶着偬回了房。

瞧了眼醉得人事不知的绿莺,冯元将她打横抱起,由下人引路去了客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的冯府,正厅燃着香炉,掌家太太冯佟氏正慢悠悠地品着热茶,宋嬷嬷快步走进屋。

冯佟氏懒洋洋地扫了眼她,问道:“奶娘,死的可是渊儿院子里的丫鬟?”

“正是,那丫头名唤小翠。”宋嬷嬷应道。抬出来的时候她掀开被子瞧了眼,哎呦喂,浑身没一处好皮子了。真是可怜呦,即便她平日也使些狠辣手段,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唏嘘。

冯佟氏摆摆手,颇有些不以为然,“能伺候少爷是她的福气,一个婢女而已,打发点银子罢了。”瞧了眼天色,“老爷去与我那庶弟吃酒,怎么这时辰还未回?”

“老奴正要与太太说,方才老爷打发德冒家来,说是有些吃醉了酒,今儿便在大少爷的别院歇了。”

冯佟氏皱起眉头,不悦道:“甚么大少爷,下贱胚子一个。整日吊儿郎当,连个芝麻官都混不上。庶出的就是上不得台面,跟他那低贱姨娘一个德行!我就不明白老爷他总和这庶胚子在一处,能得甚么好?是能在官场上帮他啊,还是能替他赚银子?”

宋嬷嬷瞧着眼色,知道太太在等她附和迎合,可旁的事便也罢了,事关两位极尊贵的主子,她哪敢多嘴置喙。

正支吾嗫嚅,却听见冯佟氏叹了口郁气,“罢了,先办要紧的。奶娘你赶紧让人去她家送一两银子,老爷回来前办妥,否则他又要将我的渊儿一顿好打。”

一两?这也太少了罢?宋嬷嬷欲言又止,“太太,老奴之前见过那小翠的老子娘,不似好打发之人,就怕来闹”

冯佟氏挑眉冷哼,不屑道:“他们敢?!冯府岂是这些贱民能冒犯的。来了便送衙门,进了顺天府衙定会老实。”

“是。”宋嬷嬷再不敢多言,忧心忡忡地出了厅堂。

第6章 拒绝

云淡风轻,绿莺独自乘着一条小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船舷两旁有鲜嫩的莲花,她惬意采摘着,那莲蓬里的小莲子这个酸那个甜,她吃得可欢。奈何天公不作美,周遭遽然一下子暗了起来,紧接着便是电闪雷鸣。

她拾起桨使劲儿往岸上划,乘风破浪,小船沉沉浮。正感觉自个儿要掉下船,忽地海里竟窜出一条生猛大蛇,好生骇人。那蛇攀上船后便俯趴在她身上,张着血盆大口模样狰狞狂肆。

她吓得簌簌发抖,怎么挣都挣不脱,浑身被压的生疼。小船也一直晃晃悠悠,头也昏,身子也疼,难道今儿要命丧于此?

日上三竿,绿莺睁开眼,还有些心悸,竟做了那般骇人的噩梦。瞪了眼身旁的男子,哼!就是这厮,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身子跟堵墙似的一直折腾到鸡鸣,害的自个儿梦魇,忒可气!

檀郎兀自睡得正香,她心中虽嗔怪他粗莽,可到底已是他的人了,隐隐约约对他生了丝缱绻之情。

她痴痴地望着那张闭着眼仍不减冷肃的脸,轻抬素手,小心翼翼地触了下他的剑眉。见他未醒,便大着胆子顺着眉头往下摩挲。

那鼻坚而挺、那唇厉而抿、那脸薄而深、那发直而硬,她感受着掌下温热,想起昨夜恩爱,心里隐隐泛甜。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须臾,她收回手,攒眉叹了口气。

刘家太太昨儿将她仍给那虎狼朱员外,虽说佟大人承诺她不会再被那猪妖侵扰,可谁知刘太太会不会再让她嫁给旁的不堪之人?主仆这么些年,就算养的是猫儿狗儿也能生些怜惜啊,何况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刘太太如此狠心绝情,她是不想再回刘家了。

不知这冯大人会不会给她个名分,若真能得他眷顾,既能成全她作为女子的从一而终,又能脱离刘家那苦海。

她有些忐忑,他肯要她么?若喜爱必是会罢。可他喜爱她么?她忖了忖,羞答答地扯起帕子,她猜应是喜爱的罢,不然又怎么会闹了一夜。

下床时好悬没跪坐在地,这哪还是自个儿的腿了?绿莺小心地扶着床沿立起身,回头瞧去,还好没吵醒床上之人,这才放心去梳妆。

冯元翻个身往旁边一搂,竟扑了个空,睁开眼一瞧,天光大亮。

“来人。”

“奴婢给冯大人请安。”推门之人端着面盆,正是绿莺。

冯元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私下里就莫要唤大人了,甚么时辰了?”

“是,回冯爷话,已是巳时了。”

瞧她双腿外撇,步子怪异,冯元先头还有些莫名,待想通其中关窍后自得一笑,“爷起先还以为身姿圆润即是你的妙处,没成想你的*之处原不在明面上,可非得是掀了衣入了榻才能个中体会。”

绿莺一直当他是少言寡语、冷肃刻板之人,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羞人的话。她面上发烫,讷讷地杵在那里无所适从。

“过来伺候爷更衣。”冯元也只调笑那一句,便又恢复到肃脸,掀开被下了地,老神在在地伸着臂。

“是。”绿莺瞧他便这般大剌剌地立在那里,脸上轰得一热,连忙垂下头,迈着一溜小碎步挪到他身旁。

冯元生而颀长,她只得踮着金莲给他系着颈间盘扣。身子本就不适,须臾便觉身酸腿麻,额角也冒起了细汗。冯元瞧她面红体丰,虽不似一般女子弱不禁风惹人怜,却别有一番娇艳如花熏人醉的意境,便笑着在她腰上掐了掐。

绿莺瞧他眼含笑意,言辞动作间皆对她亲昵有加,便放了心,只静等他开口。

用过午膳,直到冯元迈步离开时,都未提及关于如何安置她的一言半语。绿莺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自作多情了。心底沉沉似海,漆冷一片,眼里光亮也慢慢暗了下去。

她望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脚,正感到心灰时,已到门口的冯元却忽地停下,转过身来几步走到她跟前。

绿莺心弦一颤,晦暗的眼睛又明亮起来,只觉胸内似朵朵花开般喜乐,顿时湿了眼眶,抬起头抖着唇道:“冯爷是”

冯元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她,“昨儿你伺候得甚好,这是赏给你的。”

绿莺一窒,未瞧那银票一眼,只怔怔望着他,心内止不住地委屈。冯元不知她何意,也懒得去探问,便将银票放于桌上后转身往外走去。

二十两银票不是小钱,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啊。瞧他已推开门,她连忙拿起桌上银票追过去。

待来到他身前,她将那银票往他手里塞,羞红着脸低低求道:“奴婢不要这个,奴婢已是冯爷的人了,再不愿委身他人,求冯爷”到底面皮薄,那未尽之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冯元先是一愣,待细细思索一番后便明白她用意。他抿唇轻笑两声,指尖拨动轻轻一弹,那银票便轻飘飘落了地。

绿莺不知这是何意,怔怔望了眼地上银票,仍是蹲身捡了起来,这回倒没敢往他手里塞。

正呆呆捧着,不知所措时,只见那人瞟了眼银票,朝她鄙夷道:“得陇望蜀?不自量力的东西!”说罢,拂袖而去。

第7章 黄连

房门被甩得叮咣响,绿莺心神俱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枯坐了半晌后,被别院的小厮一顶形送回了刘府。

刘宋氏知道她遇上贵人后,不敢再似从前那般磋磨她,此时更是喜滋滋地打量起她。脸颊红润润,俏得跟朵大红花似的,眼儿水汪汪地似带着钩子,一身细皮子能掐出两把水儿。

她暗自点头,这小丫头果然愈发娇艳了,她是愈瞧愈爱。抚掌一笑,轻轻拍了绿莺一把,咽了口唾沫谄着脸恭维道:“哎呦喂,咱家的好绿莺,往常端的是小瞧你了,何时搭上的那大人物?”

顿了顿,她佯作埋怨道:“咱俩最亲了,连我也瞒得紧,忒狠心的丫头!”

嘿嘿一笑,又急问道:“说没说让你做妻还是做妾?何时迎你进门?那聘银给多少?”

绿莺心下悲凉,只想仰天大笑三声,这到底是个甚么吃人的世道?望着刘宋氏那张丑恶嘴脸,她垂眸轻道:“太太不是打算将奴婢嫁给朱员外么,这才几日啊,就换人了?”

“你!”刘宋氏一窒,被噎得上不去下不来,刚想似以往那般讽刺叱骂她一通,蓦地想到她如今的大造化,讪讪笑了笑,嘴上哀叹道:“我知你辛苦,可这也没法子啊,老爷撒手人寰,少爷病瘫在床。”

说着手一划拉指了指屋里,“你看看,家里哪还有一件值钱的物事,整个宅子也才你一个丫鬟,如若不是日子太苦了,东边的左右厢房哪能赁给那户穷酸乡巴佬,镇日说着叽叽哇哇的乡下俚语,吵得人脑仁儿直疼。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绿莺认真将这话听完,末了甚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刘宋氏心下一乐,正要开口,却听她一字一顿道:“没有妻没有妾,甚、么、都、没、有!”

刘宋氏一怔,疑惑地眨眨眼,大张着嘴呆呆问道:“甚么没妻没妾?”恍然想到甚么,她一喜,“是那大人物还未娶亲?”

“呵呵呵。”绿莺痴痴一笑,愈笑愈止不住,笑得眼泪滑出来,她也不去擦,咯咯咯笑个没完。

刘宋氏嘴角微僵,听着这凄厉笑声,忒瘆人的慌,她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闭嘴!”

绿莺深喘了口气,顺势止了笑,木着脸道:“人家不过是逢场作戏,奴婢一个丫鬟,哪配入人家的眼,不然也不会被送回来了。”

闻言,刘宋氏一默,须臾后一挑眉,“你可莫要哄骗我,你都是他的人了,他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始乱终弃?”莫不是这小蹄子打算出甚么幺蛾子?

“无媒妁无定情,何来始乱终弃一说?不过是人家开胃时的小菜罢了。太太若不信,大可以去那佟大人的别院探问,到时便知奴婢是不是唬人了。”

刘宋氏冷眼斜睇她,见她脸色煞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惨样,便也信了。想起方才她半晌才吭哧出实话,跟个马后炮似的,害自个儿成了个狗腿子,对她是又阿谀又小意,简直恨她恨得牙痒痒。

眼里闪过一丝恶毒,她竖着眉头朝绿莺哼道:“被人家占够便宜,当成个破抹布给扔了,灰头土脸跑回来,简直丢死个人,端的是烂泥扶不上墙h然人家不要你,我明儿再去问问朱员外,看他还想不想娶你了。”

闻言,绿莺顿时羞愤瞠目,她都已然是残花败柳了,难道仍躲不过似猪肉一般的,待价而沽?

刘宋氏瞥了她一眼,心里冷笑,随意地摆了摆手,支使道:“去给少爷煎药擦身罢。”

绿莺心内又酸又苦,眼里滞涩。她连忙垂下头,咬牙忍住泪,蹲身福了福,“是,奴婢伺候少爷去了。”

她转过身,一手抵住嘴,阻状将出口的呜咽,垂着头一路疾走,正要迈过门槛,又听那人道:“明儿给我继续去卖糖葫芦。”

还要去抛头露面?似猴子一般被观望取乐、动手动脚?绿莺眼前愈加模糊,心里如刀割一般,没回身,胡乱回道:“奴婢省的了。”

她一路脚步凌乱,待进了灶房,将门紧紧阖上。转过身蹬蹬蹬紧走几步,趴到菜案边,猛扑在上头呜呜哭了起来。

直到哭得眼睛肿如核桃,才想起还要给少爷擦身,她连忙擦干眼泪,点火坐上了药罐。

烟雾缭绕,药气苦涩、温热,将她熏得眼眶微涩,泪珠子又不听使唤地吧嗒吧嗒落个不住。砸在地上的啪啪声,在这孤静陋室内愈加显得她凄苦、无依。

炉内噼里啪啦,火光将绿莺的脸映得通红。她凝着泪,望着那团热火,忍不住想到,为何连柴禾都能肆意燃烧,她就得如个活死人一般,任人践踏羞辱?

娘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她不禁仰天叹问,人到底为了甚么而活着?有些人活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可心顺意,因为他们不苦。可她这种命比黄连的蝼蚁呢,难道活着就是专门来受罪的?等将罪受满一世,就算不枉此生了?

端着汤药,绿莺兀自去了少爷的西厢房。

将药汁子兑入面盆里的温水中,她用手搅了搅,“嘶”一股焦灼传来,手指头上的伤口被激到,沙沙地疼。

抖擞着手将巾子泡过药后,她踱到床前。掀开被子,深喘了几口气,她缓缓褪下了少爷的寝衣。拒这身子每日都要见到一回,可却依然让她毛骨悚然。

床上的人生着怪病,不会说话,眼珠子也不怎么动,似布偶一般。身子消瘦如皮包骨,双眼暴突,眼白露出一大片,脸颊上的肉都缩聚在了鼻心,两耳被拖拽成了兜风耳。牙板外呲,牙床暗紫外露。那胳膊腿儿更是以不可思议的模样弯曲、歪扭着,直拧成了麻花状。

刘太太怕儿子生褥疮,每日都让她为少爷擦一遍身子。她回回见这人都怕得要死,生怕他哪日如僵尸一般蹦起来,吭哧一口咬死她。一想到每日都要例行来替他擦拭,那心就变得比秤砣还沉。

撑着胆子擦完,她哆嗦着手为这人拾掇好,不敢多瞧一眼,连忙奔出了房。

第8章 血蛭

翌日,当绿莺卖完糖葫芦回来时,堂屋里刘宋氏正坐在床头,啃着个甜瓜。[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离老远瞅见她后,连忙掀起被子,把瓜藏了个严严实实。立起身蹭一下窜到门槛处,朝她抻着脖子,急问道:“今儿卖了多少?”

“回太太话,卖了二百多文钱。”绿莺走到桌前,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一股脑全摊在桌上。

刘宋氏眼珠子一紧,立马坐下来,伸手一搂,哗啦一声,将铜钱拢成一撮,喜滋滋地数了起来。刚数完大半,她瞟了眼绿莺,“都拿出来了?没落下罢?”

她眼里透着精光,挑挑眉,手往绿莺前襟探去。

绿莺一窒,面皮紫涨,握紧拳头,忍着羞愤委屈,任她翻找了一番才罢休。

刘宋氏瞧她低头不语,咯咯一笑,“莫多心,我还不是怕你累糊涂了?若不掏干净了,哪日掉石头缝里不还得费事去抠?”

望着这面甜心苦的人,绿莺心内冷笑,她一个小丫鬟,却要每日风里来雨里去,用自个儿家的手艺、自个儿赚的银钱养活两个主子,还要被当做贼,端的是闻所未闻!

她垂着头,将怨气掩在眼底,闷声道:“太太若无事,奴婢先去煮饭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哎呀”一声,刘宋氏拍着大腿,一脸懊恼道:“你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就是糊涂,我们娘俩方才吃过了,可忘了给你留了,哎”顿了顿,她挑着眉毛道:“少爷还没擦身呢,要不也别开火了,你忍忍,明早再吃?”

绿莺一窒,又来了!每月总有近半月不给她饭吃,就是驴,拉磨前还得喂饱呢,更何况是人!忍着屈辱,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回了后罩房。

躺在床上,她想起方才,心里是又恨又气。自从支了摊子,铜板她是一个也未私藏过,晌午时饿得直抽抽,连个包子都不舍得买,可得到的又是甚么?欺凌、猜忌、蔑视、苛待!

她冷笑着走到房门处,打开门悄声张望了一番后将门阖紧。转过身快步回到床边,想了想,回身又往门口瞄了两眼,瞧确是无人走近后,才一把掀开褥子,于那床板与墙壁的夹缝中取出一纸张来。

赫然便是冯元的那二十两银票。她怔怔望着它,想起那薄情人,又是一阵心酸。片刻后,她摇摇头,直到将脑海里的人影摇得模糊溃散才作罢。

绿莺暗忖一番,不行,得寻个隐秘处藏好才是,否则让太太瞧见,必会据为己有。那人如狼一般凶恶,如血蛭一般阴狠,恨不得撕她的肉饮她的血,这银票她死也不会给出去!

她将屋子打量了个来回,最后定在那口装衣裳的大箱子上。那箱子半人高,她弯下腰,窝进去整个身子,将银票牢牢藏在最底下。瞅了瞅,心下满意,想必上头压着不少衣裳,定不会让人瞧见。

心下正暗喜不已,须臾后却又忽地一滞。

她猛地想到,太太会不会来搜?今儿既然能搜她的身,明儿会不会来搜她的屋?

她慌了,连忙跑到大箱子处,将那银票取出来,紧紧捂在胸前,来来回回在屋里绕圈子踱着步。这可怎么办,先且不说私藏银子会不会招太太打骂,就这二十两银票,她宁愿被耗子啃了,也绝不会便宜那虎狼之人!

她又似方才一般,将屋子打量了个来回,却失望地摇摇头。闷户橱、大箱子、柜子、床下,都是容易翻找的地儿,藏不了。

忽地,一抹娇艳被日头衬着,乍然映入眼帘。

大箱子敞着顶儿,最上头的便是她的桃红肚兜啊。她心下大喜,可算为这银票找到藏处了。

针头挑刺,彩线飞舞,绿莺将银票仔仔细细缝在肚兜的夹层中,末了又在暗处绣了枝小小莲花,提醒自个儿莫要将其再穿再洗。细白小牙轻轻咬断彩线,她将那肚兜光明正大地放回箱子里,将盖子紧紧阖上。

大功告成,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内暗喜,刚想为自个儿的急中生智咧嘴笑笑,可想起一事,嘴就又瘪回去了。

最愁的还是那老猪妖之事。太太说要去寻朱员外,佟大人虽承诺过在这事上会护着她,可谁知那日是不是他随口说说?大人物吧唧一下嘴,转身时可能就忘了,底下的人哪敢追人家后面鞭催。再说他是官身啊,她就是想去问询,也是不敢的。

绿莺正苦想着满腹心事,房门却忽地被人一把推开。

她被吓了一跳,见刘宋氏笑容满面地进了屋,回身将门往大开着,扭头笑着招呼她:“有客要来了,好好招待着。”

绿莺一怔,刘府来人为何要在她一个下人的屋子待客?她奇问:“谁啊?”

刘宋氏咯咯一笑,“哎呀,这人也算是你老相识了,听话些,莫要使性子。”

老相识?绿莺脸一白,定是那朱员外无疑了。

她手心里攥着汗,浑身发抖,双耳却比往常灵敏。

她听见太太欣然退去,似是与人在门口逢迎了几句,接着便是“吱嘎”的阖门声,最后,一阵脚步声在她身后缓缓响起。皂靴砸在地面的一声声闷响,犹如砸在她心头。

她心骇肉颤,缓缓回身望去。

第9章 惆怅

绿莺在心里暗自立誓,若被这猪妖折磨死,她定要做了厉鬼,绝不放过他和刘宋氏二人!

她正恨意满满,仿佛一眨眼,便能流出血泪时,忽地瞧清来人,顿时张口结舌,生生呆愣成了傻子。mht.la [夜夜小说网]

冯元迈着方步踱进来,皱眉瞅了眼桌前的几个破烂圆凳,撩起衣摆转身坐在了床上。

绿莺本以为是朱员外,被吓得七魂出了六窍。如今成了他,免不了嘴角抽了抽,颇有些不适应。若只是喜,那绝对是美滋味,可先惊后喜,便甚是五味杂陈了。

这就仿佛前方明明遇到只恶虎,正向你呲牙,琢磨该先吃你的脑袋瓜子还是屁股蛋子,可一眨眼的功夫,老虎忽地成了红烧肉,端的是让人受宠若惊。

冯元冷眼扫了她一眼,见她眼瞪如铜铃一般,没好气道:“见鬼了?”

她心下点头,可不跟见鬼似的,昨儿弃她不顾,今儿忽地出现在她眼前,任谁能猜到?

绿莺心里将他这狠心绝情的骂了个来回,可一想到他又愿意要她了,那欣喜劲儿就止不住地往脑瓜门儿上冲。

她心花怒放地不知如何是好,直似一只陀螺般围着他打转。嘴角似被鱼钩勾住似的,可着劲儿地往天上扬,那笑意像跌进了糖罐子,甜得晃眼。

瞧他身着官服,想必是才散衙,她连忙上前,殷勤地接过那乌纱帽。屋里没有冠架,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甚是庄重地摆在了大箱子上。

回身时,瞧他眼神灼热,她被盯得不甚自在,正忸怩地扯着帕子,忽听他道:“爷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内弟那里的丫鬟,今儿去了才知,你竟然离开了。”

绿莺嘟嘟嘴,心下埋怨,不是你昨日说不要我么,怎么说得好似我自个儿要走的?不过啊,她嘻嘻一笑,既然他回心转意了,她便也原谅他啦。

刘府她是一日不想再待了,偷眼瞄了瞄他,她深喘了一口气,忍着羞意,大着胆子探问道:“冯爷何时接奴婢走啊?”

闻言,冯元一怔,想了想才道:“内弟那别院离爷上衙的地儿太远,这刘府倒是便宜,爷平日也能轻省些。”

绿莺眨眨眼,知道他想岔了,便笑着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冯爷哪日将奴婢接进府啊?”

她这话一落地,冯元面色一变,屋里一阵寂静。[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气氛有些沉闷,绿莺忽地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想到方才的话,说得并没错啊,不知哪里触了他的逆鳞。正不明所以时,冯元眉梢沉了沉,不动声色反问她:“爷何时说要纳你了?”

绿莺傻眼,被他这话刺得面皮紫涨。外里羞恼,心内却有些茫然,他这是何意?若不要她,今儿又为何来?

斜睨了眼她,冯元这回倒没似上回那样发脾气,只是嘴里仍不掩轻视的说道:“莫要得寸进尺,你若本分听话,那姓朱的,爷自会替你拦着,将来再给你挑户好人家,也不枉你伺候爷一场。”

说了这么多,绿莺终于明白他打的甚么算盘了。他想让她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住的还不是他的宅子,连个外室都不是!说好听点是私定终身,说难听的就是无媒苟合!这是作践她到甚么地步了?

可她又哪能说不呢。跟着他起码还能活命,况且她的心里始终对他有着丝丝缕缕的牵绊和惆怅,剪不断,理还乱。她就是一只被粘在情网上的小虫儿,逃不掉、躲不开。

云散雨收,冯元闭目喘息,叹道:“先人诚不欺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爷这回总算是领教了,你这可人儿真是能要了爷的命。对了,爷给你家太太留银子了,她不会再琢磨将你嫁人了,你也莫要去支摊子了,爷的人,轮不到旁人动手动脚、肆意相看。”

闻言,绿莺心内又酸又涩,只紧紧抱着他,抱着她的天与地。

外街响起了梆子声,竟已二更了,今儿倒有些放纵了。将绿莺细嫩的身子往怀里一搂,他阖上眼,“夜深了,歇了罢。”

转眼四月已然过去,进了五月后,天儿便渐渐暖了起来,百花盛开,冯元跟前的小厮德冒穿过一路花香进了正厅。

“甚么?老爷又不家来了?”听完德冒的回禀,冯佟氏脸一沉。想到近日来的担忧,借着撇茶末,将掩在茶盏盖子下,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老爷既吃醉了,可有妥帖的人伺候着?”

大户人家的下人,又是老爷跟前得力的,自是圆滑惯了。德冒知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太太宽心,有小人在呢,小人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爷。”

晓得这小厮嘴严,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冯佟氏冷哼一声,摆摆手将他打发了。

她看向身旁的宋嬷嬷,挑眉奇问道:“奶娘,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未见老爷这般贪杯,怎么近日总去吃酒?”

宋嬷嬷一惊,她倒是早就听了些风闻,说老爷在外头有了个相好。因这事不知真假,况且太太晓得了也只有动气的份儿,她曾踌躇许久,终是未向太太提及。老爷与太太间已是够生分的了,与其拈酸吃醋惹老爷厌,不如做个装聋作哑、贤惠端方的正室,让老爷记着你的好,才能家和万事兴。

想明白这些,她垂下头,嗫嚅道:“想必、想必是与同僚来往应酬罢。”

她这奶娘自来藏不住心事,此时眼神躲躲闪闪地一瞧便是做了亏心事,冯佟氏愈加笃定腹内忖度,“往日哪来那般多的应酬,老爷为人我最清楚,从不做结党之事。奶娘将我奶大,还跟我见外?我不得老爷心,渊儿亦是个不懂事的,府里也只有奶娘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说着便有些哽咽,睁着通红的眼儿望着她,“若连奶娘都不跟我交心,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宋嬷嬷一听,急了,“太太莫要这般说,老奴做甚么都是为了太太啊。”叹了口气,她无奈道:“老奴亦是听几个婆子说的,想必这事是从那几个抬轿子的粗仆嘴里传出来的,说老爷被一个小门户家里的丫鬟绊住了脚。不过啊,”她劝道:“太太也莫要太过担忧,男子哪个不沾腥?俗媚之流罢了,老爷热乎两日也就丢开手了。”

闻言,冯佟氏仍免不了一窒。她心中虽隐隐有些影儿,可那也是猜测,待此时终于验证了,她依旧有些不敢置信。洁身自好半辈子的老爷为何忽然在女色上头开了窍?一直自制端方的人怎么就迷恋上了那低贱女子?再不信也不行,他夜不归宿难不成是去赏荷下棋?

“到底是怎么被那狐媚子勾搭上的?”愈想愈酸,恨得心尖儿生疼,又妒忌又恶心,她银牙几近咬碎。

宋嬷嬷望着面前之人,圆脸丹凤眼,样貌端庄,雍容华贵,奈何就是不讨老爷欢心。哎,她忍不住叹气,这是自个儿从小奶大的人啊,从前的粉团团已是为人妇为人母的掌家太太了,奈何是个命苦的,端的让人心疼。

冯佟氏气闷于心,跟奶娘发着牢骚:“我知自个儿不得他意,可王氏与刘氏容貌上乘,平日他也常去她两个的院子。怎么如今已不满足,竟招惹上了旁人家的小丫鬟?”提起这两个陪嫁丫头,她的口气不免酸溜溜起来。

她这些年独守空房,老爷不是去王氏屋里便是刘氏屋里。王氏因生育之功抬了姨娘,却因丧子心灰意冷,平日还算老实。那刘氏却不同,虽仍是通房丫头,平日面上老实本分,背地里却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侯在莘桂院月亮门外,见了老爷便想法子往自个儿屋里拉。

莘桂院里只住着刘氏和王氏,按理说这般做法夺的是王氏的利,本该王氏气,可她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一副“老爷来我便伺候着,老爷被抢走也和我没半文钱干系”的样子,反而冯佟氏这个被冷落多年的正室太太倒是被气个倒仰。

刘氏这个贱婢!瞧她在娘家时话少勤快,不似有花花肠子的,这才选了她做陪嫁,随嫁后也算妥帖衷心,没成想收房后便渐露本性,端的是浪得没边儿了!

宋嬷嬷瞧她面色不对,晓得她心事,赶忙宽慰道:“老爷近日也不去那二位的院子了,刘氏日日愁眉苦脸怨声载道的,冷眼一瞧仿佛老了五六岁似的,太太也算出了口气。”

“甚么?哈哈哈”冯佟氏乐地将圈椅扶手拍得啪啪响,“哎呀,好好好,刘氏没皮没脸地把老爷往她屋里拉,以为自个儿多貌美如花呢,如今被个小丫鬟给比下去了。”想到甚么,她噗嗤一乐,“明儿我便将这贱婢唤来,将这事告知她,好生羞辱她一番。”

哼,这回便来个借力打力,让那贱蹄子生生气个倒仰。真是解气啊,她眉目舒展,也不觉得烦闷了,开怀地饮了口茶,佯作贤惠大妇状:“罢了,宠个外头的也比宠那贱婢强,左右不在我跟前,我且睁只眼闭只眼罢。”

瞧她容色好了些,宋嬷嬷放了心,抬手替她捏着肩颈,“太太这般想就对了,外头那庸脂俗粉还能翻天?不如让她和刘氏狗咬狗去,咱们权且当看戏了。”

第10章 纨绔

五月初五端午日,有人待在家中吃着粽子雄黄酒,亦有人街上闲逛、郊外踏青,香月楼今儿倒是冷清不少。(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当朝右通政张轲张大人来的时候,秦妈妈脸笑成了大菊花,连忙让他的老相好红莲将他迎进屋子。

红莲作为花魁,容色确实上乘。张轲早已是她的入幕之宾,此时也不急色,想着让她弹琴他作诗,展展文采,得美人儿一番倾慕。

他想充文人墨客,奈何记性、文采皆不足。伴着筝声,今儿端午,想吟首屈原的诗应应景,却一句想不起来。他不信自个儿作不出一首,可冥思苦想半晌仍未蹦出半句。

忽瞧见窗外的姹紫嫣红,这才吟道:“日出东来春花开,红莲与我把花采,要问红莲是哪个,众人皆知我所爱。”

吟完咂咂嘴,回味一番,觉得这诗作得甚好。韵脚平整,朗朗上口,既能应春景,又能表白一番对美人儿的爱意。

张轲朝红莲哈哈一笑,傲然道:“美人儿,如何?”

勉强一首打油诗,红莲心内好笑,嘴上却逢迎道:“甚好,张大人文采斐然,让奴家钦佩不已,奴家也来凑凑趣儿,便吟个先人的罢,谁让奴家是个盛墨水的空瓶儿呢。”

筝声低沉,伴着轻柔女声: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将我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管瑶姬管夫人的《我浓词》,写了一个女子盼着被一心一意对待、夫妻两情缱绻的美好心思。本该天下间的女子纷纷效仿,将此词吟给良人听,希冀打动对方,之后琴瑟和鸣恩爱一世。

可笑的是,女子似乎已不再抱着希冀,将这少女闺阁时常常咀嚼的词封入了尘埃中,这词反而被男子广为利用。

那些落魄才子来到香月楼,与姑娘们你侬我侬,说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待高中时必来迎娶”、“不能同生但求共死”的鬼话,拿着她们浸了血的皮肉银子做了大官、娶了豪门。

偶尔梦见往昔恩爱日子,于那镜花水月间女子凄凄问着:“檀郎,你为何负我?”他便无耻地当着周公面施舍她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

重情重诺的才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太少了些,一百个里头能遇见一个便是老天开眼了。

大官豪绅来到香月楼,亦免不了演一出情浓戏,“心肝儿,家里那个是母老虎,我心里只有你,只因你出身,虽不能明媒正娶,但我会宠你护你一辈子。”

待家里大妇带人打上门来,他也不管大妇被气成个肥河豚、心肝儿被打成个胖头鱼,只夹着尾巴灰溜溜从后门溜走,改道去香月楼对面的忆锦楼挑香逐美,人生好不快活哉。

因此,香月楼里的姑娘反而将这词记得最深,红莲亦是从往昔恩客口里学得的。

“哈哈哈。”张轲不知这词出处,以为是哪个男子所作,猥琐道:“这词妙啊,是你哪个恩客作的?夜里头作的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贴切啊贴切,真是个大才子啊,哈哈。”

瞧他把这美词生生说成了秽词,红莲面上不显,心内却犹如滴血。虽是沦落风尘,每日倚栏卖笑,可谁是天生浮浪的呢,谁不想如词上所说,得个善待她的良人呢?《我浓词》是风尘女子心头上最纯粹的祈盼啊,求而不得已是够苦的了,还让人这般践踏!

我这一辈子注定受人摆布,可今儿我却想任性一回。红莲红着脸立起身,对他道:“张大人恕罪,奴家去更衣,请大人稍待片刻。”

张轲以为她是去锈,便点点头:“速去速回。”

“大人恕罪,奴家是大解,能速去却不能速回啊。”红莲迈着碎步走了几步,随口抱怨道:“昨儿也不知吃了甚么泻肚的东西,今儿往净房跑了几回了。”

“唔!”张轲正吃着酒,闻言差点没喷出来。

大解?还泻肚?往净房跑了几回了?他脸一黑,腹里一阵恶心,对她哪还有兴致,立起身挥挥手,不耐烦道:“你既身子不适,便好生养着罢,爷改日再来瞧你。”

“是,奴家谢大人体恤。”红莲暗勾着嘴角,目送他出了门。

花魁吃坏了肚子,秦妈妈立在灶房门口骂了几句,然后陪着笑为面色不善的张轲另挑了几个貌美姑娘作陪。

琴声靡靡,一人替他剥着葡萄,一人为他斟酒,张轲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他犹不知足,叹息着摇摇头,“都是庸脂俗粉,俗不可耐,不如爷的红莲一根指头。”可惜她今儿太让人扫兴了,哎,可惜啊可惜。

几个姑娘不乐意了,红莲再美也不至于说的跟天仙似的罢。

琴声一滞,正拨弄琴弦的姑娘一身粉荷罗裙,她垂头默了半晌,忽地抬头道:“红莲的姿色奴家几个的确是比不过,可有人能比啊。”

朝张轲抛了个媚眼,她神神秘秘道:“大人可知咱们汴京城最美之人是哪个?”

“自是红莲。”他想都未想,这还用问,京城第一美人儿,傻子都知道。

那姑娘咯咯一笑,不住地摇头叹气。

粉头之流竟敢跟自个儿故弄起玄虚?张轲板起脸要发作。

那姑娘连忙紧走几步,来到他身旁,伸手抚了抚他的胸膛,轻声道:“大人息怒,奴家就不卖关子了。汴京城确实有个女子美过红莲,端的是倾国倾城的人物,不过却没多少人知晓。因为她啊,”顿了顿,她垂下眼帘藏住里头的思绪,轻屑道:“只不过是个小丫鬟。”

第11章 西施

闻言,张轲脸一沉,阴测测道:“一个奴才秧子,能生成甚么媳模样,你好大的胆子,敢耍爷玩儿?”

那粉荷姑娘捂嘴一笑,轻作惶恐道:“奴家不敢,张大人且听奴家细细道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她甩甩帕子扇出一股香风,“春秋时,吴王大败越王。勾践臣服后,采纳大臣提出的‘美人计’,欲选出最美之人献给夫差,欲麻痹夫差的斗志。他派大夫范蠡周游私访,遍寻佳人。一日,在清清浣纱江畔,范蠡与一女子相遇了。这女子家在古苎萝村西,肤白体纤,美貌世间少有,她若立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鱼儿都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的倒影,这女子便是西施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看向张轲。果然见那人正一脸有滋有味,煞是垂涎的模样。张轲方才瞧她竟说起几千年前的战事,本不耐烦,可要说到千古难遇的美人儿,他便是极乐意听的。

“才子佳人,相见恨晚,本是两情相悦,奈何国难当头,范蠡眼睁睁地看着文种把绝代佳人西施送进吴宫。之后,夫差对西施痴迷宠爱。从此,歌舞宴平、懈怠政事。而勾践卧薪尝胆,终于灭掉吴国,被围困在圣胥山的夫差走投无路,挥剑自刎。勾践挂念西施的美貌,欲派人接她进宫,可惜再也遍寻不到。”

张轲见她又停了话头,知她还有下文,皱眉催道:“你说的这些世人皆知,可西施最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却是个迷,你可知晓其中内情?还有,你说的这些到底与那小丫鬟有何干系?莫要磨蹭了,速速说完。”

其余几个姑娘也都翘首以待,她们只瞧过几本野史,说西施多么多么勾人、夫差多么多么宠她,范蠡之事倒是不曾听闻过。

众姑娘心中虽谩骂西施红颜祸水,可于情字一事上,似乎女子间都能感同身受,都替西施希冀着范蠡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子,能带着她安然全身退、田园相静好。

那姑娘却不急,伸手抚了抚粉荷罗裙上的一抹艳红荷花,瞧张轲急得就要变脸,才慢悠悠张了口:“西施的归宿无人可知,奴婢也未比世人知晓的多一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奴婢想说的是,这西施能将夫差、范蠡和勾践迷得一个亡了国、一个辞了官、一个至死念念不忘,可见这容貌确实能惊天地、盖鬼神。”

顿了顿,她拿帕子撒娇般地朝张轲身上扑了扑,娇滴滴道:“那唤作绿莺的小丫鬟,人称糖葫芦西施,都能与闻名千年的四美之首相媲了,难道还能是庸脂俗粉?”

众位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这人说了这么多废话,原来竟是要独显出那丫鬟的美貌,想将这张大人的心思勾得满满的。

她们便好奇了,那小丫鬟对她是有滴水恩还是涌泉恩呢?值得她这般劳心劳力、费尽心思将其引荐给张大人,是想让那小丫鬟飞上枝头?可她想没想过,那丫鬟若确实美,这事还能成。若是个没甚么姿色的,张大人到时候发作一通,不是害了那小丫鬟么?

果然,张轲这心被她引的顿时长了草,立起身,一脸意气风发,朝众人一挥手:“走,跟爷去瞧上一瞧。”

众人一窝蜂往门口走,那粉荷姑娘混在人群中,正勾唇暗喜,谁知早已走到门外的张轲却忽地顿着。他伸手指着她,阴测测道:“若不似你说的那般美,爷便剥了你的皮!”

她一窒,脸上红白一片,终了还是点了点头。张轲满意一笑,抬举道:“美人儿,你唤甚么名儿?你过来,跟爷坐轿子罢。”

她躬身回道:“奴家名唤娇荷。”

张轲说完便领着小厮和几个姑娘去一探究竟。一路打听,知道刘府的人果然极多,他心道:这糖葫芦西施的大名果然不虚传。

小厮咣咣砸门,伴着呼喝催骂声,煞是骇人。刘宋氏一惊,只当是无赖恶汉来强抢她这孤儿寡母,吓得双股颤颤,连忙躲到了墙角。想了想不放心,又拿了把圈椅挡在身前。

菱儿开门后一愣,这一群人要做甚么?瞅了眼那面色不善的领头人,她小心翼翼问道:“这位老爷找错门了罢?这主家姓刘。”

张轲眼里一亮,转身问娇荷:“是她罢?”

娇荷摇摇头,“不是。”

张轲又瞅了菱儿两眼,点点头,年纪不对劲,这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他一把将菱儿推搡到一旁,自行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大剌剌坐在了主位的圈椅上。

他张眼四下打量了一番,嫌弃地砸咂嘴,这般穷的人家,真能出甚么好颜色?正鄙夷着,忽地被吓了一跳,余光隐隐瞧见墙角似有甚么东西在动。往那处一望,他不屑嗤笑,穷人家竟然把牲口栓到屋里来了?这些刁民也不嫌臭!他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猜测,那是牛还是驴?

“阿嚏——”

这一嗓子,声音大如响雷,将张轲吓得差点没跌下椅子,这是甚么怪物?抻着脖子望去,奈何有个椅子挡着,他不敢以身试险,便挥手招来个小厮,“你去,把那圈椅拿开。”

没了椅子遮挡,张轲终于瞧清,墙角蹲着的哪是牲口,分明是个人,撅着挺大个屁股在那哆嗦,嘿,他一乐,有意思!他缓缓踱到她跟前,弯身狎谑道:“打洞呢?”

望着她那可笑模样,他嗤嗤乐个不住,“呀呀呀,原来这刘府的人是属耗子的。”

“阿嚏,阿嚏——”刘宋氏抖抖帕子,扇着眼前的一层灰,被呛得眼涩喉痒。噤了噤通红的鼻头,她臊着脸立起身,暗暗打量了众人一番,门外立着几个倚门扭腰的大姑娘,还有几个骄横的小厮。屋里这人衣着华贵,倒不似无赖帮闲的人物,她松了口气。

瞧人的眼力劲儿她还是有的,对着这富贵人,她谄笑着问:“老爷贵姓啊?来咱们刘府是为”

张轲嘿嘿一笑,口气倨傲:“爷姓张,听说你家的丫鬟貌若天仙?去,将她唤来,爷品评品评,瞧瞧是不是名副其实。”

闻言,刘宋氏掩不住眼里得色,亮着嗓道:“不瞒这位老爷,我家绿莺是人见人爱、花见花羞、月亮见了也得往云后溜。可是啊,”她故意顿了顿,笑得见牙不见眼,“咯咯咯,她早已名花有主啦。”

眯眼斜瞟了眼众人,她得意地扬了扬脖儿,朝这张老爷道:“那主还是官身嘞,老爷听说过冯大人不?”

她这厢正想显摆一番,张轲却不耐烦一挥手,“少废话,去唤人。甚么风大人雨大人的,跟爷有何干系。”

刘宋氏顿时目瞪口呆,这、这人也太大胆了,竟敢无视朝廷命官?

张轲瞧她那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嗤笑道;“你这老虔婆,端的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丫鬟而已,爷还会跟人争?”

闻言,刘宋氏想了想,听说大人物都是一言九鼎的,便放了心。她想着只是看一眼而已,冯大人也未必知道,正要去带路,却听那人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简直惊掉她大牙。

“爷若真看上那绿莺了,谁敢跟爷争?爷可是朝廷四品大员!”

甚么?刘宋氏脑子一懵,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大官一个一个都往她家跑?若平时这般,定会为她脸上贴金,可此时却甚是让她心惊肉跳。

若他与那冯大人官阶相差悬殊些还好,一方自然强势,一方甘愿臣服。可这四品对四品,争同一个女子,这是要大乱啊!这事若闹起来了,刘宋氏不担心绿莺会如何,她担心自己,绝对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瞧这老虔婆兀自杵着不动弹,张轲将她扒拉到一旁,领着一众人大摇大摆地挨个屋子去寻绿莺。

刘宋氏回过神来,恰瞧见正鬼鬼祟祟要往后院跑的菱儿,一把逮住她,耳语几声后,自个儿也往后院赶去。

菱儿方才本打算去给绿莺报个信,听见刘太太的吩咐后,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搬救兵更迫在眉睫,便撒腿往冯府跑去。

满朝休沐日,冯元正立在书房挥毫泼墨,听完这小丫头的话,很是恼火。他对绿莺兴致还大着,得知竟有那不长眼的敢窥伺她,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怎么说他也是出身高贵的朝廷重臣,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当即便要派人去平事。

可待他听到那人乃是张轲张大人时,却迟疑了。

手指轻叩圈椅扶手,他阖眼暗忖:先头内弟偬说起的上元日打死人的张孔璋,名唤张琳,从兄便是这右通政张轲。张轲仗着识得宫内太监总管高全,平日极是嚣张霸道,强占民财、抢夺人妇之事全行了个遍,从弟张琳那人命官司亦是他找高全平的。

张轲虽有皇上面前的红人儿撑腰,可自个儿出身侯府,所谓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用怕谁。

可话又说回来,官场最忌树敌,自个儿稳重了半辈子,不想因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与其争锋。

想罢,冯元朝菱儿摆了摆手,闭目轻道:“你回罢,跟刘太太说爷没空。”

第12章 红杏

“嘭”地一声,房门被踢开。(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哎呀!”绿莺正绣着花样子,一惊之下针头戳进指里,血珠子冒了出来。将指头含入口里,往门口望去。

进门之人年过而立,一身锦衣,却面皮蜡黄,泪堂青黑,一瞧便是沉迷酒色之人。

这是谁?绿莺立起来,走到门口敛眉一福身:“这位老爷可是太太的贵客?堂屋在前头,这里下人房简陋,莫要辱没了老爷,奴婢给引个路?”

“免礼,免礼,爷不想找甚么太太,爷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哈哈。绿莺姑娘果然风姿卓越,让老爷我大为倾慕啊,哈哈哈。”

张轲见了她,顿时惊为天人。只觉她肤若凝脂,似一只白泠泠的兔子一般,哈喇子好悬没淌出来。此时被女色迷了心窍,弯腰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

找自个儿?绿莺正狐疑间,不防被他轻易抓了手去,瞧他竟这般轻浮,心中着恼。

她忍着羞愤起身后,谁知他却不撒手,还将她手又捏又揉。她只觉被握住的地儿一股湿滑,不知是油还是汗,甚是腻人。忍不住往外抽手,奈何那张轲力气大,死抓着她不放。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她一抬眼,顿时怔住。

只见门外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圈人,全是妖妖艳艳的姑娘,有几个已进了门。有眼含担忧的,有一脸瞧好戏的。这些是甚么人?她愈加羞愤,手上仿佛攀着毒蛇一般,使劲儿挣脱起来。

这般在大庭广众下拉扯,她急得面皮紫涨,恨不能遁地三尺。那手愈加不老实,渐渐往她手腕上攀去。她气得眼睫直颤,浑身打着哆嗦。

正轻摇螓首时,眼波一扫,竟于那人群之中发现个熟悉身影,不是刘太太是哪个?

绿莺连忙朝她呼喊起来。

门口的刘太太正等着冯大人来,她可不想做这出头鸟,谁知躲来躲去还是让绿莺瞧见了。她老大不乐意地越过前头几个姑娘,蹭着脚磨磨叽叽来到跟前。

她是想劝又不敢得罪张大人,想成人之美又怕冯大人动怒,急地是抓耳挠腮,一句话吭哧半晌:“张大人且再等上片刻,老妇人已让人去请冯大人了,呵呵呵。”

张大人?绿莺心内咯噔,怎么还是个官身?

张轲瞧刘太太一口一个冯大人,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不由仔细想了想,姓冯的同僚倒是有那么几个,只是比他官大的倒是不多,“哪个冯大人?”

刘太太连忙回道:“右佥都御史冯大人。”

冯元?张轲眼神一闪,这人与他同是正四品,这倒有些难办了。mht.la [夜夜小说网]他摸着下巴转了转三角眼,扫了眼面前受惊的小白兔,暗忖须臾,终于撒开了手。

刘太太与绿莺二人瞧他肯退让,皆是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喘匀,紧接着便又一窒。

只见那人竟优哉游哉地往桌旁走去,且还捡了张圆凳落座,一手支着腮帮子,杵在桌沿儿,翘腿闭眼、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儿。

这般闲适,跟逛自家园子似的,这是要作何?二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作不知。

刘太太蜷起帕子擦着额上的汗,快步走到张轲跟前,谄着脸探问:“大人这是”

张轲睁开眼,扫了扫门口的绿莺,摸着下巴啧啧几声,朝刘太太乐道:“爷还真瞧上这美人儿了,等冯大人来,爷亲自跟他说。”

闻言,刘太太与绿莺面色各异。

刘太太是一身松快,冯大人来了更好,左右不用她为难,不论谁得了绿莺,左右不为难自个儿便是。

绿莺却有些忐忑,太太既然已让人去请冯爷,她也能感觉到冯爷对她是有几丝情意的,若这张大人官阶低还好说,他不会轻易将自个儿拱手让人。可张大人的官阶若高于他,哪怕是半阶,他会不会就将她弃之不顾了?

正想悄声向刘太太打探下这人来路,奈何那张轲此时又眼神色靡地直望着她,她只能无奈作罢。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促如骤雨一般。绿莺大喜,心道良人终于来了,连忙往门口紧走几步相迎。

她正欣然地翘首以待,可当来人从人群中钻出,如花笑颜顿时凝在脸上,原来是菱儿。

绿莺心下失望,却仍不住地伸头往门口处望去。这时候她也有些发急,都这么久了,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刘太太往这菱儿身后瞅了瞅,急问道:“可是未寻到冯大人?”

闻言,绿莺心一紧,连忙回身定定望着菱儿,等她回话。

菱儿心下羞愧不已,尴尬地瞄了眼她,低头轻道:“冯大人不会来了。”

绿莺一怔,只觉心仿佛一下子空了,浑身发冷,呆呆地望着众人,揪紧帕子,有些不知所措。

刘太太不明所以,疑惑问道:“他忙着?那可曾派人来或交代些甚么话?”

菱儿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心疼绿莺,想将这残酷的事说得柔软些,奈何笨嘴拙舌,只能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冯大人听完我的话后,本来要让德冒小爷带人来的,可当德冒小爷召了几个小厮正要出门,冯大人却又将他拦住了。之后他便不言不语坐了半晌,醒来后便让德冒小爷将人散了。”

顿了顿,她怜悯地扫了绿莺一眼,红着眼气冲冲朝刘太太道:“他还让我跟你说,绿莺是你刘家的人,是你刘太太的人,他没空理会这些闲人琐事。”

绿莺身子晃了晃,喉咙发紧,原来在他心里,自个儿只是个闲人?她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刘太太、菱儿、张大人、一众穿红戴绿的姑娘,他们面目模糊,似真似幻。

她阖上眼,告诉自个儿,那个人不会不要她的,这只是梦罢了。她在做梦,被梦魇住了,睡一觉明早便好了。

“姑娘!”

正浑浑噩噩一身飘忽时,一声急促大喊响在耳畔,紧接着自个儿便被人接住了身子。那人是个身子瘦小之人,根本扶不住她,两人正缓缓往地上瘫去。

绿莺睁开眼,攀着这人的胳膊立稳,强扯了个笑,声音轻缓缥缈:“是你啊,菱儿。我还不是最可悲的,还有你关心我在意我。”

菱儿替她抹着泪花,瘪着嘴哭道:“姐姐方才差点厥过去。”接着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想开些啊。”

绿莺拭了拭脸,这才发现竟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无力笑笑,心内空落落不见底,里头散出的绝望将她紧紧吞噬。

她怔怔地立着,不去瞧刘太太的嘴脸,不去看张大人的猥琐,不在意一众姑娘的七嘴八舌,只垂头敛眸望着自个儿的绣鞋。

那上头绣的是凤栖梧桐,昨儿那凤鸟还与梧桐树相依相偎,欢快地歌咏它的伟岸与挺拔。如今它却孤零零挂在枝头,叫声凄厉喑哑,却依然挽不回梧桐树那已然空了的心。

张轲有滋有味地瞧着绿莺,此时也不急色了。他如今才晓得,原来美人除了笑,哭与悲竟也这般美,美得惊心动魄,尤其是此时她那仿佛生无可恋的绝望劲儿,端的是让人心酥肝麻啊。

“爷口渴了,过来给爷倒杯茶,闲杂人等都滚蛋罢。”

刘太太虽不知冯大人为何改了主意,但他的确已将绿莺视为弃子了。她望了望里头坐着的财神爷,朝菱儿哼道:“瞎眼了?还不快扶绿莺进去伺候着?”

菱儿暗地鼓着腮帮儿,只当作甚么也未听见,干杵着不动。

“嘿!你个小蹄子,要造反了?”屋外一圈人,刘太太只觉一张老脸似被鞋底子踩扁了般,顿时恼羞成怒,蹬蹬蹬走过去,攥起拳头就要往菱儿身上捶。

绿莺连忙将菱儿拉到身后,木着脸道:“太太,奴婢要去伺候张大人了,菱儿,扶我过去。”

刘太太看她识趣,咬牙忍了,狠瞪了菱儿一眼,挥挥手:“快去罢。”

绿莺面色平静,莲步轻移,缓缓往桌前走去。身旁的菱儿忍不住,哭得一抽一噎,泪珠儿砸到绿莺手上,她微微一笑,无奈道:“哭甚么呢?哪个奴婢不是过着被轻贱被摆布的日子?我又有甚么不同呢?”

她告诉自个儿,她没有甚么不同,否则那个人又怎么会将她弃如敝履?

此时面对这张大人,她倒是没多少惧怕,他不比朱员外强多了?呵呵,她该感激老天爷才是啊。只不过那个人今后是不会再来了罢?自个儿与他果然只是一场露水姻缘,缘尽人散。

刘太太在后头紧紧盯着,见她已走到张大人身旁,便放了心,伸手将众人轰了出去。

她迈出门槛,方要转身将门阖上,忽见一人从月亮门穿梭而出,虎虎走来。

那人生得身长体壮,却一脸玩世不恭,见到几个姑娘,桀骜的身子一停,奇问道:“香月楼的人怎么来这了?”

娇荷一惊,连忙往众人身后匿了匿,她是又惊又气。

一想到那日在佟大人的京北别院内,冯大人弃她而择绿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还不如一个丫鬟了?端的是侮辱她!

因着这般,她才将那绿莺与纤姿貌美的西施作比,将张大人引来。本以为那肥笨的绿莺定入不了他的眼,谁知竟生生为那贱蹄子做了嫁衣裳!

已然这般了,可莫要让这人知晓是她推的波助的澜啊。

来人见无人答他,众人面面相觑,连刘太太也哑然,他愈加好奇,抬腿欲进屋。

刘太太张张嘴正想拦,那人却步子老大,越过她推开门,转眼间便瞧不见衣角了。她生了些忐忑,连忙紧跟了进去。

那人方一迈进屋内,便瞧见坐在圆凳上的绿莺,边朝她走来边问道:“出了何事,怎么这么多人堵在你门口?”

这人一口大嗓门,绿莺这辈子都不会忘。先是救她于生死,后是阴差阳错保了媒,让她因那个人经历了一场转眼成空的风花雪月。

她心内自嘲,怎么每回最最狼狈时遇上的都是他?她望着他与那个人相似的昂藏身躯,微微一笑:“佟爷——”

偬说着话又往里走了两步,待来到她近前,才忽地发现,她哪是坐在圆凳上,屁股下分明还有个人肉垫子。

这时那人肉垫子终于瞧清来人,先是攒眉一奇,后想到甚么,才道:“俦指挥是来寻冯大人的罢?他不在这,你回罢。”

偬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男子将女子搂坐在怀,那贱手忒不老实,这摸摸那抓抓,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勉强笑笑,他朝张轲行了个礼后,便一脸气愤,指着绿莺骂道:“你是我姐夫的人,他那般看重你,你——”

说着说着便气得浑身哆嗦,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控诉道:

“你这枝出墙的徐杏!”

第13章 来了

绿莺一窒,哪里是她不知好歹,分明是那厮狠心绝情,她不愿多言,只委屈地撇过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张轲瞧这偬跟只黑熊似的在这大吼大叫,强自压下心内的火,忍得嘴角直抽。

他放开绿莺,朝偬好声好气道:“佟大人有所不知,冯大人已撂开手了,方才派人过来知会了,呵呵。”边说着话边指了指不远处占着三尺地儿,却犹如死人一般寂静的刘太太,“不信你问她。”

刘太太哪个也不敢得罪,舌头似被猫儿叼了,只哈哈哈陪着笑。

闻言,偬倒是一愣,却仍是义正言辞说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下官的姐夫可以不要她,可她却不能这般水性,俗活说,一女不侍二夫!”

张轲顿时目瞪口呆,脸皮抽筋。他望了望绿莺,又瞅了瞅偬,一脸不敢置信:“佟大人,她只不过是个小丫鬟,本就无名无分,如今与冯大人也再无干系了。难不成你还要她一辈子为冯大人守节不成?”这人脑子被驴踢过罢。

“丫鬟怎么了,丫鬟就可不遵三从四德,便可不守妇道了?”偬高昂着头颅,据理力争。

张轲嗤之以鼻,翘起二郎腿,歪着嘴角讽笑道:“用不用本官上奏皇上,为她申建个贞节牌坊?”

他本想拿话刺刺这佟大人,谁知偬立马点头如捣蒜,还不忘朝他竖起大拇指,红着眼眶感怀道:“此举甚好,大人英明!”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张轲忍着气,憋得面皮紫青。心道,这佟尚书的爱子果然如传言一般,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世人只知,这人将嫡母气得满嘴起泡,将老爹气得胡子直翘。可世人一定不知,这人还是个满嘴跑胡话的,他今儿算开了眼界了。

他暗暗抬了抬脚,扫了眼鞋底子,今儿也没踩到狗屎啊,怎么偏偏让他遇上这个瘟神了呢?

这时又听偬继续说道:“孟公曾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张轲瞧他一脸悲愤,涨红脸一副凛然不就范的模样,忽地生了丝恍惚,仿佛自己成了那抢夺姑娘的山匪,而这偬则是那被抢的清白大姑娘。

甚么乱七八糟的!他摇摇头,横的怕愣的,对着这混人已然气不起来了。他绷紧脸皮,面无表情道:“佟大人少年英雄却是个记性不好的,应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偬悻悻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词穷,打着哈哈道:“女丈夫也是大丈夫,巾帼不让须眉嘛,嘿嘿。”接着朝绿莺走进几步,指着她凶横道:“说你是大丈夫,你就争点气,多学学人家花木兰!”

绿莺瞧他面如顽童,傲然直立,心内好笑之余又生了些凄凉。这佟爷与那个人长得南辕北辙,年纪差了一大截,可这性子里的桀骜气势倒是如出一辙,无论何时自有一股凛冽风范。呵呵,真是好笑啊,最该来的人不肯来,不干系的人此时却在这唱着一出滑稽戏,怎一个乱字了得!

张轲无奈地阖了阖眼,只将他当成个无知纨绔小儿,也陪他闹够了,失了耐心,下起逐客令:“佟大人且回家跟你爹娘吃粽子去罢,莫要再耽搁了。”

嘿,娘了个熊!这话怎么听怎么羞辱人,他是想说“回家找你娘吃奶去罢”?偬生了气,驴脾气上来,大刀阔斧立在屋子正中,梗着脖子道:“下官不回家了,今儿就在这过节了。”

张轲气结,一手指着他,这、这哪里是尚书家的公子,分明是癞巴小巷里的泼皮无赖啊!他立起身腾腾腾走到偬跟前,厉声道:“佟大人这是何意,难道仗着有个尚书爹便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可偬仗着年轻气盛,却不怕他,挺着胸膛朝他走进几步。

张轲一怔,瞧他步步紧逼,心胆一悬,忍不住朝后退了退。这、这是要动手?这偬可是武官啊,他吓得双腿打起了摆子,嘴上却强自撑着:“你、你大胆!你若以下犯上,可是要、要挨刑罚的!”

绿莺也有些担心偬闯祸,想劝却又觉得自个儿身份低微。

门口一众姑娘依然未离开,虽不敢进内室一探究竟,却凭着耳力听了个真亮。一个个春心荡漾,嗤嗤窃笑,心道这佟小爷果然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二人正僵持不下时,忽地一声叱喝传来:

“住手!”

这声音气势浑厚,众人一惊,一个个回头去瞧。只见一人拨开人群,还没让人瞧清面目,便几个大步眨眼间拐进了屋内。

来人正是冯元,一头细汗,喘息沉沉。他进了屋先望向绿莺,从上到下仔细瞧了瞧,见她衣冠整齐才放心。

绿莺见他眼含关切,先是心内一喜,暗道良人终是来了,他心里总归是有她的。可紧接着又想到他的薄情,心里一酸。最后狠狠心,强扭过头不去看他,将这气置上了。

冯元转眼望向无礼的内弟,将眉头一拧,厉声道:“莫在这出洋相了,快给张大人赔罪。”

偬见了他犹如耗子见了猫,吓得一缩头,咕哝几声,百般不乐意地朝张轲拱了拱手,惫懒道:“下官今儿脑子落家了,方才都是瞎说八道,张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张轲都烦死他了,听见他声音就脑瓜仁儿疼,揉着太阳穴不耐烦道:“罢了罢了,快家去罢。”

偬暗地一笑,又眼巴巴望向姐夫,冯元扫了他一眼,哼道:“还不走,等着留你饭呢?”

这话一落,他如蒙大赦,叽里咕噜地往门口颠去,转眼便没了影儿。

张轲吁了口气,可算将这瘟神打发走了。他望向冯元,“冯大人这是?”他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冯元不是不要这绿莺了么,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是为哪般?

冯元走到绿莺跟前,将她拉到身后,朝张轲拱手道:“想必是有甚么误会,这绿莺乃是本官之人,还望张大人高抬贵手,另觅旁花。”

张轲一怔,也只怔了眨眼的功夫,便顺势打着哈哈:“误会,误会一场,哈哈哈。”他嘴里这般说,心里却有些不悦,这冯元这般反复无常,耍着他玩呢?两人皆是正四品,张轲虽不惧他,但若因个丫鬟树敌似乎也不大好。

他又瞥了眼绿莺,肥肥润润一直白兔子,俏生生立在那里,还别说,她那小模样他还忒是舍不得。他忖了忖,时下不论是官员、贵族,亦或是富户之间互换爱物皆为雅事,便动起了这心思。

“冯大人,本官晓得你甚爱吴道子的画,正巧珍藏了一幅《天王送子图》,不如你将这绿莺”

冯元正要下逐客令,闻言一怔。甚么?他寻了许久的吴生之画竟被这草包得了?销声匿迹几十载的名画现了世,他心内大喜,可却不知是真迹还是赝品,估么这草包也辨别不出罢?

他笑了笑,挑眉问道:“张大人,宋徽宗与东坡居士都临凝此画,端的是可以假乱真,那画可否让本官赏鉴一番?”

绿莺一惊,白着脸瞠目望向他,希冀他能甩给她一句安抚:“放心,爷只是见识赏玩几眼,绝不会将你换出去的。”谁知那人连个眼风都没扫给她,只听张轲乐颠颠儿说:“冯大人放心,那画确是吴道子亲手所绘,本官这就让人回府取来。”

他说完便吩咐了随从一番,回身后又对冯元招呼道:“冯大人且先坐下等等,本官的府邸倒是离这里不远,片刻便能将画取来。”

冯元笑着点点头,从善如流坐到了近前的圆凳上。

第14章 互换

二人不熟稔,分别落座后未免大眼瞪小眼,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摆弄起了短粗手指上的大扳指。(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刘太太与一众姑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干杵着,倏忽望望二位权臣,倏忽又望望那可怜的小丫鬟,有唏嘘怜悯的,有嘲讽笑话的,更有自怜己身的。

娇荷眯眼望向绿莺,知道这贱蹄子大势已去,也不惧怕冯元会将自个儿认出了,厉生生走到众人前,朝她冷笑不已。

绿莺早已面白如纸,察觉到一束毒光朝自个儿射来,转头一瞧,倒是未认出来这是何人。她此时哪有心思顾及其他,心中怨恨冯元,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那画是假的了。

这时,张轲派去的随从手捧着长方锦盒已回转来,冯元眼一亮,腾地立起身,满眼跃跃欲试,直勾勾盯着那盒子。

张轲得意地撇撇嘴,负手迈着方步接过锦盒,郑重地摆在了桌子上。

待他将画取出,一卷极厚的卷轴赫然现在冯元眼前,宽一尺有余,古朴庄重。张轲挥手招来两名随从,一左一右往两边拉开那画轴,绿莺定睛一瞧,长足足能有十尺,画线繁复,雍容端雅,确是幅好画。

她心一沉,隐约有丝直觉,这画倒不似假的。她心内如兔跳鼠跑,颠簸不停,惊疑不定间,凝眸望向冯元。

冯元已然走到那画跟前,将整幅画囊括眼中,间而扫眼局部,攒眉细思起来。众人等了须臾,才见他眉头松散,面色如春回大地般和煦开朗,“徽宗画风属黄派,东坡粗犷豪迈,二人画时皆铁线,而这画描的是兰叶线,一股吴带当风之感,正是吴公亲笔所绘,实属真作。(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叮咣”一声,绿莺仿佛能听见自个儿的心,从万丈高的山峰瞬间摔进江河,如秤砣一般,转眼没了影儿。她果然猜得不错,画是真品,那人眼中藏光,对那画的喜爱必得之意赫然乍现,欣喜、钟爱、狂嗜,这哪里是看画,分明是瞧着前世的爱侣,她如何能比?

心中又嫉又愤,仿佛一架天平,一边是爱是嫉,一边是愤是恨,忐忑辗转,不知如何是好。

张轲斜眼瞟了眼冯元,心内冒着酸气,想当初这画还是他多方找人鉴别后才知真伪,这人几口茶的功夫便瞧出了底细,端的是让人嫉妒地牙痒。这般想着,嘴上却不表:“冯大人果然有才,哈哈,让本官佩服啊。”

扫了眼煞白着脸的肥兔子,他命随从将画收入锦盒中,亲自托着那盒子朝冯元哈哈一笑:“本官不懂画,留着这画实属对牛弹琴,宝剑赠英雄,名画赠才子,冯大人且收下罢。”

冯元眼含笑意,点点头,将画盒接过,郑重地捧在怀里。众人齐齐望向绿莺,美人换名画,这在众人间已是心照不宣了。她们此时好奇,这小丫鬟是哭还是笑,是挣扎还是逢迎呢?

出乎众人所料,绿莺一脸木然,仿似局外人一般,只定定望着冯元。

众人正奇时,忽地传来一声张轲的惊疑:“冯大人?”众人又连忙一同扭头,望向冯元。

冯元爱不释手的触了触楠木画盒上雕刻的青松纹理,感受着掌下的坚硬铿锵,心却蓦地一软,转眼瞧向绿莺。

一身淡紫粗布,肥肥大大似老妪的衣裳,可被她穿来,却仍是如树梢上的目一般鲜俏。鸦青头上珠花朴质,脸儿白得如藕荷一般,眼珠子大如葡萄粒,脉脉流转间隐含情意。冯元忆起近日来的耳鬓厮磨,忽地生出了些恍惚与不舍。

他眼一定,与绿莺四目相对,如石子投水,心内瞬时起了层涟漪。他摇摇头,放下画盒,朝张轲拱了拱手,笑说道:“无功不受禄,本官愿出纹银五千两买这画,不知张大人觉得可行?”

这话一落,众人顿时惊掉了下巴,姑娘们面面相觑、嘀嘀咕咕后一致瞧向绿莺,心内皆是喟叹一声:果然美色惑人,对那小丫鬟是又嫉又酸。连刘太太也觉绿莺的身形忽然间魁梧高大贵重了许多,恍然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在朝她招手。

绿莺煞白的脸儿回转成粉润颜色,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扑通一声落了回去,浑身冷汗瞬时干涸,直如死过又重生般,端的是虚惊一场。乍惊还喜后便是喜极而泣,泪珠子扑簌簌便落了满腮,眼儿朦胧地楚楚望着冯元,直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张轲抽抽嘴角,眼巴巴等了他半晌,却是这么个扫兴的答复,心内暗骂这冯元难缠,脸色却堆笑:“诶,冯大人客气了,提钱岂不是伤了咱们哥俩的情谊?画乃死物,不值甚么,不如”

这未尽之意冯元哪会不懂,他敛眉笑了笑,张口道:“张大人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吴公之作虽贵重,红颜知己却更难得。”

嘿,有意思!张轲瞧他拿这肥兔子这般宝贝,心更痒痒了。他踱了两步凑到冯元跟前,挤眉弄眼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冯大人以为如何?”

冯元听了这话,再瞧他一脸秽笑,心内莫名生了反感厌恶,沉着脸,抿紧唇冷眉不语。

张轲不死心,拧起了粗乱的眉头。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心内挣扎一番,须臾,终一跺脚狠了狠心。他咬牙抽紧面皮,割肉道:“除却那《天王送子图》,本官再送冯大人一幅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万望冯大人能割爱啊,哈哈。”

闻言,冯元面色缓了缓,凝眉忖度起来。

他这一默然,张轲大乐,嘿,有门儿!

绿莺却吓得一颗心又飞窜上来卡在嗓子眼,她也懂文墨,晓得这两幅画价值几何,说贵如千金都不为过。莫非真要将自个儿让给那张大人?她告诉自个儿,不会的,他既然都来了,方才又推辞过,便不会轻易妥协。

可紧接着又想到,自个儿这般低微,不及那任何一幅画的万一啊!

她心底一片杂乱,顾不上再与冯元置气,不顾在场之人目光,提步走到他身后,抖着手,五根指头攀上他袖口,揪起一撮绫罗布料紧紧抓在手心,阖上眼深喘了一口气,从后头使劲儿拽了两下。

绿莺隐约生了破釜沉舟之意,这力气便使得大,冯元未防备下,差点被她扯了个趔趄。

他心神急转,后脚跟一定,堪堪稳住身形,眉头拧成了疙瘩,阴着脸回头向她望来。

第15章 争美

冯元正腹诽这草包还有完没完,心下虽厌烦,奈何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伤了和气,便在腹中仔细斟酌起托辞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袖口一沉,神思凝聚时被打断,任谁的面色也不会好。

他阴着脸瞪着绿莺,却见她双目晶亮,紧紧注视着自个儿,轻摇螓首,欲语还休,惧怕乞求之意混杂,他心思一转,瞬时想好了说辞。

“都说奴籍女子薄情虚荣攀附权贵,可本官这红颜却对本官用情至深。瑰宝易求,真情难遇,还望张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宥则个。”说完对张轲拱了拱手。

他这话一落地,绿莺先耐不嘴了面皮,羞答答地谁也不敢瞧,只垂头将帕子搅个不住。心里却又喜又怅地想着,他这是晓得了她的心意还是仅仅只是权宜之词?

张轲才不信他的鬼话,只觉他是故意处处与自个儿作对,他面目狰狞,阴测测咬牙,“好你个冯元,本官这般低三下四求你你还拿乔,你这是打定主意非跟本官为敌了?”

冯元本想着待他对绿莺腻味了,这张轲若还想要她,他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将她双手奉上。只这话却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有人上赶着捡破鞋穿,那是人家乐意,可你若对人说“对不住啊兄弟,这鞋我还没穿够嘞,待我再穿穿,几月之后再给你啊。”这不是羞辱人么?!

几月后将美人儿送给张轲便皆大欢喜了,没必要撕破脸。因着这般今儿他才处处忍让,没想到反而一味助涨对方气焰,他也不耐烦了。拾起桌上画盒塞到张轲怀里,冯元揪起他衣襟将他撂到了门外。

众人瞧冯元面色阴沉也不敢停留,一窝蜂地往门外涌去。(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张轲也不是个矬子,奈何冯元身强体壮又是练家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竟被生生提溜到了门外。待回过神时已然跟个二傻子似的直挺挺杵在石阶上,那门阖得紧紧,与他鼻尖只一掌之遥,愈发显得他可笑。

他面皮紫涨,臊得双拳紧握,阴鸷地一扫众人:“瞧甚么瞧,再瞧把你们眼珠剜出来,都给爷滚!”

众姑娘面上悻悻作鸟兽散,心里却乐个不住,个个想起了《水浒传》里景阳冈武松打虎那回,一面感叹那冯大人英雄气概好不惹人倾慕,一面暗笑这张大人猥琐窝囊好不惹人鄙夷。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没完!”到底有些忌讳忠勇侯,张轲也不敢硬闯进去,只骂骂咧咧带着随从恨恨离去。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只剩冯元与绿莺二人。

冯元负手立于屋子正中,绿莺离他几臂远,尴尬地搅着帕子。她能感觉到他正俯视着她,那目光狂肆迫人,就算她将头垂到胸前也依然忽视不了。她想似以往那般,走过去小意殷勤地伺候,可却又忽地生了丝胆怯。她想与他说说话,不愿这般相对无言,可却又忽地有些哑然。

她心里明白,说到底,这都是因她对他生了怨,即便他最后仍是赶来了。

其实她多想冲过去,狠狠捶打他胸膛,哭着讨伐:“你这心比石头还硬的狠心胚,你还来做甚么,你不是不要我了么?”她还想质问他:“你不是死活都不愿来么,又为何改了主意?”

可她不敢,不敢理直气壮、不敢歇斯底里、不敢哭闹、不敢发泄,她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不知他会否给她一句怜惜、一声安慰、一语歉然?

冯元瞧她离自个儿恨不得八百丈远,似只鹌鹑一般缩头缩脑,不悦道:“见了爷话也不说一句?脖子让张大人扭断了?”

瞧瞧,这说的甚么话!绿莺忽而一阵委屈,就一句软和话不会说么?她心里跟吃了未熟透的莲子一般,又酸又涩,泪珠子顺着脸颊砸在泥砖地上,转眼便被灰土吸噬,连个水花和响声都没留下。

虽是这般,可冯元是何眼力,已然瞧见她哭。他不知她心底事,只当是被张轲惊到,便拧着眉头叱她:“既没吃亏,就莫要哭哭啼啼的了,爷听着心烦。”

两人一个气答答,一个不耐烦,屋内沉滞。绿莺想起先头张大人一脸色靡,又攀她腕子又抓她手的恶心事,又气又委屈,憋得难受,张口就来了句:“那要是奴婢被他欺负了呢?”那你总会说几句软和话,怜惜怜惜我了罢?

冯元未领会她的意思,只在脑中浮现出一幅她与旁人床榻亲热的景象,眉心一跳,垂眸阴鸷道:“只要爷没厌你,你若敢弄脏了自个儿,爷定将你”

“哈哈。”忽地一声嬉笑打断他的未尽之言,窗扇外竟嗖地翻进一人来。

绿莺吓了一跳,瞠目一望,竟是偬。

偬踱到冯元跟前,舔脸卖乖道:“弟为了替姐夫救这小丫头于水火,枉顾律法,纵马驰骋京城,这罪可犯下了啊!”

“不过是罚些银子的事,给你。”冯元笑笑,从衣襟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他。

“诶,弟为了姐夫,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惜,银子算甚么,弟不缺。”他嘿嘿一乐,转转眼珠子油滑道:“姐夫记着欠弟个人情就是了,以后求姐夫的时候不少呢。”

绿莺一怔,这才恍然大悟,偬哪会那般巧出现,原来竟是这人安排的。她忽地有些自责,自个儿为何那般刻薄,她不是他的妻更不是他的妾,他凭甚么就一定要护着她呢,而且他最后终是替她遮下风雨、费心费力,可见他心里是有她的,她要知足啊!

冯元拿这撒痴卖乖的内弟没法子,眼含笑意,无奈地摇摇头,转眼时敲与绿莺四目相对。她目光清澈,里面饱含动容与感激,他不自在地错开眼,心内忽地生了丝不自在。

他当时一口回绝,一来是不想得罪张轲,二来也是怀着侥幸心思,谁说这张大人一定能瞧上绿莺呢?待将那报信的丫头打发走后,他愈想愈烦躁,须臾便后悔不迭,万一她真的入了张轲的眼呢?他与她正热乎着,一想到没准今儿她便可能被旁人染指了,端的是生生割他肉一般。

好一番思索挣扎后,终是决定亲自赶来刘府。

可当他正要出门时,偏偏赶上侯府老夫人派人来请他,他无暇他顾,便想到了偬,遂派人来河岸寻他。

端午这日南北习俗不同,南人江上赛舟,北人河岸射柳。所谓射柳,即是将鹁鸪鸟藏在葫芦里,葫芦悬于柳枝上,弯弓射之,若射中葫芦,鹁鸪就飞出来,以此来定胜负。河岸离冯府不远,冯元这个年纪早腻了这种耍威风的诚,偬正是跳脱的时候,年年那魁首必要收入囊中。

德冒须臾便寻到他,此时他已然射中十几个葫芦,鹁鸪扑飞乱叫,魁首之位将得。待听到姐夫的交代,他二话不说,扔了弓箭,找了个家伙随手斩断马车套绳,骑马朝刘府飞奔而去。

此时尘埃落定,冯元松了口气,多亏偬周旋,他才能及时赶到。想到方才所见,他朝内弟无奈道:“我不是让德冒跟你说,不要跟张大人硬碰硬嘛,只拖延一番便好。你如今官职低根基浅,不宜得罪人。”

偬暗地撇撇嘴,心道:那是你没瞧见他是如何欺负你那小丫鬟的,你要是瞧见了,估么能把他牙拍飞!

第16章 事发

冯元倒在床上,餍足地吁了口气。(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大手一揽,将绿莺搂在怀里,望着那粉润小脸儿,笑着开口道:“你身子不便还这般小意伺候,爷领你的情。说说,想要甚么赏?”

绿莺抬头望了望他,怯怯摇头。他已然待她不薄,平日银两首饰不断,有他护着,刘太太再没让她受累挨饿,上月更是因她与那张大人起了争执。

那日之后,汴京的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立马有了谈资:“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

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还被添了油加了醋,又变成了“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这个破了头,那个断了腿,两人闹了个不死不休。”

他因着自个儿当了全汴京城一月的笑柄,她哪能再没脸没皮地讨要东西。她摇了摇头,一手环上他健硕的腰峰,将小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心内满足,抿嘴笑得腼腆:“奴婢甚么也不要,只要冯爷常来坐坐便好。”

冯元暗自点头,嗯,是个本分的,看她也愈加顺眼。

“爷新得了个羊脂白玉如意,过几日给你带来。”顿了顿,他想到还有一事未交待,“对了,爷在朝为官也不便常来这刘家,正好在南门那里有个宅院,已着人归置了,改日休沐接你过去。”

绿莺一怔,这、这是要替她赎身的意思?

她有些不敢置信,猛地坐起身子,抓着他的手急促问道:“冯爷说的可是真的?没哄奴婢?”说完便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抿着的唇,唯恐他忽然张嘴给她来一句“哈哈,爷是逗你玩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瞧她瞪着那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冯元仰脸轻嘁一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是不会哄骗与你。”

绿莺心下大定,暗叹终于能离了这虎狼地儿,朝他感激道:“冯爷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没齿难忘,今后定尽心尽力伺候。”

冯元将她拉倒躺下,凑过去亲了口那红艳艳的小嘴儿,笑道:“你这可人儿,不光让爷牵肠挂肚,连你家太太都不舍得放你走,端的让爷好一番周旋。”

他给刘太太的赎身银子足,奈何那婆子就是百般推脱,说甚么“与绿莺主仆情意深”、“要一辈子在一处”云云的鬼话。他一瞧这般多的银子都不管用,直接施了官威。

以他之力,让这刘家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不是难事,这点刘太太比谁都清楚。可她没想到往日对她甚为和气的冯爷,今儿竟以势压人,暗道绿莺还挺有手段的,往常端的是小看这小蹄子了。罢了,俗话说:民不与官争,她只能恨恨撒手。

绿莺听得瞠目结舌,不知竟还有这一番周折,心下触动。没想到他竟这般看重她,自个儿竟能得他这般眷顾与费力筹谋。她此时心内是又羞又喜,隐隐还生了丝骄矜得意来,忍不住偷偷咧嘴窃笑,喜得跟朵大喇叭花似的。

她满眼氤氲地望着冯元,脸颊热烫,情潮难抑,猛地扑到他怀中哽道:“冯爷天人之姿,竟能让奴婢遇上,奴婢何德何能,莫非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冯元听了这话,心内大为受用。瞧她眼眶微红,眸光盈盈,他朗声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小脸儿,“只要你将爷伺候好,爷不会亏待你。”

翌日,冯元散衙回府。夫妻两个正坐在正厅说话,忽地从外头传来一阵丫头婆子叽叽咕咕的议论声。

“何人喧哗?”

冯元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吓得几人赶忙进来回话,“老爷恕罪,实在是那小翠的老子娘赖着不走,奴婢才在一处想着辙呢。”

冯佟氏心一跳,赶忙拦住她们几个的话头,“他两个想必是得了失心疯,再不走就打走,实在不行绑了送顺天府衙门去。”

几个下人彼此对看一眼,连忙点头应是,往角门而去。

“且慢!”冯元瞧她这般发急,暗疑其中必有隐情。他将人唤住,朝她们问道:“小翠是哪个?她老子娘又为何闹事?”

几人抬起头,窥见太太使的眼色,不知该不该答,你瞧瞧我我打量你,皆嗫嚅不言。

正犹疑,忽地一声叱喝传来,“主子问话竟敢不答,是想被发卖不成?”冯元心火直冒,这冯佟氏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下人打起眉眼官司,当他是死人不成?

几人这下再不敢支吾,谁是一家之主他们可分的清楚。年长的一个婆子起头道:“小翠是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头些时候去了。因身子上有伤,她老子娘便来讨要说法。”

冯元奇问:“如何去的?”

“是少爷、少爷他”那婆子瞧了眼端坐在主位的二人,再不敢往下说。

冯元不耐烦,摆摆手,“罢了,将那小翠的老子娘领进来。”

待那老夫妻进来,他冷眼打量,瞧起来似是庄户人家,面色黝黑,穿的也不甚干净。

“二老即是小翠爹娘?”

那庄户夫妇进门前还有些理直气壮,待进了门一瞧,那居正位之人竟身着官服。此时忽地生了些气虚胆怯,忙鞠躬哈腰道:“回大人话,小翠正是小人夫妻的闺女。”

冯元疑惑,攒眉问道:“既是知晓冯府乃小翠主家,为何还来闹事?”

“小人不是来闹事,而是来讨个说法。”那黝黑汉子有些悲愤,“那日贵府小厮将小翠抬回家,一个婆子扔下几贯钱,说是小翠自个儿贪玩掉池子溺死的。这、这分明是指鹿为马,小人闺女哪是溺死,是被活活凌虐死的啊!”

“求大人明察。”夫妇俩双双跪地,“咚咚咚”磕起头来。

冯元眉头一皱,示意丫鬟婆子将二人扶起。他端起茶杯撇了撇茶末,敛眉暗忖起来。

须臾后,他忽地将脸一肃,沉声开口:“冯府官宦人家,府里上至各位主子,下至仆妇小厮,可从未磋磨过丫鬟,二老慎言!”说罢将茶盏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吭”的一声动静颇大,厅里众人皆是一瑟缩。

为官之人自有一番凛冽气势,那夫妇果然吓得一惊,双腿打起了摆子。

冯元一瞧这是敲打到了,便将话头一转,语气惋惜,“小翠是个好的,本官知晓二老心内伤痛,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二老节哀罢。”

他让人取了二百两银票,夫妻二人这才满意而归。

待人远去,冯元一改方才闲适,再忍不住气,狠狠一拍桌子,话从牙缝挤出来:“这个孽障!来人!”

第17章 家法

冯佟氏撇撇嘴,方才她就一直不乐意拿忒多银子打发那贪财夫妻,此时一听老爷这般骂她的宝贝儿子,忍不住辩驳:“渊儿十四了,晓了人事沾了几个丫头罢了,谁知那小翠是个丧气的,竟然死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她那老子娘也是无赖,二百两银子莫说一个小翠,一百个小翠都买得,真是便宜他俩了。”

“放屁!”冯元不防她竟说出这般不着四六的话,气得呼哧直喘。

“你!”冯佟氏一滞,一脸不可置信,想她一介大家闺秀,从未被人用这般腌臜的话骂过,更是当着一众下人面儿,顿时面红羞愤。

冯元冷睨了她一眼,心下暗叹:府里人只以为自个儿是因她无貌才不待见,可娶妻娶贤,自个儿何时嫌弃她容貌了?就这行事乖张、无贤无德之人,他怎么敬重的起来?

“不拿银子打发了,你想他两个闹到全汴京皆知?你想你宝贝儿子一辈子说不上亲?”

冯佟氏听了这话果然一缩脖,冯元端的是恨铁不成钢:“慈母多败儿!冯安自小便被你护在羽翼下,我每每要训导,你皆又拦又挡,如今长成个贪花好色之徒,院子里的丫头被他欺凌个遍不说,竟又闹出了人命!”

吐出口郁气,他有些灰心道:“哎,侯府爵位由长房承,我本想让他走仕途,奈何他不争气,被国子监除了名,练武又嫌苦。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只能承下些我挣下的家业。可你瞧他不思进取的样子,你我百年后,他坐吃山空,偌大家业也迟早败光!”

不行,该管教还得管教,哪能放任自流。他打起精神,提声道:“来人,纫法来,再让那逆子给爷滚过来。”

“老爷”冯佟氏一惊,腾地立起身,急地团团转,还未想到法子替儿子求情,冯安已被小厮带了过来。

冯府少爷样貌清秀,一表人才,奈何身子骨似未长开,甚是单薄。

冯元冷眼瞧他衣衫不整,面白体虚,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儿,脸一沉。

偏这冯安不仅瞧不懂眉眼高低,还专爱火上浇油,瞧自个儿老爹只管坐着却不吱声,便吊儿郎当地掀掀眼皮,不耐烦道:“爹,你老人家唤孩儿到底何事,孩儿忙着呢,要是没事孩儿就回了。”

“哼,忙?忙着跟丫头厮混?”冯元冷笑。

这时家法也请了上来,冯元大手一挥,“来人,将他摁在凳上!”

立马来了两个小厮将冯安往凳上按去,他百般挣扎,奈何身子发虚,跟个笑子似的只昂头胡乱喊着,“爹,孩儿犯了甚么错?近来孩儿一直循规蹈矩,连自个儿的院子都未曾出过,哪里能惹到爹,凭甚么打孩儿?”

冯元示意下人将家规和罚藤承上,肃声道:“自来师出有名,今儿罚你之前也让你明白。方才在长辈面前吊儿郎当,这是犯了家规目无尊长一条,笞五下。将府里下人凌虐致死,这是犯了家规草菅人命一条,笞二十下。你可服?”

冯安自来是个怂的,撇撇嘴,哼唧道:“不服,是爹误会了,方才孩儿没不尊重爹,而是将将睡醒,还有些迷糊着呢。那将府里下人凌虐死一事,更是子虚乌有,乃是那小翠手脚不干净,被发现偷了府里银钱才羞愧自尽的。”

说着,他忽然盯向下人堆,恶声恶气吼着:“是谁?是谁在我爹面前搬弄是非诋毁小爷的?小爷要扒了他的皮!啊疼死了!”

冯元瞧他兀自冥顽不灵,终于将藤条挥了下去,凛声命小厮:“将他嘴堵上!”

冯佟氏心疼的要命,上前求情也好阻拦也罢,皆是无用,那二十五下一下都没少,统统落在了冯安屁股上。

到底是自个儿嫡亲的儿子,冯元哪能不心疼,打完后挥挥手让下人抬他回去上药。

“老爷忒狠心,渊儿的臀已是血肉模糊了。”冯佟氏愈想愈心疼,抓起帕子拭泪。

“你当我那般糊涂?本就未使多大力,他喊的倒跟杀猪似的。哎,可怜我这年纪,却只得他一个儿子,真是愁煞了。”子不教父之过,冯元只期望此时将他引入正途还为时不晚。

冯佟氏撇撇嘴,只一个儿子还不是得怪你不进我房门?可这抱怨的臊人话她可没脸说。

琢磨了一圈,她轱辘轱辘眼珠子,挑眉道:“还不是王氏和刘氏肚子不争气,伺候老爷年头也不短了,竟是未坐下一儿半女来。”说着兀自应景地叹着气,惋惜不绝。

瞧她惺惺作态的样子,冯元端的是不知该说他这正房太太甚么好了,这些年自个儿念着结璃之情给她留着体面,她到如今竟还拿他当大傻子呢?

“那王氏生下的孩儿为何夭折,之后与刘氏二人又为何久久不孕,想必已是绝了身子,这前前后后你最是应当知晓的罢?”撇了撇茶末,他不咸不淡道。

冯佟氏身子一僵,强笑道:“老、老爷说的甚么,妾身听、听不大懂,呵呵。”

“能否听懂你心里明镜着,懒得跟你周旋,我今晚有应酬,就不回了。”

冯元转身出了府,只余脸色煞白的冯佟氏。

老爷晓得了?晓得多少?何时晓得的?

方才还想着去儿子院子瞧瞧的,此时也顾不上了,冯佟氏浑身发虚,再坐不住,将宋嬷嬷唤了来。

“奶娘,当年王氏和刘氏的药,除却你还有谁知晓?还有那贱种?”

宋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去关了门,回来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回太太,那药是老奴亲手抓的,熬药时也未经旁人手,太太放心。至于那小儿,也是老奴亲手”提到当年那孩子,她免不了有些良心不安,真是作孽啊。

“那就好、那就好”冯佟氏拍拍胸口,端的是虚惊一场,想必老爷也是忖度,没真凭实据打死不承认便是了。

第18章 南门

绿莺晓得自个儿身份卑微,本以为冯元会将她安置在一处偏僻小院子里。(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小院子有寝屋有灶房,柴房能多堆些柴禾,有口水井能洗衣裳,有棵歪脖树能结些果子,如此,她便满足了。却没想到,竟是个如此体面的宅子,她哪里见过这等世面。

今早德冒便来刘家寻她,说是冯爷有事,命他来接她过去南门宅院,此时置身此地,简直似做梦一般。

冯元这南门的宅子虽只是二进,但占地颇广,的确是座大宅。

正厅比刘家的堂屋大三个来回,寝房更是比她从前住的后罩房不知强了多少。

屋子布置的甚是华丽旖旎,架子床宽大高阔,床上挂的是水粉苏绸帐子,桌椅箱柜,一溜儿的黄花梨木。窗下的案子上坐着个苏麻离青瓶,八仙桌上的青瓷香炉嵌着朱玉,香烟沁人心脾。

绿莺伏在榻上,扭扭脖子,惬意地蹭了蹭,上头锦缎服帖,柔软温润。她瞠目四望,忽地眼儿一定,竟还给她置了架梳妆台?

妆台她一个丫鬟从未用过,幼时娘倒是有一个,那台子沿儿跟她鼻梁一般高,她那时常踮脚抻脖子将脑袋撂上去,摸摸黛笔、动动胭脂,觉得甚是新奇。

打小便喜爱的玩意儿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喜滋滋地奔向妆台,坐在台前的方凳上,凳上头用锦绸裹着一团棉絮,甚是软和。摸了摸台子上头架着的金漆琉璃镜后,她掀开泛着香气的檀木妆奁,盖子打开,霎时一片珠光宝气,钗环首饰参差其中。

绿莺脸一红,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支绿头如意簪,羞答答地想着,这是冯爷为她挑的?她心里美滋滋的,比量着插在头上,又拾起对儿梨花状耳坠子穿在耳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倒是将她的姿容衬得又俏了三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门扉被轻轻叩响,她一怔,连忙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德冒肃着一张脸,见了她,连忙垂头敛眼道:“老爷来了,在正厅,姑娘快过去罢。”

绿莺一喜,连忙朝他福了福,“请德冒小爷稍后片刻。”阖上门后,她又回到镜前,理了理鬓角整了整衣襟,才随着德冒去了。

迈进了正厅,见冯元端坐上首,她扬起明媚的笑,金莲轻摆,袅袅婷婷走过去,行礼问安后便如一根青葱般,翠生生地立在他身旁。

冯元微微侧首,将她打量一番,穿戴倒也没那般寒酸了,他点点头,眼含笑意:“甚是好看!”

绿莺得良人赞美,顿时眼儿晶亮,心内开花,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可方咧了咧唇,冷不丁瞧见一众下人具在,深怕他误会自个儿轻狂,便使劲儿将那笑收了回去,嘴角下压,死抿着唇,忍得嘴角直抽。

冯元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兀自饮着茶。

这时,一婆子领着十几个小丫头前来,冯元伸手点了点一众人,朝她道:“宅子里从前的老人儿不够使唤,爷便让人唤了牙婆来,你挑几个伺候起居的贴身丫鬟罢。”

绿莺欣然点头,选了话不多又机灵、看似忠厚老实的四个丫头,又赐了名儿,春巧、夏荷、秋云、冬儿。

待人都退下了,她凑近冯元,搅着手指头忸怩道:“冯爷”顿了顿,想到打今儿起就是他的人了,唤冯爷未免太过生分,便大着胆子唤道:“爷。”见他未作不悦,才放心接着道:“爷,这么富贵的宅子给奴婢住,岂不是作贱了?让奴婢做刘家那样的屋子便好了,奴婢那后罩房倒是走了”

闻言,冯元眉头锁得死紧,语气又闷又滞:“可莫要再提你那破屋子了,跟个窝棚似的,一股松树油子味儿,床板硌得爷骨头都要生茧子了。那破头烂齿的桌子,把爷官服上的丝线刮得支楞八翘,跟狗啃的似的,爷可不想再自找罪受了。”

绿莺听他连珠炮般一句接一句的,早羞愧地紫涨了面皮,刘家那后罩房确实不是他该住的。他是高官贵胄,自然要酌的,哪能让他再委身个破屋子,听出他语气不耐,她便不再提这事。扫了眼案上更漏,她笑盈盈道:“爷晚膳想吃甚么?”

“随意上几道菜即可,酒就莫来了。”冯元说完便兀自闭目养神起来。

绿莺让灶房准备了几道菜和一碟子芝麻饼,又让丫鬟沏了壶香茶。

待菜上了,当中有道蒸脆蟹,用碎花小矮盆盛着,金红灿灿的八爪蟹肥美清新,热气升腾,鲜味萦绕鼻尖,四外圈围着一溜香椒粒儿、姜蒜芽儿,花花绿绿得甚是好看,绿莺想起方才在闷户橱里看见的纯金蟹八件,连忙起身去拿了来。

小锤轻敲、钳子轻夹、针头轻剔,美人儿细白小手左右翻飞。须臾,冯元跟前碟子上的蟹肉便堆成了小山包。绿莺笑问道:“爷,这蟹子味儿可好?都是今儿新打的。”

冯元吃的香甜,点点头,随口问她:“你这手上功夫如此了得,难不成是日日吃蟹练就的?”

闻言,绿莺笑意淡了些,轻回道:“幼时娘教的。”

冯元点点头,端起茶品了品,奇道:“今儿这甚么茶?往日倒是未曾饮过。”饮惯了龙井大红袍之类名贵的,此时尝到新茶倒颇觉新鲜。

绿莺又打起精神,讨着喜:“是薄片,里头加了锯翠叶,非是甚么名茶,确极是养身。那回爷频频落筷于那盘螃蟹上,奴婢猜着爷想必是爱吃蟹的。可蟹肉寒凉,吃多伤身,薄片敲暖胃,爷亦能多用些。”

冯元凝眸回想了一番,挑眉,“你说是在京北别院那回?”见她点头,他才朗声一笑,心里受用,嘴上却戏谑道:“你这小蹄子,初见便对爷这么上心,也不知道羞?”

绿莺原本并无羞意,听他这般取笑,脸色乍然如紫茄子一般,嘴巴轻抿,软软糯糯辩道:“那回佟爷千叮万嘱,让奴婢好好伺候爷,奴婢自然要上心些。”顿了顿,掀起眼帘偷瞄了他一眼,忍着羞臊,声若蚊呐道:“今后奴婢会更加上心。”

冯元看她乖巧可人的样子,抚了抚她的手,“嗯,你是个周全的。”他又品了品香茶,“这是薄片?爷倒是听闻过,饮着也算醇清。”想了想,他奇道:“爷只知螃蟹配黄酒能暖胃,薄片倒是未曾听过,你怎会懂那养身之法?”

“奴婢的娘当年是抚沪县的才女,读过一些书,奴婢便也跟着看过几本子。”绿莺提起娘,满脸与有荣焉。

冯元方要举筷,闻言后一怔,大奇:“你识字?”

见他面露惊喜,绿莺眼儿微眯,腼腆点了点头。想到终于能有个本事能得他看重,能讨得良人欢心,她心内冒起了喜悦得意的小泡泡,矜持地垂下头,抿嘴偷乐,煞是愉慰快活。

那今后红袖添香岂不美哉?冯元心内舒爽,直感觉捡到了块宝。

夜里自然留宿,想到才用过饭,不妨消消食,他随口问道:“可会临帖或作画?”

绿莺脸一红,羞臊得鼻尖都冒了细汗,虚着嗓小声道:“字写得不好,画亦不擅长。”说完偷瞄了他一眼,深怕他失望,又连忙脆声道:“不过奴婢会抚琴。”顿了顿,闷声道:“那也是幼时在家罢了,到了刘家后便无暇也无琴可拨弄了。”

冯元一笑,伸手将她拉来坐于自个儿腿上,一手搂着她腰,一手掀起她下巴,凑过去脸贴着脸,亲热道:“无妨,过几日爷让人给你送来一把,你到时抚琴给爷听,可好?”

绿莺只觉一股混着茶香与蟹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脑瓜儿昏沉沉,眼内一片氤氲,浑浑噩噩间似是被他一把抱起,旋身入了床榻

第19章 芭蕉

冯元来南门宅子正是晌午饭的时候,绿莺一怔,往日这人都是黄昏散衙来,白日里来倒是头一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她起身将他迎进屋子,小碎步跟着他的大阔步。痴痴望着那背影,一身暗绿圆领长袍,环的是嵌了朱玉的腰封,通身风雅贵气,配上那丰神俊朗的容颜,这是怎一个风光霁月之人,她不由得瞧羞了面。

闻着他行走间隐隐传来的苏合香气,她心内熏然,只觉他便是那天上的月,皓然明朗、引人心醉。

待冯元入了座,她连忙上前问道:“爷今儿来这么早,可是有甚么要紧事交代给奴婢?”

慢悠悠饮了口香茶,冯元望了她一眼,摇摇头,言道:“无事,就是来问问你,这几日可住得惯?”

闻言,绿莺颇有些受宠若惊,心道怪不得今儿这么早便来了,没想到他竟对自个儿这般体贴。她心内似喝了蜜水儿,甜得不行不行,忸怩地扯了扯帕子,红着脸朝他小声开口:“爷莫要惦记奴婢,奴婢在这里吃得饱睡得香,爷平日操劳,休沐时也要好好在家歇歇才是。”

冯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绿莺喜滋滋地唤丫鬟多备几个菜,伺候地愈加殷勤。[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看美人儿喜笑颜开,甚是赏心悦目,他起了吃酒的兴致,让丫鬟上了壶秋露白。

绿莺袖口轻挽,低眉顺眼地替他斟满酒,白花花的小手擎着酒盏递予他,谁知他却不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轻道:“你喂爷。”

“爷”绿莺扭头瞅了眼,屋里还有丫鬟在呢,她面红耳赤,摇头羞赧不依。

冯元摆摆手将下人打发走,抬起她下巴,剑眉斜挑,声音微沉,“没人了,还要爷再说一遍?”

近来他对她一直软面温言的,绿莺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他沉脸了,此时见了他那煞人面色,不由心一颤,赶忙一手攀在他肩上,一手托了酒盏往他嘴边送。

“哈哈哈,非也。”冯元摇摇头,斜肆一笑,就着她手将酒一饮而倔扣住她后脑勺嘴对嘴喂了进去。

“咳咳”绿莺不防,被呛的面红泪涌,将他逗得大笑不止,嘴里直呼“可人儿,真是个可人儿。”

一把将她扯来,抱坐在腿上,绿莺忍着羞意,以口相哺喂起酒来。

“两日未来瞧你,可想爷了?嗯?”瞧她脸蛋白嫩如玉,冯元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自是想的,爷是绿莺的天。”情浓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绿莺只觉日日能想他三百回。呸!不知羞,她红着脸,臊得不敢看他,忙将头往身旁的厚实胸膛一埋。

“哈哈哈”冯元心下满意,捏起她下巴晃了晃,“只要你好好伺候爷,爷自不会亏待你。”

也不知吃了几盏后,他弃了酒,大掌罩住绿莺后脑朝他这边摁来,搂着她亲嘴咂舌起来。

酒是色媒人,须臾,绿莺便觉着腿下硌人,立时羞地不敢动弹。青天白日这般搂抱,哪成体统,她伸腿够地,挣扎着下来,冯元不理会这扑腾,反而愈搂愈紧,绿莺顿时急得冒汗。

忽然,丫鬟禀道菜已上齐,冯元暗道扫兴,不甘不愿地放开她。

桌上菜香萦绕,里外青花白底瓷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鸽子雏儿装在个圆鼓大肚的陶蛊里,一盘烧猪脚,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还有一小篓子蒸饼。

绿莺察言观色,瞧出他不悦,连忙堆起笑,夹了一筷子鲥鱼剔了刺后喂给他。

冯元面色稍霁,扫了她一眼后,张嘴吃了。瞧她立着布菜,他伸指点了点圆凳,“跟爷一块儿用,边用边伺候便是。”

鲥鱼肉馨香美味,入口即化,鸽子炖得酥烂,似是与老陈皮、红参、酸角一处下锅,嚼在嘴里酸爽甘醇,余韵无穷。绿莺何时吃过这等好菜,想到这都是拜冯元所赐,心内对他愈发感激爱慕。

待用完午膳,她还未来得及唤丫鬟收拾桌上盘盏,便被冯元竖直抱起往床榻走去。

她吓了一跳,细细瞅他的样子,颧骨处面皮微红,平日端肃的眼儿此时眯着,一脸微醺,已然是醉了。

到了床边,冯元将她放到地上,拉起她手够到自个儿颈间盘扣处,嘴里说着:“给爷宽衣。”

从前皆是晚间行事,哪曾白日这般过,绿莺紫涨着脸,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指了指窗下案子上的古琴:“爷,时辰尚早,不如奴婢给爷弹个曲儿,爷不是最喜听那《将军令》的么?”

主子来了兴致,哪有你一个玩意儿推拒的理儿,冯元不耐烦听她呱噪,将她打横抱起往床上一扔。

绿莺摔的七荤八素,往日他虽不是斯文有礼,可也从未这般粗暴过,她骇得立时坐起身,殷殷望着他,嘴里劝道:“爷,才未时,怎好白日宣淫”

冯元脸一沉,缓缓低下头,斜睇着她,阴测测道:“你说甚么?你在教训爷?”

绿莺胡乱摇头,见他逼到近前,连忙推着他胸膛,哭着腔语无伦次道:“爷,奴婢不敢,奴婢没有,奴婢只是瞧着瞧天儿还亮着,这才”

她的反抗犹如蚍蜉撼树,冯元狞着脸,揪起她衣襟往两侧一扯,“刺啦”一声裂锦声响起。

绿莺一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呆滞下一个字都吐不出,大张着嘴犹如一条被拍在岸上的死鱼。

这到底是真是梦,良人怎会变成这般?

不!他疼她宠她,待她那么好,他绝不是这样的人!正混沌间,又听那人冷笑一声,不屑道:“竟敢数落爷白日宣淫?你以为你是个甚么东西,仗着识得几个字就当自个儿是闺秀千金了?哼,不过是一个供人玩乐的奴才贱物!”

绿莺怔住,他说甚么?

果然是酒后吐真言!凄然一笑,她无力地松了手。

眼前一片模糊,泪珠子一路淌下去,鬓角微凉。她怔怔地望向床顶,那里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这屋子里大大小小的摆件,全都是上好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本以为这宅子里的一件一物、一草一木,皆是一个男子的怜惜与真心,到此时才晓得,她不过是一只金丝雀鸟罢了,今儿主人给你两口鸟食,你便以为是宠了?你若真将自个儿当回事,明儿就能两根手指扼断你的小脖子!

屋外日头正好,鸟飞枝头,屋里被翻红浪,雨打芭蕉。

第20章 莲子

六月荷花香满湖,

红衣绿扇映清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木兰舟上如花女,

采得莲房爱子多。

已入夏,天儿热了,莲子也熟透了。屋里春巧在做着针线,秋云捧着个莲蓬正为绿莺剥莲子吃,嘴里还说着吉祥话:“莲子,意为来子、多子。姑娘多吃些,这都是福气呢。”

绿莺摊开掌心,怔怔地望着那一小撮黄黄绿绿的莲子,思绪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那日早起时,冯元早忘了头一日酒醉后的所言所为,她的推拒、不敬,他的怒气、暴行,一概忘了个一干二净。瞧她跟块破布似的瘫在床上,他还扬眉自得地嗤笑了几声“没用的东西。”

他忘了,她可不敢忘,一身青紫仿佛一盆凉水,朝她兜头泼下,将她的脑瓜仁儿洗了个清透。

她不禁有些自鄙,自个儿怎么会这么傻,竟以为他只是匹高贵雄壮的骏马,这人分明是一头青面獠牙的猛狮,随时随地能将猎物绞杀殆尽。那日后她愈加有自知之明,再不敢忤逆他,唯恐将他惹怒。

她忍不住想着,若是没遇上他,没被他赎,不用伴在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身边,是不是便不用受这般的罪了?

可紧接着却又自嘲一笑,绿莺啊绿莺,有人替你赎身你还不乐意?你怎么忘了,你若仍在刘家,旁的不说,那猪妖一样的朱员外,光是这人的坎儿你便过不去!

你呀,且安心待着罢。命如蝼蚁一般,若想不开便一根白绫图个痛快,没那胆子便凑合活罢。莫要不知足了,这个世道,卑若蝼蚁身如浮萍,能活到哪日都不知,冯爷再不济也好吃好喝供着你呢。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俗话说,人心易变。莫说那些薄情男子,就是女子,好比她,如今的想头也跟原来大不相同了。自从跟了冯元后,避子汤从未喝过,她虽未在子嗣一事上多过思虑,可原也盼着能为他开枝散叶。mht.la [棉花糖小说]

可如今呢,她有些抵触,一个奸生子,能有甚么好前途?从她这一个玩意儿的肚子里生出来,又有甚么令人希冀的呢?冯元会媳么?他那样的人,又会善待么?

不!她不想生!摇摇头,将那把莲子扔回到果盘里,平日最爱吃的酸甜之物,今儿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秋云察言观色,见姑娘面色沉郁、胃口寡淡,想起那日两个主子闹气的动静,心里叹气。与春巧对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做起了和事佬:“姑娘,老爷是何人,习惯旁人敬着、捧着,若顶着他,吃苦的不还是姑娘?”

“就是啊。”春巧朝她抖擞抖擞手里的蚕丝抹胸,又指了指案上的贵重摆件,“瞧瞧,老爷对姑娘多宠爱啊,就说那燕窝,还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奴婢可听说好些大户人家也不是这样宽裕的呢。”

绿莺不置可否,她心里的苦又有谁知,好吃好穿供着她,她就活该似泥一般被践被踏?若冯元待她真心,馒头咸菜、荆钗布裙,又有何不可?

心口憋闷,她立起身,带着秋云去了刘府。

四抬形稳稳当当停在刘家门外,她下了轿子,透过大敞的门,一眼瞧见正扫院子的菱儿。

绿莺一喜,朝身旁的秋云吩咐道:“你在这等我。”

秋云恭敬应是,抬头瞅了瞅忽然阴下来的天,朝她说道:“姑娘可要快些,似是要落雨了。”

绿莺点点头,掀起裙摆,几个金莲碎步走到菱儿跟前,瘪瘪嘴朝她委屈道:“妹妹,我在府里就似个木偶人,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可想你啦。”

话落,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帚,走到墙根扔下后,拉着她的手进了厢房。

将门阖上,绿莺转身朝她道:“太太又让你干活了?要我说呀,你家又不是她的奴仆,倒不至于甚么都听她的。”

一路菱儿都沉默无话,眼睛木呆呆没有神,此时更是跟个闷葫芦一般。绿莺心下大奇,连忙压下急欲诉心事的迫切,捏着她肩膀晃了两下关切道:“妹妹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菱儿眼珠子动了动,回过神,待瞧清了面前之人后,才猛地抱住绿莺,“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口鼻都抵在绿莺胸前,哭声抽噎声都被封住,仿佛憋在瓦瓮里,引人心酸。

绿莺见她哭得如天要塌了一般,忍不妆道:“到底出了何事,你快说呀!”

“姐姐,我、我被卖了。”菱儿吭吭哧哧说完,又兀自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卖到哪里了?”绿莺一怔,玉家夫妻都是老实人,虽说穷些,倒也不至于穷到卖闺女的地步啊。想到自个儿的身世,她气道:“你爹沾赌了?”

菱儿摇摇头,“没有,我爹哪会那般糊涂。”瘪瘪嘴,她哀声道:“我如今是刘家的人了,刘太太头几日突然拿了一张身契,那上头有我爹画的押,还有我的名儿,呜呜”

“你家遇到难事了?若急需银子,为何不找我,何至于卖你?”绿莺拧眉道。

菱儿想了想,奇道:“应该不是我爹要卖我,爹说他从未签过甚么卖身契,况且那契上只写了一文钱,爹怎么说也不可能一个铜板就把我卖了啊。可那手印确确实实是我爹的啊,真是邪门了。爹娘说估么是我门仨谁不经意间做了恶事,这是遭报应了。这不,他们今儿去拜佛忏悔啦。可我想不通,我家从未做过亏心事啊,在外头时麻头酥也从未短过斤两,家来后更不曾动过刘家的一针一线,老天爷为何会惩罚我家呢?”

绿莺皱眉,“虽说恶有恶报,可也得先紧着罪孽大的人惩治啊,你看那朱员外不还是好好的?”她忖了忖,忽地有些了然,瞠目道:“定是夜里,太太偷溜进来,抓住你爹的手,摁下的。”

“怎么说太太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如此下作的事她真能干得出?”菱儿简直不敢置信,刘太太平日端着老大个架子,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竟能做出来这般的偷鸡摸狗之事。

绿莺冷笑,“为何不能,当初为了银子不惜逼我去死,她恨不得钻钱窟窿里去,一文钱买你,估么她都肉疼得睡不着觉。”

她拈着帕子,为菱儿拭了拭脸颊,笑着安慰道:“身契既已签下,反悔不得,不过妹妹放心,我有银子,这就去太太那里将你赎回来。”

菱儿一喜,紧紧抓着她的手,感激涕零:“姐姐,妹妹多谢你了。”紧接着却眉头一揪,骇怕道:“可、可若太太狮子大开口,要十两二十两的,该如何是好?”

“无妨,姐姐拿得出。”绿莺淡淡道。

菱儿顿时张口结舌,姐姐发财了?眨眨眼,忽地瞧见她头上玉饰、身上绫罗,心下了然。

得知绿莺过得好,她是打心眼儿里替姐姐高兴,嘻嘻一笑:“姐姐可算是苦臼来啦!”

绿莺叹了口气,苦涩一笑。

菱儿一怔,连忙握住她手,担忧道:“姐姐可是遇上甚么不快活的事了?”

绿莺摇摇头,来时本想对妹妹倾诉苦闷心事,可这时望着那天真笑颜,才十二的小丫头,还不懂人事呢,如何能将她遭受的不堪大剌剌摆上台面?她淡淡一笑:“云泥之别,痴心错付。”

三个月的耳鬓厮磨,见时喜悦快活,别时寝食难安。她的患得患失、倾心爱慕,他的冷漠与绝情,本以为三日三夜也说不完,可出口时才发觉,这般剜心噬肺的一段伤心事,九十个日夜的轮回,囊括起来原来只需八个字,她不禁自嘲一笑,眉眼悲凉。

菱儿果然不懂,挠了挠后脑勺,追问道:“甚么痴心?谁对谁错付了?”

“啊——”

忽地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姐妹两个吓得一激灵。

天儿骤然黑沉似墨,噼噼啪啪的落雨声打在门窗上,屋里未点油灯,顿时一片漆黑。

不时几道暴亮轰响的闪雷劈下,伴着断断续续的嘶嚎声传来,在这寂静的宅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第21章 一见

随着一道闪雷,光亮将菱儿的脸映得惨白,她双腿打着摆子,哆哆嗦嗦抓着绿莺的手,颤声问道:“姐姐,是、是不是闹鬼了啊?”

绿莺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仍忍不住心内打鼓。[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大着胆子竖耳听去,隐隐约约似是刘宋氏的声音,嘶哑悲怆:“我的儿啊,你怎么跟你那爹一样狠心啊――”

她心内咯噔一声,难道是不、不对,这刘少爷虽说不良于行如活死人一般,可身子骨一直都稳稳的啊。她扯着菱儿,二人快步往少爷房走去。

离远一瞅,屋门大敞,二人迈进门槛,里头立着才回来的玉家夫妻,正不住劝着刘太太节哀之话。

绿莺进门前还有些侥幸,这下终于下了论断,心里顿时一沉。她慢慢踱着步子,轻声来到床前,这一看却被吓得一颤。只见床上的刘少爷脸上紫红肿胀,双眼似要脱离出眼眶,鼓着直要飞出来,那嘴张得足有半张脸大。这副模样,似是见到鬼被吓死了一般,甚是诡异。

绿莺心如擂鼓,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心窜入,生生打了个激灵。看到刘少爷这般惨死,她是有些唏嘘不忍的,虽然她惧怕他厌烦他,可却并不恨他啊。她初来刘家时,刘少爷已然这般了,二人话没说过一句,无冤无仇。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身子哪里疼,生生疼死的?

刘宋氏还是声声呼唤儿子,绿莺不敢问她,便扯了扯那玉家的妇人,“婶子,刘少爷是如何去的?”

玉家婶子一阵尴尬,偷偷瞅了眼床上的刘宋氏,凑在她耳朵旁小声说道:“吃圆子噎死的。”

“啊?”绿莺一窒,简直不敢置信。她打眼望去,果然在床边的懈上摆着两碗圆子。玉家婶子又对她指了指床上,她疑惑凝眸,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刘少爷大张的嘴已露出了喉咙,那里一团白花花,确实是堵着甚么,想必就是那团子无疑了。

望着还在捶胸哭嚎的刘宋氏,绿莺无奈地摇了摇头。(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大夫明明说不能让他吃黏的、硬的、大块的,这些不易克化的吃食容易粘连堵塞喉咙和喉管,这些太太都知道啊。她疼儿子,当初哪怕一丝肉末,都不会留给自己这个小丫鬟,定要进了少爷的嘴她才高兴,可如今竟生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这又是何苦?

待刘宋氏哭累了,玉家汉子连忙管她要了银钱,去棺材铺买了身老衣、一口弊、香烛纸钱等一应物事。众人七手八脚,拿斧头卸了屋门摆在床前。脱去刘少爷的衣裳,用热汤擦试过全身,掰着将直的四肢,换上了老衣。将他放在门板上后,众人合力抬到堂屋,头朝大门,脚底点燃了长明灯。

玉家汉子想起一事,忙朝刘宋氏说道:“太太,三日后就得下葬了,得赶紧请人给选块风水好的墓地啊。”

刘宋氏浑浑噩噩地直摸着刘少爷的木枕,闻言呆呆道:“好,好,你去罐子里拿钱罢。去山上庙里寻个高僧,给我儿仰群山环抱、溪水汇合,阴阳调和的好地方,让我儿在地下也能睡得舒舒服服的,好让他能庇护我刘家的子孙后人。”

玉家汉子摸着罐里仅有的几枚铜钱,尴尬地不知所措,这点钱哪够请高僧,再说刘家哪还有甚么后人了,独苗的根儿都断了。

绿莺心下奇怪,冯元当初给刘太太的银子想必也不少,钱都哪里去了?屋里还是从前的破桌子,衣裳也还是旧的,连棺材也是买的最贱的薄杨木。

玉家婶子摇摇头,朝她小声道:“太太最近为少爷寻了个跳大神的老婆子,我看那就是个坑蒙人的老货,偏太太不听我劝,银子都被骗走了。”

绿莺抿抿唇,望了望刘太太,摸了摸襟前的银票,忍了忍终是未吭声。

她这厢不想做那以德报怨的痴人,那厢刘太太却不放过她。

刘太太听了玉家汉子的为难之处后,打眼四望,屋里哪还有值钱的物件了?惶急间忽地瞧见绿莺,她眼前一亮。

在自家小丫鬟面前摆了多年架子,早惯了。她翘起二郎腿,朝绿莺轻蔑一笑,老大不耐烦道:“还愣着做甚么,还不拿银子孝敬孝敬你家少爷,以为人不在了,你便可轻慢了?”

哼,绿莺挺直腰板,心内冷笑不已。我如今与你刘家一文钱干系都没有,你这是舔的哪门子的二皮脸?以为你轻轻招招手,我就得颠颠去你跟前挨你糟践?凭什么!

凭什么?瞬间她又塌了腰板。哎,若没菱儿那档子事,她直想朝刘太太讥讽地扯扯嘴,再大笑三声,可谁让形势比人强呢?

乖乖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玉家汉子后,绿莺心内开始忖度,按理说刘太太儿子刚走,此时跟她提菱儿的事不恰当。可菱儿长得好,谁知刘太太会不会过一阵子又出甚么幺蛾子呢?况且这刘家正是缺银子的时候,此时提估么能成。

瞥了眼正兀自得意的刘太太,她扯起个笑,和颜悦色道:“太太,我如今敲缺个丫头,不知太太能否让我将菱儿赎回来?”

刘太太一怔,紧接着脸一沉,怎么,连奴婢都不自称了?好个攀上枝头便忘了本的贱蹄子!以为得了冯爷一点碎银子打赏,便以为自个儿成了富家翁,装甚么大瓣儿蒜!“菱儿是个能干的,不仅一个顶俩,手脚还老实,外头可买不着这样的好丫头了,低于一百两银子不行!”

这、这分明是故意为难嘛!菱儿不服,正要张口与她理论,却被绿莺拉住。她木着脸,朝刘太太冷道:“那么多银子未带在身上,我这就唤丫鬟回去取。”

刘太太一愣,本是想让绿莺难看,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当真能拿出百两银子?她将眼一眯,仔细瞧了瞧面前的小丫鬟,见绿莺面色不似作假,头上珠翠满满,身上华贵布料隐含金丝,面色白里泛红,日子定是过得极为滋润。

她又望向菱儿,那小蹄子躲在绿莺身后,探头探脑地不敢正眼看她。哼,以为寻到靠山便可高枕无忧了?以为能飞出她的手掌心?凭什么我儿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你们这些贱皮贱肉的奴才秧子可以大张翅膀去过好日子?我呸!没门!

她冷笑一声,将恶毒藏在眼角下,斜睇着绿莺,阴阳怪气道:“实话跟你说,我甚看重菱儿,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将来是要给我养老送终的。”顿了顿,眼珠子狠狠一瞪,厉声道:“今儿我且把话放这儿,莫说一百两银子,就是万两银子也不成!”

“你!”绿莺气地一噎,她怎么也没料到,这刘太太会这般无赖,两口茶的功夫便空口白牙的反悔。一个小丫鬟而已,至于紧紧攥在手里,一百两都不让么,疯魔了不成?

如今还有何法子?她思绪急转。

要是冯元出马还能有些余地,她后悔未早些时候回刘家,若那时晓得菱儿遭遇,早些求他该多好,如今却已然行不通了。因了前几日那事,她已然成了惊弓之鸟,自个儿尚且在猛狮身旁蜷缩打盹儿,自顾不暇战战兢兢,哪还敢撑破胆子去求他,这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再如何失望也没辙,只与菱儿两个哭诉一番后,绿莺才无奈离去。

南门宅子后院有处花架子,木槿花开的时候,离绿莺初来时已过去月余了,日子过得安逸,整日无所事事的,遂阅看起了话本子。

看的无外乎甚么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之类,仿佛身临其境,自个儿便是那被疼被怜的福气女子,初看如痴如醉,待看多了便腻味了。

忽然想看些说案和游记的,绿莺带着丫鬟秋云去了书坊。

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半晌终于停了。

绿莺下了轿子,抬头瞧了眼,是家名为“静谦斋”的书坊,坐落在延喜街上。

门脸不大,进进出出之人却络绎不绝。

她等在阶下,让旁人先行。

待人稀了些,才要迈步,忽地来了阵风将一叠宣纸吹来,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她脚下。

“哎呀!”她赶忙抬脚,却为时已晚,最的宣纸上明晃晃多了个信印。

“是小生冒犯姑娘了,请姑娘宽恕则个。”

她正兀自懊恼自个儿的冒失,还未回过神来,面前已然蹲下一书生,埋头边捡纸边赔罪,好一通忙活。

待那书生捡起纸,立起身瞧清绿莺后,忽地如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怔怔望着她。

第22章 闹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书生心下默默吟道。

绿莺被他瞧得不甚自在,垂下眸子,嗫嚅道:“公子言重了,本是奴家之过,岂有公子认错的理儿,敢问公子贵姓?”

那书生连忙回了神,脸涨得通红,“小生免贵姓吴,单名一个清字。”

瞧他竟朝自个儿作辑,绿莺赶忙避让开来,“吴公子,这纸已然不能再用,奴家应赔公子银两。”

她抬头细细打量面前之人,模样清俊,却一身旧衣衫,日子定然清贫,想必是在书坊门口摆摊代人书信的了。

果然,那吴清捧着宣纸转身走到一张满是笔墨纸砚的案后,抬头朝她朗声道:“姑娘不必挂怀,小生有法子。”说时,已然挥起了笔。

绿莺轻垂螓首,好奇往那纸上望去。这一瞧却禁不住脸一红,那书生竟在她那脚印上起笔。她凝眸细瞧,似是勾勒了一座山。须臾后,一幅山水呈现开来,层峦叠嶂,其中几座茅屋,三两人影屋外砍柴造饭,炊烟袅袅,生生不息,好一处世外桃源。

“妙极!”她忍不拽掌,暗叹这书生竟有如此才华。

吴清脸一红,颇有些赧然,不敢抬眼,只顾盯着那画。

“笔法精熟至极,圆转飘逸,画风趣味横生,引人入胜,端的是妙极!”绿莺眸子晶亮,一脸兴味的端详那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吴清不敢看她,只垂头温言道:“小生拙作,姑娘过奖了,知音难遇,若不嫌弃,小生愿以此画相赠。”

这怎么好意思!自个儿先是污了人家的纸,再不费一两银子贪人家的画?

绿莺抿嘴一笑,“今儿有幸得吴公子墨宝,奴家感激在心,可万万不能空手取之。”

她让秋云拿出钱袋子,吴清连忙拦住,“姑娘不可,莫要折煞小生,这画不值甚么的。”

两人推辞了几个来回,吴清坚决不受,她这才无奈作罢。

挑完话本子,出了书坊门,绿莺朝吴清点点头,携了秋云家去。

待轿子转过拐角再也瞧不见了,吴清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心内颇有些怅然若失。

绿莺忖了忖,掀起轿帘吩咐秋云:“今儿遇到的事莫与旁人说。”

回府时已是晌午,秋云去张罗吃食,绿莺进了卧房,将画铺展在案几上,爱不释手的赏玩起来,瞧到落款,“昌州吴俊倾”。

吴清,字俊倾,果然人如其名,清秀俊雅,引人倾慕。

呸!不要脸!

她红着脸啐了自个儿一口,得了癔症了?竟胡思乱想起来。摇摇头羞怯一笑,手忍不住攀上那画摩挲着,回想方才书坊相遇,心头蓦地咚咚作响起来。

“奴婢给爷请安。”

听见外头动静,晓得是冯元来了,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抚了抚杂乱的心口,连忙将画收进箱子里落了锁。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平淡淡,苦夏多雨,绿莺再也未出过门子。每日与几个丫鬟躲在窗下,赏那缓雨叮当、急雨噼啪。地上砸出的水泡、天上漫出的雾蒙,一切都让她觉得那样的有滋有味。

可夏雨终是不似春雨那般滴答婉转,简直粗暴彪悍,须臾间便可酿成大患。南门宅子乐享着静谧,朝堂却起了一场风雨。

汴京与古昌、上饶、丰台、川云四县毗邻,其中上饶与丰台归汴京直管,其他二县属蓟州。

几月前,上饶县一场十年难遇的暴雨漫了河堤淹了田地,庄户收成骤减,粮不抵税。没等县令上奏申领赈灾银两,一众庄农竟放下锄头,原本老实巴交的百姓生生变作了一股凶恶暴躁的流民悍匪,先是打砸哄抢县衙,之后高举书着“皇帝昏庸,天怒人怨”的大旗将要往汴京而来。

景旸帝震怒之下狠狠一拍宝座扶手,这要是濒临城下,即便如狮子身上的跳蚤一般,只够挠个痒痒,可天子威严岂不扫地?“这上饶县令端的是个酒囊饭袋!传朕旨意”

天子当朝下旨,令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冯元为主将,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赵彦为副将,领兵前往上饶沿途肃清匪患。

下朝回府后,冯元让德冒去收拾行李,自个儿去与冯佟氏交待行程。

看到自家老爷又要走,冯佟氏有些抱怨:“怎么又要去剿匪?上回派了老爷,这回又是,满朝就老爷一人不成?旁人难道都是吃闲饭的?”

“好了!朝堂之事岂是你一妇道人家能议论的?”事关政绩仕途,冯元先前还有些意气风发,正琢磨剿匪一事,此时听了她这番蠢话,犹如好大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直浇了个透心凉,深觉自个儿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才娶了这样一个愚妇,郁郁地过了半辈子。

我这还不是心疼你?冯佟氏有些委屈,看老爷面色沉沉,赶忙转了话头:“可要带两个丫鬟伺候饮食起居?上回去丰台县带的青玉和双喜,要不还是她俩?”

她是极乐意青玉双喜跟着去的,这二人性子本分木讷,既不狐媚魇道爬主子床,又不长舌呱噪惹人厌,自家老爷对这二人也甚是满意,几次出远门带的都是她两个。

最要紧的是,这二人的老子娘乃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身家性命都捏在她手里,每回归来,自个儿亦能从她二人口中探得老爷在外时可有旁人献过美人儿、老爷可有沾染过甚么野花之类的事儿。

“不带了,这一趟也不知去多久,冯安你可要看好,莫要惹事!”冯元摇头道。

甚么?不带她俩了?

冯佟氏一怔,不带丫鬟虽有小厮,可这起居之事让个小厮干,粗手粗脚的哪能行。

不对!难道是让刘氏王氏那两个贱婢去?

冯佟氏心里立马冒起了酸气,试探道:“那让王氏和刘氏两个去?”说着摇头叹息,“老爷,路上也好,到了上饶县也罢,出门在外哪能没个丫鬟使唤?衣裤鞋袜、铺床叠被、膳食茶水,她两个笨手笨脚的,哪能干得好这下人的活儿?”

冯元没好气,“谁说带她俩了?”

冯佟氏一怔,那带哪个?

第23章 清患

冯元低头抿了口茶:“此事重大,皇上让轻装简从即刻启程,一个德冒就够了,我是去办案又不是去享福。[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话落,立起身,“就这样罢,我去与侯爷老夫人请个安。”

那就好,那就好,我房门冷落,你俩也休想去伺候枕席得老爷宠!冯佟氏低头乐弯了嘴角。

官道宽长,一望无际。

绿莺被颠的腹里翻江倒海,掀开窗帘子闻了口草木气才觉得好些,往后扫了一眼,兵士众多,浩浩荡荡忒长个队伍。

已离了汴京老远,她此时仍有些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

她是在寝房歇晌时被唤醒的,待听到冯元说陪他去上饶县时吓了一跳,赶忙起床招呼丫鬟拾掇起来,一片忙乱中便稀里糊涂地上了出京的马车。除却刘太太将她从大同府带到汴京,这还是她头一回出远门,冯元的马车虽贵气舒适,可地上坑洼,此时也难免左摇右晃起来。

“将帘子放下!”

一声叱喝在马车内响起,绿莺吓的一哆嗦,抖着手放下了窗帘子。

战战兢兢地回身,瞧见冯元面沉如水,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爷”

“不能老实坐着?想让一众人都瞧见你的模样?与哪个勾三搭四呢?”方才瞧见她不仅掀了帘子,脑袋还探了出去,自个儿的人也不知被多少汉子瞧见,冯元大怒。

“爷,奴婢久未乘过马车,实在被晃的不适,总觉欲呕,才想着透口气儿的”绿莺说完湿了眸子,莹目红鼻的好不惹人怜惜。

冯元冷眼打量,见她的确有些憔悴,这才面色缓了缓。揽着她腰肢,让她偎在自个儿胸膛上,从木几下的暗格处拿出几碟子果脯,亲自拈起一颗杏脯喂到她嘴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绿莺张嘴一含,咂巴咂巴嘴,酸溜溜的滋味儿,也不那般头晕了。

想到他方才那般凶恶,她有些委屈,闷声道:“爷,咱这是去哪啊?”

冯元一手搂着她,一手摩挲起她的秀发,轻描淡写道:“上饶县起了匪患,爷被派去剿匪。”

甚么?匪患?绿莺大惊失色。

匪徒之流可都是不要命的啊,这般骇人的事儿怎么能让她一个弱女子跟着来?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命回汴京了,她满腹惊惧怨愤,面上不敢表露一分,心底却对他埋怨个不住。

车马不停,众人掐着时辰,赶在天黑前进了驿站,吃饱喝足后都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翌日,天一亮喂好马,一行人简单用过早膳后起了程。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熬到晌午时分,冯元念着兵士车马疲惫,命停下歇息饮水吃粮。

嚼着干巴巴的馒头,他有些担忧。这汴京与上饶只一条官道,匪患正往汴京而来,路上两方必狭路相逢,之后沿途灭之,可路程已走了大半,连个鬼影子都未瞧见,一众悍匪若改山道去了旁处,那可就要从长计议了。

随着脚步声,指挥赵彦领着一兵士前来,“大人,前方探子已归,有要事回禀。”

冯元凝眉细听,知晓流民已出现,仅离己方几里时,心底大石落地,下车前交代绿莺:“乖乖待在车里,爷回来前你莫下车,也莫要掀帘子,可明白了?”待她点头后才去与赵彦商议部署。

绿莺骇怕,也不知贼人多否,到时可有人护着自个儿?耐不住偷偷掀起帘子一角,马车四周围了好些兵士,冯元立的地儿也离此不远,她这才放了心。

这厢守株待兔,那厢一众流民正蜿蜒前行,不时传来几句叽叽咕咕声。

卢驴子捅捅身旁的人:“哎,赵老三,你说老天爷既然都示警了,为何他老人家不直接换皇帝,要让咱去换啊?那咱这几个人,要是没换成,官府会抓咱不?”

赵三挠了挠后脑瓜子,憨憨笑了笑,“俺也不晓得老天爷咋想的,驴子哥,那要是官府抓了咱,关几日啊?俺媳妇方给俺生了二丫头,俺离不了多久。”

旁人也小声议论起来,七嘴八舌地皆是“几日?脑袋保不保得坠不晓得嘞。”“咱这估么是造反的罪,听闻是要满门抄斩的!”“五马分尸!”“诛九族!”云云。

先前一路往汴京而来,可无银子无吃食,好些人饿的不愿再走,有的返家而去,有的席地而坐,最终嚷着旗号的才余下几百号人。此时饿着肚皮奔波了近两日,又有些后悔之人,不明白自个儿一介平民,怎么就成了造反的了?

正窃窃私语怨声载道,忽瞧见前方黑压压的官兵,怔愣了须臾,好些人窜出人流,拔腿往后逃去。前头不知哪个大喝了一声:“兄弟乡亲,杀过去!杀了朝廷走狗换了皇帝咱就能过上好日子嘞”

余下之人皆朝官兵冲去。兵刃相接,兵士个个勇武,流民一个个口吐鲜血倒下来,待将那领头的十几个耍着大刀的凶残大汗抓了后,一群持着木棍铁铲的老弱病残乌合之众扔下手里家伙束手就擒,跪地喊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

灭这匪患才花了一炷香的功夫,可谓旗开得胜,众匪被押了直往上饶县而去。

冯元登上马车,一眼瞧见绿莺煞白着小脸儿,以为她被喊杀声吓到,好笑地摇摇头,“听到动静了?你呀,初见时就耗子胆儿,爷怎么忘了,方才应拿帕子替你将耳堵上。”

绿莺仍有些泛呕,方才听见嘶吼打斗声,好奇之下掀开了帘子。还没瞧清有几个死伤之人,猝然一股血腥味伴着土腥气飘来,她干呕几声,再不敢看,回身坐好,直后悔怎么不听冯元的话老实待着。

因押着人,走不快,驿站是赶不上了,马车轱辘辘行了两个时辰,天将黑时停在一个茶寮外,一行人打算在此过夜。

赵彦亲点了两队兵士分前后半夜换守匪囚,其他人皆去搭起了帐子。

之后走到马车旁,隔着帘子恭敬地请示道:“大人,匪囚之事已安顿好了,大人这时可想用膳?”

内弟偬乃是西城兵马司副指挥,正是这正指挥赵彦的属下,因着这层干系,冯元极给他面子,自个儿虽为主帅,这一路与他皆是有商有量,从不独断。

此时他亦下了车来,冲赵彦拱了拱手,笑着道:“赵大人辛苦了,今晚本官可要好好敬你几杯。”

“不敢不敢,大人折煞下官了。”赵彦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侯府出身的贵人竟这般随和。

二人相携坐下,赵彦挥手叫来掌柜,“你这有甚吃食?挑好的报上来。”

“嘿嘿,二位官爷多包涵,咱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虾蟹那般贵重的可没有,都是些家常的,红烧鲥鱼、蜜汁鹅、蒸排骨香菇、长寿菜、韭菜豆腐,二位爷看着可行?”

这人嘴皮子倒挺利索,赵彦看向冯元。

冯元点点头,“嗯,就这几样罢。”

掌柜的方转身又被他叫住,“多添个蜜汁鹅和蒸排骨香菇。”

赵彦心道,这也忒多了,二人哪能用得了?

菜一上来,赵彦见他端起那鹅和排骨往马车走去,还不忘拿个白馒头,心下了然。

来上饶时他便晓得这冯大人马车里有个女子,本以为是丫鬟,可一直被藏得严实,此时一寻思想必定是冯大人的小妾了。

他嘿嘿一乐,这冯大人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妙人儿,连剿匪都不忘带着温柔乡。

第24章 起因

待冯元回转,赵彦斟了两碗酒,二人边酌饮便说着话儿。[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大人,皇上为此事震怒,匪患虽灭,可那上饶县令可要如何处置?是要押到京里治罪还是由大人原地革职?下官不明,大人看皇上的意思是?”

冯元吃了几口酒,这乡野的酒不值钱,只清冽却不上头,此时倒是解渴,“我倒觉得此事似是有隐情,上饶民风淳朴,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怎么骤然就成流民了?再说衙役也有近百人,都会拳脚功夫,连方才那般乌合之众都对付不了?”

赵彦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忽地灵机一动,凑近冯元,压低声音道:“除非是那县令昏聩渎职,手下人也是草包,似是唯有此才说得通。”

冯元摇头,若有所思,道:“那为何闹事的偏是丰台与上饶,怎么不是古昌与川云?明显直指汴京,这又是为何?”顿了顿,他正色道:“此时定论为时过早,到了上饶便可知晓,你我也要警醒些,那里也未必太平。”

赵彦听了这意味深长的话,直点头。他先头还觉得万事大吉了,经这一提醒,再细一思索,果然松泛得太早,心里对冯元也愈加佩服起来。

“他们晚膳用甚么?”看着风风火火搭帐的众兵士,冯元问。

“大人放心,下官已安排好了,掌柜的已让厨子蒸上馒头笼屉了。”

冯元想了想,吩咐道:“让掌柜的多置办些菜肉分给大伙,这又不是行军打仗,能吃上就不要苛待自个儿。”

赵彦一愣,万想不到这冯大人竟对兵士这般体恤,一时有些感触难言,大丈夫险些红了眼眶。

借着给他斟酒的功夫赶忙垂下眸子,“听闻大人从前乃是驱虏的大将军,果然不愧当年英姿,且爱民如子啊。”

冯元摇摇头,淡声道:“赵大人过奖,他们个个都是好儿郎,为国尽瘁,理应惜之。”

到达上饶县已是两日后的黄昏了,一众人立在城门外,只觉此城死气沉沉。(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城门大开无人看守,往城里望去,只见商贩和百姓皆是稀少。待瞧见城外兵士遍布时,百姓行色匆匆埋头离去,商贩也都手忙脚乱收拾起摊子来,一眨眼功夫门户紧闭街上已然空无一人。

冯元与赵彦二人对视一眼,派半数兵士在城外看守匪囚,余下之人皆进城。

“爷,这里好生古怪,奴婢不敢进去。”绿莺有些骇怕,待冯元上了车小手紧紧攥着他袖口。

冯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口气却不容置喙:“乖,跟爷进城,爷不放心将你和匪囚留在一处。”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寻到上饶县县衙外。

绿莺随了冯元下车,头上戴着早备好的帷帽,待瞧清面前景象时怔了怔,轻纱下的小嘴儿不由微张。

此时的县衙哪还有平日威严,简直似遭了地动一般,门漆掉了大半,一侧的宅门失了门环,只余铺首,阶下两处石狮子一处断了头,一处豁了嘴儿。

大门紧闭,冯元示意一兵士上前叩门。门环“铛铛”响了许久,才“吱嘎”一声开了个小缝儿。

“找哪个?”一黝黑老者探出半个脑袋,神色警惕,小心翼翼盯着兵士问道。

“你个小老儿,当朝右佥都御史冯大人及西城兵马指挥赵大人来此,速速唤你们大人开门迎接!”

那老者半信半疑地往阶下瞧了一眼,这一瞧差点没魂飞魄散,这、这怎么忒多人,留了句“小人就去禀告老爷”后便往后院跑去。

冯元赵彦也未等他,先头兵士将宅门打开,诸人浩浩荡荡地往后院县老爷寝居处行去。

二人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待进屋后赵彦愣在当场,饶是一向稳重的冯元此时也不禁莞尔,稍后又轻咳一声将眼移向了旁处。

轻纱碍眼,绿莺扫了眼屋内,没甚么稀奇。她又顺着赵彦的目光往床上瞧去,隐约能瞧见,床上似卧着一男子,虽肥头大耳的也并不算稀奇,趁冯元没注意掀开头纱又瞧了眼那人。

这回可瞧得清楚,床榻上歪趴着一人,青头肿脸似个大蟾蜍一般,眼睛眯成缝儿睁不大开,这副样子想必亲爹娘也未必认得出来,身子似也有伤,挣扎许久也未起来身。

床边立着方才开门的老者,赶忙跪地行礼,“小人蔡江,乃是蔡家家仆,见过二位大人,”瞧他们几个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咳了咳,尴尬道:“这便是我家老爷,本县的县令了。”

冯元点点头,朝床上之人问道:“你便是蔡荣?”

“大人恕罪,本该见礼,可下官此举实是不敬。”那蔡县令扑棱半晌,浑身疼地冒汗,受着蔡江搀扶,奈何还是起不来身。

这蔡荣也年近半百,冯元体恤道:“不必了,蔡大人既伤着,虚礼可免。”想起来时见闻,他奇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街上行人寥寥,神色古怪如临大敌一般?”

“那白莲教忒可恶,杀人放火,上饶门户五百七十家,男丁殇了过半,再有那被鼓动进京的,如今半数人家只剩下老弱妇孺,整县皆是人心惶惶。”

众人听得直皱眉,在汴京时皆以为是这县令昏聩渎职,此时听完这被打得起不来榻的蔡荣道了原委,方知竟是因那前朝余孽行了煽风点火之举才酿此祸事。

前朝因腐朽衰败而被改朝换代。如今上位者昌明,百姓安居乐业,仍有一小撮前朝余孽心有不甘,时时想着给朝廷添点乱子。近年,更是建了个白莲教,打着念佛持戒的幌子,收养教徒,妖言蛊惑,以期达到反抗朝廷的目的。

上回冯元去的丰台县,闹的匪患便是其手笔,此次亦是。虽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高,却也犹如那午后蚊蝇般甚是招人烦。

蔡荣愈说愈悲愤:“下官自认平日待人不薄,那县丞和主簿竟与那乱党里应外合,衙役们死的死伤的伤。”说着再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他两个平日也与那死伤之人朝夕相处,怎么这般狠心啊望二位大人能抚恤死伤衙役,对那些百姓也请手下留情,他们原是本分人,奈何被奸人鼓动才犯下此孽事。”

冯元即刻派人将城外匪囚押来,就在县衙的院子里审起了那领头的十几人。

不招?无妨,打!

一个个屁股开了花还被淋上了辣油,终于抢着嚎着要招供。

果然,这十几人皆是那乱党之流,只其余同伙他们确实不知下落。

余下被押百姓也已然回过神来,去时三人一帮五人一伙,归时只余二三,那死的不是血亲便是近邻,个个目呲欲裂叫嚣着要打死这帮恶人,为枉死之人报仇。

待那帮乱党被打得胖头肿脸,冯元才施施然命兵士制住众人,大喝一声:“住手!”

待鸦雀无声后,他令人关起那乱党,理了理官服正了正乌纱帽,神态肃然对一众百姓道:“近些年京里收到的奏折可说上饶民风淳朴,粮也年年丰收,因着近京,捐税也比其他州县减了五成,大伙说说,这事难道是县令报的假折子?”

众人面面相觑,皆红脸摇头:“回大人,的确如此,县太爷未说假话。”

冯元负手踱向百姓中间,声音平缓:“此事起因可是因那暴雨?因一场十年难遇的雨你们便要反朝廷?便要以怨报德?”

诸人皆羞愧低头,脸臊的讷讷不敢言语。

“本是诛九族的谋逆罪,念你们是被妖言蛊惑,并非本心,且都家去罢。今后可要好生过活,莫要再轻信奸人生事端,否则老母妻儿之命皆不保。再有,此次天灾的赈灾银两不久后朝廷即会送达,都等着罢。”

千恩万谢痛哭悔恨声不绝,众人结伴家去。

冯元吩咐赵彦:“关着的乱党莫要轻心,不妨多派些人看守,这要是出了甚么差池,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下官这就去安排。”赵彦想到一事,又回转过来,“大人看需不需在他们嘴里放上嚼具,以防自尽。呃大人?”

赵彦瞧他走神,也顺眼望去,这一瞧不由愣住。

第25章 虚惊

原来是那蔡县令,披头散发只着寝衣正倚在门框上。[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嘿,竟能起了?赵彦忍不坠诽,这人既是能起了怎么不拜见我二人,跟没瞧见似的只顾栽栽愣愣往角门挪去,腿脚不利索,走几步喘几口气,嘴里也开开阖阖不知嘀咕些甚么。

“他这是要去哪?”冯元愣愣问着。

呃,大人是问下官么?可下官也不知啊,不过下官怎么瞧怎么觉着这蔡县令似得了失心疯一般赵彦搔了搔后脑勺,朝冯元疑惑摇头。

绿莺立着的地儿敲离蔡荣近些,竖耳一听:“是下官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枉送无辜性命,下官有罪。是下官有眼无珠下官有罪。”翻来覆去只这一句。

众人皆目瞪口呆,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何。

可是要见甚么人?绿莺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地冷不丁闻见几声“祖父莫去祖父莫去”的稚嫩娇唤,隐隐约约听不大清楚。她往冯赵二人处瞧去,他们似乎是未听见。

她翘首四望,终于瞧见一矮松后露出来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朝她探头探脑,竟是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儿,模样可人。

绿莺向他招招手,那小儿瞧她头顶白纱,似观音菩萨一般,心里一喜,大着胆子朝她颠颠儿跑了来。

“那人是你祖父?”绿莺指指颤巍巍地蔡荣。

小儿点头。

“你祖父往角门去,角门可有甚么人在等他?”

闻言,小儿脸一白,连忙摇头:“没人没人,这西角门没人去的。”

奇怪,那是去角门为何?难道是要出府?绿莺摇摇头,不对,县令爷还未更衣呢。

想起甚么,她又问道:“那你方才喊的可是‘祖父莫去’?为何要喊这话?”

小儿脆声道:“这西角门旁有口枯井,死过人不吉利,府里下人从不走此门。[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祖父和爹娘也时常叮嘱焕儿莫去,焕儿都记着呢,怎么今儿祖父倒不记得嘞。”

绿莺一跺脚,朝冯元急喊道:“爷,县太爷要投井!”

冯元闻言,一个健步上前抓住蔡荣,瞧他兀自迷迷瞪瞪,便叱喝一嗓子:“蔡荣!”

蔡县令一哆嗦回过神来,跪地朝他磕了几个响头,惨笑起来:“大人方才的处置下官均已瞧见,大恩大德也只能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了。下官晓得是要进京受审的,犯了这么大的罪想必免不了一死。下官也确实罪该万死,可实在对上饶不舍,死了魂魄也要留在家乡保佑子孙和县民啊,求大人成全”

“老爷啊――”

县令太太领着子女家眷下人赶来跪在蔡荣身边,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哀哀声不绝于耳。

如此爱民如子之人竟要不得善终,绿莺瞧他们一家子面色凄惶,连那懂事的焕儿也哭得一抽一抽,她不免心里亦跟着难受。

牵了牵冯元袖口,她小声询道:“爷,县令爷真的要被砍头么?”

冯元冷眼扫了她一眼,未作答。

须臾,便被哀哀哭泣声扰的脑仁儿疼,他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负手踱步到蔡荣跟前,居高临下道:“蔡大人内未纵容,外未勾连,此事亦因力所不及而起。依本官看来,大人虽不免进京一趟,可最多便是革职贬为庶民罢了,性命倒是无虞。”

他这话一落地,仿佛那阴雨天一下子变作了艳阳,蔡家人喜极而泣,直觉着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个个伸手拭着虚汗。

此地事一了,翌日众人启程回往汴京。

马车椅,车帘子上的流苏左右荡漾,似绿莺的心一般,踌躇不定。偷瞄了冯元一眼,暗忖须臾后,她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爷昨儿说的话可是真的?爷怎么晓得蔡大人没事啊,万一判斩立决可如何是好啊?”她就怕他昨儿是随口安慰蔡家。

冯元示意她给自个儿捏捏脖颈,昨儿在县衙歇的,平日用的木枕,蔡家那高愣愣的瓷枕忒让人吃不消。

绿莺卖力讨好,小手不停,他舒坦地哼了哼,赏她个冷眼:“你以为爷是信口拈来?哼,爷可是督察院的,这么点小事可用不着三司会审,督察院便可定夺。上回那丰台县令也仅被收了乌纱帽,蔡荣本就没犯甚大错,偏要死要活的。”

替他捏了半晌,绿莺鼻尖儿露出香汗,水灵灵的娇俏模样,如雨后的花骨朵一般。

冯元转身将她往怀里一扯,手亦不规矩起来。

绿莺面红耳赤,心底却一沉。经了那回他酒醉一事,她已然长了记性,于此事上再不敢忤逆他,可那也仅仅拘于寝房中。前几日落宿驿站,屋密墙薄,她忍着羞任他胡为,可再简陋,那也是有屋梁有瓦片的地儿啊。此时若在这马车上,让外人听个真亮,她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荡.妇?

想到这里,她便苦着脸讨饶:“爷,车外头还有人呢”

冯元傲睨她一眼,嗤道:“莫说扫兴的话儿,爷这趟出门为何带你你心里没数?难道只是让你来为爷铺床洗脚的?”随即哼了哼,不满道:“若只铺床洗脚不如带个丫鬟来,亦不似你这般娇滴滴一路上绝爷添麻烦。”

忖了忖,到底还有些忌讳外头,他肃着脸叮嘱她:“你莫出声,仔细让外头听到。”

长路漫漫,围走在车外的兵士劳顿之余却有些担忧,瞧瞧,这马车经了几日奔波,合该放几条横梁加固了,哎呀呀,一颠儿一颠儿地可莫要散了架子呦

回京后,没过几日便已至夏尾,天儿亦转凉了。

冯佟氏望着换下镶毙官服,正坐在主位圈椅上兀自饮着茶的冯元,笑问道:“老爷,这次侯爷做寿,你看咱们送甚么礼好?老爷快说说,妾身好着人去置办。”

“既不是整寿,便在库房里挑件罢,你自个儿定夺便是。”冯元回道,想到一事,又吩咐她:“前儿得的老杨参,也在库房里,那日莫忘了带去给老夫人。”

冯佟氏点点头,“妾身省的了。”抬眼时,瞧见门外正往膳厅端盘盏的丫鬟,她堆笑道:“老爷,今儿晚膳妾身让人备的皆是你爱吃的,有那烧胡鸡、梅干豆腐和云水蔡鱼。”

冯元颔首“嗯”了声。

瞧他连个笑模样都懒得给自个儿,冯佟氏心里怨气满满。

待下人回禀已可入膳,她忍着气跟在身后随他去了膳厅。

冯元迈过门槛,冷眼一扫,未见冯安,便问下人:“少爷呢?可唤他了?”

冯佟氏连忙接口道:“渊儿先头说,他今儿在自个儿院子里用。”

待冯元落座后,她却不坐,也不让丫鬟插手,自个儿亲自为他布起菜来。边替他夹着菜,边搭着几句“这鱼新鲜着呢,老爷小心鱼刺”、“这梅干也是才晾完的,味儿正”云云。不过似乎因着极少伺候人,忙乱得很,夹的豆腐,落碟时是碎的,取块儿鱼,上头还插着好几根大刺。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桌上溅满了菜汁子,几盘佳肴被她东戳戳西挑挑,瞧着惨不忍睹。

见她今儿这般殷勤,冯元一时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被她晃的眼晕心烦亦只能忍着,不动声色地闷头用着膳。

冯佟氏腿僵肩酸,瞧他都快用完了,心急如焚。她眼一闭心一横,胳膊肘往旁边一拐,袖子带倒了冯元面前的茶盏。

那茶盏歪倒在桌上,原地咕噜噜转了一圈儿才停,半盏茶顺着桌沿儿滴滴答答全浇在了冯元的衣摆上,湿的位置好巧不巧,便在那腿间。

第26章 试探

这要唤作小儿,湿了裤裆,可非得被旁的淘气蛋子笑骂一句“尿尿精尿了裤子嘞,羞羞羞!”

冯佟氏回过神,连忙抓着帕子伸手欲替他擦拭。[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冯元面沉如水,推开她手,将帕子夺来,边拭着衣襟下摆水渍,边皱眉瞪她一眼,不悦道:“行了!坐下用你的膳罢,瞧你干的好事,多亏是在家里,这要在外头我哪还有脸见人。方才瞧你便不大对劲儿,神神叨叨的,得了失心疯不成?”

冯佟氏心口一堵,当她乐意么?

近来,他常夜不归宿,休沐日也总往外头跑,想必就是寻那小丫鬟去了。她以往虽嫉,却也不将那低贱人物当作回事。可谁知,这日子愈长,老爷对那丫鬟不仅没厌,反而见得更勤,她心里便隐隐生了些不安。

正惶惶时,府里仆妇下人的几句嘀咕被宋嬷嬷偷听了去,她这才晓得,自家老爷竟将那丫鬟从主家接了出来,还置了处外宅养在里头。

本想挑明质问,可又怕突兀,引他不悦,这才想找个由头。她方才故意手忙脚乱,乃是有意引他骂她一句“一家主母干着下人的事儿,简直有失体统!”如此一来,她便可借着话头儿,端起主母的架子问起那外室。

可惜他竟未恼,不仅没数落她,还兀自吃的忒香,难道是她还不够忙乱?她知自个儿乃大家出身,仪态出众,一举一动皆是端庄矜贵。[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哎,她无奈叹息,做个粗俗女子竟这般难!可这般哪还能成事?

于是她碰倒茶盏,想着这下她定能得句“一家主母有失体统”了罢?!大功告成正暗暗得意,没想到竟让自家老爷湿了尴尬地儿,不仅未得到自个儿想要的那句,还被他赏了个“失心疯”!

她哀怨地瞧了一眼冯元,又往他腿上瞄了瞄,忽地有些面红耳热。

将心神稳了稳,她寻思着,拒这事没按着自个儿的心意走,可目的亦算成了大半,老爷也数落了她不是?她能往下接了啊!

“老爷息怒,前一阵子上饶剿匪你去了那般久,近来又常歇在外头,今儿可算是家来了。妾身亦是喜昏了头,往日哪会这般失仪。”冯佟氏瘪瘪嘴,仍是忍不住抱怨了两句。话落后偷眼一瞄,见冯元根本不搭理自个儿,端的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愈想愈郁,腹里瞬时生起一团闷气。

想到还有正事,她忍下气,勉强扯了个笑,柔声道:“得知老爷今儿歇在府里,妾身心内快活,连忙命下人备上好菜,想着给老爷补补。”顿了顿,她意味深长道:“外头可不比家里,旁人哪能比妾身尽心啊。”

瞧冯元不接话茬,冯佟氏仔细打量了下他,面色没更阴沉,气息亦未更急促,这是没生气罢?

遂接着说道:“老爷总说应酬多,可妾身也不蠢,想必老爷在外头已有了知心人。可外头的妹妹小门效出身,粗鄙不懂规矩,伺候老爷未必稳妥贴心,老爷不如将她接进府来,妾身作为主母亦好训导一番,到时自能给老爷调.教出个贴心人儿。”

她将这话说得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意思,冯元瞧她一脸惺惺作态,心内骂她醋缸。思及绿莺出身,他委婉道:“瞧你说的甚么话,她那出身,你唤她‘妹妹’可有*份。”

听了自家老爷这话,冯佟氏心内熨贴,面上便带出了些雍容自得。

冯元轻抬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哼道:“大戏可算唱完了?”

冯佟氏有些悻悻,冯元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仍是表态道:“是你杞人忧天了,我从未打算接她进府,这事以后亦莫提了。”

这话一撂,冯佟氏只觉坠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噗通”一下落了地,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看来老爷心里还是最敬重自个儿。想到这里,她脸一红,笑容倒比方才真切了些,殷殷道:“老爷要不今儿便歇在正房?妾身近来习得了一把抓拿功夫,今儿给老爷抓抓头解解乏”

“不必。”冯元打断她,身子湿答答地糊着怪难受,立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去歇了。”抬脚往门口走去。

冯佟氏望着那高大背影,心内五味杂陈,又苦又酸,明明近在咫尺,其实却远似天涯般遥不可及。

罢了,半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早惯了。夹了一筷子菜,尝了尝还温着,她坐下吃了起来。

须臾,宋嬷嬷面上带着喜色跨进门槛,俯身回禀道:“老爷去了前院书房,正洗漱呢。”

“好,好好。”冯佟氏一乐,老爷没去后院,她心里可算好受些。

吃着吃着,她迟疑着问起:“老爷近来都未进过那二人的院子?”

宋嬷嬷乐得眼睛挤成一条缝,将头使劲儿摇了摇,比划一根手指头:“一回都没去过。”又压低了声:“老奴瞧着,那二位是彻底失宠喽。太太不知,方才老爷路上与那刘氏遇上,刘氏娇滴滴黏糊糊地请安,老爷点点头便走了,她鼻子差点没气歪。”

“这是晓得老爷回府,特意去堵老爷?”

宋嬷嬷幸灾乐祸道:“可不是?作张作致的,还美其名曰是来给太太请安,呸!大晚间请哪门子安,胭脂抹的一尺厚,香粉子味儿传了十丈远。哼,打量能将老爷拉去她院里,哪成想老爷连理都未理,媚眼抛给了瞎子瞧!”

她连说带比划,冯佟氏瞧得热闹,嘴角止不住往上扬,却一挑眉,佯怒道:“嗯?说哪个瞎呢?”

“啪”,宋嬷嬷晓得她未生气,却仍是往自个儿脸上一拍,嘴里讨饶个不住:“老奴该死,太太恕罪。”

“罢了。”冯佟氏摆摆手,放下筷子,“走罢,奶娘跟我去库房一趟。”

库房里选佯拣一番,冯佟氏摸摸这个,瞧瞧那个。珊瑚屏风?可这是十扇的,不行m田玉如意?这般大,赶上一把剑了,忒贵重!诶?那盆叙树倒合适。

宋嬷嬷察言观色,心内忍不住叹气。世间宝贝千千万,属金银最不值钱,且这小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金树更是跟个梨子一般娇小,这也忒寒碜了。这不是擎等着人家骂你冯府幸子气?想了想,委婉道:“太太,那掐丝珐琅烟杆定能对侯爷心思,不如?”

冯佟氏嘴角抽了抽,那可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啊。犹豫半晌,终于弃了那盆金树,寿礼定了个釉采方瓶,瓶肚儿瞄着松柏繁枝,寓意长寿绵延。宋嬷嬷可算松了口气,这礼虽不惊艳,却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管家冯春把账簿奉上,冯佟氏正欲执章落印,目光却顿了顿,待看清了上头的字,不禁眉头紧锁。

“六月二十二,便是头几日,老爷取走了玉红莲鱼花簪?”

冯管家躬身应是。

须臾,便听她尖声道:“金丝雀羽缎上月亦被老爷取了?”

“呃是,确是老爷。”冯管家瞧她似是不敢置信的样子,他抹了把汗,苍天可鉴,当真是老爷啊,上头还有老爷的印章呢,借他十个胆子亦不敢做假账啊。

冯佟氏又抖着手将账簿往前翻,眼一瞪怔忡道:“镶金琉璃镜和那对儿鸳鸯黄杨木枕竟亦被他取走了”

冯管家有些回过味儿来,不敢再接话,只垂头充起木桩子。

也不知冯元取出多少值钱宝贝,冯佟氏气得浑身哆嗦,再不想瞧那账簿一眼,往管家怀里狠狠一扔,扭身回了房。

宋嬷嬷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

到了正房门口,还未进门,里头便传出一阵摔打声。她一惊,赶紧掀了帘子进了屋。

第27章 借刀

屋里已然是狼藉一片,冯佟氏正举着个瓶子作势要砸。[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太太这是做甚么啊?”宋嬷嬷将瓶子抢下,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冯佟氏气得直颤,往床上一坐,使劲儿拍着褥子,话也带了哽咽:“奶娘,那些可都是好东西,芳兰汤丸还是御赐的,那簪子布料双枕,我是要留给媳妇的啊,竟全让他给了外头的狐狸精,你说说,他这不是生生掏我的心窝子嘛。”

宋嬷嬷声若蚊呐:“兴许、兴许老爷拿了那些是给同僚友人祝寿”

这话没甚底气,冯佟氏斜睇她:“这话你自个儿都不信,便莫拿出来哄我了。一众物件皆为女子所用,贺礼送后宅女眷用的东西,岂不成了浮浪笑话?”

喘息几个来回,心绪平复了些,她接过宋嬷嬷递来的茶盏,饮了口润了润喉,到底还是不放心:“奶娘,让冯管家将公账都送来。”

纸页“沙沙”声后,宋嬷嬷待冯佟氏阖上账本子,她不识字,哈腰好奇道:“太太?”

“银子倒是没取,田产房铺也未少一间。”

“那是好事啊,太太怎么还忧心忡忡呢?”

啧啧,冯佟氏嫌弃地瞧了眼宋嬷嬷,她这奶娘真是年纪大了愈发蠢笨,没好气道:“老爷手里有私账,从不经我手,谁知贴补出去多少。”

“哎呀,就是,老奴竟忘了这事。”宋嬷嬷恍然大悟。

“不行!”冯佟氏一手抠紧床柱,指尖用力,指甲被硬木磨得生疼亦不自知,阴沉着脸咬牙道:“这府里统统一切全是我儿的,旁人休想得一文!”

朝奶娘招招手:“叫我奶兄去打听明白,老爷将那外室安置在了哪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宋嬷嬷一惊,嗫嚅道:“太太这是要、要”

冯佟氏轻笑一声,安抚奶娘:“放心,我不会亲自去寻她晦气。我堂堂四品诰命恭人,就算要见,亦得她一介贱民来见我才是。”

拒心内忐忑,宋嬷嬷仍是唤了长子丁佩吩咐一番。

丁佩果然是个办事妥当的,不过半个时辰便回转,将绿莺的底细查探了个明白。

“南门大街的南门巷?”冯佟氏眉头一拧,心内嫉妒,“奶兄,近来老爷可是常去那里?说去应酬想必亦是唬人的罢。”

丁佩自幼长在佼,心自是向着她,早将绿莺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连忙回道:“正是。太太不知,那绿莺生自大同,容姿美艳丰硕,老爷隔三差五便去瞧她。五月时还因她与当朝右通政张大人起了龃龉,一番争风吃醋还让坊间编成了话本子。”

冯佟氏咬牙听完,已然嫉得不轻,心内打翻了醋瓶子,手不住地绞着帕子,恨不得绞在手里的是那劳什子绿莺。

“我说怎么忽地弄了出金屋藏娇,原来竟是因跟旁人为了个小丫鬟争风吃醋,我都替他臊得慌!”

她暗里醋得不行,嘴上却不屑一啐:“呸!低贱出身,自是一身轻浮浪荡手段,端的是下贱!我还以为瞧上的是甚么出尘脱俗的美人儿呢,原来竟是个肥得流油的,老爷可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宋嬷嬷连忙附和:“就是,一身肥肉令人作呕,以色侍人哪能长久,太太不必挂怀。”

“一个贱人而已,还不配让我惦记。”冯佟氏端起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掼,阴沉道:“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夺我儿的东西!”

宋嬷嬷一怔:“太太是要”做甚么?

冯佟氏隔空朝案几上的礼盒点了点,“大伯的寿辰就要到了。”抿抿嘴,笑得意味深长:“呵呵,那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啊,我倒有些想念咱家大姑太太了呢。”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初六,忠勇侯冯生的寿辰。

秋风瑟瑟,冯府下人正扫那昨夜落下的枯枝干叶。冯元已收拾妥当等在正厅,一身圆领掐金丝朱袍,喜庆精神。

等了半晌,冯佟氏久不现身,听着那枝叶沙沙声,他愈加不耐烦起来。正要唤丫鬟去催催,正房的门帘子已被人从里头掀了起来。

冯佟氏姗姗来迟,冯元瞥她一眼,面露不悦。

“怎么穿的这般素,平日里大朱大紫的,今儿唱的哪出?”脂粉未施,头上光秃秃三根头饰,多亏身上着的是鸭卵青襦裙,换个素白裙旁人还以为是去吊丧呢。

冯佟氏捂嘴咯咯一笑:“妾身近日心宽了些,那些好颜色的衣裙都穿不得了,这身还是头几年裁得大了些今儿才将将能穿进的”

冯元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莫耽搁时辰了,走罢。”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后头跟着抬寿礼盒子的下人,一众人往侧门行去。

当年冯元封将时,老侯爷想着为官之人哪能没有自个儿的门面,便在侯府西侧大肆动土,建了座宅院,即是如今的冯府。

冯府与侯府毗邻而居,只门脸开得比侯府小些,东侧辟了个小门,与侯府相通,此时夫妻两个便是由此门进了侯府,往上房行去。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头言笑阵阵,待下人掀了帘子,一瞧,屋里已是欢聚一堂,他们算来得晚了。

罗汉床上铺着细毛毯子,老侯爷正背靠引枕“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杆子,见了冯元后眼含笑意点点头,亲切唤着他的字:“仲先来了?”

老夫人精神矍铄,见了幺儿,更是高兴地直招手:“我儿来了,快坐下快坐下。”边说着话边从身后抽出一厚实引枕,吩咐丫鬟:“快放好,给你们二老爷靠着。”

夫妻二人请过安,又与众人互相见礼后,冯元示意德冒将礼献上,拉着冯佟氏跪地磕头道:“儿子给寿星老爷道喜了,愿侯爷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忠勇侯满面红光,哈哈一笑亲热道:“好好好,今儿仲先可得与为父畅饮一番。”

众人一一奉上贺礼吉祥话,说笑一番后,便入了席。

男女分席,男子宴席摆在后园,女眷则在大厅。

那厢推杯置盏好不豪爽,大厅却斯文许多,吃的亦是醉不起人的梅酒。

冯佟氏瞅了身旁之人一眼,堆起笑亲热道:“大姑,红玉怎么未来?”她方才落座时故意挨在大姑子姚大奶奶身旁,此时问的便是这大姑太太。

老夫人所出二子二女,长子是将来承爵的冯开,姚大奶奶乃长女,小了冯开几岁,幺子即是她家老爷冯元,还有一忻子,却与她不亲近,嫁到南边,今日也未来。

提起爱女,姚大奶奶满眼怜爱,嘴上却埋怨:“大了,面薄,不乐意见人,我对她说‘今儿是你嫡亲外祖过寿,你也得去说两句吉祥话啊,幼时外祖父可是颇疼爱你的呀,还有你外祖母她老人家,你也得跟她请个安啊。’她呢,一跺脚跑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丫头,端的让人头疼。”

冯佟氏便跟着她笑,两人以往熟稔,此时亦颇能说到一块去。

言笑晏晏好一阵子,冯佟氏暗睇了她一眼,左右揪扯着帕子唉声叹气起来。

姚大奶奶一怔,奇道:“怎么了,遇了烦心事了?渊儿又闯祸了?”说着四处张望了一番,“哎呀,我才瞧见,毓婷没来,可是她出了甚么事?”

冯佟氏只摇头不答,半晌才吭哧一句:“大姑随我来。”

第28章 决定

二人相携进了间无人的厢房,宋嬷嬷门外守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姚大奶奶一瞧这架势,想必定是生了甚么大事,也不由得慎重起来。正眼巴巴等着呢,谁知冯佟氏坐下来一句话不吭,先捂脸哭个不停。

她一急:“到底怎么了,你先莫哭,快说罢,我这心都慌了。”

那人不理她,哭得更厉害了。

姚大奶奶便有些不悦,她这弟妹来给公爹祝寿穿的不合适便罢了,拉了自个儿过来后,跟锯嘴葫芦似的有事还不说,这大吉之日兀自哭个没完,晦气不晦气!

“你要哭便自己在这哭罢,我是不奉陪了。”说完作势要起身。

冯佟氏连忙拉住她,讨好一笑,道:“我说,我这就说了,大姑莫走,大姑要是不给我做主,我就不活了!”

待姚大奶奶落座后她才继续说道:“大姑不知,我家老爷在外头已有了个相好,这本不算大事,可、可那人竟是个出身贱籍的奴才秧子,一身妖媚手段,将老爷迷得晕头转向,也不在乎官声,隔三差五便跑往那家民宅跑。之后硬是缠着老爷替她赎了身,将她安顿在南门街。老爷是散衙也去,休沐也去,她那里俨然成了正经的冯府,我家倒成了别院。”

错眼暗瞄了姚大奶奶一眼,冯佟氏又挤出几滴泪,满口苦涩:“哎,这我都能忍,毕竟女子若妒可是犯了‘七出’,可大姑亦晓得,老爷如今已是三十有七的年纪了,哪能这么胡来,若让外头那个掏虚了身子,渊儿还不懂事,老爷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我们娘俩可如何是好啊,呜呜”

姚大奶奶倒有些不以为然,深觉此事不似她说得那般骇人,男子哪个不跟馋嘴猫儿似的,府里小妾通房七八,外头相好五六,还真未听说过有在这上头丧命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不过瞧她哭得凄惨,还是应承了:“你放心,我改日去你家时劝劝他,他子嗣单薄,可不能这般放纵。”

冯佟氏心下暗喜,连忙抓住她的手,凄凄婉婉道:“择日不如撞日,便今儿罢。”

冯元被下人领至厢房时还奇怪,不知长姐单独唤他是为何事。

待落了座,被姚大奶奶一番打量,他抬手摸了摸脸,脸上还温热,莫名其妙道:“长姐,弟多吃了几杯,可是有甚么不妥?”

见他身形魁梧,满面英气,从上至下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儿,哪似弟妹说得那般浮夸,姚大奶奶放了心。

“听说你在外头置了个外室?”

冯元眉一皱,不悦道:“是冯佟氏跟你嚼的舌根子?”

姚大奶奶瞧他面色不善,想起弟妹的叮嘱,连忙摇头:“勿须旁人告知,前一阵子你与那右通政争一女的香艳事谁人不知?”

闻言,冯元面色缓了下来,握拳轻咳一声,尴尬一笑。

“听说你对那外室甚为喜爱?”

冯元尝了块蜂蜜糕饼,语气平平:“倒是个可心的。”

姚大奶奶忖了忖,试探道:“既是觉得可心,何不接进府里?”

冯元正要端茶润喉,听闻这话,连忙将茶碗放下,拧着眉头满脸不赞成:“长姐不知,弟那外室之前在街市上摆过吃食摊子,抛头露面过好一阵子,若将她接进府里,岂不是擎等着让同僚戳弟的脊梁骨么?左右一个玩意儿罢了,平日撒乐子,弟置在外头倒也不妨事。”

姚大奶奶瞧他面带不屑,话里话外对那外室颇有轻视,根本不似弟妹说得那般爱重,她这下满意了,自觉对弟妹亦有了交代。晓得冯佟氏在等她,便趁着众人听戏的功夫又回转到那间厢房。

冯佟氏确实等得焦急,时不时翘望门口,待见帘子掀起,姚大奶奶进了门后,她一喜,连忙堆起笑,起身热络相迎。

待听了姚大奶奶一番话后,她铿地一声放下茶碗,眉头一攒,挑眉尖声道:“甚么?大姑难道没劝老爷么?”

姚大奶奶亦是过来人,朝她掏心窝子道:“男子多薄情,你也看开些,一个两个解闷儿的罢了。能得夫君敬重,子女唤一声‘娘’的,百年后同寝的始终还是你,哪个也越不过你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瞧冯佟氏仍兀自闷闷不乐,姚大奶奶想起幺弟的话,笑着安抚道:“弟妹,你便把心放肚子里罢,那外室这辈子也休想进府!”

冯佟氏这个气啊,本指望她以长姐身份劝和劝和老爷,好让老爷将那狐媚子撂开手,瞧她这意思,是让自个儿继续忍气吞声,家财都便宜了外人?

憋了一肚子火,上不去下不来,到底没忍住:“呦,大姑这么大方贤惠啊,想必大姑老爷若是在外头置五六个外室,生十好几个奸生子,大姑估么也得大敞府门,接进门来当嫡嫡亲的亲生子养罢?”

“你、你这说的甚么混账话?”姚大奶奶不防她嘴竟这般毒,一手指着她,气得身子直颤。

冯佟氏冷哼一声,朝天翻了个白眼。姚大奶奶一噎,手抚着心口,不住喘着粗气。这些年自个儿与她一直亲近,今儿替她出头一番,不仅没得一句好,还糟了一顿冷嘲热讽,端的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到底有些心寒,只恨恨一甩帕子,再未正眼瞧她一眼,自嘲道:“罢了,我真是自讨没趣儿,徒惹一身腥,今后再不管你的事。”说完气冲冲出了房门。

宋嬷嬷瞧姚大奶奶走远,连忙关紧门。

“太太,事成了么?”

冯佟氏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撂,心气不顺道:“成甚么成,以为是个顶事的,没想到竟是个废物点心,白费我一番功夫。”

过了晌午,众人于老夫人处请安作别后一一返家。

夫妻二人穿过侧门回了府,冯元立在门首,朝她说道:“你先进去罢,我有应酬。”

冯佟氏脸一僵,连忙追问着:“老爷,晚间可家来?”

那人早已转身,只隐约扔下一句“若不家来定遣小厮回府知会。”

冯佟氏阴着脸,给宋嬷嬷递了个眼色,宋嬷嬷将个小厮招呼来耳语了几声,那小厮便颠儿颠儿朝前追了去。

片刻后,宋嬷嬷掀开帘子,朝她小声回道:“往南门街去了。”

听了这话,冯佟氏肚子顿时冒起酸气,恨恨喊道:“回房!”

进了正厅,往圈椅上一坐,她眼神闪烁,满腹心事混搅不停。

暗忖须臾,终是阖了阖眼下了决心,吩咐宋嬷嬷:“奶娘,去寻牙婆来,就说要挑两个清白丫头。记住,要大同府的姑娘,不拘多少银子,捡丰腴貌美的送来。”

“呃是,老奴这就去。”宋嬷嬷见她脸色阴沉,未敢多问,迷迷糊糊地出了屋。

第29章 激怒

半个时辰后,统共一十六个小丫头分成两行立在厅中。[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冯佟氏先是漫不经心地一扫,忽地在一人身上定了定。只见后一行居中一人,甚是貌美丰腴、妖娆娉婷,眼珠子瞧人时,仿佛会说话一般。

那牙婆躬身踱到冯佟氏身旁,恭敬解释:“太太眼亮,这丫头乃是大同府十里八村顶顶美的。太太不知,大同府有个规矩,年年办那‘穴会’,这盛会顾名思义,乃是选出那最美的一枝花儿,并十分开明,不拘大家闺秀亦或幸碧玉,皆可参选。”说着挺了挺胸,眼里闪着得色,“这丫头便是今年的魁首了。”

冯佟氏自是把这娇艳的留下,又挑了个样貌清秀的。摆好贵妇人的架势,望着跪着的二人,她问道:“有名儿么?”

那娇艳的连忙回道:“回太太话,奴婢有名儿,唤作娇儿。”

“奴婢唤琴双。”

冯佟氏高高在上坐于主位,这二人卑微臣服脚下,孰贵孰贱、孰高孰低明眼人皆瞧得分明。她面上虽雍容风光,内里的酸楚又有谁知?唤娇儿的嗓子妩媚多情,琴双声如翠鹂,端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可人儿,哪是她这半老徐娘比得了的。

她已然过了花期,不然怎么会往老爷屋里塞人,塞的还是这般鲜嫩的,她心里能好受?当年将王氏刘氏推到老爷身边便已是不得已了,那时的伤心欲绝犹如剜心剜肝一般,心里浸了血的痛。

一年复一年,日子过得可算舒坦了些,没想到竟冒出来个程咬金,勾着老爷的人、贪着冯府的财。她除了去寻更貌美的将老爷留在家里,她还能如何?

“买你们回来是为着伺候老爷,咱家老爷乃朝廷命官,身份尊贵,只要你们谨守本分,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可是”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瞧见二人瑟缩,她才接着道:“若有人敢恃宠而骄兴风作浪,小命也打量保不保得住!”

二人齐齐磕头,恭敬道:“奴婢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爷与太太,不敢轻狂妄为。(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冯佟氏满意颔首,瞥了她们一眼后,不动声色道:“是我买的你们,身契自是在我手里头,若只能奉一人为主,你二人是认老爷还是我啊?”

娇儿琴双对视一眼,齐齐磕了个响头,答得爽脆:“奴婢二人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太太的恩德。”

冯元来到南门宅院,示意丫头噤声,自个儿掀帘子进了屋,屋里人正兀自盯着本册子。

“瞧甚么这么入神?”

不妨屋里多个人,绿莺被吓了一跳,册子掉到地上,她未急着捡,连忙起身给他请安。

冯元示意她将那书册捡起,往她手里瞧了瞧,有些了然:“看不懂?”

绿莺羞赧颔首。

头些时候冯爷给了她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名唤朱粉芳。他自来出手大方,只要将他伺候好了,金银饰物从不吝啬,不过给铺子倒是头一回。想起从前家里做的便是冰糖葫芦营生,她在刘家时更是出门支过摊子,得了这铺子倒是比以往得金银时更为欣喜。

此时捧的便是朱粉芳的账本子,绿莺爱不释手摩挲着,今后她亦有了自个儿的买卖了。

满心欢喜、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几股滋味儿混杂,她心内涨得满满,双眼晶亮,喜滋滋道:“爷上回说,这朱粉芳每六个月一瞧瞧便可,但奴婢想着掌柜未必没歹心,奴婢也要多上上心才是。老爷给了奴婢这间铺子,奴婢想多跟着经营经营,定要将它开得愈来愈红火才是。”

冯元怔了怔:“难不成你想当掌柜?”

绿莺想了想,掌柜嘛,她倒不曾想过,只是想着能出些力,莫要做那干等着投喂的鸟儿。若为日子安逸,不管不看不听,等个把月后,冯爷问起:那铺子如何啦?――哦,回爷话,铺子关门大吉啦!

她哪能舔脸这么回?j而今儿才瞧起账本子,虽看不懂,可多琢磨琢磨,谁说就不能琢磨明白呢?不过如今好啦,冯爷来了,请教他罢。

正儿八经地向他请教学问,要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绿莺脸一红,腼腆一笑,声儿里夹着些羞怯:“爷教教奴婢罢,奴婢想学。爷放心,奴婢虽蠢笨,可一定会刻苦的,绝不惹爷生气”

冯元只觉她面上一片认真之色,嘴里吐出来的确是痴话,忍不哈一笑,捏着她下巴戏谑道:“你可真是个妙人儿,爷给你这铺子,本想让你平日脂粉取用自如些,你倒还想成个女掌柜?用不用爷再给你几间铺子,似甚么成衣铺、绸缎庄、首饰铺、当铺,哦,对了,爷还有酒楼和烟楼,你再使把劲儿,没准能当上皇商呢,哈哈哈”

他嗤嗤乐个不住,只觉这乐子能让人甚么烦恼皆无。再一看她风流身段,娇媚花颜,他满眼玩味地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忍不住摇头叹道:“有你这么个美艳掌柜立在那,爷们是来瞧胭脂还是瞧你?秀媳妇见了你,不嫉?买卖还能成?你呀,就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就给爷老老实实待在这小院子里,以为自个儿有多大能耐呢!念得了生意经?简直不知所谓!”

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冯元轻嗤道:“呵,也不想想,你若被那油滑不老实的占了便宜,打量爷还会要你?”

他语带轻屑,听在绿莺耳里是句句挖苦讽刺,她滞着身子,羞愤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待冯元笑够了,才正眼瞧她,美人儿正是双眼通红,面皮紫涨。他无奈摇头,真是,妇道人家本就没甚么见识,你嘲笑她做甚么呢?

拍了拍大腿示意她坐上来,冯元大手一伸指了指那账本子:“过来,爷教你。”

绿莺浑身僵直,垂着眼帘,兀自未动。

冯元等了须臾,眉头缓缓攒起,目光直直射进她眼里,缓缓说道:“爷、说、过、来。”虽是一字一顿慢悠悠,却不难听出其中夹杂着的不耐烦。

这算甚么,挥完大棒再给个甜枣么?绿莺心内明明晓得要顺着他,可就是忍不住委屈阵阵。腿也不听使唤,干干杵在原地。虽是不合时宜,她却忽地魂飞天外,想起幼时爹说过的一句话来:“莫瞧大丫面上和软,那是平常。若逼急了她,骨子里倔着嘞!”

冯元眯着眼上下打量她,阴测测一笑:“呦呵,行啊,几日不见倒涨了脾气。”

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掼,伴着锵锵碎响他咬牙叱喝:“混账东西!”

绿莺彻底回过神来,顿时软了身子,心内忐忑战兢,方才忍不住倔了一遭,却不知会被他如何处置。

被个玩意儿甩了脸子,冯元哪会轻拿轻放,可此时虽气,却也不知该将她如何是好。要她小命最解气,可他此时还舍不得这尤物。抽鞭子拍板子,又会在她白腻腻的身子上留下痕迹。给她几耳刮子,自个儿手重,将她打成胖头肿脸的蟾蜍样儿,恶心的还是他自个儿。

呵呵,他不住冷笑,以为爷拿你没法子了?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啊――”绿莺被他一把揪左脖颈,被迫俯趴在案几上。

这、这是要做甚么?

绿莺顿时毛骨悚然,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胡乱摇着头求饶:“爷,奴婢再不敢了,饶了奴婢罢”

第30章

绿莺这厢哭着,冯元不为所动,肃着脸冷声道:“今儿爷罚你是罚定了,三十个巴掌一个不会少,哭也不管用!”

啪!

她疼得一激灵,缓缓回头,不敢置信:“爷?”

啪!啪!

她心里一喜,他不是要在这案几上羞辱她,而只是打她?

啪!啪!啪!

还好,还好,虽有些疼,可到底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堪,绿莺松了口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紧接着又是几巴掌打下来,她臀上立时火辣辣疼起来,随着这疼,心内亦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子难堪。

被个男子当做小儿一般照着屁股蛋子一下一下地打,这辈子也从未遇过这种事。她羞愤不已,又无力反抗,只能借着大哭散些疼痛。

冯元暗自数着,十八下了,抬手正要打第十九下,却听她已然从大哭变成狼嚎,声也哑了。

到底怕伤了她那把娇嗓,他连忙罢了手,扫了眼屋子,问道:“滋云膏放哪了?”

绿莺只觉臀儿已然不是自个儿的了,除了麻便没别的滋味儿,连疼都没有了,瘪瘪嘴可怜兮兮回道:“在闷户橱往左的抽屉里。”

寻到膏药,冯元将她抱上床榻,仔细替她擦起药来,边擦边顺□□代:“吩咐丫鬟,一日擦一回,莫忘了。”

她乖乖点头应是,据说这药膏甚为贵重,果然名副其实,清清凉凉得极为舒坦。

待上好药,冯元晓得她臀儿肿痛坐不下,便仍让她这般趴着,拿来方才那账簿,要教她算账认账本。

“这是进账,那里是出账,盈余是”他坐于床边,倒是教得认真,绿莺耳边皆是他的殷殷教导声,到底将方才委屈放到一旁,亦仔细学起来。

他这一教便是近两个时辰,觉着肚饿时才阖了账本子。

晚膳上了桌,冯元未急着去用,拿起滋云膏又为她擦起来。

“爷?”绿莺费力地转过头来,眼里带着疑惑,方才不是说一日擦一回么,这样岂不是糟蹋了?

那人头都不抬,一脸理所应当:“爷今儿歇在你这里,这是体恤你呢,不想你遭罪,亦免得坏了爷的兴致。”

绿莺隐约有些明白过来。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吭吭哧哧道:“爷,奴婢今儿实在”

“你以为爷大老远跑来寻你是为教你账本子的?”冯元一声嗤笑,斜睨着她:“还是以为爷来就是为顿膳食?你府上供的难道是长生不老肉?”

绿莺心内酸楚,没想到自个儿都这样了,仍得不到他半分怜惜。她愈加自怜起来,一介玩物身如浮萍,主子乐时赐银赏物,气时动辄打骂羞辱。一世漫漫,也不知有没有脱离苦海的一日。愈想愈苦,仿佛吃了黄连一般,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个不住,打湿了枕畔。

将药膏盖好,冯元瞧了眼一桌子菜,负手回身问她:“你既下不来地,爷唤丫鬟伺候你用?”

绿莺不敢让他瞧见,偷偷擦了泪,胡乱摇摇头,心里滋味儿不好受,甚么也吃不下。

冯元没再管她,兀自用起晚膳,自斟自酌,不时瞟上她一眼,颇为自得自乐。

膳罢,瞧她也不能为他弹琴消食了,便命下人拿来笔墨纸砚。

绿莺趴在榻上,想知晓他在做甚么,见前头有桌椅挡着,便往榻外挪了挪身子探头瞧着。

只见他推开窗扇,立定于窗下的案子后,沉吟一番才俯身下笔,笔锋大开大阖,似是作画。

半个时辰已过,她早瞧得脖酸眼累,便收回脑袋,老实地趴了回去。冯元仍挥臂游走不住,一幅画画了忒般久,她心内便猜测他于画事上想必是不大擅长的,自来文官多才子,武将多莽汉,虽说他如今属文官,但她可记得,菱儿曾说过他原来是做过将军的。

须臾,冯元终于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亦没再瞧那纸一眼,兀自踱到面盆处净手。

慢条斯理地用巾子试干了手,他才缓缓往榻边走来。

绿莺心如擂鼓,侧着头,眼睁睁地瞧着他立在榻前,褪下朱袍后抬腿覆了上来

冯元这几日皆是歇在南门,今儿散衙才回府。进了正厅,瞧见冯佟氏一脸止不住的喜色,他边饮茶边随口问着:“有喜事?”

“呵呵,喜事,大喜事啊!妾身给老爷道喜了。”冯佟氏心内滋味难言,嘴上却笑得开怀。

这下冯元亦好奇了,将茶盏放下,挑眉道:“有何喜,我怎么不知?”

冯佟氏望向帘后,大声道:“出来罢,让你们老爷掌掌眼。”

话声一落,帘子一掀,出来了两个美貌丫头。

二人一前一后在厅中立定,一清一艳,皆丰腴美丽,一身鸭杏裙的那个满嗓子清脆:“奴婢琴双见过老爷。”

着藕荷罗裙的丫头生得颇为娇媚,性子亦大胆些,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冯元,目含秋水,娇滴滴道:“奴婢娇儿给老爷请安。”

冯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二人,姿色上乘,衣裙饰物可不是丫鬟该有的,他皱眉瞧向冯佟氏:“这是何意?”

冯佟氏一怔,这还用问?这不是明摆着要给你屋里添人么,若是粗使丫鬟哪须你过目?心内腹诽,却还是解释道:“呵呵,妾身瞧老爷久不去后院,晓得王氏刘氏不得老爷意。老爷公务繁忙,常歇在外书房,可如今已入了秋,榻冷风凉的,老爷身边亦不能没个暖心人儿,这才寻了俩可人儿过来,老爷瞧瞧她们两个是不是好人才?”

闻言,冯元心内了然,却仍是奇怪,问道:“怎么忽然给我张罗起人来了?我何曾开口向你讨要了?”

冯佟氏瞧他虽面无喜色、语气平平,却也不似不乐意的样子,便指着那娇儿笑着说:“老爷今儿便将她收房罢。”

冯元望着冯佟氏,仔细观她面色,不似以往的狰狞,温婉喜悦。

他心内熨帖,温和地望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算懂事了些,不似以往那般善妒了。可是,”手指点了点那两个丫头,“她们我还瞧不上眼,你发卖了罢,今后亦莫提纳妾收通房之事了,你亦晓得我不是那贪花重欲之人。”

莫说他瞧不上这俩庸脂俗粉,就算来的是两个天仙,他亦不是说要便能要的。这般年纪,冯安还未长成,况且又是个混不吝的,他更要保重,哪能胡纵失了根本。一个绿莺,既是他可心的,又能供他平日纾解,这便够了。

不过,他虽不收这俩人,心内对冯佟氏还是感激的。回想当年,新婚时两人相敬如宾,可随着日子的周而复始,她的面目却愈来愈可憎,做了多少恨事。[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如今想必是上了年纪,竟和软了许多。

拍拍她的手,冯元温声道:“我知你是体恤我,我领你的情儿,这些年府里全赖你操持,辛苦你了。”

冯佟氏一愣,紧接着眼圈一红,忍不住哽道:“老爷”这夫妻间的贴心话多少年未说过了?

用完晚膳,冯元回了外书房。

冯佟氏怔怔坐于圈椅中,久久未能回神。手里的茶早已凉透,心内滋味儿复杂难言,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宋嬷嬷打量片刻她面色,忍不住问道:“太太为何还给老爷送人啊?外头一个已是够堵心的了。”

“就是因外头那个兴风作浪,我才想让人将老爷拢在府里,起码府里我能拿捏住,外头根本鞭长莫及,属于渊儿的东西都饱了那野狐狸的私囊。”顿了顿,她自嘲一声:“可惜啊,可惜咱家老爷根本就瞧不上。这般百里挑一的颜色,呵,老爷连第二眼都懒地瞧!”

宋嬷嬷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那咱们可要去寻更绝色的?”

“哈哈哈。”冯佟氏一阵大笑,直到笑得眼圈发红,才拈起帕子试了试眼角,摇摇头:“绝色?哼,绝色在老爷手里捏着呢,他哪还能瞧得上旁人。”

“太太说的是”宋嬷嬷期期艾艾嗫嚅道。

冯佟氏冷哼:“没错,说的就是那野狐狸,也不知生得如何貌美。”

闻言,宋嬷嬷不屑一笑,安抚道:“太太莫要抬举她了,老奴可不信,一个奴才秧子,还能生成个倾城倾国样?”

“说的也是。”冯佟氏点点头,须臾又拧起眉头:“那我倒好奇起来那狐狸精到底是使了甚么手段,咱家老爷就似那被钩子黏住的鱼儿一般,忒窝囊!”

想到这里,她脑中立时浮现出冯元与个面容模糊的妖媚女子亲热的一幕,心里不由又恨又妒,使劲儿一拍扶手:“贱人!”

“太太息怒,一个玩意儿过些日子老爷就撂开”

“奶娘!”冯佟氏打断她,不耐道:“你这车轱辘话前前后后说了不下十回了,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皱了皱眉,她无奈道:“这都好几个月了,老爷哪有撂开手的意思,反而更热乎了。你瞧瞧,从侯爷大寿那日走的,待了整整三日才回府来,哎”

宋嬷嬷心内不住叹息,想到方才两个丫头,请示道:“那两个明儿发卖?”

冯佟氏疲惫不堪,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随意挥了挥:“先养几日罢,没准老爷会改主意呢。”想起方才下人的回禀,她立起身:“渊儿身子不爽利,晚膳亦未用,走罢,跟我瞧瞧他去。”

主仆二人往冯安院子行去,远远瞧见院子里下人寥寥,寝房外只候着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见了她们主仆二人后浑身一震,也未请安,急急忙忙便要进去通报。

冯佟氏心里起疑,朝小丫头狠狠一瞪眼止住她,快走几步,自个儿推门进了屋。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声,屏风后人影晃动。冯佟氏心一沉,抬脚往屏风后走去。

这一瞧差点没厥过去,只见冯安与个小丫头未着寸缕并肩躺在床上。

冯安阖着眼未瞧见她,那小丫头却瞧得仔细,脸一白浑身打抖,扭着身子期期艾艾地推他:“少爷”

“送水来了?端过来罢。”方才开门声冯元已然听见,睁开眼,余光扫到床前似立着一人,只以为是端盆子的丫鬟,连瞧都未瞧一眼。

他侧抬起身,端起那床上丫鬟的下巴,暧昧一笑:“给爷擦拭罢。”说着话又往她脸上摸了几把,咧嘴一乐:“可要仔仔细细地擦,一处亦不许漏,否则小心爷打你屁股,剥哈”

“渊儿!”

冯安被这声大喝吓得差点滚下床,回身一瞧见过来人,连忙盖被遮羞,口中嚷道:“娘,你老人家怎么回事啊,进孩儿屋也不让人通禀。”

冯佟氏不理会他的埋怨,只生气地指着那丫鬟,厉声喝道:“滚出去!”

那小丫头胡乱裹着衣裳跑出了屋,宋嬷嬷将门阖上,为她搬了个圆凳摆在床前。

冯佟氏落了座,望着冯安关切道:“晚膳亦未用,饿不饿?”

“哎呀,孩儿又不是小儿,饿了自会吃,娘莫絮叨啦。”冯安颇为不耐烦,长夜漫漫,和与自个儿亲娘说话相比,他更乐意与美貌丫鬟耍乐一番,便催她:“夜深了,娘去歇息罢。”

冯佟氏一哽,伤心道:“怎么还赶上我啦?你们爷俩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与我说话,都嫌我烦是不是?”

愈说愈难过,她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恨声道:“就知道厮混,你就不能好好温书,争争气拿个状元给你爹瞧瞧?再不济探花也行啊。你可知,你爹在外头置了个外室,颇为宠爱,哪日给你添个便宜弟弟,你就哭去罢。你也莫觉得他一个奸生子没甚地位,你那好爹爹指不定就爱他多过爱你呢。”

想催他上进,冯佟氏想了想便又添了句:“那外室奴才出身,你乐意让个丫鬟生下的贱种爬到你头上?你不知,如今这贱种还没影呢,咱家库房里的几样好东西,就全让你爹给了那狐狸精,我本来是要留给你和你媳妇的啊”

“孩儿才多大啊,娶妻早着呢。”冯安一想到将来要娶个端庄淑惠的木头人儿就头疼,吱哇乱叫起来:“啊呀呀呀,娘莫说了!”

“好好好,娘不说了,不说就是了。”冯佟氏只当他是羞了,都半大小子了还跟个六七八的顽皮小儿一般,心内好笑,宠溺地轻捶了下他,这一打岔,烦心事也被抛在了脑后。

天儿昏黄,一缕艳一缕浅。往下瞧去,檐角层峦,高低不同,偶尔伸上来一两枝青翠,其中娇叶点点、鸟儿半隐半现。再下头是奴仆五六,打水的、扫地的、修枝的,一片静好。

绿莺一手支腮,好整以暇地瞧着案上的画,怪不得冯元用了忒多时辰呢,这画不是轻易便画得的,画的虽只是推开窗子看到的宅子一隅,可那景致、那仆人,皆是描得惟妙惟肖。

面皮一红,那日竟以为他不过是个武夫罢了,不成想竟亦是个画中高手,她可忒门缝里看人了。

不由得想起吴清的画,她起身打开箱子,将那画取了出来。

已裱褙好的两幅一左一右置于案上,自是引人比较开来。

吴清的画描线圆润,给人温朗亲和之感,冯元之画描线硬挺,让人肃然敬叹。可其实仔细一瞧,吴的画着墨于那屋那人,山水只晕染开来,色浅墨淡。冯的画,人却只似点缀,连树枝子着的墨都比人多。

绿莺暗忖,冯元的画,便似他那人一般,高高在上,时时不忘将他人踩在脚下。于情于理,她都更喜爱那山水图。

哎她秀眉微攒,也不知吴公子怎样了,可还在书坊门前摆摊子?

唤秋云将冯元的画拿去外书房,她则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山水图,甚是爱重地放入箱子中。

“姑娘,该用膳了。”

“呀!”绿莺正左手搭在箱沿儿,右手扶着箱顶,欲阖上这盖子,冷不丁一声唤将她吓了一跳,手怔怔一松,箱顶直愣愣落下来,将她左手砸个正着。

“啊!奴婢该死!”春巧脸色煞白,瞧她似疼地怔住,连忙上前帮着将箱顶掀开。这一瞧,便要哭:“奴婢罪该万死c娘的手都紫了!”

“无妨,莫哭,擦擦药便好了。”绿莺安抚道,这事也不赖春巧,她方才想到吴公子,心神正恍惚着。

待春巧替她上好药,她瞧了眼自个儿肿起来的手,千叮万嘱道:“我去用膳,你将箱子落锁罢。”

春巧点点头:“是。”

绿莺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转到内室,见那箱子果然紧锁着,才放心去了膳厅。

百无聊赖地夹了块鸡胸脯肉放进嘴里嚼着,桌上摆的皆是她爱吃的,可却仍是食不知味。

心一动,放下筷子,她对立在跟前的秋云说道:“跟我去静谦斋一趟。”顿了顿,又不甚自在地添了句,“再买些话本子,手里的都看完了。”

轿子晃晃悠悠,她的心亦跟着起起伏伏,既期待又羞赧,用手拢住脸颊,温温热热直烫手。

待秋云说静谦斋已到,绿莺未急着出来,先扶了扶头上步摇,拈起帕子试了试嘴角,嗯,口脂没晕,又整了整裙摆,才红着脸下了轿。

金莲信方立在地上,忍着羞怯一抬眼,这一瞧,顿时傻眼。

东瞅瞅西望望,忒多个摊子,却唯独没有她找的那个。

一年约四旬的书生见她抻脖子张望,上前搭问道:“姑娘寻的可是那姓吴的后生?”

绿莺急急点头,顾不上头顶步摇叮当作响:“正是,老先生可知他为何没来?”想到甚么,她慌问道:“他是不是病了?”

那老者屡屡胡须,慢悠悠回道:“确是病了,不过病的人乃是他那老娘。一直病病歪歪,这几日似是更重了,他在家伺候着,摊子亦未摆。”

说着话伸手一指:“呶,他家便在这延喜街往南的桐花巷。进了巷口,往里走一炷香的功夫,往东第二家便是了。”说完才想起这富家姑娘是坐轿的,便又跟那抬娇小厮说了一通。

绿莺瞧这老者甚是古道热肠,道了谢后连忙坐上轿子去了吴清家。

待轿子行了须臾,她才忽地想起这般去个男子家甚是不妥,正要唤小厮回转,轿子却已然停了下来。

秋云替她掀了帘子,她下来一瞧,已到了一处宅门外。一小块破破烂烂的门匾挂在头上,上书“吴宅”。她怔了片刻,硬着头皮上前叩起门来。

开门之人正是吴清,瞧见她后,眼一亮,喜道:“是你?”连忙侧身一让,躬身相请,“快进来坐。”

绿莺脸一红,忸怩地点点头:“嗯。“

垂首敛裙轻迈莲步,经过满是柴禾苞谷的小院子,进了一间不大的堂屋。屋里简陋,除了一通好大的火炕和上头的一个小炕桌,屋里只余下一个短了条腿的饭桌子,四把老旧的凳子,外添个大衣柜。

吴清指指凳子,尴尬道:“坐罢。”

“咳咳”

忽地一阵闷咳传来,绿莺主仆一惊,往出声处瞧去。原来炕上还躺着一老妪,甚不起眼,方才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铺盖卷儿,想必此人便是吴清的娘亲了。

果然,正是吴母:“儿啊,来客人了?咳咳。”一句话说不利索,咳个不住,“快、快沏茶招呼啊。”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绿莺连忙摆手。

吴清不理会她,兀自出门烧汤去。

“婶子,你生病了?”绿莺瞧吴母双目浑浊,轻咳不止,坐到炕上关切道。

吴母伸手探了探,摸索着将她手抓到自个儿手里,高兴道:“是个姑娘啊?好,好啊,好好好。”

绿莺一怔,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讷讷道:“婶子的眼睛”

“呵呵,瞎啦,瞎了有几年了,老喽,不中用喽。如今又生了病,眼见是要见老爷去喽,也好,老身是极乐意的,可就是没见着儿子娶亲,定阖不上眼啊。”说着拍拍她手,笑道:“姑娘给老身做儿媳可好?”

“婶子说甚么呢!”绿莺不防她竟会这般问,羞得面皮紫涨。正埋怨她冒昧,忽地想到自个儿一介大姑娘家登人家门,可不就引人多想了?连忙红着脸讨饶道:“奴家只与令郎有一面之缘,婶子莫要误会。”

“一面之缘?”吴母如有所思:“可是在书坊门外?”

“正是。”

吴母抿嘴一笑:“姑娘不知,霖奴自从那日见了你,回家便与老身说个没完,说那姑娘怎么怎么美啊,心地怎么怎么善啊,老身瞧着啊,他是相中你喽。”笑得一眯眼,满脸慈爱,“老身亦极乐意你当我吴家的儿媳妇。”

绿莺听她说了一通,羞得恨不得钻地缝,不知怎么反驳,只不住嗫嚅:“婶子说甚么呢”须臾又张了张嘴,轻扯嘴角,抿唇默念道:“霖奴”

吴母眼盲却耳聪:“霖奴便是冯清的小名儿,你莫笑话他老大不小,老身还唤他小名儿,再大亦还是娘亲的宝贝疙瘩不是?”

绿莺思及自个儿的身世,心一酸,摇摇头,摇完才知她瞧不见,羞赧一笑,开口道:“正是,奴家怎么会笑话呢,婶子拳拳爱子心,冯公子忒大的福气呢。”

吴母想起许久未回的儿子:“咦,霖奴沏个茶怎么这般久?”

绿莺亦想起他,疑惑地望向秋云。

秋云尴尬地瞧了吴母一眼,才小声说道:“吴公子方才正要倒茶,发现茶碗都缺边少角,便说去外头买几个碗。”

“何至于,你怎么也不拦着点?”绿莺急道,突然来访已是叨扰了,竟还给人家平添麻烦?

秋云瘪瘪嘴,委屈道:“奴婢拦了,拦不住啊。”

“姑娘莫怪她了,霖奴是个执拗的,想做甚么啊,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吴母笑笑,须臾便眼含苦涩:“哎,他啊,不仅执拗还忒怕羞,自懂事起便不让老身再唤他小名儿啦。老身便也从不在他面前唤,这不,背后唤两声。其实啊,也唤不了几日啦,待土埋了脖儿,这世上再也没人会唤他霖奴啦。”

绿莺心内咯噔,连忙追问:“婶子到底得的甚么病?”

吴母一声哀叹:“是红蛇疮。”

这病绿莺倒是没听过,“婶子为何找大夫瞧?是银两不够还是”顿了顿,她小心翼翼道:“还是这病治不好?”

吴母摇摇头,“这病是富贵病,穷人治不起的,配药膏得须那极贵重的药材,不下百两银子。”

思及昔日,她哽咽说道:“我们吴家原本在江南亦算大户人家,自老爷走后才家道中落。吴家那几个吃人的兄弟将家产骗走,可怜老身一介弱女子势单力薄,那时霖奴才将将五岁。如今好不容易在这京城落脚,莫说没那银子,便是天上神仙显灵,从房顶掉下百两银子,老身亦不愿治。”

说着拍了拍她的手,吴母笑得慈爱:“老身宁愿留着银子娶媳妇,亦好过将银子花在我这个无用的瞎老婆子身上。”

没想到吴公子身世竟这般可怜,那些恶人,忒坏了!

旁的她帮不上,可婶子这病,既是有得治,便不算大事,银子她有,嘻嘻一笑:“婶子莫再姑娘姑娘地唤了,便唤奴家绿莺罢,银子之事你莫忧心,奴家”

“原来你名唤绿莺。”

吴清端了四碗茶进屋,秋云一瞧竟有她一个丫鬟的份儿,连忙受宠若惊地接了。

几人说了半晌话,吴母病弱,说着说着便打起了小鼾。

没了她,绿莺便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不资着帕子,与吴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吴清垂首惭笑:“你一介大家闺秀,小生家里这般简陋,让你见笑了。”大着胆子瞧了眼她,他红脸轻道:“绿莺姑娘这般风光霁月,跟这陋室简直格格不入。”

绿莺不爱听他自贬,忙摇头,真心实意道:“吴公子莫要这般说,奴家家里亦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奴家更不是甚么闺秀。”

吴清扫了秋云一眼,能坐上轿子,有丫鬟伺候的哪能是小门效,便以为是她自谦,对她亦更多了分喜爱之情。

待绿莺告辞后,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形,只觉得她出身大家却不骄不傲、谦逊良善,深感此生得遇此女子,端的是一大幸事。

日头高照,小院宁和。

“你歇会罢。”

一句柔声响在耳畔,绿莺诧异地抬头。吴清正立在跟前,眉目清朗,温言劝道:“歇会罢,瞧你手都红了。”

她低头一瞧,手里正搓着衣裳。

“过来吃口圆子,娘方做好的。”吴清拉起她的手,二人进了屋。

屋内吴母听见动静,笑眯眯道:“都晓得你能干,可亦要顾着自个儿身子啊,来来来,吃圆子嘞,你最爱吃的呀。”

绿莺怔怔坐下,桌上摆了碗热腾腾的圆子,白白胖胖煞是可人。

端起碗舀了勺吃进嘴里,软软糯糯香甜粘牙,上下牙咬紧时,一股子香汁儿弥漫开来,真好吃,她一乐:“你们也吃啊。”

吴清便笑,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背,宠溺道:“都吃过了,就差你嘞。”

“爹爹是坏人嘞,明明秩儿还未吃过嘞。”随着一声稚唤,一三四岁的垂髫小儿颠颠儿跑进屋来,攥住吴清衣摆撅着嘴抱怨。

吴清一乐,抱起那小儿,促狭道:“你这淘气包,耍完回来了?哪能忘了你,锅里给你留着嘞,爹爹这便给你盛去。”

绿莺一惊,腾地立起身,眯起眼细细打量那小儿。

脸颊肉嘟嘟,眼儿圆大,似是跑了半晌,白嫩的脑门子上全是汗,模样五官竟如此眼熟。她身子晃了晃,呆呆地望着吴清,颤巍巍问道:“这、这是你儿子?原来你已成亲了”

声若蚊呐,没人听见。

那小儿似是已等不及,指着绿莺的碗,朝她撒娇道:“娘喂,娘喂,喂秩儿吃圆子。”

“娘?你唤奴家娘?”绿莺不敢置信,瞪大眼珠子盯着那小儿,手也紧紧抓着他。

“娘,疼”那小儿被抓得直哭,哼哼唧唧埋怨她:“娘凶秩儿,娘坏!”

吴清一手抱着小儿哄着,一手探了探绿莺额头,关切道:“娘子,可是病了?”

娘子?!

绿莺将他手拿下来,包在自个儿手心里,满怀期冀地问道:“这秩儿真是奴家的孩子?是奴家所出?是奴家十月怀胎诞下的子嗣?”

“自是十月怀胎,难不成还是八月怀胎?”吴清好笑地摇摇头,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满脸温柔。

“走,秩儿,娘领你盛热乎乎的圆子去!”

绿莺欣喜若狂,从吴清怀里接过秩儿往灶房走去。

方走到院子里,秩儿就挣扎着要下地,他身子圆滚滚,绿莺哪能抱得住,只瞧见他撒腿往门口跑去。

须臾,他便抱着一只狗儿走来,憨憨求着她:“娘,能不能给它吃两个?”

“快抱走,快抱走!”绿莺平日最怕狗儿,吓得脸色煞白,又担心儿子,忙唤他:“秩儿,狗儿咬人,你快将它放下,莫让它咬了你!”

“哦。”秩儿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不料,那狗腿一着地便朝绿莺猛扑过来。

她大惊失色,想跑已来不及,腿一软瘫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狗张着大嘴呲着獠牙,一股腥臭浊气扑面而来

“啊——”绿莺猛地坐起,眨了眨眼才知方才只是梦一场。

抽出枕下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有些恍惚。

自那回去过吴家,之后的日子,她闲暇时便常去探望,去时兴高采烈,回来后却时而觉得怅然若失。吴母对她愈加喜爱,吴清对她的情意也愈来愈明显。可她晓得自个儿不配,清白人家谁乐意娶个旁人的外室呢?况且还是奴籍出身。就算他不嫌弃,他娘也不嫌弃,冯元又能答应么?

若跟冯元说,自个儿与旁人互生情愫,求他成全,他会做何?是成人之美还是将她生吞活剥?她不敢想。

她愁的还有吴母的病。经了这段日子的相处,吴公子的为人她也清楚,清高却不傲,质朴却不呆,穷困却不受嗟来食,那她该如何让他接受她的银两给婶子瞧病呢?这病可不能拖啊!

浑浑噩噩到了晌午,午膳摆好桌,红烧鲫鱼、香醋瓜片、焦烧茄条、炸小羊脆骨。

“嘶——”被烫了嘴,绿莺连忙舔舔舌头,茄子灼热,直烧舌根。伸筷子戳下一块白嫩嫩的鲫鱼腹,她收敛心神,告诉自个儿,可莫要再走神了,好好吃完这顿罢,被鱼刺卡住遭得可不是小罪啊!

鱼刺虽扎人,可小心些,定能安然无恙的。顿了顿,正欲把鱼肉送进嘴里,忽地听见一阵蹬蹬脚步声,只见秋云捧着个东西慌慌张张奔到她面前,眼含质问,带着哭腔朝她哽道:“姑娘是要跟吴公子私奔?”

“啪”地一声筷子落了地。绿莺心一慌,怔怔望着她怀里物事,脸色煞白。

第31章

被秋云捧在怀里的东西鼓鼓囊囊,正是她藏在床下的包袱。(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绿莺心如擂鼓,脑子乱了套,满桌子菜品瞧在眼里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咧咧嘴,强笑道:“这些衣裳裁小了,我想着过些日子拿去给菱儿。”

秋云无奈地摇摇头,这些日子跟在姑娘身边,姑娘与吴公子的相处点滴,还有这几日的奇怪举动,这话她哪能信?不理会绿莺的狡辩,她跺跺脚,急道:“没路引姑娘能跑哪里去?要是让老爷抓回来,他会打死你的啊!”

提起冯元,绿莺心神凝聚,离开的心愈加坚定,收了笑,她也不遮掩了,决然道:“我们找座荒山隐居,采菊东篱下,谁能寻到?”

秋云心下奇怪,姑娘与吴公子每回见面皆有她在场,从未独处过,那他二人到底是何时有的这个想头,又是何时商议的这件要命事呢?琢磨须臾,她忽地睁大眼,望着绿莺试探道:“吴公子何时来接姑娘?”

绿莺虚吐了口气,红着脸道:“我、我还不曾与他说,明儿我就去他家,把一切告知他。他若不嫌弃,我就跟他走,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他若不愿意,我、我也不会怪他。”

果然如此,秋云不住叹息。先且不说吴公子应不应,可姑娘一介弱女子,怎么胆子竟变得这么大!这不是平日顶嘴赌气恃宠而骄的小事,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姑娘莫要犯傻啊,老爷隔三差五过来,他若看你不见了,估么你们还没跑出京城便被他抓了啊”

绿莺抿嘴笑笑,眼里闪着光,笃定道:“下月秋闱,头些日子他跟我提过一句,这回被皇上委派到蓟州,任负责监考的知贡举。我算过了,近半月他都不在京城,我跟吴公子便趁这个时候走得远远的。”

“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老爷待姑娘的好,那可是天地可鉴的啊”

绿莺对这苦口婆心的劝颇有些不以为然,好?吴公子对她是尊重、怜惜。冯元呢?轻视、亵玩!她明明是人,如今却仿佛一株盆栽、一只囚鸟。颜色鲜亮时,冯元拿丰沛水土养着她,将来呢?色衰爱弛?她冷笑,她哪配呢!冯元对她哪有甚么爱意!

勿须等到衰老干瘪皮囊消逝,以冯元的寡淡薄情,没准过些日子便腻了她,到时她的结局如何?送人、发卖、发嫁,还是青灯古佛?她不知。可她明白,如今有个男子真心待她,男耕女织、宁静安好的日子摆在眼前,她为何不试?

秋云说冯元待她好,这宅子里所有人都说她命好,她原本也觉得如此。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冯元心里有她,怜惜她、尊重她、照顾她。她以他为天,伺候逢迎、惦记思念,一辈子没名没分,甘愿做个隐形人,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生死相依。可终归是情爱迷人眼,她高看了自个儿,以为是他胸口的朱砂痣,原来却仅仅只是他心血来潮时吃的一盘野菜。野菜终究是野菜,谁能吃一辈子?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望着满脸不赞成的秋云,绿莺不欲多解释。拿过来那包袱,她缓缓解开系扣,将里头的绫罗绸缎一件件拎出来。瞧瞧,才包了一宿就全是褶子,贵重的东西果然华而不实,粗棉布就比它强,怎么压都不易皱。

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绿莺将它们递给秋云,这些都是冯元的,她不要!衣裳被一件件收在箱柜里,床上只剩下块包袱皮,上头静静摊着张银票,一百两。

冯元的银票,她不想要。她相信她和吴公子能把日子过好,就算再穷再难也不能没脸没皮花他的钱啊。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拯,可这不是关于米面的气节小事啊,这是一条性命啊,是吴公子的娘亲,是她自个儿将来的婆婆啊!

吴婶子是她婆婆,她是吴家儿媳妇,嘻嘻绿莺忍着羞臊抿嘴笑得甜蜜。将银票折了折塞进前襟暗兜里,她在心底发誓:这一百两算我借的,将来我跟吴公子定会努力攒钱,不管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迟早有一日会还给你冯元!

想起吴公子,她心内长了草,既然已下定决心,就不用等到明日了,今儿她便想问个明白。再有,若下月走了,没路引不能走官道,穷山恶水的哪能遇上好大夫,趁着还在京城,速速将婶子的病瞧好才是正经。

让秋云伺候着漱了口,更衣梳头后她去了桐花巷。

绿莺来时,吴家正吃着圆子。

见了她,吴母招呼吴清道:“儿啊,快给绿莺盛一碗来。”

说完颤巍巍起身,摸索着来拉她的手,扯着她坐下:“呵呵,今儿天儿好,老身竟起了身,便团了些霖奴最爱吃的圆子,正巧你来了,尝尝老身团的,可好吃啦。我家老爷从前也极是爱吃,他啊,也不管是不是上元日,想吃了便央着我做。”

绿莺瞧了瞧她浑浊的双眼,疑惑道:“婶子瞧不见也能团么?”

吴母得意一笑:“老身虽瞎了,可日日亦练就出一手了,除了劈柴,旁的皆不在话下。当年家里穷啊,老身将霖奴艰难拉扯大,他亦争气,书读得极好。几月前我母子二人来京,便是为着八月的乡试,没成想老身竟得了这病。霖奴为了给老身治病,白日去摆摊子赚银两,夜里温书,吃不好睡不足,身子哪能吃得消。没钱给他补身子,老身就做些他顺口的,这不?隔三差五便团回圆子吃,呵呵。”

绿莺一滞,呆呆问道:“吴公子要参考下月的秋闱?”

吴母满脸与有荣焉:“可不是,霖奴在他爹坟头立过誓,定要重振家业、光宗耀祖。要不是我这些年身子病恹恹的,我们早来京城了,不过也好,多温了几年书,高中的成算更大,是不是?丫头啊,你放心,将来我家霖奴定会有出息的,不会辱没你”

绿莺只觉脑后犹如被树桩砸下,又木又凉。浑浑噩噩间,见吴清将圆子端来,摆到她身前的桌上。一丝点缀亦无的白瓷素碗,碗老旧得很,正热乎乎地往上窜着热气,七八个圆溜溜的小圆子悄悄地窝在里头,皆是一般大小,白皙皙软嫩嫩的,一个挤着一个,你推我我挨你,探头探脑地甚是招人媳。

微抖的手使劲儿攥紧勺柄,敛下模糊的眼,张嘴一尝,落花生碎馅儿的,粘粘糯糯,入口即化,嚼着满口生香,果然滋味儿极好。

吴母喜爱她,便一直竖耳主意着动静。待听到碗勺不时的磕碰声,知她乐意吃,心里欢喜,疼爱地拍拍她的手:“好吃罢?你呀,以后想吃就说,老身做给你吃。”

碗里的热气弥漫在前,绿莺顿觉眼烫,这辈子心内从未感到这般热乎过,可这热乎为何也似烟花一般短暂呢?她抽了抽鼻子,抿嘴一笑,朝吴母脆生生地应道:“诶!”

回头时瞧见吴清满眼氤氲地望着她,里头藏着千般情意。是蜜糖,是包着毒衣的蜜糖,她想要,却不敢要、不能要。那情仿佛千斤重,她无力承受,只能错开眼,干巴巴地搅着勺儿。

告辞时,吴清送她到门口。

她欲言又止:“吴公子”

吴清皱眉打断她:“莫要再公子公子地唤了,咱们既已相识何必见外,便唤我俊倾罢。”

绿莺点点头,脸一红,磕磕巴巴道:“俊、俊倾。”

“诶!”吴清笑得喜滋滋。

日头正足,他眉眼温柔,声似暖玉,绿莺只觉“芝兰玉树”、“颜如舜华”之语皆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风姿。

她心内酸楚,连忙垂眸掩饰,盯着绣鞋,扬了扬声问道:“下月便是乡试了,你可温习妥了?”

“娘都告诉你了?”吴清一怔,眼含苦涩,接着却笑得云淡风轻:“下回再考罢,须考近半月,我不放心娘,她这病亦不能拖,我还要摆摊子。”

绿莺顿了顿,拿出张银票:“这个给你。先给婶子瞧病,到日子你便去考乡试,去之前花点银子雇个人来照看婶子。”

吴清惊讶:“一百两?”将银票推给她,他使劲儿摇摇头,“我不能要,无功不受禄。”

绿莺一滞:“你怎么这般迂腐啊!秋闱三年一回,你一辈子有几个三年,三年复三年,就这么回回虚度了?”她急地直跺脚,噘嘴抱怨道:“方才还说不让我见外,你怎么还外道上了。”

吴清紧抿着唇,固执地将手负到身后,不住地摇头,就是不接那银票。

绿莺转转眼珠,暗忖须臾,大声道:“哎呀,我这也不是白给你,我又不是散财童子,是借你的。”瞧他面露疑惑,她心里一喜,仰着脸娇蛮道:“你呢,落第便罢,这银子慢慢还我。若及第了呢,做了大官,除却这一百两银子,须再给我十两利。”

瞧他神色似有松动,她连忙再接再厉,佯作不耐烦道:“哎呀呀,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呐,你未及第,我没甚损失。你若及第了呢,我逢人便可显摆着‘我可认识大官,莫得罪我!’瞧瞧,多有面子啊!嘻嘻,想想便觉得威风呢。”

吴清眼里含着淡淡地笑意,终是伸手将银票接了过来,她这才喜笑颜开。

绿莺一脸娇憨,正扬着脖子望着他,双颊晕红,眼儿弯弯似月牙儿般,小女儿情意旖旎。

吴清宠溺地刮了下她的小琼鼻,无奈道:“大官哪是这般容易便当得的?乡试完了还有会试、殿试呢。”

绿莺哪里清楚科举之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反正你得将我婶子的病瞧好了,我还要吃婶子团的圆子呢。”

这朵容貌娇俏、内里温良的解语花哪能不引冯清甘付痴心。他大着胆子轻轻抓起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那以后日日吃好不好?你放心,我知你家富贵,我必好好温书,待出人头地了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绿莺一怔,呆呆地望着他。须臾,终狠了狠心一跺脚,再不看他希冀的目光,撇开他手往门外跑去。

一句隐隐约约的“不好!”顺着风传入吴清耳中,他望着晃晃悠悠渐行渐远的轿子,先是失落一阵,后似想到甚么,摇摇头笑着阖上了大门。

我也忒孟浪了,人家姑娘哪能不羞,绿莺,待我高中时定将你娶进门来,把你这朵娇花呵护一生。

秋日的黄昏,风已然比晌午时大了些,掀动了轿帘,将绿莺的泪吹散在了这桐花深巷中

回府后,绿莺一进门便听春巧报说冯元来了,心一悬,匆忙进了屋。

第32章

冯元正坐在圈椅上品茶,闻声抬头扫了她一眼,问道:“去买话本子了?”

“是。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绿莺低眉顺眼答道,心内却有些忐忑,深怕他来一句“拿给爷瞧瞧。”她可甚么都没买啊。

所幸冯元也只是随口一问,话落后朝她招招手,她连忙紧走几步,方一近前,便被他一把扯住坐于怀中。

“可想爷了?”

想么?绿莺垂下眼帘掩住异色,羞怯一笑:“自是想的。”

“这几日爷未来,你都做甚么了?”

绿莺有些心虚,怕他瞧出甚么,连忙垂下眸子掩饰,稳声回道:“白日便秀秀花样子,拨拨古琴,倒不曾做旁的事。”

闻言,冯元饶有兴致地踱到闷户橱前,弯身去翻起了针线篓子。

须臾后,他将一双缝了大半的男袜抓在手里,笑问她:“忙着给爷缝这个?怎么不缝双素白的,黑黝黝跟肥耗子似的。”

仔细端详手里的系袜,冯元乐得眉眼弯弯。不怪他如此高兴,冯佟氏不擅女红,王氏整日神经兮兮,刘氏就知道扮美媚主。活了半辈子,衣裳鞋袜都是府里管针线的下人做的。试问,这世间哪个男儿不希望能被贴身之人时时刻刻嘘寒问暖小意关切着?虽不用似穷苦人家那样女子洗手作羹汤,可给自家汉子缝个鞋袜、做个寝衣,也是件让人暖心的事啊。

可是冯元翘腿坐在圈椅上,眉头纠结,掐着还差筒未缝好的系袜跟皂靴比量了下,奇道:“这袜怎么紧了两圈?这套在脚上不得跟紧箍咒似的!”

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悦地扫了眼绿莺:“小了不怪你,毕竟头回做。可为何不用绸缎,这甚么布啊?这么粗!穿上它脚后跟不得磨出大血泡来!”

绿莺怔怔望着那双棉布袜,腹诽道:绸袜如何能跟棉袜比?多走几步路、多下两回地,就能被大脚趾头硬生生戳出个窟窿来,搓洗时一不留神使大力了都能揉成碎渣,还素白的?老百姓哪个能穿得了洗得起?

抬起头,她朝冯元咧嘴笑得娇憨:“棉袜暖乎!”

冯元一怔,此时秋夜的风正鼓鼓地吹,阖紧的窗扇隐隐作响。[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嗯,他点点头,秋风萧瑟天气凉,脚上穴位通全身,是要仔细爱重些。心内受用不已,他哈哈笑得畅快,牵起她手往饭桌走去。

一大蛊茶树菇炖乌鸡,白萝卜切块,又顺气又养人。绿莺嚼着滋滋往外冒香汁的乌鸡丝,想的却是吴家小院里的苞谷,被碧绿青翠的叶扇紧紧包裹着,金黄灿灿粒粒饱满,蒸熟了该有多香甜啊!

桌上坐着紫纱壶,壶嘴腾腾冒着热气,那香烟似长了眼睛般,离得老远都能找到准头,专往人鼻子里钻。这是西湖龙井?龙井生来带钩,入口,下咽,齿间流芳,回味无穷,好茶。可吴公子家的散茶也不差,解渴!

二人用过晚膳,冯元自是将她好一番搓揉,一夕风月情不止

接下来的日子,绿莺再未往吴家跑,秋云瞧在眼里,最是乐见其成。姑娘与吴公子的事只她晓得,头些日子日日提心吊胆,既怕姑娘和吴公子东窗事发没好下场,又怕老爷迁怒她们几个下人,心事重重的又没法与春巧几个说,差点憋成了汤婆子。

如今可好了,姑娘总算不折腾了。可望着常常木呆呆摩挲着那山水画、日益清减的姑娘,她又有些心疼和疑惑。

按理说吴公子去考试,若能考中,她晓得姑娘不想因自个儿让他得罪冯元,可若考不中呢?这回错过了,今后再找机会走不就是了,为何突然放弃了呢?不过,虽这般想,她却不想多嘴去问,万一又将姑娘熄灭的火点燃了呢!

转眼间便是八月秋闱临近的日子。

月初,吴清启程,赶往祖籍隶属的辽州参考。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他却颇有些伤感。脉脉凝视着来送行的绿莺,替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吴清亲昵地低下头,依依不舍交代道:“你要照顾好自个儿,晓得么?”

绿莺忍着眼内即将漫上来的潮涌,噗嗤一笑,嗔他一眼:“才去大半月,又不是一辈子,说得跟见不着了似的。”

“莫瞎说!”吴清的心莫名慌了慌,手虚抵在她唇上,声音温和,眼里却带着淡淡的责备:“甚么见不着,这般不吉利的话今后莫要再说!”

“嗯,奴家晓得了。”绿莺乖乖应是,抬头问他:“银子可带够了?”见他点头,不忘啰啰嗦嗦叮嘱他:“莫要不舍得吃喝,吃饱喝足才能考得如意,也莫要忧心婶子,奴家会常去瞧的。定要考个状元回来,吴老爷还等着你光耀门楣呢,到时衣锦还乡,光明正大地把你家东西从那帮恶人手里要回来,婶子也能过上好日子”

吴清欲言又止,话已到嘴边,想了想还是作罢。待放了榜再说罢,若落了第,男子汉大丈夫,今儿说得岂不成了空话?

二人依依惜别一番,待吴清的驴车走远,直至瞧不清了,绿莺仍立在原地,久久未动。秋叶打着旋儿凄凄飘落,她的心也如这落寞的秋风般,一片萧索。

秋云心内叹息,忍不住劝道:“姑娘平日待奴婢几个宽厚,奴婢便仗着长姑娘几个春秋,想对姑娘说几句心里话。姑娘与吴公子郎才女貌,奈何命里无缘。奴婢瞧着老爷对姑娘甚是着紧,他也不是炭头疙瘩,迟早能察觉姑娘的心思,到时只怕会掀起一番风雨,姑娘”

顿了顿,一咬牙,她艰涩道:“姑娘既已想通,便趁着这次分别,与吴公子断了罢。”

“呵呵”绿莺惨笑,凄惶道:“这几日你欲言又止,是在奇怪我为何这么快就断了与他奔走的念头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可我就是知道,他一定会高中!原本我还有些奢望能与他结成连理,可如今就算老爷肯成全,我一介残花败柳,这辈子也没法嫁他。只不过是想着多瞧上他一眼,谁知见了便还想再见。”

抚了抚脖颈,心里憋闷地要窒息,她深喘口气,目光坚定,铿声道:“他去参考乡试,我不能此时扰他心智。不过你放心,我已然下了决心,待他归来,我就与他说个清楚明白,好叫他死心。”

秋云摇摇头,担忧道:“奴婢瞧吴公子倒不似那等懦弱性薄之人,万一他去求老爷”

绿莺眼前早已模糊一片,吸了吸鼻子,她笑得娇甜:“他有时是傻乎乎的,说他是书呆子罢他倒还不愚,说他愚罢他还时而透着聪慧机灵,兴许这就是大智若愚罢。”

画坊门前初遇、挥画脚印起笔、温言柔声赠予、稀里糊涂登门、言谈相处点滴,他的真情、吴母的善意、圆子的香甜,一朝朝一暮暮,如皮影戏一般在脑子里反复回现。人有散场,戏有落幕,她晓得,这些回忆虽宝贵,可终究成了镜花水月,手指头轻轻一戳,就碎了。

绿莺抬手往脸上使劲儿撇了一把,泪珠子被带走,眼睫只剩下孤零零破碎的光:“我会跟他说,我心里从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从未想过,一个头发丝儿都不曾想过!他若不信,我就告诉他,我们一个天一个地,他凭甚么肖想我?他若仍不死心,我就跟他说家里给我订了亲,开春便成礼,这下他定会信了罢。”

她歪头望着秋云,嘻嘻傻笑:“他定会信的,不仅信了,还会恨上我呢,呵呵恨我好啊,我该恨!残花败柳而已,不值得他倾心相待,不值得他为了我葬送大好前程,不值得、不值啊”

秋云见她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好受:“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就过去了,要是让老爷晓得”

提到冯元,绿莺眉头攒得死紧,吐出口郁气,扫了秋云一眼,安抚道:“你放心,往常跟去他家的那几个抬轿小厮我皆交代了,这事不会传到老爷耳的,牵连不到你。”

秋云一怔,脸急得通红,胡乱摆着手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奴婢不是为着自个儿,奴婢、奴婢只是,”默了须臾,她才轻声道:“奴婢只是怕老爷迁怒吴公子,吴公子是好人。”

初到吴家时,那碗茶,那碗不因她是丫鬟便慢待的茶,她一直记得。

回府后,绿莺迈进大门,此时宅子静得极不寻常,下人个个噤若寒蝉,她心内疑惑,快步朝寝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春巧满脸泪水,哆哆嗦嗦跪在门口,冯元大剌剌负手立在屋子正中。

“爷,春巧怎么啊!”绿莺方一近身,便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

捂着被掌掴的脸,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冯元,嗫嚅道:“爷?”

第33章

冯元一脸愠怒,扫了眼春巧,厉喝道:“滚出去!”

春巧踌躇一番,末了担忧地望了绿莺一眼才不舍地退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冯元抬起一脚将案几踢翻,上头的金花瓯瓶摔了个粉碎。绿莺记得他曾说过这瓶子出自暹罗皇室,在暹罗价值千金,在汴京却没那般值钱,只能买下个朱粉芳而已。饶是如此,她亦止不住阵阵心疼。

“贱人!”冯元揪着她衣襟,将她从地上生生提起,咬牙叱喝:“说!你可是瞧上那白面书生了?”

绿莺一惊,抬起头睁大眼去瞧他,面色铁青,眼里一片阴霾,她吓得嘴唇颤抖,讷讷不敢言语,心里却在猜想他是如何得知的。

“爷让你说!”冯元瞧她嘴巴闭得紧紧,只觉心火直窜到脑门,目光如利箭,直直射向她眉心,“爷哪里亏待你了?是缺了你吃喝还是少了你穿戴了?还是因着爷三两日才来一回,你便觉得闺房冷落,急着去勾三搭四?”

愈想愈气,他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狞喝道:“你这水性杨花的贱人!”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绿莺此时才知,方才进门时那巴掌简直如拍蚊子。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脸似麻木了般没甚知觉,嘴角生疼。往后趔趄了几步,带倒了身旁的花架子,几盆名贵花种掉在地上,一阵咣当闷响。

春巧秋云一直守在门外,此时听见这番动静以为姑娘出了甚么事,再顾不得骇怕,连忙推开门。

绿莺正狼狈地伏在地上,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一道血痕。二人心一酸,怕冯元真将她活活打死,齐齐下跪求道:“老爷,姑娘身子弱,可禁不住打啊。”

秋云方才已从春巧口里知晓原委,便跪着挪到绿莺身旁,哭道:“老爷息怒,姑娘只是瞧那吴家可怜,才想着接济那母子一番,并没有旁的非分之想啊。姑娘千不该万不该自个儿亲自去,毕竟男女有别。求老爷念在她初犯,饶了她罢。”

说着她扯扯绿莺袖子,“姑娘快与老爷认个错,今后再也不见那冯家母子了。”说完又暗挪了挪腿,背对冯元,跟她打着眼色:“那吴母病得固然可怜,可咱也给她送过银子了,算仁至义尽了,姑娘一心向佛,佛祖定晓得了。”

冯元冷冷瞥了眼秋云,她那小心思打量他瞧不出?还想做无用功?镇日想着给你头上刷绿漆的东西,打量他还会要?哼,真把他当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绿莺怔怔望着秋云,秋云正满含希冀地等着她,希冀她跟老爷认个错,最好再发个永不见吴清的毒誓。[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又望向冯元,冯元直直盯着她,眼里黑沉似墨,隐隐露着狠绝的光。她晓得,他这是不打算留她了,只待她认了罪,他便可顺势而为。非等她张嘴承认,这是不乐意冤枉好人?呵呵,果然是督察院的,公正严直不造冤假错案。

没再看他俩,她望向敞着的窗外,晌午的日头真是明媚啊。她忽然好奇起来,她若不认命呢?说她将错就错也好,破罐破摔也罢,不求饶、不臣服,我就是中意吴清,我想一辈子吃吴家的圆子,我想与他携手白头、儿孙满堂,冯元你应是不应?

你若应了,我抬脚便走,你府里的东西我一样不拿。你若不应,是卖了我还是打死我?若卖,你会把我卖到哪去?可是还回那吃人的刘家?

这么做,结局会如何呢?是更惨,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一直未曾言语,脑中如拉锯一般,屋里沉寂半晌,静得吓人。

“哈哈哈哈”冯元忽地抚掌大笑起来,那笑阴森得让人胆寒。

两个丫鬟脸色发白双股颤颤,绿莺面无表情,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在想些旁的甚么。冯元冷眼打量,半晌才止了笑,开口道:“哎呀呀,爷竟不知咱们平日胆小如鼠的绿莺姑娘还是颇有志气的嘛,宁玉碎不瓦全,好、好啊,真是让人敬佩啊。”

话落,倏然将笑一收,扫着春巧秋云两个,他使劲儿抡了下臂膀,指着房门大喝一声:“滚出去!都滚得远远的,哪个再进来,爷活剐了她!”

春巧秋云不防他忽乐忽喝、喜怒无常,晓得他说得出做得到,吓得一身冷汗,再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奔出了屋子。

冯元仿佛又收了气,一转身坐到圈椅里。端起凉茶润了润喉后,便一手支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瞧着绿莺,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攒眉,时而摇头作惋惜状。

“你晓得大户人家的女子若出墙,该如何处置?”

瞧她不答,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哦,爷怎么忘了,你哪里能晓得高门大户人家的规矩,咱们绿莺姑娘可是个出身下贱的奴才秧子啊。”见她脸色果然白了又白,他顿觉一阵解气,接着道:“这大户人家的正室若出墙了,必被休弃。妾室出墙便更容易办了,一根绳子扼死了事。”

顿了顿,他话头一转:“不过啊,这也只是多半人家的做法,自有不乐意这般做的,就比方爷。爷不是个好相与的,爷的人若是做出甚么丑事,爷必定先折磨一番,哪能轻易让她死去,否则岂不是便宜了她?”

绿莺仍趴在地上,既起不来,更不敢起。此时听了他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更是忐忑不安。尤其他还不将话一通说完,断断续续只觉得如钝刀子割肉一般,苦痛没个边儿。

冯元只手把玩杯盏,挑眉扫了她一眼,饶有乐趣道:“你可听说过军中营妓?”

绿莺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后跟直冲到天灵盖,抖着唇不可思议地问他:“爷、爷是打算将奴婢”

“诶――”他打断她的话,伸出一根指头朝她摇了摇,“莫要打断,爷还未说完呢。”

他立起身,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平了平衣摆上的褶皱,负手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爷当年领兵三大营,每营三千兵士,营妓却只五十。”

蹲下身,捏着她下巴摇了摇,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五十营妓,每月皆会死上几个,至于为何死,你能猜到罢?”

他眼底凉薄,语气阴郁,绿莺冷汗直冒。此时天已阴了下来,窗子还敞着,一阵风刮过,她只觉汗湿的后背仿佛贴着块冰一般,直凉到了心根儿。

屋子本就暗着,冯元的脸又背着光,隐在一片阴影中。绿莺簌簌发着抖,看不见他的面色,便猜不透那话真是他的打算还是只是吓唬她。

此时她的心里只剩下懊恼与后怕,绿莺啊绿莺,你方才倔答答的到底是中了甚么魔,竟妄想起跟他撕破脸!你不是决定了要慧剑斩情丝了么?即便吴公子万事不嫌弃,将来能八抬大轿迎娶你做官太太,冯元能应?瞧他此时黑煞神一般能吃人的骇人模样,到时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她心如擂鼓,不知此时是不是该求饶,他晓得多少了?跪地磕头能让他软了心肠么?

来不及多想,她伏起身,跪爬几步到了冯元身前。仰起脸,正要哭泣求饶,却瞧见他冷着眸子肃着脸,一手垂在身侧,一手负在背后,身板直挺目光僵冷地俯视着她。那双眸子里往日有过悦,有过笑,有过嗤,有过蔑,此时却只剩下疏离和冰凉。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嗓子眼犹如被泥沙糊住了般,一个字也吐不出。

绿莺身子无力地瘫下去,她活该哑口无言,本是她的错,是她不守本分起了外心,这些都是她该受的,她没脸求他。

冯元从始至终阴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她,此时见她这般倒是一怔,紧接着想到甚么,将拳头握地咯吱响,那穷书呆子就这么好?你做这不死不活的鬼样子给谁看!

他狞笑一声,抓起她的头发,往床上拖去。

绿莺被他狠狠掼在床上,腿“砰”地一声磕在床沿儿,疼地脸皱在一处。

冯元虎口大张,狠捏着她下巴,慢悠悠观赏了半晌那疼得煞白的小脸儿,待看够了才咬牙道:“若不想去那修罗地狱,今儿你便给爷好好受着!”

秋风微凉,碎了一地衣裳

卯时初,屋外的鸟儿已然叽喳起来,绿莺披着褂子弓着腰,晃晃悠悠往桌旁挪去。

冯元皱着眉坐起身,瞧她不时抖索着腿,不耐烦道:“做甚么去?还不老实躺着?”

“奴婢口渴”她喉咙嘶哑,回过头,睁着哭成核桃般的肿眼,有气无力答道。

“呵,嚎了一夜,晓得渴了?”冯元嗤笑,若有所指道:“也不知长没长些记性。”

这一夜绿莺上天无路,遁地不能,早没了风花雪月之心,对吴清暗生的情愫被生生掐灭。只怪她话本子看多了些,竟妄想起那书生与婢女花好月圆人如意的美事。

“爷明鉴,奴婢只与吴家母子见了几面,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她颤巍悟下来,“奴家知错了,今后定谨言慎行,再不与吴家有一丝一毫瓜葛。”红着眼眶,朝冯元磕了个头,她可怜兮兮道:“每回皆有吴家婶子和秋云陪在身侧,爷信奴婢,奴婢真的没做对不住爷的事。”

“好了,好了,起来罢。”冯云听她承诺与吴家断绝往来,心内大为受用,笑道:“爷昨儿便已将此事查了个一清二楚,自是晓得你与那白面书生未有苟且,否则你以为爷会轻易放过你?”

话落,收了笑,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他口含警示,“不过,此事虽了,爷却想将丑话说到前头,今后你若有一丁点对不住爷的地方,再做出那等不安分之事,爷便先将你那奸夫千刀万剐,再将你挫骨扬灰,可记得了?”

绿莺忍着羞愤,含泪乖乖点头应是。

冯元昨儿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随着那邪火从旁的路子上一发,倒是消气了不少。此时瞧她一脸可怜巴巴,他深觉驭宠也得如官场中的驭下之术一般,讲究个恩威并施,便体恤道:“爷今儿上衙,自个儿穿戴,你上来躺着罢。”

待他走了,绿莺怔了半晌,泪珠子又扑簌簌往下落,忍不住哀啜起那未及结果便已衰败的情花。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未几,她捏着湿透的帕子,不禁暗忖:按理说自个儿与吴清往来一事,只有秋云和几个抬轿小厮晓得,连春巧都不知道,而且秋云和几个小厮昨儿皆跟着去送行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事是如何被冯元知晓的。

待将春巧唤来,绿莺听了她的话,才晓得这事的前因后果,端的是令她唏嘘不已。

第34章

冯元来时,下人报绿莺去买话本子了。夜夜小说网WWW.mht.la他一奇,怎么近来总爱往外头跑,接着无奈地摇摇头,好笑道:这话本子买得忒勤,竟这般爱看啊。

等得无趣,他想起前些日子作的那幅画,不如趁这功夫提上两句诗。

“春巧,你们姑娘将爷的那幅画放外书房了罢?给爷找来。”

春巧闻言嘻嘻一笑,讨喜道:“放到箱子里啦。老爷不知,姑娘甚是爱重老爷的画,时常拿出赏玩一番,末了仔仔细细卷好,放到大箱子里。”说着话,朝冯元指指那箱子,“瞧瞧,还上了锁嘞。”

瞧他面上受用,知他爱听,她便嘴上说个不住:“原来啊,这箱子里头放了不少值钱的物件,姑娘都未上锁,反而因了老爷的画上锁,可见啊,老爷平日没白疼咱们姑娘。”

春巧边说边从妆奁里拿了钥匙,将大箱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托起画递给他。

冯元满脸笑意地展开那画,略扫一眼,忽地笑意一滞,攒起眉头:“这是甚么?”

春巧瞧他面色不好,怔了怔,探头瞧了那画一眼,奈何半个字不识,不知那落款――“昌州吴俊倾”,能掀起怎样大的风雨。虽未瞧出这画有哪里不对头,却也晓得这画必是出了甚么纰漏。

“时常赏玩?甚是爱重?”冯元瞥了她一眼,冷笑着咬牙。

春巧已隐隐约约觉得自个儿似是闯了大祸,哪还敢多嘴,只胡乱摇着头。

冯元双眼眯起,阴声问:“谁是吴俊倾?”

“奴婢、奴婢不知啊――”

冯元一个窝心脚,将春巧踹地滚了几滚,她忍着疼爬起来跪着磕头道:“老爷,奴婢真的不知,真的不知啊”

“她近来常出门?”冯元阴着脸,“买话本子?”瞧她不答,他心里亦有了数,大声喝道:“将常跟她出门的小厮唤来!”

“那几个小厮便全招了,原委便是如此。[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春巧哭着道:“奴婢罪该万死,是奴婢嘴贱才为姑娘招来祸事。”

瞧绿莺仍卧于榻上,神色恹恹,想起昨夜那般大的动静,姑娘也不知遭了多少罪,她“砰砰砰”磕着响头,“姑娘平时待下人体恤有加,奴婢对不酌娘,没脸再伺候了,姑娘将奴婢发卖了罢,呜呜呜”

那画收在箱子里除了自个儿只秋云一人得知,春巧想必是上回自个儿砸到手时,让她阖盖落锁时看见的,便将那吴公子的画误认成了冯元的,端的是阴差阳错啊。绿莺昨儿流了一整夜的泪,方才又哭了不知多久,此时想哭也哭不出,无力笑笑:“不怪你,纸终究是包不尊的,皆是命里注定。如此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虽是这般说,到底没忍住,她顿了顿,嗫嚅开口:“那画后来如何了?”

春巧原本对吴清之事不晓得半分,但经了昨日风波,也揣测出了一二,此时稍有不忍,磕磕巴巴回道:“那画、那画已被老爷烧了。”

绿莺一怔,呆呆地摇着头,默声呢喃:“没了,甚么都没了,一丝念想也没留下”

秋云欲言又止,想起今早在正厅里的一幕,她仍有些后怕。

当时她伺候着冯元用完早膳,正欲恭送他出门,谁知他却未动,只坐在座椅上直勾勾盯着她。她正忐忑不明着,他身旁的德冒小爷忽地来到她身后,在她腿窝上重重一踢,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冯元脚边。

冯元擎着茶盏,垂着眼帘悠然地瞥着茶末:“她每回出门带的都是你,那么她与那书生之事,你都知道的罢?”

秋云认命地阖了阖眼,白着脸抖着唇想到:果然还是躲不过,她就知道,这事要是东窗事发,第一个死的便是她!可虽知结果,这事也不能承认啊,“爷,奴婢只是个下人,只知姑娘对那重病的吴家太太甚是照顾,那也是因着姑娘性子良善”

冯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却未打断她的说辞,直到她住了嘴,才点点头:“嗯,爷不会冤枉无辜,既然你不知,爷也不为难你了。可主子犯了错那也是身边人没伺候好,爷说得可对?”

秋云无力地点点头。

冯元朝德冒挥挥手,“拖出去罢。”

秋云浑身虚软地被拖往门外,想着来世定要投个好胎。正到门槛时,忽地听到冯元冷不丁一句话,将本已认命的她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听说你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幼弟?”

闻言,她双眼暴睁,凝聚了所有力气,挣脱出德冒本就不紧的束缚,跪爬到冯元跟前,在地上砰砰磕头,哭着嘶声道:“老爷饶了奴婢的家人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跟他们无干啊”

冯元又慢悠悠喝了几口茶,才望着她叹了口气:“本想将你杖毙的,罢了,爷便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今后可要将你们姑娘伺候好了,要是再出甚么事端,你便没今儿这么好的运道了。”

他作态闲适,出口的话却有着砂石一般冷硬的劲道,字字猛砸在秋云的心头。她晓得,这是要她将姑娘看得严严实实的,拿她全家做敲打她的棍杖。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声音含着感激和惊魂未定:“奴婢谢老爷饶命,今后奴婢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姑娘,若她少了一根毫毛,奴婢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早间时候的事,秋云未跟任何人说。虽保住命了,可她仍时而肝颤。总忍不住去想:若姑娘未放下私奔的心思,如今已是与吴少爷远走高飞了,那冯元该是如何的面目,迎接她们所有人的又该是怎样的一场血雨腥风?

她想了想,还是隐晦劝了绿莺一句:“老爷不是个好相与的,姑娘今后可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绿莺点点头,人的命天注定,她认命了。

怔了半晌,回神时瞧春巧还在哭,她无奈道:“我都不哭了,你还哭甚么。莫哭,这样多好,没有比这再好的了。跟着老爷吃得好穿得好,跟着吴公子只能日日吃圆子。圆子有甚么好吃的呢?不就是糯粉团的么,他家包的还是最最不值钱的落花生碎馅儿。不好吃,真不好吃,我再也不想吃了、再也不想吃了”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忽地门扉一响打断屋内沉湎,冬儿快步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姑娘,老爷早起走时交代说会请人来给姑娘瞧瞧,那大夫已来了。”

绿莺连忙擦了泪,奇道:“瞧甚么呢?我没病啊。”

冬儿看她一脸懵懂,无奈地与春巧秋云对视一眼,红着脸道:“老爷说让大夫瞧瞧姑娘可是伤着了。”

绿莺琢磨须臾,这才恍然大悟,再顾不得方才思绪,羞愤地捂住脸,闷声嚷道:“这也太羞人了,我没事,不用瞧了,让人知道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姑娘快放下手,小心憋坏了。”冬儿连忙扯下她手,促狭一笑,安抚道:“姑娘放心罢,来的是个女大夫。”顿了顿,又神神秘秘小声添了句:“还是个貌美尼姑嘞!”

第35章

把了脉又问了绿莺几句话,一番望闻问切后,那尼姑留下瓶药膏,边收拾药箱边交代:“每日擦一回,五日便可痊愈。夜夜小说网WWW.mht.la

绿莺羞答答地点点头,偷偷打量这法号唤玄妙的比丘尼,似是没长自个儿几岁,她说她是汴京郊外陵水庵的弟子?

“小师傅为何不在庵堂,为何要替邢仁堂出诊呢?”

玄妙莞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陵水庵已然入不敷出,有所长的师叔师姐妹们皆下山筹措银两。贫尼懂些医术,便常坐诊于邢仁堂。治人乃善事,既能行善又可贴补庵用,何乐而不为呢?”

“平日不是有香油钱么?难道还须诸位师傅出门赚银两?”绿莺瞠目。

玄妙了然:“姑娘想必是未去过陵水庵罢?汴京城外钟翠山上大大小小寺、庵、庙、观一百五十二座,香火最鼎盛的唯属般罗寺与清心观。般罗寺乃皇庙,清心观有闻名于世的闲德真人坐镇,其余皆香火冷落,陵水庵狭小破烂,每月香客只三五人。如今不仅无钱修缮庵堂,庵尼的吃食也快供不上了。”

莫说陵水庵,便是般罗寺和清心观,绿莺亦从未听过亦未去过,没想到方外之人的日子竟过得这般穷苦,她示意春巧拿出五两银子。

玄妙摇头:“过多了,诊银只需七百文钱。”

“其余是添给陵水庵的香油钱。”绿莺眨眨眼,示意她莫要再推辞了。

“也好,多谢施主,贫尼回庵后定会在功德簿上为姑娘记上一笔。”

经了几日的歇养,绿莺身子大好,心伤渐渐缓了些许,脑子也清明了些。趁着冯元去蓟州监考的日子,她认真忖度起心事来。情花虽已开了又败,做人却要有始有终,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一句话不跟吴公子交代,大活人忽然没了踪影,让人家跟傻子似的晕头晕脑,她做不到!

本来答应吴母常去看她,这一不告而别,她见不到自个儿该有多急啊。

想到这里,绿莺扶着袖提起笔,将要落下却迟迟未动。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她迷茫了,说她是大官的外室?摇摇头,到底还是不想将自个儿的不堪摊在他面前,还想在他心中保留她一丝美好的念想。她在笺纸上写下:“富贵姻亲门户对,良缘喜结三月初。人间困苦多憾事,飞天直上广寒宫。”

嫦娥,想过更好的日子,后羿不是她心中最好的选择。(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这么写,吴公子他会明白罢?弃他而择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结亲,他定会在心里鄙夷她嫌贫爱富罢?也好,快忘了她罢,就当两人是那分岔的官道,渐行渐远再也不见,各自安好罢。

将信装好,绿莺交到秋云手里。秋云握着信封,想到冯元时顿了顿,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点点头去了吴家。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可算尘埃落定,绿莺感觉似做了一场梦,唯有吴清的身影如碑文般雕刻在她心间。既然有些东西忘不掉,那便在上头铺上块厚实毡布罢,默默将它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既然无法挽回,就莫要沉湎下去了。做人要挺拔,日子要笑对。

冯元风尘仆仆地归来,在府里歇了几日,睡了好几场饱觉才来南门宅子。

每逢科考完毕,不仅考生如扒了层皮一般,考官也好不到哪去,既要防着考生因情绪崩溃而走绝路,又要监督剽窃等违律行径,端的是心力交瘁,他整个人清减了一圈。今年也不例外,两个考生丧了命,一个中了暑气生了急症暴亡,一个用烛签自绝于考桌上。连着沐浴了三日,他才觉彻底去了晦气。

这几日心头仍沉甸甸的,对那走绝路的考生,他虽看不上这懦夫行径,可仍忍不住叹问:这回没把握下回再考就是了,这么做想没想过父母妻儿?对不对得住自个儿寒窗苦读几载甚至十几载?

此时见到乐呵呵的绿莺,乌沉沉的心犹如被洒进日头升起时最亮的那束金光一般,瞬间敞亮愉悦起来。

“这些日子不见,可想爷了?”

“自是想的。”绿莺抿唇笑得羞涩温婉。

冯元心内受用,端起她下巴,朝她耳内呵着热气:“说想爷,是白日想还是夜里想?爷不在可觉着孤枕难眠?嗯?”

绿莺一颤,只觉一股暖流从脑门直灌到脚后跟儿,顿时面红耳赤,心内“扑扑”跳个不住,语无伦次道:“白日想,夜、夜里也想。”

“哈哈哈。”瞧她面含春意,冯元得意一笑,捏起她烫人颊肉,眼带戏谑,说着气人话:“想也不管用,爷偏不给你 ̄哈。”

将她戏逗够了,才正色道:“空闲时爷跟你立个朱粉芳的房契,去衙门过下明路,上头得书你的名姓。还有平日铺子要你定夺的大事小情,须刻个名章,‘绿莺’不是你本名罢,你可有名有姓?”

“奴婢本姓李,只家里人唤大丫,并没甚么正经名儿。”绿莺想到年幼时,脸色一黯。

“大丫,李大丫?”伴着嗤笑,冯元将这名咀嚼了几个来回,啧啧,真是土掉渣儿了。

晚膳还未至,只能说话打发光景,冯元随口问着:“家里人呢?是死了还是遭灾了,为何卖你?”问着问着便起了好奇之心,“为何不卖到大户人家,偏偏是那落魄的刘家?”

“呜呜”绿莺被勾起昔日委屈,再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奴婢未记事亲娘便去了,后来爹爹再娶,那后娘时常打骂奴婢。生了个小子后,家里紧巴了些,爹和后娘只顾着弟弟,奴婢吃不上喝不上。奴婢那弟弟生来便病恹恹的,爹爹为给他瞧病,便沾了赌,这一赌便一发不可收。奈何十赌九输,便打量将奴婢卖了换银两。可大同府本地谁都晓得奴婢家里的情形,后娘泼辣亲爹无赖,怕买了奴婢后会遭一堆罗乱事,只那刘太太路经大同府,不知底细,才将奴婢买了去。”

冯元眉毛一竖,听得心火直冒,一掌拍向桌案:“真是混账!”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的亲爹和恶母。瞧她哭得抽搐,他问:“你恨不恨你爹?”

绿莺哭了一通,也好受了,听他问话,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垂眸道:“奴婢那时小不懂事,如今瞧来,奴婢那弟弟不似爹爹亲生。奴婢后娘平日爱涂脂抹粉招蜂引蝶,奴婢如今想起曾不止一回瞧见有男子进她屋子。这些爹爹皆不知,奴婢那弟弟模样和性子亦不似爹爹。”她释然一笑,“当初是恨的,如今不恨了,他也算得了报应。”

说完,她便有些懊悔自个儿的直肠子,竟将心里话往外捣腾了个一干二净,他听了这些,定会骂她心思歹毒、坐看亲爹笑话罢?

出乎她所想,冯元哈哈一笑,见她是非明辨,非是那只知愚孝的傻子,竟甚是赞许:“正是,他敢卖亲女,老天没劈他算便宜他,活该他头顶绿油油。”

摸着下巴颏,他琢磨了须臾,开口道:“李大丫忒难听,今后还是唤绿莺罢,名章便刻‘李绿莺’。”

自晓得她身世后,冯元便隐约对她生了些许怜惜。往常夜里只顾逞凶,如今行事,见她眉头紧蹙时,他亦会缓上一缓,绿莺的日子也朝着好的势头迈进着。

每日摆弄摆弄花架子、绣绣花样子、为冯元烹些可口滋补的膳食,绿莺嘴角挂着笑,前些日子亏损下去的气色也回转过来,整个人如蜕了层皮一般,光鲜照人。她此时也算是事事如意了,唯有一件事让她生了些毛躁。

按理说她和秋云经了吴清一事,也算是患难与共过的主仆了,前几日还亲近着,为何这几日忽地就对她冷淡起来?是她多心了还是秋云在哪里受了欺负?

秋云木着脸抹完桌子,直起身朝坐在床上的绿莺问道:“姑娘还有甚么吩咐?”

绿莺想了想,抿唇道:“我想喝水。”

“是。”秋云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茶端来递给她,未瞧她一眼,直直盯着那杯沿儿,平声道:“姑娘请用。”

不对!这么客气,这么疏离,绝不是她多心!绿莺将那茶盏接过来放到一边,抓住秋云的手急切问着:“你这几日甚是古怪,你我名为主仆,可你亦晓得,我也是奴籍,因此从未将你们几个当奴才般看低,你有甚么难处不能和我说呢?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与我说,我替你做主!”

秋云抬起头,见她面上急色,知她是真心关切自个儿,心里忽地生了些羞愧。

怯怯地望了眼绿莺,她红着脸摇摇头:“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知为何竟生了心魔,见姑娘头几日还与吴公子郎情妾意,转眼间就与老爷相亲相爱,奴婢原以为你与吴公子不能结合是怕老爷的棒打鸳鸯和雷霆震怒,可瞧着更像是姑娘舍不得这荣华富贵,便、便有些怨怪上姑娘了”

秋云越想越羞臊,越说越自鄙,她端的是不知自个儿几两重了。弯下双膝跪在绿莺跟前:“奴婢不该逾矩,奴婢算甚么东西,凭甚么对姑娘指手画脚给姑娘摆脸子看,姑娘罚奴婢罢。”说一落,她便举起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挥去。

绿莺见状,连忙拦住,将她搀起,拉着她一起坐于床边。

望着忐忑愧疚不知所措的秋云,绿莺轻轻一笑:“你既然觉得我离不了这锦绣堆,原本是怪我的,为何又不怪了呢?”

秋云讷讷地挠挠头,欲言又止。见绿莺朝她鼓励地眨眨眼,她才抛开顾虑,释然地笑了笑,抿唇回道:“奴婢方才想通了,是人都想过好日子,便是换了奴婢,估么也是这么选的,故而又哪里有脸再生姑娘气呢!”

绿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收了嘴角的笑,眼中生了丝怅惘,她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若没有老爷,我便能与吴公子厮守终生了?”

秋云理所当然地直点头。

绿莺凄凄地笑了笑,口气决然:“你却不知,其实自那回去了吴家后,我便绝了与吴公子相守的念头,退一万步讲,即使老爷肯成人之美,我也不想跟吴公子再有任何瓜葛!”

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席话,使秋云震在当场,舌头也打了结:“姑、姑娘”

第36章

“姑娘为何这般说?还有,姑娘说的是哪回?”秋云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吴公子轻泵娘,姑娘才将他怨上了?可哪回都是有她在场的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便是吴家婶子说他要参考秋闱那回,我知他是人中龙凤,不考便罢,考了就一定高中,故而我才决定断了这情。呵呵,本想待他考完再妥善处置这事,谁知老爷先知晓了”

秋云心内抱着犹疑,虽听吴家太太说过吴公子书读得好,可这科举一事,及第落地哪是谁能说得准的,姑娘非一口咬定吴公子定能做大官,难道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想了想,她仍是懵懂,忍不住问道:“奴婢不明白,假若老爷不拦着,吴公子将来好了,姑娘不也跟着沾光做官太太了?怎么听姑娘说的,这吴公子若高中了,反倒还成了坏事了?世间男儿哪个不图着封妻荫子乐享富贵呢?”

绿莺望向窗外一株合抱在一起的连理树,问着秋云:“你总说这合欢茶树既不大又不高,为何不能挪到花盆,养在屋子里,既可时常赏玩,也免了它冬日受冻,对罢?今儿我便告诉你,不能!我且问你,你为何喜爱这合欢茶树?世人又为何喜爱它?”

当然是因这连理树寓意鹣鲽情深百年好合,世人皆是爱它的可人模样和好兆头啊。秋云想都未想,张口就来:“一株分两枝,亲亲热热抱成团,互结连理,仿若夫妻啊。”

“这分成雌雄两个枝干的树,在穷土困壤里,雄枝会照料细弱的雌枝,它们会相扶相依茁壮生长。可要挪到温暖的屋间、肥润的土壤,便会激起雄枝的悍气,它会不顾一切地抢夺吸嗜,雌枝最终会慢慢枯萎。”

秋云隐约能明白绿莺话里的暗意,男子出人头地了就会给女子委屈受,可人是人,树是树啊,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再是委屈,难道妻子还能被丈夫逼得委屈死?秋云还是不解,想起家里的穷困日子,她唏嘘道:“再怎么不好过也比穷日子好过啊,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顿了顿,想起吴公子,她还是不服:“再说,奴婢瞧着吴公子不是个薄情人!”

绿莺不以为然:“哀的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心却紧紧绑在一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人心易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见得多了,诱惑多了,世间又有几人能守住本心?你可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秋云眼睛一亮,猛点头:“司马相如谁人不知,那可是传了几朝美名的大情圣啊!”

绿莺摇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识在辞官时。最最微末间,日子虽苦,却恩爱。可你只知前言,却不知后尾,那《卓文君小传》之后还有个《卓文君后传》。世人对此闭目不见,将那司马相如赞颂的多么从一而终,估么也是想在心头存下美好的希冀罢。”

“姑娘,那后传讲了甚么?”

绿莺目中凄婉,静默半晌才娓娓道来:“司马相如被朝廷复用,在京城里每日饮酒赋词,有佳人相伴。后瞧上一茂陵女子,想纳她为妾,便写了封家书告知卓文君。卓文君收到这封家书之后,黯然神伤,最终提起笔,给丈夫写了封回信,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何用钱刀为!”

秋云听得云里雾里,搓了搓手,挠头问道:“姑娘,奴婢不懂诗词啊,这是何意思?司马相如纳妾卓文君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啊?”

“卓文君盼着一世一双人,自是不赞成,此诗乃合离之意。”

“啊?”秋云不敢置信,“纳个妾便要闹合离?”这卓文君真是个妒妇啊。

绿莺莞尔:“不过我估么她这有些吓唬的意思,妻重于妾,她认为丈夫定能为了她消了纳妾的念头。”顿了顿,她唏嘘摇头,“可惜啊,她想错了。司马相如收到家信后,只回了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你可能猜出来这是何意?”

秋云想了一想,瞠着目,将头摇得如博浪鼓,绿莺这才接着道:“从一到万皆有,偏偏没有亿,无亿便是无意。司马相如的意思是他对卓文君已无情意,合离便合离罢。卓文君收到这封信之后,失声痛哭。她静下心来,回想以往两人的恩爱日子,彷佛历历在目。曾经的欢喜,曾经的忧愁,斩不断,理还乱,于是又在灯下执笔,再次回信,一首《怨郎诗》:一别之后你为女来我做男。”

说道这里,她止了话头,直到秋云急得直催,她才叹了口气,悲悯道:“司马相如给她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她便也回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这十三个字是甚么?那是一个痴心女子多年来的百般期盼,千般思念,以至柔肠寸断,再也无心弹琴作诗。只能站在家乡村口,朝着丈夫归来的方向,日夜等待,望穿秋水!这还不够,她还写了个‘万千百十九百七六五四三二一’,诉说每一年的艰辛与苦楚,只盼下辈子让他做个女子她来做男子,好让他体会一番!”

绿莺垂下眼帘,低声道:“司马相如看了之后,亦是百感交集,不禁惊叹妻子才华横溢,遥想昔日夫妻恩爱,即便在贫穷的日子,仍然是不离不弃。终于,这封信唤醒了他的良心,他毅然决定,不再纳妾,此生拥有卓文君,才是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于是回归故里,夫唱妇随。”

秋云早湿了面庞,忍不住拭泪道:“这司马相如端的是痴情啊,文君娘子亦是重情重义,好啊,可算圆满了。”

听姑娘说了这么多她总算明白了,姑娘是不想走卓文君的老路啊!可是她瞄了绿莺一眼,小声嗫嚅:“姑娘既然惧怕吴公子飞黄腾达后成了那负心汉,可老爷不是比吴公子更位高权重嘛”

闻言,绿莺抿抿唇,笑了笑未说话。爱使人患得患失。不爱,则不伤。

翌日,因之前冯元提起朱粉芳,绿莺便想着去探看一番。

朱粉芳铺子不大,也就跟她如今的寝房一般大小,四四方方颇为规矩。俗话说伺候甚么样的客人赚甚么样的银子,因坐落在繁华的西门大街上,进出的皆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丫鬟仆妇,可不是那胭脂巷里的烟花女,故脂粉价儿高品相好,生意自来红火。

从前以买主的身份逛脂粉铺子,今儿竟变作主家,滋味儿甚是不同。

以往是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须得掂量银子,瞧上贵的不舍得买,舍得买的却又未必能看得上。如今不同了,她若乐意,架子上摆的、柜子里藏的、库房里存的,统统都能抬回家去。

绿莺暗指了指铺子里来采买的姑娘丫头,问身旁之人:“于掌柜,每日都这些人么?今儿算客少还是客多呢?”

于掌柜一躬身,态度恭敬:“回姑娘话,今儿比昨儿客人多了些。”

“今儿天儿这么好,怎么生意倒比昨儿差了呢?”

瞧东家面露不解,于掌柜连忙解释道:“其实不能因客人多或少来定夺生意好坏,有时来一个富贵的,花几十两银子。有时十个客人亦采买不了二两银子,主要还要看账本子上的流水账。”

他笑得满脸褶子,一张脸如大菊花般,心内却忍不住抽搐:主家老爷你将铺子给了个不懂买卖经的天真丫头,你讨好了外室,我这把老骨头将来有得累喽

“咦?”绿莺指了指铺里唯一一个伙计,那伙计年纪不大,十五六的小子,正亦步亦趋跟着对儿主仆,不时说两句这罐面脂乃玉屑的、那盒口脂多蜂蜡云云。

“咱家怎么也让人跟着客人呢?”她一直最讨厌这事了。虽说人人都乐意被人小意殷勤伺候着,况且这些伙计最擅长看人下菜碟,瞧见富贵得便更殷勤些。她起先亦觉得颇有面子、心内受用。可后来便腻烦了,买个甚么身旁都有人跟着,不时还呱噪两句,殷勤也不是这般个殷勤法儿。

她拧眉问道:“人家若想自顾自地瞧瞧,旁人跟着啰里吧嗦,这岂不惹人烦?”

于掌柜一噎,只觉被她这句话给顶得,差点没倒翻三个大跟头。

他压低声尴尬道:“姑娘不知,这亦是不得以而为之。有那丫头婆子来逛,揣了脂粉却又记不得给钱,咱们若不跟着,少了一瓶两盒的哪里能晓得,故才”

怎么会记不坐钱呢?绿莺不明所以。

于掌柜嘴角一抽,忍了忍眼一闭咬牙道:“就是偷!有那手脚不干净的,趁咱们没瞧见便往袖里藏、往怀里掖!”

绿莺这才恍然大悟,脸色便有些难看,原来从前去采买时,人家跟着她,哪是因她富贵才殷勤,根本是——防贼呢!

第37章

冯元今儿休沐,一早便与冯佟氏过了侧门,往侯府上房行去。[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离着老远,一人正从月亮门缓缓踱出,冯佟氏眼尖,一下瞧出那人便是大老爷冯开。

待离得近了,她讨好着寒暄道:“大伯今儿得闲?”

这冯府大老爷将来是要承爵的,她哪能轻瞧了,平日自是热乎应酬,连带着侯府大太太,她也是小意巴结着。

可惜此时一番热脸却贴了冷屁股,冯开脸一僵。他最厌恶旁人说他“得闲了?”“空着呢?”“未出府啊?”这是嘲讽他没个官职,跟闲蛋似的每日专在府里瞎晃悠?

“大哥。”冯元朝他点点头。

“嗯,二弟弟媳来给侯爷老夫人请安啦?去罢,老夫人方才还念叨你呢。”冯开笑笑,拍拍他肩头亲切道。

错身而过后,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冯开神色复杂,说不嫉妒冯元是假话。这个幺弟自小受宠,有心机有学识,如今已是四品官员,前途大好。自个儿已然是知天命的年纪,却还是白身,侯爷身子骨康健,这爵位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落到他头上。

人人皆不知满足,所谓欲壑难平。此时冯元心内也不平静,大哥冯开性庸无才,不得侯爷心,若不是占着嫡长位,侯府爵位哪能轮到他。没想到这处处不及他的大哥,子嗣却颇丰,嫡子庶子跟糖葫芦似的一大串儿,他自个儿却只得了一个不争气的冯安。每回见了大哥,他都觉甚是堵心。

上房已至,摇摇头,将这起子烦心事抛到脑后,他笑着进了屋。

夫妻二人请安后,冯元望了一圈,问道:“侯爷人呢?”

老夫人笑成菊花脸,拍拍罗汉床:“侯爷去西郊钓鱼了。我儿坐这里,好好歇歇,近来公务忙碌?”接着轻声责备道:“甚么年纪了,可不是当年那个撒丫子跑的淘气包了,衙里莫要事事亲力亲为,大事你自个儿定夺,小事便让底下人做嘛。可要顾着身子啊,近来可有吃好睡好?”

冯元一阵尴尬,他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了,有些埋怨道:“老夫人怎么拿平日教训孙儿的话来教训儿子啊。娘莫要瞎操心了,督察院年底才忙上,此时还差得远呢。”

上了年纪的人性子会变得执拗古怪,老夫人认真地摇摇头,气呼呼道:“我儿莫要哄娘了,二儿媳都与为娘的说了,你一月只回府四五回。夜夜小说网WWW.mht.la

闻言,冯元狠狠瞪向罪魁祸首,冯佟氏早低了头不敢瞧他,虽未收到他的眼刀子,却也忽然觉得屋里凉飕飕的。

老夫人未察觉出二人的暗流涌动,红着眼,拿起帕子揩了揩眼角,心疼道:“平日是歇在衙门罢?冷不冷?吃的定不顺口罢?”说着话疼惜地摸了摸他脸。

冯元老大不自在,瞧她哭啼啼的,便没躲,忍着别扭任她摸着:“老夫人放心,督察院里好着呢。倒是儿子瞧老夫人不时干咳,可是着凉了?唤刘大夫来瞧瞧罢。”

“瞧过了,娘是上了年纪,肺上生热,已配了药吃上了。虽去不了根儿,也不算甚么要命的病,你莫担忧。”老夫人无谓地摆摆手,想到冯安,满脸慈爱问着:“渊儿最近怎么不来?”

冯元脸一沉,老夫人若不说,他还蒙在鼓里呢。好个不孝子孙,宁愿在院子里与丫鬟为伍也不给疼爱他的祖母请安。他心里搓火,嘴上却道:“因儿子要考校他,便在自个儿院子温书呢,过几日便让他来给老祖宗请安。”

“好,好好,这念书的劲头儿随你,你自小念书便念得好。”老夫人抚掌称赞,拍了怕他的手温声道:“大房能袭爵,娘不惦记。你们二房万事得靠自个儿,自小娘便担心你将来庸碌一世,如今你也仕途正顺,娘心里快活得很。”

冯元心内一酸,孺慕地望着老夫人,哽道:“都是娘自刑导有加,否则绝没有儿子的今日!”

出了上房,冯元负手走在前头,冯佟氏正心虚,不敢跟地太近,唯恐他找自个儿算账。

冯元懒得跟她置气,回府后进了正厅只顾饮茶,瞧都不瞧她一眼。须臾开口道:“咱俩去看看冯安罢,也有些日子没瞧他了,不知长进些没有。”说罢将茶盏放下,作势要起身。

冯佟氏一惊,也不知渊儿此时在做甚,就怕让他遇见甚么尴尬事儿,到时又得一顿打骂。她起身将他拦住,口里劝道:“老爷,让渊儿来见老爷罢,哪有长辈去见晚辈的道理?再说都晌午了,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冯元颔首,冯佟氏一喜,忙让宋嬷嬷去唤冯安。

宋嬷嬷晓得太太的意思,颔首去了。怕冯安未起身,她脚步飞快,好让他多些时候更衣梳洗,可莫再衣衫不整地去见老爷了,上回打得还不够么。

说来也巧,宋嬷嬷去时,冯安与丫鬟正扮那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出,手持折扇吟诗唱词,一身穿戴甚是清雅贵气。

入膳时,冯元暗自打量自个儿儿子,模样俊秀,吃相规矩,便和颜悦色地招呼:“这不是你最爱吃的排骨么,多吃些。”也未让丫鬟上手,自个儿夹了两块排骨放到他身前小碟儿里,温和着说:“我知你不爱念书,练武又嫌苦,我也不勉强你了。只要你莫再胡闹惹事,待成亲后我为你谋个职,你上进些,也不算败了门楣。”

闻言,冯佟氏赶紧撂下筷子,喜滋滋插嘴问道:“老爷说得可是当真?”

“如何?”冯元没理她,只问着冯安。

半晌冯安才吭吭哧哧道:“孩儿、孩儿一定要做官么?”瞧老爹面色不善,他连忙舔脸一笑:“孩儿是怕爹难做,求人多费事啊,哪能因孩儿的小事让爹去低三下四呢,嘿嘿。”

冯元斜眼睨他:“那你走科举路?”

“爹这不是顽笑么。”冯安噘嘴道,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说道:“孩儿不想做官!”

冯元喝了口茶,笑得无害:“我儿是想做闲云野鹤,畅游世间?”

“对,正是如此。”冯安猛点头,没想到最懂他的竟是平日最瞧不上他的亲爹,他拉长调子欠揍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必去自找麻烦呢,做官多累啊。瞧爹,赶上早朝日,起得比鸡早。无早朝时,也得辰时前出门子去上衙。”

顿了顿,他甚是怜悯地摇摇头:“不如在家听听曲儿,饮饮茶的自在。”

冯元气得肝儿颤,只不动声色替他着想道:“那可曾想过去做些经商之事?不然坐吃山空如何是好?”

“经商忒辛苦了。”冯安摇摇头,不屑道:“再说士、农、工、商,数经商最末,乃是最最下贱的事了,孩儿才不干呢。”

“哦?嫌经商贱,那便挑高贵的,当官不乐意,那去挖山种地罢,种地不乐意就去做工活儿。”

“爹癔症了?怎么说起胡话了,孩儿哪能做那些粗活儿!”冯安老大不乐意,嘀咕道:“府里金山银山,孩儿去外头挖哪门子山啊。”

冯元疑惑:“金山银山?”

“哎呀,爹莫要瞒着孩儿了。娘说爹在外头做着好大买卖,库房还有好多好东西嘞,孩儿几辈子都花不完呢。”

闻言,冯佟氏面皮紫涨,瞪了他一眼,厉喝道:“渊儿莫要胡说!娘何时说过这不着三四的话。”

冯安不服气,他哪有瞎说,正要辩驳,被冯元伸手止住。

“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冯元笑睇着冯佟氏:“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话音方落,他猛地立起身,一把掀了桌子,一阵“噼里啪啦”声,碗碟皆碎,地上一片狼藉。

冯安躲地快,未被波及,冯佟氏却没他那福气,待回过神来时半身已尽是菜汁子,黄黄绿绿的狼狈不已。

冯元不理她,只对冯安恨声道:“你以为为官俸禄能有几何?一年的俸禄都养不起几个下人。你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经商赚得的,你若嫌弃,大可不用,我还会赞你一句‘有志气!’可你一边花着你觉得低贱的银两,一边窥伺我外边的买卖。不知上进也便罢了,还是根软骨头,你羞也不羞?”

再不愿多瞧他一眼,冯元拂袖转身出了府。

冯佟氏瞧他走远了,上去对冯安便是一顿猛捶,哽咽道:“我这是造了甚么孽,怎么生出你这个嘴把不住门儿的冤家!”

“哎呀呀,娘,你这是做甚么啊,莫捶了莫捶了”冯安躲躲闪闪,踩着碎碗几步跳到另一头,晓得她一双金莲迈不过来,便自鸣得意地隔着一片狼藉与她对峙着。

“呜呜呜呜,我忒得命苦啊”冯佟氏哭着坐到圈椅上,须臾便觉堵得难受,用手狠捶着心口,不住嚷着:“没一个跟我一条心,我这到底是为谁啊?!”

冯安此时正老神在在地坐在圈椅上,翘着二郎腿,舒坦地吁了口气。方才老爹在,他可是装模作样了许久,用膳不敢吧唧嘴,入座不敢翘起腿,差点憋坏了。

冯佟氏冷眼瞧他跟块烂泥似的瘫着,气道:“你爹气得不轻,若将来不给你谋职,有你哭的时候!”

她的威吓对冯安压根不管用。只见他抿了口凉茶,将嘴里的茶叶渣子嚼了嚼,太苦了,呸!朝地上一吐,懒洋洋道:“爹方才都说了,俸禄都不够放下人月钱的,孩儿才不去当甚么劳什子官呢!”

冯佟氏被噎了个倒仰,差点口吐白沫。只叹自个儿所出的一双儿女,大的冷血,小的没心没肺。她想不明白,僖祖坟也没被刨啊,她怎么就这般倒霉催!

这厢母子两个如麻花一般拧巴着,那厢冯元被妻儿气得不轻,正憋了一肚子火往南门宅子而去。

第38章

绿莺歇过午觉,正坐在妆台前由秋云为她梳着发。夜夜小说网WWW.mht.la

黑发如瀑,顺服地贴在身后,秋云仔仔细细将之挽成流云髻。见绿莺颇有些心不在焉,她忙殷勤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事?”

绿莺眉头轻皱,朝琉璃镜里的秋云点了点头。她确实在寻思一件事,便是头几日去朱粉芳那回了。对于来客了,伙计便贴过身去这事,她心中反感,可于掌柜说的防盗一事也不容小觑,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冥思苦想,仍是找不到法子。镜里的美人,流云髻华丽衣,她望着自个儿,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没用!

秋云已转身去叠被子,春巧正沏着茶,冬儿从外头抱回一摞衣裳,正一件件叠着往柜子里放,绿莺望着镜里的一片热闹,感叹着:这琉璃镜果然比铜镜瞧着真亮,那铜镜可非得是贴着瞧,离得远了连男女都分不清。可这琉璃镜呢,这般远,春巧几个的眉眼、发饰,甚至脸上的小痣、簪上的珠子,她可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呢。

咦?绿莺眼一瞪心一喜,腾地立起身,有辙了!

将夏荷喊进来,朝她叮嘱几声,夏荷便迷迷糊糊地去了朱粉芳。

绿莺心内正快活时,忽地见冯元进了屋。

瞧他面色晦暗、步声沉沉,一副心气儿不快的样子,她顾不上方才思绪,身子打憷,不晓得是不是自个儿哪里得罪他了。大着胆子上前福了福,她堆起笑小心翼翼道:“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怎么,爷不能来?”冯元刺了她一句后,再未理会她,大剌剌坐到圈椅上。

沉默片刻后觉得口渴,他扫了眼身前的茶壶,肃声道:“倒茶。”

“诶。”绿莺连忙上前,摸了摸茶壶道:“奴婢让下人沏上壶热的罢。”

心火正旺着,谁乐意喝热的,冯元不耐烦道:“不必,倒罢。”

绿莺便一手扶袖,端起茶壶往盏里缓缓斟着。

耳边响起水流滋滋声,冯元放下心事,冷眼打量她。一身衬裙腰身掐得极细,手腕子皓白一片,此时身子侧弯着,大圆领口便倾向一边,细白颈子莹莹透润,引人窥伺。

气火蹭一下子升了一尺高,凉茶哪还管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冯元劈手夺过她手里茶壶,重重放于桌上。

绿莺一怔:“爷?还未斟满呢啊——”正疑惑着,冷不丁被他一把抱起往床上扔去

心火发完,冯元舒坦多了。坐起身靠在床头,他大手一捞,将她摁在怀里,不以为然道:“还委屈呢?爷不就是扯坏了你的裙子么,再给你买就是了。”

绿莺瞅了眼那一地碎布,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朝他摇头道:“奴婢不”

冯元瞧她垂眸蜷缩的小模样,笑了笑安抚道:“爷晓得,你莫忧心,爷不是生你气。”

“可是外头哪个不开眼的惹了爷?”她奇道。

“哎,娶妻娶贤,妻不贤是非多啊。”冯元不欲在此事上多言,想起另一桩,随口问她:“你可知肺热是何症?”

绿莺点点头:“肺热极为常见,多发在年迈之人身上,乃是因正气内虚,邪热才侵肺。生此症者时常胸闷,多痰频咳。”瞧他面带忧色,遂问道:“爷,是府里长辈病了么?”

冯元未答她,只斜过身,眼含希冀望着她:“你晓得此症?那你可知此症能否痊愈?”

绿莺无奈摇头:“此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前朝几位皇帝生了此症,御医院皆束手无策,据说华佗在世时对此症亦奈何不得。”瞧他失落,她忙宽慰道:“爷放心,此症危及不到性命。”

“嗯,确实,府里大夫也说治不好。可笑爷还盼着民间能有甚么土方子呢,呵呵。”冯元自嘲笑笑,又问她:“是侯府老夫人生了肺热之症,你既是懂养身,可知饮些甚么茶亦或吃些甚么能对她身子骨有好处?”

绿莺想了想便娓娓道来:“倒是有个对症的茶饮。便是于紫砂壶烧汤时放入梨子、罗汉果与锯翠叶,汤泛黄时再投入白菊花茶即可盛出。每日一碗,可清痰止咳。”

冯元追问:“那还须喝汤药么?”

“是药三分毒,日日汤药极伤身,最好弃药择茶。”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侯府之人金尊玉贵,她哪能这般冒失。暗忖须臾,到底怕出了纰漏而担责,她便又添了句:“这白菊花茶是否管用,奴婢也无十成把握。”

绿莺话一落下,才后知后觉这句颇有些画蛇添足。心里正虚着,忽瞧见冯元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她脸一红,嗫嚅道:“可让、可让老夫人饮茶几日,以观后效,实在不行再接着喝药”

“这是当然,爷自不会拿老夫人身子当顽笑。”冯元伸手捏着她小鼻子晃了晃,待她眼眶红了才撒手,笑骂道:“好你个小绿莺,竟也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瞧她脖子缩了缩,他笑得开怀:“你放心,爷记着你的功呢,这茶若真管用,爷便将城北的那间玲珑阁给了你。”

“玲珑阁?”

冯元点点头,与她细说:“是汴京数一数二的绣铺,汴京的贵妇人皆爱玲珑阁,每月进账不菲。”顿了顿,笑睨了她一眼,他吊着她胃口,“你可愿要?”

“奴婢愿意的。”绿莺点头如笑啄米,赧着脸怯怯问着:“老爷,朱粉芳每月盈余有一百两还多呢,这玲珑阁难道比朱粉芳还赚钱么?”

“嘁!”冯元嗤笑,不屑道:“朱粉芳算甚么,一个月也赶不上玲珑阁五日的盈余。”他攒眉回想一番:“爷记得上月盈余是一千二百两罢?”

呼!绿莺小手捂着嘴,惊叹一声,道:“原来绣铺这般赚钱啊!”

冯元摇摇头:“一般的绣铺赚不了几个钱,玲珑阁的独特之处在于,除五大名绣外,阁里的绣娘还会那顾绣。顾绣针法多变,图样栩栩如生,极受人喜爱。可惜,顾绣早已失传于世。爷也是因公出往沪县,机缘巧合下于那穷村僻壤处寻得了顾绣绣法。”

绿莺想了想,欲言又止:“老爷出身侯府,官至四品,又不缺银两花,为何、为何还要经商呢?”商不是最低贱的么?

“谁告诉你爷不缺银子?”冯元乐了,接着一本正经说道:“四品官员,每年俸米二百八十石,京官另有俸银一百一十两。”

瞧她瞠目的样子,他问她:“你一盒胭脂须几两银子?”

在刘家时,绿莺哪有银子买胭脂,饶是如此,她也在角门外见过邻家小媳妇从货郎的担子里挑捡过水粉买,质地属中乘,似是不足二百文钱。如今她擦的她吞吞口水:“二、二两银子。”

冯元扫了眼地上的破布:“这裙子用的甚么料子?一尺几钱?”

绿莺攒起秀眉,回想一番后,犹豫道:“这个奴婢不知,想必是七八两一尺的烟水罗罢。”

冯元又指了指方才掉落在枕旁的一个青步摇:“这个呢?”

绿莺想了想,脸一红,声若蚊呐:“不足四十两。”

“爷给你买的那只白头鹦鹉,花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冯元面无表情道:“前几日让你养死了。”

呃这般贵重么?早知那日就不喂它那么多食儿了,竟然活活撑死了!

冯元又点了点屋里摆设:“案几上的瓶子、你那梳妆镜、那盆素冠兰,哪样不须百两银子?”瞧她涨红着脸,他不留余地:“你腕子上的玉镯,古芝斋的镇斋之宝,北宋宫里出来的,整八百两银子。你脑下枕的是鸳鸯黄杨木枕,价值千金。”

他见绿莺脖子愈缩愈紧,摇了摇头:“这才多少?你吃的喝的还没算里头,还有你那几个下人,哪样不须银两?其实你这也不算多,爷府里的太太、少爷、姨娘、下人,一大家子百十口人的嚼用,更莫说平日与亲朋往来、官场走动了,爷不赚些外银,早饿死了。”

绿莺唏嘘,好奇问他:“原来做官这般辛苦啊,一品官员也要经商么?”

“一品官员,每年俸米九百二十石,俸银也才二百二十两。不论甚么品级,只要是吃官家饭的,只靠俸禄是不够用的,就连宫里娘娘皇子亦如此。故贪墨收贿之事已成风气,外头有进项的少贪些,外头没进项的便多贪些。”

“难道老爷也”绿莺连忙捂住嘴,小声道:“老爷也这般?”

冯元不置可否:“谁不贪?上行下效罢了。”说着伸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出血的可是他的‘大荷包’。”

绿莺明白他说的大荷包便是国库了,可是她忍不住瞠目:“可这是、这是触犯刑律的啊!”是要掉脑袋的啊!

“放心,如今无事。”冯元安抚道,须臾,他又将话头一转:“可没准将来那人会起追究之心,有那傻的,香的臭的一股脑儿都往兜里塞,聪明人自是做的不显山不漏水。故贪也讲究个门道,绝不能留下把柄。”

绿莺怔怔点头,原来为官之事说道这般多啊,他能在官场之上游刃有余,端的是令人佩服啊!

冯元瞧她模样乖巧,乌黑秀发,圆溜溜的眼儿,丰腴的身子,跟只大白胖兔子似的甚是惹人垂怜。

翻身覆住她,他狎谑道:“真是个可人儿,让爷再好好疼疼你”

月娘羞地躲在了云后。

第39章

绿莺想的点子甚好,朱粉芳无论是四壁、摆架、柜面,一律镶上了琉璃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就这般过了一个月,当她再来时,于掌柜笑得满脸菊花褶子,喜哈哈地捧出账簿,客多了、进项多了、伙计轻省了,外头呼呼飘着雪,铺子里的众人却心如暖阳。

转眼腊八节至,风冷天寒,房檐树梢上皆挂满了霜,一片素裹。冯府天未亮便开了火,几个下人往炉子上烤烤手,呵了几口气便忙活开来。端出初三便泡好的红枣汤,往里加进白米、粳米、菱米、红江豆、白果、落花生、核桃仁,煮起腊八粥来。

冯佟氏头顶挑心髻,身着朱红对襟大袖褙子,上绣缠枝花纹,雍容喜庆。

“老爷呢?”

宋嬷嬷笑着道:“老爷休沐三日,今儿便起得迟些。”

“嗯。”冯佟氏点点头,“腊八粥熬好了罢?奶娘你装些送去魏国公府。”

“是。”

冯佟氏打发下人去唤冯安。

“喝粥啦?快端上来罢。”未几,冯安呵欠连天进了正厅,大剌剌坐与圈椅上,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收起你那吊儿郎当的市井样儿。”冯佟氏皱眉,瞧他仍不以为然,恫吓道:“你爹这几日休沐,此时正洗漱着,须臾便来了,到时有你好果子吃!”

果然只有冯府当家人才能震住这位小祖宗,冯安立马将腿放下,正襟危坐,期期艾艾道:“娘,爹这几日都在府里待着?”

冯佟氏哪能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挑眉道:“怎么?冬寒料峭的,不在府里难道去街上喝风?”

“大过节的也不去应酬应酬”冯安撇撇嘴,满腹抱怨。

冯佟氏恨铁不成钢,伸着指头戳他脑门儿:“你瞅瞅,你瞅瞅,你是那耗子转世的?胆子小的,那是你爹9能吃了你不成?”

“吃甚么?”冯元案首阔步入了正厅,随口问道。

冯佟氏连忙堆起笑:“嘿嘿,没甚么,正说腊八粥呢。老爷,时候不早了,让下人端上来?侯府着人送了一盆,吃侯府送的还是咱府里自个儿熬的?”

冯元想了想,朝天拱了拱手:“侯府是用御赐的贡米熬的,先喝侯府的罢,沾沾皇上赏赐的福气。(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也好。”冯佟氏答应着,唤了下人摆桌。

一家人正喝着粥,宋嬷嬷匆匆迈进门来,立在冯佟氏面前欲言又止。冯佟氏未察觉异样,只放下瓷勺,张口问道:“这么快便回来了?毓婷气色可好?纯儿身子可康健?”

宋嬷嬷飞快扫了眼冯元才嗫嚅道:“姑奶奶与姑爷生了龃龉,老奴去时,他二人正吵着嘴,老奴也不便多待,回府时,姑奶奶也跟着回了。”

她话音方落,门口便闪进来一人,大声抱怨道:“爹娘可要给孩儿作主啊!”

来人是个桃李年华的芯人,容长脸儿,长相清秀,只一脸委屈,头发凌乱,衣裳也褶皱不堪。

“又怎么了?”冯元皱眉瞧着那人,这架势就算他不问也知为何,夫妻闹了别扭便往娘家跑,一年总有几次,端的是不省心!

冯佟氏扶额,头疼道:“简直是两个冤家,三日一小吵,二月一大吵,今儿又是因何事?”

冯安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高深样儿,只滋溜着他的粥,两耳却暗里竖得忒直,心里颇为幸灾乐祸。

要说他与这长姐冯娴的恩怨,乃是从小便种下的。他乃嫡长子,自小受宠,爹娘将好东西一窝蜂地往他手里送。而他这长了六岁的长姐因着嫉妒,没少给他下绊子,他掏个鸟窝、偷吃口酒等的淘气事都是她背后告知的爹娘。年岁愈长,她手脚亦不老实起来,今儿偷他个砚台,明儿藏他个玉笔,亏得还是官宦人家的嫡女,说出去都嫌丢人!

光这些便罢了,小打小闹的他也不计较,可却有那么一件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那时冯元对长子极为疼宠,花费千金从个突厥商人手里得了只才下生几月的突厥狮子猫,极为珍贵罕见,一黄一蓝的鸳鸯眼,周身雪白。冯安得了这猫儿后,大为欣喜,因这猫儿爱玩咬冯佟氏的素白线团儿,冯安便给它起了个名儿,唤咬白。咬白渐大时,也不似旁的猫儿会抓人,反而十分乖巧温和。你若抱得累了,给它个线团儿它便自个儿玩得欢,你若抱着,它便老实地往你身上窝窝蹭蹭,冬日里抱在怀里,那绒毛甚是熨帖暖和。

阖府上至主子下至小厮皆知小少爷最爱那咬白,白日走哪抱哪,夜里同寝一屋。直到六岁上下,大姑娘冯娴趁他午觉偷抱走咬白,回了自个儿屋里逗着玩儿。冯安醒后遍寻不着爱猫,急地哇哇大哭,冯元便派下人四处找寻。到了大姑娘屋时,冯娴将咬白藏到被子里,自个儿也上了床。下人开了柜子、扫了床底、寻了案下,瞧没有,便去了旁处。

冯娴暗自得意,将那咬白从被子里掏出来后,才发现竟没了气。她惊骇不已,既怕幺弟寻自个儿算账,又怕爹娘打骂,暗忖一番后,便将咬白藏在衣衫里,偷溜到角门处,趁下人不注意,憋足劲儿抡起胳膊,将死了的咬白扔出了院墙。

大姑娘这厢沾沾自喜地回了屋,小少爷那厢还是一片鸡飞狗跳,冯安哭得岔了气,不住扯着娘的袖口摇着:“去外头寻去外头寻,咬白定是被拐子拐走了,呜呜”

冯佟氏暗自点头:“府里找遍了都没有,定是有那手脚不老实的下人拐去卖了。”

冯元便派了阖府丫头婆子小厮粗仆各从大门、几处角门出去沿街找寻。须臾功夫便传来说找到小少爷的咬白了,可惜已是面目全非了。

让冯佟氏瞒着冯安,冯元皱眉跟着下人去了角门外。地上一片血肉模糊,间杂着雪白绒毛,咬白已是命丧车轮下了。他一阵唏嘘,想着改日再寻一寻那突厥人,探问下还有没有狮子猫了,只是不知那突厥人还在不在汴京了。

一转身,不由怔住。冯安不知何时来了角门口,正手扶门框,眼里含泪,咬着嘴呆呆望着咬白。

“莫瞧了,爹再给你去寻一只来。”

冯安倔强地摇摇头:“孩儿不要了,再不养猫儿了,爹让下人将它厚葬罢。”说完也不理旁人,转身走了。

背朝众人,他小手攥成拳头,握的死紧,心内一片火烧,小腿一通倒腾,到了冯娴的屋子。

他也不理丫鬟问安,一脚踹开房门,蹭蹭蹭奔到冯娴面前,抓住她胳膊使劲儿晃着,咬牙质问:“是不是你害死了咬白?”

“甚么呀,你说甚么呢?”冯娴心虚,这时候哪能承认。

冯安耳尖,听见她腕上叮叮作响声。把她袖口往上一撸,赫然瞧见一实金铃铛,金灿灿直晃眼。

“就是你9想狡辩,这铃铛是我亲手挂在咬白脖子上的,是你害死了它!”

冯娴被抓了现行,心突突直蹦,慌慌张张抵赖道:“我、我可没摔死它,是它淘气往外头跑,定是翻、翻墙时才跌死的。”

稳了稳心神,她佯作气愤道:“我就是想抱抱它,可它怕我,就跑了,这铃铛也是它自个儿掉的。因为这你就要怪到我头上?可冤死我了!”

冯安一怔,总觉得这话不对劲儿,琢磨了须臾,总算开了窍儿:“哼,你自个儿承认了,咬白是你摔死的!我这就告诉爹娘去。”

瞧冯安一阵风跑走,冯娴眨眨眼,这才想到方才弟弟可没说咬白是怎么死的,自个儿却抢着不打自招了,她懊恼地直跺脚。

冯元夫妻两个听了冯安告的状,虽不知真假,也还是来问了问。冯娴委屈地抹着眼泪装傻:“爹娘自小偏疼渊儿,孩儿从不敢嫉妒,姐弟互帮互爱才是天理。”顿了顿,她又转向冯安道:“渊儿痛失爱猫,心里难受,拿长姐出气便出罢,姐姐不会怪你。”

瞧也问不出甚么,这事也便罢了,只冯安那时暗忖:冯娴,就你这狭隘歹毒的性子,将来有你好受的,咱们等着瞧!

呵呵,一晃过去八年,冯娴的歹性从未改过,此时望着长姐的一身狼狈,冯安心里笑笑,果然作恶自有天收,如今这不是报应了?

其实细说起来,她报应早来了。当年嫁进魏国公府,乃是高嫁,新婚夫婿是国公府嫡长孙,汴京的才子,谁不羡慕她命好?可才刚热乎两日,夫妻便生了龃龉,将国公府长孙院儿闹了个鸡飞狗跳。十六出嫁,如今二十了,成婚才四年,往娘家跑了不下二十回。他那姐夫也是个稳重的,倒霉娶了这么个缺德玩意儿,他都替姐夫糟心。

“到底是何事啊,你倒是说呀!”冯佟氏皱眉。

第40章

冯佟氏探问道:“又是女婿宠着妾室了?”

冯娴猛点头:“正是,那几个贱人日日跟我耍着威风,钱逊他也不管。[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说着捂着帕子嘤嘤哭起来,“纯儿虽是丫头,可也是他嫡长女啊,平日对纯儿不咸不淡的,不就是嫌孩儿没给他生下个小子么?”

闻言,冯佟氏不快道:“女婿怎么是个拎不清的,竟让小妾爬到主母头上?”

“你这是甚么话?后院之事一介主母没本事制约,难不成还怪起女婿了?外头大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闲理会妻妾间的争风吃醋?”冯元狠瞪她一眼,满脸不赞同,又沉声对冯娴说道:“你肚皮不争气,还怨旁人说?谁不盼着小子?你有这埋怨的功夫不如用在孕育子嗣上头。”

冯佟氏暗气他胳膊肘子往外拐,却敢怒不敢言,只关切地拍拍冯娴的手:“自生下纯儿也两年了,你这肚子怎么总不见动静?”

“呃”冯娴闪烁其词,瞧搪塞不过去才偷眼扫了爹娘一眼,转了转眼珠子,半晌才吭吭哧哧道:“是他不进孩儿屋,夜夜宿在几个妾室屋里,孩儿再有本事一个人也生不出啊。”

“这钱逊欺人太甚,欺负咱们冯家没人不成?毓婷你放心,你就一直在娘家住着,他何时来接,你何时再回,他来时娘也得质问他一番,是要宠妾灭妻不成?”冯佟氏边说边拿眼儿睃冯元,哼,全是一丘之貉!

她心内忐忑却强撑着气势,倒也有一番威严:“老爷可莫要拦着妾身,毓婷是你亲闺女,钱逊到底是外人,孰亲孰疏老爷可莫要糊涂了!”

冯元眉头拧成了个铁疙瘩,嗤之以鼻道:“人家国公府老夫人都未必好意思插手嫡长孙的房里事,你算老几?可莫要丢冯府的脸面了。”

话落,又定定瞧着冯娴,他满眼复杂,凝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若本分,钱逊哪能这般待你,他的为人你莫打量我不清楚!”

他目光犀利,直射心间,冯娴只觉无所遁形,将脸一撇,作出个赌气状来掩饰心虚:“哼,爹自来向着钱逊,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孩儿倒是那讨人嫌的儿媳嘞。(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冯元虽是在冯娴面前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模样,可还是在钱逊来领人的时候敲打道:“冯娴自小被她娘宠坏了,平日望贤婿多加担待才是啊。”

“岳父大人言重了,小婿实在惶恐,毓婷虽有时性子直些,可也算爽利,自有过人之处。”冯元为人稳妥,处事严谨,钱逊自来对这个岳父极是敬重,此时态度谦恭。

冯元心下熨帖,语气更加语重心长:“嫡庶有别,大家里最忌那庶子生到前头,嫡长子乃是立家之本,为父倒是盼着贤胥与冯娴她更加恩爱些,早日儿女双全啊,哈哈。”

钱逊何等聪慧之人,已明白过味儿来,岳父大人这是在敲打自个儿要多进毓婷的房?必是毓婷告了甚么不实的状,他可真是冤枉,每月二十日皆宿在她房里,昨夜亦是,这还生不出儿子他有何法子?

只不过这夫妻房事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跟岳父大人讲,他只能咽下委屈讷讷应是:“岳父大人所言皆是,小婿谨遵教诲。”

腊八后紧接着就是小年和大年了,可南门宅子却沉闷了许多,下人步履放轻,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惹绿莺心烦。

上至绿莺,下至丫鬟仆妇小厮,人一个未少,心却皆是荒芜了。因冯元已是许久未来了,众人皆暗地里怜悯唏嘘:哎,如此喜庆的日子,姑娘却失宠了。

绿莺这个年过的凄清孤零,本以为冯元好歹会来一趟,没成想自腊月到过年,一回面也没露。宅子里早贴了年画春联,年夜饭也做得丰盛,可却依然挡不住她心内渐次生出的寒冷。他为何不来呢?白日要陪在父母妻妾儿女旁,享着饕餮盛宴、天伦之乐。白日不空闲,夜里难道不能来瞧她一眼么?是夜里没工夫有了新人?

之前她跟冯元讲的白菊花茶,侯府老夫人喝着极好,药也断了,身子已然稳妥些了。冯元信守诺言,已将那玲珑阁给了她,难道这不是奖赏,而是打发?他腻了她,这才从此再不来了?

绿莺对自个儿说,这不是极好么?你再不用受他气,再不用受他磋磨。银两不少,宅子一座,铺子两家,一辈子不用愁。还有吴公子,他风光霁月,对你一往情深,值得你想的人也是他啊,你又怎么因冯元患得患失起来了?可不知为何,她心内俨然被人擎着利刃生生剜走一块,空荡荡没个着落。

初八,与往常一样,她一夜美梦噩梦交错,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天已然大亮了。

浑浑噩噩起了身,也不觉肚饿,孤零零坐在圆墩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一头乌发趁着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儿,怎么瞧怎么美艳。绿莺气苦,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男子的心变得忒快!

与此同时,冯府掌家太太冯佟氏也是满肚子怨气。

望着头也不回往外走的背影,她揪紧帕子在心里啐骂:与同僚吃酒?呸!谁信!

冯佟氏气得鼓鼓,心里正将外头那狐狸精骂得狗血喷头,忽听下人报,说是侯府大太太冯戚氏来了。

大嫂?整整衣襟,将酸气压下,她堆起笑出门去迎。

“哎呦,大嫂让下人唤我一声便是了,怎么还亲自来,该我去给长嫂请安才是啊。”

自来都说妯娌面和心不合,冯佟氏与冯戚氏虽未生过龃龉,可也不是甚么交心的情谊。冯佟氏是为了巴结将来的侯夫人,这敲投了冯戚氏所好,谁不愿和敬着自个儿、对自个儿殷勤的人相处?故而她虽比这弟妹长了近一旬的年纪,平日说话儿、出门,却也乐意招她作伴。

“弟妹见外了不是?今儿我来啊,是让你陪我去那裴侍郎家走一遭。你也知,康儿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老爷有意与裴家结亲,便让我去相看一番。”

冯佟氏欣然应允,妯娌二人一同出了门。

冯元自是去了南门宅子,刚一跨进院门,宅子里的下人先是跟见了鬼似的,接着又似喜极而泣,总之让他很一番莫名。

他的步履声绿莺分辨得清楚,沉稳有力,铿锵威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待瞧见那人熟悉的眉眼,她心内委屈豁然倾泻,捂着嘴嘤嘤哭泣起来。

“喜庆日子你非要这般晦气?”冯元攒眉,之前下人神神叨叨,此时她又哭哭啼啼,整个宅子的人都犯了疯病?

瞧她兀自哭个没完,他不耐烦道:“到底出了何事,还不说?屁股又痒了?上回的打忘了?”

哪能忘?绿莺生生刹住哭,狠摇头:“奴婢说,奴婢说就是了,老爷莫打奴婢。”哭嗝一个连着一个,“老爷这般久不来瞧奴婢,是不要奴婢了么?”

闻言,冯元一愣,抬起头仔细观她面色,不是撒娇不是求宠,脸上一片认真一片委屈。他嗤嗤一笑,抬手掐了掐她的脸:“你这是跟爷抱怨呢,怪爷冷落你了?”

还没等绿莺开口,紧接着他面上却又一沉:“爷的太太都不敢抱怨,谁给你的胆子恃宠生娇,嗯?”

不防他变脸这么快,绿莺一怔,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说不出话。

见她怯怯地不敢抬眼瞧他,只低头搅着帕子,无措的可怜兮兮样,冯元缓了缓心气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爷是你绿莺的天,爷的话便是箴言,你须时刻谨守本分,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好了,知道就行了,这事便过了,你也莫要委屈个没完。”

行完敲打之事便有了风花雪月的心思,此时瞧绿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俯首间阵阵幽香,他再不忍耐,抱起她入了床榻

事毕,冯元瞧了眼汗津津的绿莺,温言解释道:“爷这些日子忙煞了,亲友往来走动、上司要拜访、同僚须应酬,脚不沾地,累得晕头转向,哪有闲暇来瞧你。”

年节里,侯府家宴、亲友往来,正元日刚一过,他忙的团团转,今儿才闲下来,一早着了新衣便来了。

促狭地掐了掐她,冯元暧昧道:“你这小蹄子,竟这般粘爷?竟是一日离不得了?好好好,爷就成全你,今儿不走了,夜里再好好疼疼你。”

绿莺方才被他不留情面地数落一番,心里正羞愤地直冒泡,此时听了这羞人的话儿,哪有余力顾及方才委屈,臊地直忸怩着往他怀里钻。

“起来伺候爷更衣,爷早膳也没用便急着来瞧你,此时饿的很。”冯元捞起她,把她往床下赶,催她穿衣,“休要磨蹭,爷带你上街,先去正阳楼用午膳,再给你添几样首饰,当给你赔罪了。你瞧瞧,爷方才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心里便将爷恨上了。”

“奴婢不敢,老爷莫要冤枉奴婢。”绿莺心里发虚,嘴上却强辩道。

冯元嗤笑:“莫以为爷瞧不出来,方才跟条半死不活的江鱼一般,只知道哼唧,委屈达达地跟爷别着劲儿,哪还有以往对爷的小意逢迎?挑完首饰,可莫要再记仇了!”

往常用膳皆是绿莺伺候冯元,此时处在正阳楼里,却颠倒了一番。

第41章

“这蜜汁狮子头味儿极好,你尝尝。[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冯元点了几道正阳楼的招牌菜,晓得绿莺是头回来酒楼用膳,便殷勤指点着。

楼上雅间已满,二人便寻了临窗的饭桌用膳,只在周围隔着屏风。绿莺顺着屏风间隙好奇地往外瞧着,这正阳楼大厅倒是不小,临窗的桌子皆放置了屏风,里头有人用膳,只影影绰绰瞧不清楚模样。

冯元好笑,也不用立着的春巧动手,又给她夹了块焦香豆腐,嘱咐道:“莫瞧了,今后爷常带你来便是。”

正说着话,屏风忽被人从外推开,冯元不悦,扭头望去,只听那人惊呼:“姐夫,真的是你?”说完便退了出去,似是与邻桌交代几句后才进来一屁股坐在冯元身旁。

“子坚也在这里用膳?”冯元见是内弟,颇为欣喜:“与谁一处来的?”

“指挥司里头共事的兄弟。”偬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绿莺,揉了揉眼,大惊兄道:“姐夫,她是那刘家的小绿莺?糖葫芦西施?”

“莫要喳呼,我早为她赎了身,早与刘家无干了。”想到一事,冯元问他:“听说最近你与个开成衣铺的醒妇正打得火热?”

“嘿嘿。”偬搓搓手,嗤嗤舔脸一笑:“让姐夫见笑了,也没旁的,就是走动得近些,平日让她给弟裁两件衣裳罢了。”

冯元一脸无奈,拿手不住点他:“你这小子!就会睁眼说瞎话!”顿了顿,他摇摇头规劝道:“若是个会伺候人且本分的,你便将她置在外头,解闷儿时也有个正经去处。成衣铺人来人往的,为官之人总往那儿跑总是难看,对你以后的前途没好处。你若没宅子,我给你一处。”

偬寻思一番,觉得姐夫的话在理儿,只不过为何那般麻烦呢,纳个妾家里也不会不同意,遂憨憨问道:“姐夫勿须担忧,弟倒是有几处宅子。弟琢磨着再相处相处,到时抬进家门岂不省事?冰天雪地的弟也懒得折腾。”

“进了指挥司都近一年了,怎么还是个木鱼脑。”冯元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

偬见姐夫这般,有些了然,连忙解释道:“姐夫放心,那醒妇乃是望门寡,还没拜堂那倒霉相公便死了,她也确实是个干净的。”

“谁说这个了?”冯元肃着脸引他开窍:“你当你佼大门是城门呢,甚么香的臭的都往里抬?大家闺秀幸碧玉的不抬,非要抬这么个玩意儿?抛头露面过的,鞋底子刻的是字儿是花儿估么都让全汴京的男子瞧得一清二楚了。你去扫听扫听,满汴京的大户也没有一家会纳这样的为妾的,只有那地痞残废无赖下九流之人才会。(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你要沦为他们一流,今后成为同僚背后的笑柄?”

“呃不不不!”自是不乐意,偬可是最最看重面子的人,他连忙朝姐夫摆手讨饶:“不过是个取乐的玩意儿,弟可不想因为这个被人戳脊梁骨,姐夫可莫要再说了,说得弟一身冷汗。”

“恩,你明白就好。说正事,前一阵子听说你姨娘又给岳父大人添了个小子?”

偬一咧嘴,挠了挠后脑勺,笑得喜庆:“是,姨娘生了个五斤一十四两的大胖小子,爹爹乐得跟甚么似的。”

“你也抓紧些,成亲几年了也不见动静,力气莫总往外头使,能给你生嫡子的还是正房奶奶。”

郎舅二人旁若无人的交心,绿莺却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冯元的一席话,犹如裹着把利剑,先是挑开她身上的遮羞布,接着便是千刀万剐凌迟之刑,直叫她痛哭流涕鲜血淋漓。抛头露面?丢人?故而这辈子他从未打算让她进家门罢。

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回说辱人的话了,可往日的言语羞辱皆是在他生气时说出来的。绿莺觉得,生气时说的话难免有些负气的意思,作不得准。可这回,当冯元一脸语重心长,似个慈父规劝幼子般的语气,对内弟说着轻视不屑的话时,她深知,从前是她一厢情愿了,他生气时说的,从来都是真心话!

绿莺的强颜欢笑冯元未察觉出来,膳后牵着她的手去了汴京最大的首饰铺子,聚宝楼。

掌柜的将几个匣子掀了盖一一铺开来,绿莺百无聊赖地挑拣,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此时蔫头蔫脑的,只恨不能即刻家去。

冯元瞧她磨蹭,便伸头往匣子里头瞧了眼,皱皱眉朝那掌柜一挥手,“拿上好的出来,这些玩意儿咱瞧不上。”

“是,是是。”那掌柜笑得一脸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半尺见方的梨花木匣,将盖一启开,里头的确有几样宝贝。绿莺一眼瞧见里头的一支步摇,拈起离近了看,簪身是实金的,簪尾是朵殷红的百合,流苏是鲤鱼状的羊脂白玉制成。

“嘿嘿,这个却是个好物,瞧那百合,是用极品血玉雕的,栩栩如生。”掌柜搓搓手,试探道:“这支百合血玉步摇老爷若相中,二百五十两银子便可买走,这可是世间仅有的一支啊。”

冯元置若罔闻,只低头询着绿莺:“这支如何?”又伸手拿起一对耳坠子在她腮旁比量着。

“老爷眼亮,这耳坠子是香江暖玉的,极是养人嘞。”掌柜一瞧,这可是阔绰的主儿,连忙颠儿颠儿又不知从哪掏出个巴掌大的匣子,“小的一瞧便知老爷绝不是凡人,瞧瞧这最好的物儿,南朝时候的夜明珠,当年国破,广庆帝匆匆出逃带出来的,之后也不知沦落到何处了,小的也是头些时候无意得的。”

夜明珠是有市无价的玩意儿,一来昂贵,二来稀有。莫说绿莺此时正稀奇望着,连冯元亦是未曾见过。此时一瞧,这珠子约么两指宽,乳白浑圆,微光莹莹,透着一股子雍容。

“二位不知,这夜明珠的好处得天黑了才能显出来。”说着躬身将他俩往后头的屋子引,“二位请随小的来,验验这夜明珠。”

三人进了一间小堂屋,春巧从外头将门掩得严实。屋里似是没有窗,此时灯也未点,暗成一片。绿莺有些骇怕,紧紧抓着冯元的衣袖。

忽然,天地开阔,混沌隐去,屋里亮堂起来。掌柜托着匣子,夜明珠如月娘一般,莹莹光辉灿若银河。

步摇、耳坠子、夜明珠,花了近两千两,绿莺顿觉解气,心内暗忖:下回再生气便狠狠花他银子!

远处有骡车正驻足,里头坐着的恰是冯戚氏冯佟氏妯娌俩。

冯戚氏揉了揉眼,还是不确定,拍了拍身旁的人:“弟妹啊,那人侧脸我怎么瞧着似是小叔啊,你瞧是不是?”

将车帘子又掀了掀,冯佟氏漫不经心地一瞥,正瞧见几个下人手捧匣子,簇拥着一双男女。二人形态亲昵,那女子伴在男子身侧,仿佛小鸟依人般,待到了一宽阔骡车旁,那男子牵着女子上了车。

“到底是不是啊?”冯戚氏瞧她不答,催了句。

脸角轮廓分明,身形直挺,那一身朱红新衣,年前新裁的,不是冯元是哪个?冯佟氏垂下眸子,轻声道:“大嫂看错了,我家老爷去了同僚府邸,哪会在街上闲晃。”

她面上淡然,心内却气血上涌。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可冯佟氏就是觉得那人定是那外室无疑了。一身绿裙,只瞧个侧影也掩不住那一身丰腴,满汴京也寻不出几个这般肥硕的。

哼,跟大肥猪似的!甚么小鸟依人,我呸!就是树旁拴了头猪!心里将那狐狸精骂了个遍,也好受多了。可一想到那二人是从聚宝楼出来的,家财也不知又被那女子诓了多少去,便又开始牙痒痒。

她兀自生着闷气,冯戚氏未瞧出不对劲,兴冲冲道:“弟妹啊,咱们去趟玲珑阁罢。我们璇儿针线不顶事,嫁衣都绣了整年了,你借我几个绣娘,也好教教她。”

她话里话外难掩嫉妒,酸溜溜地熏人:“要说啊,当年分家时,这玲珑阁归了你这房,可让我眼馋许久啊。”

冯佟氏一听这话,也忘了自己正生气呢,心内得意,嘴上却嗔道:“大嫂这就见外了,你跟我谁跟谁,我家的不就是你家的,你说说,哪回你去收你银子了?还不是跟你自家的一个样?”

顿了顿,她又捂嘴一乐,恭维长嫂:“你们大房分的东西才好呢,瞧那郊外的田地,挖出多少宝贝来?这一比啊,玲珑阁算甚么?”

冯戚氏被奉承的高兴,妯娌二人亲亲热热地到了玲珑阁。

可刚一提及借绣娘一事,还没说上三句话,掌柜就给拒绝了个彻底。冯佟氏顿时炸毛:“甚么?这是我家的铺子,你算甚么东西,还敢顶撞东家?”

掌柜的鞠躬哈腰,满脸恭敬,嘴上却坚决:“太太包含,玲珑阁已换了新东家,绣娘若出门得小人去请示东家,还有”掌柜指了指她手里的绣样,尴尬道:“劳烦太太,这个须四两银子”

冯佟氏眼瞪如铃,气得差点没厥过去。

冯戚氏早已目瞪口呆,怔怔瞧着她,显然不知这是唱的哪出戏。冯佟氏只觉颜面扫地,憋着气问道:“这玲珑阁是我家老爷掌了十几年的,我可没听说甚么时候易了主。你倒是说说看,这新东家姓甚名谁,家孜方,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定要告知我家老爷,将你扔进大牢!”

“这”掌柜为难,那人是你家老爷的相好啊,我若告诉你我不是嘴贱么。

“快说!”

冯佟氏一声叱喝倒是唤醒了冯戚氏,她瞧了眼门外渐次多起来的围观百姓,面皮涨红,扯扯冯佟氏的袖子,低声道:“弟妹,想必有甚么误会,还是家去罢,到时你问你家老爷便是,莫要纠缠了,忒丢人了。”

冯佟氏只能无奈点头。

回府后,没顾上喝口茶她便将冯管家唤了来。

翻着一堆账本子,这一瞧,心彻底凉了,玲珑阁的账簿连着房契果然都没了。

是卖了?为何要卖?还是送人了?送给谁了?

将宋嬷嬷的长子丁佩唤来,叮嘱了一番后,那人应了是便快步出门去了佼。

宋嬷嬷上前:“太太,这房屋立契大多都不在衙门存底啊。”大多为了避开契税,两方私下立契,不过明路。

屋里燃着香炉,冯佟氏怔怔望着那烟雾缭绕,木着脸道:“也没旁的法子,先查着瞧瞧罢。”

宋嬷嬷点点头,疑惑道:“那太太为何不让侯府大太太帮忙,何必舍近求远去寻佼呢?”

“哼,”冯佟氏冷笑,“若要查出个丢人事,我岂不成了笑柄,我还怎么在侯府立足?”她阴沉沉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寻我娘了,她定会让舅舅去办这事。”

宋嬷嬷先头还有些莫名,待将这番话在心里转了个来回,才瞠目:“太太是说老爷将这玲珑阁”

“哈哈哈哈。”冯佟氏笑出了泪,用帕子拭了拭,手拄着腮歪在圈椅里,“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咱家这位老爷还会穷到卖铺子度日。”

“太太,难道没可能是孝敬上司?”

冯佟氏定定瞅着宋嬷嬷,直将她瞅的发毛,才阴着脸道:“玲珑阁每年赚上万两银子,你觉得何事能让老爷将这能生金蛋的老母鸡送人?”眯了眯眼,她接着道:“不过他若是真孝敬旁人了,为的是渊儿有个好前程,我也就不计较了,否则,”她狠狠一拍扶手,咬牙道:“哼哼,我绝不善罢甘休!”

天黑时,跟着冯元出门的小厮回来说老爷今儿不家来了,冯佟氏也没心思独自用晚膳,只坐着等丁佩。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似墨,丁佩匆匆进了门,低声回道:“太太,那玲珑阁如今的东家是李绿莺。”

“李绿莺?”冯佟氏挑眉。

丁佩只当她没想起来,垂头斟酌道:“便是原来太太让小人查的的那个丫鬟绿莺。”

冯佟氏睃着宋嬷嬷,阴阳怪调道:“奶娘,我说甚么来着?你还不信。”话音方落,抬臂一扫,桌上杯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她厉声道:“他冯元得了失心疯不成?!”

第42章

冯元一直在南门待到正月十四,吃过早膳后离开去了侯府。mht.la [夜夜小说网]

进了上房,老夫人正歪在罗汉床上喝茶,冯元闻着这股子清香便知是那白菊花茶。

“瞧老夫人起色好着,这几日痰可少些了?还胸闷不曾?”

老夫人面色红润,咧嘴呵呵笑得开怀:“托我儿的福,不曾难过了,痰少多了,也不咳了。这茶啊,可比那苦死人的药汁子管用多了,你府上那灶娘端的是个有本事的。”

“能得老夫人一句夸是她的福气。”冯元让下人捧上食盒,亲自从里头端出一碟糕饼递到她面前,“儿子让她今儿早起做的,还热乎着呢,老夫人趁热用些罢。”

“哎呦呦,我儿辛苦了。”老夫人乐得眼睛眯成了缝,“这荸荠糕下人就是做不好,娘总觉得味儿不对。可也不能总劳烦你给娘送,不如你将那灶娘送到侯府?”

“咳咳”冯元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半晌才为难道:“老夫人,这”

“哎呀,不妥,不妥。”老夫人有些懊恼道:“瞧娘,年纪大了就糊涂。那灶娘既一身好手艺,还是留在我儿身边,让我儿吃得好喝得好才是正理儿,娘不和我儿争,呵呵。”

冯元只觉心上大石落地,暗地擦了擦额角虚汗,莞尔道:“儿子谢老夫人体恤。”

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关切道:“我儿怎么清减了些,年节这阵子应酬多?”

冯元正要答话,忽瞧见德冒在门口朝他使着眼色。他起身来到门前,皱眉道:“出了何事?”

“绿莺姑娘跟前的春巧方才跑来与小的说,太太寻到了南门宅子。”

闻言,冯元额角青筋突突直蹦,与老夫人告辞后匆匆往南门赶去。

冯佟氏这几日度日如年,今儿终于等到冯元已离开南门宅子的信儿,这才趁机赶了来。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惧怕冯元的。拒他养外室、宠外室、她也恨不得让那狐狸精死,但若真让她在他面前质问、登门去作去闹,还是不免有些打怵。可昨日佼太太——她嫡亲的娘,让丁佩带的一番话,彻底掀翻了她的隐忍与嫉恨。

“信芳啊,娘跟你说,主母就要有个主母样儿,你若时时忍着,没人能记你的好,甚么贱东西都能爬到你头上拉撒。(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你若贤惠,不仅外头那浪蹄子欺负你,今后女婿也得拿你当软柿子捏。你若硬气些,螭魅魍魉哪敢造次,冯元也会有所顾及。况且,冯府就一个渊儿,家业今后都是他的,今儿少间铺子,明儿少座宅子,你甘心家产便宜那下贱婢女?”

佼太太让丁佩将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冯佟氏听。另外,她又派了两个陪嫁过来,打量帮衬女儿一把。

冯佟氏瞧了眼身旁的两个嬷嬷,一个姓包,一个姓房,当了一辈子老姑娘。她幼时便觉得这二人性子厉害,想必因着未嫁过,如今性子更是古怪刻薄了些。

虽说正室去外宅兴师问罪不少见,可冯佟氏还是不欲让太多人知晓。因此只带了赶车的丁佩,贴身的就带了宋嬷嬷、包嬷嬷及房嬷嬷。人虽少,但她可是有品级的官太太,量那外室也不敢将她怎样。

丁佩一早便知南门的宅子在何处,骡车走了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宅子的门首。

冯佟氏下了车,眯眼望去,暗红门匾书着两个描金大字——冯宅。

好啊,家里是“冯府”,这里是“冯宅”,好你个冯元,你把这里当成你金屋藏娇的别院了?她牙咬得咯吱响,哪里还记得自个儿出身大家,不理会众人,蹬蹬蹬便上前亲自大拍起门来。

门环被她“铛铛铛”磕个不停,声声洪亮刺耳,引得街上路人注目。丁佩男子面皮薄,一扭身钻进了车里。

这时有下人来应门,正要问询,包嬷嬷上前狠推了那人一把,几个嬷嬷簇拥着冯佟氏进了门。这院子从外头看门脸儿不小,穿过垂花门,眼前的空地儿更是大,养个外室还用这么体面的宅子,冯佟氏愈想愈酸。

正月里正是冷的时候,宅子里的下人都猫在屋里吃饭,只春巧和秋云走在院子中,往灶房捡着绿莺午膳后的盘子。

“你们是何人?”秋云瞧着院子里乍然出现的几人,一众娘子军,穿戴富贵、气势汹汹,她隐约猜出了些,心底一沉。

冯佟氏不理她,只定定望着正房门首,静默须臾,不禁露起怯来。进了这扇门,事情便不能善了,冯元若知晓

包嬷嬷瞧她临阵缩头,心内暗骂一句“银样蜡枪头”,抢在她前头“咚”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冯佟氏回过神来,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领着几个嬷嬷进了屋。

“来人啊,快来人啊!”春巧秋云一瞧这架势,深怕姑娘吃亏,扯着嗓子唤起下人来。

待她二人领着一众下人要进屋时,却被房嬷嬷和宋嬷嬷拦个正着。她二人肥胖的身子将门堵得满满登登,几个男仆正要动粗,那房嬷嬷一声大喝:“我乃吏部佟尚书家下人,里头的乃是佟尚书嫡长女、右佥都御史太太、四品诰命恭人,谁敢放肆?”

下人们哪还敢鸡蛋碰石头,只能眼巴巴竖耳听着里头的动静,心里都为绿莺捏一把汗。春巧与秋云对视一眼,秋云点点头,忽然上前与守门的两个嬷嬷撕缠起来,春巧趁着混乱跑出了门。

屋里,绿莺的手被包嬷嬷扭到身后,疼得直冒汗,心知凶多吉少,嘴上却装着傻:“你们是何人,莫不是寻错人了?”

“呵呵,不会错的。”冯佟氏闲庭信步地在屋子里转悠,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抓起床上那对木枕,啧啧道:“你可知这木枕唤甚么名儿?”

这木枕还有名儿?绿莺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甚么药,只缄默不答。

冯佟氏也没指望她答出个一二三来,轻屑道:“这是鸳鸯黄杨木枕,你那梳妆台上摆的是镶金琉璃镜,原本是我冯府库房里的。”

说着话,她又扫了眼屋内:“至于你这檀香木架子床、寒冰丝床帐、花架上的几盆名贵兰花,”顿了顿,她又轻蔑地指了指绿莺的绣鞋,“还有你脚上的这几颗珠子,虽不是我冯府库房出来的,可也花的是我冯家的银两,这般精贵的物什可不是你一个奴才秧子配用的。”

说得累了,冯佟氏正要坐于床上,忽想起冯元就是在这张床上与这狐狸精亲近的,她腹里泛呕,阴着脸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圆墩儿上。忍着恶心,她又扫了眼那架子床,鸳鸯枕恩恩爱爱地并在一处,锦被粉红香艳,她嫉妒得简直要发狂。

她阴测测地望向绿莺,方才倒没仔细瞧,一个玩意儿哪配得她正眼看待g,她此时才晓得,原来还真是小瞧她了,能将自家老爷迷得大堆银子捧着供着,哪是个简单的?

冯佟氏冷眼打量面前之人,乌发如云,杏眼桃腮的,眉目流转间似带着钩子,跟女鬼似的直勾人魂魄。鼓囊囊的胸脯引人注目,小腰细的跟柳枝儿一般,臀儿肥大,一瞧便是个是个能生的,金莲信圆圆俏俏,不足男子掌心大小。呸,一身浪劲儿!她胸口起伏不定,上前狠狠甩了绿莺一巴掌。

“啊——”这一巴掌力道不轻,绿莺头上金簪“叮”地一声落了地,头发松散开来,遮住了那侧红肿的脸颊。

“连痛叫声都这么悦耳,真是个招人媳的妙人儿啊。”冯佟氏阴笑着咬牙,话音方落,反手又是一巴掌,“贱人!”

绿莺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痛,口里腥甜,再忍不得,呜呜挣扎起来。后头这嬷嬷似生了双铁掌,抓得她生疼也挣脱不出一分。

“这宅子里的东西,你给足我银两,否则我就将这些都卖了。还有,那玲珑阁也得还回来,你这低贱之人就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不怕折寿!”冯佟氏面上带狰,挑眉道:“听说你是从一刘姓主家出来的,再回去如何?”

绿莺脑瓜嗡嗡作响,身后那狠毒嬷嬷还用指甲使劲儿抠着她腕子,如针扎一般疼得她直哆嗦,哪里能听到冯佟氏说的甚么,此时也只剩下凄苦摇头。

冯佟氏见状,便做张做致地摇摇头,掩嘴咯咯一声轻笑,满口体恤:“既不乐意回那,咱再给你找旁的好地儿,汴京的青楼可多着呢,也不枉你生得如此好人才,呵呵呵。”

“求太太高抬贵手,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如果能选,她宁愿生在乡野,嫁个杀猪的,生一堆泥娃娃,邻里乡亲,谁没比谁低贱,谁也不比谁高贵,你来我往,热闹和乐。可老天爷没给她选择的机会,生死都不由己了,哪能奢望旁的?她狼狈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须臾间脑门便已青紫。

瞧她一脸腌臜也掩不住那风流身段,冯佟氏紧紧攥着帕子,恨不得生撕了绿莺。平了平胸内郁气,她端庄一笑,大发慈悲道:“罢了,我知不是你的错,都是你这勾人的脸蛋儿造的孽。包嬷嬷,将她脸划花了罢,绿莺姑娘这么可怜,咱们也得帮她一把不是?”

第43章

“要划谁的脸啊?”

冯元懒洋洋地问着话,负手踱着方步进了屋。(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进来他也不瞅众人,只大剌剌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儿上,瞧首饰匣子未阖盖,便随手把玩起里头的物件儿。

“老爷?”见他来了,冯佟氏一惊,连忙起身立在他身旁,心内忐忑起来。

以为他要为这狐狸精出头,可又不见他瞧那绿莺一眼,只低头不语把玩一根金簪,实在让人猜不透他心思。

未几,她忽然懊恼起来,她忐忑个甚么劲儿?量他也不敢因个外室与自个儿撕破脸,僖可不是甚么软柿子。他若向着自个儿,自个儿便趁机将那狐狸精打发得远远的,他若偏着那狐狸精,自个儿便将这事闹大,看谁没脸!

她倒要瞧瞧,他到底是个拎不拎得清的,正等他表态,忽然听见他张了口:“你来这里,是为何事?”

“我”冯佟氏不防他骤然开口,竟问了这么一句话,立时被噎得哽了喉。她来做甚么?难道让她说:我来是要回你送出去的东西,接着再狠狠收拾你这相好一通?她可没脸这么说,再者,这不是明摆着么,他装甚么傻!

见她不答,冯元眉头一皱,宋嬷嬷见状连忙朝冯佟氏狠使着眼色。

冯佟氏脑子转了转,才明白过来,冯元这是给她梯子下呢。可这梯子她接,还是不接?若接了,是不是今儿便当作发了一场梦,该在的还在,该变得没变?不接呢,她作闹一通,是不是便能将那个只进不出专吞银子的臭貔貅赶走?

摇摇头,冯元吃软不吃硬,做过头了反而坏事。她压下气,堆起个贤惠的笑来,体贴道:“近来老爷常歇在这里,可毕竟不是咱们府里,我便想着来瞧瞧缺不缺甚么,也好让老爷住得舒坦些。还有这丫头,听说是穷苦人家出身,想必规矩也未学过,我便带着两个嬷嬷过来□□她一番,免得她粗鄙惹老爷生气。”

冯元扫了眼绿莺,额头一个青紫鼓包,圆溜溜地锃亮,似要从里头生生钻出个犄角来,脸也肿成了胖头鱼,哪还有原来的娇俏模样。(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他定定盯着冯佟氏:“是□□还是教训?若□□何至于将人打成这副鬼样子?”

冯佟氏干巴巴地笑笑,嗫嚅道:“这小丫头忒轻狂,出言不逊忤逆我,我才让包嬷嬷,嗯小小地惩戒她一下。”

明明是你打我的,我何时忤逆你了?绿莺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冯佟氏,没想到这般高贵之人竟然也如市井泼皮一般,睁眼说瞎话。

冯佟氏的话冯元不信,绿莺的脾性在他看来是极绵软的,耗子胆儿一个,“绿莺,你认得她么?”

心里虽是明镜儿,绿莺口里还是回道:“奴婢不认得。”

“她既不知你是我太太,何来忤逆一举?”冯元瞧冯佟氏尴尬,也未追问,只摆摆手,“一场误会,家去罢。”话落,他迈脚当先往外头走,路过绿莺也未侧目。

冯佟氏撇撇嘴,狠狠瞪了绿莺一眼,讪讪追着冯元而去。

“姑娘快起来,春巧已让人去请大夫了。”秋云将她拉起,怜惜地瞧着她的脸。

绿莺歪歪扭扭倚靠在她身侧,浑身无一丝力气,木着脸道:“你们还说老爷如何如何宠我,今儿瞧见了罢,他那太太才是他心里的宝,我只是根草。”

心就犹如此时的天儿,灰蒙蒙的,她扶着秋云的手,慢慢挪到床前,歪着身子躺了下去,直直盯着床顶。

秋云守在床侧,见绿莺脸肿得如葫芦般,连忙立起身来:“请的是玄妙小师傅,姑娘再忍忍,她就快来了,奴婢先去取些冰来敷敷。”

未几,捧着碗冰块,秋云摊开帕子包好,见绿莺闭着眼似睡了,便轻轻将冰帕贴在她脸侧。

正小心翼翼怕吵醒她,忽听她道:“我盼着他太太将他劝住,把我打发了罢,我不想再伺候他了我能穿糖葫芦卖,一定能将日子过起来。我被打个半死,他瞧都未瞧,一丝怜惜都无,我不愿伺候他了。他既然那般维护他太太,还来招惹我做甚么呢?莫再来了,莫再来了,将身契给我罢放了我罢”

“姑娘?”秋云一怔,打眼望去,见绿莺眼睛闭得死紧,才知不是与她说话,只是一番呓语。

哎,望着梦里也眉头紧锁的姑娘,她长叹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冯氏夫妻二人从南门回到府里,进了正厅,冯元朝冯佟氏指了指圈椅:“咱们两个说说话罢。”

冯佟氏点点头,坐立不安地等着他开口。

冯元一掀后摆,坐下后,便兀自端着茶盏,定定望着手中茶水,目光虚无,似回忆往昔,半晌未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里渐次清明,将手里凉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开了口,温声道:“信芳啊。”

“啊?”

冯佟氏一怔,信芳,是她的字啊,老爷有多少年未曾唤过她的小字了?十年?二十年?回想一番,竟只依锨得新婚那时唤过,之后便再未有过了。

冯元瞧了眼她置于桌上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冯佟氏浑身一震,望着那两只近在咫尺的手,嘴唇哆嗦,讷讷不能言。

瞧她眼眶通红,冯元叹了口气,唏嘘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字是岳父大人取的,乃是出自‘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取其‘馥郁芳柔’之意。我能瞧出岳父大人寄望你一世娴雅温柔,可你自问做到了么?我自问未少你一分敬重,未有哪里对你不住。你当年生了冯娴后便久久不育,我何曾催过你,是你非要替我做主将王氏刘氏收房,说要为我传宗接代。可王氏怀有子嗣了,你又在她吃食上头做手脚,那小儿产下,又聋又哑。我虽也不会要这天生不足的儿子,可我自会安排个安乐法子,让他好好地走。可你呢,行那阴暗手段,那小儿去时满脸青紫,甚是骇人,你也不曾做过噩梦?这些我心知肚明,却未追究,你可知为何?”

他双眸晶亮,隐有泪光,话里不知不觉竟带了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是我的发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将来你我是要合葬在一处的啊,小妾庶子,我从未看重过。你我结璃二十一载,你扪心自问,还做过多少龌龊事?你与刘氏斗法,我当没瞧见,她是个拎不清的,你教训她我不拦着。可那外室又碍着你甚么了?一个玩意儿,你又何必因她吃味儿,我何曾将她放在心上过?平常解解闷儿的东西也值当你这么不依不饶,非要上门去撒泼,丢不丢人?你一介大家闺秀、堂堂官太太,亲自出门去教训外室,让外人晓得了,不知怎么笑话你呢,你不觉得脸臊的慌?”

他回想往事,只觉心力交瘁,自问事事都是为她着想,绿莺被她白白打了一通,他亦未多瞧一眼,在南门宅子,给足她面子,更未追究此事。

可冯佟氏显然不领情:“呵呵,前头几句说着还挺让人暖心的,可这最后一句才是老爷的心里话罢?”

冯元一怔,有些莫名,不知她何意,只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等着她下文。

“老爷口口声声说不在意那绿莺,一个玩意儿罢了,可我知晓那玲珑阁如今的东家竟然是这个小丫头,也不知老爷为何将那么大的铺子无缘无故给了她,若仅仅是件玩意儿,那还真是花了大手笔呢,端的是让人匪夷所思。”

一个铺子而已,冯元无力地摇摇头,暗鄙她幸子气,口上还是解释道:“老夫人肺症之事她立了大功,也算与老夫人有缘,玲珑阁最初是老夫人的,我便赏给了她。”

肺热症不算甚么大病,年迈者十个有八个得此症,至于赏这么多?冯佟氏心里不信。

冯元耐着性子与她细说:“上了年岁之人,舌苔渐厚,滋味儿便淡了许多,老夫人如今爱吃的少之又少,我哪还忍心见她日日喝那苦药汁子,愈喝不是愈没食欲?绿莺孝敬的糕饼和养身茶,老夫人用了,每日笑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孝大过天,她帮我分忧,圆了我的孝道,只要为了老夫人,莫说一个铺子,便是十个,也使得。”

“那她那宅子呢,为何给她住那么宽敞的宅子?还有那衣裳首饰、屋里摆件,哪样不是好的?难道她又立了甚么功?”冯佟氏又是一通质问,说罢梗着脑袋,斜睇冯元,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你放肆!”冯元本来忍着气,念着结璃之情给她留着体面,瞧她没完没了、咄咄逼人的样子,再也忍不尊。

第44章

“难道我挣下的家业,连银子怎么花都要跟你请示?佟素娘,你给我适可而止!”冯元话落,便甩着袖子气冲冲往外走去。[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你”冯佟氏也气得不轻,当着下人面被冯元连名带姓唤着,面子上挂不住,朝几个噤若寒蝉的下人叱喝一声,“统统给我滚下去!”

门外的宋嬷嬷脚步顿了顿,瞧见一众丫鬟匆匆往外走,心知定是太太发了火,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前,忧心道:“太太,老爷方才将包嬷嬷与房嬷嬷赶出去了,似是已晓得她们是佼的人。”

冯佟氏不耐烦地摆摆手:“晓得便晓得罢,量他也不敢找我娘质问,就算他不拿我娘当回事,他亦得掂量掂量他做的这龌龊事,有没有脸抖落出来!”

“太太”宋嬷嬷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才忍不住吭哧道:“老奴瞧着老爷到底还是敬重太太的,也不似太将那小蹄子当回事的样子,也就是贪个鲜,她既未进府,年老色衰还不是被扔的命?其实咱们今儿”

冯佟氏脸一阴,斜瞟着她,哼道:“今儿怎么了?”

“老奴觉着今儿其实去错了,治了她还会有旁人,老爷早就不去王姨娘和刘氏那里了,也不能素一辈子不是?”宋嬷嬷吞了吞口水,顶着她的眼刀子,垂眸大胆道:“若没了她,老爷若瞧上旁人,又敲是个良家,岂不是立马便能抬进来?日日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多膈应人,如今多省心,眼不见为净不是?”

“那些送出去的宝贝呢?玲珑阁呢?老爷今后若还是这般大方呢?冯家的金山银山岂不是都姓了李?”

哎,宋嬷嬷心内无奈,说来说去如今她也搞不清太太到底是嫉妒绿莺还是心疼银子了,“太太细想一番,老爷亦不是个傻的,怎么会把冯家都给个外人。”再说,老爷的产业那般多,一个玲珑阁真不算甚么,这连她一个下人都晓得,太太如今怎么变得这般眼皮子浅,简直是视财如命。(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冯佟氏绞了绞帕子,气恨不已:“哎,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瞧不惯我冯家的东西便宜了外人。奶娘你没瞧见,那悬狸精穿的戴的用的全是上好的,便连毓婷的闺房都比不上她的。毓婷可是官家嫡女啊,竟让个奴才秧子给比下去了。你那时立在门口,不知你瞧见她没,哼,我可瞅了个仔细,不仅相貌不见得多美,更是生了一身子肥肉,颤巍巍地别提多膈应人了,也不知老爷怎么就瞧上她了,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当时屋里动静闹得颇大,宋嬷嬷怕那绿莺是个泼辣货,再伤着太太,便伸着颈子往里瞅了好几眼,倒是瞧到几分模样,确实是个勾人的,只这话她不敢说,只顺着太太道:“就是就是,比那二月二吃的猪头肉还肥呢。”

“呵呵呵。”冯佟氏掩嘴乐得开怀,不住点着她,“你呀,话儿虽糙,说得倒贴切。”

主仆两个笑了半晌,宋嬷嬷想起一事,问道:“老爷在南门甚么也没说便家来了,之后亦没追究,太太瞧着,对那小蹄子他这是撂开手了还是”

“哼!”冯佟氏冷笑,“他虽早早与我离心,可我自认这世间还是只有我最了解他。他若打算撂开手当时在南门宅子便会安排一番,该发卖发卖,该发嫁发嫁。甚么都不安排,对那狐狸精一番冷待,给足了我体面,不就是打着安抚我的算盘么。我呸z个馋嘴猫儿似的,一月里去二十天,我才不信他能轻易撂开手呢。”

宋嬷嬷苦了脸:“那今儿这番折腾岂不是没甚么用?”东西一样没要回来,人也没赶走。

冯佟氏摇摇头,笑道:“也算有点用处,起码把我跟老爷的窗户纸捅开了。对于那狐狸精的存在,从前我是心照不宣,想知道多些,全靠丁佩暗里查。今后可以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说,明着问、明着查,再不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了,我心里这个痛快啊。”

“太太,苦了你了。”宋嬷嬷愈听愈心酸,“世间男子皆薄情,太太莫要太过为难自个儿了。”

“哈哈哈哈”闻言,冯佟氏笑得直抖,半辈子养尊处优,脸上的肉已然宽厚松弛,下巴颏一阵乱颤,一脸慈善,说的确不是美话:“不不不,我不苦,苦的是那小丫头,她的苦日子我不知道何时来,可好日子可是快到头了!”

瞧宋嬷嬷疑惑,她咯咯一笑,冷声道:“你说的有理,老爷是不会给她金山银山,可她若生下子嗣呢?”

“可一个庶子”

“庶子怎么了?老爷将他接回家来,养在我名下,不就是嫡子了?”

可不是?将外头那狐狸精生的野种放到太太身边,每日见了不得跟针扎一般膈应?宋嬷嬷浑身似长了草,一个劲儿转着圈,攥着手里帕子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呵呵,冯佟氏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还能如何,当然是让她生不出了!”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日了。

南门宅子里倒是热闹,灶房里正团着圆子,小厮举着梯子攀在屋檐,将大红灯笼在檐角上一个个挂起来。虽未点灯,却已然红彤彤一片,煞是喜庆。

昨儿春巧去请了邢仁堂的玄妙师傅来,绿莺擦了她的药后舒坦多了,估么再养个三五日便好了。脸还微微肿着,却已不去想冯元的打算了,他是今儿不来亦或是今后都不来,她不惦记,玄妙说得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每年这时,天儿一黑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百姓赏灯猜灯谜,可没冯元领着,她一介女子夜里不便出门。瞅着一溜大灯笼,她朝几个丫鬟喜滋滋嚷道:“你们谁去请人书些灯谜拿回来,咱们晚间来猜。”

她眸光流转,面上一片兴致勃勃:“小赌怡情,咱们也折腾一把,你们每人出一百文钱,我出一两,选出个魁首,银子便通通归她,如何?”

秋云见她如此强作欢颜,心内怜惜,想逗她真心开怀,便噘嘴跺脚抱怨:“姑娘打好了如意算盘,奴婢几个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猜得出?”

冬儿亦跟着凑趣儿,嗔道:“就是就是,姑娘好生爱财,连奴婢的月钱都要找机会要回一半。”

绿莺心里热乎,瞧瞧,跟下人说说笑笑多松快自在,哪似跟冯元那个冤家相处时,简直是心惊肉颤、如履薄冰。

“姑娘?姑娘?”

“啊?”绿莺回过神来,瞧见春巧一脸担忧,“姑娘身子还不舒坦么?奴婢唤了姑娘好几声了。”

她脸一热,自个儿怎么又想起那凶人来了?绿莺啊绿莺,你是记吃不记打么?使劲儿摇了摇头,莫想了,不许再想了!

晚间吃的圆子是桂花芝麻馅儿的。用的是景德镇的官窑烧制的半腰山碗,比一般的碗略扁,似盘非盘,边沿点着金云皓月,一片雾霭迷蒙之色。吃的是富贵,吃的是意境。这圆子也美、也香,可却没有那盛在旧白碗里的甜、糯,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落花生碎馅儿的,在吴家吃的。

绿莺怔怔地放下银勺,低声说道:“许久未见吴家婶子了,不知她的裁了没。”

秋云瞧屋里只有春巧,便放心回道:“奴婢去过吴家一回,吴太太身子骨硬朗了许多,红蛇疮亦早好了。”

“那吴公子好么?”

“好,已是举人老爷了。”秋云笑着,又接着说道:“吴公子说会赶赴春闱,春闱若及第便可踏进金銮面圣啦。”

绿莺心里替他高兴,眼圈一红,不住点头:“好、好啊,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及第的,他一身才华,定能做上大官的。”

她使劲儿咧着嘴,想笑得喜庆些,这是喜事啊,不能哭啊,可泪珠子却顺着下颚扑簌簌往下落,她抖着唇默声道:“他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定要娶个名门闺秀,生七八个大胖儿子,一辈子福泰安康”

秋云是最晓得他二人当初瓜葛的,晓得她心里难受,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吴公子曾让奴婢传话,说他这辈子非姑娘不娶。这话虽说不能当真,一辈子那般长,谁又离不了谁呢?可他这一片心意却甚是难得,也不枉姑娘那日为他遭的罪了。”

闻言,绿莺一颤,腾地立起身子往梳妆台走去。

“姑娘坐着罢,要甚么奴婢去拿。”

春巧的话,她似未听见,只兀自去掀开妆奁。从里头取出钥匙,她踢踢踏踏往大箱子奔去。待打开了,望着只余衣裳锦缎木盒的箱内,她呆住了,画呢?那幅将她脚印收入其中的画呢?眉目清朗笑容恬淡的郎君,你认真伏于案上,低回百转间镌刻进一片痴心的画呢?

她无措地紧了紧手掌,钥匙一头尖锐,将手心刺得生疼,她这才恍然想起,那画早已付之一炬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人生的某个结局,不会尽如人意,但却会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得既合情又合理,只是有时叫偶然,有时叫缘分。她想,她与吴清可能只是从天上各自飘落下来的雨滴,被风一吹,在空中短暂相聚、融合在一起,可掉入河里,还是要被打散、冲走,偶然的一场相会,注定不是缘分,小指上红线的另一头,注定不姓吴。

罢了,已然有缘无分,多想无益。

她怔怔坐了半晌,忽地绽开一抹笑,边朝屋外走边对两个丫鬟说道:“走,去书房。我来书些灯谜,稍后咱们挂上,你们来猜,如何?”

春巧秋云对望了一眼,心喜姑娘终于想开,齐齐应是。

如此,南门宅子的第一个上元日,虽没男主子,却也过得甚是热闹喜乐。

第45章

出了正月,便是二月二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传说尧王的父亲帝坎有四个王妃:姜嫄、简狄、庆都、常仪。原本常仪的地位最低,可自从生了儿子,众人就另眼相看了。庆都一直为没有儿子烦恼,有人告诉她,神母庙求子很灵验,只要真心实意,没有不成的。

庆都照巫女说的,在元宵节的晚膳后,去庙里摆上供品,恭恭敬敬地磕了仨头,双手合十,祈求神灵赐子。从神母庙求子后,她就日日盼着应验。一回夜里,她梦见一条赤龙追随,翌日,便诊出了孕脉。

此后,二月二,家家小媳妇便去庙里烧香求子。

清晨,南门宅子里,秋云几个丫鬟正伺候绿莺洗漱,春巧边递着沾了粗盐的柳枝,便凑趣道:“姑娘也去庙里求求罢,到时候生个大胖小子,母凭子贵,老爷定会让姑娘进门的。”

冬儿年纪略小些,性子颇有些憨直,此时忍不住插嘴:“奴婢听说大户人家是要去母留子的,姑娘还是不要生的好”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能生,能生!咱们姑娘能生着呢c且当你是个半大孩子,说的话做不得数。”秋云瞪了冬儿一眼,“再如何也要姑娘自个儿拿主意,全看她想不想生,可不是生不出来,你可莫要说这般晦气话。”

冬儿懊恼地吐了吐舌,有些后悔说这不吉利话。

绿莺静静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嘴的,未接话茬。生?与谁生?冯元都不来了,前途未卜,此时提孩子的事未免过早。她也跟了他近一年了,先且不说这生育之事于她到底是利是弊,就这么长的日子,她仍未怀上,是不是不能生?在刘家时大冬日冷水洗衣,街角摆摊,吃睡不足,这些是不是已坏了她的身子?

这事容易瞧,改日请玄妙来把把脉便是。搁置这个不提,说起她如今处境,冯元将她干晾在这,不闻不问,到底让她是去是留,给个准话啊。让她似只麋鹿一般,浑浑噩噩过着不知明日是好是歹的日子,熬死个人!哎,罢了,也只能干等了,兴许过两日他就派人来打发她了呢。

绿莺一众主仆一早只对付了碗清粥,便特意空起了肚子。夜夜小说网mht.la锅子里蒸满了猪头肉,案子上抻好了龙须面,就等着晌午下锅。

一片喜气洋洋时,却迎来了不速客。

见宋嬷嬷挺着肥腰扭身跨过门栏,绿莺心一沉,这是来打发她了?冯元终是这般做了她心内复杂难言,本以为会喜,可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朝来人低过身子福了福:“奴婢见过嬷嬷。”

宋嬷嬷点点头,见这小丫头也算知礼,未因上回的事记仇,心内生了丝不忍,如此大好年华的小娘子,因着美貌得了宠,却也因着美貌而遭了灾,端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啊。可再惋惜也没用,心中还是太太最重。

她接过身旁丫鬟手里的食盒,小心摆在桌上,掀起盖子,将里头的圆盘取出,指着坐在盘里的那一整颗大脑袋,朝绿莺说道:“这是太太体恤姑娘劳累,特意命我送来的酱猪头,姑娘尝尝,味儿可好?这可是名厨掌勺的。”

绿莺一怔,怎么,大户人家还有这规矩,送走她之前还赏顿肉吃?她傻傻问着:“嬷嬷打算将奴婢送去哪里啊?”

啊?这回换宋嬷嬷愣住,这小丫头以为这肉有毒?以为送她去阎罗殿?

她摇摇头,朝绿莺安抚一笑:“你放心,哪里也不去。只要你吃了这肉,今后便没人再为难你,你还是在这宅子里稳当住着,好吃好穿供着你,跟以前没甚么两样,呵呵。”

不是来送她走的?那绿莺就想不明白了,冯太太那日恨不得吃了自个儿,今儿为何还给她送吃食?还说今后会让她过好日子?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宋嬷嬷见她磨蹭,急得已然亲自上起了手,夹子一筷子肉便要往她嘴里送。

绿莺不禁低头望向那盘猪头,汤汁浓稠,肉皮红滋滋反着精光,可被宋嬷嬷一筷子戳到眼周,本是闭着的猪眼睛顿时大肆豁开,瞧着甚是诡异狰狞。

不!她心里感觉不祥,连忙死命躲着宋嬷嬷的筷子,须臾那块肉便掉到了地上。宋嬷嬷再接再厉,又是一筷子戳下去,两个人你喂我躲,猪脑袋下了半个,肉一丝没喂到绿莺嘴里。

宋嬷嬷忙活地满头大汗,终于沉不住气,朝她诚心劝道:“哎呦,我说小丫头,这肉真没毒,不信我吃给你瞧瞧。”说着,便真吃了一口,“只是绝嗣罢了,要不了你的小命,你听我的没错,你吃了太太便不为难你了,你不吃,就不怕那日太太执拗上来,打杀了你?”

绝嗣?!冯太太想让她一辈子做不了娘亲?为何?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啊!为何如此待我?

绿莺垂眸想了想,片刻后抬起头来:“奴婢若真吃了这肉,太太便放奴婢一条生路?”

见宋嬷嬷点头,她认命地闭了闭眼,也未用筷子,伸手摸上猪头,胡乱抓了把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了肚。

宋嬷嬷差事完毕,乐头乐脑地回去复了命。

听了奶娘的回禀,冯佟氏心下一宽,最近净做无用功了,今儿可算干了见益事。待听说绿莺根本不用人抓着逼着,自个儿老老实实吃了那肉后,她咯咯笑着道:“她倒是个聪明的,晓得识时务者为寇,早知便不让你带那么多人去了,也能隐秘些。”

“太太放心,外人一概不知,只那宅子里的下人晓得这事,谅他们也不敢多舌。”宋嬷嬷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可太太就不怕,老爷晓得这事么?那绿莺也不可能替咱们瞒着掖着啊”

冯佟氏自得一笑,老神在在地将头几日冯元与她说的话一一学给奶娘听,末了想到老爷对她如此包容敬重,心里隐隐泛甜:“咱们过去做的那些,老爷心里明镜着,还有王氏生的那贱种,残了死了,老爷都未怪我,这绿莺的肚皮还瘪着,他还能因个没影的庶子怨怪我?”

想起那日在南门宅子冯元的所言所行,她欣慰道:“他虽与我离心,如今又因着美色成了散财童子,可终究没令我失望,他还是从前那个重规矩重尊卑的冯元,未贵贱不分,未色令智昏。也因此,我才敢这般做,便是他知晓了,也不可能为了个已然废了身子的外室休我这正房太太j而,那绿莺要怪,也只能怪她遇到的是咱家老爷,她这辈子注定要成为个没籽儿的空心葫芦!”

绿莺不知自个儿会不会真成个没籽儿的葫芦,不过此时她的心真的好疼,不仅心突突地疼,泄也坠着疼,眼前一片模糊。

春巧扶着她歪在床头,几人急地直转圈:“姑娘你再忍忍,已让人去请玄妙小师傅了。”

绿莺使劲儿掐了自个儿一把,睁大眼,可算瞅清了面前之人:“春巧啊,你带人去后院小池塘里摘几枝莲花,取了荷蒂煮水,快!”

春巧一头雾水地直点头,转身奔出了房。

秋云气得直哭,埋怨她道:“姑娘为何要吃那肉,那坏嬷嬷都说了那是绝嗣的,咱们几个拖延一番,让人去寻老爷多好?”

绿莺无力摇头:“来不及了,你们瞧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我若不乖乖吃,她们便会强喂,到时进了嘴的毒肉只会更多。再说那冯太太这般做,谁知是不是老爷的默许?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她话声铿锵,郎心似铁,她便也学着硬了心肠,既无望,又何必存着期许。

“你们放心,我心内有数,做那无儿无女的绝户,活着还有甚么趣儿?我自是不乐意。我与他不是一路人,终归走不到最后,将来分道扬镳,我自有我的日子要过,哪会为了他毁了我自个儿的一辈子?当时我故意未拿筷子,直接上手,便是用手掩着,看似抓了一大把,其实扯的不过是一小块不带皮的肉,毒性想必不大。这肉浇的应是红花汁,红花与荷蒂相克,喝下可解毒性。”

宅子里乱做一团,几个丫鬟一身淤泥,捧着荷蒂水喂给绿莺,须臾,她眼内清明,泄的痛也止了些。

众人皆是一喜,姑娘可算缓过来了,只待玄妙来替她诊诊脉,确定她身子还稳妥便好了。

绿莺稳了稳身子,静下心来忖度一番后,朝身旁几个丫鬟正色道:“想必我的身子已没了大碍,但你们谨记,此事切不可说与老爷听,我未绝身子,还有冯太太送猪头肉一事,皆不可告知老爷!”

春巧率先不服:“为何?奴婢晓得姑娘良善,可此时岂不是用错了地方,那冯太太浑身淬满了毒汁子,姑娘何必以德报怨呢?奴婢是定要好好告那冯太太一状的,不管老爷对这事有没有默许,奴婢一概当作不知,势必要好好替姑娘伸伸冤!”

“我不是以德报怨,我也没有那般的高尚情操,你既然明知她的为人,便应该晓得这孩子不能有。若有了,老爷大发慈悲接我进府,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我能好过?我若没进府,那孩子被接过去,能被她善待?”

见几个丫鬟有些了然,绿莺又道:“因此,本就不想怀,正好趁着此事,顺势而为,让他以为我坏了身子,也免得他将来督促我子嗣一事。”

以色侍人,焉能长久,冯元对她无甚真情,加之又没有子嗣牵绊,对她慢慢淡了心思,撂开手的日子不算远。那时是将她发嫁还是冷置在这空宅,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应对罢,眼前最重要的是避子,她已然这般苦了,可不想再生个孩儿出来给人蹉跎,生生遭着罪。

如此,主仆几个便说定,又招来了方才帮着揪荷花的下人,一统了口径,一概不对冯元说起今儿发生的任何事。

两柱香的功夫,玄妙快步赶了来,替绿莺抓了脉。

望着满脸期待直勾勾等着她的绿莺,还有兴高采烈的众人,她叹了口气,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脉如走珠,乃是滑脉,怀有珠胎,已近整月。”

甚么?她怀孕了?!绿莺瞠目,脸也变得灰白。

为何?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耍弄她?她刚下定决心,将来的路已看到些光亮,为何又忽然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心火掐灭,有了这个孩子,她又该何去何从?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绿莺忍不住摸上泄,那里仍有些丝丝拉拉地痛,不知为何,大约是母子连心,她只埋怨了一眨眼的功夫,眼里便生出了些欣喜。如此扁平,里头真的藏了块肉?她精血凝结成的最重要的宝贝?

她嘴角还未来得及扯开,却忽地瞧见玄妙怜悯地摇摇头,沉声道:“可惜脉象微弱,这胎儿怕是不妥了”

第46章

府里要迎来小主子,众人的心肝正被这阵喜风吹得鼓鼓,听闻玄妙这话,忽地犹如被一针扎破,咝咝漏着风:不妥?这又是何意?

绿莺呆呆望着自个儿一双嫩手,此时已养的滑腻白皙,哪还有在刘家时的干裂冻疮。(wwW.mht.la 无弹窗广告)那时候每日沾凉水洗山楂洗衣裳,貌似伤了身子,月事从未准过,有时俩月来一回。故而,即便这回暖潮未至,她也未发觉自个儿怀了身子。莫非是因着那累月的凉水,身子破败了,坐不住胎?

“小师傅,我的孩儿是”她无助地望着玄妙,咬了咬牙,艰难道:“活不成了?你老实与我说便是,我能受得住。”

玄妙摇摇头,面上难处未曾消散分毫:“我能替你开副药引,这胎倒是能保住,可我估么你定不会想要的,因这胎收了红花之毒,生下来,极有可能会是个残缺之人”

废人!耳聋?喉哑?眼盲?腿残?绿莺晃了晃身子,无力地瘫在秋云怀里。

盘古开天辟地,混沌散去,自此有了天和地,皇族统治,百姓安居,可为何她的前路始终灰蒙蒙一片混沌?前路一片艰难,谁能持斧来替她凿一凿荆棘、驱一驱野兽?总说佛佑世人,为何独独漏了她?每回当她使劲儿拼着脑袋,从土里露了头,便飞来一张大毡布,将她严严实实拍回到土堆里。

她灰败着脸,无力问道:“小师傅能瞧出他哪处不妥么?”

玄妙无奈摇头:“也只能生下后才能晓得。”

屋内顿时一片死气沉沉,绿莺怔了半晌,忽地双眼一亮,抓紧她的衣袖,抱着她的手臂,仿佛抱的是一团救命稻草:“小师傅方才说‘可能’?我的孩儿也有可能不是个残废罢?与常人一般也有可能罢?”

玄妙一怔,还是点了点头:“自然。”

“能有几成可能?”

“这”玄妙有些为难,说得少了便害了一条无辜生灵,说得多了将来父母子女皆是受罪。正不知该如何下论断,不防忽地被绿莺打断:“小师傅莫说了,我决定了,这孩子无论康焦是残缺,我都不会撇下他!”

她满脸温柔,母性的光辉萦绕全身,抚着此时还静谧的孕肚,说着慈爱话:“他若聋若哑,我们母子便持着纸笔对书,这不也和说话一样么?他若盲,我便做他的眼睛,他瞧不见金黄的日头,我便告诉他,那是如浴汤般温暖、如红椒般火辣的一张大饼;他瞧不见枝翠花红、初初冒头的目,我便告诉他,那是生死轮回后的重生;他瞧不见冬雪,我便告诉他,那是转瞬即融的一团冰晶,却最是纯粹,能让人清醒,也能让人打起寒噤。mht.la [夜夜小说网]他若跛,黄花梨沉香木的拐杖我定会给他打好,让他寻个最舒坦顺手的。”

她眉眼坚定,口气如磐石一般掷地有声:“总之,不论他在旁人眼中是如何无用的杂草,在我这为娘的心中,却是一辈子最最珍贵的至宝!”

春巧秋云几个见她如此说,都红了眼眶,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更别说这孩子是姑娘一世的负累,不论将来她是否会后悔今日的抉择,此时此刻,这却是最赤城的慈母心。

玄妙这一七情六欲皆抛开的方外之人,此时也不禁动容:“这孩子若是个眼盲的,识不得字做不了学问,也无伤大雅。可你要想好,这若是个痴儿,不能婚嫁,你若离世,他可如何是好?”

秋云几个一怔,痴儿?随时随地口角流啞18嘎刮怼4喜怀龅锏拇笊底樱空庋娜艋钭牛唤瞿芙媚锏男牟偎槌稍愿龆灰苍庾铮?nbsp;

绿莺也有些滞住,方才竟漏想了这个可能。饶是如此,她仍是点头道:“我要他!你们都怕他痴,可他若不痴呢?即便后果最坏,他确是个呆笨的,几十年后我离开人世,走之前我也定会将他妥善安置好,托付给个稳当人照应他到老。”

玄妙尊重她的心思,叹口气,掀开药箱,取出小称,称好桑寄生、续断、杜仲等一众保胎药,去灶房坐上了药罐子,亲自煎起了药。

若说之前冯太太送绝嗣肉一事,绿莺跟她们说要瞒着冯元,春巧几个面上应了,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情愿。可当此时又被姑娘耳提面命一番,她们是从里到外答应得彻底,点头点得如笑叨米。不为旁的,因为姑娘此时怀孕了,若让冯元晓得她被喂了绝嗣肉,那这受了损的孩子还能留?都不用冯太太动手,冯元就得直接端来一碗落胎药!

绿莺忖了忖,嘱咐秋云:“宅子里那几个知情的下人,你瞧瞧看,若有嘴不牢靠的,给足银子让回家去。剩下的老实本分的,银子也别吝啬。总之,不拘银子,往厚了打赏,千万不能让老爷晓得此事。”

她张开双手,紧紧护着泄,坚声道:“我的孩儿绝不能有事,定要平平安安地落生!”

胎儿虽说保住了,玄妙仍让她不得大意。莫贪凉、莫忧思、莫大气、莫使力,绿莺谨守着这些,每日定要轻坐慢起,走路四平八稳。春巧见状,常与秋云几个打趣:“瞧姑娘,从前似陀螺,闲不住。如今呢,直如秤砣一般,想见她动一下都难嘞。”

如此,日子转眼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

有的去郊外踏青赏花扑蝶,有的在府里剪上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是为赏红。绿莺怀着身子,只能在家老实地与秋云几个剪着纸。

各式花样子,一朵朵在手里竞相绽放,众人捧着剪叠好的彩笺,琐碎的刷上浆糊往树枝上一粘,大张的,用红线将之结在花树上。几个丫鬟张罗完,紧走了几步,与绿莺一同立在台阶前,打眼望去,院子里顿时一片姹紫嫣红、生机勃勃,以此敬献给花神,乞求花神降福,保佑本年花木茂盛。

一阵花香传来,众人精神头一震,此时虽早已入春,可十几余棵树,也就迎春花已然开放,这香便是那里传来的。微风划过,金黄的迎春凌乱招展,让人忍不住担忧,仿佛下一瞬便要碾落成泥,唯有周围的纸笺花还硬挺依旧。

绿莺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手里几张用浆糊粘在一处的笺纸,还是一般长短,但硬实、挺直,如木板一般。

咦?她灵机一动,有了!想到法子了。谁说眼盲便识不得字?谁说她的孩子若眼盲,就注定一世头脑空乏、低人一等?她偏不信!她偏要教他识字明事理、知是非懂善恶、能古能赏俗、与人谈吐间流畅不露怯!

喜滋滋地沐浴在一片春气盎然下,她温柔地轻抚着泄,阴霾仿佛散去,一切都是新生,会好的,孩子啊,你一定会好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忽地,她面色一变,转身推开房门,往内室走去。

秋云几个见姑娘脸色骤然煞白,皆一怔,连忙跟着进了屋。

绿莺也顾不上走要稳心要静这些了,此时的心犹如被人塞进了一面战鼓,擂地地动山摇,踢踢踏踏间奔到屋角屏风后的恭桶处,哆嗦着手褪下罗裙小裤,待见了上头的红后,心“咣当”一声沉了底。

她衣衫凌乱地奔到屏风外,见了秋云几个,嘶声嚷道:“我下了红,快,去请玄妙小师傅来,快啊——”

玄妙不是哪吒三太子,没有风火轮,在她到来之前,绿莺才晓得,甚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痛苦地埋着头,紧紧抱住泄,若她懂医术,便不用坐以待毙了,她为何这么没用!

望着案上更漏,她心里似埋了灰,明明有机会的,明明就是有机会的啊,就因着迟了,这孩子便从此与她失之交臂?如一股青烟一般,只与她处了这么几日,便要飞走了?

攥紧拳头,她不禁心里带上了气,玄妙小师傅,你就不能快些来么?我的孩子在等你啊,你快些,再快些,我能感觉到,他还在呢,你快些来,他就会好的,他还在

冬儿还年纪小,哪懂妇人事。望望这个姐姐,瞅瞅那个姐姐,又瞧了瞧绿莺,见她们脸上皆一片青,周身又冷又硬如秤砣般。她跳脱的年纪藏不酌奇,不知姑娘说下红了为何几个人就如天塌了,来月事而已啊,她每月也来啊。

再好奇也知此时不该问,可几位姐姐都失了魂,怎么一个也没想起来伺候姑娘啊,姑娘来月事了,是要换小裤系月事带的啊。嘻嘻,姐姐们忘了,她记着呢,她朝绿莺提醒道:“姑娘还未更衣呢。”

更衣?裤上滑腻湿答,确实不舒坦。绿莺木木地望着冬儿,摇摇头,不更了,孩子要走了,她还更甚么衣!默了默,还是想看看下红止了没,她还立起身,扶着冬儿的手又去了屏风后,褪裤后一瞧,下红又多了些。

浑浑噩噩地提裤放下裙摆,出了屏风后,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轻踩悠荡,想必是玄妙了。

她心一喜,连忙敛身坐好,撸上袖口伸出手腕,摆在桌上,急待那人进门落座。

玄妙这回脉把得长,久久不下论断,绿莺有些骇怕,回忆一番后连忙问道:“我今儿在外头立着吹了半晌的风,是不是将我的孩子凉着了?还闻了一阵子花香,是熏着他了?还有,今早我肚皮忽地如无底洞般,伴着稀粥足足吃了三个大馒头,还外加一只鸡腿、四个鹌鹑蛋,小师傅,是不是我吃的太多,那些东西下肚后挤着他了?”

玄妙抽了抽嘴角,收回手,朝绿莺定定道:“是你来了月事。”

“啊?”不仅绿莺,众人皆小嘴大张,瞠目结舌。

第47章

“小师傅,难道你上回诊错了,我没怀孕?”

玄妙摇摇头:“确实怀了,这回也的确是月事。夜夜小说网mht.la你的潮期是每月十五罢?有些女子怀孕初期也会伴着下红,非鲜红而是暗红,几回而已,无妨。可你的身子,还是要保重,初期胎儿本就不稳,且你还遭过大创,三个月后便能松口气了。”

虚惊一丑,送走玄妙,主仆几人忍不住失笑。春巧秋云虽还未嫁,可也被牙婆教过些为妇之事,也仅知成了亲的小娘子忽地不来潮,便有可能是有孕了,可却不知有孕后还能来潮,端的是长见识了。

绿莺想起一事,连忙让人熬上浆糊、备好笺纸。待浆糊熬好,她便跟秋云几个将笺纸上面刷上浆糊,一张一张粘起,待将十几张粘成一张厚厚的,放到漆盘中,晒到屋外日头下。

半个时辰后,摸了摸漆盘上一摞硬硬的糊笺纸板,望着疑惑不解的几个丫鬟,绿莺拿出一张,拈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口”字。之后左手举着笺纸,右手擎着叙剪,将这“口”的外缘和内芯剪掉,须臾后手里便剩下一个镂空的“口”字。

几个丫鬟认得些容易的,冬儿张嘴抢着道:“奴婢认得这字,念口,可是,年节剪喜字,闺阁女儿剪小像,姑娘为何剪个这字呢,可是有甚么寓意?”

“我的孩子可能眼盲,我得想法子教他识字啊!”绿莺嘻嘻一笑,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冬儿眼睛都瞪圆了:“甚么也瞧不见,怎么可能学得了呢?奴婢甚么都瞧得见,还觉得那些大字个个都跟蜘蛛似的,有时圆有时方,腿还那么多,估么有人教,奴婢也是学不会的呢。”

绿莺但笑不语,不理众人,埋下头,将剪刀舞得眼花缭乱。须臾,一堆硬纸板琐碎地堆在桌角,桌子正中整齐码放着一溜镂空大字。

众人听她脆声道:“两根木叉支一处,便是‘人’,三个‘口’凑一堆,便是个‘品’,此乃‘人品’二字。将‘小’颠倒过来,下头再添个‘兀’,即是‘光’,‘日’‘月’挨着,便是‘明’,三个‘石’凑一堆,便是个‘磊’,一截篱笆放天上,地上是洛阳的‘洛’,合起来便是‘光明磊落’。”

见她们几个目瞪口呆的样子,绿莺也不知她们听懂没有,便解释道:“他瞧不见,可能摸呀,我便让他摸字,摸懂了便会记得,记住了我再教他拼凑,多识一个是一个,只有识得了才会写,我不求他学识渊博,但求他病了痛了,或喉咙哑了,说不出话时,能写给我,让我知道他哪里不舒坦哪里痛,也好过让我束手无措眼看着他遭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抚了抚泄,笑着道:“识字不难,你们若愿意学,将来便跟着他一块,我一齐教。”

几人连忙摇头求饶,瞅着这桌上一堆,脑子已然晕了。

冯元是二月底来的,与绿莺一个半月未见,说不想是假话。虽说尊卑有别,对着一个丫头,他想笑便笑,想骂便骂,何时须要愧疚何时须要隐忍?可那日,他当时明知冯佟氏让她受了委屈,他还故意冷着她,未替她撑腰做主,又闲置了她这么久。

本是月初便打算来的,却不禁有些生了怯,她虽不敢抱怨愤懑,可到底对他是有些冷了心罢?头几日清明,侯府一大家子去山上扫墓,朽木枯叶,一片萧索间他顿觉心上空荡荡的,故而,今儿便忍不住来了。

春巧见他进了门,连忙堆起笑福身道:“奴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咱们姑娘有身子啦!”

甚么?冯元半晌未回过神来,待缓过来连忙几步飞奔进了屋。

绿莺正端着碗酥蜜粥,西面人卖的酥油、山上新打的蜂蜜、香甜的碧粳米,金黄软糯间夹杂着红透透的枸杞,小勺不住舀着,她吃得可欢,都第三碗了。

小脸凑到跟前,将最后一粒米顺着碗沿儿扒拉进嘴里,拿勺再刮刮碗腰上的粥汁儿,她吧唧吧唧嘴,舔了舔勺,不情愿地放下碗。虽说没吃饱,可也不能再吃了,顿顿不是仨包子就是俩馒头的,肉和蛋也不耽误,将来这孩子一落地,真成了个白溜溜圆鼓鼓的大包子可咋办!长大了走不了路咋办!

忽地,她眼睛一亮,忍不住一乐,嘻嘻,方才碗腰内壁被她刮过,这须臾的功夫,碗底又聚了铜板一般大小的一摊粥汁儿。可紧接着她却皱了眉,估计凉了,进了肚对胎儿不好罢?可又实在馋得难受,舀还是不舀?

好一幅西洋景!冯元都看直眼儿了,好家伙,哪个饿死鬼附在她身上了?瞧瞧,眼冒红光直盯着那碗,是想将碗生嚼了?

“瞧甚么呢?苦大仇深的,爷来了,也不迎迎?”

绿莺一怔,眨眨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虽晓得他不可能一辈子不来,可最近光顾着肚子了,竟忘了这人,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有身子了?多久了?”

绿莺仔细观望他面色,见他咧着嘴,眼里冒光,眼角几处浅显纹路堆叠,确实是一脸欣喜样,她心内便有些释然,那送毒肉一事,他应该是不知的。她笑笑,温婉回道:“一个半月了。”

冯元点点头,想了想,他那时年后初八来的,待了几日,应是那阵子有的。将她轻轻一拉,拢在自个儿怀里,将手缓缓罩上她泄,他喜道:“赶上年节好时候有的,这孩子定是个招福的,爷瞧着保准是儿子!”

绿莺抿唇笑笑,不置可否。忽地想起那日下红虚惊的事,连忙求他道:“妇人之事,奴婢没娘教过,爷给奴婢请个大夫坐在府里罢,玄妙小师傅可好?”

冯元方才早已想好安置法,遂摇了摇头,见她面露失望,便安抚一笑:“这一年来,你谨守本分,将爷也伺候得妥帖,如今又成了冯家的大功臣,爷哪能再让你飘零在外,待爷让你们太太仰好日子,便迎你进府。”

话落,便等着她感激涕零投怀送抱,孰料绿莺未如他所想,反而脸色一白,颇有些要入龙潭虎穴时的惊颤。

她想拒绝,可找甚么由头呢?干巴巴来一句:“奴婢不想进府,还想多活几年,呵呵。”找抽呢!她忽地想起那日在正阳楼,他的一番轻视论来,说偬若纳个抛头露面过的女子做妾,是极丢人掉份儿的,是要被同僚及友人甚至全汴京人戳脊梁骨的。呵呵,如此辱灭人的说辞,她再是瞧不上,今儿也免不了拿来借用一番。

趁冯元没注意,暗地使劲儿瞪瞪眼,将双眼瞪得通红,不知怎的,眼泪硬是被挤出了好些,她心内一喜,面上哀凄,一副宁愿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忍辱负重样:“爷,奴婢的出身,不能进府,不能辱没老爷。老爷兢兢业业才熬到如今的位置,将来是有大好官途的,封宰拜相指日可待,哪能因着卑小的奴婢而自毁前程啊,老爷莫要妄下决议,可要仔细斟酌好啊,呜呜呜呜”

冯元见她哭成了兔子眼,白嫩嫩的大兔子,头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红宝石,惹人怜惜引人陶醉,他心都要化了。

她说的虽有理,但也不是最要紧的,难道就为了面子,让子嗣在外受罪?她是出身卑微,抛头露面摆过摊子,她的香艳名声曾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下九流的无赖帮闲、酒鬼赌鬼乞丐,闲磕牙说大话:与糖葫芦西施春风一度、暗结珠胎云云他那时听了可是气煞了,恨不得拔了他们的舌头。

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她能阻了他的升迁路,一个女子而已,能成甚么碍?几句流言,还能成绊脚石?再者说,就算他从此在这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位上待至老死,他也认了,将来也绝不会怪她,男子汉大丈夫,若甚么不如意都怪娘们头上,妄为人!

“爷偏要接你进府,爷倒要看看,全汴京城,谁敢笑话爷!”

绿莺一噎,见他口气傲然,心内气得一抽:那日瞧不起旁人的是你,今儿自大狂也是你,甚么话都让你说了!

冯元何许人也,见她面色,想了想,便通了关窍,定是那日冯佟氏将她吓着了。心内好笑,斟酌了番,他开口道:“你放心,你如今是重中之重,她是个识大体的,不会拿子嗣不当回事。再说有爷在呢,还能让你受委屈?”

绿莺暗地撇撇嘴,心道:她若是个识大体的,那日便不会来又打又骂,敢做还不敢当,市井泼妇都比她强百倍9有你,你若能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她有了身子,冯元不能做快活事,又舍不得离开,本想着白日说说话儿,夜里便老实睡觉,可见她与往日不同,颇有些冷淡。从来都是旁人捧着敬着他,他哪曾受过脸子,依他往常的性子,早将这倔蹄子骂上了,可一想到那日之事,心又一虚,忍着火没法,憋着气拂袖回了家。

望着气囊囊走得嗖嗖快的冯元,绿莺冷哼一声,该!气死你!撇撇嘴,脱鞋上了床。

直挺挺躺着,她无助地望向床顶,哎,愁啊,该何去何从呢?冯府如此大的宅门,她能应付得来么?听说他有一妻一妾一通房,那冯佟氏不用说了,就是个二踢脚,位高权重又霸道,想炸谁炸谁。那妾室通房呢?性子也如冯佟氏一样,还是温婉贤惠好相处呢?

少爷十五,大姑娘早已出嫁,除了这两个嫡出的,便没有旁的子嗣了,为何?是那两房没子嗣命还是?不敢想了,她摇摇头,两手紧紧护好泄,这冯府就是龙潭虎穴,她和这个残缺的孩子将来如何?她不敢奢想从此锦绣康庄,但求安然身退便好。

第48章

冯元坐着轿子,一路晃晃悠悠,心下感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他如今也算颇有闲暇,这次子可要好好教导,可不能再养成第二个冯安才是啊。

回想长子出生时,他正是仕途艰难,每日殚精竭虑的,也只能抽空瞧瞧他高了没、长肉了没,学问和做人便顾不上教,将长子全扔给了冯佟氏。妇人之仁,能育成甚么好材料?亏他还给起了个“渊儿”的小名,期望长子学识渊博、思虑深远。哎,是他的错,他没尽到为父之责啊。

如今冯安成了兄长,想必也能生些以身作则的感悟罢。冯元本想先与冯佟氏提及纳绿莺为妾一事,可一想到她未必会顺他心意,此事可能还有得磨,便转了脚尖,去了长子的院子。

冯府少爷自来将亲爹当老虎,将自个儿当成猫,深怕老虎哪日发威吃了他这个近亲。冯元在府里时,他能躲便躲,蔫巴巴自个儿屋子里用膳,外加冯佟氏有意拦着,父子两个一年到头也碰不了几回面。冯元出门时,他立马还阳,猴一样窜出去,在饭厅用膳、花园揪花、月亮门下调戏小丫鬟,他常到亲爹的地盘望风,亲爹却极少来他这小院。

此时见了冯元,下人如蚂蚱,一串连着一串惊慌请安,一个个白着脸,如见了钟馗一般。

冯安耳尖,晓得是大老虎来了,浑身打起激灵,一脚一个将身旁两个丫头踹下床,喝道:“快滚。”自个儿也仓皇穿起衣裳来。

两个丫头轱辘轱辘间,碰倒了床前的屏风,冯安气得咒骂两句,催促她二人去床下躲躲。

一个是被急死的太监,两个是不情愿被摁在水里的瓢,她们可不想躲,做实了讨个名分多好!

冯元已到了门外,看门户紧闭,也没让丫头通报,自个儿推门进了屋。

屋里三人衣衫不整,一瞧便知方才好事,冯元脸色铁青望着冯安,恨不得抽死他,这是愈来愈不像话了,一个不够还两个,不要命了?

磨着后怖,冯元咬牙喝问道:“她们是你院子里使唤的?”

“不、不是,是”冯安吭哧半晌,差点没尿了裤子,自从上回冯元打了他后,他便晓得这爹跟娘不一样,可不是纸老虎。[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咬咬牙,一狠心,他推了个一干二净:“这娇儿和琴双,是娘给我的!”

冯元拧眉望向那二人,皆是生得美艳丰腴,矮个儿白嫩的那个,怎么瞧着眉眼间有些熟悉?倒是跟绿莺有些相像。这般长相,哪是冯府丫鬟,难道是冯佟氏从外头买来的?可别是甚么腌臜地儿来的啊,再连累冯安得上一身脏病。

忽地,他一滞,娇儿?琴双?怪不得方才瞅着有些眼熟,这不就是那阵子冯佟氏要给他收房的二人么!

原来,这娇儿与琴双当初一进府便被这官宦人家的富贵迷了眼,晓得攀不上冯元,既不愿做粗使丫鬟又不愿被卖,听说府里小少爷年少贪花,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一日,二人晃晃悠悠来到冯安的院子,院里小厮开始拦着不让进,她二人便叱喝:“下作东西还不滚开,太太可是让我们姐妹两个府里随处走动的。”

瞧那小厮狐疑,她们又道:“不信去打听打听。”

她们也不怕问,当初冯佟氏为着她俩能拢住冯元,确实说过这般的话。那小厮翻个白眼暗忖:我去哪里问啊,难不成去问太太啊。再说,出了事老爷自会卖你两个,与我何干?便转身作忙碌状,当了睁眼瞎。

二人便这般畅通无阻地进了屋,一瞧,那小少爷生得白皙俊俏,遂使倦身解数勾引,三人成了事。姐妹两个先头还有些顾忌,只隔三差五来此小院与冯安私会,后来瞧没甚大事,便将包袱提来,直接歇在这里,三人日夜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冯元冷眼望着这两个祸根,心内气得吐血,那日明明让冯佟氏将这妖妖道道的二人打发了,怎么还在宅子里,还被她送到儿子的院子?眉头一皱,他朝那二人一人一个窝心脚,狞声喝道:“滚!”

待眼前清净了,他冷瞥了一眼冯安,没好气道:“穿好你的衣裳后给我过来!”说完,走离床前,转身坐到了茶案旁的圈椅上。

冯安磨磨唧唧系着盘扣,好半晌直到将衣裳磋磨皱了,才深吸口气趿拉着鞋向大老虎走去。

冯元冷眼打量起长子,翻了年,如今也十五了,身板儿还跟笑子似的。时下男子十六娶妻,大户人家的少爷十四便给安置通房丫头教导人事,这冯安自小身子骨便弱,他本来跟冯佟氏商量晚两年,成亲前再给长子安排,谁知这不争气的东西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好几年。

儿女儿女,前世的债,这话没错,这冯安便是专门转世投胎来找他讨债的!

“你说你青天白日的,在屋子里厮混,你羞不羞?你就打算一辈子这么混下去?你瞅瞅你姐夫家的幼弟、外甥,还有你从前小学时的同窗,哪个不是用功温书,入国子监的入国子监,进兵营的进兵营,你瞅瞅你,一身熊样,你们将来不见了?见了面,你能抬起头来?人家便是当面有礼,背后也得笑话你一事无成、软骨头、窝囊废!”

每回都这样,耳头眼都要生茧子啦!冯安心内腹诽。烦得不行不行,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老爹喷的唾沫星子,他嗤嗤一笑,凑近冯元,挑眉神神秘秘道:“听说爹爹如今在外头养了一俏丫鬟?爹如此老当益壮,孩儿自愧弗如啊,哈哈哈。”

这是恭维讨好他呢?以为他是个昏聩的酒囊饭袋?再说谁给他的胆子这么没大没小的!冯元眉心猛跳,心火蹭一下窜到脑瓜门,刚要一巴掌呼在他那欠揍的脸上,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人二皮脸,挨抽没够,愈打就愈皮实。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若治不了,只能投其所好,既然冯安重色,他便提色。深吸了口气压住滋滋外冒的火头,他缓声道:“精血乃根本,便如那金银,从来都不是取之不尽的,总有耗完的一日。你若还这般胡闹厮混,不知珍惜,到了爹这般年纪,再是如何娇艳的美人儿,想必你也只能干瞪眼瞧着了。”

冯安到底年纪小,分不清孰重孰轻,只无谓一笑:“诶,爹爹此言差矣。谁知孩儿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事事无常,哪日若被马踩死了,被花盆砸死了,被醋坛子娘子拿剪刀剪成废人了,被外族鞑虏大砍刀砍死了,那时候才发现该享的没享,岂不冤枉?故而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般远做甚么。”

冯元见他摇头晃脑,皱着眉一副老成样子,瞧着还挺似那么回事,离远了还以为说的是甚么警世箴言呢,离近了听分明是驴话!邪教的人都说不出来这么邪性的话!要不是就这一根独苗苗,他真想送冯安去山西矿上吃煤灰。

“既然这般想,那你干脆今儿便死了得了,也能省些米面给那些长寿的。”冯元木着脸平声道。

冯安抻着脖子,一脸理所当然:“诶,爹爹此言差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儿可不能做有损己身的事儿,那可是对爹娘不孝呢。”

呵呵,冯元都气笑了,默默笑了半晌,忽地剑眉一竖,叱喝一声:“来人,将管家唤来!”

待冯春颠儿颠儿来了,他肃声吩咐道:“回头你将那唤作琴双和娇儿的丫头发卖,还有,打今儿起,少爷院子里的丫头婆子,统统给爷换成小厮,府里的丫鬟婆子也不许进这院子,有事只让小厮来传话,若瞧见有那等不安分的敢往跟前凑,一律发卖了事!若让爷在这院里再瞧见一个丫头子,爷唯你是问!”

冯管家将院里丫鬟婆子一律撵到离了这里八百丈远的地儿,又将冯元的话改了改添了添,狠叨叨复述给了所有小厮听,这事便算办妥,只要冯安不出坑死人不偿命的幺蛾子,他们一众人还是能吃个饱饭睡个好觉的,否则若冯元起了雷霆震怒,他们不如今儿便找块豆腐磕死算了。

冯府小少爷住的院子名唤汀芷院,打今儿起变了天,下人一改往日闲散,个个抖起机灵,手拉着手誓要围成铜墙铁壁,母耗子也休想近他们少爷的身!

气燎燎地走在抄手游廊上,随手扯下外头一根树枝,一握拳,嘎巴一声掰断,随手一扬,两截断枝仍有绿皮连着,打断骨扯着筋,可怜巴巴地吊在了树梢上。冯元攥紧拳头,窝了一肚

子火,憋得难受,上不去下不来。

当年打仗时,存了气了便甩着膀子红着眼杀敌,如今呢,德冒有功夫,但敬着自个儿,哪敢动手?这辈子盼望着父子能切磋一番,可惜那个孽障,哼,鸡都能挠死他。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玩意儿!

本打算跟他提提幼子的事,想激励他一番,常言道长兄如父,他若是个爷们,定会下决心改头换面,给小辈树起个好榜样。谁家兄弟不是哥哥在前,罩着弟弟?便是自个儿小时候,也是兄长冯开持着木棍在前当着将军,自个儿握着小铲儿在后头当着兵士,一帮小儿叽叽喳喳唱着两军交战的大戏。本以为,再是混不吝的烂泥也能聚成一堆儿,孰料,烂泥就是烂泥,甚么时候也扶不上墙!

第49章

正厅里,冯佟氏喜滋滋地观赏着自个儿一双嫩白的手,她已然三十有六的年纪了,岁月催人老,可这手倒是保养得不错,瞅着跟桃李年华的芯人也不差多少。(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看着宋嬷嬷将她指头上的白布一圈一圈掀开,十指丹寇赫然映入眼帘,瞧着便喜庆。

这鲜红指甲的染法从南宋传下来,将凤仙花放入石臼捣碎,倒入少许明矾,洗净指甲,将调制好的花汁敷上,用白布缠紧,隔夜。初染色淡,隔日再如此一回,敷染四五回,颜色便如胭脂般娇红妖冶,遇水也不褪色,可保一月,直至旧甲渐去新甲长出。

法子虽容易,可也只在皇室和富贵人家兴起,因着要用到那凤仙花。此花生在南方,须将采摘下的花卉以水养之,快马加鞭送来汴京,如此花费巨大人力财力,非普通人家消受得起。更是因着前朝宫妃霸道,鲜红丹寇民间一星半点也瞧不见。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弹筝乱落桃花瓣,把酒轻浮玳瑁斑。”杂诗集锦瘫在案上,冯佟氏笑着吟诵。呵呵,多亏本朝掀翻旧统,否则她这辈子也只能望书兴叹了。蓄着纤长的指甲,边缘磨成圆状,再染上丹寇,十指青葱,平添华贵韵味,自家老爷瞧了,定会赞一句“美哉”罢?

还有今儿特意擦的大红口脂,也是跟这指甲的颜色相同,彼此应景。老爷会忆起往昔新婚时罢?那时少年夫妻,举案齐眉,多好啊。要说这大红口脂瞧着晃眼勾人,哪个本分人能日日擦,除了上花轿的大姑娘外,也就那倚栏卖笑的烟花女了。她只在新婚那日擦过,如今可算豁出去了,庶弟偬那老姨娘四十好几的年纪还给她爹生了个胖儿子呢,她比那老狐狸精年纪少了一大截,也可以使把劲儿嘛。[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奶娘,将琉璃镜拿来。”

愣愣地望着镜里那张脸,她忽地收了笑。粉怎么抹不匀,一块黄一块白的,眉心深深的一个川字,眉毛怎么如此稀疏,嘴唇干瘪,嘴角下搭,法令纹似针缝上去的。怎么是一副苦相,是她老了还是原本便是这个模样?年少时是甚么模样来着?怎么记不得了“奶娘,快去将我从前的画像拿来!”

一片郁郁葱葱中,豆蔻之年的小丫头,一身粉紫襦裙,浅蓝发带随风飘曳,身子纤细高挑,桃花飘飘洒洒,落于地上,伏在肩头。性子古灵精怪,朝作画之人歪头浅笑,小舌半吐,直如花中仙子一般,清灵纯粹。

哆哆嗦嗦抚上画中之人的脸,冯佟氏不敢置信,这是她么?是仙女罢?便是女儿冯娴的容貌,也不及画上人的万一啊!泪珠顺着腮旁滚落到画上,她笑着问宋嬷嬷:“奶娘,这是我上辈子罢?怎么可能是我呢,跟我一点也不像啊。”

“哎呦喂,太太怎么还掉泪了呢,是想大姑娘了?”宋嬷嬷替她擦了擦泪,好笑道:“甚么上辈子啊,这不就是太太么,老奴可是亲手带大的,小囡囡蹒跚学步,渐渐长成大姑娘,如今又是掌家太太。太太莫要难过,都是当外祖母的人啦,世间万物周而复始,谁都有老的时候,若有那容貌不变的,不成老妖精啦!”

冯佟氏想了想,觉得有理,几朝皇帝再是炼丹寻不老药,不还是该老还是老,该驾崩还是得驾崩?真龙天子尚且逃不过轮回,何况她一介凡人呢。可人么,还是免不了攀比之劣根性。将脸转向奶娘跟前,她期期艾艾问道:“那似我这个年纪,算保养的好的还是显老的?”

宋嬷嬷认真想了想,她觉得自家太太算一般的,既未蹉跎到哪去,又没年轻到哪里。只是菜捡烂的扔,话可得捡好的说:“太太当然是独一份儿的了,就说咱家的忻太太常大奶奶,跟太太一般年岁,待的还是那养人的南边,几年前过年回来,那老成甚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太的娘家姨母呢!”

嗯嗯,这话冯佟氏爱听,她那忻跟她不对付,愈过得不好,她愈高兴。

心气顺了许多,她朝镜里大扯了扯嘴角,倒没方才的难看了,细细一瞧,倒也端庄雍容。拈起帕子摁了摁唇畔晕出的口脂,冯佟氏直了直肩膀,悠哉道:“记得上回宫宴啊,我瞧那些官太太有些都肥成了地缸,有些鬓角都发灰了,有些那手啊,跟枯树枝子似的,啧啧,瘆人呶!”

“就是就是,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哪有咱们太太活得滋润。笑一笑,十年少,太太就是不爱笑,显得严肃了些,多笑笑,立马将那十五六的花骨朵比下去。”

闻言,冯佟氏顿时羞得如待嫁的大姑娘,边拿帕子扑着奶娘边咯咯咯摸着脸乐个不住。

冯元进了门,一眼便瞅见冯佟氏在那搔首弄姿,刚憋回去的气又冒了出来,儿子都让她养废了,还在这就知道美呢,瞧瞧,那指甲又红又长,跟女鬼似的吓死个人,刚掏了谁的心肺啊?

一双手刚摆在案上,本想让老爷一打眼便瞧见,可见他面色不对,冯佟氏讪讪地放下手,不知他这是摆的哪门子的脸。

沉着步子走到主位圈椅前,利索坐下,也未给她喘息的机会,冯元直接质问道:“我且问你,当初那琴双娇儿两个,我让你发卖,你为何不卖,又为何给了冯安?我说过多少回了,他身子骨还没长好,不能这么纵着,他没长脑袋你也没长?你是不将他折腾死,你浑身难受罢?”

甚么?那两个小丫头她确实没打发,看她们有些攀高的心,样子也不俗,便盼着她们能使出些本事,歪缠上冯元,顺势让他冷落那外室,可她甚么时候将人给渊儿了?

“老爷此话怎讲,我瞧那二人性子软糯针线活又好,便想着留下也使得,从来也没打算给渊儿啊,老爷说先不给他置通房,我便老实听着,从不敢忤逆啊。”

冯元想了想,这事不知谁真谁假,冯安满嘴跑胡话,这冯佟氏最擅声东击西。罢了,左右也将那两个祸根撵走了,这事便不提了。

“嗯,这事不重要,且先将这事放一放,我要与你说另一件,我”

冯佟氏不干,这事偏要好好说道说道,凭甚么一回来就朝她甩脸子,她今后还能不能驭下掌家了?还有没有威严了?今儿让他踩了,她不敢反抗,可若一言不发,老实如蒸锅一样闷着,明儿下人也能将她踩上一踩罢?

不能忤逆,委屈可以摆一摆罢?抹着眼泪,她红着眼哭道:“老爷说我想将渊儿折腾死,我是他亲娘啊,他又不是芯养的,我何曾不想他好,何曾想害过他?老爷说这话可是往我的心窝子上戳啊!”

这架势,怎么还哭上了?冯元心内好笑,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抚道:“好了好了,信芳,我未怪你,莫要哭了,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忻娘似的。”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温言软语间,冯佟氏感觉自个儿似泡在了蜜罐里,甜滋滋水漾漾的,如刚新婚的少年夫妻,举案齐眉间恩爱尽显。她瞪了眼冯元,垂头嗔道:“老爷专会跟妾身说浮浪话,甚么跟忻娘似的,让下人听了不得笑死!”

冯元笑了笑,斟酌了须臾,开口道:“那绿莺有身子了,我想寻个好日子将她纳进府来,你意下如何?”

纳妾?冯佟氏眼一瞪,差点没吐血,怪不得方才又是摸手又是说好听话的,这是故意给她点甜头哄着她,把她哄迷糊了好让她答应迎新人?

等等,谁有身子了?不,绝不可能!奶娘亲眼看着那绿莺将沾了红花汁的肉吃进嘴里,怎么可能还会怀上?除非“老爷可莫要被蒙蔽了,若是她想凭着母以子贵的名号进府才假称怀孕,那咱们岂不是”

“好了!”冯元不悦打断,将他当无知的傻子呢,借绿莺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拿这事幌人,活腻歪了?“这事容易,你若不信,待她进门,你大可请十个八个大夫来把脉。”

“老爷当初承诺过绝不让她进府,如今为何改了主意,是她挟子逼迫你的罢?”

没错,他当初是说过,可本以为新鲜一阵子便腻了,谁知能走到如今呢。“此一时彼一时,她有了身子,在外头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个差错可如何是好。再说她为人最最绵软本分了,你也多了个伺候的人,将来这孩子也管你叫娘啊。你挑个吉利日子,抬她进门罢,院子便住那玲珑院,回头你知会下人好好拾掇拾掇。”

冯佟氏晓得,绿莺进府这事就算定了,可她还是不甘心:“老爷,那王氏刘氏住的莘桂院还有屋子呢,不如让绿莺住那里,她们仨也能常说说话不是?”

冯元挥挥手,嗤之以鼻:“拉倒罢,一个神经兮兮,一个妖妖道道,绿莺跟她俩待在一处,早晚得疯,就住玲珑院,这么定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回身朝她道:“对了,我还想多嘱咐你一句,从前的事我不追究,不是说我赞成你那些污糟手段,而是我念着夫妻情义。但今儿我话且撂在这,这个孩子,你莫要起甚么打算,阖府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伤我子嗣,这孩子出事,我便算到你头上,他若少了一根毫毛,只有合离一路可走,你我今生夫妻缘分尽断!”

背影渐行渐远,冯佟氏直直盯着那抹挺拔,木着脸眨眨眼,心恨得滴血。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手背,上头仿佛还有那人的余温,呵呵,这就是她的丈夫,刚捧给她个蜜罐,还没等她乐完,就被他一转身搬起大石头咣当砸了个稀碎。

盆水尚可满,河水尚可溢,瓢泼大雨尚可形成洪涝,她为何要忍着,忍了这么久,到头了!

“冯仲先,你老早就打算纳她了罢?”

第50章

冯佟氏高声喊完,见冯元止住步子渐渐转身,她才接着道:“今儿你故意先提起那两个丫鬟,想让我心虚气短,腰板矮上了一截,你以为再提那外室,我便没底气拒绝、便会高高兴兴认同了、便会替你大开府门迎着你的宝贝爱宠跟金贵庶子进门了?将来是不是也要我退位让贤,与那狐狸精调换身份,让我去做那舔她脚丫子的下贱婢女?你我夫妻二十余载,没想到你竟对我如此算计。(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她胸脯起伏如风箱,气得也不唤他的字了,直呼丈夫大名:“冯元,你欺人太甚!”

冯元冷着脸听她说完,一个字一个字听到耳里,心犹如被埋在了雪堆里,又凉又凄清,想扭头而去,到底忍了忍木着脸道:“从来不知,我冯元在你心里竟是这么个人物,心如海底深,行事一环扣着一环,连最亲近之人都玩弄在指掌间,简直是天下第一大细作!”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自嘲道:“天下第一细作,十国八城六州县,翩然任我行啊,哈哈哈哈”话落,便翩然离了这屋子。

下人个个跑了个无影踪,只余下宋嬷嬷一人,干跺脚白着急。她若是冯佟氏的亲娘,可非得捶她一顿不可,那夫妻间的情义,便是扫帚扫土扫灰儿,分得散了便把它们聚一堆儿,哪有扬着扫帚胡乱抽的,土灰愈抽愈远,这不是破罐子破摔么,等到心隔了八百丈远,任是天爷祖宗来劝,也聚不到一块喽。

“太太,咱们这出身跟地位摆在这呢,那小蹄子有何可惧呢,让她进来,日日立规矩,还不是由着太太搓圆捏扁。还有那小儿,谁知是不是男丁呢,没准是个倒霉丫头片子,即便生个带把的出来,咱们抱过来养,想怎么养就怎么养,好了赖了也与她无关。”

“奶娘,我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就怀孕了?难道真是狐狸精变的,会妖法不成?”

“万事无绝对,当初咱们给王氏下了这药,她不是也怀上了?老奴听说那避子汤还有不灵的时候呢,更何况这绝子药了。”

宋嬷嬷还想提提方才之事:“太太啊,方才老奴瞧着老爷倒不似你说的那么回事”

“哎,我晓得,奶娘你也知道,今儿我是打算将他留在正房的,可你瞧瞧他,开口闭口就是那绿莺,我也是气疯了,想着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才朝他胡乱嚷一通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冯佟氏也有些后悔,可若让她跟冯元赔不是,她可不会答应,反正他抻着脖子要纳妾,堵她的心,她也气气他,一人错一半,扯平了。

忽地想起这事的祸头子,她与宋嬷嬷一起去了汀芷院。

冯安对那两条美人蛇虽也有些厌了,可也没打算一直当和尚啊,爹把所有的花骨朵都掐走了,只给他留些老树根子,一帮大老爷们大眼瞪小眼的,憋成王八了。

如今连檐上挂的鹦鹉都只剩下公的,身边小厮不时“回少爷话”“少爷用膳了”“少爷该歇着了”唤个不停。从前是声如脆鹂的俏丫鬟,此时就剩下声憨低哑一身灰衣裳的男仆,一个个跟乌鸦叫丧似的,听着心难受!

想翻墙出去听听曲儿,谁知爹还将墙头全砌上了一层针板。得,屋里这扇该上油的门他也拦着不让人上了。嘿,还别说,吱嘎吱嘎地听着还挺好听。

扫了眼更漏,他有些不悦,都静了半个时辰了,门怎么还不响,小厮进出怎么如此不勤?偷懒了?正惦记那声呢,忽地“吱——嘎——”一声传来。他一个激灵,嗯,就是这声,苏爽k身苏爽!

哪个下人这么有眼力劲儿,他想攀高,那人便送来长梯,他耳头痒,那人便乎扇门,该赏!重重有赏!

抻着脖子往门口一瞅,他差点没吓尿了,指着冯佟氏的大红嘴唇,咋呼道:“娘啊,你吃死孩子啦?”

冯佟氏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少给我胡吣!我问你,娇儿哪两个丫头怎么回事,你甚么时候招惹了?”

冯安悻悻地缩回手,舔脸道:“娘可别冤枉我,是她们自个儿沾上来的,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我才勉强逢场作戏一番,其实儿子可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儿郎呢,嘻嘻。”

“你说说你,指望你是甚么也指望不上,就知道在后面扯我的后腿。昨儿你那亲爹,又给我摆了好大一回脸子,我这个堵心呦,我这面子都要成鞋底子喽。等着罢,你也别乐,你那便宜弟弟就要进门了,你准备准备,将来住柴房去罢,好地儿给人家倒腾出来。”

冯安梗着脖子:“凭甚么让我住柴房啊,我可是冯家的大少爷。娘啊,我那弟弟几岁啦,俊不俊,可别丑得拎不出门。”说着话,自得一乐:“嘿嘿,我冯安从今以后也有喧班啦,咱家就我这一枝独苗,出门都寒碜,人家兄弟一出来就是一串,耀武扬威的摆着排场,到我这,孤零零一个,跟赶马的车夫似的。”

“还几岁?十八啦!是你哥!”冯佟氏气不打一处来,狠劲儿捶了他一拳。

四月时冯元去衙门替绿莺销了奴籍,又立了妾书。她人是端午头三日进的冯府门,一顶四抬粉色形从小门抬入。

时值后晌,正是天儿半亮微黑的时候,两桌亲友,两桌同僚,冯元一身崭新缎面圆领锦袍,满面喜庆,挨桌敬酒,恭喜答谢声不绝,宾主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偬自个儿喝得如醉虾,还不忘使劲儿给姐夫灌酒,脸贴着脸凑过去黏糊糊取笑:“弟观姐夫面色,仿佛得了长生不老丹一般,笑得跟枝花儿似的,嘴巴都咧到耳后根儿了,那、那小绿莺就那么招人媳啊。不、不就长得像大白兔嘛,至于让你这冷面阎王跟吃了傻药似的,就知道笑啊笑、笑啊笑的”

你要做舅舅啦!此时人多嘴杂,在外头捣腾出奸生子一事不宜张扬,望着脸红得如虾米一般的内弟,冯元不咸不淡道:“那醒妇有有何过人之处,你又为何撂不开手?”

“啊啊啊啊没劲!睡觉!”偬咋呼完一通,打了个酒嗝,便彻底醉倒在了饭桌上。

抬花轿是要摇的,一路锣鼓唢呐吹打中,轿夫颠着小碎步,一步三摇。纳妾不用接亲,冯元便提前知会了轿夫莫要摇太狠,有那么点架势就行了。绿莺两手紧紧扣住泄,生怕孩子被摇出来,白担心一场,孩子没事,她却被摇饿了。

自从有了身子,这嘴就变得比碗口大,肚皮比井深。几个月了,仍不知饱腹是何滋味,若不是怕撑死,她都想在枕边摆个碗,睡醒就吃,吃饱就睡。秋云总说让她悠着点吃,将孩子吃大了可怎么生呀,可她觉得,能吃是福,这孩子身有不足,若是能靠吃的把那短处补回来,那该有多好啊。

此时玲珑院里的正房,铺着粉绸的圆桌上果子糕饼蜜饯应有尽有,若是往常,绿莺早扑过去了。可往往藏宝的山洞外,都盘着一条大蟒蛇。

朝坐在桌旁的冯佟氏福身请安后,绿莺便老老实实立在她身前,双手拢在身前暗护住泄,蔫答答垂着脑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在她的腿上,生怕她咚地抬起腿,一脚踹在自个儿肚子上。

冯佟氏眼内复杂,二月底,冯元让她择个良辰吉日,她又不是面团,随着人揉乎,她偏要磨蹭磨蹭。吉日?没有!三月没有!四月也没有!拖了俩月,冯元都有些微词了,她这才将吉日姗姗择好,选在了这五月初。

她是还有一个打算的,女子孕满三月显怀,这小丫头二月有孕,到如今正该是显怀的时候,席上让她去敬个酒,让各位亲朋友僚大老爷们掌掌眼,这可不是我家老爷最近刚相中的,也不是旁人孝敬的,这是自个儿揣着私孩子削尖脑袋往冯府里挤的心机女啊!

一切都打算好了,就是有些担心这绿莺是个肥壮的,肚子本来就厚,看不出来怀孕可如何是好。可此时一瞧,好家伙,这肚子是仨月么?跟衣裳里藏着个蹴鞠似的,圆咕隆咚的。忽地,她一滞,莫不是真藏了个蹴鞠罢?当初是打量着这丫头进门了,她便让大夫给瞧瞧,此时由她瞧,岂不更是便宜?

“李氏,你是爱吃酸还是辣啊?”

“回太太话,妾身都爱吃。”

“我都生养两个了,你这没娘教没娘养的,哪里知道其中门道,将衣裳掀开,我看看这胎是男是女。”

神仙都瞧不出的事,她如何能知道,分明是说瞎话。绿莺瞅了眼屋内,进府丫鬟不能多带,只带了秋云和春巧,此时不知被支到了何处,屋里只剩下一个膀大腰圆的宋嬷嬷。

没法子,她白着脸抖着唇解起衣裳,须臾那大肚皮便见了光。屋里不冷,可肚皮这么露着,也感觉凉滋滋的不舒坦。冯佟氏有些瞠目,这肚皮锃亮,青筋纵横,跟个大西瓜似的。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在肚皮上,上下左右缓缓划过,感受着掌下的轻微颤抖。

那指头如新鲜的红花汁,指尖有些泛青,手背上的皮肉白得犹如盖死人的帛布,手掌左飘右荡,如吐着信子的毒蛇,绿莺咽咽口水,生怕下一瞬,那手便穿肚而过,将自个儿的孩子生生掏出来。

第51章

冯佟氏定定地望着绿莺的大肚皮,心想这要真是个西瓜多好啊,她一手就能捏爆,可惜啊,这里头是冯元的宝,她若敢动一下,将来便是下堂妇的下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收回手,她撇撇嘴,不屑道:“是个丫头片子。”

绿莺如蒙大赦,暗吁了口气,连忙将衣裳穿好,正想着待她走了,自个儿去哪里寻秋云她们两个的时候,忽地听她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猫在屋里,去前院给诸人敬杯酒,咱们冯家可是大户,别把你从前那股幸子气带进门来。”

果然来了,方才绿莺还在奇怪,头日进门,这冯佟氏肯定不放过给她下马威的机会啊,怎么刚才便轻轻放过了,原来这才是她的大招。

时下大户人家纳妾,新人去前面见人,还是娇藏屋内,全凭主子老爷的吩咐。若让你去敬酒你不去,便是进门头一日扫了老爷面子,打骂由人,反正有你好果子吃。若没让你露面,你非要嘚瑟溜达到前院,让外男相见了,老爷更会觉得被羞辱了,不用等到过夜,当时便将你发卖了事。

冯元到底让没让她去?此事无法论断,该如何是好?

“是,妾身这就去。”话落,绿莺转身回到床前,正要拾起枕旁的锦帕,忽地面色一变,大喊道:“肚子妾身的肚子啊——”

见她腾地倒在床上,冯佟氏一惊,立起身奔到床前,莫不是方才让她掀衣裳,凉着肚皮惊了胎?将床上那人细细一瞧,却有些奇怪,怎么干打雷不下雨?脸红扑扑得有朝气,额头扑着厚粉干巴巴一滴汗也没流,口口声声嚷着疼,闭眼干嚎脸上却隐隐约约带着笑意,跟唱曲儿似的。忽地,那人一边眼睛睁开,吧嗒吧嗒,朝她调皮地眨了眨。

呼!冯佟氏一噎,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难为你这么卖力气,可真是辛劳了,用不用我给你请个大夫啊?”

绿莺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多谢太太关心,妾身生在乡野,身子骨硬实着呢。”

呸,谁乐意关心你!小门效出来的,就是上不了台面,惯会做戏,一身幺蛾子手段\你真疼假疼,你说不用请大夫的,真有好歹可与我无关!冯佟氏冷笑一声,扭身出了门。

见那主仆二人走远,绿莺才踏实了。一手抚了抚肚皮,一手摸着床上的锦被,真软乎,装病也得躺床上,地上多凉啊,冻着孩子咋办。哎,可算将人气走了,方才真是悬啊。

身子有恙起不来床,她们还能抬着她去?可装病可以,却不能让冯佟氏当真,否则真请个大夫来,瞧出她腹中子嗣隐疾,岂不生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故而她方才又是眨眼又是吐舌的,冯佟氏定会以为她是个疯婆子罢?

未几,秋云春巧两个便回来了,一问,果然是被人赶去了前院,说李姨娘在那敬酒呢,喊她们前去伺候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她们轻而易举就信了?信不信不重要,想不去都不行!

绿莺忽然有些发冷,这偌大的冯府,根根须须,全是冯佟氏的势力,好似一张大网,将她紧紧罩住。她晓得,要想在这暗无天日的宅子里稳稳活着,甚至将来有机会寻一条出路,能靠的只有冯元。

待前院的酒席散了,冯元才一身酒气地回到玲珑院。

怀孕嗜吃嗜睡,绿莺歪在床上等他等到了夜深。从前伺候他是情意,此时只剩下本分和虚与委蛇。她嘴角挂着得体的浅笑,端着醒酒汤走到床头,一勺一勺喂给他。冯元嫌啰嗦,推开勺柄,托起碗底,一仰脖饮尽。抢过她手里帕子,试过嘴角,他轻声道:“夜了,歇罢。”

伺候他换上寝衣后,绿莺将床头的一四方锦盒盖子掀开,趿拉着寝鞋,走到桌前吹熄了灯。一片黑暗中,锦盒里的夜明珠散发出浅浅的一层光晕,照亮了她身前的几步路。她走过去抖落掉寝鞋,爬到床上刚要躺下,里侧的冯元忽然出声道:“你睡到里面来。”

她一怔,又爬到床里,呆呆地躺了下去。她侧过头傻傻地望过去,见冯元先是放下床帐,随即阖上锦盒盖子,最后转过身,避开她凸起的肚皮,将她轻轻揽在怀里。见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珠,他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睡罢,明儿还得给你们太太敬茶呢。放心,爷明儿也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身畔之人已然打起了轻鼾,她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许久,让她睡里头,是怕她摔着罢?原来他的心也会柔软,原来他并不只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翌日早起敬茶时,冯佟氏端坐在上位左首,见冯元绿莺两个一前一后迈进正厅,虽知昨晚二人不能一度*,但此时见他们男俊女俏,似一对璧人从画中走出,暗地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元满面春风地落了座,催促绿莺:“莫要磨蹭,敬完茶再去给老夫人请个安。”

甚么?见侯夫人?冯佟氏绿莺皆是一怔。绿莺是生怯,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位高权重的人物啊,出了纰漏可如何是好,规矩不对,闹了笑话可如何是好,若惹侯夫人生了气,会不会将她拖出去乱杖打死啊?冯佟氏却是冒酸气,本来就不合规矩,一个小妾,还值当领着去见老夫人?

绿莺硬着头皮点头应是,余光瞧见主位之下左右首各自零星坐着几个人,她也不敢多瞧,只老实地几步上前,被秋云扶着跪于蒲团上。

端起丫鬟递过来摆着茶盏的托盘,高举过头顶,先递给冯元。他马上接过,顺手将一块玉雕放在了托盘上。轮到冯佟氏时,她倒也没为难,接过茶后抿了抿,启唇道:“李氏,你如今进了冯府的门,身担开枝散叶之责,今后定要谨言慎行,温良体贴,尽心伺候老爷。”

待绿莺应是后,她也还了礼,是个圆环状的金镯子。

接下来是朝两侧下首座位上的人敬茶,宋嬷嬷为绿莺一一提点,她这才晓得,右侧坐的是冯府大少爷冯安,左侧坐的便是冯元的那两个妾室通房了。

“这位是王姨娘,这位嘛”宋嬷嬷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吊足人胃口后,才声音提了老高:“这位就是咱们府里的刘姑娘,呵呵呵。”

屋里立着的下人皆是一阵窃笑,绿莺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通房没名分,确实该以姑娘称呼。叫人姑娘本无伤大雅,可这叫法也得看叫多大年纪的,这刘姓通房虽说涂脂抹粉的往艳了打扮,可这年纪确实不小了,怎么的也有四十了罢,怪不得被人这么叫,这刘氏立马憋得脸通红,气得狠扯着帕子呢。

听着宋嬷嬷的指引,大少爷之后便是王姨娘,王姨娘跟她一样的身份,却比她先进门,敬杯茶也算使得,轮到刘氏便不用了。瞅了眼宋嬷嬷,她还是朝刘氏善意地笑了笑,脆声唤道:“刘姐姐。”

“哼!”刘氏朝她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差点没翻天上去。

与冯府的众人见过礼后,跟在冯元身后往侯府走去。绿莺褪着腕子上的镯子,为了孩子着想,她是万分不想戴冯佟氏的东西,谁知道这上头擦没擦不干净的?一刻也不想耽误,她一手把着镯子,一手使劲儿往外抽,啪嗒一声,镯子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绿莺怔怔望着地上的金镯子,主母送出的东西,你可以不用,但可不能毁了,那可是不敬!可是,能不能容她稍后再骇怕,谁能告诉她,金镯子为何一摔就断了?

冯元回过身,将那两截断镯捡起来,只往那断口瞥了一眼便抬起头,木着脸道:“镀金的,里头灌了铅。”

话落,大臂一挥,将那镯子使劲儿朝假山砸去,随后那东西瞬时分崩离析掉在地上瞬间成了渣儿。绿莺见他走得嗖嗖快,方才还体贴她将步子迈得短些,此时那袍子被他走得窜进风吹得鼓鼓,转眼将她落下几丈远。她也不急,优哉游哉地小碎步挪着,哼,离我远点才好呢,可别把火燎到我身上,我可不想受你们夫妻的闲气。

到了上房门外,冯元抹了把脸,挂着浅笑携着绿莺进了屋。

老夫人是晓得这幼子纳妾一事的,只是这般郑重地领人来见她,倒是有些疑惑。

“老夫人,这便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个灶娘了,白菊花茶和荸荠糕便是她做的。老夫人你瞧她,是不是个福气的?如今已然有了身孕了,你可马上又要当祖母喽。”冯元把绿莺往身前一送,指着她朝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细细将绿莺瞅了又瞅,边点头边赞许:“是么?好懊啊,我瞧瞧啊,嗯,跟个大包子似的,瞧着就喜庆。天庭饱满,旺夫!臀大胯宽,多子!眼中含温,嗯,是个良善的。可比你那两房歪瓜裂枣好太多,那王氏一脸苦相,那刘氏一身轻浮肉,老大不小了还不知稳重呢,还有你那太太,不奸不傻的,她”

见幼子皱眉,她才缓过神来,哪能在小妾面前给正房没脸,拍着大腿笑了笑,嘿嘿嘿,老喽。绿莺见这侯夫人一脸慈爱温和,一笑更是跟朵大莲蓬似的,不似个面甜心苦之人,对她生了些亲近之心,素未谋面的外祖母想必也是这个年纪罢。

轻轻摸了摸她的肚皮,老夫人笑得眼睛眯成缝:“甚么时候怀上的呀?”

绿莺连忙抿唇回道:“回老夫人话,正月上旬里有的。”

老夫人算了算,忽地一乐:“那产期是在十月,甚好甚好,你不知啊,我最爱那木芙蓉,它十月开花,咱们十月结果,这孩子是个孝顺的,还没露脸,就晓得要孝顺祖母了,呵呵呵。”

正说着话,大老爷冯开来请安,随后绿莺对他又是一番行礼问安。冯开耸拉下眼皮,不动声色地暗自打量了她几眼。

老夫人拉着冯元和绿莺又说了几句话,才允了他们告退。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冯开摸着下巴,歪着嘴角笑得一脸兴味。

出了侯府正房,冯元又拉起了脸。走了几步,在个月亮门处顿了顿,待绿莺上前他才又迈开腿,两人只错开半步静静走着。

默默走了半晌,他忽然扭头朝她道:“改日你去库房挑个玩意儿,就当补给你了。”

绿莺一怔,这不是为难她么,没他领着,她贸贸然去库房讨东西,好大个脸,她算老几?冯佟氏见了不得扇死她?

“不必了,妾身也不缺戴的,老爷莫要再挂怀此事了。”

冯元一琢磨,确实欠妥当,忖了忖,这样罢:“那你去古芝斋挑件,记爷账上。莫要推辞了,这是你该得的,爷这礼要是给不出去,浑身不舒坦。”真是,这闹的甚么事儿啊,大喜的日子镯子断了,又发现是个铅的,愈想愈闹心。也不能为了个微不足道的镯子,小题大做地去找冯佟氏质问,可不将这事儿解决了,他就觉得心堵。

见绿莺点头,他才露出了笑模样。

第52章

冯佟氏说绿莺月份还小,想着让她立立规矩。(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冯元立马开了金口,这立规矩一事便免了。不用早起去正房伺候,每日辰时将冯元送走,便可以睡个回笼觉。

端午刚过,这日,她正觉醒梳妆,王姨娘和刘氏忽地来拜访。头几日端午时她绣了几个荷包给冯佟氏王姨娘刘氏,这二人想必是来还礼的。

苦夏屋内闷热,绿莺便将院外当作待客的地儿,让秋云上好茶点,自个儿在春巧的帮衬下连忙理好妆容迈出房门。

王氏是个瘦高个,年纪与刘氏一般,皆是四十余岁的模样,容长脸,脸颊内陷,瞧着颇有些苦情,时常木木的,也不怎么有笑模样,看起来是个老实木讷的性子。

刘氏张张扬扬的,总爱在鬓角别朵大花,每日都要换不同颜色的。衣裳专捡不一样的搭,比方襦裙,上头若是紫色的短衣,下头就得是墨绿的裳裙,下头若是水蓝的裳裙,上头就得是浅黄的对衿衫,杏色的罗裙外罩的是朱红的罗衣,总之,非得将自个儿拾掇成一只七彩雉鸡般,好引人注目。

绿莺见这二人性情南辕北辙,可交情似还不错,那日她去送荷包时,她二人也是待在一处说着话,今儿又相携一块来。

时值夏日傍晚,暖风拂面,三人坐在厅前方院里的石桌旁。满打满算这才是第三回碰面,再加上王氏寡言,刘氏孤傲,绿莺也不是个爱迎合的性子,故而彼此间颇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面上是生硬,心却活得似鹿跑。王氏暗自打量起这宠妾,那日敬茶时瞧着便是个好颜色的,这腰条儿就少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今儿离近了一瞅,肤若凝脂,脸皮跟豆腐做的似的,腕子嫩呼呼的,让人见了便想上前掐一把。怪不得当初能将那郎心似铁的老爷迷得不着家,那时她便打量着,这女子手段不俗,必有大造化。

果不其然,如今怀揣着金元宝风风光光地进了府,老爷是个子嗣不旺的,将来还不知得将这小丫头怎么宠呢。就说如今,瞅瞅,这院子边上,坐的都是一盆盆的名花,素冠兰、万寿菊、金牡丹、昙花,哪样不是价值千两。

刘氏倒没四处打量,她正直直盯着绿莺的耳坠子,好家伙,那对红溜溜的小豆子是南海的珊瑚罢?真想摸摸这传说中的红珊瑚啊,是不是也如玉一般温温的?

示意身旁提着篮子的丫鬟近前,王氏从那篮子里头拿出了一个红通通的扁平物事,手左右一抖,那物事便哗哗两声,支成了一个大红灯笼。半透的红纱,骨架是小香竹撑的,她又从篮子里拈起个白瓷小兔,挂在了灯笼下。那白兔嘴边啃着一坨草,草根伸出一簇嫩绿流苏,飘荡在灯笼下,煞是可人。

王氏将灯笼递到绿莺手里,嘴里说着谦虚话:“这灯笼是我糊的,这小兔是刘妹妹拿出来的,晓得你手巧,你可莫要嫌弃我们手笨啊。”

绿莺伸手拽了拽那流苏,小兔便滴溜溜转个不停,几人皆忍不住笑起来,缓和了尴尬。

又唠了几句家常,刘氏照例是你说一句她讽一句,王氏问了她习不习惯、吃的顺不顺嘴后,便起身告了辞。临走时,刘氏又是一个大白眼,也没行礼,扭着胯跟王氏并肩离了这玲珑院。

春巧去将灯笼挂好,秋云踮着脚,瞅那二人走远了,才朝绿莺小声问道:“姨娘瞧她们如何?奴婢瞧王姨娘不显山不漏水的,不是真老实便是个笑里藏刀的。那刘姑娘虽不招人媳,可瞧着似是个直肠子。”

绿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檐下的灯笼:“面上应是个妥帖的,知道我如今特殊,便没送吃食,送了一顶无关紧要的灯笼。这里子嘛,人心隔肚皮,我倒也瞧不大出。左右也无妨,反正我也没有和谁结交之心,她们是真老实还是假憨厚,只要不害到我,都与我无干。”

走在小径上的刘氏见离远了那院子,连忙松开挽着王氏的手,一步三摇地扭起胯来。朝前颠了几步,须臾便垮了肩,回身沮丧道:“王姐姐,你说那李氏怎么就扭的那么好看,我怎么就跟母大虫似的。她没名分时,老爷就不进咱们院门了,如今她进了门,老爷估么都得忘了府里还有咱们这号人。”

王氏腼腆笑了笑:“你瞧她说话一套一套的,屋里案子上还摆着书,想必是个有学问的,老爷想必就是爱她这点罢,男子哪个不想着红袖添香呢?”

刘氏这下连脸也垮了:“我不识字啊,现学也晚了”

虽不用每日去正房立规矩,可也要隔三差五去请个安。绿莺之前还有些沾沾自喜,仗着双身子躲过了伺候那二踢脚的憋屈日子,可待她请过几回安后才明白,喜甚么喜,有甚么好喜的,人家王姨娘和刘氏根本不用立规矩,敢情这立规矩一说还看人下菜碟。

去正房时,吃食她一律不碰,茶水一律只抿杯沿儿,大家心照不宣,冯佟氏只冷笑一声,也不强迫。

哼,人家肚里揣着宝,她动不得!自从这绿莺进门,冯元的居处就没挪过地方,外书房里都结上了蜘蛛网,常用的也都搬到了玲珑院。她对这事怨气满满,暗地骂绿莺是个勾魂的狐狸精,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撕缠老爷。见他整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她就忍不住咬牙,可算孕满仨月了,能折腾了是罢?

其实她这可真是冤枉冯元了,这几个月他还真当了素和尚,温香软玉在怀哪能不动心,可刚要有所动作,就能瞧见那挤满他眼帘的大肚皮。想着儿子在这里头,就甚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奇怪的是,邪火不发倒也不似从前那般烦躁郁闷,反而兴致勃勃地不断摸着那肚皮,仿佛摸的就是儿子的脸。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的经历,长女长子时,别说摸摸冯佟氏的肚皮了,就是她肚皮圆的方的他都不晓得。

怀冯娴时,他正十六,还是个跟鞑子对敌的马前卒,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怀冯安时,外贼已退,内朝却换了血,这时是否站对队伍才是最要紧的。侯爷那时还是个六品黄豆官,他说得对,甚么正统,甚么篡位,强者得天下。可即便你不愚忠,也想好了要背靠哪颗大树,可干乘凉不出力是万万不行的。浴血厮杀、尸如铁塔,这是一条好坏参半的路,胜了便是拥帝有功,加官进爵,败了就是乱臣贼子,满门诛杀。

故而,他心中一直有愧,对冯佟氏。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当年离开汴京时,十里长亭,挺着肚子的她泪眼婆娑笑着送行。一个刚嫁作人妇的豆蔻娘子,立在远处与他遥遥相望,咬牙隐忍地朝他默声念着:“夫君,放心!”他再是斗志昂扬的铮铮铁汉,那时也不免化成了绕指柔,他不禁想着,若回不来了,这可就是遗腹子啊,她将来怎么办?眼睛红得要滴血,他嘴唇轻启,缓缓地一张一阖,将那男子汉的承诺迎风送去:“娘子,等着为夫,为夫定会凯旋!”

哎,望着娇憨入睡的绿莺,冯元轻抚着掌下的圆滚肚皮,不禁感叹,岁月无情,改变了太多的东西,物是人非最让人无力又无奈。与冯佟氏已然如此,不知他与这绿莺将来会如何呢?咚!正慨然间,他忽地一窒,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方才绿莺的肚皮怎么起了个鼓包?咦,此时又没了。咚!又起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怎么又没了?

“绿莺,绿莺快醒醒――”冯元喊了几嗓子,见唤不醒她,急得脸色煞白,狠狠心上手在她脸上啪啪打了几下。绿莺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天亮了要伺候他洗漱,便要下地穿鞋。

冯元见状连忙拦住:“怎么傻了,上哪去?谁能晓得你这么快生,产房也没备,就在这床上生罢。快躺下,爷去唤人来。”

“要生了?谁要生了?妾身才五个月啊”

绿莺怔怔地望着他,冯元指着她肚皮示意她:“你瞧,爷儿子张罗着要出来,正使劲儿刨墙呢。”

这须臾的功夫,她肚皮上左一个鼓包,右一个鼓包,那轻薄的皮儿都要被戳漏了,冯元心里直突突,暗求这宝贝儿子可要手下留情着些啊,他可不想有了儿子却没了这儿子的娘啊。

低头瞧了眼,绿莺嘻嘻一笑,朝他解释道:“老爷不知,这是胎动,孩子渐大了,长手长脚了,就爱伸伸胳膊动动腿儿,都是这样的。”

春巧秋云两个也进了屋,都帮着劝起冯元,他这才悻悻地抹了把头上豆大的汗粒,颇有些赧然。

今儿惊了魂,他夜里便做起了噩梦,梦见绿莺生出个人参来,那人参须多腿长,刚一落便就跑没了影。他就追呀追呀,追了几十年,成了花白胡子的老头子,也没追到那支人参精。

天明醒来后,他觉得有趣,与绿莺说道:“将来这孩子小名便唤作参儿罢。”

“深儿?”绿莺忖了忖,“不好罢,大少爷唤渊儿,他唤深儿,弟弟哪能压兄长一头呢?”

知道她想岔了字,冯元未多做解释,想了想,也对,庶盖过嫡,于理不合,再说这参儿也有些不吉利,若这儿子将来应验了,被拐子拐跑就糟了,便作罢。

第53章

除了胎动愈来愈频繁,绿莺也没旁的不适,吃得多睡得香,唯有这玲珑院没有小灶房一事,颇有些不便。(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冯佟氏把持府里多年,灶房上至掌勺、下至打下手的杂仆,皆看她眼色行事。过了这么久,绿莺晓得她不敢下毒,可饭菜十顿里有一顿直齁人,简直打死卖盐的。糖水也是,偶尔能尝出苦涩,应是放了碱。这些人也聪明,不是每顿都使坏,冷不丁一顿,让你揪不出把柄。

玲珑院也有灶房,可惜大户人家的规矩严,能不能开火得主子说得算。她想求一求冯元,如今他早膳在这里用,有个小灶房也算便宜。谁料冯元一口回绝:“莫要麻烦了,王氏刘氏她两个那莘桂院也没开小灶,在你这破了例,瞧着不好看。”

他甚么时候这么矫情了?绿莺撇撇嘴,暗自腹诽他年纪愈大,行事愈墨迹。

冯元有苦说不出啊,他自有他的考量,虽说警告过冯佟氏,也让德冒在府里多安排了一番,可再是谨慎,也不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是铜墙铁壁罢。绿莺吃的府里大灶房的饭菜还好,阖府吃得一样,可以安枕无忧。若是开个小灶,岂不将自个儿逼到险境,简直隐患重重。

翌日,刘氏一反往常孤傲,竟难得地脸上挂笑,一步三扭地来到玲珑院。

“哎呦喂,瞅瞅瞅瞅,你这屋子哪里是人间,分明是王母娘娘住的金屋啊!”

酸溜溜地羡慕完,她才点明来意:“你还不知道罢,咱家的大姑娘就要回来了,她夫君去南边赴任,没带她去。嫌国公府冷清,说要回娘家住一阵子。我呸,估么就她那万人嫌的倒霉性子,在婆家待不下去了。还只住一阵子,官员外任三年,可别让她赖在这三年啊,否则这冯府值钱的玩意儿都让她搜刮走了。我可提醒你了啊,没事莫要让她进你的屋,进了也将这些值钱的守好了,便是一张纸,也得仔细着,她甚么都偷,连人家穿过的袜子都偷!”

这、这真的假的啊?绿莺挺着肚子靠在床头,都听呆了,这怎么比她原来的主家刘太太还吓人啊,捡来的孩子罢?“这大姑娘是太太所出么?”

见她仰着都有一股风情,不似一般端庄女子般本着笑不露齿,她是笑也不拘着,小米粒牙小巧精致,腮边梨窝娇俏可人,滴溜的杏圆眼弯成月牙儿。刘氏也挺了挺腰,学她笑时抿嘴,使劲儿眯了眯眼,想起这几日让人读给自个儿听的诗,便摇头晃脑回道:“不是她生的难道是石头缝蹦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养的,跟亲娘一比,有过之而不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呃”

见绿莺眼睛大瞠,刘氏顿了顿,以为她听不懂,心中暗自得意,脆声道:“总之就是熊瞎子掰苞米,后头的总比前头的强!”

这句话哪是这个意思,笑了笑,绿莺无奈地摇摇头,倒没太将她说得当回事,猜她只不过夸大些罢了,世家秀哪能这样呢?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肚子倒长得慢了些,不似从前那般,吃得也不吓人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这日晌午饭时,下人送来了翡翠虾仁、酸辣萝卜条、红烧排骨、羊肉丸子粉丝汤。

绿莺坐在桌旁,秋云春巧立在跟前,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这几盘菜,个个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闭着眼睛深喘了几口气,秋云脸色凝重,咬牙握着拳头笃定道:“奴婢猜这排骨肯定没熟,虾仁肯定没放盐巴。”

“不不不,这虾仁颜色好着呢,应是放盐了,这咸口萝卜放的肯定是糖,这饭里应该埋着一把石子儿。”春巧摆摆手,分辨得头头是道。

二人各往碗盘里夹了一筷子试吃起来,皆是一喜,该放盐的放盐了,不该放糖的也没放,排骨也嫩着,饭碗里统统都是饭粒,嗯,能吃,姨娘都能吃!

春巧望着大甩着袖子开吃的绿莺,噘嘴道:“姨娘啊,要不今后还是奴婢出门去酒楼打些菜回来罢,每日这么提心吊胆的,心都要生出毛病了。”

“门首人多眼杂的,莫要节外生枝了。”秋云边为绿莺布着菜,边与她推搡嬉笑:“哎呀呀,咱们春巧姑娘要是会飞檐走壁的功夫就好了,趁人不备翻墙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哈哈哈。”

话落转了转眼珠子,她又小声道:“再等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钻进太太房里,往她床上扔几只臭虫,吓一吓她”

主仆几个正顽笑着,忽地如一阵风般跑进来一四五岁的小丫头。丱发上的粉色发带还沾着泥,小脸儿脏兮兮的。秋云连忙拦在她身前,嫌弃地扫了眼地毯上被她啪叽出的大泥巴,这哪个下人家的孙女啊,跟小牛犊似的一个劲儿往前冲,可别冲撞了她家姨娘的肚子啊。

绿莺放下筷子,见她脸色黝黑,穿得也不体面,直勾勾盯着桌上饭菜,猜她应该是府里的家生子。家里人没看住,她饿了偷跑出来的?轻轻一笑,指着圆凳朝她说道:“坐下吃罢,吃完送你去找你娘。”

那小丫头也不客气,没用旁人帮衬,自个儿撅着屁股扑腾两下便跪在了凳上,挺身随便抓起双筷子便狼吞虎咽大吃起来。春巧见状,怕她噎着,连忙为她盛了碗汤,小丫头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净,末了被热气熏出鼻涕,嘶溜嘶溜的。瞅了眼自个儿身上的绣花帕子,春巧寻思还是算了,转身去给她找旧手帕。

这都不算事儿,小丫头一点都不觉得这是阻碍,不耽误她往嘴里扒饭。两管青绿鼻涕跟两条虫儿一样从鼻下出来进去,进去又出来,伸缩间还沾到了些正被送入口的碧粳米饭上。

绿莺听着那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伴着嘶溜嘶溜的抽鼻涕声,正有些泛呕时,忽地瞧见这小丫头猛地抬起右臂,横着胳膊往鼻下一撸,那绿答答的一坨便顺着一侧脸颊粘在了袖口上。不仅脸上留下了一块绿洲,放下胳膊时,脸颊和袖口之间连着的那黏答答的丝还被拉得老长。

再也忍不住,她来不及让人拿来痰盂,就这么朝着地上吐了起来,刚吃的晌午饭都吐了个干净。

大吐特吐后,她晕乎乎地躺在床上,心里有些不放心,扭头往床外望去,见那小丫头已放下筷子,捧着吃得滚圆的肚子坐到了梳妆台前,摸着上头的胭脂和头饰。她忍着腹内潮涌,无力地挥挥手:“秋云啊,问问她是谁家的,将她送回去罢。”

秋云去送人,半晌才回。进了门,她神色古怪,拉过正摆弄香炉驱着屋里异味的春巧,走到绿莺跟前,主仆三人头挨着头眼对着眼,只听她神秘兮兮道:“姨娘,那小丫头哪是甚么下人家的孩子啊,你们绝对猜不到,那是府里大姑娘的独生女!”

绿莺微张着口,满脸讶异,紧接着与春巧两个面面相觑,心道这大姑娘冯娴终是来了。

这个人物,于下人来说,便如石子投水,经不起多大涟漪,老爷不重视她,太太眼里只有大少爷,对着这不尴不尬的大姑娘,不用巴结,不用骇怕,下人当然不在意了。真正将她当洪水猛兽的是王氏刘氏这两个半主半仆的人。这大姑娘绝对是属浆糊的,每回都得在身上粘几两银子带回去,不然就算白回趟娘家。

头些年王氏刘氏两个虽有伺候冯元的机会,可有冯佟氏从旁压制,好处也没得过多少。头钗倒是有几样能拿出手,可也皆是些金的玉的,连玛瑙的都没有,更别说珊瑚了。衣裳最近这几年也没做过了,换着花样穿也还是从前的箱底子。

再瞅瞅这屋里,木器、摆件、脂粉,其实比旁人家领着一等月银的大丫鬟用的强不了多少。如此寒酸了,在冯娴眼里,那也是苍蝇腿上的肉,能刮一点是一点。

王氏就不说了,面团性子,谁都能踹两脚的那种。可刘氏不同,冯佟氏要是二踢脚,她就是窜天猴,不招她不惹她,她都能跟你撕掰老半晌,更别说惹到她了,能当面骂你背后咒你一整年都不带重样的。可再是个泼辣性子,在这府里也得守尊卑。千尊万贵的大姑娘从你这小通房头上抽出个簪子、腕子上撸下个镯子,你不服?不服憋着!

皇帝从子民家借用东西,那叫御用,面上是你吃亏了,可这殊荣上能给你八辈祖宗添光、下能庇佑你几世后人,这千里挑一的机会还人人抢破头呢。可你冯娴算甚么,东西落到你手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将来更是甚么光也借不着。故而,这人若憋得久了总有炸的时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此时,见冯娴又一次来到她的寝房,刘氏倒未着急,她可是早有准备,行礼问安,老神在在地将大姑娘迎进门来。

面对刘氏,冯娴朝她头上光秃秃的大圆髻撇了撇嘴,又梆梆梆拍打了两下空无一物的案格,斜眼撇着她那一身灰衣裳,阴阳怪气哼道:“呦,咱们刘姑娘从此视富贵如浮云啦,这是要出家了?”

顿了顿,见这通房只顾着抿嘴笑得腼腆,一副羞答答的怯生模样,她一怔,嘿呦,平时一笑就能让人瞧见喉咙的俗气人儿,转了性子啦?泼妇成淑女啦?

嗤嗤一笑,她懒得理这疯妇,眼睛上下左右四处扫视,誓要寻出个值钱的东西出来。眼睛都要瞅瞎了,可没白费功夫,这不,让她瞅见啥了?那木枕下露出的一角,不是银票是甚么?她不屑一笑,哼,小样,跟我耍心眼?她腾腾颠着步,往架子床走去。

一屁股坐到床头,她抬起头望向刘氏,示威地笑了笑。

见这小通房脸果然白了些,冯娴咧嘴一个坏笑,当着她的面将手缓缓抬起,再慢慢地搭在木枕上,满脸势在必得。

定定地盯着刘氏,她也不着急挪开木枕,顿了须臾,待瞧够了这小通房满脸的懊恼后,她忽地一抬臂,将木枕挥开。

心满意足的将视线从刘氏脸上收回,她喜滋滋地望向枕下,这一瞧差点没把心肺吓出来。

第54章

只见一条通体碧绿的青蛇盘伏在床头,细长的身子,黑圆的眼珠,虎视眈眈地直盯着她,不时朝她吐着紫色的信子。夜夜小说网mht.la

冯娴顿时脸色煞白,不住吞着唾沫。她晓得这蛇,世间有种蛇与茶同名,便是这竹叶青啊。此蛇带毒,每年咬伤咬残之人不计其数。实在是吓得不行,心都扑通到了嗓子眼儿,其实她多想大喊一声,可却不敢,僵着身子直挺挺坐着,一下不敢动,深怕惹急了它换来吭哧一口。

她怕这小蛇,小蛇仿佛更怕她,瞅了眼她后,怯怯地缩了缩绿油油的小脑袋,转过身刺溜一声从床头间隙处跑没了影儿。

冯娴先是一怔,紧接着一下子泄了气,瘫下僵酸的肩膀,她拍了拍胸脯,暗自庆幸这小畜生多亏是个胆子小的。抻着脑袋四处探寻了一番,哪还有它的影子,她一寻思,难道爬到床底下去了?

我的个娘啊,可别偷偷咬我大腿啊。她连忙抬高腿往后一仰,朝床里滚了半圈。坐起身后,将腿一折,侧着弯在身旁,胳膊腿儿彻底摆放到了眼皮子底下,离床边也远了,她才算吁了口气,稍稍放了心。

这屋子怎么甚么怪物都有,真是吓死个人{也没法下地了,那蛇指不定甚么时候窜出来呢,难道她就一直得跟个鳖似的窝在这张破床上?

动也不敢大动,一动这床就咯吱咯吱响,那条毒蛇趴在床下,不知何时给你来个致命一击,这心呀,别提多煎熬了,活不上来死不下去的。

冯娴胸膛起伏,几个深喘后,将方才的惧怕全化作了愤怒,这小通房简直是废物!如此危及的时刻,就知道跟木桩子一样干杵着。门外有她的大丫头雪莲,若不是怕惊动那蛇,谁用得着你这蠢货。

她气冲冲瞪向刘氏,不敢大声,憋着嗓子切齿道:“蠢材,还不快去喊人进来抓蛇?”

话落后却是一顿,她紧盯着这小通房,怎么瞧怎么奇怪。世间不怕蛇的人恐怕只有傻子了罢,可傻子见了蛇估么也得“啊”一声:这蚯蚓好生肥硕!可这小通房怎么回事,脸不白身不抖,她难道不怕?

想到甚么,冯娴脸一整,蹭一下扑到床头,抓起方才那张露出一角的纸,举到眼前细细一瞧,心一安,这刘氏没出幺蛾子,虽说脏兮兮的不太好辨认,但也确实是银票。

出自永安钱庄?她撇撇嘴,这谁开的铺子,听都没听过。这都不打紧,可为何不、能、通、兑!都甚么朝代了,又不是茹毛饮血光屁股的时候,还有不能全国通兑的银票?

好罢,要是临县的钱庄,跑一趟倒也使得,待她瞧瞧大印罢。这一瞧,差点没背过气去,湖州房陵县!汴京在北,湖州在西南,难道还要让她亲自去趟湖州?我的个娘啊,这可不是甚么好地儿,西南边境,地势险峻、蛮荒多瘴,为自古流放之地。(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要不派个会骑马的仆人,颠儿颠儿去一趟?可若跑西南的话,一匹马估么得累死在半道上,还得备上中途换马的钱。况且那地方容易水土不服,仆人可能有去无回,到时候银子兑不回来不说,她还得倒搭出去好几两安家银子。

不过她琢磨着,若是这银票数额大的话,倒值得赌一把,挑个粗仆,身强体壮不畏瘴气的,没准儿就安然无恙将银子兑回来了呢。一百两罢,她就让人去一趟,再不济五十两,三十两也行啊,二十五两也凑合,二十两就算了罢,来回一趟白溜达,十五两的话,滚蛋罢,根本是赔本赚吆喝。

先看看多少银子罢,将那银票朝面光处倾了倾,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番。待瞧清数额,冯娴直想吐血三升。亲娘的,才五、两、银、子!别说马了,买只毛驴儿都不够!

这下她可算明白过来了,这刘氏纯粹是耍着她玩呢,先用银子勾引她,引她去掀木枕。她还奇怪,这竹叶青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儿,就是因着那蛇生在山中竹林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进了城,还那么巧钻进了冯府,更巧的是,不去旁人屋子,非要来你刘氏的枕旁?

将这九曲十八弯分析了个透彻,冯娴恨不得生撕了这刘氏,她红着眼磨了磨牙,嘶声吼道:“好你个小娼妇,你敢放蛇咬我?”

刘氏一惊,连忙敛裙快步迎过来,朝冯娴委屈道:“大姑娘误会了啊,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你啊。那蛇没毒,性子温顺,从不咬人,胆子比耗子都小呢,大姑娘莫怕。”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要不是不敢下床,够不到这小通房,冯娴少不得要赏她几巴掌:“你放屁!等捉了那竹叶青,我让它好好咬咬你,看你还说不说鬼话!”

唔!刘氏惊讶地张了张嘴,朝她无措地摆了摆手,急道:“啊,竹叶青?大姑娘误会了,那可不是竹叶青。”

冯娴见她样子无辜,难道此事有甚么误会?

心内疑惑,面上却未表,她仍是一脸理直气壮:“你当我是傻子?一身绿的不是竹叶青,难道是赤链蛇?”

刘氏无奈地笑了笑,想解释,嘴又笨,想比手画脚,又不知怎么比划,鸡鸭鹅都有手脚,蛇怎么办啊?

想到甚么,她灵机一动,大声问道:“大姑娘真的认错了,那是翠青蛇,你方才可看清了它是何颜色的眼珠?”

“黑的,滴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没完没了朝我吐舌头。”冯娴一回想方才那蛇,浑身发麻,直搓着手臂。

刘氏瞧这架势,可算说明白了,顿时松了口气,拈起帕子擦了擦额头虚汗,她回忆了番,认真解释道:“竹叶青与翠青蛇长相相似,唯有眼睛一处大有不同,翠青蛇黑眼,竹叶青是红眼或黄眼。”

顿了顿,想彻底打消大姑娘的惧意,她便搜肠刮肚,又补了句:“竹叶青还有个特别之处,尾尖一抹红,大姑娘方才可瞧见它身上带红?”

果然是她多心了,这小通房哪敢骗她,冯娴清咳一声:“那、那倒没有。”

不过,谁错主子都没错!错了也不能承认!她张扬起眉毛,高生喝道:“可你为何这么清楚这蛇,还是你故意放的喽?不是想咬我,也是想吓我,你果然没安好心!”

刘氏瘪着脸,急得都快哭了:“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奴婢是见李姨娘的院子檐下挂着只红牡丹鹦鹉,奴婢好生羡慕,也想养只这样的爱宠,可一打听,竟要几百两银子才能买得。”

说到这里,她有些委屈,脸上带着凄凉:“大姑娘瞅瞅奴婢这空荡荡的屋子,你也晓得奴婢已是失宠许久,哪里有甚么余钱。这不,前一阵子便从个卖柴的樵夫手里得了这只小蛇,听那人说这蛇极温顺通人性,苦夏时还能缠在身子上凉快凉快,李姨娘屋里有冰,奴婢也只能找些旁的法子消消暑,自从买了这小蛇,便白日让它缠在臂上,夜里趴在床头。方才怕那小蛇吓着你,奴婢本想提醒,可又怕你误会奴婢有跟李姨娘争宠之心,这才犹豫了下,谁知就这么须臾的功夫,你就嗖地掀了木枕。”

顿了顿,她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乐着说道:“要说这李姨娘的针线真是没得说,端午送奴婢的荷包,那丝线那针法,全是顶顶好的,那樵夫一眼便相中了。若没这荷包啊,那小蛇他至少要卖十两银子的呢。”

冯娴点点头:“好,我姑且信你,那这银票是怎么回事?你是僖的家生子,何时去过西南?”

刘氏叹了口气,目光飘远,低声道:“大姑娘有所不知,奴婢的祖父本是前朝小匈吏,获了罪后流放西南,家眷充作官奴。本朝开元,皇上大赦天下,祖父这才被豁免流刑,回归故里。可身子已成空壳,回来后不久便离开人世,这张西南的银票是他的遗物,奴婢缅怀他老人家时便不免将它拿出来摩挲一番。”

待她话落,冯娴连忙扔开那银票,获罪之人的东西,而且那人还死了,死人摸过的东西,她还拿在手里那么久,端的是晦气+大的晦气!不行,得赶紧去沐浴焚香驱驱这晦气。

蛇没毒,还怕甚么!她一翻身下了地,蹬蹬蹬往门外走去。

见她走到门口却一停,刘氏连忙将掀起的唇角又使劲儿压了回去,满面无辜地瞅着她:“大姑娘可还有甚么吩咐?”

冯娴回头问道:“你方才说那个受宠的李氏,是我爹最近瞧上的?是外头的还是府里那个院子里的丫鬟?”

刘氏低头抿唇一笑:“是丫鬟,不过是旁人家的丫鬟,那户人家既不是官宦,又还挺穷的,跟老爷完全不是一路人,不知怎的就让老爷遇上了这李姨娘,大姑娘你说这缘分大不大?不过模样是俊,老爷媳得跟甚么是的,反正大姑娘你也出嫁了,奴婢也不忌讳跟你说几句羞人的,自那李姨娘进门啊,老爷是一日不曾挪过窝啊,俩人儿跟长在了一起似的。”

冯娴一奇:“呦?我爹也不是个长情的呀,这么个宠法,那李氏不得俊得跟天仙似的呀?”

“那奴婢估么倒不至于,再说天仙啥样奴婢也没见过呀,不过那李姨娘确实极美就是了。”

冯娴脸一红,挺了挺腰板,轻声道:“咳跟我比呢?”

刘氏心里暗笑,面上倒是极认真地将她看了又看,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坚定道:“大姑娘容貌惊人,比不了!”

见冯娴果然得意地扬了扬脖儿,她暗自一笑,一脸愤慨地补了句:“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平时仗着念过几本书,便将自个儿当李清照了,每日逢人便咿咿呀呀吟诗吟个没完,酸不溜丢的。会拨弄把破琴,就那长的跟大黄梨一模一样的那个,说是叫琵琶。还总自夸,用酸诗赞美自个儿弹曲儿弹得好,说甚么”

咦?头几日学的那句诗怎么想不起来了?刘氏搜破脑子才说道:“哦对了,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那琴啊,奴婢觉得啊,也不叫琵琶,估么又是她自个儿不要脸给改的名儿,奴婢明明记得琵琶是树上结的果子,甜丝丝的好吃着呢。”

那是枇杷!不识字真可怕。冯娴撇撇嘴,暗地鄙视了她一番后,一弯眉毛笑得一脸和煦,大方施恩道:“哦?她竟如此厚脸皮!我倒要将她会上一会,你等着罢,待我去杀杀她的威风,替你出气。”

闻言,刘氏心里冷笑,还替我出气?你甚么时候跟我这么要好了,这话简直恶心死人。

你恶心我,我也耍弄你,咱们谁也不吃亏!

这场戏,从头到尾,刘氏看得是有滋有味儿。从冯娴发现银票一角、与蛇狭路相逢、知晓银票底细,面色变幻,简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全轮了个遍,情绪起伏辗转,似疯似癫,简直是备受折磨。

不枉自个儿忙活一场,这些年受的气可算出了些。

真是笑死人了,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瞎说一通,她竟也信,甚么十两银子从樵夫手里买蛇啊,大山里处处能逮到,卖一个铜板都没人要。还鄙视我?我还能不知道枇杷?也就你罢,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连蛇有毒没毒都不会分辨。

李氏的那些,更是添油加醋,有几件甚至根本就子虚乌有。一箭双雕、借力打力、隔山打虎,最近果然没白学啊,嘿嘿嘿,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果然有道理。

甭管里子再怎么膈应她咒骂她,刘氏此时面对着冯娴,依然是满面笑意,眼含感激:“奴婢相信大姑娘!”

第55章

晌午后,日头浓烈,晒得人发昏。[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树荫处的知了无精打采地叫了又叫,手头没活的下人早回了下房歇觉,有活的也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秋云春巧立在门外,忍着浑身散发的懒气,使劲儿睁着眼,恨不得拿根棍儿支在眼皮中间。她们此时立着的地儿故意比往常远了两步,深怕听见甚么羞人的。

玲珑院正房,门户紧闭,屋内寂静祥和,四处弥漫着一股甜香。

冯元睁开眼,醒了醒神,瞅了眼怀里的绿莺,温柔地笑了笑。轻轻从她颈下抽回胳膊,起身穿起衣裳。纾解过后,浑身清爽,仅着里衣,他拾起床前书卷,趿着鞋去了外间。

半个时辰后,他已饮了一续清茶,放轻脚步回到内室,见绿莺仍是憨态可掬地侧卧着睡得香甜,忍不住摇头一笑,对着凉被下起伏的大肚子腹诽道:你小子将来可别是个好吃懒做的猪羔子啊。

被子动了动,绿莺悠悠转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冯元正坐在床沿,眼神温和地望着她。想起方才那场旖旎事,她忽地脸一红,他这么直勾勾盯着她做甚么,被下的自个儿可没穿衣裳啊。她连忙伸出胳膊,将被头揪紧,□□在外的胸颈顿时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抿抿嘴,她将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说得尽量一本正经:“老爷不如先去外间喝口茶润润喉,妾身要更衣了,莫要冲撞了老爷。”

闻言,冯元嗤嗤一笑,挑起一边眉毛,捏着她下巴颏调侃道:“你打着呼噜睡大觉的功夫,爷都喝了一整壶了,再喝就成水瘪了。再说你穿个衣裳,还能冲撞到爷?爷方才那般冲撞你,你便也想要礼尚往来,也想冲撞回来?是不是,嗯?”

浑说甚么呢,绿莺暗地咬牙,脸红得滴血。谁打呼噜了,她才不打呼噜呢!冲撞甚么,她听不懂!大着胆子轻推了他一把:“老爷去外间嘛。”非礼勿视不懂?

她的声音好听,大时娇脆,似黄鹂鸟,轻时软糯绵甜,石头都能捂化了。冯元宠溺笑笑,大方放过她,交代道:“爷还有事,要去前院,给你唤丫鬟进来?”

见她摇头,他支起挺拔的身子,拿过常服与腰封,去了外间更衣。

可终于走了,绿莺连忙爬起来,捞过床前椅搭上的内罩衫,掀开凉被,拈起衣裳正要往身上套,忽地顿住手。

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好奇地低下头,红着脸打量起自个儿来。五个月的身孕,她是晓得自个儿胖了些、沉了些,可睡时着衣,浴时有秋云春巧伺候,她倒从来没认真瞧过自个儿的身子。

这一望,就忍不住嘴一瘪,圆胳膊圆腿儿的,中间一个硕大的肚皮,简直就是一只蹬着腿儿的牛蛙嘛。哎,算了算,月份已过半,还有五个月才能生呢,日子过得可真慢啊。(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冯娴身后跟着雪莲,主仆二人从刘氏的莘桂院出来,她火爆性子已等不及,当时就要往玲珑院杀过去,李氏是宠妾嘛,应该有些值钱的衣裳首饰罢?

可刚走到半路,另一个大丫头雪芳寻过来,说冯元正找她呢,已在外书房等着了。

她猛地一惊,难道爹他老人家已然成了精了?怎么连她要去寻他宠妾晦气,他都掐指算到了?这就来拦她了?

鸿门宴啊!没好果子吃呀!虽说捉贼要捉赃,她这还没去成呢,死不承认就好,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将步子放得缓了又缓,能拖一刻是一刻。慢慢悠悠蹭到了书房外,她咽了口唾沫,见德冒已为她开了门,便让雪莲等在原地,自个儿则垂着头,可怜巴巴地朝屋子迈了进去。

冯元忍着喉痒,等得心烦气躁。这外书房乃机要之地,无人时上锁,从前洒扫一概由德冒亲自上手,最近他常住玲珑院后,这书房便空了下来,德冒近来又一直随侍在侧,这里便无人拾掇,灰尘无处不在,两坨蜘蛛趴在墙角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来了。见冯娴进门,他点点头,指了指一侧圈椅:“毓婷来了,坐罢。”

自来就知道老爹深不可测,无论情绪如何,面上露的一律不作准,只能从声音上辨出来。那此时这脸上面无表情,却温和有加的语气,不是要发火喽?那就坐罢。

待她端端正正坐好,冯元才开口道:“你这回打算待多久?”

怎么问这个啊?冯娴不防他如此单刀直入,被噎得僵了脖子:“呃三、三日。”

活落,见冯元直直望着自个儿,她缩缩头,咽了口唾沫:“不对,是三个月,不、不是,其实我想”

冯元也未动怒,点点头,平静替她补道:“待三年?”

不可以么?这里是我家啊,你是我亲爹啊,我又不是捡来的孩子。

冯元望着她委屈的脸,不知为何,竟没有气,有的只是唏嘘、怜悯、疲累,他叹了口气,卸下挺直的肩膀,定定地望着她:“毓婷啊,你不是两岁,也不是十二,你二十一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是钱家的人了,钱逊是你的丈夫,你冠夫姓,吃夫家饭,为夫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主持中馈,总往娘家跑像甚么样子,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让爹这年纪的人,还因为女儿失德被人戳脊梁骨?你”

冯娴忍不住抢道:“爹,钱逊他都”

“好了!”冯元忽地提高声量,脸也带了些气:“我知道,我知道他离了京,可又与你何干,他不在你身边督促,你就成了蚂蚱,可劲儿乱蹦跶?你瞅瞅你,说话磕磕巴巴,长辈话未落便抢着张嘴,德容言功你娘没教过你?”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的火又窜上了些:“还有,礼不可乱,再回到娘家,明明该唤你大姑奶奶,这些年你还让下人唤你大姑娘,你当你还是未嫁的小丫头呢?我告诉你,你再怎么耍赖,于冯家来说你也已然是外人了,再来是做客的,莫要在冯家颐指气使,你记住,你永远是客!”

冯娴强忍着羞耻,生生憋回去眼里要涌出的泪,紧紧攥着手,垂头直直盯着眼前一道光束里漫天飞舞的浮沉。

她不懂,爹为何就知道数落她呢?从下生到出嫁,他有没有摸过她的头,有没有关心过她?没有,都没有!他关心冯安,他为了冯安可以乐得开怀、可以气得发抖、可以恨铁不成钢、可以灰心失望,他的眼里只有冯安。

她算甚么呢?哦,棋子,门户联姻的棋子。呵呵,如今,她也算臭棋了罢。

冯元缓了缓脾气,一脸语重心长:“你若想继续住下去,我也不会撵你,可你自个儿好好想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有些事到底该如何面对。”

话落,见她依然低垂着脑袋,一副畏畏缩缩的小气模样,他拂袖起身,推开座椅,居高临下望着她,撂下最后一句:“毓婷,你也该有些担当了,爹娘不可能一直在你后头帮你拿主意,若还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将来怎么教养子女,没本事没主意,哪来的威严和德行来让他们听话,纯靠棍棒?棍棒下就能出孝子?打就能打出个状元来?”

爹帮她出过主意么?甚么时候,她怎么不记得了?

嗒嗒嗒,并不十分熟悉的脚步声响在耳畔,愈来愈大之后是愈来愈远,衣摆在身侧拂过,带出一阵风。不就是少了个人,在这盛夏的屋子里,为何竟有些阴凉起来?冯娴抱紧臂膀,牙齿打颤。她摇摇头立起身,两滴眼泪被无意甩落,迈开坐僵的腿,蹬蹬蹬奔到门口。

爹爹还未走远,迈着大阔步,脚步铿锵,肩宽背厚,如一座铁塔般巍峨雄伟。可是,那又是谁的羽翼呢?

趴在门边,她泪如雨下,眼前的水瀑将那座身影变得扭曲虚幻,她伸出手去抓,却甚么都抓不住。眼睛久久未曾眨过,针扎得刺痛,她终于忍不住了,将眼睛眨了眨,水瀑消失,那座铁塔也化为虚无。

她只是想将自个儿缩成一只嘘,她其实甚么都不想要啊,只想要个壳,能让她在里头歇一歇、喘口气。

为何所有人都将她当累赘?外人如此,连亲爹都这样,她还能靠谁呢?对了,娘,她还有娘啊,娘定会帮她撑腰的!

冯娴来到主院正房时,见娘和女儿都在。纯儿坐在圈椅上,正一勺一勺吃着甜粥,而冯佟氏眉头都皱成了铁疙瘩,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纯儿,面色极不好看。

正吃着粥的纯儿一眼瞧见她,扭头朝她一笑,唤了声娘。

冯佟氏见状,气得深喘了两口气。这小丫头,对着她一声不吱,亲娘一来,顿时笑得跟牵牛花似的,她是外祖母,又不是偷孝的拐子。

朝冯娴撇撇嘴,她酸溜溜哼道:“隔着一层就是不一样,娘是亲的,外祖母就是讨嫌的。”

冯娴朝母亲尴尬笑笑,狠狠瞪了纯儿一眼,嫌弃地噤噤鼻子:“娘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这样,自小有的毛病,不过也好,不用人管她,自个儿玩儿自个儿的,省心。”

冯佟氏连忙拉过她,指着纯儿裙裤上的污泥抱怨道:“省甚么心啊,衣裳刚换过,千叮万嘱不能乱跑,两个丫鬟都看不住她,倏忽就没了影儿。方才刚寻到她,原来是在那花圃处玩泥巴呢。”

说完外孙女,她又将炮口对准女儿:“你说你是怎么当娘的,啊?将女儿养得跟闷葫芦似的,她小不懂事,不知脏净,那你想着督促她一声啊,专捡脏地方蹭9有这衣裳,你就不知道给换换。”

说到这里,冯佟氏顿了顿,从上至下扫了眼冯娴,干干净净的襦裙,连个褶都没有。她不悦道:“你说你倒不忘拾掇自个儿,将亲闺女养得跟丐帮大秀似的。”

冯娴连忙笑着点头:“娘你放心,我这就说她。”

话落,她收了笑,忽地扭过头,朝还在吃甜粥的女儿狠声唤道:“纯儿,你给我过来!”

纯儿听见娘亲召唤,一喜,立马从圈椅上出溜下来,颠儿颠儿跑到娘身前,立得笔直,腼腆地抿了抿唇,眼睛亮汪汪,满脸孺慕地望着她。

冯娴指着她厉声喝道:“说,你错没错?还敢不敢去花圃了,还敢不敢弄脏衣裳了?”

冯佟氏见她指尖直直指着纯儿,一不留意都可能戳到眼睛里去,都瞧愣住了。怕吓着孩子,连忙按下她的手,小声数落女儿:“诶,你这是干甚么呀,她才多大点儿,你横眉冷竖的,有话好好说啊。”

“娘你别管,这小兔崽子就得这么训!”

她这又是何必呢,将孩子训哭了不还得费事哄,孩子又能听进去甚么呢?冯佟氏打算先哄好大哭的外孙女,再慢慢说道说道女儿,谁知纯儿不仅没哭,还笑嘻嘻应道:“纯儿再也不敢了,纯儿乖,娘莫要不理纯儿。”

冯娴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笑道:“嗯,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去玩罢,跟丫鬟玩捉迷藏踢毽子,莫要去花圃疯闹。”

见这外孙女倒是跟渊儿很像,二皮脸似的,挨骂也恬脸笑个没完,冯佟氏好笑地摇摇头。

晚膳时,冯佟氏与冯娴都落坐在饭桌前,却遍寻不见纯儿,下晌与她捉迷藏的几个丫鬟说,轮到众人躲藏她来找的时候,便趁人不备又跑没了影。

应该是还没出正院,冯佟氏派了正院所有丫鬟小厮去寻。等待的功夫,她担心地吃不下喝不下,见冯娴心无旁骛地吃着饭,忍不住数落道:“没人看着,还傻兮兮的,也不知掉没掉池子里,你心这么大啊,还能吃下去呢?”

冯娴眼都没抬,埋头说了句话,差点惊掉了冯佟氏的下巴:“哦,那最好了,这么不招人媳,淹死了更好。”

第56章

“说甚么胡话,那是你亲闺女!”

说气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冯佟氏脸一板,狠狠推了冯娴一把。(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此时是六月底,还有五日便要立秋,粗仆正替小池塘清淤,就算纯儿非要往河里扎猛子,那些下人还能干瞧着?饶是如此,这冯娴她也得说道说道,就算孩子淹不着,可若爬假山摔着呢?疯跑磕着脸呢?

再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样的重话啊,多丧气,甚么死不死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冯娴正舀着一勺玉米仁儿要往嘴里送呢,胳膊肘猛地一受力,玉米差点没杵鼻子里去。扫了冯佟氏一眼,她默默立起身,隔了一个座位,坐下继续用膳。

冯佟氏见状,气得一噎,这纯儿是给她生的么?简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谁是纯儿亲娘啊?端的是个拎不清的!

“嫌累赘,当初为何要生?生而又不养,有你这么当娘的么?如今孩子不见了,你跟没事儿人似的,就知道吃,一顿不吃能饿死你?”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傻货,冯佟氏连珠炮似的扯脖子喊了一通,累得呼哧带喘。说完话,见冯娴岣嵝着身子,垂着脑袋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她又是一气,好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是睡着啦?

立起身,就要上前捶她时,却见冯娴忽地立起身,手紧紧攥成一团,眼圈通红,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带着隐忍。

女儿面上冷肃,眼神幽深,里头藏着些她看不懂的未知心绪,冯佟氏一怔,那是怨?还是恨?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她忍不住收回脚跟,讷讷坐回原位后,呆呆地打量起冯娴来。

这个女儿,一直性子不坚,甚至有些懦弱、畏缩、恃强凌弱,便如风筝一般没个定性。与人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似是藏着一堆小九九,自以为能将旁人摆弄在指掌间,其实心里那些小心思谁瞧不见?实在惹人不喜。可今儿却一反往常,将纯儿不当亲生一般凶恶训斥,将自个儿这为娘的当仇人一般狠狠瞪着。

她忽地身上发冷,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此时桌上恰有把匕首,冯娴定会毫不犹豫地刺过来罢?

这时,她见到冯娴推开圆凳,腾地立起身,涨红着脸朝她嘶声喊道:“本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活着也是遭罪!”

冯佟氏眨眨眼,顿时瞠目结舌。吞了口唾沫,她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的女儿竟然吼她?眼含利刃,满脸狠叨叨的,恨不得吃了她似的。是这几年冯娴性子变了,还是自个儿从来就没了解过这个女儿?

还有,方才喊的甚么?她一惊,急喘了几口气,心房忽地有些不适,闷得发慌,总觉得女儿这话似有所指。(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是指责她?可她不明白,她有甚么好指责的呢?对这唯一的女儿,没少她吃穿啊,贵婿也给挑的是全汴京数一数二的啊。

见母亲呆呆地茫然无措,冯娴静静望着面前之人,年华不再,鬓角隐约竟有了根白发,背也没有从前直了,十指丹寇、端庄华服装饰下的,也不过是一副即将衰老的血肉之躯,她蓦地心一软。晓得自个儿有些无礼了,她坐下来缓了缓面色。其实方才话一出口,她便已然后悔了,此时脑子里一片纷乱。

默了半晌,终于,她将挺得笔直的肩膀松下,心绪掩藏,眼睛移向旁处,娇声嘟囔了一句:“她自个儿跑丢了,我就该死?娘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见状,冯佟氏这才将堵在喉咙里的一团滞气吁出口,替自己顺了顺心窝,就是嘛,这才是她的女儿,自来虽有些眼皮子浅,心思却不是那海底深的。她方才倒也不是很气,反而有些担忧,女儿是中邪了罢?否则这性子怎么与从前差这么多,方才简直跟犯了失心疯一般。

探过手,将冯娴拉到身边,母女俩亲热热地挨着,她满面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不是正调理身子呢么,是虚不受补?”

听着母亲的温言软语,冯娴抬起头,见母亲正极担忧地望着她,胸腔里忽地涌进一股暖流,久违的温意,微微滋润了阴冷干涸的心肺。她闭紧眼深喘了几口气,抿抿唇,沉声开口:“我骗了娘,我骗了所有人,我根本没有吃药,也根本不需要吃药,因为我已然是”

手上使力,指甲紧紧扎进手心肉里,她咬牙道:“不能生了。”

冯佟氏一急,又想捶她:“又说胡话!”

等了等,见冯娴眸子里波澜不惊,一脸认命的模样,她心哐当一沉,蠕了蠕唇角,抖着嗓子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顿了顿,想起一事,她连忙追问:“毓婷啊,你上回家来,便遮遮掩掩的,你老实与为娘说,是不是有人害你,你才折了身子?”

冯娴木着脸摇摇头,呆呆望着自个儿一双摊开的手,讽刺一笑:“呵,没人害我,是我自作孽。自从生下纯儿后,我的肚子便一直没动静。娘也知道,生纯儿的时候损伤了些。我以为不能生了,想寻个大夫给瞅瞅,怕钱逊和他爹娘晓得,便偷偷去了个偏僻小巷里的医馆。馆主把脉后,说我五年内再难有孕,我当时虽失望,却也欣慰,起码不是一辈子啊。之后钱逊他娘抱孙心切,便一窝蜂给他纳了好几房妾室。我虽心里难受,可一想着她们能挨着钱逊的身却入不了他的心,他心里的人始终是我这个八抬大轿迎娶的正房奶奶。再说,她们生下再多的孩子,也只是庶子,反正五年后我便生嫡子了,谁也越不过我去。”

话到这里,听起来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冯佟氏愈加好奇。

冯娴哆嗦着吁出一口气,眼睛直直盯着面前虚无,默了默,回忆道:“他那时心里有我,一月里有二十日都歇在我这,可也有那十日歇在妾室处啊。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个宠妾怀了身子,钱逊得了信儿后,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见天儿地去瞧那小妾。看那架势,是怎么瞧都瞧不够,连我那二十日,都得让他收回去几日,去瞧那大肚蝈蝈。”

她忽地皱起眉头,颇有些困惑地说道:“我那时不晓得怎么了,似中邪了一般,每个夜里都睡不着,一想到将来我似个外人,她们确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三口,这心就仿佛如烈火焚烧一般,恨不得毁天灭地,我们统统同归于尽才好。”

“毓婷,你这是嫉妒了啊。”冯佟氏叹了口气,无力摇头。

嫉妒乃是犯了七出,女子本不应该生此念头,妒可乱家,妻子的凶悍嫉妒只会让宅门失和,阻碍家族的延续。性子贤良的妻子为了绵延子嗣,在夫君收宠时,不仅不能拦着,必要时甚至要主动为夫君纳妾。可她们再是尽心张罗,面上再是喜乐太平,心里就是乐意的么?不还是面上和乐,内里隐忍么?

试问,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做到内外相符,真的不嫉、不怒,发自肺腑地笑着与人共享夫君呢?

女儿的嫉妒,于理不合,但情有可原。可她说出的话,却让冯佟氏大吃一惊。甚么叫毁天灭地?又为何能想到同归于尽这样的诛心之语?又不是有着杀父之仇,也没有灭门的宿怨,不就是个小妾有孕么,便能让她生出这么可怕的心思?端的是惊世骇俗!

冯娴笑了声,母亲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呵呵,一定当她是怪物罢,她也觉得自个儿是怪物,披着人皮却内里溃烂的怪胎。

“于是,我便使了个计谋,想让众人以为她欲要毒害我,也果然成功了。呵呵,可笑的是,钱逊当时朝她挥巴掌时,竟从她肚里掉下个引枕,原来是假怀孕。”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母亲哑然,她还朝母亲笑了笑,一脸兴味地继续说道:“后来啊,她就死了。娘一定以为我该高兴罢?是不是以为我乐开花了?呵呵,我也想高兴啊,可我却高兴不起来。陷害嘛,当然要一击即中了,我得将毒.药吃了才能取信于人啊。”

说到这里,她嘻嘻一笑,还不忘安抚一下已然白了脸的母亲:“娘放心,不是甚么要命的药,我也没吃多少,早就问过大夫了,他说就是泻几回肚的事儿,没甚么大不了的。要是有事儿,我还能在这与你说话?”

接着她话头一转:“不过要说没事儿,这话也不准。之后三日,我一直下红不断,还伴着恶臭,泄也生生搅着得疼,似是有鱼在里头翻滚。”

是那大夫症状说得不对?还是那药剂量过多?还是抓错药了?因此,才使她今后再不能有孕?她可真是受了大苦楚了,冯佟氏心疼不已。

正要对女儿说些关爱的话,冯娴忽地瞪着眼睛,如鱼眼般鼓突,朝她一脸认真地问道:“娘你猜,我后来如何了?”

冯佟氏见她一脸神经兮兮,一怔之下哑然,呆呆地望着女儿,见她嘴唇只是微微翕动,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下红三日,待第四日,我流出一团血肉。”

见母亲睁大眼,似见了鬼一般,冯娴又将一句话轻飘飘从嘴唇中间吐出来:“刚满仨月,已能瞧得清楚,是个男胎,”

她嗤嗤一笑,挖苦自个儿道:“头一回是误诊,这一回是真不能生了,呵呵,果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冯佟氏早已听得身子僵如门板,细数生平所见,从未遇过今日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脑袋里似有一只猫爪子四处抓挠,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她想大喊,想抽搐,想歇斯底里。念了四年的儿子,忽地听到女儿说她不能生,冯佟氏方才是伤心、失望、心疼,可当此时晓得,那本以为此生无缘的子嗣,竟是来了又走了,莫说擦肩而过,就是连孩子的脸蛋儿也没摸过一下啊,这又是多大的遗憾、无奈。

心仿佛滞住,连跳似乎都懒得跳,那是甚么滋味儿呢?她说不出。若是有人害这个孩子,那她还可以有个恨的人、恨的方向,可这是女儿自个儿她能如何,她也想生生捶死这条糊涂虫,可望着那张青灰麻木的脸,她知道,母子连心,谁的痛能越过亲娘,那死去的孩子,最痛之人还是冯娴啊。

叹口气,冯佟氏伸手将女儿揽在身前,似幼时两三岁那般轻轻椅,慈爱娇哄道:“娘的乖囡囡啊,莫要憋着,想哭就哭罢,这并不都是你的错,哭罢,哭完就好受了。”

冯娴被紧紧缚住,拘谨地不敢乱动。这副怀抱有些生疏,可却依然如遥远记忆里那般,似暖炉一样热乎乎的。其实她甚么都不想要啊,她不想长大,只想躲在爹娘的咯吱窝底下睡大觉,还有她的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心房轰然崩塌,她骤然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母亲的腰身。

阖紧模糊的双眼,伴着一串滚滚热烫的泪,冯娴撕扯着喉咙:“那馆主端的是个眼瞎嘴瓢的,可害苦我了!啊——我的儿啊”

第57章

冯娴扑在母亲的怀里,撕心裂肺哭了半晌,丧子的伤痛、五年的压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半晌,直到哭得没有力气,她才从冯佟氏怀里起身,垂下头,红着脸羞愧道:“女儿让娘见笑了。”

喉咙哑了、妆容花了,可精神头却饱足了,憋得久了,若不松一松,好人都憋坏了。

宋嬷嬷拿湿帕子替她试了脸,又打湿鬓角,为她顺好毛乱的发。冯娴从她手里拿过琉璃镜,敛起下巴颏,左右照了照,见容色已恢复方才光鲜,怯怯地瞅了眼娘和宋嬷嬷,这才露出了笑模样。

冯佟氏欣欣然打量女儿,满意地点点头,年轻真好,二十一的桃李年岁,这辈子还长着呢。

叹了口气,她朝冯娴语重心长道:“不生便不生罢,将来从小妾房里抱一个过来,去母留子也使得。”

冯娴默了默,无奈摇头:“钱逊去赴外任,要抱也得几年后了。”

想到甚么,她嗤地冷笑一声:“没我在他跟前碍眼,将来指不定领回来多少爱妾庶子呢。”末了,忍不住对着母亲自嘲道:“一大串的小庶子,到时可有得选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冯佟氏想了想,想指点一番这个外奸内傻的女儿,便说道:“他们全是下贱的,不配你跟着置气,拿起手段来,想把他们养成圆的还是方的全看你意愿。只要不是惊天的大动作,钱逊也不能指责你,若你手段高明,他还得感激你呢。”

冯娴对母亲说得不以为然,凭甚么让她教导,她才不想理那些碍眼的庶子呢,莫说教导训斥,她连瞧都不想瞧一眼,他们长成圆的还是方的与她何干。那个挨千刀的跟旁人下的崽儿,她看了碍眼!

瘪瘪嘴,她朝母亲抱怨:“钱逊他带了两个小妾走,却没带我,如此欺负我,他不是人!”

冯佟氏眼一瞪,这回没帮女儿说话,满脸不赞同:“你是正室啊,要侍奉公婆,抚育幼女。再者说,他去的是南边,那里燥热多蚊虫,你能习惯?”

冯娴想了想,仍是不服气,道:“他能待得,我又为何待不得。”

“说再多也没用,这几年你好好过日子,养养身子,没准将来又忽地能生了。”

想起还未寻着的外孙女,冯佟氏不忘数落女儿:“还有纯儿,你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有气也朝旁人发,那么多丫鬟妾室,还不任你磋磨?莫要将她当出气筒,嫡嫡亲的闺女,可不是外人,那可是你身上掉的肉。[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提起这不省心的废物点心,冯娴气又浮上来:“若不是她多余,占着位置,我当初生的定是个小子。如此一来,钱逊不会纳妾,我那苦命的儿子如今也还好好的。若能懂点事,我也就不这么气了。娘不知,近几月,钱逊已不大进正房了,来也是为着看看纯儿。对这唯一的嫡女,他虽不十分重视,却也能每月来上一趟。可每回来也只是瞧那么一眼,与我说不上两句话,本指着她能撒撒娇留住她爹,谁知这个不争气的,见了她爹跟见了鬼似的,一句话不说,专往我身后躲。平时就是一个不讨喜的性子,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似个独角兽似的偏乐意自个儿待着,丫鬟嬷嬷谁也不跟,娘说我能不来气?”

说到这个女儿,她是攒了满肚子怨气,末了直接置气道:“干脆死了算了,死一个少一个,我也能活得松快些。”

当大丫头雪莲雪芳将脏兮兮的纯儿领进来时,冯娴明显松了口气。望着她隐隐泛红的眼角,冯佟氏释然笑笑,这女儿口是心非的毛补是没改。

听说纯儿竟又是跑去花圃,冯娴气得又指着她鼻子骂了一通,之后领着被骂后反而乐颠颠儿的女儿回了房。

耗费了数不尽的心神,冯佟氏似被抽了筋,夜里洗漱卸妆通发后,便及早就寝。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早起也比往常迟了些,正让宋嬷嬷给她梳头,女儿冯娴忽然来了。

母女俩并肩坐在床头,见冯娴欲言又止,她满脑门子疑惑,朝女儿奇问道:“毓婷有事?竟如此急迫,快要用早膳了,为何不在饭桌上说?”

冯佟氏面上忍耐,心里却有些不高兴,还未梳妆完,女儿便贸贸然进屋,若不是发生了天大的事,这可是极为失礼不尊重的举动。

也确实没甚么天大的事情可发生,不过是清晨,冯元对管家冯春下了死令:冯府是礼义之家,无规矩不成方圆,只有遵规守矩才能源远流长。无论是主子下人,皆要懂礼、守礼,言要端、行要正。比方称呼上,冯家大姑娘早已于五年前嫁到魏国公府,已为钱家妇。今后若再来冯府做客,众人莫要再坏了规矩,混乱叫嚷,万万要对钱、大、奶、奶以礼相待。

冯娴一早起床,除了雪莲雪芳两个还不知情,其余脸熟的脸生的、一等的二等的、粗使的近身的,所有丫鬟张嘴闭嘴跟鹦鹉似的一口一个“钱大奶奶”叽喳叫着,细细一打听才知起因,她这才心一沉,心道爹爹果然还是不愿留她,一番明着训斥下人实则敲打她的话,生生让她脸皮臊得通红。

生怕爹爹忽然发威,还没用完早膳,就让她收拾行李回国公府。这不,一刻钟都不敢耽误,立马来到正房。

冯娴垂着头,颇有些尴尬,双手紧紧揪扯着帕子,指节攥得发白,想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冯佟氏急得不行,真是,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她这主母还闷在屋里不出去,坐月子呢?让下人见了成何体统!

皱了皱眉,她催道:“毓婷,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为娘了。”

见女儿面上带着难色,有甚么苦衷?叹了口气,她心一软,温言引女儿开口:“若是有甚么难处,拒跟娘说,嫡嫡亲的母女俩还见外?”

冯娴一喜,连忙抬起头:“我想求娘件事,娘可务必要答应我。”

冯佟氏端着肩膀,雍容地笑着点点头:“说罢,娘应你就是。”

默了半晌,冯娴憋得脸通红,终于咬咬牙,羞愧张口:“娘,我想跟你借些银两。”

冯佟氏狠狠一窒,松了弯起的嘴角,笑意渐渐散去,面上抖了抖,动了动嘴,恨不得吞了自个儿的舌头。

虽不情愿,但女儿开口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多少啊?”

“五、五百两。”

唔!冯佟氏抓起帕子掩住嘴里惊呼:“你要买地,还是想买铺子?”是给纯儿备嫁妆?

“都不是,娘不知,其实钱府的家一直由老夫人掌着,她是个吝啬性子,从前就将府里的账管的滴水不漏,我们院子一直过得颇是紧巴。但钱逊那时跟我还热乎着,不时交给我些银两贴补,可后来他再不给我银子了,我那日子过得甚是捉襟见肘。”

旁的事她都能与母亲直言,被丈夫冷落、在婆家不讨人欢心,这些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唯有这囊中羞涩的窘迫,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摊在太阳底下晒着。

冯佟氏心里忖了忖,母女间名义上是借银子,其实就是白送出去了,自个儿还能要?就算想要,也得她还得起啊。再说,她张嘴要多少,自个儿就给多少,若习惯了,今后嘴不得张熟了,把借钱当饭吃?

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为难道:“哎,再怎么说你也是钱家儿媳妇,他们还能饿着你冻着你?你也莫要大手大脚花销,你弟弟渊儿还没成亲,我也得替他打算不是?”说着话,让宋嬷嬷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女儿。

“你也莫嫌少,一般人家五十两可是够几年花销了。”

一般人家?粗茶淡饭的贱民,稀粥白馒咸菜干儿,那确实,砸破脑袋使劲儿花,一年估么也用不上十两银子。可国公府能一样么?

若借给她一半也行啊,母亲这五十两简直是打她的脸。手上使力,帕子被指甲勾出了丝,皱巴巴被攥成一团,她忍着羞愤,能说这银子不要么?骨气能当饭吃?再说,她这些年回娘家,连奴婢的体己都往兜里划拉,骨气早碎成渣儿了。

拿着那又热又烫灼人手的五十两,冯娴离了正房。

主仆二人静静走在抄手游廊上,雪莲跟在身侧,张了张嘴,见两旁往来丫鬟不断,到底觉得此时不便多言,就未作声。

而冯娴正攒着眉头,在心里细细打起小九九,半晌后她忽地眼睛一亮,对呀,还有那宠妾啊!那李氏住在玲珑院?

脚尖一转,走了须臾,她忽地顿着。虽说她从来在王氏刘氏那里刮让处,面上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可心里到底是有些虚气,这事于理不合,让人诟病。此时估么那李氏正用膳呢,这时候去打搅,她也颇有些不自在,还是稍后再去罢,且让那李氏安心吃个好饭。

冯娴回去后,与纯儿一道用着早膳。见女儿干干净净的,也就早起这须臾的功夫,过晌午,肯定完,驴打滚似的。

“稍后娘有事要出咱们院子,你乖乖的,莫要又往花圃钻,晓得么?”

见女儿乖巧点头,她撇撇嘴,嘱咐也是白嘱咐,待她回来时见到的定是一个脏孩儿。

想到一事,她连忙问雪莲:“打听过玲珑院了么,我爹走了罢?”

听到玲珑院,纯儿一顿,惹来主仆两个的侧目。雪莲回道:“老爷卯时末便走了,去上衙了。”

冯娴见女儿放下饭勺,拉着她的手娇憨央道:“娘要出门,纯儿也去。”

她猛地甩开女儿的手,正要斥责女儿莫要粘人,忽地想到,李氏乃是爹的宠妾,不好撕破脸,不能似在莘桂院那两个面团那里,吃拿抢要。还是要尽量以礼待之、以德服人,让那李氏乖乖地主动捧出银两,孝敬她才是。

带着女儿去,要钱也有了个由头,你见着我家孩子,得给孝子见面礼啊,纯儿是国公府嫡长孙女,礼你好意思给轻了?她也不怕那李氏是个难缠的,若是个小抠儿,她就让纯儿坐地上打滚耍赖。

嗯,此计高明!牵着纯儿的手,母女俩笑容满面,挺胸抬头地去往玲珑院。

满心势在必得,可当冯娴立在玲珑院正房阶下,望着那门口时,直如吞了整只烧鸡一般,被噎了个天昏地暗。

谁能告诉她,这肚子比山高、跟面墙似的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啥玩意儿?

老刘姑娘也没告诉她这李氏是个怀了孕的啊,这、这是不是自个儿反倒要给她见面礼啊?

第58章

冯娴端端正正摆着大家闺秀的架势坐在桌旁,心内有些泛酸。[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她坐在这外间,隔断处的垂帘被松下,里间根本瞧不见一眼,可估么也不用瞧,定是华贵异常。

便说这外间,桌椅乃名木,画饰乃大家,北面有处矮小的博古架,一人高,三臂宽,格子内各式摆件,黄金玉石陶瓷琉璃金刚石的材质,白菜骏马老者圆盘花瓶的样式,琳琅满目。

南面墙上挂的是一把弯弓、一方宝剑,这想必是爹爹当年用过的。墙角上头挂着把成色极好的琵琶,下头摆着架绿绮名琴。那斜挂的宝剑剑穗竖直垂到古琴上方,剑琴交相呼应,给人刚柔并存之感。

冯娴不禁酸溜溜道:琴瑟和鸣,果然是受宠啊,知道的以为这是个妾室的居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房呢。还有这玲珑院,占地大小适中,既不空旷,又不狭窄,有山有池,花鸟鱼的种类皆不是凡品。如此舒适的居处,任谁住了,不得赞一声美哉!

晓得爹爹对这小妾椒房专宠,以玲珑院为他常居之地,自然不会委屈自个儿,故而哪里寒酸也轮不到这里寒酸啊,这李氏端的是个会沾光的,嚼用住行,可不都与爹爹比肩!

再细细打量立在她身畔的好命人,因着有孕,浑身胖乎乎的。皮子倒是白净,脸蛋儿嘛,不如自个儿好看。不过这圆咕隆咚的,倒是聚福的人,是个能生的。

她这回来,是打算从李氏身上得些好处,纯儿便是那由头,可谁知这李氏挺着个大肚子,她哪还能说出口?按理说对着这个亲爹的姨娘,且即将要生下自个儿的庶弟妹,她是应该送份礼的,可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啊,她可不是上赶着往外出血的傻子,再说,她兜儿比脸都干净,啥也送不了!

她空手来,啥也没留下,再拍拍屁股走,这李氏也不能怎样。可若这么走了,她可不甘心。没法子?怎么可能,没法子就不是她冯娴了!

“伺候我爹多久了?”

“近一年半了。”

冯娴点点头,指着她硕大的肚皮道:“你这月份不小了罢?”

绿莺手托着肚子,秋云春巧在旁扶着,立了半晌,额角直冒汗:“将满七个月。[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这么久了,冯娴心里生了些小愧,连忙吩咐道:“别立着啦,快坐快坐。”

见绿莺颤颤巍巍入座,白皙的面皮又白了些,她心一抖,可别跟爹告状啊,天地良心,她可没故意使坏啊。想了想,便补救道:“听说你是大同府的,本来就胖,而且你五月进门,如今是六月,竟不知道这肚子竟这么大了,呵呵呵。”

冯娴干笑两声。秋云两个暗地撇撇嘴,哪有这么说话的啊,说人家胖还不够,又挤兑人家不检点有心机,顶着肚子进门。

绿莺抿嘴笑笑,望着纯儿开口道:“这便是大姑奶奶的千金、国公府的长孙女罢?”

见那小丫头一改当初的模样,乖乖挺身坐在凳上,齐整秀气,竟还难得地朝她咧嘴笑了笑又眨眨眼,天真可人,她不由心一热。那回她对这小丫头颇为不喜,不会谢不懂礼,邋遢手不老实,以为是个缺乏管教的粗蛮孩子,此时一瞧,竟还记得她,估么是个知恩懂事的。

对于冯娴忽然而至,她是晓得其中内里的。那回刘氏一席半是好心半瞧热闹的话,她本没当作天大事,大家闺秀,即便冯佟氏狠毒如斯,也不可能教出那般的极品女儿啊,她是以为因刘氏性子讨嫌,才不幸被频回娘家的大姑奶奶如此作弄的。

可此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姑奶奶跟个坐佛似的不动弹,只顾飘着眼珠子左瞧瞧又看看,半晌不入正题,她便知了,刘氏的话不是信口开河。

见李氏问起女儿,冯娴连忙热乎说道:“你叫她纯儿就行。”

又转身对纯儿说道:“叫声李姨娘,说句吉祥话,你李姨娘是个疼孩子的,叫了就能给你好东西。”

这话一落,众人惊得瞪眼,面面相觑:这又不是过年,还兴给红包那一出?再说,身份高低,你一介主子也好意思巴结个姨奶奶!

绿莺笑笑,让秋云去内室取出一物。待她将那物事戴在纯儿脖子上,冯娴才看清,竟是一个八宝璎珞项圈,她心里一喜,不住点头,心道这李氏果然是个上道的,不抠门儿!

架上摆的,都是值钱的,换作在王氏刘氏那里,她早上手夺了,可在这里,对着个大肚子宠妾,她还是有些顾忌。

挺起腰身,她扭身朝向绿莺,抚了抚掌,矜持笑道:“我呢,闺阁时在姐妹圈里也算才女一个。如今啊,仍不时心痒,总想寻人切磋一番,对个对子啦,作幅画啦。你也晓得,咱们府啊,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听说你是个熟读诗书的?”

这是要文斗?绿莺不知这大姑奶奶文采如何,但自个儿几斤几两还是明白的,真不想跟她比。

虽感觉这冯娴势在必得,可她还是想试着举一举白旗:“不过是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哪敢在大姑奶奶面前班门弄斧。”

冯娴被恭维了,捂嘴一声得笑,也不知这李氏是不是谦虚,是的话她也不怕,不是的话就更好了,且看她将这绣花枕头拍扁。

“不如定几个彩头,要不总觉比得无趣。若我赢了,便在那架子上挑个物件,若你赢了呢,便任意在我身上取一物,不拘头上插的还是身上戴的,如何?”

春巧气得想挠她,这人脸皮简直赶上皇上她娘了――太后。瞧瞧,腕子上戴的那是甚么呀,木镯!打鱼的估么都戴不出来这么寒酸的,还有脑袋上,插着扁扁几根棍儿,那是扇骨还是包饺子舀馅用的饺池子啊?方才见她一身华服,倒没让人主意那些。呵呵,衣裳倒是没捡寒酸的穿,可不,就算穿的是金缕玉衣,她们还能扒她衣裳充当彩头?

这时,只见冯娴面上不以为意,却大剌剌遥手一指博古架:“我看那架子上倒是有几样孝子玩的。”

到底是心里发虚,深怕绿莺拒绝,她未停顿,连忙朝女儿问道:“纯儿,你想要哪个?”

这样那李氏不能说甚么了罢,连孩子都拒绝,那她心得多硬啊!

纯儿眼睛亮晶晶,指了指一匹金灿灿的鎏金骏马。

冯佟氏暗咬牙,这傻孩子,那玉白菜和景德镇的苏麻离青瓶才值钱,金的本来就属下乘,你还选了个镀金的!

摇摇头,她朝绿莺笑道:“我们纯儿属兔,就那颗大白菜罢。”

见她方才便不时盯着那博古架,绿莺心内了然。若这架子上的东西都是自个儿的,她倒是不介意送冯娴几样。可她坐来时,这些便摆在那里了,又不是冯元当面赏赐给她的,她如何好意思据为己有后再大肆卖人情?再说,这玲珑院上至一只鹦鹉,下至一条鲤鱼,全都纪录在册,说白了,这个院子以及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冯元的,未经他允许,她能动?主人未允,拿即为偷!

朝冯娴抱歉笑笑:“请大姑奶奶恕罪,那些老爷嘱咐过,都是他的爱物,妾身不敢做主,不如拿些旁的当彩头罢。”

让春巧取出来一首饰匣子,冯娴本来觉得她有意推脱,还有些不高兴,待见了一堆珍奇玩意后,眼睛都直了。首饰珠子把件钮扣,古朴的又添别致,光亮的一股异域风格,心里一喜,她不好意思自个儿伸手,又将女儿推送出去。

不知为何,纯儿对五光十色的东西情有独钟,将一对琉璃耳坠和蓝宝石抹额紧紧攥在手里不撒开。

冯娴这回对她挑的倒是满意,心中宽慰,女儿这回眼色倒是没跑偏。她哄了半晌,纯儿才松开手,让丫鬟将那两样首饰放到托盘中。

绿莺见状笑笑,开口道:“不知如何比法,大姑奶奶请言,妾身洗耳恭听。”

冯娴刚要说话,便被一道低沉男声打断:“比甚么呀?”

众人一惊,绿莺看了眼更漏,才晌午,怎么就回来了?

只闻其声,根本不用见人,冯娴就知道这是谁。她有些心虚气短,并没立马起身,反而有些滞涩地继续呆呆坐着。身子稳如泰山,心里却仿佛有十只老鼠在上蹿下跳。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该怎么办?爹爹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会挨骂罢?会不会一刻不停,立马将她当包袱卷似的扔回婆家?

绿莺见冯娴沉默,只能她开口道:“回老爷,这不,大姑奶奶瞧屋外景致甚好,便邀妾身凑凑趣儿,对上几个对子应应景,也不负如此好的风光。咱们正琢磨着添几个彩头,想着有引子在前头,也有力气搜肠刮肚啊。”

闻言,冯娴恍然大悟,对呀,她们是要光明正大比试,顿时将腰板挺得直直。怕爹做甚么呢,她是来寻李氏说话消遣的呀,有甚么好虚的呀。不过,彩头?掩了掩袖口,将那木镯遮住,略偏了偏头,不想让爹爹瞧见髻上头饰。

咬咬牙,她将手探进前襟,把那张从娘那里要来的五十两银票狠狠掏出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托盘上。

第59章

冯元扫了眼托盘,又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冯娴头顶,倒未说甚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解下腰封挂着的玉佩,摆在托盘里,他朝绿莺笑了笑,道:“说起来,爷还不曾见识过你的文采,毓婷虽不是师从大家,却也能在选诗会上独当一面。今儿爷也为你们添个好彩头,你们二人尽力角逐,哪个若赢了,爷额外还会有赏赐。”

忖了忖,他眼一眯:“绿莺若赢了,明年咱们府邸正月的对联,便书你赋的诗句,由爷亲提。”

接着又转向冯娴:“爹新得了对猫眼石,毓婷若是魁首,爹便那宝石给你家纯儿把玩。”

正月门脸,贴绿莺的诗句,此举极能为她长脸。

一则,亲眷友人年节拜访,下车嚼吟门首两旁朱砂红底镶金大字,相熟的自能瞧出此龙飞凤舞乃是主人冯仲先所提,多嘴问一句,便可晓得这诗出自一府里懂文脱俗的偏室,绿莺便能在众人中得个脸熟。二则,府里下人瞧见这李氏姨娘的才华都被老爷贴到大门外了,晓得这姨娘受宠,还不上赶着巴结逢迎?

而冯娴的另赏,也算是投其所好,她也是极高兴。

冯元见长女满面春光,小妾腼腆而笑,心内熨帖,半日公务繁冗,此时这场热闹,倒颇能缓和心绪,他兴致瞧起来倒是比冯娴绿莺都大。

丫鬟重新沏了壶茶,又点上香,冯元坐在圆桌旁,扫了眼跟前立着的二人,开了恩:“你们两个都坐罢。”

让人在窗下的案子上置好笔墨纸砚,推开窗扇,虽是夏的尾巴了,可树上花儿枝叶仍是饱满未落,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出题人自是冯元,本想以夏为题,可翻年的对联是在正月,夏倒不合适了,冬又不应景,左右都是为难,不如打破陈规,不拘题目主旨,任意而为。

“就七言罢,句式不拘长短,人物景皆可取材。你们俩谁先来,不如抽签?”

冯娴瞅了绿莺一眼,转了转眼珠,抢道:“爹,还是女儿先罢,也好让李姨娘多准备须臾,不然女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她是打算先出击,杀了李氏的士气,再者,大多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若让李氏先来,而爹敲就欣赏先入眼的那首,她可不就吃亏了?

见冯元点头,冯娴缓缓走向窗下。

绿莺垂下眼,抚了抚肚皮,对这场文斗提不起一丝劲头。早起送走冯元,她睡了半个时辰的回笼觉,本还没睡醒,先叫肚子饿醒了。想吃过早膳再回去睡,没想到这冯娴就来了,墨迹半晌不走,末了提出对对子。好罢,对就对罢,对完赶紧走,她好回去睡晌午觉,可谁知冯元竟忽然回来了。

她颇有些憋闷,忍不坠诽:话本子里那些英雄怎么回回如曹操一样,随喊随到,每回都能及时救那可怜女子于水火中。怎么自个儿遇到他,每回他来都是差那么个半截,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晚,总也没个准头!

“怎么撅着个嘴?”冯元一脸疑惑地望着她。mht.la [夜夜小说网]

“”绿莺张嘴,哑然。怨气太大,嘴巴飞起来了?

想了想,冯元摇头一笑,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嗤道:“怕输?”

绿莺心内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大丈夫,才不怕输呢,方才在恨你没眼力劲儿呢!

摇摇头,她抿抿唇,不好意思笑笑:“早膳辣萝卜条吃多了,嘴里火辣辣的。”

冯元眉头一紧,生了丝不悦:“不是让你莫要再吃辣了么,多吃酸的q后莫要使性子了,与爷一道用过膳后再回去睡觉。”

就是因着不喜吃酸,早起才忍着馋,将他伺候吃饱,自个儿回头再吃辣的啊。这厮,端的是重男轻女到极致了!

真是不想理他,敷衍地点点头,绿莺扭过头望向被人遗忘许久的冯娴,两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没写完么?

阖紧上下牙,忍着呵欠连天,眼睛都憋出泪了。见冯娴以手撑案,翘首望着窗外,绿莺见不到她面上神情,只能闻见几声哀叹,心中烦得不行,林黛玉附身了?她竟不知,这大姑奶奶竟是个林姑娘那样的人物,这是又要吟首葬花吟后记?

有些好奇,她偷偷瞅了眼冯元,今他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老神在在地垂眸饮茶。她也想喝茶提神啊,可怀孕了不能喝呀,身前的甜水碗也空了,那还是吃糕饼罢。小嘴吧嗒吧嗒吞了几块软糕,愈吃愈困,眼皮渐渐下搭,她告诉自个儿,可不能睡呀,摔着可就完了。

忽地一声闷响,绿莺被惊地连忙睁开刚刚阖上的眼。转身一瞧,原来冯娴竟然已写完回来落座,只是眼皮通红,眼角隐含泪光,她愕然。

冯元见她迷迷糊糊的,温声问道:“又犯困了?”

绿莺连忙摇头:“无碍,妾身又精神了。”

冯元接过丫鬟的宣纸,朗声吟诵冯娴的诗:

“问世

山中清泉石上流,咿呀小儿枕上忧。

栅前妪翁忙耕地,屋内烛火已燃休。

夏走秋来痴心怪,情意缥缈惹人哀。

世人皆爱牡丹富,何必再把黄花栽。”

咂咂嘴,冯元品了品,心内大慰,这长女确实有点本事。

抚掌一笑,他开怀道:“山中穷苦人家没有仆人,夫妻若想维持生计,便顾不上子女。有人想贪图男女之情,却要忍受岁月变迁。世人皆爱西瓜,却对芝麻也不撒手。”

扫了眼长女及绿莺,他立起身,负手望向窗外,感怀道:“这首诗,分出三个层次,倒是直抒胸臆,道出了一个‘欲’字,所谓欲壑难平,人人都贪心,却不知,便如手中握沙,愈贪丢得愈多,须知,万事随缘。”

众人默了半晌,冯元转过身,朝绿莺温言询道:“到你了,身子可还好?”

绿莺点头应是:“妾身这便过去。”

“嗯,秋云,扶你们姨娘过去罢。”

立在窗下,绿莺心思急转,既然冯元已然发话,若自个儿赢,这是要年末贴出去的,是冯府的门面,那她就不能写的幸子气,要大气要喜庆,不能伤春悲秋。人物景,该以哪个落笔呢?扫了眼屋内,写人又该写谁,冯元么?物又该写哪个,饺子还是鞭炮?景呢,写腊月寒冬?

琢磨须臾,她吁口气,终于挽了袖,提气落笔。

绿莺的诗写得快,冯元眼含惊喜,这妾室果然不同凡响,文思急聚,下笔如风。待他拈起那满是墨香的宣纸后,神色却甚是古怪。

众人一奇,只听他念道:

“过冬

绿衣换白衣,花叶全藏齐。

春风吹口气,大地展朝气。”

冯娴憋不住,笑了出来,嗤嗤声不绝,她身后的雪莲也将脸憋得紫红。

春巧秋云两个倒是没笑,不过眼睛瞪得直要飞出来。

冯元呆呆举着那诗半晌,想解释其中意思,可哪须他多嘴,这打油诗意思明朗,就是说冬来了,不过又要走了,因为春要来了,一句话就是冬春交替,节气往复。

方才将长女夸了半晌,他也想给面子夸小妾两句,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憋了半晌才道:“嗯,五言绝句,简单明了,直入题旨。”

胜负已分,绿莺的两样首饰、冯元的玉佩及猫眼石,冯娴志得意满,乐颠颠儿捧着她的这些命根子携女离了玲珑院。

着人去置午膳,绿莺坐在冯元身旁,生受着他定定的目光,火辣辣地烫脸,今儿确实在他面前献丑了。

“你虽不是谢道韫那样的人物,可爷也不信,你竟如此不济,为何要让毓婷?”就算不为讨那彩头,她也不会故意在他面前闹笑话罢?谁家小妾不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在主子老爷面前争光露脸,博得好感宠爱?她今儿这一出,倒让他猜不透了。

绿莺一怔,那诗作得是挺不像话的,可她自来没在他面前显露过半点才情,好的坏的都没有过,只不过他晓得自个儿识字罢了,为何就认为她是藏拙呢?

无辜地红了脸,她羞赧不依:“妾身都够臊得慌了,老爷竟还要挤兑,简直是没活路了!”

冯元哈哈一笑,未在此事上再言,立起身,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揽在她后腰上,往床榻走去。

夫妾两个肩并肩股并股坐于床头,将绿莺抱在怀里,冯元边抚着她的大肚子便问道:“怎么这么静,爷儿子今儿怎么不练武了?”

绿莺嘻嘻一笑:“早起踢过腿了,怕是累了罢,歇歇,夜里再踢。”

想起一事,她仰起头,娇憨问道:“老爷今儿怎么晌午就回了,也没到下衙的时候啊?”旷职真的好么?

“今儿本没早朝,可皇上忽然下旨召见文武百官上朝,为的是要开凿大运河一事。”

说着话,冯元朝她凑过去,对着耳头眼儿轻声道:“下了朝爷便直接家来了,今儿再不用出门,与你两个在一处,你高不高兴,嗯?”

端起她的下巴颏,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和鼻翼,呼出的热气熏得她直犯迷糊。

绿莺望着眼前棱角分明的脸,深邃能吸噬万物的双眸,还有颈下伟岸的胸膛,顿时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肌理分明、汗湿淋漓、无穷蛮力的旖旎景象,那里有他的策马扬鞭,他的威武霸道,还有她的身不由己和意乱情迷,大灰狼与小绵羊的博弈,可怕又震撼。

她吞了吞口水,心里荡悠悠的,侧过头躲着:“妾身困着呢,想歇午觉”

“好好好,爷陪你一块歇。”

冯元将她抱上床,放下帏帘,从后探过手,伸向她细白脖颈下的襟口

翌日,冯元神清气爽去上衙,绿莺懒洋洋地挺在床上。近六个月了,浮肿的双腿犹如秤砣般,金莲信也鼓溜得犹如大白萝卜。

春秋拾掇案台,气答答瞅着首饰匣子里空出的两格,真是,怎么瞧怎么晃眼,迷迷糊糊就被人诳去两件好看首饰,再来几回,姨娘都得去要饭了。

见绿莺就知道傻乎乎地睡了吃吃了睡,她端的是恨铁不成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怨:“姨娘啊,你说你昨儿怎么回事嘛,你写的那东西,奴婢这不识字的都能说几句,湖里青蛙呱呱呱,地上□□在搬家,青蛙□□都一样,早晚都得被我抓。瞧瞧奴婢也会作诗呢,可比姨娘那个强多了。”

秋云见她嘴噘得如漏斗,取笑道:“呦,咱们春巧姑娘胆子真大,还敢抓癞□□啊?”

绿莺扫了一眼笑闹的二人,解释道:“大姑奶奶作的那首诗,你们领会其中意思了么,也认为老爷解释得对?”

春巧秋云对视一眼,臊着脸道:“姨娘,奴婢们不识字啊,不过听了老爷说的,奴婢也觉得那诗作得甚好呢。”

“确实是好,可那诗意,瞧在眼里,我看到的却与老爷有些相左。”绿莺摇摇头,忖了忖,道:“譬如,水上波痕涌动,我看到的是风,你看到的是鱼,因为每个人的思路不一样。再譬如,树枝伸展,为什么我只能看到螳螂,你却还能看到它身后的麻雀,因为立场不一样。”

在心里默默吟诵了冯娴的那篇《问世》,她娓娓道:“父母忙着种地,屋里的烛火已燃到头了,还不会爬的孩子却无能为力。情之一字,让人伤惹人悲,总是在傻傻地徒留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既然牡丹人见人爱,种它便好了嘛,造物主何必要造出来衅花呢。想问世人,可谁又能说得清?”

释然地笑了笑,绿莺叹息:“不受父母爱重,自比昨日黄花,满身情伤,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我又何苦去置气为难呢。”

见春巧两个似懂非懂,她未勉强,又补道:“况且,我却并不想要那提联的殊荣,本就是个卑微身份,做那虚浮的表面文章做甚么呢?除了成箭靶子,再外加得个假意虚情的奉承,还能有甚么呢?能让我的孩子身体康健?能让我敢说话、自在过活、受人尊重么?不能,都不能,甚至大姑奶奶也不会轻易罢手,下回再变本加厉,我岂不是更累?”

收了话头,绿莺扭身面向墙壁,不禁自问起来:娘亡故,被爹卖,已然犹如孤儿,委身富贵朱门,憋着小心过活,本以为与冯娴这样出身豪门、有父有母、嫁为嫡妻的人放在一处,定如云泥一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可如今一瞧,眼见不一定为实,华丽的外表下可能只是疮痍,破碎的布匹包着的也可能是璞玉。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个儿的日子也不算那么糟,命也不算那么苦了。

第60章

过了两日,春巧忽然将那首饰匣子捧来给绿莺看时,她一怔,空了的两格已被添满,一支珠钗一环玉镯。(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姨娘,这是怎么回事呀?”

春巧脸满脑门子上都是笑意,莫不是菩萨显灵,听见她总念叨,特意给她家姨娘变出来的?

还能如何?能拿得出这等好物色的,又能进她房的,除了冯元,还能是谁?绿莺笑笑,竟不知他还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

七月初六,又到了忠勇侯的寿辰。

冯元穿戴整齐,见绿莺仍在梳头,便一杯一杯将热茶吃着。半晌,扭过头,见她才开始画眉,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大早滴米未尽,喝了一饱肚子茶水,父亲过寿这等大喜日,他总如厕倒是不好。

暗叹一声女子就是麻烦,一尺宽的妆台犹如战场,一掌长的黛笔生生能憋死英雄汉,丢下了一声知会,他拂袖先行去了正厅。

待绿莺梳妆完毕,由春巧搀着,扶着肚子一步一步出了门时,心内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冯元说,侯夫人点名让她跟着去,她是不太想去的。这回是老侯爷的七十整寿,来的人多不说,排场也极大,她一个尴尬身份又身子不便的,去凑甚么热闹啊。

身子本就又沉又难受,还要费尽心神去客套周旋,她倒不打算左右逢源,可谨言慎行也是够让她累的了。今儿的发饰妆容,还有身上的行头,她全都选了又选,斟酌再斟酌,饰品古朴,衣着色浅花淡,端雅低调,既不会让冯元丢面儿,赴寿宴又不失礼,更是能让自个儿不那么引人注意。

饶是如此,她仍是骇怕面对那么多的人。诶?有了!她灵机一动,要不,到了侯府,待上须臾功夫,依旧效仿上回应付冯佟氏那一招,装身子不适,好逃回来歇着?

哎呀,不行不行,她摇摇头,侯府有坐家的大夫,万一他们非要让那大夫给她把脉可怎么办,她的孩子可禁不住瞧啊。

此时,侯府众人,除了慈祥的老夫人,在她眼中,全都犹如牛鬼蛇神,而侯府就是要煎她的油锅,去就是被炸,这心情简直比上坟还沉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她时而轻摇螓首,时而抿嘴莞尔,黑葡萄似的眼珠眨呀眨的,倏忽眯成弯月牙,倏忽瞠得滴溜圆,红艳艳的小嘴儿丰润润地嘟着,皮子俏白如羊奶,头发挽成随云髻,露出一截嫩盈盈的脖颈,肩头圆润如包子,引人抓握。

冯安痴痴立在原地,隔着树丛,微张着嘴,不错眼地将不远处的美艳小丫头瞧着,虽说有物挡着瞧不清腰身,可是以他的火眼金睛,这定是个个头不高、娇小玲珑的小美人儿。嘿嘿,小爷我就媳小鸟依人的。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这是谁家的须女,穿戴不俗,也没听说有远方亲戚来做客啊。

朝身旁呆头呆脑的小厮阿龅问着:“家里来客人了?”

阿龅挠挠头,哼哼哈哈笑着,一脸憨厚:“小的一直跟少爷关在汀芷院啊,哪里知道这些啊?”

这小厮本名叫阿福,是冯安见他生着一副黄龅牙,傻唧唧的,硬给改的名儿。改完之后更傻了,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日不提少爷被关,能死是不是!

嘿嘿,冯安一声阴笑,一个爆栗敲下去,再紧紧捂住阿龅的嘴,哼哼哈哈的呜咽声顿时被生闷了回去。

回过头,冯安望着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嘿嘿嘿,且看我将她吓上一吓。

拨开树枝,他蹭地一下蹿出来,咚地落了地,学着戏文里,一手遥指绿莺,梗着脖子一声问喝:“小娘子,哪――里去!”

绿莺正想心事呢,要不是春巧在侧,这一下子吓得她差点没趴地上去。连忙捧住肚子,以为是青天白日府里遭贼了呢,她细细一瞧,猛地一噎,这是那个不靠谱的大少爷?

多亏没把她的孩子吓掉了,否则她一定上去掐死这个不着调的货。心内没好气,面上忍着,她敛下眸子,恭敬福身:“妾身李氏见过大少爷。”

冯安早怔住了,瞠目结舌地望着映入眼帘的大肚皮,本以为是个豆蔻年华的花骨朵,怎么是个要开瓢的大西瓜?这都快生产了罢,还来他家闲溜达啥啊!艳遇成了魇遇,绮梦破碎,他没好气道:“李氏?谁家的?来我家拜访我娘还是我爹啊?”

离近了一打量,他倒觉得这芯人有些眼熟,貌似哪里见过,攒着眉头回想道:“你是冯管家的儿媳妇?不对,你是宋嬷嬷的孙女罢?”

绿莺嘴角抽了又抽,没想到这大少爷记性这么差,她进府第二日还给他敬茶了啊。

还有,她该如何解释自个儿的身份呢,难道跟他说:我是你爹的妾室?还是说:我是老爷的妾室?似乎怎么说都不对,端的是别扭还难堪。

春巧见状,连忙回道:“奴婢春巧见过大少爷,回少爷话,我们是玲珑院的,这是我家李姨娘,五月初才进的府。这就要去正厅,跟随老爷一块去侯府祝寿,敢问大少爷,可否能允我们主仆二人先行一步?”

冯安这才恍然大悟,那日确实是见过爹这个新纳的妾室,可这是爹的新宠,又是个肚子鼓溜的,他既然不能窥伺,哪还有心思细瞧,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丰满的主儿。

挺挺腰板,他负手顶了顶扁平的肚腹,骄声道:“巧了,小爷我也是去正厅,祖父过寿,我哪能不去?走罢,一道。”

绿莺无法,只能错开半步跟在他后头往正厅行去,心内颇有些别扭,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不是全懂,似这种,父辈屋里的妾室,跟儿孙辈单独待在一处,于理上,合么?

抿抿唇,她垂下头,侧过去轻声问春巧:“我是老爷的人,与少爷走在一处,是不是不合规矩呀?会不会遭人话柄,牵出麻烦?”

春巧是学过宅门教条的,闻言,一阵好笑,朝她无奈道:“奴婢的好姨娘啊,你与大少爷又没待在一间屋子,又没大门紧闭,只是一同前往正厅,难道还要做作地分两条路分头走?还是说,让大少爷先走,咱们掐算上时辰,估么他到了,咱们再迈腿?再说了,大少爷发话,咱们还能拒绝?”

说得也是,绿莺放了心,便不再纠结。

已入秋,梧桐落叶,风忽南忽北地吹,一阵香气从身后飘来。冯安深深一嗅,啊,这是体香还是熏香还是脂粉香,又甜又娇,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他浑身酸麻,爽,苏爽!倍儿苏爽!

回过半个脑袋,他肆无忌惮打量起后侧方的美人儿来。个头儿娇小玲珑,身形圆润,颇有些肥姿,可又不肥得膈应人,便如前阵子吃的那肉粽,软软糯糯,引人垂涎。举止适宜,可跟他以往的那些庸脂俗粉大不同,那些简直是俗不可耐!

见了一两银子眼睛瞪成鸡蛋,攒了二十根簪子恨不得插十九根,手脚不老实的偷完银票往裤裆里掖,大解后,一介奴婢不更衣也就算了,还不洗屁股,行事时小裤上还能看见屎。一个个都不认识字,那回他心血来潮做起先生,教了几日,那丫鬟也有些灵气,他一喜,将来他也能红袖添香了罢,直到她将“叹”读成“吠”,他咬牙忍了,直到再后来,将“一路顺风”生生读成“一路归西”,他就再也忍不了了,这得有多瞎!从此,彻底打消了自个儿培养红袖的念头,还是将来买个会识文断字的红袖罢。

这小姨娘,走路温温吞吞,回话时低眉顺眼目不斜视,一看便是优雅有度、知书达理的内秀女子。

绿莺不知自个儿肚子里装没装内秀这东西,可腹里却有团火,要炸了。这大少爷还要不要脸面了,丫鬟穿梭间,他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登徒子病犯了?

“大少爷且看路。”隐晦地提了提,他明白罢?

冯安不明白,将阿龅一脚踹到自个儿身前,手搭在他肩膀上,不用眼睛也能走路。

绿莺暗地撇撇嘴,用不用给你找根棍儿啊。

也没用多久,正厅近在眼前。

大老虎就在里面,冯安不敢再造次,将长腿跑掉的眼睛收回来,板着身子一脸严肃地进了屋。

绿莺随后,进去后挨个见礼。

见了她,纯儿对她天真一笑,冯娴点点头,冯佟氏一个瞪眼。

见长子与妾室前后脚进了屋,冯元不动声色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

他倒也未说甚么,当先立起身:“走罢,侯府今儿人多,咱们就少添些麻烦,我让人备了顶宽轿,毓婷带着纯儿,跟你娘乘一顶罢。”

一溜形往东侧小门处行去。摇椅晃间,冯佟氏愈想愈气,朝女儿冷笑:“瞧瞧你爹,又要带她去,这是去哪都不忘带着,就差拴裤腰带上了!”

第61章

冯娴扭头扫了一眼轿外,轻声感叹道:“总说男子薄情,可我看爹,倒是长情得很,这李氏果然是个有福的。(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娘,我看她性子倒不错,可比我家那几个炸毛鸡省心多了,你就别气了呗,与她好好相处,将来让她在爹面前替你转圜转圜,让爹也能进进你的屋子。”

闻言,冯佟氏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敢置信,尖着嗓子道:“你缺心眼儿罢,让我去跟一个下贱胚子好好相处?天爷祖宗,我还让她替我美言?你是傻透气了罢?这黑白颠倒的毛病终于用在娘身上了?”

她这个怄啊,都说女生外向,嫁了人就向着婆家,她这女儿倒好,竟然拿话挤兑亲娘,还向着父亲的小妾,简直是不孝女!

冯娴冤枉死了,她也是为娘好啊。她是吃过独守空房的苦,女子,便如花骨朵,少了浇灌,日益枯萎。孤枕寒裘中,叫天天不应,她那时多羡慕那些卑微乞怜的妾室通房,可以可着劲儿厚着脸皮地去求宠去拽人。她呢,虽说平时不着四六,可又哪里是没受过礼义教条的粗妇,使尽手段撒娇卖痴引诱争宠那一着,她下不来脸做。

她那时多么希望那些人能手下留情,她是正室啊,也能让她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成了糠了心的萝卜,蔫巴巴得难受。

母女两个心事南辕北辙,说不到一处去,索性闭口不再言语。

椅间,纯儿自在地随着轿身摆动身子,颇为得趣。懵懵懂懂地望了望娘亲,嘻嘻,真好,又跟娘待在一处了,娘今儿不会撇下她了。

下了轿,冯元走在前头,冯佟氏落后半步,再是冯娴,最后是绿莺。

冯佟氏抄着手,堵着气,回头一望,见春巧扶着绿莺,愈加来火,妾室排瞅直比她这正房太太还大,使劲儿扭回头,大声道:“奶娘,过来!”搭着宋嬷嬷的手迈进了侯府上房。

这回寿宴,因着是大寿,远亲近邻的人多眼杂,便不能如往常一般没个忌讳,男女之别还是要守。未嫁的初嫁的一溜娇滴滴羞怯怯的大姑娘小媳妇,全在隔着厅的另一间上房。此间屋内就剩下侯爷夫妻俩及一众男主男客、年长的太太还有身后立着的一众丫鬟通房姨娘。

饶是如此,屋里仍是堵得满满当当,冯娴跟着丫鬟去了对门那间。冯元在门口往里略扫了一眼,见来了不少远的近的表兄弟以及侄儿外甥等外男,便回身朝绿莺道:“你也跟着毓婷去那间候着罢。”

这乌泱泱的人,大老爷们跟一座座山样,绿莺早眼晕了,得知能去那人少的屋子,如蒙大赦,福身应是后便转了脚尖。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冯元入了座,冯佟氏直挺挺立在他身后。心内不快,对门那间是千金秀待的贵地,李氏一个奴才去干甚么,端的是一只老鼠去搅和一锅燕窝粥。再说了,这在场的各家太太身后都围着一圈人,整个串的姨娘通房。

大家太太,平时比的就是掌家之能,银钱阔绰,小妾服帖,子女能耐。子女她拿不出手,银钱此时不方便比,能比的就是出了门子,即便带着百八十个花蝴蝶似的小妾通房,也能将她们训得老实,在外跟猫咪似的,敬着太太围着太太。此时她呢,跟个光杆司令似的,身畔干巴巴杵着宋嬷嬷一个老白菜帮子,生生落了下乘。

这厢,丫鬟打起帘子,绿莺嘴角挂着笑意,被春巧搀扶着进了门,一抬头,顿时呆成石墩子。

本以为这屋里的人能少些,科貌似比那间还多。

这间跟方才那间侯夫人常用的起居室大同小异,也有个广面的罗汉床,座椅倒是不少,摆满了墙面,大圈椅小圈椅圆凳方凳小绣墩儿。罗汉床歪着、椅子上坐着,密密麻麻的人,方才那间老少爷们高矮胖瘦还有个分辨,此时这一溜柳条身子芙蓉面,皆是年轻轻的花骨朵,身上着的红粉藕荷艳衣裳,打远一瞅,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哪还能分辨出谁是谁!

当然了,也不用分辨,这一众人里,除了冯娴,绿莺一个都不认识!

“妾身李氏见过各位奶奶、各位秀。”松开春巧,她福了个礼。

自打她进门,众人便立起身,以为她是哪家的奶奶或姑奶奶,自是要相互见礼。直到见了她半蹲的福礼和请安的自称,又忽地一窝蜂坐了回去,哦,原来只是个姨娘啊。

坐回去又开始猜测,这是哪家的姨娘,这么大的肚子还出门。在人前,自是要守着闺秀的规矩,不会交头接耳,但会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眉目之间打着官司。

表亲睁大眼,问询冯开家的几位姑娘和媳妇:应该是你们侯府的罢,是老爷房的还是少爷房的,怎么这么大的肚子还被支使出来应酬?

大老爷家的人眯成小眼,无辜摇头:老爷房里有孕的姨娘娇气,怕风把孩子吹出来,在屋里养胎呢,仨月没见光了。少爷房里的刚生完,关死门窗坐月子呢。

冯娴抿抿嘴,见众人都跟昏了头的驴子似的,心里不住地窃笑。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怎一个苏爽了得!

“咳”轻咳一声,见众人目光被引了过来,她拈起帕子捂嘴笑笑,温婉道:“她是我爹房里的李姨娘,六个月的身子了,可禁不住你们猜测。”

说着支使丫鬟:“快,在我身边摆把椅子。”又朝绿莺招手:“来我这坐。”

绿莺干杵在门口,感觉自个儿跟猴子似的被人观望,身份使然,不敢冒昧落座,可这么一直傻立着甚么时候是个头啊。见大姑娘发话,心一喜,连忙捧着肚子颠儿颠儿往冯娴那走去。

这时,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似一把惊雷,将绿莺生生震在原地。与春巧对视一眼,主仆两个心里皆是一沉,就说今儿不会顺当,果然!

说话的是个三十年许的妇人,身着翠绿底雪白花图案的襦裙,微歪在一方茶案旁。吃了口茶,她伸出兰花指拈起帕子,轻按唇角,轻飘飘说道:“毓婷啊,莫要任性,规矩还是要守,哪有秀和姨娘同起同坐的理儿?来人,给这李氏拿把小杌凳,就摆我脚前罢。”

端雅的做派说出的话带针,冯娴一气,刚要起炸,想了想还是忍了,憋着火平声道:“话说得不错,可也要看情况,难道为了规矩连人情都不讲了?小杌凳那么低矮,我家姨娘窝不下蹲不下的,若是我那庶弟有甚么不妥,你负责?”

那妇人一声冷笑,说话仍是轻声细语的温柔:“真是笑话,谁家姨娘不是这么过来的,八个月还在立规矩,就你家的是瓷烧的?还有,长辈讲规矩,你不懂就莫插嘴。”

简直欺人太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冯娴啪地一拍桌案,高声喝道:“仲于云!”话一张口,她忽地想到一事,嗤嗤一笑,挑起一边眉毛,朝对方抛了个嘲讽的眼风:“哎呀呀,不对不对,是于云才对。”

接着又肃回脸,抬高声,继续喊道:“于云,你发疯出去疯,是当我冯家没人了?”

那妇人文气的脸终于龟裂,眼含利光,气道:“住嘴!直呼长辈名讳,没大没小,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想翻天不成!”

几个姑娘见状,急得团团转,连忙做起和事老,跟着劝道:“娴姐姐慎言啊,不能对表姑姑不敬啊。”

“大姑娘不必如此。”绿莺上前,拉住冯娴的手摇摇头,再这么吵下去,惊动那间屋子,倒霉的还是自个儿。

小杌凳确实是奴婢姨娘坐的,她不是没坐过。望着那不及腿膝高、两掌长两掌宽的方凳,从前坐在上头洗衣裳洗山楂、绣花缝袜,给刘太太捶腿捏背,各种自如,可如今让她一个身怀六甲之人窝着身子蹲去坐下,哪能舒服。再者,似从前那样伺候刘太太也好,让她给冯佟氏立规矩也罢,她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此时,众目睽睽下,人人高她一等端身坐着,让她俯身去矮上一截,蹲坐于两掌间抻着脖子仰视众人,怎一个难堪了得!

春巧红了眼眶,紧紧攀着她的胳膊,将她抓得生疼。绿莺呆呆望着杌凳前那妇人裙子上绣的木芙蓉花,这是何人,为何如此为难她,莫说得罪了,就是见都不曾见过啊。

硬下心,昔日韩信□□之辱尚可受之,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都不惧怕,她一介小女子,将颜面何必看得那么重呢?

绿莺挣脱出春巧的手,捧着肚子走到那妇人身前,背过身,一手护住腰身,一手敛裙,春巧要过来抚她,她朝春巧摇摇头,咬着牙,就要蹲身。

可她竟忘了,此时是怀着身孕,哪还是从前的自在身,从前弯个身,再撅下臀便能落座的简单动作,此时却难上加难。肚子鼓着,后腰仿佛有个木桩顶着,腰身不由自主被带着往前,根本没法自个儿下蹲。

狠狠心,将脸面抛到天边儿,她叉开两腿,蹲成马步,一手扶住泄,一手往后探去,去够那小杌凳。

她知道此时自个儿是多么难看,似田蛙?众人呆呆望着她,短短须臾功夫,绿莺看尽了人间百态,纯儿在哭,旁的无知小儿在窃笑,那些千金闺秀娇娇媳妇面有不忍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人人存有善意,却又将贵贱分明尊崇到底,她忽地有些疲累,竟然对这样的日子生了丝厌倦,难道将来日日都要面对这不期而至的难堪?

春巧见她摇椅晃,想去上前搭把手,被绿莺眼神止住,顿时气得一跺脚,姨娘怎么这么倔呢,非要让自个儿心疼死?

“且慢!”绿莺正歪着身子,猛地被一惊,忽然泄了力,往后一仰,幸好春巧早已护在身后,一把将她接了个正着。

出声的是一身粉藕,脸儿圆圆的姑娘,她忽地立起身,朝这边走了几步,扶过绿莺,朝她抱歉笑笑,便这么楞生生地将她扶到了自个儿身旁的空座上。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绿莺怔怔地入了座,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那一身木芙蓉的妇人厉声道:“冯璇,你这是何意,当我不存在?”

“表姑姑此言差矣,璇儿正是因为尊敬表姑姑,方才才不敢轻言质问。可最后还是看不过去了,旋儿倒是不明白,表姑姑为何如此为难我叔叔的姨娘?”

还没等那妇人有所回应,冯娴忽地朝天翻了老大个白眼,嘟囔道:“还能为何,不就是老鸟又发春心了?”

第62章

那妇人耳尖一动,嗖地扭过头来,立起身,指着冯娴厉声质问:“你说谁是老谁发春心?”甚么老鸟,甚么发春心,简直卧秽语!

绿莺急得浮肿的腿上直转筋,虽不知大姑奶奶这话是何意,可到底是为了自个儿出头啊,这妇人貌似还是个长辈,冯娴的名声本来就不剩甚么了,忤逆长辈的名声若再传出去,可如何是好啊,到时候她心里不得愧疚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轻轻在后头扯了扯正梗着脖子似一只孔雀似的冯娴,她悄声道:“算了,这位表姑太太说得也没错,大姑奶奶莫要再说下去了,侯爷大喜的日子,咱们闹得大了不好。”

将绿莺拨拉到一边,冯娴摇摇头,如今已不只是为自个儿家的人撑腰的事了,她就是看这根老黄瓜,不顺眼!

她满面笑意,手往窗外那鸟叫声处随意一划拉,道:“表姑母快听,那母麻雀叽叽喳叽叽喳的,那是想汉子啦,求偶呢。虽说如今已入秋了,可人家却不嫌晚,下手要是不快些,冷着炕头,咋过冬啊?”

外头确实有麻雀在叫唤,可绿莺还是听明白了,大姑奶奶这是讽刺这妇人独守空闺呢。可她不明白,这妇人穿衣发式明明是已嫁的,难道是失了丈夫宠爱,从此不迈步正房?不对不对,这理不通,各人家的老爷乐意去哪个房过夜,外人哪能晓得。还有冯娴又是仲于云又是于云的唤她,怎么回事?

即便她真的闺房寂寞,又为何为难自个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家里的姨娘呢?

绿莺不禁细细打量起屋里众人,全是年轻的未嫁和已嫁的新妇,冯娴二十出头,还有几个小媳妇比她长一些,二十四五的年纪,也就这三十几的中年妇人岁数最长,应是个掌家太太了,可为何不去那间太太聚着的房,而是在这间?

满脑子的疑问,偏又没法去问,只能眼睁睁干瞧着这场大火一点一点着下去,作为那个点火的火折子,她直感觉自个儿被烧得翻天覆地,难受忐忑,心如被煎被烤。(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那妇人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只有她和冯娴心照不宣,在场之人皆是年轻小辈,哪里知道其中机锋。有几个小丫头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闻言还翘首往屋外瞅,想看看麻雀间的一见倾心是怎么一回事。

冯娴见她有苦说不出,心内差点没笑死,忍乐忍得脸皮直抽抽,又补了一刀:“麻雀哪有人家小燕子命好啊,成双成对的如今已经飞去南边过冬啦,就它,瞧瞧,傻杵在枝头扯脖子干嚎,啧啧,可怜呶!”

那妇人顿时脸上青紫,生生憋成了木瓜。案下帕子被扯得稀烂,面上却缓了缓,只冷笑一声:“你还是幼时那个性子,嘴巴不饶人,就知道说旁人,好像自个儿过得多好似的!”

冯娴被一噎,确实,自个儿如今过得跟狗似的,还在这乐滋滋地说旁人,忍不住心里一抽疼。可她再看这老黄瓜那不招人待见的模样,心又平展了。谁定的规矩,自个儿过得不好就不能说旁人,难道非要过成公主那样,才有权利张嘴?可世间又有几个人有那公主命,人人都不能说话啦?

正要张口,那妇人却已不再理她,心内屑笑,你冯娴不过一个傻大姐而已,我还不耐烦跟你撕缠。再加上冯娴的冯府长女身份,她还真有些忌讳,为了将来,不宜撕破脸。

转向前头向她质问的粉衣圆脸姑娘,雍容开口道:“璇儿既然说不明白我为何为难这李姨娘,那表姑母且先问问你,凭甚么就说我是故意为难她呢?”

冯璇是侯府大老爷冯开的二女,文静的性子本就不善辩驳,此时更有些词穷。

这表姑母的话颇有些堵人,她该怎么回?姨娘坐矮凳子在理儿,可情理情理,情在前理在后,不能万事皆用,可偶尔也可破个例嘛。在自个儿家的人面前,主子赏月份大的姨娘个大凳子坐,谁也说不出话来,但若有那顽固重规矩的长辈摆脸子要说教,也不违理,尊老爱幼是美德,长辈即便说白菜是黑的,那小辈也得笑着附和:黑啊,真黑!

可那也是在自个儿家里,只要大家长愿意,或摊上个糊涂昏庸拎不清的主子老爷,宠妾灭妻也是常见。可若是来做客的,再是个木鱼顽固脑袋、把礼义规矩看得比命重的,也不会轻易插手旁人家的事,顶多冷笑两声,回家后谩骂两句这家没规矩最丢人云云的话撒气罢了。谁似这表姑母一般,咄咄逼人,大家出身,还跟个姨娘一般见识,也不怕丢面儿!

人人爱面子,不爱的那是无赖。故而,说她是故意为难,一点也没错,不过这道理却是不好讲出来的。人家就做客,就多嘴了,就欠儿了,你能咋地?

冯娴见堂妹跟哑巴似的,急得头发直竖,这春黄瓜一定要拍啊!气焰都长到三尺高了,她如何能忍。可奈何此刻心比天高,嘴却忽然笨成了棉裤腰,天爷祖宗,她也不知该说甚么啊。无助间她望向纯儿那处。

大老爷的正妻冯戚氏生有四女二子,长女已出嫁,今儿未来,此时这间屋子,除了次女冯璇,还有三女冯阮和幺女冯蝉,这两人正娇哄着不住抹眼泪的纯儿。呜呜,娘生气了,李姨娘被欺负了,那个坏人还笑嘻嘻的,哼,我瞪,我使劲儿瞪,将你这大坏蛋瞪没!

冯阮与冯娴对视一眼后,趴在幺妹耳畔吩咐了几句。九岁的冯蝉点点头,趁众人不注意,几步跑出了房。

那妇人等了半晌,见冯璇词穷、冯娴灭火,心内得意,朝她二人扬声道:“你们两个,也该懂点事了,一个当了娘,一个马上要出嫁,还没规没矩的,也不知表嫂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本应成为名媛姝丽,如今一个个都成了不知尊卑,不守礼义,与奴婢为伍不以为耻,反而还引以为荣的糊涂人,简直让人痛心。”

闻言,冯娴立马一个嗤笑:“你当然是恨不得我娘一无是处,你好取而代之,简直痴人说梦!”

她在名声一事上是个马大哈,还没明白过来这表姑母的话说得有多不合适。可冯璇就不一样了,已定亲将要出嫁的闺女,被长辈批判过,若将不好的名声传出去了,夫家知道了,会作何想?

脸一白,冯璇气得直哆嗦,不知这表姑母说这能坏她名声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可无论存着甚么心思,单论这话,也分明是指鹿为马!只是体恤个大肚子姨娘,怎么就成了不守礼义的糊涂人了?

绿莺也是又羞又气,方才还是迷茫不解和自嘲,不明白自个儿怎么就成了这妇人的出气筒,可此时还真有些恨上她了,这没完没了的劲儿,简直是失心疯!

她是冯府的人,冯娴替她撑腰,理所当然,可大老爷家的冯璇,与她未见过没交情,为了她,被羞辱、被亵渎,凭甚么?她不愿!

春巧见她要出头,连忙死死握住她的胳膊,朝她死命摇头:不可啊姨娘,以下犯上,到时谁也保不了你啊!

绿莺红着眼眶,激愤地推着她的手,眼神示意她撒开:你放开我,我只是去跟她说我坐!我立马坐!让我坐多久我就坐多久,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坐三年,坐到她满意为止,求她不要再为难旁人了!要磋磨就磋磨我一个,难道这样都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啊姨娘,你莫要使性子,便是不想着自个儿,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小少爷啊春巧瘪着嘴,死命摇头,咬着牙,将泪咽往心里。

怔怔低下头,绿莺望着自个儿圆滚滚的肚子,对啊,那里还有个小人儿,即便在这个针锋相对的时刻,四处火光,也依然影响不了他,还在时不时地翻个筋斗云。

她知道,此时最好的法子,是她赶紧去对屋寻冯元,让他施手段堵住此时这屋里的悠悠众口,不要让那话传出去。就算她出头又能如何,说两句呛话,那妇人可能不仅不气,还高兴呢,没准正等着她来送死呢,她呢,被打、被卖、被杖毙?

那妇人若是炮筒,冯娴冯璇就是炮弹,而她就是炮灰,最后灰飞烟灭。可是,当那二人正在前方血战迎敌的时候,她要抛下拉她出水火的恩人,做逃兵么?抛弃正挣扎在雪泥浆中的同伴,自个儿独自登上白如雪的高台?

懦夫!可耻的懦夫!她办不到!

可形势比人强,难道你的自尊心比冯璇的名声还重要?绿莺最后留恋地望了二人一眼,松开推脱春巧的手,与她一同缓缓退到墙边,往门口蹭着。

就在这时,一声门响,冯蝉扶着老夫人出现在门口。

第63章

老夫人的出现,让众人面色各异。[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冯娴一喜,示威地朝那妇人挺了挺下巴。冯璇委屈地落下眼泪,朝祖母扑去。绿莺则是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后怕,方才若凭着一股子冲动劲儿,顶撞了那表姑太太,不知此时她还能不能好好地立在这里了。

那妇人倒是不惧怕,她说错甚么了么?做的又哪里不对了?规矩是山,严肃巍峨,她尊崇罢了,谁能挑出她的错?就是侯夫人也不能!不过只是不甘心地阖上了嘴,面对这家族第二尊贵的老太君,敛回扬起的下巴,收起激昂的锋芒,露出了亲切孺慕的微笑。

听完耳边孙女的哭求,老夫人点点头,缓缓进了屋子正中。

先看了眼绿莺,从面上到肚皮,大略扫了几眼,见没甚么不妥,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不曾问话,甚至不曾引起众人的主意,这等恰似无意的举动,顿时让绿莺心内一暖,老夫人不仅没怪她起祸,还如此关怀,端的是个明是非的主子。

罗汉床已空出,临近的秀们已然扫榻相迎,老夫人却不坐,而是回过神来面向众人,使劲儿朝地上杵了杵龙头杖。梆梆梆,至尊权威下,人人噤若寒蝉。

绿莺也似旁人一般低垂双眸,可仍是忍不住轻掀了掀眼帘,偷瞄了一眼此时给予这间屋子无穷威慑力的老夫人。见那张平日慈祥无害,笑时一脸大菊花的脸上,一双本该因年迈而浑浊的眼,竟如寒星一般肃冷尖锐,直戳人的心窝子。

那双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在那妇人的面上顿了顿,也只是须臾的功夫,便又将视线移开,朝着众人沉声说道:“今儿这屋子里,没有外人,皆是冯家近亲,说的也都是庆贺侯爷大寿的吉祥话,旁的话一律不曾论起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若有歹人存着腌臜心思,传出去与庆寿之事不相干的话,便是与侯府对立。老身必要告知侯爷,不仅亲眷断亲,还要倾侯府之全力,要那歹人阖府,永世不得安宁!”

小媳妇上要应付端着脸的婆母,下要周旋在一众心口不一的忻妯娌间,个个是人精,这话懂。未嫁的秀们更是将名声看得跟清白一样重,更懂。几岁的孝子就不懂了,不过就是因着不懂,才不会存着坏心眼,传出甚么不好的话来,并且去哪都有爹娘兄姐领着,更不必担心。

这下,冯璇擦了眼泪,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关心她的人如释重负,不关心的也没甚损失,大家各自欢喜,终于从这既热闹精彩又尴尬忐忑的局面中解脱出去,跟着老夫人去了大厅入席。

侯爷整寿自是要隆重些,千里之外的亲眷友朋,能来的都会来,戏班子也请的是京城最大的庆生班。

外院置了十桌流水席,供来庆寿的那些在朝□□品芝麻官六七品黄豆官和邻里富家客享用。固定席面皆是近亲家眷,花园是男席,大厅摆女席。

大厅里,大中小三桌席面并排摆放。

正中是一环大圆桌,侯夫人携一众太太所坐,当中有出嫁的两个女儿姚大太太和常大太太,儿媳冯戚氏和冯佟氏,还有两位近亲,乃是她娘家表妹和弟妹,另有几位远亲。

右侧桌坐的是一众未出嫁的秀表秀和年轻小媳妇,左侧便是绿莺所坐的姨娘桌了。

姨娘不被带出门,亲戚家的倒是没有,只有侯府本家的在座。侯爷原有两位老姨娘,并未生养,且早已不在人世。冯元的妾室只来了绿莺,故而,这桌除了她、大老爷冯开的几位姨娘,再有就是侯府的几位少爷房里的了。

除了被众星捧月的老夫人,就属绿莺最惹眼了。往来女客中,可没有怀孕的,就算有,肚子扁扁,人家不说,你也是看不出来的。引人注意是必然的,可她没想到,这其中倒有几束若有似无的敌意传来。

近数便是她所在的这桌了,简直将她当成了箭靶子,可着劲儿地朝她飞眼刀子。右侧那桌坐的人,便是方才她待过的那间屋里的,都见过了,除了冯璇偶尔与她视线相对时,回给她几个善意的微笑,旁人都没兴趣将精力浪费在她一个无关人身上,只剩下方才为难她那妇人,一脸古怪地望着她,将她当成了树上的麻雀,恨不得立马弯弓将她射之。

那眼神太过复杂,有恨,有嫉妒,有轻视,更有不甘。不甘?嫉妒?难道她做梦都想当丫鬟?还是小妾?哦,那自个儿愿意跟她换。还有,轻视?真是够了!凭甚么轻视她,她做错了甚么,出身、境遇,这都不是她能选的,如果真能选,那谁跟她换换命,只要不是倒夜香的,她都乐意。

这绣了一身白花花木芙蓉的妇人,不知在何时不知因何事将她当成了眼中钉,再加上方才的那场纠缠,她瞧自个儿不顺眼,绿莺能想得通,可这桌几个大老爷的姨娘狠叨叨地瞪着她,恨不得吃了她的模样,是、为、啥、呀!

她这个双身子,平时最能吃的人,此时竟不知嚼在嘴里的是肉还是豆,是甜还是辣,简直如坐针毡。身旁的几位不时瞪她几眼,拿话挤兑她,她都不知自个儿甚么时候得罪这帮人了,根本没打过交道啊,简直想去哭一哭长城,端的是比孟姜女还冤!

难道是为自家老爷抱屈,恨冯元出息盖过兄长冯开?那干她何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被黄雀吃了,它倒勉强可以怪一怪那倒霉的蝉,若不是它太好吃,惹得自个儿嘴馋驻足,怎么可能被身后的黄雀捉嘛。可怪起远处的猴子干嘛,猴子正隔着好几棵树偷桃儿呢,它不吃肉的好么,你们的弱肉强食与个吃素的有甚么干系!

女眷吃梅酒,即便再不醉人,那也是酒,即使旁的孕妇能喝,绿莺胎内特殊,可不敢喝。身旁坐的是大老爷冯开的姨娘,姓白。方才就一直一脸兴味地盯着她,此时见她不肯饮酒,忽地凑过头,一脸体贴地问:“这梅酒不伤身,李妹妹怎不吃?”

绿莺默默望着她,虽说她一脸关怀,可这故意大声将众人心思引来,这举动就耐人寻味了。

“就是就是,侯爷的好日子,李妹妹也得应应景才是嘛。”冯开另一位妾室张氏来塞缝。

右侧桌那木芙蓉妇人听见这里动静,咯咯一笑:“李姨娘身子金贵,自是要揣着小心,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怀的是玉皇大帝呢。”

绿莺抿紧唇,见这桌的人一脸看好戏,秀桌上的冯璇望着她一脸担忧,冯娴朝那木芙蓉妇人柳眉倒竖,主桌上的冯佟氏嘴上挂着冷笑,老夫人也放下银筷,不明所以地好奇望过来。

不过是一杯水酒的小事,吃不吃谁在意,可被这么一喧哗,倒颇有些“小姨娘拿乔,扫众人雅兴”的意味。绿莺正不上不下时,冯戚氏将头凑到老夫人那边,解释道:“是李姨娘身子不便,不能吃酒。”

这话一落,老夫人一挑眉,还没等开口,冯戚氏已然察言观色,体贴地回身朝大丫头落霞吩咐道:“给李姨娘端些甜水来。”

闻言,老夫人果然心内熨帖,朝大媳妇不住点头。嗯,不仅席面选得好,还时时不忘照拂着众人,果然是个稳妥的。

冯佟氏面上就不大好看了,这嫂嫂怎么回事,她是奸还是傻啊,她家老爷不是在外头置了个狐狸精么,据说模样与李氏想似,端甚么甜水,该给李氏上鹤顶红才对啊!

同桌的大姑太太姚冯氏和忻太太常冯氏对视一眼,极瞧不上冯佟氏这做派。众目睽睽下,对自家姨娘咬牙切齿的,端的是上不得台面!要不是老夫人在这坐镇,估么她都能跟泼妇似的骂街。真是,关起门来怎么办都行,你在这人堆里,深怕旁人不知道你多嫉恨这有孕的妾室呢。

再说了,瞧不上就别带出来啊,带出来你也得装模作样啊,不然不还是自个儿丢人,一个心胸狭窄的婆婆,将来儿子还怎么说亲?

冯佟氏不知大姑忻的腹诽,她要是知道,一定想喊冤:天爷祖宗,谁想带李氏出来遛,我恨不得一脚丫子将她踩进地心儿里去。

这主桌人少,坐着松快,姨娘那桌本来就是最小的圆桌,人还多,绿莺挺着个肚子,瞧起来颇为拥挤,老夫人朝她开口道:“李氏啊,要不,你过来,来我身边坐?”

这话一进了众人耳,冯佟氏先瞪过来,旁人也将夹杂着不经意的诧异或是恶意的眼光投射过来,似小刀子一般唰唰唰将绿莺凌迟。

绿莺顿时如坐针毡,面上如被油泼了一般,*辣的熬人。敛眸忖了忖,她忽地立起身,走到座椅之外,朝老夫人半蹲福礼承恩后,谢绝道:“多谢老夫人美意,大桌上有客,妾身举止粗鄙,没得冲撞了贵客,不如坐在此处,与白姐姐几个说说话倒也便宜。”

说完,她有些忐忑不安。其实这话是有些打脸的,老太君赏给你的无论是元宝还是鞭炮,你都得高高兴兴接着,还敢推辞?

第64章

不过,绿莺这明目张胆地拒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老夫人那话若说得坚定,她不能不从。可夹杂着犹疑问出的话,橄榄枝只些微地朝她露出了个头,在一堆杂七杂八的树丛间若隐若现,想必老夫人她自个儿也晓得这不合规矩。

一桌金尊玉贵的嫡室太太和夫人间,突然坐下个半主半仆的姨娘?私下里她可以与冯元同桌,那是因着没有旁人。在这一众外人间,她若坐了,传出去,侯夫人此等言行便会引人诟病。

主子若没将事情考虑周全,嘴动得先比脑子快了,下人可不能瞎子摸象、顺水推舟。绿莺哪敢不自量力地伸手去够那带着荆刺的橄榄枝,岂不是生生招人妒忌。

故而,她这不识抬举的话若放在平时,老夫人再是如何温软的性子,也免不了吊一下脸子。可这回的特殊状况,她这么回绝倒极是合老夫人的心意。

老夫人今儿吃了些果酒,年纪大了便容易上头,方才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此时见这李氏懂规矩识大体,满意地点点头,笑得满脸菊花。

之后,众人交头接耳起来,秀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见不了外人,媳妇们忙着相夫教子,此时见了从前交好的都应酬起来,诉想念的诉想念,夸穿戴的夸穿戴,一片莺声燕语。

绿莺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对桌上众人的目光恍若未闻。白姨娘讨人厌的皮笑肉不笑,张姨娘的见缝插针,黄姨娘的隔岸观火,还有侯府几位少爷房里的小辈姨娘,不敢掺和一脚却又眼里冒光,止不住的跃跃欲试,端的是让她累身又累心。

不想理会,不想跟这帮人大眼瞪小眼,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儿,吃饭数着粒儿,吃豆剥个皮儿,吃块肉恨不得嚼一百二十下,她低头掐算着时辰,快了,再忍忍,散席就可以回家了。

姨娘身份卑微,不敢大声喧哗,这末桌的波涛便隐在案下。次桌的秀媳妇们说话声便不用压着了,个个爽利干脆。

侯府未分家时,大房二房的姑娘几个相处在一处。大姑娘乃是冯戚氏的长女,年纪与众位姐妹差了好大一截,很早便已出嫁。故而,冯娴倒是与大房的姑娘们一同长着。冯娴行二,被唤作二姑娘,冯璇行三,虽说如今各家唤各家的,冯璇成了侯府二姑娘,冯娴成了冯家的大姑奶奶,可从前的朝夕相处几人从未忘怀。

侯府三姑娘,十二岁的冯阮,不占长不占幼,属于中间儿,在几个女儿中,最不得母亲宠爱,与被重儿轻女的冯佟氏忽视的堂姐冯娴同病相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那时冯娴的所作所为,冯阮虽不敢苟同,但也颇为艳羡堂姐的敢做敢为,这样的胆大和不羁,是懦弱的她想拥有却又不敢拥有的。

替纯儿擦擦嘴,冯阮笑得极为高兴,她挺喜欢这个外甥女的。与家里几个庶妹不亲近,几个兄长家的又大多是外甥。她这年纪,不像幼妹还能偶尔撒个娇,也没有及笄了万事不用操心,只等明年进婆家门的二姐自在。她正是受闺训的时候,每日枯燥刻板,摸摸揉揉逗逗这软乎乎的小外甥女倒极为得趣。

想起方才屋里那郴锋,她偷瞥了隔着几人的木芙蓉妇人,朝堂姐问道:“毓婷姐姐,表姑母为何要为难你家的姨娘啊?”

提起这事冯娴就憋气,简直是癞□□想吃天鹅肉!抻脖子往绿莺这里瞅了眼,见自家的小姨娘低眉顺眼的可怜样,窝在那里跟只兔子似的恨不得一头扎碗里,简直恨铁不成钢。被人欺上门了,还就知道吃呢!

撇撇嘴,她看了眼冯阮,想了想,直筒子的性子难得带了回弯儿,将话在喉眼滚了个来回又咽了回去,不想让男女间的事儿污了这还没成年的天真小妹妹。只望着那双怯怯眨着的眼,干巴巴蹦出一句:“孝子家家的,莫要瞎打听!”

胞姐冯璇也轻叱了妹妹一声:“不可背后妄议尊长,长舌之举有失德行。”她心内也好奇,冯府与侯府同气连枝,连她都没见过那李姨娘,天边儿远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姑母撒的是哪门子的邪火。饶是如此疑惑,堂姐也似个知情的,她也不敢轻言相问,毕竟是人家家事,探头探脑极为失礼。

见那老黄瓜仍时不时虎视眈眈地瞪一眼绿莺,冯娴气得不行,她性子自来霸道,她可以抢旁人的东西,旁人不能动她的,她家的人,她想怎么欺负都好,外人不行!动了动桌下的腿,真想狠狠踹那老黄瓜一脚。

视线扫过桌上盘盏,她转了转眼珠,往冯阮身前的小碟里夹了条酱瓜,大声道:“阮妹妹,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黄瓜,身条便能纤细轻柔。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来那求亲的人啊,定能踏破门槛。”

冯娴嗓门大,说的又是人人都爱人人都能凑上热闹的话,故而一出口,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主桌的人便与冯戚氏夸赞起她这三个未嫁的女儿,末桌一众只能生庶女的姨娘也将艳羡的目光投过来,酸涩着想,哎,嫡女嫁得定不会差。

次桌的人听了她这话,忍不住打趣了冯阮几句后,几个豆蔻之龄的秀便好奇问过来:“娴姐姐,吃黄瓜真能瘦?”十一二的半大姑娘也凑数:“毓婷姐姐,我吃了以后也能生成个柳枝样么?”生养过的小媳妇,脸圆了,腰肥了,连后背都厚了两指,也期期艾艾问道:“娴忻,我这都二十三了,该长的也长完了,还能变回原来的纤细不?”

见冯阮也腼腆地望着她,等她开口授业解惑,冯娴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倒不曾预料到一句话竟如此轰动,简直是万众瞩目于一身啊。

挺了挺身板,轻咳一声,她摇头晃脑煞有其事:“以形补形,以脏补脏。俗话说吃啥补啥,吃脑补脑,吃骨头补筋骨。黄瓜身姿纤细、汁多肉嫩,吃了定能肤白貌美。”

见众人眼睛亮晶晶,她横了眼那木芙蓉妇人,挑衅一笑,将话头一转,声音再大点都能掀房盖儿:“不过啊,也得眼力好,会挑,否则,吃了也是白吃。这黄瓜啊,得捡年少水灵的挑,嫩的时候顶花带刺人人抢,老了挺酸溜没人要了。跟老白菜帮子似的谁要,嚼着都嫌咯牙。那些庄户也是,将这没用的老黄瓜喂猪就好了嘛,非要眼巴巴贱卖出去,还跟那嫩油油的鲜黄瓜排对排摆在一处,简直是刷锅水对上燕窝粥,根本没个比嘛,我都替他们尴尬糟心。”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忙跟着附和应是,木芙蓉妇人恨得牙痒痒,明知她在讽刺自个儿,却只能吞下这哑巴亏,简直想吐血。同时又忍不住攒眉一叹,不禁心疼起来,那耀眼如日月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混世女魔王。

老夫人听了这话,也笑得开怀,这孙女虽不讨人喜欢,但学问倒是不错。

绿莺抿嘴偷笑,她家这大姑奶奶信口胡诌,倒撞到点子上了。女子皆爱甜食,可甜食又使人发胖,黄瓜可以阻止油脂增长,促使肠子蠕动,加快排泄。如此好的美容养颜之物,岂能不惹女子蜂拥?

她颊边酒窝深陷,俏皮喜庆,五谷丰登的大肚皮带着满满的福气,似有金光般引着人的视线,那木芙蓉妇人又将嫉恨的目光扔了过来。这小丫头是个万人迷?老爷宠秀护的,凭甚么,她何德何能!

绿莺心内腻歪,又来了r直是山中野兽,不将猎物绞杀殆尽誓不罢休。

白姨娘也上了些年岁,哪能不知冯家旧闻。在她二人间来回扫了几眼,心内大乐,朝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她是谁罢?”

表姑太太嘛,方才已然晓得啦。绿莺不耐烦搭理她,想闷头猛吃可又实在吃不下了,不能装聋作哑,便顺她心意接口问了。

“她啊,是老夫人娘家表妹的女儿。”白姨娘指了指主桌正跟人说话的一位夫人,“呶,便是那位于老夫人的女儿。这人啊,姓于名云,这小表妹,与你家老爷还是青梅竹马呢,咯咯咯。”

见绿莺木着脸,不起酸性,白姨娘顿时没滋没味的。想了想,又神经兮兮问道:“她那相公姓仲,是原太医院院使,过世了好几年了,她也不思量再嫁。这不,心里有人呢。李妹妹能猜出来,她心里那人是谁不?”

绿莺一怔,竟是个寡妇。难道这于家秀曾以心相许过冯元,这才见她不顺眼?端的是冤枉死她了,她只是个小妾啊,嫉妒也应该嫉妒冯太太罢。

与此同时,主桌上的老夫人也朝右边那桌上的于云扫了眼,朝娘家表妹于张氏问道:“云儿就打算这样,不再嫁了?”

于张氏心内打着九九,面上作难:“让她去相看,她死活不依,估么心里啊,还是”

闻言,老夫人心上便有些不快,面上依然笑呵呵,拍拍她的手将话打断:“甚么自个儿相看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做父母的也要硬起来,甚么都听她的,连个儿女都没有,这辈子打算孤独终老?”

于老夫人也不是个不懂世故的,探过话后,晓得这事没门,便不再纠缠,打算家去后好好跟女儿说道说道,莫要再一根筋了。

这时,下人来传话,说是男席已撤,侯爷请老夫人携着众人去观戏。如此,女席便撤了桌,一同去往静水斋。

绿莺吁出口沉气,竟不知还有这一场消遣,硬着头皮由春巧扶着,跟在众人身后亦步亦趋。

静水斋其实就是个开阔的四方院子,几间厢房放着一众兵器,平日供冯元疏松筋骨用。不过那也是在早年了,近些年战事殆尽,他年纪渐长不免有些贪图安逸,便在这功夫把式上有些懈怠,此院子便用来每年各位主子寿辰或平日老夫人观戏用。

中间隔着一排屏风,分开男女席坐,女眷在这头听得清晰,男席的说笑声粗狂饱满。前方已搭好戏台,置备的几间厢房里,名角儿和龙套正在上妆更衣。

绿莺打量了眼女席,还是铺着锦缎的圆桌,不过桌子略小,只能坐三人。分山尖样摆的桌,打前头是一桌,依次是两桌,继而是三桌,最后摆的四桌。这回就不似在正厅里了,三桌高低分明,又有丫鬟提点。这里简直就是随意落座,可又不能失礼闹了笑话。

忽然瞧见老夫人走到前头那席,还回头扫了几眼,绿莺不知她寻的是不是自个儿,仍是忍不住往背人处躲了躲。

见老夫人终是回过头落座,她才敢出来,想了想,不论如何,坐最后总不会得罪人,便坐在了第四排左边的席面上。

心内有些高兴,听戏嘛,肯定比用膳自在,平时食不言,喜庆日子可算开了花,平日再是端庄之人也难免多唠咕几句。可在戏台下,爱听戏的不会说话,不爱听的未免打搅旁人,也不会多言。她忍不住开始盼着,听完戏就解脱啦,回去可要好好歇一歇,睡上一觉。

一声窸窣,旁边有人落了坐,绿莺心想,可别是那个笑里藏刀的白姨娘啊,一抬头,却一怔,竟是那个与冯元隔了两表的小青梅?

来者不善!提起防备,她立起身,朝青梅一个福身:“表姑太太。”

见她落座,绿莺忍不坠诽,这时竟不嫌弃与奴婢平起平坐?闻着传来的阵阵木芙蓉香气,她心道,这表姑太太不仅身上绣的是木芙蓉,还用此花的熏香,端的是爱极了此花,可这性子可没那洁白的花好看。

于云端庄地入座,慢悠悠问道:“伺候我表哥多久了?”

与你何干?绿莺轻声回:“近一年半了。”

“原来是哪里伺候的,是府里丫鬟?”

“不是。”绿莺抿嘴。

于云眉头一竖:“你是牛么,赶一下动一步,主子问话好好回,原来是哪里的?”

“表姑母,噤声,戏要开始了。”

旁边突然坐下一人,解围道。

绿莺一瞧,是大老爷的二女冯璇,连忙福了福,朝她感激一笑,冯璇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朝她腼腆地点点头。

三人一桌,待女眷皆落座了,老夫人让人去侯爷那头回话。

第一出戏是侯爷点的,荆轲刺秦王。

乒乒乓乓呼呼喝喝,许多胆小的秀媳妇已然揪起帕子,捂嘴的捂嘴,遮眼的遮眼,若不是守着礼教,恨不得钻桌底。戏台唱和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绿莺也是个耗子胆儿,平日倒也能将她吓上一吓,只不过她是熟读话本子的,这件史事都能倒背如流,再加上怀孕嗜睡,此时正是正午,平日该歇午觉的时候竟要忍着那脸上粉画和咿咿呀呀,困得不行。

头刚歪一歪,还没等她正回身来,便听咔吧一声,似是凳腿断裂,她顺势往地上摔去。身边的冯璇和身后的春巧都在看着戏台,这一个寸劲儿众人谁都没回过神,绿莺明知凶险,可又无能为力,闭上眼,倾着身子咚地一声落了地。

“姨娘——”

“李氏!”

绿莺昏过去前,忍着肚子的抽疼和小裤的潮湿,只闻见几声惊呼和于云得逞的笑,以及冯元翻飞的衣角。

第65章

燕太子丹派勇士荆轲刺杀秦王嬴政,并给了他一把用□□煮炼过的匕首。[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荆轲到了咸阳宫,秦王得知他要敬献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的地图,高兴之下,忙不迭召见。

侯府的戏台上正到了最精彩的唱段,秦王经过一番试探与防备后,让荆轲上前。荆轲献上装有头颅的木匣后,又当着秦王的面把一卷地图缓缓打开。

绿莺晓得,地图里卷着淬了毒的匕首。果然,当地图全都展开时,荆轲预先藏在地图里的匕首忽地露了出来。秦王见了,惊地哇哇大跳。扮秦王的老生一脸惊恐,扮荆轲的武生魁梧彪悍,杀机四伏,恶战一触即发,台下的一众女眷也都啊啊啊地娇声惊呼起来。

这出戏的黄金点是在最后的打戏上,打戏的惊险刺激是话本子所呈现不出来的。绿莺晃了晃迷困的双眼,端端正正坐好认真看了起来。只见荆轲连忙抓起匕首,向秦王那处迈了两步后,却出人意料,一身腱子肉鼓胀直要冲破衣衫、蓄势待发本该顺势前冲的他,竟未攻向秦王的门面,反而转过脚尖,一脸狰狞地缓缓朝台下望来。

在众人愣神的功夫,他扭动青筋纠缠的粗脖,于众人中搜寻到绿莺,咧嘴朝她露出一个阴笑。

绿莺一怔,浑身毫毛泛冷,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这扮作荆轲的武生,举着匕首飞身向她扑来

“唔!”

挣扎中,绿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刻有百花的床顶。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她一阵后怕,原来是一场噩梦。

呆呆仰头瞧了半晌,她有些发懵,不是正观戏么,怎么会睡着了,这是哪里,不是她的床啊。

“姨娘醒了?身子可有不舒坦么?”

侧过头,见春巧立在床侧,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绿莺思绪渐渐回转,猛地想起来,观戏的时候她的凳子腿儿断了,她跌了一跤。

孩子!脸一白,她嗖地掀开锦被。

直到看到那依然挺立的山样大肚皮,才松了口气。

望向春巧,她仍是不放心地问道:“我的孩子有没有事?”

春巧连忙朝她摇头:“没事没事,姨娘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摔的时候手先落地,又是侧面着地,小少爷一点事都没有,连磕都没磕着。”

绿莺想起一事:“那我记得当时小裤湿了的不曾落红?”

咳春巧面色尴尬,红着脸启齿:“当时姨娘你失禁了”

闻言,绿莺根本顾不上害羞,连忙双手合十,阖眼谢天谢地,不念佛的人此时也忍不仔激起了各路神仙。[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牵动嘴角,刚想扯个笑,忽地却又心一沉:“大夫来瞧过了?”

见春巧点头,绿莺连忙抓着她的手急问道:“那、那是不是瞧出来这个孩子有”

“小少爷没事,真的没有,姨娘放心罢。”

春巧面上大声笑着安抚,暗地里朝她打着眼色,示意她这屋里还有旁人呢,并口齿开阖,无声做了嘴型:“甚么也没瞧出来。”

绿莺放了心,这才发现远处绣墩上还坐着冯娴冯璇于云三人。

见她想下床见礼,冯璇忙走过来,体贴拦道:“免了虚礼罢,这是我的屋子,李姨娘身子不妥,好好歇着罢。”

绿莺有些惶恐,连忙要下地来,侯府二姑娘的床她哪配躺。

冯娴未凑上来,沉着脸坐着未动,见状恶声恶气道:“叫你躺着就躺着,我们可不是心疼你,是看在冯家子嗣的面上。”

顿了顿,她撇撇嘴,一脸嫌弃:“你是猪么?坐着都能睡着,上辈子是困死鬼投胎罢?想死也得将我冯家的金蛋下了之后再死。”

对你笑的不一定怀着善意,骂你的也不一定存着恶心,这大姑奶奶不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绿莺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抿嘴笑笑。

冯璇解围道:“李姨娘最想见的定是叔叔,咱们都出去罢。”

见冯娴冯璇二人已走到门口,于云忽地朝床边奔来,趴在绿莺耳边轻声道:“我虽不奢望能一尸两命,至少也要胎死腹中啊,端的是命大啊。这回断的是凳子腿儿,下回就可能是房梁了,你且小心着些,咯咯咯”

绿莺一惊,猛地想起当时摔下凳子后,她那不怀好意的笑,得逞、愉悦,竟是她做的手脚!木呆呆地望着三人出了屋子,浑身一阵寒凉,仿佛置身于整座寒冰中。

其心可诛!自个儿哪里对不住她,竟如此狠心,就算她恨自个儿,可稚子无辜,她如何下得去手!

垂下头,轻抚着肚子,这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便受尽磨难,命运如此多舛。为母则强,当初即便得知这孩子可能是个傻子,她也认了。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想怎么养育这个孩子,她都能选择,她能坚强能坚持能坚韧。

可这外人施与的一桩桩一件件,身份使然,她选不了避不过躲不开,无处使力,只能生受着,何时是个头!

本已坚如磐石的心房顿时被击了个粉碎,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到锦被上,糊湿了一片。

这时,在外间喝茶的冯元迈了进来。见了他,绿莺顿时有了主心骨,一直强撑的身子终于塌了下去,朝他哭诉道:

“爷,是表姑太太要害妾身,求爷给妾身做主啊――”

冯元坐到床前,疑惑道:“为何如此说?”

于云虽承认了,可绿莺却不能将这话说给他听,无凭无据即是污蔑。

想了想,她止住抽泣,缓缓道:“一溜上好黄花梨木的桌椅,怎么可能坐着坐着就断了?之前在屋子里,妾身莽撞,狠狠得罪了她。”

能存几百年的物件,哪能跟糕饼似的,说碎就碎。

听了这话,冯元眉头一皱,不悦道:“无凭无据的莫要瞎说,那些桌椅常年摆在库房,受潮受蛀也是有的。不过”

想起方才德冒的回禀,他问她:“你坐的那张椅子,是谁拉你,还是你自个儿选的?”

“是妾身自个儿要坐那的,旁人倒是未指引。”

这点绿莺也奇怪,明明是她自个儿选的桌位,三张椅子也是随便挑的,如果真是于云暗害,怎么会晓得自个儿要坐在哪,那要是全都坐了手脚,为何旁人无事,只有自个儿只是轻轻侧了侧头,便摔了呢?

冯元回忆,方才将绿莺抱回来后,趁众人忙乱的功夫,他让德冒折返回去看了那把椅子。若这椅子原本是好的,突然断了应该整面都带着毛刺。可断裂面却一半平整,一半起着毛刺,确实有些蹊跷,想必原本便是被锯过的,只是不知是打椅子时木匠出的纰漏还是真有那有心人故意弄出的一场风波。

这弛外生枝,他有些自责,老夫人一句话,再加上自个儿的私心,让绿莺生受了一回波折。侯府兄长屋里年年传出新生儿的喜讯,自个儿屋里如古井一般沉寂十几年,终于热汤冒了泡,哪能不让人看看这即将出炉热乎乎的大胖儿子,给他冯元长长脸?

“爷有个绸缎庄,名唤锦绣坊,改明儿给了你,算给你压惊了。”

又给东西?每回不是给钱便是给东西。压惊么?是封口费罢。

心内冷笑,绿莺晓得又要吃哑巴亏,还是不死心问道:“表姑太太这事,爷打算”

“不好查!为何旁人无事只有你有事?她又为何害你?还有,你坐不坐那个凳子,谁晓得,她难道会掐会算?”冯元摇头。

见绿莺哭得凄惨,他颇有些心疼,为她擦了擦泪。动作温柔,嘴上却坚决,说到底他是不信她的话的,女子最擅疑神疑鬼,于云与她素未谋面,哪里会下这狠手?再说了,此事纯属巧合,有人故意耍弄人罢了,说害她倒不至于,只是今儿人多眼杂,下人忙作一团,客人繁多,这事倒不好查,这可不是在他冯府,这是侯府,传出去成甚么了。

还有个可能,便是当初木匠粗心,锯过的木梁装在凳上,这便更不好查了,人海茫茫,去哪里逮那个罪魁祸首。

绿莺满心失望,今儿这是她命大,人还在呢,冯元便这么敷衍,若她今儿死了,估么也就是一卷破席子乱葬岗了事罢,指望他替她伸冤?做梦罢。

冯元想起一事,朝她说道:“老夫人见你摔倒,也受了惊,在屋里歪着等信呢,爷去报个平安,你再躺躺罢。”

乒乒乓乓声不时传来,一众主客不可能被个小姨娘扫了兴致,名角还在精彩唱着。

见他走了,晓得一时半刻回不来,她心里一松,此时正对他厌着,眼不见心不烦。

春巧察言观色,劝道:“姨娘不能生闷气啊,万一气着了小少爷呢。”

绿莺揪紧被面,有些激愤:“方才你没听见,那表姑太太亲口承认是她做的,我虽不得其中要领,可我看她不似撒谎的样子。为何老爷就不信呢,也不去查查,是不是看我没事才这般,是不是非得我死了,才能让他重视,还是说不管我死活,他都不会去彻查,因着为个下等人不值得大张旗鼓?”

侯爷的喜日子,不宜大动干戈,可这不是菜有老鼠屎吃坏肚子、小丫鬟没眼力劲儿偏给吃素的夹肉菜这样的琐事啊,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春巧抿了抿嘴,为难道:“奴婢觉得老爷也没错啊,况且谁晓得那表姑太太是不是信口胡诌糊弄人的呢。奴婢记得,当时姨娘你立在那最后四桌旁,可是思考了好久呢,半晌才落座,她难道会法术,似金箍棒一般钻到你耳眼里,指使你选的座位?”

绿莺苦恼地埋着头:“这些我都知道,确实离奇,可再是离奇,人命之事,他怎么可以如此轻忽?女子怀胎最是险恶,六个月的身孕若摔了,大半人就是见红胎死,若不是因着这孩子特殊,我时刻警醒着,以手支地,他都来不及见这世上一眼便去了奈何桥,连我也”

不行!她不甘心,握紧拳头,咬牙道:你不查,我查!

第66章

“我想去看看那把椅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听了绿莺的话,春巧瞪大眼,老爷都发话这事算过去了,姨娘再开口,不是没事找事?

“可、可是没老爷张罗,咱们哪能贸贸然去”

她口气隐隐带着埋怨与不解,想必也觉得自个儿是无理取闹罢。绿莺心内叹气,她欣赏秋云的稳重妥帖,喜爱春巧的机灵活泼。便如一盘佳肴,无论荤素,总须在盘角放些绿叶点缀,苦闷日子便甚爱与逗趣之人相处,故而近来她倒常将春巧带在身边。可她始终不如秋云聪慧善解人意,与自个儿心意相左,回回似冷水一般泼来。

“不管他,这事我是一定要弄明白的,我想求的人是二姑娘。”

未几,冯璇进屋后,与绿莺密谈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头凑着头,不时轻点附和,春巧守在门外,再无第二人得知此事。

戏宴散后,已是下晌,众亲眷各自回府。

乘着来时的轿子,冯佟氏自在地轻晃着脑袋,想起今日绿莺被摔一事,喜得恨不得以头抢地,给天爷大磕三个响头。朝女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儿,嗤嗤道:“哎呀呀,果然是恶有恶报,瞧瞧,老天都来收她了!不过啊,那贱种没摔出来,端的是命大,祸害遗千年啊。”

冯娴听了娘这话,顿时瞠目结舌:“娘啊,你怎能说如此狠毒的话,那是咱们冯家的子嗣啊,是我的庶弟妹啊。”

狠毒?冯佟氏眨眨眼,被女儿指责,面上下不来,气道:“哼,呦,端的是自私个没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女婿那小妾假怀孕,你害她那事,忘了?”

亲娘这话插着针,毫不留情地向她扎来。冯娴心内抽痛了下,无奈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正是因为我经历过,受过苦楚,才想劝劝娘,害过人后真的快活么?根本不快活!每日噩梦、愧疚,不好受啊!我明白娘的苦楚,我感同身受,钱逊将来的庶子女,我见都不想见,更甭提教导了。可是娘,你将来若不喜爱,就让她们在小院子里过活,他们过他们的,你过你的,谁也不碍着谁,好不好?”

“不好!早晚有一日要分家,渊儿的东西凭甚么要瓜分出去,他本就没大出息,金山再被削了尖儿,岂不更难过活。[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冯娴面无表情地扭过头,不想再看母亲一眼,自个儿过得甚么日子,没人关心,弟弟无论怎样,都有娘替他筹谋,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差别,天壤之别!端的是让人心寒。

见她沉默,冯佟氏心内冷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冷血的白眼狼,不向着自个儿亲弟弟,竟向着外人!挺了挺腰板,她提点起这拎不清的女儿:“你可莫要里外不分,你在婆家受委屈了,爹娘不便出头时,只有你弟弟能去为你撑腰。将来你若被女婿打,去求那李氏,看她会不会为你出头,指不定怎么看你笑话呢!”

见母亲高高在上一副施恩般的语气,难道没冯安她冯娴便不能活了?木着脸,心道:我那弟弟还真靠不住!

回去后,绿莺将今儿发生的所有事,对秋云讲述了个彻底,一句未落,主仆两个嘀嘀咕咕商量了许久。

晚膳冯元是在玲珑院用的,绿莺孕时口味宜清淡,软烧仔鸡、猪肝凉拌瓜片、萝卜炖羊肉、草菇竹笙汤。菜品不多,她是苦日子过来的,不求排场但求饱足便好。少盐少酱油,冯元也是个口舌淡的,倒也吃得顺嘴。

自从绿莺月份大后,他体恤开恩,膳时便不用伺候着他布菜斟茶,夫妾二人平坐着各自用膳便好。此时见她心事重重,春巧给夹的菜,半晌都未动过,冯元叹口气,无奈道:“还在想今儿那场意外?”

是意外么?女眷近三十号人,怎么意外偏偏落到她头上?若不是于云做的,她为何要背这黑锅?

绿莺沉默,满腹郁气不得纾解,又忽地听他道:“木头断了,切面必是参差不齐。你那座椅的断腿切面只留一小段毛刺,一大半是之前便被锯过的。”

果然如此!不然好好的椅子,四指宽的腿儿,能存几百年的花梨木,哪会说断就断。绿莺心内质问,那还不查,还等甚么?

忖了忖,冯元陷入回忆中,为她讲述起来:“爷记得侯府是十年前打过一批家具的。那时因着爷那二侄子大婚,娶的是王府家的贵女。说起来,这倒是咱们冯家自古以来头一回高娶。那年排倡大,当今皇上登门,太后赐物,席面八十桌,侯爷老夫人便着人新打各式新房家具和喜宴桌椅,为着样式统一整齐,将库房里的原有桌椅全都以新换旧。因着是初春赐婚,高僧点出五月十五为吉日,大喜之日便定在了那日。仨月筹备喜事,时候吃紧,除开新房的床柜案椅,就说那喜宴,八十桌便是八百多张座椅,木匠马虎大意也是有的,你又何必纠结个没完,徒增烦恼。”

绿莺简直无语凝噎,哪有那么巧!八百把椅子里只有一把坏的,她得有多倒霉,十年里,让她摊上这么个倒霉事!除非那椅子成了木头精,特意在这等她十年,否则跟本不可能这么寸。

其实说起来,冯元也是个谨慎的性子,平日尊崇的金句便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万事皆存在矛盾,男子嘛,尤其是位高权重的,虽谨慎,却又不失自负,总是爱去主观臆断。若是在自个儿的冯府,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因着后宅皆为女子,女子最爱生是非,绿莺得宠又怀子,害她有利可图。

行万事皆为利,世人做每件事,定要对自个儿有利或是对某人有利,无利不起早。可在侯府,多的是尊贵的人,谁会去害一个小姨娘?姑且不论这事方不方便查,即便是方便,估么他也是觉得没必要的,因为他心内已然将这事定了性:意外!

这场意外,小妾没事,幼子没事,祖宗保佑。今儿这事在他脑中未盘桓多久,他惦记的其实是另外一桩。

万籁俱寂,没外人打扰,冯元心思沉淀,终于将脸一板,沉声将从晨起便耿耿于怀的那件大事问出口:“今儿你与少爷,是在院子里碰见的?”

“是。”

绿莺一奇,无缘无故,他为何提起这事,不提她都忘了,经过今早那短暂的接触,才知道大少爷与他这刻板的爹不同,端的是个滑头滑脑讨人嫌的。

冯元直直望进她眼里,肃声道:“你与他不宜太过亲近,今后要谨守本分,听见了么?”

谁与他亲近了?这才第二回见。绿莺听他口气怎么这么不对劲,觉得这事有必要详细跟他交代一番:“爷,妾身今早去往正厅的途中,遇到大少爷。大少爷问了问妾身是哪里伺候的,得知妾身也要赴宴,便让跟在他身后一道走着。”

冯元一字一句认真听进耳里,点点头,脸上还是冷硬沉肃,出口的声音依然如方才那般威严酷厉:“不论如何,男女有别,你们单独待在一处于你于他都不好,今后就算在院子里见了,隔着几丈远遥遥一个福礼便是,没必要非凑在一处,下人若碎嘴嚼舌,将爷的脸往哪搁?”

这话是有些重了,甚么叫非凑在一处?说得她好像多水性似的,见着男子便如蜜蜂采蜜一样往上扑?

“是,妾身省的了。”绿莺忍着羞愤,咬牙颔首。

今儿经历的事太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此时还在忧心被暗害一事,不仅求不到他做主,偏偏还得承受他这番阴阳怪气,末了忍不住,补了句讽话:“今后见着少爷便绕道走,绕到天边儿去。”

谁知,他顿时露出笑模样,满意点头。

酒能助兴,每当冯元吃了酒后,必要与绿莺一番*,不过今儿倒例外了,一番惊吓差点翻天,哪还有兴致。应酬一整日,惊吓半晌,酒吃了不知几何,放下筷子,简单洗漱后,他便如一滩泥一般进了被窝打起了轻鼾。

此时正是戌时过半,世人统统入睡的时辰,但觉却未沉,绿莺倚在妆台边打了半晌盹,待夜深时,才轻手轻脚地与秋云出了房门。

春巧在她俩走之前,期期艾艾询道:“若、若老爷起夜,发现姨娘不在,这事不就穿帮了么,到时可如何是好啊?”

绿莺面上平静,安抚她道:“无事,晓得便晓得了。”说起来,这事又不是伤天害理的大事,若被发现,冯元倒真不能将她怎样,骂一骂,最多禁个足?顶天了。

月黑风高,主仆二人来到通往侯府的小门处,守门的婆子正直勾勾望着二人。

绿莺心一突,脚步一顿,望向秋云。

第67章

秋云对那婆子点点头,那人便歪头打起了响鼾。[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姨娘放心,这婆子与侯府的下人沾着亲,二姑娘都打点好了,太太不会晓得的。”

二人进了门,便是侯府,门口也有个守门婆子,也在呼呼装睡。两步外立着一个粗衣嬷嬷,见了二人,上前恭敬行礼道:“老奴是二道管家冯县的远亲,姓蔺,见过李姨娘。二姑娘已交代好了,请李姨娘随老奴来。”

几人走的是小路,蹑手蹑脚倒也没碰到甚么下人。绿莺冥思苦想一路,忽地福至心灵,侧过头,对秋云轻声道:“那椅子用了十年,若是当初木匠手拙,断面平整处定会有些色深乌沉老旧。若是色新与那新断的毛刺处无异,便绝对是有心人所为。”

秋云一听,觉得甚是,却又听见姨娘有些犹疑的声音传来:“白日来定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不知能不能瞧出来,天这么黑。”

她们进的是侯府的三等库房。大户人家将库房设成几等,一等存放御赐宝贝、银钱和各色金玉瓷极品贵重器物摆件饰物,上四道锁。二等存放中等贵重易碎摆件及一众布匹饰物,上三道锁。三等便是摆放一众耐磕耐碰的家具或日常屏风等坚硬大件,上一道锁。有的人家还设四等库房,放废旧杂物,不上锁。

绿莺问那蔺嬷嬷:“敢问嬷嬷,这道锁的钥匙平日是谁保管呢?”

若想做手脚,怎么也得先进得了这库房啊。

“回李姨娘,这个库房倒一直未上过锁。”

这倒让绿莺一怔,后来便明白过来,虽是贵重极品木的物件,可侯府下人繁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倒不怕被偷了去,况且家大业大的,丢些桌椅也不在乎。

这间库房坐落在房屋偏中间的位置,不把边儿,颇为干燥,墙角和窗下连个蛛网都寻不到,受潮极不可能。方才开门,一股香木味便扑鼻而来,花梨木、紫檀木、老鸡翅木、楠木,皆是上好防腐防虫的带香木,被蛀也不大可能。

绿莺正仔细查看分析着,远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奇怪,那断腿的椅子怎么不见了?”

见开口的是那老嬷嬷,绿莺心一沉,连忙走过去,拧眉问道:“嬷嬷确定那椅子真的送进来了么,当时没扔或是送到废物库房里了?”

蔺嬷嬷摇头,目光坚定:“老奴记性好着呢,记得当时李姨娘你被二老爷抱下去后,老夫人受了惊,被送回屋子。她老人家不舒坦,下头女眷也不便再继续观戏,全一窝蜂地跟去了上房。侯爷那头还在观戏,女眷这头便撤了盘盏,收拾桌椅,连着那把断了腿儿的,全送到了这间库房,老奴亲眼见着那椅子被搁在了那个角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说着她指了指屋角。

与秋云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心内波涛暗涌,这对绿莺来说简直是噩耗,带着真相的证物不翼而飞,一只看不见的手拦在她跟前,呼之欲出的谜底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蔺嬷嬷只听从二姑娘的吩咐,协助配合冯家的李姨娘,并没被告知今儿这夜幕下的一番周折到底是为何,可大户人家都成了精,猜也能猜个*不离十,此时也颇为同情这倒霉的小姨娘,心比天高,可仍是翻不过天啊。

无奈之下只能送客了,可却久久不见李姨娘迈步,挺着肚子呆呆立着,人也不知在想甚么。

绿莺倔强地不肯走,嘴也抿成一条线,难道今儿白折腾了?难道她的坚持只是一场笑话?

点着手指算了算,女眷席分山尖排列,四行分一二三四桌,那统共就是十桌,而每桌是三张座椅。

这库房里的各式木具品类繁多,椅子有圈椅靠背椅交椅,还有各式凳子小墩小杌,绿莺指着那码得整整齐齐却又数不胜数的近千把坐具,头疼着问:“今儿女眷观戏统共三十张椅子,还剩下二十九张,嬷嬷,这里哪些是呢,是不是送回的时候已跟原来的混淆了?”

蔺嬷嬷忙不迭摇头摆手:“没没没,女席摆的是交椅,既保仪态又松快舒坦,这交椅处对外的三行便是了。”

闻言,绿莺猛地一滞,这桩离奇事似乎被她隐约抓到了个线头,没错,交椅!

男席坐的是大宽圈椅,女席观戏坐的是前头带脚搭的交椅,而非茶案旁摆的圈椅或用膳的靠背椅。圈椅和靠背椅的椅腿儿是直上直下的四根,每两根间有横木相连,即便砍断一根椅腿,有横木固定,也轻易不会歪倒。

而交椅就不同了,所谓交椅,其实就是带环形椅背的大马扎。马扎就是凳腿四根,非直上直下,是每两根交叉成十字,可折叠。交叉的椅腿倾斜,没有直上直下的椅腿能承力,只要断了一根,承重大了,稍有不慎那么歪上一歪,马扎必倒。

绿莺眼里冒光,一脸兴味地问起身旁之人:“秋云,你说那害我之人,她怎么知道我要坐哪把椅子呢?”

“表姑”秋云顿了顿,蔺嬷嬷在侧,不宜多言,她便道:“那人不可能知道的,她又不是神仙。”

绿莺一笑,点头道:“没错,所以,她动的绝不是一把椅子!那些姨娘,虽不是聪明绝顶,可也不是甚么蠢的,自是不会与贵重之人争锋,不出意料,全都会坐在最末那四桌上,不知那人是动了所有的三十把还是最后那十二把。”

捧着肚子等在一侧,让秋云与蔺嬷嬷将那二十九把交椅反复查看,绿莺心内也悬着,若再没眉目,她可真成了冤大头了,不知哪日还会再冤上一冤!

半晌,秋云脚步沉重地走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有十一把椅子,每只左腿全都被锯了大半边,四指宽的腿儿只连着不到一指宽的木,端的是打断骨头只剩下层皮。

“那为何旁人无事呢?”秋云问出疑惑,蔺嬷嬷也好奇地竖起耳。

四桌十二人,椅子全被动了手脚,为何独独摔了她?这个疑问也是从晌午时就一直困扰绿莺的,不过她这时候想明白了。

哎,真是让人无奈:“因为他们没我重啊。”自个儿本就比旁的女子肥润,再加上孕期长的肉,还有这估么十几斤的大肚皮,椅间下盘不稳,旁人坐这带机关的交椅无妨,她必然中招。

忖了忖,绿莺问蔺嬷嬷:“敢问嬷嬷,今儿来的一位于家的表姑太太,此时可家去了?”

见蔺嬷嬷点头,她眯了眯眼,又问:“她哪日来的侯府?”

“今儿早起便来了,估么是辰时末。”

绿莺点点头,倒是没比他们冯府来得早多久,看来做下这等事体,也没让于云经过多大周折。

过了侧门,与蔺嬷嬷告辞后,绿莺与秋云一路避着巡夜的更夫,往玲珑院摸去。

不用再顾及外人,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主仆二人商讨起来。

秋云道:“不见了那把坏了的椅子,定是表姑太太的手笔,可奴婢不明白,既然偷走一把,那库房也是不锁的,她为何还将余下的椅子留在那库房里呢,岂不是徒留下把柄?”

绿莺忖了忖,将自个儿放在那黑手于云的立场考虑起来,分析道:“她在这侯府必是有能照拂她的许。这事已然尘埃落定,丢了一把破椅子谁也不会在意,可十一把椅子若都丢了,反惹人怀疑。其实我倒觉得,她应该将这些椅子都替换掉,为何不做呢?”

想了想,她便恍然大悟,猜这与侯府往来不频繁的表姑太太,势力倒没到登天的地步。“是了,可能这府里那许势单力薄,能偷一把,却更换不了那么多,或是她没料到还有人来查看这其他椅子。”

不管怎样,这么做都留下了罪证,秋云高兴,笑道:“这些都是证据,咱们回去告知老爷罢。”

绿莺摇摇头,她如今对冯元失望透顶,便是讲了,他会替她讨回公道?为了一个姨娘,表姑太太金包玉裹的人儿,能被送官?还是能被打罚?小青梅对他又一往情深,他舍得打骂?再说,这做手脚的许到底是谁,到时候能不能查出来?还有,查出来,他便能指证于云么?一切都是未知。

秋云失落地叹气,无力道:“那咱们今儿岂不是白用功了?”

“与二姑娘相求时,我便没打着定要揪出幕后真凶的念头。我这身份,做多了便是自取其辱。可却不是没用,起码我能给自个儿一个交代,不想做个糊涂鬼罢了,也能让我对表姑太太多加些防备。”

可能是一种执拗罢,就是想给自个儿一份安抚,我不是多心,我不是没事找事,即便世人皆不赞同我,我也要证明我的猜想不是无事生非!

“那要不要跟二姑娘说说,奴婢听姨娘说的,貌似这人是个良善公平的,估么能为姨娘做主,便是请她暗里查查,也是好的啊。”秋云抿了抿唇,仍是不死心。

绿莺想都没想,便拦住:“不可!她将要出嫁,莫要给她添烦恼。再说,她一介闺阁秀女,越过长辈出头冒尖倒是不好。”

哎,秋云心内难受,世人的身份,便如那石阶,冷酷又分明,模糊不得,上等人杀人放火都能逃责,下等人挨打受骂还得忍着憋屈,残忍的世道!

见她面上带着不平,绿莺何尝不是如此,望着头顶皎白月光,吁出口气:“秋云,我好累啊。”

秋云连忙抬了抬手臂,让姨娘多借些力,哄她:“奴婢扶着姨娘,咱们回去就睡觉,表姑太太来也是来侯府,不会去咱们冯府的,今后寿宴,咱们想法子躲着不来便是了。”

黑夜下,树影婆娑,椅间形如鬼魅,似一只怪物的大口,能将万物吞噬,绿莺直直望着前方,这冯府不过是深渊罢了。

摇摇头,她缓缓道:“不是身累,是心累,心力交瘁。我啊,有时觉得这日子比黄连还苦,不知道人活着是图意啥。可难受的时候,看看你和春巧,还有老爷偶尔的温柔,如今再摸摸我这孩子,我这心啊,倒也不那么苦了。可是每回心暖乎的时候啊,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不错的时候,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一件事,将我这心砸得粉碎,我就又觉得呀,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一日都不想过下去。摁下去个葫芦,又起来个瓢,受刑还有完的时候呢,我这日子却永远没个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闻言,秋云心一沉,白着脸劝道:“姨娘,那时吴公子那事被老爷晓得,他是要对你下死手的呀,可咱们也挺过来了,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日子慢慢好了,老爷也不再像开始那样磋磨你了,你可莫要因着那些偶尔出没的妖魔鬼怪而去做甚么傻事啊!”

绿莺好笑地摇摇头,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想”

望着关心她的小丫鬟,她轻吐出几个字:“离开冯府了”

第68章

七月中旬,冯元憋着火,下衙回府,将玲珑院里的枯枝黄叶,踩地咯吱响,下人个个躲着避着,唯恐将这火球子触怒。夜夜小说网mht.la

他是愈想愈气,恨死张轲那罪魁祸首了。这事说起来,还要从几月前。

正是四月中旬的时候,日头金黄,夏风带着一股暖气,将人的脸都烤红了。可海上却不同,微风凉爽,一股咸湿味扑鼻,让人愈加惬意。

由南至北,有一条近海,名唤云海。此时在这汪洋的大海上,行驶着一搜三层高的官家楼船,满载着各式征纳的粮种,二百万石之重,船身下沉,吃水颇深,所幸未遇暴雨或狂风,倒也行得平稳,一路往汴京而去。

全国赋税制从本朝初始便施行,商户交纳金银钱币,农户可以粮抵税。每季皇庭皆会特派官员下江南,收缴的钱币由当地钱庄兑换成银票,税粮则通过漕运输往汴京,以供皇族食用及发放官员俸禄所用。

漕运比之陆运,好处不止一点。首先,快。其次,海上温凉,可保税粮不腐。再有,几百车才抵一船,节省财力。最后,安全,无盗匪之窥伺。

为了相互制衡,防范贪吞,每岁皆由掌管海运的漕运司与负责赋税的户部共同派人运送。这一季,护送的人乃是漕运司里的六品运送司詹士及户部八品大使史奋。

上等仓里,两个运军左右奉承着吃小酒的詹士,“大人,属下见那史大人貌似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老木头,咱们这回又捞不到甚么好处了罢?”

詹士也颇为苦恼,碰上个茬子,不敢耍硬,委婉地示了示好,可那屎壳郎也不知真傻还是装傻,偏不接招。他品级虽比那厮大上那么四阶,可实权却不如人家,人家是管户籍管捐税的,管人又管钱,自个儿呢,管几艘破船,管几粒粮食,能比嘛。

倾疽财才捐了这么个官当当,若不是每年能捞些油水,谁乐意干,在海上一待就是几个月,又吐又晕的,下了船脸都是绿的。

正想着法子,忽地屋内变得有些暗沉,几人往敞开的舷窗外望去,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儿,隐隐盖上了一团乌云,眨几眼的功夫,乌云又缓缓成了黑云,沉厚似墨。

一运军脸色一变,海上的天儿便如小儿的脸,忒得善变,风雨飘忆船上的人每回都能甩出去几何,葬身大海。夜夜小说网mht.la

“大人,似要起风落雨了,可要下令让夹板上的巡兵回仓躲避?”

“点灯罢。”詹士点点头,令一人去传令,一人点灯。

半晌,雨水滴答直击窗扇,官船上的舷窗依次被从里头阖紧。雨水渐次频繁落下,带起一阵风,船体左右晃荡了一下。众人初始还悬着心,见慢慢平稳,便放了心,除了掌舵之人还在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仓里的官兵,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赌钱的赌钱。孰料,一片喧哗中,船又开始椅起来。

才一炷香的功夫,仓里的人便东倒西歪,酒瓶四碎,地上凉席顺着力道自个儿团成卷儿滚到了壁角,窗扇逛荡,壁身上挂的饰物依次落下来,砸向各人的脑袋。

倒霉的已然是头破血流,歪在窗前,不知死了还是昏了。众人被砸蒙了头,如热锅上的蚂蚁,你跟着我我拽着你,全都一窝蜂涌到仓外。

甲板处已积了近一尺高的水,船体已朝一侧倾斜,且还在缓缓下斜。运军急忙朝詹士进言:“大船沉没已然命定了,大人还是随小船逃命去罢。”

两军交锋,不战而逃视为叛逆,逃不了一个死。可在这天灾下,倒不用那般畏首畏尾,便是狼狈地回了京,大不了只是个革职罢了,小命要紧。詹士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小船十余只,被抬出来,歪着摆放在甲板上,詹士朝身旁负手而立的人礼让道:“史大人先请。”

“你等怕死的,且去罢。人各有志,本官不会阻拦,可本官誓要与此船共存亡。”

这哪里是屎壳郎,分明是块腐朽的烂木头,詹士摇摇头,暗自笑他愚蠢,与一众有些头脸的小兵总坐进小船,被缆绳下放到海面上。绳索一被砍断,众人便削尖脑袋抡着船桨划向远方,誓要远离这艘死亡之船。

船上所有遗留运军立在甲板上,哀戚又羡慕地望着那群有望寿终正寝的有福之人,见那些人手臂翻飞,挥桨如淘金般拼命,十余艘小船不知南北,四处出击,在一片迷雾中各自寻觅生门。

远处狂风掀起一道水柱,飞升几十丈直要连着天际,打着旋儿狂飞乱舞,如炸药炮弹投入水中。莫说这沧海一粟的人命船只,便是此时屹立一座池城,也要瞬间化为齑粉。

大船的甲板不时被海浪拍上来一堆死鱼碎虾,远处的海面张开大口,十余只小船依次被吞没,连个呜呼声都没留下。史奋目含悲悯地扫了眼远处的修罗地狱,又低头看了眼脚下将要没膝的海水,艰难地摸索着回到了船舱。

端正好歪倒的书箱,寻出纸笔,他歪着身子于颠簸间,仓促写下一封遗书:“敬贞一十三年四月十五,载有二百万石税粮,由广夏府四月初五驶往京城的官船祁云号,于午时末,遭遇暴雨狂风。未时一刻,船舱开始渗水。未时过半,船体淹没已至半身。目测不至申时,船身便将倾覆。此次天灾,人力之所不及,税粮不保,吾与两千名运军命将休矣,奋有负皇命。”

只将家中老妻子孙想了一瞬,末了终未落于笔下。抹了一把老泪,将这被水滴打湿的宣纸塞入水囊中,史奋挥臂朝海中扔去,以防随船永沉海底。

未时末,风雨过去,日头高照,海面风平浪静。一片静好中,一只牛皮水囊于海面上半隐半现,顺着西风往汴京漂去。

因着是敬贞初年,本朝才建国不久,国库又被旧朝挥霍殆尽,国君平日驱使和官员俸禄颇有些紧巴。建朝十三年,提高了几次捐税缴纳份额,去年已是从十五缴一提到了十二缴一。故而,不算银两,今年第一季光税粮就有二百万石,比往年多了六七成。

四月初时,接到从江南奉上的奏折,上头那银子数、粮食数,跟星星似的闪花了皇上的眼。他是做梦都能笑醒,端方自省的明主,首次来了回放纵,竟生生连着翻了后宫半个月的牌子,边翻牌子边进补。平日掰手指头数着数的鹿茸也不省着吃了,反正一个月后就有钱了。

孰料,五月时,他直恨不得吐出那些好物,因为那金灿灿的船消失了。难道是外海的异族水匪瞎溜达,突然来了本国近海?那不行啊,杂毛进犯,瞧我□□无人?敬贞大帝是个暴脾气,钱虽不多,可人多呀,打,派船派兵开水战!振我国威,驱退外贼。

可是,打水仗,谁也没这经历啊。那些黄头发紫头发蓝眼睛碧眼睛的妖怪,说话叽里呱啦跟鸭子叫似的,打仗时喊话都没法沟通,咋打!这要是陆战,冯元肯定请命,趁着还没掉牙秃头发,能立功便立功,争取升上几级,可水战,他晕船啊。

早朝时,敬贞帝俯视下首,庄严问道:众位爱卿,尔等有何高见,这次战役派哪位将军合适啊?

左文右武,他问完话,却将目光投在了文官那侧。早朝规矩,平日是只许四品往上参与朝事,如今这项,国事体大,在京为官之人,日常轮不上的黄豆芝麻今儿皆有幸被召入殿。左首两列文官,右首两列武官。

古往今来,文武数量上本就阴盛阳衰,况且又因本朝太平,正是建朝伊始,战事殆尽,是大势所趋也好,皇上猜忌也罢,当初壮年武将释兵权后全封了文官。有兵权的零星几个镇守四方呢,这里武官只剩下几个老掉牙驼背的无实权闲散将军及一些年轻总兵。

故而,今儿这金銮殿文武百官的排列颇有些好笑,文官那一侧,人都立到了殿门处,如排队买油条般,一个挨着一个,后头人手里捏着的朝板紧紧戳着前一个人的后背。另一侧,队列稀稀拉拉如布阵。

皇上正等着百官自荐或荐他人呢,谁知,有心眼儿的都低头,只有右侧几个年轻的愣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出列请命。冯元的官阶,往常是立在队尾,今儿这后头一水儿的五六七品,将他藏了个严实。这倒成全他,可莫要被点名才好。

皇上望着那些密密麻麻挤着,如同下饺子一般的文官,将他们前后左右扫了个来回,在冯元头上定了定,又转向其他几个人头上。这些全都是当初帮他打过江山的功臣能人,怎么愈来愈怂?

虽不是水师,可谁没有头一回,至于怕成这样?

冯元另一侧的大人,忽地立出来,开口道:“启禀皇上,微臣觉得,冯大人可堪大任,想当年驱除鞑虏,扬我族威的显赫事迹,如今还在街头巷尾中传颂,连小儿都以冯大人为标榜,誓要做个国之栋梁呢,此次派他出征,定会全胜。”

冯元咬牙暗恨,他不是怕死之人,可这明显送死的事,他不想干。若是他国水攻,欲侵我国,妇孺皆可拿起面杖,保家护国人人有责,可这是在水上如履平地的他国水匪,连老巢都不知在哪里,人数不知几何,兵器火炮的威力不知比我方猛多少的情形下,他一个晕船的去嘚瑟不是活腻歪了么。

侧过眼,将那贱嘴之人看了个清楚,竟是张轲。

第69章

张轲,当初与他争美不成的小人,今儿这是要给他穿小鞋儿来了,端的气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有箭靶子出来了,个别怕死的也不缩头了,一个个出列举荐曾经的武义大将军,如今的右佥都御史――冯大人。

冯元想推辞,可哪好意思说自个儿晕船。

忠勇侯冯生心内也不愿儿子冒险,随着众人回头,给儿子了一个眼色。

冯元茅塞顿开,出列道:“启禀皇上,微臣极愿做个先锋,灭灭那些无耻异贼的威风,可无奈却时不与我,微臣患有风湿骨痛,阴天疼地抽搐,雨天痛地打滚,有生之年只坐过一回船,便是那回,双脚溃烂,险些残废,这回若实在怕延误军机啊。”

这事也不知真假,皇上不可能将他仍船上试试烂不烂,只能将他视为弃子,再选旁人。

从这日起,满朝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人压没衙,竟忽地得了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讯息。一船娘拾到了一把水囊,将里头信函送到顺天府衙门卫手中,门卫又给了府尹。如此,早朝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顾不上唏嘘那两千号枉死之人,都吁出口气,太好了,可不用再选人去死了。

漕船倾覆,这事虽不罕见,也不常见,十三年来经历了四五遭。君臣欣喜完毕后,又恢复往日的谨慎严明,交头接耳中,竟提出了一项大的举措――开凿大运河。

死那么多人,家中父母妻儿要抚恤,需要大笔银子,还要安抚百姓,莫要因失民心引起暴动。又沉了那么多金钱米粮,这都是大家的俸禄啊,人人利益相关,积极响应此举。

兵部开始派人去全国征工,工部负责水利。南北内陆开通运河,南水北调、改河道、清淤、设沿河水柜、建船闸,运河共计四道河段连接。工部由二品尚书一位,三品左右侍郎两位,及若干五品以下官员组成。四道河段须监工四名,工部人手不足,除两位侍郎,皇上欲从其他部门抽调两位官员负责另外两道。

这选的官阶还不能低了,好巧不巧,便选了冯元张轲二人。

张轲原本就是文官,他作何想冯元不知,可自个儿端的是如被雷轰,冤死了,这哪跟哪啊,拿矛的去玩水玩泥巴?

凿运河监工这个活,算是个烫手山芋,不能立马吃进嘴,且将来吃了也不知甜不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始皇修灵渠,虽留下些书册纪录,可谁也没干过啊,干好了不知啥好处,干坏了没准就是个降职。九品至一品,在四品处是个分水岭,极难攀爬。这一降了,原来俯视的下官得去哈腰,丢人不说,这个年纪,又没战事,哪还有忒多机会往上走了。

这还是往好了说,是三年五载,可这工程浩大的,根本没个头,八年十年,二十年,哪辈子能回来都不知道。北方人去南方过活,水土不服,梅雨潮湿,习惯吃食皆不同,冯元活到这个岁数,头一回犯了难,直想套根绳儿上吊,重新投胎活一回。

从五月末开始,他便将手头公务交接,从督察院搬去了工部衙门。

术业有专攻,工部一溜能人,郎中、主事执笔描图,各司其职。四段河道的各自工程,不时需要与其他三道碰个头,接连首尾,冯元的职责便是与两位侍郎还有张轲彼此沟通协调,于水利一事上不通也罢。

饶是如此,他仍是在案前摆上两摞史册,皇上将差事晕头晕头砸他身上,他却不能破罐破摔,也得操练起来不是。

平日还好,有工部尚书坐镇,张轲便是再想找茬,也没法子。可谁知,忽地有一日,八字胡子的镇衙之宝便再也来不了了。

就在征工过半,草拟工程图纸和建议也在如火如荼,一待计划完、人到位,便立马动工时,工部侍郎大人这时却倒下了。老侍郎苦夏贪凉,与小妾在葡萄架下嬉戏时,中风了。

二品官回家躺着了,还剩两个三品侍郎,可也不敢管四品的冯元和张轲。一个宫里有靠山,一个父是侯、岳丈吏部尚书,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水利参谋一事上张轲对他言语机锋、膳时挖苦、背地指桑骂槐,连下衙时的车轿也得抢先半步。先时冯元还忍着,后来也生了恼,两人便算当面撕破了脸,这仇愈积愈深。也幸好过一阵子,四大监工便要动身前往水址处开挖运河,两人便可彻底相忘于江湖了。

便是因着几月前的这场破事,如今都七月中旬了,苦熬了一个半月,隔三差五受着那跳蚤张的撩闲,每日要看那劳什子水利古籍,死沉死沉的竹简,还要看那跟八卦图阵似的水利图,头都要炸了。

明儿便是中元节,上坟祭祖,今儿下衙便早了些,在衙署用完午膳便回了府。

冯元进了正厅,正要与冯佟氏提一提几月后南下一事,还有府里将来安置打算,却见冯安东倒西歪地靠在茶案旁,跟吃了耗子药似的嘎巴嘴摇头翻白眼,顿时气上加气。

“没让你托生在戏班子里,来了我冯家端的是屈才了。”

大老虎今儿早咋回来这么早!冯安一个猛子弹起来,立好,垂头规规矩矩。

没好气说完,冯元侧过头,见冯佟氏正跟冯娴研究那十指丹寇的染法,母女两个一脸笑模样,手指头尖儿跟淋了血似的。

“毓婷,你打算甚么时候家去?回娘家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满京城数也就你一个罢?”

冯娴不敢回嘴,委屈地垂下头,瘪瘪嘴,这就是她的家,钱府她不想回去。

衙门、府里,净事儿,一个个全不省心!一路燎着火星子,冯元回了玲珑院。

玲珑院的下人个个躲着避着他,他也没心思侧目,炮筒子似的扎进了屋。

一进来便眼光梭巡,见妾室竟没来笑脸相迎他,顿时又是一阵火大。待绿莺捧着肚子朝他请安时,他这才恍然,妾室是个大肚子。点点头,挑剔地瞅了眼她身上衣衫,见颇有些不整,脖颈歪敞着口,鬓发凌乱,俏脸粉红,这幅旖旎样子出了门,苦行僧都得成那登徒子。

心内不悦,入了座,他铿声道:“入秋了,多穿些,冻着爷的儿子,爷唯你是问。”

绿莺见他脸色晦暗,一个劲儿猛灌茶水,知他此时性子带火,明显挑刺儿,稍微犹豫了瞬,末了还是开了口。

“儿子?可妾身觉得是闺女呢。”

她忍不住憧憬起来,她这辈子摸不着的八抬大红花轿女儿定会得到:“妾身想要闺女,娇娇软软的,幼时娇憨,渐长成娴静淑女,十五出嫁,坐着八抬大花轿嫁个如意郎”

冯元不耐打断:“好了!有完没完?酸儿辣女,太太当年头胎嗜辣,生出的便是闺女,怀少爷的时候便嗜酸,你整日一碟子酸葡萄酸杏,不是儿子是甚么?”

绿莺拧起秀气眉头,一本正经分辨道:“可是,妾身确实觉得怀的是闺女,她淘气踢妾身时,妾身若唱个《将军令》,她便似吓着了,咚咚咚踢个不停。若唱的是《女儿行》,她便老实,妾身不让她踢,她便乖乖不踢了。”

甚么疯话,冯元嗤之以鼻:“哼,端的是蠢妇!爷的儿子正爱听《将军令》呢,听得聚精会神自是要耍两套把式。”

“不是的,若爱听,哪会听一回,便三四日不理妾身,应是日日踢妾身,好让妾身给她唱才是。”绿莺固执摇头。

忍了忍,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浅,不跟她一般见识,冯元低头吃茶:“闭嘴罢,爷今儿心气不顺,你少添乱。”

绿莺听话地点点头,转过身,往床边走去,那里摆着一堆粉紫绫罗和针线篓子。

边走边传来笑嘻嘻的声音:“是,妾身省的了,这就去给她做小衣服小鞋去。女儿要娇养,这衣裳就得先做上几十件,妾身的手艺比外头绣娘和府里针线娘子都好,针脚细腻,掖边平整,孩子穿得舒坦,不扎肉,将来跟个白瓷玉人儿似的多好看啊。”

冯元吭地将茶盏往案上一坐,瞧她冥顽不灵,一口一个闺女兀自说得热闹,端的是晦气!只觉一股火蹭得冲到脑门,他眼里阴鸷,话从牙缝里往外挤着说道:“你这张贱嘴闭不上了是罢?还是想让爷将你这舌头拔了?莫要再满嘴胡吣了,若给爷生出个张昌宗那般油头粉面的,爷生撕了你!”

绿莺委屈满腹,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冯元怕对子嗣有害,叱喝她:“莫哭了!爷的儿子你仔细着些。”

怀了身子不知为何,不仅哭得多了,哭时更是止都止不住,这可将冯元吓个半死,唯恐将来生下来的又是个先天不足的。忐忑地瞧着她,果然她还在兀自抽噎个没完,往日定会心疼热哄,今儿他恨不得赏她巴掌。想收拾她又担忧儿子,他是又急又气,撕了她的心都有了,如今他是连吼都不敢吼,生怕将儿子吓掉了。

忍着火,他吐出口郁气,平声道:“待你诞下孩子,便出府罢。”

第70章

绿莺一怔,傻傻问他:“去哪?”还回南门么?

“陵水庵,亦或旁的皆可,城外钟翠山上尼姑庵不少,你到时挑一个便是。mht.la [夜夜小说网]”

冯元木着脸说完,立起身,不打算洗漱,几个大步走到床前,歪头睡了过去。

原来是气话啊,绿莺瘪瘪嘴,心内叹气,回南门的路任重而道远,还须努力啊。

那日与秋云商量,远离这宅门是非地的对策便是:不热络,不逢迎,适时再说说蠢话扫扫兴,一回两回冯元骂两句,时日长了,谁乐意总让个不识趣儿的伴在身边,早晚将她丢回南门。

今儿也不算做无用功,积少成多,早晚能戳到他的底线。只是他是不是遇了甚么难事,怎么脸色如此不好?人也貌似削减了些?

春巧秋云两个替冯元除衣盖被后,收到姨娘示意,齐齐安静退了出去。

绿莺望着衣架上刚挂上去的官服,褶皱比往日多了,他近来很忙碌罢。

挺腰扶肚,她存着小心,脚下轻起轻落,踩着一溜外八步坐到床沿。

此时已过午时,窗扇紧闭,门上落帘,隐约能听见外头干叶滑落的沙沙声,将这屋里衬得愈加安谧。

冯元仰躺在外侧,双唇紧闭,呼声可闻。绿莺望着那张英俊威严的脸,虽是日日都能见到,可要让她闭上眼,在心里描画出这人相貌,她却无能为力,总觉得他的脸是那么模糊。说起来,两人耳鬓厮磨一年多,她哪里能舔着脸皮正眼瞅他,想将他细细看上一看,也只能在他察觉不到时。可似这般趁他熟睡,将他仔细端详,也只是第二回罢了。

头回是在佟爷的京北别院内,委身于他后的翌日,将这白日端肃、夜里孟浪,床帏间的心狠手辣胚又爱又恨地瞧了半晌。那日,她没有考虑身份悬殊,没有在意两人的缘分是在多么不堪的情形下结成,她只知道,那夜过后,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她会敬他、爱他、忠于他。

可是后来呢,为何变了呢?绿莺有些恍惚。

情易逝,人易变,可她没等到恩断的那一日,因为他心里没她。(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一个摆件,他平时想看便拿出来,一个玩意儿,他可以随意亵玩。活了十五载,她从不知原来男女间,除了以情相吸之外,竟还有这种,彼此心贴心肉贴肉,却将你当成蚂蚁、鹦鹉,逗着、玩着。

十四之前,在大同府老家,伺候爹和后娘,十四后,在刘家伺候瘫痪少爷,闲时摆摊。十五的丫头懂甚么,娘早逝,没有嫁妆,饶是如此,她也是盼着能嫁人的啊。

若从未上京,在家乡,如今,她应该已然嫁给了个庄户小子,八抬大轿,百年好合。

绿莺轻抚着冯元的眼角,那里平时大笑时有着层层纹路,不常大笑,那纹路也如年轮般愈来愈繁厚,可在他脸上,不仅不显老态,反而更添贵气。他是个发黑发多发直硬的人,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固执、不讲情面。心内好笑,真准,她于交椅上摔倒一事,他不就确定没人害她么?

还有那眼睫,她觉得,这是他身上唯一一处逗趣儿之地了。两排跟小刷子似的,附耳在她肚皮上聆听、脸颊轻蹭时,便眨呀眨的,如孩童一般,温暖她的心。

后来呢,在南门宅子,一回回言语上的羞辱、身体上的侵略、情意上的践踏,她慢慢心死,封上心门,直到遇到吴清。白日看话本子,夜里时刻担心着他来进犯,如行尸走肉一般胡混日子,这个玉面公子的温柔,如一束裹着露水的光线直直射入她幽凉的心窝,滋润了她干涸的皮囊。

无奈,有缘无分,终究枉然。

手臂下滑,经过鼻骨、嘴唇、下颚、胸膛,停在了肚腹。将手覆上他置于被上交握的双手,粗犷微黑的大手,将她的小手衬得如糍粑一般。那双手骨节分明,握过刀剑戟,也握过她,有力,炙热。

因着他,她躲过了朱员外,虽如此待她,她也不敢相怪相恨,只是从此以后,仅仅当他是主子是使命,是不得不应付的人不得不做的事一般去对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耳鬓厮磨间的日久生情,改变了太多。他心里渐渐装进了她,而她呢,也常常会想他,还有了他的骨肉。

若他生在乡野,只是个穷小子就好了,从今往后,夫唱妇随,不至于将来天各一方。

冯元的眼皮滚了滚,缓缓睁开眼,悠悠转醒。

“爷怎么睡着了,甚么时辰了?”他望着绿莺问道,紧攒着眉头,还有些迷糊。

见冯元眼神迷茫,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憔悴,绿莺忽地有些心软,将那些烦忧暂抛到一边,头一回大着胆子将手摁在他肩头,将欲要起身的他又压回床榻,朝他莞尔道:“今儿下衙早,爷正午就家来了,想必近来劳累,竟睡熟了。爷再歇歇罢,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到时妾身再叫起。”

经她这一提醒,冯元才想起来,因着水利之事,他将要无限期的落户江南,仕途无望,还有张轲那厮不时在他眼前嘚瑟,妻室无能,长子窝囊,长女痴蠢,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果然,这八.九都让他摊上了,活了半辈子,没几件让他如意的。

此时,这深得他心的妾室,时日不长就种下子嗣,也只有这肚皮,是今儿他能乐上一乐的事了罢。可这唯一的一件顺心事,还让他骂了个来回。

望着那红肿的眼皮,让绿莺往床头坐坐,他伸手够到那大肚皮,来回摩挲着,轻声道:“方才爷说的气话,从未打算赶你走,吓着你了没,跟兔子似的,都要当娘了,怎么还是如此爱哭?”

绿莺抿抿嘴,羞赧道:“玄妙小师傅说,怀了孕的女子,那心便如豆腐软,最容易掉泪,她还说,气性也会比平常大些。”

这兔子哭也只是红着眼哼唧哼唧罢了,即便气了,也只是红着眼滴溜瞪地瞪一瞪,比平时话少些,僵硬些,倒不曾恃宠而骄耍性子招人烦,这点还是让冯元极满意的。

“她说得貌似有理,你们女子,本就是水做的,如近怀了身子,更是将人磨得不行。”点点头,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他无奈道。

晚膳时,冯元想了想,本打算跟她说起江南一事,修运河不知修到猴年马月,他是一定要举家迁往的。可一想到此时还没跟冯佟氏提过只言片语,不好越过她去,便作罢了。只随意问道:“爷上回跟你提过开凿大运河一事,这运河从北挖到南,赶在立冬前未上冻前竣工。再等几年,咱们便可乘船下江南了,既不用马车颠簸,又不用经受海上风浪,端的是便宜啊。你从未去过南方罢,那里温暖如春,冬短夏长,咱们这里大冬里都能冻烂手脚耳鼻,你觉得南北两地,哪个待得更舒坦?”

绿莺不知其中内情,猛摇头,一阵后怕:“妾身读过一本游记,讲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其中提过那云翳府,竟有那吃虫的习俗,蚕蛹、蚂蚱、菜虫,不仅如此,还吃一种以竹为食的耗子,唤作竹鼠的,炒着煎着炸着,又香又脆,极为美味不说,还滋补养身。妾身觉得这该是人云亦云,或是那写书的瞎掰,虫子耗子哪能吃?妾身还是觉着汴京好,再是冷,起码吃的顺

嘴!”

多瞅两眼耗子她都骇怕,再去啃上两口,不如让她去死。多瘴多蛇虫鼠蚁,尤其蜚蠊和蚊子繁多,身长半指,翅膀宽大,蜚蠊能飞几丈高,还有人被那毒蚊子叮咬后,皮子红肿如小馒头般,针扎似的疼,挠破了浑身都是疤。

听了绿莺的话,冯元瞠目,简直荒谬!竟有如此不开化之地,想必定是当地官员无能,明君统治下,虽不如大宋的富庶,国库也空荡,但也不至于茹毛饮血罢?穷成甚么样了,竟吃起那令人欲呕的肉虫子!哪日不得吃起人来?

不过,还吃蚂蚱?他所有所思,这倒是有些益处,“是云翳府么?爷记住了,下回有闹蝗灾的地儿,爷便启禀皇上,到时在云翳征民,再派去受灾处,定能灭了那蝗虫害。”

人人掐着一只蚂蚱,扯胳膊扯腿儿,啃脑袋啃身子啃尾巴?脑子里顿时浮现这画面,绿莺绿着脸,好想吐,初见纯儿时被勾出孕吐,过了这么久,本不再吐了,此时竟又有些腹内翻涌。

夜里,冯元躺在床上,忍不住唏嘘:原来不止我一个不想去南边,不知太太和长子对这事,是何想法?

哎,明儿便好好与冯佟氏商讨一番罢,选宅邸、收拾行李,都要提前派人去安排,改日再去隔壁侯府与侯爷老夫人说说话,端的是郁闷!

翌日,送走冯元,绿莺正慢慢悠悠用着早膳,秋云忽地掀帘进屋,“姨娘,玉家老爷求见。”

第71章

菱儿她爹?放下筷子,绿莺整了整仪容,往正厅踱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见了她,玉家汉子咚地跪了地,绿莺一急,挺着肚子要去扶。

刚一走进,那汉子便一脸悲戚朝她道:“贵人,小人的闺女要活不成啦,求贵人看在往日相处一场的情分上,拉她一把罢”

让秋云将他扶起落座后,绿莺关切道:“甚么贵人啊,玉叔仍似往常一般唤我绿莺便好,菱儿妹妹到底怎么了,是病了么?”

玉家汉子搓了把褶皱黝黑的脸,缓缓将事情道来。

当初朱员外相中绿莺,百般纠缠下,被偬搅和了美梦。后来便是冯元摘了这朵娇花,隔三差五来刘府,他不敢有所行动,可仍是觉得自个儿似个绿毛龟,被人侮辱至极。最后,绿莺被冯元赎走后,朱员外被压扁的胆子一下子蹦到了三尺高,蹭蹭蹭地窜来刘府,朝刘太太要当初那一千两银票。

刘太太从来是裹着浆糊,能沾就沾的主儿,更是个只进不出的,虽拿了冯元大把好处,可谁会嫌钱多,这一千两,想要回去,没门!

没人证没物证,没法告官,朱员外又是个无官在身无势力可依靠的,只有几个臭钱,拿刘太太无法,也只能每日去横上一横,为了不反惹上官司,去了也不敢大肆生波,只是砸个碗摔个碟,踹踹凳腿儿。可饶是如此,刘太太也够窝火,这甚么不是钱啊,碗也得花钱买啊。

当初绿莺走,菱儿当她丫鬟,刘太太是有些防范心的,菱儿年纪小,性子跳脱,又没有穿糖葫芦的手艺,摆不了摊子,少了层进项,她愈加吝啬,生怕被菱儿贪了菜钱。书香门第的信寡妇,没了儿子,便成了绝户。绝户开始走出院门,尝试去摊市买肉买菜,就这么着,竟跟个杀猪的鳏夫看对眼儿了。

既能有个伴儿,又能顶门户,威慑那朱员外,刘太太一百个乐意。院子大,有钱,识字儿,鳏夫一千个乐意。还没成亲,先搬了进来,安置在空着的西厢房里。

没住一个屋,但也算搭伙过起了日子,刘府有了顶梁柱,朱员外来了几回,果然不敢再动手,骂骂咧咧也是不痛不痒的。刘太太打了一手如意算盘,估么时日长了,结局已定,朱员外也不是个缺钱的,不过是绿莺被抢,他不敢寻大官晦气,便来折腾她,慢慢气消了,也就这样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可忽地,朱员外竟又频繁地来了,甚至比从前来得还勤。为何?他竟将菱儿看进眼里去了。菱儿底子好,当初朱员外头一回来寻绿莺时,便是菱儿给开的大门,当时他就多瞅了几眼,这一年来,菱儿愈长愈开,已然小美人儿一枚,他能不心动?

这不,上个月便来提亲了。说提亲还是好听的,其实就是抬回家去,因着菱儿才十三,哪到为妻之龄了。不管为妻还是为妾,去了就是被磋磨,死了都是万幸的,到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的,成了废人出路就是乱葬岗,谁能乐意?

菱儿一家都不乐意,可刘太太乐意啊,舍下一个小丫鬟,一千两银子算彻底进了兜。菱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刘太太不吃这一套,又是掐又是拧的,可朱员外不干啊,心疼着呢。菱儿让爹去寻绿莺姐姐,玉家汉子听了这话,觉得闺女傻气。相识一载,情意哪那么重,来了也是白来,便没来寻绿莺,只与婆娘一起求着刘太太改主意。

刘家少爷健在时,他家可没少帮衬啊,过世发送下葬也是他帮着张罗的,怎么能这么恩将仇报呢。

刘太太认钱不认人,后来实在没法子,才死马当活马医,玉家汉子才在今日来了冯府。

“贵人啊,那朱员外耐性也快磨光了,指不定哪日便来抓菱儿了啊,求贵人帮帮她罢”

绿莺示意他稍安勿躁,在心内忖度起来。自她走后,菱儿便被刘太太算计成了卖身丫鬟,这些她知道,那时还想去替妹妹赎身来着,可惜没成。那个时候敲她得罪冯元,在他身边,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没法开口相求。最担心的便是,万恶的刘太太将妹妹卖给那磋磨人的朱员外,可又无计可施,想着妹妹才十二,从长计议罢。

只是这事她从未忘怀,初初怀孕时,她想着孩子落了地,她便趁着冯元高兴,提一提此事,后来孩子不妥,再有最近她生了脱离之意,倒没精力顾及这件前事了,绿莺有些羞愧。

她有些奇怪,不论合离还是休弃亦或守寡,再嫁不算少见,可刘太太据说当初与相公情意甚笃,守节那么多年,怎么突然生了再嫁心了?那么自视甚高的人,还嫁了个屠夫?不知真是遇了情缘还是为了对付那朱员外,不管怎样,都让她大吃一惊。

若真是因朱员外而起,这事便好办了,说到底,刘太太还是嗜钱如命。可当初她拿银子赎菱儿时,刘太太又死拦着,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成

绿莺进了内室,拿钥匙打开妆奁,取出几张合计两千两的银票来,嘱咐秋云道:“你就这么说,一千是让她偿还朱员外的,一千是菱儿的赎身银子,她若乐意,你将菱儿立马领来,若不乐意,赶紧回来,我再想法子。”

两千两能买下十几个小院子,就这么洒出去了?这可是不能回本的啊。秋云有些迟疑:“若是让老爷晓得,万一大发雷霆?”

绿莺莞尔,心内对冯元这点倒是颇为钦佩,两千两是城北那间玲珑阁两月的盈余,他说给她便全权交予,银两开销他从不过问。

当秋云怀揣重金立在刘太太面前时,她一怔。早忘了绿莺这个人,没想到这小丫鬟还是个念旧情的。当初不放菱儿走,不过是当时她刚没了儿子,一时心里过不去,嫉妒旁人命长命好,这才死抓着个人陪着自个儿苦熬。

可如今不同了,夫死子亡,再是过不去的坎儿,再是伤心伤肺的苦痛,也已然过去已久,岁月抚平了伤痛,又觅得了合适之人。拿好银子,痛快放人,去衙门销了奴籍。

菱儿不敢耽搁,立马收拾好包袱,她讨厌死那个朱员外了,都能当她祖父了,老不要脸的!

玉家夫妻忐忑地坐于床头,心内如拱桥,先喜后战兢,两千两银子啊,莫说卖了他们三口,便是不卖他们,赚银子还也是几辈子也还不上的啊。

“那啥啊,菱儿啊,这可如何是好啊,本该跟贵人说让宽限一些时日,可你瞧瞧,再宽限,就得宽限到下辈子啦,该咋办啊?”

老实汉子早起时见绿莺肯拔刀相助,哪想那么多,这时才回过劲儿来,这么多银子,简直一座金山啊,高利贷都借不来这么多。

菱儿想了想,道:“姐姐她也知道咱家还不上这银两,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帮了,便是没打算要这个钱的。爹,娘,姐姐若不嫌我蠢笨,我想今后都跟着姐姐,照顾她伺候她,将来再伺候她的孩子,给她当嬷嬷,你们同意不?”

老两口哪有反对的,应该的啊,结草衔环才是啊!

跟在秋云身边,望着这跟天边儿一样大的宅子,菱儿咽了咽口水,虽不是大户人家生的,也尽量将步子迈小些,唯恐因着粗鲁丢绿莺姐姐的脸。下人来来往往,往那瞅瞅,有个丫鬟,往这瞧瞧,有个粗仆,怎么这冯府里的人跟树一样多啊。

一路走走迈迈,过了大门小门方门圆门,老久才到了玲珑院的正房。

立在门外,与姐姐咫尺之隔,菱儿忽地有些委屈。想哭,想扑进姐姐怀里,诉说分别后的遭遇,有些话想对姐姐说,对爹娘都说不出口的话。爹爹说得不对,人是有善有恶,有重情有薄情,可姐姐却不是个薄情的,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自个儿呢,别问她为何晓得,她就是知道!她与姐姐心连着心。

秋云打起帘子,菱儿钻进屋,踢踢踏踏颠进了内室,眼里堵着一泡泪,刚想朝绿莺飞奔过去,一见她的大肚皮,顿时止住了。

“绿莺姐姐,你的孩子几个月了?”“姐姐,你怎么跟小乌龟似的呀。”“姐姐,你一顿吃几碗饭?”“姐姐,你的孩子竟会打拳?”“姐姐”

早将那些扫兴事飞到了爪哇国,小蜜蜂嗡嗡嗡,菱儿围着绿莺团团转,不时离远瞅瞅,不时贴近摸摸,瞧西洋景似的,一个劲儿问着那西瓜肚。

绿莺也极高兴,这是她的义妹,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娘亲,菱儿是头一个对她好的人,不同于她欣赏喜爱的秋云。她当初丫鬟身,菱儿对她的好,是无私的。此时秋云呢,对她再是衷心再是贴心,那也是掺杂了主仆规矩、月银赏赐这些杂俗之事。

半晌,说累了,菱儿才老实下来,认真道:“姐姐,你的钱我还不起,我欠你的情意下辈子下下辈子攒着还,你说好不好?还有哦,我不想走,你把我留下罢,我伺候你一辈子,你说好不好呀?”

见绿莺不语,她撅撅嘴,晃肩膀扭身子,撒娇道:“求求姐姐,求姐姐了,姐姐答应我嘛”

七扭八晃的,简直是扭股儿糖。绿莺宠溺笑笑,问她:“银子的事就算过去了,你莫要放心上。不过你来冯府当差,可跟家人交代了?好不容易脱了奴籍,将来嫁个普通百姓多好,你若做了冯府丫鬟,将来嫁个府里当差的,孩子还是为奴,叔叔婶婶怎么说?”

菱儿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才不嫁人呢,永远都要跟姐姐在一起。气咻咻嘟嘴哼道:“我爹娘说,嫁不嫁人无所谓,好好伺候你就行。我要一辈子当老姑娘!若是嫁人了,就得生孩子,哪能无时无刻伴在你身边儿?哼,你要是逼我嫁人,我就去当姑子去!”

绿莺无奈摇头,孝子家家的净说傻话。

待冯元晚间祭祖家来,绿莺与他说了菱儿一事,问他义妹可不可以暂居府中,莫要以奴才而论。

想了想,这小丫头他倒是有印象,当初张轲骚扰绿莺,便是她来报的讯,之后来往刘家时,也偶尔见过她几回。既能照顾绿莺起居,又能以故人身份话话家常,何乐而不为呢,便允了此事。

皆大欢喜。

七月下旬,又到了诊脉的日子。

绿莺的肚子每月都会有大夫来摸脉,瞧胎儿是否安好。

女子怀胎最是凶险,十个月里的每一日都不可轻忽。侯府有坐家大夫,冯府却没有,应绿莺的提议,故而每月来的人都是玄妙师傅。

玄妙是最知道自个儿肚皮隐秘的,之所以她能应付到如今这么大的月份,这个小师傅功不可没。

可这月来的却是个生脸大夫,玄妙呢?老爷为何换大夫,难道是怀疑了?

绿莺全神戒备地盯着那老大夫,心内波涛骇浪。

第72章

这老大夫立在绿莺面前,要行把脉一事。(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绿莺仿佛能瞧见他手里擎着根棍棒,须臾间便可捅破她卖力围好的遮羞布。

垂下眸子,她坐在案旁,心里想着辙。在旁人面前还能装晕躲一躲,可在大夫面前,岂不是自寻死路?

春巧秋云菱儿立在她身侧,虎视眈眈地与那人对峙着。

来人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大夫,头须皆已花白,身子瘦削,灰褂子空荡荡,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那面色就不大好了,见两个丫鬟阻挠,灰白眉毛皱成大八字,不耐之色尽显。

绿莺于案下攥进汗湿的手心,脑子乱成线团,这勾魂的黑白使者,到底该如何躲避?两人距离一丈远,她面上火辣心内焦急,莫说此时这大敌临门的危急时刻了,便是平日遇到这种情形,估么她也是无计可施的。

还是念拖字诀罢。

秋云收到绿莺示意,这才朝那人开口道:“烦请大夫稍后,待我们姨娘用过早膳后再行诊脉罢。”

本想拖延些功夫想想脱身之际,谁知那老大夫竟毫不留情拒绝,连个委婉都没有。

“万万不可!若想脉象切得准,必要在适合时,冷暖、膳食、心绪,不可漏掉其一。老夫特意及早赶来,便是打量李姨娘未用早膳,空腹恰敲。且此时屋内不冷不热,也正正好。只要李姨娘再放宽心绪,胸内气息不急不滞,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秋云春巧两个早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一句也听不懂。那老大夫也不管她俩,越过二人,转身一撩前摆,与绿莺隔案一坐,侧过头挑眉道:“李姨娘?”

他这般不客气,绿莺心内一沉。这人面上瞧不出,可这言行举止,皆是无礼妄为,想必冯元定是知晓甚么了,否则没他示意,一个大夫凭甚么过来撒野。

菱儿忽地蹬蹬蹬几步凑过来,朝那老大夫大声分辨道:“老人家你说得好没道理,我姐姐没吃早饭,那她的孩子就没吃,孝子饿着肚子,再康健的身体也被你诊坏了。再说了,孝子不禁饿的,肚子咕咕叫,震天响的,你哪还能听见脉声了?”

这谬理却难不倒那人,“老夫听脉靠的不是双耳,而是心。再有,声响那是脉动,而不是你口中的甚么肚饿。”

事已至此,纸终究包不尊,绿莺朝菱儿摇了摇头,认了命,抬高手臂,将袖口往上,轻轻伏在了案子上。

秋云为她搭上锦绸,那老大夫未急着落指,而是端起身板,吐纳了几个来回,待气息平稳了,才微微侧过身子探过手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指腹,触按在她的腕口上。

绿莺心中忐忑如擂鼓,这事如此离奇。冯元是怎么知道孩子的事?还有,虽说在侯府摔倒时,那坐家大夫没探出她肚子有甚么不妥,可这老大夫,一瞧便不是好糊弄的,冯元特意寻来的,医术精湛,想必是毋庸置疑的。

一炷香后,那老大夫黑着脸,眼里冒出恼意,憋着气道:“李姨娘且放宽心,心律如此跳如脱兔,脉搏似要蹦上天,这岂不是玩笑?到时切出来的脉象哪会作准。”

菱儿见姐姐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白胡子数落,面上不忿,心跳哪是能控制得住的,不过听了他这话后,她转了转眼珠子,朝绿莺死命点头,姐姐,再跳跳,跳高点,跳得好跳得对跳得太争气了,就是要不准!

先是轻力,须臾后,加了些力道。最后,重重按压。与旁的大夫指法相同,可这时辰却用了许久,左手完了让她换右手,来来回回反复切脉,足足半个时辰。

绿莺一直仔细留意这人面色,这时才问:“大夫,我的孩子可是有甚么不妥?”

“未有不妥。”那人也不知从哪来的,连个医箱都不带,木着脸说完,未有停顿,便拍屁股走人了。

捏着自个儿僵硬的手臂,目送那扬长而去的身影,绿莺久久未言。

她心里泛起疑窦,那事只有春巧夏荷秋云冬儿四人晓得,春巧秋云定不会说出去,那是夏荷冬儿?可她都离了南门宅子,冯元也没再去过,怎么可能呢?

春巧咬着唇,问她:“姨娘,那人说你没事,是没诊出来还是骗咱们的?”

摇摇头,绿莺也不晓得。

这一日,从大清早,那大夫离开后,四人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脱不开身,只能干熬,饭吃不下,喉头干噎噎的直想哭。

若那人没诊出来最好,若是诊出甚么,冯元该如何出手?这孩子怎么办?几人又会受甚么罚?

绿莺忍不住起了颤,这事她想瞒天过海,本以为都这个时候了,必出不了甚么纰漏,没想到竟突然来了重重一击。自个儿将冯元当傻子一样耍弄,他哪能不气恨。平心而论,世人又有哪个男子能在此事上云淡风轻,何况还是一个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想必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她死不足惜,可稚子无辜,能不能求求他,待十月胎落,再将她发落?

摇摇头,行不通的。生出来个残疾孩子,被世人笑话,冯元能愿意?再说,就算他念在缘分一场,赏她个恩典,这孩子到时候安稳落地了,没了她,他怎么办?谁能对他好?甭说真心了,便是假意,也是寻不到的。大户人家的下人,哪个不瞧主子眉眼做事,冯元不待见的,冯佟氏欺辱的,即便是有着少爷名分,那也是连下人都不如的。

还有菱儿,简直世事无常。本以为今后自个儿能将她护在羽翼下,没想到今儿却彻底颠覆,成了她的催命符。无论如何,她最无辜,可不能拖累她。

拉过妹妹的手,绿莺交代:“我给你去拿些银两,你家去罢,买个小院子,跟你爹娘莫要再在刘家住下去了,刘太太反反复复的,不是个善茬儿,我不放心。记足姐的话,将来你嫁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是个小人物,没钱没势的最好了。你要好好的,八抬大轿,子孙满堂,姐姐是看不到了”

春巧已哭成了泪人儿,想到自个儿才十几岁,还没成亲呢,就要去投胎了,家里的爹娘怎么办,嗷嗷待育的几个弟妹怎么办,都指着她每月的月钱呢。还有姨娘,多好的人啊,她又做错了甚么,还有小少爷,身残本就够命苦的了,将来要被嫌弃,可这些她们都能忍,难道今儿便被定了命,连下生都不能了么?

菱儿不明白这事为何就走到这一地步了,姐姐这两日跟她说了分别后的境遇,被下药、孩子有损,可不过是撒了个谎,为了保护自个儿孩子啊,难道那冯大人就要大开杀戒了?又不是皇上,骗他就是欺君,就得被砍头,她想不通,虽说姐姐是下人,可人命便可如此草菅?

不管如何,她是要跟姐姐共进退共存亡的,甩掉绿莺的手,菱儿抹了一把眼睛,又替姐姐擦着泪珠儿,坚决道:“菱儿不走,奈何桥冷着呢,我要拉着姐姐的手,一起走,一起喝孟婆汤。喝完一起投胎,将来我们还做姐妹,或者我投胎做你孩子,我有手有脚,是个全乎人,不给你添乱添堵,下辈子让你嫁个好姐夫,一生无忧无虑的。”

绿莺笑笑,眼泪扑簌簌落着:“姐姐不冤,娘走了,有爹形同没爹,没依恋没挂碍。唯有对不住春巧秋云,她们是走不脱了。可你不一样,此事与你无关,冯元不会追究。你有那么好的爹娘,回去罢,将姐姐那份儿连带着一起活着,将来长命百岁才是,有空了就给姐姐烧些纸钱,念叨几句,让姐姐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牵挂我的人,还有人没忘了我李绿莺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菱儿不动,反正她不走,姐姐说甚么她都要赖在这。她想问老天爷,总说恶有恶报,自个儿又没做坏事,只不过暗地里、在心里、背着人、谁也没告诉、连姐姐都没告诉,偷骂了那冯太太几句黑寡妇,黑寡妇就是一种又大又丑的毒蜘蛛,爱咬人,那毒太太总想害姐姐,骂她几句也是应该的啊,为什么自个儿就遭报应了,如此短命啊!

对了,说起冯佟氏,是那黑寡妇造的孽啊,她怎么忘了。

“姐姐,你别说死不死的了,咱们告诉冯老爷,是他太太给你下了毒,孩子才有恙的啊。”

春巧迟疑:“可再如何,也不能瞒着老爷啊,估么他气的就是这个。”

菱儿摆摆手,眯眼晃着脑袋瓜儿嘻嘻一笑:“不不不,他不仅不能怪罪,反倒应该夸赞我姐姐,忍辱负重识大体,为了不破坏他与那毒蜘蛛的夫妻之情,才独自承受子残之痛。”

春巧张口结舌,这、这话也太假了,不过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

一直沉默的秋云脑子忽地清醒,指出了今儿这事的蹊跷之处:“老爷若真发现甚么,为何不赶在他休沐时,子嗣可是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呢?”

春巧也恍然大悟:“到时候光凭一个掉了半口牙的小老儿的一面之词,便轻易处置了咱们?”

没错,冯元不是如此轻忽之人,拿贼要拿赃,绿莺眼内也清明起来,一团乱麻的脑子捋顺了些,吩咐春巧:“你去邢仁堂,看看玄妙小师傅在不在。”

玄妙若不在,今儿这大夫就极可能是冯元另寻的,是来例行把脉,根本没有猜疑之事,也没有处罚之心。

春巧出了门,等待的功夫里,绿莺三人,直直端着肩膀,双手紧扣抵在下颚,祈祷此事可万要按着她们的思路走啊,否则,生死难料。

半晌,春巧才回,从门外便洋溢着一脸笑意,屋内的几人抻脖子早望了个清楚,顿时放了心。

果然,听她说道:“玄妙小师傅回山上了。”

简直暴雨转艳阳,不过众人还是不放心,那大夫虽不含着暗心,可万一功夫好,真查出甚么孩子不妥呢。

天儿放黑,冯元回了府。

脸色不好不坏,近来都这样,不知衙门里生了甚么糟心事。绿莺晓得他这不是针对自个儿,便放心试探道:“老爷,今儿那大夫医术高明,仙风道骨的,想必是个名医罢?他当时说妾身无碍,不是哄人罢?”

冯元一怔:“甚么大夫?”

第73章

“是个年五旬的老大夫,说来给妾身例行把脉,不是老爷安排的么?难道不是因为玄妙小师傅不在城里,老爷便寻了旁的大夫?”

绿莺惊讶,不是他,那是何人派来的,又有何目的?她一个激灵,顿时浑身冷飕飕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莫急,想必是你们太太.安排的罢。”

话落,冯元便让德冒去询问冯佟氏。半晌,德冒回转,果然是太太派的人。

冯元心内嗤笑了两声,她这正房太太的分内之事,做得也忒迟了些,绿莺进府到如今都几个月了,才想到要寻个大夫照看下。无奈地叹叹气,罢了,就她那性子,没一直不闻不问算难得了,好赖今儿还尽了份心。

绿莺却忍不住心颤了颤,经过那次太太送毒一事,她便如惊弓之鸟,深怕冯佟氏再来害她的孩子。此时忍不棕想起来,今儿那老大夫来了,可有甚么可疑举动?还好,没送吃的,没开药,只是把了半个时辰的脉。可为何要把这么久,手腕子当时都被摁疼了。

想到甚么,她一惊,连忙转着圈摸了摸腕子,摸完左手摸右手,可别是当时趁她不注意扎进去甚么毒针了罢?或是世间有甚么邪术,通过指法便能隔空取命?须臾便好笑地摇摇头,肚子里这小儿还练拳呢,她告诉自个儿,莫要瞎想了。

用过晚膳,被冯元抱坐在腿上,绿莺紧紧攀住他的脖颈,深怕一个轱辘便滚下去,肚子里似有十几斤的水,侧着直往地下坠。

都这个月份了,桃心脸早成了圆脸,白胖胖如宣乎乎的大馒头般。端的是招人媳,冯元上去朝着脸蛋子吭哧咬了一口,惹地她一个轻叫。三十好几的人了,被她逗地哈哈大笑,眼角浅显纹路如涟漪般荡漾开来,昭示着主人此时的愉悦。

浅浅牙印落下了,口水也沾在了绿莺脸上,须臾便觉凉丝丝的,往他胸膛上一埋,左右蹭了蹭,便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冯元一手揽在她身后,一手上下抚触着她的大肚皮,不时咬咬她耳垂,不时以唇碰碰她的眼皮,夫妾二人耳鬓厮磨,安享着秋日的静谧。

未几,听他温声开口:“你给爷生个大胖小子,爷定会好好教导他,到时走科举,光耀我冯家门楣,给你长脸争光,如何?”冯元垂下头,跟她脸贴着脸,凑在耳边呼着热气。

闻言,绿莺倏忽从他胸膛间抬起头,认真问他:“老爷说的是真的么,不会因为他是庶子而轻视,真的会待他好?”

冯元摇摇头,自负一笑,“旁人爷不晓得,反正爷是嫡子庶子一样重视,不会区别对待。他若有大本事,科举也好,捐官也罢,爷都支持,若是个好金银俗物欲开商号的,爷也自会帮衬扶持。”

心内存着忐忑,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绿莺心道他确实是个磊落豁达之人,可若孩子又问他道:“无论他是个甚么样的人?无论他将来聪不聪慧、成不成才?”

这还用问,瞧瞧冯安都废物成甚么样了,他也没将长子赶出去,也没一日三顿地打,更没说今后不给留家业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自然,再不济也是我冯元的儿子,就算他生了个木鱼脑,怎么教都白搭,爷将来也不会少了他一分家业,安稳一生也是足够了。”

绿莺咬着唇,没忍住,将心里一直惦记的事问出了口:“那他若是顽皮,爬假山摔断腿或是捉迷藏将头磕傻了,爷会嫌弃他么,会不会弃他如敝履?”

冯元嗤笑一声,坚定摇头:“不会的,下人这么多,咱们儿子肯定会健康康长大的。快打住罢,莫要瞎琢磨了,你这说的哪跟哪啊,又是摔残废又是傻子的,全是晦气话。爷得多命苦,才能摊上这么倒霉的事儿。”

见他皱了眉头,绿莺腼腆笑笑,未再多言。

软玉在怀,冯元又不是柳下惠,须臾便与她鼻头相触,大掌罩住她后脑,头与她贴在一处,嘴对嘴相亲咂舌起来。

最近因运河一事冗杂,房事没心思,此时岁月静好的,虽是入秋了,也俨然勾出了几分苦夏遗留的火气。绿莺感觉自个儿的舌头要被他嘬断,嘴唇跟吃了麻椒一般,肺也感觉似要飞奔到嗓子眼儿,浑身酥麻麻的。

他力气使得大,深深摁在她的脑后,使那发髻与头饰,将她头皮硌得生疼,绿莺呜呜呜地挣扎起来。

冯元松开唇,眼里血红细线纵横交错,直勾勾盯着她,颧骨微醺,鼻孔大张喘着粗气。

见他虎视眈眈地如野兽觅食,脑后大掌已然移到脖颈处,如热汤一般烫人,脸上也紧绷地有些狰狞。绿莺一时有些生怯,六个多月了,不能行房了啊。

冯元微微启着唇,喉头滚了几滚,开口的话带着颤音,跟钩子似的能勾走人的魂:“当初在刘府,你来了月事伺候爷那回,今儿便也如那般罢。”

手口相就?点点头,柿子脸的绿莺被他打横抱起,入了床榻

说到那个老大夫,确实是冯佟氏安排的,她倒也没存着害人之心,不过也没甚么善意就是了。

老大夫晨起时离了玲珑院,回了正院。

见了他,冯佟氏端起笑脸,客客气气请他入座,待人歇了口气,她便急迫问道:“怎么样,李大夫,是男是女?”

李大夫捋捋胡子,摇头晃脑道:“男为阳,女为阴,左为阳,右为阴。左脉比右脉跳得稳而有力,即怀男丁的可能大些。反之,便是怀了女娃。若是两边脉象的力度和急缓相同,则双胎的可能大一些。那李姨娘右手脉象强于左手,估么肚子种的是女婴。”

冯佟氏顿时大喜,与宋嬷嬷对视一眼,眼里放光追问:“李大夫可确定?”

李大夫点点头,却不将话说死:“从脉象上看是不错,不过男子以气为用,女子以血为本,万事皆可变化,血能稀能稠,能贫能繁。虽说有孕女子六个月以后胎儿成形,能于切脉时猜测胎儿阴阳,可也有可能今后变之,亦或是那李姨娘自身脉象有异,明明是男脉呈现出来的却是女脉,明明女脉切出来的确是男脉,本该强有力的跳时却虚弱,本该虚的跳得却实。”

冯佟氏烦他话唠,因这老大夫是母亲寻的,父祖皆供职于御医院,她忍着听他叨叨完,最后那人才说出了紧要之处:“于脉象上看男女,准否只占五成。”

这点冯佟氏明白,若是都那么准了,也不会有妇人在内室生了儿子,门外挂弓箭,生女儿,挂绸子之类的报喜法了。民间流传的这种提前探男女的切脉法,一直被认为是以讹传讹,谁也不信,她也是听娘说起过,这几日又让娘帮着寻了这高人。

此法根本不能广泛,施用时是少之又少,李家这绝学也没在御医院透露过,否则诊完,最后却不准,岂不是欺君?

宋嬷嬷也点头,这测男女一事自来在民间都是传说,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不准也是说得过去,要是准成甚么似的,皇宫里的各位娘娘早用上了。

冯佟氏虽说对李氏有些忌讳,不敢似过去对待王氏刘氏那两个蠢货一般明着糟蹋,可让她就这么安稳生下儿子,冯佟氏又实在不甘。老爷正值壮年,渊儿又不争气,待他百年,万一将这偌大家业给了那李氏的儿子,可如何是好?这可不是她杞人忧天,汉武帝、唐高宗,哪个不是喜爱幼子,弃嫡长而传位于幼子?

故而,她才急切地想知晓,这李氏到底怀的是男是女,若是女娃,便大好特好,若是男丁嘛,定要想些应对的法子。今儿这事有了眉目,虽说是一半的成算,饶是如此,也让她的心好受了些,也比不上不下吊着强。

不过将这人的话在脑子里过了过,琢磨了一个来回,有些不对劲啊。

冯佟氏疑惑,问他:“李大夫,你说六个月才能瞧出男女,且还不一定作准,那如今才五个月,岂不是更不准了?六个月才有五成成算,那五个月几成啊?”

李大夫一怔,摇头道:“胎儿在母体六月成形完毕,五个月是根本没长全的,是瞧不出来男胎女胎的。”

闻言,冯佟氏腾地立起身,这整的甚么事儿啊,不瞎耽误工夫嘛,诊不出来方才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跟真事儿似的,耍她玩呢。

李大夫也不是个愚蠢的,见她这番作态,已然明白些她方才话意,便道:“太太稍安勿躁,那李姨娘确实是怀胎六月了,胎儿已成形,呼吸可闻。”

“甚么六月,明明是五个月的身子罢?”二月二她还给李氏送了药,月底老爷才传回有孕的信儿,要纳李氏。该是二月中怀上的才是,满打满算五个月的身子。

捋捋胡须,李大夫直摇头,自信道:“旁的老夫不敢作准,可这月份却是能说准的,正月中旬受孕,如今是七月中旬,恰钦满六个月。”

冯佟氏一急,冲口而出:“怎么可能是正月,她明明吃”

被宋嬷嬷一拦,眼神示意下,她意识到自个儿失言,猛地截住口,不敢多加透露,转声问他:“李大夫,若孕妇吃了红花,孩子还能保住么?”

“那定是保不住的。”

对啊,根本是保不住的嘛!冯佟氏这回不顾奶娘阻拦,坚持开口:“那你可瞧仔细了?李氏肚里的不是死胎么?”

听到这里,李大夫是彻底明白了。宅门间的争宠他见得多了,也不感到惊异,与他无干,只要实话实说就好了,沾不到甚么腥。

“脉象有力,胎体健在。若是在有孕期间误食了落胎之物,胎儿若底子坚强,侥幸为生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不过”

见冯佟氏主仆两个竖耳听来,颇有些期待的样子,他也没令她们失望:“想必这孩子在母体内受损,即便长成落地,将来也极有可能是个病弱或残缺之人。”

送走那李家名医,宋嬷嬷立在二门下,默默朝天拜了几拜,求佛祖饶恕她。生平害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双手沾满血腥,哎

待她回到正厅,冯佟氏正冥思苦想,朝她奇道:“奶娘,你说那李氏自个儿怀孕几个月,她能不知道?既然晓得吃那红花时就已然有孕,那她知不知晓那孩子是个废人了?”

“老奴猜定是不知晓的,要不然,哪会还想生下来,还不扯个名目流了?地滑摔一摔,桌角撞一撞,又不是不能生了,哪能要个累赘,徒惹老爷失望,也断送自个儿前程?”

没错,有理。冯佟氏眼睁大,神神秘秘猜测:“诶,奶娘,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月初时,侯爷寿辰,李氏不是摔了么,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宋嬷嬷点头抿唇,深以为然:“极有可能,不过倒没摔出她想要的结果。”

撇撇嘴,冯佟氏又嫉又恨,嘲讽道:“我就说她那贱种是个铁打钢炼的,药毒不死,摔也摔不掉,端的是哪吒三太子转世。”

想了想,她一脸跃跃欲试,“奶娘,你说我要是去跟老爷说这事,他还能让李氏将那残废贱种生下来?”

听了这话,宋嬷嬷有些于心不忍,阴差阳错下将个孩子致残,再致死,这也太残忍了。

暗地忖了忖,便说道:“可太太莫要忘了,那孩子变成那般也是咱们造成的啊。这事提了,不就将下毒一事摊在老爷面前了?”

这确实是,不过,老爷不会将她如何的,还能休了她?冯佟氏有些不以为然。

咽了口唾沫,宋嬷嬷劝引她:“太太,左右一个废人,不能跟咱们大少爷争锋,不如让那孩子生下来罢,到时咱们再以孕期慢待子嗣至残为由,将李氏赶出府去,想必那时候老爷也不能拦着了,没准比咱们还气呢。到时那李氏由得咱们搓圆捏扁,将她发卖到哪去,便是南边也好,江南那些盐商,最会磋磨人了,到时好好给太太出口恶气。”

冯佟氏摆摆手,脑中现过一抹灵光,脸上兴致勃勃,乐声道:“奶娘说得没错,我费尽周折去害个残废干嘛,死了这个她还能生下一个好的,我就要留着他,将来让老爷碍眼。哼,他不是宠那李氏么,我倒要看看,待那李氏生完这废物,没头没尾断手断脚的,他能是个甚么脸色,定会悔不当初罢。”

第74章

七月二十这一日,冯府竟难得的阖家团聚在正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冯元与冯佟氏两位大家长隔案而坐,绿莺立在身后,对面坐着冯娴和冯安。

见爹脸上肃穆,冯娴小心端坐,不敢出声,怕这是敢她走才开的排场。冯安双腿并得笔直,手老老实实伏在膝头,深怕今儿这架势是为了揪他小辫子,祖父过寿那日,他偷溜出去进花楼叫了个姑娘,爹可别是知道了罢,奶奶的,哪个龟孙儿告的密?

众人都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起来,冯佟氏想的却是:老爷这是要提前分割家业了?那小庶子还没蹦出来,就要给他备好金山银山了?哼,分个边边角角可以,若是多了,她可不干!

绿莺想的却是冯元升官了,虽还没接到圣旨,可备不住有内信呢,否则今儿这般严肃正经,还能是为何事?

将众人面色尽收眼底,冯元心内唏嘘,任是他们敲破脑袋也猜不出来这事,还能是何事让他如此糟心,不就是大运河一事嘛。

今儿早朝皇上下旨了,运河工程图纸拟好,举国上下征工十万,预定八月初监工动身前往,中旬开工。

四段河域,监工由他与张轲还有左右两位侍郎担任,他和张轲都想要第一段。可因着临近皇城,势必要比另两段相远的紧要些,便由工部那两个懂行的侍郎负责。也幸好,他负责的是从北至南的第三段,这一地段正是江南鱼米之乡,人多物茂,繁荣富裕。而以后那一段隶属西南,多毒物多瘴气,未开化之地,还紧邻着流放罪人的荒芜萧条极恶之所,由张轲监工。

张轲领着皇命,办的是利国利民的益举,可在冯元心里,就当他被流放了,从此世间清净,一众糟心事中,这也算能让他乐一乐的高兴事了,少则五年,多则一辈子,再也没这只蚂蚱在他面前嘚瑟了,可喜可贺。

敛下思绪,他朝妻妾儿女说起了这翻家覆业的大事。

“海上漕运无常,人命钱粮皆遭吞噬,长此以往,动寅本。皇上下令开凿运河,我为监工之一。修建运河势在必行,我再是不甘就此去往南方,也推脱不得。河道贯通全国,南北相疏,工程浩大,非短期可完成,我犹豫几日,觉得这项大举措耗时少则几年,多则无法预测。故而,我决定举家迁往南地,过几日我将领命先行前往,另使人置宅买地。”

冯元这话一落,犹如巨石砸水,扑通将人敲了个蒙。(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冯娴呆了,她该怎么办啊,也能跟着去不?反正钱家她是不想回了,去了南方还能投奔相公。冯安张口结舌,他走了,狐朋狗友怎么办啊,南方能交到好兄弟么?还有南方人说话他根本听不懂啊,去花楼鸡同鸭讲的,明明点的姑娘,再给他上来个龟公。

冯佟氏是感觉天塌了,去南方,谁给她撑腰,娘家离得远了根本够不上,到时候不得被李氏那悬狸精害死?绿莺心却是一沉,冯元马上就走了,她想慢慢失心于他的计划夭折了。

冯元瞧见众人面色,叹口气,唏嘘道:也不只我自个儿不想去南方,多蛇蚁多蚊虫的,看来家里人都不想去啊,那有何办法,皇明不可违啊。

扭头转向冯佟氏,他交代:“你从今儿开始,指领众人整理细软,尽量轻车简从。最好十日之内打点好,势必要赶在立冬前抵达江南,我将德冒留下,护送你们。”

这话本没甚么毛病,可冯佟氏如今满脑子满心思装的都是绿莺,听了这话,就觉得老爷是心疼爱护那狐狸精,怕雪天路滑的颠簸到她肚子。这又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做苦工去了,抢着赶着做甚么啊,水土不服,还有南方潮湿,听说连衣裳晾着半月都不干,去了就是遭罪。

反正她就是看不惯老爷护着那小妾:“老爷,真如此着急么?家什、下人,该带走的,该留下的,十日哪能安置完,怎么也得二十日啊。再说了,八月初上路,十一月前赶到,陆路漫长,实在太赶了。”

冯元想了想,仍是坚持:“就十日罢,下月初上路,李氏十一月临盆,路上简陋不便,若赶在中途生产就节外生枝了,还是早去早安置罢。”

冯佟氏恍然,对啊,李氏十一月临盆,但老爷这话就有些傻气了,女子生孩子,哪有可丁可卯的,早产晚产常见着呢,若是在路上生了那她可不乐意,到时候生下来个傻孩子,老爷再怀疑她做的手脚,还是立马动身罢。

这时冯娴插口:“爹啊,还是莫要让李姨娘折腾了,我当初生纯儿的时候还早了半个月呢,万一在路上生了,大人孩子可就不保了,还是来年开春再去罢。”

虽说盼了十几年的儿子要晚那么几个月相见,不过安全第一。冯元点头:“那女眷就明年开春再下江南罢。”

冯佟氏瞪了女儿一眼,这个傻子!她可不能跟李氏耗在这里,在路上生孩子还好说,人多眼睛多,到时候还有德冒跟着,好给她做个证。可一起留在汴京,明年生了个啥,不都得赖她头上了?这亏她可不吃。

再说,老爷一个人在南方,万一再收人入房可如何是好,姓李的贱星马上就陨落了,再来个姓王的想赵的,没个完了!可不能让那些妖魔鬼怪有机可乘。

放下茶盏,冯佟氏有生之年头一回来了个痛快:“五日!妾身五日就可打点好,那李大夫还说李氏胎正着呢,简直正的不能再正了,十月瓜熟蒂落,不早不晚刚刚好。到时候定要生在老爷眼前,让你好好媳媳。”

瞧一提到那傻孩子,老爷果然露出笑模样,冯佟氏暗地冷笑,你亲香的小庶子,嘴歪眼斜,拐愣腿,绕圈的胳膊肘,弯弯曲曲的手指头都能系扣儿,到时看你还媳不媳。

事议到这里,算结束了。

各人面色各异,回了自个儿的地盘。

冯娴认命了,趁最近的日子与府里的人,不论相好的还是相厌的,都道个别罢,有生之年还不知能不能相聚了。冯安性子使然,担心完就算,开始大乐,嘿嘿,听说那扬州瘦马姿色上乘,闻名全国的,到时候可要好好享一享这艳福。

冯佟氏最忙,开始召管家布置人手,各司其职,留守的,携带的,值钱的不值钱的,耐刮的不耐摔的,带不走的能典当的统统送往当铺。

绿莺跟在冯元身后回了玲珑院。

坐在妆台前,镜里娇娃惶然不知所措,她此时再难忍耐,面上带出来些沉重,本已下定决心远离,为何又出意外。

这次下江南,于旁人她不知有何不同,于她自个儿,是没有任何改变的。身份还是这个身份,孩子换了水土,也不能变回最初。

冯元挥退丫鬟,自个儿脱下官靴。

扫了眼呆愣愣的绿莺,温言安抚道:“莫怕。你上回说南人吃蚂蚱吃耗子,爷特意去问过翰林院的人了,史书上说只在西南的云翳府有这风俗,江南是没有的。他们也跟咱们一样,吃米吃菜吃鸡鸭鹅,除了热些雨水多些,倒没太多让人受不住的,习惯就好。”

绿莺觉得他的话带着软毛,轻刷刷的抚过她的心房,让她有些愧疚生出。本在想方设法躲他,避他如蛇蝎,被蒙在鼓里的他,此时却在温柔安慰她。

可不论是感激还是感动,她都不会与他携手一辈子,原以为都在汴京,将来即便他冷心,两人也离得不远,可他若从此永待在江南

她忽然有些不舍,“爷,咱们真的一辈子回不来了么?大运河很难挖么?”

想了想,冯元说道:“始皇修灵渠,全长八十里,耗费四年光阴。这才只是如今这条运河的一小段,约么是五中取一的长短。”

绿莺瞠目:“那岂不是要二十年?”那他岂不是如同流放,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这是跟水一块淌到低谷去了?仕途碾断,郁郁不得志,到死?

这事于冯元来说,私心上是将去往江南如同上刑一般难受,可在公事上是相当推崇的。车要往前行,人要往上走,国要更昌盛,万事从来没有倒退一说。故而,邦邦硬的脸上竟如同少年及第般激昂,高声道:“非也,江山备有才人出,一代复一代,一代更比一代强。咱们这一辈,手艺比那时候强,铁艺比那时候高超,脑袋瓜也比那时候聪慧了,总能超越先人的。用不上二十年,便能弃那吃人的深海,在中原腹地南北通航,贸易交错。到时候,米粮降价,布种繁多,北人能吃上更多果蔬,南人能穿上更耐寒的毛皮,共同繁荣指日可待。”

想到一事,他又一叹:“不过啊,唯一一点却是让人心痛,征工十万,到时候剩下的就不知几何了。”

绿莺看过野史,说修长城时死伤不计其数,被石块砸死的,高处摔死的,这些都不足为奇,可却还有被监工用鞭子抽死的,这却太残忍了些。秦朝□□,真是祸国殃民。

“妾身希望那些大人们,不要效仿秦朝。能善待这些百姓,俗话说没有功劳有苦劳,况且他们都是有功之人啊。到时候落下一个欲报效国家却身死的下场,实在令人寒心。”

冯元点点头,赞同道:“你说得对,旁人爷管不到,但爷自个儿定会仁善待之,民乃国之本,不可轻忽。确实,始皇修灵渠、建长城,死伤之人无数,最后存活下来的人,百中取一都不足,实在让人唏嘘啊。”

接着,话头一转:“世人总说秦皇暴.政、残酷,可若没这些举措防御外敌,国将不国,百姓流离失所。再是遗臭万年、引人诟病,也不可否认,嬴政他确实是一代明君。褒贬不一,历朝历代的君王皆是如此,可贬多于褒,倒是有些冤屈他了。”

绿莺简直不敢置信,世人皆骂的秦暴.政,竟被他如此推崇?为了骄奢淫逸,建宫殿、开陵寝,秦时人口三千万,却动用几百万百姓,接近于举国之力了,最终活下来的凤毛麟角,多少人家家破人亡,这是明君?

皱皱眉,反感他将个暴君生生说成了冤死鬼,妇人不能多议国事,虽是他先起的头,可她今儿确实有些多言了,便垂下头未接话。

孰料冯元不干,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线,明显是抵触的心思,桀骜地挑起半边眉毛。

默了默,朝绿莺冷声哼道:“想甚么呢,给爷说出来!”

第75章

绿莺一滞,冯元让她讲心里话?她心里的话可不是赞同的好听话啊,说了就成了对峙,说了就是不敬。[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她初始还有些怯口,可一想到被他厌恶不是正好么?能在他走之前将她送回南门,也算功德圆满啊。

故而,端坐在绣墩上,转过半个身子正面迎向他,梗着脖颈,颇有些义愤填膺道:“修长城修运河便也罢了,是利国利民的益举,可建阿房宫呢,也是为了民?为了一个名唤阿房的女子,便死伤几十万百姓,难道不是他骄奢淫逸的证据么?”

冯元笑笑,知道这不是她的偏颇,世人在意的也是这些,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可为政者顾全大局,百姓目光短浅,大多都是愚昧之士罢了。

换上薄底软寝鞋,趿拉着走到她身前。见她欲要起身,连忙摁在肩头,自个儿立在她跟前,俯视下去,老神在在反驳道:“谬论!爷看你是野史瞧得多了。阿房宫一直到秦朝覆灭,此宫殿都没曾竣工,只留下个前殿,世人便唤作阿房宫,宫殿名始皇直到离世,也没有取成。故而,杜撰一女子名阿房,被始皇铭记,不过是世人凭空臆想出来的香艳趣闻罢了。”

绿莺一怔,颇有些哑然,难道世间从没存在过一个阿房女,全是世人瞎编的?

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冯元郑重解说道:“阿房宫旁的爷也不跟你多说,说了你也听不懂,就说那门阙罢。其中有磁石门制,一是为防止行刺者,磁石能吸铁,使隐甲怀刃者在入门时不能通过,从而保卫皇帝的安全。二是为了向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四夷的来朝者显示秦阿房宫前殿的神奇作用,令其惊恐却步,以振国威。”

好罢,就算他说得都对,可秦始皇的□□还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他,秦朝人口又怎么会急剧骤减,这其中就有他和她的先祖啊,死的那些可都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啊,他休想一言蔽之。

“多疑,刚愎自用,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裁决,每日批阅文书一百二十斤。不采贤能之言,不纳有能之士之才能,怪不得他死后,秦便灭了呢,只存了十四年,成为历朝历代最短之国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见她努着嘴,撅起下唇,圆得跟红樱桃一般,娇滴滴结在树上。脸鼓得如包子般,冯元拈出两指掐了掐,挑起一边眉毛,未似方才一般替始皇脱罪,反而说起了调侃她的气人话:“非也,你还是看多了那些糊弄人的话本子,最短的是北辽,仅仅在位十九个月。”

话落,想起一事,指了指她肚子,他提醒道:“你辩归辩,可以在言辞上激烈,咱们就当切磋文艺了,却莫要在腹内团出气来,否则闪着爷的儿子,可不饶你!”

绿莺也没气,不过是不服罢了,难道人命在上位者眼中,就是草芥么?

“为了兴建阿房宫和骊山墓,秦始皇从全国各地共征工七十余万,耗费了无数钱帛物资,因而遭到了举国上下的反对。有一年,在东郡就发生了一起咒骂他的事件。一日,有颗陨星落到了东郡,有个人因痛恨他,就在上面偷偷刻了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秦始皇便派御史大夫在那里追查。未果之下,他便索性下令把陨星附近的老百姓全都抓起来杀了。难道此举,爷也认为对?”

深深叹了口气,冯元眼神深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国之根本。此次杀戮爷虽也看不惯,却不想多言。历来皇权统治,后世褒贬不一,难以一致赞同。可我们世人只要知道,没有他,建长城,抵御蛮夷,汉人便将覆灭,也没有你我今日的这番言谈。没有他的作为,弱肉强食下,汉人早亡了。莫说三千万只死了几百万,便是死两千万,那也比被灭族强,便是因着建长城、修灵渠,便可功过相抵了。爷相信,岁月流逝,将来后世之人也能愈加对他包容理解,还给他个公道。”

绿莺不知自个儿是想激怒他,还是纯粹在抒发自个儿的想法,此时有些混乱。方才以为他说得是歪理邪说,此时倒又觉得颇为在理。她有些气恼,怎么他简简单单几句话便颠覆了她从小以来一直的认知?

在决议无法下达时,皇上是喜爱百官在金銮殿上雄辩的,谁辩胜了,皇上也能有选择了。冯元只在早朝时与人辩过,今日与小妾这番,倒觉得颇为新鲜。政事他大多不与后宅相说,心底也觉得,即便将来朝廷起乱,有关乎家族命脉的难处,他也只想与冯佟氏商量。冯佟氏出身大家,虽有些性子上的瑕疵,也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之流强上百倍。

可与绿莺的一场言语交锋,他竟觉得,这娇艳貌美的枕畔奴仆,倒颇有些过人之处。咂咂嘴,他竟隐隐企盼起来,将来也要不时与她辩上一辩,有趣又解乏。

就寝后,黑暗中的绿莺大睁着眼,心内已然下好了决定。咫尺之遥躺在床外侧的人,是个心怀家国的磊落政客,上忠于主,下爱护民,可在这一方宅门中,能给她一时的荣华和温柔,却给不了她一世的静好和宁和。

离开是她早就想好的,可因着运河一事,计划改变,没太多机会惹他生厌了。可若去了江南,离开就更难了。

故而,她决定,在去江南的途中,逃走。

旅途中眼目众多,可要仔细想个主意才是。阖上眼,先睡罢,明儿再仔细研究如何在众目睽睽下逃之夭夭。

就在举国上下正为要开运河一事准备得如火如荼时,八月初一突然从内廷传来一个噩耗――太后驾崩了。

皇上忍着悲痛,素服举哀,辍朝五日。又大公无私地说运河动工之日只须延后一月即可。

也确实,旁的都没甚么影响,影响最大的还是嫁娶一事,于姓冯的来说,首当其冲的就是侯府二姑娘冯璇。本定于明年初的婚事,挪到了明年十月。

还有冯府大姑奶奶冯娴,也要回婆家了。本想赖到爹娘去南方,可惜因着太后崩逝,世家贵女贵妇皆要择日登钟翠山,于皇庙般罗寺中超度仪式上共同默哀祈福,她再如何也要跟着婆家国公府一道出面。

侯府大老爷院正厅,挥退一众来请安的小妾庶女,只余冯璇姐妹三个,冯佟氏端庄地吃着茶。

想到方才那几个一脸菜色的宠妾,她忍不住暗笑不已。

举国大丧,自家那色老爷这两日不便再去那外宅处吃酒取乐,又见府里往常宠的,此时怎么瞧怎么跟瘦猴似的干瘪,顿时憋得抓耳挠腮直想撞墙,简直乐死她了。

哼,窥伺兄弟的房里人,也不嫌丢人!心里存着龌龊,日想夜念的,在茶楼邂逅个身子丰满的唱姐儿,一听说来自大同府,顿时惊为天人。跟吃了火药似的一蹦三尺高,立马置了个小宅子养了起来,跟天仙似的供着。之后瞅得熟了,新鲜劲儿过了,才发觉哪有人家那二房李氏丰润,容貌差了一马车,身形更是驴子跟骏马,简直没个比,连赝品都够不上格。

也不知听谁出的馊主意,竟生生将那倒霉蛋儿填喂了起来。一日五顿饭,顿顿大肥肉,撑了个半死,养了俩月,生生养出来个膘肥体壮的,这下确实跟李氏身形差不离了。可这天生丽质和后天催肥能一样么。脸成了大饼,鼻子被脸拉扯成了三指宽,眼睛成了一根线。如此惨不忍睹了,老爷还媳得跟甚么似的呢,也不嫌恶心!

呵,上回寿宴,弟妹冯佟氏知道她家老爷这艳闻,以为她心怀嫉恨,还想让她当出头鸟,去给李氏穿小鞋?笑话,那外室虽是因老爷的龌龊心置办的,那她也不至于那么幸子气。谁似她那眼皮子浅的妯娌,整日吃味儿,吃得完么。

三姑娘冯阮秀气地抿抿嘴,咽进一口果茶,想到小外甥女纯儿就要回家了,二叔家也要与她们大房天南海北了,顿生伤感。

想去与堂姐道个别,她笑着朝冯璇跟冯婵张罗道:“听说毓婷姐姐就要走了,二姐,小妹,咱们用过膳后去寻她说说话如何?也算给她践行了。”

冯戚氏忽地撂下茶盏,厉声道:“不许去!多与你二姐姐说说话才是,她才是你亲姐姐,都快要出嫁了,将来不是你想见便见的了。”

母亲的威严,将冯阮吓得一个激灵,她委屈想着,毓婷堂姐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呀,再说二姐不是明年出嫁么。

“是,女儿听娘的。”她连忙垂下通红的眼,低头乖乖应是。冯璇见状,朝小妹使了个眼色。

冯婵虽才九岁的年纪,面上还是一团娇憨,却是个十足十的机灵鬼,收到长姐暗示,连忙出来替娘亲和二姐打圆场。

第76章

冯婵两手按在裙侧,裙摆服帖,风过后,连个边儿都没起伏,迈着闺步袅袅婷婷来到母亲跟前。(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冯戚氏心内满意,嗯,这才是我教出来的闺阁秀女啊,这才多大啊,就这么让人观之赞叹了,将来成人了,那求亲的不得排到西域去?正眯眼点头笑呢,不防那窈窕身段忽地一蹦跶,团子般微盈的身子便黏糊糊地挂在了她的臂弯上,末了还跟扭股儿糖似的七扭八扭,哼哼唧唧不住歪缠着她。

瞧瞧,就是不禁夸。她刚想板起脸,训斥这幼女一番,对这高龄诞下的小团子,平时虽没少娇惯,可规矩也不落,怎么此时竟耍起赖皮来了?望着幼女,脸上红扑扑地跟颗桃子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眨呀眨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哎,这哪还忍心说数落的话。

捏了捏她的小鼻头:“你这许灵精,是不是又想要甚么了?说说看,娘瞧瞧自个儿有没有。”

“女儿想去看毓婷堂姐,还有她家的小纯儿,女儿都是当姨母的人了,却还没见过那小甥女几面呢,端的是可怜见的。”

冯戚氏噗嗤一声笑:“你这小大人儿似的,说话能乐死为娘,好好好,去罢去罢,你跟着姐姐们,可莫要在你叔父家闯祸,知道么?”

打发走两个小的去更衣,冯戚氏让二女坐在身旁,一脸正色道:“这女子嫁人,便是第二回投胎。旁的娘不敢说,可你这第一回胎,娘对得住你,不敢说能给你摘星取月,但锦衣玉食心无旁骛的日子你也过到了,娘说得可对?”

冯璇神色一肃,郑重回道:“娘的生养栽培之恩,女儿一直铭记于心,将来兄弟姐妹,女儿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顾及能力,定会倾力扶持。”

“世间万物,繁衍生息,各有其使命,男子建功立业,女子生儿育女。女子存活于世,可不是只为了寻觅情爱的,你可以追逐,但追逐得过来么?男子情爱便如昙花一现,当初最美也最真,可最伤你的也是它。你要晓得,无论何时,只要一直能抓住夫君的敬重、把握好儿女的前程,此生便是最最圆满。”

想起冯佟氏,斗一辈子争一辈子,其实最后甚么也剩不下。(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娘的话只管说,你听不听、能不能听进去,听进去后是当贡品供在脑子里的偏隅一角,还是当个警世良言,娘都不晓得也管不了,但只要你按娘说地做了,你信为娘,当你发白齿落垂垂老矣的那一刻,你绝不会后悔在这世上走一遭!”

冯戚氏是不愿几个女儿与冯娴厮混在一处的,两家毗邻,下人多家生子,虽分两家但彼此牵系,上不得台面的话早就传入她的耳中。

“情爱使人愁,情爱使人癫,情爱使人歇斯底里,原来的毓婷虽说有些自私、眼皮子浅,那也是她娘没教好,饶是如此,她也是个脑子灵活的机敏人儿。可你瞧瞧她如今,连父辈房里姨娘的东西都窥伺,心事不会掩藏,面上猥琐狰狞,任是傻子都能猜出她心内九九,这是为何?”

见女儿懵懂,她接着说出紧要之处:“与钱家缔结良缘,结来结去却结成仇。孰是孰非外人不晓得,娘也不知那钱家少爷内里如何,是善是恶,但娘却晓得,万事皆有其解决法,毓婷不仅不反思自个儿、不在夫妻结心结后有所作为,反而破罐破摔,引所有人对之厌恶却还沾沾自喜,这人啊,彻底完了。若不是早已分家,侯爷面大,连你的婚事都要被她牵连。”

冯璇抿抿唇,怯怯地望了母亲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娘啊,女儿想帮帮她,要不今儿去瞧她时,女儿将娘的话说给她听听?她若不听就算了,咱们也算尽了亲戚本分。”

冯戚氏摇摇头:“不可,你一介未婚大姑娘,跟人说起夫妻事未免不妥,你若是让娘去与她说,娘不会那样做。首先,娘只是她伯母,越过亲娘去指手画脚,只能惹人厌烦。其次,夫妻之事本就特殊,爹娘参与,好赖不会受人话柄。外人,最容易沦为好心办坏事,将来他们好了娘不会受益,坏了落下一堆埋怨,娘不干。”

今儿这番话是让将要出嫁的女儿引以为戒的,谁的孩子谁负责教,她可没那闲心掺和。呵,官途上自家那老爷比不上二叔,可这教育子女上,冯佟氏是不如自个儿万一的。眼前的釜只是片刻,看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正经!

连着五日是辍朝日,冯元休沐在家,此时正午睡呢。

绿莺听说隔府的几位姑娘都来串门子,去了大姑奶奶处,她也有些跃跃欲试。上回寿宴时二姑娘拔刀相助,她还没来得及郑重感激,此时即将分离,便想趁此机会明着相谢暗里道别一番。

这两日她已想好逃遁计划,奔的也是冯元寻不到的偏僻之地,只待该安排的安排下、该了的事了一了,便走得无憾了。

因着国丧,耽搁了监工的行程,运河工程也后移一月。行囊正好这些日子已收拾妥,冯元便打算中旬携着其余女眷一道启程。若是不出绿莺所料,众人那时应是落脚驿站。驿站每隔三十里一设,三十里敲是马车一日的行程,客栈便用不上了。

可驿站有官兵,想有所动作难上加难,她不作考虑。因此,她便得想法子住一回客栈,才能施行逃遁计划。

她打算启程之前,先雇两个婆子和两个车夫,扮作赶路人跟在众人身后,待她装作不适引冯元落脚客栈后,便趁着众人熟睡时,摸黑逃走。由那雇佣的四人接应,连夜赶车去往蓟州。

蓟州是国之最北处的一所府,挨着漠北塞外,任是谁也猜不出她能来此地。选择这里,一是因此地为大汉最寒处,谁也不愿意来,故而谁也想不到她能来此处。其二,这里虽风沙遍布,可却因着有亲汉的外族打塔族,与本族交叉繁衍、共同安居,民风粗犷,她一个怀孕的小女子,独立门户才不会招人非议。

此番逃匿,她晓得,若计划有失,冯元绝对不会饶过她,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决定在路途中逃走,是她深思熟虑过的。头几日,她也在路途中或是到了南方后再逃这两个选择中,犹疑许久,最后仍是放弃了后者。

虽说途中逃遁,计划惊险,可若真到了南方后,她根本就可能一辈子都要在那方宅门中,被磋磨着。马车紧赶慢赶,能在十一月她临盆前到达江南,到时候她生子哺育,将来还有没有逃跑的机会不说,即便是有,带着一个咿咿呀呀哼哈哭泣的小儿,还怎么逃!

让她那时候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妥协,母子一生朝不保夕,她宁愿此时带着他,搏一搏!

大房几个姑娘来之前,冯娴正拾掇着一干物件。

箱笼里一溜白玉的好玩意儿,笔冼、腰封。笔冼上描画的是个胖娃娃抱着一条锦鲤,憨厚喜庆的模样那时甚为招冯安媳,被她给夺了来。腰封上的玉片她本想典了换钱,可犹疑了几回,终未舍下心思。

幼时嫉妒下从幼弟那里强抢的物事,在众人眼中,定是以为早被她这不着四六的给换钱了罢?可这些本该流逝的东西,却全都在这一方天地中静静躺着,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这回犹是,她只是摩挲了几把,回想了须臾幼时往昔,便弃了那些,摸下腕子上的玉镯,递给身旁丫鬟。

雪莲摊着双手接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家主子,藏着哭腔道:“奶奶,这是你最喜欢的啊!”这是嫁妆啊!

“为何不与老爷太太实话实说呢,咱们在国公府,过得哪是人的日子啊,烧的炭是最下等的,大姑娘孝子家家的,被呛得直淌泪,饭食有时还是馊的。旁人都以为奶奶任性,可分明是国公府太太要逼你走啊”

在钱府,她们没钱哪能行,寸步难行!下人拜高踩低,没银子没好处,谁管你冷饿。

冯娴也不知,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可饶是如此,她也要守着面子,她不怕旁人说她贪财手贱,不怕旁人说她是败家子,不怕穿得寒酸去李氏那里骗钱。可却怕被人笑话在婆家是个窝囊废,是个连太太身旁大丫鬟都不如的可怜虫。

她是冯家的长女,祖父是侯爷,外祖是吏部尚书,爹官拜四品。她是大家闺秀,高嫁到魏国公府,是将来要从太太手中接过家印的掌家妇!她过得好着呢!

动了动喉咙,冯娴有些讷讷问着身旁丫鬟:“你说我的性子是不是很讨厌,婆婆她才变得这般?”

雪莲赶紧摇头,下人可没胆子评判主子。雪芳心内叹息,奶奶性子虽不讨喜,可国公府的太太这般欺人太甚,还是子嗣一事啊,这却是没法子转圜的。

冯璇姐妹三个与绿莺相继到来后,几人说了半晌话,该道别的,该道谢的,全完成了心愿,这一场相会,也算有始有终,之后是大房先行告辞。

绿莺留在最后,默了半晌,手抵在袖口处,指头被硬硬地戳着,那里有两根簪子。

第77章

绿莺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好看些,不至于伤了大姑奶奶的脸面,将事做得尽善尽美些,便听到冯娴先开口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雪莲早拿着镯子去了当铺,她便朝雪芳吩咐道:“去将纯儿叫醒,跟李姨娘相处相处,也没多少时候在一处了。”

“孝子正是觉多的时候呢,莫要叫了,妾身这就要告辞了。”绿莺连忙拦着。

冯娴也不坚持,嘿嘿一笑,朝她颇有些不客气道:“哎,你给留下个东西,当给我们纯儿做个念想,如何呀?”

绿莺腼腆一笑,心内释怀,不用自个儿开口倒是便宜。

从袖口将两根琉璃头的金簪抽出,递给冯娴:“呶,早就备下了。”

绿莺晓得她有难处,身份使然,不方便问,便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左右她只打算走时拿些银票,器物首饰是一律不会带的,冯家的东西,给了大姑奶奶也是合适的。

她这么干脆这么大方,瞧着还似是一开始就给自个儿带礼来的,冯娴便有些不自在。本来自个儿这番理直气壮,是打量她会推脱的。可谁知这李氏还是个如此大方宽厚的,跟傻子似的。

撇撇嘴,将簪子一把抢过来,她面上强作蛮横道:“算你识相!”

垂下头,摸着那温润的金簪,在这萧瑟的秋日中,硬邦邦的簪子却一点也不冰,她晓得,那是因着李氏一直捂在腕子里。

二人再未曾言语,一室静谧。

未几,冯娴飞快地扫了绿莺一眼,红着脸垂下头,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就快走了,你、你也莫要总是傻兮兮的,也不是散财童子,将来可别总是这般大方赏下人东西,省的有一日你在我爹那里失宠了,没银子日子可不好过。”

雪芳一急,奶奶怎么这么说话啊,匆忙间望向李姨娘,却见那娇娇圆圆的美人儿只是温温柔柔一笑,那笑意竟比方才还明媚了些,让她好生瞧不懂。

绿莺不知为何,见到这爱起刺炸毛的大姑奶奶,心内就觉得暖暖的,除了菱儿秋云春巧几个自己人,在这偌大的冯府,抛开冯元不说,也只有冯娴是从没打算害她,反而帮她不少的人。

她认真望着这大姑奶奶,桃李年华的芯人,面上还未生褶皱,可眼内却细细碎碎缀满了哀愁。

忖了忖,她意味深长道:“日子不论再是如何,也要朝前看,总会好的。乌云还能挪窝呢,暴雨还能停呢,再是崎岖的路多踩一踩也就顺了,一切都会好的。”

冯娴一滞,怔怔地抬眼望向绿莺,见那双圆圆的眸子清澈澈的单纯,却又仿佛能洞察她的一切,此时正泛着鼓励的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她局促地抓了抓手中簪子,也紧紧怔了一瞬,便扬高脖颈,她冯娴不须要人同情!

挺直肩膀,她高声道:“那是当然,我冯娴,过得日子可是裹着金边儿的。”

将绿莺送出月亮门,冯娴憋了半晌,终于在绿莺要转身之际,吭哧出一句:“你要多保重啊。”

努了努嘴,又朝她挥了挥那两根簪子,别别扭扭说道:“多、多谢你啊。”

怔怔望着那远去扶肚的身影,冯娴想着,这是她头一回对这个小姨娘起身相送,也是最后一回了罢。

“二姐姐。”

正呆立着,身后传来声响。冯璇从树丛后走出,轻轻将她一唤。

冯娴一愣,瞅了瞅她,有瞅了瞅树后,见只她一人,滞留在此,便奇问:“妹妹怎么还没走?”

从头上撤下来一支步摇,冯璇往她手里塞:“姐姐快收着,妹妹知道你定是有了难处,改明儿将那簪子还了李姨娘罢,传出去对你名声有损。”

方才便想给她送簪子,好不容易将两个妹妹哄走,孰料李姨娘却留在了最后,她只能送回妹妹后折返,又阴差阳错下在屋外听了回壁角。

冯娴正愣了须臾,便猛地一摇头:“妹妹快收回去,我不要你的,大房二房早已分家,无功不受禄。”

见她推辞不受,冯璇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劝道:“你跟我见外干甚么,你能收李姨娘的,为何不收我的呢,难道我比李姨娘跟你还远?”

这激将法不管用,冯娴点头:“没错,我跟她是一家人,我能收这府里任何一人的,便是个门房都好,却不能收旁人家的东西。我是骄横跋扈,但却不是要饭的。”

替冯璇掖了掖颈下毛领,冯娴温声哄她道:“妹妹快家去罢,莫要在这吃风了,回头得了风寒可是遭罪。”

往屋门走去,雪芳替她打着帘子,冯璇望着那萧索的背影,一跺脚,瘪瘪嘴朝她哭喊道:“二姐姐,你这又是何苦,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心里真的快活么,你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个从前的你呢?从前那个机智、活泼的你呢,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我的二姐姐去哪里了?”

冯娴未回头,滞涩着声回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丑人多作怪,可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问我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又该去问谁,只愿来世莫要再生做女子,否则只能万事哀。”

事已至此,冯璇无奈返家。

而绿莺正被秋云搀扶,一步一步往玲珑院走着,心内反复波折,与大姑奶奶冯娴,经了这几月的相处,她忽地对自个儿前半生的想法生出了些许质疑。

从前她总在自怨自艾自个儿出身贫苦,见到那些大家闺秀,便忍不住艳羡起来。若是她也出生在那样的人家,便不会流落到刘家,更不会进到冯家,甚至如今还要挺着大肚日夜筹谋。想说的要憋着,想做的不能做,跟个木偶人似的。这一切一切的困苦,全都是因为她没有一个好出身!

可今儿却彻底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即便如冯娴那样含着金玉出生的贵女,过得就好了?家人和乐、吃穿不愁,这就是幸了,幸的人家千千万,不幸的却各有千秋。八抬大轿、嫁到高门大户,就一定会幸么,父母皆是高门贵胄,就一定会将你当宝似的疼爱么,有些可能还不如个穷人家的子女受宠罢?

想起冯元,她叹了口气。这人啊,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他都如此了,冯佟氏还能将冯娴疼爱到哪里去?

总之,她终于晓得了,出身不能选,即便能选,也不表示贵女就一定会得天独厚,穷女就一辈子被压在五指山下。既定了出身,变不了,那今后甚么样的日子,全都在于你怎么过。她忍不棕忆起当初来,去刘家,她不能选。遇到偬,她不能选。与冯元的一场纠葛,她更不能选。

在刘家被那样虐待磋磨,问她想逃么,想啊。可没路引,一介逃奴能逃出几步?被抓了就是个送官。再说,势单力薄无依无靠的,在外头就能比在刘家好么?当初被冯元侮辱亵玩的时候,她也想过逃,可一个四品官家的逃妾,即便天下之大,又哪里能藏下一个她。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有银子,有银子就可以买到假路引。她还有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能想从前所不敢想、做从前所不敢做,这就是为母则强!

蓟州,苦寒之地,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不是漂泊无依的浪子,不懂随遇而安,连温暖的南方都不想去的人,更不会考虑去那苦寒之地了。打塔族人高大威猛,毛多皮黑,说话似打雷,立在那里就是头黑熊,如此粗蛮之人,估么她瞧上一眼都要梦魇一夜。今后她都要与之在一方水土下,还颇有些胆怯。饶是如此,她仍是选了这条路。

“去哪了?”

绿莺迈过门槛,见冯元已然睡醒,正着着素白丝绸寝衣,被春巧伺候着净面。

直直走到他跟前,略弯了弯膝,回道:“妾身去了大姑奶奶处,再过些日子就要天南海北的分隔了,就去说了说话。”

冯元“嗯”了声,点点头。长女过几日就要回婆家了,改日全家在一处吃个团圆饭罢,忍不住叹口气,与京城的友朋亲眷,再见也不知何时了。

待绿莺换好寝衣,冯元让她坐在床边,侧过头温声嘱咐她道:“初七我要护送老夫人她们去般罗寺,你身子沉,就莫要跟去了,老实留在府里,万事仔细着,听见没?”

无须她去,这个绿莺早知道。去为皇母默哀祈福之人,贵女贵妇闺名在册,家兄夫君保驾护航,似她这种偏房妾室,去了也是陪侍在侧的奴仆,正好身子不便,不去更妥当,没人关心,更没人追究,何乐而不为,不去,她乐不得呢。

抬头望了他一眼,绿莺抿抿唇,轻声开口:“妾身也想跟着去。”

冯元一怔,还没等他张嘴,她又接着解释道:“但不是因着太后娘娘,是想去寻玄妙小师傅说说话。”

在子嗣上,玄妙帮了她不知几何,又替她瞒了这般久,她理应在走之前,去见一面,全了彼此相识一场的情分。

这事,却让冯元皱了眉头,想起上回她摔下椅子那次,哪还能让她轻易犯险,便拒绝道:“你要寻她说话,派下人去请,亦或等将来孩子落地再说,身子笨重的爬山,何必多此一举?”

绿莺坚决摇头,满脸认真庄严:“不可,妾身还想去为孩子祈福,心要诚,必要体会那路途的艰辛,哪能干坐在家里等呢。”

顿了顿,朝冯元嗔过去一眼,娇憨道:“再说,上下都有轿子,又不用妾身爬上爬下,钟翠山最是平缓了。妾身昨儿夜里还做了个梦,极为奇异,一定得最近去解,哪有隔几个月再去解梦的,岂不早忘光了。”

不过是随口一个敷衍,孰料竟勾起冯元的兴致来,饶有趣味地追问:“哦?做了怎么样的梦,跟爷说道说道。”

绿莺忖了村,便笑着道:“妾身啊,梦到自己个儿慢步在一片竹林中,之后啊,那绿葱葱的竹节上竟缓缓地开出来花儿来,有红的,有紫的,还有黄的,妾身心内欢喜,就去摘了一朵下来。谁知,那娇花嫩蕊竟突然变作一股烟儿飞了,之后天上就蹦下来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梳着两个包包髻的丱发,发带飘逸,跟仙子似的,还跟妾身说,她是妾身转世投胎的亲闺女呢。”

冯元脸一沉,斜睇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荒谬!你是被梦魇住了罢,去罢去罢,明儿跟众人一道上路,让玄妙给你驱驱晦气,免得带累了爷儿子。”

绿莺心内窃笑不已,高高兴兴去张罗晚膳。

此时的她还不知,若她能够掐指一算,若世事能够重来一回,她一定宁愿从未在八月初七这日上过山。

第78章

翌日一早,两府女眷便坐着牛车去往钟翠山,到了山脚下,又换乘软轿上了山。mht.la [夜夜小说网]

在半山腰往上几里之处,有着几条分支,延伸向各寺庙道观庵院。

于岔路后分别,冯元给绿莺留了二十人护卫,绿莺便携着菱儿秋云转道去了玄妙所在的陵水庵。

庵舍清幽,一盘佛香冉冉飘荡,绿莺近来杂乱无章的心顿时变得宁静致远起来。

庵舍没有外人,只二人静静品了半晌茶,绿莺才叹然开口:“好久不见了,今儿就想来看看你。”

玄妙盘腿而坐,目光清明,定定望着对坐之人,默了半晌,才出声:“你要走了?”

绿莺因着孕肚,本是蜷腿靠坐在壁前,闻言忽然抬起头,吃力地直起身子望向她。

眨眨眼,此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到此一刻,也从未与第二人讲过,便是秋云,也只是在那次侯府摔过后,与她研究过被冯元厌恶,从而将她赶回南门宅子的法子罢了。此次趁乱在南下途中遁逃,除了自己,世间便再无第二人知了。

这一瞬,绿莺本在心内想了无数辩驳的腹稿,可吐出嘴里的还是认命:“嗯。”

玄妙微微一笑,轻声问道:“舍得?”

绿莺一怔,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不应该问她为何要走么?

可是,她又有甚么舍不得的?又有谁会让她舍不得呢?哦,对了,舍不得菱儿,也舍不得秋云还有春巧。

玄妙转头望向窗外,声音缥缈,似含着烟雾:“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你俩的缘是从前世带来今生的,深达万丈。你若真轻言放弃,却是有些勉强了。况且你俩尚且尘缘未了。”

这说的是冯元?绿莺没想到这个方外之人问的竟然是他,自己与他的瓜葛,不过是妥协与女色罢了,又不是两情相悦,更不是两情缱绻,何谈难以分离又何谈纠结不舍呢。即便彼此此时已有了些情意生出,也不至于深到让人此时留恋惋惜,将来念念不忘,以至于最后至死不渝罢。

对于前世今生,还有死后投胎的说法,世间皆信,可谁又真正瞧见了,谁又真正体会过了?便是体会过,也是没法说出来给世人听的罢,哪有人带有前世的记忆呢?故而,对于玄妙的说法,绿莺也只是听听而已,信不信先不说,起码不会过于追问和纠缠。mht.la [夜夜小说网]

“哦?我前世是个甚么样的人?冯元又是甚么样的?我们怎么遇到的,后来如何了,结局是好是坏?”这些傻话绿莺问不出口,玄妙也不一定知,她不是神仙,不过是佛门子弟罢了。

她真正说出口的话,还是有些自嘲的:“我们真是前世就有过瓜葛?善缘还是孽缘?我猜一定是有些不好的回忆罢,否则我的命又怎会如此坎坷,我们两人从相遇,走到今日,在我来说从来都是忧大过喜。若能选,我宁愿前世断得彻底,今世不曾相逢。”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虚伪做作:“不过,我却有些矫情了,你别看我此时这么说,可那朱员外若再出现,我一定又是希望冯元来救我的。”

玄妙摇头:“何必妄自菲薄。不只是你,世人皆是如此,人性本就如山路,九曲外还有十八道弯。”

她是对绿莺即将走的路怀着不赞成的态度,相识一场,在佛缘之外还有份尘世的俗缘,仍是忍不住多劝了几句。

“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孕育了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万事皆有其因果轮回,渡劫渡劫,遇劫而不渡,它始终还是劫,不是你跳过去,它便会消失的。此时不渡,将来还是得渡。”

“难道小师傅的意思,我就只能干受着?因着所谓的前世苦甜,就要用今世去承接,无论是幸还是不幸?”

绿莺不以为然,摇头道:“不,这点我却并不赞同,在那个如深井般的宅门里,夜以继日的被欺辱被磋磨,永无宁日。你总说,万事皆有其发生或存在的意义,我想不明白我要将一辈子断送在无时无刻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有什么意义。后羿为了拯救干涸的土地而去射日,没完没了地射,可又哪里射得下来,便如我的日子一样,苦痛没个头儿。”

她忖了忖,认真道:“我想,他有那射日的决心,不如去引水灌溉,似冯元说的修大运河的甚么南水北调,不是很好?便如我,与其将一生掷进黑漆漆的深井,不如冲向天际,把将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用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不用做哑巴做聋子,每日塌着肩膀畏畏缩缩,我要挺起胸膛,光明正大的活。”

她扭头望向窗外,那里蓝天白云,干干净净的,哪有人世间的糟粕。

想起蓟州,对未来的日子颇有些憧憬道:“我去的地方,那里各族宁和繁衍,尊卑不是束缚人的教条,那里不分嫡庶。那里能说我想说、能做我想做,我的孩子不会被人轻视,我们与其他人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

“贫尼只是觉得万事顺其自然就好,若强行去逆转,不一定会达到你所想罢了。”

绿莺点点头,对她此番教诲无论如何,是心存感激的,最容易的事就是不说不做,可若身边之人,为你去费唇舌费心力,一番真切的情意是最难得的,她会铭记一生。

腼腆笑笑,她感激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若没有盘古舍弃肉身,又怎么会有了世界。若没有当今皇上的英明,我们此时定会沉浮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若不动、不做,被动地以为所有事都是既定的、理所当然的、老天爷安排好的,那便如一堆软肉行走在世间,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希望,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呢。”

玄妙释然地摇摇头,知道她主意已定,更改不了,便不再相劝。出家人,会说善言、会做善事、会存善念,可却永远不会勉强,对待他人所选的路也好,对自己的生死也罢,从来不去勉强。

她自来没有用午膳的习惯,这时便去往大厅做午课。小尼将后山摘花的菱儿秋云唤回来,绿莺三人则在舍内用着清爽的素斋。

放下木筷,绿莺望向身旁的菱儿。她要离开,是打算只自己走的,不想带菱儿,也不想带秋云。菱儿还有父母要赡养,秋云虽只是个下人,那也没理由毫无顾忌的就陪她去苦寒之地挨冻。

将菱儿头上的草屑掐起,绿莺温声道:“妹妹,我们此番下江南,此生都不一定能有机会回来,你明儿便家去罢。”

听见姐姐这番话,菱儿沉默了。

冯家迟早要动身南下,这她早就知道了,她也晓得她不能跟去,可之前她一直以为能一辈子跟姐姐在一处的啊,还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了,照顾姐姐,待姐姐的孩子出生了,她就去照顾小少爷,待小少爷的孩子出生了,她再去照顾小小少爷。

她还想好了,等她老了啊,小小少爷若嫌弃她糊涂了啰嗦了招人烦了,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老,白日就去跟姐姐作伴,她们姐妹两个啊,一起发白齿落,多好啊。可为何才短短几日,就生了这么大的变动啊。一生难再见面,这话又是多么让人难过啊。

瘪瘪嘴,她含着哭腔道:“要不,我还是跟姐姐去,照顾你几年,我再回来,或是我爹我娘也跟着去?”

这哪能行,她是没打算真去南方啊,绿莺赶紧拦下,一言直达重点:“你家卖麻头酥,咱们北方人爱吃,南方人就不一定了,到时候他们又以甚么为生计呢?”

菱儿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来,呜呜哭着道:“可是,菱儿不想离开姐姐。”

“傻孩子,将来你嫁人生子,你跟你相公才是一家人,姐姐那时候也成了外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时分别,彼此心里挂念,待我到了南方,咱们鸿雁传书也能诉姐妹情啊。”

这事是不能转圜的,一是菱儿有父母,做任何事都有挂碍,二是无论如何,绿莺也不会让妹妹跟着的。

看时辰不早,几人告别玄妙,离开了陵水庵。

为傧天的皇太后超度念经,至正午结束。冯元之前与绿莺交代午时在岔路口汇合。

轿子轻晃,菱儿坐在绿莺身旁,哭得昏天黑地,姐妹两个一哭一哄,煞是热闹。秋云在一旁不住叹气,她虽与菱儿无太深交情,可也相处了这些时日,对这活泼直爽的小丫头也颇为不舍。

正替妹妹擦着眼泪鼻涕,突然轿子狠狠一斜后,咚地落了地。

到地儿了?不能啊,才走了多久啊。

三人正惊疑时,轿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起来甚为急切惊恐:“李姨娘,咱们遇到了山匪!”

山匪?绿莺几个脸一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菱儿更是都快哭了。虽没经历过被劫道的事,也知道他们是图财,害命的却很少,可饶是如此,也不能保证,就没那心狠手辣之徒,专干刀口舔血的勾当。

外头这道陌生人声,应是随从护卫的某头目。冯元给绿莺留了除了抬轿子的几人,还有二十名护卫。这其中她一个也不曾见过,作为后宅妇人,不论是军中兵士还是府里护院,都是她不熟悉的。不知匪徒几人,这些护卫本事又如何,能不能全身而退啊?

绿莺坐在菱儿和秋云中间,艰难探过身子到窗口,掀开帘子往外瞧去。

还没瞧清楚,耳边便嘶声响起一声惨呼,听声音正是先头说话的那人:“轿外危险,姨娘莫要出来,啊——”

绿莺顺着声音低下头去,顿时瞪大眼,只见方才说话那护卫,胸口插着一把大刀,口鼻流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轿外四周,已然全是死尸,犹如修罗地狱。

第79章

绿莺连忙放下轿帘,咽了口唾沫,手托在肚腹上,止不住不停地打着哆嗦。[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外头怎么样了?”

菱儿抹了一把泪,关切地靠过来,刚问完,便听绿莺深喘了一口气,怔怔答道:“全死了。不,还有两个人在跟山匪打斗。”

就剩两人了?那完了。菱儿秋云顿时心如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讷讷地瘫靠在椅背上,认命地望着轿顶,万般无助下,只能在心内求起了观世音菩萨。

绿莺抬起头望向她俩,怀着一丝希望,定定道:“我还看清了,山匪只有两人。”

两人对两人?听闻这话,秋云一喜,猛地支起身子。

可也才喜了一瞬,便又回复到方才的面如死灰。劫匪才二人,确实不多,可这也的确算不上甚么好消息。连带轿夫在内的二十几人都丧命在这二人手下,想必他们必然是功夫极好,又如此大开杀戒,外头那两个仅存的护卫想必也不是其对手,她们手无缚鸡之力,今儿恐怕是凶多吉少。

三人侧过头,贴在轿壁上,竖起双耳细细一听,外面的刀剑声渐渐弱下去,这场厮杀马上就结束了,可却不知谁占上风。菱儿一急,探身到窗口处。

见她要掀帘子,绿莺赶紧伸手拦住,朝她摇头道:“不,妹妹不要看,好可怕。”

秋云抿抿唇,菱儿才十三,她比菱儿年长,便请缨道:“奴婢看看外面如何了。”

大着胆子掀开一条缝,她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放下窗帘,抖着唇齿,惨白着脸哀声道:“那、那两个护卫也死了。”她没敢多说,那两人身首异处,轿外血流成河,太可怕了,那两个匪徒简直不是人!

唇亡齿寒,没了屏障,便如待宰的肉,三人浑身发冷,紧紧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轿里几个弱女子,外头两个黑白无常,她们也想找法子逃走,可除了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呢。此处离岔路口甚远,求救无门,此时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这时,轿外传来一邪佞呼喊声:“识相的,把钱交出来!”

绿莺几人连忙各自探钱袋搜暗兜,她们出门只带了五十两香油钱,给了玄妙后,剩下的就是些碎银子了,统共也没有五两啊。

所有银子聚一堆,将荷包丢出去,绿莺几个对视一眼,脸上都不敢松懈,猜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其中一壮汉掂量了一个来回,沉着脸破口大骂:“奶奶的,打发要饭的呢,值钱的都交出来,否则老子要你们命,都是贵女,命想必都值钱,给我们的刀口喂喂血,也算值了。”

“将身上首饰都给他们,保命要紧。”

绿莺话落,三人赶紧将手上戴的、头上插的,通通包在帕子里,裹紧了,从门脸缝隙处扔了出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她们看出来了,这二人可不是光恐吓咆哮几声的纸老虎,那刀全都开了刃,锃亮泛着冷光,一下就能断了人的臂膀。

听见外头首饰相碰的哗啦声,绿莺吁口气,将震颤的喉管捋顺,隔着轿帘高声喊道:“二位壮士,咱们都将值钱的孝敬给你们了,可否放我们走了?”

她这客客气气的,没想到对方却不吃这套,耍赖道:“那可不行,咱们也没蒙面,你们若下山了,转头就去报官来抓我们,咋办啊?”

绿莺连忙低声下气接口:“几位壮士请放心,隔着门帘,大老远的,谁能瞅见谁呢,连你们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呢。”

外头那两人对视一眼,嗤笑道:“哈哈哈,这小娘们真会说话,想必死了也是个嘴巴干脆的,阎王爷他老人家在地府里也不嫌冷清啦,兄弟,杀,莫要留活口。”

绿莺几人胆颤心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外头顿时安静下来,开始只能闻见落叶声,之后就是越来越近的几个脚步声。

“啊――”

突然,坐最左边的秋云一声惨叫,歪着脖子倒在血泊中。

而窗棂处亮晃晃插着一把大砍刀,轿内露出半张刀刃,滋滋淌着血。

菱儿坐在右边,见状,忙越过绿莺,翻过身过去一看,见秋云的肩头被刺中,血如泉涌,人也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兄弟你猜猜,捅死了几个?”

外头二人似不急着大开杀戒,而是跟逗弄笑子似的。

菱儿面上铁青一片,强忍着哭放下秋云,一脸沉重,朝绿莺说:“姐姐,我们一定要逃。”

绿莺早已浑身瘫软,怔怔望着身旁栽倒的秋云。她还没回过劲儿来,嘴巴张得鸡蛋样大,半晌阖不上,眼睛涩涩的,想哭却哭不出。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方才还说话呢,须臾间,就没了?

秋云见证了她与吴清最初最美好的情意,拼着性命替她隐瞒,主仆福祸相依至今,方才在庵里还给她夹菜呢,过几日,就要被埋进地下,过月余,就要化成尸水,只留一副骨架在人间?她才十八啊,还没成亲呢!

她呆呆望着秋云,那血,怎么愈流愈多,人的身子里真有这么多血么?血为何会这么红,红的让人晕眩,红的让人惊悚。

绿莺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她想嘶喊,她想狂奔,这不是真实的,这是梦魇,外头那两人只是虚幻,对,是梦魇,只要跑,跑出去,一直跑一直跑,等到跑累了,躺在地上睡一觉,醒了后她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罢了,秋云还在,所有人都在,她要逃离这场梦魇!

菱儿愣怔望着姐姐,见她脖颈青筋直蹦,面色灰里透青,牙齿咬得咯吱响,眼睛直勾勾望着轿帘一眨不眨,一副狰狞疯狂的模样。

这、这分明是崩溃了啊,还没到最后,还有一线生机,姐姐可不能疯啊

她张开双手,将姐姐的手紧紧包在里头,用还残存的体温去摩挲那双冰冷的手,脸也凑过去,轻轻蹭着姐姐的脸颊,抱紧着轻声道:“姐姐,你坚强些,咱们不能死啊,得逃出去报官,抓住这两人替秋云姐姐报仇啊!”

秋云?报仇?对,要报仇,她要替秋云报仇。眨眨眼,绿莺大喘着气,如同狂奔了几里地,鬓角冒出细汗,她紧紧抱住菱儿:“妹妹,咱们会逃出去的,一定!”

让菱儿拿出帕子,绿莺将左右扫了一眼,没找见沉的东西,没法子,只能脱下脚上的一双绣花鞋,分别包在两块帕子里,紧紧裹住,又系成死扣儿。

将那两物捧在胸前,她朝外喊道:“慢着,咱们还有更值钱的好东西没拿出来,你们想不想要?若是能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便给你们扔过去。”

“自然,只要你乖乖孝敬给我们哥俩,咱们便放了你们,几条小命,杀不杀无所谓。”

菱儿拦住要掀帘子的绿莺:“姐姐,你没力气,莫要抻着肚子,我来扔罢。”

话落,她连忙掀起门帘,鼓足劲儿抡起臂膀,将俩包着鞋的帕子一头一个,朝两个劫匪身后狠狠抛去。

方才绿莺已然趁着喊话的功夫偷偷掀开后侧轿帘,勘察了地势。

左边有一片一人高的灌木丛,她见其中隐约夹杂着一株株蛇头王。蛇头王是生在南方的一种高株的黄花,顾不上疑惑这喜温的南花为何长在了北处,此时它们倒极能将二人的艳丽衣衫掩护过去。

趁着那二人回身捡手帕的时候,菱儿搀着绿莺,姐妹两个亦步亦趋地钻进了灌木丛。草都长得超过人高,根本不辨方向,两人东冲西窜地跑了几十步才停下。外头视线有碍,劫匪一时还未找见这里,可若再不走,迟早会被寻到。

绿莺喘着气坐在地上,拉住菱儿的手:“妹妹,姐姐身子沉,又没有鞋,跑不动了,你快自己跑罢。”

菱儿不知何时,将嘴唇咬出了血,倔强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认得路,我要跟着姐姐一起跑。”

傻孩子,这甚么借口啊,来时一起坐在娇子里,她又哪里认得路。绿莺摸了摸她的脸,心中留恋不舍,却坚定嘱咐她:“你记住,只要一直往前直着跑,莫要忽左忽右,总会出去的。无论听见甚么都别回头,下山就去报官,替我报仇啊!”

菱儿低头瞅瞅她脚下,白袜已脏得不成样,隐约透着血丝,晓得姐姐脚上有伤,况且又是七个月的肚子,没法再跑。此时虽一时半刻不能被找到,可早晚将暴露人下,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沙沙声顺着山风传来,想必是那两个山匪已进了这片灌木丛。

声音愈来愈清晰,绿莺急得不行,使劲儿推了推她:“妹妹,莫要陪我耽误时辰,你快逃命去罢。”

菱儿忽然立起身,紧绷着脸将四面仔细看了看后,猛地凑过来,缓缓将她上半身放倒。

“妹妹?”

不知她这是要做何?绿莺呆呆望着她,见她又去了旁边,揪了几株花草,只是紧紧揪几下,却不将根拔.出来,而是使其根须松动。就这般揪了须臾功夫,只见她忽然两手大张,将那几株松动的根茎抓在手里,狠狠往上一掀,两尺长的草皮便离了土。又照方才此法,揪了四五块,统统盖在绿莺身上。

菱儿听见沙沙的枝叶刮擦声愈来愈大,语速极快得嘱咐绿莺:“姐姐,我将你掩饰住,你莫要出声,我腿脚快,去引开那两个恶人。”

还没等绿莺回神,她猛地朝一个方向窜了出去。

刚跑了两步,忽地又回身说道:“记住,稍后我会喊姐姐,但你千万莫要出声,切记!”

引甚么引,明明有机会逃出生天,非要去送死,绿莺起不来,连忙伸手要拽她裤脚,谁知菱儿灵巧一转身,躲避开去。

“引不开的,那两个是亡命之徒,腿比咱们身子都长,你跑不过他们的。你快逃罢,否则咱俩都活不了,你死了你爹娘咋办,不要管我了,我跟我的孩子死在一处,甚好,甚是满足,我要去找我娘了,妹妹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啊――”

绿莺哭着哀求她,将手遥遥伸出去,抓着虚无握成拳头,声音嘶哑仿佛破碎的鼓。

菱儿拨开树丛,回身朝她娇憨地眨眨眼,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那笑带着光,比头上的艳阳还美:“死甚么死,咱俩都要好好活着,我答应姐姐,不超过半个时辰,我就回来啦。你莫要动,我马上就来接你回家了。我想好了,我要跟你去南方,你等我回来。”

走之前,菱儿又回转来,将她的面也覆住,只留下一道裂缝供她喘气。

天上的鸟叫声、苍鹰盘旋声,地上的蛐蛐声、蝴蝶拍打翅膀声,绿莺眼睛看不到时听觉却灵敏了许多,除去那些杂声,她听见耳旁地表的震颤,由近至远,花叶刷刷声也愈来愈小。

她知道,这是菱儿正往远处狂奔,愈来愈远

未几,她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似往常一般娇憨清脆,此时却又多了些许慌急:“姐姐,我扶着你,咱们快些往这边走。”

另一头也传来一道,冷酷、杀戮、嗜血:“在那头,走,追!”

绿莺想起身,可身子如翻过壳的乌龟,怎么使劲儿都坐不起来,况且她也没剩多少力气了。眼前黑乎乎一片,那是泥土与根须凝成的草皮。泪水顺着眼尾流向鬓角,打湿了发,也打湿了身下杂乱无章的土地,一股土腥气混着野草的芬芳飘荡在她的身边。

阖上眼之前,她呢喃道:“菱儿,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回来找我啊”

第80章

不知过了多久,灌木丛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绿莺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她还在冯家,并没有上山,正与菱儿秋云春巧缝着小衣裳。这个梦有些奇怪,往常她都不知是在做梦,可这回,即便在那梦里,她笑着,菱儿也笑着,秋云也活着,可她知道,一切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今儿她确实上了山,此时她也真真切切躺在野草中,不是梦。

一道道搜寻她的声音传来,可她不敢动,这些声音都很陌生。经了今日这场惊魂,她便如同惊弓之鸟,一场经历,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此时的她,很怕很怕,怕外头是那两个恶人要骗她出去。

“李姨娘,你在哪里?”

“李姨娘――”

“绿莺,爷知道你在,你出个声,绿莺――”

这最后一道声音是冯元!

绿莺睁大眼,听见他的声音,便如干巴巴的棉花浸了水,委屈地想哭。她抬起僵硬的手臂,挥开脸上的遮挡,高声喊道:“爷,妾身在这里。”

她以为自己是中气十足的高声一喊,其实身子虚弱下,发出的却声若蚊呐。

远处的冯元脚步一定,凝眉细听,朝众人大声喝道:“都莫出声!”

一众人闻言,连忙原地立住,停下正拍打草丛的棍棒。

不知方才那声呼唤是真是幻,此时万籁俱静,冯元屏气凝神,又清喊了一声,颇有些试探诱哄:“绿莺,是你么?莫怕,爷来了,再跟爷说句话。”

边问着,他边往灌木丛左边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几声哼哼,才确定她的位置,三两步跨了过来。

拨开草丛,往地上一望。这一瞧,却狠狠一滞。

只见这平日娇艳白皙的小妾,此时狼狈地仰躺在草地上,身上压着乱糟糟的土连着草根,头发凌乱,脸白如巾布一般,整个一枉死的难民状。值得庆幸的是,没受伤,衣衫完好,裙下也未落红,这便是最好的了,他深深吁了口气。

打横将她抱起,二人入了车轿,就要下山去寻大夫。

绿莺眼前模糊一片,强睁着眼挣扎着伸出手,指着灌木丛说道:“爷,那两个匪徒”

冯元拍拍她的手,打断她的话,安抚道:“放心,爷不会放过他们的,已派人去捉拿了,到时候统统砍头。你闭上眼,睡一觉,马上就能到医馆了。”

摇摇头,她最关心的不是那两个恶人,“不,妾身是说那两个匪徒正追杀菱儿,爷一定要多派些人去,要将菱儿毫发无伤的救回来啊。”

“嗯。放心,那小丫头爷一定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冯元点点头,掀帘子朝轿外吩咐了一声。

他一诺千金,绿莺相信他,他说会救菱儿就一定会救。

刚要闭上眼,想起一事,冷不丁又睁开,她虚弱着道:“秋云,还有秋云,老爷将她带回来没有,不能让她孤零零留在山上,妾身要将她好好安葬。”

冯元莞尔:“你身边那小丫鬟没事,不过是伤了手臂,已被送去医治了,等她醒了你就能瞧见了。”

绿莺一喜,这却是没想到的,谢天谢地,秋云没死。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事了,她又撑着一口气说道:“还有那些死去的护卫,一个个都没有逃命,尽职尽责地保护我们,老爷一定要将他们好好收尸敛葬啊。”

见冯元都点头了,惦念的事情也说完,心事已了,绿莺一泄力,歪着脖子彻底跌入到黑暗中。

她这一昏,再醒来已是两日后了。

惊了胎,睡梦中,被春巧喂了几剂安胎药,母子都没甚么大碍。

悠悠转醒时,她还有些迷糊,待见到身旁只余春巧时,才猛地想起那场生死危机。

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我睡了多久,菱儿和秋云呢?”

“姨娘受罪了,整整躺了两日两夜。”

春巧心疼道。那日见老爷将生死不知的姨娘抱回来,她差点没吓死,还以为姨娘又摔着了呢。

多亏虚惊一场,还有秋云姐也在屠刀下捡回一条命,真是让她欣慰,回道:“秋云在自己屋子里养伤呢。”

可提到另一人,却话头一转,凝重道:“菱儿她”

绿莺心一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抓住她的胳膊追问道:“怎么,没寻到?”

她实在不敢往这方面想,没寻到意味着甚么,此时已经过去两个日夜了啊。

春巧咬唇,轻点了点头。

绿莺紧紧揪住被褥,提高声量:“那两个恶人抓住了么?问他们了么?”

“那山匪没抓到。”

春巧遗憾地摇头。

“老爷整座山都搜遍了,后来在后山北面发现一处断崖。断崖上有块碎布,正是从菱儿身上穿的肚兜上扯下来的。还有两匹马留下的脚印,老爷便猜测,那两个恶人打算侮辱菱儿。菱儿为保贞洁,便跳崖了。”

不,绿莺不相信,她使劲儿摇头,坚决不信!

“不会的,菱儿不会死的,她说会回来的,会回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南方。”

泪盈满腮,她还在不住摇头,水珠儿顺着脸颊飞甩,点点滴滴落在被上、地上。

绿莺呆呆望着,笑指着那些被泪水飘洒处的湿迹,朝春巧道:“你看,下雨了。你知道么,南方最爱下雨了,那里梅雨季节,常年潮湿,我本最讨厌的,可若是菱儿去,我就决定不讨厌

了,即便没有风和日丽,雨打芭蕉也挺好看啊。”

摇摇头,她咬牙下了个决定,郑重道:“不,我不去蓟州了,只要菱儿回来,我就带她去南方,那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山山水水多着呢,我带她去摘花、去划船、给她揪莲子吃,将来孩子认她做干娘。”

顿了顿,她忽然一改方才稳重,嘶声哽咽道:“她最想跟我去南方,可我却一再找借口推脱,还骗她说要鸿雁传书,可我其实哪里想过这些,我是打着此生都不会再见的念头,她却还说将来有机会要去南方瞧我。呜呜呜,我对不住她啊,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玉菱儿了”

春巧不住地劝,绿莺不停地哭,哭着哭着,便又睡了过去。

昏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正是晚膳的时候。

仰靠在床头,春巧将银勺探过来,绿莺摇头:“我不吃。”

脑子清醒了不少,她知道,哭没用,她要让那恶人绳之以法。

直起身子,她肃声道:“那两个人简直罪该万死!那山崖不是有马蹄印么,那顺着山路下来追查,怎么会抓不住那两个人呢?”

春巧将老爷事先交代好的话说给她听:“下山后就是官道了,没土没泥的,莫说马了,就算是马车的车辙引,也是留不下的。”

她有些不明白,这些老爷为何不亲口与姨娘说呢,姨娘睡了他才来瞧,醒了就立马说去忙公事,怎么跟躲债似的呢。

“那我妹妹就白死了?我要上山,我要去看看她。”

掀开被子,绿莺捂着肚子要下地,春巧连忙拦着,须臾她便出了汗,此时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

春巧摁住她,苦劝道:“姨娘啊,那里是万丈深渊啊,连尸首都没有,你能看见甚么呢?”

“我”绿莺喉咙被堵住,哽得滞涩。

可她不甘心啊,那是她妹妹啊,不是旁的不相干之人啊。“我去看看那块布,也许不是她的呢,也许是别人的,谁说一定就是菱儿留下的?”

春巧叹气,转身拿过来一块绸缎,举到她面前,不忍多看,撇过头轻声道:“不用去了,那肚兜在这里。”

绿莺愣愣地接过那沾着土带着裂痕的绸缎,抖着手摩挲着,终于喃喃:“真的是她”

这块小衣,还是她穿过的。因她身子丰润,与纤细的菱儿不同,菱儿必须将那细带系上好大一个蝴蝶结。此时这细带的绳结完好,却从根部被扯断,确实是菱儿的无疑。

将那布紧紧捏在手心里,绿莺咬着牙,高声质问:“那报官啊,顺天府衙们,那么多捕快呢,一定能抓到的。”

“姨娘,老爷没让报官。”

春巧的声音有些弱,绿莺瞠目不解:“为何,他既然抓不到人,为何不报官?”

想起这一连串,她忽地生出些懊悔与愤懑,摇头既是指责冯元冒失又是指责自己轻忽:“其实一开始他就应该报官,他又不是查案的,徒费了这两日功夫。若是早一步抓到那二人,可能、可能菱儿就不会死了。”

春巧眉头皱成一条线:“可是若报官了,那岂不是全汴京城都知道你被劫了,名声不就”

“我不怕,我要为妹妹报仇,你去将他请来,我去求他。”

不是你怕不怕的,老爷到时候该如何啊,既没面子,又得将你处置,子嗣又是难题。

见春巧面色,绿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冷笑一声,在冯元眼中,果然名声大过人命!

轻声一叹,你们都不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她自己想法子行了罢?

“你去寻个画师来,不拘银子,画技一定要高超的,我要将那二人相貌画出来,杀人偿命,我要让他们替菱儿偿命。”

“不用了,爷来画。”

冯元跨进门来,此时也不再躲闪,而是确实想为她做些甚么。

他这一辈子还少有许下承诺而食言的时候,那日信誓旦旦答应她的事没做到,故而这几日颇有些躲着她,此时见她跟要疯了似的,不抓到人不罢休的模样,还真挺让他悬心的。这事却是离奇,钟翠山自来宁静安详,哪里流窜来的山匪,竟然还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端的让他匪夷所思。

经过绿莺与秋云的口述,那画作出来后,确实有八分像。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太后崩逝,全城戒严,城门大关,根本进出不得,可饶是如此,满城张贴后,那两人仍仿若石沉大海,一丝踪迹都未被寻到。

绿莺这几日心事重重,既伤心又难受。早起怀着期冀,落黑就是失落,满嘴起泡又无可奈何。不吃饭不行,她若不吃,冯元便让春巧强喂。

她深深觉得,这个坎儿她算过不去了,闭眼就是菱儿的音容笑貌,自责、自厌,整日活在煎熬中。

又过了两日,晌午时,冯府老门房听见叩门声,如往常一般去开了小门。

直到那人从月亮门下走到面前,由一道模糊的轮廓清晰成一个人影,绿莺才捂住嘴,将呜呜哽咽变成嚎啕大哭。抱住妹妹,仿佛失而复得的宝贝,那种欣喜无法用言语形容,在你心中本以为去了另一个轮回的人,重返世间回到你身边,世界此时都充满了光辉。

绿莺喜极而泣。她感觉,这一刻是那么的美好,天比从前蓝,风也比从前暖,可让她疑惑不解的是,菱儿却有些不对劲。

第81章

将菱儿拉近屋里,绿莺从上至下仔细看了个来回,抓着她肩膀紧张问着:“伤没伤着?”

菱儿始终垂着头,此时听见姐姐的关心,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后,又有些瑟缩地往后撤了半步,摇摇头轻声一回:“没”

从前的活泼之人如今竟变得如此缩头缩脑、战战兢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做甚么躲着姐姐呢?”

绿莺埋怨一声,见妹妹不答,便有些伤心。

妹妹变得这般,她明白原由。任是谁被弃之不理,也不会好过。那日菱儿犹自在山中挣扎,她却下了山去享福。这几日她也想过,若那日她不走,也留在那里,跟着人再去搜寻,也许就全都不一样了呢。

一切都会与此时不一样,妹妹会好好的,一如从前的开朗明媚,她们间的姐妹情也不会变,可她就是将妹妹抛弃了,将她一个人扔在了大山里,将她独自扔与那两只虎狼。在冯府,她是菱儿的全部依靠,在山上,她是菱儿的全部希望。她是菱儿的全世界啊,可这个全世界,却将她遗弃了。

也许她在山顶挣扎时,在生受着恶人的魔爪时,就盼望着有人能来救她,可却没有。已然过去这么多时日,有人救她么?没人!她心里不怨么?一定恨死她了罢,她对不起妹妹!

绿莺拉着菱儿的手,酸楚地问道:“你是不是怨姐姐抛下你独自一人下山了?你听我说,那时候”

“不!不是的!”

菱儿打断她的话,死命摇头,眼里含着泪光,却笑得一脸欣慰:“姐姐没事,姐姐的孩子也没事,我是高兴的,我不曾后悔过。”

绿莺不信:“那为何不理姐姐,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呢?”

鼓足气说完,菱儿又有些低声道:“没有,我、我只是我只是累了,想歇一歇。”

她回了自己的屋子,留下众人不明所以。

菱儿的不对劲不光绿莺疑惑,春巧也是瞧在眼里,二人对视一眼,心内皆是沉重不已。

对于旁人的触碰会躲闪,跟受惊的小鹿一般,二人再一想到冯元说的山崖之事,顿时眼圈一红。

不论她是怎样逃生的,那两个恶狼又去了何方,此时都不宜多问。

绿莺不敢多嘴触及妹妹的心伤,可仍是怕她伤了内里而不自知,若是真的受了大迫害,及早医治才是正经,讳疾忌医不可取。(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轻轻推开房门,菱儿正深埋着头,抱膝靠坐在床上,直直盯着被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绿莺缓缓走过去,坐在床边,见妹妹未惊吓躲闪,便伸出手,轻轻向她探去。

手刚搭在她肩头,菱儿便猛地摇头,躲着她,哽咽着求饶:“姐姐,你不要碰我,我、我已经脏了,呜呜”

闻言,绿莺鼻子一酸,心仿佛被浸在极苦极苦的苦茶里,又酸又涩。

她忍着即将出口的哽咽,温柔道:“妹妹乖,你春巧姐姐已备了大浴桶,咱们姐妹两个一起,你也知道姐姐身子不便,你替姐姐擦背好不好?”

她不敢直言,只能曲折劝诱,想接着沐浴净身时查看妹妹隐晦之处到底受伤没有,若不及早处置,留下终身的遗憾,不能嫁人生子可如何是好。

见菱儿一直摇头,绿莺心一痛,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抱住她喊道:“妹妹,你哭出来罢,不要憋着,哭出来就好了,都过去了。”

姐姐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那么轻那么温柔,还带着香,她终于明白,这是冯府,不是在山上了。菱儿先是静了半晌,忽然撕心裂肺哭起来,紧紧揪住胸前衣襟,猛地摇头:“我不要,洗不干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我脏得很,莫要玷污了姐姐的浴桶,姐姐,你让春巧姐姐伺候你罢,今后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不配了,不配了啊”

她受的大创,绿莺能够感同身受,当初朱员外也曾有过不齿的行径。她不知该说甚么,任何言语都那么苍白,如果甚么样的创伤都能简单说几句话便能化解,世间早就如天堂了。她也只能狠狠抱着妹妹,用她的臂膀和身躯告诉妹妹,她还有自己这个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坚强。

哭了半晌,菱儿终于停下来。可让绿莺惊诧又酸涩的是,妹妹仿佛在一夕之间换了个人,成熟了,也深沉了。这却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她希望她的妹妹永远都是那个傻兮兮笑着的玉菱儿。一如当日遇险时在灌木丛中,她在将草甸子盖在自己身上后,临去时的那回眸一笑,即便是要面对凶险,也依然明媚坚强。

菱儿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认真道:“姐姐,你知道么,我真的好恨那两个山匪,若不是他们贪婪,我也不会遭遇那场不堪。我虽没想过嫁人,可也希望自己好好的,可以不用自卑、不用躲闪,光明正大的活在这个人世间,世人可以笑我穷、笑我笨,将来笑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却不想被人指点、谩骂、羞辱,一辈人被人骂失贞、不洁,如过街老鼠一般,被人扔菜叶、投石子。连带着我爹娘也抬不起头,窝窝囊囊一直到死。我不能进祖坟,祖宗不会要我,我也不想给他们抹黑。”

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此时,那个才十三岁的菱儿才又回来了,是那么脆弱那么惶然:“可我不想做孤魂野鬼啊,我真的不想般姐”

轻捋着她的发,绿莺轻声道:“不会的,跟姐姐葬一处,我们一起去投胎,没有孤魂野鬼,没有谩骂没有挨打,姐姐会一直保护你的,乖啊。”

顿了顿,菱儿忽然冷不丁开口道:“姐姐,我如今比地上的淤泥还要脏,不是从前的我了,不一样了,自那日以后,甚么都不一样了。我想过死的,可又舍不得你和爹娘。”

绿莺一惊,深怕她想不开,连忙笑着道:“你放心,姐姐去给你寻名医,一定将你变成从前那样,白玉无瑕,完好如初。我会交代下去,所有人不会多嘴的,将来你还是能嫁人,没人知道这事,你忘了罢,我们所有人都把这事忘掉,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菱儿咧嘴高兴地笑了笑,可却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坑任何人,将来我也不嫁人。我说过,要一直照顾姐姐,可、可我已经这样了啊,不配了,会亵渎姐姐的啊。我想了好久,我决定出家,只有佛祖能洗清我身上的污秽。”

“好好好,出家好,玄妙小师傅一定会好好为你引路的。你若哪日待够了,想还俗,姐姐依然等着你。”

自从妹妹说出那个死字,绿莺便一直放不下心。此时她说甚么自己都要顺着,时光能抚平一切,慢慢再想法子劝罢。

这时,菱儿忽然一改方才消极,咬牙切齿道:“可就算我出家,也不要放过那人!”

这回,不用旁人引她开口,她便将那日的遭遇向绿莺说了个一清二楚。

“先头,那两人追我,我当时慌不择路,竟到了一处断崖。他们说着下流话,想便过来抓我,我是一定不会就范的,向着深渊处,刚要纵身一跳,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乞丐出现了。他功夫极好,那二人被他打下山崖。”

绿莺一怔,原来是这样,还以为那两个恶人还活着不知在哪里逍遥,原来杀人如麻的山匪竟然摔落悬崖死了,而菱儿能够保住命竟因着出来个程咬金,还是个乞丐。

“我刚要道谢,他却突然二话不说,将我抓去了一个山洞,强行褪下我的衣裳,将我”

菱儿对于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任何女子都不愿再说不愿再回想,眼圈一红后,她又气愤道:“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原来那乞丐救我是为了事后,他还痴人说梦,说要娶我,他都四五十的人了,都能当我外祖父了,呸,不要脸!”

真是岂有此理!绿莺听到这里,简直气得浑身发抖,一介乞丐,图钱就好,他救了菱儿,多给他些钱,甚么样的老婆娶不到,大不了拿着银子去花楼折腾,凭甚么糟践她妹妹!老不休的,还想求亲?求饶才对罢。哼,求饶也没门,报官是报定了!

“好妹妹,你放心,我要替你报仇,你告诉我,他长得甚么模样,穿甚么颜色的衣裳,老爷他一定会抓住那人的。”

菱儿认真回忆了一番,说道:“他长得极黑极丑,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跟疯子似的,约么四十往上的年纪,浑身都是毛,似一只妖怪。”

绿莺更气了,杀人若不犯法,她真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疯子就能肆无忌惮地伤人了?既然疯了,家里人哪去了,为何不看好,随意放出来害人,凭甚么g,本朝律法,犯了此罪,绞!疯子依然逃脱不了罪责。

天渐要擦黑,菱儿也将那人的外貌情形说得差不离了,绿莺想着是明日寻画师来,还是稍后冯元下衙家来时,求他画一幅。

正犹豫着,下人忽然来报,有人登门来求亲!求的竟是菱儿姑娘,已在玲珑院正厅等候了。

难道是那疯子?绿莺看向菱儿,菱儿连忙摇头:“他说得都是疯话,哪能信。再说,他放我走时,我可没告诉他我住哪里,我当时跑得极快,不时回头,他没跟踪我,他哪能晓得冯府呢。”

也是,绿莺点点头,疑惑着出门去见客。

菱儿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托底,心中总有不详的预感,便也跟在她身后去了正厅。

到了门口,还没迈进门槛,绿莺便感受到身后菱儿的气势忽地拔上来,尖着嗓子,气愤喝道:“淫贼!”

第82章

菱儿的喊声一落,绿莺便是一惊,心道果然那老疯子来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竟能摸到冯府来,到底是何许人也?

可妹妹曾说这人是个怪异的乞丐,可院子里这一众人捧着抬着的、地上摆着的聘礼,乞丐能拿出这些?立着的这些人,起码也有二十来人罢,便是雇的,也得不少银子呢,难道救菱儿的是丐帮的长老?

回过神,迈进门槛,见那人大刀阔斧地立在屋子正中,绿莺将他细细一端详,确实让人感觉有一种难言的怪异。

年岁几何瞧不出来,不似十几的少年郎,也不似四五十的半老之人。穿的嘛,怪里怪气的,男子竟穿裙子,老虎皮的皮裙,还只遮到大腿,小腿上的毛跟树林子似的。身上叮叮当当全是铃铛,头发跟被雷劈过了似的,全都焦了,一侧还编着一圈楔辫儿,跟羊尾巴似的卷卷着膈应人。

衣裳连袖子都不知丢在那里了,敞着怀儿,胸前一撮毛,脖子上胳膊上一溜的铁环。耳垂上硕大的圆环穿插着,再一看脸,也跟身上一样,黑成炭了,深眼眶,高鼻梁,那鼻子上也还穿着环,是牛么?

这不似一般人,似变种了似的,高大生猛,绿莺觉得他像一只野兽。

刚这么想着,不防那人忽地望向这里,朝她与菱儿阴森森一笑,嘴角两边露出一双又长又利的尖牙,似犬牙一般。

绿莺一惊,怎么瞧这人怎么像是疯子,仿佛是被疯狗咬过的了。这想必就是疯狗病了,她没见过,不过知道,这病传人,咬谁谁疯。绿莺怕他咬人,连忙扯着菱儿几人往后退了几步,隔着几丈远问道:“你想做甚么?”

屋里如今除了自己与菱儿春巧,还有两个伺候茶水的丫鬟,根本不顶事,她想喊家丁,可又怕一嗓子再将这疯狗病人激着,张开狂口乱咬一通可如何是好。

正审时度势呢,见那疯子后头跟着个穿衣讲究的中年人,端方有礼,这却有些不合常理。

她将心思移到这人身上,心想,虽说这疯子既然进了冯府,便跑不了,可若咬死人,即便将他五马分尸了,也是不值的呀。(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不如让这脑子清醒的将这疯子掌控住,再图后事。

想到这里,她便朝那人轻声有礼道:“这位是?”

那人连忙行了汉礼,一口汗话字正腔圆:“在下姓咎名智,是来自羟姜国的使者,专门效力于王子殿下。这位李姨娘,想必就是能替菱儿姑娘做主的人了,王子此次来贵府,是专门来求亲的。”

说着指了指身旁那疯癫之人:“这位便是我们羟姜族的二王子殿下,沙马特了。”

王子?草原上的羟姜族?那大圆环编辫子小皮裙这番打扮做派就说得过去了,可是,是不是王子,那她们就不一定信了。还有,那人真没疯?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绿莺皱眉望向那人,质疑道:“你真的是王子?”

沙马特挺胸直立,两条粗壮的大腿分得极开,从中都能钻过一头牛,扬着脖子傲然道:“小王从不说谎。”

很好,绿莺点点头,一口汉化,怪声怪调的,不过,她这下放心了,这人能说人话,便不是被咬过的疯子了。

转身大喊一声:“春巧,快喊人去报官!”

沙马特与咎智面上一气,倒也未拦,沙马特只是轻飘飘一句:“李姨娘这是在自找麻烦,你是菱儿的亲近之人,小王不愿看到你挨骂挨罚,劝你还是行事之前仔细斟酌。”

绿莺冷笑一声:“即便你真的是羟姜王子,在我们大汉的土地上,也要守我们的律法。犯下那等孽事,以为我就不敢报官了?还有,你说你是王子,有甚么能证明么?”

菱儿恨不得能吃了那淫贼,挑衅道:“我还说我是王母娘娘下凡呢,你信么?”

沙马特瞪了她一眼,转脸对绿莺道:“小王刚从你们的皇宫出来,等你们家大人回来了,便可证实我的身份。先把婚事说一说罢,小王还要及早回国,明日就得动身。”

他的意思,是明日就要带菱儿走?凭甚么!以为女子失贞了,行凶之人一句会娶的话,便以为是开恩了?以为她们便会上赶着巴结着死活要嫁你这行凶之人?若他说得是真话,冯元回来,确实能证明他的身份。可饶是如此,他犯下的罪就能被抹杀了?

那沙马特又开始保持高冷状,只由使者代言。此时那使者咎智,连忙恭敬有礼说道:“我们要迎娶菱儿姑娘做我们二殿下的正妃,王子殿下可是怀着比珍珠还真的心和诚意来的。”

正妃?王子要娶民女做正妃?骗谁呢,哪来的死骗子。还有,若你真是王子,以为这给了一个大方的名分,我们便会感恩戴德摇尾乞怜了?谁媳!

绿莺神色一肃,厉声质问:“既是王子,就该比那些下九流的知礼节懂人伦,那为何还要不知廉耻地将我妹妹给欺负了?”

菱儿一直恶狠狠地盯着那沙马特,此时听见姐姐的话,连忙纠正:“不是欺负,他就是个淫贼!”

沙马特王子的汉话不是全懂,“淫贼”这样少见的词更是听都没听过,此时见未来王妃很气愤,好奇看向咎智。

淫贼这话哪能解释给王子听,咎智朝他笑得一脸和气,煞有介事道:“菱儿王妃说王子,嘿嘿,有些粗鲁。”

沙马特忍不住了,朝菱儿说道:“羟姜族全是勇士,可不是你们中原人那样的小白脸。”

甚么意思,这是来羞辱汉人了?他在汉人的地盘做了如此天怒人怨的事,不知悔改还反过来撒野?

绿莺简直瞠目结舌,拂袖道:“哼,少废话,你这个王子不管是不是赝品,送官是送定了,多说无益。”

这话沙马特听懂了,极是愤愤然,脸憋得通红。

咎智连忙朝绿莺解释道:“此事误会一场。这菱儿姑娘那日中了淫羊藿的媚毒,不信姨娘可将她的手细细看来,伤口犹在,寻个大夫来瞧瞧,是不是中了那毒物,也是使得的。当时情非得已,王子便失礼褪了她的衣裳,将她置进山泉里,以水缓解药性。我们王子可没有龌龊心啊,旁的事是一律没做过的,不信你们可以问她,是不是只脱了她的衣裳?”

“你!”绿莺气得直哆嗦,这未开化之人怎么如此不要脸面,当着这么多人面,就说一个姑娘家家的脱不脱衣裳的,简直是羞辱人!

姑且将这窝囊气暂时忍下,她将菱儿拉到隔壁正房里,撸起她的袖口,一看,果然都是细小伤口。想起那日她为自己揪草甸子,应该是那时受的伤,那片灌木丛里难道真还长着淫羊藿?此花种是媚药的药引,中了毒,确实难以启齿的难熬。

放下袖子,绿莺抓着她的肩膀,严肃问道:“妹妹,我且问你,那劳什子王子那日与你单独相处在一室,从头至尾都做甚么了,你一五一十一一跟姐姐道来,莫要有半点遗漏。”

菱儿瘪瘪嘴,委屈道:“他那日先是叽里呱啦一通乱吼,逼我就范。随后就要扯我的衣裳,我不从,他就使了蛮力,我衣裳被他扯碎,他便将我”

妹妹脸红得欲滴血,羞愤满面,可绿莺此时也顾不得了,急着追问她:“那扯碎了衣裳之后呢?”

之后?菱儿愈加羞愤,声若蚊呐道:“之后我身无寸缕,无力反抗,他就、他就抱了我。”

“抱了你之后呢?”

“之后他就将我丢进了湖里,那山洞里有湖。在水里,他摸了我。”

“我要替她疏松筋骨,将毒性排出体外啊。”

突然有人插口,竟是那沙马特闯了进来,绿莺望向外头那两个丫鬟,不悦道,怎么不会拦着么?再一瞧,在这人面前,众人都跟笑子似的,便无奈了。

转向沙马特,她又质问道:“那你为何要脱你自己的衣裳?”

那人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她这话问得极是傻气:“我衣裳不脱,那入水岂不是湿了?”

这回答理直气壮,虽简单,不过也确是在理,外族确实不懂汉人奉行的非礼勿视。

好罢,绿莺姑且信他了,可这求亲一出又是为何。“既然你处处有礼,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今日又为何来求亲?是不是一早便打着占便宜的心思,此时终于良心发现了?”

沙马特真是觉得冤死了,“她当时寻死觅活的,我百般不解,之后问过通晓汉人礼节的使者后,才知我这一举动在你们汉人眼里,是玷污了她名节。故而,才来一心求娶。”

菱儿经过他们这一番往来交锋,有些疑惑又有些明白,窍将通未通。春巧将她拉到背人处,又问了几句解释几句,她才晓得,原来自己还是纯洁无暇的好姑娘。

这下高兴了,虽说被个登徒子看了摸了,可登徒子又不是汴京人,将来也得滚蛋,她便也不担心了。

第83章

得知保住贞洁,一切不过是乌龙一丑,菱儿在喜出望外的同时,对那沙马特的厌恶依然未曾改变。[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哼,别以为占了她的便宜,便以为她没退路了,痴心妄想娶她,她可不是爱慕虚荣的俗气人儿,王子不王子的,她可看不上,大草原,更是不想去!

拉过绿莺的手,菱儿坚定道:“姐姐,我不嫁他,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丑!”

咎智有些看不过去了,我们王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竟还这么羞辱人,把珍珠看成鱼目,眼瞎么?“王子今年才二十又四的年纪,还未娶妻呢。再说,他可是我们羟姜族数一数二的英俊之人,今年还被推举为草原第一勇士呢。”

菱儿撇撇嘴,二十四了?那长得跟四十二似的,草原果然风大沙硬,看将人都吹成啥样了,她更不能去了,那里度日如年,估计几年后,她牙都得掉光了。

嫌弃地皱皱眉,她朝绿莺嗤之以鼻道:“姐姐你不知道,他还跟我说他的家乡,连房子都不建的,常年露宿荒野,夜里睡觉时就围个白布,男女混居,那岂不是都被看光了,我不要!”

沙马特眼珠子瞪成了铜铃,他是极为护短的,怎么能容许外人诋毁本族的宝贝,未来王妃更不行。

蹭地几步窜到菱儿面前,居高临下的朝她瞪着,一手指着她的脸,气势汹汹道:“你这婆娘太不懂好赖了,我们那里本来也不住房子啊,住的是羊毛毡搭成的毡蓬,各个部落争抢水源和地盘,白日迁徙,落户时便支起毡蓬,甚么白布啊,那毡蓬可是冬暖夏凉、抗风避雨的草原之宝。”

这里是冯府,菱儿可不怕他,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凶巴巴道:“我才不管宝不宝的,反正我不媳,你快走罢。(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趁着官府还没来人,我也不追究你了,总之,今后别再出现在本姑娘眼前。”

一直在一边旁观到这时,绿莺脸上凝重。见这沙马特与菱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些欢喜冤家的模样。深怕妹妹情窦初开,随去草原,那里可是比中原的任何地方都要苦寒和多异数啊,生死难料。

自古和亲之人,有几个得善终?异族习俗彪悍,夫死嫁子嫁兄嫁侄,人伦泯灭,杀戮不分亲族。乌苏公主刘细君,和亲后才活了四年,便郁郁而终。身在蛮夷之地,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和野性彪悍的夫君没甚么共同语言。若自己国家与自己所嫁国家出现了冲突,和亲公主难免要在夹缝当中求生存。

静乐公主和亲契丹可汗李怀节,宜芳公主和亲奚首领李延宠。宜芳公主更是作了首《虚池驿题屏风》表达心境,让人潸然泪下: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

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唐天宝四年,因安禄山为了边功而数次杀掠奚与契丹两族,导致李怀节与李延宠造反,杀死静乐公主与宜芳公主,此后她们再未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乡。

本朝与羟姜何时和,又何时打,这都是意料之外的,无论如何,菱儿不能去。绿莺将沙马特赶到厅里,让春巧阖上房门,与菱儿单独密谈。

“姐姐,草原是不是遍地都是王子啊?”

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门户的女儿,菱儿对于异国王子,那就好比天上的星星,从来都没打过交道。

“他们那里的王子是不是跟咱们皇宫里的皇子不一样啊?他与我说的那些,倒不似撒谎,他若想撒谎,便跟我说住的是金壁玉瓦的房子就好,为何还说那破毡蓬呢。我觉得他们那里的王子可能就是咱们这里的秀才罢,有那孔孟后人聚集的村子里,十家里能出两三个秀才的那种,不稀奇,故而才想娶我罢,否则若是皇亲国戚,哪能看上我呢。”

妹妹这是在患得患失?绿莺心一沉,难道妹妹对那沙马特真的生了不一样的心思?不行,她年纪还小,一时的冲动可能毁了她一辈子。

“我的妹妹除了出身,又有哪里不如旁人。不过你年纪太小,那外族人可真不忌荤腥,咱们汉人女子也得及笄后才能嫁人呢。不行,我要跟他说说,再等两年再来罢。”

说着,绿莺试探地道:“以此检验真心,反正到时候不来更好,你说对不对?”

菱儿摇摇头,坚决道:“不要,姐姐,我不想去草原,我也不喜欢他,不想嫁他。我看他也不是甚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们不要理他了罢,赶走他罢。他占我便宜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从此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这才是她的好妹妹,绿莺有些欣慰。不管是年少情窦未开,亦或是真讨厌那沙马特,她都觉得妹妹此举,甚是明智。

“妹妹放心,我去跟他说,咱们不用他一厢情愿地去负责,他还是去娶草原上的贵女罢。”

姐妹两个相携出了门,见那不知真假的王子和那使者咎智,正喝着汉人的茶,不时还往地上吐着茶叶沫子,苦得直皱眉。

二人对视一眼,噗嗤一笑,心内鄙夷这蛮夷之人,便如赤着脚的猿猴,忽地装模作样拿筷子吃饭一般,端的是不伦不类,还是赶紧回老家捡羊粪蛋子去罢。

“沙马特王子,既然此事误会一场,妾身妹妹也有婚约在身,不如你与她道一声‘对不住’,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再不言及此事,可好?”

甚么?以为她二人去商量婚事或聘礼或悄悄话去了,怎么,又想反悔?沙马特腾地立起身,满脸杀气:“有婚约?给小王退了!”

绿莺气得脸都青了,他以为他是谁,玉皇大帝么?玉皇大帝也管不了旁人姻缘,能管的那也是月老!

轻笑一声,她捧着肚子坐下来,道:“呵,你未免太过霸道了,妾身妹妹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无权置喙。况且,我们已与你说明白,不用你勉强去负责,咱们门不当户不对,本就不合适。”

沙马特索性直言道:“哼,实话跟你说,小王就是看上她了,否则也不可能救她,小王是酱油吃多了,闲的么?”

绿莺还没表态,菱儿首先炸毛,一手指着他,一手掐腰,吼道:“你凭甚么喜欢我?不许喜欢我!”

咎智见状,有些不悦地望着她,劝道:“王妃不可如此的,咱们那里虽说比汉人开明,那也不能对夫君动手动脚的。”

摆摆手,让使者退后。大牛眼珠子瞪她一眼,沙马特气得梗着脖子:“不许?不许你不许!”

菱儿气囊囊地死盯着他,嘟起嘴,跑回来扯着绿莺的袖口,央求道:“姐姐,你快赶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我讨厌他,这人是疯子”

安抚地拍拍她,绿莺朝沙马特摆道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么?你若不懂,便解释给你听,便如那鱼儿,只能嫁鱼儿,你让她嫁老虎试试?鸭子,更是不能嫁鸡了,懂么?若是让老鼠跟猫成亲,不是你死我活?”

有理走遍天下,前提是可别碰到死胡同。

沙马特就是道理终结者,死不讲理。“我不管,我就是看上她了,她便是我的王妃。长这么大,我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没想到,阴差阳错来到中原,才遇到她,这是天神阿拉丁的指引,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拆散不了我们!”

他还颇有些愤然,瞅绿莺仿佛瞅的是老巫婆:“还有,我知道你们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看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我劝你还要多积些福才是。”

几人正僵持着,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绿莺一喜,冯元回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厅内,冯元立在沙马特两尺外,脑门全是细汗,行了个弯腰大礼,恭声道:“下官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冯元见过尊贵的王子殿下,不知王子是要来鄙人寒舍,否则一定提前遣人扫榻相迎,再恭迎殿下大架啊,哈哈。”

既没低声下气,又未言语谄媚,以他臣子的品级,见异国的王室,本是要卑下些的,可谁让他是当初将羟姜族打退的大将军呢。此时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沙马特面上不表,心内却一奇。再一回想他的名姓,才晓得竟是当年那勇武的将帅。自己那时年纪小,倒未曾见识过此人的风采。

“见过啦,见过啦,早朝想必就见过啦,冯大人不必见外。”

金銮殿官太多,冯元见过众星捧月的沙马特,沙马特可没见过他。一番虚头巴脑的奉承应酬,二人嘻嘻哈哈笑得开怀。

与王子相继落座,待绿莺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与他后,冯元沉吟不语。望了望一脸希冀的沙马特,又忘了一眼满腔愤懑的绿莺,他立起身。

第84章

冯元起身,绿莺忙凑上前,笑着道:“老爷,误会一场,咱们不必委屈王子,菱儿也好好的”

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冯元将她拨到一边,朝沙马特拱手道:“尊贵的王子殿下,吾皇极是乐意与贵国达成联姻美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本还在甄洋女,原来竟不知王子已然有了心仪之人,端的是可喜可贺啊。”

连皇上都惊动了?菱儿一滞,怯怯地望着姐姐,不知所措地抿着唇。绿莺忽然意识到这事的复杂性,可也听出那话外之音,就是皇上还不知道菱儿这个人的存在,不知道那沙马特想娶的是谁,那便还有回旋之地。

她走到冯元身后,小声求道:“如此未开化之地,菱儿哪能习惯。老爷能不能跟王子他说说”

冯元刷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她,沉着脸朝她低声咬牙道:“这是羟姜族的王子,两国邦交,岂是你一个妇人能插嘴的?一边待着去!”

绿莺憋着气退到一旁,方才还能仗着不知者不怪的理由与那沙马特顶几句,让他知难而退。可此时,冯元坐镇,况且都证实那人身份了,便也只能跟哑巴似的干杵着,端的是急得她抓耳挠腮,心内长草。

婚事说定,又说了几句通邦的场面话,沙马特便离开了。

绿莺一直立在一边,听着那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亲热寒暄,明明不熟,却仿佛亲兄弟一般,虚伪!冯元你擅自决定旁人的一生,凭甚么啊,菱儿是你冯家的人么?亲眷友朋、下人奴仆,通通都不是,更不是如我李绿莺,欠你的,菱儿甚么都不欠你,你凭甚么!

望着他,她有些心凉道:“老爷,无论如何,这都是菱儿和她父母的事,况且,难道你都不问问她乐不乐意么?”

听闻这话,冯元轻笑一声,颇有些不屑。最后仍是望向菱儿,问了一句:“那你乐不乐意呢?”

菱儿握着拳,抬头瞅了他一眼,对这位冯大人她一直有些敬畏惧怕,却仍是倔强地鼓足勇气,摇头:“菱儿不乐意。”

冯元也未气,竟还了然地点了点头。[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扭头朝绿莺道:“你先回房,我与她单独说说话。”

“爷”

绿莺正想理由求他,不防他忽地提起声,喝道:“春巧,扶你们姨娘回去!”

春巧一哆嗦,绿莺一颤,无奈之下,二人回了房。走之前,她给菱儿打着眼色:一定要好好求求他!

之后冯元与菱儿二人的谈话,到底说了甚么,她十分好奇。在房里忐忑半晌,春巧来问晚膳用甚么,都让她打发走了,哪有心思吃。

半个时辰后,冯元未回来,只有菱儿红着眼圈,迈进了门。

绿莺一喜,扯过妹妹的手:“怎么样啊,他答应了没?”

对这事,她还是怀着好大希望的,说到底,不过是男子贪图女色罢了,换个更好看的,不是更乐意嘛,对不?

她问完,菱儿却未答。一直有些沉默,半晌才咬着下唇,轻声对她说道:“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嫁他。”

绿莺一怔,摇摇头,不敢置信,追问道:“是不是冯元他不理你的哭求?我再去求求他。”

她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会的,她不信,总会有法子的,惶然道:“一定能有办法的,咱们让牙婆寻些绝世美人,闪花那二王子的眼,不让他再纠缠你。”

“姐姐!”

菱儿大声将她打断,望着她,正色道:“姐姐,这世间不止有我一人,还有你,还有我爹娘,还有万千百姓,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绿莺一怔,“他与你说甚么了?是不是逼你了?”她想都不用想,冯元说的不外乎是一些大义凛然的话,用这些大帽子压在菱儿瘦弱的肩头,这个卑鄙小人!

菱儿轻轻靠在她怀里,娇憨地摸了摸那肚子,想多笑笑,却仍是哽咽了:“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沙马特那日与我说了好多,你知道么,他们那里好可怕,老鹰都比咱们这里的大,他说叫大鹏,专门叨人眼珠子,没驯化的还吃人呢,我估么我活不了多久,可若能为你们、能为两国的百姓做些事,我死而无憾。人生在世,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往往只是一念间。”

绿莺捧住她的头,与她脸对着脸认真道:“咱们不管,这些都跟你无关,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全都是为了救我,若是可以,我宁愿是我跟他走。妹妹,你逃走罢,本就是他们理亏,谅他们也不会找你爹娘麻烦的,你逃罢。不管鸿毛还是泰山,你要知道,人只能活一次!”

草原上,缺医少药,中原人习惯了温和水土,去了那里自是不如那些自幼长在草原的人身强体壮,故而,古往今来,被掉包的和亲公主数不胜数,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谁不晓得去了中原以外的蛮夷之地,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没用的,逃不了,明儿便动身了,我也不想逃。”

摇摇头,菱儿替绿莺抹着眼泪,安慰道:“姐姐你莫要难过自责,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边境生灵涂炭,我小小的玉菱儿承载不起那样的罪过。我要走了,我若还在世上一日,一定想法子给你报平安,咱们飞鸽传书。”

顿了顿,她想到甚么,有些惋惜:“不过,估么他们那里也没有鸽子,都让大鹏吃了罢。总之,我若还在这世上一日,我一定会为姐姐祈福,你在南方要好好的啊,你的孩子也要好好的啊”

这只是个十三的小丫头啊,却要担负起这么多,绿莺哆嗦着咬紧牙,辛酸,愧疚,百般滋味难言。

她抱紧她最亲爱的妹妹,泪如雨下。

昨日,今年羟姜国来送供的使者即将返族,一早上了早朝,皇上说了些欢送和希望永世缔结和平盟约的场面话后,竟从里头走出来一人,慷慨轩昂的气势,果然不是凡人,经使臣介绍,众人才知,这是王子!来时不曾出现在使者队伍中,走时又诈了个尸,满朝都蒙登了,这唱的哪出啊。

没想到,最后,又请求联姻。那没问题啊,皇上心道,朕女儿多啊,为了国泰民安,嫁!你要哪个?

金枝玉叶的公主,随便选,瞧上已婚的都行,拆了送你!不要?哦,那可能是嫌脾气不好,这也难怪,所有驸马自从成亲了,脸上再没有过笑模样,好几个都抢着去投胎了。

王子,草原上的人嘛,马背上的民族,整日不是驯烈马就是拿鞭子抽牛抽羊,脾气也不能好,自是要找温柔的。没问题,端庄贤惠的宗女,选罢,嫡支旁支,八百支以外的,朕都能给你寻来,就算刨祖坟也得满足你。

还不要?那你倒是想要啥样的呢?

翌日,待冯元上奏后,皇上与百官才明白过来,人家是早相中好了,却是个穷苦人家的小民女,家里卖麻团的。行啊,不管卖麻团还是麻椒还是麻酱,乐意娶谁娶谁。

皇上还是有些松口气的,怎么说娇养玉养的女儿送去那大草原,白嫩嫩的两片小脸蛋儿被风呲成红灯笼,从此告别胭脂,他也是怪心疼的。

之后,他大笔一挥,将右佥都御史的远房小姨子,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偏房小妾的干妹妹,一个卖麻团的贫女,封了个加仑公主的称号,打包送去了大草原。

菱儿走时,绿莺没去送,出门的街道已被戒严,兵士护在两边,将踮脚翘望的百姓隔绝在身后。

十里长亭外,皇上携着文武百官,将官道铺满,成就了一条锦绣路。菱儿掀开马车车帘,眯眼回头望去,又失望地缩回头。没有姐姐,没有父母,一张张面对她的脸,全是位高权重的大官,笑得那么喜庆那么灿烂,平生头一回,自己一个民女竟有如此殊荣,呵,可又与她有甚么干系呢?

沙马特望着她半晌,见她失落地似一只断翅的雄鹰,想了想,忽然抓住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不许难过,沙马特对阿拉丁神起誓,会一辈子待你好。”

“你若真对我好,就不应该这么逼我。”菱儿使劲儿抽回手,歪身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搭理他。

沙马特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扭了扭身子,咕哝一句:“不逼你跟我走,又哪有机会对你好?”

菱儿没听见,她只是在想,今后的日子会如何呢?今生可还有机会回归故土,给父母养老送终,与姐姐把酒话桑麻?

车辕滚动,带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翌日,皇上突然下旨,命冯元留守京城,又指派了旁人接替他下江南监督大运河修建。

第85章

不用南下了!这消息一传来,冯府顿时一片欢声笑语。(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绿莺木着脸,始终事不关己,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皮影戏。冯元,你满意了?一个弱女子的生死,平了你的坎途,顺了你的官路,你是不是很得意?

要说冯元的去留,还是皇上权衡之下的决定。

原来,此事还是与刚走了的那个羟姜小王子有关。

自古帝王,即便明君,也不免有着多疑之性。这回犹是,敬贞帝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大汉与羟姜大战小战不断,本朝建朝前便与其议和,到如今已近二十年,可蛮子就是蛮子,就爱生抢掠夺,每年总在边境挑衅一番,抢两斗大米两块牛肉的。当然,当初名声上是议和,其实还是羟姜奉敬贞为主,每年皆派使臣来上供。那今年为何来了个骁勇善战的小王子?来时不露身份,走时却为了个寒门小女子大张旗鼓地冒了头?还啥也不说,啥动作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了?

难道不该潜伏十年,搜集敌方军情国情,顺便策反一些立身不正的官员,到时候将咱们敬贞朝一举推翻?将本国亡国,将汉人通通变作亡国奴?就这么娶了个民女,就完事啦?你们信么?

反正他不信。

那如何是好呢?镇守四方的将军还在原位,汴京也同样得留下有用之人啊,冯元留下罢,随时领兵打仗,抗击蛮子。

其实敬贞帝是有些想多了,人家小王子真的只是草原呆腻了,羊粪味也闻腻了,来了场说走就走的邻国游。

可敬贞帝这个决定,确实有些造福国民了,当然,是冯姓国民。

侯府的两个大家长,老侯爷和老夫人,牙都要笑掉了。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可算是没泥牛入海。

冯府女眷也乐开花了,还有冯元。

他干脆叫上都察院的同僚,和几个走得近的好友,出去上正阳楼吃酒去了。

逃不了了。绿莺突然知道的时候,还不算特难受,菱儿的走,让她颇有些消沉,心就仿佛被砂石反复磨砺,丝丝拉拉地疼,确实无法集中思绪,施行逃遁计划。mht.la [棉花糖小说]这也好,就这样罢,对付活着罢,她尚且在这一方宅门中,有檐遮阴、有吃有睡,菱儿不知是否朝不保夕厮杀逃窜。

物是人非,无奈悲凉。

菱儿的离开除了她难过外,冯府几位重要人物也说不上多在意,毕竟没有利害关系。冯元对这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的邻家小丫头也没多大情分,冯佟氏对一个小穷酸不在意,冯安对一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更不会侧目,冯娴么呃,她早走了,走了有好几日了,婆家派马车将她接回了。王氏还是老样子,老实本分,不多言不惹事。

只是唯有那刘姑娘,她最高兴了,在床上乐得直打滚,哎呀呀,大情敌终于走了。

她对玲珑院那位半拉主子,一直心内愤愤。自从李姨娘进了府,肚子愈来愈大,仍是将老爷牢牢捆在身边,夜里又没法伺候,占茅坑不拉屎,还要脸不?可谁不晓得爷们嘛,哪个不是爱腥气的,老爷正直壮年,血气方刚的还能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便是老爷为着孕育之功,暂时体贴着她,还能永远当和尚去?这不,时日长了,那李姨娘一定是发觉到老爷厌烦了,憋不住了,才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划拉一个妹妹出来,想着娥皇女英,将老爷共襄霸占着?

哼,就你顾着吃肉,也不给咱们漏点热汤喝,完了罢,遭报应了罢,你的好妹妹被鞑子生抢了罢,没法帮你固宠了罢,该啊,真该!

整日无所事事,这一解气后,当然要来挖苦挖苦。

玲珑院,院中石桌,绿莺与刘氏围坐两旁。

“妹妹在难过?”

伸手不打笑脸人,绿莺心里再是不好受,也不好将个苦瓜脸露出来。便笑着道:“只是乍一离别,有些伤感罢了,刘姐姐莫要见怪才是。”

刘氏抓着帕子,捂嘴咯咯一笑:“要我说啊,没甚么难过的,虽说是苦寒之地,那也是王妃啊。菱儿姑娘也是个会筹谋的,不知怎么勾搭上的那王子,让人好生羡慕呢。不过啊,若是用清白之身做赌注的话,也不是甚么人都敢做的,万一不成功,便成仁了,呵呵。”

她这话一出口,绿莺脸便一沉,话里藏针,这人果然是来瞧热闹的。菱儿的一生都毁了,这些人还在背后窃喜偷笑。是她的妹妹,牺牲了血肉,她们才能留在京城,不仅不知感恩,竟还要如此诋毁?甚么叫勾搭,甚么叫用身子做堵?简直无耻至极!这冯府,污秽、黑暗,她好恨!

定定地望着刘氏,绿莺皮笑肉不笑,反问道:“哦?那若是换了刘姐姐,也想去那苦寒之地了?”

刘氏撇撇嘴,呸,鬼想去。富贵日子,爷们宠爱,哪个女人不希望享这福,可那也得有命享啊。

眼珠子转了转,她又笑着道:“虽说大患走了,可咱们姐妹一场,也要互相帮衬着,姐姐要告诫你啊。妹妹当初不留心眼,将心窝子全掏给菱儿,把她抬上高台,以为便能安枕无忧了,殊不知,舍身饲虎便是养虎为患啊,到时候你的孩子生下来,还不知得管谁叫娘呢,呵呵呵。”

绿莺一怔,开始还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思,想了须臾,才恍然,原来这刘氏竟生了这龌龊心思,以为她将菱儿带进府,是要往冯元床上送的?

菱儿是她最亲爱的妹妹啊,这想法简直令人作呕,她一阵反胃。

绿莺讽刺地瞅着刘氏,这人真是可怜、可恨,又可悲,她的一切不幸,全是冯元造成的啊,却去迁怒起不相干的女子,是愚昧无知还是欺软怕硬?

想到这里,不由冷笑道:“同为浮萍,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刘姐姐有这挖苦旁人的功夫,不如想法子留住老爷,也怀个孩子,便不用将多余的心力放在不相干的事上了。”

这话犹如踩住刘氏的痛脚,她也想生,不说老爷根本不进她房门,便是将来进了,是她想生就能生的么,这辈子也没可能了啊。

她嗖地立起身,憋得脸通红,眼睛泛着血丝,炸毛道:“你!平日看着慈眉善目的,以为是块好饼,原来如此心如蛇蝎,专拿针往人心窝子上戳。”

绿莺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生气。正僵持间,瞧见春巧从月亮门外进来,朝她打着手势,劝她莫要再吵下去,老爷回了。

她静了半晌,心里犹疑一瞬,便做了个决定。

忽地伸出手臂,在石桌面上横袖一拂,上头盘盏茶水糕饼,全落了地,噼里啪啦碎一片。

绿莺抬起头,一声悲愤高昂的指责出了口:“我的妹妹有何辜,他冯元为了一己之私,利用妇孺,简直是懦夫!”

啊?刘氏张口结舌地望着她,顾不上自己的气,她不明白这李姨娘发甚么疯,不是正说着孩子呢嘛,怎么又说回去和亲的事了,她、她还竟然有胆子骂起了老爷?

往四周瞅了瞅,深怕隔墙有耳,刘氏磕磕绊绊道:“你、你胡说甚么呢?”

绿莺老神在在地坐在石凳上,秋日寒凉,上头铺着厚厚的鸭绒垫子,她朝刘氏轻轻一笑,见她不解,也不理睬,只继续梗着脖子义正言辞:“我没胡说,难道我说错了么?他哪里是正人君子,不过是小人一个。你们难道心里就赞同?你跟我想法一样罢,不过是怕他而不敢说出来罢了,你怕,可我不怕!”

刘氏脸都急红了,眼珠子乱颤,心里骇怕得不行,一个下人,借她十个熊胆,也不敢背后谩骂老爷啊。指着她,气愤道:“你少不要脸了,谁跟你一样,我才”

绿莺打断她的话,又愤然道:“不管你们敢不敢说公道话,可公道自在人心,我永远瞧不起他。枉他七尺男儿,却以卑鄙行走世间,还以此为荣,端的是让人瞧不起!”

“你快住嘴罢,你活腻了,可别拉着我。”

刘氏吓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去堵住她的嘴,又有些迟疑,怕这李姨娘是故意激自己,一待自己上前,再被她陷害说自己谋害她子嗣。

正犹豫不定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你疯甚么!”

这声谁不识得,李氏闭上眼,咽了口唾沫,心道完了完了,殃及池鱼了罢。正想着怎么辩解呢,冯元忽地发话,虽没看她,却是对她说的:“刘氏下去。”

好好好,闻言,她立马麻溜利索地跑了。

冯元迈进门来,定定望着绿莺。

迎着他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绿莺勇敢与之对视,铿锵回道:“妾身没疯,妾身所说即是所想,此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第86章

冯元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左右瞅了眼院子,见没外人了,才走到绿莺跟前,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被小王子瞧上了,又怨得了谁,你怪爷,爷倒是觉得冤枉得很。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闻言,绿莺顿时瞠目地望着他,面前这人,简直指鹿为马。“老爷这是在怪菱儿了?是她咎由自取,只怪她自己生了一副让王子媳的模样,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对不对?”

哼,古往今来,有错的全是女子,男子,是神是主宰,简直可悲。

“呵呵,昔日夏朝灭国,是因着桀宠爱妹喜。武王伐纣,是因着妲己魅主。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因着褒姒不爱笑。一国覆,一朝灭,永远都是女子红颜祸水,男子自来不思己错,一副置身事外的可耻模样。如今老爷犹是,靠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不用去往苦寒之地,真的是了不起啊。”

冯元静静地望着她,随着话音落地,脸上渐渐升起些不悦。

绿莺没理,仍是趁胜追击挖苦道:“侯爷寿辰那日,妾身说是有人恶意加害,老爷却如何也不信。妾身不知,如此自大自负之人,是如何做到今日之官位的,难道靠的全是祖荫?”

说到最后,她已然将音调拔高到不行,隐隐一股尖锐直窜天际,令闻听的人都不自觉心惊胆战起来,春巧霎时面白如雪。

冯元一怔,暂时抑制住听到最后那句浮起的郁气,只是皱眉问道:“你说谁害你?”

绿莺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耐烦言语,那人名字对他说过多少遍了,是记不坠是装傻?她撇过头,不屑再说。

见她嘴跟蚌壳似的,冯元皱起眉头,忖了忖,忽地恍然:“你说的是于云?”

她不语,是默认了,他便有些无奈。怎么总抓着那人不放,摇摇头,嘴角一弯,露出声不屑的笑,他低头定定看着她,负手挑眉:“证据呢?”

每次回想那事,绿莺仍是委屈地心酸难言,此时见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无语。找她要证据?她不过是个卑微的小妾,不是六扇门的捕头!

“过了这么久,老爷以为证据还老老实实等在那里,待你去看?”

梗着脖子冷声刺了他一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罢了,她早对他失望透顶,提那件事做甚么呢,徒劳。

言归正传,绿莺直直望着他,眼含质问:“那日妾身苦求,能不能换个人。若是西施在世,妾身就不信了,王子他还非要菱儿不可?相识不过几日,情深便似海了?呵呵,那可真的古今驰名的痴情种子呢。”

冯元嘁一声,嗤之以鼻:“你以为便只有咱们大汉有美人?羟姜族便全是大象?为何那小王子非要千辛万苦来到中原,仰小门效的黄毛丫头,你以为你那妹妹有多美?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对了眼缘,浪子也能变痴情汉,你说美人,千人千眼,眼光自是不同。你认为美的,王子便一定喜欢了?”

同为男子,他当然明白那小王子当时眼中的狂热和势在必得。他顺势而行,一来可以成人之美,二来于两国有益,完全没有任何理由阻挠推脱。

卑鄙!自私!若不是他,皇上又怎么会知道菱儿,更不会封她为甚么劳什子公主。若是当时他能放下一己之私,出手相助,妹妹此时还娇憨地伴在她身边,哪用去那蛮夷之地,跟蛮子每日打哑谜、三五日便要逃窜迁徙、不知命绝于哪年哪月?是他害了菱儿!冯元,你个刽子手!

绿莺冷笑:“不试怎么知道不能?呵呵,说到底,老爷能如此冷血的置之不理,那是因着菱儿不是你的谁,若是换做大姑奶奶,老爷还能如此冷静?”

这话一落,她便有些懊悔了,自嘲笑笑,问这个简直多余,凭他平日对待冯娴的模样,可能更会将人拱手相送了。不只不会拦着,估么反而还会感恩戴德,兴高采烈地送出无数嫁妆呢。

果然,冯元扬首傲然道:“有国才有家,国不安何以为家,若是爷的女儿,爷更会感到光荣欣慰。”

“托生在冯家,果然注定一生不会快活。”

绿莺冷声道。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盯着他,见说完这句,他面色果然如她所料,有些变沉,便又接着补了句:“待在老爷身边,更是令人齿寒。”

这话一落,冯元顿时脸上乌黑,眯眼咬着牙道:“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叹了口气,绿莺拧着眉头直直望着他,慢悠悠颇有些不解道:“妾身不明白,老爷这样的人,当初又为何娶妻生子,妾身真是为太太和大姑奶奶感到不值!想必将来我们一个一个,全都不得善终罢?”

这话却有些诛心了,冯元闻言,顿时怒火攻心,两只手掌嗖地握紧,发出骨节交错的咯吱声,眼睛跟贴钩子似的,冷冷地盯着她。

忽地,他转过身,几步走到一旁,腾地抬脚往石桌踹去。

这方石桌是扎在土里的,石基打了一尺深,他虽是多年懈怠□□短刀的武艺功夫,可底子依然健在,一脚便将那石桌撂倒,翻了土,露了基,一个乌突突的大坑出现在眼前。半掌厚的桌面歪倒在地,被地砖磕成两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连在房养伤的秋云都忍不住奔出门来,春巧更是急得直哭,捂着嘴呜呜不敢出声。

绿莺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动怒,早在刘氏离开后,她便走到墙边的花架子下,石桌是倒是碎,声音响不响,她不在乎。若是怕,今儿她便不会有此作死的一举。

冯元气恨着咬牙,死死盯着她,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眯眼森然道:“放肆!爷体恤你失妹之痛,好声好气与你细说,你倒好,不知好歹,忤逆犯上,你想死么?”

手中花叶已然被捻成汁水,绿莺扔掉残存的花泥,闭上眼高昂起头,喉头滚动,嘴巴开阖,张得大大的,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声音清脆、放肆、压抑,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的大笑,一点也不秀气,粗鲁、不羁,却又是那么得自在,似一只鸟儿。

待笑够了,绿莺望着他几近到极点的憋屈模样,轻飘飘笑着道:“死?有何不可?在你身边,简直”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冷不丁往前走了两步,凑到冯元的耳下,一字一顿轻声道:“简直生、不、如、死!”

说完,便好整以暇望着他,面上悠然。可心里却无限悲凉,与菱儿相比,自己这又算得了甚么呢。

“你――”

冯元伸手指着她,方才话落,本以为她会求饶,不防竟说出这话,求死?他哪里亏待她了,让她能说出这样的狠话!

极薄的面皮此时泛着青,腮帮后方一鼓一鼓,后怖被他咬得咯吱响。死死指在她面前的右手被他刷地抬起,重重朝她左脸挥下来。

冯元的手宽厚修长,有着岁月的纹路和粗黑,深沉、有力,几十年过去了,当初被兵刃磨砺出的硬茧犹在。温柔时,大手包小手,绿莺的手被他捏在手心里,是她的两倍大,可她同时也知道,生气时,这是犹如铁砂掌一般的狠手,她曾经领教过被它打下的痛楚。

她认命地闭上眼,这是意料之中的,死都不怕了,打又算得了甚么。

绿莺虽勇于去承接那力道,可仍是为即将到来的痛楚咬紧牙根,眼睫微动地忐忑着,屏息以待。

等的功夫有些长,估么着十个巴掌都能挥完了,这头一个巴掌还没落在她脸上。

轻轻睁开眼,她满脸疑问地看向面前之人。

冯元面无表情,眼里的尖锐却能刺破人的心肺,定定地望着她。

方才,他急怒之下,就要将巴掌朝她挥过去。

可手刚落到半空,却又被他止住了。扫了眼那冒尖的大肚皮,他恨恨将手使劲儿甩到身后,因力气大了,肩头被扭曲的一阵酸楚。一个字一个字被他从齿缝蹦出来:“李绿莺,你好!你好得很!你这是仗着肚子里有宝贝,便以为是免死金牌,打量爷不能处置你了,对么?”

绿莺一声冷笑,她从未打算利用她的孩子,从未打算利用最亲近的人,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卑鄙么?“以己度人,可笑!”

冯元此时真恨不得掐死她,“将来生下孩子,你以为我不舍得将你送回南门?”

她这么嚣张,是仗着甚么?仗着自己宠她?

肚子好沉,绿莺有些累,脚跟往后一退,倚靠在墙边。

不畏道:“此时送,不是更好,何必等到那时,你以为你冯府是个甚么好地方么,让所有人趋之若鹜?你以为你冯元,便是个甚么好人了?以为我李绿莺没你不能活?”

好累啊,说到这里,该有个结果了罢。是驱赶,还是打杀,冯元你拒放马过来。

“哈哈哈”让绿莺不解的是,冯元忽地大笑起来,声音大得树梢上的鸟儿都被惊飞了起来,发出扑扑的煽翅声。

只是他那笑却颇有些咬牙切齿,恨不得食人肉剔人骨的意味。

“好,好啊!终于将真面目露出来了,其实你心里一直没忘了他,得知他如今出人头地了,便对他旧情复燃了,对不对?否则这么一件小事,你紧揪着不放,借题发挥,想让我对你生厌,好去与他双宿□□,是不是?”

第87章

谁?谁出人头地,谁旧情复燃?他被气疯了么,说的甚么胡话。mht.la [夜夜小说网]绿莺懒得多想,还在挖心掏肺想着再说几句甚么话气他,便听到他接着开了口。

“爷告诉你,你想的美,你既然心里没爷,我冯元也不爱热脸贴人冷屁股,待你生下孩子,也别指望爷给你自在身,你就老死在这玲珑院罢。”

说完,他便拂袖转身,蹭蹭几步出了院子。

走到月亮门首时,冯元停住了脚,背着身子冷声说到:“今儿不管是不是你冲动之言,即便你明儿后悔了,跪着来求爷,爷也不会再回心转意,你好自为之。还有,莫要演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你若敢死,春巧秋云,爷一个也不会饶过!”

冯府变天了。

阖府都晓得一直被独宠的李姨娘,因伺候不周,被老爷狠狠骂了一顿后,失宠了。

正院正厅内,冯佟氏笑得合不拢嘴,朝奶娘乐呵道:“宠了一年了,这下到头了。”

见奶娘点头,也是极高兴的样子,她便又接着假意叹了口气,幸灾乐祸道:“哎,也是个可怜人。要我说啊,爷们的心啊,便是那海参,没了水,早晚得干巴。这不,她非要顶破头地进府,这下完了,还不如老实待在她那小院子呢,没准老爷还能再宠上几日,得到了,伴在身边儿了,便不知道珍惜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说啊,甚么样的身份干甚么样的事儿,不该你想的,得了也不长久。命贱啊,心可不能太高,高了没好处。”

宋嬷嬷躬身应和道。

冯佟氏轻轻攒起眉头,咂咂嘴,面带苦恼:“奶娘你说,我这心又软了,等她那废物孩子一蹦出来,老爷更得将她厌恶得跟甚么似的,那时候我再收拾她,老爷估么也不会向着她了,可你说她这么一个可怜蛋儿,我又下不去手了,是不是年纪愈长,这心也跟浸了水儿了似的,净爱干那以德报怨的蠢事。”

宋嬷嬷连忙摇摇头,抿嘴一笑:“诶,不用脏了太太的手,孩子不妥,老爷也不愿意放在身前扎眼,肯定得将李姨娘撵到犄角旮旯去。”

冯佟氏依旧苦恼:“我当然知道。我是说啊,她若去庄子上,那时候该怎么收拾她呢?奶娘你想想,庄子上可有你熟识的管事。”

宋嬷嬷恍然大悟,太太一句话的事,哪个管事不敢听从,这一定是太太忌讳那李姨娘手里有钱,财能通鬼,怕那管事阳奉阴违,面上答应,背地却照应着那李姨娘。

笑了笑,便道:“那老奴过几日去庄子上瞧瞧,看看还有没有认识的老人儿。不过啊,太太放心,即便那李姨娘是个手头宽绰的,底下人也不敢跟你耍花腔,若是敢有这样的猴孙儿,咱们转眼就将他们卖了,以儆效尤。”

冯佟氏瞪她一眼,恨奶娘蠢笨:“胡说甚么呢,她一个穷酸,有甚么钱啊。”

见她还不解,便解释道:“她走了,除了废物孩子和她那些臭衣裳,冯府的东西可一样也带不走。”

这下,宋嬷嬷终于明白了太太的意思,真到了那时候,银子铺子肯定得收上来,哪能便宜外人。(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书房内,冯元披着褂子,手里捧着一卷书册,笔直坐在桌前。

屋内寂静了许久,那书半晌都未翻过一页,他眼睛直勾勾望着上头一粒粒泛着墨香的小字,不知心内想着甚么。

这时,门扉开阖声响起,冯元心内一动,定住脑袋没抬头,也未出一言,继续望着手里的书页。同时连忙将脸一整,眉头直直竖起,摆出一副不悦的面色来。

“爷,该用早膳了。”

闻言,冯元忽地抬头,侧首往德冒身后望去,见空荡荡的,有些失望。竖起的眉头又被放了下来,不悦之色,也被替换成了烦闷。

低下头继续看着书,嘴上却问道:“咳,她如何了?”

“李姨娘还是如往常一样,吃了饭,便睡回笼觉去了。”

德冒回禀完,冯元心里泛堵,恨恨道:“孺子不可教也,错了还一副理直气壮的,还有脸睡?不吃了,爷要看书,你出去罢。”

说起那日,绿莺说的一番诛心之言,未将他气到,那绝对是假话。那时候,他是真恨不得一刀劈了她,才算解气。

她与菱儿姐妹情深,乍一失妹,心痛难言,他能理解。

此事之责他推托不得,虽说他不后悔,可确实对她有所亏欠,心内偶尔也会升起一丝愧疚。当她问他,为何非要是菱儿,不能是别人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说王子非菱儿不可。可此时,他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必须是菱儿么,若是试试旁人呢?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再是如何作想,也是晚了。草原辽阔,杀机四伏,部落间的厮杀,部落内的争夺,父杀子,弟弑兄,比之春秋战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妇人便是牛羊财米,在其中飘零辗转,生死之日难以预料。

可饶是如此,绿莺有绝对的理由恨他,那日他依然忍不住想起那吴清来。这样一个人物曾经的出现,在男子身上,绝对是奇耻大辱。

吴清初春的会试及第后,接着复试,又于四月保和殿进行殿试。不想,却得了个二甲榜眼,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这虽是个匈,可前途光明,明万历时的内阁首府张居正,便是庶吉士的出身。

这事让冯元当初颇为咬牙,本以为不过一个穷酸书生,却不成想,竟是个如此有能耐之人。不靠祖荫,风华正茂时就有如此阅历,锦绣前程初见苗头,前途不可估量。

不可否认,他是有些嫉妒和不自在的。若是个不相干之人,他还能赞一声有才华,欣喜共事,可这是绿莺当初不顾性命也要去欣赏的情郎,他恨不得将之踩到脚底板,如今锦绣加身,他哪能毫无嫌隙的道声恭喜?

庶吉士这个官职,虽说还不被他放在眼里,是连九品都不如的未入流的教习。入翰林学习,由学士任教,教导三年,学成后经考试,通过后便可留任翰林院,将来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为皇帝讲解经籍,等等参与机要之责。

天子近臣,这是众人皆红眼的顶尖地位,连高总管一个不全的奴才,就因为伺候皇上,便能达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能耐,连八百丈远的宫外,当初那人命官司都能毫不费力的解决,就能说明待在皇上身边,是多么好的事了。

哼,小小一个吴清,本不如他,无论是出身还是心计,可如今却将要一步步越过他,冯元怎能不郁闷,越想心里越不平衡,若是绿莺知道了那小白脸有如今成就,会如何作想?

自从那穷酸书生入了翰林院,他心里便一直有这个念头,深怕绿莺知晓后,心内会生出后悔、惋惜、怅然,即便她已是他的人,任何人都不能强抢了去。可饶是如此,他一想到她心里还会惦记着那小白脸,心里还有旁人,他就恨不得那吴清能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本以为当初断得彻底,那书生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扎眼,可谁知,将来竟要同朝为官了,端的是堵心。

这些念头虽然一直未曾表露,可也一直盘桓在冯元心上。故而,当那日绿莺突然一改常态,说出那些难听话时,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吴清。

照说以她的性子与胆量,哪能不要命地这么忤逆于他,再说,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都不顾了?故而,他才猜着,她是不是从哪里探听到了那吴清如今的情形,才有恃无恐?可妇人,就是少见识,再有好前途,如今也是个没品级的刑习,他若想捏死他,也不是没那本事的。

可如今消了气,冯元才想到,绿莺发那邪火,根本不可能与那小白脸有关。其一,当他提起那人时,她一脸莫名。其二,一想到遇劫那日她发生的情形,便猜到她是心内愧疚了,菱儿是替她挡灾,才有这下场,以她良善的性子,心内难受,也是自然。

那日再气,如今也消了。一个自来耗子胆儿,爱哭的大肚子,受了那番磨难,妹妹也永远离去了,无论如何,她一个小女子,也是不容易。他便想着,给她几日吃吃苦头,等她知错了,悔过了,来到面前跟他好声好气的求饶认错,他就原谅她了。

可这都几日了,还气着呢?他都想通了,自己顺了气,她还要僵到何时?罢了,再等几日罢,左右也不急。无声叹了口气,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绿莺用过午膳,呆呆坐在窗下,望着院子外的几棵光秃秃的树。秋风将树叶都吹黄了,一片一片落下来,半点不留余地。她有些羡慕,自己若是如那叶子就好了,轻松自在,没心没肺。菱儿有此下场,全因她而起,若不是她非要上山,若不是最后为了救她她心内愧疚,这是一种背负,一种承受不住的重量,旁人未经历过,没法理解。

经过那次翻天的争吵,此时她有些失望。不是因为降等的炭火、粗大不化的盐巴、盘子里惨白惨白不知名的肉,而是冯元的态度。他没让她回南门,而是继续困在这个无生无气的牢笼里。

其实,那日说的那些难听话,一半是她心内确实所想,一半只是为了激怒他罢了。冯元这个人,已然是世间难得的好官,也是难得的好丈夫。他为国、爱民、重妻,可又不可避免的有着世间万千男子的陋习,他重男轻女、自负、虚伪。

他为自己撑开一张羽翼,不论保护得好与不好,起码给了她一个避风港。可她不能这么自私,她的心没那么大,她也会难过、也会痛,菱儿的遭遇,是个坎儿,她过不去。她不能像一只鸵鸟,苟求安生,她要做些甚么,拒使出的是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可若不做,她良心难安。

“姨娘,天凉了,莫要再吹风了。”

深秋了,这要是冻着,吃坏了药,小少爷可如何是好啊,春巧劝着她。想到近日府里下人的慢待,灶房的人,打发她就跟打发要饭的。去领炭,就给她那么两块,当养鸟么。

“奴婢心里好慌,不知今后这日子会不会更糟,姨娘那日怎么能那么顶撞老爷啊,你就是不想着自己,也得想想小少爷啊,大人受罪就算了,那么小的孩子。那日老爷若是”春巧不敢想,那日若老爷一个急怒之下,一脚踹上来,可如何是好啊。

她一想到姨娘倒在血泊中,腿间那血还源源不断的往外淌,还带出一块能辨别出五官的血肉,她就一阵后怕。

听了春巧的话,如同被触动机关,绿莺嗖地回身,面上愤慨,嘴角打着抖,哽咽道:“我就只能想着自己么,那菱儿呢,谁又会想着她呢?若没她,别说我了,我的孩子也已不在人世,这些你想过么?他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应该感激他菱儿姨母,若没她,我与他如今早已大刀穿腹、暴尸荒野,哪能还安稳地坐在这锦绣窗沿下。”

她立起身,直勾勾望着春巧,厉声质问:“你们一个个的,以为一切事都理所当然,我就该是八条命,永远不会死,有老天保佑?可世人那么多,老天爷又顾得上谁。你们谁心疼过我妹妹?难道她就该死?她一出生,就注定要为我抵命?我李绿莺,又何德何能?”

春巧怔愣地不敢言语,讷讷地望着她。姨娘一直性子温和,从未见她这么生气地与丫鬟说话,到底是怎么了嘛,菱儿的走,谁也不想的啊,她又是骂老爷,又是对下人发脾气的,这么不依不饶的,菱儿就能回来了?

算了,她有些委屈,下人而已,又说不上话。瘪瘪嘴,她去收拾床铺,当掀开枕头的时候,却大吃一惊。

枕下一把头发,不是断发,长的,带着发根,乍一看,甚为惊悚。

闻着的香味,确实是姨娘的,跟鬼怪扯不上一点干系,春巧的心便放下了。可姨娘为何在这藏着一束头发,她自己揪的?

春巧的心又紧绷起来,怯怯地回头望向绿莺,见姨娘没看这里,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便将那一小束头发塞进了袖口。

这厢,绿莺猛摇着头,无比憎恨自己,李绿莺,这冯府,你当初为何非要把菱儿拉进来呢,汴京那么大,哪里不能安顿她呢,都怪你啊。

手背微凉,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

八月深秋,竟下起了雪来,菱儿,是你在哭么?

雪花斜着飘进窗扇,落到她的脖颈上、手背上,冰凉又湿润,像妹妹的抚摸,娇憨又纯粹。

望着皑皑的雪白,绿荫心道,妹妹,你放心,用你换来的锦绣堆,他们谁乐意享就去享,姐姐不会。

雪下了有一层厚的时候,冰冷的玲珑院迎来了几日以来的第一回客。

这人,却让绿莺一愣。

第88章

王姨娘冒着雪来探望她,此时还能不嫌她晦气,绿莺心内感激。(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妹妹,你这又是何苦,事已至此,你再说,再做,也是徒劳啊。你想没想过,你如今到了这不尴不尬的境地,太太会如何对付你?”

绿莺无谓地指了指四周,笑着道:“你瞅瞅,我这院子冷得跟冰窖似的,吃的不如狗食,一个失宠的人,她还会有心思对付我么?”

王姨娘摇摇头,穷寇莫追的道理,太太她从来不知道,心若不狠,冯府也不会如今只有一个嫡子。

“那你的孩子呢?你就能保证,她能让你安然无恙地生下来一个,会跟她的儿子争家产争宠爱的庶子?”

“姐姐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知道甚么?”

绿莺眉心一跳,难道冯佟氏又想了甚么狠毒的招数,又是下毒?

王姨娘叹了口气,望着她,眼中冰凉:“你难道不奇怪,我与刘妹妹为何这把年纪,未坐下来一子半女?”

这点绿莺确实奇怪,估么也是让冯佟氏下药了罢。

见她能猜出一二来,王姨娘面上露出些欣然,这李姨娘果然还没傻透气,便不再担心了,今儿跟她说的,也不怕她不信了。若真是个糊涂虫样,再误会自己挑拨离间,那可就白费她的一番善意了。

顿了顿,她凑近绿莺,挑眉笑着道:“刘氏她是没生下来过。我呢,是有幸生了,接着却又被害死了,你说,我俩哪个更不幸些?”

王姨娘神神叨叨的,出口的话也让人惊心,绿莺与她四目相对,脸也隔着不足一尺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身子一冷,呆呆地望着她。

嗤嗤一笑,王姨娘又往后一退,靠回椅背上,回复到方才的正经:“不过呢,我与她如今也算平等了,都生不出来了,肚子再是如何施肥,也长不了半棵草。”

这是意料之中,也不算意外,只是绿莺还是有些难以启齿:“是”太太?

点点头,王姨娘一脸嘲弄:“没错,是她干的。不过,你猜不到的是,我与刘氏成了废人,孩子被闷死,这些老爷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粉饰着这冯府虚假的太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不可能!冯元再如何是个圆滑世故的,即便心里再爱重冯佟氏,也不可能甘心拿子嗣讨好她罢?

不过,他倒是极为重男轻女的。“怎么可能,他还是个爱孩子的,不,是爱儿子的,难道姐姐生的是女儿?”

“呵呵,妹妹傻了不是?是女儿,她还会去害?”王姨娘噗嗤一声,好笑道。

不,绿莺猛摇头,“不可能的,姐姐应该是误会了,虎毒还不食子呢,老爷不可能眼看着亲生骨肉”

“是亲生骨肉没错,可若是个残废儿呢?”

绿莺大惊,残废儿?脑子一晕,她呆呆地抚向肚子,心口咚咚直跳,忍不纂身发冷,牙也吱吱打起颤来。

正如置寒潭,又听到王姨娘说了句更加令人胆寒的话来。

“我只知道是她主事的,可真正操刀之人,我却不知。老爷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可那闷死孩子的小被儿,可是他亲手烧过去的呢。”

八月十五,中秋节。

上晌,侯府灶房便开始蒸月饼、煮毛豆。下人从地窖中搬出三年前酿的桂花酒,又将今年新酿的酒放入地窖中。

夜里,花园中桂花满园,中间摆着两方大木圆桌,四周放着八个火炉,主子们穿着喜庆的薄袄子,一一落座。

侯爷侯夫人与儿子儿媳一桌,两房的小辈们一桌。

桌上瓜果、月饼、毛豆、桂花酒。月饼皆是一尺宽,正中绘着嫦娥蜡兔,颇为有趣,下人用切板隔成小块,以便落筷。其中的桂花酒最是惹人垂涎,新酿的酒装入甏中,于地窖中伏藏三年,于三年后的中秋取出,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那桌,冯安兴致高昂,被老爹圈了这么久,也就逢着年节时候,才能与同辈说说话,玩耍玩耍,外头的狐朋狗友,一点边也挨不上了。此时,与堂兄弟们一顿胡说海喝,甚是热闹。

这厢,大老爷冯开与太太冯戚氏后头,皆有几室偏房伺候着,倒酒的、切月饼的、剥毛豆的,唯有冯元冯佟氏身后冷清,只一个宋嬷嬷和几个侯府的小丫头照应着。

老夫人叹了口气,这幺子啊,房里人少,子嗣也少,端的是可怜见的。多亏是留在京城了,若是去了南方,她可就照应不上了。

回头看看身后的俩大丫头,都十八了,正是褪下青涩、花儿绽放的娇艳年纪,心内琢磨了一番,便朝儿子开口道:“我儿近来衙署忙不忙啊?”

冯元连忙回道:“还行,还算清闲。”不用下江南了,万事都好。

“李氏月份也大了,剩下的都是歪劣货。你也没个周全的人伺候,不如今儿你便将绵芽领了去?”老夫人指着身后的丫鬟道。

她口里的歪劣货,说的其实是王氏刘氏两个,冯佟氏以为说的是她,面上愤愤,心道这跋扈的老夫人简直欺人太甚!她这个气啊,当着她的面就这么明摆着塞人,连磕巴都没打一下,把她当甚么了?

冯元听了母亲的话,有些受宠若惊。老夫人身边的红人儿,连他都要面上厚待几分的人,竟要给他当房里人。这可如何使得,连忙笑着推辞:“不可,不可,儿子不敢夺老夫人的心头好,哈哈。”

侯爷扫了一眼冯佟氏,觉得这事夫人办得不妥,便轻咳一声,道:“二媳妇身边若是有得力的,定会安排的,你就莫要瞎操心了。”

老夫人也不知明不明白这话,心里不知如何作想,反正面上却仍是接着指了指另一个大丫头,朝二儿道:“那双荚呢,你看得上不?”

这桌还坐着大房夫妻俩,这时候,冯佟氏就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妯娌间最爱攀比、也最爱看热闹了,她抬头扫了长嫂一眼,见冯戚氏面上平平,眼里却闪着光,分明笑话她窝囊呢。

可饶是如此,又能如何,她能跟冯元作,哪能跟婆母吵闹?喝着清香满溢的陈年桂花酿,闻着四处扑来的桂花香气,旁人沁人心脾,她却心如油烹。

这两个大丫鬟,冯元哪个都不想要,连忙推辞道:“母亲的好意,儿子心领了,可你身边伺候的老人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培养的,儿子哪能夺爱。因着皇天后大丧,倒不好这时候添人纳喜,待过一阵子,信芳会看着安排的,老夫人就莫要在这等琐碎事上操心了,保重身体才是咱们的福气啊。”

瞅了一眼冯佟氏,老夫人心道,儿子拒绝她,也算情有可原,太太在旁边,也得忌讳一些才是,便想着,改日再单独与儿子说,定要让他收下,绵芽和双荚可都是顶顶好的人品跟人才,模样端正又不失娇俏,识字懂文墨,贴心妥当,到时候,可得给她多生几个金孙才是。

冯元今儿没带绿莺来,一是自己与她还堵着气,左右自己是不会先矮下身子的。二呢,实在月份太重了,此时正是深秋,在院子里实在是太冷了,万一受了凉,吃药对孩子有碍。

回府时,他想了想,今儿是团圆的日子,大家都聚在一处了,可绿莺还是一个人,大着肚子孤零零的,实在有些可怜,便打算去看一眼。

嗯,只是偷偷看一眼,他可不是去示好。这么想着,便迈步去了玲珑院。

这时已是亥时初了,若不是中秋,万家都已入眠的时刻,可正屋那灯却还满满地亮着。

冯元心内一喜,这是在等他,知道他要来?

可紧接着却又摇头了,忽然来此,也是他临时做的决定,她又会去哪里知道,那这灯是睡不着?没他在,她睡不着?

轻声往窗下走去,伸手在嘴边润了润,附上窗纸,捅破一块窗棂后,他往里头望去。

这一望,冯元顿时一惊。

直起身,他蹭蹭几步走到门前,腾地抬起一脚踹开房门,踱了几步进屋,只见春巧趴在桌旁,而床铺整齐,屋内也再无一人。

近前后,冯元探了探春巧鼻息,还好只是睡过去了,便使劲儿推了一把。

推完,见她不醒,他便知道这是被下蒙汗药了。

这却有些奇怪了,是谁?难道绿莺被绑架了?那也是图财啊,可他翻了翻首饰银钱,俱在。

忽然,枕边一物,引起冯元的注意。

他走过去,是道信封。

打开来,甩平整里头的笺纸,上头只有四个字:缘尽,勿寻。

这又有甚么不明白的了,上回她与毓婷比试,字迹他认识得一清二楚。

将信纸刷地揉成一团,冯元心内的火愈烧愈大,似要燎原。

烛火映衬下,他的脸紫青一片,眯着眼,恨声道:“贱人,我饶不了你!”

第89章

告别中原的菱儿,与沙马特来到草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白色的毡蓬里,炉子烧着牛粪和马粪,火光闪耀,热气铺面。

可饶是如此,因着每回迁徙后,落脚地都在河流附近,本就阴凉,再加上草原广阔平坦,没有遮挡,风沙刺骨,不久后,身子骨不如自小生在这里的当地人硬实,菱儿得了风寒。

沙马特给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奶,她忍着腥膻,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可却半点作用都没有,仍是咳个不停,裹着两层毯子,还是打着抖。

好难受啊,脑袋里好像有人在打鼓,梆梆梆地敲,头皮都要被捶破了。

“殿下,给我去请个大夫来罢,抓贴药吃就好了。”

菱儿抓着沙马特的衣摆,虚弱地苦求着,脑门滚烫发着烧,迷迷糊糊地望着面前的人影。

沙马特点点头:“好,你等着,我去请巫人来。”

半晌,菱儿通红着脸,艰难地睁开眼,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来了个老婆子。这是大夫么?

那婆子给她喝下碗黑乎乎的汁水,又绕着毡床,胡乱蹦跶了几下,便告了辞。

沙马特出门送那巫婆,千恩万谢后,回来替菱儿掖了掖颈下,笑着安抚道:“放心,明儿你便好了,又是个健康的阿朵了。”

菱儿知道,阿朵是姑娘的意思,可她有预感,她做不了健康的阿朵了。

午夜,闻着身边的鼾声,黑暗中菱儿大睁着眼,忽然好像回到了中原。

还是在刘家,姐姐在穿着糖葫芦,她在门外怯怯地看着,不敢上前说话。后来,慢慢熟悉后,认了姐妹,两个便常常伴在一处。她家里穷,一直辗转各个地方,长到十二岁,从没有过玩伴,在刘家,是她最快活的时候。

后来啊,进了冯府,吃得好,穿得好,有姐姐照应,还能每日与姐姐的孩子说话,也是极快活的。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姐姐陪她到这时,终于到了头,她要自己走接下来的路了。来到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肉嚼不动,人人爱喝的羊奶,她喝了会吐。

无论如何,她也习惯不了这里,脸颊慢慢的瘦下去,身子成了骨架,眼睛慢慢没了神采,头发渐渐枯黄。(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终于,阿拉真神来惩罚她的不敬了罢。她缓缓阖上了眼,身子也渐渐冰凉,魂魄轻飘飘浮起来,化作了一缕青烟,冉冉飞向远方,那里是中原的方向。

唔!又是一场噩梦,绿莺流着泪到天明。自从菱儿走了,她便每晚都做这样的梦,睡不上多久便会惊醒,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她此时身处的是一处深巷小院儿,从冯府是如何逃出来的,这事说来话长。

昨儿正是十五,团圆佳节,春巧晚间收拾床铺时,又在姨娘的枕边寻到一道发束,已是连着几日都这样了,回过头,她湿着眼眶道:“姨娘啊,奴婢去寻大夫罢,这日日都掉这么一束头发,将来成秃子不说,万一是个大病症,耽误了可如何是好。”

绿莺摇摇头,大夫治不好,这是心病,这是她该承受的罪孽。只有离开这用菱儿瘦弱的骨头搭成的锦绣堆,她才能赎罪、赎心。望着月历,今儿是个好日子啊,敲正好,合该是她走的日子。冯元去了侯府,下人一半回家团聚,门禁疏松,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日在花园里摘下一篮子曼陀罗,此时她再将这花碾碎,汁水涂在盘香上,在外室点燃。又将另外磨好的花粉装好,走时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绿莺坐在床内,衣着整齐。锦帷被放下来,将她掩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室飘来的*香气。春巧在外头的八仙桌上做着针线,不久,便觉得眼皮子跟秤砣似的沉。

未几,一声不大的闷响传来后,“春巧?”绿莺连忙试探道。

见没人答应,外头极是安静。她暗自点头,刷地拉开床帷,将事先用水浸好的帕子捂住口鼻,轻声走到隔断处,探头望去,果然,春巧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对不住了,春巧,我这也是为你好,否则冯元不会放过你。

打开窗扇,挥散掉残余的香。

为掩人耳目,绿莺没带包裹,只打算拿些银票。启开妆奁,里头还有个带锁的小匣子,装着朱粉芳和玲珑阁的房契地契和盈余。

她打开小桐锁,从里头先拿了五十两放在一旁,这是雇人用的。接着掰着手指头琢磨了须臾,她要买个小院子,再买几亩地,这些五十两便够了。靠山吃山,丰衣足食,口粮都能种出来,其余花销也不大,那就再拿一百两罢。

刚要阖上妆奁,绿莺后来想了一想,孩子将来还得治病,便又拿了五十两。

只在衣襟的暗兜中放了雇人的五十两和一些碎银子,其余的,瞅了眼鞋里,摇摇头,还是打散头发,藏在了发髻中。

扶着肚子,绿莺慢悠悠地晃悠出门,一步步来到后院,她面上尽量不现慌张,途中遇到过两个下人,未有怀疑。

走到角门处,望着那老门房,本已打算光明正大出府,可她却止住了脚。

没错,不拿包裹,一身轻,不能引人怀疑,可绿莺左右瞅了瞅,她身边没丫鬟啊!再怎么说也是个姨娘,半拉主子,还怀着孕,一个人孤零零要出府,这不奇怪?那门房若一质疑,惊扰了旁人可如何是好。

这事她有些欠考虑了,之前一直惦记的是雇人一事,谁敢跟堂堂朝廷四品官作对,帮着家里的奴仆逃遁?后来,她隐瞒了身份,只说是出身贫苦人家,丧夫,刻薄婆母要将她再嫁,她这才有了逃心。又许以五十两纹银,才雇了两人,在她南下一事上引个路,帮衬照料。

本以为最大的难题解决了,没想到如何出府,却成了此时挡在她身前最大的一座山。她知道,此时她该理智,当做甚么都没有发生,溜达回玲珑院,谁也不会知道。

可她不甘心啊,都走到这一步了,外头还有两人在等着她啊。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了?

这时,一阵轱辘轱辘的车辕声在她身后响起。

每日天未亮,冯府便有驴车进来输送新摘的瓜果蔬菜,往灶房卸完,便走人。今儿却例外,这都天黑成甚么样了,那车还伫立在院子中。灶房值宿的粗仆,边吃着月饼便窃笑,那赶车的瓜农大过节的泻了一整日肚子,端的是好笑。抖擞抖擞手上的碎渣,他往院子外瞅了一眼,驴车终于走了。

绿莺藏匿在一堆大菜筐中间,幸好夜深天黑,谁也没看到。

坐着这车,她顺利走出冯府,来到大街上。

今儿甚是热闹,妇女盛妆出游去走月亮,大人孩子在放天灯,不少人还往东门大街赶去,要去观看舞火龙。一片繁华中,人群熙攘,驴车走得极慢,趁着这个功夫,绿莺偷偷下了车。

累得呼哧带喘,她终于摸索到了一处宅院,与冯府隔着几条街的深巷,落脚在最里头的隐蔽小院。

小院子里头正等着一王姓车夫和一杨姓婆子,都是她事先寻觅好的,即是那五十两银子雇的。

她的计划是在这小院子里歇一晚,明儿一早便坐船离开汴京。其实稳妥起见,应该今晚就走,可一来,今儿这日子,摆渡的船夫难找,二来,她从未坐过船,大夜里,总觉得不安全。

这便是她出府,来到这里的始末了。

此时天还没亮,却又被噩梦惊醒。在冯府时,日日被梦魇缠绕,以为离了那里,便会清净,可为何,还是要不停地重复那噩梦?

闭眼熬了半晌,终于天亮了。绿莺青着眼眶穿好杨婆婆备好的粗布衣裳,三人驾着牛车往渡口驶去。

这是条名叫永川的内河,不是海路,能直达江南,它只能通向隔县,便是与汴京隔着一个川云县的孟县。前一阵子朝廷要修建的东南大运河,便是以此为起点,因着外族小王子弄出的那档子事,才推迟至今。岸边已然堆好无数砂、石、糯米,就等着竣工时闭闸截流、浇筑河道了。

车夫王伯寻到之前便备好的船,杨婆婆扶着绿莺登上船板,一圈圈缠绕的缆绳从桩上被收回。

马上就开船了,绿莺轻轻扶着船舷,最后望了一眼这汴京城,叹了口气,终于转身钻进了仓门中。

船终于开动了,王伯立在船头,挥动桨子。水波泛起涟漪,船身轻轻荡漾着,绿莺体会了片刻,还好,倒没有欲呕的感觉,不知行驶得久了,还会不会这样淡定了。

“李绿莺——”

一声呼喝声传进来,绿莺一怔,怎么像冯元的声儿?再细细一听,又没了,只是一声,是幻觉罢?心中到底是忐忑不安的,骇怕之下幻听也是有的。

再说,自己胆子小他是知道的,那又怎么可能知道她会选水路。

她未作理会,这时,仓外杨婆子的声音响起,颇为疑惑。

“小媳妇,那人怎么死死盯着咱们船啊,你快来看看。”

第90章

杨婆婆这话一落,待入了绿莺的耳,便让她生了不详的预感。[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掀开窗帘子,她往外扫了一眼,心里顿时一沉。这船离岸边还不足二十丈远,若冯元会凫水,岂不是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就逮住她了?

推开舱门,绿莺拖着沉重的双腿,认命地走到船头。阖了阖眼,轻舒口气,她抬起头,一脸平静地望向岸边。

意料之中的,那一脸黑煞神般模样立在那里的人,不是冯元是哪个?

这时候正是大清早,世人皆在家做饭的时辰,岸边只有了些过路的和打鱼的。这些人看见的是,他两腿敞开立在这里,双拳紧握,脸上绷得极紧,饶是如此,他们也只是觉得,这似一棵松立在这里的爷们,锦衣宽袖,面上冷肃,不过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罢了。

可他们瞧不见的是,衣衫掩护下,冯元一身骨骼狰狞,血流奔腾,蓄着一股能烧灼万物的熊熊之火,火苗直指不远处船上那白嫩嫩的锌娘。

离得这么远,绿莺也能瞧出来他眼里窜出的怒火,仿佛再走近一步,便能将她烧化了。可让她奇怪的是,他身边只有德冒一人,家对未曾看到半个。

放她走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对身旁的王伯吩咐:“快点走,他是来抓我的。”

杨婆婆也跟着帮腔,催促道:“王兄弟,快走快走,这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小媳妇要是被捉回去,可有好果子吃了。”

说完,她忍不住翘首瞅了一眼岸边那人,啧啧几声,回身对绿莺絮叨道:“这是你婆婆逼你嫁的那个老爷?岁数是大了些,怪不得你不乐意。不过我瞅着,模样倒是周正,家底也算宽厚,倒是人才一个啊。可惜喽,你这小媳妇有点太倔,过日子嘛,习惯习惯就好了,毛头小子,反而不会疼人嘞。”

绿莺知该如何接口,只能笑笑。

船被划得快了些,一转眼的功夫,又驶离岸边几丈远。

荡悠悠的,船身有些椅,正当绿莺有些晕的时候,岸上的冯元忽地从胸襟中掏出牙牌,隔空向王伯一亮,高声喊道:“本官乃当朝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船家速速靠岸。”

船上之人一听,王伯下意识停了桨,愣愣地望着绿莺。

还是杨婆婆反应得快,瘪着脸都快哭了,啪地一拍大腿,朝绿莺埋怨道:“小媳妇不带你这样坑人的啊,你雇咱们时,可说你家里是老百姓啊,你婆婆要将你嫁过去的人家,也不过是个种庄稼的土财主,甚么时候成了大官儿了?”

天爷祖宗,正四品啊,她连七品的知县老爷还没见过呢。[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绿莺心一虚,她之前确实对这二人诓骗过,可若不撒谎,谁会帮她呢?这时冯元他表露了身份,让她漏了陷,这可如何是好。她心念急转,暗暗想起法子来。方才注意到,岸边锁着几艘船,不过貌似因着今儿才十六,还没船家这么早来开工,她猜德冒一定不会掌船,否则早追过来了。

见她低头沉默,冯元冷笑一声。怎么,心虚了?后悔了?

他可真是吃了一肚子气,方才捉了她个现形,正等着她灰头土脸地靠岸请罪呢,谁知她怎么的,竟转头跟那船夫窃窃私语起来,之后那船,便跟离弦的箭一般,愈窜愈远!岂有此理_,瞧,一亮明身份,谁还敢陪着你作死,那船夫还不乖乖停下了,你身边那老妇,也劝起你来了?

一叶扁舟静止在不远处,冯元定定望着绿莺,终于朝她开了第一句口:“你得了失心疯么?为何要走?”

在他心中,气归气,可他还是认为这妾室是生了甚么病症,或是中了甚么邪,说的做的,自己全没知觉。试想一下,对待逃奴,普通人家定会报官,捉回来就是个服刑的下场。官宦人家,直接打死了事,衙门都不用去报。如此的话,谁还敢做逃奴,疯了么?

呵,绿莺自嘲笑笑,他当然不明白她,河流看着风平浪静,可下头的漩涡逆流,是能夺命的。那话用在她与他的身上最恰当不过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妾身没疯,也没中邪。老爷心怀家国,是个可敬可佩之人,可却因着自负,总是会被一叶障目。你看见的,就是真的?你认为的,就是有道理的?老爷的后宅,就是风不动雨不动的太平盛世?若真如此,妾身置身在如此平和安逸的天地,却又为何冒死逃出?”

宠在身边的女人,竟将他当瘟疫,铁了心要跑,简直奇耻大辱,冯元面上灰败,内里羞愤,忍不邹声道:“哼,当然是因为你不知饱足,贪得无厌!”

“哦,那老爷倒是说说,妾身贪的是甚么呢?”

“是”冯元皱眉,有些词穷,他还真说不出来她贪图甚么,相识至今,她还从未管他要过甚么东西。那为何不满足,非要折腾这出?

“到底因为甚么,不是因为菱儿么?菱儿和亲,这事确实是爷跟皇上极力推举的,你生的是这事的气?还是说”

冯元把能想的都想了个遍:“在侯府你摔倒一事,你一提再提,是因为这事,爷说着是意外,你觉得委屈了?”

绿莺点头:“表姑太太那日亲口在妾身面前承认,椅子就是她动的手脚。”

见他面带质疑,她了然地接着道:“老爷一定会问,既然是她做的,又怎么会承认呢,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她才将这事说出口。如此有恃无恐,凭的就是捉贼捉赃,没人会信贼会在未被抓之前,主动承认偷东西!”

这事也过去了,她也将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了。可说到底,这事也仅仅是憋屈罢了,最让她痛心难过的还是妹妹。

“若那王子心仪的是太太,老爷会如何,也会毫无芥蒂地将结发之妻拱手相让么?”

冯元望着一脸认真的绿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冯佟氏都多大岁数了。不过,若真是瞧上她的话,他会怎样呢?无论如何,这顶绿帽子他是极不乐意戴的,可若为了大局,还是得咬牙戴下去。

绿莺察言观色,这时已猜出他所想,心道果然大方,能忍,他哪该叫甚么冯元,该改名叫冯鳖才是。

“羟姜对咱们俯首称臣,每年朝贡,可你却仍是如此俯身相就,去讨好迎合败军之将,岂不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么?他们兵强马壮,有你们一捧场,更加耀武扬威了。长此以往,对敬贞又有甚么好处?”

即便不是她在乎的妹妹,换个旁的忻娘,难道就应该这么嘻哈哈地献出去?即便不想闹翻,那也应该推一推、避一避罢,甚么都由着对方?欺软怕硬,可不仅仅是汉人才有的劣根性!

政事上,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冯元懒得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只说道:“菱儿的命,注定了。关于那于云的事,这时候也没证据了,不过,爷答应你,今后若再遇到这事,一定会多听你说,多去忖度,不会再武断了。”

王姨娘的话这一阵子一直在绿莺耳边回响,被闷死的孩子,被下药的妾室,她想说,想去质问,却仍未说出口。过去的一切,她未曾参与,是非曲直也只是王氏的一面之词,再者,其中因果,也与她无关,冯元之前所做的一切,不代表今后还会去做,过往的善恶,与她无关,她无权置喙。

她有资格去质问的,也只是冯佟氏那件了。

“不止这些,还有太太。她若加害妾身的孩子,老爷会如何,可会给妾身做主?”

冯元一怔,他不由想起往日冯佟氏加害王刘二人的过往,那时他没插手。如今,若换成绿莺,他会如何呢?

他这一犹豫的功夫,绿莺彻底心冷,本打算将太太年初给她下毒一事说出来,将这个孩子的不足之处告知他,请他罢手。可这么一看,多亏她方才说的是假使一词,他果然还是那个爱冯佟氏胜过任何女子的冯大官人!对她更是,多情也无情!

回过头,绿莺木着脸,背过身子,轻声朝王伯与杨婆婆二人说道:“他心狠手辣,当年强抢我,将我全家灭门。性子瑕疵必报,抓到你们,后果如何,我不保证,你们要靠岸就靠岸罢。”

杨婆婆瞅了眼岸上那人,咽了口唾沫,与王伯对视一眼后,也去抓了把桨子,帮着打起水花来,船更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驰驶向下流。

冯元铁青着脸,死死盯着那气煞人的娘们。

方才与她的一番心平气和的交谈,他是打量着将她哄回来。最后,他还想说,只要她老老实实回来,他便既往不咎。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自己也不知道,待她回来了,他罚还是不罚、怎么罚,都是未知。

人就是这样复杂,也许在上一刻做着这样一个打算,可下一刻行动时,却全变了。本来犹犹豫豫了好久也下不出的一个决定,可在某一瞬,经历了某事,那决定便轻轻松松地做出了。

“你,会撑船么?”冯元抓过一个打鱼的,问道。

德冒连忙拦住,低声道:“爷,不可啊,你上回已在朝堂上说过不能坐船,这里人多嘴杂的,难保不会隔墙有耳。”

闻言,冯元这才一阵后怕。确实,左右屯着运河的砂石,零星有人把守着,若真碰上了那讨人厌的张轲的爪牙,到时候再参他一本欺君大罪可坏了。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贱人摇着尾巴走?那绝对是做梦!

冯元仰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忽地,一个飞身,在空中一个筋斗,便翻到了几丈外,那里正好是个射箭夺宝的摊位。

二话没说,他拾起一把短弓,又是一个飞身,于众人头顶几个踏步便回到了岸边。

拉开双臂,左手持弓,右手握柄,手心抵住弦。拉开弓弦,箭头扶在左手上。他向右偏了偏头,于箭柄的右后边瞄准,对准了绿莺。

绿莺此时的心如在热汤中翻滚,明知他不是软柿子,可无论如何,她也从未想过他会要她的命。

她知道,她应该躲的,躲到船舱里。杨婆婆将她往舱里头拽,她倒着退了两步,忽地挣脱了杨婆婆手臂,顿住了脚。

望着此时沉默的冯元,绿莺心内复杂,身子再未动,挺着肚子,直直立在舱门外。

她目光平静地迎视过去,与腮帮鼓颤的冯元眉眼相对,朝他轻轻一笑。

她觉得,她送过去的,这应该是个告别的笑,他也应该给她回一个,这辈子两人也算有个了断,好聚好散,来世再不聚首。

冯元也确实回了,不过回给绿莺的,却是一个冷笑。

这时,她看见那支箭头向下移动,停在了斜下方,对准了她的腿。

接着,嗖地一声,一只尾部箭翎是红色的羽箭直直向她射来,她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轻轻阖上了眼。

第91章

随着耳边一痛,叮地一声,在绿莺耳旁响起,她猛地睁开眼。[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旁光处,红色箭翎映入眼帘。顺着那箭翎往后看去,箭头深深扎进她身旁的舱门门框上,力气大的,此时那箭翎还在左右乱颤,箭身的嗡嗡声不棕响。

她抬手往耳上一拂,指肚带着血丝,右耳被那箭羽擦过,划出了伤。

他方才明明对准的是她的腿,那为何又手下留情?绿莺心内复杂。

回过身,朝着岸边望去,冯元持弓的手已放下,正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尖锐。四目相接,她有些承受不住,狼狈地撇过头,却又不舍得就此进舱。

两人就这么相隔不远,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个望,一个避,静静对峙着。

随着河上一层一层的涟漪,岸上那人影也愈来愈远,终于,转过一弯河道,再也瞅不见了,绿莺才全身松懈下来,心内忽地有些怅然若失。

岸边上,德冒收回视线,心道这李氏姨娘,端的是被喂了熊胆了,不要命地作死。侧头瞄了冯元一眼,他大着胆子开口道:“老爷,用不用让顺天府派人去”

让衙役去抓逃奴?抓的还是个小妾,他冯元是有多可怕,才能让个大肚子妾室拼死也要逃走?冯元摇摇头,算了,他还丢不起这个人!

“回府。”丢下一句,他飞身上马,往冯府奔驰。

德冒赶紧也骑马跟上,心道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京城大街,策马奔腾,爷这知法犯法的,这才大清早,可别被讨厌的苍蝇看进了眼啊,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小船愈驶愈远,绿莺摸索着进了舱房,缓缓坐下,闭上眼,靠在舱壁上。

水上寒凉,杨婆婆替她盖上毯子,了然道:“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位老爷,也不像你说得那般绝情,你心里,是有他的罢?”

见绿莺不语,只眼皮动了动,她心道:这也是个犟瓜。

想到方才那场虚惊,她还是有些后怕:“我看他要射箭,哎呦,吓死人喽,我拉你,你还犯倔,偏不躲,小命儿只有一次啊,没了就真没啦。不过啊,他可算知道轻重,没真射你,否则啊,一尸两命哦。[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杨婆婆一把年纪了,看到这样的爷们,还是不免羡慕。绿莺睁开眼,眼前浮现出方才冯元挺拔的身躯,他就屹立在那河岸边,有气也有愤,眼里冒火,恨不得撕碎她。可临到终了,还是心软,做的永远没有他说的他想的那么狠。

她忍不住抿嘴笑笑,哎,他啊,其实就是这样,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当初吴清一事,还有她几次顶撞忤逆,说的话能将死人气活,可他最后,不还是让她活得好好的?这次,他孤身一人,没带官兵,是给她留后路呢罢?她自嘲一笑,可惜自己没珍惜,这回,他可算死心了罢?若再相遇,是不是就不会再手软了?

杨婆婆见她虽不接话,可那眼里的甜意掩也掩不住,甜意里还掺杂着几丝苦涩,所以说这情啊,端的是折磨人。

“也就是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才爱这么没事找事。你们啊,就是那木头跟木头,打桌椅板凳的时候啊,有棱有角,互相挤兑折磨。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过来人啊,就是那面跟水,互相包容些、爱护些,揉一揉、搓一搓,就成了馒头包子了,这就是一辈子啊。有甚么过不去的坎儿呢?甚么都是虚的,长相、年岁、前程,都不是顶顶要紧的,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健康康的、能吃饱穿暖的日子啊,就够啦。”

杨婆婆眼里含着水,缅怀起曾经:“我当年怀孕的时候,害喜得厉害。我那汉子啊,听人说山上那野梨又青又酸,就说要给我去摘。大雪天儿,多冷啊,我不让他去,可他非要去。这不,走到山脚下,上头掉下一片雪,给他埋了。我当时啊,听到信儿了,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孩子呢,也没了。其实想想啊,人的命,就跟那树叶似的,脆弱得很。一辈子,求的是啥,不就是生娃娃,全家聚在一处。能够子孙满堂,多好啊。”

绿莺默默听着她的经历,唏嘘得湿了眼眶。

最后,才开了口:“婆婆,我跟你不一样,我与他”

顿了顿,到底不是光彩的身份,在外人面前,她还是有些抬不起头来:“我们不是正经夫妻,我不过是他的妾室罢了。我过得并不好,所以才出来的。”

杨婆婆笑着问她:“那你出来了,将来就能过好了?”

这点绿莺笃定,过得再怎么赖,也一定不会赖过在冯家。“那肯定比在他身边强。”

杨婆婆慈爱地笑笑,还是个没长大的雏鸟啊。

拍拍绿莺的肩膀,她语重心长道:“谁又能说准将来呢?我给你讲个挖番薯的故事罢。从前啊,有个村子,因着大旱,颗粒无收。村民饿得慌啊,不过也算老天爷没赶尽杀绝,在后山上生着无数野菜,他们便顿顿野菜充饥。有一户人家的汉子,见婆娘瘦成条儿,几个孩子都长成了大头娃,这给他愁得啊。后来有一日,他在家中后园子里挖出块番薯来。他一高兴,就继续挖,可挖呀挖,哪还有了。”

说到这里,杨婆婆好笑得咧了咧嘴,眼睛喜成一条缝,接着道:“有个人就跟他说,这块地松软,里头可能还有番薯。其实不过是欺负他傻,唬他罢了。谁知,他就信了。他开始往深了挖,日挖夜挖,把他婆娘都挖哭了。你说自家人口只吃野菜,本就没啥多余力气了,汉子还把力气使到没用的地方,有那精力还不如帮她洗两件衣裳涮两个碗呢。有野菜吃,饿不死就行了,非要挖那地,闲的他!可那汉子不听啊,累成牛了,也不罢手。终于有一日,碰倒块铁板,等那铁板□□后,才发现,下头是把上古遗留下来的宝剑。这下,有了银子,最后一家人搬到了繁华的城里,日子也好了起来。”

说完,她便似笑非笑地望着绿莺,寓意如此明显,应该能明白罢。

绿莺确实听懂了,可她有些不服气:“婆婆说我待在他家,就能‘挖到宝剑’,我如今走的路,就是去‘吃野菜’?”

她有些委屈,杨婆婆根本不知道她在冯府过得是甚么样的日子,又经历过甚么样的“天灾*”。可她又不便据实相告,真是如哑巴一样,有口难言。如今这一条孤身犯险的路,是她拿一切做赌,容不得半点打击,她对未来有着满满信心。

这就好比将自己的幸福投进一个孔明灯中,可到底因着是未知,一切都是待定,杨婆婆的一番话,便似一把针,将那孔明灯扎漏,绿莺忽地有些恍然与不确定起来,这条路,到底对么?

“不错,我就是那个意思,你选错咯。旁的不说,就是这孩子的前程这一点,你面对的这两条路,就能让它有天壤之别。”杨婆婆肯定地点点头。

这下绿莺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也不彷徨了,可算有了反驳的支点,理直气壮反问道:“婆婆的话自相矛盾,方才你还说前程不重要,此时为何却又将我孩子的前程挂在嘴边?”

谁知,杨婆婆半点没虚软,仍是镇定自若:“你误会了,此时这个前程只是未来的日子,方才那个只是人上人的锦绣前途罢了,不是一码事。”

凑近绿莺,她认真道:“我问你,你一个孤身的小媳妇,带着个小娃娃,将来能嫁到甚么好人?嫁人后,孩子便能享福了?后爹可不比后娘少,又有几个能对他与自己孩子一视同仁?”

绿莺脸一红,“婆婆,我、我没想过再嫁。”

杨婆婆更加认真了,沉声道:“那日子就更难了,你可知,一个女人,如何能撑起一个门户?倘若遇到恶仆,与那无良的县太爷合谋,将你们孤儿寡母的害死,再将家底占为己有,那又该如何?我虽没见过半个县令,可这样的事,可听说过不少。到那个时候,你们变成孤魂野鬼,都不知道是谁害的呢。”

呼!绿莺一窒,忽地浑身发冷,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如此一来,你还认为外头更好?”

杨婆婆摇摇头,这小媳妇便是温室里的花朵、一只有些聪明却又单纯的雏鸟,毛还没长全呢,就想着要飞了。

她接着道:“便如那挖番薯的人,外头的野菜那么多,家人也饿不死,他为何非要费力气挖那地呢?那是因为,山上的野菜虽长得多,可你也挖,我也挖,谁知哪日就挖没了?”

绿莺愈来愈惶然,见杨婆婆一顿连珠炮似的追问,她有些应接不暇,心内一直的坚定,也有些动摇,忍不住辩解道:“婆婆你根本不知,他家里不是那么好,他太太还害过我”

杨婆婆点点头,了然道:“我明白,大户人家是非多,三个女人还一台戏呢,女人多了,鬼也闹得多了,可你还有他啊,一座靠山,你能依傍。可外头呢?你能靠谁?人心隔肚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一刻还存着善心,见了利,下一刻立马变作恶人。便如此时,你能猜出来我想做何么?”

说完,她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横在绿莺脖前,眯着眼冷冷望着她。

第92章

绿莺脸一白,杨婆婆连忙拿下匕首,叹了口气:“明白了么,这就是人心。mht.la [夜夜小说网]”

说着话,她将匕首插回腰间,放下衣裳遮掩住,此时一看,哪还能看出这是个带着家伙的老婆子,卸下凶悍,还是当初一脸慈祥的模样。

张嘴愣愣地望着笑眯眯的杨婆婆,绿莺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方才只是吓唬她的?

见她仍是有些惊魂未定,杨婆婆凑近了摸着她的头,拍了拍自己腰间,安抚道:“莫怕,这是我用来防身的,出门在外,哪能不揣着小心。”

离得近了,眼睛一扫,杨婆婆这才发现她耳朵上的擦伤,已有了一层干涸的血渍。二话没说,翻开包袱皮儿,从里头拿出一个方肚小瓶儿,又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要替她上药。

绿莺抬手碰了碰耳朵,也不疼了,这伤不提她都忘了,便推辞道:“无碍的,婆婆,一点小伤罢了。”

啧啧,杨婆婆拍了拍大腿,瞪她一眼,不赞同道:“瞎说,女孩儿家哪能不在意,到时候留疤了可难看呶,莫要动。”

一手扳住绿莺的脑袋,她一脸认真地忙活着。

待上完药,她瞧见兜里的一堆杂物,笑着指给绿莺:“瞧见没,我这包袱里应有尽有,瓶瓶罐罐的药啊、布条啊、假发啊、假眉毛假痣啊”

扯着包袱皮,杨婆婆忍不住向她卖弄起自己的宝贝,将里头的一样一样介绍着,眉开眼笑得仿佛说的是自己儿女般自豪。

绿莺瞠目结舌,这是易容?

她怎么瞅杨婆婆,也不像是江洋大盗啊。

杨婆婆嘿嘿一笑,咧着嘴颇有些狡黠:“有备无患嘛,否则事到临头,就抓瞎了。”顿了顿,她眼里含着了然,似笑非笑地望着绿莺道:“你那路引,不就是假的么?”

这话一落,绿莺却是一怔,路引确确实实是真的,可名字却是假的。不过,婆婆是怎么发现的?

“方才岸上那老爷不是叫你名儿了?”

杨婆婆说完,绿莺才恍然大悟。

她好奇地探着脖子往那百宝集里望去,一愣,包袱里竟然还有个酒葫芦,婆婆难道还是个爱吃酒的?

“嘿嘿,这是二锅头,若是赶上在外头过夜,喝上两口,就能暖和暖和手脚,是救命的玩意儿呢。”杨婆婆摇头晃脑,边回味着穿肠的辣爽,边解释道。

说了这么多,绿莺才晓得,这婆婆原来还有这些丰富而又奇异的人生阅历,端的是让她觉得有趣又新奇。不过,杨婆婆方才的突然变脸,真的是将她吓了一大跳。

经过方才杨婆婆又是白脸又是红脸的一番良言,绿莺对这条路更加犹疑不定起来。mht.la [夜夜小说网]她不禁回想,当初在刘家时,日日出门摆摊,自觉见得人多了,可那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汴京城,天子脚下,她便以为全天下都如此太平了。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绿莺啊,你怎么能如此冒失,如此夜郎自大呢?

将包裹收拾好,杨婆婆伸手指了指窗扇外:“你瞅瞅这天儿,方才还晴着呢,此时就一片乌云了,变得快不?可人心啊,比这还快。孩子,听老婆子的,这外头啊,复杂着呢,还是回去罢。”

听了这话,绿莺心一绷紧,抿着唇垂下头。她晓得,杨婆婆活了大半辈子,吃的盐比自己的饭都多,说的话极有道理。那自己是不是该听她的,这就回转过去,求得冯元的原谅?

可也只是徘徊了那么一瞬,便摇摇头,靠着椅的船壁,动荡间,她坚决道:“不,好不容易出来了,我要过自在的日子,不要委屈求全,不要卑微懦弱。”

从小到大,娘早逝,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刘太太只会奴役她,何曾有个长辈与她说过这些道理,谁又教过她如何处世和做人?做人是门学问,她自觉做不好,那就保持一颗善心,不作恶、不惹事。可处世呢,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广,她不过沧海一粟,要学得还很多。

今儿杨婆婆教给了她这么多,她迷茫了、忐忑了、无措了,对于冒冒失失地从熟悉的汴京,跑到一个陌生之地,一直坚信能过上好日子的信念,也变得模糊起来。可饶是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前头的路不明朗,她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摇摇头,将眼里的踌躇打散,绿莺握紧双拳,告诉自己,她要坚持,不能犹豫,要勇往直前!

杨婆婆瞅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方才说自己是个妾室的时候,我瞧着你颇为羞愧的样子,这却是为何啊?”

说到这个,绿莺脸上难免羞臊,在世人眼中,定会瞧不上一个以色侍人的小妾罢。

面对着杨婆婆,她撇开脸,有些自嘲地轻声道:“婆婆问得好生奇怪,我出身卑微,如今也不过是个比下人高贵不了多少、伺候爷们的玩意儿罢了,哪还能理直气壮、以此为荣地高声吆喝出来。”

“抬起头来!”杨婆婆忽然一声喝,端起她的下颚,面对着面认真道:“谁说小妾就低微,就该自卑,就该埋起脑袋做人?”

难道不是么?难道还应该厚着脸皮孤芳自赏?绿莺有些不懂,眨眨眼,讷讷道:“婆婆”

杨婆婆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一脸慈爱地望着她,温和着问:“那你觉得,谁比你高贵呢?”

“老爷,太太,大姑奶奶,还有大姑奶奶家的小秀,都比我贵重。”绿莺掰着手指头默默数了数,这些还只是冯府的,侯府、汴京的所有权贵,哪家的人不比她贵重?

杨婆婆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哦。那谁又比你家老爷高贵啊?”

“他是四品,三品、二品、一品,都比他官儿大。”

“那谁又比一品大呢?”

绿莺一笑,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皇上了,还有皇后娘娘。他们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

她不知杨婆婆与她说的这些是何意,有甚么可比呢,再比,也与她无关啊,哪个都比她尊贵。如此一来一往没劲的对话,确实无趣,不过,在这寂静的河面上,不说说话,岂不更加难熬。

这时,她见杨婆婆摇摇头:“不是,皇上也不是最大的,还有人能将他比下去。”

还有人能贵过九五之尊?别说强过了,便是媲美,也找不到这样的人罢?

绿莺攒起眉头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婆婆说的是殡天的皇太后娘娘?

可不对呀,皇上万岁,太后千岁,最大的应该是皇帝啊。不过,孝字为先,太后也确实能左右皇上的决定,那就是太后比皇上大了?她忽地有些蒙了,到底皇上和皇太后,谁更大?

杨婆婆见她脑门都纠结成了个疙瘩,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儿,乐道:“是玉皇大帝。他下凡了,皇上不还得给他行礼?”

绿莺顿时恍然,抿嘴笑笑,可这些又与她何干呢。这时,又听到杨婆婆娓娓道来:“世间万物,各司其职。女娲造人时,其实也没想着高低贵贱。谁也不比谁贵,谁更不比谁贱。那世间为何却又分出了贵贱呢?不过是比出来的罢了,谁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谁都想将旁人踩在脚下。”

没错,人比人,比死人。若能不去互相攀比,是不是人人都能快活多了?可谁又能左右这些呢,世人何其多,连皇帝都以为自己能超越凡夫俗子,活到万岁。绿莺摇摇头,世事太难懂。

杨婆婆扯着她的手,“别人能瞧不起你,我们也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但你自己却不能瞧不起自己,依然要挺直腰板做人。你方才说委曲求全、卑微懦弱?”

绿莺点点头,她明白婆婆的意思,她是鼓励自己要坚强。可是,并不是你不那么想,事情就不会发生啊。“即便我将自己高看些,可也免不了要在他们面前做小伏低、委曲求全。如此一来,我怎么想,将自己看得高还是低,结局又有甚么不同呢?我依然不能直起腰板、理直气壮地与他们平起平坐啊。”

杨婆婆一脸正色,掷地有声道:“当然要做小伏低了。”

“婆婆方才不是还说”

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杨婆婆一脸庄严:“可这不是懦弱,不是卑微,更不是委屈。”

直直望进绿莺眼里,这是过来人对后辈的一种指点,有时候,前人的一句话,强过你自己走几十里路。

“这是规矩。买东西要给钱,卖东西要缴税,咱们见到官儿要行礼,你家老爷,见到更大的官儿,是不是也得行礼?他也会觉得自己卑贱么?咱们朝的所有官儿,见皇上都得行礼,难道他们也会自卑?便如我,为了生存,为了银钱,也得去讨营生、伺候人,这都是规矩。咱们都一样,都是为了过日子罢了。”

杨婆婆说到这里,话里开始隐隐带着指责:“你却将过日子当成委屈,将小妾的身份当成难以启齿的负累。你一定心酸为何不能嫁为人.妻,可你不知的是,以为嫁到人家家里做正房,就不用伺候婆母了么?一样都是伺候人,又有甚么不同呢。因着身份,你要将无数人敬着、供着,你觉得自己卑微,可你换着想一想,对待父母、对待长辈,就不用做小伏低了?”

杨婆婆停住口,见绿莺若有所思,暗自点头,心道她果然听进去了,便静静等着,等她消食,等她体悟。

绿莺开始思考,她虽没嫁过人,可也知道,都说婆媳难处,要不怎么老话说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即便嫁人了,婆婆想必也得像观音一样供着罢?父母就不用说了,当然要孝顺伺候。那对待冯元冯佟氏,真的就可以如同对待父母家人一样,可以不用怀着委屈,不用卑微自怜?

这时,杨婆婆又接着说起方才未说完的话:“其实都一样,不过是你先将自己放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才以为自己是有多么可怜可悲。你若将自己放到太阳底下,你会发现,不论是大官儿、皇上,那些你觉得比你贵重百倍的,他们也在沐浴阳光,人人都能晒太阳,人跟人都是平等的。寿命,也不是谁一定会活得更久,谁就注定早亡。所谓不平等,只是人心罢了。”

船还在不停地走,即便杨婆婆与她说了这么多,绿莺也依然未让王伯回转。

她的固执,杨婆婆早领教了,虽劝导了那么多,可她不听,也在情理之中。有些话确实有用,可也要分在甚么时候,还没迈腿的时候,绝对事半功倍,可都临门一脚了,再说甚么,那腿也是撤不回来了。

“吁――”

这厢,冯元快马加鞭回到冯府,停马在外书房。

下来后,他几个大步窜进房门,在画缸中开始胡乱翻找。

一阵哗啦啦声过后,他抽出一卷地图,刷地在书桌上铺开,也不就坐,用手描着上头的路径,拧眉细细端详起来。

第93章

冯元瞅了眼刚迈进门的德冒,待他近前,便指着地图,道:“永川河直达孟县,不过以她的心思,不可能就停在孟县。[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从孟县出去,只能走陆路。有三个方向。往东去往鲅鱼县,往西去往天津卫,往南去往保定府。鲅鱼隶属永平府,永平靠海。保定府陆路去往山西,天津卫水路去到济南府,保定与天津这两条线都能南下。你觉得她想去哪里,是去靠海的永平,还是最终要南下?”

德冒仔细想了想,李姨娘出生在山西大同府,在今儿之前,也是只待过汴京,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背井离乡可不是任何人都能习惯得了的,照理说她不太可能去南方。

想罢,便躬身回禀道:“小的觉得,李姨娘她可能去了鲅鱼县。不过,保定与天津也有可能,倒是未必会南下,她会不会想在中途择一处地方安身,也是说不准的。”

冯元听完,顿了顿。

放下地图,往后一矮身,落座后闭眼开始思忖起来。一片寂静中,只有他的食指一下一下点在圈椅扶手上,眉头也跟着时而紧,时而松。

半晌,德冒才见他忽地睁开眼,目中精光乍现,冷笑一声,口舌分明道:“谁说她不会南下,上回与我说甚么南方她不喜欢,谁知是不是障眼法。哼,这只悬狸,指不定那时候就想着找机会跑呢。待将她抓回来,看爷如何收拾她。”

自家主子嘴角一边冷冷勾起,眯着眼脸上一片愤懑,看起来是气得不轻,可让人忽视不得的是,那声音却含着憋气与无可奈何,怎么瞅也不像是抓逃奴,分明是管教自家儿女,骂,没用;打,又舍不得。端的是气地抓耳挠腮。

德冒偷瞄了他一眼,连忙低头,心道自家精明的爷怎么摊上个这么不老实的祸头子,专爱起毛扎刺儿。老爷政务都够繁忙的了,还要跟着这幺蛾子李姨娘瞎费心思。原先还以为这宠妾是个前程好的,会来事儿,招老爷疼,他也一直有礼敬着。(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可他此时才知,这分明是只肥河豚,美味儿又带着毒,端的是让人吃不消。哼,若不是她怀揣着宝贝小少爷,他是真希望这女人干脆死在外头算了,是死是活,反正别再被寻回来,看这能惹事的样子,今后啊,没好!

冯元见这心腹低着头,脸上一瞬瘪一瞬鼓,眉毛也一抖一抖的,嘴巴微微动着不知兀自说着甚么。他一奇,这平时不爱吱声的人,跟吃了傻药似的,心里想甚么呢?

呵,还能想甚么,一定是在想他。被个小妾骑在头上撒野,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哪能不让人笑话,这要是张轲知道了,得直接笑死过去。

冯元嗤一声,朝他轻飘飘一句:“胆子大的,敢编排爷了?”

“呃小的不敢!”德冒一惊,抬头望去,见主子面色不善,冷冷盯着他,身子一抖,连忙跪下请罪。

冯元瞪他一眼,啪地一掌拍在地图上,直起身子肃声道:“哼,你瞧着罢,等将这贱人逮回来,爷非抽她筋扒她皮不可,谁也拦不住!”

也没人拦啊。德冒连忙点头道:“爷英明。”

“你召集好能骑快马的家丁,分头行动。这三条路,哪个都不能放过,水路就算了,陆路上,一定比她的马车快。我稍后给你画几幅像,你让他们沿途问询打探。”

忖了忖,冯元还是不放心,“算了,爷最近也不用你守着,你也去罢。你管保定到山西那条线,她哪也没去过,胆子又小得很,我看她最有可能去的地儿就是大同府老家。其余两条线,你布置好人手,让他们警醒着些,人山人海地莫要错过了。”

德冒奇怪,问道:“爷,水路就不走了?其实水路顺流而下,视野好,前头有没有船,一眼就能瞧见。陆路,车多人多,反而不好追,容易错过啊。”

冯元脸一沉,真想敲他脑袋:“你今儿没带脑子出门么,若在水里,见着你们,她一着急,掉下去怎么办?”

绿莺与杨婆婆躺在舱里睡了一夜。

这一夜,绿莺本以为离了汴京,心中便能清明,谁知,她还是做起了关于菱儿的恶梦。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翌日,靠岸后,三人进了孟县。过了城门,待离着门卫远了些,绿莺欲言又止。

她的打算还是要去最北挨着边塞的荆州。沿途去往江南不过是障眼法,既是要骗过冯元,又是不想因雇佣的车夫被他寻到而泄露她的行迹。昨日船上的一番交心之言,让她对杨婆婆生了些许亲近,此时若让她再似头几日那样去诓骗,心中实在不忍。

王伯是个憨直的,这时,见她俩停着,便开始催促:“是再走啊,还是寻个馆子,打尖儿啊?”

杨婆婆见了绿莺面色,有些了然,这小媳妇是个有主意的,那大官人也不是个木头,这里还离着汴京不算远,奔走的路一定未完。想到这里,她说话也干脆:“咱们也不跟着你做逃犯了,还是赶紧各自逃命去罢。”

收了银子,她扯着还没回过劲儿来的王姓车夫,消失在街口。

绿莺感激杨婆婆的善解人意,有些不舍地望着那道背影,唏嘘一叹,心道这就是缘分,突如其来地来了,却又命定地走了。估么他们俩应该也会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罢?当初寻到这两人,她也是千挑万选的,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没家没亲人,经此一历,也就不会再回汴京了。

立了半刻,她便去了车马司,雇了车,隔着几家店铺,便是个赁人的牙馆,刚要迈步进去,她忽地想到方才杨婆婆留的话:“小娘子,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莫要雇夫妻俩,保不住路上生那谋财害命的歹心。”

瞅了眼那老实巴交的车夫,这牙馆离得近,保不齐会相识,便弃了这家,坐着马车走了几条街,于另一馆中赁了个婆子。

水路比陆路快好几个来回,汴京到这里,不过一个日夜,若是陆路,绿莺算着,当初与冯元去上饶时,走了两个日夜,那来这孟县,中间还隔着一个川云县,起码也得四个日夜。不过,当初去上饶的马车得照顾后头的步兵,走得倒是不快,那冯元若赶来,快马加鞭,估么两三个日夜便够了。

事不宜迟,不能耽搁,几人置办好水粮棉被,乘着马车往城门赶去。

这座城门是南门,出城门上路,是陆路直通保定府,再从保定去大同府,给娘的坟上柱香,从今往后,可能再没这机会了。之后,再从大同到河南,再到山东。坐一段海船,便登上辽东,过了辽东,便是最北的荆州了。

绿莺坐在马车中,暗自打量着身旁之人。

这回的婆婆是个有家的,夫家姓单。比杨婆婆年岁大些,不太爱说话。此时马车晃荡间,二人大眼瞪小眼,颇是尴尬。绿莺掀开窗帘,这才发现,还没驶到城门呢,真是慢啊。这一路上,跟个爱板着脸的人待在一处,实在难熬。

她闭上眼,心内掐算着一路的行程。摆着手指头数了须臾,从这孟县到荆州,跨了四个府,她身子沉,又不能落了寒,船不能经常坐,马车又不能跑得太快。一条路,怎么的也得走上个一个来月。心中乞求老天爷,千万要让她顺产啊,可莫要在这路上闹肚子。

不过其实也不用太过骇怕,她雇得这单婆婆,也是个会接生的。可饶是如此,一回都没生产过的人,在这事上也是极怕的,莫说在荒郊野外了,便是在家,人参好药备着,十个接生婆守着,也难免不冒虚汗。

此时还是辰时,老百姓最常称为食时,是吃早饭的时候。沿途街上热包子热馒头、炸得酥脆的油条、软乎乎的葱花饼,或甜或咸的可口滋味儿顺着窗帘缝隙往车里头钻。在又馋口又勾人的热香气下,绿莺却想起了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从冰糖葫芦想到刘家,由刘家想到偬,再到冯元。

在京郊别院的初见,她的怯,他的强势,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牵扯出了之后那样长的瓜葛。熟识后,他的狞,他的宠,似一根纤绳,倏忽拉高,又倏忽下沉,在她心里荡啊荡的,将她折磨的没边儿没沿儿。

在忽喜忽悲的日子中,她怀孕了。冯元耳朵趴在她肚皮上,一声咕噜,可能是饥饿,也可能是羊水,他却非说是儿子打呼。孩子伸个拳踢个腿,他都能乐上半个时辰,从没笑得这么欢欣过的人,那时像一个孩子。

绿莺虔诚地望着天,造物主就是这么神奇。人跟人竟然这么奇妙,从最初的陌生、惧怕,经历了日月变迁,人依然是那个人,可你却不怕了,会亲切,会心疼,会感动,会爱。曾以为的分道扬镳,变成如今的血脉相连,若没有那些烦人扰人的事,他们的路会走得更远。即便将来他宠了旁人,可因着孩子的牵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陌生人。

他们俩就是一根绳,冯元在高处,她在低处,他们俩的未来,就是一圈圆环,若没有意外,那圆环会顺顺利利从上滑到下。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一帆风顺永远是那么难,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件件出其不意的事,全将那绳子打成了结,一个结连着一个结,将那圆环阻在途中,他们哪能还有未来。

难道真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绿莺刷地拉开门帘,朝赶车那人说道:“刘伯,去北门,咱们不去保定了。”

车头调转,驶向朝北的城门。

马蹄踢踢踏踏间,几人出了孟县,攀爬起那唯一一条上坡的官道。

这条路的终点――汴京城。

第94章

临近黄昏时,绿莺三人落脚在一家名叫“悦来”的客栈内。[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堂几乎座无虚席,他们捡了一张靠里挨着墙边儿的小桌子落座。

时下,胡人的风气渐渐渗入,对于女子的束缚也比从前宽泛。若不是未出阁的千金贵女,极少人会戴惟帽。所有人都戴,你若戴,倒是不会引人侧目,可若所有人都不带,就只有你戴,那就一定会麻烦许多,世人一定以为,这人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罢,不然为啥遮得严严实实的,可得看看是啥样子。

有人护着还好,就如当初被冯元带去上饶剿匪,路上给她备了惟帽。可绿莺此时身边就一对老人家,哪能再节外生枝。故而,她此时正是素面朝天,荆钗布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村妇。

说起惟帽,自然想起那回剿匪。回忆往昔,绿莺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又气又委屈。打打杀杀的,非要她跟着,哪里把她的安危放在眼里,还不是打着夜里由她伺候的心思,玩物一个,被他在掌心揉搓,那时候是半点尊严都无。

拿筷子使劲儿杵着桌沿儿,仿佛戳的就是那厮,哼,给皇上办差事,还不忘颠鸾倒凤,她忍不住一啐,呸,大色胚一个!

顾不上再想那些前尘往事,感受着四面八方扔过来的视线,绿莺脸上顿时烧起来,不自在地垂下头,百无聊赖地研究起了桌面上的纹路。没戴惟帽,穿戴朴素,可饶是如此,一张白润娇艳的脸蛋儿在一众平淡姿容的姑娘媳妇中,仍是鹤立鸡群。

此时她倒是不怕会有那无赖纠缠,当初在汴京摆摊时,因她有那糖葫芦西施的名头,确是有那胆大的趁她不备沾一下她的手,或是撞撞她的胳膊肘,一众毛头小子以能占到她的无伤大雅的小便宜为荣,之后能在同伴间各种吹嘘,以上种种,不过因她是个未嫁的大姑娘,引人遐想。此时她一个大肚婆,身旁还跟着“公婆”,吸引力定是没那么大了,她就不怎么担心了。

可饶是如此,爱美之心,也是人皆有之,众人仍是有意无意将余光瞥向这里,都是赶路的,风餐露宿中哪能有太多机会瞧见美人,此时恨不得再长他四对眼珠子,多瞅瞅养养眼,有才的能多吟两口美人诗,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能开开眼界,大姑娘能羡慕羡慕,小媳妇想沾沾仙气,将来十月怀胎后,也能生出副美人骨。[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正当各种若有似无的目光或羡或嫉地,犹如蜘蛛网般罩着她的时候,突然被门口的一道光束切断。

不是太阳光,也不是火光,而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光亮。绿莺垂着头,仍是感到自己的右侧身子,正对门口的方向,被笼罩在一片闪耀中。她下意识转头望过去,先是被晃地眯了眯眼,待见到那门口之人时,不由一阵呆滞。

那是个沐浴在一团融光下的一道身躯,浑身闪着金光,不及弱冠的年纪,身量居中,不高也不矮。白色的狐裘斗篷下,是围着绿玉腰封的白色暗纹锦袍。绿莺仔细一看,上头绣着虚竹,若隐若现。

再往上看,狐狸毛托着的一张脸,倒不是太过出奇。其实仔细一瞧,眉眼很是普通,都是淡淡的,要说冯元是剑眉星眸的英挺,吴清是清秀俊雅的谦和,那这人就是眉目如画的淡然。

就仿佛一只毛笔,先沾了一半墨,再去沾一半水,不知是墨还是水,描绘出的一幅清幽图。他就仿佛一道隐藏在山后的竹林,虽是不露全身,可仍是比前头的山还明耀光辉,引人敬叹。

绿莺想了半晌,都不能用任何词来形容他,若真是非要说,上善若水都不足道也。清透、脱俗,完美!

马绍瞅了一眼大堂内乌央乌央的人,皱着眉,侧身低头对身旁的主子请示道:“三少爷,小的去清清人?”

“不必了。”

祁云抬起手,阻止道。他张望了一瞬,在绿莺一桌上定了定,率先迈开腿走了过来。

于隔壁桌坐定。

马绍立在身后,听他吩咐道:“其余人等,皆找位置歇下罢。你也坐。”

主子发话了,马绍也不推辞,满面感激地于他一旁入了座。

两桌离得极进,绿莺这才发现跟着这人的身后,竟有二十几个护卫,此时也全都分散到四处,落座后叫了饭菜。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这人一举一动涵养浑然天成,想必赶路辛苦,那些护卫都狼吞虎咽起来,可这人却一直细嚼慢咽,嘴唇微动,对于旁人的视线,他始终目不斜视地不受其扰。

这时,小二忽然端上一盘菜,红烧狮子头。

以往一般的狮子头,不及拳头大,一盘摆满五个或十个,取“一五一十”毫无保留之意,告诉众位客官,我家的菜码实诚不掺水。可这家的这道菜却有意思,用个大海碗仅仅装着一个狮子头,那狮子头都快赶上蹴鞠大了。

绿莺见那贵气公子,方才还是一副谪仙模样,此时却颇有些瞠目愣然地望着那碗硕大狮头,一脸呆滞的模样,她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今儿这样的菜,她也是头回见,方才小二给她这桌端上来时,她也是一怔。

后来无措间,见众人不是用筷子夹碎,便是用勺子挖着吃,虽有些粗鲁,也不失爽快,便也跟风这样吃着。

自从这公子进来后,大堂里的人,不知为何,竟隐约升起了些怯意,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用饭,在这一片安静中,她这声笑,还颇有些清脆,那公子转过头,望向她这里。

绿莺有些懊恼,方才自己怎么如此冒失无礼,想立起身朝他福一福,又觉得更会引人侧目,便只扯起两边嘴角,抱歉地对他笑了笑,红着脸极是羞赧。

那公子也是个大度的,眼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朝她温温地点了点头。

马绍用一双虎目瞪了一眼邻桌那孕妇后,又颇伤脑筋地望向了那大碗。

这叫人怎么吃啊!他不悦地问小二:“这是啥玩意啊,是狮子头不?”

“是的是的,这是狮子王,王中王。嘿嘿”将肩头往下滑的手巾提了提,小二回道。

指了指那狮子头,马绍哼道:“这筷子能夹起来么,你让我们上手直接抓?”

那小二连忙嬉皮笑脸,点头哈腰解释道:“这位爷有所不知,我家这狮子头寓意好着呢,举着筷子,从中间夹成两瓣,取其一举两得之意。吃过的各位爷,今后都能赶路一帆风顺,做事一举两得,一生顺心顺意。”

有意思!祁云笑了笑,挥挥手,将那小厮打发走,跟心腹说道:“倒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肉丸子,也算新奇有趣,吃罢。”

马绍“哎”一声,三匕首,又叫了一坛子酒,用干净布巾沾过酒擦拭好匕首后,将那狮子头切成薄块,盛给主子。

经过方才,绿莺再不敢看那头一眼,老实埋头吃着。

说来也奇怪,那贵公子在门口时,身上仿佛渡着一层光,晃眼又闪亮,可这进了屋,在座位上坐下了,又如普通人一般了。可众人仍是忍不住想去看他,五官没有吴清精致,没有冯元英气,可就是那么吸引人。绿莺想了想,吸引她的不是他的长相,也不是穿戴打扮,若是换一身破衣烂衫,也依然不会有损他的光芒。

她凝眉想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气场!绝不是锦衣就能包裹出来,排场就能衬托出来,这是一种天生而来,自小培养的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时而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时而又让人想去接触探看,时而又让人感到自惭形秽,这是一个人一生都难以遇到的一个稀有人物,引人好奇,让人仰望。

这种气场,吴清没有,冯元有,可冯元与这人一比,气场绝对差了几十个来回。故而,她猜测,这人绝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富贵少爷那么简单。

这时,她听见那随从与那贵公子说着话。声音也不大,不过想必因着是靠墙边,附近的桌子都隔得远,二人不是很忌讳,声倒也不算太小,让绿莺听了个真亮。

“三少爷,你那伤口可还疼?”

听了这话,祁云脸一白,打了个颤:“让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疼,金创药还有么?”

马绍连忙笑着摊开包袱,指着那一堆小瓶子:“有的,主子你看,走前那蔺”

他在这里忽然顿了顿,绿莺筷子一定,奇怪地等着他下文,接着又听他道:“蔺大夫,给咱们备了十几瓶呢。主子可还忍得?若疼得很,咱们这就要房上楼?”

这时,绿莺闻到一股香甜奇异的味道传来,她下意识地噤噤鼻子深嗅了下。

忽地,她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望向那主仆二人。

第95章

绿莺清楚地闻到,从那包裹里飘过来的,先是一股甜香,之后是一股苦味,这道苦味有些涩,甚至有些臭,总之很是刺鼻。[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香甜在明,苦臭在暗,香包裹着臭,掩饰着臭,非常诡异。

那香味,她非常熟悉,熏衣裳的玫瑰香。她瞄着那堆药瓶,金疮药么?那为何放熏香?至于那臭味,真的是那东西?用熏香掩饰着那臭味,是怕这位公子嫌弃不用?若一切真如她所想,这是有多大的仇怨,才能如此下得了狠手,她忽地有些心惊。

到底是不是那物,绿莺不确定,她也只是在书里见识过,三国时,这物是华佗的宝贝,可如今因生长在天竺等国,中原倒是极少人知道。她之所以想到它,也是因这东西有着一般药材难以发出的一种气味――尿味,还是陈旧发酵了的。所以,这种极难闻的味道,真不是让人轻易忽视得了的,闻过后,即终身难忘。

绿莺心道,若不是有那始作俑者用玫瑰熏香遮掩,此时她是一定会吐出来的,光是想想,就泛呕。

饶是如此,汉医汉药一门博大精深,她又不是出生医家,天下还有没有如此一味的东西,也是不知的。可回想方才,那贵公子本来轻松精神的脸,在听了那随从问伤口还疼不疼的话后,才忽地煞白起来,嘴唇也跟着泛青,那她就有点确定了,拒还伴着些犹疑。故而,她没有甚么大动作,又开始静静聆听起来。

那厢,心腹问他伤口能不能忍得,祁云静静体会了片刻自己的身子骨,觉得还不是那么难忍,便接着动起了筷子,道:“先吃罢,吃完再擦这药,若是此时擦了,再犯恶心,饭又吃不下了。”

马绍点点头,想到甚么,眉头又聚起来,疑惑道:“若说这药倒是极好,一抹上,伤口立马就不疼了,可这总犯恶心打瞌睡是何道理啊?”

这一点上,祁云也苦恼着,上一刻正生龙活虎的,下一刻就哈欠连天,擦了药还不时犯恶心,本就不壮的身子骨,这几日更是消减了不少。不过,想必不是药的关系,估么是他自己这不争气的娇气身子,最近辛苦了,就开始跟他闹腾起来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敛眉轻轻叹了口气,他倒不是太过忧心,温声道:“蔺大夫说过,这药能安神,想必确实如此。泛呕也可能是我马车坐得久了的关系,昨儿骨头也发起酸痒来,倒是无碍,等到了山东,歇息两日就缓过来了。”

“不如,咱们在这客栈停两日,再走?”

马绍想了想,主子的身体最重要,眼下要办的事倒不急于一时。

没想到祁云沉着脸摇头,对于这次被袭,仍是心有余悸:“不可,他们一着未成,难保不会乘胜追击,咱们还是不要在路上耽搁太久得好。”

饭后,主仆一众上了楼。

“小媳妇,脸这么白,是肚子不舒坦么?”

绿莺抬起头,见赶车的刘伯一脸担心,单婆婆也疑惑地望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我没事。”

她心里波涛骇浪翻搅个不停。方才听了之后的那些话,她大胆地做了一个猜测,那二人说目的地是山东,况且一口京腔,应当是从汴京出发,到这客栈,最多两个日夜的路程,那公子说,昨儿他骨头坐马车坐得发痒,一个成年男子,才赶了一日一夜,就如此不济?说不通啊!

如此,她有了九成的把握,那刺鼻的味道分明是阿芙蓉啊!

罂粟花取其果的汁水,便是此物,跟别的几样药材搭在一处,用作药途,镇静止痛麻醉。这是当初华佗常用在手的一种药物,用在治毒疮、刮腐肉等。唐时李时珍将它在罂粟身上提炼的方法收录在《本草纲目》中。

可要知道,万物皆有利弊,这东西若常用,是会上瘾的,时日长了,是会死人的啊!

人人都晓得,即使生了毒疮,或受了刀剑等伤,医治不及时生了腐肉,刮治时疼痛难忍,若没那舒缓的药物,大多数人会生生疼死。这些也都是算大病了,大多数人一生也不会遇到,少数人得过一次,也就罢了,谁也不会日日生毒疮,日日受刀伤,那得是多惨多苦命才能这么倒霉催。故而,用过一次,倒也无妨。

不知道是因为这东西太邪了,还是因着岁月交替,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此时,因那花在中原没有生长,名医又多为隐士,行走世间的大夫不论高低好坏,更是从未使用过此物,至少对绿莺来说,她是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在药房见过。

即便是她狭隘了,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少有,当真会有那零星医者会从塞外等地能弄到这物,医治布时,那也只是埋头医治罢了,又有谁会闲的没事跟患者絮絮叨叨教授起每样药物的由来与特性,亦或是毒处呢,老百姓对此物更是不认识。

可老百姓认不认识不重要,救人的始终是大夫,他们知道就够了。可那二人口中的蔺大夫,是甚么邪门歪道?

方才那十几个小瓶,根本没有其他药的味,只唯阿芙蓉一物,况且,被当成金疮药,十几瓶日日擦用,岂不是生生要将好人一点一星消耗死?若说那蔺大夫,是个庸医?谁信!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请这样的人呢。可若是那大夫明知这是何物,还坚持如此,其心可诛!

天字号房内。

祁云精赤着臂膀坐在桌前,马绍持着白帛,匕首伸进药瓶里,舀出一块金疮药抹在帛上,轻轻往主子身上擦着,白皙的胸膛,赫然一道肉皮翻涌的长条伤口,可见当时剑刃被刺客多么有力地往下施压着,不撞见骨头不罢休,不索了命不收手。

“哎,老夫人刚没,太太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迫害主子你,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她的真面目可真没多少人知道。”

提到太太,就想起她那虚伪的儿子来,马绍不平:“还有大少爷,平日笑面虎似的,关键时刻却在兄弟背后捅刀子。”

祁云神色复杂,默了默,闭上眼未言。

半晌,才不悦地抬起头,呵斥心腹:“休要胡说!我俩自小一块长大,手足情深,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三少爷,咱们的路线,你可只告诉过他一人啊!”

马绍都快忿恨地哭了,果然是当局者迷。主子能不能不这么傻下去了,若是小事,掩耳盗铃也就罢了,这是人命啊。他咬着后怖,这次死了多少护卫,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惜了。

祁云低下头,静静地将靴内的匕首取出来,伸手缓缓摩挲着。

这把匕首镶满宝石,幼时大哥送他的,那时候,未逝的二哥经常欺负自己,每当那时,都是大哥将他护在身后。在京城时的碾压,这回路途的暗杀,他宁可相信这是太太的手笔,也始终都不愿去相信是大哥。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马绍连忙将手按在剑首上,提着嗓子警觉问道:“谁?”

“芯人乃是方才楼下与二位公子邻桌用膳的,特有要事相告。”

与祁云对视一眼,马绍嗖地抓起桌上配剑,拔出剑鞘,提着白光凛冽的利刃,两个大步冲到了门前。

外头的绿莺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忽地感受到身后带着煞气的视线。

她忍不缀缓回身,往后瞅了眼立着的二人,果然见他们眼中的戾气愈来愈盛,心内不由得打起了突突。

刷一声,房门被从里头打开后,一把冒着寒气的宝剑突然搭在她的颈上。

随着房门开阖声,绿莺方才在楼下见过的那几十个随从,也从左面右面上头下头的几处楼梯间陆续赶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如天兵天将般屹立在她四周,身上散发出的虎虎之气要将她淹没。他们个个提着刀剑,寒气直铺面,她甚至能感觉到,脸上的汗毛都被那冰寒之气吹地直摇曳。

大着胆子瞟了眼颈上的长剑,绿莺有些不敢置信,当初在钟翠上遇劫时,都没受过这种惊吓,心内又气又委屈,她又没做甚么坏事,不过是一片好心,这些人凭甚么这么对她。

她回过头,气愤地盯着面前这人,质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马绍冷笑一声,将剑又朝她脖颈上的肉皮逼近了一步,眯着眼,狠声道:“少废话!是谁派你来的,同伙匿在何处?”

这是认错人了?她哪里长得像坏人?绿莺不由红了眼圈,哽咽道:“你们跟人结怨,跟我又有甚么关系,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们些事,关乎人命的大事。为何不问一句就拔刀相向,还有没有王法了?”

“哦?再如何狡辩,也是没用。若真是无辜,怎么会寻到这间来,我家主子明明住的是对门那间。”

马绍下巴朝她肚子点了点,不屑地嗤了一声,枕头还是稻草?如此拙劣的手段,卑鄙到极点,“扮作孕妇?你这肚子是假的罢,衣裳掀起来我瞅瞅,即可能见分晓。”

绿莺连忙伸手护住肚腹,羞愤地朝他呸道:“你!无耻!淫贼!”

他无耻?果然贼喊捉贼,马绍懒得跟她废话,冷眼一眯,高声道:“哼,妖孽还敢巧言令色,看我刺你一个对穿,让你现形!”

他一抽手,将绿莺脖颈上的利剑收回来,手腕下压,手肘抬高,剑尖儿朝下,举高后猛地向她的肚皮刺去。

“住手!”

剑尖儿离肚皮一尺距离的时候,一声厉喝传来,马绍愣愣地停住手。

第96章

马绍往一边让了让,示意绿莺进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这回不用人吩咐,那些后来涌出来的护卫便全退了个干净,对门依然有两个兵士在守着,这屋只有马绍跟着她进来。表面上放心,其实也只是个形式罢了,这凶神恶煞的依然手跟长在剑把儿上似的,片刻不离,虎视眈眈盯着她,且还不放过她的脚,不知是数着她步子,还是怕她脚里藏暗器。

进了屋阖上门后,绿莺一怔,刚才下令免她被割颈的那人,听声音是之前的公子,明明是从这间屋子传出来的,这时却连片衣角都没见。不过,也无妨,那事告诉谁都行,左右她提醒到了便是。

见这炮仗跟恶犬似的瞪她,绿莺也不脸大就坐,就这么站着朝他说了两句话:“那金疮药不是金疮药,而是阿芙蓉,有毒上瘾刮骨削肉,时日久了,会丧命。”

丢完话,也不管这炮仗的狗眼又瞠成了牛眼,转身就要推门走。

“娘子且留步。”

一人话落,便从一圆柱后旋出,绿莺听了这声心念一动,好奇望去。

确实是所想那人,可这脸一红,她连忙垂下头,心内又羞又气。

这人到底懂不懂礼啊,怎么敞着脖领啊,衣衫不整的,对着自己这个外人,还是个女子,也忒失礼了。

哼,绿莺为自己的有眼无珠懊恼了一瞬,本以为是个带着仙气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人物,没想到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还是个轻浮浪荡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冯府最近极是热闹,门口车马往来络绎不绝,皆是来道喜的。因为,冯家老爷――升官啦。

至于为何升官,说起来仍是异族小王子那事。

过了这些时日,敬贞帝见国内没有异动,羟姜族内安插的细作也回报,羟姜王并没有开打的意思,便彻底放了心。他是极乐意不费一兵一卒,通过两国结秦晋之好,便能保持和平现状的。因此,可不就要有褒有奖,鼓励众位大臣家,也能使劲儿提拔出几个,将来能让与中原汉人审美有别的蛮子们魂牵梦绕的娇娃来。

冯元从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升到从三品的光禄寺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光禄寺卿确是个好缺儿,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宫中膳羞。说白了,就是平日管皇上及宫内各位主子的吃喝,大祭时准备上供给祖先的祭品,年节大宴时负责来宾的吃食酒水。总之,清闲得很。

而右佥都御史呢,是平日监察官员收没收受贿赂,及违没违反朝廷纲纪的事儿。虽说更加威风些,说句晦气的,跟黑白无常一样的本事,走到哪里都能将人吓尿了。可俗话说查案嘛,又不是定案,被查的人总有一半是真该罚,还有一半只真冤枉。所以啊,这位置,是真得罪人。

升了半级,活儿也轻松了,省心又省力,冯元也该似往常升迁一般,去与同僚吃个酒。

他也确实去了。跟督察院共事过的人,吃了个散伙饭。又与即将入职的光禄寺未来下属们,吃了个接风席。席间推杯置盏,好不热闹。一个个或羡慕或眼红,巴结逢迎的目光,让他烦不胜防。可他就是要高兴着,这里多热闹啊,比家好,家里冷清着呢。今儿啊,要不醉不归。

喝着鲜香四溢的状元红,怎么就跟萝卜泡的水似的,没滋没味。冯元一杯一杯全灌了肚,对各方敬酒,来者不拒。席上的大人们,个个面面相觑,奇怪着这冷面王,今儿怎么这么好说话嘞,不仅没端着脸,反而还笑呵呵的,端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想想也对,人家升职了嘛,是得乐呵。

夜要深了,冯佟氏后头跟着宋嬷嬷,主仆立在二门外,翘首等待。

不多时,轿子终于晃晃悠悠进了大门,须臾间便到了二门。冯佟氏连忙跟抬轿小厮打了个手势,让进正院,最终,将轿子停在了正房外。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将冯元扶下轿,他还在不断推脱着,声似洪钟地呼喝:“爷不回家,外头热闹,喝啊,再喝!”

见他一副眼珠子半阖不阖的,迷迷登登的,哪还有平日的稳重端方,冯佟氏噗嗤一笑,心道这还是老爷近年来头回喝醉呢,倒是跟当初愣头小子似的滑稽。她啼笑皆非地嗔了一眼冯元,好气又好笑,这才从三品,就这么高兴了,喝得人事不知,要是将来升到一品上,不得跟孙悟空似的,喝到天上去啊。

挥退一个小厮,冯佟氏拦下要上前的宋嬷嬷,自己接替过去,一手撑在冯元腰眼上,一手捧住他臂膀,温声道:“老爷,你喝醉了,还喝甚么喝啊,这都到家了。”

闻言,冯元越发将头摇得如博浪鼓,眼神迷离,口齿倒是连贯,连磕巴都不怎么打,极是认真地朝她说着:“不,不回家,家里有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专门气我。外头那些虚头巴脑的伪君子,都比她强,凭着利益你来我往的,谁也不吃亏。她呢,对她多好,也不入心,没良心,白眼狼!”

到了最后,就是哼哧哼哧赌气的样子,不知气的是自己还是他口里的那人。

这说的是谁,都不用猜,走了走了,还留个勾人魂的尾巴,绝对是狐狸精转世的!

冯佟氏的脸一半被檐下的灯笼照着,一半隐在黑暗中,饶是如此,宋嬷嬷也能感觉得出,她脸上的青一阵白一阵,恼怒之气仿佛也跟大风似的在脸皮底下滚动。心道可莫要吵起来啊,跟个醉鬼哪有道理可讲,太太可要稳住啊。

冯佟氏恨恨地瞪着无防备的冯元,他骂那狐狸精是白眼狼她高兴,可这又气又无奈,跟对待闯祸的宝贝一样没法子的嘴脸,是做给谁看?那李氏出逃四日,他面上不露甚么,喝醉了却还念念不忘的,纯属犯贱_,对府里说甚么李姨娘去乡下探亲了,过几日就回来,骗鬼呢.里小厮被派出去大半,难道是去种树啊。

冯元虽是喝得颠三倒四,可脑中仍有一丝执念不明,撑起了满嘴酒醉后的胡言乱语。

绿莺的离开,到底是她真的没良心,还是他确实对她不好,她才伤心了?他虽还恨着,可仍是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他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非常想知道。捏住身旁之人的胳膊,他瞠起眼帘,里头模模糊糊一片晕染,面前的人是谁?看不清。不不重要,肯定是局外人就对了,一定能给他个中庸的答案。

“你你说她是不是白眼狼,是不是对我不住,是是不是该打?不打是不是明儿就上房揭瓦了?”

冯佟氏手臂被他抓得生疼,他还不时大力摇着,一脸苦恼地催她回答。

答?答个屁!

这时候,甚么知书达理都没了,冯佟氏恨不得将平生仅见的所有咒骂全兜头喷冯元脑门上,再一口唾沫啐他个满脸花。

咬着牙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她霍地松开支撑他的手臂。

少了一头支撑,那一头扶着的小厮也没料到太太会突然撒手,冯元顿时一个趔趄,好悬没倒插葱一样一头扎进土里,冯佟氏在一旁默默观望着,冷笑一声,心里一阵解气。

顿了顿,她这才上前,扶着他进了内室,入了床榻。

冯佟氏与小厮合力将他安置着平躺下,小厮退下后,她瞬间感到,有冯元大剌剌撑在这里,屋里温暖亮堂了很多。

要不说屋子里有爷们和没爷们就是不一样,阳气旺盛,将这被灌进秋风的屋子也衬得不那么寒凉了。

望着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的冯元,脸颊红晕,呼吸声因着酒热气,也比平日大些,反而为他增添了几许亲切。冷不丁一瞧面上轮廓,褐色如起伏的山峦,可仿佛像是清减了,也不知是不是冯佟氏的错觉,毕竟如这般亲近的时候,太少了,寥寥可数。

若真的瘦了,该是最近有甚么烦心事罢。她不愿往那人身上扯,毕竟区区一个小妾罢了,值当甚么呢,还能让老爷起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矫情心思?呵,简直笑死人了。大约是最近官职变动,应酬得太多了,老爷本就不是个爱与人攀扯结交的钻营之士。

想了这一大圈,冯佟氏的心顿时又软下来,方才在院子里的不悦愤懑,也暂时烟消云散了。伸出手,轻轻探过去,覆在了那胸膛上。

感受着手下那颗心的鲜活跳动,她心内潮涌不绝,眼里忽地有些泛湿,他有多久没躺过这张床了,他与她又有多久没离得这么近了?

宋嬷嬷扫了眼醉酒的老爷,又望了望坐在床沿的太太,瞅这架势,还哪能不明白,她喜着脸开口:“太太?”

冯佟氏脸一红,竟忘了身旁还杵着一人,不自在地收了收手。

“嗯。”她到底久未经此事,在自家奶娘面前也不端着,臊着脸点点头,朝她吩咐道:“这里不用奶娘伺候了,你去睡吧,明儿老爷休沐,你不必太早来叫起。”

“哎哎哎,好,好。”

宋嬷嬷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颠颠儿地出了房门。

在外头阖上门后,她转过身双后合十,朝天上不断地前后摇摆手腕,虔心祈祷着:求神仙千万要给我家太太赐个小少爷啊。

第97章

屋内彻底寂静下来,冯佟氏默默地打量起冯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暗道也不必急着行事,左右煮熟的鸭子也飞不了。

心内刚喜津津这么念叨一句,就猛地一窒息。她不敢置信地伸手碰触了下自己的嘴唇,方才说甚么了?甚么叫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她为何会说起这样的话来?她与他是正经夫妻啊,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怎能如此悲哀?

难道,就只能靠着趁他酒醉迷糊分不清人,靠着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做一回夫妻?

想到这里,今儿得到这场契机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心头上无比失落。她忍不住质问自己,佟素娘,这么可怜卑微的索取,你这般高傲的人,也媳要?你出身世家,难道也要学那些粗鄙庸俗的狐媚子一样撒手段得宠?老爷不乐意亲近你,你就没爷们不能活?

没错,我佟素娘爹是尚书,外祖父是国公,虽不是出身皇家的天之骄女,可也是个千金贵族,《女四书》可没教你这些旁门左道啊,便是床笫上,也得守着三从四德,要从夫,哪有自己主动的理儿,女子该矜持该庄重啊。

收回抚在冯元胸前的手,冯佟氏吐出一口气,立直肩膀,仰起头,高傲得像一只孔雀。

可饶是心内起了傲气,手心一离了那炙热的跳动处,拂过空中时,一股冷气顺着指尖游到手心,又一路往上,窜到她的四肢百骸,又让她迟疑起来。谁不曾贪恋火光,谁不曾爱恋暖阳,又有哪个妻子不会贪求丈夫温暖的手掌和炙热的胸膛?她再是尊贵骄傲,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人啊。

李氏那个贱人都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挡在她与老爷中间,从今往后,她与老爷一定会重拾曾经的举案齐眉。

可是她又有些不确定,李氏没出现时,冯元便与她离心了,也再没进过这间屋子,这事与李氏无关,没了她,自己真的就能与冯元破镜重圆?

摇摇头,她又有些自信起来,怎么不能,若不是李氏这个程咬金,自己可能早就与老爷重修旧好了,一直以来老爷对她有多包容忍让,他不过是生她气罢了,气她当初心狠手辣,她改,她今后一定改,再不迫害王刘二人了。mht.la [夜夜小说网]等她怀了孩子,他们的隔阂一定会彻底消去。

只要她敢迈出这步,她与老爷就会不一样,明儿起来,一切都会回到原来。

望着沉睡的冯元,冯佟氏将手伸到他的颈间,一颗一颗解起了盘扣,心内止不住的喜悦,如火苗一样喷着热气,将她脸烧得通红,手也带了些微的颤抖,一排扣子竟是解了好久。

冯元舒服地叹了口气,胸前有双手在抚摸游走,带着一丝冰凉,热烫烧灼的身子瞬时如窝进了一汪清泉中。

熨帖的同时,久违的火气也被激发出来,他倏地出手,紧紧将那温柔的葇荑抓在胸前,在一声惊呼中,越抓越紧,眼睛未睁,嘴角却渐勾渐大,露出一个暧昧的笑。

冯佟氏的手猝不及防被制住,开始还有些忐忑,以为冯元彻底清醒了,后来感觉到那手间的摩挲,一划一划地犹如羽毛轻触,被撩拨地心砰砰跳,彻底沉没在狂喜中,抿着唇受宠若惊地望着那黝黑的手包裹着自己的,苍劲有力。

“是你么”

冯佟氏一怔,下意识望向冯元翕动的嘴唇上,疑惑地竖起耳朵低头凑近了些,轻声问:“甚么?”

“绿莺?”

冯佟氏没反应过来,正愣神时,那紧抓的手又施了些许力道,冯元的笑声晕染开来,终于清晰地传入她的脑中,像锤子一样凶猛:“是你么,绿莺?”

她嗖地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气血上涌,直直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鼻子。欺人太甚!他到底是真醉假醉,是故意装醉提那贱人的名儿,气她的么?

忍,冯佟氏告诉自己要忍,这是个罪虫,被酒泡了脑袋的糊涂鬼,她跟他争甚么气甚么呢。明知他瞧不见,她仍是勉强扯了个笑,她怕不这样说出口的话会生硬刻板。果然,嘴角扯开时声音也确实又轻又柔,朝他说道:“老爷,妾身是信芳啊,你”

“信芳?”

话还没说完,便被冯元打断,他呢喃了两声,突然回过神。眼珠子滚了滚,慢慢睁开眼,晃了晃脑袋,瞅着屋内陈设,疑惑道:“我怎么在这?”

冯佟氏忍着气:“这是正院正房,老爷不该在这?”

摇摇头,冯元放开她的手坐起身,捞起靴子就往脚上套:“我要回玲珑院睡觉。”

冯佟氏在一旁细细瞅着,见他眼内雾蒙蒙的,鞋也左进右进地穿不上,分明还是个醉鬼,却还心心念念回那破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家老爷被勾魂了呢。

她摁住他的胳膊,拦道:“玲珑院一个偏院,伺候的那个也跑了,老爷还去那做甚么?”

“我走了,你睡罢。”

冯元终于胡乱套上皂靴,抬腿下地,栽栽愣愣地出了门。

听见动静,宋嬷嬷好奇地出来探看,见老爷黝黑的脸颊上,颧骨间一片艳红,在这只余几只灯笼的黑暗中,依然尤为醒目。正歪七扭八地往外走,她担心着,老爷这醉得再一头抢在石头上磕死,瞅了眼扶在门框边的太太,见她冷冷望着老爷背影,却不发话。心道,这可真是冤家,她也不管太太眼色了,连忙喊来个小厮将老爷扶着,主仆两个慢慢蹭出了正院。

这厢,悦来客栈。

见面前的芯人面色带搵,祁云低头瞅了眼,才领会过来,顿时也有些面上过不去,脸上发热,白皙的脖颈如火烧云一般泛红。方才正上药间,突然有人来访,变故下才未来得及敛衽束腰。

此时也没心思再顾及这些汹处,他心中千回百转,想的都是这人方才嘴里的那句“那金疮药不是金疮药,而是阿芙蓉,有毒上瘾刮骨削肉,时日久了,会丧命。”

先是想着,阿芙蓉是甚么?再想到了,若这女子说得当真,那蔺大夫为何会极力向他推举此药,千叮万嘱这金疮药要日日擦用,是不知道这东西有毒,还是根本就是故意?

“方才匆忙无状,倒是在娘子面前失礼了,冒犯之处还望不要怪罪才是。还有,我们因着一些不便言说的苦衷,刀剑示人,让娘子受惊,实在过意不去。马绍,还不给娘子赔不是?”

得了令,那牛眼护卫一改方才跋扈,朝着绿莺是鞠躬哈腰,嘴里也是一叠的对不住,不管是真心假意,绿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先头本来还气嘟嘟的,见这贵公子竟然屈尊纡贵跟她赔不是,况他那面皮也是红透透的,带着抱歉,一脸真挚,世人都对美好的事物有着极大的包容心,绿莺想着这人出身想必非凡,又是受伤又是多疑的,想必也是有很多险恶经历的人。

再说,她阴差阳错敲了这道门,还真是不怪人怀疑,如此一说,她方才面沉气愤摆着脸子,倒是有些心思狭窄了。

方才那番功夫,绿莺彻底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被人怀疑。

既然牛眼护卫提刀质问她是受谁指使,那就不难猜到,这贵公子正被人追逐,当然是恶意的追逐。对门那间房,门口严守着护卫,而这道,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那贵公子既然是个招人暗算的靶子,那暗中躲在这间,将恶人引向有守卫的那屋,这招声东击西便能理解了。

按理说,是没人知道那公子藏在这屋的,也确实如此,绿莺根本不知。她敲门,从始至终,想找的,都只是牛眼护卫罢了。

当时,在楼下一番踌躇,绿莺还是决定出言提醒,动动嘴而已,就能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呢。她知道他们一定会住天字房,天字号房有好几间,她也是忐忑地跟上来,本不知道那公子住哪间,后来见对门那间门口带护卫的,便猜着,定是那间了。

她开始本想敲门,可又怵那俩腰插宝剑的冷面门卫,便犹豫了一瞬,想着该怎么与那二人说才好。忽地,方才那怪异的腥甜带苦的气从护卫的对门那间,便是此时站着的这间,传了出来,就是那阿芙蓉的气息。她便猜着,这间住的一定是那拎着包裹的护卫了,这才贸然敲了这间房门。

敲门时,对门那两个护卫的虎视眈眈,敲开门后,这牛眼护卫的剑光和如水涌来的几十人,为何这么大的阵仗,此时她也想明白了。

既然牛眼护卫提刀质问她是受谁指使,那就不难怀疑,这贵公子正被人追逐,当然是恶意的追逐。对门那间房,门口严守着护卫,而这道,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那贵公子既然是个招人暗算的靶子,那暗中躲在这间,万一有歹人上门,寻的也是对门,这招声东击西使得不错。

一切也只能说,全是个阴差阳错。

第98章

出了正院,冯元被扶回玲珑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打发了小厮,他张手张脚地瘫在床上,未几,动了动脚,难耐地皱起眉头,懒得睁眼,高声呼喝:“绿莺,给爷脱靴,脚捂得很,难受,伺候爷泡脚”

房门紧闭,一室静谧,他的话仿佛还带着回声。奇怪,其实只是少了个人而已,家具俱在,连个杯子都没丢,怎么会有回声呢?

之后,就只有更漏滴答滴答,昭示着这里的人去屋空,也愈加将他衬得孤清可怜。

呵呵,冯元嗤嗤一笑,想起来了,这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头也没回毫无留恋地飘然离去,他就是喊破喉咙也叫不来她的。抬起手臂,搭在额头,遮挡住那明亮的灯火,他定定地望着头顶床帏上的流苏。轻轻晃了晃腿,那流苏就如水一般摆动腰肢,袅袅婷婷地望着他,她要是也一直如这东西一般温温柔柔地伴在他身边,朝他笑,该有多好啊。

收起翘起的嘴角,他面色一变,猛地抬起身子,头颈离开床头,照着方才躺过的地儿就是使劲儿一拂。

那一对鸳鸯枕霎时便叽里咕噜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又顺势翻了几圈,须臾后,被桌腿阻挡住,停了下来。力气大了,其中一只经过没铺地毯的位置时,被坚硬的地表磕掉了个角。

冯元歪着头,愣愣望着那对木枕。这还是在南门宅子就用过的,一年,这双枕头,见证了多少个黑沉的夜,多少回缱绻相伴,多少次耳鬓厮磨。他深深一嗅,还带着她的发香。

所谓鸳鸯枕,不仅一只一只都刻着娇艳美好的鸳鸯,当初想必是一块木头,在中间刻了个大圆莲叶,再分成两半。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便是一副圆满的鸳鸯戏水莲花图。

可如今呢,两只木枕天南海北地一个躺在桌下,一个孤零零卧在柜旁,两瓣莲叶中间隔着一条又深又远的鸿沟,聚不上合不拢,此时更是仿佛长出了两只眼睛,正傻傻跟冯元对视着,嘲笑他的无能,鄙视他的窝囊。

一个个的,都蹬鼻子上脸,都要上房揭瓦,冯元气得脸通红,鼻子起起伏伏,撑得鼻孔老大,半晌忽然叫人:“来啊,将这死枕头给爷烧了,叫它瞪我,都给爷烧了!”

这厢客栈内,谈话还在继续。

祁云追问:“敢问娘子有几成把握,实不相瞒,这药还是稳妥之人制备的,要说他怀着异心,若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相信。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还有,娘子说这药对伤口没用,可我确实觉得擦过后,也不那么疼了,舒服得很。这又是为何呢?阿芙蓉又是何物,若真如此歹毒,为何从未听说过呢?”

“所谓阿芙蓉,古籍里有记载。汉朝张骞从西域带入,唐朝更有大食朝贡此物的记录。宋印的《开宝本草》中,还将此物称为罂粟粟,这后一个“粟”当蒴果解,罂粟,有花有果,如此说明,这东西确实是从罂粟花中的果实中提炼出来的。一直为药用,止疼麻痹,用时会萎靡嗜睡。”

见那二人不知其害,听到这里脸上仍是温和轻松,那牛眼侍卫隐约还眨了眨眼,不以为然的模样,绿莺这才往深了说去:“此物不同于鹤顶红等当场毙命的毒,也不同于一般的慢性毒,它最可怕之处能使人上瘾,上瘾后丧失心智,杀人放火、卖儿卖女,为了满足瘾头更是不惜断手断脚。毒瘾泛上来了,不知疼痛,只要你能给他提供那毒,他便会听命于你,从你□□穿过、为你肝脑涂地,不在话下。在毒瘾发作时,涕泪交流,哭爹喊娘,没形没状,丢人现眼,如狗一般卑微,如蝼蚁一般引人唾弃。”

祁云面色一变,咬着牙脸上腾起一片铁青。饶是还没确定那药真假,可这娘子描绘的一副惨状,也是让人胆寒切齿。

这时,绿莺话头一转,问起了他的伤势:“公子能否相告,胸前可是受了刀伤?伤口多深,受伤多久了?”

马绍心里也起了毛,赶紧替主子答了,倒是颇为详尽:“是剑伤。那剑是腰剑,薄如羽翼,我家公子倒是吉人天相,只是划到一层外皮,不仅没到古,也没见多少肉。这伤有近半月了。”

绿莺点点头,虽不是习武之人,也读了不少奇闻异志,常识还是有的,她沉声道:“这样的剑伤,若辅以金疮药,便是再普通的药,顶多九、十个日子便大好了。这都半个月了,想必那伤也是没愈合多少罢。”

祁云脸阴得如雷雨天,声却轻得如风:“不仅如此,伤口外圈还泛白肿胀了许多。”

他想到最近反常的瞌睡和迷糊,那药上了后虽解疼,却不管愈合,一一与这面前之人说得对上,哪还能稳坐,真恨不得立马折道返京,揪起那人襟口,质问他是不是真的。

这就对了,跟没上药一样,又浸了汗渍跟水,伤口愈发严重。绿莺经过方才房门外将她引来的那阵浓郁的腥气,再加这一番关于伤口的对答,原本在楼下还是九成的把握,此时也达到了十成。

最后,总结陈词,也是总结被那毒.药勾连后的一生:“长此以往,便会成为瘾君子。初始,嗜此如命,日渐消瘦,从常人到瘦削的面板,再到形销骨立的竹竿、皮包骨的干柴、没血没肉的活死人。最后,口吐白沫,抽搐而死。死状恐怖,张牙舞爪、眼珠暴突、口舌大张,死不瞑目。”

绿莺将所知的都告诉他二人后,被道谢着出了房门。

竖耳听着渐轻的脚步声,马绍一个旋身奔到门前,轻声开了一道门缝,眯眼望去,见那大肚妇人确实走远,继而下楼后,才朝对门的护卫点点头,关紧了房门回到祁云身旁。

“主子,这女人说得话可信么?”

祁云未答,静静把玩着手中茶盏,旋转、轻磕、倒扣,心里也如此一般颠簸翻覆。马绍越来越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主子可别再感情用事了啊。正要张嘴相劝,忽然听到面前之人开口:“先到山东再说。”

还甚么山东啊,差事固然重要,可没命了不是白图意么,竹篮打水啊。马绍脸一突突,正要抢白,又听祁云接着道:“一般大夫估计没这能耐,况且谁知此地有没有眼目。我记得舅舅早年有位挚友,医术高超,请他探一探这药,便能有个定论了。”

“三殿下英明!”马绍一喜,笑着道。

天上的云永远在飘动,世间的人也不会一成不变,即便你一直停留在原点,却控制不了他人渐渐乌黑的心。吁出口胸间浊气,祁云握紧双拳,终于下定决心:“蔺长真在御医院盘踞多年,你记住,今后,那里,不可尽信。”

回房后的绿莺,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做了善事,心内止不住地充实丰满。凭她一个小女子的微薄之力,竟能挽回一条性命,何等荣耀。

可当夜里躺在床上,一片安静之下,屋内黑黢黢的,桌椅柜面一个个仿佛是暗藏的人影,外头蛐蛐的唧唧叫声,也挥退不了她心中渐次浮起的恐惧。绿莺忽然后怕起来。

一切她都不了解,就去插手相告,显而易见,那公子一定得罪了人,她坏了别人的事,会不会有人来报复?那公子平白无故,怎么会在胸前受伤,还是剑伤。一般的大户人家,谁会带几十个挥大刀的护卫,便是冯府,能拿得了剑的,估么也不超十人,四品官员家尚且如此,那这公子家,又是何方神圣?

后背一片凉,被冷汗打湿,她定定望着房门,深怕一眨眼,便会有人破门而入,擎着大刀向她砍下。浑浑噩噩到天亮,绿莺听着鸟儿叽喳声,太阳暖洋洋笼罩世间,却又不那么怕了,救都救了,话也收不回来,便释怀了。

一早,那贵公子一行人便离开客栈,绿莺想了想,抓起那块玉佩去了就近的当铺。为表谢意,昨儿那公子将一块玉佩交到她手上,她百般推辞都没用,无奈地接了过来。这东西不像银两或摆件,贴身之物她一个女子倒不便收留。

谁想,那当铺掌柜的转了转绿豆眼,笑得狡黠:“这玉的水头儿不好,棉絮一团一团的,下头还雕了名讳,有主的东西本就不值钱。还有这中间的雕镂,雕啥不好,龙啊凤啊鹰啊,再不济是个大雁也行啊,怎么雕个鳖啊,这这也太胡闹了这样罢,五两银子,小娘子看可还使得?”

五两?唬弄人么?绿莺一把将那原形玉佩夺回来,细细瞅上去――确实不剔透,雾气盘旋,下方米粒大的地方刻了两个小字,重山,想必是那公子的字了。还有她止不住噗嗤一笑,这图案确实滑稽,是个摊手摊脚抻着长脖子的乌龟,这嘘虽有趣,可也太另类了。

“雕龟,当然是长寿之意了,五两银子,掌柜你欺负我小女子没见过世面?”

“那六两银子?”

哼,将玉佩收起来,绿莺头也不回地出了当铺,还是不卖了,五两银子对于她不算啥,可她不想便宜那无良奸商。

与单婆婆和刘伯用过早饭,三人继续往汴京而去。

天黑时,歇在了离汴京不远的一家客栈。睡一宿,明儿再赶上一晌午的路,便到京城了。

几人正吃着晚饭,忽然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这一路上牛啊驴子啊马啊,蹄子声嗷叫声抽打声,她都没少听,可不知为何,这一阵声音却让她不禁心悬了起来。

未几,一个护院装扮的人当先往里走来,绿莺撇头望去,霎时脸一白,那身衣裳是冯府家丁穿的!

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忍不住再往外一看,十几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当先的是德冒,再往前的是冯元。

第99章

他们貌似不打算停留,那家丁在柜台要着打包的干粮。[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这时,似有所觉,冯元眉间一跳,忽然抬起头往大堂里望了一眼。绿莺心一突,赶紧扭过头朝向墙壁,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露一丝异常,耳朵却竖成了兔子样,分毫不敢错过这一时刻门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未几,德冒得了吩咐,大步铿锵抬脚迈了进来。站在门口脖子打转,从左到右大致将一众桌面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顿在绿莺这桌。

咦?这背影有些熟悉,德冒径直走到绿莺跟前,想看她脸,却见她极力垂着头,颇为躲避的模样。

他顿时眼冒精光,心内也如点了火,噼啪噼啪往上窜着苗子,想着真是狭路相逢瓮中捉鳖啊。

恨恨地盯着面前这大肚妇人的脑瓜顶,恨不得瞪穿个窟窿。说来德冒可气死了,这要是自家的小妾,他非得一把掐死不可。本来他已在这李姨娘出走那日便带人骑马杀向孟县,谁料昨儿到了,果然一无所获。老爷不失英明,料事如神,这李姨娘不愧长得跟个兔子似的,一跳三尺高不说,还连着三级跳,这是要蹦到哪去啊?

正要遵老爷原定计划分头去往下几个府县时,接到从京城过来的飞鸽传书,这才得知老爷告假了,要亲自来逮逃妾。他连忙虎躯一震,主心骨越来越硬实了。

说实话,没老爷在,他便是遇到了这不省心的李姨娘,她若作死作活地打滚哭闹,他也是没法子的,手轻手重实在拿不准,老爷态度不明,嘴里刷刷刀子心里灌着蜜糖,到时候舍不得将气撒在这祸头子身上,肯定将他当出气筒。不过这下好了,老爷坐镇,他一切听从老爷的,也免得将来受了冤枉气。

脸上一层灰,头发里藏着一团一团的沙子,风尘仆仆折腾了这好几日。那日接了信儿,他便打马向汴京迎来,今儿到这客栈之前,也才与老爷汇合不久,这女人真是折腾死人。哼哼,女人嘛,就该温柔如水,老实本分,白日奶孩子,夜里热炕头,跟个野驴似的满世界疯跑,谁惯的你!

顾不上更多,手腕施力,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便是不敢逾矩,但让她略疼一疼也算解气了。德冒暗自加了劲道,手掌如铁一般捏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露了面目。

绿莺无力抗拒,与他四目相对。

这一瞅清楚,德冒大怔,半张的嘴颠覆了他往日的稳重,呈现出一脸滑稽的模样。两人大眼瞪小眼,绿莺的面上无波无澜,还眨着眼睛隐隐带着不解,心中却如小船行驶在波浪滔天的海面,有着前途未卜的忐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德冒仔细扫过面前之人的头脸,皱了皱眉头,负气似的刷地收回抓握绿莺的手,闷声道:“对不住,打搅了。”

他话一落,不再多看她一眼,只随意点点头,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一路往外走回到那堆人马旁,立在冯元跟前朝他缓缓摇头。

冯元嗯一声,意料之内,却仍是忍不住吐出口郁气,拽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伴着绳股搅绊声咯吱咯吱,将失望之情发泄在鼓掌间。

一声令下,几人翻身上马,狠劲儿抽打了下马屁股,一片黄土中,朝孟县绝尘而去。

直到外头被马蹄子蹶起的尘土落了地,绿莺才敢安心喘气,试了试鬓角,一片濡湿。

糊了一把脸,哆嗦着手将上头沾的眉毛大黑痣揭下来,又拿帕子将脸颊上抹的橘皮汁擦干净,顿时又从中年妇人变回了花样年华的娇俏娘子。果然还是杨婆婆目光高远,非要给她留下一摊奇怪的东西,没想到,今儿就派上了用场,救她于水火中。

惊魂未定地放下湿巾,绿莺想着吃食能压惊,刚要拾起筷子,就见单婆婆两人张口结舌地望着她,那模样如同见了鬼,估计还是个最吓人的无头鬼。也是,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男可变作女,二十的能打扮成四十的,并不是小老百姓能想象得了的。

“行走江湖,小把戏罢了。”

绿莺淡定且从容地朝他们笑了笑,说了句在武侠话本中常听的话,也充当了一回江湖侠女。

刘伯本来就老实巴交的,这回更老实了,使劲儿埋头扒拉饭,在桌下掐了大腿一下,告诉自己,不多说不多问,能不看就不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江湖有风险,入湖需谨慎,江湖中人更是惹不起。

“小媳妇啊。”单婆婆忍不住问起方才那遭,自己可别傻呵呵地惹上大人物啊。她刚才仔细看了,那马都是值钱的好马,毛都油光水亮的,四肢修长,后臀肌肉结实,鼻孔粗大,一喷气能把只鸡吹飞,这代表肺子好,能跑。这样的马别说多少银子一匹,有钱都买不来,这样的人家谁敢得罪啊。

“那位老爷是谁啊,为何找你啊?”她忍了忍,到底没将那质问的话说出口:你躲的就是他罢?

佣金还没结算,虽是忐忑,单婆婆也不敢将这小媳妇得罪了。

绿莺不笨,冯元的家世来历官阶,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尤其是经过了方才一番周折,她更要死瞒着,而且还要不显山不漏水地打消单婆婆的疑虑。

她伸出筷子吃了口菜,借着咀嚼的功夫脑子似风车一样快速转了起来。

绿莺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俩人,单婆婆一改两日以来的高冷状,抻着长脖子,恨不得从那半张桌子直接贴到她脸上,眼巴巴等着她开口,刘伯扒饭的动作也不自觉慢了下来,这下她更不敢怠慢了。

琢磨好说辞,她拧起秀气的眉头,一脸多愁善感开口道:“他叫冯铁蛋,也是个可怜人。少年时家穷,吃不饱喝不着的,后来有一日,饿得脑门直冒星星,魔魔怔怔地去了屋后,非要在一片枯地里挖红薯,跟牛一样犟,爹娘大伯兄弟姐妹是谁也拦不住啊。真是傻人有傻福,黄天不给绝路,生生让他挖出来一把上古宝剑。这不,就发财了嘛。”

刘伯不吃了,单婆婆也听得入神,不时唏嘘不时叹息,心潮一起一伏地紧跟着她的话颤悠。

绿莺也不知,他们对冯元是怜悯还是嫉妒。

她面上又带了些无奈忧愁,还有些迫不得已:“孟县不是有座山嘛,他在那山脚下有个庄子,还围了片马场,平日养些鸡鸭鹅、牛啊羊啊马甚么的,小有家财。不过啊,我倒不担心他还能追多远,上月因为在花楼与人争风吃醋,得罪了县太爷家的小舅子,早晚得下大狱。若不是怕牵累,我干嘛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往外跑呢。”

见这单婆婆被唬住了,绿莺抿嘴偷笑,暗地里又谢了谢杨婆婆,地瓜宝剑的故事也是极有用呢。

这厢,日夜兼程,冯元一行十几人于天快破晓时抵达孟县,与前几日先来的一众家躲合。

统共四十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可这孟县虽说只是个小城,但也住着几百户人家呢,瞎子摸象一般挨家挨户的房门敲下来,得敲到正月去。

问过人,德冒凑近,轻声道:“老爷,客栈有两家,咱们是分头去还是一家一家去?”

“你去罢,领二十人,分头去找,完事回到这里跟爷汇合。”冯元没动,只让德冒自己去,说到底他是对那客栈不抱希望。他自诩不是兔子,那贱人不可能老实等在这孟县守株待兔,若没猜错,不仅客栈,连这孟县也是人去楼空的。

见老爷恹恹的,德冒也是能体会一些的,领命后便领着人窜出去。虽没多大成算,可也不能过境而不搜,那就速战速决。

一片朝阳下,冯元面沉如水,负着手立在人声渐起的熙熙攘攘间,微微扬首,眯眼望去――头顶各家店铺招牌林立、幌子迎风招展。赌坊、面馆、成衣铺、药局、钱庄、染坊

忽地,他目光一利,将视线退回几寸,锥子一样盯着那片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幌子上的大字――大兴钱庄?

大兴,总号在汴京,全国通存通兑,中原最大的钱庄。冯府所有店面的盈余、平日嚼用的银两,都是存在这大兴钱庄。冯元冷笑一声,那贱人身上可是揣着银票呢!

招呼余下之人,分头去往这县城所有其他家非大兴的钱庄,都要问一遍,谁知那贱人会不会从大兴取出来银子,再存往别家呢。

冯元抬起头,冷冷瞥了眼面前的门脸,大步迈了进去。

不多时,他便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很显然,一无所获。掌柜的说了:大兴钱庄京城总号开出的银票,确实日日都有人来兑,可没他描述的大肚子美貌小娘子啊。

余下去其他家银庄打探的人也一一回转,皆蔫巴巴垂头。冯元心里仿佛堵着一团烧焦的棉花,呛鼻之气找不到出口,在他五脏六腑中上蹿下跳,烦躁得想杀人。

半晌,德冒也狼狈地返回,空手而归。

“你说,她应该不是一人罢,出门在外不可能不用银两,难道是别人来兑的?”在心腹面前,冯元眉心聚成了铁疙瘩。

要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深宅女子,头回出门,冯元先还担心着她会不会被人骗被人卖被人害,可此时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身旁跟着谁人?是男是女?想到一人,他忽地一窒,是吴清那个酸书生?

不对,那穷酸还在翰林院打杂呢。那是谁?表哥?倒没听说过,老家在大同呢,哪门子表哥会窜这么远来,到底是哪个奸夫?还是说是去哪里寻她的奸夫?贱人!冯元脑子乱了,心上如跑马,甚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浮了起来,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对于自家主子去钱庄打听的做法,德冒表示不理解:“爷,小的不明白,即便是李姨娘来换过银两,咱们知道了也没用啊。”关键是将人找到啊,那祸头子就算去过天庭,知道了又有甚么用。

冯元一愣,放下手,有些懊恼,果然关心则乱,做的都是无用功。

德冒想了想,“老爷,咱们让这里的县太爷出人罢。”

“不可,没私交,公事私用易留把柄。这样,你拿幅画,让县令招人临摹一些,将寻人启事贴在大街小巷,就说爷家里的人被拐了,让平日多加留意便是,毕竟咱们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德冒一惊,他还真有些看不起那祸头子,一个娘们还能升天了?保不齐已经遭遇甚么不测了呢。“不如让那县令爷派人罢,万一李姨娘真被拐了”

“她那样的,不坑人就不错了,还能被拐?”冯元气不打一处来,将他耍得团团转,哪是个省油的灯!

德冒拿着他的官阶牙牌,去县衙知会过,回来后,便见冯元跃跃欲试地调转马头,吩咐道:“爷直觉,她已离了孟县,走罢。”

这还有直觉呢?难道是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德冒摇摇头,回头吆喝一声大家跟上,拍着鞭子叱喝着马儿,紧紧追在冯元身后,一行人出了城。

第100章

夜里,绿莺又做起了噩梦,菱儿隔着一片迷雾向她伸着手,嘴唇翕动:“救我姐姐救我”

深喘了一口气,她使劲儿动了动肩膀,才挣脱梦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绿莺浑身虚软地躺在床上,外头的月光打在窗棂上,留下一片乳白的影儿,漆黑的屋内隐约能看清五指。

当初菱儿走后,她噩梦缠身,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那时候,心内突然出现两个人,一个声音恶狠狠说着:都是因为你,你要恕罪,要把这条命还给菱儿!

那时,她痛苦地揪着头发,求饶不已,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逼我了,我还,我这就还。

可每当这时,又有一道声音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你自己也不能轻易处置!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啊?

心肺间两道声音拉锯,将她的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冯府仿佛变成了一口烹肉的大锅,而她就是蒸煮间的一颗肉丸,身不由己又无力挣扎。绿莺很迷茫,良心的谴责、烫手的富贵,让她想躲避,终于,她决定,走罢,冯元、冯府,是你痛苦的源泉,他们是杀死菱儿的刽子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与他相亲相爱,不能在冯府中,享受着这带着血腥的荣华。

所以她逃了。

如今,远离冯府,心上好过了,噩梦却仍是源源不断,夜里睡梦中折磨着她。绿莺用两指环住手腕掐了掐,两指间相聚重合处更多,睡眠不足,瘦了。

哎,大约是又往汴京而来的原因罢,离这里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待离开了,便好了罢。

说起来,自从那日在马车中,回想了过往,与冯元的相遇相处和相离,感叹唏嘘的同时,也忽然后知后觉反应到他的精明与算无遗策。自己从孟县走,便是狼前头的羊,永远都在被追赶的路途中,谁知会不会因着大雨或修路而被追上呢。故而才改变原来从孟县到荆州的路线,转而折返京城后,再从其他线路去往荆州。

黑暗中,绿莺想到傍晚与冯元德冒的一场侧面交锋,虽成了虚惊一场,可此时想起来,也不免冷汗层层。她不禁大着胆子设想,若当时被认出来怎么办呢,被绑、被抓回京是一定的,那之后呢,冯元会如何处置她?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无论如何,冯元都不会真的伤害她。忍不住自嘲一笑,可能是凭借这个,你才敢这般得有恃无恐、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做起了逃奴?

说不出是鄙视自己的不识好歹,还是看不起冯元的心口不一,总之都过去了,她只盼着早些到达目的地,翻过旧的篇章,开始新的人生。(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心中无数种念头正交错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声响,像脚步声,很轻很慢,若不竖起耳朵听的话,是根本听不见的,更何况是在这夜深人皆睡的午夜。

绿莺看不见更漏,不知此刻是甚么时辰,但她感觉自己虽是一直做恶梦,但也是睡了好久,再加上窗上投下的月光,正是月亮又大又圆光最盛的时候,应该是在午夜过后不久,子时到丑时之间罢。

是有人去外头那大茅房如厕?怎么走路这么慢,想必是老妪或是老汉,拄着拐一步一步挪。绿莺听着这咯嗒咯嗒声,眼圈一烫,忍不住有些悲凉,待冯元将来白发古稀时,搀着他的又是谁呢,反正不是她,相隔千里,天涯永隔。

她下意识侧过头,往门那看去。她以为能看见一幅执子之手相携的夫妇背影。

绿莺住二楼,门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挂着油灯,夜里也亮着。

此时在昏黄的门纸上,一个个窗格组成的门窗中,渐渐浮现出一片阴影,如皮影戏一般清晰,一点一点透出一道擎着大刀的诡异人影,从一侧向另一侧缓缓飘过。

屋内漆黑,屋外打着灯,那人侧面的轮廓如照在琉璃镜上,看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眉毛、鼻子、下颚,那刀剑、刀刃,通过薄薄的一层纸,绿莺卧在床上都能感觉到那肃杀冰冷之气,凉风仿佛也诡异地吹向她的颈窝,激起她寒颤阵阵。

她愣愣地望着那道暗黑的头颈,下意识觉得这是又被噩梦魇住了,狠下心掐了下大腿内侧上的肉,紧接着鼻子一噤,嘶——疼!

她一惊,这绝不是梦。转过目光,回头再往门上望去,那里笼罩着一层暖暖绒光,哪里有人,仿佛刚才只是一趁觉。

绿莺闭上眼,决定睡觉,一定是看错了,夜里最容易胡思乱想,胆子小怕鬼又怕贼。沉下气,关上眼睛的窗,耳朵却比往日机灵十倍,她又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的怪异声响,咯——嗒——咯——嗒——

这是甚么声呢?刚才听时,觉得是老人家走路,可这时再听,又觉得不是。她形容不出来,平生未曾听闻过,真是脚步声?可又不像,起码不是一般的鞋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雨靴?也不对,窗户宁静,哪有雨水怕打声。再说,这脚步声慢得如老牛,夜里如厕的人,也不可能走这么慢悠悠啊,这可是深秋了,都有些冻手冻脚的了。

正不知是真是梦的当口,绿莺忽然听见一声尖细的呻.吟,是男人,本该粗哑的嗓子像是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状况,嗓子口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冒出的一句呻.吟,极尖极利,像是鸟儿的悲鸣,在空中被弓箭射到后吊直脖子缓缓下坠,那样的凄厉、绝望和恐惧。

绿莺蹭了蹭手臂,那里汗毛根根直立,忍不住又挠了挠头顶,头皮已经开始发麻,越想越毛骨悚然。

难道这是黑店?还是遭了恶贼?

她仔细回想,刚才那声呻.吟是受伤了么?是哪间房呢?像是离得不远,可又仿佛不近,因为她隔壁的一间住的是单婆婆,刘伯睡在底楼的通铺间。她另一间的隔壁不知住没住人,即便住了,她也不认识,不过听声音,应该不是隔壁那间。

绿莺脑子飞速旋转起来,打是打不过,但她知道,若遇到特殊状况,火灾也好,遇劫也罢,最重要是逃命,首先就得知道所处的地形。

这间客栈是三层,底楼是饭堂和后厨,还有店里掌柜和伙计的卧房,再有就是两大间大通铺、柴房,外头还有一栏马圈,都住了人。二层是二十几间人字号和几间地字号,三层是顶层,应该是天字号,可能还有几间地字号。

《水浒传》里孙二娘开的人肉包铺,当时她看了不觉得甚么,不过是话本子里虚构的趣闻罢了。

此时想想,若是自己的身子被一块一块肉割下来,再被搬到案板上用大菜刀猛剁,顿时一阵干呕。

绿莺分析,若是贼匪,寻的也应该是楼上那些富贵的,二楼这一侧都是人字号房,全是老百姓罢了,有什么值得抢的呢。故而,极有可能不是匪,这里是黑店!

到底该如何逃呢,她急得不行,将牙咬得死紧。悄悄起身,将鞋穿好,也不去收拾包袱,跟命想比,身外之物不重要。她凑在门前,顺着中间的小缝往外望去,眼前只有一根针样的视线范围,只能观察到正前方——灯光下,对门的房门紧闭,没任何异状,左右两侧就一点也看不到了。

这时,绿莺又听见几声稀稀拉拉的呻.吟声传来,这回的声音不那么尖锐,甚至有些瓮声瓮气,似乎是力气殆尽了,有一朝没一朝的哼哼着。这回她听清了,是从她右手边几丈远的地方传来。她估么了一下,大约与自己隔着四五间的房响起的。

细细听去,在那瘆人的声音中,还掺杂着另外一道偶尔响起的一阵粗喘声,像牛耕地的时候,很累,很费力。

绿莺侧着身子趴久了,大肚子压得小腿肚儿直抽筋,她换了个姿势,正当鼻尖擦过门缝时,一股血腥气直窜心肺,她顿时感到气血上涌,肚子里翻江倒海。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声啊,她两手抬起来,死死扣住口鼻,将泛呕的呜咽声硬生生憋了回去。腹内的酸臭又从喉咙口顺了下去,酸臭气却蹭地窜起,熏得她鼻尖泛红,眼眶淌泪,泪水不久就打湿了手背、灌进了衣袖。

手腕上沾着濡湿的衣袖,绿莺忍着难受,鼻尖避过门缝,大着胆子又侧耳听去。

这回,安静了许多,可却更让她惊骇了,那个痛苦呻.吟的声音没了,只能闻见剪刀剪东西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是剪布匹,很厚的布,毡布、加厚的棉布,或是北方人穿的棉袄棉裤。总之,很是难剪,她仿佛能听见剪刀的两翼被硬物硌到后铁片翻卷的声音。

不久,全都安静了下来,甚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就这么静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小声的咒骂想起:“娘的,白折腾了!”

这是贼还是这店里的爪牙,白折腾了是甚么意思?若是贼,绿莺知道,大约没抢到值钱的。那若是黑店,为何这么说,要的不就是人肉么。难道还挑人,折腾完还觉得不满意?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血腥气忽然浓烈了些,绿莺知道是有人出来了,她该躲,躲床下、桌底、柜里,再不济奔回床上装睡也行。可不知为何,是吓傻了还是好奇心,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的,她眼睁睁见到一道暗黑的身影从门前缓缓走过。

从那针样细长的门缝中,绿莺看见,那是个扛着大刀的壮汉,面容看不清,只知道衣着普通,没有甚么异常,走在街上不过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不会惹人侧目。可是那刀上的凹槽却让她忽视不了,她知道这叫血槽,此时更是名副其实,溢满了血,那血还顺着从上往下的方向,滴滴答答直砸到地上。

视线下移,她终于知道,开始听见那咯嗒咯嗒是甚么声了,就是眼前这双雨靴子,帮子高到小腿,也是打渔的靴子。

这时,那人突然停着步,顿在绿莺的视线里。

针样的一道光束中,他极缓慢地动了动脖子,眼睛往她这看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绿莺与他四目相对,那是张横肉纠结的脸,嘴略微歪着,不知道天生这样还是冷笑的关系,反正他此时是吊着一侧的嘴角在诡异地笑着,眼睛里泛着凶残的光,一头的眉毛高高挑起,参差不齐的长牙仿佛是从狼狗中卸下来的,惹人生惧。

第101章

那人虽与自己视线交错,可眼珠里却没聚光,绿莺以为自己被发现,不过是错觉。[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想必他也猜不到这时候还有人没睡,只是随意地往这里瞅了一眼,又往他右手边那间瞥了瞥,见没甚么异常,便目不斜视地缓缓下了台阶。

屋里有东和南两道窗户,绿莺快步走到朝南的那面,这里也是正对客栈大门的一扇。轻轻拉开一道小缝,她窥到那人出了大门,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马匹,骑马往远驶去。她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不知通往何方,万幸不是京城。

对于之前传出怪异声响和血腥味的屋子,她虽好奇,却不敢出门去探看,心知远处那间房里的人凶多吉少,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挺过去,就这么半睁半阖着眼睛迷迷糊糊混到了天亮。

“杀人啦――”

天刚破晓,一声划破天际的嚎叫响彻整座客栈。凌晨时的公鸡打鸣都叫不起来浑身酸软的赶路人,这破了嗓如裂锣般的一声却让众人如诈尸般,一个个腾地挺起身,套上鞋就刷刷地窜出了门。

有看热闹的、骇怕的、奇怪的,更多的是不以为然――以为人是鸡鸭鹅么,说杀就杀,谁信啊,哪个龟儿子瞎嗷嗷。

绿莺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伙计来送水,她便也顾不上洗漱,打开了房门,迈出一脚往右边出声处望去。撞见单婆婆也正好探出头,见了她忙几步凑过来,指了指一圈人围着的那屋子,小声跟她说道:“你看见没,一堆人聚在那间,听说死人了,挺惨的。”

见绿莺要过去,单婆婆忙手快地拦下她:“小媳妇别看了,听说肠子都被掏出来了,怪吓人的。”

朝单婆婆勉强扯了个安抚的笑,绿莺拨拉开她的手,朝人堆那里走去。

众人虽看热闹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瞎猜,可谁也不敢离得太近,地上一片红红黄黄,被开膛破肚的人整个肚腹开了个脸盆样的大洞,一堆大的小的杂碎撒了一地,一股酸气充斥着整个屋子,味道重得直呛眼睛。[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不远处,地上躺着一枝被血染红的白莲花,看起来眼熟得很。

“白莲教又杀人了。我在广宁卫就听说过一个被杀的,也是这样被掏了肚子。要不是这整整齐齐的口子,还以为是狼掏的呢。啧啧,残忍呶”

“当然不是狼啊,大门都关着,狼还能进来?那得成精了罢。再说这剪子狼会用?这是个甚么仪式,还是得罪人了啊?把人折腾成这样,跟掘人祖坟也不差啥了,深仇大恨也不知怎么结下的。”

三人成虎,谁知真假,真假也不重要,枯燥的旅途中这不过是一段谈资解闷的罢了,唏嘘一句便该干啥干啥,反而还庆幸自己不是那倒霉的。

那人破了的腰身一边,瓢了的剪子上头有干涸的血迹,时辰久了,呈现出一种深暗颜色。绿莺看了一眼便趴到一旁楼梯口干呕,她是连杀鱼都没见过的人,更别说此时这直白得不能再直白、清晰如雕刻的一摊陈尸。

离得不过几丈远,肉皮仿佛只是层轻易便能捅破的窗户纸,而里头的五脏六腑只是一场赏花会,如此轻易便可直观!

绿莺忽然有些茫然,她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他们嘴巴开阖,一个个面上表情各异,像在唱着一出精彩的大戏,锣鼓喧天,让她不知身处何方,此时又是真是幻。

她无力地瘫下手,想问问老天爷,这就是人命么?人死如灯灭,那之前又算甚么,这么轻而易举便收回去,之前的都白活了?反正早晚都有一死,活着到底有甚么意义?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到底是为谁活、为了甚么而活呢?

人的性命如叶般脆弱,却能被轻易剥夺,愿死者能往生罢。

回房后,绿莺一直在思索,那死尸旁留下的莲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还有那些人嘴里的白莲教,是邪教么?说起来,这名字也耳熟得很。

总觉得漏下了甚么,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那场惊悚中,她与那凶手隔着门一尺之距,她也将他外貌看了个彻底――那是个壮汉,滴答滴答的血将地面溅湿,一双高帮水靴迈步间,留下几对血脚色印。再往上看,是粗麻布的长裤,深蓝色,很普通,腰间一个结扣,衣摆被撩起系在那里。继续往上,肩膀扛着血染的大刀,手臂肌肉纠结,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枝逼真的莲花,没有枝干,如观音大士座下的那朵一般。

霍地睁开眼,绿莺额上冒汗,如一口气走了几里路一般粗喘,可心内却是喜悦不已。她总算想起来了,夜里惊惧之下,未将那凶手肩头上的刺青当回事,当时那人身上一处一处的煞气中,这温柔的白莲反而容易被人忽视。

此时一想,身上刺着花,杀了人后又留下花,确实诡异。

那么,这所谓的白莲教,到底为何如此残忍地取人性命呢?死的那个看起来也是个普通人,求财不对,难道是泄愤?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下白莲忧,是有恃无恐?

热闹再是好看,客栈里也是死了人的。人人都觉晦气,深怕沾染上脏东西倒霉一辈子。还不到晌午,客人已走了过半,剩下的也在陆续收拾行囊,再是不信邪的、疲累不想走的人,也不想再留了,因着掌柜已让人骑快马去所辖的京城顺天府报案了。

按照脚程,不及天黑便会有衙役和仵作到场,照例问询,排查可疑嫌犯。都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的人物,甚么腥的丑的都听闻过,对于官府不会倚靠只余却更存防备,万一人家抓不到真凶,拿无辜之人充数怎么办,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进了牢可就轻易出不来了。

掌柜急地团团转,可又没本事拦着,一拦就挨揍,挨揍也拦不住,到时候人去楼空,他怎么跟官府交代呢?这些人中没准就藏着凶手,到时候会不会治他一个包庇杀人犯的大罪啊?他忍不乱猜疑起来,恨就恨在这里处在的地儿,永川与京城之间,不沾边不挨道的,平日没啥,一出事连报案都得跋山涉水。

刘伯与单婆婆已自发收拾好包袱,前后聚拢到绿莺这屋,催促着她。

绿莺是有些犹豫的,既然她算半个知情人,虽没亲眼目睹,也从始至终清楚一些,最重要的是她见过那凶手的模样,帮着拟个画像也使得的,就这么拍屁股走掉,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惨死之人。

瞅了眼面前的二人,他们一定见过许多世面,她好奇问道:“白莲教到底甚么样,难道他们真有邪恶的祭祀,或是练甚么邪功必须要用这么恶心的法子杀人?”

真是无知者无畏,刘伯纠结着眉毛,脸都冒苦汁了,无奈劝道:“小媳妇,咱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知道那些做甚么呢,跟咱们又有甚么关系呢,知道多了绝对不是好事。”

“咱们快走罢,你以为官府是甚么好东西呢,官官相护、官匪勾结,要不怎么这里死个人,那里死个人。你没听方才他们说嘛,去年广宁卫、宁夏卫,这被掏膛的不是新鲜事啦,这还是咱们听过的,没听过的呢,那么多地方,谁知道死多少了,这么嚣张地杀人,为啥还没被抓呢?”

单婆婆一脸神秘,意有所指地朝绿莺小声嘀咕:“没准这白莲教就通着天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听说那些查案的都有任务,每月得破多少案,无头案就找人顶包,有权势的杀人了,还能狸猫换太子呢,被斩的根本不是真凶,那些王爷侯爷家啥的,杀了人照样外头有滋有味地逍遥着。”

这点绿莺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到底同不同罪,被蒙骗的永远都是最底下层的老百姓。她起身开始收拾,用过午饭后便赶了车离开。

这回的车跑得快了些,绿莺一手捧住肚子,一手紧抓窗框,一直颠簸到傍晚,才抵达汴京城。

皇城脚下,抬头望着翘着角的屋檐和斑驳的墙壁,夕阳将他们染红,又带下来一片阴影,市井糟杂,宁静祥和间掺着熙熙攘攘的纷扰,治安好,民风好,这是座快活城。

只是离了短短几日,绿莺却生出了些许陌生。说起来,她十四到汴京,如今也十六了,两年过去,却从未在这里找到过归属感,总觉得自己既然是棵浮萍,就随波逐流地咬牙挺着,在面对刘太太的苛待和之后与冯元相处的所有不如意时,从未想过去改变、去颠覆、去推翻。

她被欺负被羞辱,虽难捱却也觉得可以忍,可人不是应该为自己活着么?她无父无母,没有牵绊,为何要去委屈,为何要去受罪呢?

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不明了,而是好不容易明了后,却没决心去做。她是幸运的,及早拽回命运的缰绳,转过命运的齿轮。跟着心走,便是自在。

放下轿帘,绿莺决绝地收回视线,过客匆匆,她不过是这偌大汴京城里飘过的一粒沙罢了。

第102章

绿莺在汴京不敢多加停留,虽有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但那是没别的路好走的情况下才不得不如此。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十条路里任选一条,被找到的可能性只有一成。可放着另十条不选,盲目自大非要赌一把,蜗居在敌人腹下,那危险就是五成了。

三人赶着车,从东门出去。绿莺收好羊皮地图,已将前路摸好,一路北上,东北角就是隶属于永平府的蓟州镇。穿过蓟州城门,再往正北方向走到大宁卫,大宁的东北一方便是荆州了。

这时,车前的刘伯笑着扬起了嗓子,颇为遗憾地说道:“到钟翠山了。可惜了不是晌午,要不小媳妇你还能上去拜拜。”

闻言,绿莺浑身僵如大石,冷汗珠子哗一下从毛孔中陆续窜了出来,脑门、脖颈、后背、膝窝,顿时凉飕飕的。

钟翠山!在这里,她与菱儿被劫,侍卫无一生还,菱儿远嫁草原。凶徒虽已被那小王子打下山崖,可她一回想,依然觉得凉风阵阵,血腥味也仿佛一点一点顺着门窗蔓延进车里来。

绿莺的手死死抠住身下座板,胡乱摇着头,隐约夹着呜咽冲口而出:“刘伯求你,走,快走!离开这里!”

单婆婆被她面上的狰狞吓了一跳,往后靠了靠,大张口舌地瞪着她。半晌才讷讷道:“小媳妇这是咋了,快缓缓,可别弄惊了胎气啊。”

马车飞驰,不久便将钟翠山远远抛下,直到山尖都看不见了,绿莺才惨白着脸放下心。

永平府辖内的蓟州镇离京城不远,走快点三两个时辰便能到。

刘伯回头问询了绿莺一句身子可还行,便将鞭子挥得更狠了些,打算赶着到蓟州城外。那里茶寮有人,在那里窝一夜也比在路上睡下强,赶路最忌在荒郊野外停留,只要人不困马不乏,车子最好不要停,谁知你是不是已成了旁人眼中紧盯的肉呢,在这乌漆墨黑的夜晚,没准就有好几双眼睛看着你呢。

随着天越来越黑,风也越刮越硬,三人风尘仆仆赶到了紧闭着门的城下,要过几样吃食后歇在了茶寮中。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往日所追求所在意的,名利、享受、佳肴、陈酒、美人,都成了不媳再看一眼的浮云。而且,胆子也会变成一座山那样大,心会变成石头一样硬。曾经,绿莺整日被愧疚与梦魇折磨,这才冒死选了逃奔之路。

可此时,远离汴京,望着冯府以外的深远天际,即便是深秋,感觉风是那么轻柔,黑暗中昂藏的树也比冯府的茂盛。[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一片生机勃勃下,全是希望,绿莺的心又回复到曾经的绵软,她开始会怕、会怖、会胡思乱想。

黑暗总会将一切未知放大,她有些躺不住,不时会掀帘往来路瞅去,昨晚的凶手,是真的没看见她,还是没打算杀她?那会不会反悔,又追杀过来灭口?紧紧盯着那黑黢黢的一条官道,她偶尔会错觉那里会突然杀出一人一马提着大刀淋着血的身影。

所幸冲破黎明前的阴沉,天明后,这种惧怕便淡了,等一路辗转到了大宁卫时,绿莺便觉得彻底安全了。这里设置了都司,为边防要塞,重兵把守,那凶手想必不敢来。

算算日子,今儿已是八月二十五了,离她出走时过去十日了,不禁惆怅想到:冯元还在找她么?他去了孟县,扑空后,是认命折返地放弃,还是誓不罢休地寻觅到底?说到底她是有些愧疚的,他公事繁忙,还为了她苦费心力,想给他去封信劝说,又怕暴露来历,也只能祈祷过些日子他能死心了。

绿莺是打错了算盘,冯元一点都没死心,此时正在心里将她唾骂个不停。

出孟县时,打发其他人走其余路线追,他与德冒领着十人到了济南,穿过脚下这条黄河便能直达山西。

一行人默默候在身后,眼前河水湍急,被吹到脸上的泥水珠冰凉土腥,冯元仰首望向远方,那里船只零星遍布,渐行渐远,最后如墨滴的黑点,慢慢消失在水天一色的际线中。

因流经之地是黄土风蚀地貌,一年又一年,让这泱泱河水从里到外都透着浑浊和稀释,仿佛滚浆一般沸煮着艘艘舟船,左.倾右晃的摇摆间以为是贪心的吞没,其实是助你一臂之力的远航。大风将那些招展的白帆鼓吹地呼呼作响,让人在这浩瀚间心悦诚服。

站在岸边,夜色深沉,德冒看不见冯元的面色,嘴上却仍是尽职道:“爷,你是不能坐船的啊。”既然在皇上面前说过的话,即便再假,这一辈子也得守住了。

冯元顿了半晌,身形稳如泰山,心内是真的起了烦躁。本以为胸有成竹的事儿,此时却是一无头绪,那贱人将他脸抽得呱呱响,是真恨不得捏死她。她坐车,他骑马,这一路飞驰电掣的,好马都不禁口吐白沫了,怎么就是追不上呢?

哼,他冷笑一声,即便你狡兔三窟,我也知道你老巢在哪。

一挥手,冯元顶着眉宇间的死疙瘩,毅然道:“无妨,夜里没人注意。快走,今晚顺风,一路西下,明儿晌午便能抵达大同府。”

那厢如无头苍蝇乱撞,这近北寒之地却一切正朝好的方向发展,唯有一样难熬。

自从头几日见过那具被剖腹的死尸后,绿莺便开始了孕吐。七个多月的身子,从前拢共都没吐过几回,这两日却将她折磨得面色惨淡,处处无心顾及,举止样样都是凌乱。镇日浑浑噩噩,头发没力气梳、行囊没工夫理,撑着一脸憔悴再也没多余心力赶路。

单婆婆让刘伯去买了酸角杏脯甚么的,她吃了也是暂时压住酸气往喉头上拱,饭菜上却吃甚么都没味。

“小媳妇啊,你不吃行,可孩子不能饿着啊。要不你挺挺,这鸡丝你就把它当成龙肉,便是唐僧肉也行啊,咬咬牙囫囵着就吞下肚了。”

单婆婆端着一碗鸡丝面正苦苦诱绿莺张嘴。她们此时歇在一间客栈的客房内,打算在这大宁卫停留两日缓缓劲儿再走。别说绿莺一个孕妇了,便是刘伯他们两个年纪上了些的,这一路奔走,也是咬着牙鼓着腮帮子坚持下来的,要不是拿人钱财替人出力,谁也不会这么赶路,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甚么叫味同嚼蜡,将白蜡烛红蜡烛捣碎了,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干柴、粘牙、不甜不苦亦不咸,滞涩、油腻,咽肚后再搜肠刮肚地原封不动吐出来。绿莺靠在床头,浑身无力,手脚发虚,由单婆婆一筷一筷地喂着,眼前忽然模糊,滴答一声,水珠落入碗间,冲散了一处浮在汤上的油花,四分五裂。

单婆婆好笑地摇摇头,“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像老母鸡下蛋呐,屁股一拱噗一下就出来啦?再说了,人家鸡生孩子没准也难受着呢,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就像咱们难受,老虎也是不知道一个样。熬一熬,熬过去就好了。你这还不算啥呢,真正生的时候才是最要命的。”

之前的杨婆婆孤家寡人,性子飒爽顽皮,这单婆婆寡言且多疑,倒不像是一个四海为家之人,绿莺猜她应该在孟县或哪里有夫有子,直接问未免惹人伤心,万一这婆婆也是个没子的呢。“婆婆,生孩子是不是很疼?”

“那当然了,从你身上掉下一块肉,你说疼不疼,薅根头发还要皱下眉头呢。疼也因人而异,有那孩子脑袋大的,或骨架长的,那就不好生。还有那胎位不正的,可遭老罪了。还有孩子耍赖不出来的,生了几个大夜才算完。不过啊,记得我当年生完的时候,那叫一个舒爽,孩子被提溜出来的时候,仿佛自己便是那孙猴子,身上的五指山一下子就飞走了,那一瞬间轻飘飘地别提多自在了。”

绿莺抿嘴笑笑,这婆婆一提到儿女,脸上便开始洋溢着春光,顿时一张冷漠寡淡的脸也如杨婆婆一般,鲜活了起来,让她不自觉想去亲近。

正是晌午近正午,日头还足着,穿过窗棂打在地上几束光柱,尘埃飞舞,她打了个哈欠,眯着困乏的媚眼儿,糯声糯气道:“婆婆,我想睡睡,晚上的时候叫我啊。”

接着又轻拍了拍肚子,笑滋滋朝单婆婆娇声道:“不能睡过去了,我要喂这小东西吃饭呢。”

更漏嗒嗒声中,地上的光影越来越淡,外头高挂的太阳也渐渐下山,夕阳红遍华夏。单婆婆见时辰差不多了,轻轻走到床前,弯腰往绿莺那一瞅,忍不踪嘿一笑,心说听自己的就对了,歇一歇好罢?看着脸蛋红扑扑的,跟苹果似的,小媳妇气色还从未这么好过呢。

坐在床沿,她怕吓着绿莺,不敢大力,只在肩头轻轻推了一下。

可就这么一下,便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绿莺本是侧身而卧、一腿伸直一腿蜷曲,被这么一施力后,咚地一声身子如无主一般,往墙那侧一压,瞬间变作平躺,双腿也绷直在床榻间。

怎么睡这么死呢,小媳妇这些日子不是惊醒便是难眠,今儿睡这么深本是好事,可单婆婆却觉得不大对劲。低头凑过去,几乎要脸贴脸了,她才反应过来,这脸蛋哪是气色好啊,分明是跟煮熟了的红鸡蛋一般,直往上冒热气。还有那鼻翼翕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跟马响鼻似的,这是病了?

单婆婆伸手探了探绿莺额头,奇怪,没烧啊。她抓出绿莺的胳膊,想去碰手心,这一瞧,顿时吓了一跳。这小媳妇那手成拳攥得死紧,骨节都青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握住绿莺的肩膀,轻轻椅,急着喊她醒醒。没想到绿莺忽然微微张开嘴,一张一阖地胡乱呓语起来。

脸渐渐泛起青气,被上下眼皮紧包的眼珠滚动不停,单婆婆看得有些怕了,朝门口大喊道:“刘哥,去请大夫来――”

刘伯踢踏进门,问道:“怎么了?”

单婆婆指了指绿莺,气急道:“人命关天了,你还磨蹭,赶紧去啊!”

刘伯一脸为难:“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街上都戒严了,官府贴了告示,老百姓不能走动啊。此时这五步一兵十步一士的,便是我长了翅膀飞出去,人家大夫也不敢来啊。”

单婆婆无奈了,看着脸色越来越淡、嘴唇越来越乌的绿莺,她忍不住湿了眼眶,唏嘘摇头,这小媳妇的命也太短了啊。

第103章

李家已从泥糊的破房子换成了砖瓦四合院,刚粉刷过的门漆有股刺鼻气,几丈外便能闻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自从将李姨娘卖给刘家后,这李安为了继续给儿子筹钱治病,又去赌坊转悠。还别说,这回手气翻过来了,赢了不少银子,儿子的病治好了,房子也扒了重盖,日子如今过得颇为顺遂。”

到了大同府后,一大早德冒便去四邻打听,此时一一报给身旁之人。

几人立在巷口处,望着前方那紧闭的李家大门,冯元抑制着心内的波澜起伏,成败在此一举。虽感应不到那贱人在这所房子里,可他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他可是在都察院待过的,深牢大狱也下去见识过,审人的手段有的是,任她是孙猴子,也翻不出爷的五指山。

这时,传来一阵欢快的逗弄声,对处巷口走进来一人,脖上骑着个手举风车身板高壮厚实的孩童,摇着歪七扭八的步子在逗着头顶那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响彻整条小巷。冯元身子一定,眯着眼睛细细望去,只觉得这汉子有些眼熟。

而立往上的年岁,虽显老迈了一些,却仍能瞧出是个相貌极佳的俊人,想必这就是绿莺的那个爹了。果然,那汉子一步三颠儿,在那新漆院子外落定,敲开门后,便笑呵呵地转身进了去。

想起绿莺说过那小儿不像是她亲弟的说法,冯元原来还不以为然,如今可算见识过了。那汉子瞧起来当年怎么说也是个俏书生,要不然也不会迷住出身书香世家的绿莺娘。再看绿莺的长相,也是随了父母的。可那半大孩子,国字脸馕饼似的凹样五官,丑得不能再丑,分明是个出了岔子的。

冯元沉默半晌,冷冷一笑:“哼,日子过得好了,也没说将亲闺女赎回来,倒是对着个无关之人呵护宠溺,这小子如今也是八.九岁了,还让他骑在脖子上呢,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是越说越气,牙齿咬得咯吱响:“对亲女弃如敝履,却硬把顽石当珠玉,世上哪有这样的爹,简直畜生草包一个!”

德冒低下头,不敢接话,心道爷你到底是揪人来了还是打抱不平来了啊,告假可是有期限的啊。[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还有啊,他是真希望那李姨娘的爹能将她藏好,最好送去山洞里,可千万别被老爷找到。

哎,老爷从前多洒脱的一个人啊,自从有了那李氏后,气也多了,嗓门也大了,这些日子更是黑了也瘦了。好不容易升到从三品了,还没等上任呢就开始告长假了,皇上该怎么想?仗着才立功,就开始抖起来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玩猫追耗子的把戏,闹得人仰马翻的不消停。

老天保佑,希望那根祸头子再也不要出现,还老爷和冯府一个安宁罢

叩叩叩――

“谁啊?”

大门从里头被拉开,一个二十如许的妇人出现在眼前。冯元负着手,垂下眼皮皱眉打量她――脸上敷着厚粉,眉眼倒是尚可,鬓角却别了一朵不伦不类的鲜艳大红花,艳粉的夹袄盖过膝处,腰身绷得极紧,将上围胸乳挤得如两座驼峰,胯骨犹如澡盆一般宽大,膝下露出一截浅绿绸裤,绣花鞋尖尖的头,这脚估么还不到三寸呢。

艳俗的可以,哪里像良家,跟花楼鸨儿有地一拼。

在他打量的同时,李穆氏也将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将冯元的底探了探。大同府不算小地方了,她也是有些见识的,这众人簇拥着的贵气爷们,哪是普通百姓,她一眼便扫到他腰上挂的牙牌。

好家伙,这还是个官儿呢。她不识字,上头的职位名姓看不懂,可那质地,不是乌木不是兽骨,是象牙霸乖,怎么说也是个知府老爷往上的身份。

莫非是有人在无意间将她的美名传扬出去,引了这贵气老爷登门相看?李穆氏心里乐开了花,暗地想了想,是哪个相好这么开眼,替她铺了这么一条好路子?不管怎样,她可要好生周旋着,得了这大人的欢心,抬回家当个偏房这一辈子可就妥了。

德冒愣愣地望着她,不明白这妇人一脸臊红忍笑,跟捡了钱袋儿似的,高兴个甚么劲呢。

“民妇见过大人。”李穆氏挺了挺胸,拧着腰胯满是风情地福身下拜,羞涩地垂着头,偏了偏脖颈,将那多大红花冲着冯元,出口的声音转了十八道弯儿,又浸了十八罐糖,德冒一个激灵,有些了然。他脸色古怪,垂头憋着笑。

李穆氏半身下蹲,还等着被人扶起呢,谁知冯元只冷冷瞥了德冒一眼,也未理会她,自行饶过后,大步往里走去。

泄恨地暗甩了下帕子,李穆氏别别扭扭地起身,跟在一行人后头,趁人不备偷偷解开颈间一颗盘扣,又拈着领口往下拽了拽,才进屋殷勤地备茶。

冯元左右打量了下,这是个一进的院子,没后院,只有一厅一正屋一灶房一柴房,跟左右各两间厢房。一掀后摆坐下后,朝德冒使了个眼色,几个家丁便四散而去,门扉声不时传来。

怎么不对劲呢,跟贼似的找甚么呢?李穆氏有些迷茫,不是来瞧她的么?怎么也不瞅她呢,还有搜屋子到底干甚么?

“大人,这是”

冯元甩开她攀上胳膊的手,嫌弃地弹了弹被摸到的袖处,眉眼不抬,问道:“绿莺呢?”

李穆氏眨了眨眼,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名字太久远了,想了一圈绿莺是人还是鸟、是男还是女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那便宜继女。

也没多想,她下意识回道:“她不是在汴京么?”

相公当年卖她时,那姓刘的太太说她是汴京人啊。

冯元一声嗤笑,忽然抬起头与她视线相对,紧盯着她的眼高声质问:“绿莺是我家逃奴,这月十五出走,本家在这大同府,你跟我说她没往这里来?”

孩子的哭闹声在东厢房响起,被人安抚了几句渐渐安静下来。

一人突然奔进来,呼哧喘着插嘴道:“这位大爷明察啊,咱们可跟她没一文钱的关系,早就不是父女了。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可别来找我们啊。”

“放肆!甚么大爷大爷的,这位可是大人。”

李穆氏一气,呵斥他道。真是穷汉子,上不得台面,绝她丢脸。瞧瞧,不怪她看不上他,这两个一比,一个天一个地,一条挺胸抬头的龙,一条哼哧个没完的虫,丢人!

李安讷讷地瞅了眼冯元,倒是恭敬惧怕了许多:“草民真的没对大人说谎,全是实话。”

顿了顿,怕人不信,他又举高手支愣着四根手指头:“小人发誓,要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李安心里可真是死的想法都有了,一辈子没见过官的小老百姓,这大官竟来自己家了,还是兴师问罪的,这闹的甚么事儿啊,倒霉透了。本在屋里哄儿子玩,听到大门被敲响,还以为是邻居呢,谁知不多时便有一些人高马大之人不客气地踹门闯进来,又是翻床底又是拉柜门的,将屋子扯弄得跟狼掏了似的,这是来白日行抢的大盗么?

待听了厅内说话声后,他才彻底明白过来。真是气煞人了,绿莺那小娘皮还敢做逃奴,向天借的胆子,他要知道她这么不省心,当初生下来就该摁缸里溺死。

冯元仔细观察他面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犹是试探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信了?据我所知,你是她爹,她亲娘早已不在,世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不投奔你还能去哪?”

李安都想哭了,啪啪拍着大腿,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可恨死绿莺了。

咽了口唾沫,他望着面前这大人,一脸真诚,还真是不似作假:“哎呦,大人不知,其实小的对她不好,她在我这没享过福。当年将她卖了,她肯定长心眼了,怕回来再被卖,哪还能回来呢,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于李安说的话,冯元是信了,信绿莺不在这里。可听着他的话,却反而更气了。无理搅三分,若心神被蒙蔽,一时荒唐还有情可原,可这人分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无耻,却还如此大言不惭,狗都比他有良心。

冯元抖了抖衣襟,立起身,一脸讥诮地看着他,如看一堆腐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此一说她被你卖还是幸事呢,我倒要替她多谢你了。不过你李安,不及犬也。”

大门叮咣声后,屋里回复到之前的宁静。夫妻二人奔到门首,悄悄地往外探出头。

李安翘起脚背,往街口张望,见那帮人是真的走了,流入人群中,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气冲冲不忿:“嗳你说,他怎么还骂人呢,绿莺作死来找我干嘛,还骂我不如畜生,我这招谁惹谁了!”

不理他的絮絮叨叨,李穆氏一脸向往地望着那道背影――一身贵胄之气,上好亮线绣的湛蓝直缀,被日头照得一晃一晃,如海鱼鳞片般华贵醒目。大腿粗壮有力,走在人群中个头比大同府的男子高了大半个脑袋,大步铿锵,虎虎生威,鹤立鸡群。

她眼里泛着春水儿,软塌着倚在门框旁,怅然地咬着唇,满身的不舍与思慕。

第104章

直到转过街角,冯元才停着步,回过头隔着数道砖墙,若有所思地望着李家的位置,问身旁的德冒:“你之前打探过的,她还有甚么亲人?”

那李安想必是没撒谎,绿莺没回李家,故而冯元心里的疑虑又泛上来,他一直猜着她这么义无反顾地离开,既然不是吴清,那是不是有个甚么旧情人表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没了。”德冒摇摇头。

“李姨娘的娘家衰败后,只剩下一个舅舅谢言在金陵,想必是因为姐姐昭华之年便离世,谢言与这姐夫李安便生了龃龉,也不怎么来往了。谢家早年遭了灾,那谢言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了。李家这头的亲戚,因着李安借钱不还、每回上人家里坑蒙拐骗小偷小摸地顺走物件,更是与他断了多年来往。”

冯元点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排除掉脚下这最大可能的山西大同府,如今赫然成了一团无头绪的乱绳,他愈加烦躁。

耙了一把脸,他声音有些瓮:“其他追去的人,传来消息没有?”

“都说没寻到,真是奇了怪了,据说天津卫跟保定府发生了命案,全城戒严,为了抓人,门口设了三道守卫岗,只许进不许出。咱们的人也问过守门的人了,人家说中秋刚过,进城的人不多,孕妇样的更是一个也未见过。鲅鱼县虽没封城,可那是个芝麻点大的小地方,一路搜寻更是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德冒百思不得其解,嘀咕道:“李姨娘怎么就跟飞了似的呢?”

到了这时,冯元不免有些挫败。抬头望去,顶上的太阳如一团火焰,把光分成无数道撒向人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一处宅门口,黄口小儿举着铜镜,迎着日头忽左忽右地变换着位置。未几,似是达到目的,小儿咧嘴一笑,豁口的门牙瞬时让冯元心中一暖,希望他的儿子依然安好,千万不要出事。

这时,对门一总角小儿忽然伸手捂住脸,躲闪着气急败坏地朝黄口小儿大吼:“讨厌鬼,快拿开!”

原来,端镜子那黄口小儿通过铜镜的承接,将太阳光反射到对门那总角小儿脸上。对门本是树荫乘凉地,悠然坐着的总角小儿,此时脸上却被照见一道圆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冯元瞅了瞅那一片白的铜镜,又望了望一脑袋亮的总角小儿,低头思忖了片刻,骤然间豁然开朗。他欣然笑着道:“还有可能,是我漏算了一步。按照脚程,咱们是在她之前到这大同府的,我虽瞧她大约不会来,可以防万一,这样,你安排一人守在这里。然后备船,咱们往回走。”

这就回了?“老爷,你的意思是”德冒眼睛冒光,一脸感慨:天涯何处无芳草,老爷这是想通了?自己可算是苦臼来了

嗯一声,冯元摇摇头,话说的却是:“人还是要找的。”

他总说内弟偬是一叶障目,自己又何尝不会犯那行差踏错的毛病?回过头,他朝向心腹,严肃道:“德冒,你记住,世事有千面,今后要多想多思。想完了,还要抱着‘还有没想到之处’的念头,再想,使劲儿想。即便最后仍有疏忽遗漏,也要能想出一点是一点。因为,万事不是只有直路可走,还可转道或迂回。”

德冒老实点头,“小的记住了。不过,呃小的没明白的是,爷说的这个跟李姨娘有关?”

“咱们只想到从孟县顺着出来的道,可若她折返回京城呢?她肚子都大成那样了,怎么可能还会使劲儿跑呢?不是走在我后头,就是从京城转道了。可细细一琢磨,走在我后头极没可能,我若转身,夹道相逢的风险太大,她不会选。所以咱们还是回京再说。”

临走时,冯元想起一事,笑得颇为隐晦:“哦,对了,那李安不是才盖了房子么,爷瞧着风水不怎么好。你帮他一把,再让他重盖一座罢。”

秋风飒爽,船渐渐驶离。

冯元立在船头,长袍被鼓吹地呼呼作响,却不觉得冷。将疑惑打通,便如开了任督二脉,心中希望渐大,腔中热血翻滚。望着城北处起烟的地方,那里火光冲天。

想到甚么,他问心腹:“是等人出门的时候放的么,没伤着人罢?”

“是,小的是在他们一家三口出门后,才放的火。后来一直等他们回来,邻里帮着把火灭完,才回来复命的。”

德冒对整个李家,包括李姨娘,全没好感,但起码人家李姨娘虽能作,跟蚂蚱似的爱蹦跶,可起码为人良善啊。那李氏夫妻算个甚么东西,一个昏聩无品,一个头发丝儿都冒着骚气。他觉得有些便宜那一双人渣了,“老爷仁慈,要小的说,烧掉他们层皮都不为过。”

冯元闻言,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揶揄道:“哦?你不是还希望着他们将绿莺藏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老爷我跟土地公似的掘地三尺才能挖到她?怎么,突然转性了?”

德冒顿时被主子堵得哑口无言,脸爆红如朝天椒,脖子跟被扼住了的鸭子似的,咕咚咕咚往肚里顺着唾沫。太可怕了,果然还是不能胡思乱想,老爷简直会读心术。

冯元摇摇头,伸手点着他道:“还是要再历练,想甚么一般人看不出来,有点道行的却能瞧个一清二楚。你那张脸啊,简直如刻了大字。”

摇完头,他负手望向远方,河面上豁然出现一张浅笑倩兮的娇俏脸庞,“哎,我不想她将来埋怨我,再如何那也是她爹。”

“老爷真是疼李姨娘呢,小的估么,将来寻到她了,老爷也是不舍得罚的。”德冒低下头嘀嘀咕咕。

他有些醋,自己是跟了老爷多年的心腹,那还一点小事就挨罚呢,这李姨娘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祸头子,就差在冯府横着走了,捅出来多少幺蛾子,老爷还当宝似的呢,天大的错没少干,大不韪的事儿如今也做出来了,自己在外头游山玩水地潇洒,他们在这跟傻子似的转圈圈,不公平!

冯元耳尖,回头呵斥道:“胡说!有甚么不舍得罚的。再是媳,也忍不了她在我脖上撒尿,腿是一定要打断一条的,也省得将来再跑。”

德冒撇撇嘴,这话谁信,谁信谁傻。

他家老爷啊,就是个干打雷不下雨的主儿!

日子如车轱辘一般,转了几个来回。

九月初,大宁卫傣家客栈。

失了三魂六魄,昏睡了几日几夜的绿莺终于醒来,迎着晨光的沐浴,红润的脸蛋没有一点病气,如才冒土的禾苗一般生气勃勃。

此时,她正一脸娇憨,抱住身旁之人的胳膊不放,时而摇着,一脸挽留依赖。跨过数百条街道,穿过十几道城墙。千里的长途,本以为没啥,没想到却是高估了自己的洒脱,乍一看到熟悉之人,竟是这般喜不自胜和涕泪交加。

“你之前就救过我,那日又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敲在这,我跟孩子可能就要去投胎了。这几日一直迷迷糊糊地躺着,知道身边有人在给我喂药灌水,模糊中隐约知道是你,又觉得是在做梦,眼睛也睁不开,想醒又醒不来。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105章

绿莺喜滋滋地望着坐在床沿的玄妙。[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说起来,她与玄妙虽相识不算长远,可为了自己孩子一事的帮衬与隐瞒,也算是拔刀相助的厚意了。此时更是如同见到了娘家人一般,亲切感动。

玄妙笑笑:“我问过那婆婆了,知道这一路你的艰辛,想必是一直一口气吊着,这到了安全之地便松了神,身上的虚乏都找上来了,还有你被梦魇缠身,这才气血拥堵、滞涩了全身。我之所以来此地,是有庵务在身,奉师傅之命寻找多年前失踪的师叔。”

绿莺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后怕:“方才一睁眼,见到你后,可吓死我了。这里与汴京相隔千里,按理说是碰不见那里的熟人的,看见你了我还以为冯元也来了呢,真是吓了一跳。”

闲话两句,玄妙问起最重要的,关于她梦魇一事:“你遇到甚么了?你可知,因着你身子如芦苇般软弱,孩子又将救命的养分汲取走,那日你闭气多时,颇为险恶,若不是我敲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提及伤心事,虽历历在目,可本能地将之排斥在外,一说起,便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绿莺红着眼眶,凄凄然道:“那日在钟翠山上遇劫,死了好些人,后来我妹妹为了我,冒死去引走恶人,机缘巧合下与羟姜国的王子相遇,不得已远嫁他乡,过着逐水草而居、镇日马背上拼杀争地盘的日子。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我,她也不能这样。”

顿了顿,她紧了紧玄妙的手,强调道:“你不知道,她不是我亲妹妹,我们才相识不足两年。当初我被主家太太虐待时,她雪中送炭,本来她家也是极穷的,却还偷着给我拿馒头咸菜。我总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说将来要照顾她,可却并没做些甚么,还骗了她,想抛开她独自去江南,我根本不值得她为我做那么多的。”

眼泪顺着下颚滴到衣襟,将胸前打湿了一片。绿莺望向虚空,那里她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而菱儿弯身趴在她的肚前,轻声碎语,全是温馨的傻话,却又最真挚,直将人融化在心尖。

“她说我们姐妹两个要一辈子在一处,她不想嫁人,要帮我照顾儿子。若儿子将来有幸能有孩子,她再给孙子当嬷嬷。我就跟她说呀,我不会留她当老姑娘的,我要给她好好寻觅一个良人。我想着,若是府外头的良籍熊事,虽有点小钱,可没身契在我手中,再有点花花肠子,不就让她受委屈了?我就想着一定得找个靠谱的。我看府里的德冒小爷就不错,人又稳重,虽是奴籍,可在府里地位也是数得上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懊恼,颇有些为难:“可又怕她嫌弃,我们本来一样的出身,我却嫁了个大官当妾室,却把她嫁给奴才,便不太敢提,就怕她多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后来就先放着了,左右她才十三,还早着呢。我真的以为还早着呢,可谁能想到,就没以后了啊”

说着说着,绿莺扑簌簌掉着泪,豆大的珠子砸在被上,发出一阵阵闷响的啪啪声。她抹了把眼泪,又愧疚地埋下头,如将头杵进沙里的鸵鸟一般,瓮声瓮气道:“我托人给她父母送过银钱,却不敢去相见,深怕他们会怪我、骂我。”

玄妙抬起头,递过手帕:“你上钟翠山,是为了寻我?”

绿莺点头:“嗯,那时候想去江南,有生之年都不会回来了。我想到你对我恩同再造,就想去跟你告个别,没想到竟遇到了那场灾难”

见玄妙忽然沉默,绿莺想到甚么,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玄妙,你千万不要多想,更无须愧疚。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要去江南,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与你们都无关。”

摇摇头,玄妙一脸凝重:“我想的是另一桩。钟翠山坐着皇庙,莫说这时候了,便是当年改朝换代时,仗打成那个样子,听我师父说,那些王公贵族,也是不敢在那里不敬的。况且我时常上下山,更是不曾见过半个不怀好意之人。此事有异。”

绿莺吐出口郁气,释然道:“无所谓了,那两个恶人也得了应有的报应。便是将他们千刀万剐,我妹妹也不会回来了。就是因为这次经历,我深受此事折磨,每夜梦魇,总能梦到妹妹会死会受苦。其实我也想盼着她好,盼着她能平安,可越是这么想着,确实惶恐忐忑。”

悠然一声长叹,玄妙有些无奈:“她与那人的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了。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与你无关,你无须深陷其中。”

话落,她缓缓翕动嘴唇,背起了经文。

佛语响在绿莺耳边,如一条温顺的小溪,淌过她的心田,滋润而又清新,让人灵台清净畅快。脑子也比往常快速流转,那里仿佛出现了一幅往下滚动的佛经,个个金光大字闪现在眼前。

那幅画卷很大,金字还在飞舞,很奇怪,一个个字大如斗,绿莺敢肯定那是汉字,可却明明近在眼前,却永远也看不清楚写的是甚么。四周渐渐想起吟诵声,还有木鱼声。

不知为何,眼前的那一幕,让绿莺忽然感动起来。说不清楚,这是一种震颤,还是伟岸中一种关于自身渺小的卑微感。在那个玄空之地,她只是沧海一粟,却又莫名不感到惧怕,身上仿佛披着羽毛,似是被谁人护在羽翼之下。

这时,玄妙停了口,那幅画消失在绿莺的脑海中。她不曾感到不舍和惋惜,甚至还熨帖地吐出一口气,将身上千般重的污浊全从唇间掷得远远。

“你刚才听到,或是看到甚么了?”

绿莺答道:“字,认得,却又看不清楚,明明很大的字。还有念经声,和尚敲木鱼的声,四面八方传来,却并不凌乱,很温柔,很静好,我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在天上飞的仙女一样自在。”

“你看不懂,是正常的,因为你不是方外之人。若是能看懂,你可就注定要出家了。佛经能洗涤人的心灵,驱散万恶,升华美好。人人生而平等,世人皆能受其照拂与庇佑。”

玄妙显得很高兴,一改沉闷,还朝绿莺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脸与有荣焉:“佛佑世人,可却又很挑剔,并不是与所有人有缘,你心善灵台清明,虽偶尔会钻牛角尖,可性子仍是如水般柔软,梦魇这类邪灵容易入体,执念又容易太过深厚,可正是因为如此不带尖不带刺不带恶不带排斥的性子,佛祖也会越加偏爱。”

顿了顿,她话头一转,语气有些加重:“不过,刚则易断,万事试过就罢,不要太过勉强得好,若用一生去追逐,便是辜负了自己。”

绿莺觉得她说的是自己逃走一事,惶然问道:“你也认为我不该离开冯府?”这一路,曾经杨婆婆说她选错了,如今玄妙也不赞成,这两人都是有大智慧的人,她真的走错路了么?

玄妙摇头:“我没特指这件事,而是告诉你今后。关于这事的话,既是走了,便无须再纠结了,上天总会有对你的安排。”

“人要朝前看,眼前最重要一事,便是克服你的心魔,梦魇夺睡眠、□□气、耗内需,对你的孩子来说更是如铡刀在侧。你凝神静气,认真听我道来。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正所谓: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百事从心起,一笑解千愁。”

在玄妙询问的眼神下,绿莺猜测着理解其中释义:“意思是,全是我心魔在作祟,一切都是想得太多。我要洒脱些,高兴些,将那些不好的、不愉快的都抛弃。一切随缘,而后,顺其自然。对不对?”

“我师祖曾走过千山万水,她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座玛雅古城,那里人说的话,她觉得极有道理:若我们走得太快,就要停一停等候灵魂跟上来。”

绿莺不明:“我不懂,难道灵魂出窍了?为何要等灵魂?又该怎么等呢?”

“手持弓弦,施力恰到好处,即可百步穿杨;施力过大,反而自伤。噩梦之魔占住你夜晚的心神,打败了你的灵魂攻破了你的壁垒,不是它强你弱,而是因为你绷得太紧了,适当松一松,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你打败,无论是噩梦还是心魔,其实你是无敌的。”

绷得太紧,松一松绿莺有些了然,她是逼得自己太紧了,只要闲下来,就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玄妙道:“金刚经有云:一切皆为虚幻,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绿莺有些糊涂,“我本来有些明白的,可这最后一句,又不明白了。你是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觉?这屋子里的桌椅,外头的风,还有你跟我,都是不存在的?难道我们只是别人梦里被虚构出来的人或物?”

“又执迷了。”玄妙摇头。

“佛祖指引我们的禅意,于悲喜中去找寻,于淡悟中去领会。有些事,其实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看重了,就会被事所困,乱于心;看淡了,就会悠闲轻松,静于心;看无了,就会海阔天空,修于心;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经历,有起点,必有终点,不在于事,在于心。佛说,若想让心安宁,就要一切随缘而行,随遇而安;随缘不是得过且过,因循苟且,而是尽人事,听天命;随,不是跟随,是顺其自然、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随,不是随便,是把握机遇,不悲观、不刻板、不慌乱、不忘形。从而才能得到身心的解脱。正所谓,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

玄妙缓缓道:“你记住:眼中有物,满目皆可生香;心里有景,荒凉亦是繁华。眼中无物又无景,守住本心,虚无也能幻化,心想亦能事成。别奢望诸事顺心、好运永伴,世间给予你甚么不重要,紧要的是你用何种心态来回应。善念即天堂,恶欲乃地狱,一念之差,云泥之别。困境前要从容,诱惑中要淡定,苦难时要乐观,唯有心的纯净、豁达、感恩,才能让你走得更远。”

点到为止,她说完便开始收拾东西,将针插回布袋中,包袱系好结。

绿莺一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听见悉索声抬头,见状连忙问着:“你在这里找到人了么,真的要走了?”

“师祖当年有一套磁石,分到每位徒弟手中,每块磁石达到一定距离会有响应。师傅将她的交给我,我测了测,师祖不在这里,我要去别处找。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你也不必过多伤感,有缘会再聚的。”

怎能不难过,绿莺恹恹摇头:“太远了,你也不会轻易再来,我更不会一直留在这。哎,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倒未必。”

玄妙笑得意味深长,提起包袱飘然离去。

绿莺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关于她孕吐一事,玄妙说是因着孕晚期孩子长大了,会顶着胃部,所以胃部的消化能力减弱了,可以吃些山药粥。

单婆婆便煮了粥端来,擎着勺:“小媳妇,咱们也得收拾家什上路了,官府又贴告示,过几日等大人物来了,这里就要封城练兵了,再走就得下月。”

绿莺心神一颤,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她避开粥碗,瑟缩着声问道:“大人物?”

单婆婆以为她感兴趣,顿时笑得跟人参果似的,凑趣道:“嗯,说是京城来的。你若是不急着走,留下来看看也是使得的。”

第106章

对于单婆婆口中从京城来的大人物,绿莺第一感觉就是冯元,他曾打过仗,来练兵也说得过去。[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与他,可真是一段解不开的孽缘,如此相聚甚远,却也能冥冥之中碰到一处。

饶是这般想着,她仍满怀期待能是别人,会练兵的又不是只他一人,打过仗的更是不少。“说是谁了么?”

单婆婆嘿嘿笑着,仿佛要说出口的那人是自己儿子一般骄傲,提一提便能满嘴冒金光:“说了,我听人念那告示了,要来的是二皇子。”

听闻不是冯元,绿莺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该是庆幸,可庆幸之余,却有着那么几丝失落。人总是矛盾,既是躲了,又希望他能来找自己,可若真找着了,她又得埋怨老天爷不开眼了。

走到这大宁卫,若无意外,她与冯元的缘分基本便是断了。在这之前,十日的奔波,五日的昏迷,无暇他顾,可今儿单婆婆这一出,忽然让绿莺意识到,她是有不甘心的。为何会不甘心,还不是因为她心里有冯元么?他若是个对她非打即骂的凶恶之人,她肯定不会牵挂不舍。相反,他对她真的算是不错了,她不是心盲。

若不是因为冯家是非多,而他又自负地根本顾及不到所有,她如今可能还在后宅中安乐地养胎。那日侯爷大寿被摔一事,之所以记到今日,不是她不依不饶,而是她深知,今儿能不知不觉给她下绊子,明儿便能做陷害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陷害,到时候冯元又能顾及她多少呢?

还有菱儿一事,表面上是冯元顾全大局,可这也是他最可怕之处,将来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做交换、这么地牺牲?王姨娘口中的丧子一事,是杜撰还是夸大其词,真的没一点根据?

无风不起浪,冯府后院至今子嗣萧条,冯元在她之前,总共才一妻一妾,他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别说官宦人家,便是稍微有些家底的商贾,也是妻妾成群、外宅林立的了。若说他是个冷情的,她可不信,与他不说夜夜笙歌了,便是孕时以来,自己也是常帮他纾解的,他可不是个寡欲之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那么,这些年冯佟氏在其中,又扮演着甚么角色,直接间接,做了多少?将来有事,正面交锋,自己与她,别说斗了,便是挨打也得主动递棍棒的。

吃了半碗山药粥,果然管用,没吐。绿莺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急问道:“练兵,是要打仗了?”

单婆婆被她吓了一跳,碗差点没打了,忙安抚道:“不是,这里是边防重地,每年都有操演,得时刻防着嘛,真打了没劲儿提刀,还不是个输?我看就跟那些书生似的,去考科举之前得温书一样的理儿。”

绿莺松口气,这要是打仗了,乱世何以安身,女子更会沦落得惨之又惨。她忍不住想着,若真是打仗了,估计自己心里也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保命了。东边乱时,百姓一窝蜂逃到西边,西边打了,再往南边跑,实在没好地方了,就往山里钻。甚么后宅,甚么宠爱,甚么委屈,谁还会在意。

哎,果然日子安逸才让人生欲,欲壑难平。嫌这个怨那个,总觉得不满意,总想换个活法,总觉得换了就会更好。绿莺有些犯恹,提不起来劲儿。那日目睹凶案现场,她开始困惑人为何要活着,既然会死,又为何要坚持着苦日子,就像既然会饿,那为何还要吃。

她也问玄妙了,玄妙说得不错,哪有那么多可执迷的,太阳为何要东升西落,万物又为何在天亮时有影子,一切不过是规律罢了,世间总有其存在和发生的道理,也可能是时机未到,你不明白,将来后世之人可能会堪破其玄机。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绿莺笑了,她也不明白为何忽然竟变了念头,是不甘、不舍,还是洒脱。总之,玄妙的话让她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今儿再回首往昔,对过去自己的评价,总觉得更客观了些:原来的她太过执着、太过倔强,像一只刺猬,伤人又伤己。

朝单婆婆促狭地噤噤鼻子,她拖着嗓子,出口的话虽懒洋洋的,可里头的欢快与喜悦却掩也掩不住:“婆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走了这么久,我突然觉得好累啊,不想走也不想再奔波。你说,我就在这里定下来,好不好?”

单婆婆近来,也放下了防备心,真心为绿莺考虑起来。将这雇主小媳妇送到荆州后,她也就离开了。可孤零零一个即将生子的产妇,又是个娇滴滴嫩豆腐似的人物,她哪能放心将人扔在这往来人杂的大宁卫所。

与绿莺嘀咕完后,她便厚着脸皮去街头巷尾,跟大嘴的良善的热乎的各式各样的妇人汉子打探了一番,竟找到了个好去处。

单婆婆觉得满意,赶紧回来跟绿莺说着:“离这不远,就十里地。名儿可好听啦,叫桃花坞。是个小村子,人口不多,还淳朴干脆,挨着条河,地也好种,家家都是篱笆院儿。男的都很有本事,会算数写字,楼下的几个店面二掌柜,便是从村里雇的人。他们来卫所了,村里的房子就空出来了,我问过了,便宜着呢,你去那了,邻里乡亲的,都会照顾你的,我也走得放心。”

用过午膳,绿莺三人租了马车得嘞得嘞地往郊外驶去。兵士遍布,肃立在街道两旁,个个面无表情严肃生冷,绿莺缩回头,转过街角时,五彩窗帘被太阳光一射,将璀璨划进远处某人的眼中,他霍地抬起头,却只来得急捕捉到帘内的一截白皙下颚,及嵌在上头的一抹娇艳红唇。

“冯大人意下如何?”

一声询问拉回冯元飞升欲冲破天际的心神,提醒他此时所处之地。

他连忙回过神,垂下眼眸掩住内里精光,朝身旁之人弯腰恭敬道:“下官也觉此阵形甚好,殿下博文广识,令人钦佩。”

祁云笑笑,借着马绍收回满是横纵线手札的动作间,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冯元方才紧盯的方向,只看到了一片树影椅。

他收回目光,带领众人去往练兵场。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绿莺站在车前,笑望着前方的村子,果然是个风水好地。

山脚下一条河,弯弯曲曲像一条小龙,圆石点缀其中,河水不深,让人踮脚便能行走其中,似是哪里的源头通着外头的活水,水气清新沁鼻,银箭一般的小鱼儿穿梭不停。山叫桃花山,放眼望去,忿艳得满是桃花,一般桃花只是三四月盛开期,这里的桃花却一年两季,甚是神奇。

河前的村子几十户人家,篱笆围绕得齐整,外头各家一侧辟出一块地种着瓜果蔬菜,院子里的鸡鸭咕咕嘎咕咕嘎悠闲散着步,一派静好。绿莺忽然有些感动,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日子,曾几何时,她家,有爹和娘,也是这样的烟火气,简单又纯粹。

单婆婆与刘伯陪她去村长家拜访后,相了处院子,由村长陪着一起去卫所衙门里落了户,便彻底算尘埃落定,单刘二人也功成身退,离开了桃花村。

绿莺初始有些忐忑,她是想留下单婆婆的,自己的身子需要有人照料,可也知道单婆婆有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后来想去卫所雇个人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了。朴实的小村子,人家临产前还下地干农活呢,她不合适跟个贵妇一样,不仅不干活,还有个老妈子伺候。

买下的是个不大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间大屋,有床有柜有桌椅,邻间是灶房,里头灶台案板锅碗瓢盆都有,灶房另一头堆着半屋的柴火,起码能烧到过冬后。篱笆她也扫了一圈,倒是没见过有洞,不怕山上有黄鼠狼跑进来。

这桃花村不排外,邻居都热乎得很,有个嫂子送给她两只半大的鸡,养个一月俩月便能下蛋了。至于外头的菜地,绿莺看了,种着茄子跟黄瓜,还有白菜。茄子黄瓜都过季了,白菜倒是能摘了。

可看见床上后,就有些犯难了。这家原来的屋主办事极是妥帖,将被罩跟褥面都洗干净了,可饶是如此,因着时日久未住人,难免有股霉味。绿莺拿起剪子,将线都挑开,想着拆下来洗洗,再把被褥晒晒。

将换下来的罩子单子扔入木盆,想着深秋的河水太过寒凉,难免坐下病来,绿莺端着盆去点火烧汤,准备在家里洗。七个半月的身子,肚子如顶了口锅,脚尖都看不到了,还有避过门槛,再端着盆。木盆沉重,她咬牙挺着,习惯就好了,久不干活,都痒刁了,在刘家时,甚么干不了,哪至于这么娇气?

还没劲灶房的门呢,不远处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妹子在家呐?”

绿莺扭头看去,见是谁后,连忙笑着客客气气招呼道:“重八哥来啦,有事么?”

第107章

这人是村长家的儿子,唐重八。夜夜小说网WWW.mht.la绿莺对他有些粗略的了解,村里人说得很多,适龄却还不成亲,村里倒是有两个合适的姑娘,他一个也没瞧上。正是及冠的年纪,微黑的脸,憨憨厚厚的模样,此时局促地立在篱笆下,眼巴巴瞅着她。

灶房外,绿莺俏生生地跟他说着话,笑眯眯的眼儿弯如月牙,那里头星星点点的璀璨,耳下的青玉坠子随着巧笑倩兮摇椅晃,仿佛能勾出他的魂儿来,重八轰地一下脸上爆红,赶忙垂下头,磕磕巴巴回道:“嗯有事,不,没没有,也没甚么事儿,就是跟你说声,井离得远,问问你用不用帮你打两桶水。”

村头其实也不算远,不过以绿莺来说,算是不近了,大着肚子呢,这水还真得靠人帮着打打。唐重八宽肩扛着扁担,兴高采烈地往井口那走,绿莺望着他的背影,心存感激。她对这个村子的说辞是丧夫后被婆家赶出来,流落他乡后便渐渐显怀,着才知道亡夫给她留了个遗腹子。

如此,村中人对她颇为怜惜,今儿来送鸡的,帮加固门窗的,铺床的,都是热心肠。不过要说心细,还是这村长家的儿子,要是没他帮着提水,就没法做饭,没法洗漱。想到做饭,在刘家时做饭洒扫,这都难不倒她,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米没菜可如何是好啊。地里倒是有大白菜,可油盐酱醋啥也没有,去邻居家借?

绿莺有些抹不开面子,还有一事,她犯难了,今儿的水解决了,往后的水可怎么办啊。今儿借点东西,明儿让帮着打水,后日再找点甚么事,她得有多惹人烦啊。

重八将水拎到灶房里,偷眼一扫,瞅见瓦罐盆碗的空荡,米面油丁点没有,菜肉更是不见一根丝。如此寒酸,一个十六七的孤儿寡母,吃不上喝不上的,孤苦伶仃,见到这,他哪能不心疼,自从见过绿莺后,本就软乎成一汪水的几缕情肠,此时更是被搅和得一团乱。

“那啥,你才来,也开不了火,要不晚上饭去我家吃罢。”

想买的家什,这时候也没有进城的人,绿莺她自己去不了。她倒是想花点银子在邻家换些,可又怕人家不要钱,徒欠人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可是,若是她去村长家去村长家本没啥,可这重八这么殷勤的,她总觉得别扭,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感觉他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今儿在村长家谈房子的事,乍一进门,便与这唐重八打了个照面,那时只觉他呆头呆脑,不时瞄她几眼,以为他是对外人好奇,便没太放在心上。后来听那给她送鸡来的嫂子说,这酗子看不进去这村里的闺女,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再加上此时这股羞涩劲儿,她才后知后觉过来。

绿莺也不是无知的黄花闺女了,男人对她有没有想法,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只是,她深感受宠若惊,自己已不是大姑娘了,还是个带着孩子的,他一个家世清白的,怎么会瞧上她呢?

想了想,她还是找了个借口:“不用了,隔壁的胖婶子让我今晚去她家对付一口。”

将唐重八打发走,绿莺见天儿已不早,将要洗的泡好,打算明儿再洗了晾,晚上饭也没去旁人家吃。她走到菜地里,慢腾腾伸腿坐到地上,望着一片绿油油的大白菜,个个都跟胖娃娃似的招人媳,仿佛都在咧着嘴朝她笑,叽叽喳喳抢着说吃我啊来吃我啊。她犯起嘴馋,掰了几瓣肥嘟嘟的叶儿。

夕阳无限好,绿莺捧着白菜帮子吭哧吭哧啃着,真水灵真甜啊,她眯起眼睛,品味着满齿生香的滋味,惬意地身处桃源中,无忧无烦恼。

夜里,她念着玄妙教给她的箴言:不怨怼、不过度、不悲观、不慌乱。果然神奇,真的不曾再做恶梦,一觉到天明。自从菱儿的事以来,她从未睡过这样的好觉,醒来后浑身舒爽,眼内清明。

桃花村规模小,人少,所以耕地不多,村民的进项倒不是靠往卫所送菜卖,而是靠酿酒。山上桃树一年两季地开花,桃花酒便能源源不断,整个村子家家会那酿造的本事,往卫所输完,卫所的酒家大户,靠着能力手段再运往全国各地。

晨起,绿莺特意赶了个大早,洗漱完便守在家门口。

不多时,邻家的屋门便吱嘎开启。村里人都是唐姓,她便管邻家这户夫妻俩叫胖婶跟唐大叔。胖婶对她极是喜欢,总爱夸她长得俊,昨儿还送给她两只鸡。此时听了她的话后,笑得慈善,响当当拍着胸脯答应:“行,放心罢,你让我买的我记好了,一样不能给你差。”

越看这小媳妇越好看,胖婶手痒,热乎乎地掐了掐绿莺的脸:“瞧这俊的,跟嫦娥似的,不是嫦娥也是她身边儿的玉兔,就是好看。”说着话,将她往里头赶,怜惜道:“快进屋罢,可别累着了。”

收好银子,两口子便赶着驴车往卫所去。

日子便这么如水划过,点点涟漪都是岁月静好的痕迹,绿莺每日早起做饭,晌午在菜地里啃两口大白菜晒晒太阳,傍晚再升起炊烟,翻着花儿地鼓捣各种菜什,给孩子贴补养分,饭粥汤羹,五颜六色,想着将来孩子能好生些。

本以为从此一生安好顺遂,谁知平地一声雷,差点没将绿莺炸得粉身碎骨。

九月初九重阳节,夜里,一声凄厉的哭嚎响起,惊醒了整个桃花村。家家开始亮起油灯,搭上衣服趿拉着鞋聚向唐冒家。他家儿媳八月早产,一番忙乱下最终母子均安。折腾了一夜,众人回家补觉。

隔了三日,东首边的唐大力家,三十五的媳妇,第三胎了,难产。丈夫深更半夜死抽着鞭子,将驴子赶得要断气,去卫所敲开大夫门,诊后催产,生下个气息奄奄的小子,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这一次绿莺在跟前,血水两大盆,熏得人欲呕,她难受之余,忽然生出惧怕。

勤快务实,一丝懒惰气都没有,所以村里的汉子生得憨壮,妇人身子骨结实。这两回早产跟难产,被村里人称为异象。

紧接着,又发生了几件事。村里河口处突然出现成群的青蛙,且不怕人,咕呱咕呱地密密麻麻出现在河边洗衣妇人的身旁,甚是吓人。几户人家的篱笆被啃烂,院子里的鸡都失踪,大家以为是狼下山了,后来有人看见,是黄鼠狼,这就有些奇怪了,在以前,黄鼠狼是专钻空子的,哪会去咬篱笆。

最后一件,就比较重要了,关乎整个村子的生计。五日前,卫所酒家陆续开始抱怨桃花酒苦涩,开始只是口舌,后来愈演愈烈,最后差点与桃花村反目。

桃花村往卫所进酒,分两种规格。一种比重小,是窖藏好的,分一年到几年不等,此种价略高些。另一种是现酿,酿好送到酒家,酒家自己保存,将来再售卖,此种价低些。各处酒家从村中买酒,是参差着,一小部分是窖藏好即进即卖的,大部分是暂时进好封存待售的。

开始苦涩,还以为是一家失误,可后来整个村子送的都是苦酒,这就不由不让人多想了。酒家联合商量后,做了总结:这桃花村不地道,把他们当冤大头宰,这是要逼着大家买价高的成品啊。闹到最后,跟村长下最后通牒,再敢送苦酒,他们就去报官。

世人轻商,奸商更是人人喊打,整个桃花村陷入了苦闷的境地,怨声载道。

绿莺在这里落户半月,早将自己当成村里一员,忧大家之所忧。黄鼠狼转性了,青蛙大搬家,几个嫂子为何惊了胎气,这些她不懂,可那桃花酒

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玉,花瓣没异常,颜色没暗淡,香气依然浓郁,花蕊嘛她若有所思。

绿莺心里隐约猜到了些,掐着两根桃花枝走到旁边胖婶家,见篱笆门大开着,屋里有寒暄声,便笑着往门帘走去。

站在门槛处,正要抬脚,冷不丁从里头传来一句话,清晰地打在耳畔,让她突然一滞,如遭雷击。

――“看长得,就是妖精转世。呸,晦气!”

胖婶从前见到她,总是善意地夸着俊,如今一改从前,刻薄着脸道:“长得就不祥,待哪哪有事。”

一旁的桂香嫂子也一脸愤懑,气道:“可不呗,当初村长做甚么非要留个外人,这不把祸患招来了?”

说完,脸一白,瑟缩着小声跟胖婶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说,要是赶她走,她不会一生气施妖法罢,能不能吃了咱啊?”

绿莺没再听下去,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呆呆地坐到床榻上,有些晕眩,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一切都好好的么,日子安逸,邻里热肠,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三人成虎,流言四起,从这以后,出门指指点点,在家也能听见院子外的讽刺声,千夫所指的日子让绿莺惶恐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切异状以为跟自己无关,可听众人说着说着,她也不由恍惚起来,真的是她带来的霉运,自己其实是个扫把星?

九月二十这日,是个阴天,绿莺从早起,心内便砰砰跳个不停。用过早上饭,村长便召集所有人去他家里议事。绿莺直觉,与她有关。将被子叠好,水盆收妥,她力求镇定,可仍是忍不住颤抖着手,摔了木梳,打翻了茶盏。

第108章

村长家是个四四方方的高梁瓦房,院子摆满小凳子,村民密密麻麻挨着坐下,唯有一处立着一把方凳,周围空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众人眼光朝绿莺集中,她忐忑地走过去。被众人孤立出来,淹没在一双双恨毒的眼光中,绿莺有些晕眩,不知是不是要下雨,起了几片凉风,砂石刮得她睁不开眼。

村长稳当当坐在当先的圈椅上,面对众人,威严重重。静了半晌,等人都停下了窃窃私语,他先是轻慢地扫了眼被辟在一处的绿莺后,才朝大家伙高声道:“那么就都来说道说道罢,关于李香芹一事,怎么个解决法?”

提起这个陌生的名字,绿莺先头还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她路引上的假名。没错,她隐瞒身份、造假身世,可碍着谁了,又害着谁了,即便做错也只是这一点,其他的一概与她无干,至于这么大个阵仗对付她一个弱女子?

村长这话一落,如泄水闸。众人你说一句我言一嘴,提的建议不外乎有三:将这妖女烧死了事;赶走,赶到山里喂狼;送官。

绿莺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在祭台的牛马,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唇口翕动间,便将一条人命如此草率地摆布,深觉匪夷所思。她如身处梦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凭着甚么以为她是罪魁祸首,又在哪里见过她施妖法了?

村长抬起手,众人立马安静下来,他闭上眼陷入思索。

半晌,睁开眼,他神色复杂,开口道:“还是要遵纪守法的,草菅人命不可取。”

众人接过他的眼色,瞬时了然过来,大宁卫离得近,哪能跟荒山僻壤似的,把人说弄没就弄没了。

村长指了几个壮丁,负责押人。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瞅了眼绿莺,朝村长轻咳了一声,欲要说话。

绿莺好笑地望着他,这是那日替她钉窗子的唐蒙,朴实羞涩,说两句话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挠头。唐蒙与她视线相对,连忙不自在地错开眼,仍是坚持问道,声却小了些:“用不用绳子捆上啊?”

“当然得捆着了,万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逮着个洞不就跑没影了?”众人抢白,不错眼地盯着绿莺,仿佛不经意个疏忽,她便能遁地而走。呵,真是抬举她了。

其中有送她鸡的胖婶,还有初来那日,帮她铺床的慧婆婆。一个个都换了面目,是之前他们太过伪善,还是自己真的带来灾祸,让他们突然地嫉恶如仇起来?

绿莺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嘴角渐扯渐大,冷不丁竟然笑出了声,一片呜呜嗡嗡中,这道清脆的笑声,如针一般尖锐,像嘲讽,也像自怜,更像是一种不解。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笑,笑的又是谁,该笑自己蠢,还是别人蠢,反正就是觉得好笑,太好笑了。

众人面面相觑,瞥向她的目光有惧怕的,有防备的,有鄙视的。

这时,一道声音随着脚步声一起出现,口舌清晰,让每个人都听了个真亮:“弄清楚了,爹,可别再冤枉好人了。”

唐重八呼哧带喘地赶回来,朝众人喊着:“我打听了,卫所的官兵今年改在对头山底操练。[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可这跟咱们有甚么关系?”村长奇怪。

重八喘了几口气,慢慢道:“爹,各位叔伯婶娘,一切都是操练惹的祸,与香芹妹妹无关。操练得可是震天响,不过咱们这头听不见,可那些□□黄鼠狼的,机灵着呢。你们想想,往年地动时,是不是那些小畜生最先搬家?那些搬来的青蛙,原本是山上水里生着的,这不,感觉地动山摇,可不就下山安窝来了?还有黄鼠狼,最奸了,受惊后性情大变,咬得满嘴血也要咬破那篱笆,非得将鸡吃到嘴不可。这些小畜生咋想的咱也猜不透,没准误以为要死了,想做个饱死鬼罢。”

“还有那桃花。我去山那头看了,人家练兵肯定不能随便让人遇着,但我也不算白忙活,发现那头山上的白蚁窝,全空了。我回来一瞅,扒开桃树下,根都让蚂蚁啃了,你们看看,那桃花芯里的蕊,是不是又黄又蔫的?”

众人连忙屁股离座,走到墙根下晾晒桃花的簸箕旁,拈起来看,果然如此,顿时深以为然地附和:“是啊是啊,果然病了,这花都病了,酒能不苦?”

唐大力最关心的当然是另外一事:“那唐冒家的儿媳妇,还有我那婆娘,这俩人儿,咋回事啊,底子都是好的,没病没灾的这些年,怎么平白无故生个孩子,就这么不顺了?”

提起这个,重八神色复杂地瞅着唐冒儿媳妇:“这两日我问过人了,早产那日,晨起石头上有苔,你在河边洗衣裳滑了一跤。”

闻言,唐冒儿媳妇脖子一瑟缩,那日摔了下,瞒着相公,没成想夜里就发动了,当时也没想到是因为那一出把孩子摔下来了,后来村里陆续发生怪异的事,她便也跟着人云亦云,以为是绿莺给妨的,随着大流同仇敌忾。

“至于嫂子。”重八没好气地瞪了眼大力媳妇,朝唐大力道:“大力哥你以为生孩子就跟生个蚂蚱子似的?你看看我那小侄子,脑袋比蹴鞠还大,嫂子能不难产?”

大力讪讪地垂下头,她婆娘是个吃货,一日八顿地吃,半夜还得扒拉他起来,让给煮鸡蛋水喝,养得一百八十斤,跟待宰的大肥猪似的。

村长家的人发话,在这巴掌大的地头那就是圣旨,权威着呢,没人敢质疑。到了此刻,随着众人或愧疚或难堪地埋头散去,一场闹剧,也算谢幕了。

唐重八送绿莺回家,两人慢慢走着,见她垂着脑袋不吭不响,他有些急了:“还在伤心么?别再想了,他们也没坏心眼,不过是胆小罢了。”

绿莺摇摇头,突然停着步,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

唐重八一愣,见佳人将目光定在他脸上,顿时羞成了大花脸,讷讷道:“咋咋的了?”

绿莺低下眼帘抿抿唇,鼓了鼓胸腔吸了口气,与他眼对着眼,认真道:“重八哥,那日你说的话,还作数不?”

唐重八一愣:“甚么话?”

一问完便反应过来,喜道:“你答应了?”

那还是绿莺初来没几日,重八天天来帮着打水,见院子泡着脏衣裳,立马就蹲下来要帮她洗。绿莺脸一红,里头还裹着贴身穿的小衣裳,哪能露于人前,便连忙拦着。

重八也有些不自在,这才大着胆子道:“我跟我爹娘提过了,想想跟你一块过日子,照顾你,照顾孩子。他们也同意了,说要是你也乐意,他们就赶紧给咱俩办婚事。你觉得咋样?”

将绿莺垂头不语,他窘得脑门冒青筋:“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要是不乐意,就摇摇头。”

绿莺道:“重八哥,你是好人,可我我暂时不想”

重八涨红着脸,忙抢着道:“那啥,我明白,你相公肯定是个不错的,你还忘不了他,你如此有情有义,我佩服。你放心,以后我还来给你提水,再咋说咱还是邻里乡亲的,该帮还得帮。”

到底春心还萌动着,他憨憨地闹着后脑勺:“再说,嘿嘿,没准儿哪一日你也看我不错,跟了我呢。”

唐重八那时的示好,绿莺没应。首先是心里没他,不愿只将他当个能照顾她的救命稻草,这对他不公平。其次让他当个二手的爹,心里羞愧。

可经过今日这事,她便鬼使神差地将那话说出了口。嫁他?真的要嫁?

“重八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按理说我不是完璧了,还带着个前头留下的孩子,你人好,不嫌弃,可你父母呢,村长也乐意?”即便最后答应了,开始也是反对过的罢?

重八笑得自得,摇头晃脑如个顽童:“这你就不知啦,咱们桃花村跟外头不一样。你知道这村子的由来不?”

绿莺静静聆听。

重八问她:“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是谁写的,你知道不?”

“唐伯虎啊。”

重八赞赏地望着她,点点头:“对,他在苏州有座桃花坞,可这里的桃花坞,咱们祖上在这里落的户,他就是唐伯虎的儿子。要不我们怎么会识字会算数呢,就是不想给老祖宗丢脸。”

据绿莺所知,唐寅只生有一女,何来的儿子。不过她也没太在意,顺着话问道:“然后呢?”

“老祖宗其实不是唐伯虎的亲生儿子,而是养子。所以留过话,养恩大于生恩,再说咱们村人少,人丁兴旺起来也是我爹希望的,只要我好好对孩子好,我就是他亲爹,也能血浓于水。”

唐重八掷地有声,磊落地将简单一句话说出口,绿莺承认在这一刻,她是感动的,在见识到村民的心狠后,又领略到了重八的无私。大爱无私,她问着自己,何不试试呢,为了自己与孩子,试试又何妨。

重八乐颠颠地回去禀告父母,绿莺走到家门口的篱笆院时,邻家的胖婶探出头,臊红着脸小声道:“香芹回来啦?”

说着话,她提起一篮子鸡蛋过来,往绿莺手里递,讨好道:“我家鸡刚下的,给你补补。”

胖婶的手是温暖软乎的,曾经掐过她的脸蛋,拍过她的手背,可此时一触碰,绿莺下意识一缩,竟生了些许抵触。胖婶见她不接篮子,讷讷道:“之前我是猪油蒙了心了,你莫要往心里去啊,咱们往后还跟从前一样,我还帮你从卫所带东西回来,你明儿要买啥不?”

她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此时低声下气地在这跟绿莺陪着小意,让人顿生怜悯:“都是误会,我没往心里去,婶子也别总记着了。”

鸡蛋她没要,话容易说,事难做,她能当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么?如今再看胖婶,再与她说话,绿莺总觉得别扭,是她小肚鸡肠了,还是她真的被伤到心了?推开篱笆门,望着那一双撅着屁股扒拉虫子的鸡,忽然有些后悔收下它们,她错开眼,躲避着快步进了屋。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下晌,都该吃晚上饭了。绿莺若无其事地哼着小令,锅铲霹雳乓啷,未几,香气升腾。

一碗白粥,一盘五香豆荚,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去。再是佯作无事也没用,喉咙里仿佛长了个馒头大的鼓包,饭菜难以下咽,心堵得生疼。噼啪,噼啪,泪水砸进粥里,带来一口咸滋味。

凭甚么呢,凭甚么将一切推到她头上,往日的善意,如翻书一样善变的嘴脸,全都凭甚么!

玄妙说要随遇而安,桃花村又民风温和,她便留在这了。难道她留错了?原本的目的地是荆州,她贪懒后折断了道,停在了中途,是不是选错了,荆州是不是比这里好呢?是不是该收起行囊,继续走?

不对,绿莺摇摇头,怎么又钻牛角尖了。虽说一朝颠覆,可这里开始不也是无限美好么,难道唤作旁处,就一定比这里强了?她忽然想起杨婆婆说过的话来,那时在船上,她话里话外劝自己回去。

――“我明白,大户人家是非多,三个女人还一台戏呢,女人多了,鬼也闹得多了,可你还有他啊,一座靠山,你能依傍。可外头呢?你能靠谁?人心隔肚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一刻还存着善心,见了利,下一刻立马变作恶人。”

杨婆婆说得不错,她刚来时,村里人见了她是喜欢、高兴、欢迎,可此时呢,只要出了事情,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为何,只不过因为她是外人,多可笑的理由。说起来多可笑,就因为她是外人,瞬间就成了能翻天覆地、胡乱妄为的妖女了。

左不过,都是人性的自私罢了。只要关顾己身,目光能变作利箭,亲热能变作冷漠,喜欢你的人转眼便能要你命。可这里也分个亲疏远近,首当其冲对付的都是外人。

答应唐重八,一是感激,二是依靠。她想找个依靠。今日发生的一切,让她忽然有些心凉与胆颤,在这不及百户的村子里,她是那么地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也想找个靠背,能躺一躺,靠一靠,在有事时给她遮风挡雨。她也想早日告别外人的身份,不愿将来再重蹈今日的覆辙,成为众矢之的。

明儿估计唐重八就会来提亲了罢。绿莺闭上眼,缓缓睡下。

夜里下起了雨,雷打得响,绿莺被吵醒,迷迷糊糊中感到腹中一股暖意鼓胀,想爬起身锈。

今儿到底是受了惊,此时浑身虚软,根本起不来身。正跟乌龟似的翻腾着,忽然一道电闪照进窗内,让绿莺清晰地瞅见桌旁的人影。

她一个激灵,吓了个透心凉。

本想喊叫,却发现这身影煞是相熟,午夜梦回间,在她脑海中闪现了千百回。

宽肩窄腰,笔挺地仿佛石雕,旷日持久地刻板、端肃,让人又爱又恨。

第109章

冯元好不容易熬到练兵结束,送走二皇子,按照德冒的指引,来到这藏娇的破房子里。[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夕阳照在身后,他板着个阴沉沉的脸进了屋,正想着各种法子收拾这不本分的妾室呢,谁知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幅蝈蝈春睡图。真是一拳头杵在了棉花上,让他的气上不去下不来。

憋着一肚子闷气,冯元恨恨地瞪着床上酣睡的讨债鬼,还没恨上几口气的功夫呢,就不由得生起了担心。瞅了眼天,那里红彤彤的一片火,这是不及傍晚就睡下了?晚上饭也没吃?是不舒服?

他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将那张芙蓉面细细相看,这一看又不禁气上了。哼,不舒坦个屁,气色比皇太后都好,脸还肥了一圈,跟摊好的鸡蛋饼似的。

无奈,破床窄小,绿莺一个人就占了大半,冯元虽疲累,可让他堂堂朝廷大员,去蹭个小边儿将身子窝成一个条?算了,只好去桌旁傻坐着了。

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可他不舍得闭眼,就这么胳膊肘杵着下颚,望着那坨黑影,听着床上那人不时传来的小嘴吧嗒声、口水吞咽声、唔唔呓语声,还有肚子里儿子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全是精彩,有趣得紧。

夜里,外头雷声大作,冷不丁一道炸响轰入人的耳。冯元想去替绿莺捂住,可又怕吵醒她,便这么一直等着,等着,想等雷打完,雨下完,天亮,她睡醒,他再好好收拾她!

孰料,她还是被惊醒了,那就来好好算算前账罢。敢耍他,敢当逃奴,当他冯元是甚么人,以为他平日脾气好就是个良善可欺的性子了?当年领兵灭敌十万,亲手杀的人都能排上千了,伸伸小指,都能将她如蚂蚁一般捏死,敢在他头顶上拉屎,真是瞎了眼了。

冯元坐在桌前,绿莺躺在床上,漆黑中仿佛有道光亮指引着,四目相对,清清楚楚地将对方映入眼帘。绿莺是震惊的、呆滞的、如坠梦中,像一只被同伴遗落在杀机四伏水面上的大白鹅。冯元是冷情的,冷面、冷冷的目光、全身冷冰冰,像匍匐在草丛中被张起的弓箭。

绿莺从冯府出逃前,便计划好,本要去的是荆州,可为什么中途留在这大宁卫,不过是觉得已然安全罢了。她将路线迂回着走,中原又何其大,在有心人躲着的情况下,随便猫在个穷山沟或没开垦的荒山上,别说一个冯元,便是皇帝,想找谁也是很难找着的。

可饶是如此,她也知道万事总有个意外,也曾在午夜梦回间幻想过,若是被冯元找到,会是个甚么情形?

是剑拔弩张地对峙,还是破罐破摔地彼此仇视,亦或是眼泪鼻涕地求饶?曾设想过千百回,可真到了这一刻,所说的所做的完全跟想的是两码事,那个如受了千般委屈、蚱蜢一般扎进冯元怀里、哭得天怒人怨、随时都能嘎一下抽过去的可怜鼻涕虫,真的是她李绿莺?

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刚才还如乌龟一样翻不起身,四仰八叉瞎扑棱,顶着蒸锅般肚子的人,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蹭一下窜出床榻,飞奔到他身前,两只胳膊如藤蔓,死死抠住他两边腰眼,冯元有些反应不过来。mht.la [夜夜小说网]

这完全颠覆了他所想,也成功地将他的表情从冷若冰霜硬掰成了呆若木鸡。

冯元如受惊后大张翅膀的老母鸡,两手傻傻地支愣着摊开在空中,愣愣地低头瞅着怀里之人,哑口无言。他该说甚么?还没等他兴师问罪,便是质问一句都没来得急呢,她就给他整这一出,甚么意思?

屋里漆黑,借着外头的月光,都能瞧见她那哭成核桃似的眼睛,是逼他骑虎难下?

绿莺跪在冯元身下,环着他的腰身,紧紧地圈着,哭得不能自已。这一路整整一个来月的艰辛,她如一根榆树叶一般孤零零漂在海上,吃的苦、受的委屈、风餐露宿、凶杀、被村民冤枉,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此刻终于化成了泪水,将委屈朝他倾泻而出。

良久,在她开始一抽一搐地打嗝时,冯元才深深叹着气,将举着的胳膊缓缓放下,渐渐搭在她的肩上,一手一下一下轻抚着那头散开的长发,半是无奈半是生恼地说着:“这下吃到苦头了罢,以为世人随便揪出一个都比爷对你好,外头真有那么好?”

绿莺死命摇头,将头摇成了博浪鼓,哽咽着瓮声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无论之前作何想,之后又有何做法,冯元在这一刻,听着她堵在嗓子眼的那声委屈,他心疼了,五脏六腑间仿佛正流淌过一缕缕温暖的小溪,让他软得一塌糊涂:“起来,怎么连鞋都不穿了?知不知道地上有多凉。”

将绿莺推开,冯元立起身,抱住她回了床榻。用被子将她卷好,他坐在床沿,大手如火炉,伸进被窝里,攥着她的脚掌,边揉边搓,脚掌完了脚趾,一只完了另一只。见他如此,绿莺越加将眼泪扑簌簌滑落个不停,用被头捂住嘴,呜呜呀呀地呜咽。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她是猪油蒙了心么,这么好的人,她为什么要跑呢,外头哪有人还会对她这么好?

“行了行了,抽个没完没了的,生羊角风了么?”

冯元用粗粝的指头替她拭着泪,见她躲,顿时眼一瞪,狠狠瞥了她一眼后,才换成了软乎乎的帕子。

吸吸鼻子,绿莺抬起头问他:“爷,你是怎么找到妾身的?”

冯元见她一脸娇憨,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一脸无害的悬狸将他耍了个团团转,想到这些日子,他跟鼻子上挂了红萝卜似的驴子一样疯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讽道:“你问爷怎么寻到你的,当然是天要亡你,才将爷领到这的。你瞧瞧,你这么没良心,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绿莺心内不好受,动了动想起身:“妾身去点灯打水伺候爷洗一洗罢。”

冯元摆摆手,摇头道:“说来也巧,之前在大同府,没发现你的踪迹,便想着又是你这悬狸耍心眼了,便要坐船往汴京返,在途中遇到二皇子殿下了。他从山东三兵符,领皇命来这里操演练兵一事,知道我带过兵打过仗,便命我也跟着来了。”

那日与德冒一行人,在大同乘船离开。走了两日后,经过一水浅繁荣的小镇,船渐渐多起来。正驶着,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与别船相撞。两位船夫间言语交锋,这头冯元急着走,对头舱里之人也不欲耽搁,一片混乱间,两人相见。一个是从三品官员,一个是宫里的二皇子,都不陌生。正好,相请不如偶遇,祁云便邀请他一同前来,参与练兵一事。

冯元心内不想应邀,可又不便拒绝,只能无奈地来了这大宁卫所。不过,真是天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从不相信那些玄乎的事儿,可这冥冥之中,仿佛真有神灵保佑。他与绿莺之间犹如连着一道丝线,当初缘分莫名其妙地始,这回将断未断又重拾,端的是神奇。他们夫妾二人,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相守一生的情缘?

冯元捏起绿莺一侧脸蛋子,没好气道:“二殿下可真是爷的贵人,若不是他,爷还在无关之地转磨磨呢,待五百年后悬狸成了精,更是逮不到她了,你说对罢?”

不能被温情所扰,也不能被男女之情所蒙蔽,不立规矩何以为家主,不用点手段何以让她知道以夫为天。忖了忖,他正了正面色,严肃道:“若不罚你,爷不甘心。给你几种选法,鞭子抽,板子打,掌嘴巴,如何?你自己选。”

绿莺瘪瘪嘴,趁着漆黑偷偷瞪了他一眼。暗恨他变脸如翻书,也不知他是吓唬还是认真。不过,不管如何,她都不会选,太疼了。

心里打起小九九,她促狭地转了转眼珠,慢悠悠道:“这些都不好,妾身怀着孕呢,还是禁足罢。”

送佛送到西,她连说辞都替他想好:“李氏贪玩,私自外出,却迷路后不能返家。虽情非得已却不能有情可原,万一旁人依次效仿咋办?打今儿起,禁足仨月,以儆效尤。”

说完,绿莺暗自嘻嘻笑着,嘴上却最是认真,询问道:“爷觉得可好?”

冯元都气笑了,使劲儿揪了下她的小鼻头,将牙咬得牙花子痒:“你这悬狸,诞下孩儿后,坐月子还得少说一个月不能出门呢,这足禁得倒是划算!”

黑暗中,绿莺缩着脖子无声咧着嘴,像一只窃笑的鹌鹑。

雨渐渐停了,离天亮还早,绿莺往里挪了挪,献出一半位置给冯元,二人交颈相依,渐次阖上眼。

正迷糊着要进入梦乡时,冯元在她耳边说道:“自从你走,爷虽不时又恨又气,可在这气恨之余,又不由得思索着,你为何要走,明知死路还依然要走,如此固执,如此执迷不悟,是为了甚么。后来渐渐拨开云雾,明白了,不外乎是两件事:寿宴时摔倒一事;菱儿远嫁一事。爷说得可对,可曾漏掉甚么,还有没有其他?”

还有冯太太害了她子嗣那件,绿莺心道。摇摇头,她睁开眼,笑道:“没了,爷说得对,确实是这两件事。”

冯元嗯一声,接着道:“虽说你那回没摔出甚么事,可你一定是想着,这回小事被陷害,老爷不信,将来可能还会生出大事,老爷再不信,哪还有你的好日子,对罢?还有菱儿那件,爷未免夜长梦多,不曾听取你的话,去寻找可替代之人,早早将菱儿献了出去,伤了你的心。爷是自私的,当时不曾考虑到你们间的情意,觉得不过尔尔,又不是亲姐妹。可这些日子想着,若是也有一个人救爷于水火间,爷是恨不得为他两肋插刀报答的。”

其实这时候说起来,不知是玄妙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真的时过境迁,绿莺已不再执着于其中。近来梦魇未再降临,见了冯元也已没了怨没了怪,心如水般渐渐趋于平静,也只剩下了些许大风刮过后的涟漪。“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日表姑太太确实亲口承认过,妾身也去查过椅子,确实是人为不是意外。至于菱儿妹妹妾身有愧于她。”

“都是爷的错,你不必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还有,你别怕,爷答应你,从今往后,无论旁人如何说,是误会也好,陷害也罢,爷都不会轻易怀疑于你。”

冯元做下了一个承诺,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为绿莺立下了一道安全的大门,毕竟身在后宅,是是非非永远如天上的鸟一般,太多了。

在入睡时,绿莺隐约觉得漏了一件事,可实在太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翌日醒来,闻着桃花香,听着鸟叫声,她忽然将昨日惦记却又被遗忘的事情想了起来。若没意外,唐重八今儿可是要来探望她的,就算不是提亲也是要交代一些话的,可冯元在这,若是看见了可如何解释呢。昨晚本来解开心结,今儿若得知她曾有过想嫁他人的念头,估计能吃了她。

真是怕甚么来甚么,正与冯元洗漱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第110章

脚步声刚一传来,木门便吱嘎一声从外头被猛地推开,绿莺与冯元俱是一怔,双双回头去看。(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在回头的这一瞬间绿莺脑袋里转了无数念头,德冒小爷一行人昨儿是在卫上客栈过的夜,即便此时赶来也不可能这么冒失地推门,起码也会在门外报备一下,那么这人十有*就是唐重八了。

刚这么想完,阳光便顺着打开的门洞透了进来,三人隔着道门框,大眼瞪小眼地滞涩在了原地。

今早,村长夫妻两个天刚亮就上卫去请人算日子,寻媒人提亲。重八喜气洋洋地独个待在家里,摸摸桌蹭蹭椅,瞧甚么都是好的,看甚么都是俊的,反正心里就是美地冒泡。待不住了,穿好衣裳,打算去香芹妹妹家罢,跟她先报个喜,把信儿透一透,万一她再误以为他爹娘不同意呢。

说去就去,重八一步一颠儿,黄土上留下一串快活的脚印,过了胖婶家,就是香芹的篱笆小院儿了。两只鸡还在咯咯地鼓着胸啄地,屋里门户紧闭,隐隐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道声音很陌生,村里就这么多人,他哪个不认识。再说了,都是守礼的,男人到别人家里,可都是大敞着门,尤其是寡妇家,避嫌都来不及了,还把门关得死紧,这是干甚么啊。

这时候,香芹妹妹的安危是重中之重,他也顾不上失礼了,刷地推开门。

局面有些滑稽,唐重八呆呆站在门下,一脸不知所以然地望着屋里的二人。

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冯元正跟大老爷似的躺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绿莺立在跟前擎着条湿帕子给他拭脸。

重八在推开门之前,是以为有歹人进屋,这才破门而入。可待目睹了这一场面,香芹妹妹跟个小丫鬟似的给歹人擦脸,甚么情况?

绿莺不动声色地瞅瞅重八,又瞥了瞥冯元,力持镇定。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心内不免有些心虚跟忐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不过在看到重八两手空空,不像是来提亲的,就放下了一半心,只要他不开口提成亲一事,这事就算蒙过去了,稍后他们就离开这桃花村,冯元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想抢在重八前头开口,堵住他的嘴。就在她犹豫着是要将身份和盘托出还是隐去一些时,冯元忽然出声,他一脸疑惑,朝门口问着:“这位小兄弟是”

绿莺想张嘴,被冯元一个眼神止住。

唐重八脑中朦胧一片,似清楚未清楚,那两人离得颇进,隐约还有种暧昧亲近的劲儿,他直觉香芹妹妹与这男人关系匪浅,可又觉得不大说得通,若是如此,她又怎么会跑到这桃花村呢?忽然,他觉得自己茅塞顿开,她既是没了相公的,再一看这男人的年纪,莫非是她爹?

他有些惊讶,这中年人一看就是富贵的,莫非香芹妹妹家里还是个大户?那又为何离家?

太多疑团堵在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让重八感到脑子不够用了,单纯的香芹妹妹也成了加过神秘面纱的缥缈身影。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如何,他都是非香芹妹妹不娶的,对这可能是未来岳父之人,他表现得极是尊敬:“我叫重八,唐重八,我爹是这里的村长。”

冯元点点头,拿出一张银票擎着朝他示意:“她是本官妾室,因故流落在此地,多亏了你们的照料,本官在此谢过了。来,这是给你的。”

咣!这话犹如一把大石狠狠砸在唐重八的后脑勺上,他有些晕眩,看着那两人犹如透过哈哈镜一般,奇怪虚幻。本官?妾室?这人旁边虽没半个随从在场,可那浑身的气势,如贵胄一般高人一等的看人目光和说话口气,说是大官没人敢不信。可他说香芹妹妹是他的妾室,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说过自己是丧偶的啊。

绿莺胸内发堵,她撒了太多的谎,对唐重八,对桃花村。此时被戳穿,脸面似被捅了几个大洞,嘶嘶地漏着风,让她不敢直面重八,也不敢与他视线相对。

冯元遥遥举着银票,见唐重八不动,生了些不耐烦,催促道:“来啊,接着,本官不习惯欠人人情。”

那人还躺在窗下的藤椅中,可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望着自己如同是看道边的矮草,重八愣愣地走过去接过银子,忽然臊红着脸有些无地自容。他觉得太尴尬了,处在这一室中,他会不由自主地自卑,屋里也热得不成样子,都快将他的脸熏成酱猪肝了:“我”

他赶紧诚惶诚恐地改口:“不对,是草民才对。那个.香芹妹妹她”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敢多看香芹妹妹一眼,提亲已经不合适了,可若不找些话,他会窒息的,他是真的很想逃也似的离开。可若这么走了,不是更奇怪么,这男人会不会问他为甚么来?要是问了,他答不上来,会不会对香芹不利?

冯元笑了,看着他像看着个傻子:“小兄弟想必是弄错了,本官这妾室不叫香芹,至于叫甚么,闺名不便示于外人,还请见谅。”

唐重八快晕过去了,他理解不了,太乱了,过了二十年简单的日子,从没遇过这种情形,甚么都颠倒了个个儿,名儿不是那个名儿,丈夫也没过世,说嫁他可能也没说过嫁他,大约是自己在梦中的臆想罢?

他开始语无伦次:“哦,哦,应该的,应该的,那也没甚么,草民也是见这这位夫人既然是我们桃花村的村民了,便想着帮衬一把,不值当甚么的。那甚么,那草民就不打扰大人与夫人了,这就告退”

冯元随意地挥挥手,“去罢。”

绿莺全身血流奔腾,她觉出冯元的不对劲,这短短的几句话交锋,他却将唐重八刺了个体无完肤。话都是实话,也说得不错,可她就是觉得他在别扭着,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她一句,没让她插过一句嘴。是了,既然他知道她落户在此,难道就不会让德冒来明察暗访过?重八对她的心思,全村都知道,那他有没有可能已经了解到了?

正想着,脸上被盯地一热,她好奇地抬起头来,见冯元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既然人家帮过你,还不去送送?”

绿莺讪讪地抿抿嘴,他都这样反常了,她哪还敢没事找事。

她想大事化小,冯元却不干,轻推了她一把,不容置疑地道:“去罢,说清楚,别让人一个老实巴交的愣头青再为你终身不娶。”

去就去,既然他发话了,绿莺便顺势出了门。

穿过篱笆,那人已然走了老远,“重八哥——”

绿莺紧走了几步追着,急喊道:“重八哥,你等等我啊。”

怎么说她也是答应了唐重八亲事一事的,这突然反悔,走之前,想着要道个歉,再谢一谢他昨儿的出手相救之恩以及这段日子以来的照料,可谁知越喊他越走,后来干脆甩起腿飞跑起来。绿莺哪能追得上,只能恨恨地跺了下脚,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她真是无限懊悔,又叹老天总将巧合安排得让人烦恼。昨儿被村民当妖怪,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唐重八,夜里冯元赶来,全凑一起去了,怎一个乱字了得。

答应婚事,也不是在有情的情况下,不过是自私之下一时的无助使然,本就心存利用了,今儿却还让人家受了这么一场无端的羞辱。没错,冯元就是那个欺负老实人的罪魁祸首,可她能怨么?生了外心,他不掐死自己算有情有义了,还怨,多大的脸!

这两个人,她都对不住,真是闹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绿莺进门前量度好了,冯元一定是知道唐重八心仪她的事了,可关于婚事,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昨儿她才应了重八,想必还没传到外人的耳。这事他方才虽然挤兑了重八出气,可她总觉得还不算完,毕竟仍是不清不楚的状态,她猜他一定还没罢休。

毕竟心里有虚也有愧,她连声响都不敢弄出,把着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冯元已然坐起身,见她进门,便开始从上至下地打量着,嘴角含着一抹不明笑意,让人发毛。

第111章

绿莺走过去,凑在冯元跟前,笑得温柔。mht.la [棉花糖小说]

她决定先发制人,感慨道:“老爷不知,妾身孤身一人,菜地没人垦,挑水得去村头,棉被褥子一股潮味。全靠村里人照应着,叔伯大哥帮担担水松松土,婆娘婶子们去河边洗衣裳就帮我捎上两件一块洗着,说起来若没了他们,妾身还不知该怎么活呢。”

闻言,冯元先是默了默,然后才侧头望着她嗤声道:“少给爷打马虎眼。别人是古道热肠,可那姓唐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绿莺拧了拧眉头,佯作思考,须臾后,一脸认真道:“妾身当初为了能在这里安稳落户,便谎称自己是个寡妇,那唐重八又是个正值嫁娶之龄的,大约又觉得妾身孤苦无依,才生了些念头罢。”

冯元登时脸一黑,没好气:“寡妇?亏你想得出,就没盼过爷好。”

见绿莺抱着头懊恼,一脸羞愧状,他大发慈悲,越过寡妇这道槛,拉她坐在身边,继续说起之前那事:“那个姓唐的跟你,是心有灵犀两情相依,还是落花有意一厢情愿啊?”

这话一出口,绿莺便仿佛能闻到屋里泛起来一股浓浓的酸味,跟发酵了似的。她有些想笑,控制不住地咧了嘴,抬起头来。

当面对冯元的脸时,她笑不出来了。他一脸严肃,眼睛跟一双虎目般,死死盯着她。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恍然,没有男人乐意吃这样的哑巴亏,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在某些事上的不明不白,冯元更是。他眼里揉不下沙子,更容不得她有半分外心跟欺瞒。

绿莺在心内将话斟酌了再斟酌,避免将来埋下隐患。不说清楚了,这些都会成为话把,将来就是矛盾时他拿在手里攻击她的利器。

他问她,是心有灵犀两情相依,还是落花有意一厢情愿?

事实上,确实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可这么答,她总觉得不算最好。

绿莺笑了,像狐狸一样狡黠,对着冯元眨眨眼,俏皮得紧,声儿也如黄鹂一般清亮干脆:“都不是,唐重八是心存良善帮扶弱小。”

一句貌似胡言乱语的瞎话,可却恰到好处,让冯元体会到了她对唐重八的不在意。话说完,绿莺果然见他微微眯了眯眼,明显惬意了许多。

冯元重新躺下,侧过身子对着她,一手拄在脑边,他挑高声调,懒洋洋问她:“那你呢?是心如鹿撞还是有贼心没贼胆,亦或是他思即是我想?”

绿莺已是松泛了许多,没有了之前的如临大敌。她往前挪了挪,用手轻轻顺着在他脸上描画,从眉到嘴,从下颚再到鬓角,来来回回,如羽毛一样轻搔着他的心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久违了的温柔,仿若隔世了的软玉香甜,冯元身子微动,血也热了些,脑中也如被点起了一支*香。

“妾身那时候一直在想老爷,无暇顾及他人。唐重八来帮忙,妾身一直以为是村长知会的,便没做他想,只是心存感激。”

这道声音勾人入仙殿,冯元痴痴地望着她。一身粗布衣裳却阻挡不了她身上的婀娜风情,颈下山峦起伏,只有他知道内里是如何得白、如何得软、如何得甜、如何得妙,白玉羊脂泛着香。

“将头低下些。”

随着一声低哑的叹息,绿莺被他掐左脖颈,被迫将头朝他俯压下去,感受着面上扑鼻的热浪气息。

四目相对,绿莺觉得冯元的眼睛像大海,深邃、无底,还不断打着旋儿,正伸出无数的触角,一点一点将她扯进去。

一愣间,嘴唇便被他叼了去,先是如盖子扣瓮一般被紧紧包住,然后是千回百转地咀嚼、撕扯,像要如肉丸被嚼烂了般让她骇怕,再是舌头间的你追我赶,躲藏、碾压、臣服、反击、起舞,最后是如黑暗要吸噬所有光明一般,她的舌根被他吸得生疼,嘴唇被他咬得生了血痕,唾沫像被填了沙的绿洲,干涸、枯竭。

绿莺像被扼醉咙的笑,喘不上气,又怕真的被他咬下一块肉来,一直呜呜嘤嘤地喊着低泣着挣扎着。两人口舌相依了好半晌,冯元渐渐如犁了十亩地的老牛,喘得不成样子,发际处如被火燎着的蒸锅,汗珠直冒。

冯元松开她的脖颈,嘴却不舍得松开到嘴的佳肴,一手去松腰封,一手扯着她的手往腰下带,呼哧带喘道:“爷想你想得紧,来,伺候爷一回。”

绿莺浑身软塌塌得如水母,手脚更是不由自主,哪还能按他说地做,冯元急得不行,也不逼迫她,只将她当个提线木偶,扯着她的手自己去遂了心愿。

男人得了逞,看甚么都顺眼。冯元刚刚领会了*滋味,此时正摊手摊脚地躺在藤椅上,一脸得意如脚踩祥云,望着那如花美眷,真是越看越美,那是普通人能肖想的,简直不自量力。叱一声,不屑道:“哼,谅你也看不上这穷山沟里的土坷垃,呆头鹅一样的懦夫,土老帽一样的泥腿子,见了爷,跟被狼掏了心似的,差点没湿了裤裆。”

他暗恨绿莺招蜂引蝶,当初还是窈窕淑女时,便引得张轲跟他结仇,如今都成了大肚蝈蝈了,还将个愣头小子迷得不行。心道今后一定将她管好了,让她再也跑不出来。

冯元将她揽在怀里,使劲儿掐了下她屁股,得了她一声猫叫似的哼哼,才一脸狠叨叨:“你若是再敢跑,爷就扒了你的皮。这回多亏孩子没事,若是让爷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爷扒了你的皮做大鼓。”

绿莺犹自还迷糊着,昏沉沉抓着他胸前衣襟,轻喵喵道:“妾身再也不敢了,外头一点也不好,这世上也没人比老爷更好了,再跑爷就扒了妾身的皮,做鼓做灯笼都行。”

不久后,德冒等人便赶来了马车,一行人上路返京。

冯元靠在壁板上已睡熟,这几日练兵,他这昔日的大将,免不了被二皇子鼓动,在军前施了不少的把式,举枪.刺、以盾还击、弯弓射大雁、马上互搏、蒙古摔跤,到底是多年不曾磨练的体格了,跟生锈似的,练完兵就跟被掏空了精气神,昨晚与绿莺又说了许久的话,方才又泄了不少精元,此时在马车上就不免歇了过去。

马蹄得得声拍起阵阵黄土,绿莺撩开窗帘,使劲儿伸头往回望,群山环绕,大片大片的粉嫩桃花,脚下星星点缀着座座木门屋舍,茅草的顶,青荡的炊烟,篱笆将鸡鸭鹅圈在屋外。门口挂着两串红辣椒的是胖婶的屋,旁边小些的就是她的屋了,从这里看去,仿佛还能看见两只藏红的鸡还在撅着屁股闲晃。

最大的一处篱笆院儿,一道乌色的身影翘首静静地立在栅栏门外,绿莺仿佛能看见他眼里的无奈和遗憾。

摊开手心,那里有攥紧的纸团,久了带着汗渍,这还是方才出门时,胖婶替唐重八偷偷交给她的。

绿莺瞅了眼冯元,终于轻声将纸展开,里头只有三个字——对不住。

开始还没想明白,后来才恍然大悟,心道唐重八大概是误会了。这也不怪他想歪,以冯元的身份,她怎么可能流落异乡,不外乎是主母挤兑赶走或是受不了磋磨出逃罢了。不过以他一直在这世外桃源的日子,怎么会了解宅门间妻妾间的龌龊污糟,便只当她不顺遂下的离家出走罢了。

故而,在冯元带走她时,才为着没替她出头,没为她反抗冯元,而愧疚?

即便如此,也是她对不住他才是啊。绿莺忍不踪想起来,若是她真的不想跟冯元回去,而唐重八又袖手旁观,她会怨他么?细细想想,她还真不会生怨。若是心里有他,他在冯元面前打退堂鼓,她定会失望,可没存希望又哪里会有失望,她心里没他啊。

此时回想,昨儿对他说的话、展望与他的未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昨日的选择,其实不过是冲动罢了。

恼恨地瞪了眼那无知无觉还在酣睡的罪魁祸首,都是他,一来就将她的心水搅得一团乱。转眼绿莺又笑了,轻轻挨过去,捡起毯子替冯元盖在身上。

于此同时,相隔百里的官道上,朝汴京的方向也在行驶着几辆马车。车身华丽异常,四周马上骑着兵刃随身的护卫。

马绍坐在祁云的脚下,边替他捏着小腿,边道:“主子看那冯大人,是个甚么样的人?”

祁云阖着眼,疏松了下筋骨,慢慢道:“雌伏的雄狮,面上无害,关键时候便是能制敌的兵器。”

马绍点点头,深以为然。想起这回被偷袭刺杀一事,如此张狂,简直欺人太甚:“一直以来,他与忠勇侯都是中庸之辈,效忠皇上,不跟下头的人立私交。若太子殿下真有害主子之心,咱们不得不提前防备啊。这开国的元勋冯大人,主子看,是不是要找机会拉拢下,到时候也能在皇上面前替主子说句公道话。”

祁云忖了忖,仍是摇头:“不可。到时候大哥都不用动手了,直接参我一个结党谋夺皇位之罪。先观望着罢,也别疏于防备。蔺长真那里给我查个清楚明白,我倒要看看是谁千方百计想叫我中那阿芙蓉的毒瘾。若真是大哥,也算我们兄弟情义走到头,今后他与皇后,全是我的敌人。”

他有些嗤之以鼻:“那个座位,真就那么好?亲兄弟都要反目成仇,值得么?父皇华发早生,晚睡早起,后宫你争我夺,乌烟瘴气,我还真没觉得有甚么好的。”

马绍想了想,猜道:“大约只能到了那个位子,才能体会到罢。世人全都匍匐脚下,可以搜罗世间所有美人,夜夜做新郎,想砍谁的头就砍谁的头,当初看不顺眼又只能强忍的人,当了皇帝,可不都能打杀了?”

祁云给了他个暴栗,哼道:“你这小子,就会胡吣,眼皮子就跟碗水那么浅。”

可一琢磨,不就是那么回事嘛。他自嘲:“不过啊,谁说不是呢,男人嘛,求的不就是这些么,美酒、美人、江山画卷、喜欢谁就宠谁、讨厌谁就杀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跟万万人之上差得远了,哎”

马绍望着这个一身风华不染尘埃的人,眉宇间有着愁也有着洒脱,自己也跟着他许久了,却还是问道:“即便世间男人都爱这些,可属下觉得主子不爱。主子最想要甚么呢?”

“我?”祁云认真想了想,无奈摇头:“没有,没有最想要的。我只想一家人每日都能一桌用膳,不要勾心斗角,不要彼此猜忌,平凡到老。”

马绍心内怜惜,生在皇家,注定一生富贵萧条瞬息变换,或蛤沉或动荡,可唯独没有平凡。

第112章

走了几日,离汴京越来越近,冯元不敢造次,只能老实选陆路。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从桃花村离开是九月二十一,他是上月中旬告的假,为期两个月,只要赶在十月中旬之前回到京城就好。可他有些担忧,虽未将绿莺出走一事宣扬,可若路上起波澜,再提前产子于府外,万一有那如张轲一般的有心之人,借机诽谤这孩子身份不明,到时候又是一弛外生枝。

故而,他们这一路不敢耽搁,沿路风景不能多看,美酒佳肴不敢多尝,紧赶慢赶的,可算到了永平府。从这里过去,再走个四五日,便能到家了。

正在排队等着进城,绿莺有些奇怪,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人山人海的。

冯元定睛往城门下望去,见队伍顶头那里,一些人本排到了,却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转,只有零星几个进了那城门,奇道:“德冒,去看看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德冒才回转,在窗下禀道:“爷,守城的说,永平府发生了命案,正捉人呢,只许进,不许出。这要是进去了,一时半刻走不了,爷看咱们是不是该改道?”

车旁的路人闻言,也朝着他们闲言碎语起来:“是啊,可别进去了,听说膛子被掏啦,吓死人了,这一进去备不住也得死在这呢。”

绿莺一愣,忙问那人:“老伯,那死人旁是不是还留着一枝白莲花?”

“那谁知道啊。”

“爷,妾身”想了想,绿莺还是瞒下了那日在客栈看见的,只说道:“妾身这一路也听过不少地方出了命案,都是被开膛破肚,还在尸体旁边留下枝莲花,说是白莲教干的。”

冯元一怔,接着冷笑一声:“白莲教?这旧朝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见没复辟的指望了,就东打打西指指,之前丰台县跟上饶县,爷被派去剿匪,不就是这白莲教鼓捣出来的乱子?”

他这么一说,绿莺顿时恍然,之前总觉得白莲教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来,上饶剿匪时,她也去过的,那被打成猪头的蔡县令、被蛊惑的村民,可不都是白莲教撺掇的。

这人命官司怎么没完没了,绿莺总觉得稀奇:“爷,妾身觉得这事不简单。”

回想那日凶手杀人时,她先是听见死者痛吟声,后来是剪子剪东西的声,翌日才知道是用剪子在豁肚皮呢,最后那凶手咒骂了一句:“娘的,白折腾了!”当时她以为是没抢到钱,后来知道那人的银两都在,杀人根本不是为财。

想了想,绿莺脑中渐渐梳理出了些眉目,她忽然有了个念头:“他们好像在找甚么东西。”

冯元急着回京,再说这些也是地方官员的指责,他没工夫也没心思蹚这道浑水,听了她的话颇不以为然:“不过是想造成恐慌,让老百姓以为皇上无能,天降大厄罢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找甚么东西,要找也是找哪块脏器,回去练甚么邪功罢了。走罢,德冒,绕道。”

如此,绿莺便不再想这事,只当自己怀孕多疑罢了,慢慢将这血腥的经历抛诸到了脑后。

一路上经过了两场雪,车轮子打滑,回到汴京时,已是十月初了,再有几日便是立冬。此时的天气算是寒冷了,出口间哈气成片,人们也渐渐带上了棉抄手。

绿莺将手炉放在抄手里,跟着冯元下了车。

这一立定,却是一愣,冯佟氏正率着一众人候在府门前迎接。

见了面前这阵仗,倒让绿莺陡生了些忐忑,与这些人相见,恍如隔世。

她一个小妾出逃,按理说回来时冯佟氏是会过问的,或骂或打或罚,反正绝不会轻拿轻放。虽说主母处置后院不须丈夫插手,可此时冯元大刀阔斧地杵在跟前,倒让她束手束脚了。

绿莺是既担心又庆幸,若让冯佟氏跟哑巴瞎子似的视如不见闻如未闻,哪是她的性情,趁机打压死自己才是真格的,所幸有冯元坐镇,安了不少的心。

她在那里腹诽冯佟氏,冯佟氏同时也在琢磨她。

在之前,老爷便将这李氏出逃的事情掩下,对府里一众交待的全是李姨娘回老家探亲的说法。从那时起冯佟氏便知道老爷这是又向着那狐狸精了,千方百计给李氏留后路,心都偏到南墙根儿了。回家探亲?亏他编得出口,她一介正房太太、诰命恭人,不对,已是从三品诰命淑人了,还没说想回娘家就回娘家呢。

虽说知道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爷舍不得这妖妖道道的李氏,可她以为他起码也得照规矩惩戒一番,即便不忍下重手,至少也得做做样子罢,府里哪个也不瞎,没见过李氏小妾出门,没跟着一个丫鬟,回哪门子的老家。下人小厮走了大半去抓逃奴,全是沾亲带故的,一个传一个,阖府全知道李氏是作死去了。

可老爷倒好,连场面事也不做,不仅没将李氏缚住,下车时还温柔体贴相扶,跟伺候亲娘似的。再瞅瞅她那一身打扮,首饰一样没少戴,衣裳全是好质地,这哪是逃命去了,分明是享福。当初她那死妹妹被野鞑子拐跑,她又是哭又是跟老爷闹的,作得没了人模样,可在外头跑了这一遭,脸跟身子都肥了好大一圈,跟颗大白萝卜似的。

她若不硬气起来,让她掌家太太的威严何在?哦,小妾朝所有人脸上打了一巴掌,她再跟软柿子似的不出声,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没脸活着了。冯佟氏立马转变了立场,当初为了李氏的离开,她还在叫好,觉得李氏识相,此时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好个出身卑微的贱骨头,向天借的胆子,敢逃?哼哼,等着罢,有你好果子吃!

绿莺立在冯元身后,暗自用余光大略扫了一眼,在一众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冯佟氏被宋嬷嬷扶着,一身毛皮斗篷,一马当先立在前头,旁边是大少爷,后面跟着王姨娘和刘姑娘。

大少爷就不说了,站得貌似端正,其实是在神游天外,是等得不耐烦了罢。王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埋着头,刘姑娘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冯元,火辣辣的眼神炙烤着他,还顺带赏了她一个嫌弃的目光,绿莺猜那目光应该是这么个意思:跑了就跑彻底点,还回来干嘛!就说你不可能真跑嘛,还不是享受着让老爷着急被老爷找的乐趣,简直卑鄙无耻下流龌龊!

这时,冯佟氏牵了牵嘴角,朝冯元身后的绿莺抛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后,才湿着眼眶撒开宋嬷嬷的手,快步走到冯元跟前,抓着他的胳膊哽咽着嗓:“老爷,这些日子你可受苦了啊”

绿莺忍不嘴了脸,不自在起来。心里气死了,这人先是一脸不怀好意,后又将话说得这么微妙,虽说确实出门寻人不算享福,可一个大老爷们赶了一个月路能受多少苦啊,说得他好像去地牢受刑了似的惨,至于么。在大门口就将她往靶心上引,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风时小时大,呜呜声吹来时偶尔间杂着土跟枯叶,众人侧着头眯着眼躲避风沙。冯元只随意瞟了眼王刘二人,便将目光放在了冯安身上。许久不见,禁不住上下打量起来。胖了些,眼下也没青黑,估计是没鬼混,对长子也算满意。

之后回头瞅了眼冻地哆嗦的绿莺,安抚地拍拍身旁冯佟氏的手,温声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全都进府罢。”

之前已有人车马先行,回来告知过冯元一行人约么几时到达,故而冯佟氏早已将接风酒摆好。众人一边往饭厅走着,她一边叹气一边道:“老爷在外头定没吃好没喝好,瞧瞧,这都消减成甚么样了,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老爷生了场甚么大病了呢。妾身让人做了好些滋养的,待会儿啊,老爷可得好好补补身子。”

绿莺见她一脸苦大仇深,暗觉好笑之余也没忘了紧绷心神,防备着她在某一时刻突然发难。

桌上已摆好了佳肴美酒,冯元与冯佟氏冯安依次入座,绿莺见王氏刘氏二人立在他们身后,便也跟着挪步过去。

“李氏坐罢,一路奔波,站着不累?”冯元侧过身朝绿莺吩咐道。

这话一进了众人耳,顿时面色各异起来。冯安没所谓,桌下翘着腿等着冯元先动筷,王氏只是眉头微微动了下,刘氏干脆嘟起嘴,这些人全都无伤大雅,可冯佟氏脸上就有些不好了。这不仅不罚,还赏跟主子同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再说了,开了这个头,是不是今后这妻妾就一个桌上用膳了?

她朝冯元笑得勉强:“老爷,不妥罢,妾身惦记老爷身子,便没先提李氏的事,可老爷这么做是会引人说闲话的,这做错了事反倒被奖励,那人人不得去效仿啦?杀了人,是不是还得歌功颂德?”

冯元都已经举起筷子了,闻言脸刷地一沉,吧嗒两声筷子掉落在桌上。冯安一惊,被吓得连忙撂下抖动的那根贱腿,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盯着大老虎,深怕他张开血盆大口。

冯佟氏也有些肝颤地望着老爷,见他脸都跟要滴墨汁似的,这才后知后觉刚才那话不妥当,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的水,咽不回去了啊。

就这么僵持间,她的脸臊得通红,被丈夫当着一众人面甩了脸子,儿子小妾下人全观望了个一清二楚,她能不尴尬嘛,恨不得吞回刚才那话。真是糊涂了,老爷是甚么人,可不是靠婆娘吃软饭的小白脸,他能让人顶着质问?

“不会说话就闭嘴,还说上杀人了,吃饭的兴致全让你败光了。我甚么时候说不罚了,你就这么急,连口饭的功夫都不给?”

冯元冷冷地睇着冯佟氏,深觉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就犹如阶梯,总是上上下下*折折,温馨还没那么一瞬呢,就咣当一下荡到谷底。甚么时候能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月,他就谢天谢地了。

绿莺为难地杵在桌跟椅之间,冯元让她坐,冯佟氏不乐意她坐。她是直接坐下也不是,往旁边退两步跟王刘一起立着也不是。冯佟氏低垂着脑袋,余光见她晃晃悠悠的暗影,攥紧手掌,恨不得生扯了她,都是这狐狸精,没她老爷也不能让她这么难堪。

“你坐下。”冯元望了望绿莺,不容置疑道。又面朝众人,话却是说给冯佟氏听:“李氏探亲,逾期返回,禁足仨月,以儆效尤。”

冯佟氏没抬头,嘴角却动了动,心里有了丝喜色。罚了就行,就不能便宜那李氏,禁足虽不算大事,但蚊子腿也是肉嘛,也比全包庇了去强。府里全是见风使舵的,啥也不罚,不就如同敲着锣子打起鼓告诉所有人:李氏是老爷的心肝宝贝,以后你们都去□□。

她不敢抬头,使劲儿憋住想扯大的嘴角,循序渐进,咱们来日方长,她手段还在后头呢。

冯元默默盯着她,见她一副缩头缩脑的窝囊样,有些不悦,心道知错能改就好,这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巴样真是幸子气,真怀疑她是尚书府捡来的,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随即便恨铁不成钢地瞅着冯佟氏的脑瓜顶,警告道:“你是太太,要有太太的样子,在内撑起的是咱冯府的规矩,在外代表我冯元的脸面,今后说话做事要过过脑,别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似的。”

说完,他吐了口郁气,不再理会冯佟氏,转而朝冯安绿莺点了点头,“来,用膳罢。”

气氛尴尬,谁也不再说话,一顿饭吃得跟默哀似的。

膳后,因为被数落了一通,冯佟氏也不便再将冯元往她房里拉,眼睁睁看着他回了玲珑院。

不过也好,便是回了那里,也不耽误膈应李氏。她跟宋嬷嬷对了个眼色,两人嗤嗤笑着,她们就不信了,当狐狸精见了蜘蛛精,还能不斗上一斗?

第113章

秋云的伤早好了,之前得知绿莺走后,很是哭了个天昏地暗,抱着春巧,两个人跟被无良爹娘扔下的小可怜似的,恨姨娘绝情,气姨娘狠心,最后又担心起她的遭遇,深怕她出了甚么不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绿莺对春巧存了些愧疚,当初将她迷昏,确实挺对不住她的。此时见两人还是往常熟悉的模样,一点没变,亲切地仿佛家人姐妹般,立在月亮门下等她,端的是感慨万千。除了菱儿不在身边,其他人都在,都没变,真好啊。

她想把这一路的见闻稍后细细与她们诉说,稀奇古怪的杨婆婆、惊悚悬疑的白莲教剖腹案、桃花村的日出日落,等等等等,都能写本书了。对于女子来说,一生都难以遇见的事,若不是她的出走,恐怕也不会有此番经历。

这么说起来,她还真不应该后悔当初的决定呢。虽然在途中有过犹豫,在见到冯元的那一刻,有过后悔,可此时尘埃落定时,一切的一切,她都觉得无限宝贵,是一生的财富。若没有这场奇异的旅途,她不会解开心结,不会知道冯元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人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会遭那么多的罪,绿莺终于明白,没有为什么。鸡为何叨虫,鸟为何能飞,天又为何会打雷,世间万物,总有其各自存在的意义,她要做的就是:努力活着,拼了命也要去活。爱她所爱,以同等的爱去回馈爱她的人,即使身处荆棘,也要尽力让身边美好着、温暖着。

绿莺与春巧秋云两个跟在冯元的身后,进了自己的院子,往正房走去。

春巧是个急性子,等不到稍后独处,窥了眼前头大踏步的冯元,小声问着绿莺,还委屈答答地嘟起嘴:“姨娘干嘛要走啊?”同时还忍不住在心里哼唧一声:还把我当猪头一样迷晕!

秋云倒是没急头急脑地问,当初表姑太太害人那事,是她跟着绿莺去查看椅子的,相比春巧来说,她与绿莺情意更深一步,绿莺当初有下江南的意愿,也曾与她提起过。因此这一遭,她也就不感到那么奇怪了。

春巧不问明白誓不罢休,还在歪着脑袋瞅着绿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绿莺看着她,忽然想起了桃花村她院子里那两只花母鸡,看人也是歪脖瞪眼,咯咯哒哒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她神神秘秘凑到春巧耳朵边,轻声道:“其实我当初离开,是因为”

说到这,绿莺顿了顿,也让春巧不由得生了些紧张。

姨娘失踪时,老爷对此讳莫如深,众人虽不相信她回乡的说法,可也实在了解不到丝毫,也猜测不到一鳞半爪。时日久了,其他人只余下奇怪,只有玲珑院的人在日夜担忧,胡思乱想。春巧不相信姨娘会自己走、能自己走、敢自己走,一定是有隐情,对,有隐情!是太太捣鬼?还是说,姨娘是被坏蛋绑走的?

此时再见姨娘一脸深沉,眼中复杂,春巧不仅紧张,还冒出了些胆怯,她觉得自己要接近真相了。不过不管多怕,她都要听完,今后也好有些防备,让姨娘不再置于危险当中。

“梦游。”

见春巧呆滞地张着嘴,半晌没反应过来,绿莺又一脸认真,字字清楚地说了句:“我当初离开,是因为梦游。后来被老爷找到,就回来了。”

小丫鬟气得跺脚,她呵呵直笑,愉悦充斥在肺腑间。

没有物是人为的感觉,院子里的树虽然因着要入冬而枯了,可仍是旧时的模样,枝桠伸展着,仿佛正跟绿莺这个主子招手示意。当中的石桌那时因她与冯元争吵而被他踢倒,后来被重新埋过基,土便比从前的颜色深些。这时一看,颜色还是与四周有异,昭示着其实她也没离开多久。

绿莺被春巧两个一左一右地搀着,边走边打量着四周景象:“屋里呢,还是从前的摆设么,没动过罢?”

她曾设想过,若当初冯元足够气愤,没准就将她的屋子掀了个底朝天,把所有东西都乒乒乓乓地砸了。她深怕一会推开房门,看见的是一室狼藉。当初走时将富贵当浮云一样毫无留恋不舍地拨开,可这次她回来了,那么当初弃如敝履的一切就变得弥足重要起来。

她爱的耳珰、被肌肤养得水头饱满的玉镯、冯元给她挑的小鱼步摇,她希望统统都在,完好无缺。

春巧听见她问,瞬间忘了方才被捉弄的事,笑得一脸得意,朝她扬了扬下巴清脆着嗓子邀功道:“都没变,奴婢日日都会洒扫,不让旁的小丫头动手,唯恐将姨娘的物件挪地方了,你进屋看看就知道了,准得夸奴婢一声勤快懂事呢。不过啊”

想起甚么,她有些惋惜地轻叹口气:“姨娘不在时,有日老爷喝醉了,也不知怎么的气上来,就把床上那对鸳鸯枕给摔了,磕掉了个角。之后老爷本想让人扔了的,之后翌日一醒来,又让德冒小爷给捡回来了,去铺子打了块玉将那块角补上了。虽说也没差太多,可还是怪可惜的。”

绿莺默了默,她能猜想到冯元的气愤,没将她千刀万剐,还能将那枕头拾回来已经不错了。她笑着摇摇头,转动脖颈时,却见秋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想起那日山上遇袭一事,秋云手臂受了伤,流了一滩血,自己那时候因为菱儿远嫁,对冯元充斥着满腔怨气,与他针锋相对大肆争吵,期间也没顾得上与秋云说几句话,只扔她一个人孤零零养伤。难道是她一直没缓过来,也被梦魇侵袭?

想到这里,绿莺顿着,侧过身郑重地看着秋云,握住她的手,一脸坚定地笑着道:“都过去了,咱们都好好的呢,菱儿在草原没准正吃着篝火烤全羊,我也回来了,你的伤也全好了,全都没变,都好好的,咱们所有人以后也能更好。”

秋云一怔,奇怪地眨眨眼,可仍是觉得姨娘说得对,便也跟着使劲儿点点头。不过,点完头,她仍是将忧心之事说了出来:“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不过奴婢要提前跟姨娘提个醒,咱们这来了个碍眼的,姨娘看了可千万别气啊,气坏身子可就便宜那小蹄子了。”

春巧不禁想懊恼地拍脑门,刚才就想跟姨娘说的,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啊。与秋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满面愁容,那人来头不小,眼见着要如蝗虫过境一般瓜分姨娘宠爱。这男人的宠爱可不是鸡下蛋一样源源不断,那可是越分越少。先头还是来一整月,之后有了新人,一月里来半月,然后是几日,再后来可能是几个月,最后是一辈子。

可是再护短,再心向着自家姨娘,春巧也知道轻重,忍不住提醒绿莺:“姨娘啊,识时务者为寇,人家既然有后山撑腰,连太太都要退避三舍,咱们也别跟人家硬碰硬,就当她是狗屎,不看不理就得了,吃甚么咱也别吃亏。”

“对了,咱们老爷升官了,已是从三品了。”

秋云叹口气,无奈道。她想让姨娘看开些,男人嘛,又不是光脚的泥腿子,有俩小钱儿的,谁不想左拥右抱的,更别说老爷这种位高权重的人了。冯府的后院也不算乱,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的人,可今后就不知了。可话虽如此,不嫉的女人太稀少了。

“来人了?”绿莺望着冯元的背影,呆呆呢喃。

他又有了新人?她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五指张开,刷地伸进她的胸腔,再一收紧,噗呲一声将血淋淋的心生生地给挖了出去,只留下一具空荡荡四处漏风的躯壳。

看似这场出走没改变太多,没有反目成仇、没有血腥杀伐、没有相忘江湖,只不过改变了人的内心。从前看不懂的、不明白的、执迷纠结的,全都有了救赎和出口。看似只是微小的变化,只在绿莺的心内生根发芽、沧海桑田,外人无从得知。可就这么若有似无的变化,带来的却是巨大的后坐力。

从前她是甚么,又把自己当做甚么,冯元有没有新人又与她何干;如今她是甚么,见了冯元宠别的女人,她又会如何。

显而易见,一切都不同了。从前是不在意,如今却仿佛刻在了心上。人还是那个人,冯元还是冯元,绿莺还是绿莺,可绿莺的心变了,变小了,变得再也装不下其他,那里只待得下冯元与她,多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是一种撕心裂肺地揪扯。

“这一路上,他怎么没跟我说呢?”绿莺喃喃道。可紧接着仔细一想,便恍悟了,自嘲着:凭甚么跟她说呢,谁家老爷要纳妾,还跟其余妾室报备?

她不是正房太太,没有资格置喙,即便她是正室,也没有吃味阻挠的理儿。只是,起码要有基本的尊重罢,冯府家大业大院子也多,把人放在她的玲珑院,是个甚么道理?是因为她出走,冯元还没消气,特意将新宠放她眼皮子底下,来恶心她的?

春巧刚才说那人来头大?

绿莺想问问是甚么来头,可还没来得急问下去,冯元便已进了屋,她也只能闭上嘴跟了进去。可平静的面色下,内里的熊熊火势有如洪荒之力,喷薄欲出。

她握紧双拳,咬着牙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冯元都别想让那女人留在这玲珑院,要是将她膈应得早产,她会跟他拼命!

第114章

进门的时候,绿莺注意到,打帘的是个面生的丫鬟,她不禁多瞅了一眼。夜夜小说网mht.la

平时她也不会多注意这些,可那人实在太让人忽视不了了。一身水粉的夹袄,上头还是缎面的料子,虽赶不上大家秀,但也绝不是普通丫鬟能有的穿戴。还有那腕子,玉镯带了两对,分别套在两只手腕上,动作间叮叮当当如水滴穿石般通透清灵。

梳的虽也是丫鬟的双螺髻,可上头可不仅只缠着发带,还插了几根金簪跟珠花,一等大丫鬟的打扮,她身边的春巧秋云还因着她是妾室的身份,而领着二等的月例呢,这一等的大佛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她就是春巧秋云两个口中的新人?那就是还没名分咯,通房大丫头?

绿莺回头瞅了眼春巧两个,用下巴指了指那道身影,用眼神询问:是她么?

春巧秋云面色难看地点头。

绿莺心内复杂难言,她想直接问冯元,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会冒出一股酸涩气。还有,自打从这丫头身边经过,他是一眼都没多瞧,仿佛是待一般丫鬟,是不太喜爱这丫头,还是碍着她在场,才有所收敛?

心里有些苦涩,说实话,这种滋味一点也不好。相比之下,她宁愿他光明磊落,在她面前窥伺别人、惦记别人,也不希望他在她面前端着庄重,背后却将别的女人宠爱疼惜着,交颈呢喃、两情缱绻,她受不了那样,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要发疯了。

绿莺还是忍不撰那丫鬟打量,十□□的年纪,生得确实不错,跟支玫瑰花似的,娇艳欲滴,既没有十四五的青涩,也没有花信之年的成熟世故。

冯元进了门便撩起衣摆,坐在外厅八仙桌旁的圈椅上,绿莺亦步亦趋跟过去伺候着,余光注意到,那丫鬟一转身便进了内室。她开始浑身不舒坦,自己的寝房被个这样的人来回乱窜。还胡思乱想起来,那丫鬟进去做甚么,这么熟稔的样子。她透过隔断往里瞅了一眼,莫非在她出走的这段日子里,冯元与这丫头在她的床上

越想越冷,越想越疯,心里有道火气如被困住的飞蛾般,四下扑打翻飞,将她心房内壁折腾得千疮百孔。绿莺攥紧手指,死死抠住手心,强迫自己镇定,告诉自己:再是想质问冯元也不可,再是想发脾气也不合适。慢慢来,徐徐图之,也许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也许只是同僚随手的馈赠,冯元其实并不喜欢呢?

怀着心事,她接过秋云递过来的湿帕子,替冯元净着头脸,再是手脚。他双手拄在膝头,闭着眼,她擦脸时,他便微微仰起头,帕子往下时,他便稍稍侧过脖颈,体贴着,配合着。

阖紧的双眼之上剑眉斜挑,鼻梁坚.挺,这几日两人唇齿间的相濡以沫,他的唇是那么柔软温热,将她的心紧紧包裹。(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这都给了绿莺一种错觉,仿佛冯元一直没变,一直独宠她,一直没有过新人。可一想到方才那女人,她的心就是一阵如鱼被刮鳞般的抽搐,疼得直冒酸液。

从前的独宠,在冯元磋磨她时、轻视她时、亵玩她时,这弱水三千的一瓢饮,她不媳。可如今,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人都在变,她觉得能得到他独独一捧的爱,是那么珍贵,那么难得。可正因为如此,她有多么珍惜他的独宠,就有多么厌恶他宠别人。

在这一刻,绿莺生出了怀疑,回来,是回错了么?同时脑中忍不住开始长出一根一根名叫后悔的枝条,枝条越来越粗,越来越茂,可当渐渐地要长成参天大树时,忽然又戛然而止了。

绿莺怔怔地捧着冯元的脚,眼睛一眨不眨,慢慢有些痒有些酸。刚才替他脱靴除袜时,望着生着层厚茧的一双脚后跟,因为天冷而干裂,一道道的宽红血丝,像用小刀豁开,这是走了多少里路啊,不是有马的么?

他一直养尊处优,出门坐轿,外出马车,除了二十年前打仗时手里练武留下的彪,脚掌一直都是干干滑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绿莺心中一颤,半蹲的腿险些没软倒。也只能如这般擦擦了,要是沐浴得是多疼。

喉间的哽咽被她咽下肚,仿佛咽下的是一个馒头,噎得她一阵发昏。酸气愤懑被抛到一边,绿莺朝着他温言道:“要不妾身让人烧汤,伺候老爷洗洗身子解解乏?”

冯元满面倦容,捂嘴打了个哈欠,声音透着疲惫,望着她支着孕肚还在围着他转悠,眼里闪过怜惜,摇头道:“不了,你也够累了,坐下歇歇罢。”

绿莺顺从地点点头,在一旁坐下来由春巧伺候擦拭。

外间正是一片寂静宁和,冯元与绿莺享受着久违的温情惬意时,骤然被一道声音打破。

“老爷,奴婢将床铺收拾好了,老爷可要上去躺一躺?”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把清脆婉转的女声在身旁响起。春巧的手一定,就这么突兀地擎着帕子在绿莺颈旁,绿莺眼一眯,抬起头,正好对上秋云的视线,看见秋云正皱着眉望着之前那丫鬟,一脸复杂。

这道声音也让绿莺从刚才的温情中清醒过来。玄妙说得对,遇到甚么都要坦然面对,不要做逃兵。她决定了,若他真宠了别人,那她也不会再逃走,她会守住本心,像从前一样,将自己当成丫鬟,而他就是雇主,再也不会对他有一丝非分之想,再也不会施与一分情意。男女之情?算个屁+心房牢牢地包上盔甲,便不会在意,不会伤,不会疼。

将一切都想好后,她身上仿佛真包上了一层隐形的硬壳,瞬间坚强了许多,不惧怕去看,不惧怕去听,她缓缓地、坚定地侧头望过去。

那丫鬟红着脸娇羞地立在冯元身畔,垂着头如一只怯怯的小鹿般柔弱美丽,眼睫扑扑颤动,正无形地释放出一把钩子,要将冯元的魂魄给吸引出来。

绿莺不由暗自冷笑,这人倒不是个高明的人物,自己起码还有名有分,她不过一个通房。若是个聪明的,要想邀宠,背后再是怎么使劲儿,起码在她的面前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放肆罢。

不过猛然想起春巧秋云方才的话,心一沉,这人既然来头大,那确实可以这么有恃无恐,视她如无物了。

可饶是如此,还是阻挡不了绿莺的脸刷地阴下来。这是她的玲珑院,屋子虽多,只要冯元没发话让人进来,那别的女人休想在这住一日!

她盯紧冯元的脸,想从他的表情或目光中搜刮到他对这丫鬟的宠爱之意。这种感觉很复杂,既期待又抵触。既不想他骗她,又不希望他真的喜欢那丫鬟。

可让绿莺没料到的是,冯元望着这丫鬟的目光,很陌生,别说爱意了,便是一点瓜葛都不像有的样子。这就有些怪了,即便不是他自己主动得来的,便是同僚友人上司送的,那也不至于相见时这么尴尬罢。

没错,就是尴尬,绿莺望着他们彼此凝视的这一幕,差点都忍不着一块尴尬了。

此时正是正午过后,平时是歇晌眯觉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更是累得人仰马翻,是该歇一歇,不过冯元听这丫鬟的话,却怎么听怎么突兀。这是绿莺的院子,她还没跟自家爷们发话呢,这小丫鬟越俎代庖,算哪根葱。他一直歇在这玲珑院,这里也俨然成了他自己的院子,怎么能容许出现这样不本分的下人。

故而,冯元脸色不善地抬起头,打算看看这不懂规矩的人是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这一瞧,登时就是一愣。

“双荚?”

他想不明白,在离家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甚么事了,侯夫人身前的大丫鬟怎么来这伺候了,难道是老夫人将人给送来的?可又不像,母亲倒不是那种事后反悔的性子,更不会不跟他商量就擅自做主。

“你不在侯府伺候老夫人,来这里做甚么?”

想到那日老夫人送人一事,冯元皱着眉,奇怪道:“那日我不是跟老夫人说过了,让你留在她身边伺候么,怎么忽然又将你送来了?”

他猜是不是这双荚心大,过后又跟老夫人撕缠,才惹得母亲心软,将她给打发来了。

双荚听他这话便知道他不乐意自己来。那日当着她的面,侯夫人举荐,他都一点不媳,死活不要她。可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啊,她本以为既然自己来了,他没准就顺其自然地笑纳了,这一脸跟收了火药包似的,她有那么丑么,让他这么嫌弃。

讷讷地望着冯元,她心内委屈不已,可她也是在侯府浸淫多年的,知道事已至此的意思,心道反正我也来了,今儿你不高兴,往后没准就会高兴得不得了。从小在侯府长大,伺候人的手段不消说,光是老夫人就赞不绝口,老夫人若不是因着偏爱你这二子,才不舍得将我给了你呢。

再说了,她来可是走得正经路子呢,可不是外头勾搭人的野狐狸,双荚不屑地扫了眼对面的绿莺,面对冯元却一脸笑意声音婉转:“回老爷话,昨儿太太去侯府,便将奴婢领过来了,说是老爷身边的人体贴的少,懂事的少,叫奴婢妥善伺候着。”

这话说得微妙,既告诉众人她来是太太领的,又隐隐约约借着太太的嘴将绿莺挤兑了。绿莺不知冯佟氏说没说过这样的话,可这领人一出,可不就是针对她么。之前她误会冯元了,原来他也是才知道身边被送来人一事,如此更说明冯佟氏不怀好意,早不送,晚不送,知道她回来了才送,不是膈应她是甚么?

冯元倒没觉得她敢撒谎,只是不明白冯佟氏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那日老夫人提议送给他人时,她默不作声的,等他拒绝了,过了这不短的日子后,她又去巴巴地将人讨过来,是干嘛?不过他也没过多纠缠此事,一个丫鬟而已,再说冯佟氏就是这么个反反复复的性子。

瞅了双荚一眼,他和颜悦色地问道:“来了几日了,住哪间房,可还习惯?”

终于跟他说上话,还被关心着,双荚顿时喜形于色:“回爷,奴婢昨儿才来的,跟秋云春巧住一个屋子。”

提到这个,她就憋屈得要死,在侯府,虽说晚间要同绵芽轮着为老夫人值夜,要睡也睡在脚踏上,可她也有自己的屋子啊。来到冯府了,她是通房丫鬟的身份,怎么说也得单独一屋啊。

通房通房,本应该在主子旁辟出一屋,连通正房,再不济便在正房外搭个小榻,可问题是老爷根本就不回正房啊,看看这府里的刘姑娘,人家还在莘桂院有单独的屋子呢,与王姨娘两人霸占一个院子。

说句不害臊的话,便是老爷找她,没个屋子,如何是好?若是与春巧秋云那两个蹄子一屋,时日长了,指不定她们生了歪心思,跟老爷滚一处去呢。

“奴婢总觉得与春巧她们两个一起住着不大方便,老爷看”

绿莺一直沉浸在冯元之前的话上,这个叫双荚的是老夫人的人?虽说这回是冯佟氏将人要了来,可听着话里那意思,老夫人之前也曾往他这塞人?想起之前听闻她生病时,提议的白菊花茶和自己亲手做的荸荠糕,顿时就觉得自己与她就是那东郭先生和狼,一阵如吃了苍蝇一样不得劲儿。

此时再一听这丫鬟舔着脸的要求,一脸媚笑,将她不存在一样,一股邪火腾地窜到脑瓜门。

双荚的性子也不算冒失,本不应该一来就贸然挑剔,可她想着,左右老爷也不是十六七的毛头小子了,心照不宣的事儿,她用不着扭扭捏捏转弯抹角。知道她是自己的女人,不给她辟单独的地儿,不方便的不还是他自己么?

冯元望着双荚笑了笑,对于她的话深以为然,一挥大手,吩咐道:“秋云,给双荚单独收拾一间朝阳的。”

第115章

听到老爷的安排,双荚面上闪过一丝得意,将目光轻飘飘越过绿莺,定在春巧秋云脸上,示威地勾了勾唇角后,朝冯元福身谢恩后昂首挺胸地出了门。(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秋云无奈地跟着走了,春巧立在绿莺身后,憋屈地直嘟嘴。

冯元闭目养神,未曾察觉到一干女人间的暗流涌动。直到屋里静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看了眼天色后,咂了两口茶,将茶盏放到桌上,立起身撇下一句:“爷乏得很,伺候爷去歇歇。”

往内室走了两步,发现背后没动静,本该响起的脚步声没有响起,他定着,奇怪地回过身去,见人还在老神在在地坐着,皱眉催道:“走啊。”

当看到绿莺将脸沉得犹如秤砣一般时,冯元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往回走了几步,立在身旁,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红着眼圈儿委屈答答的受气媳妇模样,他眉头皱得更紧,关切道:“怎么了,是肚子不舒坦了?”

绿莺心头的火能窜上房,在她眼里,刚才冯元应双荚的举动已然称得上是“言听计从”四个字了,一个丫鬟的话,他能这么听这么在意,这还没圆房呢,就这么体贴了。从刚才他话里的意思能知道,老夫人当初给他送过人,虽不晓得在自己走之前还是之后,但冯元确实没要。

可如今呢,美人儿送上门了,哪个男人能拒绝。况且自己还是个浑身浮肿的孕妇,最近更是未曾真正地与他行过房,跟一个正值花龄的曼妙女子相比,高下立现,冯元又不瞎,也不是和尚,更不是情圣,还能为了她即便饥饿也要忍着不吃滚到嘴的肉?何况他对自己,情分也不算深,情圣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饶是如此,她也不想委屈地将酸水往肚里咽,她很清楚,与往后比较,此时正是他与自己情分最深的时候,此时不表明她的态度,等将来?哼,等一个双荚,两个双荚,十个双荚,这些一道道的屏障,将他与她的情分斩长一段一段,还能剩甚么了?那时还有她李绿莺甚么事,恐怕见了她,冯元都不一定记得了。

见她不答话,冯元碰了碰她肚子,没觉异常,又用手背贴在她额头上,问道:“累着了?要不找个大夫来瞧瞧?”

绿莺霍地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缓缓摇头一字一顿道:“肚子好着呢,是心不舒坦,像被剜走了。”

屋内一霎寂静,后头的春巧从开始的愤愤变成了忐忑,恨不得在背后推一推姨娘,提醒她别瞎说话。可老爷正在面前虎视眈眈地望着姨娘,她是半点都不敢动弹。

“春巧下去。”低沉的一嗓子后,屋内再无外人。[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眉头皱得死紧,额头上挤出的一个“川”字颜色晦暗,冯元脸有些发沉,垂着眼帘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功夫就不对了?”虽说一头雾水,可也能听出她话里的异常,他有些不悦,那口气阴阳怪气的,不像是身子不舒坦,腹诽这女人又是哪里不满意,刚一回来又开始作了。

他脸色的变化,被绿莺自动理解成是恼羞成怒。这让她更加感觉憋闷,明知接下来的话出口后,会让他生怒,可她仍是不想忍。有一句话说得话糙理不糙――有的话就跟屁一样,不吐不快,否则能憋死。

“如今妾身容貌身条皆无,远看如酱缸,近看满脸横肉,老爷嫌弃也是正常。可求老爷看在往日情分上,能给个体面。她若住在这玲珑院,妾身甘愿让贤,搬到个狭窄院子便好。否则日日相见,挖心割肉之痛就没个头,求爷体恤。”

此时绿莺是坐在椅上,冯元站着,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西洋景,可这回出走的一遭,甚么没经历过,别说她坐他立,便是她躺他替她盖被子捂脚趾头搓脚心都是有的。说这话,本该下蹲恳求,可她就是要坐着,不仅不蹲,更不福,还要将话说得理直气壮的,总之,她要充分地表达出:我不高兴!我太不高兴了!

琢磨一下才知道绿莺嘴里那个“她”是谁,双荚么?冯元又皱了眉头,这回眉心上的“川”成了个疙瘩,他瞅着她像瞅着个疯婆子:“甚么酱缸,甚么横肉,双荚为何不能住这玲珑院,她对你不敬了?咱们不是刚回来么,还是说你从前跟她相处过?”

话虽是这么问,他却感觉不大可能,绿莺去过侯府是没错,可也是偶尔,与老夫人见面时他一直在侧,她何来与双荚生过节?

绿莺觉得他还在装傻,索性挑明,世间妇人无论是妻是妾,无论多贤惠多无私,反正不嫉不妒她是绝对做不到。

“她是爷的女人,妾身即便与她没打过交道,可也不能毫无芥蒂地与她做好姐妹。老爷想收多少宠,妾身没权利阻挠,可起码别让妾身与她们待在一处院子里。”

冯元已然想通关窍,知她是误会了,挥手打断,有些好笑:“你别瞎说,败坏人家的名声就不好了,甚么爷的女人。”

闻言,绿莺脑子还没反映过来,心内就先是一甜,如打翻了蜜水。回过神后才感觉不信,她试探着轻声道:“可爷明明同意收下她了啊”

“中秋十五那日,”冯元打断她,居高临下瞟了她一眼,“便是你跑那日,爷去侯府家宴赏月,老夫人想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给爷一个,爷没要,你们太太当时也在。之后她不知发甚么失心疯,昨儿又将这双荚要了来。”

面对着苦瓜脸的绿莺,他郑重说道:“她是丫鬟,在侯府时是,来冯府了,依然是。”

屋内静了片刻后,才响起说话声。

“众人都当她是老爷的通房丫鬟,老爷为何不要她呢?”

这句话绿莺犹豫了许久,本来觉得不应该说,深怕他听了后会改主意,可接着又想想,冯元的想法从来不是别人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轻易影响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偶尔也有倔性。

这回换冯元沉默了,未几,回忆过后,他开口:“几年前,老夫人就跟爷提过,那时她跟绵芽刚及笄。不过嘛,爷不爱这种圆滑世故会来事儿的女人,那时没要,如今也不会要。”

世间男人,大多爱女人娇憨,最好再在单纯之余夹杂一丝聪颖,如清莲一般。唯独不爱虚荣市侩的女人,仿佛是历尽沧桑釜的淤泥。

绿莺若有所思,她一直羡慕那些人,大家秀,甚至是富贵人家里的大丫鬟,她们日子安稳,为人处世游刃有余,轻松之间便能将日子过得惬意舒适,哪像她这么笨,原来那样的人他不喜欢啊。想想也是,冯元本身就复杂,所以不喜欢太过精明的。大约聪明的人,希望自己够聪明,却不喜欢比自己更聪明的?

“爷喜欢妾身么?”

冯元想都没想,理所当然道:“怎么会不喜欢呢,不喜欢当初也不会将你从刘家赎过来,也不会纳到府里,更不会在你走后还千里迢迢去寻你。”他话说得美,面上却不是那么回事,脑门没好气地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你傻么,这还用问!

绿莺浑身从上到下都开始冒着美滋滋的泡泡,眼前的人是她的天,是她的爱,是她一生赖以支撑的依靠。对于她来说,谁也没他重要。若他是一棵树,她就是他身上的皮,只认他为主,一生无转移。

她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一手杵着后腰,慢吞吞挪到冯元面前,将手掌贴在他的胸房上,朝着比她高一尺有余的人仰起头,望着他满怀期待地问着:“爷,以后别人送来的人,你都别要好不好?”

绿莺想好了,他对她好,既然回来了,就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白头偕老。

冯佟氏她不怕,那个叫于云的表姑太太她也不怕。她不奢望能独宠,太太、王姨娘、刘氏、她自己,她希望这些人就够了,别再来人了。即便要她与太太她们几个共享一个男人,她也乐意,毕竟论起先来后到,她才是最没资格要求甚么的,太太是他明媒正娶,王刘二人更是早她八百年于他少年时就伺候在身侧的。

绿莺知道,只要他应了自己,她在这宅门中就真的能安享一生。冯元他不是眠花宿柳的风流人物,更不是窥伺家中女婢的酒囊饭袋,他洁身自好,在她之前府中只一妻一妾一通房,就连她,还是偬硬求着他给他塞的礼。只要他答应不收外头的人,冯府就能永远保持现状,不会再有新人,不会再有更多是非,她也不会难过失落。

她的话,若没双荚那档事,冯元一定听不明白。可经过刚才一番言语往来,他哪能不知道她话里意思,这是恃宠而骄,开始管起他来了?

“你甚么意思,呵,想让爷这一辈子只宠你一个女人?今后再也不纳新人?”

冯元眯起眼,深深地望着绿莺,轻轻一笑:“人不大,心倒是比天还大,连老夫人都管不着爷后宅事,你以为自己是个甚么东西?”

该无地自容么?他没像她心中所想,说句:爷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反而反问她:你是个甚么东西?她也确实应该无地自容,但她没有。冯元的话,让绿莺刚刚熄灭的火又着了起来。若不喜欢她,只是亵玩,她不会多求。可他明明喜欢她,不仅在刚才的言语上,更体现在平日的行为上。

所以,她有甚么错,爱难道不是相互的么,既然喜欢,就应该使劲儿让对方过得更好,而不是去伤害,爱是施与,也是收获。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然求不到,名分更是奢侈,可求他别再将爱分给别人,有错么?

她多看别的男人一眼,街上行人、府里小厮,他都会过问。当初因为吴清,更是将她打得半死。还有桃花村的唐重八,更是惹得他一番阴阳怪气连声试探质问。为何能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不过是男尊女卑罢了。

哼,凭甚么女人天生卑微下贱,花木兰从军,强过多少男人,却被无数人诟病讽刺,杨婆婆曾说人人平等,只不过人心不等。没错,冯元也只不过与世人一样,自私之心的自私之人罢了,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句话。

他不给承诺,无非是因为爱得不足爱得不够爱得不深,不值得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林。那还多说甚么呢,你既无心我便休!

掌下的心跳仍然烫手,却让人不再有依恋,绿莺往后退了两步,与冯元隔着一段泾渭分明的空间,木然却又掷地有声:“没错,妾身也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又不是太太,却想将老爷管得死死的,霸占着,独吞着。不过是一个奴罢了,却没自知之明。虽知不对,可仍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她望着面前之人,竟平生出一抹厌恶,不再看他,她转身面向房门,慢慢开口:“不如老爷还是将妾身独自扔在这玲珑院罢,让妾身自生自灭,妾身也没脸再伺候你了。”

第116章

绿莺的话,不仅让冯元生气恼怒,面上更是明显地阴了阴。(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他眯眼静静打量她半晌,霍地转过身坐回圈椅上,望着她的背影冒出一声嗤笑:“你威胁爷?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爷没你不行?”

绿莺垂着头,眼帘向下,将视线固定在那道阖起的门槛上――多少次他从这里迈进来,朝朝夕夕,两厢厮守。她认真想了想,威胁么?还真没有,不过是大实话罢了。

“没了妾身当然行,天下之大,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多么?妾身不过中人之姿,放在人堆里也不起眼,有甚么资本威胁爷呢?”

冯元闻言,颇有些不以为然。心内冷笑,说反话,想以退为进?若是原来,他定会再讽刺呵斥两句,然后给她点颜色瞧瞧,冷她两日,关她两日,让她明白谁主谁仆谁尊谁卑,然后不就巴巴地过来小意逢迎着他,温驯臣服着他了?

可当他望着那道生硬的背影,却莫名地生了些烦躁,手也不住地摩挲起拇指上的玉扳指来。心里仿佛生了双爪,乱挠个没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这么背对着他冷冰冰地说着让人不舒坦的话,他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不管怎样,这么说话就是不对劲,起码要面对面。“转过来,还有没有规矩了,敢屁股朝着爷?”

绿莺此时别说看他一眼了,就是听着他的声儿,也越来越厌恶。她想离得他远远的,可也知道理智,最后只朝他这里侧了侧身,视线仍对着脚前的地。

盯着她的目光,先是大剌剌,随即是惊讶,最后变成了小心翼翼,当冯元瞧见她一脸冷漠,眼中苍凉的时候,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死心了。

他不禁自问,是对他死心么?金钱、地位、权利,能买到任何东西,臣服、卑微、谄媚,唯独买不到――情。女人之于男人,白日衣袜鞋帽,夜里肌肤相亲,以他的地位,能使得任何一个女人随侍在身侧,包括绿莺。可仅仅这些就够了么?

衣食住行丫鬟就能伺候,夜里只须一具香软的皮囊,男人便能快活一生,可这又有甚么意思呢?哪个男人不想要有血有肉有心有肺的女人,她们对你有情,而不仅仅只是麻木的巴结和谄媚。关于情意,不论他对绿莺有没有,有多少,起码他是一定希望绿莺对他情深似海、死心塌地的。

忐忑、犹疑,冯元在一片沉默中挣扎了半晌,终于决定退一步,收起冷硬的铠甲,说了软话:“好了,爷应你,只要你一日在这玲珑院,爷一定不会让别的女人过来碍你的眼,如何?满意了罢?”

虽没完全答应她不再有别人,可起码应了她先头那句要求――玲珑院只有她一个主子。先且不说他今后会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清呢?可哪个男人愿意被自己的女人这么管制跟威胁,男人三妻四妾理所应当。冯元在一瞬间有些埋怨绿莺的娘亲,怎么教女儿的,女四书读没读,生生将她教成了个醋缸!

可埋怨过后,他咂嘴品了品,突然奇怪起自己的感觉来,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气,得知绿莺能嫉妒懂吃味儿会将自家爷们紧紧拢在怀里,这种感觉,还真不赖。冯元嫌弃地撇撇嘴,拒不愿意承认,可还是得说:自己这是犯贱?

往回想,他这个宠妾,跟了他有一年半了,好像还是头一回知道嫉妒。(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从前他虽不曾在冯佟氏与王刘二人处过夜,这点府里人包括绿莺都知道,她自然没理由吃味。可他在外头为官行走,应酬往来,逛没逛过花楼,进没进过私寮,他自己知道没去过,可她又去哪里知道呢,那时候她是从来也没问过,从来也没在意过。

故而,在这一刻,望着气答答的绿莺,冯元忽然陡生出一股甚为男人的自豪跟热血烧灼感,澎湃、激昂、唯我独尊,浑身轻飘飘地荡漾。从不知道,原来被人在意、在乎,是这么舒服的感觉,仿佛岁月回转,他还是那个十几的少年郎,会将男女情爱看得极为重要,而不是如今人至中年后只余人情往来和官场虚伪的麻木、复杂。

不过是过去刷刷落下两片叶的功夫,换成动作估么还不及喝上几口茶,可人脑中旋转的速度却比汗血宝马都要快,绿莺想了很多。

当年宪宗皇帝宠爱长她十七岁的万贵妃,在她死后亦追随而去,可谓至深至爱,可同时不还是宠过其他的妃子宫女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苏东坡在爱妻王弗去世后十年写下的悼亡诗,让人潸然泪下,恨不得痛骂老天爷狠心如斯,将这对有情人拆散。可随后的现实却将世人的脸狠狠掌掴,不过是宴饮上的一个舞姬,被他娶为妾室,死后又为她写了首《悼朝云》――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一座六如亭,用以纪念爱妾朝云。亭柱上镌有他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一首诗接着一首诗,感人至深,以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真情挚爱,可到底哪个才是?其实在绿莺看来,东坡先生的爱,不过是路边的草罢了,抓了一把捂在怀里喜欢着,等枯了后再去另抓一把,草很多,永远也抓不完,永远也爱不完。

就是她爹,当年虽只娘一个,那也不过是因着穷罢了。在娘搀,他不还是用娘的嫁妆去与邻家的女人勾搭成奸,后来在娘死后,那女人就成了她的后娘。

绿莺终于明白,她深深受了话本子的荼毒。女鬼与书生、秀与仆人、少爷与婢女,永远都是花好月圆人一双。可世间真是这样的么?事实上,谁没了谁都能活,谁都不是不可取代的。可饶是如此,她仍是满怀着“非你不可”的奢望,以为自己能遇到。

可她也深知,即便真有专情人,也是太少了,起码她就不一定能摊上,有那样的幸运女人,估计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泛滥的东西,人人都有,你若没有,还可以适当地喊喊冤。可本就少有的东西,百人里可能才一人能得到,你没有,还有甚么理由去纠缠呢?故而,冯元的承诺,起码让她守住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至于将来每个清晨都要与别的女人面对面,也不用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在她咫尺处恩爱依偎。

能得他一句承诺,能让她守住这玲珑院,也算难得了,即便他承诺今后将她独宠,就能保证说到做到?世间所有誓言在说出口的时候都是真的,只不过能不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却是另一回事了。再说,便是他努力守住誓言,也不一定能防住那么多手段万千的女人扑上来。

一切都挺好的了,她还有甚么不满意呢?绿莺安慰好自己后,转身面向冯元。

自己虽要面对现实,可仍是心有不甘,千般委屈在心头。她以为自己都够憋屈的了,可一看冯元,面对着这么一个走过千座桥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年近不惑的男子,怔怔地瞅着他,忽然有些释然了。刚才的厌恶也是奇怪地来,又奇怪地走了,让她忍不住自嘲笑笑,女人呐,就是善变。

他也算天之骄子国之栋梁,却为了自己一步步妥协退让。再一想到相识以来,他受过她多少气,动过多少次肝火,还有这回出逃,零零总总,所所有有,从始至终,他何曾真正伤害过她呢,再是气,再是咬牙切齿,最后终是原谅了她。

冯元对她是真的好。玄妙说过,奢求过多,是犯贪念,佛祖反而不会满足。而求得不多,容易饱足,佛祖反而会疼惜,给得更多。姑且不论佛祖会不会庇佑她,就说眼前,还是要见好就收。至于以后嘛,再说罢。

她想成为他心中无可取代的世间珍宝,眼前是不能实现了,可谁知道将来呢?杨婆婆说,一切的不平等都在于人心上,那好,她就改冯元的心,她才十七,一辈子还长呢,用愚公移山的劲头,即便他是顽石一样的心,她也要给硬掰过来。反正她不会放弃的,这一辈子,她霸定他了!

绿莺嘟着嘴,朝冯元使劲儿点点头,话里带着股跋扈劲儿:“老爷要说话算话,这玲珑院是妾身一个人的。”

她一脸“全天下都欠了我糕饼”的模样,嘴巴噘成了鸭喙,冯元看了,忍不住轻笑出声。瞅着她,他是怎么瞅怎么爱,望着这一脸娇憨,他眼里满满都是愉悦,促狭地伸出手掐住她嘴,轻轻扯了下,喉咙里含着笑意道:“小醋精,这是犯妒劲儿了?”

绿莺顿时如啄木鸟一样狠狠点头,撇撇嘴,朝他扔了个“就妒了,爱咋咋地”的媚眼。她刚才想过了,不打算装大度,嫉妒就是嫉妒,装着不嫉妒不得生生憋死啊。再说了,女人越大度,男人越有恃无恐。你若管着点,就仿佛给他加了道束缚,若放羊了,他不得花上天去啊。

女四书分别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她都没读过,大约知道说得是女人三从四德的规矩。曾经在书坊中瞟了眼,《内训》里有句:不忌不妒,足以成为女人的楷模。

呵,此时一想想,说得还真是可笑。

她是半个奴婢的名分,挨不上甚么七出之条三从四德的边儿。虽说作为正室太太的冯佟氏害过她,她还是忍不住要为她喊一下冤:难道花木兰替父从军,忠孝两全的人,还不如一个能为夫君广纳妾室的女人?所谓的楷模,就只表现在妒不妒上、帮不帮丈夫像收集古董一样搜罗美人上?

简直可笑至极!

今儿这一举,冯佟氏将双荚推出来,她搞不懂,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没了她,不还有别人?再说了,把她踩下来了,双荚上位了,不管谁受宠,与你冯佟氏又有甚么区别呢,真是损人不利己。

冯元怜惜她挺着大肚,揽着她回到座椅旁,中间隔着个硕大的八仙桌,便没放她坐去另一头,只打斜搂抱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将力气施加在椅背上,冯元往后靠着,让绿莺舒坦地俯趴在胸前。

怀里之人面上满是如五六岁淘气小丫头一样的不服不忿,嘴巴能挂油瓶,身子却软成一股水儿,服帖地跟他依偎着,地上倒影仿佛成了一人。他攥着绿莺的下巴,凑到她脸蛋旁,唇触碰着柔软白皙的颊肉,热乎乎道:“坏丫头,将爷缠得死死的,从前倒不知,李大丫竟是个这么霸道的。”

又提起她这么土的名儿了,绿莺呼哧呼哧开始喘得急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他离得太近羞的。

瘪瘪嘴,她埋在他胸膛里瓮声瓮气道:“难道老爷希望妾身不闻不问,看见你宠别人还抚掌高兴,跟自己中了女状元似的嘻嘻傻乐?”

说完,竟握起一把小拳头,朝他肩头上使劲儿捶了下。

这么冷的天儿,都穿了夹袄,料子更是深色的厚锦布,这一拳头砸在上头,发出咚的一声,冯元登时瞠目结舌地望着她。长这么大,除了杀敌,这还是他头回挨打呢,便是侯爷,都没朝他动过手。他这小妾跟熊瞎子借胆儿了?

虎视眈眈的目光跟钉子似的扎着她的脸,绿莺理都没理,在那片宽广的胸膛上打了个哈欠,寻思是不是该打个盹儿,还不忘心道:怕你啊,知道你是纸老虎一个。

没人跟他对视,冯元也没对手发作,眼珠子瞪着生疼,索性眨眨眼,不跟她一般见识,深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愣愣瞅了瞅肩头,那里还有个拳头大的坑印儿,布料在慢慢浮起。其实根本就不疼,肩头如羽毛拂过,舒坦得不行不行的,冯元又一次领略自己的贱性。

轻咳一声,他接着道,话里话外颇为语重心长:“你要是跟没心没肺似的不在意爷,爷还养你做甚么,不如杀了吃肉。但吃味爷允你,但不允你横鼻子竖眼地对爷不敬,更不能霸道个没边儿。爷宠你,你就好好受着。爷宠别人,你也不能置喙,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连你们太太都不能干预的事儿,你竟还想插一档子?不要仗着爷宠你,就想上天,知道了么?”

见绿莺闷不做声,跟没听见似的,冯元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她正两手弯曲,包住耳朵死死捂着,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听也听不见”的娇蛮模样。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冯元拉下她的手,道:“那个双荚,爷对她无意,要是媳,不早就讨来了?不过倒是不好再送回去,你也知道,你们太太前脚将她要来,爷后脚再去还回去,老夫人能高兴?不过是领着一等月例的大丫鬟罢了,就让她在你身边伺候着,在老夫人身边待过的,你还嫌弃她笨手笨脚?”

绿莺相信他说得是真心话,既然对双荚无意就不会撒谎,可她却放心不下那个双荚。犹豫了一下,她开口补了句激将话:“那爷要是改主意想亲近她了,可别在妾身的院子里。”

冯元开始头疼,恨不得敲她脑壳:“爷没想要她,可既然人都来了,不好再往回送,先留下罢,左右不差那一口饭。”

时光如流水,缓缓划过。

夫妾二人既将话说开了,拒将来的日子如何走向,谁也不知,起码此时绿莺过得甚是满意,双荚是个爱攀高枝儿的女人,可却不是那种会使爬床等下作手段的人,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屑那些手段,反正除了些偶尔的日常摩擦,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绿莺是正月中旬种下的孕,十月怀胎,产期应该在十一月初左右。

发动的日子提前了几天,正踩在了十月的尾巴上,夜里,有风。

第117章

稳婆早已就位,在冯府住了近半个月。(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而对于李氏的稳婆是冯元派德冒去找的这事,冯佟氏颇有微词。

“奶娘,老爷越过我插手,端的是不给我留一点脸面了。”冯佟氏在气愤之余,隐隐猜到他这是防备着自个儿,不禁又是伤心又是难过,还有些不忿。

宋嬷嬷脸上也现出些纠结,深觉老爷这事办得太差,后宅之事全凭太太做主,谁家都是如此,哪有大老爷们管接生一事的,老爷将太太这么架空,下人该怎么想,又给李氏长了多少脸?

冯佟氏越想越牙酸,满打满算,阖府谁都没有她难受,丈夫将又得子嗣,可孩子却不是她生的。她也不想为李氏忙头忙尾,可眼睁睁看着老爷去操心费神,心又不平。仿佛有把斧子将她从身体中劈开,左右都不对劲,难受得不行。再一想到老爷插手的目的,登时不服起来。

“哼,这防我跟防贼似的,以为我就没法子了?汴京稳婆叫得上号的也就那些,老爷请得是谁啊?”

太太意味深长的眼神,宋嬷嬷根本没察觉到,想到李姨娘的待遇,她口吻复杂:“一个姓翟,一个姓乔,不知太太记不记得了,这俩人当初还给你接过生呢,汴京顶顶好的了。”

冯佟氏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刷地拍了下桌子,翟乔二人做这行当几十年,名声好,活儿俏,京城高官大户人家的心头爱。李氏她何德何能,生个庶贱种也配!自己是正房太太,李氏不过一个小姨娘,二人用同样的稳婆,让她瞬间倒了胃口,愤愤不平起来:自己这正室根本不值钱!

冷静了须臾,冯佟氏顺着之前的思绪问道:“那乔婆子我记得与我娘倒是有些交情,你看能不能收为己用?”

宋婆婆心咯噔一声,知道她又打起了生产时做手脚的念头,面上为难:“此事怕是够呛,这些人都是人精,在京城贵人圈里行走几十年,最会明哲保身了,这砸招牌的事儿恐怕是不能干啊。太太,你真的要那孩子可是个废人啊,咱们再出手,反而坏事,老奴看不仅打压不了那李氏,老爷估计都得寒心啊”

冯佟氏没说话,她也只是发泄地说说罢了,当初冯元可是警告过她的。为了一个废物孩子,被休?不划算。况且把握不大,若李氏死了还好说,若没死,反而得老爷更多怜惜,孩子将来还是能生。不如就让她生个废物孩子,惹老爷烦,彻底失宠。(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绿莺的生子过程,并不算顺利。

二十九这天夜里,绿莺与冯元歇得极早。十月既没赶上年节,也没有国宴,光禄寺上下清闲得很,冯元每日傍晚便归家。冬日严寒,没太多消遣,院子里也冷得直打抖,赏不了景,绿莺也不会下棋,屋里虽有炭火,也不如被窝熨帖,夫妾二人早早进入了梦乡。

这夜风很大,呜呜声如鬼哭狼嚎,绿莺一直囫囵着眼儿,根本睡不着。窗上有树的投影,诡异地椅,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害怕,毕竟冯元在身边呢,而是肚子一直稀稀拉拉地疼。因着孩子的特殊性,玄妙曾对她讲过孕事,即生产时的要领和过程,她知道此时是宫缩了。

生产的前一个月内,是会提前遇到宫缩情况的,此时是完全可以轻描淡写地度过去。等到真正生产的日子来到了,那时候的宫缩才是分娩的准确前兆。这迟使宫缩,绿莺该做的事很简单――安安稳稳地平躺着,被子盖好,脚捂好,浅浅呼吸不着急不动气。

一切都太容易了,正赶上夜里,被子严严实实,旁边一个半搂着她的大暖炉,都不用刻意去做甚么,生气更是不用担心,静得只闻身旁的呼吸声,连个可生气的对象都找不到。绿莺庆幸,老实地瞪着头顶,虽然只能看见黑暗中的虚无。

她睡不着了,肚子一阵一阵地疼,不算严重,肚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发紧发皱地那种疼。但还好,只是一下一下的,一会紧一会松,许久才疼一下,算是能轻松忍耐。

黑暗中总会让人头脑更加清醒,思路更加清晰,一直被她忽视的一件事这时候被隐约想起来。其实也不是忽视,只是前期还有时间惦记,近期经历的太多,才没余力去思索。还是关于孩子的事。

当初中毒后,玄妙说这孩子极有可能是个身体不足的。绿莺曾设想过,是盲哑聋瘸也好,是个痴儿也罢,她都不会放弃。她认为其他还好,只有眼盲才最可怕,所以还打算用纸摞浆糊做成硬纸板,剪成字去教他。可她只想到自己会对孩子不抛弃不放弃,可冯元呢?

是逃避也好,是菱儿对她的打击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也罢,总之她已经好几个月不去想冯元会对这个孩子如何了。当此时面临宫缩,与生产之日越来越近的情况下,在这个夜深人寂静的黑暗深处,她才清楚地知道,已经迫在眉睫了。不容逃避、不容软弱。

那道呼吸持重稳健,是绿莺的避风港。她忍不撰自己当做冯元,在他的立场上去想:若孩子是个残废,他会如何,是倍加疼爱,还是让其自生自灭,亦或是生生扼止其存活于眼皮底下?

想了一会就放弃了,她猜不透,猜不透冯元的想法。人们总说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问题,她可以当春巧,可以当秋云,可以站在她们的位置上去思考,可冯元不行。他与她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地位不同,就算她使劲儿去换位思考,也达不到,她发现自己没法当成冯元。

即便忽略掉那些出身、阅历和地位,光是男跟女这一点,就太不一样了。绿莺深觉,男人跟女人,完全来自两个世界,永远也不在一条直线上。

那么,就直接想好了。若孩子康健,那这些都是多余。若孩子残缺,冯元会不会更加怜惜疼爱、会不会认其自生自灭、会不会扼杀。前两者已经无所谓了,关键是最后一点。他会不会伤害孩子呢?

王姨娘曾说过,冯元知道冯佟氏是害死她孩子的罪魁祸首,可他到底是事前默认还是事后不以为然,绿莺不知。但她总觉得,以他的为人,还真不像会亲手害死骨肉的冷血之人。

如果自己生下孩子,真是残废的话,只要他不动杀念,其他人,譬如冯佟氏,也不会多事的话,孩子应该没事。那这就需要他能庇佑了,只要他一句话,孩子的将来就保住了。绿莺想着个法子:一待孩子生下来,她就紧紧护在怀里,永远不离身。只要前头没事,时日久了,冯元更不可能再生歪心思了。

可中间却有个问题,就是:除了缺胳膊少腿,其他的可能当时并不能清楚啊,孝子,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话,都是过几年才能发现的啊。冥思苦想半晌,她忽然抑制不住一声轻笑。想到身旁之人,她连忙收起嘴角,竖耳聆听,见没吵醒他,才放下心来。

为何笑,因为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时不知道孩子哪里不好,其实是最好,情分养了几年,即使将来显示出不足之处,冯元也更不可能舍得这孩子了。

宫缩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早起,绿莺与冯元洗漱完,就坐在了饭桌上。

吃了两块饼,喝了碗小米粥,绿莺放下碗,忽然感到小裤上一阵濡湿,黏腻温热,体内也在往外淌着甚么,像尿。她没有娘,所有已知的都是玄妙教的,少数孕妇在孕期会有失禁的情形出现,但她可从来没有。这不是尿,而是羊水。

昨儿的假使宫缩已然成了催产的令牌,产期提前了。

绿莺还算镇定,先是支使春巧秋云:“我要生了,去叫稳婆。”

身旁的冯元筷子呆呆地举在半空,看着她像看着一头大象,连点预兆都没有,刚才还在给他布菜呢,然后突然就冒出来一句我要生了?他愣住了,是真的愣住了,冯佟氏两次生产他都不在身边,但他起码知道,女人生孩子前难道不是先疼么?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走鬼门关,翟婆子跟乔婆子一脸肃然,撒丫子一样跑过来,瘦长的身子犹如飞奔的一双竹筷,到了面前一点不耽搁,直接道:“还请姨娘马上进产房平躺,以防胎儿脐带脱垂危及小少爷性命。”

冯元这回不含糊,打横抱起绿莺,让人开了侧边一道小门,就往隔壁的产房送。

产房设在正房隔壁的小耳房内,平时放杂物,已在她回府时,便已归置好。产床是一种在四角安木柱的榻,翟婆子帮着冯元让她躺正,然后掀起裙摆,褪下衬裤跟小裤,在一片光溜溜的臀下垫了一方扁布枕,以便她能将下身抬高,不至于挤压脐带让胎儿窒息。

冯元在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虽是一身直立稳挺,但也难免在那张微黑脸面上看到些许无措与茫然。面上是不知所措,心内却是喜不自胜。就像播种的老农,一年到头来浇水施肥,终于有一日,迎来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日子,只余下傻笑跟挠头。

“大人,产房污秽,还请移步到隔间等待罢。”乔婆子忍不住委婉劝退男主人。

刚才她立在一边等了半晌,睁大眼珠子望着他,以为一切尽在不言中,可谁知这位大人还木登登地杵在这里。看着年纪,也是子孙成群了罢,又不是十六七的毛头小子,连这规矩都不懂?

冯娴跟冯安的出生,冯元确实没经历过,但也知道产房男人不能待的说法。他坐到榻沿上,握着绿莺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安抚道:“莫怕,争气些,替爷生个大胖小子。疼是指定疼的,不过挺挺就过去了,到时候爷重重有赏。”

绿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真切,这就要生了?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她点点头,笑着道:“妾身不怕。”

瞧她还算稳当,没哭没慌,冯元眼里有着赞赏,他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后,往门外走。

拉开门帘前,他想了想,回过身,深深地望着她:“爷就在隔壁坐着,哪也不去。”

第118章

冯元是光禄寺的头,偶尔旷职一回算不上大事,故而今儿他是不打算出门了,就坐在隔壁的正房内等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要说怕,其实也不算怕,毕竟真没见识过妇人生产,只不过确实忐忑着,开始好奇儿子生下来会是个甚么样,像不像他。明明知道想这些没用,可就是忍不住,若不是性子使然,他备不坠真抓耳挠腮起来了。

一早府里人都没用完膳食便开始了人仰马翻,李姨娘临产一事像阵风一样吹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在下人们中间影响不小,大家碍于太太,面上不表,该忙啥忙啥,可心里是真高兴。因为有喜事,小少爷一蹦出来,老爷大手一挥,人人都能得赏钱啊。还有,人都是天生爱看热闹的,只要事不关己,觉不嫌事儿大。

怎么说这府里也太平静了,都没个谈资啥的。这下好了,有嫡有庶,李姨娘也算站稳了脚跟,一个有着正室的权利,一个独得宠爱,以后可有得斗了,他们这些个下人啊,尤其是那些丫鬟婆子,可不愁没闲磕牙的内容了。

不过呢,前提也得是李姨娘她争气,瞅这阖府严阵以待的样子,虽是迎接庶出的小少爷,那也称得上是万众瞩目了,万一临了却跟狸猫换太子似的出来个庶出秀,那这李姨娘可就白玩一趟了。

产房里热得如蒸笼,窗户用棉被堵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有些喘不上气。阵痛来得很突然,此时宫缩引起了一连串的疼痛,感觉与昨晚不一样,昨晚是肚皮发紧,此时是排泄感,且有着规律性。两个产婆子指挥丫鬟们烧汤盛水,两个脸盆摆在离床不远的盆架子上。

绿莺臀下垫着干净的白布,稳婆还不时将其他的白布用热水烫完派,替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羊水。不知为何会早产,羊水间混着少量血水。这时她的状况还算不错,只是在阵痛来临时攒一下眉头,阵痛退去时听着稳婆的嘱咐,跟打鼓似的一下一下慢慢地喘息。

隔着一道小门,里头除了不时传来婆子几声叽叽咕咕的使唤外再无其他。冯元与冯佟氏稳稳当当地坐着,中间立着一个高几,茶点摆放整齐。

这间是玲珑院正房,绿莺就寝的地方。冯佟氏不是没有来过,可此时感觉与从前又不一样,更深刻更酸楚。置身在丈夫与宠妾的寝房,望着他们孩子出生的产房,这种滋味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就仿佛是一万只蚂蚁正啃食着她的全身,又酸又痒,没边没沿。

冯元将绿莺送到产房后,就让人去通知冯佟氏。她得了信儿后其实想法很复杂,既喜又忧。李氏的孩子有毛病,大戏终于可以揭开帷幕,能不期待么。她仿佛能想象地出,当一个奇奇怪怪的胎儿出现在老爷面前时,他会如何地变脸成钟馗,李氏又如何凄惨得如女鬼。(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可饶是如此,别说李氏生的是个废物,即便是只猫狗,她也免不了难受。一个多年未有孕,后又多年门房冷落的正房太太,丈夫却让别的女人怀上孕,这是怎么一个切齿了得。有时想想,她是真恨不得啖其肉,令其死。若有能让李氏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法术,她一定愿意去学。

自己痛苦怎么才能纾解,当然是看别人更痛苦的样子,她一个人难过怎么够呢,得拉人一起下油锅啊。冯佟氏看了冯元一眼,回身朝宋嬷嬷道:“让外头那两个进来罢,王氏是生过的,想给李氏鼓劲儿离那么远有甚么用。”

外间是正厅,王刘二人正坐在八仙桌两边。早起虽没人叫她俩来,但也不敢拿乔怠慢,深怕事后给人留下没规矩的话柄,所以颠颠儿地跑了来。之所以来,也包括一些小心思。

王姨娘对李姨娘总有种惺惺相惜,想着自己来也算个障碍或眼线,冯佟氏要是想起甚么幺蛾子起码能忌讳些。而刘大姑娘完全就是来看热闹了,如果有机会,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添点乱,让那姓李的狐狸精出点事儿啥的就更好了,譬如难产啦,死胎啦,生个六指怪物啦,反正别顺顺遂遂就行。

再有就是能见到老爷啊。说起来,刘姑娘觉得她与老爷就是牛郎跟织女,隔着一堆障碍,已是几个月不曾相见了,上回见还是他与李姨娘争执,她夹尾巴跑那次。故而啊,今儿可得好好打扮打扮,那姓李的不管生得顺不顺当,都是一阵子不能伺候他了,他可不得去别的屋?

她没李氏年轻,即便老爷再不待见她,凭着矬子里拔大个儿,太太年老色衰还专爱与老爷对着干,王姐姐在老爷眼里那就是个癔症患者,可不就剩下她了?要美貌有美貌,要风情有风情,利用这段日子复宠,将来谁还敢笑话她。哼,看她使出千般手段,等到时候老爷专宠她一人,太太都得对她笑脸相迎。

冯佟氏一发话,外头的王氏刘氏便乖乖地进了来。瞅了眼兀自喝茶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们的冯元,脖子一缩,老实地站在了宋嬷嬷身旁。

刘氏穿戴一新,艳得如花鸡,香粉扑了全身,未几便让冯元皱起了眉头。他虽看起来稳如泰山,可心内其实颇为忐忑。生产能不能顺利、是不是大胖儿子,这些他从未质疑过,他听人说过妇人肚子冒尖是怀男娃,圆顶的是女娃,绿莺敲就是山尖一样的肚皮,故而他一直坚信是儿子。可此时,耳边全是寂静,不免让人开始胡思乱想。

正是心神烦躁的时候,一阵阵呛鼻的胭脂水粉味简直像根坚利又瞎眼的戟,戳着他的肺,正到了将炸不炸的边缘。顺着气味打量过去,正好看见那道迎着他搔首弄姿的身影,脸画得惨红,跟给死人烧的纸糊童男童女似的,真是丧门星!

“这哪里是你该来的地儿,滚回去,滚你自己院子里去!”

冯元突然一声厉喝,不仅让刘氏呆傻在原地,连冯佟氏也楞了片刻。她立马回头,这一瞧,差点没气急攻心。这女人赶在别人生孩子的当口打着勾引爷们的主意,还有不要脸皮了,这哪里是她家尚书府出身的世家婢,简直如勾栏里爬出来的浮浪货。

在刘大姑娘的脸憋成猪肝样跑走后,绿莺的阵痛渐渐频繁,且疼得重了些,她开始小声哼吟,浑身细汗一下子膨胀,变成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往下淌,打湿了身下的被面。

春巧秋云都是大姑娘,对生产一事不通,只能心疼地给她擦拭头颈上的汗,臀下倒是不敢去碰,稳婆说她俩的手不干净,容易让姨娘落下病。二位稳婆更是不住打发着小丫鬟们换热水,没完没了地净手。

辰时进的屋子,此时刚过了巳时,只才用了一个时辰,对于众人来说,仿若许久。冯佟氏左右没打算做手脚,所以既不紧张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啜着茶水,吃着糕饼,真如听戏一般。

王氏两手紧握,牢牢抓着手心,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产房里躺着她,也是在这么煎熬着。她暗自祈祷,李姨娘一定要生个好孩子,可别跟自己似的,坐下个怪胎,经历了万千冷眼薄待后又不得善终。

冯元侧过头,冷冷扫了一眼后,冯佟氏悻悻地放下嘴边的糕饼,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也跟着皱起眉头摆出个担心状。

“呃啊――”

从门缝中突然传出一声绿莺的尖叫来。冯元立马跟被针扎了似的腾地坐直,竖耳再听去,安静一片。还没等他放下心,又是一声尖叫,这回不是孤零零的一回便罢,是连成了片,叫一下喘息一下,叫一下停一下。

冯元坐不住了,腮帮子绷得死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门外,趴在上头高声问着:“如何了,是要生了么,姨娘可还好?绿莺?”

“大人放心,姨娘身子好着呢,不过是头回胎,生得久了些,老身估么着起码也得天黑才能下来呢。”

绿莺没回话,她根本听不见外头的声音。肚皮往死里下坠,仿佛里头跌进了一桶发酵十年的老醋,又酸又胀,跟要炸了似的。可她也知道,这离生还早着呢。对于懂行的稳婆来说,她们能用手探,宫口开到几指,甚么时候生。对于老百姓来说,就简单了,起码也得嚎两嗓子哭几声才能生罢,她如今还算能忍耐的状态。

里头传出的是乔婆子的声儿,笑呵呵的,不着急不着慌,看样子情形还好,可这时间也太长了,得生一天?冯元眉宇间一片茫然。

冯佟氏紧紧盯着他,见他面色从紧张担忧到放松释然,最后是迷茫不解,心内冷笑不已。想当年她生毓婷跟渊儿的时候,他在哪里?不过一个小妾产子,也值得他这么心焦难忍,如坐针毡?简直是讽刺。

“大人。”乔婆婆隔着门,犹豫片刻,仍是开口道:“可准备了参片到时候给姨娘补气用?”

她也是想了许久,会请她与翟婆子的人家,无一例外,没有普通人,一水儿的富贵权臣。谁家不把该备的东西备妥了?一把崭新特制用于生产的剪刀、新的白布、干净的被褥、严实的门窗、机灵的丫鬟,最最重要的,还是能补气固脱、吊命续命的人参。

妇人天生柔弱,生产时耗时耗力,中途喂水进食更是在所难免,可这些还真没有人参管用,等你消化完有力气了,孩子早憋死了。而人参呢,那个能立竿见影,转眼便能注入体内气力,救了多少产妇,数不胜数。

要说大户人家不缺手笔,可这却东少西的就惹人琢磨了。妻妾争宠,嫡庶逾墙,外人本不该插手,更别说她与翟婆子俩了,若是以往,她们连提都不会提,可这冯家不一样。

说起稳婆来,规矩自古传承。在产期前一个月内,被请的稳婆去登府认门,待产期临近前往即可。可极为重视的人家,干脆重金包活儿。这不,她们俩在这冯府都住了半个月了。这可不是小笔银子,说起来,半个月,接生的活可是能遇着好几趟,要不是银子多,她们能守在这?

故而,她觉得这趟活不一般,能保人就保人,多说一句虽算不妥,但冯家太太还能杀了她?顶多今后不找她来,也别在今儿这日子摊上事儿。

人参是保命的,冯元知道。乔婆婆一问完,他虽对生产用到人参一事明白得模棱两可,可仍是转身问冯佟氏。

冯佟氏心内一抽,暗恨里头那老货多事,面上却恍然大悟,站起来朝冯元欠了欠身子笑着道:“都怪妾身,李氏新生产,妾身就着急赶过来,忘了这码事了,这就让人去库房”

“唔。”冯元点点头,拧眉回忆了一番,“爷记得有支百年野红参,拿那个罢。”

冯佟氏一听差点没厥过去,脸上的笑也一滞,开始挂不住了。红参已经就够值钱了,况且还是百年的,这要在战乱时,一箱金子都买不到。她拉了拉脸,不赞成道:“那个可是宝贝,李氏的身份哪能合适,库房里有几支四五年的普通白参,妾身看那个就行。”

冯元的脸色变了变,她没察觉,仍是不间断道:“其实啊,妇人生产也没多么凶险,世上这么多女人,不都挺过来啦,怎么轮到她就这么事儿多?老爷,这人啊,不能太娇惯,越养就越娇,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娇气”

冯佟氏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冯元冷冷地看着她。

第119章

绿莺又被一阵阵痛扯得四分五裂,撕拉着声音坚定道:“不要,直接用就行,不用请示别人。(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两个稳婆对视一眼,面上有些难看,态度也不如刚才:“不妥罢,这要是出了啥事,咱们可得兜着走啊。姨娘也不急在这一刻,让咱们将厉害与大人说清楚,他自然不会反对”

“不要!不要去问!”扯着脖子喊完,绿莺停顿了下,将阵痛熬过去一遭,之后将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催产药没准就将孩子弄不好了,你们非要去大张旗鼓地宣扬,到时候我家老爷一定会迁怒你们。只要我不说,你们不说,孩子生出来,只要有命在,我不在乎是不是个囫囵的,跟你们也无关。”

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了个戒指跟玉镯递过去。绿莺坚持不让她们找冯元,纯粹是怕节外生枝。以他的性子,知道孩子竟然要靠催产,保不准就迁怒她身边伺候的人,追溯从前,再牵连到南门宅子,那中毒之事就藏不住了。

稳婆间彼此嘀咕几声,权衡了一下利弊,将首饰收好后,从箱子中取出药粉,递给秋云。

去灶房熬了一碗蜂蜜水,秋云偷偷将药放进去。

催产药也基本算是虎狼药了,绿莺喝了后,不久就感觉阵痛加剧,频繁得仿佛连续起来,半刻喘息都没有。

“好了好了,宫口开了,开了三指了,好兆头啊。”

“五指了”

绿莺的手早已经摁不住,产床的四个柱子派上了用场,双手被软带缚住,春巧两个心疼她,不乐意她被五花大绑,两人分别扳住一双膝盖窝。她的血管因疼痛而变得青紫,脖子在哭喊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往床头那侧折起,像只被扭断脖子的家禽。

凄厉的呼号传到门外,冯元浑身一震,猛地打了个哆嗦。他怔怔地抬起头,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哪里。(wwW.mht.la 无弹窗广告)隔着个高几,太太一手把着方几的边儿,直勾勾望着一道细门,一脸紧张,隐隐约约还有些激动?她身旁站着个老奴,是宋嬷嬷,再有是小妾王氏,正焦急担忧地悬着眉。这是哪里呢?

一双鸳鸯枕亲亲热热摆在架子床的床头,锦绣花团的吉祥喜被,一方梳妆台上凌乱地摆着几个散落的耳坠跟钗环,昭示着主人当时梳妆的急迫。

又是几声惊破天际的嘶喊,冯元彻底回过神来,一个猛蹿便往小门奔去。奈何腿早已麻痹,本以为是斗转星移,其实不过是踉踉跄跄罢了。

“保大,本官命令你们保大!”他不知离乔嬷嬷来问询时到底过去多久,还来不来得急,可他不能让人夺了绿莺性命。只要一想到玲珑院以后就空荡荡的,日子又回复到绿莺出走的时候,他心内就无比地空虚跟难受,他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妇人,她是哄他也好,气他也罢,乖巧也好,作死也罢,他都习惯了。

她就仿佛是一抹清茶,不是他生来就会喝的,可却在生命中途出现,再也戒不掉。

“保她,保住她,只要能保住她的命,你们要甚么本官都会给,银子、宅子、铺子,你们只要说得出来,我冯元就给得起。”

“但你们要是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就休想踏出这我冯府半步!”

“绿莺,你好不好?疼不疼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啊,爷就在外头,替你挡住牛鬼蛇神,谁也甭想带走你。你快生,好好生,生完就不疼了。孩子的小名儿爷都让了,就叫天宝,上天赐给爷的宝贝,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绿莺心内复杂,其实刚才冯元默认保小,她一点也不生气。若孩子是冯元的指望,对于她来说,就是命根儿,她对孩子的心疼一点也不亚于他,甚至更甚。冯元把子嗣看做是开枝散叶、光耀门楣、继承组训。而她作为母亲,是单纯的爱,可以包容他一切的不足跟缺点。

若只能活一个,她自然也会选让孩子生,可事实上,因为中毒,孩子不一定是个完好的人,她能放心撒手么?故而,她一定会拼尽全力,跟孩子一起活,否则,就一起死!

可当此时冯元在门外的一番话,不论是真心还是冲动之语,都让她感动于肺腑间。试问,世间男人,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从前她总执着于冯元对她到底有没有情,后来经历出走,知道他心里有她后,她又在权衡他对自己情意的深浅。

此时,不重要了,深浅又有甚么标尺来衡量呢,他心里有她,能为了她去说冲动之话,能为了她抛弃子嗣大过天的固有看法,足矣。

兜头仿佛被泼了一桶水,绿莺早成了落汤鸡,挣扎在潮湿间扯出一抹深切的笑:“爷,妾身好着呢,一定给爷生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

“嗳,好,好好,没事就好。”冯元模糊着眼,岣嵝在门外,双腿仿佛陷在泥里,脱了力。

喘了喘气,他一步步走回椅子处,路过冯佟氏时,一张仿佛冒胆汁的绿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他顿了顿后,旁若无人地坐了回去。王姨娘抹了把眼,既感慨又辛酸,既羡慕又自怜。

心事了了,冯元如释重负之余,也察觉出了些许甘甜。他又不是七老八十,孩子将来不能生了?可绿莺只有一个啊,整个大同府,整个汴京城,整个中原地界,只有这么一个李绿莺,还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感到习惯跟喜欢?她没了,再换个人来?他不想。

与她相识近两年,有喜有乐,有气有恨,因为她,他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一番不枉经历一场。可若换个人来,即便真能巧合地原封不动地再发生一回,他也不想去经历,太累了,换个人,他就不会觉得不枉,而是厌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话不对,他就是要与她有朝夕,有相处,有点滴,细水长流地走完一生,不可缺席任何一刻。

虚汗、脱力、苍白,绿莺凭着催生药开了十指,靠着老红参补了气,配着稳婆的拍子,一个使力后,终于感觉身体一轻,孩子落了地,小丫鬟拿起粉绸出了门。

随着绿莺一声高昂的惨呼,接着是几声雀跃,冯元知道这是生了,嘴角渐渐翘起,眼含湿润,深有一种老怀大慰的感触。可当看到小门门框上挂的报喜之物,登时如被重锤迎头凿下,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没事罢?”他满脸僵硬问着。

小丫鬟讷讷点头,还没等她开口应答,冯元便沉着脸走了个彻底。

极大的摔门声,绿莺望着被糊死的窗扇,若有所觉,忽略掉心里的失落,她朝稳婆那里伸出手:“把孩子给我罢。”

用烫好的剪刀将脐带剪断,两个稳婆没动,一个一手提溜这孩子的两根小腿儿,一手往那屁股蛋子上啪啪就是两掌,可惜意料之中的哭声并没有响起。乔婆子同情地瞅了一眼湿漉漉的绿莺,无奈地帮着翟婆子将孩子倒回过来,这一瞧,顿时急了。

两个稳婆有意无意地将孩子往这头送了送,好让绿莺有个心理准备,就见那孩子浑身猩红,跟个被剥了皮的猴子似的,这也没啥,谁家孩子生下来后也不是白白胖胖的模样,可那青紫的脸,急促的抽搐,怎么瞧也不像个能活过今晚的样子。

母子连心,这里不仅仅指儿子,还包括女儿。所有胎儿,在母腹里,靠着一层胞衣连着脐带获取母体养分,是母亲体内凝结成的一块骨血,有肉有灵魂,母子间一辈子都会有一众与生俱来的亲近与关联。

此时绿莺望着喘不上来气的女儿,眼泪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扑扑滑落。

第120章

初生的女儿才不大点,跟个小猫似的,可那喘息声却犹如风箱,撕拉沉重。夜夜小说网WWW.mht.la绿莺无计可施,无助地向稳婆望过去,将她们当救命稻草,可翟乔二人垂着头之余叹息。

该怎么办?女儿上不来气,怎么办?绿莺迷乱地环顾四周,仿佛那些桌椅脸盆样的死物能帮到她似的。灵台混乱,思绪成了一团麻,可杂乱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对,渡气!

新生儿的皮肤脆弱得很,如纸一般,绿莺轻轻用指头拈起女儿的上下嘴唇,深吸了一大口气,俯身向下。两个稳婆见此,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溺水之人渡气使得,那是因为人家醒了能自主呼吸,可小儿的话,你还能给渡一辈子?

正要往那张小嘴上对时,绿莺却忽地一愣。她这一停顿,众人纷纷疑惑,春巧秋云睁着糊湿的眼担忧地上前。就见那被掰开的口腔深处,一团絮状物堵塞其间。绿莺伸手将那东西慢慢掏出后,这回也不用拍打,小儿一个打挺,嘴巴大咧,响起一声冲破天际的哭嚎,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瞅清楚那团湿乎乎的脏东西,翟婆子抚掌大笑:“还以为会不好的,原来是羊水跟胎便进了嘴,真是虚惊一场啊。”

泪眼模糊地抱着哇哇大哭的红皮猴子,绿莺木呆呆不住地点头傻笑,春巧秋云想将孩子要过来去洗洗,她都不舍得撒手,深怕离开自己眼睛,又闹出甚么不测来。丫鬟端来甘草水,她顾不得收拾自己,也不让人插手,亲自去一勺一勺喂着。

与此同时,外书房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被砸,霹雳乓啷声在冬日午后的一片寂静中尤为响亮。冯佟氏在冯元走后,也偷偷溜回了正院,听了动静,笑得直捶枕头,得使劲儿憋住了才能不将哈哈声让人听去,忍得要抽筋。

“哎呀呀,好好好,李氏就是争气,生这赔钱货,我也不在乎那贱种残不残了。要我说啊,还是不残好,京城人要知道了咱们冯家有个这样的女儿,笑都笑死了,我出门都得在背后戳我脊梁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宋嬷嬷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边给太太捏着腿,边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可没使甚么手段,是她自个儿不争气,怨得了谁?”

冯佟氏想起刚才被老爷指着鼻子数落,就是一阵怄:“哼,还给她吃人参,我呸,吃萝卜都嫌浪费,这一年排场让她摆的,你瞅瞅,又是作又是逃的。老爷是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这回打脸了罢,嗳,奶娘,你刚才听见没,摔摔打打的,气得跟甚么似的,也不知道这是跟谁置气呢。”

望着她嘴上的窃笑,宋嬷嬷极是善解人意,代她将心里话说出来:“还不是气那李姨娘么,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养得肥头大耳的,每天挺着肚子跟挺了个金元宝似的,关键时候掉链子,可不气死个人?”

想起一事,冯佟氏收了笑,正色问道:“那个双荚如何了,老爷对她态度怎么样?”

宋嬷嬷不屑地撇撇嘴:“看着是个精明上进的,可实际不咋地,假清高,这时候还没伺候上老爷呢。”

“还没同房?”冯佟氏一怔,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才将忽然冒起的怅然打发走。“趁着李氏坐月子,你去敲打敲打那双荚,这个机会难得,再不使把劲儿,她还想等到七老八十?”

“哎,老奴这就去。”

过了三日,甘草水已换成了乳水。绿莺之前一直喝鲫鱼汤,下奶倒是及时。此时看着腮帮子使劲儿,一嘬一嘬裹着她生疼的小丫头,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女儿身上的红已经褪去少许,头上软乎乎的几根毛,眼睛睁不大开,一脑袋迷糊糊的小模样。

哎,这么好的孩子,冯元怎么就不瞅一眼呢,瞅上一眼,没准就爱了呢。绿莺压下心头上泛起的酸涌,放下衣襟,拍哄着怀里吃饱喝足的女儿,抽空扫了一眼忙活的秋云:“老爷这几日一直歇在书房里么?”

还没等秋云回话,正好双荚抱着晒好的尿布进门,一一叠着,嘴上却很是带着说教的意思:“不是奴婢多嘴,姨娘现在身子不便,哪能总将老爷往屋里拉,对你自己不是也没好处么?再说了,姨娘也不能光想着自个儿,老爷甚么年岁了,经得住你这么歪缠?”

自从这个双荚来了,瞅这不顺眼,那不顺眼,总爱给姨娘说教,看似一切为了老爷,可她凭甚么!秋云想刺她两句,被姨娘一个眼神止住。绿莺倒不是怕双荚,可此时是特殊时期,冯元还不理她,她不想给自己找事儿。

转眼到了满月酒的日子,绿莺在屋里不能吹风,再加上因逃跑被禁足仨月,就没出去。宴席设在前院,侯府来了人,冯佟氏也意思意思地从秋云手里接过来孩子,抱了一下给客人看。全程,冯元脸上勉强挂着笑,只是笑不达眼底。

亲朋有的拿出金锞子,有的掏出叙锁,往孩子的小被儿里掖去,孝子可能被搁着了,不舒服地噤噤鼻子,睁开睡眼惺忪的瞳眸,小拳头往外一杵,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闹了个众人哄笑,都道这是个身体强剑大禄大的千金贵女。

侯爷笑得慈祥,老夫人看着这热闹地声音冲破天的小孙女,一个劲儿地叫着“哎呦呦,这招人媳的呦。”她接过那小身子,晃了晃,丫头顿时就不哭了,张着一双湿糊糊黑溜溜的大眼懵懵懂懂地望着她,还不忘翘起嘴含着跟手指头。

冯府二姑娘毕竟才满月,走过了场就被送回屋内。冯元强忍着憋屈听着各方道贺,吃酒敬酒回酒。知子莫若母,老夫人让人拉回渐醉的儿子,母子两个来到间空屋。

隔着桌几坐下,老夫人望着脸带熏然,却一脑门子倔强的幺子,一脸语重心长:“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你急甚么呢?”

冯元确实有些醉了,可意识还没乱,听了母亲的话却一怔,反问道:“原来老夫人还催儿子多纳妾多开枝散叶,怎么如今反倒又不急了?”

被儿子顶了下嘴,老夫人不高兴地撇撇嘴,虎着脸道:“哎,我跟你说啊,这小丫头我可喜欢着呢,你可不许薄待,可起小名儿了?”

“还没呢,有功夫的罢。”冯元皱着眉,不耐烦地摆摆手。

后来又出去敬了几杯酒,终于有了醉态。散席后,他脚步漂浮,感到脸上滚烫,脑袋发昏,竟迷迷糊糊地走回到了玲珑院。

穿过月亮门,冯元立在正房窗下,北地的风干冷,晚上更是凄凉。院内冷清,一个行走的下人都没见到。一阵婴儿啼哭声响起,在寂静的院子中肆意回荡。他顿觉心烦,想都不想就转身往月亮门而去,打算仍是回外书房。

只是刚才窗上映着的那道玲珑剪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月未见,跟以前不一样,是真的没见过。以前闹气,他歇在外书房,可还能在绿莺给冯佟氏请安或伺候用膳时碰个面。如今,她月期未坐满,出不得门,他也没回过玲珑院,何曾有过相见?

为何不见,还不是怨她么。千般期待,万众瞩目,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又为了这个孩子迁就了她多久,临到终了,却给他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丫头片子,能不气么。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抽她的心都有了。

可是,能气一辈子么?左右这顿气火一个月也散得差不多了,去看看她罢。再有,孝子总哭真的没事么,刚才在宴席上就哭了一场,现在又哭,不会哭成个乌鸦嗓子罢?

推开久违的那扇门,望着床上那被子间如山峦的起伏,不知是屋子太暖还是怎么的,冯元竟觉得眼里有些泛潮。绿莺睡得很熟,脸儿白皙,与产前相比瘦了许多,发丝柔软地陈铺在鸳鸯枕上,屡屡缠绵。睫毛如两排小刷子,烛火的映衬下在眼窝投出一片暗影,遮挡住原本的乌黑。

眼下都发黑了,是没睡?可能是喂奶罢,府里没请奶娘他是知道的。指尖从绿莺脸上划过,冯元眉眼渐渐柔和,越看她越难以自抑,他俯下头,想贴贴她的脸颊,耳鬓厮磨一番以解相思,可耳畔一直大作的哭嚎声简直如魔音穿耳。

冯元往小床扫了眼,烦躁地喊了句:“来人啊,二姑娘哭了,快哄哄,莫要让她再哭下去了。”

未几,仍不见下人进门,“来人――”

“有没有人?都哪去了?”

冯元皱着眉接连喊了几声,玲珑院仿佛成了座空城,所有下人全消失了。绿莺悠悠转醒,迷迷瞪瞪开口:“爷?”

第121章

瞧清楚眼前之人,绿莺登时笑容绽放,一朵萎靡的花眨眼间蓬勃盛开,她双目闪着光,抖着唇一脸不敢置信:“老爷来了?”

“嗯。[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望着她,冯元先是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后又想到没人照料的闺女,拧着眉头不悦道:“下人呢?春巧秋云双荚呢?”

“妾身做了荸荠糕给老夫人,双荚去送了。春巧去几个老嬷嬷那里要些旧衣衫,给小丫头裁尿布用。秋云爹病了,她回去看看。老爷喝了不少酒罢,脸都红了,可要让人去备醒酒汤?”

他无所谓摆摆手:“刚才被风一吹,好多了。”

小丫头仿佛蓄积了数不尽的劲头,嗷嗷哭个不停,冯元有些抓狂:“秋云刚才不是还抱着孩子去前头了么,还有其他小丫鬟呢?”

“她爹病了也是刚收到的信儿,放下孩子就走了。其他小丫鬟可能去前院帮着收拾宴席了。哎呦,这小丫头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绿莺这才注意到女儿一直哇哇哭的声音,急地立马掀被要下地。

冯元一听,简直想杀人。“混账东西,不知道你正坐月子离不开人么,怎么都走光了,还敢将爷的闺女当根草来对待?还有你,既然没人了,你还睡得这么死,那丫头没人看着哪能行,瞧都哭成甚么委屈样了。”

厉声吼完,见绿莺木木的无措样,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登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下人敢怠慢那丫头,还不是他先打的好底么,否则冯府千尊玉贵的二姑娘,谁敢轻慢。

冯元有些愧疚,再一见她摇摇欲坠却还坚持要下床的可怜模样,深知没奶娘她的辛苦,更是升起怜惜来,他拦着道:“爷去将她抱来,你别动了,她估么是饿了。”

“应该不是,刚才妾身刚喂完她,大概是该换尿布了。”

绿莺说完,冯元就是一呆。

半晌,屋内响起絮絮指挥声。

“握住她一双脚腕,抬起来,对,把屁股也抬起来,然后换尿布。[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将巾帕打湿,将屁股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擦,抹一把痱子粉。”

绿莺坐在床上,随着言语,胳膊跟着比划着,冯元左支右拙地甚是狼狈。

他脑门满是黑线,细密的汗珠也渗出了鬓角,折着腰憋屈地窝在小床边,看了眼裹着一滩黄黄绿绿粪便的脏尿布,不仅不臭,还有股奶香味。他忍着恶心,卷起来扔到盆里,又用晒好的尿布垫在闺女臀下。

净好手,回来小床旁想替她掖掖被子。一瞧,小丫头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子,见了他,那滴溜圆的眼珠子却满是笑意,嘴角咧得极大,露出一排粉嫩的细小牙床,一脸乐不可支的模样,甚是有趣。

黑脸渐渐舒缓过来,冯元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碰了碰那鸡蛋清一样的脸蛋,吹弹可破。深怕粗粝的指头戳破了闺女的薄皮,刚想收回来,却没能如愿。那只小拳头动作很快,嗖一下就逮会牢牢包住了爹爹的手,咯咯咯地更是高兴得不行,小腿儿蹬蹬蹬,将被子都踢散了。

“爷,快将被子卷好,卷紧紧的,否则这丫头长大了就成罗圈腿了。”

闻言,冯元连忙将被子重新裹好,那双小腿儿跟两截又粗又圆的白藕似的,肥嘟嘟的招人媳。

正是嗜睡的时候,小丫头乐着乐着就忍不住张开小嘴,两瓣粉嘟嘟的嘴唇上下掀起,张成了细条状,使劲儿闭着眼打了个呵欠,小舌头吧唧了两下,拳头松了松,眨眼间就沉入了梦乡。

冯元望着瞬间失去禁锢的手,竟生了些许失落。

望着酣睡的小丫头,嫩呼呼的一捧,仿佛豆腐样的一团肉,勾人去咬上几口,简直让人媳到骨子里。想起刚才绿莺的话,他有些不高兴:“你说尿布用的是那些老婆子穿过的旧衣裳?脏不脏啊,又不是用不起新布,干嘛这么委屈爷的闺女,用病了可如何是好?”

绿莺抿了个婉约的笑,耐心解释:“爷有所不知,新的布硬,孩子皮薄,搓得难受,旧布软乎。爷放心,都洗得干干净净了,所有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一声,冯元点点头,收回望向小床上不舍的目光。回到床边,夫妾二人彼此凝望,屋内寂静,温情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默契地没再谈起随着沙漏流走的孤清一月,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了反而尴尬。

这一月,黑白颠倒,女儿一个时辰就得喂一回,再加上冯元的冷落,简直如雪上加霜,日子过得说不上是甚么滋味,不咸不淡的。冯元一出现,仿佛是一根笔直的枝条,瞬间撑起了绿莺的脊梁骨,屋里的烛火在她眼中,也好像更明亮了。

抿了抿唇,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满含期冀地问道:“老爷今儿还走么?”

既然回了,怎么会走呢,简直是傻话。冯元心里一片晴好,抬腿褪着长靴,侧过身回给她个安抚的眼神:“歇罢。”

忽然,他停住手上动作,喉头大肆滚动,咕咚一下咽了口唾沫。浑身僵硬地顿了片刻后,他又将靴筒重新套回去,盯着地板轻咳一声:“爷想起来还有些公事,今儿先去外书房歇着了,你早点睡。”

还没等绿莺言语,冯元就一个大窜猛地跌出了房门,经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

望着无情被阖上的门扇,没了他在,屋里也仿佛生起了风,一股寒凉,绿莺有些无助,愣愣地靠坐在床头。晦涩刚刚取代脸上的笑意,她忽然有所察觉,下意识低头一瞧,顿时了然。

寝衣大又圆的领口,大咧咧敞开着。生完孩子,颈下起伏更雄伟了些,刚才哺乳后就睡了,衣襟也没怎么整理,此时一双充盈一半都露在了外头,白得耀眼。想起冯元方才的反应,她登时闹了个大花脸。

正羞得不行时,门被轻轻推起,秋云春巧两个闪了进来。

春巧刚要开口,看见绿莺后,话头一转,忽然咋呼一声:“姨娘的脸怎么这么红,是老爷他又发脾气了?奴婢看他脸色不对,气势冲冲地出了院子,是不是骂你了?”

绿莺不自在地摸了摸热烘烘的脸颊,一本正经道:“没吵架,他也没生气,是屋里太热了。想必是年尾事儿多,他去忙了,今儿就是来看一眼孩子的。”

春巧瞅了眼墙角的炭盆,感受了片刻,没觉得热啊,还想再说,被秋云猛地掐了一把,打断道:“有用么?”

这话是问的绿莺,她嘴角拢不住笑,朝秋云高兴点头:“有用极了。”

春巧看不得她们打哑谜,不满地撅了撅嘴,心疼地奔到小床那里,看见她们家二姑娘半张着小嘴睡得香甜,还能闻见细小的呼噜声,心顿时泛滥成了水儿,回身对着姨娘替小丫头鸣起了不平:“可是姨娘,咱们二姑娘哭了那么久,不会把嗓子哭坏了么,奴婢刚才听着,心都要疼死了。”

绿莺一脸深意:“无妨,刚才不是给她喝水了么?”

秋云瞅了眼桌上空了的小碟,眼睛一亮:“姨娘是说那个水”

点点头,绿莺笑得像只悬狸:“没错,我放了罗汉果,保喉。”

“对了,刚才老爷没瞧见你们罢?”

春巧连忙摇头:“绝对没,我跟秋云姐姐都躲在屋里呢。姨娘啊,你让我们藏起来,又将那个双荚支使走,几个粗使丫头都被赶了个干净,说是这样做就能让老爷以后疼咱们二姑娘了,到底是为啥啊?”

绿莺欣然一笑,娓娓说道:“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譬如日久见人心,还有日久能生情。老爷本来就盼着我能生儿子,这下生了个女儿,他期望落空,自然失望,自己的闺女连瞅都没瞅上一眼。可从今以后不一样了,这人见人爱的小丫头,刚才让他亲自抱了,哄了,尿布换了,他喜欢得跟甚么似的,明儿啊,还能来,时日久了,只会越来越爱。”

她的算盘没有打空,果然如她所说,冯元自那日后,虽夜里还歇在外书房,可只要下衙回府或休沐在家,除了吃饭的时候,其余一律来逗弄闺女。父女俩的笑声一大一小,一粗重一细嫩,响彻整座府邸。

博浪鼓、挂虎、怀抱金毛大青狮的阿福泥像、五颜六色能吹出声响的泥叫叫、走马灯、三身共用一双耳的包棉小布兔,只要能逗闺女的,他一律搜罗来。当初弃如敝履的闺女,转眼间成了他的掌上明珠,恨不得捧在手心怕化了。

绿莺的月子坐了整整四十五天,月满后,冯元搬回了玲珑院。

第122章

天将破晓,正房内,窗子紧闭,案几上燃着香炉,天竺香的娇甜气息将一室笼罩,一盏油灯将屋内映得昏暗旖旎。(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淡蓝苏绸帐子将架子床掩得严实,瞧不见里头的一丝人影儿。床前摆着个搭椅,上头胡乱搭着几件男女衣裳。

半晌,一只如莲藕般丰润的白嫩手臂从阖紧的帐子中间伸出,先后抓起两边帷帐捋到帐钩中。没了遮挡,床内女子借着些微光亮,裹上寝衣,低头看去,捞出床下寝鞋,垂下腿,一双酥玉金莲趿上鞋,哒哒哒朝面盆架子走去。

腿间湿乎乎黏腻得很,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拾掇拾掇。她边走边系着衣裳带子,姿容娇艳圆润,满脸桃花,行走间自有一番风流气韵,不是绿莺是哪个?

看了眼架子上的空盆,绿莺刚想叫丫鬟,一瞄更漏,摇摇头算了。回身蹑手蹑脚往床后头走,床上那人呼吸沉重,想必昨儿累得很了,正睡得深沉。她替他掖了掖被子,盖住古铜坚硬的肩头,接着轻轻从被窝脚底处拽出个汤婆子,慢慢回到盆架处。

将温水倒出来,巾帕沾湿,褪下裤子擦拭起来。一想起昨日的痴狂,绿莺就感觉浑身发热,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到这时骨头缝隐约还透着虚软无力,紧要处更是肿胀得不行,一迈腿就疼得很。羞答答地收拾妥当,她回头扫了眼床上那人,顿了顿,拿着帕子回到床边。

脸上发烫,偷瞥了眼那人的脸,不像要醒来的样子,这才放下心,大着胆子将手搁在他腰间那处的被子上,缓缓掀开。想了想,她顿住手,怕他着凉,去重新将床帏放下来,挡住了外头的凉气。

这一遮挡,几尺方寸间黑暗一片,绿莺揭开床头锦盒,夜明珠的光亮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被子被掀开,她往那腰腹间一瞅,果然泥泞糟杂地惨不忍睹,她缓缓用帕子清理起来。刚抹了两三下,手腕一疼,被人抓了个正着。

绿莺一惊,抬头看去,那人已然睁开眼,满脸防备地盯着她。

紧闭的眼霎一睁开,习惯了光亮后,冯元才看清眼前之人,登时紧锁的眉头像春风一样飘散,释然一笑,他松开手,懒洋洋道:“甚么时辰了,怎么起这么早?”说着话,一个急出手,绿莺不防备下被他扯了个正着,回过神时已被他搂抱着趴在他的身上,二人平躺着叠罗汉。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mht.la [夜夜小说网]眨眼间,就被他叼住了嘴儿,如野兽啃食般大力。

冯元含着她的嘴唇,一双红菱如花瓣清香四溢,口中唾液如蜂儿新采的蜜水儿般馥郁芬芳。他又舔又嚼,嘬着小舌,粉嘟嘟的一段,像小兔儿似的一伸一缩,左躲右闪,不碰见他还游刃有余地跑来逃去,只要被他嘬住,顿时丢盔弃甲,任他是吸是咬是舔是抵,随他起舞,与他相随。

一张雪白的小脸儿成了红灯笼果,绿莺只觉浑身酥软,化成了一摊无依无靠的水儿,魂儿被勾到了千里之外,飘飘荡荡没个落脚处。若再不挣扎,绝对会在他身下化为齑粉,再没个囫囵个儿。

她忍不住开始嘤嘤嘤地哼唧起来,也不知想说的是甚么话,左右逃不过是挣扎求饶,可嘴巴被堵得死紧,舌根像要被拦腰斩断,那双大手也在要紧处搓圆揉扁,将她的心房紧紧攥住。绿莺先还有些羞不可抑,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身子渐渐瘫软,只想要得更多,想再跟他重复昨夜的辗转起伏。

可此时这对她来说,完全是力所不及的事情。昨儿闹得太久了,还丝丝拉拉疼着呢。

冯元的喘息渐渐有些急了,放开她的嘴唇,忍不住往脖颈间啃去,时而用嘴唇吸,时而用牙细咬,见她疼地哆嗦便用舌尖安抚舔舐一番。

趁着这个功夫,绿莺忍着舌头的酸麻,轻晃了下他的肩膀,“爷,不能了,你今儿还要上值呢。”

闻言,冯元知道不能再肆意下去了,使劲儿攥了下她的屁股,又一口咬在她嘴唇上,才将头埋在她胸房间深喘了几个来回,压下绮念。

绿莺再不敢继续手上动作,替她阖好被子。谁知他竟一个大力,将被子整个掀开了去,挺了挺腰腹,看了眼,顿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怎么不擦了,这可都是你造的孽,你不收拾烂摊子,还想让爷这么难受一天,在光禄寺一众人面前,如坐针毡地出丑?”

又不是没伺候过他沐浴,绿莺索性压下羞臊,擎着巾帕,大大方方为他擦拭起来。

冯元闭上眼,享受地哼了哼,手不住地抚着她的秀发,一下一下温柔以待。

早上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绿莺看到那处渐渐与方才不一样,连忙胡乱抹了两下,盖紧被子,解脱一般地开口:“爷,擦好了。”

“嗯,乖。”也未再为难她,床帏被她打开,冯元看了时辰,闭眼平静了片刻,翻身坐起,在她的伺候下穿戴起来。

走了两步,冯元的腿有些哆嗦,控制不住地原地画圈。他脸皮一热,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分神扫了眼绿莺,见她没注意到,顿时放了心。

这妾室满仨月时,他二人偶尔行着房事,七月往后就不能再亲近了,只偶尔让她用别的法子伺候他解渴。后来坐了四十多天月子,前前后后,已然许久不曾同房过,这几日便如牛郎织女穿过银河终于两相见,真如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疯了几日,夜夜没空着,他终归不是精力使不完的少年郎了,透支过度有些发虚。

绿莺替他系好腰封,挂上玉佩跟牙牌。她眉目如画,举手间风姿卓越,动作时透出的缕缕清香直入鼻间,冯元脸上春光明媚,笑意满满。听着外面枝头间叽叽喳喳的鸟儿乱叫,他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从里到外透着欢喜。

这一早晨,他只感觉是那么得意气风发。正值壮年,儿女双全,虽说那两个傻子不怎么靠谱,可幼女呱呱坠地,伶俐可人,极得他心,美妾相伴,仕途顺遂,将来再使把劲儿,生几个儿子,若干年后,子孙满堂,冯家后继有人,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将头低了低,以便让她戴上官帽,冯元心情是格外得好,竟说起了玩笑话来。俯视下去,朝正抬头望着他,不及他咯吱窝高的绿莺挑高眉毛,冯元嗤笑一声:“个子怎么这么矮,爷都不敢将步子迈快了,深怕一脚踩死你。”

他本是想逗逗她,可绿莺深觉这是对她的羞辱,她不高兴了。本来就是嘛,男跟女能一样么,再说了,她要是真生成了五大三粗的武松样,他还愿意要?

将嘴一噘,小拳头就招呼上了,全都砸在了冯元胸膛上,啪啪啪的。绿莺边砸边示威地瞪着他,可冯元不仅不气,对这隔靴搔痒的打情骂俏,顿觉新奇。难道这就是夫妾间的*?他笑得越加肆意奔放,胸膛跟大鼓似的一阵阵闷闷的回声。

绿莺不解恨,脑子一抽,伸出三根手指,捻成了十字花,憋足一口气,照着他的腰子就是狠狠地一拧,跟钥匙开锁似的,整整旋了半圈。

冯元一窒,收了笑,怔怔地望着她。绿莺也后知后觉到自己是造次了,这等又掐又拧的动手事,于床上时再激烈也是没有过的,平时更是不敢,她是没贼心也没那贼胆,可今儿怎么就将他当肉包子掐皮儿似的给掐了呢,难道疯了不成。

冯元回过身来,轻掸了一下麻酥酥的腰间,又瞟了眼那只作恶后飞快被收到身后的孽手,直勾勾盯着绿莺,一脸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绿莺怯怯地垂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咬着下唇,偷瞄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的目光捕捉个正着。

其实此时冯元的心里不是气,也不是被冒犯的不适感,心里好像有一只幼鸟,欲破壳而出,正不住地冲撞着他的胸膛,这种感觉很奇怪。

直到今日,他才隐约认清楚了一些事,他为何会独独对绿莺青眼有加,光是美貌么?

作为男人,你既希望自己的女人怕你,你能震慑住,不让她们翻天。同时又希望她们不那么怕你,希望她们与下人不同,希望一百件事,她们只做到九十九件的言听计从,而另一件可以是针锋相对。

你希望她们会与你针锋相对,会顶着气红的脸蛋,扯着脖子与你对峙;偶尔间,她们会化身野猫,伸出带着软乎肉垫的利爪,冷不丁挠你一下,掐你一下,拧你一下,你要相信,她们可以搔到你的痒处,那道痒处直通心间。

就以兄长冯开的小妾来说,一个是他当年身边的大丫鬟,美貌过人,可却是以爬床上位,不到两个月就被他弃如敝履。另一个是好人家的女儿,虽家门不宽,可父亲是秀才,身世清白,律法上不可为妾,那女人也是清高,作天作地,死活不愿顺从他,他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她纳了来,宠了十几年,前一阵子又给他添了一子。

总要经过一些事,女人才能被长存在男人心间,所谓伤不重,则不痛。重了,则有了印记,不仅不会忘,雨天更是会从骨子里透着痛痒,一生难忘。想必这就是男女间的情趣罢,或者说是男人爱犯贱?冯元忍不住笑笑。

可这中间,也要把好一个度,像冯佟氏,曾经搔到你的痒处,到了你的心间,可后来睁眼瞎地与你作对,将你的心也挠破了。王刘二人,一百件事,她们恨不得能对你言听计从一千件,平日讨好,卑微乞怜,与宫中太监有何区别,仿佛是一团软乎乎没有骨头的肉,又腻又柴,没滋没味。

再看眼前的人,她就是红烧肉,不肥不瘦,不油不腻,吃进去一口,香在鼻间,甜进心门,让他全身都透出一股熨帖,她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该娇就娇,该哭就哭,该爱时会爱,该恨时也不会忍着,端的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第123章

想到这里,冯元愈加神采飞扬,连耳蜗都仿佛咧开了嘴。[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眼里含着笑意,嘴上却是不依不饶:“呦呵,你胆子是越来越没边儿了啊,没大没小的,还敢掐上爷了。”皮厚肉糙的,根本不疼,被她软乎乎的小爪子一拧,跟挠痒痒似的,除了痒,还是痒。

绿莺玲珑心肠,哪能看不懂他不是真的气,虎着脸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可还没等她想好是嘴上对付他,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拧他一下时,竟被他用双手紧紧扣住腰肢,再轻而易举地往上一提,登时便离地一尺,转眼间与他视线齐平。

脚下空落落地踩不着实地,她一惊吓,连忙伸出爪子扒上冯元肩头,指甲紧紧勾住他的衣襟。四目相对,一个虎视眈眈,一个花容失色。他的这一举动,仿佛是魁梧的黑熊逮住了野兔,却不着急吞吃入腹,非要拿厚厚的熊掌去扒拉扒拉她,调戏一下她,仿佛这样就能吃得更香似的。

绿莺登时脸上爆红,觉得甚是没面子,使劲儿前后拨棱着脚,跟旱鸭子划水似的苦着脸扑腾,嘴里娇声嚷着:“爷这是拔萝卜呢?”

一阵郎朗的笑声响起,冯元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此时此刻的喜悦,像是日出,从地平线升起时的光芒万丈,射向四方,也覆盖住了绿莺,她忍不住也跟着翘起了嘴角,只愿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刹那间,世间也能这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穷苦,没有疾病,岁月静好。

挑眉,他说得煞有介事,还不忘点了点头:“你说对了,爷就是在拔萝卜呢,拔一拔,让你长大个儿。”

冯元继续逗着她,还不住比量,摸摸她的发顶,又碰了碰自己:“呶,到爷的下巴颏就好,要不不长个头也行,可腿一定要再长一截,短得跟对儿擀面杖似的,都赶不上爷的步子,每回爷都跟拖了条小尾巴似的。”

绿莺顿时哑口无言,她终于知道,这人不仅心如海深,那海还不是好海,都是坏水儿,一肚子坏水儿,专爱埋汰人。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太卑鄙了!但是,她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正事还没说呢。

“爷,二姑娘也该取个小名儿了,总小丫头小丫头地叫不合适啊。(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冯元这下收了笑,放她下地,眼儿还藏着闪闪的光,煞是正经道:“就叫豆儿罢。”

还豆儿,他连想都不想,随口这么打发,一看就跟逗着玩似的。绿莺瘪瘪嘴,有些心疼女儿,早就摆完满月酒了,冯元还不给张罗起小名,这时候还得靠她开口,然后他竟然随口一诌,豆儿?呵呵,亏他好意思说出口,她忍不住撇嘴嘀咕:“咋不叫豆包呢,要不就叫四喜丸子好了,左右一个不受重视的。”

冯元笑得讳莫如深,沉默半晌,等欣赏够了她的娇俏小性子后,才慢悠悠解释道:“落花生,又叫泥豆,先开花后结果,闺女叫豆儿,将来不就能带来弟弟了?”

豆儿这个名字不算取得轻率,不仅是老夫人说先生女来再生男的话,也是冯元的想法,这个闺女长得玉雪可人,白白胖胖跟粒大花生似的,不就是他心里的珍珠宝贝疙瘩豆么?

绿莺暗自腹诽:原来他还是嫌这是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女娃,不过这也正常,自古以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名字。

时光流淌,转眼冯府二姑娘就满了周岁。

抓周礼在玲珑院正房举行,封好口的针板子、绣线、裁尺、勺、包住尖头的剪子、三字经、毛笔、博浪鼓......白白胖胖的一坨肉圆,一身绣着百福字的红袄红裤,撅着小屁屁在案几上盘爬,不时朝冯元咧嘴笑下,呲出几粒米白小牙,咿咿呀呀个不停。关节处带着小窝的肉手,碰碰这个勺,拍拍那个笔,不时再啊啊啊地说着大人不懂的话。

隔着冯元,冯佟氏看了眼绿莺,冷笑一声,转而去盯着那跟狗崽子一样乱爬的死丫头,可能是目光太过炙热,豆儿察觉到后抬起头,回望向她。冯佟氏面上还是挂着僵硬的浅笑,眼睛却忽然炯炯有神起来,想用眼神将自己的心声给这死丫头传达过去:好孩子,抓博浪鼓,抓纸鸢,将来做个好吃懒做天天挨揍的丑媳妇。

不都说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能通灵么,那也能明白她的话罢?冯佟氏正不厌其烦地跟豆儿用眼神交流,没想到那死丫头忽然嘴巴一咧,呲着牙花子喜咯咯地朝她傻笑,哈喇子跟水帘洞似的往桌上淌,打湿了那本《三字经》。冯佟氏看着那潮乎乎的桌面,感到一阵膈应,这丫头是傻子罢!是傻子罢!是不是傻子!

作为正撅腚玩耍的豆儿的亲娘,绿莺背着胳膊,将手管得极好,她不想插手,闺女爱怎么选怎么选,喜乐无忧一世顺遂就够了。而冯元呢,更是自信:爷的闺女,还能差了?

四周围着一圈亲友,二姑娘在众星捧月间,却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抬起头,不论看到谁都咧嘴送一个笑,姨娘绿莺、爹爹冯元,连一脑门不耐烦的冯佟氏,她都咯咯咯不假思索地去散发着欢喜。像是终于爬累了,豆儿小姑娘忽然极快地拾起一个线团,屁股一沉,叉开着腿,稳当当就坐下了,紧紧抱着那线团子不撒手。

米白的绣花线,被团得圆咕隆咚的,貌似被她当成了肉包子,肉呼呼的小手捧着就往嘴里送,用米粒牙吭哧吭哧去啃着。

众人一怔,以为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抓呢,哪家父母不想走个后门,引导着孩子抓到他们想要的?可谁知这小丫头,专打人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抓得可真不错,回过神来,大家都依次道着喜:嗯,咱们二姑娘将来定是个温良淑德擅女红的贤妻良母,绝对错不了!

冯元面上稳重,只矜持地朝人点了两下头,心内却极是满意。不过......看着桌上摆的物件,他还是有些怅然,要是儿子就好了,就能往桌上添些弓啊箭的。不过,也仅仅是难受了一瞬,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走上前,将幼女怜爱地抱在怀里,冯元将两张纸塞入她颈下装围嘴的的大兜内,对着她道:“我们家豆儿最爱看鸟了,爹爹头几日将珍禽别墅买了来,这是地契跟房契,今儿就送给你这庄子,将来算作嫁妆,豆儿喜不喜欢?”

豆儿立马嘎嘎嘎地拍手,小腿蹬得欢实,一脸乐不可支的憨态可掬样。她哪里知道甚么房契地契的,但有人对她笑,她就高兴。冯元接着又转头对绿莺道:“这契约你先帮她保管着。”

绿莺呆呆点头,她还有些懵,这甚么庄子她虽没见识过,可闺女才一岁大啊,这么早就要备嫁妆了?

周围早就已经交谈开了,男的笑,女的羡,都在讨论冯元嘴里的那个珍禽别墅。它是个庄园,来头不小,乃是一个获罪的前朝王爷家的别院,坐落在钟翠山一道侧面的山脚下,因为引进了山上的活水温泉,庄子里养着各种禽鸟活物,仙鹤孔雀、花鸟鱼龟,喜热的喜冷的,种类繁多,既能赏玩追逐,又能沐浴熏泡。如此胜地,价值自然不菲,非一般财力所能企及。

因此在礼后,冯府设宴款待亲属,诸人吃得是各种滋味皆不同。为官的不少,经商的也有,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感到唏嘘:权、钱,缺一不可啊。羡慕的,眼红的,不露声色的,付之一笑的,五味杂陈。而绿莺只余好奇,她还从来没有泡过温泉呢,听说极烫,那人下去,还不成了水煮肉片?

入冬后,接连下雪,日日不落,已是连着几天看不到地砖了。玲珑院外,几个□□岁的冯府家生小子在划着大扫帚,将雪堆到墙根底下,开出一条能走的道来。正是顽皮性子不定的时候,家里还有老嬷嬷在府里当值,平日倚老卖老,下人也都卖她们面子,因此更是将自家小辈养得跳脱。

此时仗着天冷主子在屋里猫冬,几个半大小子扫着扫着竟闹腾起来,你扑我一脸雪,我给你来个横扫千军,正疯闹个不休。

天生男子劳碌命,冯元已顶着寒风去上值,秋云春巧两个洗漱好,正往正房走时,见到月亮门外雪花飞舞,阵阵喧哗,登时不悦。耍归耍,闹归闹,无伤大雅,可也得找个背人的地儿啊,堵在主子院外这么有恃无恐,这不作死呢么。

秋云快步走到月亮门下,柳眉倒竖,板着脸训斥:“去去去,我们姨娘还没起呢,禁不起你们这么喧哗。都给我消停点,爱扫就扫,不扫就哪眯着去,这么不懂眉眼高低的,将来吃亏的可是自个儿。”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教的,没规矩。”春巧也蹬蹬蹬跑了来,附和道。

几个猴儿挠着脑瓜子悻悻走了,春巧孩儿心性,低身抓起一把雪团了团,坏笑一声就朝那堆人掷去。被身旁的秋云瞪了眼后,还俏皮地吐了吐舌。

秋云望着她,摇摇头转身,不经意间看见圆洞门下一个角落内有异色一晃。她直直走过去,拨开覆着的散雪,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明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外头空白一片,她心下就奇怪上了,若是谁接的信路过这里时不小心掉了,那上头也得写收信人啊。

“咦,这谁的信啊,怎么没字呢?”春巧歪头瞅着,眨眨眼,也奇怪着。她忍不住瞎猜:“是不是哪个小厮去买信封,慌乱时从一摞子里头掉出来零星一个,其实是空的,根本没信纸?”

秋云想了想,虽说非礼勿视,可不看这封信可就还不回去了啊,丢的人也着急不是。她打开来,封口竟然没被糊上,没撕没损地被她捏着两边,张开的洞内,确实有封信。她抽出里头的芯子,展开一看,上头的字寥寥可数,可却不禁让人心头一凉。

闺女没事,已然能叫几声爹爹姨娘了,路也能走上几步,不聋不哑不瘸也不瞎,但绿莺仍是履行当初的承诺,闲暇时教上春巧秋云几个字,顺便也能让小豆儿看看。难字还没学到,常见的可是认识了七七八八。

故而,信纸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秋云与春巧绝不会认错:有人想要你的命,小心!

第124章

“这字......”

当秋云将信递给绿莺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不是怕,而是惊诧:这破马张飞的鬼画符亏她俩还能认出来,她是贴着脸看了一会,又拿远了看了一会才瞧出来是甚么字。(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殊不知,春巧两人刚学了字,正是满篇鬼画符的时候,自是同类相亲,认得纯属寻常。

秋云忧心忡忡,她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心道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可又如迷雾一场,抓不到半分苗头。春巧耐不住性子,见姨娘沉默,急忙问她:“姨娘,这信是给你的不,还是咱们拾错了?”

绿莺望向秋云,秋云便沉着脸朝她摇头,道:“想必是怕吹走,上头还压着个石子,应该不是无意间落下的。”

“能不能是哪个孩子顽皮,特意吓唬咱们的,毕竟那字倒不像是大人能写出的。”府里下人的关系盘根错节,绝大部分彼此间不是近亲就是远亲,又与冯佟氏沆瀣一气,绿莺下意识如此想。

春巧一脸苦大仇深,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愁地抓耳挠腮,秋云姐姐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观姨娘呢,倒是轻轻松松的,跟不是自己的事儿似的,这是关乎人命啊,姨娘你能不能上点心!

可绿莺又有甚么办法呢,这事根本想不出头绪,那信没头没尾的,既没表明谁要害谁,也没说出来怎么害。关键是若不是有人戏耍吓唬,真的是好意来提醒她,绿莺也觉得纵使他想破脑子,在府里也找不出一个这么好心的人,她与谁也没太亲,跟谁走得也不近。

“若真有人想害我,左右逃不出太太罢了,她也不见得有胆子明着来,约么也就只能在膳食上下功夫了,最近防着点她就是了。”

关于谁送的信,其实绿莺隐约猜出来一个人,就是王姨娘。

虽说人心隔肚皮,但不经意的眼神中,这个人是善是恶,总会露出那么点端倪。王姨娘性子温和,与人为善,并不在她受宠时巴结逢迎,更未在她落难时落井下石,如此可见一斑。不过......那字迹还真不像这么一个文秀女子能写出来的,但也没准是让心腹下人代写的,谁也说不准不是?

可再细细一琢磨,又觉不对,冯佟氏若想害人,王姨娘又能去哪里知晓呢?

不管如何,这封信背后之人怀的是好意还是恶意,是敌是友,都不能不防。三人商量一番,皆觉大厨房人多杂乱,绿莺的吃食便由秋云亲自去动手张罗。

春巧转转眼珠子,忽然想到一个人,气哼哼道:“奴婢看这信没准就是真的,我们姨娘多好的人呀,没架子,不多事,说不好就是哪个明是非的下人写来示警的呢。要说咱们玲珑院,个个忠心耿耿的,除了那个双荚,奴婢看太太肯定将她买通了,让她来害你,当初奴婢就觉得她来者不善。”

摇摇头,绿莺觉得双荚不大可能,那人看似是个有心机的,其实相处久了,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傻子罢了。可是......万一她看走眼了呢,如今豆儿已然断奶,跟她吃着大厨房供过来的膳食,她哪还能去冒险。

想到这里,她朝春巧秋云正色道:“玲珑院的吃喝用度,全由你俩把着,千万别让她沾手,就是端个盘子也不行。”想了想,绿莺又补了一句:“不仅是她,别人也要防,只要是吃喝能进嘴的东西,你们一定不能离身,也不能离开眼前视线。[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春巧两人对视一眼,深吸口气,对于这个重于泰山的使命,深深点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们担心的并没有发生,玲珑院里外相安无事。那封压在三人心头的信,也仿佛成了昨日旧梦。

这日,清晨的雪积了半尺厚,一阵北风刮过,树梢被雪压弯了腰,跟个呼哧乱喘的老头子似的晃晃悠悠摇曳着。时辰尚早,正房里的一对鸳鸯还没醒,院子里冷寂一片,无人走动。忽然,一声极轻的吱嘎声后,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从下人房里出来,快步往外头走去。

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确认只她一人后,她才穿过月亮门,凑到墙根处,那里已等了另一个年长丫鬟。

“青儿,你总算出来了,可冻死我了,今儿怎么这么晚,没被发现罢?”等了半晌的那个丫鬟边搓着冻僵的手,边呵着气问道。

不时往月亮门里瞅瞅,小丫头话语极快,笑得有些讨好:“放心罢,巧惠姐姐,刚才有人去如厕,我等她回来睡熟了后才敢出来的。”

两人头挨着头,鬼鬼祟祟地曲曲咕咕半晌。

半个时辰后,莘桂院东厢房。

“还是与往常一样,不曾吵嘴,老爷也没发过火。昨儿申时末用完了膳,老爷与那李氏吃了会儿提子,然后戌时就歇了。拢共闹了四气儿,也不叫水,一直折腾到三更才消停,那动静大的呦,恐怕都传到院外了。”巧惠暗暗打量面前之人脸色,见越来越不好,心内得意,说得愈加绘声绘色。

刘氏肚里生生堵着一团酸气,又嫉恨又眼红,那李氏是走了狗屎运了么,要是能换命,她是真想跟李氏换,只要能让她成为李氏那样的,她宁愿折寿十年。

那厢,巧惠继续说着:“青儿说老爷每天下值就回府,外头应该是没有相好,对李姨娘的宠爱也未见淡薄。对二姑娘更是疼爱有加,头几日老爷让人给打了头小木马,被她坐散了架子,当时就哭闹不休,竟非要往老爷脖子上爬,说要骑大马。”

说到这里,巧惠也不免瞪大了眼珠,新奇得不行,跟方才青儿的表情一模一样:“没想到老爷竟也甘愿,被二姑娘骑着脖子就在正房里绕上圈了,她不说停,他竟就一直走。除了挑嘴,老爷还对她板一板脸外,其余之事,皆是千依百顺。”

刘氏的脸色越发难看,恨不得当场就能长出一对九阴白骨爪来,挠死那对母女。这时,巧惠将手中药盒拖出示意给她,苦着脸一脸惋惜:“青儿把这还回来了,她不干。”

闻言,刘氏一急,腾地站起来,紧跟着问道:“你没跟她说么,这粉只需要她撒在李氏的面脂上就行,要不了命,不过是脸上长些不好的罢了,这样她都不答应?”

巧惠叹口气,无奈极了,她刚才也是好说歹说,可人人都想赚银子,那也得有命花啊,青儿又不傻。“奴婢怎么没说,可她死活不干,说帮着咱注意注意李姨娘的日常还行,但这害人的事儿可做不来,老爷将李姨娘当宝似的,她可不敢作死。”

这可如何是好,李氏年少,她可都快四十的人了,再不使把劲儿,可不就跟朵干花似的枯死在这深宅大院了。一泄力往椅背上一瘫,刘氏眉眼一松,脸上寡淡的肉皮也跟被打湿的纸一样,松松垮垮,此时一看,更是老了十岁。

她歪着脖子支肘杵着鬓角,无奈地闭上眼。见这人还立在跟前,不耐地挥挥手,打发道:“行了,我再想一想,你先出去罢。”

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巧惠一窒,恨恨地跺脚走了。连枝珠花都不赏,就是狗还能得根骨头呢,把她当甚么了。哼,她使劲儿踢了下门外的抱柱,不屑地撇撇嘴:“嘁,德行,我呸,也不照照镜子瞅瞅自个儿,连李姨娘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进了十二月,日子已然到了最冷的时候,冯元毕竟有了年纪,哪还像当年的热血少年一样光着膀子就能杀敌,在雨雪中搭帐篷,冬日饮冰嚼雪。此时寒风一贴身,彻骨的冷就往骨头缝里钻。绿莺给他的鞋子底纳了七八层,鞋面用了两层鹿皮,里头又缝了一层绵羊皮,乳黄的羊毛暖和贴脚,保肾固元。

屋里的暖意拖沓了他当机立断的性格,直到能保证不会旷值的最后一刻才出门,临了还抱着豆儿香了香,在闺女一连串“爹爹抱爹爹好爹爹俊”的稚嫩糯乎声中毅然出了门。

不多时,王姨娘与刘氏竟携手来了。

明儿是腊八,二人是来送礼的,要说从豆儿落地,不表示表示难免说不过去。刘氏送的是双虎头鞋。王姨娘亲手缝了一身小棉袄小棉裤,粉嘟嘟的颜色,豆儿一见就极爱,嚷嚷着啥时候穿新衣裳。

聊了聊几句闲话,二人便去逗弄豆儿。春巧端来一盅杨梅鸡汤,乳白的颜色,上头漂着几朵翠绿的葱花,鲜香气偷偷往鼻子里钻。绿莺接过来,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忽然一股腥气扑鼻,她顿感不适,捂着嘴往旁边一撇,干呕了一声。

春巧眼睛一亮,大张着嘴半晌阖不拢,高兴地叽喳:“姨娘是不是有喜了?”

绿莺也一怔,真的又有了?秋云不再犹豫,抿嘴一笑,出门寻管家去请大夫。绿莺心内不由甜滋滋的,仿佛浸了蜜,豆儿也一岁多了,是该添个弟弟妹妹了。觉得鸡汤腥,她不愿再喝,随手放于桌上。春巧刚才那声不小,王姨娘与刘氏一喜一呆,面色各异。逗完豆儿,她们回来落座。

要说鸡汤可算大补,冯元送给豆儿的珍禽别墅眼前豆儿根本用不上,便也没浪费,在里头养了百十只锦鸡。别说这种鸡肉美滋补,珍惜昂贵,不是人人都能吃进嘴的,就说普通鸡汤,也不是跟萝卜白菜似的时常喝到。鸡汤、燕窝,对于王刘二人来说,就真如“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

王姨娘志不在此,对那汤盅连看都不看,只跟绿莺闲话家常。刘氏却眼巴巴看着那汤的热气都要没了,李氏却还不动不吃的,简直暴殄天物。她这么沉默,有意无意地当着绿莺面直勾勾盯着那汤,别说绿莺了,就是王姨娘都知道她的小心思了。不由得脸跟着一臊,她是与刘氏一起来的,弄这一出,她也觉得丢面儿。

绿莺笑笑,把汤盅往刘氏那里推了推,“刘姐姐若是不嫌弃,尽可品尝一番。”

刘氏恭敬不如从命,三两口吃了个底朝天。

回去时,她摸着热乎乎的肚子,果然是好鸡,都不觉得冷了,她暗自在心里盘算,这趟来玲珑院,值!

扫了眼走在身旁之人,刘氏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转后,大声啧啧两下,见王氏一脸茫然地望过来,她从上到下指指点点,一脸语重心长:“王姐姐,你看你这行头,也太寒酸了,老爷哪日即便想起往昔恩爱进你房门,一看着这朴素样也变得没心思了。”

王姨娘低头瞅了眼自己,“我倒觉得还好,挺质朴的,朝廷这阵子不是还宣扬节俭是美德嘛。”

“你傻不傻啊,这是忽悠人的,想安那些穷人的心,别老想着抢劫闹事造反啥的。”刘氏无奈地跺脚,貌似真想敲开她脑壳,“若真要节俭,首先也得从官员做起啊,先官后民以身作则嘛,可你看看咱家老爷,再看看李氏,哪个不享受着阔绰着。”

见王氏有所触动,她趁热打铁,连忙将头上玉簪拔下来,没头没脑就往王氏手里塞,不要都不行:“姐姐你收着,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你也是冯府是老爷的人啊,别太差劲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得给妹妹钱啊。”王姨娘红着脸讪然道。

“咱俩啥交情?”刘氏笑得世故,“提钱忒俗。”

王姨娘坚决摇头,仍是坚持:“该补你多少钱?”

刘氏勉勉强强接受:“就......给五两罢,意思意思也是那么回事。”

“这一看就是好玉,妹妹别诓我,这里是三十两,有点碎,妹妹别嫌弃,你点点。”王姨娘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银票,每张五两,递给她。

刘氏暗自好笑,自己这个掐丝簪啊,玉确实是玉没错,可不是甚么好玉,二两银子的玩意。不过她也不多话,一脸矜持地将银票收了,随口问着:“姐姐怎么还带银票出来了,揣了这么多?”

王姨娘笑得腼腆,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怕妹妹笑话,这是我全部家底了,本来是想去抓些药来调养一番,自从那次产后,似是落下病了,总觉得偏头疼。”

刘氏这个懊恼,没事多那句嘴做甚么呢。她满脸不赞成:“姐姐可别瞎吃药,头疼就是睡得不足,多歇歇就好了。”

想了想,王姨娘听了她的话,也是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接着朝她福了一礼,抿嘴感激道:“这一阵子从妹妹这里换了不少好东西,姐姐这厢先谢过了。”

刘氏心愿达成,顿觉满足,进了院子后与王氏挥手作别回了屋。

这厢两人各自欢喜,那厢绿莺却觉失落无比,大夫已来瞧过,肚里空空,是白高兴一场。

太阳西下,转眼到了傍晚,春巧火烧火燎地进了门,发丝都掉了几缕,绿莺被她吓了一跳,奇怪地眨眨眼:“是老爷家来了?家来就家来呗,你这么急做甚么?”

“姨娘,刘姑娘她......人没了。”

秋云闻言,厌恶地皱着眉:“去哪了,不会也学咱们家姨娘离家出走罢,以前学说话做派,如今连这也开始学上了?”

春巧都快急哭了,她跺跺脚,冲口道:“不是,是她死了。”

第125章

刘氏死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绿莺一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她是绝没将此事与自己那盅鸡汤联想到一起的,因为自从那封奇怪的信后,她的吃食一律由两个心腹丫鬟置办经手,鸡汤从来都是春巧亲自熬炖,根本不会有问题。所以她自然而然奇怪起来,那人晌午还来她这玲珑院了,身子康健,精神头饱足,哪里像是会突然暴毙的模样。这么想着,随口便将疑惑问了出来。

春巧想了想,忍不住身子打了个颤,白着脸道:“也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就听她院子里的巧惠说,她傍晚推门进去,就见刘姑娘眼眶子发青,嘴唇灰白,模样跟鬼似的,一动不动地栽倒在桌子下头,她去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气了,身子也硬邦邦的,甚么时辰死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里,秋云已然张口结舌,捂着嘴不敢置信。出人命了,她哪经历过这么惊悚的事儿,就在你身边,跟你住在一座房子里,刚才还来串过门子的人,突然就死了?这绝对能让人浑身冒冷汗,她后背衣裳都湿了。

绿莺正想追问,春巧却没说完,越加将短小的脖子缩得跟鹌鹑似的,哆哆嗦嗦道:“太太让人将刘姑娘那屋门堵了个严实,不许任何人进去,深怕她得的是甚么过人的疫症,一个过一个地将府里人全害了,说是要等老爷回来处置。又将巧慧绑到了院子里,说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刘姑娘的,嫌疑最大。”

不管刘氏是如何死的,急症还是其他原因,绿莺仍是感到唏嘘。她与刘氏虽没甚交情,也不欣赏她为人,但也起码不曾有过仇怨,一条鲜活的生命,不及四十,英年早逝,岂能不惋惜。无论如何,她也希望将此事弄清楚,让逝者安息。

往小床看了眼,豆儿已然吃饱喝足睡得正香,绿莺将她交给秋云,扫过更漏,穿好出门的衣裳后朝春巧招手:“这时候老爷怕也回来了,走,跟我去正院瞧瞧。”

啊?春巧登时嘴张成了鸡蛋大,瞪着眼珠子看着绿莺,苦着脸期期艾艾道:“姨、姨娘啊,咱们,咱们真的要去么,巧慧还在正院呢,能不能过到咱们身上啊。”

连秋云都一脸不赞成,也附和着劝:“姨娘还是别去了罢,反正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早晚能弄明白,咱们等着就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有了帮手,春巧更加腰板硬了,可不能让她们家姨娘犯险啊,她咬嘴躲着脚大叫:“姨娘啊,瘟疫可是会死人的......”

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绿莺好气又好笑,弯过指头咚地一声敲到她脑瓜门:“没天灾没人害的,怎么可能生出瘟疫来,她刚才不是来过了,要过也早过到咱们身上了,这时候你再担心也晚啦。再说正院若也沾上病气,咱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见春巧瘪着嘴都要哭出来了,绿莺也不再吓唬她,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扯着她的手出了门。

冯府人少是非少,冯元后宅的女人更是零星得可怜,多年来如水般平静,死人的事儿这回算是头一遭。

走在羊肠小路上,看着四处游走的下人,无一不是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绿莺本以为能在他们眼中看见惧怕,没料到全是眉飞色舞。一条人命换来的不是怜惜与悲伤,而仅仅是闲暇时的谈资,连彼此不熟识的下人间,也通过这一由头凑在一处笑着寒暄。人命,在此时俨然成了人与人沟通的桥梁、彼此扩展人脉的手段,她心中无比悲凉。

进了正院,当中正跪着一个丫鬟,应该就是那个叫巧慧的了,脑袋上被罩了一个布袋,口在颈下扎紧,瓮瓮的哭泣声委屈压抑,听得人是阵阵不舒服。春巧老远就躲着她,不时搓着麻丝丝的手臂,紧紧拽着姨娘的袖口。

院子里四处有丫鬟端着盆在洒水,酸溜溜呛鼻的味道,想必是醋了。春巧越加骇怕,这阵势不会真是闹瘟疫罢?

绿莺沉默地绕过巧慧,进了正厅。王姨娘也在,帕子试脸,含着泪朝她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来招呼。冯佟氏已顾不上她,虽没挤兑,但对她行的礼也不理会,拿帕子捂着口鼻,正风风火火地指挥下人洒醋,尤其点名巧慧那里,下人在她的授意下,围着巧慧洒了一圈,后来干脆将盆子一倾,哗哗地洒下来,登时成了一道小溪。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竟是冯元回来了,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个个雀跃起来。他一进府,就已在老冯管家那里得知详情,让德冒去了刘氏的住处,而他径直走进了正院。

路过时,示意丫鬟将地上那人头顶布袋拿开带进屋来,冯佟氏一急,为难地看着落座的自家老爷,欲言又止:“老爷,可能是疫症呢。”

“疫个屁!刘氏要真得了瘟疫,你以为冯府都能逃得了?”

冯元嗤之以鼻,又不是没见过,真要是瘟疫,一个传一个,比母鸡下蛋还快,一晚上就能死个几十人,冯府统共百来十人,够死么?

巧慧重见天日,已然满头凌乱,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得很,进了厅,跪在地上,没了布袋遮挡,老爷还面沉如水,她不敢大声哭,只小声啜泣着。冯佟氏吓地将手帕死死堵住口鼻,闷得上不来气。而绿莺是若有所思,仔细盯着那巧慧,怎么看这人也不像个敢害人命的。

这时,冯元开始问话了。他肃着脸,居高临下地望着巧慧,态度还算和软:“晌午时刘氏可还在?”

见巧慧猛点头,他继续问:“她是甚么时候没的?”

“奴婢也不知道。”巧慧疑惑地摇摇头,见冯元皱眉,深怕他以为自己是凶手,也没劳驾他开口,自己一连串说了个明白:“往常刘姑娘下晌都是要睡觉的,到了未时才醒来。醒后会叫奴婢去给她捏肩捶腿,可今儿却没叫。于是奴婢申时初进了屋子,一进门,就发现她趴在地上,奴婢还以为她是摔着磕到哪晕了,就上前去扶。”

说到这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场景,使劲儿并拢起肩膀,瑟缩成一团:“可一看到她的脸,甚是吓人,灰白泛青,跟死人一模一样。奴婢不小心碰了下她的身子,已经凉了。”

这番话有没有人会信,巧慧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奴才秧子的命,谁在乎呢?但她不是凶手,她不想死。一个哆嗦,她猛地埋下上身,使劲儿朝冯元磕头:“老爷明察啊,刘姑娘的死真的与奴婢无关啊,奴婢与她没仇没怨的,再说杀人是犯法的啊,奴婢不敢的啊......

与此同时,德冒用沾好水的巾布封住口鼻,让其他人退后,自己小心翼翼进了屋。当见到那具尸体后,松了口气,心中算有数了。放下巾布,盯着那口鼻耳等处淌下的几管血,用银针探了探。接着又翻了翻屋子四处,之后便回了正院。

“小的去时,刘姑娘才开始七孔流血,应该是死了不久。巧慧若说得是实话,她申时初发现的话,那死亡时间应该是未时末。”德冒凑在冯元身旁小声禀告着,接着压低声:“爷,血是黑的。”给他看了看那根银针,也是乌黑的顶头,“是中毒。”

绿莺一直不明白的是,干嘛不报顺天府衙门让仵作来验验呢,若是谋杀,也得抓凶啊。

正在她疑惑时,忽然一声叱喝暴起,将她吓了一大跳,就见冯元冷眉倒竖,一脸凶相,厉声质问脚下之人:“还不从实招来,毒就是你下的罢,快说,是不是在吃食上动了手脚,你与刘氏又有何过节,为何要夺人性命?”

巧慧呆呆地望着冯元,他一身威严,就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官,掌握着她的生死。再看向其他人,也都神色各异。她绝望地想到:难道她的冤屈就洗刷不了了?

等等,老爷刚才说......吃食?对,吃食!鸡汤!

刘姑娘回来就嚷嚷着鸡汤好喝,玲珑院的东西都顶顶好,巧慧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指向绿莺,凄厉道:“是她,是李姨娘下的毒!奴婢想起来了,刘姑娘自从在玲珑院吃过一盅鸡汤后,回来只喝了茶,别的东西根本没进过嘴,晚膳更是还没到时辰。”

巧慧面色渐渐狰狞,神态状若疯癫,直勾勾将矛头丢向绿莺,言之凿凿:“就是李姨娘害的人,我们刘姑娘一直与她不对付,两人明着暗着地较劲,刘姑娘还说过她不少坏话,准是她怀恨在心,下毒害人。奴婢冤枉啊,老爷......”

春巧听了,撇着腮帮子朝她咬牙冷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撕了她那张破嘴,还明着暗着较劲?这话也有脸说!刘姑娘够级别么,跟我家姨娘都不是一个档次的,想斗都没本钱。还下毒害刘姑娘,我家姨娘闲出屁来啦?损种一个,你推到王姨娘身上还可能让人信一信,我家姨娘?老爷信你才怪!

她本是笃定在心,深知自家姨娘如何受宠,可忽然便见冯元转头望向姨娘,眉头皱得死紧,脸色难看至极。

绿莺还没表示甚么,春巧先有些站不住,难不成老爷还真信呐?她感觉浑身都不好了。

第126章

巧慧的一番话,指向明确。mht.la [夜夜小说网]冯元先是一怔,他原属督察院,参与过三司会审,对嫌犯的第一招就是先上刑后威吓,遇到被打惨了的小胆儿立马就招,没确定她是凶手,不过是吓一吓这丫鬟,她竟祸水东引到绿莺身上?呆愣过后,他就是一怒,这丫鬟简直是疯狗!

他忽然转头望向绿莺,眉头皱得极紧:“她说得可对?刘氏怎么跑你那里吃鸡汤去了?”他面色之所以难看,其实倒不是为了刘氏,而是若真是鸡汤有问题,那凶手其实要害的人就不是刘氏了,真正想害的目标是哪个,不言而喻。

可春巧不知他所想,还以为是怀疑上姨娘了,再也顾不上瞪那杀千刀的巧慧,连忙跪地抖着嗓子道:“不,不是的,那鸡汤是奴婢亲手炖的,没假他人的手,绝对没毒的,奴婢可以发誓。”

“刘姑娘是到过妾身院子,当时妾身觉得汤腥气重,便让给了她。”绿莺也跟着跪地,她当然要为自己人作保,天天吃的都是春巧手里的东西,要有毒不早出事了?想了想,她故意问了一句:“春巧,途中可曾有他人接近过那汤?”

“绝对没有!”春巧使劲儿摇头,坚定道:“从焯水到炖汤,一个多时辰,哪怕最后头撒葱花,都是奴婢亲手侍弄的,一直守得好好的,没人靠近过。”

绿莺朝她笑着点点头,眨眨眼:我相信你。春巧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心里好生温暖。其实直到此刻,绿莺依然觉得刘氏死因不是饮用鸡汤,因病暴亡?或是别人下毒?她是觉得应该交给官府,在这疑神疑鬼猜来猜去的,徒然无功。

冬日的地板又硬又凉,冯元让绿莺起身。绿莺也觉得腿有些僵,索性从善如流,不过中途狠狠心,将春巧也一块拽了起来,冯元撇过眼,装作没看见。

最开始的百口莫辩,因为李姨娘与随身丫鬟的扯入,让巧慧松了好大一口气。本以为能摘出事外,可当又变回原点,仍是她孤零零一个人跪着,眼睁睁看着她主仆二人施施然起身,她讷讷地有些发蒙。腿已然没了知觉,全靠腰撑着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好像将李姨娘指出来,是做错了。

而绿莺起来后,顿了顿,终于她一咬牙,忽然从袖口间掏出一道信封来,给冯元递了上去,又将信的来源说了下。

这事眼看着越来越复杂,在场之人皆是一头雾水,好奇地看着那个光秃秃连个落款都没有的信封。(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冯元疑惑地展开信,将那几个字扫过后,眼中惊疑不定,开始一一打量起众人。他的目光带着尖锐的审视,好半晌屋内都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知道信上到底写了甚么,此时被他一盯,顿觉瘆得很,连一直啜泣的巧慧都生生将哽咽缩了回去,憋得一抽一抽仿佛得了羊癫疯。

信的事儿绿莺原本并不打算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出来也没人信,还有那惨不忍睹的字体,简直就跟淘气孩子闹着玩似的,就是当时她自己,也是抱着怀疑之态的。可这时候,不说不行了,她要让人相信那汤绝对是安全的,绝对没有外人给加过料。若是说她加料去害刘氏,更是无稽之谈了。

绿莺笔直地跪着,毫无躲闪,真切地望向冯元。四目相对,她眼里是真诚,希望他能相信自己。她知道他会相信的,原因很简单,她并没有害刘氏的理由。

冯元刚才还算稳重,此时仿佛有根鸡毛掸子在扑打他的心脏,他忍不住渐渐有些躁了。不敢想象,若是死的人换成绿莺,此时她青紫着脸,口鼻流血地瘫在地上气绝身亡,他又该如何?光是想那么一瞬,假使那么一瞬,他就浑身发冷,寒毛倒竖。他忍不住有失厚道地庆幸,死的多亏是刘氏。

在这一屋子中,有他的发妻冯佟氏,有相伴多年的王姨娘,还有朝夕两载有余的绿莺。人与人间的考验总会在关键处现端倪,不可否认,这些人中,若只能选一个人去相信,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绿莺。他算偏心么?当然,人心本来就不是天平,没办法不偏。

侧过头,他眯眼看着冯佟氏,探究、疑惑、气恼、犹豫,这意味深长的眼神,不免让人联想到,难道这信与太太有关?冯佟氏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老爷,你做甚么这么看着我?”

这不是丈夫在含情脉脉,不是夫妻间的眉目传情,在这死人寻凶的当口,她像杀人犯一样被判官没完没了地打量,不免生了些恼怒。就在她眉心渐渐皱起,嘴也渐渐抿成了一条缝,随时都要爆发时,冯元将信传给了她。

冯佟氏忍着气拿正信纸,转着眼珠子漫不经心地一扫,登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这是谁写的?谁透露给李氏的,到底是谁背叛了她?之前她一直在奇怪为甚么喝了汤的是刘氏,以为是巧合。这时,她才终于知道,李氏没死,哪是冥冥中的巧合,分明是人为。呵,还说是刘氏自己要去喝那汤?她才不信,一定是李氏借着她的手将刘氏毒死,或是当时只是利用刘氏替她试毒?

哼,这个李氏原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表面良善,其实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跟她不过半斤对八两。有意无意地,冯佟氏生出了许多能让自己感到释然的想法。之前动手后,宋嬷嬷一直惊魂不定,连带着她也跟着生了些忐忑跟后悔。曾经也做过跟多害人的事,但从来没有沾过人命。刘氏的绝育,王氏的难产,虽然她让宋嬷嬷去闷死了王氏那小庶子,可婴孩,到底是不算一条人命的。

反正不管如何,这封信彻底打乱了冯佟氏的节奏,之前掩饰得再好,洒醋、绑巧慧、没有当第一个指向绿莺的出头鸟,所有的,她都做得滴水不漏。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封信,忽然引起了冯元对她的怀疑,刚才她那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可不正是心虚么。

绿莺倒是没他想得那么深远,而是当这个时刻,她竟然升起了个念头,之前的笃定也动摇起来:难道那封信应验了?若鸡汤有毒,示警给她的人又是谁呢?可一想想却又觉得不通,春巧亲手做的汤,怎么可能会毒死人呢?想了又想,左走右走总是死胡同,顿时头痛不已。

刚才来不及收敛惊疑的情绪,过了这一时半晌的,冯佟氏也稳定下来了。眉头紧得恰到好处,眼睛里带着合适的疑问,她焦急地问着身旁之人:“老爷,这是何人所写,到底是真的假的,有人要害李氏么?能是谁呢?”

冯元嗤笑一声,冯佟氏的举动又让他增加了怀疑。从前她对绿莺的厌恶还没摆到明面上,可自从生产后,因为一根人参,她被他数落了一头一脸,从那以后,不管是背后还是当面,她是从未对绿莺有过好脸色,这时候不幸灾乐祸就不错了,还能满脑门子关切?

他移过眼神,指了指春巧:“你去把那盛汤的碗拿来。”

春巧猛点头,高兴地抬手抹了把眼睛,窜起来就要拔腿跑,她记得那盅里还有些汤底,拿来验验就能证明姨娘清白了。

谁知,一道突兀的女声响起,冯佟氏防备地瞥了她一眼,拦道:“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做手脚啊。奶娘,你去。”

冯佟氏别的不行,就是有一个本事,总能让他失了面子。冯元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也没多说甚么,但此时没查清楚,冯佟氏的人也不可信,他扫了眼宋嬷嬷,又瞅了瞅心腹小厮:“德冒。”

德冒点点头,快步去往玲珑院。冯佟氏咬了咬唇,瞪了一眼他那背影,又鄙夷地扫着绿莺,咕哝地哼了一声:“杀人凶手!”

不多时,汤盅便被捧了来,可遗憾的是,春巧低估了冬日的炭火,那浅薄的一层汤底早就被吹干了,里头干干净净地哪还能验毒。

僵持着局面也不是个事儿,冯佟氏道:“老爷,还是请仵作罢。”

仵作验尸,开膛破肚,一查便知。在场之人无一不承认,如今貌似也就这一个法子了。冯元也在犹豫,姑且不说那鸡汤是否有毒,又是否乃冯佟氏的手笔,总得看一下刘氏肚里到底吃过什么,又是哪道吃食要了她的命。

暗忖须臾,冯元并没立马答应。天色也晚了,扫了眼余下众人,他目光阴晴不定,面上却还算稳当:“明儿再说,晚了,都歇了罢。将巧慧送回莘桂院,德冒,派几个人守好了,别让她跑出来,也别让她死了。”

话是阴森森的,他此时看着巧慧的眼神,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阴沉了,巧慧忍不住打了个抖,心中陡生出些绝望来。

“至于李氏,”冯元望着绿莺,沉声道:“先关去柴房,由德冒你亲自把守。”

他这话一落地,众人有喜有忧,神色各异。绿莺一直不担心,她又没害过人,就算没有包青天,随便来个县令老爷断案,她就不信了,还能把没罪的定为有罪了?可当听见冯元说要关她进柴房后,她仍是免不了有点委屈,眼睛辣辣的,强忍着才能不让眼泪滑下来。

冯佟氏嘴巴扯了扯,朝她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而一直若有所思的王姨娘,此时更是将眉头夹得死紧,望着她,眼里满是愁绪。

春巧急得直转圈,不住给绿莺打眼色:姨娘啊,求求老爷罢,求他别关你啊,你没杀人。最后,见姨娘无动于衷,这才跪地,抱着冯元的小腿,不住哭求:“鸡汤是奴婢做的,老爷关奴婢罢,别关姨娘,她怕黑的。还有老鼠,老鼠会咬人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春巧的错觉,她竟看见老爷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之后虽然对着她紧紧攀附的爪子,眉眼间有着不耐烦,但也没像往日一样当头就给来上一脚,而是让德冒扒拉开她,这才大步往外头走去。

绿莺不禁猜测,他应该去的是灶房。

第127章

“姨娘,你信奴婢,奴婢没有下毒,也没不小心让别人下毒,奴婢没有做坏事......奴婢也没有被别人买通,没有害姨娘,真的,你相信奴婢啊......”

汤明明是自己煮的,但老爷却不关她,而是关她家姨娘,这让春巧太不能接受了。夜夜小说网mht.la她一直是个话唠,因为愧疚,此时还在不厌其烦地表白着,唯恐她家姨娘怀疑她。

绿莺平生还是第一次在柴房里过夜,就连当初在刘太太家时,也从未有过,尽管那时候刘太太不关她纯粹是因为怕到时候没人干活罢了。这人生第一次,还是被心爱之人亲自下令弄进来的,显然是极难受的事儿,可还没等她酸楚多大一会呢,春巧秋云便来了。听着那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她揉着太阳穴,仿佛那里已有了顶紧箍咒,孙大圣的烦恼立马替代了被冯元关柴房的酸楚。

绿莺沉默半晌,轻道:“你们先回去,好好看着豆儿,我在这里,鞭长莫及,很是担心她。”

“老爷不让我们回去,让陪着你,二姑娘姨娘不用担心,老爷寸步不离地抱着,刚才还一个床上睡呢,反正是怪怪的,深怕被人抢了似的,这是在自己家,还防得跟甚么似的。”

春巧嘀嘀咕咕,窸窸窣窣开始解衣裳,看样子是要打算在这睡下了。

秋云替绿莺铺着被,三张的大棉被,最下头又不知道哪里捣腾来一张虎皮,边收拾边絮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老爷怎么能将姨娘抓起来呢,别人就没嫌疑么,再说那汤都没了,谁又能证明毒是姨娘下的,姨娘被关,不公平。”

“德冒呢?”自从她来了柴房,德冒便杵在外头一动不动地看守着,春巧两个来了,他便不见了,绿莺撇撇嘴,哼,不怕她跑了?

“让老爷叫走了,说再去看看刘姑娘那屋。”春巧缩脖道。她如今一提死人就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你们不该来的,我对付一宿就行,左右也睡不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绿莺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匪夷所思,指了指墙角的四个炭盆,身旁的大棉被和那个鸳鸯枕,又点了点那个硕大的食盒,食盒上头还刻着“正阳楼”三个字。掀起盖子,因最下层蓄着热水,里头几道菜还热乎着。有道她认识,蜜汁狮子头,当初与冯元去正阳楼吃过。

这零零总总的,连柴禾都被可怜巴巴地挤到了角落里,绿莺望着这间屋子,替大包小裹过来的两人担心:“这些,那些,我这到底是来受罪还是享福?还有你们甚么时候去的正阳楼,这样不合适罢,老爷知道了可是会罚的。”

“就是老爷让的呀,要不奴婢哪里知道正阳楼啊。还有虎皮,”春巧喜滋滋地撅腚趴倒,将脸贴在虎皮上,眯眼惬意地蹭了蹭,本以为跟兔毛似的柔软,没想到却极是扎脸。不过她仍很是得意道:“还是老爷刚才派人去舅爷那里借的呢,瞧瞧老爷,对我们姨娘多好。”

“舅爷?”绿莺疑惑。

“就是佟尚书家的公子,太太的兄弟。”春巧解释道,又朝她挤挤眼,轻声道:“不过他是庶出的,跟咱家那太太可不一样,人是极爽利的,与老爷也铁着呢。”

佟固。绿莺这才恍然大悟。

秋云收拾完,扶着绿莺坐在一处,眉宇间满是担忧:“老爷去过灶房了,不过甚么可疑都没有,米面菜肉一并查了个干净,没毒没害的。想必老爷是不放心,才让咱们去外头给你买来吃食。奴婢说句逾矩的话,老爷让姨娘暂时待在柴房,大半是护着的,根本不是怀疑,姨娘说呢?”

听了她的话,绿莺没出声,抿着唇若有所思。然后又听她道:“可这么一说,难道事儿真是出在今儿那盅鸡汤上?但那是春巧亲手熬的啊,她的为人咱们也清楚。姨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事儿不完,奴婢这心啊,就一直悬着。”

秋云叹了口气,望着绿莺,纠结了半晌,才缓缓道:“有时候想想,姨娘能得老爷青眼,宠爱有加,富贵荣华,奴婢也跟着沾光,享福,其实蛮高兴的。可偶尔呢,也会觉得没劲,这才多久啊,事儿就一件跟着一件,小事小情的,争风吃醋也就罢了,竟都闹起人命了,咱们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姨娘总该为二姑娘想想了,哪个女人不是为了子女更好的,姨娘自己过得好又有甚么用呢,将来,二姑娘能不能嫁个好人家,姨娘往后的子女能不能有个好前程,现在不筹谋,将来可就晚了。”

这番话意有所指,绿莺已经有些呆住了,心里头模模糊糊有了点影子。她的嘴巴张了张,却仍是无言。秋云心中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姨娘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人,性格有两个极端,遇事时要不就是倔得彻底,要不就是懦弱给让人心急。当初遇吴公子时是,太太下毒时亦是。

“当初她下毒害你子嗣,咱们忍气吞声,换来的不是感恩和收敛,而是得寸进尺,姨娘还打算继续软弱下去么?”

秋云这话有些不敬,说她咄咄逼人也好,一棍敲醒梦中人也罢,总之她不后悔说出口。之所以说这些,一来是觉得这事太不详,处置不好将来可能会留下隐患,只能让姨娘越来越危险。二来是她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契机,踩倒那背后之人的契机。到时候此消彼长,姨娘和二姑娘在府中的地位也会随着那人的陨落而水涨船高。那人是谁,无须言明。

“秋云,你是说太太害我,她在鸡汤里下毒?然后刘姐姐误食后,才丢了命?”绿莺瞪大眼珠,不敢置信。

春巧刷一下臊红着脸,想摆手分辨,秋云握着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才道:“这事儿奴婢也拿不准,毕竟中间隔着春巧妹妹,即便她自以为将汤守得严实,可总会有眨眼的功夫罢。且先不说鸡汤,刘姑娘的死,难道不可疑么,谁敢这么大胆子杀人,除了太太,奴婢也猜不出别人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秋云一番话,让春巧冷不丁想起一件事,她忽然直起身子,脸上带出了一丝喜色,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时,德冒忽然回来了。还有冯元。

进门后,他扫了眼四下陈设,暗自觉得还算满意,然后将视线对准绿莺。千般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当时紧急,不便与她私说,这才让她屈身柴房。说到底,他心中是有些堵的。诉衷情也好,言委屈也罢,绿莺顾不上别的,如今死了人,她又身被桎梏,不免有些惶恐,惦记起女儿来。

“爷,豆儿呢?”春巧秋云,他,德冒,信任的人都在这里,豆儿托付给谁了?可安全?

“爷放冯安那里了,小丫头跟她哥哥已经睡下了。”冯元的话一落,绿莺更加惶恐了。

德冒将门关紧,守在外头。门轴转动间一丝凉风偷偷吹进,顺便带来了德冒身上的一股淡淡血腥味。烛火跳动间,冯元眉心的疙瘩成了一片阴影。这是代表了他有愁绪,绿莺在他开口前,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氏早膳用了半碗稀粥跟小黄瓜,午膳没用,后来直接在你那里进了一碗鸡汤,下晌后没吃别的。刚才看了,胃囊里只有尚未消化的鸡肉。”绿莺忍不住瞅了眼窗外,想到方才德冒身上的血腥味,难道他还会验尸?在几人的注视中,冯元终于缓缓道:“验了,有毒。”

其实在之前,他便已然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也不会放心不下绿莺,非要将她安置在这非一般的地方。可猜测是猜测,当终于证实后,心中已然不如开始的平静,如沉了个无比巨大的秤砣。

绿莺脑袋有些乱,只觉此事万般复杂还诡异,说不通啊,完全说不通。秋云轻轻点了点头,这跟她的推测所差不多,接着她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老爷,那应该是有人趁着春巧不备下的毒,可曾查出来是谁了么?”灶房人虽多,但也有固定的掌勺跟下手等人,除非是走动来取食的丫鬟,那就难查了,不过府里也就那么些人,总会水落石出。

说到这个,冯元只能强忍着心中恼意,才能不将被憋成烈焰的大火发出来。不是凶手掩饰的好,就是闹鬼了,府里一百来号下人,全查问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这哪能不让他恼,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儿,不是找不到方向,而是有了方向,却根本让你查不出来!

这时,就听春巧忽然慌慌张张咋呼起来,因为是喉咙憋了半晌,突然发声,有些尖利刺耳:“不可能的!老爷一定是弄错了。那汤没有毒的!”刚才她就是要说话,但被打断了,这时候才找到机会插嘴。

她咽了口唾沫,臊着脸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奴婢忘说了,其实......其实在刘姑娘喝之前,奴婢偷偷尝了那汤......”

第128章

春巧乍然语出惊人,让在场之人都惊诧不已。(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一众直勾勾的瞩目中,她怯怯开口。

“秋云姐姐说得没错,之前奴婢转身去抓盐巴切小葱,这一回身的功夫确实能让人钻了空子。可真的不可能有毒的,奴婢当时偷吃......不不不,不是偷吃,奴婢也不知道鸡熟没熟啊,就啃了一块骨头。”说到最后,她的声越来越小,尤其是看到冯元的肃脸后,连脖子都快缩没了。

这事越来越诡异,几人无言,都陷入沉思中。忽然,绿莺睁大眼,不经意间目光与秋云相撞,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恰好想到一块去了——事情出在杨梅身上!

秋云抓住春巧的手,朝着她有些迫切地问:“你先尝了汤,那还有杨梅呢,杨梅是后来放的罢?”

春巧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否定道:“不可能的,梅子放之前奴婢也尝过了,没毒的。”

“天儿冷,奴婢怕凉了,放完杨梅后,就赶紧端了给姨娘,绝没经过旁人手,也没留下空子给人做手脚。尝之前奴婢还不确定,可之后,奴婢拿性命发誓,那汤绝对不可能让人有机会下毒的。”

春巧说的没错,绿莺也想了,一盅汤怎么的也得炖上一两个时辰,不可能一个人就能不错眼地看死了,中间那么多机会,凶手不可能到了终了最危险的时候去动手。难道鸡汤是端过来之后被下毒的?那时候屋里除了死去的刘姑娘,再有就是秋云和王姨娘了,秋云不可能,难道是王姨娘?

不对,还是不对。她攒起眉头,回忆起了当时情景,假使一步一步截断分析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段:一,自己先将鸡汤放到了桌上,而王刘二人那时还在逗着豆儿,王姨娘没有接近汤盅。二,等她们回来后,三人絮些家常,刘氏眼巴巴盯着那汤,她便让给了刘氏。三,三人一桌,刘氏喝汤,没有人离开过,彼此都在视线之内,王姨娘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事情又陷入僵局,每次捋出些线头,顺着往上抓,最后却都是死路。绿莺有些泄气,头痛体乏,不住地搓着太阳穴。

冯元看了她一眼,“今晚先歇着罢,明儿爷再找人过来,看能不能分辨出来是甚么毒再说。”

绿莺清楚,这事不大可能的,若是鸡汤还在,大夫就能瞧出,可进了肚的东西,除非神仙才能做到罢。

天色不早,冯元走后,绿莺让春巧秋云也回房睡,她要静静地想些事。

等人都散了,她躺在被窝里,几个汤婆子一直从后腰摆到了脚下,登时暖洋洋的。

一定是有遗忘了甚么重要的细节,她将刚才回忆出的三个片段又想了几个来回,却总觉得漏下了哪一段,可怎么回忆都找不出来,不由有些烦躁。被热意烘托出来的瞌睡也跑了个无影踪,她呆呆地望着被月光笼罩的窗扇。那上头,有个直直的人影。

绿莺笑了笑,朝窗外揶揄了声:“德冒小爷,你去睡罢,将锁上好,我不跑的。”

“老爷嘱咐小的要将姨娘保护好,姨娘且宽心睡,小的替你守夜。”从前就对这娇娇小妾没好感,那次出走,又在她屁股后头吸灰吃土地追了许久,更是烦她烦得不行。可甭管德冒心里怎么不满,嘴上仍是将冯元的交代透露给了她。

外头为甚么不让别人守着,让德冒来,杀鸡焉用牛刀?或者上把锁不就好了,左右她还能逃出生天?所以绿莺并不觉得待在柴房是坏事,冯元一定有他的理由,她相信他。有吃有喝,有灯有被,不算差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还有秋云方才的话,她虽没当场表态,但不可否认,心里已然有了些许动摇。

今儿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那人到底是要害刘氏还是她,绿莺也开始了怀疑,疑云重重,隐约像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谁要害她?冯府与别的大户人家不同,后宅女人稀疏。所以,怀疑冯佟氏,不算冒失。不是她,难道还能是王姨娘?且不说王姨娘与刘姑娘的亲近熟稔,光是利益上,两人都是失宠许久的,有甚么理由去暗害呢?

直觉上,绿莺也不认为巧慧是凶手,今日她的一番表现,被绑后的怕、急、冤、愤,不像作伪。除了她,也没人进过刘氏的门,那就说明当时不可能有人下毒,刘氏回去后也没吃过任何东西,唯一饮过的茶,德冒也验过了,无毒。那么又绕了回来,岔子还是出在了吃食上。

记得刘氏是晌午饭后来的,那早饭、午饭,可能被人投毒了?

只要验尸,便能清楚是否是汤的原因,或者是她在汤之前就吃过甚么了?绿莺此时也明白过来了,冯元刚才之所以犹疑,根本是不愿去报官。试问,朝廷大员的家,无缘无故中毒死了人,能传出甚么好名声?汴京九品的芝麻官少有,高品大员却跟菜地里的香瓜似的,随处可见,互相碾压、勾连扁踏,行差踏错便能身败名裂。

当初因为她被张轲窥伺,冯元与之起了冲突,“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一直是汴京城整整一个月的谈资。这可不是让人或笑或羡的风流美事,这是死了人,稍有不甚,冯元就能被人参上一本“私德有失、治家无能”的折子。

今晚注定无眠,绿莺想了半宿,不知几时,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仿佛只是休息了那么一瞬,天就亮了。

心事重重地往身上套着衣裳,今儿就是腊八了,若不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此时灶房应该正炖着粥,而她的豆儿也拍手咯咯地撒娇待哺,只能说世事无常。刚穿好衣裳,就见春巧风风火火跑了来,不及进门就张嘴嚷嚷道:“姨娘,谢天谢地,可算真相大白了,刚才凶手自首啦。”

绿莺正怔着,春巧笑意不减,脸上又添了些神神秘秘:“姨娘你猜猜,那人是谁,你绝对猜不到。”

她去哪里猜啊,绿莺无奈地望着她。春巧见状,泄气地嘟了嘟嘴:“好罢好罢,我说,是王姨娘。”

“王姨娘早就给刘姑娘下了夹竹桃的毒,奴婢从来不知道,原来花也有毒啊,夹竹桃多美啊,多亏咱们院子没种这花。”春巧接着道:“她俩平日总处在一块,当然方便啦。一次下一点,相当于慢性毒,说是前前后后有几个月了,总共下了三四回。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刘姑娘的命,谁知道,赶上昨儿个发作了,死得这么惨,还想让人不知道,奴婢看,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啦。”

春巧越说越愤慨:“还害了我家姨娘睡柴房,简直该死。真不明白,老爷还留着她做甚么呢,要奴婢说赶紧送官,该审审该判判,杀人偿命,赶紧处置完拉倒。放着这么一个杀人犯在府里,真是怪瘆人的呢。”

绿莺心道:不送官当然是想自己处置,姨娘,说起来好听,不过是一介奴婢罢了,私下打杀了可不算犯律。可她仍是觉得哪里不对,所谓慢性毒,是让人一点一点被蚕食,达到一定时间,五脏受损,药石罔效。夹竹桃的毒性不算大恶,按理说已经几个月了,怎么会突然毒发呢?还有,据她看,刘氏哪里像早已中毒的模样,头发密实,身骨硬朗,比自己这没中毒的还强不少呢。

不论她如何想,总之凶手落网,也算尘埃落定了,府里一众下人,看戏的骇怕的,都沉淀下了心思,绿莺回了玲珑院,王姨娘被软禁在莘桂院自己的卧房里。

腊八节的喜庆被重拾,提前浸好的各样豆子下了锅,咕咚咕咚冒着泡,冰糖哗啦哗啦被洒下、融化,一口香甜,软糯爽口,瓷勺磕碰间叮叮当当,如珠子落玉盘般悦耳,豆儿小姑娘吃得满面红光,眼儿都弯成了月牙,里头星星点点细碎的光,像月牙泉,波光粼粼,五彩斑斓。

见碗儿落了底,爹爹的手也停下来,豆儿像猴子一样攀住爹的手臂不放,哼哼唧唧撒娇:“不嘛,爹爹,豆儿都还没吃饱呢,还要,还要......”

“平日里让你吃口鸡蛋还得追你屁股后,一到甜的就没命吃,牙都烂掉就好了?”冯元虎着脸数落她,到底见不得女儿红着鼻头湿着眼珠,软哒哒的一团肉扒在自己身上,铁打的心都能熔成水,又让秋云去盛了个碗底,喂了三大勺才彻底打发了这个小祖宗。

捧着圆滚滚的小肚腩,豆儿微张着小嘴,含着细细一截甜滋滋的小舌头睡了过去。绿莺停下轻摇小床的手,捋了捋女儿颈畔软塌塌的鬓发,转过身,坐回到冯元身边,聚起眉心,若有所思。

正想着事呢,冷不丁被冯元牵过手,放在手心里揉,“怪不怪爷,昨儿将你关到柴房去?”

绿莺摇头:“妾身相信老爷肯定是有理由的,定是为了妾身好。”

“当时让你待在那里,也是为你好,敌在明我在暗,爷不能不防啊。”冯元嗟叹着道。之后也不知想起了甚么,脸色霎时复杂起来。绿莺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紧要,可等了半晌,他却一直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爷,你刚才说,刘姐姐中的不是夹竹桃毒?”

“嗯,那人说了,是甚么毒查不出来,但能确定的是,夹竹桃的毒发作后,不是这个症状。不过她也不算无辜,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站出来,应该是她所下的毒太轻来不及发作罢了。”默了下,冯元垂下眼,缓缓道:“已派德冒去着人张罗了,玲珑院得建个小厨房,到时候再在外头寻觅几个稳妥的人,保证再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绿莺霍地抬起头,“老爷的意思......是那鸡汤?”

她不傻,哪能领会不到他话意,碍着冯佟氏,他一直不允玲珑院有自己的厨房,这时为何要建?再见他目光闪烁,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府里众号人物,还有谁能有幸得他如此忌惮?绿莺总算想起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那个细节了,除了那三个片段:一,自己先将鸡汤放到桌上。二,她将汤让给刘氏。三,刘氏喝下汤。之前应该还有一个细节——她当时为甚么突然不想喝那汤。

一直堵着的死胡同也仿佛落下了几块重石,从中透出一丝光亮,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假象,真正的真相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原来又与冯佟氏有关。

追逐上他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绿莺不禁有些尖锐:“府里有人要置妾身于死地,大厨房小厨房又有甚么区别呢,日防夜防,谁又能保证没有出纰漏的时候?”

迎着她咄咄的目光,冯元忍不住轻眨了下眼,黝黑的面庞微不可见地泄露出一丝狼狈来。他有些无力地叹口气,握着绿莺的手臂轻轻捏了下,希冀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和无可奈何:“爷是怀疑她,可这事儿没证据,难道就把她抓起来?她是太太,可不是甚么阿猫阿狗的,能随意处置。”这话不假,大厨房里的所有人都查了,根本查不出甚么,这也不奇怪,杀人哪能那么容易留下把柄给人。

他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像一道光束,想照进她的心里,好让她相信:他会护着她的,今后一定会倍加小心的。

知道冯元在等她的态度,等她的回话,他希望她善解人意,希望她面对现实,可绿莺终是垂下了眼皮,避过了他,这回她不想再忍了。

蓦地,她冷不丁问道:“那既然这事与王姐姐无关,该放了她罢?”

“绿莺,这件事,没头,但得有尾,总要有个人承担结果,要不你让爷怎么跟府里交代?平白无故死了个人,不抓不惩,人心不都乱了?”冯元轻笑了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着她的一脸震惊。

可这是一条人命,即便不是完全无辜,可也罪不至死啊。绿莺听见自己用极慢极慢的声音,像是在梦中,穿过虚无缥缈的烟雾问他:“她会不会......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念在往日情分,爷会给她留个体面,就让她自我了断罢。”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了一个人的生死,人命如一根羽毛,被人的袖口轻轻一拂就落了地。虽说身陷囹圄的是王姨娘,可绿莺仿佛觉得就是自己,她的脸很痛,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血淋淋的伤口滚着边露着肉,其实她与王姨娘又有甚么分别呢?谁知道,王姨娘的今天,是不是她李绿莺的明天?!

她感觉脸很辣,很痒,很疼,泪水像决堤了的河水一般肆虐,洗刷着满脸的伤口,羞辱、不平、委屈,她咬破满嘴苦涩的泪珠,哽着喉咙沙哑着:“是,太太做事,要确确凿凿的证据,我们呢,随意就能被当做牺牲的棋子,是不是哪天太太出事,指着妾身的鼻子说是凶手,即便没凭没据,老爷也会打杀了妾身好给太太个大大的交代?”

迄今为止,冯元见过她歇斯底里的哭,像凶悍的虎;柔柔弱弱的哭,像妖娆的猫;固执犯倔的哭,像不听话的孩子。可这一次,那泪像细碎的春雨,小巧纤细,一道帘幕接着一道,雾霭迷蒙,永远也下不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咽轻嗷,无助地舔舐着自己细嫩的爪子。春雨贵如油,她的难过,此时于他心中,有千斤重,心疼得不行,像十几根缝衣针去蹦跳着扎,丝丝拉拉地揪扯个没完。

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痛,冯元将绿莺紧紧锢在怀里,施力,挤压,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处,把她死死摁向胸膛,想要与她融于骨血中。脸庞伏贴着她的脖颈,嘴唇轻点着她的肌肤,将怜爱一点一滴地洒向怀里的那块珍宝,呢喃的叹息还带着余音:“怎么会,怎么会,你跟王氏她们不一样,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绿莺闭上眼,抱住他贪享了片刻温馨,不久后轻轻挣扎。她也眷恋这样的温存,可仅仅有温存就够么,她与他不是普通人家的神仙眷侣,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出身、名分,注定了他多数时候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注定了她凡事要更努力些。

毒猪肉吃了、双荚至今还在她眼皮底下晃悠,她曾经以为只要忍,冯佟氏不论是塞女人还是下绝子药,都不过是想让她失宠,进而赶出府的龌龊手段罢了。可没想到,如今已然上升到了要人命的地步。今儿有无辜之人替她中毒枉死,往后呢?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反击,今后不知还有没有命去后悔了。

下了决心,绿莺也不再犹豫,先走第一步棋:“妾身想去看看王姐姐。”

“不行,万一她狗急跳墙伤害你......”

冯元一惊,满腹情思被吓了个一干二净,松了些手,想也不想便要拒绝,却不防被绿莺冲口而出的话打断。

“那她又何必自首呢,老实猫着谁又能知道是她下的毒?”

女人的泪水真的很神奇,男人烦躁时是能加把火的柴禾,可当两情脉脉时,男人星星都能为你去摘,更别说只是一件小事了。看着绿莺水汪汪的眼睛外还挂着欲落不落的半滴水珠,冯元终是点了头。

第129章

王姨娘与刘姑娘的恩怨,也是老早之前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当年难产、儿子夭折,若没有刘氏掺和一脚,冯佟氏也不能迫害得那么顺利。此仇不共戴天,哪能不报。

“太太是甚么样的人,并不难看出来。面甜心苦,无人不知,我又怎能不加防备。那时候她给的吃食,我一律不入嘴,因此那绝子药便被我避了开去。有孕后,我日日小心,可千算万算,却独独没有防备刘妹妹。我不明白,她也是被迫害过的,此生再不能做娘,太太是她的仇人,她为何与其狼狈为奸。”

坐在床中央,王姨娘平静地忆及旧事,一段伤痛,经过时间的洗礼,感受不复当初的深浓,可留在心上的伤疤却历久弥新。人生八苦,生可乐、老可缓、病可愈、忧可灭、怨可减、爱可淡、欲可禁,唯独死之一事,尽是无可奈何。

“孩子是男孩儿,走的时候才六个月。他有一根腿又细又短,我本以为太太会放过他,毕竟都这样了,可没想到,还是免不了。最后他是被人用小被闷死的,浑身泛青,像甚么呢,哦对,就像一根紫红的茄子,那么爱哭的娃娃,那个时候安静极了,我没觉得他走,他是睡了,我就哼着谣,他就睡了......”

王姨娘声音渐渐变成呢喃,拿过床顶的枕头抱在怀里,肩膀轻摇,嘴角拉扯起诡异的弧度,像是犯了魔怔病,春巧脸有些发白,这王姨娘曾经得过疯病,她哭丧着眼将绿莺往门外的方向扯了下。奇怪的是,绿莺却并不觉得惧怕,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没资格去数落别人的感受,未曾生产过的妇人,只觉生孩子就是无止境的痛,可生过的才知,其实满足感远远大于疼痛感。而当你做了母亲,自己的孩子遭遇危难以至于离开人世时,那种痛无法言说,像是巨山一下子砸在胸房上,心脏被捻成了碎肉,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将碎裂的心肉拼凑完整?很显然,已经过去十几年,王姨娘却依然没有走出来。

“别怕,我已经不疯了。”说这话时,王姨娘对着绿莺安抚地笑了下,眉眼甚至有些温柔。

“当时我确实是疯了,不过奇怪的是,虽控制不住去做一些蠢事,我却还有意识。可真是塞翁失马,这一病,反而让我认清了一些以往迷惑住我的人,我无意间见到刘妹妹房里有太太的首饰,后来便多加留心,终于偷听到她俩说话,也是那次,我才得知,一切的一切,都有我的好姐妹推波助澜。”

一番往事,引人唏嘘。

此时,当绿莺站在莘桂院的正房中,摆设一如以往,主人也犹在,这一切似乎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不过是曾经的一次家常见面:刘姐姐翻着白眼仁,不时说两句刺话,王姐姐左右打着圆场,而自己呢,对于刘氏的话,不过左右耳瞬时间的一进一出罢了,从未入心。

往事历历在目,可却已然物是人非,三人为了自己可言说或不可言说的理由,走向通往不同方向的路――一个死了,一个成了凶手,一个不知是为了公理还是自己,还在朝着真正的真相奔走。

绿莺扪心自问,她想揪出冯佟氏,真的只是为了王氏不平?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原因呢,她问自己,为了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为了豆儿能有个好前程,是不是想借机绊倒太太?其实她也不明白,心房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霜,看不清那里的想法,可她知道,她不想变成在宅门中疯狂汲取别人血肉的水蛭,为了自己而去不择手段,踩着森森白骨。[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她有些骇怕,心脏骤缩,不敢再去深想,唯恐挖出自己体内更阴暗的角落。

“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站出来?”

屋里寂静半晌,绿莺冷不丁的一句话,让王姨娘一怔,但也很快回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懂。”

杨婆婆说过,用眼看人,十有八不准,用心看人,只要能让你看出来,便是十有九不离。相识以来,她与王姨娘其实相交甚少,她甚至还曾猜测王姨娘和软外表下的腹里藏刀,可再一细回想,她害过自己么,孕时关于冯佟氏的警告,生产时看见她平安后的喜极而泣,望着豆儿真心实意的喜爱。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这时候,她甚至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爷已寻了人开腹验尸,刘姐姐不是死于夹竹桃毒。”绿莺仔细观察王姨娘,见她听了这话,也只是一顿,虽仍是如未开化的石头一般不言语,可却身板放松,似乎隐隐有些释然。难道说,王姨娘之前也不确定刘氏到底中的是不是夹竹桃之毒?

绿莺更加坚定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测,索性再不兜圈子,直接问了出来:“我被关柴房,最多只是有嫌疑,老爷也不曾就说要处置我,你为甚么要替我站出来呢?”

见王姨娘仍是沉默,她灵机一动,忽然面现不悦,音调也提了上去:“我本来也没事,你这么多此一举为我出头,以为我会感激么?”

“我也没想要你的......”感激。王姨娘回的快,察觉到失口,已然来不及了。

绿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王姨娘竟然真的是为了她才自首。刚才也不敢肯定,想着诈一诈,没想到她的猜测确实不是错的。既然说开,王姨娘的心扉也敞开了,绿莺也渐渐知道了原委。

“你也知道,大姑娘这些年一直到我们这里搜刮好处,自从你来了,想必也去你那里了罢?”

见绿莺点头,王姨娘苦中作乐,竟还笑了下,像个二八少女,单纯明媚。只是那笑很短暂,接着又将声沉了下去。

“我能看出来,她不过是有难言之隐罢了,并不是真爱财。可刘氏却相反,爱钱爱到了骨子里,我与她走得近,所以知道她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癖好,就是数银票。她每天会将手头银票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数,从头到尾,不数就睡不着觉。呵呵,她是宁可少吃一顿饭,也不会少数一天银票。当初我丧子后,得了癔症,整天疯疯癫癫的,她从我这里诳去不少东西,可能是习惯了,我身子好了后,她也依然改不了恶习,想各种法子从我这里获得好处。荷包、首饰、布料,她说要送我,可她当然知道我不好意思白要。”

“我便养了几盆夹竹桃,每年都会开花。”说着,王姨娘指了指墙边那处花架,绿莺顺着望过去,几个圆盆子里,粉白的小花一团一团,像迎风起舞的淑女,羞涩腼腆。

“我将手头剩余的东西托人去当了,银票换成最小的五两,这样张数就能多起来。然后将夹竹桃叶子捣碎,汁水抹在银票上,一叠一叠的银票,她每天都数,手指捻过舌头,每天中一点

毒。”

伤人犯法,可绿莺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反感王姨娘的做法,做了母亲才知道,若哪天有人想害她的豆儿,她绝对不论对方是谁,定要遇人杀人遇佛杀佛,杀子之痛,犹如剔骨。可同时,她又不禁惶恐:这样细的心思,这样隐秘的法子,确实让人胆寒。若不是中途出了岔子,刘氏不管是成了傻子还是身体衰亡,神不知鬼不觉,注定会成为一件悬案。

绿莺有些细思恐极,她忽然有些庆幸,多亏冯佟氏使不出这样的手段,要不然她哪还能活到今日。

发现她眼里的惊惧,王姨娘叹息一声,她又哪里是天生的毒妇呢?“多么深的情意,多么重的恨意,都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我对刘妹妹的恨,也不复当初的深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与她朝夕相处,无论彼此有多少的真心和假意,在昨日,我是真的心软了。可是呢,她又让我失望了。连我最后的药钱,她都不放过。我一切的不幸,全都与她有关,我的病痛,更是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我最终顾念曾经的姐妹情谊,而她却......我便不打算手下留情了。本打算她完了就轮到冯佟氏,没想到她的忽然暴毙,打断了我的复仇路。”

“不过,我也在奇怪,我施加在她身上的毒不多,要不了命,可又不知她为何突然死了,当时以为可能是我预料地有偏差。不过就算如此,我当时心里也不希望牵连你,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我想,关于太太,你还是要多加防备的,这事恐怕与她少不了瓜葛。”

“老爷可曾说过要怎么处置你?”冯元刚才说想让她自行了断,绿莺不知他跟没跟王姨娘交代过。

“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我不怕。没有亲人,也没有活的奔头,生和死早就没差别了。”王姨娘一脸洒脱。

绿莺不明白,与她没情没交,没恩没义的,她为甚么肯为了自己奔赴死路呢,易位而处,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肯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死的。

“你就是当初的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个人来帮我一把,可没有。如今换成了你,我若不帮,对不起的是我自己。”王姨娘笑了,“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的,只有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那种无望的遗憾,我这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你不用感激,也不用感到负罪。”

绿莺确实不懂,可却阻挡不了她的感慨。王姨娘不管甚么原因,从始至终对她流露出来的善意,都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一刻,她没有任何阴私的想法,她只是想让冯佟氏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论是为了过去的自己,还是饱受苦难的王姨娘。她不想再做缩头乌龟,她要将这事追究到底。

王姨娘与刘姑娘去玲珑院时,那碗汤为何会进刘姑娘的口,绿莺当初分析了三个片段,总觉错漏过甚么,其实是事件的起因:最初她为何放弃那汤。后来一回想,当时她是突然觉得有股沉浓的腥味。

绿莺不顾春巧的拦阻,走到床边,握住王姨娘的手:“害死人的不是你,我不会让你死的。刘姐姐的死,应该是我那盅鸡汤。”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可能这么说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盅不是鸡的‘鸡汤’。”

在王姨娘担忧的眼神中,绿莺毅然决然:“她这只一直趴在墙角里的臭虫,我这回一定要把她揪出来,大白于天下!”

回去的路上,雪声咯吱,春巧搓着冻红的脸颊,望着绿莺讳莫如深的面色,见四下里无人,便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道:“姨娘啊,你是在说大话罢,是哄王姨娘的?说要对付太太,是想让王姨娘走得安心罢?还有那鸡汤......”

她作为直接责任人,自始至终,只要鸡汤一被提及,立马如惊弓之鸟。

“你别担心,鸡汤与你无关,纰漏不是出在你身上。关于那日熬汤的细节,我待会还要再问问你一些事儿。还有,你家姨娘甚么时候说过大话?明天就见分晓。”绿莺扬了下纤细的脖颈,俏皮地翻了下眼珠,面上轻快,其实心里还是忐忑,这条寻凶路,崎岖又危险,伴着荆棘,即便到了尽头,也免不了鲜血淋漓。

春巧立马高兴了:“这么有把握,难道姨娘是有眉目了?那要是证据确凿的话,老爷不能再护着太太了罢,会送官么?”

“又冒傻气了,那是太太,杀个奴婢就如踩了只蚂蚁。”绿莺望着她直摇头。再说,她也没证据啊,全靠猜。

春巧不死心,犹自挣扎:“可是......不是做奴的不听话才打杀的,这是凶案啊,老爷都被蒙在鼓里的,这两天闹得人仰马翻,他能不气么?”

“不管甚么案,总归死的都是奴,立不了案。”即便冯佟氏杀的是良民,也不一定就会送官查办,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官官相护,有时就是这么无奈。

“不对,那也不一样啊。”春巧噘嘴,不服气道:“她要害的不是刘姑娘,其实是姨娘啊,老爷最疼姨娘了,一气之下没准就休妻了呢。”

“也许罢......”绿莺喃喃道。可她深知,为了个死的奴,让冯元休妻,可能性不大。但饶是如此,也够冯佟氏喝一壶了。冯元若仍是一味包庇,那她就自请去南门宅子住,相信他也没脸不答应。

“那个......姨娘啊,咱们不先跟老爷说么?”

“为何要提前告诉他?”就是要出其不意,先说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冯元压下来。所以说,这条路不好走,一切都瞒着,像窗户纸一样,在最后一刻才捅破,直捅到窗后的冯元脸上,阖府面前,妻子乍然被揭,成了幕后真凶,绿莺心道自己将他这脸打得不是一般狠,他会不会怨她怪她,都说不好。

饶是如此,她还是要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她已经退无可退。

到底那鸡汤有如何的*,绿莺全靠猜测,只待明日论断。把握,也只有五成,无凭无据,全靠人心。她曾看过一本探案集录,在没有任何线索或线索不足以破案的情况下,可以先行大胆猜测,可以假使设想出若干条真相,当然最后真相只有一个,只要去将这若干条假使真相一一验证、否定,只要有一条是肯定的,那真相自然就出来了。

人心,既能害你,也能为你所用,刚才不是轻轻一诈,王姐姐便口吐真言?利用人心的复杂,她一定也能让冯佟氏自己把马脚露出来。明儿是场硬仗,她还要再细打算打算,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绿莺携着春巧,快步往玲珑院走去,几串脚印顽皮地撒在地上,让僵白的雪,仿佛都带有了活泼的生气。

第130章

冯府正院正厅,冯元与冯佟氏隔桌而坐,下人们也都齐聚一堂。[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说是要公布刘姑娘的死因,王姨娘不是真凶,还说凶手就隐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当中,底下的众人免不了面面相觑起来,杀人的可能就在自己身边,不知是左还是右,哪能不惊慌,谁知道那人会不会狗急跳墙急了捅自己一刀。

腊月初九,满世界都是银装素裹。下完雪的天儿,往往都是最冷的,可在这正厅里,丝绒炭烧过,薄袄子下头,绿莺背上已然蒸出了些细碎的汗,她在紧张。临门一脚了,不是想后退,而是想让自己更沉淀些,给自信再加些码添些重,毕竟她不是要靠真实的证据取胜,旨在攻心。

屋子正中早就摆好了一张长形桌几,上头有两只被罩住顶的铜盆,严丝合缝,里头不知装的甚么,聚集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两个盆子中间,摆了两个大海碗,里头各自盛着大半碗透明状,似乎是水的东西。

冯元望着站在案几前的绿莺,神色复杂,隐含不悦。

昨天她去瞧了王氏,回来后不见异常,夜里就寝时也跟往常一样,没想到一大早就给他弄了这么一出,简直称得上是“惊喜”了。他可绝不信一夜间有神仙给她托了好梦,让她茅塞顿开,才摆出这大阵仗。显而易见,她早就有了打算,虽然不知是在见了王氏后受了启发还是老早之前就已有了这场计划。

总之,这排兵布阵的,又叫上了府里所有下人,众目睽睽下,打算将他一军,这让冯元怎能不生懊恼。她虽还没有所动作,可要针对的是谁,他自然清楚,若真是冯佟氏,他也不会昏聩包庇,可被小妾这么摆了一道,还是平日疼爱娇宠的,脸被扇得啪啪响,此时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无论如何,脸再是火辣辣,冯元仍是一如往常的持重严肃,微欠了欠身子,朝绿莺威严开口:“李氏,你说凶手不是王氏,也不是巧慧,而是另有其人,可有证据?还有,凶手既然在这屋子中,到底是谁?”

“在公布那人之前,妾身想请老爷以及诸位,先看看这个。”随着绿莺揭开盖子,众人抻长脖子往那张案子上瞅,待瞧清了,登觉古怪,两盆骨头?还是啃过的,干干净净只在转窝间剩下几许肉丝沫。

一片迷惑间,绿莺不慌不忙,指着左手边的那个盆子,“前日,本来该进妾身嘴的一盅杨梅鸡汤,阴差阳错之下,转而被刘姐姐喝了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可恰是因为这汤,她才毒发身亡,汤含剧毒,这几根骨头,就是那鸡汤里的。”

说着话,她抬起手,右手指头间掐着一根银针。春巧帮她将左手包了层帕子,然后绿莺在这左边盆子里捡起根骨头,用银针刺了进去,呼吸间,银针从尾部一直蔓延到中部,全是乌黑,见状,哇地一声,众人惊恐。

此时,人间已有了些交头接耳的,刘氏真正死因除了真凶,只有绿莺冯元晓得,那些触碰不到真相的下人,之前只知道王姨娘自首,那她自然就是凶手,绿莺这一摆弄,对于众人来说,简直如惊天大逆转。

冯佟氏微微扫了眼四周,手指头无意识地紧了紧。她看向绿莺,猜测着她到底知道多少,不过,绿莺根本没看她。最后,她仍是静静坐着,打算先静观其变。

冯元适时地接了茬:“然后呢,继续说。”

先扔了个小细鞭,给了众人消化的时间,烟雾中全是疑惑的脸,绿莺停顿够了,接着开口。

“妾身一直在奇怪,炖汤可以放乌梅,可以放果梅,为何要选杨梅呢,根本不能去核啊。后来一问春巧,她说,平日去灶房,根本没人乐意给她搭手,可那日,案上早已摆好一叠杨梅,还有斩好的鸡块,当时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以为是太太的食材,没敢乱动,黄千还乐呵呵告诉她,这就是为李姨娘准备的。春巧受宠若惊地接了,最后就炖了一盅黄泉汤。”

“黄千”的名字一出,冯佟氏开始坐不住了,瞪着绿莺,她哈了一声,讽笑道:“真是笑话,这骨头是你拿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事先在里头藏好了毒再拿给我们看的。再说了,你要非说是当时有人给你下毒,谁啊,你让他站出来啊。要是说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推到厨房里剁肉切菜烧火掌勺的下人们身上?”

就是啊,有道理,众人被煽动,不管是真心觉得她说得带理,还是存心谄媚巴结的,不少人都开始发出了质疑声,冯佟氏顿时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看向绿莺。嗡嗡声犹如压迫,低沉连绵,似一座大山向绿莺滚滚奔来。冯元沉默不言,不知在想甚么,对于四周糟杂,置若罔闻。

他是希望她好,还是盼着她失败?

绿莺发现,自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竟还有闲心揣测起来冯元的想法。不过,冯佟氏想在她面前设置路障?她可不惧,一切的一切,她全都布置好了。

“妾身不用藏,因为那毒......是汤自己生出来的,根本不需要人去下。”

这话一出,众人犹如撞鬼。连冯元也正了正眉心,肩膀也离开靠背端了起来,显然也是极为惊讶。

让人更为奇怪的是,绿莺忽然转了话题,没头没脑问了句:“若是一只带头带尾的鸡,你当然知道它是鸡了,可若是没头没尾也没有手,只凭着几块肉,你能分辨出来它是鸡,还是......鸭?”

一众人一头雾水间,她忽然生出一股畅快感,自己就像一根绳子,能随意引导人们的方向,随着她一句话,众人张嘴惊讶,又一句话,众人闭嘴了然,再几句话,众人可喜可气可怕可愤,仿佛鼻子被挂住萝卜的驴子,永远紧跟萝卜的身影。怪不得有人想做人上人呢,不管是靠权靠武靠财还是靠德,振臂一呼,千千万万的人跟随。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还不赖。

将人玩弄于鼓掌间,还是有罪恶感的,绿莺开始直截了当:“当时春巧进了灶房,摆在她面前的就已经是切齐整的鸡块了。可其实哪里是鸡呢,根本就是鸭块。而杨梅子和鸭肉,天生相克,一起烹煮便能产生剧毒。”

“是啊,确实是......”食物相宜相克,除了懂行的,也就是老一辈的能知晓得多一些,这时已经有大厨房的老人顺嘴附和了。

“光凭几根骨头,我们哪能分清,你说是鸡就是鸡,你说鸭就鸭,岂不是全都你说了算。”冯佟氏蹦出来阻挠,可不得不承认,她说得还确实很能代表众人心声,光凭一张嘴,不足以让他们信服绿莺的话。

没错,红口白牙,说得好不如做得好。绿莺动作起来,中间两个碗终于派上用场,随着那奇妙的变化,目瞪口呆中,她边摆弄边解释:“鸡骨头和鸭骨头当然不一样,这两个碗里是米酒。分别放进米酒里,没变化的就是鸭骨头,米酒变色,骨髓被吸出,就是鸡骨头。”

没给停顿时间,她忽然放下手,从春巧手中接过一张满是字,下头还摁着红指印的纸张来,看向冯佟氏,将纸抖落开,厉声质问:“太太,你还要装到甚么时候,黄千杀了人,知道事败,已经去应天府自首了,这是他临走前写下的认罪书,里头可提到了你呢,否则妾身与他无愿无仇,他为何要害妾身?”

见冯佟氏死死盯着她手中那字,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犹带苍白,绿莺又扔出个鞭,将众人炸得晕头晕脑:“黄千的婶娘是佟府夫人跟前的得力嬷嬷,故而才帮着太太你做下这等害人事。可王姨娘无辜,理应给她个活路。为了冯府,黄千说他会替你一力承担,难道这样,太太还是不愿承认么?

冯佟氏目光阴沉,死死盯着绿莺,手掌抓握着椅子扶手,宋嬷嬷白着脸,额头上的一圈糟杂银发闪着光,轻轻颤动。

对峙半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吞咽声都被卡在喉咙里,不敢打破这场诡异的寂静。冯元低垂眼帘,从始至终保持静默。忽然,扑通一声闷响,伴着凄厉的求饶,宋嬷嬷跪爬到冯元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全是老奴做得主,太太守着活寡,老奴看不过去,这才......是老奴该死,与太太她无关啊......老爷,你把老奴送官罢,别牵连无辜啊......”

“住口!谁无辜,除了她谁都无辜!”犹如惊雷乍起,冯元暴喝一嗓子,咚地将宋嬷嬷踹到了几尺外。

那一脚,脚尖正戳在胃当中,冬日的棉靴厚重硬实,噗一下,一口血窜出来,宋嬷嬷胡乱抹了把嘴,忍着疼颤颤悠悠又爬起来跪好,哭泣声瓮瓮的沉闷,被憋在胸口,饶是绿莺,作为这场戏的始作俑者,也不免跟着不好受起来,宋嬷嬷也不过是马前卒罢了。

冯佟氏呆呆地望着宋嬷嬷,不知是奶娘如此凄惨惹她心疼,还是绿莺的大胆让她气愤,亦或是冯元的默许使她心寒,总之,方才她有多么沉默,此时就有多么地爆发,虎视眈眈地盯着冯元,又张牙舞爪地指着绿莺,本就刁钻的嗓子,此时一嚎,像针扎一样,让人听了挠心。

“我做错了甚么,啊?我到底做错了甚么,她不过一个贱婢,我是主子,想让她活她才能活,想让她死,她就得给我去死。自从她进府,老爷数数,可曾在主院留过一夜?可曾进过莘桂院?生了个贱庶女,老爷惯得跟甚么似的,疼那个小崽子都比渊儿还要多,毓婷小时候,老爷扪心自问,可曾这么宠过?啊?”

“从前我去莘桂院,你哪回高兴过,这时候倒当起了贤惠,你要是真这么想,做甚么还毒死刘氏?”冯元咬着牙,忍着气,平静开口。

冯佟氏下意识辩驳:“妾身哪里要毒她了,明明......”

说漏了嘴,她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壁垒被凿破,心虚瞬间便被转化成不忿,不满、不平、嫉妒,全都冲口而出地倾泻出来:“你将心都挪到那贱妇身上了,妾身百口莫辩,说甚么都是错,做甚么都是恶,可你冯元这么宠妾灭妻,就不怕遭报应么,让妾室爬在正房太太头上,嫡庶不分,这个家迟早让你给毁了!”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犹如毒咒,下人间死一般的寂静,绿莺也楞了,冯佟氏这么作,此时她也应该喜的,可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尤其是看见冯元的脸色后。她一直知道,今天的选择,势必是一条荆棘路,在反击冯佟氏的同时,也会反噬己身。

第131章

冯元已经可以说是脸黑如炭了,眉目间的阴鸷让这屋里都冷上了几分,胸腔起伏如海浪,仿佛随时都能暴破。mht.la [夜夜小说网]寂静之下,他的喘息声,呼哧呼哧地犹如风箱,眼神像两根毒箭,直直射向冯佟氏。其实冯佟氏也忐忑着,刚才她说完就后悔了,若能重来,她绝不会说那样的狠话,可也知道,真重来了,她还是忍不住会去说,人一到临界点,话根本憋不住。

山雨欲来,绿莺心道。

果然,在冯佟氏期期艾艾的当口,冯元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右手食指几乎戳在了她的门面上,激动之下喊出的话却不怎么洪亮,反而有些像被拥堵住似的艰涩:“住口!你给我住口!简直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我一忍再忍,你说说,这些年,你消停过么,我跟在你后头擦屁股,要不是我,你的名声早臭大街了,京城的口水都能要你的命。但凡你能心存一点感激,我也不会活这么累。”

顿了顿,他忽然想哭,男儿泪,辛酸不止,悔恨、懊悔、后悔,太多的钱都买不来,失之交臂的错过,他从未与谁人说,辛酸全都咽到自己肚里:“当年皇上本来已经拟了给我提级的折子,因为你忤逆老夫人,我被人参了一本,那折子便留中不发,后来不了了之,恐怕你自责,这事我便没跟你说。我老了,还有几年活头?要不是你,我如今怎么能只是个从三品,窝在光禄寺当个掌管吃喝拉撒的闲散官!老侯爷渐渐势微,兄长倚靠不上,我如今在朝中如何艰难,你又哪里知道。虽有太子为储君,可皇上正值盛年,一直在几位皇子间徘徊,我这中庸的从三品级,上够不着下指望不了的,将来若朝事有变,想要走好路,走稳路,犹如蜀道,难于上青天,冯家那时候别说枝繁叶茂了,就是还存不存在,都难说。”

冯元也是被逼糊涂了,这等隐秘事体,哪有当着下人面说的呢。绿莺看着他,不免酸楚,那脸上的衰败、颓然,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是受到重创的惨然跟无力。一直追逐的力气,这时候仿佛被抽光,不过是中年,细细一瞅,背此时竟微微岣嵝。

冯佟氏张口结舌,凄惶起摇着头,哀求地望着冯元:这些她都不知道啊,他没跟她说,她怎么会知道呢,不知者无罪啊。[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对于她的目光,冯元不为所动,曾经动过几次了,可都没用,她改不了,是啊,人之本性难移,他又怎么可能让她改变呢。

动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动了。他想解脱了,且这未尝不是冯佟氏的解脱呢,怨偶一双,彼此放过罢。想到这里,他竟忽然有些释然。难得地收起了难看的面色,话声也带了些温和,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发妻:“余生屈指可数,我也不想再生受你了,李氏怀子后,我就郑重警告过你,收起你那些曾用在王刘二人身上的手段,否则我就休妻。念在二十几年的结璃之情,我也不提休妻,你我就合离罢,今后各自安好,也算是个收场。”

冯佟氏像被抽了骨头割了筋,瘫软成一团,悄无声息地滞在圈椅里,成了木呆呆的布娃娃。“合离”二字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一座恐惧的大山。甭管冯元用这一理由威胁过她多少次,真正付诸行动,这还是第一回,她又怎能不呆滞。她傻呆呆地环顾四周,众人从四面八方居高临下地藐视着她,她成了中心,可却不是万千目光集于一身的宠儿,她成了众矢之的。

被休的女人,今后的日子犹入地狱,合离倒是好些,二婚再嫁不是难事,可冯佟氏不想,她不年轻了,再嫁就只能选土埋半脖的糟老头子了,条件好的男人,谁不想娶二八年华的黄花大姑娘。

“不要,妾身不要合离。老爷,刘氏是奴啊,死了算甚么呢,老爷不能因为她就与妾身合离啊。还有李氏,妾身再也不针对她了,今后妾身一定安分守己。妾身也有苦衷啊,她霸占老爷,不懂轻重,妾身也是嫉妒地发狂了,才生了歪心。”

若刚才只是气话,这时候冯元绝对是下了决心了。瞧瞧,这是一个正室说出来的话?嫉妒小妾?让外头人听了都得笑掉大牙。没有正室的头脑,这也就算了,可正室面对后院女子该有的大气、制衡、包容,一概全无。甚么都不具备,老实眯着也行,可今年捅个篓子,明年戳个马蜂窝,摁下个葫芦起来个瓢,是人都会累,都会烦,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冯元腻了,这样的日子,够够的了。

秋云在照顾豆儿,绿莺身边只有春巧一人。此时春巧一点也不觉得冯佟氏可怜,自作孽不可活,她不敢在这场合造次,但心里可憋着大乐呢,盼星星盼月亮,这毒妇可终于要被休了,哪能不欢喜。背人时她偷偷扯了扯姨娘的袖口,轻轻咧嘴笑了下,想与姨娘对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绿莺开始也确实高兴,计划顺利,冯佟氏又出乎意料地作死,当初她只想让冯佟氏曝光于阖府众人面前,今后矮着身子做人,再不敢去害人,可没想到竟让冯元生了合离的心思,一切都比预想中的好太多,冯佟氏消失,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今后不用时时刻刻小心提防,也该可喜可贺。

可这也只是她最初的想法。随着冯佟氏的歇斯底里、凄惶无依,她竟生了些同为女人的感同身受来。她来到冯元身边,最开始是被动承受,毫不在意他心意,更生不起嫉妒之心。后来

情根深种,自然而然有了嫉妒,可冯元独宠她,这嫉妒便派不上用场。

可试问,若冯元不独宠她,可能昨儿歇在别的姨娘房里,今儿才来她的房,或是有了新人,与她成了陌路,她还能泰然处之么?绿莺自问自己使不出来冯佟氏那样子的狠毒手段,可是究竟是她不想使还是没办法使?若易地而处,她成了冯佟氏,成了冯府掌家太太,也可在这府里一手遮天有恃无恐,会不会也与冯佟氏一样,做下同等恶事呢?

若到了那日,她也能做得出来,那还有甚么资格去鄙夷冯佟氏?走不同的路,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情之一字,使人患得患失,绿莺禁不住开始彷徨,冯元能宠她多久,爱她多久,会是永远么?将来年老色衰,也可能根本不用等到色衰,他就有了新人,那时候自己该如何自处呢?

不管如何地为未来担心,也不管觉得冯佟氏怎么怎么可怜可恨可悲,绿莺都没后悔今日所作所为。若不是她打小不吃鸭肉,总觉得鸭肉有股浓浓腥气,此时的她,可能已经躺在白布下了。

这时,就听见冯元用极缓慢的动作环顾了一眼众人,紧跟着沉声道:“今日之事,谁要是出去泄露一字,别怪我心狠,你们连着家里爹娘,总会后悔曾经没管住自己的嘴。”

应是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又对冯佟氏说:“这事我会告知岳父大人,除了他,京城再不会有第二人晓得,对你将来再嫁,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今儿晚了,明早就让人去拜访岳父大人,咱俩把婚离了罢。”

浑浑噩噩的冯佟氏犹如被针扎了般,满头满脸全是羞恼,像炮仗一样腾地蹦起来,朝着冯元面露狰狞,高声嘶喊:“嫁人,你让我去嫁谁,啊?还能嫁谁?冯元你好狠的心呐,你这是要逼死我啊......我跟你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冯佟氏以为能威胁住冯元,说完,还示威地挺了挺脖颈,谁知,冯元竟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回头问了下人们一嘴:“你们谁给太太拿过来一根腰带?”

谁敢答话,见此,冯元便转回身,朝她道:“要不你就用你自己的罢,我不走,你现在就吊,完了我好给你收尸,反正合离也麻烦,不如这么简单省事。”

话落,竟老神在在地靠在椅上,好整以暇地观看着她,用眼神催促她快点去吊。一番做派激得冯佟氏哑口无言,她憋着紫红肿胀的脸,猩红的指甲指着冯元,嚎道:“你......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说我狠,你比我还狠!”

她哪里想死,冯元自然也知道她为人,否则也不会顺势而为,呛了她这一出,再怎么说,夫妻半生,气她怪她厌她,可也不至于希望她去死。冯佟氏作了一通反而将自己气了个半死,她不知冯元内里想法,望着他那张绝情的脸,只当他是真盼着自己去死。这时候她真恨老天不公,竟让她瞎了眼,为了这么个没情没意的狗东西蹉跎半生。

她也是憋出了一口狠气,心想着合离就合离,甚至是被休也愿意,回佟家也比在他冯家受苦受难得好。这狗东西谁乐意稀罕巴结谁就去,李氏也好,谁也好,反正她是不伺候了。

第132章

一场闹戏终于散场,冯元率先出了正院,经过绿莺时,目光直视,脚步未有半丝停顿,连个眼神都吝于扫给她。[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果然,这人还是气上了,意料之中,绿莺并不诧异,这就是越过他去打击冯佟氏,终于到来的反噬。究根结底,不过是男人面子上的事儿,他还能气几天?再是大不了她忍忍也就过去了,绿莺这么安抚自己。

“姨娘啊,既然是一盆鸭,一盆鸡,你干嘛只让我准备鸡骨头呢,万一穿帮了可如何是好啊?”回去的路上,春巧悄声道。

“是鸡是鸭都无所谓,反正都不是当初刘姐姐喝的那盅。”

春巧蹦蹦跳跳的,简直佩服死她家姨娘了,感觉就像个替受冤之人伸冤的大状师。“简直太神奇啦,姨娘,你是怎么知道那天是鸭肉的啊?奴婢亲手炖的,都没发现呢。”

很简单,杨梅就是一大疑点,因为不能去核,几乎很少有人会以杨梅入汤。其他的就靠提前推断了。既然刘姑娘不是王姐姐所害,而前日她只吃过玲珑院的汤,那八成就出在汤身上。可汤是春巧做的,假使真如春巧所保证的,没人接近过那汤,那就绝有可能不是外来的毒,而是汤中食材本身就有问题,厨下仆人黄千的异常也说明这点。绿莺的身份,在老爷跟前受宠,但同时也是太太的眼中钉,两位主子的关系,下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只能忽视怠慢,春巧秋云两个平时,上到拔毛斩肉,下到沐浴烧汤,没人帮过,前日为何能得黄千殷勤,未免太过奇怪。

若是食材问题,那重点来了,春巧在中途将食材各样都尝过,那么它们各自是没问题的。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食物间的相克了。翻过食本,杨梅子与鸭肉相遇,能生要人命的剧毒。

其实今天,中间有很多漏洞,只不过绿莺没事先点出冯佟氏,而是先出示了骨头,因此能让冯佟氏少些防备,最后自己承认。大厨房里负责斩肉切菜的黄千,也根本没有承认任何事,认罪书也是假的。绿莺没借助冯元之力,只自己,一个势单力薄的姨娘,黄千又怎么可能买账呢。说他去官府自首,他今儿也确实没跟大家一起出现,不过是事前求冯元让德冒帮着绑了他罢了。

还有鸡鸭骨头,在米酒中的变化一事,也是她杜撰的,鸭骨头比鸡骨头,除了硬些,基本没甚么区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米酒中变红,是因为她事先将鸡骨头中的骨髓挖出,再用沾好玄色染料的碎馒头渣填充过而已。

宋嬷嬷焦急中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紧跟着冯佟氏也落在了她布的网中,若她们能足够镇定,没有做贼心虚地自乱阵脚,细细一想,就应该发现这些漏洞,譬如骨头,好几天了,怎么才出现?前日冯元让拿来空碗想验鸡汤有无毒,那时候怎么不拿出来呢?

侥幸胜了,绿莺面上十拿九稳,其实中衣都湿透了,手心里掐的满是月牙形的指甲印。回到房里,她顿感浑身无力,像跟面条似的软绵绵地瘫在床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是彻底踩在实地了,方才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惊险刺激的梦,不甚真实。

“老爷一直待在书房,晚膳没用。王姨娘门外守着的人没了,奴婢去看了她,她还让奴婢替她跟姨娘道声谢呢,还说改日当面再来致谢。宋嬷嬷被赶出府里,外头的棉衣都没让她穿,钱也没让她带走一文,可惨啦。太太心也是真狠,也不帮着求饶,自己奶娘,也不知道护一护,跟个白眼狼似的。”

不过一溜烟的功夫,春巧便跟旋风一样刮了回来。

“这么冷的天儿,不是冻死也得饿死,看来老爷是没想让她活啊。”秋云哄睡豆儿,走过来轻声唏嘘:“哎,图意甚么呢,临老了还没个好结局,所以啊,人就不能生坏心做坏事,迟早跑不了。”

春巧眉头皱巴巴的,开始了忧心忡忡。她不关心宋嬷嬷,她在意的是冯元的态度:“姨娘,老爷既然决定跟太太合离,明儿就作准了,按理说宋嬷嬷也算太太家的人,明儿就走了,这时候他插手处置,不会是合离只是说着玩的罢,能不能明儿又反口了?”

想了想,秋云先摇头:“我觉得不是,虽然今天我没在场,可合离这么大的事儿,早就传了满府了,老爷不会只耍个嘴把式。其实咱家老爷对太太还是存有情分的,他是想替她料理了宋嬷嬷,有刁奴在耳边撺掇,再良善的主子也禁不住时时的耳边风啊。不过,我看宋嬷嬷可比太太好多了,咱家老爷自来是爱把太太往好了想的,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罢。”绿莺点头,深以为

然,她跟秋云想得一样。

“那个黄千呢,老爷怎么处置他?”虽说冯佟氏是罪魁祸首,可黄千这把直接捅人的匕首,仍是让绿莺如芒在背,他还在府里一天,她就感觉浑身发冷。

“他......”春巧咽了口唾沫,搓了搓小臂,本来想不说的,不料姨娘竟问到了那个杀千刀的头上,一想到那人的惨叫,她就觉得自己今晚一定会做噩梦:“他被......被打......打死了。”

绿莺点点头,这一天心力交瘁的,冯元也不知夜里回不回来,她眼皮渐懒,模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眯过去多久,忽然被春巧叫醒。之前那封不知是敌是友,扔在院子门口的信,绿莺一直好奇是谁人所留,昨晚也问过王姨娘了,不是她。揪出冯佟氏,便已验证了那封信不是玩笑更不是危言耸听。本以为答案貌似要石沉大海了,不想,在这大获全胜的当口,伴着夜风,那人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脚步匆匆,火烧屁股的模样,一脸沉重,倒是与其平时的性子不符。来的目的绿莺大致能猜得出,不过,若不是这人主动现身,终其一生,她也绝不可能猜到写信的是这个人。再一看身旁的春巧秋云,秋云眼儿睁得大大。

而春巧呢,嘴巴已经能塞进颗鸡蛋了,心道怎么是这人啊,这......这简直不能更惊悚啦。

那人――右手执袖,左手书写。须臾间几个大字,两相对照,跟信里的笔迹相符。怪不得呢,能写出那样天怒人怨的字来。绿莺心内确实生起了一丝感激,虽说以这人的立场,做此举不太能被人理解。可饶是如此,对于其接下来要说的说,不管她能不能使到力,她都是半点不想成全的。

见她无情摇头,那人匆匆扔下笔,墨汁脏了衣裳都顾不得,急着道:“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拒绝得这么彻底啊,其实也不算难办,只要你能说句话,说句话试一试就行......”

“你高估妾身了,妾身是为了自己和无辜的人,才戳穿太太的所作所为,可结局妾身之前也是一概不知的。事已至此,妾身又哪里有本事去左右老爷的想法?再说,难道你以为,老爷下定决心休妻,就只是因为死了个通房?一个丫鬟的命,在冯府又算得了甚么呢?”

没错,知道她说得都对,休妻是大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冯元也不是冲动之人,那人哑口无言。当初示警的初衷,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地提醒罢了,毕竟一条人命,可哪曾预料到事情竟发展成这样。那挟恩图报?看着毫无所动的绿莺,还真就没脸做这事儿。

“那我就回了,时间长了难免下人传瞎话。”那人讷讷道。

绿莺一怔,本以为这人会死缠烂打,她还故意摆出了一脸软硬不吃的模样,但出乎意料的,这人就走了?这么一弄,反而让她生了些小愧。

在那人出门前,就听她在背后开了口,此时来说,简直如天籁之音:“有恩报恩,妾身也不愿欠你的人情,老爷今晚若回来,妾身就试试......”

于是,那人耸拉着的脖子立马直了,满怀感激地走了。春巧蹬蹬蹬两步奔过来,满脸怒其不争,直冲冲朝这绿莺质问:“姨娘,虽只说是试试,可你还真打算帮太太求情啊,奴婢跟你说啊,她可不会感激你的,以后会更加往死里折腾咱们玲珑院的!”

边说还边顿了两下脚,虎着脸其实十足:“要奴婢说,连试都不用试,提都不能跟老爷提的,万一老爷心一软,咱们不就给了他台阶下了?”说完,她还扯了扯秋云,预备姐妹两个一致挽救傻了的姨娘。

嘿嘿,绿莺狡黠一笑:“哪能呢,虽说有那封信,但我也能分得出轻重,这一步是我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再往后退,就会一直退,今后可就再没机会往前了。”

与那人说的,算是善意的谎言罢,试没试又有谁知道呢?报恩,以后有的是机会。对冯佟氏她不想再心软,人善被人欺,只有冯佟氏走了,才是一劳永逸。

主仆三人相视而笑,春巧登时乐了,简直如放下了八辈子的心,安稳得不行不行,这功夫也有了磕牙的闲情,“姨娘啊,你说留下信的怎么是这个人啊,是疯了还是傻了,呵呵,世上还真有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人呢。”简直是纳罕。

第133章

春巧噤噤着鼻子,她的诧异,绿莺也有。[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别说他跟冯佟氏的关系,就说他平日为人,一脸油滑色相,连亲爹的房里人都调戏,荤素不忌的,确实惹人厌恶。可大抵这就是人心了罢,一个好色的人,不代表他就是个坏人,一个经常布施的,也说明不了他就是个好人。譬如冯元,他多次剿匪救百姓于水火,可他也贪污受贿。事有两极,人有多面,并没有全白的正,也没有到底的邪。

综合来说,能将他人性命放于心中的,大抵也算不差了罢,大少爷冯安也有他的可贵之处。打今儿起,绿莺彻底改变了对他之前固有的认知,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人。

一直到戌时吹灯,冯元都没有回玲珑院,这让绿莺既感到忧心,可同时也有些松口气。不可否认,在这个时刻,她是有些惧怕面对他的,可以预见到,他若回来,她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肯定要被他算账。

躺进极宽的架子床,没有他在,她就像是一只渺小的帆船,飘飘荡荡靠不了岸。虽说躲过一时,可明儿呢,后儿呢,这就仿佛是他在憋着一股大劲儿,蓄积到满,再一股脑向她喷发,将她灼成一把灰。再是心中忐忑,毕竟一整日耗费心神,前儿个晚上柴房就没睡好,这两天不觉得甚么,这时候缺的觉后反劲儿似的就找上来了,疲乏像座山,向她袭来。

睡到半夜,正香的时候,绿莺梦见她与冯元白头偕老,坐着摇椅慢慢摇着,子孙满堂,儿子出仕了,女儿也嫁得极好,孙子孙女娇憨顽皮,没有冯佟氏,没有伤害,只有宁静喜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忽然,正晴朗的天儿,被一片阴影盖住,随着视线,她看见遮住天的是一座好大好大的石块。它在慢慢下坠,离地越来越近,而天空恢复了晴朗。那石头掉了下来,正正好好,砸在她身上,她登时被压得胸闷心慌。右肩头像是被砸碎了骨头,疼得不行,她侧过脑袋,往肩膀那处望过去。

这一动弹,就彻底醒了。睁开眼,哪里是大石压身,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黑暗中,借着晕染的月光,那人额头鬓角的汗珠晶亮亮地闪着,呼哧哧如风箱一般的粗喘,像刚揭开锅盖的蒸笼,热气呼呼地朝她脸上扑着,烧得她眯了眼。

这人叠在她上头,右手扳着她的左腿,左手像虎爪一般死死扣着她的右肩头,床帐子像海上遇风的浪,连绵不断地起伏,木头间的叽咯声像是昼夜不停的织布机。一切,包括痛感,都让绿莺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刚才的梦中梦,是现实,压着她的人是冯元。

若换成冯佟氏,她会因礼教而矜持,像挺尸一样,冯元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就是钝刀子磨肉。若换成爱逢迎且会逢迎的浮□□子,便能苦痛少些。可绿莺介于二者之间,虽不是钝刀子磨肉那么难熬,但也不好受。她想起了那些猫猫狗狗,一到发情期,公骑在母尾椎处,眼珠子直愣愣的,十个人也拦不住,凭着一股邪劲幕天席地行着敦伦。他们能随便咬人,能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能不去顾及有伤风化地为所欲为,可畜生到底与人不同。

仁、义、礼、智、信,只能是人才懂,才有,才遵行,冯元你不该对女人这样。

今夜,绿莺的感受又回复到了与冯元最初的时候,他的粗暴和冷硬,对她就像对一块破抹布一样肆意地搓圆揉扁,不在乎她是否难受。她感到羞辱、孤独、无望,像置身在苍茫宇宙中,只有她一人,漂泊无依。可那是从前,现在两人不一样了啊,从前是楚河汉界,一个图色,一个求生,如今他们的心搭上了鹊桥,怎么能再这么待她呢?

身上的人还在动作着,而她的身子除了头,其余仿佛皆变成了木桩,感觉除了木,就只剩下了木。可事实上真的就只有木了么,不止,木头中间还被人钉着钉子,一下一下,木屑四溅,像飞舞的雪花,冰凉冷冽,吹凉了她的眼。她想挣扎,却根本使不上力,膝窝掌控在他手中,肩头被牢牢摁在床上,她像一幅被挂在墙上的壁画,动不得求不得,只能在风中摇摆。

雄蛐蛐啾啾地叫个不停,不知是在求偶还是觅食。夜,像一只沉睡的狮子,这一隅的惊涛骇浪,被淹没在黑暗中。不知几时,海风停了,小船终于静止。身上一轻,那人终于颠簸着滚了下去,旁边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传来餍足后的沉睡声,静默默的。身上的桎梏散了,绿莺动了动脖颈,滑擦过木枕发出几下刷刷声。

她知道冯元没睡,他睡着后呼吸声是有些沉的,此时仿若未闻。他在干嘛?眼睛睁着么?在看她么?想到自己此时正不着寸缕、狼狈无力地被他打量着,绿莺忽然涌起一股史无前例的羞耻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张被用过的草纸,被他折腾完抓捏完,却不扔掉,而是就摆在面前,还要去细细地看,慢慢地赏。

冯元确实在看她,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黑暗中,她静静地平躺着,喘息声带些急促,还没从刚才的风雨中和缓过来。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折腾她,不想让她好受,希望她吃些该吃的苦头。脑中一闪而逝一个念头,对于她,他后悔了。贤妻美妾,小妾不就是供男人把玩的,白天老实守己地待着,夜里爷们来时扫榻相迎,床帏间的物件而已,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头了,将她捧得高高,让她反过来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甚么时候,妾室都能越过夫主,去搅动正室的地位了?

他对她是不是......太过捧杀了?对于他,对于她,都不是件好事。他开始懊悔。

两人各怀心思,同床异梦。

让绿莺庆幸的是,一大早,冯元倒是消了气恢复了往常,穿衣时也说话,用膳时也祥和,看来一切是风雨过后天晴朗了。两人对于昨晚的事,皆是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仿若唯恐这一段坏了好不容易回归的宁静。可此时的绿莺犹自不知,心照不宣只不过是她的自以为罢了,一切离真正过去还早呢。

今儿是腊八的第三天,朝廷休沐三日,故而冯元倒是依旧在家。早膳过后,便派了人去了佟尚书府。放妻书已拟好,安安静静摆在案上,冯元坐在书坊,打发走下人。手指轻捻,摩挲着纸张边缘,心内颇感怅然。

既是解脱,也有唏嘘。物是人非,渐行渐远,当初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却敌不过岁月变迁。世事变化,沧海桑田,情之一字,也不例外。那时,他们都是二八年华,从当初的举案齐眉,到如今的相看两厌,从相伴朝夕,到分道扬镳,无常也无奈。其实只要日子比他如今过得能好一点,哪怕是只好上那么一丁点,冯佟氏她能稍微收敛些,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但她始终不愿退回去,总要像个刺猬似的一直奔向前,往他身上扎。

大抵这就是命罢,总有两个人,过着过着,忍了几十年了,却忽然觉得过不下去了。有缘,却无分。若后事能预料,他们当初应该避免开始这段缘分的。

翁婿间往来稀少,可冯元与吏部尚书佟大人,同朝为官,日日早朝相见,合离一事,于情于理都会提前告知,若岳父大人能来见证,也算个圆满了,当然,若来的话,也得佟大人不嫌丢人才行。男人好面子,女人就不用了,佟夫人倒是极有可能会来,怎么说也得劝解一番,婚姻婚姻,结婚,姻缘,都不容易。

只是冯元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冯固的姨娘――他岳父佟尚书的如夫人。

这就有些稀奇了,佟家这位老姨娘,是受宠没错,但以规矩礼仪来说,妾室可没有能代表一府门面去别人家做客的说法,更别说此时是来给佟府嫡女说和的,简直太过耸人听闻。连自诩见过无数世面的冯元,也不由堵住了喉咙,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姬姨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他大可暗地腹诽一声岳父糊涂,可这是佟固的亲娘,他还是有几分尊重的。

只是关于劝和的话,他再是想给她面子,也是不能如愿的。

姬姨娘说出口的话,像撞了墙,立马被弹回来,冯元的四两拨千斤,使得出神入化。这不奇怪,毕竟这不是件今天穿啥晚上吃啥的小事,要是都能劝好,天下可都是神仙眷侣了。但姬姨娘接下来说要去拜访李姨娘,冯元奇怪了,这人跟绿莺没交情更没见过面,难道是替冯佟氏去出气?

看她笑眯眯的,又不像,加之还有佟固一层关系在,他便拱拱手,目送着她往玲珑院去了。

第134章

要说这姬氏姨娘,也算个可怜人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未见其人,已闻其生平。因着冯元与佟固的来往,下人早将这老姨娘咀嚼了个来回,绿莺也曾无意中听过几耳朵——四十左右的年纪,性子软和纯良,在佟府太太的淫威下战战兢兢活了二十年,继佟固之后,去年又生下个小子来,差点没让老尚书乐掉了牙。其实中途也生了几个姑娘小子的,但不知何故,都没长起来。佟夫人好强了一辈子,将这姬姨娘压制得死死的,俗话说铁打的爷们流水的妾,妾室一流便如朝花夕拾,常常是过眼烟云,她能在佟府中安稳活了半辈子,确实不容易。

只是绿莺不明白她的来意。虽同为人妾,可这位姨太太可是实打实的长辈,源远流长上千年的簪缨之家,譬如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等,都是极重人伦重规矩,这样的老姨娘,在家中行走,连少爷也是要拱手拜一拜的。

绿莺存着千般小心,猜测着这人来意,以这姨太太的立场,按理说不应该是她来冯府当和事老。再有,她来见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姨娘,有甚么目的?难不成是来示威找麻烦的?

上过茶点,两人便应酬起来。

“哎,前儿个不腊八嘛,老夫人嫌粥稀,非要吃圆子,还不吃汤圆,就吃炸圆子。这不,噎着了,一胸闷,就犯了胸口疼,这几天一直躺着,下不了床,极是让人担忧。”姬姨娘拿帕子抵了抵眼角,一脸忧心状。

一听,绿莺顿时恍然,女儿合离这么大的事,怪不得佟老夫人没来。圆子太粘,上了年纪的人不易吃,以冯佟氏来看,佟夫人至少也有六十好几了罢,捡回条命也算幸运,当初刘家少爷就是被圆子生生噎死的,大张着嘴死状凄惨。

不过让她更为惊奇的是,这位老姨娘面相却与实际年龄不符。银盘满月脸,丹凤眼,唇瓣红润,身形纤细,走路袅袅婷婷似无骨,极具风情。看样子不超双十的年华,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看起来比绿莺年轻,起码绿莺因着孕时乍胖,产后这一瘦下来,鼻翼两旁就有了一道不明显的法令纹,而这位姨娘,笑容绽放,就犹如一朵盛开的娇艳牡丹,绚烂夺目,大概是因这世间少有的美貌,与绿莺摆在一处,分不清谁是长谁是幼。

这位姬姨娘倒会察言观色,望着一众惊奇的脸,心下得意。她也有些奇怪,不急着道明来意,竟先说起了不相干的,女人间的共同话题永远都是胭脂水粉穿衣打扮。

“一早就听我们少爷说起过你,说是冯府有个风华绝代的如夫人,善解人意,极是受宠,果然闻名不如见面。[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啧啧啧,瞅瞅,瞅瞅,这相貌,这身条,万里挑一的好人才,我家姑爷果然是顶顶有眼光的。”笑容热切,抓着身旁绿莺的手,姬姨娘就满头满脑地夸了起来,用词遣句全都是极夸张的,但却并不让人感觉到是恭维,显然是极会说话的人。

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自来熟的,虽知是客套,可好听话没人不乐意听,绿莺臊着一张大红脸,摆手摇头,简直是谬赞了。

姬姨娘笑了笑,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的脸,忽然脸一正,严肃道:“你擦的是胡粉对罢,我跟你说,那个可不行,白铅做的,越擦越黑,不到四十就得跟包黑炭似的了。”

绿莺是极少见外人的,尤其是面对比她尊贵的,更是心中忐忑尴尬,因着事情敏感,她还在琢磨这人来意,对于这人说的甚么脂粉甚么黑炭的,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还没来得急接话,春巧便急急忙忙抢了过去:“不用胡粉用甚么呢?大家都用这个啊。”

只要是女子,甭管你是天庭仙女还是人间凡子,就没有不爱美的。春巧话出了口才自觉失礼,红着脸连忙要下蹲。姬姨娘却忽地欠身,看样子是要扶她起来,伸手之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绿莺,见她并未对自家丫鬟的冒失生出不悦,便毅然将手伸了出去,将还没来得急蹲下去的春巧端端正正地扶了起来。

“春巧是罢?不用跟我见外,都是一家人。我用的珍珠粉,珍珠打磨成的,可擦可吃,肌肤透亮,延年益寿。说起来,也算是我命好。我家祖上曾有人供职太医院,所以知道一些秘辛,曾有那驻颜有术的妃子,用的就是珍珠粉,听说武则天皇帝六十七岁登基时,还是鹤发童颜呢。”姬姨娘很是自豪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不藏私地告知了驻颜之术。

秋云也不免竖起耳朵尖儿,好奇听着,更是将这位姨太太细细打量着,果然面上光泽如深海珍珠一般莹润通透。绿莺心中却没在这上头打转,她刚才注意到了这姬姨娘竟一下子就叫出了春巧的名讳,若没记错的话,从姬姨娘她一进门来,自己也只叫过一次春巧,是让春巧上茶点,没想到她就记住了,心思果然细腻。

绿莺忽然有些了然,果然万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没心机的,能在女人堆中脱颖而出?这样的女子,能在佟府那个大染缸中走到今日,是磕磕绊绊后的凤凰涅槃,还是步步为营后的必然,亦或是不显山不漏水的游刃有余?

二十年盛宠不衰,这是爷们的宠爱;代表阖府登门,这是爷们的信任;不老的容颜,这是所有女人羡慕的资本;优秀的子嗣,佟固是佟家未来的顶梁柱。这些都是她所不具备的,绿莺心中艳羡不已。她不自知的是,此时的她,其实把姬姨娘想得有些过于万能了,姬姨娘失去过甚么,外人哪能知道呢。

而春巧的注意力仍在另一处,她瞪大眼张大嘴,惊讶:“珍珠?那得多少钱啊,一颗能用几天啊?”胭脂水粉也分个三六九等,就拿擦脸的胡粉来说,再是穷人家,也能买得起,不过品相差些。可若要是胡粉真不能用,珍珠粉再是分三六九,也是极昂贵的,别说她们这些下人,就连姨娘也不是轻易就能用得起的,更别说连擦带吃了,这可不是面粉或糯米糊糊。这佟府的姨娘既然能用得起,只能说明佟府是顶顶阔绰的人家,或是这姬姨娘手头极是富裕,毕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傍身的银钱还能少了?

姬姨娘摇摇头,慢悠悠笑了笑,她也没提自己手头是宽敞还是紧巴,而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点着:“这你就不懂了,女人嘛,钱重要还是爷们的心重要?”这话当然还是说给绿莺的:“我言语句不好听的,爷们都不在意你了,别说来财的路断了,就是手里有钱,圈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下人都能挤兑死你。你们以为宅门跟外头一样呢?在街上你几个文钱就能喝个不差的茶水,在里头呢,一两银子有时都讨不来一壶白开水,多少银子都不够打点的,全是沙子填井无底洞。”

这话很是没错,见绿莺若有所思,似是听进去了,姬姨娘又接着说下去,虽是心里打着小九九,可谁说这就不是她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呢:“所以我说啊,女人呐,平日不能邋里邋遢,要时刻拾掇地光鲜美丽,更不能忽视对容貌气色的保养。不论男女,谁不爱看美好的东西,欢喜一个人,爱慕一个人,你们敢说不在意对方相貌,谁还能爱个丑八怪?”

“人跟人相处久了,自然缺点就都暴露出来了。相识之初,都端着装着,可还能装一辈子?大老婆,刚嫁过来,上对公婆孝顺,下对偏房公正,可时日长了,不喜公婆,欺辱小妾。小老婆呢,在外头时百般逢迎,恨不得管爷们叫爹,为的不就是登堂入室,等进来了,恃宠生娇,惫懒轻狂。人啊,都这样,鲜有例外的。”

“日久见人心,人无完人,到时候甚么优点都没了,若连容貌都不复,还指望爷们高看你一眼?他们又不是有病。”

姬姨娘头头是道,语速也极快,像跑马车似的,将绿莺她们说得一愣一愣。见春巧有些不服气,秋云也有些皱眉,绿莺虽没表示不赞同,但也不像赞同的模样,她便深深地笑了:“果然还是年轻,年轻是真的好,可也幼稚。嗯,你们要非说:要是光靠美貌,得爷们心,那也太悲哀了。那我就告诉你们,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指望用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性子,或是对爷们天般大的恩,就想拴住男人,让他们从此再也不重美色,年年月月地守着个丑八怪,呸!哪有那样的爷们,至少我是没遇见。”

说到最后,她已然露出了两分泼辣粗俗来,不仅不招人厌恶,反而有趣得紧,绿莺倒是觉得,比之前的客套虚伪来得更真实了。

“听我说完,你们知道保养是有多重要了罢。可不是替爷们操持家务传宗接代就够的,一个劲儿地闷头做牛做马,磋磨地跟个老妈子似的,到时候就跟烧过的柴禾棒子,用完就把你丢了,转头就去宠更鲜艳的小妖精了。哎,其实说句实话,别人都以为我家老爷对我多痴情,可我也知道,若容颜早已凋零,我如今又是甚么呢?”

说到这里,一直明媚的姬姨娘才露出几分风霜来。绿莺看进去她的眼睛,容貌依旧,身形也不见苍老,唯有眼内流淌的漩涡,昭示着她曾经经历过的雨雪艰难。是啊,这个世道,女人活得难,饶是心机深沉如姬姨娘,老天爷不曾破例开恩。

看着她,绿莺有些难受,姬姨娘温柔地笑了笑,不想让人可怜自己,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恰好也瞧着差不多了,她便忽然转了话题:“我今日的来意,想必李姨娘你也清楚,毕竟都到了这步田地。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望你能帮着劝劝姑爷,夫妻一体,聚在一处不容易,可别说散就散啊。”

听闻这话,绿莺却是一愣。姬姨娘来冯府的目的,明面上是佟大人指派,暗地里应该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罢,明阻暗推,让冯佟氏顺利合离?既然来了,场面话场面事还是要做的,可她为何不与冯元说,而是寻自己来?

不容多想,这等场面话,绿莺便也礼貌应付:“就是的,妾身之前也曾拦过,可我家老爷那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连妾身这个劝和的都被数落了一通呢,不过再是难也得拦着,妾身......”说着话,她作势要起身,“妾身这就去寻老爷说......”

姬姨娘兀自一笑,立马摁住她的胳膊,拦道:“不急,不急,哪里急在这一时呢。我再跟你说说话。”

绿莺如愿坐下了,不知她要说甚么,等了等,姬姨娘却未再言语,反而一直沉默着。

正是尴尬的静默中,那人忽然开口:“我为我家大姑奶奶说话,你以为只是场面话?所以你也敷衍着?呵呵,绝不是,那是我的真心话,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帮着劝劝姑爷。我这绝对是为你好,若他们真合离了,你将来绝对会后悔。你信不信?”

姬姨娘一改方才和煦,斜挑眉毛眼睛直视绿莺,颇有些不善。

第135章

姬姨娘这么一变脸,绿莺有些发蒙。mht.la [夜夜小说网]

虽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可面对这么一个老油条,她仍是感到一丝手足无措。确实,刚才是敷衍,可她以为两人都是走过场似的彼此心明镜地说些场面话罢了。刚才她也想明白了,不管姬姨娘先前见没见过冯元,可她既然来玲珑院了,就绝不是来遛弯串门的,必定是之前得过佟家的叮嘱:实在不行,便将力气使在那李姨娘身上。可难道姬姨娘不应该阳奉阴违么?就这么尽心尽力为冯佟氏打算,这与她的立场根本相左啊。

让绿莺更加无语的是,姬姨娘望向她的目光,简直可以用嫌弃得不能再嫌弃来形容了。“我家少爷说姑爷曾为了你跟右通政张大人杠上过,我以为你能让石头开花,肯定是个七巧玲珑心的聪明人,没想到却是根木头,难道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这最后几句就有些讽刺了,显然是极过分失礼的,见绿莺沉默如软柿子似的,春巧气鼓鼓地正要开口维护自家姨娘,可根本没机会,姬姨娘冷冷扫了她一眼,跟刚才的亲热劲儿截然不同,一个眼神就将春巧吓地缩了脖子,埋起脑袋成了鹌鹑。

绿莺看着姬姨娘,启唇一笑:“姨太太不妨直言。”

姬姨娘这才自负地点点头,目光深邃:“虽有老夫人的殷殷吩咐,但我是不想也不愿顾及她的。我之所以会来,只因老爷托付。我也不否认,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但其实呢,佟素娘的存在,对于你李姨娘,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你细想想,可明白?”

说到这里,她就停下了,给绿莺时间思考。自然而然,绿莺也顺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东西,你原本是想不到的,可若别人稍加提醒,你便能大彻大悟。姬姨娘还没说甚么呢,绿莺就感觉到了醍醐灌顶。

之前眼前是座挡着风景的墙,往左走是放过冯佟氏后继续忍耐,往右走是冯元休妻后她的平坦未来,可姬姨娘的话,就仿佛一记大石锤,将遮挡视线的这面墙体凿穿,绿莺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切都想明白后,不免让她开始患得患失,冯元真的会再娶么?可这又有甚么可质疑的呢,他不是七老八十,府中没有主妇说不过去。

虽知不可能,但不可否认,她曾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幻想过。话没脸对任何人说,只能在心中给自己泼着凉水――绿莺啊绿莺,你还希冀甚么呢,你以为冯元爱你爱到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把你扶正?那你就是痴心妄想了。就如同驴子当皇帝,绝不可能的事儿!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绿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不希望姬姨娘说出来,有些话难免让她脸红羞愤无地自容,可人家姬姨娘就爱捏人七寸,非要将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可:“冯姑爷若合离了,以他的家世才貌,能娶个二婚再嫁的?到时候,来了个十五六的官家女子,风华正茂家世好,生子生女节节高,还有你的好日子么?若比你美,你就哪凉快哪待着去罢。若没你美,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衣不如旧人不如新,爷们可都是贪鲜的。”

原本不高兴的春巧,与秋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深以为然,似乎有些后悔揪出冯佟氏一事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最没面子的绿莺,在羞臊之余,也纠结得不行,不想放过冯佟氏,却也不想冯元再有别人。

绿莺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姬姨娘当然能读懂,她心下满意,再接再厉:“而现在呢,你家太太已经这样了,大少爷十六了,也长大了......”未尽之意是大少爷虽未及冠成年,可也已经歪成这个奶奶样了,除非换个芯子,否则就是硬掰,他还能好到哪里去,让个吃喝嫖赌已定型的纨绔少年郎渐渐长成爱读书好守礼力争向上的好青年,做梦去罢。

“你年华正早,努把力生下个小子,将来的日子,不用我说,你也能想象得到罢?当然,嫡大于庶,可若嫡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庶也未必永远屈于人下。”姬姨娘忽然握住绿莺身前茶杯,胳膊肘一歪,茶水连带着茶叶渣子便被她一把扬到了地上,接着推开秋云的手,亲自拿起茶壶替绿莺斟了一杯新茶,讳莫如深地盯着她,轻声道:“旧茶凉了,入不了口,自然扔了换成好的。优胜劣汰,取而代之,乃真理也。”

接下来,姬姨娘没再提冯佟氏,刚才说的那些,已然直达人心,若这些话都不管用,那她也没别的法子了,合离就合离罢。

最后告辞时,都跨出门槛了,她不忘回头一脸殷切地叮嘱,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热心肠:“我跟你们说啊,胡粉真的不能再用,珍珠粉绝对是好东西,今日不便拿,我改日派人来送些给你,你用用就知道了。”

目送着姬姨娘的背影,绿莺简直哭笑不得,原以为珍珠粉不过是应酬的聊资罢了,没想到这人竟这么在意,临走又说起这个。

春巧歪着头眨眨眼:“姨娘啊,那位姬姨娘是不是卖珍珠粉的贩子啊?还是手里有铺子?怎么这么卖力往外张罗,是想赚咱们的银子?可还别说,她说得那些倒是很有道理,还教姨娘怎么拴住老爷心,人真是极热心呢。咱们怎么办呢,真去帮着太太求情么?不过奴婢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跟佟府夫人不和,为何要帮着太太呢?”

热心?当然不是,绿莺默默琢磨着。姬姨娘是把自己当盟友了罢?其实说白了,自己顺,就代表冯佟氏不顺,她当然向着自己这头了。且知道自己受宠,对自己施恩亲近,也算是有心结交了。怪不得呢,一个女人,宠爱不衰几十年,光有美貌就够?这样细的心思,且佟固一个庶子,还能得佟大人如此重视,这个姬姨娘,果然不简单。

这时候她才琢磨过味儿来,若没有利益牵绊,姬姨娘当然愿意看着冯佟氏被休了。可冯佟氏被休,冯元再娶,冯家与佟家就不是姻亲了,损了一门显贵亲眷,在官场就犹如断了一条臂膀,对她儿子佟固来说可是极大的损失,毕竟亲爹佟老尚书的官途可是没剩几年了。

要去寻冯元说和么?他既然做了决定,自然很难更改,这就需要她能有舌灿如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本事。可她还真没这能耐,嘴笨心急,自己有多少斤两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可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还是要去劝,拼了死地劝,绝不能让冯元再娶。

他在外书房?正要穿衣,秋云进来拦道:“刚才下人来请,老爷去侯府了。”

绿莺停住动作,那就等冯元回来再说罢。她有些小期盼,没准都不用她再说了,侯府两位主子此时肯定正劝着呢。

没错,当然得劝,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况且老一辈的人,也嫌丢人,丢死人了。

合离之事,冯元本未打算先行告知双亲,可亲家来人的消息,两府毗邻,早就传到侯府那头,下人间也是沾亲带故的,这么一联络,合离之事就传开了。此时冯元正与老侯爷夫妻二人同处一室,侯爷沉默着若有所思,老夫人倒是活泼的性子,老小孩似的差点没从罗汉床上直接弹起。

“我的乖乖嗳,怎么突然就休妻了,你媳妇怎么惹你了?”老夫人叮咣地杵着龙头杖,好几下,地砖被顿地当当响。

这要是换成一般人家,妇人再粗俗点的,没准就将拄着的棍子照后背敲上了,这么好的媳妇,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简直是混蛋玩意儿子。没错,即便一提起冯佟氏,老夫人难免皱眉不悦,可她仍是觉得冯佟氏算个好媳妇了。全因她不是刻薄的性子,所以只要媳妇不通奸不毒杀亲夫,就算是个不错的了,尽管冯佟氏算不上有多好,爱使性儿、口没遮拦、拈酸吃醋,可这都无伤大雅,远不到合离的程度。

下毒一事无人敢外传。故而在老夫人心中,冯元说要合离,自以为又是冯佟氏去欺负后院那几个小妾了。可这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呢,就算媳妇去欺负儿子最宠的李氏,她同样也喜欢那个李姨娘,可还是要站在媳妇冯佟氏一边的,因为老夫人的出身,所受的教养,还有自己同样正室的位置,当然支持正统,看不上偏房一流了。

这个年纪,又是分家后独立开府的,按理说不用事事请示双亲,合离一事,不告知是礼,告知是孝,都没错。冯元当时考虑过,觉得侯爷老夫人是绝不会同意的,故而才决定先斩后奏。两个间的事儿,根本就和外人说不清楚,他们总觉得没甚么大不了,一些小事而已,可日子不就是一些小事堆积而成的么,二十多年,让他一一说与别人听,他也说不清楚,可就是这么经历在身上了,就像个烙印,谁疼谁知道。

也不知是一场多硬的仗要打,冯元无奈地纠正母亲:“不是休妻,是合离。”

龙头杖又开始杵了,当当当:“没多大区别,放妻书和休妻书不过是有些字眼不同罢了,还不是女子被抛弃?”

“她善妒,就知道磋磨姨娘,这些年儿子对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冯元忍了忍,到底忍着没将死人一事说出来。

他这话一出,老夫人就觉得自己想对了,果然是因为这些小事。同时这也让她暗自琢磨起来,心道儿子此举耐人寻味啊。冯佟氏一直是这样,那儿子为何安静了半辈子,这一把年纪却突然闹合离了?难不成是......他翻起了花花肠子,哪个没脸没皮的大家小姐贴上他,继而让他生起了合离再娶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家姑娘也定是个家世门槛不低的,辱没不了冯家。可这也太掉份了,简直跟陈世美没两样了。反正老夫人是绝对不允许的,到时候儿子的名声都臭了。也不知怎么的,她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登时一阵反胃。幼子是个不喜应酬友人稀少的,平日除了家宴年节间的亲眷往来,基本极少出门。况且高门家的女子,谁又能有机会在外头走动呢,故而他瞧上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些彼此走动勤的亲眷人家里的,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表妹家的于云。一个徐娘半老的寡妇,不趁着还有些年华再嫁,肖想着她家冯元,简直恶心死人了。

一想到她与儿子少年青梅,儿子一直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一个有心勾搭,一个来者不拒,老夫人越想越心惊,屁股起了刺,再也坐不住了。

她扯动脸颊,咧了个干巴巴的笑来:“那......你想再娶个甚么样的?漂亮的,有才的,还是......经历多知道疼人的?”

冯元登时睁大眼,心下好笑,连忙摆摆手,扶额道:“老夫人,说这个还早呢,这还没合离就想着再娶新妇了,也说不过去。”

老夫人只当他是羞于在这时候说,便接着催促试探:“诶,早甚么,不早了。你说说,为娘的得给你参谋参谋,这一个当初那么细看都还是不好,这二婚怎么的也得再细中有细慎重犹慎重才是。这回得给你相个模样好的,你媳妇那中庸的容貌都没拴住你,否则等你七老八十又闹合离,我跟侯爷都入土了都得被你气诈尸!”

说到最后,老夫人嘟嘟着脸都有些激越了,她是真有些生气,笑也挂不住,她可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呢,即便负心郎是她儿子,她该教育也得教育。

“儿子倒不在意模样好赖,也不在意是不是才女,关键是要贤惠包容识大体,能执掌中馈,让众人心服诚悦,而不是去凭着掌中权利嫉妒迫害。如此,便足够了。”

冯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冯佟氏,他深知贤惠良善的重要,可老夫人不满意,坚持道:“不行,这样的人京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得给我指个具体的人头来,否则合离一事我可是要拦一拦的。”

老夫人打算好了,逼他说出实话,她好一股脑让他死心,挽回合离一事。若是这时候不重视,让他轻松混过去,将来合离完了,左右她也不可能让于云进门,到时候他丢了西瓜也丢了芝麻,再念起冯佟氏的好来,就甚么都晚了。

冯元也不是虚伪之人,不会死活守着“刚刚合离,不能不顾及冯佟氏颜面,这么快就有新妇”的迂腐念头,老夫人一催,他果然如她所愿认真想了起来,反正议亲、择良日等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张罗完的。

未几,他开口:“光禄寺少卿文大人,我与他同一衙署,颇为了解,倒是觉得他家的二姑娘不错。”

一直沉思的老侯爷突然抬起眼,老夫人更是一惊:“你见过了?”

挥退余下丫鬟,以免毁了人家姑娘的闺誉,冯元点点头,从前当然没机会多想,可此时一琢磨,若能娶到那人,可是天大的福气。想到这里,他面上带笑:“之前只听说过她的美名,后来有幸在文府见过一面,确实名副其实。老夫人倒不用急在一时,待我与冯佟氏的事了了,你再去与他家细说罢,文大人在我之下,咱们也不算高攀,依我看,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第136章

冯元煞有介事的一席话,彻底让老夫人瞠目结舌。[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一直想着表姑太太于云,甚么时候又杀出个程咬金来?一直沉默的老侯爷这时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问道:“文大人的岳家,可是倭国皇室?”

文家的事,在京城也算个传奇了,美名传扬,侯爷不可能没听过,冯元只当他会极赞成,便道:“正是的。那二姑娘也是嫡嫡出的,将母亲的品格继承了十分。”

老夫人蠕了蠕嘴,面上一片古怪之色。文家的名声,她当然也听过。说起来,文家的美名传了几十年了,经久不衰。

这还要从文家主母说起。文家太太出自倭国,乃是文大人少年时游历时所娶,她温柔贤惠,那可不是一般的温柔和贤惠,说话时嗓子眼像插了根鸡毛,声音九转十八弯,行为动作上也是慢慢悠悠似温水一般。丈夫家来,必要亲自到大门口下跪相迎,不论冬夏,从不疏漏。且还年年为丈夫纳新妾,一年不落。若这些还不够大家竞相称赞的话,那还有一样,却是所有女子都做不来的,那就是:她对庶子女与亲子女一视同仁,甚至是比亲生的还好。这样高尚无私的品格,自然教不出来差的,其中尤属二姑娘突出。

大姑娘多年前出嫁,三姑娘往下,及笄的也嫁了几个,没出阁的就数年岁小的了,可唯有这二姑娘,闺龄二十了,还没嫁出去呢。也不是没人要,是人家想过两年再出门子,说要在家侍奉双亲。因着她在前头挡着,底下适龄待嫁的妹妹们便没法出阁,她呢,不仅不嫉妒她们,反而一个个劝嫁起了那些不好意思跑她前头嫁的妹妹们。如此,便一个个都送走了,自己也蹉跎到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

可这时,却不太好嫁了。按理说传有美名,年纪虚长了几岁也能抵消些,可大家伙不愿与她接亲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她那长相。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夫妻成亲前是连见过都没见过的,讲究的人家能讨个画像看看,娶妻娶贤,只要五官端正,美不美倒在其次。即便画像被美化了,娶进门的媳妇有那么点小丑,那也无伤大雅,左右外人不知道,所以也并不丢人。可若你在娶之前,媳妇的画像被所有人传烂了,要是绝世美人,缔结姻缘也算让其他男人艳羡的佳话。可若是个丑媳妇,个天老爷诶,吃喜酒都得有那碎嘴的背后嘲笑一句:新媳妇可丑可丑了,丑得天怒人怨,丑得人神共愤,丑得夜里能吓死活人。所以说,谁还敢要这样的媳妇,再贤惠再温柔再会下跪,就是能生生跪出朵鲜花来也不要,天大地大面子最大。

文家二姑娘丑到甚么程度呢?其实也不算很丑,只是怪――脸像被面案给拍了一下子,极大极扁,鼻子还好,只是那细条蝌蚪眼儿和八字眉,简直太奇怪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再有就是超乎寻常的个头,一般女子身长四尺半,二姑娘不及四尺,不过倭人就这样,无论男女,个头都矮。

这种形态外貌在倭国常见,可中原人瞧着却极是怪异,老夫人可欣赏不来。况曾经近海上倭寇横行,杀了多少汉人劫了多少船,即便局势变化,此时中倭两国握手言和,倭人在中原的名誉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老夫人还是看不上那些个阴险之人。且一想到冯元与那倭女见过了,她此时就有些恼怒,果然还是传言不实,那文家家风败坏,未出阁的大姑娘,即便在自家府邸,外男来了,也得避着啊,哪能就相见呢?

“听说倭人都爱钻地洞的,我可不希望媳妇是个这样的。”老夫人嫌弃地努努嘴,告诫儿子。

冯元先是一愣,旋即笑了:“那是倭国忍者,身怀奇术,一般人哪有这本事。”

老夫人哪管甚么忍不忍的,她想起一件旧闻,很是气愤:“我少年时曾出门看花灯,在街上就遇到过倭人,是两个穿着木头板子鞋的矮壮汉子,大白天就朝着一个卖扇子的小娘子动手动脚,还喊着‘扒个’‘骚个’的,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简直不成体统!”

对人家小妇人又是要扒衣服,又是让人骚个的,简直无耻,这都过去这些年了,那些不雅之词一想想,还是让人臊得没脸。老夫人心道,反正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娶个奇奇怪怪的异国老姑娘回来。

“穿的鞋不伦不类的,哎呦呦,脚趾头还露在外头呢,丢人不丢人?还有倭女,穿的衣裳也奇怪,后腰上还非得背个包袱,四四方方也不知装的啥,走哪背哪,轻飘飘的倒不似银两,难道是被子卷?若是逐水草而居常迁徙的,那随身带着包袱卷倒有情可原,可都来咱们这了,习性怎么还改不掉呢?果然是弹丸小国,就是没见过世面,都来咱们几千年的中华大国了,眼皮子还是这么浅。还有,他们是吃生东西的,这么生性,忒吓人了,她要是在我面前张着血盆大口吃生肉喝生血,我估计得提前去见祖宗,你要是还记得是谁生的你,就不能娶她!”

老夫人气嘟嘟地下狠话:“不,不仅不能娶她,媳妇也不能休,这么好的媳妇,世间少有,你可不能不知珍惜。”她鼓了鼓腮帮子,又噘了噘嘴,为了不让儿子合离,理直气壮地睁眼说起了瞎话。

既然母亲不喜文家姑娘,冯元也没再坚持。他也不是非文家不娶,不过是老夫人让说个人选,他恰好在文家见过那二小姐,觉得合适就脱口而出罢了。

说起那番见面,也是巧了。之前因去寻绿莺,便告了个长假,衙署里全靠那少卿文大人忙里忙外,便携礼登门感谢了一番。那日在文府中被留饭,文家太太席面上下操持却不上桌,任凭他百般谦让皆无用,老实安静地伫立在丈夫身后,从不在男人间插口言语。那文大人当时还捋着长须,面上谦虚眼中却不掩骄傲地解释道:“大人莫要顾及,下官家中女眷自来如此。”不上桌,不忤逆,不多言,行温驯。

望着那弓着身子,垂着头两手搭在腹前如人偶的佟太太,冯元面上不表,心里却觉得这与丫鬟有何分别。之后他小酌两杯后,中途小解归来,无意间推错了隔间的门,领路的下人提醒得晚了些。隔间是个不大的耳房,门口不远处立着一座红泥炉,上头摆着瓷壶,一人正在烫酒。是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与文太太八成相似,身旁下人提醒,这就是文府二姑娘了。既然亲自为父亲烫酒,想必也知道他的来历,她便也没怯着躲闪,极是大方地见了礼。弓腰垂头的人偶模样,如鸭子被掐了脖子的尖细小声,与母亲如出一辙,谦逊温顺。

当时冯元也不曾多想,只道传言非虚,毕竟装可是装不了一辈子的。且这文家人的行事做派,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刚才老夫人言道再娶,细细一思考,这样人家的女儿,不是假温顺,不正是他该选的么?绿莺的心越来越大,他本想选个强势公正的主母,好方便制衡绿莺。可紧接着又一想,过犹不及,万一激起绿莺更强的好胜之心,不就是搬石头砸脚了。一想到那个大胆不老实的,冯元仍是余怒未消。

左右选妻一事不急,等跟冯佟氏了断后再选也行,他就不信汴京城这么大,就找不到个表里如一的贤惠人儿。因着冯佟氏是生生从一个和软温婉的二八妇人,成了如今的癫狂状。故而他其实有个念头,要不然就干脆娶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虽说那样的只能是结过婚的妇人,面子上委实有些不好看,可这样的人,性子已经定下来了,不容易再生变。二十年,能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可这样的想头,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要真敢娶个年近四十二婚再嫁的,那就纯属作践自己了。

老夫人缓了口气,语重心长规劝道:“我知道她平时不着调,心眼小眼皮子浅,任性驽钝,那也不至于......”

他与冯佟氏的事,不求旁人感同身受,但至少别都是挡路石。冯元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夫人,讽笑:“哼,老夫人看走眼了,她可不驽钝,将全府耍地团团转。”接着将冯佟氏如何下毒,误将刘氏中毒死的事全盘说了。

“老夫人,儿子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再忍她,还指不定得死多少人呢,你就莫要再拦了。”

老夫人先是一惊,待还要开口,老侯爷轻轻朝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多说。他见冯元脸上已经有些不耐之色了,再劝,只能伤了他们母子间的情意,为了这事,不划算。

无奈地叹口气,老夫人便不再劝了,转而问道:“亲家是谁来的啊,听说来的不是亲家公亲家母?我和侯爷还想着过去一趟请请罪呢。”

“不用了,不合适,来的是那位姬姨娘。”

“怎么让个如夫人来,亲家公这事办得可不地道。”老夫人撇撇嘴,道:“算了,他们既没来个能主事的人,我跟侯爷也不过去了。不过那姬姨娘来是甚么意思,可走了?说甚么了么?”

“去李氏的院子了,这时候可能是走了罢。她说佟老夫人这几日身体有恙来不了,想让我将合离之日推后几日,我也答应了。”

老夫人一奇:“她去寻李氏做甚么?寻晦气的?”

冯元摇头:“不能,姬姨娘与佟素娘一直不对盘。”

接着,老夫人又问了几句关切的闲话,在光禄寺可适应,豆儿好不好,妾室可会来事儿,忽而一错眼扫见身旁的绵芽,她便想起了另一个大丫鬟。唯恐儿子被外头的野人勾了魂,她当然希望府里能有人将他留住。再加上上回双荚来时那一脸委屈达达的模样,这是从她这里出去的人,她当然得帮着说说话。

“对了,已是许久不见双荚了,我记得上回来,还没给她开脸呢,现在呢,她可曾伺候上了?”

冯元哦一声,无奈道:“老夫人,她一直跟在你身边,儿子见了多少年了,一直将她当个小辈,实在没那意思,改日还是把她送回来,老夫人斟酌个好人家发嫁罢。”

大事小情上,老夫人一直顺着冯元,这时候自然也不曾勉强,只笑骂了句:“你这事儿多的猴儿,忒挑剔!”见儿子动了动臀,有些欲走的意思了,她想了想,最后仍是仍不住叮嘱了句:“不过这事不打紧,合离一事你还是再想想,别一时冲动,到时候可没地方后悔去,你媳妇再有多少不是,也跟你过了二十多年,半道上后到一处的和原配相比,心可不是一般齐。”

冯元笑着应是。然后侯爷一个手势,父子二人便去了外书房。

刚才他与老夫人间你来我往地对话,侯爷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不插嘴不相劝,这般反常让冯元有些奇怪,之后被单独叫过来,他便觉得有些说得通了,看来侯爷还是不赞成合离的。

老侯爷是个少言寡语的,年纪愈长,便越发爱想不爱说了。气势依旧庄严,可这把年纪,花白胡子银丝满头,脸上少了尖锐,有些慈眉善目起来。可冯元有些不安的是,刚才在正房还是温和表相的侯爷,一出了门,立马脸上一垮。不仅如此,两人进来后,侯爷更是挥退所有下人,连茶都不让上,一切都郑重地有些异常。

第137章

书房坐下后,先开始有些沉默,侯爷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不言不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到底是父亲,再是年迈也是威慑犹在,冯元不免有些忐忑。要说合离一事,于老夫人面前他是绝不会忐忑的,她自来宠爱自己这个幼子,少有反对他的。可侯爷不一样,他要是来劝和,即便冯元心意不改,也不知该怎么回绝父亲。

知子莫若父,他浑身僵硬,侯爷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察觉出自己面色不好,侯爷便牵了牵脸颊,笑着温和道:“真决定了?”

默了片刻,冯元才沉沉点头,嗯了一声。

“那文大人岳丈乃是倭国亲王,且家中多人当值于幕府,我说得可对?”侯爷突然问起这个,冯元顿了顿,迟疑着应是,脑中有些不解其意。父子间有甚么不能直说的呢,这么奇怪,屋子紧闭,眉间沟壑,侯爷显然是心事重重,这哪里像是只因为合离一事呢,显然是顶天的大事了。

“到底出了何事?侯爷是有甚么要交代儿子做的?文家可是有何不妥?”冯元腰背前倾,显然有些急了,经历了太多,自然有着对危机的敏感。

侯爷垂着头,目光闪烁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看着他:“文家没事。我担心的是咱们自己。”顿了顿,见冯元皱眉,他忽将声音压低:“虽说储君已立,可皇上正值盛年,似乎还在太子与三皇子殿下中犹豫徘徊,你大姑父家一个旁支同姓的女儿是宫中女官,从她口中得知,皇上近两年患了咳疾,且不去根,这些外人不得而知,且到底是何病症,连宫中诸人也是无从知晓的。”

两人对视,未尽之话谁都清楚――圣人病了,秘而不宣,圣寿几何,不得而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何时就会迎来一场杀局。你要知道,这可不是当年,咱们冯家赢在了乱世,马背长矛便能论输赢。太平盛世,暗棋交锋,不是靠武力就能管用的,队伍不好站啊。你想视谁为主呢?”侯爷问。

虽有营私,可冯元一直不喜结党,一切都是利益上的泛泛之交罢了,一往一来不欠人情。故而,琢磨了一番,他仍是尊崇以往中庸之道,只求明哲保身:“太子殿下经营多年,势力稳固,生母又是皇后,占嫡占长,且圣上也颇为喜爱,他也没出甚么大错。而三殿下呢,谦逊温良,气韵非凡。这两人旗鼓相当,儿子选中立,谁也不站。[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侯爷目中赞赏,可心中亦有苦涩:“有时候哪能由得你做主。罢了,知晓你要合离,我本打算拦,为的就是将来,佟尚书怎么也是三朝元老了,若生不测,你还能指望他救你一救。不过......要是文家的话,也可。无论谁得政,朝廷亲倭一事都不会改变。这么一瞧,文家似是更好些。你自己决定罢,我不插手了。”

“侯爷言之过早了,咳嗽而已,没准皇上就长命百岁也说不准。还有,儿子谁的宝也不押,只效忠皇上一人,谁得了宝座,又与咱们有何关系,哪里就能沦落到要靠外人搭救了。”冯元简直想扶额了,他虽想往上走,但也不会盲从,他冯元难道还能成为阶下囚?再说,娶妻,可不是奔着岳家强弱去的,时刻贪图着女人背后的势力,那不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未几,冯元便离去了。

已过花甲,侯爷的腰却依然硬挺,伫立半晌,望着远去的冯元,他眉宇间一丝忧愁,默道:言之过早?不早啦,孩子。

小厮回来禀报:“侯爷,大老爷又去赴太子的宴请了。”

侯爷顿了顿,才艰涩地挥挥手:“知道了。”

玲珑院。

冯佟氏暂时不会合离,绿荫当然知道。姬姨娘管冯元要时间,说辞是因为佟老夫人,其实是给绿莺留说和相劝的余地。故而,用晚膳的时候,她腹中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正待要出口,却忽听冯元先发问:“姬姨娘来寻你是为何事?”

这恰好就是个机会,绿莺正愁不知怎么开头呢,便笑着道:“姬姨太太是来拜托妾身劝和劝和老爷打消合离的念头,妾身也觉得......”

“哈,拜托你?”绿莺还没说完,冯元一声嗤笑极响极亮,她下意识一顿。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就见冯元不屑的嘴角越咧越大,目光含着讽刺慢慢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到头,来来回回,仿佛在集市上挑捡一条猪肉,挑剔轻视,话也像带着针一样扎人:“爷休妻岂是儿戏,还打上你的主意了。怎么,以为随便阿猫阿狗说句话,爷就能继续受她佟家女儿的冤枉气?他们是疯了不成,以为是你出的风头,就真将你当成个人物了,侯爷老夫人都没说甚么呢,其他人算老几!”

说这番话时,他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的。示威、羞辱、报复她,还是仅仅只是不满佟家做法?话难听,表情不善,若不是绿莺的错觉,那么冯元就不是说者无心,他是故意的。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哪能再继续,时间似乎还来得急,再找机会罢,今儿他看起来心气不顺。

膳后冯元自去消食。因着前几日那事,绿莺先是被关后是查冯佟氏,一时顾不上女儿,豆儿正是依恋母亲的时候,稍一被忽视就有些不悦,随即便显得恹恹的。刚才睡着不曾与他们一起用膳,此时绿莺便给她喂着饭。

“姨娘,爹都不抱豆儿了,我喊爹爹他都不对我笑,好凶巴巴啊。”冯元最近心里憋着大火,自然对甚么都没心思,往日逗弄闺女的闲情逸致也生不起来,豆儿揪着胸前小兜兜,顶着呲出来几根头发的苞苞髻噘着嘴抱怨。

她坐在小床上,弯蜷在身前的腿一下下地在小褥子上划拉着,嘴巴里咕哝着一根包心菜,眼巴巴地瞅着绿莺。绿莺想到冯元,再一回想方才他那不留情面的话,登觉苦涩。本没想哭的,可不知为何,望着眼前白白胖胖懵懵懂懂的小豆儿,她就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辛酸感突然袭来。全身都仿佛泡在了醋瓶子里,从里到外透着酸楚,鼻子也呛辣辣的,眼睛立马一热。

回身喘了口气,缓了缓,她才转过来继续给女儿喂着,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好豆儿,这几日你不好好吃饭,只要你不再挑嘴,多吃些,你爹就来抱你了。”

权衡了一番,还是觉得爹爹比挑食重要,豆儿一脸天真:“真的么,豆儿吃蛋吃菜吃鱼,以前不喜欢吃的都吃了,爹爹就会对我笑也会抱我了?”

“自然是真的。”

豆儿点点头,接着又攒起细细的小眉头,眯着眼睛有些担心,先是指了指碗里的几个绿油油鼓囊囊的豌豆,又回手指了指自己,哼唧道:“哦,可是......我是豆儿,那些也是豆儿,我要是吃了那些豆儿,那我这个豆儿是不是也会不见了啊?”

绿莺笑眯了眼:“不会的,你们不一样。就像姨娘,我是绿莺,外头也有绿莺,可它们飞到天上的时候,我却还在地上啊。”

“哦。”豆儿歪着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正听姨娘的话就对了,姨娘既然说豆儿不会变不见,那她就绝不会不见的。

饭毕,绿莺哄睡女儿,外头响起说话声。接着春巧端着水盆进来,笑得一脸古怪:“姨娘,先别洗脚啦,你快去书房罢,老爷着人来叫你了,就等着你去红袖添香呢。”

想必是让她去磨墨的,绿莺笑瞪了她一眼,穿衣裳换鞋之余随口问道:“春巧还没回来?”

“没呢,好像是她娘病了,可能得晚点回来罢。”

“又病了?”想了想,绿莺出门前嘱咐:“我怕她要银子,一会要是回来了,缺银子的话,你们就直接从我妆奁里拿,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就成。”

外书房。

绿莺进了门,冯元半俯着身,桌上铺摊着一张极大的宣纸,他像是在作画,听见动静,没有抬眼,只低沉吩咐:“过来罢。”

立在桌案旁边,她缓缓地磨着墨,先是顺着十圈,再是逆着十圈,周而复始,小心翼翼地避免喷溅出来。磨墨她不是第一回做,但来书房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是在寝房,饭后他会动动笔消食。在这里她难免有些胆怯,桌上纸张小册繁杂,是公文罢?她将手腕慢了下来,唯恐闯祸。

站得有些久了,冯元也不说话,她一直盯着砚台,眼睛都要直了,绿莺枯燥之余自然生了疲惫乏累。天色不早,她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想着移移视线,一下子便看向了他正画的那幅画上――树林掩映,郁郁葱葱,一片山林间,一只花斑大虎脊柱伸张,四蹄呈铺开状趴在一块大石旁,眼如铜铃,嘴角张得极开,獠牙外呲,脑门上的王字威武赫赫。

画好像还没画完,冯元仍在执笔,欲在老虎身前再画些甚么东西。是要画武二郎了?绿莺好奇猜着,这是幅《武松景阳冈灭大虫》?

只是接下来他的笔锋走向有些诡异,片刻后,绿莺定睛一看,哪里有甚么武松,最后画出来的是一只雪白玉兔。单单看这只兔子,肥硕娇憨,两只耳朵俏皮地立着,懒洋洋卧在石头旁。可再加上老虎的话,就有些让人胆战心惊了。虎爪像两个大蒲扇似的贴在地面上,离白兔只有一寸之距,獠牙竖直悬在兔耳朵上方,仿佛下一刻便能嗷呜一声,一口将兔子吞进肚。

绿莺停住了手,顿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那幅画。

冯元笑了笑,瞟了她一眼,搁下笔,转身牵过她的手来,拿指腹在那白皙手背上缓缓摩挲着,视线在她与那画之间穿换,挑眉道:“你觉得这画如何?”

绿莺眨了眨干涩的眼,喉头滚了滚,没有说话。

冯元饶有趣味地望着画里玉兔,对着她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有些时候,这人啊,跟那些小畜生一样,就不能不自量力,你说是么,绿莺?”

第138章

绿莺面色一变,霍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冯元。(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他的眼睛成了金刚双锤,砸下来的千斤之力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她强忍着羞愤耸拉下头。绿莺穿的是家居衣裳,宽袖广口的,他的指腹从腕子往上游移,从袖底蜿蜒地掠过小臂,穿过一片细嫩肌肤,大手像蛇一样,渐渐逼近肩头。手指凉,她被冰地生生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后一缩,手臂带起袖子也往回撤。

挣脱后,离着他有一尺远,冯元似是没料到她的反应,望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脸阴了阴。想起他方才那话,绿莺觉得无地自容,心里的火着得豪迈,对他的恨也生了根发了芽,她待不下去了,想头也不回地跑回玲珑院。动了动嘴,嗓子干涸得不成样子,似野火烧尽后的干烟,她告诉自己别哭,他想羞辱你,你哭了就让他得意了。

玉人如雪,晶莹剔透,门外寒风呜呜凛冽,屋内热意浓浓。暖玉生香,暧昧陡生。冯元心有些生热,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扫了眼两丈外那条供休憩的窄榻,忽然心思一挑,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眼前书案上。

一阵杂乱声响起来,绿莺掀起泛红的眼皮一瞧,就见冯元袖口晃动,将砚台笔冼还有那幅画都扫到了地上,桌上登时空荡荡一片。正疑惑间,就感觉自己一阵晕眩,接着后背一凉,一把被他扯在了书桌上。

绿莺愣了,她像一片鱼平摊在桌子上头,而冯元在跟前负手而立。他像梭巡领地的老虎一样,目光热烈地一寸一寸欣赏着她,从脸,脖颈,渐渐往下......他的眼中有着火苗、狎弄、征服,星星点点的光闪着灼人的火焰。时间仿佛停止了片刻,她也呆呆地仰躺着忘了动,当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终于摸索到她的腰带上时,才明白他到底想干甚么。

不想让自己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她只是想装作甚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画,没有刚才的言语羞辱,还和往常一样,今天并没有甚么特殊,也不会发生甚么不好的。绿莺扯动僵硬的脸肌,艰难地让自己若无其事笑着说道:“这书房冷得很,妾身想回去了。”

晚膳时喝了几盅酒,此时浑身发烫,银丝炭子霹霹地烧着,冯元感觉自己体内也有把火,呼呼得快着起来了。古铜色木底的案子,欺霜赛雪的美人骨,正是*阵里英雄极乐世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痴痴望着眼前美景,绿莺柔弱无依地瘫在案上,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兔儿,杏眼桃腮,颊边酒窝娇娇怯怯地躲闪,身躯软软似要化成一股水儿,这霎时让他生出一种征服的满足感,成了独一无二的王者,娇人被他收入囊中,归他所有,男子一生追求不过是建功立业和美人相伴,还有何所求呢?

等不到他开口,绿莺不敢看他,只逃避地将视线左右漂移,支起一旁手肘,侧身坐起来欲下地。刚一起身,刷一下,腰间松了,带子被扯开,然后一只黝黑的手往上探向她的襟口,绿莺连忙往后悬空一仰,险险避过他手,摁住自己颈下,卑微地颤着声求他:“回房罢,妾身不想在这......”

“急甚么,待会就回去。”冯元啪一下,不客气地掀开那只抓紧领口的手,同时将她身下腰带使劲儿抽出,回手甩到一旁。

身下的桌案有多么硬多么寒凉,她的心就有多么酸多么羞愤。绿莺气血上涌,心中呜咽,他到底把她当甚么了,凭甚么要这么羞辱!冯元热得不行,收回手去松自己颈间盘扣,趁这个功夫,绿莺扭着腰一个轱辘挺起身,两手把住桌沿,点起脚尖往地上够,想下去。冯元哪能让她如愿,见她往□□身,他便往左堵住她,她往右移动,他也跟着往右。

也不知他是喝醉抽风,还是从没有过与女子间这样的“*”,总之他是堵得不亦乐乎,两人辗转了不知几个来回,有这么一堵墙挡着,绿莺怎么也脱不开身。抬头望去,她见冯元眼中迷雾蒙蒙,深邃悠远,微黑脸颊透着薄粉,汗珠细密,衣襟也松散开来,露出一片红通通的脖颈,仿佛还冒着热气。显然他早已起了那个心思,却仍是和猫逗鼠似的在这跟她周旋亵玩。

他逼迫过她太多次,她即便心里有不屈不愿不服,躲过哭过求饶过,却从没有明目张胆地反抗过。可她这次动了,她去推他了。两只像梅花一样洁白的手已经变粉变红,她抵住冯元,使劲儿往一旁推着。感觉比愚公移山还难,山最终移走了,她却推一辈子也推不开这人。他就像根定海神针,脚底生根,纹丝不动,她成了一根摆锤,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积力又泄力。

他在头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目光像把细火,仿佛能将她的脑袋烧穿,她硬着头皮咬牙去推。推没用,可不推不行,甚么都不做,她只会沦为供人宰割的破布,她要疼惜自己,不想破罐破摔,若是连自己都不疼自己了,还指望谁疼呢?

推不动,还是推不动。那就不推了,但她不能坐以待毙,她想离开这里,她要回玲珑院!可躲又能躲多久,能躲一辈子么?但这个时候绿莺没有想那么多,她没想那么远,她只是希望今晚一切都好好的,一夜梦醒,明天往后,依然是从前的似水年华,他对她疼惜宠爱,她对他从一而终。

她挣扎着要起身,冯元忽然两手往外一撇,掰开她两腿,往前迈了半步,伫立在她腿间。一只手掌往她腰间紧紧一扣,她顿觉自己成了五指山下的猴子。粗壮结实的大腿靠近,分开成马步,将她的腿分得大开抵在桌沿。他已经陪她逗弄够了,长夜漫漫,可不能光耗在虎戏兔上。

冯元眼中满是天雷地火,邪邪地勾起一侧嘴角,戏狎地上下扫视着她:“闹够了没?爷今儿就想在这,跟床上比想必是别有一番滋味儿,你给爷好好听话。”

感觉他抚上自己的小腿,绿莺下意识一蹬,恰好踢在了他腰骨上,不疼,但月白长衫上落下个脚印。冯元眯起眼,嗤笑道:“你这猫不仅心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肥,哼,爷今儿个就给你拔拔爪子,治你个服服帖帖!”

话落,把她一侧肩膀一掀,手腕顺势带着她滚了半个圈,转眼间绿莺便面朝下背向上,狼狈地俯趴在了桌案上。两人衣衫不整,皆是气喘吁吁。绿莺被他制服住,一时间动弹不得,想起起不来,想踢踢不了,只能侧过脑袋勉强回头观望。感觉臀上有了几丝重量,她将脖子扭得生疼,这才瞧见裙摆已被他揭开,他正要去扒那底层裤子。

绿莺该忍的,不忍又能如何,可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过两天他气消了就好了,难不成再出走一回?路线上回早让他研究了个通彻,别说会不会被追上,光是豆儿年纪小小,便不能跟着奔波的。可理智归理智,人总有冲动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喉咙一阵低沉的轰鸣,像小兽的呜咽,她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手心,忽地拔身而起,手心杵下,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上挺起,瞬间便沿着桌边滑落到地上。紧接着她挥出手,朝着那人就是“啪”的一声,清脆通透,脆得仿佛玉石击打。可绿莺却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前卖冰糖葫芦时的摔糖――拈起挂满稀浆的冰糖葫芦,一把举高,猛地一下往铁皮案板摔去,“啪”一声巨响,然后将粘在案板上的冰糖葫芦整串揭起,赫然一大片冰花,如鸡冠般立在糖葫芦顶端,这便是摔糖了。

她赏了冯元一巴掌,冯元哪能甘于人后,电光火石间,可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本能地甩手回赠了她一巴掌。

屋子死寂。两人如雕像,只有心内斗转不停。四目相对,风起云涌。

绿莺左侧腮帮子肿了一层,但她却并不觉得疼,当一样感觉更强烈时相对弱势的就很难感觉得到,此时心里的羞愤占了上风,*拍打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关于那巴掌,此时她的想法很复杂。说不后悔,可确实是有点冲动了。说后悔,其实也没有,起码没有冲动到不计后果,她不认为一个巴掌就能让他要了自己的命。

而冯元呢,刚才绿莺窜下来时他没有防备,重心也没有扎在脚底板上,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忽然被那一连串的动作给冲撞着退了两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站稳当,眼前一乱,就看她挥舞着爪子给了自己一下。刚才被抽时脸红了红,片刻功夫黝黑的脸膛就恢复原样了,绿莺的嫩爪子还伤不到他。可面子上被碾压了,除了幼时进学时被先生打手板,这辈子都没被抽过脸,她是头一个敢捋虎须的,这要是在当年的战场上,他能生撕了对方。

说起今晚的酒,因着这几日的心烦事,倒是多喝了些,他酒量一直浅。喝过酒,再加上身旁的美人香,他被熏得晕晕乎乎的,在这书房的当口兴致就来了,倒是有些失体统了。这一番上天入地的瞎折腾,他早歇了那个心思,想起刚才与她的那番逗扯,顿觉脸红耳热,这个年纪怎么还胡闹上了,简直有违他一贯来的循规蹈矩。

果然人总说酒是猫尿呢,可不能饮过量,迷失心智不说,做过甚么也容易忘。官场最忌糊里糊涂,今后可要更加警醒才是,出门在外最多小酌两杯,谁劝也不好使,否则把不住嘴门说些不该说的,徒落人把柄。

扯远了,这时候该治这该死的疯猫才是。

第139章

冯元冷哼一声,刷地撩起衣摆旋身坐在圈椅里,于咫尺外斜瞥着她的脸:“莫要不识抬举,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莫要忘了自己是个甚么玩意,以为是爷的正房妻子?以为自己能在冯府耀武扬威横着走了?爷可没惯着你这臭毛病!呵,以前还服服帖帖的,爷给你几天笑脸,宠你两天就蹬鼻子上脸了?”

“别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就敢动手让爷吃巴掌,真是活腻歪了,再手贱就剁了你那双爪子!”虽说不疼,但被女人扇了,整张脸从里到外透着火辣辣,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女人简直可恶!

见绿莺木怔怔地呆立着,一脸浑浑噩噩的模样,他心一慌,可别是打坏了罢,刚才那巴掌也没用多大力啊,再一瞧那双跟李子一样红的眼皮,眼眶里貌似还含着水,起起伏伏透着光,一侧脸颊也跟絮了棉花似的膨起来,冯元心弦一颤,疼了一瞬。(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可紧接着眼珠一滚,对上了她那双能气死人的眼睛,从里头流露出的是不服、愤恨、桀骜、鄙夷,他大怒。好个不识好歹的,这是要翻天?

绿莺嘴巴似蚌壳,抿成了一条线,紧紧攥着手心,目光穿过身前的昏黄灯光投落到地上,兀自隐忍着。她不想去看他,从那双瞳孔里,只能看到自己在他眼里是多么渺小和轻微,何必自取其辱。她感觉小腿发软,浑身轻飘飘的,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那么得不真实,似幻非幻,刚才她跟冯元动手,可能只是幻象罢,毕竟她是绝不可能敢打他的,他甚么身份,她又是甚么地位,哪能不知呢?

以为是梦,不过是想逃避罢了,可哪里容许她躲呢,做了就要承担。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绝不是梦。脚底很实,眼睛很辣,还能闻到屋中丝绒炭燃后的淡香,冯元开开阖阖的嘴角,话声也很清晰,却刺耳尖利:“你倒是给爷说说,今儿这发的甚么疯,是让恶鬼上身了?简直疯得不成样子,要说不出来个一二三,板子是吃定了!”

冯元是越想越气,这阵子就没过上过好日子。微黑的脸随着喘息又渐渐红了膛,声也乍然大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摁下个葫芦起来个瓢,你们一个个的,都要翻天了?佟素娘发疯,你也开始不消停了?跟珠子似的都连成串儿了?是巴不得气死我罢?”

他说话时,发现绿莺嘴巴蠕动了下,似是咕哝了一声甚么话,听不清说的啥。他气得狠狠砸了下椅子扶手,微恼道:“跟鬼说话呢?叽叽咕咕个甚么?”

绿莺暗哼,撇了撇嘴角,木着脸:“我说你不是个男人。(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放肆,跟谁我我呢,没规没矩的。”冯元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注意到她连“妾身”这样的谦称都不唤了,轻叱了一句。可话刚一落地,忽地脸色一变,微红的面膛瞬时像染了墨汁,黑阴阴的骇人。他眯起眼睛,看向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缓缓顿道:“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绿莺看着他脸上咬肌像浪一样滚动,心底颤了颤,仍是大着胆子开口重复:“我说你冯元不是个男人!”

话还未完全落下,冯元霍然弹起,椅腿往后刮了半寸,响起刺耳的滋滋声。他闪电般伸出右手,五指大张,像网一样掐住她的双颊。老虎屁股摸不得,同样对男人也说不得这一句,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是太监?冯元满头满脸都是恼怒,汗毛炸了,眉峰一抖一抖,脖颈青筋沟沟壑壑,一句话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倒是敢说,爷哪里不是男人了,夜里是谁死去活来哭着求饶的?玲珑院里日日没脸没皮鬼哭狼嚎的是谁?”

绿莺被他捏住腮帮子,那五指收得极紧,似没有肉的骨棒,又像是刺穿犯人肩胛骨的五爪锁链。她嘴巴里两侧腔肉被迫聚拢,将两排牙齿一上一下天南地北地隔着,唇瓣分离,相聚甚远,整张嘴成了竖着的长条状,像湖面嘬着嘴嗷嗷待哺的鲤鱼。呵呵,她与鲤鱼也没甚么不一样,全是玩物罢了。

果然说日久才能见人心,他也不过尔尔,以前全是幻象。即便她最卑微,他又好到哪里去!

甚么隐忍,甚么苟且,甚么礼教,甚么男尊女卑,统统都见鬼去罢。她是人!有血有肉,知道疼知道难受!她想有尊严地活着,不是只有一具皮囊的行尸走肉!绿莺从来没有觉得有一天她能是这么勇敢,活得这么肆意,反抗得这么彻底。她像个战神,娇小的身躯,却以万夫莫开的气势仰望着他:“老爷若是有气,大可以发出来,是打是罚也有个影儿,这么阴暗地报复我,就本事了?这根本不是男人干的事儿,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沉稳可依靠,原来都是我错看了,你不过是个龌龊卑鄙的小人!”

冯元脸上抖动得厉害,眼里黑沉一片,扶手被他捏地咯吱响,胸背挺起,肩臂鼓涨,积满了老虎即将撕碎猎物的力量,却并没有马上发作。他压抑着急欲喷薄的怒气,不动声色地反问:“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卑鄙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好意思做,我却不好意思说。”昨晚,还有今天,若不是他借题发挥报复于她,一个人变化怎么可能这么大,自从两人和好,闺房上他虽不是温柔如水,但也绝不会抵死折磨。她承认,他对她是有喜欢,可这喜欢也许仅仅像对待一只圈养的鸟儿、一件漂亮的衣裳,或是他拇指间常常把玩的那块扳指,要不然哪能这般欺辱于她?

“别跟我在这卖关子,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咱俩没完。”他隐忍地瞪着她。

绿莺被噎得不上不下,怎么说?又哪里说得出口?他非要逼她全摊开在明面上,是想羞辱死她么?这厢绿莺以为冯元是装傻装糊涂,但其实冯元还真不算。在他看来,跟自己的女人亲热何错之有,即便昨晚不留情了些,那也无伤大雅,哪里能猜到她竟看得这么重,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

虽说她是讳莫如深不想细说,他没法完全清楚,但也不是甚么都体会不到,他还是有几丝些了悟的,这两日他确实拿她撒气了,不算无辜。可要是敦伦一事,女子在其中哭了闹了不好受了,就脑瓜顶上窜犄角生生要跟爷们干架的话,那岂不是所有人家都得鸡飞狗跳,天下不得大乱?

故而,此时冯元很是生气,他觉得绿莺这死丫头是越来越不讲理,越来越骄横,越来越没事儿找事儿了,所以得治,狠狠地治!要不然冯府都得成她的天下了,自己都得被她压在脚底板。正琢磨着,这等记吃不记打的,明儿是不是该动一动家法给她个教训,就忽然听她冒出了一句,听后,冯元怒然踹翻了椅子。

绿莺羞恼地梗着脖子,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抨击着他:“老爷敢做,却不敢当,心思龌龊阴暗,实乃伪君子一个!”

问世间,谁敢当面这么辱骂他,连有皇上边上红人高总管罩着的张轲,还只敢背后说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她一个仗着有两分姿色、博得他两分宠爱的小小妾室,简直向天借的胆子!还忍甚么,又哪里能忍,冯元恨不得一把斧子生劈了她,脑门青筋直蹦,眼白上全是血丝,脸膛铁青一片,这是怒极的征兆。

他抬手狠狠甩了她一掌,一声闷响,绿莺那没消肿的左脸又从原地鼓起了一层,像瓣馒头一样宣。确实是闯大祸了,也捅破天了,那一巴掌似带了千钧之力,她脸上又麻又疼,像是一排钢针在扎。她终于知道,为何总觉得被挥巴掌时脸只麻不疼,原来是因为力气没用到点子上,劲儿小罢了。真的闯祸捅天了?呵呵,但她不后悔。

绿莺收回左脸,转下头,又将右脸对向冯元,激励他再打。

冯元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挑衅?以为他不敢?他有甚么不敢!他怒不可抑,反手又是一巴掌。

绿莺脑袋木了,像被敲打的木鱼。她将眼珠往下转了一点,往自己脸上看去。果然,以往只能看见凸起的鼻子,现在连下眼睑都能看见了,整张脸全肿了,粉嘟嘟的是不是跟颗胖乎乎的蟠桃似的了?她无力笑笑,微微自嘲。接着又转了下脑袋,撤回右脸,将左脸送到他眼前。

分席割袍恩义断,从此路人相陌然。

打罢打罢,多打几巴掌,打走我的眷恋,打散我的情意,打断我们之间的牵扯,让我后悔罢,后悔与你相遇,后悔认识你这个人,我要与你义断情绝!她直勾勾望着冯元,眼中竟然满是笑意,在鼓励着他。

冯元握紧拳头,将手背到身后,他哪舍得再挥下去,以为他不心疼么?他知道她在激他,彼此伤害,两败俱伤,图甚么呢!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该消停了,这个时候,夜里寂寂静静的,再闹全府都知道了。

索性给她个台阶下,他态度尚算温和:“你这是甚么态度,还知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了?”

当然知道,只要绿莺老老实实做小伏低地回他一句,今儿这事儿就算结了,冯佟氏毒案也算过去了,她还能回到从前的日子。可她偏不。

绿莺歪着头,顶着肿胀的一张脸,讽刺般地扯起一端唇角,斜着眼睛乜着他,露出一对眼白朝着他,挑高调门:“哦?那你冯元倒是说说,我是甚么身份?”

“呵,没完了是罢,作起来没完了?”冯元冷声嗤笑,牙齿咬得咯咯响,虎视眈眈地死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烧出个洞来。他算明白了,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妇人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就是老天爷派来生生折磨他的。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么个女煞星。

在这当口上,谁能说出来好听话,冯元更是气刹冲天,极尽羞辱之能事:“不知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那我就给你好好解释解释,白天为我生儿育女,晚上敞开大腿供我消遣,你说你是个甚么呢?”

绿莺红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眨了眨眼睫,心像被鞭笞了,满是鲜血淋漓。她身子晃了晃,指甲死死抠住手心,恨恨地与他对视,彼此谁也不甘示弱。再是粗俗的人,也有两分似水柔情;再是软弱的人,也藏着两分泼相。俗话说泥人尚且有着三分气性,绿莺自然也有崩溃的时候。

她挥舞着双手,张牙舞爪地扑向冯元,携着哭腔喊道:“冯元我今天跟你拼了!”

第140章

跟个泼妇似的,绿莺这也是被逼到一定程度了。夜夜小说网mht.la一双手伸出去,迷迷瞪瞪地也不知是五指成爪还是握成了胭脂锤,总之她在此时此刻就想为自己报仇,要讨回个公道,王八蛋,他欺负自己真是没边儿了,而自己又凭甚么被人这么欺负着,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可不是生来就下贱的。真想挠他打他捶他掐他,不管有没有本事挨到他门面上,反正能揪下来他几根头发也是划算的。

本来就是近身,冯元动作再快也是来不及,逮住她前,右脖颈生生被她那指甲抓出几道血痕,触目惊心的,跟被野猫挠了似的。撕,还真疼,他娘的,冯元一只手死死扣住绿莺手腕,明知她抽不出,他还是泄愤似的又添了两成劲儿,见她眉头攒起,这才舒坦了几许。

“疼,你放手!”

绿莺两手被他提溜着高举,被迫点着脚尖吊起,小腿肚子直抽筋儿。简直不自量力,都这样了还跟他疾言厉色地甩脸子,冯元手未松弛,手腕却霍地拽着她往回一收,绿莺登时趔趄着往前一扑,与他的脸之余喘息之遥,近得眨眼时眼睫几乎能刷到他的脸。

冯元盯着眼前这张芙蓉面,恨不得从上头咬下一块肉来,手上又添了几成力,将她腕骨捏地咯吱作响,青着脸冲她狠叨叨:“还作不作了,再作就掐死你!然后把你喂狗!”

作,当然作!她想作,可没办法了,手无缚鸡之力,又被他像抓小鸡子似的抓着,已然成了败寇。不过......也算不白折腾,挠着他了,可恨怎么没挠死他呢。

看她如蒸茄子似的蔫巴巴,腿脚也软了,这应该就是妥协了,冯元脸色便缓了一缓,被气到炸的肝儿也不疼了,心道女人果然就不能宠得太过,专蹬鼻子上脸,她这番示弱之举,他便大方地松了手,绿莺没了依托,委顿在地。

见她衣衫不整在地上瘫成一团,冯元坐到椅上,感觉身子有火喉内干涸,想喝口水,奈何桌子空荡,这才想起来屋里没茶,忍着烦躁,居高临下开始了兴师问罪。

“知没知错?你倒说说,该怎么个罚法?”

“我罪无可恕,赶我出府罢。(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绿莺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着他。这回不是作,是心里话,可明显冯元不这么以为。正老神在在等着她示弱呢,没想到她又开始了炸毛起刺。

“呵,简直放肆!动不动就出府出府的,一套把戏还使起来没完了?想我平日大度,竟将你惯成这副刁钻跋扈的性子,一哭二闹三上吊,以为我对你有几分情,就以为能拿住我了?呵,走个冯佟氏,你脾气就野起来了?”

冯元想到甚么,眼一眯,挑眉讽刺道:“莫不是痴心妄想以为爷能将你扶正?”

他的身份,她的身份,扶正是不可能的事,冯元以前没觉得她有这个妄念,可此时本意是刺她的话,等说出口时他才觉得,没准她就真有此念头呢,毕竟小门小户出来的,没甚么见识,自然爱异想天开。若真有这个苗头,他可得及时将它扑灭。

绿莺却是一怔,扶正?她想过么?也许想过罢,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她知不可能,又哪里会奢望。可谁不曾有过幻想呢,被刘太太压榨时,她想过自己若是皇后娘娘,就把刘太太狠狠打上个几十大板,这么一想就乐了,便觉得日子也不那么苦了。幻想有甚么罪,不过是无望之人一点缥缈的虚妄罢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又有甚么错。

可他却将她想成了最不堪,那话一出,对她是何等羞辱,暗骂她没有自知之明,暗示她不要脸皮,人有脸,树有皮,女子的脸何等单薄。果然情之一字,伤人最深。

绿莺正难捱时,见冯元叹了口气,很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不该是你的东西,就别肖想了。你若是要两件衣裳几样首饰,哪怕从我这再讨个铺子呢,作一作闹一闹,我没准也能依了你。可这事儿,可不是作就能好使的。提前给你交个底儿,老夫人已经帮我相看亲事了,到时候主母初来乍到,你这个辣性子可不合适,今后自有你的苦头吃。我先应你,若又是个歪心思的,我自会给你主持公道,可若是个贤惠绵软的,你这么骄纵,我也不会惯着。你当知,越惯你,对你越不是好事,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这话自然也是好意,可何尝不是打脸。这话将脸打得好,啪啪响,绿莺只觉自己的脸像被长着倒刺的铁条抽了,又麻又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有些心灰意懒,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一双光泽黯淡的美目盈盈对着他:“你说我性子刁钻跋扈也好,踢开冯佟氏以求上位也罢,这些我统统不反驳。既然你看我不顺眼,我在这里也不快活,况且将来的太太进门,我可能还会忤逆于她。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未免你家宅不宁,你看不如我回南门宅子可好?”

话往夸张了说,且她说这话的语气,隐隐含有卑微乞求之意,甚是让冯元一怔。耳鬓厮磨好几载,以她的为人,还有此时眼中的情绪,他有些忐忑地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威胁,也不是手段。他用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感将一句话冲口而出,焦急之下难免调子有些怪异,一点也不似他平常的声音:“浑说甚么,罚还罚到八百丈远?你倒是想得美!”

“咳,天晚了,你回去歇了罢,罚的事儿改日再说。”不想听她再开口,他知道若是她再说,绝不是他希望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个甚么劲儿,不是怕两人吵嘴也不是怕打骂。胡乱地摆摆手,打发她走,自己去桌前捡拾杂物,耳中听着她的动静,见她还不起脚迈步,心中越发不上不下。

“长痛不如短痛,何必将来相看两厌呢?”绿莺目光越过桌案,皱眉望着他。

冯元停了动作,呆了片刻,忽然刷地一下将手里已捡起来的物件又扔回地上,直起身冷冷地瞪着她:“相看两厌?谁厌?我可没厌,是你厌了?”

绿莺强自扯起个笑,脸上苍凉无力:“是啊,我厌了,求你放过我罢。还有豆儿,她若是个男丁,我自不会多求。可她是个女娃,想来你将来也不缺女儿,也求你让她养在我身边罢。其他的,我也别无所求了。”哪能不厌呢,冯佟氏这事,自己与他尚且情浓,他就这般记恨了。将来若与新太太不融,他对自己浓情转淡,若发作,她小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她在为自己打算为自己谋出路,可在冯元看来,这绝对是逆鳞了。任他如何沉稳的性子,此时也再没多余心思与她周旋。他要是心狠一点,今儿就该打死她,以平心头之恨。

风一样穿过桌案掠了两步,冯元定在她跟前,电光火石间嗖地掐住绿莺下巴,死死扣紧手指,掐住她晃着她的脑袋,一张脸阴鸷着道:“好个贱妇,要滚就滚,但豆儿得给我留下,我冯家的子嗣你带不走!”

绿莺像风中的落叶,抖动着,脖颈被扯得发疼。豆儿是她的命,是她的脉门,他可真掐得准。

冯元往旁一使力,将她甩到地上,厉声喝道:“还不滚!滚!滚回你的玲珑院去!”

抹了把泪,绿莺爬起来,挺着受伤的膝盖,踉踉跄跄往外走。到了门口时,她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你说你对我有几分情意,可也只是你自以为的罢了。你扪心自问,我与那勾栏里的女子有何区别,你又与那些恩客有何不同,不过是肆意折磨与咬牙忍耐罢了。”

“给我滚——”冯元猛然抓起桌上一物,朝她扔去。腾一下砸到门框上,随即落下来,一声脆响,玉砚裂成几块。扫了眼地上碎玉,他直直盯着她后脑,恨道:“世上女人,唯有你最狠,总能将话往人心窝子上戳。你也问问自己,你过的日子,真是那般不堪?我对你,真的全是不好?”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了个讽笑,通红着眼挖苦道:“哼,将自己同女支女相提并论,你也说得出口,端的是让人佩服!”

绿莺身子滞了滞,蹒跚着往玲珑院走去。

又打又骂又吼又叫,书房的动静不小,半个府都听见了,下人再一传个闲话,全府无人不晓,可没人敢多嘴。随着冯元与绿莺,一个不追究,一个老老实实,这场就差惊动天庭的冲突,随着两方的沉默,也算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毕竟是才闹完不死不休的场面,这晚冯元自然歇在了外书房,也算避免了与绿莺面对的尴尬。那厢绿莺独个躺在床上,经过了一晚的胡思乱想,也冷静了下来。她有了些后悔,今儿自己是疯了么?

翌日下衙,冯元打发随从去邀内弟佟固吃酒,地点定在了香月楼。

第141章

香月楼雅间内,郎舅二人隔桌对坐。[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屋角摆有长瓶,新鲜花卉穿插其中,或红或粉,满眼暧昧。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男女香艳图画,窗顶垂落一盏装饰用袖珍走马灯,巴掌大小,每面皆是不着寸缕的妖艳女郎,或坐或卧,举止仪态皆是风流。

在一些男子眼中,这里全是销魂,而冯元看了,只一个字:俗。简直俗不可耐。

佟固一脑门子纳罕,大眼珠子骨碌碌往冯元身上打转个不停,手指往四周一划拉,调侃道:“我说姐夫,平日你不是最不屑这种地方么,咋今儿倒约弟弟来这了,难道是终于开窍了?不过这窍着实开得有点晚啊,虚度了多少光阴,可惜啊可惜。”

说到最后,已然是咂舌不已,别说多烦人了。

冯元擎着酒盏,看着酒中倒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佟固自来知道自己这姐夫是个闷性子,这番调笑也不接招,便讪讪地笑着,给冯元倒酒。门声一响,秦妈妈领着两个妙龄姑娘进了来,接着扯了一副烈焰红唇说了几句场面话才阖紧门扉退了场。

两个姑娘自报家门,一个浣雪,一个如梅,各自要入座。叫浣雪的挨近佟固,还没来得急坐下,便被他一把扯进怀,一盏酒香就喂了过来。如梅也不甘示弱,弱柳扶风地要往冯元身上贴,脸上挂着虚伪的娇羞。

可还没等她近身呢,那人便连瞅都不瞅她,只冷声扔下一句:“下去罢,这不用你,手帕子留下。”

“大人?”如梅眨眨眼,怔住。动作做到中途,正一手扶案,半撅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筋都要抽了。

冯元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忽然一把从她手中夺走帕子,往身旁随意一放,懒得看她一眼,挥手赶人。

这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似的,对面浣雪眼儿微眯,一脸的幸灾乐祸。他留帕不留人的举动,如同买椟还珠,如梅心生懊恼,却哪里敢发作,可这么走又觉没面子,便想着再在冯元眼前晃晃,从她出现就没见他正眼看过来一眼,未尝不是他还没发现自己的美?男子不最爱口是心非嘛。

如梅看着他,强作委屈道:“原来大人看中的是奴家的手帕子,奴家虽心内失落,却也是荣幸万分的。”

见冯元看过来了,她便扯了个风情万种的笑,娇声道:“奴家......”

话声戛然而止,那方艳豆沙色的手帕子兜头盖过来,如梅眼前一暗,接着滑溜溜的帕子便顺着她的眼睛鼻子脸颊轻轻滑落在地。帕子上的香粉味儿呛人,冯元方才忍着嫌恶拈着它往自己胸前胡乱抹了把,这才朝身旁这人丢过来,物归原主。

“好了,手帕子还你,陪侍银子也不会少你,你可以滚了!”冯元看着她,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叫浣雪的:“还有你,把门带上。”

佟固已经跟身旁美人儿对上嘴儿了,闻言顶着五大三粗的体格子就跟冯元撒起了娇抱起了怨:“上青楼不让姑娘作陪,就跟上澡堂不搓澡一样,姐夫可别对弟弟这么狠心呐。”真是,他姐夫这是哪门子的毛病啊,要不是深知他为人,指不定就把他当成断袖了呢。

闲杂人等消失,冯元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刚才一屋子香粉味儿熏得他欲呕。

“好啦,你也别吊着个脸,正经点,我有事要问问你。[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冯元好脾气地给内弟顺毛。

佟固连忙将耸拉着的脑袋抬起,自作聪明地吊着他的胃口:“我知道姐夫要问我甚么。”

冯元挑眉:“哦?说说看。”

佟固忍着不语,只挑高一头眉毛,卖乖地看着他。冯元也不开口,倒是促狭心起,转而说起了衙署里的琐碎事。佟固沉不住气,连忙告饶。

“嘿嘿,你闹着要跟我嫡姐合离,这么大的事,我爹跟老夫人却没登门,你肯定是问他们此时的态度罢?”

佟固告诉他:“我爹是挺生气的,把老夫人狠狠骂了一顿,呵呵,说她母女二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没去你家登门,是一个好面子不想去,一个身子不爽想去去不了。不过啊,合离他们是都不赞成的,你知道的,人一到岁数,脸面看得比命还重,我爹更是。可这事儿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所以也知道该来的都会来,也便认命了。”

想到一件解恨的事,他大嚼着卤牛肉,发泄似的,笑得有些古怪:“还有老夫人啊,她大哭了一通,前儿夜里也不知怎么被邪风吹了下,中风了。本来就起不来床,这下估计永远得躺着了。该,报应!后来我爹让我娘出面,没想到老夫人也赞成,她也够不要脸的,让我娘吃了半辈子苦,如今还舔脸让自己闺女拉屎我娘给擦屁股。姐夫你不知道,她原来有多损。我爹是个不爱生事端的,一直告诫要后宅和睦,我娘自来听他的话,有一次当他面喊了老夫人一声姐姐,我爹欣慰,老夫人当场也乐得和气。谁成想,过后就让个老嬷嬷来收拾我娘,不敢打脸留下印记,便拿绣花针扎,转往咯吱窝上扎,这样我爹就看不见了,呸,毒妇!那时候我还小呢,不知事,长大了才知道,那得有多疼,想想就犯哆嗦。这回希望我娘帮着劝和,以为我与你亲厚,便当万事大吉了?哼,她是脑袋被门弓子抽了么,以为我跟我娘都傻呢。平时叫我娘贱蹄子,这时候一口一个妹妹喊得正欢,忘了从前了?”

佟固眼眶通红,五尺多高的汉子活得憋屈,在外头受了气,干一架,不管是打人还是挨打,总归是个发泄途径。在家里,佟老夫人是嫡母,他是儿子,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要是敢替亲娘出头,天下都不会放过他,悠悠众口犹如利剑。

冯元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苦尽甘来,你娘也熬出来了。”

一盏酒佟固仰头而进,是啊,风水轮流转,最猖狂的人不一定笑到最后。亲娘姬氏经过这几年,已然培植了大量自己人,也趁着这次老夫人倒下,将府里人换了个底朝天。除了主院依旧是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其余下人,全都心向姬氏。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娘俩,幼弟也可以自自在在地长大,不用再似他一般小心翼翼忍辱负重。

冯元也不由感慨:佟夫人与佟素娘,一个使针扎人,手段卑劣,一个下毒害命,手段阴暗,母女二人,真不知谁到底更凶残一点了。他忽然意识到,以前的想法可能错了。他一直觉得冯佟氏年轻时性子单纯,是后来才变得这般歇斯底里,此时想想,有其母必有其女,底子就没打好。

抬肘端起酒壶,替佟固满上,又让他吃些酒菜。这番惹得内弟想起伤心事,真不是他的初衷,他今儿这番宴请,还真不是为了佟素娘的事儿。只是......话该怎么起头,他还没琢磨好,既不能引起佟固注意,又能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着实是个难题。一想到这些,他便好生尴尬,脸皮一烫,忍不住清咳了几声。哎,女人心,海底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佟固听到他咳嗽,赶紧扔下酒盏,抬起头关切地看过去:“姐夫受凉了?”

这一看不要紧,正好扫见冯元微醺的脸颊、凸起的喉结,以及......喉结旁边的几条红道子。他登时面色古怪起来,心道姐夫看着清心寡欲的,私下里竟是个这么重口味儿的。

冯元不知内弟所想,摇头说无事,接着问他:“府中小少爷可好?”

“好着呢,两岁了,能跑能跳的,聪明着呢。算命的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我姨娘还真信了。这不,天天拿书让他读,小孩子那么点儿大,哪能读进去啊。府里镇日鸡飞狗跳的,热闹得跟集市似的。我爹老来得子,又到了老小孩的年纪,跟那小子斗智斗勇,身子骨都硬朗了不少。”佟固嘴上这么说,可手上比划着,眼睛里也全是骄傲。

“兵马司里的人都好相处么?”

“还行,好不好的我忍忍就是了,左右我也待不了一辈子。”佟固是西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待得也不算短了,他爹正四下通络,打算让他往上升升级。

“还是要好好维系关系的,以后可能也用得到,官场四通八达,谁跟谁都有点大大小小的联系,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谁跟谁就已经搭上梯子了,人脉不嫌广只嫌窄。但饶是如此,我还是秉持不远不近、不过分深交但也不得罪人的信条,只维持个点头交最好。”

佟固直点头,嘴里答应着。绕了些杂七杂八的做铺垫,冯元才垂着头,将酒盏凑到嘴边,像方才一样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外头宠着的那个,可还听话?”

“当然听话,啧啧,恨不得给我舔鞋。”这可是炫耀的资本,佟固摇头晃脑,嘻嘻答道。

冯元看着桌面,随意问着:“就没有不听话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听我话,难道她想挨揍?”佟固握了握拳头,理所当然地大笑。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摇头咂嘴。

“嘿,别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次她犯疯,那次她身边的小丫鬟来勾我,我也便顺势摸了下那丫鬟的小手,这不就让她堵着了,又是打那丫鬟,又是来扑我的,跟疯狗似的。”

冯元心一跳,忽然抬头:“然后呢,你骂她了,打她了?”

“没有。到底是我理亏不是?”佟固嗤嗤笑,朝他挤鼻弄眼:“我只是把她......嘿嘿嘿,姐夫你懂得,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惯会张冠李戴,这话是说夫妻间没有隔夜仇,你瞧瞧你,没个正行......”冯元摇头。

“其实她刚开始也不乐意跟我,总想着我能明媒正娶她,可别说我已娶妻,就是以我二人的身份,也是笑话嘛。这不,别别扭扭了几个月,最近才老实认命了。我琢磨着她出身清白,我爹应该能同意,过些日子就纳家来,到时候还望姐夫来吃杯水酒啊,哈哈。”

这么说那女子应该是小门小户百姓家出来的,可还妄想做尚书大人家的儿媳妇,简直痴人说梦,冯元暗自嗤道:果然女子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这么一琢磨,绿莺的想法就不足为奇了。

可听着佟固的话,他总觉得说得哪里不对劲。忽然神思一动,对了,哪里出身清白了,不是开成衣铺子的望门寡妇么?

“你说她最近才老实认命?你不是都与她相处两年多了么?难不成不是那个小寡妇?”佟固与那寡妇,应该是在他与绿莺相识前后认识的。

佟固恍然大悟:“哦,姐夫你说那个啊,那个身份不行,我养在外头呢。这个是今年刚处上的,家里杀猪的。”

“哼,怪不得这么泼呢,打人扑人的。你之前不是对那小寡妇爱得死去活来的么,当心肝一样宝贝,这才多久,就负上了?”冯元望着他,没好气道。

“是心肝啊,那个是心肝,这个也是心肝,都不负,都爱,嘿嘿嘿。”佟固挠头,笑得憨憨。

“呵,旁人都有一副心肝,你的心肝倒是多。”

冯元瞪着他,心生懊恼。当初知道内弟与那小寡妇生瓜葛,他是满心不赞同的,可看内弟粘那寡妇跟甚么似的,恨不得拴裤腰上,便也没去劝阻。以为以那位的身份,进不了佟家门,他深怕内弟因为她与家中不和,此时一想,那时的想法简直可笑,内弟哪里是个痴情人,分明是个多情种子。

佟固也不在意姐夫眼刀子,他忽然瞥了冯元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要说对待女人啊,光靠哄不行,光靠打骂也不行。哄,容易哄出来个小祖宗;打骂呢,烈性的是越打越不忿,软和的越打越面,直接就成了软塌塌的面团儿。一个木偶,一个疯狗,你说这样的你还乐意要么?女人就是马儿,得驯,等马儿脱了躁性,老老实实让你骑着,就算驯成功了。你要一味只知道傻唧唧骑着,早晚得被马儿甩下来踩死;你要一味只知道用鞭子抽,马儿被打烂糊了也不会奉你为主。你要让马儿知道,你是它的主宰,它就是为你而生的。女人呢,同样得驯。怎么驯?就是让她知道,没了她,你行。可没了你,她不行。”

见姐夫若有所思,佟固豪气干云一挥手:“今儿姐夫就甭走了,在这里留一晚,也让某只野猫急一急,让她知道你冯元可不是非她不可。”

“咳......甚么野猫?”冯元装傻。

佟固挤挤眼,指了指他脖颈那几下红道子,呲着大白牙:“都看见了,是被野猫挠的罢?哪个胆子这么大,姐夫你也忒惯着了,是新宠,还是原来那个小绿莺?”

“胡说甚么,我是问你,你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这脖子确实是猫挠的,家里房上进了几只野猫,到了喊春的时候,凶得很,这才把将我给扑了。”冯元将酒盏咚地一声隔在桌上,似是给自己造势,正儿八经解释着。他刚下衙就来了,今儿还故意穿了一身交领官服,掩着半截脖子。若隐若现的,佟固都能看见,果然眼精。

“姐夫又糊弄我,这还没春暖花开呢,猫儿叫甚么春。”佟固酒意上头,打了个酒嗝,还不忘认真纠正。

不过,冯元紧接着皱眉,面色有些不善:“女子闺名也是能随便叫得的?”

“是是是,冒犯你的李姨娘了,求姐夫原谅则个,弟再也不敢啦。”佟固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朝姐夫拱手谢罪。

“顽劣小子。”冯元笑骂。

嘴上再是不承认,他心内却与佟固的话不谋而合,得给绿莺点颜色瞧瞧,好好敲打一番。低头嗅了下衣襟上的香粉味儿,还好,依然浓着,没散,这才是他今儿来这腌臜地儿的真正目的。

佟固自是留宿在香月楼,冯元与他告别回家。

软轿缓行,皓月当空,他想到一会儿即将要发生的事,笑得满脸意气风发。

第142章

玲珑院东厢,暂时做了豆儿小姑娘的闺房。[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顾及到她已懂事了,再在正房睡倒是多有不便,故而挪到了这里。

豆儿乳牙已长了大半,细小如米粒,抿嘴时颊边梨窝深邃,像一汪碧眼甘泉,咧嘴一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只要一看到她,烦恼自然也少多了,绿莺立在一边,满眼怜爱地悠着那张小摇床。

女儿是命根子,她经过一晚上,冷静下来只余后悔,昨儿太冲动了。惹恼了冯元,他若真的冷了心冷了情,与自己恩断义绝,不说自己会如何下场,就说对豆儿的影响,也是极大的。冯元若迁怒自己后厌屋及乌,待豆儿也冷淡,豆儿她本就是庶出,新太太再一进门,哪能重视于她?将来这丫头的教养、品性、亲事,指不定被怎么将就呢。女子一生幸与不幸,唯独关乎两点,一个是品性养成,一个是婚事,性格决定处事,婚姻决定环境,两样都占好,才是真的好。

生活总要退两步,忍两分。绿莺在琢磨,寻个甚么契机打个圆场,与冯元和解才是。昨儿他虽看起来不追究了,可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本打算亲自下厨做几个菜,桌上诚心诚意请罪一番,她估么这事儿也就解了。可紧接着一想到昨晚他歇在了书房,也不知今儿会不会回来,便有些泄气。

不过......绿莺暗自决定,他若还堵着气不回来,那她就亲自去请他这尊大佛,刘备还能三顾茅庐呢,她一个女子有甚么可怕的呢,就豁出去脸了,厚皮一回。只是这么一想,她又不免心口有些发闷。冯元与冯佟氏合离之事已然既定,新太太或早或晚肯定会进门,十五待嫁的姑娘,正是水灵灵一朵花的年纪。再观自己,都十八了,怎么跟人家比?学识、家世、谈吐,没一样拿得出手。冯元与新妇会洞房花烛、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到时候自己可能就如角落里的一粒尘埃,轻易便被他拂了去。

忍罢,有甚么法子呢,不忍还能如何?你跟的不是一般人,难耐自己出身低微,一把壶配四个茶杯,你注定只是四中之一。强扯了个笑,她深喘一口气,轻轻推开东厢门,喊了秋云一起往灶房走去。

投毒一事后,冯元便允玲珑院建了个小厨房,德冒亲自去外头寻了稳妥的帮工跟厨子。小厨房开在东角的一间小房内,砌了灶台,掏了灶膛,开了烟囱。三日完工,正好这两天已经用上了,离正房不过几十步远,如此方便,倒是成全了绿莺。

窗框被寒风吹得咯哒咯哒响,小厨房烧着金红炉火,却是热意逼人。四菜一汤,几小碟下酒冷盘,绿莺抹了把汗,大功告成,这才使人装进食盒保温,顶风往正房里送。正要跟丫鬟后头一起往外走时,被秋云拦住。

“姨娘莫急,待擦干了再出去罢。”秋云拿帕子给她试着满脑门子的汗,那头发都打成了缕,脸蛋晕红,成了年画里的娃娃。(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绿莺这番明显讨好的烹饪之举,自然与昨日那场大冲突有直接关系。只是不知道昨儿到底发生了甚么,秋云拿眼看她,欲言又止:“姨娘......”

打砸喊叫,全府都听见了,可没人敢离近了去探听详细,唯恐殃及池鱼,况且德冒更是在不远处严防死守着。秋云春巧再是好奇,当时一见姨娘脸色,哪里还敢惹她伤神。若想说自然会告诉她们,可绿莺今儿一整天都沉默寡言的,硬是把春巧憋了一天。本以为姨娘与老爷闹翻,这时再一看她这劳心劳力之举,显然有和好的转机,秋云便脱口问了出来。

绿莺为难地张了张嘴,这让她怎么说呢?当时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别说让她诉知他人了,都是连回想,她也是半分都不愿的。耻辱、羞愤,只要一忆及那些,她就忍不住地想握紧拳头,甚至心上发绞,呼吸窒闷。

默了默,她还是没有多说甚么,只对秋云道:“我劝他重新考虑合离一事,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顿了顿,接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合离,已是再无可更改了。”

闻言,秋云先是一喜,可旋即想到姬姨太太的话,皱眉道:“那老爷是不是就......”

“没错。”知道她要说甚么,绿莺先肯定了,笑得有些苦涩,点头道:“老爷已经说了,侯府老夫人开始给他相看媳妇了,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冯府就要办喜事了。”

“不知将来新来的太太好不好,待人公不公正随不随和,可别是连旧太太都不如,那咱们可真是驱了虎又招来了狼。”秋云叹息。

绿莺有些烦闷,她将门扉开了条小缝,雪早已没下,可冬风刮进来时,仍旧夹裹着冰凉凉的雪花,扑到脸上,脑子也仿佛清亮了些。

酒菜有食盒保护着,倒不怕凉,可看着更漏,已然等了许久都不见冯元家来。绿莺坐在桌旁,不禁然生了些不好的感觉。

她心有些慌,像悬在半空,半晌都落不到底,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对身旁之人打发道:“春巧,你去前院书房看看,老爷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春巧点点头,哦了一声,飞一般小跑,转眼就没了影儿。

冯元可能是衙署事忙,才耽搁了回家,毕竟这赶上年底了,朝廷各部总要定些来年计划。或是与同僚好友酒桌应酬?绿莺忍不住找着各种理由安慰自己,可仍止不住地无措,她搓着手,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下去,心中忐忑之余,还有着莫名的惧怕。

要说冯元再是性子冷然寡淡,必要应酬也是会参加的,可哪里有过这么晚归家的时候。眼瞅着戌时都要过去了,从下衙到这时,总共两个多时辰,甚么酒喝不完,甚么宴吃不完?若平时绿莺可能也不会多想,可这是特殊时候,昨儿刚大打出手,他心里存着气,也许对她也失了喜爱,多了厌恶,保不齐一气之下,就去了那销魂窟耍乐,这可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想到这里,她越加后悔起来,一朝冲动,若被外头女子钻了空子,得生生哭死。到时候冯元若弃她而移情到别人身上,让她情何以堪!

也不知是不是胡思乱想,总之绿莺这时候是控制不住地要往坏了想。秋云看她脸色极是难看,赶紧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不舒坦?”

绿莺在屋中走走停停,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会气恼自己,一会安抚自己,心脏像被绞了根绳子,忽松忽紧,别提多难熬了。既盼着春巧回来,又怕她回来带的是坏消息。此时她是多么希望正如她所想,冯元早就在书房了,可能在坐着看书,可能在喝茶,也可能早已就寝。

正如坐针毡呢,院子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应该是春巧回来了。绿莺脸色复杂地站起身,随着门一开一阖,春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眼前。只是,那脸色绝称不上好,简直有些生气了。

“老爷回来了么?”

春巧往屋里走,绿莺也迎了过来,可才走了两步,便生生止步,在离着春巧有半丈远处停了下来,她骇怕。表情也有些防备,她紧紧盯着春巧的脸,骇怕又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

“回来干甚么,外头多好啊!”春巧脸气得通红,跺脚说着泄愤话:“那些小妖精可不最得爷们喜欢么,世上就没一个好男人,没想到老爷也这样!”

骂着骂着,她揉着眼圈,突然哽咽了,替姨娘不平,也是替自己不平,世界上根本就没好人,全是好色之徒,这辈子她不嫁人啦!

“甚么乱七八糟的,你好好说。”秋云一头雾水,以为春巧是为了昨儿的事儿才迁怒,可当看见煞白了脸的姨娘,她忽然就狐疑了:“到底怎么了这是,书房有没有人,老爷回来了没?”

“根本就没回来。我一问人,才知道老爷今早就交代了会晚归,说是跟舅爷去......香月楼了。”呸,春巧跺脚啐了口,提那地儿都脏了嘴。

秋云春巧常在外头走动,自然知道香月楼是个甚么去处,绿莺虽处于宅门中,可从前也是在外头讨过营生的,便也对这香艳之所的牌匾不陌生。最坏的念头,应验了,冯元果然去寻了温柔乡。晚归?大概是一夜都不会回来了罢。

相识以来,夜不归宿,绿莺头一回经历,也许这只是别人家爷们的一个正常举动,却犹如一柄大锤,狠狠地朝她的心窝子砸来,血肉四溅。他现在在做甚么,是不是也像往常对自己一样地在对别的女子?温柔还是粗鲁,寡言还是多语,也是不知餍足么?

才这么想了一瞬,她就觉得眼泪倒流,哗哗往肚子里咽,喉头哽得喘不上气。这时候甚么样的劝慰都显苍白,秋云春巧默默地立在一旁,拧过来一块湿巾。

戌时过了,一日的繁华早已尘埃落定,万籁俱静,绿莺坐在妆台前,支手拆着发束,朝正挑灯芯的秋云吩咐道:“铺床罢,该歇了。”

她想熄灯上床了,这里太过明亮,她要在黑暗中好好想想,想想一切,想想将来。

这时,春巧忽然嘘了一声,她竖起耳朵一听,旋即破涕为笑:“好像老爷回来了,肯定还是觉得我家姨娘好看,将那些庸脂俗粉全比下去了。”

还真的,确实一阵铿锵脚步声缓缓往正房靠近。绿莺心中失落虽还没被填空,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就说嘛,他自来是不去那些地方的,去了也可能是推不过去的应酬,跟着一起喝两杯酒水罢了。喝花酒她虽不喜,但也比眠花宿柳要强,不过以后得把喝花酒这恶习慢慢让他戒了。

冯元转眼进屋,随意扫了眼绿莺,便刷地落座在床沿。在外头一冷,酒意散了些,这一进屋,被热气一蒸,颧骨又泛上来红。也不知他喝了多少,绿莺怕他难受,连忙让人打水,人也朝

他凑了过去。本以为经过昨日一事,冷不丁一面对他会尴尬的,可这时候哪还顾得上。

要先给他脱靴,然后将官服换成寝衣,再给他擦脸,再让人去煮碗醒酒汤罢。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绿莺想得美好。刚才还如受重创,此时的心情竟有些雀跃了。他还是他,他也只有她,峰回路转,穿暖花开,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忽然,她僵住了。表情凝住,脸上的笑之前有多明媚,此时就有多生硬。鼻息间全是别人的味道,香粉,艳且浓,她却只觉冰和冷,从骨子里往外窜凉气,天灵盖都漏着风。

冯元瞧她一脸受打击的模样,知道这法子有用,能镇住她,不免心中得意。咫尺间又借着解扣的机会,不着痕迹地簌簌抖落了几下胸前襟,一阵刺鼻脂粉香扑鼻而来,绿莺眉间凝重,强忍着恶心。喝花酒而已,自然少不了女子作陪,沾上这些,免不了的,她不断开解自己。

“刚梳拢了个小丫头,倒是有些乏累了。”

说话间,冯元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暗自打量她神色,却见绿莺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惨白着一张小脸儿弯身干呕了起来。

冯元正要上前,忽然一定,冷不丁想到甚么。她月事已然迟了几日未来,再加上犯呕,难道是......

想到这里,他顿时喜形于色,甚么教训甚么敲打的,全抛到脑后,朝春巧秋云喝道:“还不去请大夫?”

两人正扶绿莺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抚胸口的,闻言一愣,春巧为难道:“可是......街上医馆这个时候都关门歇业了啊。”

“混账东西!”冯元急得皂靴咣咣跺地:“敲门砸门也得把人给我叫来,实在不行把侯府的大夫请来。”

第143章

春巧出门让下人去街上请大夫,冯元自己将寝鞋套好,一边语气有些严厉,指着绿莺:“快,别傻站着,好好坐下。mht.la [夜夜小说网]”

绿莺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望着冯元,见他已经开始在屋中来回胡乱踱步,不时搓手不时笑笑,喜不自禁的目光还偶尔朝她这里瞟一下,心内冷笑不已。真的怀孕了么?呵呵,怎么可能。今早葵水突然而至,虽晚了些,可总归是来了。眼瞅着春巧出门,她却没有提醒,就让冯元那么以为罢,先希望后失望,他难受了,她就觉得高兴。

只要一想到他做了甚么,她就从骨子里泛出一股说不清的恶心感,脏,真脏。对着咫尺外的那张脸,那副身躯,她从里到外地感到厌恶,连与他同处一室,此时都变得那么可怕。一切都不同了,之前发生那么多事,都能让她在万千犹豫中忍让,将那些化作烟云,可这件事,忍不了让不了,就是心中知道要退,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只要他近一步,她就会打哆嗦冒寒气。心好痛,以前可以是气是怨是愤是恨,夹杂着太多,总不会到顶。可此时此刻,只有痛,已到了顶点,心肉像被菜刀剁碎了,背后那座已经习惯去依靠的大山,你以为它会永远属于你,可在你没防备的时候,它已经自己走远了,去给别人靠了。被背叛的感觉,就像是锥子凿肉,任凭你怎么翻滚,痛还是如影随形。

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必然要发生,你总以为自己能接受,譬如冯元再娶。可这时候绿莺才知道,她以为自己的能接受,不过是事情还没有发生罢了。试想,当他梅开二度时,鞭炮轰鸣,府里到处是晕红一片,酒红灯笼处处洒满,当喜乐的宾客散去,他与别的女子手臂环绕脖颈相交喝着合卺酒,在儿臂般喜烛的照映下,他满满的柔情蜜意,新娘子全是无限娇羞,她还能够淡然处之么?

他用摸过别人的手,亲过别人的嘴,与别人最亲密过的身体,再来碰她,她受不了,比被屎糊了还接受不了。

正厅,绿莺老老实实坐着,默不作声地伸出手,两根指头搭在脉上。冯元立在几步远处,微哈了腰,不眨眼地盯着那白胡子老大夫。

那被从被窝挖起来的倒霉大夫,匆匆而来,不到一刻钟,又匆匆而去,把那张瞬间变难看的老爷脸狠狠抛在身后,深怕被迁怒找茬。绿莺像个瓷娃娃,不言不语不动,她没有神游天外,而是在想,今晚怎么把他支走,今后又怎么远离他。

大夫这趟本不必走,绿莺没怀上,春巧秋云两个都知道,可姨娘没开口,她们哪敢多嘴扫老爷兴。(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空气像被冻住了,她们胆怯地耸拉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老爷已经开始在外头梳笼人了,指不定多久就有了可心的新宠,姨娘本就不讨他欢心了,此时再怀不上孩子,岂不更快就要失宠?

冯元确实面色不善,脸像涂了一层煤灰似的,晦暗深沉。他身子动了一下,往她这边走来,绿莺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下,他在身旁的椅子落座,还好身边隔着一张八仙桌,那恶心的味道并没传过来,她无比庆幸着。冯元端起茶杯,饮了口,抿唇间一缕清润划过喉头,懊丧的脸缓和了些微。他因这事懊恼,算是有情可原。要说绿莺身子骨不算差,哪有无缘无故就要吐的道理呢,生下豆儿都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了。头胎是女,二胎合该轮到男了,本以为这儿子跑不了,谁知转眼成了一场空,哪能不让人丧气。看着绿莺的眼神自然也有些埋怨,这娘们,就知道跟他置气,肚子半点不争气,把劲儿使在正地方,儿子不早有了?

这厢他在这里憋屈地寻思着,绿莺那厢却一直垂着头,连个哄人的话都懒得给。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强模样,更让他气恼。要说冯元当初能看上绿莺,也是有原因的。内弟佟固一直受他恩惠,将来也少不了要靠他这个姐夫帮扶,不管是多年深厚的私交还是为将来打底,报答或是讨好,佟固都给他送过不少回女人,不过他都没要。有勾栏里的,他嫌自掉身价;也有清白人家的,他却不耐烦置外宅,抬家里又觉得乱,从前冯佟氏将府里搅得乌烟瘴气,好不容易清净两年,他还不想没事找事。

他本是这样打算的,冯安若能改邪归正,那他就好好教养扶持这个嫡长子。若掰不过来冯安那性子,那将来就买个良家妾回来生儿子。遇到绿莺实属意外,不知是他眼光太过挑剔还是心思本不在女色上,这辈子还少有让他觉得惊艳的女子,就算国宴时见到的后宫诸妃,也让人观之无味。可与她的初见,他就有些转不开眼了。倒是头一回见过这般女子,容貌姣好不说,关键肌肤剔透,不只肤白貌美,身条更是罕有。圆润饱满,比寻常人胖了许多,却恰到好处。就如同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子,让人忍不住去咬上一口,绝对满嘴汁水,回味流长。

在一起后,他也是极可心的,可决定让他跟她有个长远打算,还是因为她的性子。真实、自然,她不会挂着假笑去奉承他,让他很轻松。可饶是再不喜欢女子阿谀虚伪矫揉造作,也是希望对方能在一些时候哄一哄自己,起码在此时,绿莺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傻坐着,冯元就有些看不上眼了。能不能怀上,取决于她自己,这赌气的模样,好像是他不让她生似的。

“还不是因为你肚皮不争气,跟谁在这甩脸子呢?”冯元将茶杯往桌上一磕,不悦道。

绿莺缓缓抬头,看来他是忘了刚才说过的话了?哼,谁稀罕给他生孩子。那眼神太过尖锐,有着莫名敌意,让冯元一愣。过了会儿才琢磨过来,她这是怨怪上他了。刚才那事,又是大张旗鼓又是请大夫的,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儿的正事。

冯元懒洋洋地挑眉:“怎么,吃味儿了?逢场作戏而已,又不是要纳进家来。不过将来可说不好。”言外之意是看她的表现。

她又想吐了,只要一听到他说话,一看到他的人,绿莺就忍不住泛呕,浑身都开始不舒服。眼睛痒痒的,想哭却不舍得流泪,她不要为这个人渣哭。她不会再在意他,不会再嫉妒,不想再看他一眼,她与他,再也不想有瓜葛。“你把全天下女子都收入囊中才好,也不用跟我说一句,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你这是甚么态度,浑说甚么,又是跟谁置气呢!”冯元佯作虎脸状。

在她看来是决绝的话,冯元却只当她在跟自己置气。可笑的是,他竟还没发觉出她即将心死,还在暗中满意这法子是多么立竿见影。平日甚会读心的人,此时也难免如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将事情越搞越砸,将女人心越伤越重。想用一些手段威胁她,将她牢牢握在手心,可这哪里适合用在内柔外刚的女子身上呢,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你不乐意,爷也不屑用强,自然去找别人。呵,你昨儿在我面前自比勾栏女,将自己说得是多么低下,不就是觉得你比那里的女人强么?”冯元看着她,不屑地摇了摇头:“可爷告诉你,你还真不如人家放得开,温柔小意得很,可比你会伺候人。再说,人家可是黄花闺女,爷还就告诉你,那里更是不缺干净的,爷要是想,夜夜都能做新郎。你有甚么?跟个铁疙瘩似的,就会作就会闹,一点不知道懂事儿。爷最后跟你说一次,再不收敛些,爷就将外头那个收进府里,到时候可别跟爷哭!”

他将一嘴瞎话说得愈加顺畅,完了后,想了想,又添了句:“人家还比你小几岁呢,却比你懂事多了。到时候就让她安顿在这玲珑院,你们两个平日多多相处,你也向她多学着些。”

绿莺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娘还在呢,与爹一同在集市谋营生,冰糖葫芦摊子红红火火。当时是新朝伊始,捐税少,每月盈余充足,日子过得还好。夏天有凉棚防晒,冬天有稻草垛子在脚下隔凉,别人家孩子还在光屁股打闹,她就已经能将铜板数到上千了。后来娘得病死了,爹再娶后,她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然后被卖给路过大同府的刘太太。依稀记得,在得知被亲爹卖的消息后,她在难过之余,也生了丝微弱的欣喜。在家的日子苦不堪言,洗衣挑水,炒菜蒸饭,虽没多余闲暇,可也希望偷偷能扫两眼书,却都被后娘给卖了,娘留给她的遗物,一本都没保住。这样地狱的日子,若是能到一户新的人家,即便是做丫鬟,那也是强不少的。

没想到刘太太真正的算盘是让她嫁给那个瘫儿子,以为刘家是天堂,没想到是彻底进了火坑。那时才发觉,似乎还是原来老家的日子好。从刘家到了冯府,以为终于日子能好过些了,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不是。若能选,她希望时光能倒流,她还是刘家被奴役的小丫鬟。没有遇见佟固,也没有与冯元瓜葛一场。若不是那该死的朱员外,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如今也不会受尽屈辱。没有朱员外,刘少爷也没死,谁说日子就一定难呢?一个病相公,不会欺负她,不会背叛她,不会羞辱她,就是累些苦些,身体疲累也比心里被鞭笞要好过得多。

冯元要将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与她一起摆在玲珑院,韩信□□之辱也不过如此了,他可真是绝情啊。还说甚么呢,还有甚么值得留恋的呢,绿莺心灰意冷。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日后能安分守己,不能说的不说,不该你做的不去做,爷自然亏待不了你。晚了,歇了罢。”

冯元望着绿莺的脑瓜顶,见她低垂着头安静乖巧,似是听进去了,心道这番震慑之法果然好用。大功告成后,硬起的心肠也软了下来,再看她又是满眼怜爱了,念及刚才关于子嗣的那场空欢喜,自然而然有了生儿子的打算。今晚月明星稀,没准是个天时地利的好日子呢,争取一举夺魁。

绿莺被他扯着往床上带,慌乱间满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这人怎么能如此不要脸,刚说完那些话,就要与她这般,他难道不该觉得尴尬心虚么?刚打完人,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凑上去嘻嘻哈哈说笑,这样无耻的人,世间少有。

“老爷能龙马精神夜御二女,我却只能扫你的兴了,刚才大夫没说的是,我已来葵水。”见他听了虽有失望之意,却也没多说甚么,随即他正要开口,绿莺却不给他说话机会,即便甚么也不做,就是与他同榻而眠,她也是极不乐意的:“我去豆儿房里睡,以免弄脏老爷。”

直到她离开,冯元才悻悻地躺了下来。这时才后知后觉,她自从昨儿开始,就一直跟他说话我我的,半点不谦卑了,他却一直没听出来、摇摇头,这可不行,再听一听就习惯了,明儿可得好好将她数落纠正一番。

可当他第二天归家时,却发现绿莺已经不在了。

144.第144章

人去屋空,别说绿莺,就是豆儿连带春巧秋云,都没了踪影。[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www.lwxs520. com冯元呆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登时脸色发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哗啦啦将桌上杯碗全部扫落在地。她惯用的被子、茶盏,日常的衣裳、首饰、妆奁,都被带走了。很明显,她不是携女带仆逛大街去,这是又闹离家出走。去了哪里,他大致也能猜到。

“老爷莫气,小心身子。”双荚立在一边答着话,见他抖得如筛糠,就要上前去抚他胸口。

冯元隔开她的手,冷着脸道:“接着说。”

“......李姨娘晌午走时说要去南门大街的宅子,还说不想再回来了,说望老爷成全。”

他沉默不语,双荚看着他,这个心疼,恨不得两拳头捶死李氏。真是,老爷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扫帚星。越想越愤怒,她恨地哆嗦着嘴,气冲冲替他抱屈:“她这是干嘛啊,威胁老爷是怎么的,这是计算着要老爷亲自去哄啊?那李氏也忒没轻没重了,惹完老爷就拍屁股走人,这么不知本分,冯府哪是她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跟走城门似的。”

冯元忽然抬起头,看向她,双荚发觉他目光不善,顿时有些讷讷,她下意识摸了摸脸,疑惑道:“奴、奴婢脸脏了么?”

“你是甚么啊?”他语气古怪,歪头眯着眼慢悠悠问她。

“啊?”双荚眨眨眼。

“你算个甚么东西,‘李氏’也是你叫的?姨娘是你能数落的?仗着主子捧你了些,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老夫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将她伺候得好,可你再反过来压人,不就成了东郭先生救的那条恩将仇报的狼了?”

双荚怔了怔,连忙跪地,垂着头脸色惨白。想她一直在侯府是个红人般的存在,与绵芽分侍老夫人左右,平日连侯爷都高看两眼,长这么大,就没被人这么谩骂过。一直被高高在上捧着,她虽是丫鬟,可在侯府,她就只须给老夫人捶捶腿捏捏膀子端杯茶,自从来了这倒霉的玲珑院,彻底沦为了粗使丫鬟,又是洗衣裳又是抬水又是扫地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她也被养成了一股傲劲儿,否则也不会都十八了还不嫁,那些腰板都直不起来的小厮管家的,她可看不上,唯有二老爷冯元,铁骨铮铮的男儿,才是最值得女子托付的。

被心上人数落了,她怎能不委屈。她与李氏比,差甚么了,性子、脾气、身条,她也是极拿得出手的,老爷怎么就中了那李氏的毒了?她身体康健,屁股也圆,也能生孩子,他干嘛就非瞧不上她呢?

冯元此时越加瞧不上她那番作态,以前觉得是个稳妥的,此时一看,跟那些搔首弄姿妄图攀高枝儿的小丫鬟,也没甚么不同,不过是脊背端得直些,姿态提得高些罢了。“爷问你,她走时你怎么不拦着,主子不懂事你一个丫鬟也该不懂事?她要是去死,你是不是也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

越这么想,他仿佛就越生气,也知道她拦了也不一定能拦得住,但此时此刻,她撞枪口上,他自然将闷气撒在她身上了。

“奴婢......奴婢明明是老爷......”双荚抬起头,红着眼眶委屈地欲言又止。

她可真呕死了,老爷怎么还真将她当李氏的丫鬟了,她可是老夫人送给他,太太亲自接过来的,就差他点个头就给开脸的通房大丫头,可不是甚么随随便便的粗使小丫鬟,她凭甚么去给李氏当甚么都管甚么都操心的老妈子啊。敢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的小妾,除了李氏全世界也再找不出一个来,还不都是他给宠的。她忍不住眼红,真是同人不同命。

冯元刷一下站起身,飞起一脚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上踢去,咚一声,一块掌心大的碎瓷贴地疾驰了几尺远,狠狠撞到墙脚。极大的作用力下,又磕碰成了若干小块,其中之一像长了翅膀,朝双荚飞来,转眼脸上就被划了道指甲大小的细痕。并不疼,初始她还没发现,只觉得右颊有些痒,抬手一抚,才知道是血淌下来,忽然眼泪就出来了。

“怎么,想提醒爷你那不入流的小心思?不用提醒,爷看也看得出来。以为她走了,你就能飞上枝头了?指不定有多盼着她能滚蛋罢?”冯元一撩衣摆坐下,翘着腿俯视着她,笑得讽刺。

他这番挖苦,双荚只顾摇头,不论想没想,她都不能承认。

冯元哪管她怎么想,他就是要迁怒,就是要撒气放火泄愤,谁让她赶在这个当口呢,谁让她嘴欠呢,不拿她当靶子还拿谁呢。看着她,他越加厌恶烦闷,挥挥手,打发她道:“你回侯府罢,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李姨娘的事,你不许多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老爷这么绝情,双荚确没料到,饶是如何伤心,如何怕他,也不肯甘心这么打退堂鼓,此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身边正好缺个解语花。故而,她不死心,仍旧想垂死挣扎一番:“无缘无故就回去了,老爷让奴婢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呢?”

“随便你怎么说,说爷看不上你打你了,说你不会来事儿挨主子罚了,甚么都行,你双荚还须要别人教?”她那道行,太浅,冯元一眼看明白。

双荚被他堵得上不去下不来,事情也到这份儿上,她也没脸再赖在这了,只是......

“两府同气连枝,李姨娘不见了,这么大的事,就算奴婢守口如瓶,难保侯爷老夫人就不会知道,指不定三两日就传过去了呢。”

这话确实,她果然心思缜密。冯元点点头:“别的不用你操心,是谁多嘴我自能查,可要让我发现是你欠嘴贱舌,爷知道你心气儿高,你也不用再在侯府屈居人下了,香月楼肯定能好好捧一捧你的。”

双荚在玲珑院待了好些时日,看得多听得多知道得多,冯元这是提前将话说绝了,以防她将一些**之事透漏给老夫人。这下也算一劳永逸,双荚再是不服,也不敢去背后使坏。她失落离开,觉得心里空空的,以为飞到天上后,星星近在咫尺,没想到伸手一抓,不过是泡影。

德冒对着她的背影摇头唏嘘,多好的姑娘啊,可比那李丧门强太多了,利索、大方、独立,甚么都会为老爷着想。反观那个呢,说话黏糊糊的,一看就不本分,小心眼儿、记仇、好妒,怪精怪精的,整个狐狸精转世。老爷也是被她勾得五迷三道,就知道追着她尾巴傻跑。哎,造孽啊......

不过还好,李丧门夹着尾巴跑回南门,府里可要清净些时日了。德冒望着天,不敢奢望她大发慈悲永远留在那里,可老天保佑至少让她晚点回来罢,阿弥陀佛。

“德冒,你带人去把她抓回来。”

“......是。”德冒纠结着脸答应,心道佛祖一点也不慈悲。眼珠子偷摸轱辘轱辘,心怀恶意道:“爷,若是李姨娘死活不跟咱们回来,能......绑不?”

“能,怎么不能,不仅要绑,还得给我狠狠地绑,五花大绑,好好杀杀她的威风。”德冒的话简直说到冯元心坎上了,一想到她跟个粽子似的,蔫巴巴出现在他面前,可怜兮兮的样儿,他就忍不住暗爽。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小心些,别惊动外人,闹得人尽皆知。”

还得绑人,还得不出声,这可不是土匪抢人,能堵嘴能敲棍子的,半个主子啊,得拿捏着,哎,难度大啊。德冒点头去了。

冯元趁这个功夫思绪如游龙,想了很多。罚是肯定得罚,怎么罚。骂,她没脸不长记性。打,她还手。关?不痛不痒的,徒涨她气焰。要不饿她两顿?不让她吃饭,把她饿抽抽了,自然知道饭香了,今后再惹事,就再饿。还有南门宅子,明儿就给卖了,看她将来还能往哪跑。

德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见他一个人进屋,冯元站起身往他身后看去,隔着门能看见外头影影绰绰,忙问他:“回来了?还犟着脾气不肯进来?在院子里冻着呢?”

“没有,小的无能。”德冒懊丧地耸拉着脑袋,腮帮子直抽抽,又气又愧又没面子。

冯元实在接受不了这个说法,要说德冒,若是放在战场上,绝对是个好手,能抵上个将军了,今儿却连个弱女子都搞不定?知道他不敢耍自己,可冯元还是忍不住推开他,自己推了门去看。就见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人,全是灰衣灰裤的家丁打扮,一眼就能瞅到头,哪有红妆隐藏其中?这是真没回来啊。

“怎么回事,可别告诉我天黑你分不清东南西北,去北门给爷接人了。”冯元忍着气,回头冷冷盯着德冒。

“回爷,小的没迷路。是李姨娘她......她压根就不给咱开门呐。咱们是门也敲了,将老爷找她的话也传进去了,可她就是不让人开门。小的本来想撞门的,可老爷吩咐不能闹大,所以就寻思爬墙。”德冒噤噤着鼻子,一张国字脸生生挤成了苦瓜,就快要淌苦水儿了。

他指了指院里一个被人扶着的下人,跟冯元带了些抱怨:“阿兴头一个翻的,刚跳到院里,还没等接应咱们呢,就被院子里几个埋伏的丫鬟拿大扫帚噼里啪啦劈头盖脸一顿揍,之后被抬着从角门里给扔了出来。咱们......咱们怕动静大吵醒邻居,就回来了。”

145.第 145 章

绿莺是晌午来的南门。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家具上遮盖的厚布被掀开,一眼望去,仍是熟悉。门口摆着的面盆架子,东面的架子床,北面窗下案子上的长颈花瓶,西处空出来一块地方,原来放的是妆台。

一年多未曾踏足,正房摆设位置没变,却难免有股腐朽阴凉的气息,炭火摆了一圈,烤了几个时辰才好。原来用顺手的家什物件,早搬到了冯府,绿莺立在屋子当中,望着那张光秃秃的架子床,列了张单子支使小厮去采买一应物事。

春巧看她这架势,越看越不对劲,凑过去扯着她衣袖期期艾艾问:“姨娘啊,还真去买啊,咱们不就是气一气老爷么?”

“谁跟你说是来置气的,我就打算在这里常住了。”绿莺随口回了一句。她正兀自感慨着,原来饶了一圈,她又回来了。当初千般不想进府,奈何身怀有孕又碍于冯元强势,兀自在那局中转了一年半,像是一场梦。要不是此时隐晦的潮气和眼前简陋的布置,她还以为自己从没离开过。

春巧听了顿时傻眼,看了眼秋云,成了苦瓜脸:“啊?奴婢还以为姨娘是闹着玩的呢,整了半天是玩真的啊,那、那老爷不得打死咱俩啊......”

“你担心啥,打不打都有姨娘在呢,她还能不护着咱们?”

秋云并不担心,她觉得不管姨娘来真的来假的,她都赞成。那日虽不知姨娘与老爷争端是甚么,可那胖头肿脸的模样,膝盖一片青,一看就是受了大委屈的,又是药敷又是冰敷又是鸡蛋滚的,好不容易才消了肿。能把女人打成这样,这老爷心得有多狠,姨娘要再跟他待在一处,将来指不定哪天就被活活打死了呢。

春巧动了动嘴,偷眼看了眼绿莺,心道姨娘护是肯定会护咱们,可就怕姨娘自身都难保。

“咦,姑娘,你怎么来了,是来小住的?”一道活泼的嗓音从外头飘进来,门扉被她阖得叮咚作响。

绿莺登时笑了,回过头,俏皮道:“我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高兴得很。”冬儿点头如捣蒜,嘴巴已经咧到了耳后根。她还是那副性子,叽叽喳喳,心思简单。

“甚么姑娘,该称呼姨娘啦。”秋云对她道。

“呀,这是咱家二姑娘罢?”一眼扫见秋云抱在怀里的豆儿,蹬蹬蹬奔过去,歪着头,好奇地盯着豆儿瞧,跟瞧甚么西洋景似的。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豆儿呢,越看越爱,冰雪般的一个小人儿,头上一左一右梳着两个苞苞髻,浅红色发带伶伶俐俐地缠着,看起来跟天上的童女似的。

她忍不住伸手往豆儿脸上摸去,白嫩嫩肉呼呼,豆儿觉得痒了,咯咯咯笑着往后躲,主仆几人闲话了些家常,屋里霎时热闹一片。冬儿喜滋滋地对绿莺夸赞:“小主子生得真好,跟仙女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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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莺笑而不语。她看着豆儿,笑容却有些苦涩。冯家她待不下去了,再不走她觉得自己会死,会难受死,可真出来后,她得偿所愿,可女儿呢?没人出面,将来怎么说人家?她算看明白了,不管丈夫再优秀,女子也不一定过得快活。她也好,冯佟氏也罢,谁也没赢,世上就没有能赢的女人,这注定是场无法论输赢的战役,而执棋者永远是男人。她有些不希望豆儿嫁人了,与自己伴在一处,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多好。可这个想法也只存在了那么一瞬,她不可能永远陪着女儿,她可能会早死,会生病。若真耽误了豆儿一辈子,她没准会恨死自己这个亲娘了。

如今她与女儿一起脱离冯家,女儿将来嫁人不好嫁,可若不带豆儿出来呢?绿莺不禁想了又想,仍是觉得舍不得,也不放心。将来不管如何,眼前自己走了,豆儿的日子绝不会好。只要母女两个在一处,起码眼前的日子会好,将来没准也能搏上一搏。

打家具的叮叮当当,丫鬟收拾得乒乒乓乓,豆儿小身子整个窝在正厅硕大的圈椅里,听动静听得兴高采烈。不过听了一会就腻了,不时扭下身子,脑袋也成了博浪鼓,左看看右瞅瞅。忽然她窜下地,奔到身边坐着的绿莺身前,两手一够,像猴子似的往上攀爬,绿莺听她哼哼唧唧地急躁,满面笑意地托了下她的小屁股,她顺势就蹭地窜上来,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姨娘的脖子。

“爹呢?这里不好,姨娘咱们为甚么要来这里啊?真的要在这里住么?爹爹甚么时候来?”

豆儿奶声奶气的话,却让绿莺笑意滞在脸上。她用脸蹭了蹭女儿,一下下抚着女儿的头,轻声道:“爹爹不会来,有姨娘陪你不好么?豆儿为何说这里不好,是嫌里头的声儿太吵了?明儿就好了,今儿在装家具呢。”

“爹爹为甚么来不了,他也觉得这里不好?”豆儿垂下头,噘起了嘴,玩着手指头声音渐渐低落:“我也不喜欢这里,床不好看,屋子也不好看,兰花也没有,也没池子没锦鲤,碗也不好看,菜也没家里好吃。呜呜呜,豆儿想回家,姨娘,豆儿要回家,豆儿要爹爹......”

说到最后,豆儿已经脸红气喘眼泪哗哗,哭得一抽一噎,负气似的往下挣扎,想挣脱开姨娘回家去找爹爹。

绿莺狠狠扣住她,脸色有些发沉。这里跟冯府相比,是简陋脏乱,没有名贵花种鱼种,没有银碗,没有大厨,没有豆儿的镶金小床,屋子也没有她原来的大,可这里有她娘啊。

她握住豆儿纤小的肩膀,严肃道:“你要是想回去,我就送你回去,你甚么都能有,但就是没有姨娘了。你选罢。”

姨娘脸色冷得吓人,豆儿有些骇怕地看着她,摇摇头,扯着她的手往外头拖:“姨娘跟我一起回去。”

她的小力气能有多少,绿莺仍旧扎在原地。她低下头,望着只及她腿根的高的女儿,生硬着一张脸,一字一顿:“没有,没有姨娘,我不会回去,你听懂了么?”

“那爹爹会来这里么,我还想要爹爹。”豆儿委屈地抬起头,怯怯问她。

“他不会,他只能待在原来的家,姨娘也只能待在这。你要是回去了,可以跟你爹在一处,但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我,你要是留在这,可能永远见不到你爹,你想要哪个?”绿莺拉她回来,坐下后,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豆儿瘪着脸,哇一声哭出来,坐在她怀里紧紧揪着她前襟:“我要姨娘,也要爹,我都要,呜呜......”

绿莺忽然有些烦躁,抓着她的胳膊使劲儿晃了下,气道:“我说过了,只能要一个,你是听不懂话么?”

豆儿的哭声顺着她的力道抖了一瞬,接着越加哭嚎起来,嘴里不住嚷着要回家。见她要滑落到地上,绿莺连忙将她往上挪了挪,豆儿忽然手脚拍打踢踏起来,闭着眼哭个不停,肉呼呼的小巴掌胡乱挥舞,叭叭几下拍在绿莺脸上。她霎时一阵来气,将豆儿一双胳膊固在身体两侧,将整个身子扳住,沉着脸喝道:“别哭了!再哭就不要你!”

哭声戛然而止,豆儿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

“姨娘这是干嘛呀,干嘛呀,二姑娘还小呢,你这么逼她干嘛?”春巧奔过来,一把抄起豆儿护在身后,离着一丈远防备地盯着她。

豆儿两只小手攥成拳头,边哭边揉眼眶,泪水不停地留却不敢再出声,躲在春巧后头,偶尔偷偷朝她瞥一眼,抽抽搭搭个不停。绿莺喉头有些哽,转身出了门。

十二月,正冷的时候,院子里种了梅花,白雪中透着几点红梅,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寒风将绿莺的发髻吹出了毛碎,顺着脖颈往领子里钻,不一会的功夫,脸又红又紧。眼泪还没出眶,就已经被凝成了霜。

秋云出了门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往嘴边凑着哈气,劝道:“姨娘进屋罢,你正来着月事呢,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绿莺仰头望天,灰蒙蒙的,日头要落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抚着冷硬的树皮,她轻声叹息:“有些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好快,有些时候却又觉得腻歪。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她怎么就不跟我一条心呢?自从冯佟氏那事,冯元他看过豆儿一眼没,抱过她一下么,他还有甚么资格当人家爹?豆儿她也是不知好赖人,谁待她好,她是半点也不清楚。”

“她还小呢,知道个啥,姨娘有话好好说,小孩子脾气大,万一恨上你了,非要回冯府......”

“那就让她回去,这样最好,她高兴,我也省心,反正她也不稀罕我这个娘。”说是这么说,可绿莺话落就抹起了眼泪,湿乎乎的脸被风一刮,像刀划。

“姨娘可别说气话了。”

秋云扶着她进了正厅,刚进了门,豆儿忽然撇开春巧,撒丫子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腿,抽泣着死也不放。绿莺登时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心中后悔不跌,刚才自己怎么就那么混,跟个孩子置甚么气呢?她蹲下去,母女两个抱成一团。

晚饭吃得有些晚,是几道素菜外加一只鸡,卖相不算差,但跟冯府比不了,豆儿却没再挑剔,被绿莺喂得正欢。她似是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更开心了些,两条小腿一荡一荡的,小小的嘴巴满是油花,连最不喜欢的韭菜都吃了两根。

“姨娘,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回原来那个家了。”

绿莺正夹着一截芹菜,豆儿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芹菜脱了手,她顿时如鲠在喉。望着豆儿小小的脑瓜顶,她柔肠百结。每当夜里散头发时,她就能看到豆儿后脑顶上的两个漩儿,这代表极聪明。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她真的无愧么?是不是她太自私了?只是不想自己受委屈,最终却是女儿受了委屈,她心中难过不已。

秋云打量她面色,攥着手纠结半晌,这才上前:“姨娘,其实......吴大人......他一直没娶妻。”

绿莺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春巧却忽然拽着秋云的手,噘嘴道:“姐姐你说甚么呀,他的事儿跟咱们有甚么关系,姨娘就算出来了,也是冯家的人,可绝对不能有别的想头。”真是的,秋云姐姐难道忘了么?当初老爷知道姨娘与那吴公子的事后,差点没一脚踢死她,更是将姨娘收拾得满脸血,可多亏没出人命,这时候想再没事惹事么?

秋云哪能不记得,第二天老爷还敲打过她。她也知道姨娘与吴大人再不可能了,可看见姨娘这么难过,她就忍不住想让姨娘知道:你不该这么懊丧,世上还有一个男人,能不计较不求回报地暗中爱恋着你,这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事啊,其实你的人生很美好,你得到了许多别人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奴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感叹姨娘与吴大人有缘无分罢了。他如今在翰林院,等学习三年后,就是七品了。若当初......姨娘也是官太太了,只叹命运弄人啊。”

“哈,才七品?他一个没人没路的,将来还能升多大官,咱们老爷如今就从三品了,根本没得比。”春巧没见过吴清,对他连面上交情都没有,此时深怕姨娘起歪念头,连忙打压。她可是还希望姨娘能回去的,外头野汉子哪凉快哪待着去。

“以后别提他了,收拾收拾睡罢。”

绿莺倒是没别的想法,这时再一想吴清,已然如同路人。

恰在这时,门房回禀说,主家老爷跟前的德冒来了,是来接姨娘回家的。

“不开!要是破门而入,就给我打出去。”绿莺正是烦躁的时候,竟又有讨嫌的了。

“好嘞。”冬儿是个听话又单纯的,没多想后果,甚至还隐隐有些跃跃欲试,哒哒哒跑到院角扛起大扫帚就守在了门旁。春巧没辙,也跟秋云跟了上去。绿莺哄豆儿睡觉去了。

如此,这就是德冒吃了闭门羹,阿兴被从角门扔出去的前因后果了。

翌日晌午,天空晴朗,无雪,南门又响起了敲门声,只不过这次温柔了些。

146.第 146 章

虽说人心隔肚皮,但以冯元资历,读心不难。[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可那是普通人,女人心可复杂多了,大抵女子们,总会想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让男人薅光脑袋上所有头发都想不透。绿莺是真心离开,可冯元只当她在置气,连德冒一行人碰了一鼻子灰,他也归结于她拿乔,希望自己亲自去请她,给她做面子,最好再抬顶小轿去恭迎在门外,让她风风光光回府。

她要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真是给她脸了,他绝不会惯着她,以为自己真是他祖宗呢?既然她自己不肯灰溜溜滚回来,让下人去接,却还倔哒哒的不回来,那就别回来了。他决定不在想她,先晾上几天,让她以为自己真不要她了,让她急一急慌一慌。到时候忍不住了,低三下四求着回来,看她以后还刁不刁?还敢不敢挠他打他跟他耍横威胁他了?

只是虽想得这般洒脱,夜里却难眠了。孤枕寒裘,心里也空落落的,颈下鸳鸯枕一对一双,并并齐齐靠在一处,她一只都没拿走。床铺依旧,摆件依旧,少的只是她的贴身物品,妆台上空荡荡。衣柜只余他的衣裳,登时显得大得吓人。跟她有关的都没了,就剩下一把绿绮名琴,这琴价值连城,想必她是怕磕了碰了才没拿走罢。

一夜辗转反侧,本决定心硬不再想她,可睡着的时候,梦里却全是这一路以来的磕磕绊绊。本是喜忧参半,可在梦里,喜的忧的好的坏的,统统都不赖,他是那么喜悦而满足。梦里的人大抵都要求低,只要她对他笑一笑,他就跟个哈巴狗似的哈哧哈哧流口水,他将她抱在怀里,就能傻乐上一整天,她亲他一下,他就蹬着腿遍地打滚。这一晚上梦做的,忒让人气愤。

冯元早起醒来后,坐在床上很是阴沉了许久。气得早膳都不吃了,挂着吊丧的脸去了光禄寺。

南门宅子。

青葱手指掐成兰花状,轻轻拈起一块铜板大小的胭脂糕,银牙细咬,橙色嘴唇那么一抿,风姿卓越。姬姨娘温柔启唇,话声倒是爽朗:“你多考虑考虑,我是不急。还有这珍珠粉,你要是用好了,着人再朝我要便是。”

这是第二回见了,对于她能找到这里,绿莺实在惊讶。按理说这姬姨娘既然之前拜托她劝和冯元,也定是在时刻关注着冯府,弄清自己从冯家到这南门,不算难事。可她惊讶的是,姬姨娘平白给她送珍珠粉就罢了,为何还与她商谈起了一同做买卖一事。自己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又不是出生于商户人家,姬姨娘为何偏偏挑中她呢?是希望她再尽力劝和而说的客套话,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

这别的目的当然是为财,绿莺不得不多想。(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从冯家出来时,金银首饰衣裳鞋袜,还有朱粉芳与玲珑阁的一应契约,她都搬了过来。这一关口,不是矫情的时候,她不能抛头露面,就算冯元不介意她如何,她也是没有傍身营生的,指望卖糖葫芦,豆儿得去喝西北风。可即便有两家铺子并一众家底,坐吃山空也不是长远之计,谁知道将来哪天冯家将来会不会突然有人过来把这些都收回去?

将钱放出去吃借利,一个女子没靠山没家人的,本儿都收不回来,也只能想别的赚钱营生了。这个时候,就得绝对小心,惯有人专打无依无靠孤儿寡母的主意,若真出个问题,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司都难打。

姬姨娘说,若绿莺想做甚么营生,无论哪行哪业,别的说不上,银钱她定能帮上一把,参股也好,借贷也罢,赚了按成去分,赔了就当倒霉,绝不追究讨要。绿莺不禁就诧异了,她不是沈万三,跟着他闭眼都有钱赚,她一个普通百姓,经济上甚么也不懂。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姬姨娘图甚么呢,她找谁找不到呢?

无论如何,绿莺与这姬姨娘都不熟,这水还是别淌了罢。“实不相瞒,妾身脱离冯家,也是身不由己,与老爷他也算是恩尽了,将来不敢奢望冯家能帮衬,故而日常嚼用也不知能坚持到几何,又哪有余力去当老板呢。就算节衣缩食去开个小铺子,外行人一个,说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了。”

绿莺自嘲道。最后这句却是实话了,她哪有本事开店呢。姬姨娘若真心想与她联盟开商号,那绝对是太过好笑,她可有自知之明,若卖了几天糖葫芦就能有那本事,那街市上炸臭豆腐卖鞋垫儿的都能去当皇商了。朱粉芳与玲珑阁生意红火,不过是冯元打的底子好,她只须坐享其成就行。

“其实说来惭愧,太太的事妾身没帮上一点忙,姨太太这礼,倒是受之有愧了。”

绿莺将桌上珍珠粉往姬姨娘那边推了推,既然交道不打算再打,小便宜她也不稀罕占。姬姨娘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注意到她手上动作,摇了摇头才说:“无妨,可能这就是她的命罢。原来就当是我强求,我们再不提这事了。不知你今日方便否,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

绿莺又哪好意思拒绝,如此,两人便相携出了门。

天气严寒,呵气成霜,两人各自捧着手炉,轿里还备了脚炉。饶是如此,下了轿子,也不想在外头待上片刻,脚一落地便往各式铺子里钻,就是姬姨娘,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逛了几家,绿莺挑了几块料子打算回去给豆儿做衣裳穿。接着乘着轿子又走了几步,姬姨娘看到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连忙喊停。

寒风像针似的往脖子里扎,绿莺缩着头,也没来得急看头上牌匾,只是觉得这门脸似乎有些熟悉。一口气冲进去,待迎过来的掌柜一开口,那笑得满脸大菊花的模样,不是于掌柜是谁?原来竟是来到自家铺子朱粉芳了。没想到这么巧,姬姨娘一听这是她的店,立马抬腿迈步,一脸跃跃欲试地相看了起来。

转了一圈,柜台里归类清楚,脂粉品相上乘,饶是这大冬天的,客源也不少。忽然,姬姨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脖子高那层架子上摸下个纸盒来。小指高的圆形盒子,上头涂着隔潮防水的蜡层,印画的图案是对镜梳妆的仕女图,瞧起来是美轮美奂。她素手将它托在掌心,越看越爱。只是待她旋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又将里头粉末捻了捻后,才有些憾然地叹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想买椟还珠了。

扫了眼屋内顾客,她拉着绿莺往后屋走去。将门帘子掩严实,姬姨娘将那盒子给绿莺看:“我没想到汴京还真有卖这玩意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家这珍珠粉,是假的。”

绿莺惊叫:“怎么可能!”

珍珠粉在汴京确是少有,因汴京不临海,亦没河也没江。再者珍珠粉这种极贵重的东西,本就没太广泛应用,就是内服外抹的养颜法,她也是听姬姨娘说才知道的。不管是新婚还是日常,世人只知道上妆用胡粉,估计鲜有人听过珍珠粉。朱粉芳她虽时有关注着账簿进出项,但具体所售明细,她却不知。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没听过的东西,自家竟有售。可这家店也是汴京城有名气的所在,怎么可能卖假货砸自家招牌呢?

“你闻闻。”姬姨娘拈起一撮粉末,凑到绿莺鼻下:“纯正的珍珠粉十成十都是珍珠,若是江河里产的,直接打磨就好,没有任何杂质。海里的咸珍珠却有核,得去核后才行。这两种珍珠粉都有着淡淡的腥气,少数带有天然温润的淡香气。若是次一些的珍珠粉,里头会掺着些杂七杂八,譬如贝壳粉、珍珠内核等等杂质。假的粉,可能是面粉,也可能是白石头磨的粉,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甚么东西磨的。”

绿莺伸手在盒子里头搓了下,不知里头是有沙子还是甚么,一点都不细腻,这要是抹脸上不是毁容么。“颜色倒挺纯的,只是闻着似乎香得过于刺鼻,手感也粗糙,姨太太可能看出这里头有甚么?”

姬姨娘笑了,朝她摇头:“颜色纯?不对。我最初发现它是假的,先看的就是颜色。判别这个就犹如医科里的望闻问切。人们总以为既然珍珠是亮白色,那么研磨成的粉末也是白色,其实真正的珍珠粉呈的是淡灰色。至于你这里头有甚么,我看不外乎那几样,面粉贝壳粉,且还放了香料。”

最后,知道她还有处理商铺的事情,姬姨娘便体贴地先告辞了。走时,她还不忘劝告绿莺:“胡粉你可以照卖不误,但我劝你自己还是不要用了。”

绿莺让掌柜不要再进珍珠粉的货,上架和库房里的,在她的监督下,一律销毁。忙出一身汗,她坐在小房里,春巧泡着茶,很是好奇地打听:“姨娘啊,胡粉真如姬姨娘所说,用着用着就成包黑炭啦?”

不管相不相信,总之姬姨娘的话,绿莺是放在心上了。理了理头发,她立起身,歪了歪头,朝春巧俏皮地眨眨眼,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去瞧瞧就知道了。走,去书坊。”

告别于掌柜,主仆二人往门口走去,春巧磨磨蹭蹭,在后头哼哼唧唧:“每次姨娘都要逛很久呢,都过了晌午了......”

噗嗤一声笑,绿莺好笑地回过头,亲热地刮了下春巧的脸皮:“好好好,先去填饱你的五脏庙,再去书中找黄金,这样行了罢?”

“使得,使得,姨娘最英明啦。”春巧点头如捣蒜,眯眼笑着。

下馆子点了几个菜,春巧吃得风风火火,见姨娘不怎么动筷,连忙问:“姨娘怎么不吃,是不好吃么?”

绿莺摇摇头,扯起笑劝她多吃。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以为自己不牵不挂,其实还是没做到,只盼日久成良药,助她早日遗忘那人。

饭毕,春巧吃得肚皮滚圆,末了还窃笑不已,竟很是贼兮兮地凑到绿莺耳朵边咬着:“姨娘啊,咱们回去可别说在外头吃饭了,就说晌午啥也没吃,天儿太冷了不饿。”

“为何?”绿莺忍笑装傻。

“嘿嘿嘿,奴婢怕秋云姐姐生奴婢气,奴婢吃着了她却没吃着。”

赏了她个爆栗子,绿莺道:“秋云才不像你那么馋呢。”

坐上轿,她吩咐小厮:“去最近的书坊。”

一炷香的功夫,轿子竟停在了静谦斋外。

147.第 147 章

绿莺抬起头,于寒风中望着那方牌匾。mht.la [棉花糖小说]当初在这门外与吴清相识,之后一番百转千回的患得患失,此时再重游故地,竟没了当初的柔肠寸断,只剩怅然。

坊中还是老样子,连坊主都没换。这家店,主营工术一类的书,间杂奇案言情诡谲话本。书架类目清晰,书也算好找。要查胡粉珍珠粉一类,她知道珍珠能入药,《本草纲目》里有记载,不过不记得书中有没有提及胡粉一物。她找到这本书,翻开瞅了眼,似是没看到关于胡粉的笔墨,将这本拿在手里,遂而又去看起别书。

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书脊,忽然一喜,找到本关于女子妆容的书。上头叙述倒是浅显易懂,教女子如何上妆卸妆补妆、黛石有哪些颜色、眉色与口脂颜色该如何搭配,白日要尽显端庄,夜里妆容该略带妩媚。这倒奇了,绿莺从来就寝前就梳洗,夜里没带过妆睡去。她带了点猎奇,不知不觉竟看了大半,直到翻到末页,竟还有段底白,说前文的那几套妆法,哪些会更讨男子欢心,哪些会让男子龙精虎猛。看到这句,她顿觉扫兴。以为是个绝代佳人所作绝学,引领女子风尚,看来不过是个专爱钻女人堆成天到晚研究女子胭脂的败类。

嫌恶地将这本朝原来的空格塞回去,她转过身,饶了一排架子,打眼扫向头顶。胡粉是上妆用的,连讲妆容的书里都没描述它的特性,再去找别的书类,犹如大海捞针。她扭过头,随口问了问坊主。书坊主人是个年过四旬的儒雅男子,蓄着美髯。此时正端端正正席地而坐,边品茶香边卷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绿莺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那人竟头也不抬,只轻飘飘说了句:“《天工开物》(五金篇),左手五排五行第七本。”

她呆愣着道了谢,到了他指点的那架中抽出这书,翻到五金篇,果然有胡粉的描述。时候不早,认识的字不多,春巧勉强看了几本就不爱费心思了,催着她回去。绿莺便想着回家再细看,将手中《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叠到一起,打算去结账。也没瞅见身边有人,忽然回身,竟跟人撞到了一处,书也散脱了手,噼啪掉到地上。

绿莺啊了一声,那人本要作缉赔礼,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身板僵硬,喉头滚动不停。待两人目光交接,他才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眼睛却是熠熠生辉,显然是极欣喜的样子。他像被摄了魂似的,怔怔地望着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绿莺。”

这个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渡过多少荆棘,淌过多少河流,才到了这里。场景太过熟悉,竟让绿莺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对面茶馆,二楼雅座。

绿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浑浑噩噩地跟他来了,她与他还有甚么好说,还有甚么好见呢,本已断得干净,何必再生牵连。可望着他那双带着隐隐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馆子里人不多,二人的出现没有引起甚么注意。(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冬天饮壶黑茶,最是驱寒保暖,橙黄明亮的茶身,像块剔透鲜明的琥珀。入口咂舌间,便是回甘无穷,可吴清却怎么品都是苦涩,这哪里是黑茶,倒像是黄连泡的水。

若在从前,绝对是四目相对,脉脉不得语。可此时,一个垂头,一个看杯子,相坐无言,倒有些惨淡了。

他想看她,想好好看看她,她的脸可曾老去,她的皮肤可曾发皱,可接着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稽,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可能老,她还是那么得明艳动人。短短两年,他竟感觉过了半生。

“喝些茶暖暖胃罢。”她一直静悄悄的,像座雕像,吴清抬起头看她,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茶。她终于动了,伸出手探向茶杯。他便趁势去打量她,目光贪婪,带着两年的绝望和将来漫无边际的无望。脸儿比从前丰润,气色也好多了,眉宇间比却从前沉静成熟。容貌更盛,性子却没了从前的俏皮。当年一个圆子便能让她笑如银铃、眼儿弯弯似月牙,现在连与他相见,竟也没让她起太大波澜,他忽而有些惨然。是为人母的变化,还是本性没变,只是在他面前才冷淡寡言?

绿莺觉得心酸酸的,像是掐碎了一整串未熟的青葡萄。她端起茶碗,热气蒸腾,茶香余韵,水顺着嘴唇流往喉管,最后滋润到心肺。直到嘴巴里重新干涸,才朝他望去,像个老友般轻启唇瓣:“好几不见了,你......还好么?”说到底,不管尴尬到如何程度,见到他,始终都是让她高兴的。

吴清一直望着她,目光像紧紧跟住母亲的幼鸟,一刻不敢错过地粘在她脸上,见她喝茶了,知道她解渴了、暖和了,他便欣慰。可还没等愉悦多久,就听见她开口了。

好久不见,你好么?

“难道你我,就只沦落到说客套话的地步了?”他声音发涩。是多年不见的儿时同窗,还是久未谋面的至交好友,才会说这些?她是他一生的挚爱啊!考场凶险,褪了几层皮,每当累得受不了想放弃时,他就会想她。想给她过好日子,想一辈子对她好,只要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该坚持,也最终走到了金銮殿。可还没等他开始金銮殿的面君之试,却忽然等到了她的不告而别,她也借由春巧的口,告知了她的身份。因这身份,他与她,注定相隔天壤。牛郎织女尚且每年七夕相见,他与她,与天人永隔还有何区别。

“听春巧说,你......还未娶妻......”这话她本不该问,既尴尬又无情,更加失礼。可她不得不问,也不得不与他说清楚。只要一想到自己早已变心,他却还固执地信守承诺,更打算为了她一辈子不娶,她便羞惭得无以复加,深深觉得此时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子,是那么得可怜。

吴清却不想谈这些:“他对你好么?”

绿莺垂下头,顿了下才点头:“好。我已给他生下个女儿,他也甚是疼爱。”旋即抬头接着说道:“当初的相遇,可能只是老天爷下的一步错棋,后来他老人家拨乱反正了,咱们各归各位。我已有了好得不能更好的归宿,你也该早些看开才是。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千金贵女高雅雍容,倒是与你的才气更相匹配,跟她们一比,我倒真成了根草了。吴夫人前半生命运多舛,你也该早让她抱上金孙才是。”

“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吴清已然收了笑,干巴巴道。说完也不再看她,只兀自低头望着杯中茶,似是生了闷气。

他态度这般,绿莺怎么能不明白,知他不爱听,可又有甚么法子。沉默片刻,觉得也没甚么再可说的,她起身告辞。

吴清看她脸色发白,心便软了些,再一想到这一分别不知何日再有相见机会,连忙起身,弯腰作缉红着脸羞愧道:“对不住,你别气我,方才是我不好,你可莫要气坏了身子,否则我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绿莺摇摇头,叹息一声:“我不怪,我怎么会怪,是我负了你,该我说对不住你才是。”

“不不不,你没错,能遇见你,是我吴清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吴清连忙胡乱摆着手。

“这两年,我在翰林院不能经常归家,多亏你让秋云过来帮衬着,我娘的病才养得那般快。可总这般,我怕到时候让人知道,会坏了你名节,今后就莫要再让她来了。还有,如今我马上要入编修一职,到时候正式领俸禄了,当初赴考的一百两银子,连本带利,我便能彻底还你了。”

这事绿莺早忘了,她知朝廷俸禄不多,他到时候一个七品官多久能攒下百两,便说不用还了。他竟不肯,她知劝不住,便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与他作别后下楼。

旋木楼梯传来她的脚步声,吴清只盼着慢些,再慢些,即便不说甚么话,能与她在一幢房子里共同呼吸,也是好的。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他像疯了似的,一下子冲到窗边,一把推开,寒风中,只来得急看见她弯腰钻进小轿时的一截脊背。随着轿子远去,这一幕竟与记忆中桐花小巷的那幕重合――

他大着胆子轻轻抓起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那以后日日吃我家的圆子好不好?你放心,我知你家富贵,我必好好温书,待出人头地了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绿莺一怔,呆呆地望着他。须臾,终狠了狠心一跺脚,再不看他希冀的目光,撇开他手往门外跑去。

一句隐隐约约的“不好!”顺着风传入他耳中,望着晃晃悠悠渐行渐远的轿子,他先是失落一阵,后似想到甚么,摇摇头笑着阖上了大门。

那时他还道自己孟浪,觉得人家姑娘是害羞,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与他不可能了......

积雪成冰,路上打滑,轿子摇晃,春巧扶着绿莺手臂,缩头缩脑好奇问着:“姨娘,原来这位大人就是当初那个吴公子啊?”

“怎么?”绿莺见她眼冒星星,话里有话,遂挑眉道。

“嘿嘿,奴婢怎么说姨娘当初跟鬼迷心窍了似的,不怕得罪老爷也要去与他相会,原来竟是个这么俊的人儿,怪不得呢!”春巧煞有其事地分析:“也不赖姨娘心不稳,老爷跟这个,绝对没法比,咱们老爷都生白头发啦,可人家吴大人正是风华正茂油头粉面的大好年纪,与姨娘正相配呢。”

“呵呵,以后教你识字不仅得把意思告诉给你,还得告诉你该怎么运用,褒的贬的你全胡用一通。”

绿莺无奈摇头。春巧注意力却不在这咬文嚼字上头,她接着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其实长相再好也没用,他还是不如老爷有本事。就跟咱们女子似的,再美,也没个好出身重要。他明年才七品,猴年马月才能赶上咱们老爷。等他赶上老爷了,老爷早都不知道升到几品了,永远都甩他一条街。”

有些骄傲地对比完,春巧忽然又生了些可惜劲儿:“不过呢,这吴大人的性子,可比老爷好多啦。温温吞吞的,对姨娘也是温和有加,哪像老爷,总跟个炮仗似的,说炸就炸。这不,一下子就把咱们炸到南门啦,要是吴大人,总不会这么狠心的。”

“你又知道了!”绿莺食指戳她额头:“是好是坏都在你说,这日子仿佛不是过的,都在你嘴说的似的,那么容易呢!有些东西哪是靠说就能说得清的呢。”

主仆两个一路逗闷子回了南门,与吴清的一场纠结相见而产生的悲凉心绪,经过这热闹的一路,也仿佛淡了些。家门口下了轿,气氛却与往日不同了些,想到甚么,绿莺忽然生了些忐忑。果然,门房低头哈腰,讷讷告诉她:“主家老爷来了,小的本来......本来想遵照姨娘......但老爷他......”

点点头,绿莺不意外。昨儿德冒来过,被她驱走,她便猜着冯元迟早会亲自走一遭的,却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出门,稳妥起见,她背着姬姨娘交代下人,若冯元来,也不能开门,出了事,她兜着。可她也知道,冯元又岂是几个下人就能拦得住、敢拦得住的。

深吸了几个来回,这场仗,即便再是惧怕,她也仍得去打。坚定地迈着步子,转眼到了门前,一掌推开,她满面肃然地走了进去。厅中那人穿着孔雀补官服,头顶乌纱帽被端正摆在旁边八仙桌上。即便是坐着,整个人也从里到外透着威严,似山一样巍峨。明明早早便来了,官服却不换下,是想给她下马威?

“回来了?听秋云说,与姬姨娘出去了?买甚么了?冻没冻着?”

一见她进门,冯元便眼睛一亮,腾一下起身朝她迎过来,嘴里连珠炮一样关怀着,煞是亲切。方才院中几步路,绿莺想了几个场景。想到她一进门,他会不会一杯子砸过来,或是一巴掌挥过来,再或是迎头来根绳子捆她,想了百般,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这般作态。

他到底打甚么主意?

148.第 148 章

绿莺脊背僵直,有些防备地看着他。(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就见他仿佛从未与她有过隔阂,立在她身前寸余,用手背探着她的脸颊:“这么冰?”于是,另一只手也抬了上来,用两手的掌心捂着她的脸。目中所及的丫鬟都避了开去,绵绵情意流淌在两人之间。

粗粝、温暖,绿莺也只不过陶醉了瞬间,旋即想到他在外头的风流作为,登时熟悉的恶心感又一次袭来。她退了一步,直接开门见山:“你来到底要做甚么?”

见她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说的话也硬邦邦,冯元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他尽量让自己笑得心平气和,拉着她走到桌旁坐下,最后还破天荒地亲自给她斟了杯茶。这杯茶被他推出去后,就像被遗忘的旧物似的,冷落地摆在一旁,她连嘴都没沾。都这么做小伏低了,她却还是端着姿态,凛然不可侵犯地用冷傲对着他。

他忍了忍,才和颜悦色地对她道:“我都亲自来了,也该回府了罢?”

绿莺总算明白了,他这是硬的不行,打算来软的了。那他可打错了算盘,在这件事上,她是软硬不吃。遂摇头:“我不会回去,念在我服侍你一场,你就放了我罢。”

放了她?当我冯府是龙潭虎穴么,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冯元脸上有些变色:“豆儿呢,你让她跟你在外头受苦,被人指指点点着长大成人?”

绿莺垂下眼帘,默默想了一会后,似是下了决心,抬头对他道:“你带她走罢,过几年记事了,别告诉她曾有过我这么个生母。”

砰的一声,冯元一掌拍在桌上,倏然起身指着她鼻子吼道:“李绿莺,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你还是人么?还有心么?”

手腕摇晃,一根指头哆哆嗦嗦指着她,似要穿过一层皮,直接戳到心肺去,显然他已经极是生气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绿莺也不遑多让,脸色不比他好哪去:“我有心没心,不劳你费心!”

见他要气抽了,她撇过头不看他。冯元居高临下,看了半晌她那仿佛写满了倔强二字的脑瓜顶,想到此行目的,顿觉方才太过冲动。他吐纳了几个来回,翩然落座。

“我知道你气甚么,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那么对你,定会温柔,也会顾及你,可好?”他笑着承诺,满眼认真之色。

听了这话,绿莺先是一愣,紧跟着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甚么事了,她脸一红,又羞又气。凶叨叨瞪着他,却没脸去接这话。然后就听他接着说:“还有之前那个劳什子梳笼姑娘,全是莫须有,我喝多了瞎讲逗你的。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我内弟佟固。我若撒一句谎,就让我仕途尽断。”

怕她不信,冯元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若还记得,那晚我还要与你亲热呢,要是真在外头野过,哪还有多余心思应付你?”

那日,她以身带葵水推拒了他,细细一想,他说的倒不似有假。再说,他还真没必要去哄骗她,绿莺心里已经信了。只要一想到他还是干干净净的,即便此时寒冬腊月,她也觉得身上暖和和的。冯元不动声色地将她所有表情看在眼里,知道她动摇了,连忙趁热打铁:“都还没用晚膳呢,这里简陋,不如现在就回府?”

他已经跃跃欲试地站起来了,扫了眼四周,日常东西一会搬着,大件不急用的明儿再说。还有宝贝闺女,一直屋里睡着,这两日见不着爹爹还不知怎么哭呢,回府后他定要好好抱抱她哄哄她才是,最近事情太多,倒是冷落闺女了。

“那老爷还要娶妻么?”

冯元正在美好展望着,不防绿莺忽然说话,他下意识点头:“自然要娶的。”

“呵,果然。”绿莺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语气厌弃极了:“我不回去,你请回罢。”

冯元烦躁地闭了闭眼,坐回去无奈地望着她:“又怎么了,作甚么妖,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绿莺直直对着他的眼睛,神色坚决:“你若承诺不再娶,我就跟你回去,否则我们就断。”她决定将话说得更白写,即便会惹人诟病:“我希望你只有我一个,不能再有别人,行不行?”

冯元直起肩膀,朝她那边欠着身,语气凌厉,像只受惊的大公鸡:“你疯了么,还是病了?中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甚么?简直荒谬至极!”他试图用难听话羞辱话浇灭她脑中的无稽念头,他从没想到,她对他竟有这么强的独占欲,她的嫉妒心让他大吃一惊。

他的激烈,仿佛并不能影响到她,绿莺眉眼平淡,注视他的目光确是那么执着:“我就问你,到底答不答应?”

“不可能。”想都不用想,冯元猛地摇头,“我又不是穷地娶不上,家里后院琐事也得......”

“这些不用跟我说了。”绿莺毫不留情地将他后话截断,已经给过彼此机会,尽管结果不尽人意,却也在她意料之中。世间女子千千万,她不知在天涯海角处,是不是也有和她一样敢于执着追求的女子,尽管不被世人所容。但别说冯元了,就以她平生所见,都没碰到过第二个,可能这就是天生反骨罢,她也没法子。“既然过不到一块去,就散罢。你以后也别来找我,若要看豆儿,提前派人来知会我,我出门避开后你再来。你要坚持带豆儿回去,我不拦着,你放心,我也不会去做偷偷摸摸与她相见的事。还有,你要是能给我一纸放妾书,就最好了。”

见他面色越来越黑,像是在打甚么主意,她翘着嘴角嗤笑:“怎么,还想动手?”

冯元有些心虚,还有些下不来台。其实他是想岔了。绿莺的意思是他又想像头几天在书房似的,啪啪给她大嘴巴子让她服软,而他琢磨的却是不想废话了,说甚么她也是油盐不进,干脆直接绑回去。他擅长以德服人,像个专抢花姑娘的山大王似的,手段到底不入流,被她这么明晃晃得看不起,他自觉被将了一军,也就不好再动手了。

不知他是在忍气还是不屑,总之嘴角倾斜到一边,满脸嘲讽之色。就见他环顾厅内所有角落,语气有挑衅有威胁:“你当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你的,闹到如今这般,我若收回去......你还坚持那蠢念头?”

他也就这点本事了,真让人瞧不起。绿莺呵了一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小丑:“随你的便,我就算讨饭也讨不到你冯府大门。”

好生噎死人的本事,冯元差点没嘎一下抽过去:“好,好,真有志气!我们走着瞧!”

撂完狠话,他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一拂袖,气势汹汹阔步出了南门,门让他甩得梆梆响。

这一路吃了一肚子凉风回了府。真是娘了个蛋,出师未捷,自己先被气了个仰八叉。进门后,又贱皮子似的如往常一样去了玲珑院,不过他可不是去缅怀旧情的。进了正房,蹭蹭两步走到床边,照着柱子就是咣咣两脚,末了还不解恨,一眼扫见床头那双鸳鸯枕,拳头一出,又觉不舍,改路朝褥子砸去,闷响声声。

这娘们是白眼狼转世么,他对她已经够忍让了,真是冤家!昨儿还下决心晾她一晾,可就这么短短两日没见,就觉烧心烧肝地疼,想她想得心痛,简直匪夷所思,这才决定先举降旗。他对她有眷恋,不假,可世上女子多如牛毛,怎么就非绕着她转了?大抵人人都有各自的执念罢,而他的执念,就是她。

他对她包容,她却对他残忍。不让他娶妻?就如同穿鞋不穿袜,进茅厕不带草纸一样,搁谁那也说不过去,他又怎么能答应呢?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夫一妾,夫是他,妾是她,没有妻,没有别人,日子温馨祥和,白发苍苍,相携到老。醒来后,他竟觉得其实这样也不赖,可若侯爷老夫人将来会生微词......那将来就再说罢,眼前先把那倔娘们哄回来才是正经。

说回刚才。

冯元离开后,春巧从帘子后头钻出来,凑到绿莺身边,噘嘴瞪眼地表达不满。

绿莺不搭理她,转而端起之前冯元给她斟的那杯茶。凉了,她仍是小口啜饮。春巧嘴巴都噘酸了,忍不住扭到她身前,盯着她质问道:“姨娘啊,你刚才是说气话罢,其实你没打算不要二姑娘罢?”

“嗯,是气话。”绿莺连犹疑都没,嘁哩喀喳答得干脆,春巧反而有点吃不准了。被她直勾勾的眼光盯得瘆人,绿莺好笑地摇头,“好罢,确实不是气话。”

还没等春巧发急,她便又接着说:“不是气话,也不是心里话,不过是试探他罢了。我总要知道他的想法,将来会不会趁我出门时,来抱走豆儿。”

“那......老爷会么?还有,他若真将这些值钱东西收回去,连吃穿嚼用都不给咱留,咱们该怎么办啊?”刚才真是剑拔弩张,姨娘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怕将老爷逼急了,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呢,春巧真真后怕。

绿莺摇头。事事再是多么不顺,起码有一点值得欣慰,他还是那么心软,从来都是干打雷,少有下雨时候。想必将来即便她孤身一人,也不至于过得太差。

149.第 149 章

早起,绿莺撑起一件小衣裳坐在床沿,苦等豆儿钻出被窝。(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太冷了,还是里头暖和,豆儿严严实实缩在被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瓜顶,被姨娘催得紧了,她就蹬两下小短腿撒娇,哼哼唧唧不成句子。昨晚与姨娘一块睡的,真香啊,姨娘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她像抱了团棉花糖。不像爹爹,手也糙,脸也扎,眼珠子一瞪就大。小孩子记性好,忘性也大,豆儿早就将爹爹对她的好忘到脑后,想到姨娘说的,以后再没爹爹了,她忽然就觉得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话说要是在原来,她可是从来都没机会跟香香姨娘一块睡的呢。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起床需要下很大决心,但只要套上一件衣裳,也就不感觉那么冷了。绿莺下手干脆,将棉被掀起一小截,两手进去里面一捞,掐住豆儿腋下,一提溜,瞬间豆儿就像只鲤鱼越出水面了。套上夹袄的袖,系扣,棉裤往上提......扎头发、涂面脂......这一个早晨,跟打仗似的,为了弥补女儿,绿莺凡事亲力亲为,竟不知伺候个孩子,原来这么累。多亏就豆儿一个,再多俩,可是要她命了。

穿的没变,吃的却比冯府逊色多了,坐吃山空,钱得精打细算着花。从前早饭一般是这样:鸡肉粥或猪肉粥,配酱瓜或素炒虾仁,外加几小碟什锦,如豆豉、芹菜、熏牛肉或丸子,主食时而豆沙馒头,时而新蒸糕点。如今呢,菜粥、昨晚剩下的陈花卷、咸鸭蛋、糖蒜、为豆儿加炒的莴苣。鸭蛋糖蒜都是南门灶下之前就腌好的,本是下人吃的,如今倒成了主子的口粮。

于是,豆儿又开始不高兴了,吵着要吃虾吃丸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小孩子又懂甚么呢,她不认识钱,不知道日子的难易,只知道从前爱吃的都不见了,换成一堆不是甜就是咸的奇怪东西,当然不喜欢。可你跟一个一岁多的秩儿诉苦、讲难、说节俭的道理,那也太过残忍了些,绿莺不忍心。

晌午饭自然得丰盛些,再节省也不能一天三顿都寒酸。豆儿一看有肉肉了,倒是不闹了,一听姨娘说吃完可以出去踩雪玩,更是不用人喂,自己举着小筷子哼哧哼哧往嘴里扒饭。冯府的雪永远高不过鞋底,只要下过雪,下人立马清扫。而南门不一样,下人本就少,又没主子在,平时便想打个雪仗堆个雪人的,倒也不去特意清理。此时院子里的雪已经及到脚腕处深,豆儿踩过,再往上拔脚,回头一看,一串蜿蜒小脚印跟在她的身后,像只尾巴,她顿时眉开眼笑,咯咯捂嘴乐个不停。mht.la [棉花糖小说]忽然发现姨娘立在石阶上看她,她越加咧开粉嘟嘟的小嘴,颊边梨涡生动得耀眼。

红彤彤的小棉袄,绿油油的灯笼裤,两只苞苞髻俏生生顶在脑袋瓜上,脸儿被雪映的,仿佛比雪更白,细细的小眉头清秀温润,青缈犹如远山,她像个遗落凡间的小仙子,在雪地上跑啊,蹦啊,笑啊,笑声清清灵灵的,穿过繁华,越过糟杂,像根定海神针般稳稳当当扎在绿莺心底,她感到宁静、安稳,一切都值得,她就是要让豆儿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冬儿摩拳擦掌,撺掇那粉雕玉琢的娃娃:“小主子,不如咱们堆雪人罢?”

豆儿哪曾亲自动过手,从来都只看过别人堆好的,说起来今天踩雪,还是头一遭呢。她有些玩疯了,跺脚拍手喝彩:“好呀好呀,堆雪人,豆儿要堆,堆胖嘟嘟的大雪人。”

冬儿一溜烟跑去灶房,切来一堆蔬果,又领着豆儿去团雪。豆儿撅着小屁股,两只小短腿啪嗒啪嗒一顿捣腾,像个球一样,从这头滚到那头。一大一小两个雪团一叠,贴上茄子皮当眼睛,鱼尾当耳朵,山药作鼻子,红萝卜皮当嘴唇,大功告成,豆儿却不满意,她俯身搓了把地上黄土,往雪人脸上抹去。

这绝对是败笔,一个白胖白胖娇娇憨憨的雪姑娘,转眼成了一脸乌漆墨黑的乞丐,冬儿有些闷闷不乐:“小主子,她这脸也太黑了,都不好看了......”

豆儿眼睛亮亮的,指着雪人脆声告诉她:“好看,这是我爹!”

小孩子火力旺,此时绿莺早被冻进了屋。她生在大同府,冬天不算严寒,而汴京的冬,彻骨、刁钻,似是能冷进人的骨头缝里,从前卖冰糖葫芦习惯了也能受得住,后来锦衣玉食了两年多,没成想竟又变回了原来的畏寒体质。就在门外站了这么一会儿,手指头就肿了,鼻涕下来了,脸皮也开始发痒。

春巧用温水给她敷着手脸,忽然提到昨儿来造访的姬姨太太:“姨娘啊,奴婢就是不明白,她到底图甚么呢,干嘛非要跟你合伙做买卖,她那样滑不溜丢的性子,如今又得势,还愁没人上赶着巴结?”

绿莺也想不通,若她还在冯府,姬姨娘跟她打交道还有情可原,如今自己一个没靠山没能耐的小妇人,姬姨娘这么凑近乎是为何呢?想不通就不想了,左右防着点就是了。这么一提,就又想到了吴清,以及他说的话。秋云一直去吴家帮衬照顾吴母,这事她不知,虽说是为她好的举动,可如今吴清前途平坦,倒不宜在此事上给他招黑。

偏头望过去,秋云正侧坐在床上缝着一床被子,低垂着头,眉眼安静。当初自己与吴清断,因着担忧吴母,便使秋云去过几回,之后为了断得彻底,就再没过问,也没让她去登门过。没想到她竟坚持至今,一直默默做着,却从没找自己邀过功,实在难得。

绿莺笑着朝她招手,秋云见了,忙将针扎在被面醒目处,这才迎面走过来。

“昨儿在街上遇到吴公子,这才知道你一直代我去探望吴家婶子。”秋云一怔,绿莺拉她坐在旁边绣墩,握住她的手拍了怕,点头感激道:“难为你了,一直替我奔劳。”

秋云笑了,摇着头:“姨娘这是折煞奴婢了,并不算奔劳,都是奴婢乐意的。”

绿莺心内更加点头,当初身边春巧、夏荷、秋云、冬儿四个丫鬟,唯觉秋云最是稳妥。后来因为进了冯家,只带了春巧秋云两个,经年累月一对比,她还是更信任秋云些,也因此引得春巧偶尔顿足埋怨过她两回“姨娘偏心眼儿”。此时一想想,她的眼光自来没错。

“我知道你是怕我又对他起心思,这才瞒着我的。”绿莺笑着说:“不过以后倒是不用再去了,身份特殊,该避的嫌咱还是得注意。”

秋云顿了下,才笑着应是,转身又回去做活。

绿莺想起甚么,咦了声,四处环顾一圈,连忙问着春巧:“昨儿咱们买的那两本书,怎么没瞧见,放哪了?”

春巧先是蒙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昨儿老爷忽然来寻姨娘,她便与旁人一起避了开,正巧手里捧着书,就直接去了书房。待她从书房小心翼翼将书捧来,绿莺先翻起了《本草纲目》。幼时曾读过此书,她记得珍珠能入药。果然,上说:珍珠味咸,甘寒无毒,镇心点目。涂面,令人润泽好颜色,除面斑。止泄。

嘴里咀嚼了番,放下这本,又去翻了另一本《天工开物》,其五金篇里有云:凡造胡粉,每铅百斤,熔化......擦妇人颊,能使本色转青。

“......如果妇女经常用它来粉饰脸颊,涂多了就会使脸色变青。”绿莺一句句解释给春巧听,心道原来姬姨娘说得竟半分不差,只是珍珠粉的,今后倒没机会用了,实在烧钱。更可况汴京城里连她的朱粉芳都是假货,还去哪里买真品呢。姬姨娘说她的粉是在老家收的,浙江诸暨,内穿钱塘江,渔业繁荣。她送自己的那罐,巴掌大的盒子,就需要整整五两银子,相当于布衣人家三口人四五个月的嚼用了,更别说还需要浙江到汴京这一路的车马人力上的花费。

“姨娘啊,为何胡粉擦脸,越擦就会越黑呢?”春巧好奇地问道。

“我哪知道啊,书上没写。”绿莺又往后翻了翻,可惜前人并没解惑。她看了看春巧,又招呼秋云:“把我的脂粉丢了罢,不能再用了,你们要不也别再用了。”

“可是......”春巧瘪着嘴,摸了摸脸:“奴婢擦了粉,就觉得细腻多了,否则就坑坑洼洼的。”

绿莺摇摇头:“总归不是甚么好东西。”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冯元那晚说走着瞧,这“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好瞧”。总这么惦记着,心悬着,倒还真不如立马将手段使出来,给她来个痛快。不过除了这个,日子过得算相当惬意,短短两天时间,豆儿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吃食,很少有挑嘴的时候了。

就说那奇奇怪怪的咸鸭蛋,都不用绿莺上手,豆儿自己将那圆咕隆咚的鸭蛋啪地往桌上一磕,皮剥了,只要拿筷子往那白白蛋清上一捅,油就滋一下往外滚了,十分有趣。还有那糖蒜,衣裳穿得极多,扒了一层又一层,好不容易看到瓣儿了,那瓣儿还穿了不少衣裳呢,又是扒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没皮可扒了,露出最里头的小蒜仁儿,豆儿才珍珍重重将它放在嘴里,一脸珍惜享受地品尝酸甜脆爽。如此,为豆儿穿衣已经不是难事了,人家自己醒了就开始嚷着要起床穿衣,因为急着要去捅鸭蛋扒糖蒜。

除夕这日,傍晚时分,灯笼、春联、年画、祭品都已就位,南门宅子喜气洋洋,绿莺让大家白天晌午觉多睡了两个时辰,就等着夜里一起守岁呢。鸡鸭鱼肉都已剥皮剖完,饺子也包好,就等她一声令下就开始开灶。

正是一片热闹间,忽然来了顶冯府的轿子接她,将众人惊了个大马哈。冯元没来,领头的也不是德冒,而是冯管家身旁一个得力小厮。

150.第 150 章

绿莺可不会自以为是地以为冯元会为她妥协,知道这些人绝对来者不善,本来不打算给他们好脸色,可实在没法伸手去打笑脸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们是既没破门而入,又没在外头张牙舞爪,反而一行粗壮大汉,斯斯文文敲起门来,动作跟喂了迷魂药的小猫咪似的。门房在她授意下开了门,那领头的小厮是个二十五六年纪的,瞧着行事稳妥,乞求单独见她。

这还整的跟细作接头似的,绿莺倒要瞧瞧冯元耍甚么把戏,用哪种法子跟她“走着瞧”。她忽然神丝一动,竟生了个荒诞猜测:莫不是他让下人来告诉她,说他得了急病,快要死了,让她回家看他最后一眼,进而再一举扣留她?哼,她撇撇嘴,想用这种馊主意蒙她,那他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就算他说自己被皇上炸成虾片儿了,她也不会上当!

那人进了正厅,绿莺挥退多余下人,为避嫌,留了春巧秋云在一旁。她憋着气,还没等那小厮开口,先瞪着他:“他让你给我传话?”

“正是。”小厮低头哈腰,脸上挂着笑,恭敬回道:“老爷让小的转告姨娘,他不会再娶了......”

看看,就说她料得不错,绿莺气急,虎视眈眈朝他挑眉,恶狠狠打断他:“是不是他病了?要入土了?”

绿莺的荒唐猜测,在那小厮没进来时,就已经跟春巧秋云抱怨过了。秋云此时倒没甚么波动,春巧就忍不了了,脸臊得跟紫茄子似的,她觉得丢脸死了,前面要有个茅厕,她估计自己没准真会一头扎进粪坑里。她家姨娘是话本看多了么?甚么王爷为一女子遣散所有侍妾,甚么富家子弟因父母反对而携爱侣远走天涯,那都是骗傻子的好么,她家老爷是朝廷从三品大员啊,会为了个小姨娘咒自己快点死?

小厮却是一愣,有些浑身发冷,心道这李姨娘果然是精怪转世的,竟说得不差分毫。不过......他一双乱眉皱成包子,为难地直搓手:“姨娘英明,千真万确是病了,可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躺着说了几句胡话而已,刚才喝了药已经好多了。现在府里乱糟糟一片,老爷他去了钱府,让小的来迎你回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天色不早,姨娘看......是不是就动身了?”

这甚么跟甚么啊,绿莺疑惑地皱眉:“他病了还出门?去钱府做甚么,哪个钱家,是大姑爷那个钱家?”

“太太没出门,喝完药睡过去了,是老爷去钱府了,姨娘说得不错,就是钱大姑爷家那个魏国公府。”小厮耐心重复。

绿莺脑瓜转了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冯佟氏病了,那么刚才她问的“他病了”,小厮其实当成了“她病了”,一场乌龙。这么说府里是出事了,“出了何事,他去魏国公府做甚么?是大姑奶奶怎么了么?”能让冯佟氏病的事,肯定不小,她倒是极担心冯娴。

小厮吭吭哧哧了半晌,似是极难以启齿,这话让他一个下人说,真是尴尬:“咳......那个......大姑奶奶她......被、被休回家了......”

“怎么会!”绿莺神色大变,腾地站起身,往那人近了一步,声音有些急切:“为何,是出了甚么事么?”

那小厮也说不太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大姑奶奶与婆婆对骂了一场,好像还动了手,最后以“无后、忤逆不孝”为由给休了。

“姨娘,咱们快些回罢,老爷可能都在家等着了,晚了小的没法跟他交代啊......”小厮搓着手,一脸苦相乞求她。

绿莺惦记冯娴一事,点点头,吩咐收拾东西。春巧哗一下就高兴开了,哼着曲儿开始忙活,秋云有些迟疑,凑到绿莺耳边:“是不是收拾得太早了,难道姨娘不是就回去看看么,不还得回来么,老爷说不娶了,可能也是随口哄人的......”

“不是,他不是哄人。”绿莺摇头,想了想,告诉她:“他不会合离了。”见秋云不解,她解释:“女儿刚被休,已经够丢人的了,再闹休妻,他岂不彻底成了汴京笑料,几张脸都不够丢的。”

“可是......将来呢?说不准风声过去了,他还会休妻再娶。”秋云犹是不放心。

“那就将来再说。”冯娴被休一事,于女子来说,已经是破天的大事了。跟她一比,自己这些都成了小事,顾不上了。

古有西晋美男子卫阶被看死,今有名声不好女子被唾死。对女子来说,一个是黄花闺女被辱,一个是妇人被休弃,都是极难堪的事。背后嚼舌根的,当面扔臭鸡蛋烂菜叶的,脸面就是门面,几百人的唾沫都能活活淹死你。冯娴的身份高贵,到不至于这般,但也一辈子抬不起头了,就怕她性子好强,会生寻短见的念头。

一个时辰后,已收拾妥当,一行人打道回府。

而此时冯元正坐在魏国公府待客正厅内,头顶“心平如水”匾,却是满腔窝囊气。他来了,魏国公夫妻二人却以病为由避而不见,让他彻底吃了个软钉子。既然他作为父辈登门,理应亲家公亲家母出来相见,让他跟女婿一个后辈面对面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还让他一个当岳丈的去求做女婿的?

还有对面这个钱逊,从江南期满回来,立了功升了官,脊梁也硬了不少,对他这个以往一直尊崇有加的岳父,倒再也不是鞠躬哈腰了。曾经跟他在一处时,钱逊何时敢轻狂落座,此时呢,屁股跟绑了秤砣似的,坐得这个稳当,果然是翅膀硬了。

八仙桌上一应滋补品,又是燕窝又是人参,全是他提来的,也算是给钱夫人压惊了。他看了眼钱逊,低头叹息一声:“老夫人身子还好?其实我倒是想亲自去探望一番,贤婿看......”

“哦,不瞒世叔说,母亲她受了极大刺激,今儿一直睡睡醒醒的,总觉不安生,噩梦频频。”钱逊顿了下,似是往冯元那里看了眼,才道:“其实她老人家也是,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再纠结甚么呢,徒添烦恼。”

这话说的,显然意有所指,还一口一个世叔世叔地叫,显然是划清界限了。冯元从来了,就不停被啪啪打脸,老的打完小的打,老脸都要被拍飞了。人家面上眼里都希望你说完话赶紧滚蛋,下人都不时投来冷眼,你却还在那凑近乎贤婿贤婿地叫唤,这一辈子头一遭,臊得脸都没边儿了。可还有甚么法子呢,除了忍,似乎也没好办法了。饶是他看不上冯娴,那也是他亲闺女,哪能就这么看着她一辈子毁了。

冯娴自食恶果,误吃了绝育药,再没生养机会。这事她只告诉过冯佟氏,冯元从来不知。可他根本不用知道,她与钱逊成亲多年,就出了一个女娃纯儿,近年又与丈夫多有龃龉,钱逊去江南赴任,任凭她苦求都不带她,还不就是生不出儿子的毛病?肚皮贫瘠,被以“无后”为由给撵回娘家,将来还怎么给说亲?谁会要个生不出孩子的?

冯元笑得无介怀,打算以情动之:“其实毓婷的性子我也知道,但你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了解她没坏心眼,不过是脾气暴了些许。她误惹老夫人生气,你打她骂她都行,怎么就非到了休妻不可的地步了?”

钱逊主意已定,岂是轻易动摇的,他笑容冷淡:“敢指着婆婆鼻子骂,还动手打的,晚辈生平未见,这样的媳妇钱家消受不起。世叔若有心,不防对她好好教导,不然她这样的性子,就算再嫁,也讨不到半分好。”

忠言逆耳,即便难听些,他也算说了句善意的心里话,可这话必然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地打脸,冯元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他退让到底线:“确实是,都是她不懂事,也是我没教好。要不你看这样,你要是不耐烦见到她,就让她去别庄独居,可好?”

见冯元都有些低声下气了,钱逊这才叹息一声,眉眼放松,态度有些和软。怎么说也是一直仰慕的前辈,当初更是帮了他许多,为了个不争气的女儿,今儿也算吃够了苦头。钱逊往身旁冯元那侧欠了欠身,没了刚才的生硬和敌意,语气真诚:“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与她矛盾积压太深,已然无回转余地,再强行绑在一处......说句让人惶恐的话,我之前差点都动了手刃她的念头。未免将来两家老人各自凄惨,还是就这么散了罢。”

说完,他起身,俯下腰板,朝冯元行了个大礼:“小婿在这里最后再叫一声岳父大人,多谢你以往照顾,望你今后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冯元僵着一张脸,问他:“那纯儿呢?你家就这么不管了?”

钱逊行完礼,落座后默了半会,才表情淡然着慢慢道:“纯儿自来和她亲,跟亲娘一处,倒也合适。”

冯元哈地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冷冷撇下一句告辞,旋身往钱府大门行去。

151.第 151 章

冯娴回了娘家,住的还是从前闺房芝兰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让秋云顾着豆儿吃了点糕饼,绿莺也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的家什,马不停蹄去看冯娴。

芝兰院院如其名,栽满了芷草和兰草,饶是冰天雪窖,依然有那白芷和寒兰竞相开放,摆动妖娆舞姿,沁香扑鼻。屋内暖意融融,冯娴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棋子,却半晌不落下。纯儿仔仔细细琢磨目下棋格中路径,见她不动,脆声催她:“娘,到你了。”

真是无趣死了,大冬天的不是下棋就是睡觉,冯娴烦躁地一把将棋盘拨乱,不耐烦地朝女儿挥手:“去去去,自己找地方玩去罢,别烦我了。”

纯儿本还高兴着,闻言失了笑,讷讷着垂了头,声若蚊呐:“娘不陪纯儿玩了么?”

冯娴就看不上她这个样,木讷懦弱的,跟自己一点不像,真是厌烦死了。将丫鬟雪莲叫来,冯娴指着纯儿对她道:“带她去玩,她不是最爱去花圃么,去罢。”

绿莺一进门,就看见纯儿耸拉着脑袋往后头走,她喊了声,纯儿似乎没听见,像个木偶似的跟在雪莲身后。春巧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姨娘啊,你觉不觉得,纯儿小小姐脑子似乎不太灵光?”

“不许胡说。”绿莺轻斥了她一声,不过心内却觉得这纯儿确实不大对劲。春巧噘了嘴,有些不服气,一样一样给她数着:“虽说两年没怎么见过,可当初咱们可清清楚楚跟她相处过一段日子呢。要说四岁,也该懂事了,你看她当初,见了人也不吱声,一不注意就往脏地方钻,沾的浑身都是泥巴。如今六岁了,也没见长进。你再看咱家二姑娘,才一岁多,去玩也可在意衣裳了,脏手脏脸也不弄脏衣裳,也爱说话,多招人稀罕嘞。”

“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小孩子玩,哪还有不弄脏衣裳的,咱们豆儿那是臭美。”

一听春巧这么说,绿莺倒是心思一动,转了脚尖,没进屋,而是跟在最后也去了花圃。

拨开柳梢,视线还算清晰,就见纯儿让雪莲等在边上,她则情绪低落地朝花丛中走去,直到离得足够远了,才停下来。[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除了零星几株,大多成了枯叶,这里说是小花圃,可被雪一压,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纯儿就蹲在这空地上,回头朝雪莲那处望了一眼,见她似乎看不见这边,这才两手往旁边扒着雪,呼哧呼哧地甚是灵活,哪能看出平日的驽钝。直到露出青黄色的泥土来,她才放下手,眼儿微眯轻轻笑了下,侧身一沉,动作极快地就这么轱辘一下,便打了个滚。紧跟着一个翻身,她干脆利落地爬了起来,见自己浑身枯草脏雪,似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抬脚往雪莲那跑,主仆两人回了屋。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对纯儿的异常举动,绿莺若有所思,春巧则是眼冒精光,朝她挤眼,意思是:看吧,奴婢就说那纯儿不是个正常孩子,平时不咋笑,刚才自己跟自己笑,忒瘆人了。

雪芳给打了帘子,朝里头喊了声:“姑娘,李姨娘来了。”

等绿莺进门,纯儿似是还认识她,连忙蹬蹬跑近几步,上前拉她手,将她往屋里头扯。冯娴正恹恹地歪着,见了她,脖子一梗,眼珠子一瞪,凶巴巴道:“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噗嗤一笑,绿莺跟纯儿手拉着手走过来,冯娴没让座,她也不当回事,自己稳当当坐在冯娴对面。隔着张小方几,她笑着揶揄:“我笑话你做甚么,你是好是赖跟我有多大干系?”

见冯娴气色还好,不像凄凄惨惨戚戚样,她心放下一半。绿莺说的话,冯娴咂摸咂摸,好像是那么个理儿,两人没利益瓜葛嘛。她转着眼珠子,没心没肺地嗤嗤挖苦绿莺:“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正妻妾室通房,一个死了,一个成了隐形人,一个差点被休,我当初还真以为你是个习惯被人掐的包子呢,原来是深藏不露。”

这话算是歪曲绿莺了,说的好像全是她挂起的风掀起的浪似的,不过她也不往心里去,事实怎么样,相信冯娴也清楚,不过是嘴巴毒罢了。她有些好奇地问冯娴:“太太的事,确实是我揭穿的,你......恨我么?”

冯娴奇怪道:“干嘛要恨你?”绿莺怔住,不解地望着她,她这才翘起一只腿,歪着身子接着说:“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自己打算,你做错了甚么,我为何要恨?太太也应该愿赌服输,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赌注组成,全看谁更胜一筹罢了。”

绿莺挑眉:“哦?那你这次是输了?”

她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摇摆:“平局。我和钱逊谁也没赢,谁也不算输。他也许会娶到比我更好的,也可能还不如我。我呢,可能嫁不出去,也可能嫁得极风光。谁知道呢,看运气罢。”

冯娴对于被休一事,不甚看重,甚至可以说是不以为然,这让绿莺大感疑惑:“到底发生了何事,姑爷不是去南方当官了么,甚么时候回来的?你们吵架了?”

“注意措辞,是前姑爷。”冯娴正正经经纠正她,然后似是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这才回她:“任期没满,但也快满了,立了大功,被皇上提前召回了。然后回来我就送了他份大礼。”

说到这里,冯娴一直随意的态度忽然斗转,竟是一脸兴味,眼中含着窃笑。这番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让人好奇又发毛,绿莺问:“甚么大礼啊?”

冯娴哈哈两声,啪啪拍着大腿跺着脚,高兴得差点没仰过去:“我跟他老娘开撕了,这老不死的被我一激,就要过来挠我,丫鬟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上去就是一脚,头发也被我揪下来一把,她直接躺地上哼哼了。该啊,她怎么就没死了呢。”

见她满脸遗憾,绿莺嘴角抽搐,不敢相信:“那是国公府夫人,叫你说的跟菜市场杀猪大妈似的。”

“嘿,你还别不以为然,外人看她是德高望重的贵妇,私底下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吝啬鬼。我跟纯儿这些年吃的、喝的,不是馊了就是长绿毛。”冯娴一想起这个就恨不得一刀剁了那老妖怪。顿了顿,她嗤嗤笑得古怪:“要不是这些年有你们接济我银子,我们娘俩早成了绿毛龟了,嘿嘿。”

是接济还是生抢,绿莺好气又好笑。

冯娴促狭道:“别总说我了,说说你,你这又唱的哪出啊,还闹上离家出走了?看来我爹还得感激我呢,要不是我,你也不能回来得这么快。”

冯元哪会感激她,他都快气死了。女儿被婆家撵出来,这搁谁身上都丢人,他都能预见明儿早朝会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了,老脸都丢尽了。生了一肚子瘪气回了府,正如往常一样往玲珑院走着呢,刚到了月亮门下,就听里头传来清脆娇憨声,不是豆儿是谁。他这才想起来绿莺,这是回来了?

步子不听使唤,紧走着。他推开门,却哪里有那道倩影?只有豆儿似是刚睡醒,正由秋云给扎着辫子。不过几日不见,在豆儿心里却是好久,她哇一声欢呼,从凳子蹦下来,风一般卷向爹爹。冯元摸了摸她的脑瓜顶,勉强笑了下,抬起头来却蓦一下乌了脸,沉声问秋云:“她呢?”

秋云忙不迭回道:“老爷,姨娘去大姑娘的芝兰院了。”

冯元绷紧的嘴角这才松了松,有了笑模样,将豆儿一把抄起来,举得极高,忽上忽下地转圈圈,豆儿咯咯乐个不停。父女俩玩闹了一会儿,冯元抱着她坐下,问起了最近过得如何。

“都吃甚么了,可顺嘴?”

“吃鸭蛋,吃糖蒜,好吃!”豆儿眼睛一亮,声音脆生生。

冯元一怔,紧跟着脸有些沉,喝道:“哪个混账东西,竟给我闺女吃这些穷酸破玩意。”

“是姨娘那个混账东西。爹爹,混账东西是甚么?”

“小姑娘家家的,不许污言秽语的,总之混账东西不是好话,你不许问。”

“哦,那污言秽语是甚么?”

“这个也不许问,你长大自然会知道。平时认字没?画画没?”

“没写过大字,也没画过画,就堆雪人了。”

冯元的脸更加沉了。

“那你姨娘白天都做甚么啊?有没有提过爹?”

“有!提过好几次呢。”豆儿想了想,高兴地呼道。

冯元脸色好了些许,勉强让嘴角不要往上翘,矜持道:“哦?她说我甚么了?”

“姨娘说我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了。”豆儿极是高兴,嘻嘻笑着,姨娘说的不对呢,这不是见到了?

而冯元的脸,彻底黑了。

152.第 152 章

芝兰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绿莺一愣,冯娴让她说说自己?

可她还真不敢说,饶是她如何和冯元打擂台,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儿,简直没脸出口。其实细细想来,她也不过是恃爱行凶,仗着他在意她,才敢作敢闹敢威胁?平时不觉得,此时被人点出来,倒有些臊得慌了。

绿莺将话题岔开,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太太还是太太。”见冯娴没明白,她说得直白了些:“老爷似乎是不打算......合离了。”

冯娴抿了口茶水,哦了声,随意点点头:“这个能猜出来。好事成双,家丑可没成双成对的道理,哈哈。”

见她还有心思说笑,绿莺实在理解不了。她是冯佟氏亲生的罢?“那要是......太太真与老爷合离了,你会难过么?”

冯娴想了想,“可能不会罢,我娘也不老,更不丑,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有甚么好难过的。”

绿莺觉得大姑娘可能真不是太太亲生的。不过不得不承认,在得知冯元与冯佟氏不会合离后,她心里是松口气的。虽说因为闹出人命才去揭露冯佟氏,可到底一个女子婚姻被毁,是与她有直接干系的。此时好了,心理负担没了,她不由自嘲,绿莺啊绿莺,你果然心太软。

大抵冯娴说得没错,她真是个包子。

关于媳妇与婆婆对打一事,绿莺实在不能苟同。她皱着眉,满脸不赞成:“魏国公夫人怎么说也是长辈,更是你婆母,你对她又挠又踹的,即便有委屈,也是大不敬了。尊老爱幼是美德,我实在是觉得你有些......”她在斟酌措辞,本想说“过分了”,忽然见冯娴面上难看,连忙刹住话头。

冯娴嘴角拉了个讽刺的笑,阴阳怪气地看着她:“呦,就你最善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到底明不明白?哼,还以为你开窍了,原来还是个大包子。”

绿莺也是为她好,打爹骂娘的到底是不对,讨了个没趣儿,她也有些面上不好。她不想再留,站起身:“那行,就这样罢,看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我回屋收拾去了。”

冯娴一蒙,愣愣地望着她,旋即琢磨过来,连忙拉她坐下,嘴上不住讨饶:“哎呦,我的李姨娘,我的好李姨娘,你知道我嘴笨,轻易得罪人,还往心里去甚么呢?快坐下罢,也就你,我还喜欢说说话,换了人,我看我理不理。mht.la [夜夜小说网]今儿是除夕,一会爹回来了,没准大家一起吃饺子呢,你别走了,咱俩一块去。”

绿莺重新坐下来,暗道你也还真敢说,冯元还能开开心心摆席吃饺子?你以为你爹心跟你一样大呢!

她瞟了眼身侧默不作声的纯儿,有些担心:“纯儿怎么说也是嫡女,魏国公府就这么让你领回来了?没拦着?”

冯娴也顺势看了眼女儿,这才注意到女儿跟个泥皮猴子似的,立马柳眉倒竖,嘴里一叠声数落:“瞧瞧,瞧瞧,啧啧啧,还是个姑娘家家么,不知脏净,一点也不懂事,还不跟雪莲去换衣裳?”

“嗯!”纯儿刚才还跟木头似的,这时候登时眉开眼笑,撒欢跑着去换衣裳了。冯娴望着女儿的背影,烦闷地叹了口气。她摇摇头,看向绿莺:“他们开始也没说不要纯儿,但你也瞧见了,纯儿粘我粘得厉害,我一说要走,她就亦步亦趋跟着,我这才将她也带了出来。”

“你糊涂啊!你想没想过,你若是嫁人,她怎么办?”绿莺冲口而出。

她说完,就有些不自在,觉得这话说得亏心,她自己不也是将豆儿带在左右?冯娴看着是个傻大姐,其实一点也不糊涂,即便有糊涂时候,也自有她的小聪明。

可此时的绿莺不知。她现在深深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感觉,冯娴被休了,自己却不当一回事,反而别人跟着操心难受,这都哪跟哪啊。可不管冯娴看起来多么洒脱、多么坚强,绿莺还是觉得她可怜、钱家可恶。

她替冯娴不平:“你跟婆母动手是不对,可他们苛待你就应该了?也太不将冯家看在眼里了,你放心,老爷不是去了么,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到时候让他们八抬大轿来接你。”

在绿莺心中,冯元几乎就是万能的,有他出马,就没解决不了的事儿。可这其实是她想法狭隘了,他搞不定的事情还真挺多。“钱家为何现在休我,从前干甚么去了?还不就是他钱逊得势了。在南方时,他查了个官员参与官盐私卖的案子,又往上缴了大笔赃银,瘪瘪的国库被他充实了,皇上要不是碍着身份,估计都跟他拜铁哥们了,破格从从五品一越三级,如今正四品,成了皇上眼前红人,咱们怎么比。比官势?我爹是光禄寺卿,从三品看起来不差,可管的不还是吃喝,其实就是个御用大厨子。钱逊呢,如今在五寺之首大理寺,左少卿,掌审案的,比原来我爹那个督察院还高上一等呢。比家世?他爹是公,我祖父是侯,谁大谁小?还比个屁啊比。”

“不过就算他钱家改主意,我也不会回去。”冯娴挥退下人,朝她勾了勾手指,两人头碰头,然后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上缴的赃银里有一部分是钱家出的。”

“怎么讲?”绿莺一怔。

“就是说,这天大的功劳,是他家偷偷用家底堆的。除了皇上没人知道赃银上缴了多少,我也不知,更不知他家在里头添了多少。但我知道,他家如今就剩下个空架子了,摆件都换成

了赝品。”

“为何?图甚么呢?何至于这么着急?”在绿莺看来钱逊前途算好,倒不至于倒卖家底去立假功。

冯娴白了她一眼,跟看傻子似的:“当然是谋前程了。国公爵位世袭,也只能传一人,且就只是比普通人多些俸禄,那俸禄还少的可怜,实权也没有,当然得出来几个高官,拉拔拉拔兄弟,钱家可好几个儿子呢,都屁本事没有,整天就知道招猫逗狗玩蟋蟀。”

不过她也有些想不通:“这事我也没搞明白,之前我就总见国公爷召见人,在书房一待就是一下午,这在原来是从没有过的。我有此去偷听过,听他们提过太子皇子甚么的,也不知与这事有没有关。”晃晃脑袋,冯娴攒眉若有所思:“估计没关罢,那时候钱逊还在江南呢。”

绿莺却忽然明白了:“我听说你的嫁妆花完了,其实你是故意惹祸被休的罢?钱家既成了空壳,你怕今后在钱家吃不上饭?那还不如商量商量合离呢,也比被休名声好些。”

冯娴摆摆手,不以为然:“无所谓,合离也好听不到哪去。我确实是故意激他的,但钱家也不至于穷成那个奶奶样,如今混到大理寺了,多少人上赶着给送钱呢。我是怕那盐款的事捅出来,再连累了我和纯儿,这才急忙躲出来的。”

绿莺在临告辞时,想了片刻,忽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对他......有恨么?还是不舍?”

冯娴淡淡摇头:“从前恨,那是因为有爱,他就像荆棘,是条再难我也要踏的路。如今甚么感觉都没了,他就是我的深渊,我只想往外爬,想看到阳光。”

一个人心变,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情移,一个是情逝,冯娴没有移情别恋,却生生将爱从心中剜走,可见两人是彻底缘尽了。绿莺越加体会到这种悲凉,就越加庆幸她与冯元,情还在,希望就还在。

回去路上,绿莺还在想钱家事,夫妻尚且如此,那冯元对她,也真算够意思了,她之前是不是太过矫情了?退一步想想,假若他将来待自己依然不差,情不会消减,那他有一个半个的小宠,或是他真再娶,是不是也行呢?可这想法刚起了个苗头,她就又忍不住干呕,还是不行,怎么也不行,她受不了。

春巧见她步子慢了下来,还一会攒眉一会抿嘴的,显然有心事,她探过脑袋,歪头问她:“姨娘想甚么呢?”

绿莺看了她一眼,哦一声,道:“想纯儿呢。”

春巧一怔,连忙道:“奴婢已经知道她甚么毛病了。”她扭头鬼祟似的左右望了望,见四处没人,离着芝兰院也远了,这才神经兮兮道:“姨娘啊,奴婢觉得纯儿小小姐应该是小鬼上身了。你看她,去了花圃不揪花也不拔草的,跟驴子似的打滚儿,还不时跟自己傻笑,回去被娘骂了反而更高兴,乐得跟捡了大元宝似的,这肯定是小鬼上身了,想必是淘气鬼。咱们应该告诉大姑娘,让她请个神婆跳跳大神儿。”

绿莺本来认真听着,却越听越离谱,懒得理春巧,只没好气丢了句:“那你去说罢,我可不去找打。”说完自己蹭蹭往前走了。

怎么还不信嘞,春巧撅撅嘴,恨恨地跺了跺脚,这才屁颠儿屁颠儿朝姨娘追了去。

穿过玲珑院月亮门,十几步路在眼前,对面就是房门,男子的粗犷与秩儿的顽皮,清晰地印在窗棂上,带着影带着音,活泼生动。绿莺放慢脚步,慢得不能更慢。她想轻一点,慢一点,她要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个美丽的泡沫,然后宝贝似的掬在手心,妥妥当当安放,一生珍藏。

步上台阶,站在门前时,抬手推门,那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她怯了。不知为何,她有些羞涩,用不用彩排一下一会对他说甚么?第一句说甚么?第二句呢?是抱歉地跟他讨饶,还是依然如之前的理直气壮?

呵,绿莺,你以为你在唱大戏么,还彩排?做你自己,勇敢去罢。

她笑出了声,然后推开门。

153.第 153 章

房门被从外头阖上,她却停在门口,目光穿过浮沉,到达她最爱的那两个人。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一眼万年,说的是短短一瞬间仿佛过了很久,绿莺此时也有这种感觉。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可今日经历这些事,心绪几番震荡,再与他相见,犹如相隔数年,竟有了思念与陌生感。

冯元正坐在床沿,满脸笑意看着闺女,豆儿在床上走走跳跳,时而踩踩被子卷,时而躲于爹爹身后罩住他的眼睛,鸳鸯枕被她当成木马,哒哒骑着喊“驾驾”。当门扉轻轻响起的时候,父女两个一齐回头,豆儿娇声喊姨娘,冯元见了她,先是眼睛一亮,却像烟花一样短暂,紧跟着脸一端,冷哼了一声:“终于舍得回来了?”

他怎么就这么可爱呢!他摆过无数冷脸,绿莺也最厌烦他如此,总爱冷漠,总爱动怒,可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哭。人们常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到底谁说的,她一定要打他!简直没有道理。当爱已成往事,彼此分道扬镳,当初的荣辱与共,最后却成了你一个随意的眼神都再不会与我有关,这又是多么可怕和残忍的结局。冯娴如今洒脱,她却做不到,她不要与冯元分开,不要他的世界里从此没有她!

他就在那里,不是遥不可及,只要伸手就能够到。脚步不再怯懦,绿莺忽然拔腿冲向他。裙摆翻飞,像一朵正在绽开的青荷,冯元眼前一花,心里正跟着一乱,还不及反应过来,那枝娇嫩的小荷就从远处的池塘一跃而出,连根带须地长在了自己脚下,等他去日日浇灌爱抚。绿莺跪坐在他身前,双手抱住他的腿,头靠在他的膝间,用脸颊来回蹭着,像小猫一样粘人。

闭上双眼,两行眼泪偷偷滑落,话确是笑着说:“甚么舍得?又怎么会舍得?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娘早早走了,她不要我,爹把我卖了,他也不要我,只有你,你一直在我身边,没有抛弃,没有推离。”她收紧双臂,越加将他的腿牢牢抱住,似是想用尽全身力气,轻声默念:“多谢你,一直都在......”

冯元望着她的脑瓜顶,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心中倒是有些不大自在,在他记忆中,倒从没听她说过类似这种的“奇怪”话,煽情、让人动容,仿佛分离过十年八载似的。[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他忍不住揶揄她一声:“怎么了这是,之前还跟杠头似的顶我,油盐不进死倔的,今儿倒成了软脚猫咪了?是不是瞧上甚么好东西了让我给你买啊?”忽然想到甚么,他给她下鱼饵吊胃口:“是不是想要珍珠粉?”

绿莺抬起头,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珠,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珍珠粉的事?”

这才瞧见她竟是哭了,冯元一愣,连忙伸手替她擦拭脸上泪珠,有些慌了神:“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又哭又笑的,跟你原来怀豆儿时一个样。”这么一想,他忽然又喜又惊:“莫不是有了?”绿莺好笑地摇摇头,他这才记起来,自从葵水那日吵架后,就从没同房过。

冯元正有些失落,不防豆儿哇地一声大哭,紧贴着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差点没将他耳膜刺穿,他脑袋嗡一下蒙了,半晌没回过劲儿来。豆儿刚才一直躲在爹爹身后,探头探脑地与姨娘躲猫猫,虽然姨娘不大理她,她也依然自得其乐。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哭嚎,委屈得跟甚么似的,为何一脸“全天下皆欠了我糕饼”的模样,冯元与绿莺就不得而知了。

冯元顾不得失落,连忙回过身哄着这块心肝肉,豆儿不为所动,俩腿一劈,坐床上就开始哭,眼睛都不睁,脸聚作一堆,瘪着嘴鼓足劲儿,似是要掀了房顶。绿莺赶紧站起身,心疼得不行不行,将女儿捞过来,谁知她一抱,豆儿搂着她的脖子哭得更是个惊天动地。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春巧进了屋,着急地奔过来,也跟着一起哄逗着,耳边听见娃娃嘴里不时冒出两声“姨娘姨娘”的,她看向绿莺,霍然明白过来。转身先安抚绿莺冯元:“跟奴婢家的小侄女一个样,小孩子最见不得娘哭,娘一哭她就害怕,也跟着哭。”说完,她拍拍娃娃的小屁股,诱哄道:“是看见姨娘哭啦?那二姑娘就跟姨娘说‘姨娘不哭’,你姨娘就不会哭啦。”

豆儿哭声小了些,纠结的脸也张开了,先是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等湿润润的大眼睛完全睁开,才用小手抹着绿莺的脸颊,见到泪珠就擦,嘴里委屈哒哒地一抽一噎:“姨娘不哭了,乖,姨娘不哭,啊!”最后连绿莺的睫毛都不放过,两根指头拈过去,将泪渍抹走,直至彻底干净了,才破涕为笑。

自己的孩子就是宝,绿莺感动得跟甚么似的,总说母子连心,这话果然不错。等春巧将豆儿送回东厢闺房睡觉,她被冯元拉坐在身侧,四目相对,都蓦地避开,两人一时间静谧无语,竟不知该说些甚么。没了豆儿坐镇,气氛越加微妙,她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冯元也没好到哪去,轻咳一声,见她望过来,老脸一红,竟说起了客套话来:“你......甚么时候回家的?”

这几天绿莺一直跟他似仇人一样相对,此时一下这么亲近,肩挨肩股贴股的,她倒有了些尴尬感。脸上像被酒熏了似的,一抹晕红似彩霞,也一本正经地道:“早就回来了,那时你不在,去钱家了。”

“对,是去钱家了。”冯元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凝在绿莺交握在腹前的那双手上,青葱玉指,百爪挠心。想去抓,一想到那日颇有气势丢她头上的那句“走着瞧”的狠话,就怎么也没脸伸手。绿莺不知他的纠结,顺势问道:“钱家怎么说?”

深深叹了口气,冯元摇头,无奈道:“算了,毓婷还年轻,等我好好琢磨琢磨,给她寻个比钱家更好的人家。这样的婆家,不要也罢。”

绿莺深以为然。她想起来刚才来不及问的话:“你怎么知道珍珠粉的事?”

冯元笑了下,答道:“那日你与姬姨娘出门,还去了朱粉芳,当时拿着罐珍珠粉说了好半晌,之后我问了人,说你似乎对那玩意感兴趣。我就寻思问问你,你要是想要,我就帮你去寻觅寻觅,南方有的是那珍珠粉。”

绿莺想了想,摇头,忍痛拒绝:“算了,不要了,那东西烧钱,用不起。”

闻言,冯元挑了挑眉毛,点点头,算是应了。

不过......不对劲儿啊。她想到甚么,忽然狐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姬姨娘来寻我,又怎么知道我们一起出门?你让人监视我?”

她可是有前科的,冯元怕她又跑,确实在南门宅子门口摆了几个钉子盯人,可这时候哪能承认,他佯作羞恼,声音大了些撑起气势:“甚么监视,你又不是案犯,是德冒在街上瞧见你,才跟我说的。”绿莺仔细看他眼睛,没发现甚么破绽,这才放下心,不过,紧跟着心又是一提,脸也白了。

“那他还看见......”

还没说完,就被冯元打断,他也没生气,态度甚至算良好:“你莫怕。我心深慰,你竟还劝他早日娶妻,可见你对他只剩下礼了。不管他如何作想,你忠于我这点,我还是清楚的,哪能胡乱发脾气怪你。”

虽说绿莺跟吴清甚么都没有,可被他发现,还是让她有种被“捉奸”的羞愧感。她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其实......当日在书坊,他邀我去茶楼,我本可拒绝的。你......不怨我跟他走?”

冯元摇头:“说清楚也好,否则那书呆子会一根筋一直想着你。”说到这里,一想到那吴清还贼心不死,在墙角跟只臭虫似的想着绿莺,他又怎么能不气:“哼,敢在我冯元背后窥伺我的女人,他该庆幸如今是官身,否则我非得好好让人收拾他一顿不可,不死也让他断条胳膊。”

绿莺尴尬地听着,这时候不能插话,唯有沉默。

经过这么一闹,距离感没了,冯元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用指腹揉搓着,头也低下来,一动不动盯着她,眼睛像下火了似的,灼得人发热。手心的热度顺着胳膊一路传到心窝,再扶摇直上,冲到面颊。绿莺顶着张大红脸,感觉他的目光仿佛即将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了她似的,忽然生出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感觉,仿若当初在佟固别院的初见。

“你今晚还去书房么?”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脸又红了红,说完又低下头去。

冯元越加欺近些,粗壮大腿紧挨着她的,坚硬,灼热,他像只火炉,意图拿她当作降火的清凉物。声音也喑哑下来,凑近她耳蜗:“你希望我留下来?”

这话怎么说的!又让她怎么回!绿莺羞恼地撇过身,将后脑勺赏给他,娇蛮地扔下一句:“你爱留不留!”

154.第 154 章

好一朵泼辣海棠,柳眉倒竖,酒窝紧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冯元只觉此刻竟是爱到了骨子里,他伸手抚上她的颊,在那酒窝处流连不放,胸中情潮欲喷薄而出,他凑近了嘶哑着开口:“告诉我,怎么就生得这样美,这样招人稀罕,嗯?”

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想生吞入腹,嚼烂咬碎,可吃了就再也没了,除了吞下她,他不知该如何才能与她更亲近。他希望与她骨血相融,与她合二为一,想将她像荷包玉佩一样系在腰上,想让她做自己的舌头或耳朵,随时都能舔舐或抚摸。

绿莺抖着睫毛,浑身像被封住了一动不能动,任凭他靠近,再靠近,然后一缕潮气吹拂而来,他的唇慢慢触碰到她的脸,先是绒毛一痒,接着脸上一热,颊肉与他唇瓣毫无间隙地相贴。伸出舌头,旋转着在那酒窝处一挖,登时像饮了一口月亮泉水,馥郁芬芳,娇甜异常。唇瓣渐渐游移,厚实舌头来回轻刷颊肉,在上面刮出几条湿痕。绿莺感觉那团鼻息在往耳根处靠近,喉头滚了滚,几乎忍不住要将羞人的嘤咛声脱口而出。冯元一手搂住她,拇指指腹去轻揉她的唇瓣,舌头却将那肉珠一样的耳垂卷入口中,如佳肴一般撕咬,耳蜗轮廓像迷宫一般被他层层席卷舔刷。

热气从耳眼钻进脑中,绿莺听见嗡鸣声,感觉自己的脊骨被抽走,她坐不住了,浑身似被水灌满,忽然腰盘一软,往一边倒去,冯元轻笑一声,张开手臂将她接在怀里。她彻底成了无依无靠的小船,无助地将他当做海岸,伸出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知为何,浑身难受,哪哪都难受,没力气,一点力气都没有,难受得想哭。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眨着纤长带泪的羽睫,她靠在他怀里,委屈哒哒地抬头去看他,想求得一丝怜爱,拯救在汪洋中无力的自己。

她感到委屈极了,他为何要一直咬她耳朵、啃她头发?她的嘴唇很痒,嘴角也痒,连舌头都痒,可能他来亲亲她的唇瓣、裹裹她的嘴角、吸吸她的舌头,她没准就不痒了呢,他为何就不来呢?冯元松开唇舌,吐纳一番,低下头去打量,怀中人柔弱无骨,动情地仰头看他,脸上泛粉唇瓣微开,一截小舌要出不出地抵在齿间,欲拒还迎地对着他,眼中雾水蒙蒙却是欲语还休,仿佛在道他冷酷薄情。他心中促狭心起,身子往后仰了半寸,果然她便下意识追随过来,总要与他身贴身股贴股。心下得意畅快,男子自尊心得到饱足,这时候竟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矜持,亦或是要吊足她的胃口?谁知道呢。

他右手下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臀,温柔道:“你乖些,我有话对你说。”即便结果不改,有些事他还是固执地希望她知道,做好事不留名从来不是他冯元的行事习惯。

绿莺越加委屈,扭了扭身子,她甚么也不想听,她热死了,她想哭,想脱衣裳,想钻进被子里凉快凉快:“不听不听就不听!”

娇蛮引来几声轻笑。mht.la [夜夜小说网]

“好了好了,乖啊!”冯元眉开眼笑,两手在她腰间一掐,一个转身,她被他一把打横抱坐在腿上。他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搂住她的腿紧紧将她扣在怀里,不时用下颚亲昵地去碰碰那细白额顶。“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又闹了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我的想法?嗯?”

声音低哑,勾人心魄,真好听,她要听。可要听也是明儿个听,这时候她甚么也不想听,甚么也不想说。小辣猫又开始作妖了,还是得抛个饵先行安抚再谈正事,手指抬起她下颚,他没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绿莺只觉眼前一黑,嘴唇一紧,却是被他包住,像吸魂似的大力含允起来。喘息交融,啧啧吸允,她的脖颈被他死死扣住,仿佛下一刻便要被拗断。可以说那是一种桃花瓣的味道,也可以说成是草莓,清香,甜腻,水润,柔软。轻易便撬开她的牙关,他的舌蕾突出粗大,先是扫过她的牙床,划过两侧软肉,最后如游龙戏凤般与那根丁香小舌纠缠在一起,它们先是共舞,然后是并驾齐驱,最后是你追我藏,谱写一曲儿女情长。

良久,唇舌分离,嘴巴从里到外透着麻,跟吃了十斤麻椒似的。这下才乖了,跟只爱娇的猫咪一个样,就知道在他胸膛上蹭,冯元搂着她:“即便没有毓婷这事,我也本打算好,不娶妻了。绿莺,我为你做到这般,你高不高兴?”

爱娇地蹭着他的胸膛,唇瓣红肿地嘟嘟着,嘴里无意识地哼唧,憋着脸像要哭,腿也跟豆儿似的胡乱蹬起来。冯元哑然失笑,这还真跟闺女一个样,撒起娇来全是霸道,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她抱起,狠狠往床上一抛,然后打开床头夜明珠的盒盖,最后去吹了灯。

而冯娴一直等到夜深犯困,也没等来除夕夜的饺子和美酒佳肴。

......

关于男女间亲近的最高境界,经历过考验与风波,感受与从前自然不一样。即便身体毫无防备,心上却有隔阂,这样的话,你也依然感觉滋味是美的。可当心上的距离都没了,就会发现,滋味原来比从前更要美上许多。身体的欢愉倒在其次,关键是心内的满足感,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男子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霸主,女子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当然,事实可能并不一定如此,但心中那种幸福的感觉也只能这么形容了,起码在绿莺与冯元身上,确实是这样的体会。

一夜缱绻,冯元神清气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绿莺也是心情极好,看甚么甚么美,连那黑突突的炭球都觉可爱了许多。

此时正被她伺候着穿那新年华服,想到一事,他拉过绿莺的手,爱怜地捏着,意气风发地许下誓言:“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受冯佟氏的委屈。”

绿莺心里泛甜,腼腆点头。她其实还没回过劲儿来,昨儿也不知怎的,竟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今早醒来才明白过来,他说他在冯娴被休之前就决定好不会再娶了?她当初提出那个条件,虽有几许希望,但大多还是以此威胁离开他为主,何曾奢望过他会同意?这就犹如本来穷得叮当响,正打算出门讨两个馍馍吃,竟一下子在地上捡了俩金元宝,用牙一咬,还是真的!怎一个惊喜了得。等待会没人了,她一定得寻个旮旯偷笑半个时辰,否则无法平息心内激越,其实现在她的嘴角就已经控制不住翘到天上去了,使劲儿拽也没拽下来。

冯元盯了她几眼,见她嘴巴抽搐脸通红,只当自己勇猛,心上自豪得意,嘴里却满是歉意,手也体恤地扶了下她的腰:“是我昨夜孟浪了,时辰还早,你再回去躺躺罢。”

绿莺忽然感动地想哭,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之前他还将她当个玩意似的肆意发泄,自从两人说开,昨儿竟是史无前例地温柔相待,刚才更是关爱有加,嘴里也不称“爷”“爷”的了,而跟她一样自称“我”,相当地拉短了两人的阶级差距,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平等,很是受宠若惊。她胸腔鼓涨,里头仿佛霍然间长出一只大鸟,跃跃欲试要飞出来。

“爷,你待绿莺真好。”她情意绵绵地望着他,眼睛仿佛要滴出水儿来,心道:我再也不埋怨你重男轻女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生七八个儿子出来,一定!

冯元俯身亲了口她那双琉璃大眼,带着又是包容又是忍让又是为难又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怎么嘴里还总你你我我的叫,只许私下里这么喊,平时有外人时可不行,听到没?”

绿莺:“......听到了。”

新年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顿爆响,街上成了一片红海。绿莺站在门里,替撒欢看热闹的豆儿捂住耳朵,闻着声响也是心情极好。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新一年的朝气,除旧迎新,坏得通通过去,好的通通迎来,新的希望又开始了。只有一人,战战兢兢缩在房中,随着鞭炮声的高低起伏而忐忑忧心,便是冯佟氏了。

昨天事多,各人心力交瘁,没有人在守岁,都早早睡下了,唯有她,翻来覆去也不能成眠。之前说的洒脱,以为对冯元心死,想着合离就合离,她还巴不得呢。可有些东西往往事后冷静下来,才知道后悔,她不想合离!都快四十的人,等着去嫁白胡子老头么?渊儿呢,管别人叫母亲?休想!

冯元因为冯娴被休一事,不再想着合离,但冯佟氏不知。她只当这是过年才将合离一事往后移,也许过了上元节,他就会让她收拾包袱滚蛋?越想越骇怕,如今的日子,大过年的,对她来说哪还有喜庆与乐子,简直跟倒数着日子等死一样。还有那不争气的毓婷,半点不让人省心,冯元厌恶自己有情可原,毕竟她已年老色衰,可毓婷呢,年华容貌一样不差,怎么就拴不住丈夫。忽而就想到李氏,顿时一阵迁怒,女婿一定是被这样的妖精迷住了,就跟她家老爷一样。她不禁又气又恨,那汤怎么就让刘氏那个蠢货喝了,若早早毒死李氏,她哪至于到今日!

丫鬟小怜提着膳盒进门,这是个木讷呆愣的小丫头,冯佟氏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奶娘宋嬷嬷。宋嬷嬷已经死了。那日被赶出府后,她没脸回佟家,也不想去儿子家看儿媳脸色过活,就这么穿着单薄的衣裳流落大街,腊月天气可想而知,没吃食没棉袄,等丁佩办完事回京得到消息后,是在一个避风的墙根下找到她的,人已经发青发硬了。对于宋嬷嬷当初被赶走继而被冻死,冯佟氏本没太在意。奶娘对她好,她也知道,可她觉得这是应该应分的,因为宋嬷嬷是下人,本该如此。可谁对谁好,又哪里是天生注定的呢,就说眼前这个小怜,只会机械地跟个人偶一样,给她干活听她使唤,在自己腹痛时何曾担忧过,在她即将合离时又何曾不舍过。

冯佟氏觉得孤独,在这所有人都抛弃她,甚至连爹娘都不曾出现的时候,她想起了宋嬷嬷。宋嬷嬷对她是真的好,打心眼里好,从小喂着奶水,一直将她带大,当娘跟那些小妾没完没了争斗的时候,是奶娘陪着她,对她比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好。她不明白,奶娘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就回佟家呗,再不济回儿子家,怎么就非要在外头流浪。蔫蔫的冯佟氏,为自己的奶娘留下了第一滴泪。

膳盒被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咚”响,将冯佟氏震地一愣。她抬头瞪向小怜,见这小丫鬟脸上全是不耐和敷衍,顿时大怒,她受冯元的气就算了,可不代表她乐意受个下人的冤枉气。霍然起身,一掌甩向丫鬟脸,斥道:“我还没出冯家门呢,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就容不得你一个下贱胚子在我面前撒野!”

小怜被那双长长指甲刮坏脸,辣辣得生疼,她捂着脸,羞愤地眼眶含泪。她怀着好大的憋屈在这里伺候,甚么好处捞不着。冯佟氏一直没有打赏下人的习惯,她觉得怎么支使人都是应该的,是做下人的本分,这就不免让一些心术不正之人暗地里怨声载道。像小怜这种,反正觉得太太马上就要走了,凡事也就不那么上心。甚至看到原本比自己高贵幸运的人,一朝落魄,她却能轻易上前踩上两脚,这让她有了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活感。

只是明显她得意早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甚至还不是马呢。毫无余地被碾压,她自然跪地求饶,委屈地抽泣着奴婢是猪头蒙了心,再也不敢了云云。冯佟氏冷哼一声坐下,跟这么个下贱东西也犯不上生气,但经过这么一场,反倒激起了她的士气,不再打蔫了。

155.第 155 章

小怜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揭开膳盒,将碗碟一一拿出。(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冯佟氏抻脖子打眼一扫,四菜一汤,比平时算丰盛,可这是过年啊,就这么几道吃食倒显得有些寒酸了。她轻飘飘斜了小怜一眼:“今儿灶房不会就做了这么两个菜罢?”

闻言,小怜脸一僵,心道这还用问。她低了头,脸色有些尴尬:“菜色差不多跟往常过年一样。现在老爷他们应该已经......入席了。”

如此,冯佟氏心里就不好受了,全家聚在一块,唯独撇下她,这是个甚么道理!心里越加不平衡,可再是生气又有何用,她冷不丁想到李氏,恨声问:“玲珑院那个也在?”

小怜迟疑地点了点头,冯佟氏立马坐不住了,腾一下起身,跟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似的:“咱们也去,凭甚么她一个贱妾都能去,我堂堂正室只能在这坐冷板凳?”

“可......老爷......”他没让人来叫你啊。小怜苦着脸,万分不想去跟着讨嫌,冯佟氏一看她那纠结的脸就知道她想甚么,裁成细柳的眉尾凌厉地往上一挑:“这还没合离呢,我还是冯府女主子,区区一个饭厅我都去不得了?我就偏偏去了,看他会不会撵我!”

冯佟氏换了身大红衣裳,头顶插满珠翠,脸上妆容精致,身后跟着小怜,端着气势往饭厅行去。一路上下人神色各异,都以为她这是要去闹的,个个背后嘀嘀咕咕,揣着看热闹的心在盼着发生点啥。冯佟氏面上端庄含笑,心内却气得吐血,真是人走茶凉,这些贱仆从前个个恭敬哈腰,如今竟跟指猴子似的指她。

寒风吹得人眼睁不开,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碗筷叮咚,还有说笑声——老爷的粗重,渊儿的跳脱,毓婷的娇气,还有李氏生的那个小庶女不时的咯咯咯。隔着一道房门,便是天与地。忽然一把邪火窜出,让她火烧火燎的。

一个大力,她一把将门推开——

就见冯元朝门而坐,左起依次坐着渊儿、毓婷,右边是那个小贱丫头、李氏。[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这要在往常,李氏即便被允许参加家宴,也是站在她后头布菜的命,腿儿累断了也没资格坐,哪能如今日一般带着个贱女不要脸地落座?冯佟氏心内不忿: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冯元是想合离完就把这个贱蹄子扶正?

同时,随着她的出现,众人像被突然掐住嗓子似的消了音,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手中筷子也停下了。这让她不禁解了些恨,没想到自己威力竟这么大,震了所有人。尤其是冯元,此时他的脸简直可以用五光十色来形容,既有不悦,又有隐忍,还有着羞恼,冯佟氏也说不上自己是甚么滋味,能成功膈应到他是好的,可真的被他膈应了,还是让她难过。

“还不关上门进来,打量将人都冻死呢?”冯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开口。

冯佟氏呆呆望着他,心有些发凉。从她出现,竟只得了他一个眼神,他就这么厌恶她、不想看到她么?身子有些僵了,怜儿赶紧将她往屋里推了下,然后阖上门。绿莺一直冷眼旁观,不知她今儿这番行为是要干甚么,瞅了眼冯元,见他眼中无波无澜甚至隐有厌烦之感,她心内生了些窃喜,从前他对冯佟氏情深义重,甚么事都向着冯佟氏,如今总算情意淡薄了些。

一桌中也只有大马哈的冯安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高兴,连忙张牙舞爪喝令丫鬟:“快快快,搬凳搬凳,给太太摆座位添碗筷。”边使唤还不忘偷偷瞥着爹的脸色,见爹垂头不语,不像要反对的模样,便放了心,起身将冯佟氏扶了过来,让她与冯元挨坐。等冯安坐下后,见其他人都是沉默,他打了两声哈哈,说了两件自以为有趣的乐事,试图回复到方才的其乐融融,不过却是徒劳了,每个人脑门都只剩下“尴尬”二字。

冯元扫了他一眼,被大老虎一瞪,冯安立马怂了,消停闭嘴。接着冯元将视线在桌上人面上转了一圈,作为大家长终于发话:“接着吃罢,都愣着做甚么?来,豆儿乖乖吃。”说完,率先给身旁闺女夹菜,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绿莺跟着动作起来,众人迟疑片刻,也依次举筷。

冯佟氏却一直安安静静,挂着淡笑。她为何来?真是来找不痛快的?当然不是,她又不傻。

“之前是我猪油蒙了心,听信那宋嬷嬷的挑唆,倒是对李妹妹多有误会。这次刘氏中毒一事,也是宋嬷嬷她自作主张,全怪我没及早察觉,否则哪里能容得下她做这么狠毒的事。哎,她到底是我奶娘,我怎么也不算无辜。来,今儿我以茶代酒,给妹妹陪个罪,还望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姐姐才是,咱们姐妹俩今后就一条心,好好侍奉老爷。”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冯佟氏忽然站起身,笑呵呵地举着满满一杯茶朝绿莺示意。甭管她心中怄出多少血,可在这绝境中自能忍平时所不能忍的辱,当然,绝境只是她自以为的。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冯娴隐约能猜出她在主动跟李氏示好给爹看,冯安脑子没那么快,只当娘已悔过再不害人,当场就要感慨落下男儿泪。事件主角绿莺却有些不以为然,既没拿起自己杯子,也不站起承情,而是看向冯元,她以他马首是瞻,他要让她站,她就站,不让她站,她就无视冯佟氏。

冯佟氏这番话说得既没面子又不妥当,身份摆在那呢,哪有正房对偏房这么低三下四的,可见她为了挽回冯元的心,已经是豁出去了。冯娴面上有些不好看,这话不仅打冯佟氏自己的脸,也是打她这个正房子女的脸,见冯佟氏还在傻傻站着,她隔着一个冯安伸手拽了拽她衣角,勉强带了些笑:“娘,大过节的你提个死人干甚么,晦不晦气!快坐下吃罢,再不吃饺子都粘一块了。”她有些奇怪,娘这样子是来恶心李氏的,还是真不知爹已放弃合离?若真不知,那她就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了,那日李氏跟她讲这事的时候她就应该及时去告诉娘。

好好一场年夜饭被搅和了,本来热闹的场面,此时全剩下食不知味,冯元是说不出的憋气,可冯佟氏将来还是冯家人,他也只能忍了,没去看她,只是盯着桌前,冷清清的口吻:“你坐下罢,年后我会让人来建小佛堂,你今后好生忏悔,为你过去做过的错事、害过的人。潜心思过,洗洗你的罪孽。”

他这话一出,相比别人的惊诧,绿莺早就预料到了。冯佟氏毕竟害过人命,就算不合离,也不可能轻拿轻放。还有就是,昨晚冯元说过再不让冯佟氏伤害她的话,应该就是要采取手段,不是送到庵堂就是家庙,总之是不可能再让她自由着害人。

冯佟氏脸惨白一片,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今天我是不是不该来,要是不来,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以后被圈住念经了?可紧接着又想到:要是真不来,没准就合离了呢,因为来了,做小伏低了,老爷才心软,让她继续做冯家妇。可当个就会敲木鱼的活死人,比合离又强多少呢?

冯安也急了,“爹爹,娘是有错,可这偌大府邸也得有人掌管不是?娘跑去念阿弥陀佛了,谁管家呢?”娘不管府里账面了,谁还给他银子,他不得穷死?

冯元看了眼众人,见冯佟氏也满怀希望地瞅着他,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容置疑:“掌家嘛,人选当然有,这你们就不必担心了。”还卖上关子了,不过很显然,除了李姨娘就是王姨娘,众人立马看向绿莺,连门口下人眼神都敬畏了半分,府里变天啦,从今往后换主子喽。

绿莺脸上有些臊热,也能隐约猜出来是自己,她既是感动又是忐忑,怕管不好让冯元失望。琢磨着下午要去跟冯管家询问讨教一番,今后定要将冯府的大事小情抓起来,不让冯元有后顾之忧。

冯元晌午后去了趟隔壁侯府,趁这功夫,绿莺便去寻了冯管家。这一下午她是谦虚地问了又问、学了又学,如何辛苦、如何蒙登可想而知。只不过现实往往打脸,也可以说她想得太过美好,以至于将事情误会大了。

冯元至始至终也没打算将管家权交到绿莺手中,他从侯夫人那里寻觅了一个老嬷嬷。侯夫人娘家姓王,先祖乃是魏晋名家琅琊王氏,如今虽在官途中没落,但世家大族的规矩及严谨精神犹在,可想而知,这样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奴婢,那是相当不差的。冯元领回来的这个老嬷嬷,就是王家家仆,擅理事管家,一辈子未嫁,姓容。

156.第 156 章

从天而降个老嬷嬷,绿莺只觉自己像被雷劈了,劈得是外焦里嫩,脸色花花绿绿得难看。[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见到冯管家,她都是绕道走,一想到还屁颠屁颠去跟着请教学习,她就臊得想死。

夜里面对冯元的亲近,她也是爱答不理,饶是知道这事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冯元并没甚么错,她也忍不住憋气。冯元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他从没想过让绿莺来管家,谁不知小妾管家,就是乱家之本。他没想到这事,更没想到她会想这事,故而面对爱妾的冷淡,他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既然决定今后在房事上要顾及她,不能光图自己痛快,这时再是急迫他也硬是生生让自己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又因何事恼了?”他环着她的肩膀,被子往上拉了拉,将佳人紧紧裹住。

绿莺有苦难言,闹了个大红脸,低头闷了一句:“没事。”

冯元将她额发往耳后掖了掖,露出那双黑漆漆圆溜溜的水眸,他凑近些,声音越加低靡:“到底怎么了,白日还好好的,现在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了?”

见他问个没完,绿莺更加烦闷羞惭,也不说话,将脑袋往被里一缩,可劲儿往他怀里扎,暗里希求他可别再问了,脸都要臊没了。

冯元胸膛被她头发擦得直痒,心头绵软一片,也不好再逼问,便自己冥思苦想着。他攒眉猜测,莫非是今日让冯佟氏上桌,她生气了?说起来,冯佟氏毕竟是要害她的凶手,让她与个心怀恶意的人同桌,倒是挺为难的一件事。不过一想想又不对,晌午吃完,后来还好好的,他说去侯府,她还叮嘱早回,貌似是见了容嬷嬷,她才不对劲。是了,容嬷嬷来了后,绿莺盯着她看了好半晌,面上古怪,似是嫉似是憋屈,他登时恍然大悟。

“你是瞧上容嬷嬷的哪件首饰了?”他将她往上一捞,抚着秀发,语气又爱又怜:“怎么总爱往被子里钻,当心憋坏了。你瞧上甚么了,说说看,我去帮你寻来,便是寻不到第二件,我也让匠人照原样给你打一副出来。”

这平日寡言的人,今儿怎么这么呱噪,绿莺顶着猴屁股似的一张脸,狠心往前一凑,唇瓣一噘,堵住他的嘴。冯元眼睛大张,手下一紧,将她捏得生疼,然后反客为主,大舌猛地窜出,勾住她的小舌起舞,身子翻转,将她压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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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见没见那容嬷嬷腰间系了个扁扁的布袋?听说那里装的都是绣花针,专门对付不听话的丫鬟,谁不老实就扎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自从冯佟氏进了小佛堂,容嬷嬷开始代替主母管家以来,冯府竟比从前安静有秩序了许多,这股威慑力不容小觑,连春巧都要时不时白着脸念叨几句,深怕哪日偷懒入了容嬷嬷的眼,遭到她的“毒手”活生生成了刺猬。

容嬷嬷是老夫人借过来的,光这一点不仅下人们,就是冯元都要敬重几分。她的长相也挺唬人的,容长脸,脸颊凹陷,细长条眼斜飞向上,嘴唇发暗,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刻薄严厉的。对下人赏罚分明,对主子不卑不亢。性子公正严谨,出身也不愧是大家门阀出来的,光看这对人的态度就能体现出来。冯元白日上衙,容嬷嬷最多见的主子也就是冯佟氏、绿莺以及王姨娘了。

容嬷嬷面对冯佟氏这个犯了大错的正室太太,根本没有笑模样,基本就是忽视的态度。对绿莺呢,不仅没有笑模样,还更冷了些,脸色比面对冯佟氏还难看。相反,对王姨娘态度就好多了,容嬷嬷不爱笑的人,见了王氏,也忍不住能笑上两下,交谈几句。这不难理解,她是守规矩、喜欢别人守规矩、希望别人守规矩的人,李姨娘霸占老爷,这是一个妾该做的?王姨娘就是个本分又有才华的,从不主动出现在老爷面前,平日房门冷落也不怨愤,难得的贤惠人儿。

都传容嬷嬷随身带着扎人的针,不过绿莺也不担心,容嬷嬷既没扎过下人,又哪里会扎她呢。这个老嬷嬷有一点好处,就是不迂腐,懂得审时度势,就算看她不顺眼,只面上冷淡些,别的倒不曾找过麻烦。

可刚这么庆幸过,麻烦就找上来了。

这日随着晌午饭一起端进屋的,还有一盅落花生猪尾巴汤。这是补肾用的,多是男子喝,怎么瞧怎么不对劲,绿莺奇怪着问秋云:“厨子怎么给我炖这个了?”

秋云也说不清楚:“要不奴婢去小厨房问问。”

绿莺正要点头。

“不用了,这是老奴特意吩咐灶房炖给老爷喝的。”随着声音,容嬷嬷迈进屋,腰身挺得笔直,像是一根行走的竹竿。她木着脸站在绿莺跟前,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地道:“老爷如今正是该保重的年纪,不好好补补哪能行?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夜夜操劳,李姨娘也该劝劝才是,只有老爷好了,姨娘才好,老爷倒下,姨娘还能立得住?”她将“操劳”二子咬得极重。

说完,也不理绿莺,跟竹竿似的飘走。

“她这甚么意思啊,顶着棺材板的脸过来丢下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还有这汤,老爷也没在家啊。”春巧咂咂嘴,不服气地撇嘴。

望着那还冒着热气的汤盅,秋云叹了口气,讳莫如深地说了句:“老爷在家她反倒不会来了。”

绿莺攥着手,脸上有些不大好看,这容嬷嬷是来点她了,明里暗里说她独占宠爱。冯元一介武夫,骨硬身强,夜里只要起了兴致,总要闹到三更天,定是让这古怪的老嬷嬷给听了去,这才走了今天这趟,说是给冯元送汤,可他去上衙了,喝得哪门子?还不是为了敲打她?

春巧霎时也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好啊,这是打量咱们姨娘得宠,想支走老爷,可能支去哪?正房不行,那不就便宜莘桂院那位了?哈,果然不叫的狗才咬人呢,那位可真会忍辱负重!”

秋云皱了眉,看了绿莺一眼,伸手轻推了一下春巧:“你就少说两句罢。”

莘桂院住的谁?可不就是王姨娘么。

绿莺羞恼地涨红脸,容嬷嬷有本事去对冯元说啊,对她一个妾室说,指望她将冯元推走,推王姨娘那?哼,真是可笑死了!她忽然萌生出一个猜疑:难道王姨娘对冯元复又有了心思,与容嬷嬷搭上了?这也不是没可能,最近她二人倒时常凑在一处。

这么一想,绿莺立马有了危机感。王姨娘虽不足为惧,可容嬷嬷不一样,她有权、有威信、有后台支撑。该怎么去应对,她要好好琢磨琢磨。

还没等她琢磨明白,王姨娘却在第二天登门了。

对于王姨娘,绿莺初始是淡漠薄交的,后来在离开冯府之前,王姨娘将自己当初生子时所受的迫害据实相告,她便存了些感激,少了写防备。从桃花村回来后,因心中存有感激,两人便亲近了些许。经过刘氏中毒一事,王姨娘舍身顶罪,便彻底打消了她的心防。没想到,如今竟成了这般。到底是王姨娘藏得深,还是突然转了性?

“王姐姐来是为何事?”绿莺如今也没了周旋的心思,对面前这人也生了些厌恶,冷着脸道。

王姨娘一愣,听她不咸不淡的语气,明显没反应过来:“妹妹这是怎么了,心情不畅?”

她语气含着关怀,与往常没两样,绿莺望向那双眸子,里面纯粹清明,没有任何杂质。她顿了下,暗道莫不是冤枉人家了?她问道:“王姐姐近来似是与容嬷嬷走得极近,莫非你们原来是熟识?”

王姨娘笑了笑,声音轻轻柔柔的:“之前不曾接触过,不过最近相处,倒觉得极投缘,容嬷嬷待我,是形同女儿般,也帮了我许多,我甚是感激她。”说着说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带了些哀愁,拉过绿莺的手:“别看她表面风光,其实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可能,我倒希望妹妹今后能对她好些。”

呵呵,绿莺都气笑了,这话简直是太可笑了,容嬷嬷如今在冯府几乎可以横着走,昨儿更是来给她敲了一闷棍,容嬷嬷不拿针来戳她,她就谢天谢地,还敢对那老婆子不好?她歪头看着王姨娘,笑说:“王姐姐觉得我对她不好了?我又哪里对她不好了呢?请姐姐明示。”

王姨娘面色一变,有些惊慌,白着脸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妹妹不好。我嘴笨,妹妹别放在心上,那话妹妹就当没说过,可莫要生气才是。”

绿莺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这王姨娘年华不再、美貌不再,可这文文弱弱的气质满满,此时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成了一根被风吹雨打的小草,惹人怜惜。她心里越加不是滋味,危机感越来越强,冯元会不会对王姨娘旧情重拾,会不会再起怜爱?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想再面对眼前之人。

“王姐姐若是没事,还请回罢,我想躺一躺了。”她木着一张脸送客。

王姨娘面上多了几丝尴尬,讷讷地动了动腿,却没站起,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若换往常,绿莺早关切地打探上了,可此时,只剩厌烦和提防:“还有事?”

“嗯,确实有件事,想请妹妹帮帮忙。”王姨娘有些难以启齿。

绿莺忍着腔内喷薄欲出的郁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让我猜猜,是关于老爷的?”

“确实是,我知道这事会让妹妹为难,可我实在没别的法子。”王姨娘涨红脸,声音渐渐小下去,凑在绿莺耳边轻声道:“等老爷回来了,今晚妹妹能不能......”

157.第 157 章

直到听完王姨娘在耳边说的,绿莺都半晌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王姨娘:“王姐姐,你为何要走?”

王姨娘端着茶静默半晌,才淡淡笑了下,缓缓道:“从前我是为了报仇而活着,如今太太与刘妹妹也恶有恶报,我本以为自己会高兴,可......”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可就是忽然觉得浑身空落落的,挨不着地,不知道还有甚么能支撑我活下去。(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听说苏州府水患泛滥,瘟疫横行,我尚且懂些医术皮毛,去略尽绵薄之力也算使得。”

接着她微红了脸颊,往绿莺那边倾了倾身,腼腆地轻声请求:“还请妹妹在老爷跟前替姐姐说个情。你也知道,如今在冯府,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毕竟这不合规矩,我在老爷面前是个说不上话的,望妹妹能......”

这算是强人所难了,见绿莺没应声,王姨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地搓着手。她的一席话彻底颠覆了绿莺所想,她一直以为王姨娘是要......没成想竟是误会了。绿莺有些羞惭,因自己想法狭隘而将人想得那般不堪。想去帮王姨娘,可又觉得几丝为难,她作为小妾,却去劝冯元送走其他小妾,怎么都显得霸道了些。

“行,我今晚就跟老爷提一提,若是不成,王姐姐今后就安安心心过好日子,莫要再想从前的事了。”

最后,绿莺还是决定试一试,王姨娘确实可怜,没男子宠爱,没子女傍身,与其一个人孤零零老死在冯府,倒不如去外面看一看走一走。之所以决定帮忙,说到底也有她的私心,一是她对冯元身边的女人总会心存防备与芥蒂;二呢,能去见识一番大千世界,游历山水,一直是她所盼望的,王姨娘去了,也算替她实现了一半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晚膳时,绿莺见冯元面色愉悦,便将王姨娘的事提了出来,说完,就忐忑地等着他,心里也拿不准他会不会生气。冯元有些沉默,且将沉默持续了能有一刻钟,在绿莺心都要蹦出来的时候,他才慢吞吞点了头:“她这半辈子,也吃了不少苦,算我冯家亏待她,我便随了她的意。”

绿莺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颇有些不敢置信,要知道世间男子最是霸道,可以我不要你,却不能你离开我,死也是我家的鬼。冯元的性子更是霸道中的霸道王,她总以为,他会先发一通火,将她骂一通,再将王姨娘打一通,谁成想竟是这么轻松。

冯元言而有信,翌日,容嬷嬷将放妾书并五十两银子交给王姨娘,随后打开了角门,给了在冯府枯守多年的女子自由。绿莺相送,与她手握着手,忽而生了些羡慕与辛酸,这个女子年近四十,未来不知如何,可总归比在这里快活多了罢?不论这条路是对是错,都是她自己选的,命运可以由自己把握一次,也算幸运了。

“妹妹,我走了,从此我再也不是王姨娘,也不是王氏,我叫王翠花。多年不曾念过,生疏了许多,你记住我的名儿,说不准将来有一日我王翠花能成为让人口口相传的女医呢。”

今天是个艳阳天,积雪将日头映得更加耀眼,王姨娘的笑是那么明媚,迈出这道门,竟让她宛如新生。绿莺眼珠有些痒,鼻子有些酸,她也咧了个大大的笑:“嗯,我会记住,将来一定会有个天下闻名的女医,她叫王翠花。(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翠花姐,你保重。”

王姨娘走了,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顶包着裹布,洗尽铅华,与个穷苦农妇没有两样,但她每跨过积雪的脚步确是那么坚定与朝气,她活了,也会自在地活。

绿莺蔫了两天,有豆儿伴着,倒很快从王姨娘的伤感中解脱出来。还有件事,珍珠粉有着落了。原来冯元一直忙活这事,之前周岁时送给豆儿的珍禽别墅,里头有座供仙鹤栖息的人工湖,前几天他又让人在旁边挖了个湖坑,将钟翠山上山泉水引流过来,蓄了个湖养河蚌。如此,她便想起了前一阵子姬姨娘的提议,联合开商号。

姬姨娘得了信,很是高兴。话说当初她便猜到这李氏与冯元并未缘尽,所以才趁着李氏势微时雪中送炭,意欲搭上桥,建立长久关系,为儿子佟固铺路。即便是猜错了,李氏确实失宠,那她也没甚么损失,不过做生意的一点银钱罢了,不算啥。没想到,所料不差。

绿莺养的蚌最早一年半以后才能采摘珍珠,她与姬姨娘碰面后,对于未来构想两人很是聊得来,便打算趁着这一年半的功夫先把店面解决了。铺子开几家?门面多大?如何选址?两人都是爽快性子,有商有量,思绪清晰。

“为何不在朱粉芳继续卖呢?新开店,也不知是不是有风险,万一生意不好,可不就要关门了?”想了想,绿莺有些疑虑。

“不不不,本来这东西就不大众,放在一众胭脂水粉里更加埋没,再说咱们这珍珠粉是好品相的,价格本来就贵,被你那朱粉芳里的其他物件一衬,岂不成了天价?”姬姨娘倒是有自己的一番思路:“就单独弄门面,只售珍珠粉。未免单一,咱们多研究几个品种,譬如加香料的,研磨得更细的,放入人参等养生药材的,等等。总之,到时候将这珍珠粉宣扬出去,要广为宣扬,我也认识不少官家妇,大不了给她们试用。那些贵妇人用了,自然就知道好了,等做大做出名气,人人口口相传,还愁没销路?”

宏图仿佛出现在绿莺眼前,姬姨娘是个妙人儿,她说的话,总有让人身临其境的魔力。绿莺忍不住笑眯了眼:“嗯,那玩意是好,我近来用过后,感觉身子越发轻盈,脸蛋也嫩了许多。”

关于开店,她想了想:“姨太太,也不知地价房价会不会涨,要不咱们先入手盘下几家铺子,来年若是生意红火,咱们再开分号?”

“诶,不可不可。”姬姨娘正喝着茶呢,闻言忙放下茶碗,不赞成地摆摆手:“涨了就涨了,还是银子抓手里才最稳妥。傻孩子,万一打仗,房子跟地就等同于打水漂了。还是先盘一家店吧,到时候好了再说。”

一切说妥,接着是选址,南门大街有处赌坊,因为打死人,坊主被羁押,店面便抵了出去,被绿莺她们盘了过来。然后是粉刷与装饰,预计能在年底拾掇完毕。期中绿莺去探看监督过几次,因出府一事,又引了容嬷嬷的注意,不止一回来念过《女诫》中内容,可跟爱磨叨的唐僧媲美,让她烦不胜烦。

**

自从冯佟氏搬到小佛堂,冯府安定了许多,人心不稳的下人、急于巴结李姨娘的墙头草,都在容嬷嬷的严厉监督中灭了火头。尽管她也要在容嬷嬷的棺材脸下讨生活,绿莺的日子也很是算得上轻快愉悦,堪称仙人了。豆儿身子长得极快,四月时,周岁的衣裳就已经穿不进了,话倒是会说的多了,长句子一句一句往外冒,跟被文章似的。还有一个仙人就是冯娴,她也不张罗说要相亲嫁人甚么的,就每天吃吃喝喝,旁人看是混吃等死,她本人可乐得直抽。

冯元在宁静的日子之余,不免产生焦虑。按理说绿莺生了豆儿都过去好久了,满打满算一年半,怎么还没动静?莫不是头胎伤着了?如此,便打算请玄妙过来瞧瞧。绿莺连忙拦下,她冒了胆怯,暂时还不想再经历一回难产,摇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我还想再养养身子呢,你干嘛那么急,豆儿该生气了。”

豆儿已经能走了,此时正两手搭在绣墩上稳住身形,听见叫她,连忙回过头,张嘴呲牙:“啊?豆儿在这儿呢!”

听了绿莺推诿的话,冯元本来还有点生气,正要呵斥两句,见豆儿可爱笑颜,便忍不住逗弄着:“给豆儿小丫头变出个弟弟好不好啊?与你作伴玩耍,好不好?”

谁成想,刚说了“弟弟”二字,豆儿便眼一扁,嘴一咧,天崩地裂地哭嚎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娃娃,这时候已经能明白何为争宠了,有她在,哪能让个劳什子犄角旮旯来的弟弟或妹妹抢走爹爹和姨娘的宠爱呢?

手也不撑着绣墩了,而是撒了手,往后一倒,屁股坐地,一双腿蹬来蹬去开始扭着腰撒泼打滚,哭声简直能惊到天上的玉皇大帝:“不嘛,不嘛,豆儿不要,爹爹姨娘只能对豆儿一个好,呜呜呜......”

冯元吃瘪,绿莺抱起豆儿哄着,偷偷对他道:“等她再大些,懂事了再说罢。”

叹了口气,冯元只能点头,况且他说不行也没用,绿莺的肚子也得看天意。

春去秋来,翻年又过了春,六月时,珍珠粉正式上市,店铺取名“珍萃阁”。在开店庆典前,姬姨娘便将珠粉友情赠送给一众或熟稔或泛泛之交的贵夫人们,因此,一经上架,短短营业四日,店内货品便被抢购一空,甚至此品还没来得急被宣扬到京城各个角落。等到珍萃阁真的名扬汴京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此时,绿莺与姬姨娘早就满满赚了一轮。

铺子里经手的银两过多,账目可动手脚处也不少,未免被外人钻了空子,绿莺与姬姨娘商量过后,将新聘的掌柜遣走,把朱粉芳的于掌柜调了过来。如此,朱粉芳便没了管账的,正巧想到秋云家里老娘身子不好,便让她去暂管账目,白日当值,打烊便回家伺候老娘。

秋云欣然,春巧却不干了,她一直觉得姨娘偏心秋云,平时小事她便也忍了,可这次如此大的事,堪称重任,姨娘是不信任她么?怕她偷银两是怎的?她不平衡,晚上饭也吃不下,揉着通红的眼圈跑到绿莺面前,梗着脖子哭啼啼地质问:“姨娘一起教的我们,奴婢也会算账,为何偏偏让秋云姐姐去?奴婢为何就不行?”

绿莺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她确实更加亲近秋云,况且秋云也比春巧稳当许多,可别的主子能将大实话说出来,不怕下人伤心,她可说不出口,春巧虽没秋云更堪重任,但她也把春巧当成妹妹一般。忖了忖,她笑说:“你爱笑,豆儿更乐意跟你玩,你在家待着,不好么?”

春巧哭着摇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奴婢也乐意带小主子,也乐意跟姨娘待在一处,姨娘开始若是让奴婢去朱粉芳管账,奴婢可能还不愿意呢。”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可这不一样,姨娘压根想都没想过让奴婢去,你从来最喜欢秋云姐姐,最看重秋云姐姐,她是无可取代的。当初钟翠山上,她受伤差点死了,还有当初吴......”想到那个人不能提,她忙刹住话茬,“总之,她陪你经历了那么多,你们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过,奴婢却甚么也没为姨娘做过,姨娘待奴婢自然情分淡薄了些。可是......不是奴婢不想做,而是没机会啊,如果给奴婢一个机会,别说刺一刀了,奴婢甚至可以替姨娘去死的......”

白日当值几个时辰,夜里便可歇息,不像在冯府,主子起个夜、不舒坦了、肚子饿了,总要折腾奴婢夜里睡不踏实,尤其是豆儿,夜里总要替她盖几回蹬开的小被子。去朱粉芳是个轻松活计,春巧心气不平也正常,绿莺心道。

“好了好了。”她站起来给春巧擦眼泪,简直是好气又好笑:“甚么死不死的,尽瞎说。我竟不知你这么乐意管账,要不这样,她管一个月,你管一个月,这样可好?”

“姨娘啊!”春巧啪一下推开她的手,越发伤心:“奴婢不是想要管账......算了,不说了,反正奴婢也是个不受重视的。”说完,跺跺脚跑了。

绿莺望着她的背影,哑然地愣住。

“姨娘,春巧姑姑怎么哭了?”豆儿忽闪忽闪大眼睛,好奇问道。

绿莺无奈地摇摇头,点了下女儿的小鼻头:“大约是像你一样,嫉妒了罢。”

春巧那日的哭诉,绿莺没太当回事,只以为过段日子也就过去了,不料事实往往不遂人愿。春巧性情大变,常在无人时发呆沉默,面对绿莺时谨守本分,却只剩淡漠与距离感,与那些粗使丫鬟别无二样,再也没有从前的活泼和亲近。

“春巧姑姑,我要吃那个肉丸子。春巧姑姑,春巧姑姑?”

直到豆儿拽了她一下,春巧才回过劲儿来,赶紧探过身替豆儿夹了两个肉丸。她心里像摆了盘残棋,乱得不成样子,看了眼绿莺沉睡的背影,她垂下眼。

八月时,桂花开了满地。花瓣晒干,加以蜂蜜或冰糖煮茶,能暖脾胃、助消化,绿莺两三天便要喝上一杯。

这日,春巧将煮好的桂花茶端来。

绿莺见她神态紧张,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脸上,噗嗤一笑:“是不是又将冰糖放多了?又放了一坨进去?”说罢,饮了一口,咂咂嘴,甜度适中。

又喝了一口,她面色突变,只觉肠子一股绞痛,腹中翻涌,头顶冒出虚汗。耳畔声音越来越远,鼻子喘不上气,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喉头一甜,噗一下涌上来一股热流,随着一个哽咽,从口中划出,顺着嘴角淌下来。她伸手一抚,竟是黑血。

倒地之前,绿莺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春巧那张慌乱的脸,这是她眼中最后的定格。

158.第 158 章

深夜,小佛堂的门被一脚踢开,将睡熟的冯佟氏惊醒。[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坐起身,擦了擦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道矗立在屋子正中的伟岸身影,心房一喜,蠕了蠕嘴:“老爷?”暗地猜测着,这是要放她出去了?

冯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佛堂内,这才将目光落到她头上,面无表情地开口:“李氏中毒了,这事你可知道?”

“甚么?她中毒了?”她一怔,瞠大眼张大嘴。

没错过她脸上来不及撤下的意外与惊喜,冯元脸色便好了些,懒得去计较她那一听说李氏中毒就窃喜的卑劣模样,多亏不是她,不然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可紧接着却又一悬心,不是她,还能是谁呢?扫了眼面前之人,他轻声道:“歇着罢,我回了。”

一阵风似的来,有一阵风似的走了,冯佟氏愣了片刻,才躺下去,越发将棉被裹紧,好冷啊......

也没等到第二天,冯元连夜盘问小厨房的人,遗憾的是一无所获。望着春巧秋云,他问:“白日那茶谁煮的?可经过旁人手?桂花和冰糖原来放在哪里?”

春巧垂着脸未应声,秋云老实答道:“回爷,茶是春巧煮的,经没经过旁人手奴婢不知,桂花冰糖一直放在小厨房的柜子里。”

他又看向春巧,春巧有些魂不守舍:“没......没旁人接触过那茶。”

冯元只当她在担心绿莺,便对她的异常也没当做回事,他点点头,若有所思——余下的桂花和冰糖验了,没毛病,难道也是与上次鸡汤那样,是当时下锅的材料被人动手脚了?

这时,春巧忽然抬起头,有些急促地看着他:“老爷,奴婢、奴婢有事要禀告。”

秋云抬了抬眼皮,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又是一个傍晚,冯元坐在床畔,握着绿莺的手,她脸蛋有着些许红润,身上温热,毒已经排的差不多了,可人就是不醒转。他眉头紧锁,紧紧盯着绿莺的眼睛,没回头地问着:“为何人还没醒?她到底多久能醒过来?”

容嬷嬷走进一步,躬身看了眼床上几无生机的人,忖了忖才道:“余毒再有两日彻底排清,至于李姨娘甚么时候醒......老奴也说不好啊,得看她自己。mht.la [夜夜小说网]”

手中软玉脉搏跳动,玉人也仿佛只是乏累地沉睡过去,谁能知道其实她已经昏迷近十日了呢。冯元忽而有些骇怕,他不愿将事情想到最糟糕的一步,可仍是鬼使神差地嗫嚅道:“她会不会从此就......不醒了?”

绿莺知道她中毒了,但不知到底是死是活,她感觉自己一直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四周没有可以触碰的墙壁,没有前后,没有左右,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黄泉路?即便是一条鬼路,也依然见不到半个同伴。她要疯了,这么走根本没个完,浑身酸累,又饿又渴,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她开始大喊、大跳、狂奔......

床上的人开始像鱼一样蹦跶、翻腾,伴着嘴里胡乱的言语,床畔人将她死死压住,口里一声声轻唤和安抚传到她的耳边,她知道有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握着她,保护着她,到底是谁呢?那个声音就在前方,穿过黑暗,裹着温暖到达她的身边,她不再疯不再闹,她要走,好好地走,老实地走,要去见他!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喜庆的日子,豆儿却从大清早就开始闹,衣裳也不穿,顶着一头乱发就往正房钻。冯元在隔壁听了动静,束腰来不及戴就急急忙忙来到正房。

豆儿踩上脚踏,撅着小屁股就往床上翻,两只小手不住地推着绿莺:“姨娘醒啦,快醒啦,晚上还要领豆儿看嫦娥和小白兔呢。”

冯元拉过她,“豆儿不许胡闹,你姨娘睡着呢。”

豆儿忽然撇开他的手,眼眶蓄满一泡泪,恨恨地瞪着床上人:“姨娘怎么天天都睡,是豆儿不乖,她不要豆儿了么?”她越发大力去推绿莺,绿莺顺着力道眉头轻攒,发出阵阵难受的哼哼声,脸也越加泛红。

冯元面色一变,急地一把将豆儿扯到身后,仔细盯了绿莺半晌,见没大碍才放下心。豆儿心下委屈,被爹爹那么狠厉地一拽,越发感到孤独无依,转眼就咧着嗓门哭嚎起来:“呜呜呜,我要姨娘,豆儿要姨娘,豆儿谁也不要,不要爹爹了......”

冯元替绿莺将被子盖好,抄起披头散发的豆儿抱在怀中:“你乖啊,走,月饼快蒸好了,跟爹爹去看揭锅,香气扑鼻的,你不是最爱闻的么?”他叹了口气,心口缺了一块,见闺女这么一哭,更加难受。

月饼有脸盆那么大的,也有碗口那么大的,更有做给豆儿的小拳头那么大的,五谷丰登、花好月圆、福气娃娃,各式各样,娇憨可爱。锅盖一揭,霎时蒸汽升腾,犹如仙境,香气顺着风漫延整个灶房,又顺着门缝刮满府邸,不及一炷香的功夫,整座冯府都笼罩了满满一股月饼的清香,勾人馋虫。

准确的说,绿莺是被饿醒的,香气进入梦中,将她生生从梦魇中拉了出来。怯怯地睁开眼,不知第一眼见到的是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只不过这人间与地府也似乎没多大差别,看清眼前之人,她吓得一瑟缩,酸软的手脚不听使唤,但仍是手脚并用地往后撤了两下,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揪紧了胸前被子。

春巧喜极而泣,揉了揉眼睛,轻声对她说:“姨娘你别怕,害你的人已经被老爷关起来了。”顿了顿,见她不答应,便殷勤着转身:“也对,睡了这么久,嗓子早干了,奴婢给姨娘去倒水。”

视线被挂起的窗幔挡住,绿莺只听见杯盏茶壶的磕碰声,还有茶水流淌的哗哗声,她越加感到毛骨悚然。当春巧捧着茶碗回转到床边递给她时,她没接,而是冷冷笑了下,憎恶地瞪着她挖苦道:“是见一次没将我毒死,又打算下一次手?”

“姨娘说甚么呢......”春巧怔怔地望着她,傻傻捧着茶碗半天没动。

绿莺又往后退了退,直到退到床脚,才扬声喊人进来。门外先是响起一道脚步声,进来的人是容嬷嬷,她见了绿莺,神色很是欣慰,慢慢走到床前,边查探着脸色边问着:“姨娘还有哪里不舒坦?”

“嬷嬷,你快去喊人,将她抓起来,她就是给我下毒的人。”绿莺指着春巧,抓过容嬷嬷的手,将她往门的方向推。

“胡说甚么,看来还是余毒未净。”容嬷嬷翻了翻眼珠,将她往床上一摁,接着抽出腰上缠着的扁布袋摆在床头凳上。就知道没几个人能信,绿莺开始也绝不相信春巧会害她,可即便昏睡了那么久,那日倒下前,春巧煞白和慌张的脸色她依然记忆犹新。

眼角处白光一闪,绿莺下意识往旁边一瞅,冷不丁瞧见容嬷嬷布包里那些个银针,根根又长又细,冷光涔涔,她吓得白了脸。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容嬷嬷用来扎不听话小丫鬟的绣花针?不过更可怕的是,容嬷嬷的针比绣花针还要细,还要长。

“怕甚么,全是长舌妇的以讹传讹,我这针啊,这么多年还真是极少见光,她们知道个屁,尽是瞎说八道。”容嬷嬷接连取出两根,分别扎在绿莺左右耳后,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拔出,凑近一看,耳后皮上没有黑血,便是毒彻底清了。

绿莺愣愣的,原来竟是针灸。眼睛余光扫见春巧拿了块湿帕子来给她擦,她又是一惊,吓得坐起身,直往容嬷嬷身后缩。春巧讷讷地停在两步远,咬着嘴唇,又是快要哭了的模样,正要开口,忽然一阵童声飘进来,紧跟着豆儿与冯元迈进门。

“姨娘终于睡醒了!”豆儿两手捧着块碗大的月饼,兴高采烈地扑到绿莺身畔,指给她看:“姨娘你看我的饼好不好看?爹爹说这个砍柴的是后羿,这个洗衣裳的是嫦娥,那小白兔哪去了?”

绿莺将豆儿紧紧护在怀里,朝冯元看过去,红着眼眶嘴唇翕动,却被他抬起手打断:“下毒的是秋云,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你既然醒了,我这就将她处置了去。”

这几日秋云被鞭笞敲打地折磨,饶是这般,也难消他心头之气,所幸的是绿莺醒了,否则他非得将那贱婢做成人彘。绿莺也没事了,就赏她个痛快。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是春巧下的毒,你怎么还怀疑到秋云身上了?”简直匪夷所思,绿莺摇头,她不相信。

冯元见她这般榆木,一想到这件事起因,越加嫉愤,嗤笑一声,他冷眼望着她:“哦?那你倒是说说,你又为何那般肯定春巧就是下毒之人?”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绿莺被他看的有些慌乱:“那日......就是我中毒那日,我倒地之前明明看见春秋她......”她很着急?很慌乱?不知为何,本是笃定的事,绿莺这时候竟觉得这些理由都不足以站住脚。

可是......她不信,这世上要只有唯一一个不会害她的下人,除了秋云也没谁了。她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当初为了吴公子秋云还冒着危险隐瞒冯元,最重要的是,她害自己,没理由啊,被人买通?可自己银子从来不亏待她,她老娘病了,自己一直问她缺不缺银两,还能是甚么理由,会让她置几年情分于不顾,要下毒害死自己?

春巧往前近了一步,哭啼啼地望着绿莺,委屈地拧着衣角:“姨娘,奴婢真的没有害你,没有下毒。是秋云姐姐她,趁着能出门,在药房中花大把银子买到砒.霜......”

绿莺已经有些犹豫了,可她还是想确认,不能冤枉了人,冯元面色古怪,一脸不耐,对着她话也是没好气:“秋云已经承认了,纵使你不信也没用!”

159.第 159 章

近来秋云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夜里也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晚间,不知名的虫儿在咕咕叫着,万籁俱寂,春巧感到小腹有尿意,睁开迷瞪的眼爬起身,点了灯,不经意间一转脸,却见一边的秋云眼儿瞠得极大悄无声息地望着房顶,冷不丁一瞅还真挺瘆人的,春巧搓了搓胳膊滚起来的鸡皮疙瘩,探着头唤道:“秋云姐姐?”

再一看,秋云已经闭上眼睛了。春巧揉了揉眼,奇怪了半晌,才摇摇头去了茅房。秋云的异常还不止这些,她总是在暗处盯着姨娘,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春巧只当她担心老娘的病,找机会关切地问了声:“秋云姐姐,我看你最近不怎么回家了,你娘的病咋样了?”

秋云顿了下,表情古怪地回道:“嗯,好多了。我不用再去看了,今后都不用了......”

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奇怪,春巧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就觉得秋云突然像变了个人。再之后,她便下意识开始留意秋云。那日,早起出门后本该留在朱粉芳的秋云竟突然回了府,且还鬼鬼祟祟地将个甚么东西塞进枕头下,春巧偷偷看在眼里,趁她出了房门,走到床前,从枕下翻出那物事,是个药纸包。打开后确实是药粉,闻了闻,也闻不出到底是甚么药来。

春巧冥思苦想,秋云姐姐自从去朱粉芳开始,举动才渐渐异常,时而枯坐,时而不明所以地笑,见的外人多了,正好还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莫非......与人有了私情,这药粉是打胎药?她怕自己猜错,将药包又推了回去,然后在暗中注意着秋云。

秋云后来进屋了一趟,将纸包揣在怀中,去了小厨房。秋云躲在柜子后,紧张地直冒汗,心道来了来了,果然要出事了。她怕秋云犯傻,偷偷跟着过去,见秋云涮了紫砂壶,正打算给姨娘煮茶。(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她静静窥了一会儿,未见异常,想着还要去伺候二姑娘,便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纸张的刮擦声,霍然想到那包药。

小厨房此时没有旁人,秋云却仍是不时竖起耳朵倾向窗外,春巧离她不近,从门缝只能看见个背影,窸窸窣窣间茶已煮好。也不知怎么,春巧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进去后,她笑着凑过去,看了眼砂壶,弯腰闻了闻:“好香的桂花茶啊,秋云姐姐的手艺果然比我好。”

秋云乍一见她,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妹妹要是馋了,拿个碗盛些便是。”接着只说朱粉芳还有事,让她给姨娘端了茶过去,便匆匆出了小厨房。

既然开口让她喝,又见秋云背影很急的样子,春巧捶了下自己的脑袋瓜,懊恼刚才误会了人,秋云姐姐怎么可能会害姨娘呢?想是这么想着,那茶却被她一把端起,倒在了泔水桶里,接着换个壶新茶坐在了炉子上。自从姨娘上回中毒,她便万事防备着,防太太、防大厨房的下人,大约是防习惯了,如今连自己人都防备起来,春巧想到此,不由对秋云生了些许愧疚,是她疑神疑鬼了罢?

不过,那包药到底是甚么呢?必是见不得光的,否则秋云姐姐也不会如此如做贼一般。想了想,她下了决定,待会儿回屋,从那纸包中抽出一点,找机会出府上药房让人给看看,那到底是个甚么东西。

桂花茶香气弥漫,春巧嘶嘶哈哈地拿块软布,包住紫砂壶把手,将泛着甜香的一缕黄橙橙的茶水倒入案台上的瓷盅中。瞬时,洁白的底,上头便开满了橙黄的桂花,花瓣伸展,妖娆多姿,如身着彩裙的侍女般优美。她端着茶,享受着鼻尖的清香,笑眯眯地往正房走去。

案台下,一张牛皮药纸四肢大张,静静地躺在地上,随着屋内暖流微微颤动。

......

冯元将她中毒前后所发生的事详细讲了出来,绿莺瞥了眼春巧,垂头盯着被上花样,讷讷地张了张嘴:“......真的是秋云?”

春巧见她这般,越加委屈地不行,使劲儿瞠着湿乎乎的眼,抽抽搭搭地瘪了瘪嘴:“姨娘还不信么?”绿莺咬了咬下嘴唇,仍是没看她。春巧眼眶越发通红,一鼓气狠了狠心,跺脚轻喊道:“姨娘要是不信,不如亲自问秋云,她都承认了的!她说她恨姨娘!”

“住口!她算甚么东西,阶下之囚了,还妄想着见你们姨娘?你滚到一边老实呆着去,少在这添乱!”冯元冷着脸,斥了春巧一句。

“你也别冥顽不灵了,秋云那个贱婢,最近总回家照顾生病的娘?”冯元转而看向绿莺,沉声道:“哼,我已经查了,她娘早死了八百年,家里就一个老爹跟几个弟妹,跟你告假其实是去了吴府,赶着去献媚献殷勤。这几年她隔三差五地去,就你傻傻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她生了天大的心思,妄想着攀高枝儿罢?”

听了这话,绿莺直僵了半边身子,被惊地瞠目结舌,秋云喜欢吴清?这怎么可能呢,甚么时候的事?她不禁细细回想,当初秋云与她统共才与吴清见了几次面,难道是在她情根深种的时候,秋云也暗生了情愫?可送吴清去赶考的那日,她还劝自己莫要干傻事背叛老爷,让自己从次远着吴公子。是了,绿莺忽然想起来,被冯元发现后,之后的一段时间,在她虽未指使却又知情的情况下,秋云曾去探望了几回生病的吴母,回来后也将吴家的情况告知于她,譬如吴清及第,入朝做了官,吴母的病康复等等。

再往后......这两年,秋云倒是再没提过吴家事,绿莺想当然地以为她也就没再去过,可那日在书坊偶遇吴清,他还让自己莫要再派秋云登门......她又何时让秋云去过呢,情思早已斩断,她又与冯元情意深厚,有了豆儿,同时更不可能再与他藕断丝连,避都来不及,哪能上赶着去作践彼此。竟没想到,秋云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这些年,本以为是替她赎罪,原是自己生了不可言说的心思。

虽对吴清没了残存的爱恋,可乍一听闻身畔最信任之人竟生了此种心思,绿莺仍是感到浑身似针扎了似的不舒坦。不过,就算如此,秋云又为何要下毒害自己呢?要说自己若与吴清有情人成眷属了,她嫉妒之下做这等傻事还有情可原,可自己明明与吴清分道扬镳,且今后也再无可能了啊。

“还不明白?”

冯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木着脸张口:“她这些年风雨不辍地登堂入室,妄以为将来总能打动他,你这么忽然拦着不让去了,可不就是她的绊脚石,阻了她的星光大道,当然恨你恨得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哼,也怪你平日太惯着底下人,让她生了滔天的野心,一个贱婢,算甚么东西,还敢反过头来咬主人,看门狗都比她强百倍!”

绿莺抬头看了一圈,众人神色各异,容嬷嬷直挺挺杵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皮,春巧立在床头,抽抽巴巴地望着她,冯元呢,他是一脸懊恼地坐在床畔,盯着她就像盯着一只不开窍的木鱼。她脑子乱极了,不想去相信,即便下毒的真是秋云,可她仍是希望秋云是有苦衷的,是被收买了的。她只能这么麻醉自己,否则她真不知道,世间还有谁值得去相信?当你倾心对待、挖心掏肺后,得到的却是措手不及的背叛,怎么能让人承受得住?人性、情谊、相处的点滴,难道都是假的么?

一股寒流从心间窜到四肢百骸,她似乎打了个颤,然后求助似的看向冯元,甚至是恳请般地对他说:“她在哪呢,我想见见她。”

冯元皱起眉头,一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又生气又心疼,掰着她的肩膀往枕头上摁,叱道:“还看甚么看,不怕污了眼!别看了,一个贱婢而已,打杀了事,你就别过问了,安心躺着罢。”

“不行,我一定要看看,不看我怎么也放不下心。”绿莺挣扎着挣脱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固执地不放弃。她要亲口问问,不是秋云当面承认,她绝不相信。

咚地一声,冯元咬牙切齿地捶了下床板,冲着她喝了一嗓子:“娘蛋的,真是个犟种!我说不许就不许!”接着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吃这番苦头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当初若老实本分,如今哪能出这事遭这罪!有甚么主就养甚么仆,见到小白脸就走不动道儿!”

一听这话,容嬷嬷挑了挑眉,将头埋得更低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还当着下人面这么挤兑她,绿莺羞愤交加,渐渐红了眼眶,蓄了好大一泡泪,欲落不落的,呆呆望着他。冯元也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清咳了一声,懊恼起自己的小肚鸡肠,被她清澈见底的眼神一盯,登时有些无地自容。

“咳,你先躺会,我还有公务要忙,去书房了,有事晚膳再说。”

话一落下,他也没看她,哒哒哒地迈了步子起身出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容嬷嬷也告退离开,春巧边抹着眼泪边揉着饥饿的肚皮,懵懵懂懂地念叨:“大中秋的,老爷还忙甚么公务啊,不是该吃晌午饭了么?”

绿莺看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春巧,秋云被关在哪了?老爷这么拦着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没没,人还活着呢。只不过......”春巧脸色古怪,嘴角抽搐,颇有些忍耐和尴尬:“她被关在茅房了。”

绿莺皱了眉,春巧咽了口唾沫,胃里翻滚,涨红着脸哼哧道:“还不止呢,老爷让人三天才给送一顿饭,一顿就一小个干瘪馒头,根本吃不饱......”

160.第 160 章

还没及晚饭的时候,德冒便匆匆推开书房的门,语气急切:“爷,李姨娘正往秋云那里去呢,谁也拦不住啊。mht.la [夜夜小说网]”

冯元一听,直接皱了眉。他放下笔,暗忖起来。须臾,抬头看向德冒:“去就去罢,你现在立马赶到她前头,把秋云带出来,安置在一间干净屋子里头。”末了还不忘交代道:“制住那贱婢,别让她伤人。”

绿莺被领到后罩房的一间屋子外,这里是粗仆住的地方,此时四处游走的下人们神情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嫌弃。她侧过头,与春巧对视一眼后,两人一起推门进去。脚跟还没落定,先是一股冲天的臭气扑面,要是眼盲的进来,指不定还以为踩进了粪坑。就见一名女子被绑在座椅上,孤零零缩在屋子正中,这个时节只着了一件单衣,身上污浊不堪,这些都不让人感到意外,让绿莺惊愣当场的是,女子哪还有从前的如花模样,脸上的苍老、间杂的白发,分明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还是受过几十年大难磋磨的苦命老妇。

要不是眉眼间依稀能分辨,她简直不敢置信,望着那无声无息的身影,她轻声开口:“秋云,是你么?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绿莺想走近去仔细看一看,可稍动一步,臭气就熏得人欲呕,也不知冯元将秋云如何折磨了,脸上一道一道焦黄干涸的印子、身上泛黑的硬块,秋风往房门大敞的屋内一钻,那恶臭就止不住地往人鼻腔里涌,直辣人眼。

秋云本来垂头闭眼消无声息的,听了这道声音,便如被一根木棍拨弄了脑袋,她瞬间抬起头来,目光莫测地望着门口之人,嘴角也要笑不笑地扯着,成了道诡异的弧度,让人看了不舒坦。“你来干甚么?又开始充好人了?以为全天下只有你姓李的最善良?”

绿莺愣了一瞬,见她不说话,秋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讥诮道:“哈,我知道你为何来,不就是想问我这么做的原因么?我最恨你这一脸无辜的可怜样!将吴大人迷得为了你可以终身不娶,府里连侍妾都没有半个!”

摇摇头,无须再问,饶是再不想承认、再不相信冯元的说辞,此时亲耳听见她的话,绿莺也明白了。

“那日春巧在你走后将茶换了,这事想必你不知道。当时你为何能放心地将茶壶留给春巧,只是因为你早将毒抹在了汤盅壁内,故而她如何换紫砂壶中的茶水,也阻止不了毒入我口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真正让我不明白的是,若当初我能与他相守,你嫉妒之下这么做还有情可原,可我明明与他都断得干净,此生也再无可能,你为何还能生出这等心思?难道就因为我不让你再去他家?”

“你知不知道,不让你登吴家门,是那日吴清亲口对我提的。”绿莺望着她,眼神渐渐复杂:“若不是他提醒,我还一直不晓得你竟从未与他家断了往来。”

秋云蠕动了几下嘴唇,呼吸开始急促,想辩却无从辩解,难道这只是一时冲动?可她无法否认,这是长期以来堆积的情绪。与绿莺视线交汇,她的眼中有着对命运不公的煎熬,也有走到情之死胡同的偏执:“是,没错!我是一直往吴家跑,照顾吴母,看望吴大人,这又有何错?”

“我与你出身想同,皆为奴婢,凭甚么他能为你活成了行尸走肉,连老爷这般的杰出人物都独宠你一个,包容你作,谦让你闹!你细细数一数,你作为妾室,何曾老实过,何曾真正懂事贤惠过?你总是当自己是太阳,全世界的人都要围着你转!”秋云抖动着腮帮子,切齿地数落道:“当初吴公子爱你至深,你却背弃鸳盟,与老爷卿卿我我,你想没想过,当你跟老爷情意绵绵花前月下的时候,还有个叫吴清的傻子在对月惆怅、辗转难眠?哈,既然你选了亲富贵这条路,那你就安安生生做冯府妾室就好了,凭甚么还让吴大人惦记你?你知不知道吴家是独子,香火何其重要?你就非要做那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美事?让个痴情男子在看不到你的角落中思念你一辈子,你就这么有满足感?”

卟卟吱吱,座椅腿下传出与地面的刮擦声,秋云颤抖得不成样子,显然已经气到极致了。绿莺平白就想笑,秋云的话真是好笑:“你应该记得,当初还是你劝我与他了断的,今儿竟反过来成为你害我的借口了?”

秋云抿了抿唇,撇过头,选择了沉默。绿莺沉默半晌,眼神渐渐有些恍惚:“你为何不早点与我说呢?其实你要是不在乎名分,我定会向吴清举荐一番,若他也不反对,你总能得个侍妾的位置伴在他身侧,既能全了你的念想,又能减些我对他的愧疚之意。只是......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呢,要是早点跟我说,也不至于到了今日这番模样......自从菱儿走了,我是一直拿你当姐妹看待的,你怎么就能这么对我呢......”

“说了有甚么用,他谁也看不上,谁也不会要,说了也是自取其辱,他会更厌恶我的。”秋云闭上眼,眼珠滚动不停,须臾间便落下泪来:“你是姨娘是主子,我只是个奴婢,做姐妹......我高攀不起。”

灼烫的泪珠将脸上的污浊化开,转瞬间一张脏脸越加斑驳,秋云哭了,这是悔恨,还是依旧的仇恨?绿莺不知道,她忽然觉得好没劲,仿佛甩断胳膊吐干血用大锤凿炼出的金,忽然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也仿佛含辛茹苦养育长大的孩子其实是抱错了别人家的。真是没劲,没劲透了,她不想再看那人一眼,转身奔了出去。

秋云睁开眼,见春巧并没跟着走,反而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内心忽然乱了起来,强辩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错!你根本不懂我,你才多大,情之一字,你根本一点都懂!”

春巧垂下眼看她:“我是不懂,但我将来会懂,那时候我再是喜欢一个男子,他也必然会排在姨娘后头,做人不能忘本。”

“嘁,那是你不知道吴大人究竟有多好,李绿莺根本配不上他,她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两面派!当初贪图富贵给年纪能当她爹的老爷做外室,以她的出身也算荣幸了,可还不知惜福,非要去勾引吴大人,生生搅动了一池春水后拍屁股走人。之后口口声声忘不了吴大人,却还与老爷恩爱有加、生儿育女,吴大人呢,每天眼巴巴对着月亮发呆,逮着我便打听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老爷对她好不好、女儿像不像她,你知道我心里是甚么滋味么,我有多心疼,我有多恨,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过得好,你们一个个过得都很好,没人知道,根本没人在乎......”

秋云是既可怜又可悲,其实她说的这些与姨娘又有甚么关系呢?春巧忽而有些怜悯,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秋云一步远的地方,“秋云姐姐,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嫉妒你么?”

话题转得有些快,秋云还沉浸在往事中,愣愣地反问:“嫉妒我甚么?”

“每次姨娘一找你说悄悄话,一指使你做甚么事,唯独将我排出在外,我就打心眼里特别得难受,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一般,孤独、失落。如果你我两人掉进河里,我相信姨娘肯定会先救你。她最信任你,最依靠的也是你,别看我一天嘻嘻哈哈似乎很傻兮兮的,但我其实甚么都知道,我不傻的。我一直希望自己就是你,被姨娘重用、在乎、推心置腹。”

春巧开始的话是艳羡,“可那是以前了,我以前羡慕你,现在不了。若我成了你,做了你做的这件事,姨娘该有多伤心啊,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之后就是释然了,若主子的宠信能将好人活活养成鳄鱼,那她宁愿就这么一直当姨娘身边的千年老二。

秋云歪头想了想,摇着头,对她的话嗤之以鼻:“看起来我受宠,可其实我做的活最多,也最累,有甚么好羡慕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姨娘常说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了。”

“?”秋云疑惑地看着她,千疮百孔的心难得被挑起了一丝好奇。

“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春巧留下个悲悯的眼神,最后看了眼她曾经的秋云姐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秋云本质不坏,这件事可能只是一时的心智蒙蔽,若干个日子后也许会后悔,可确实已经没机会了,老爷不可能饶过她。

绿莺回到玲珑院时,还是没忍住,一通大吐特吐,冯元冷眼盯着她,没好气地数落:“叫你别去你非不听,自找罪受!”话不好听,却还是亲手给她拧了个湿巾子,望着她煞白的小脸说道:“有瞧的上眼的丫鬟,就提一个上来,光春巧不够用。”

嗯了一声,她敷衍地点点头,到底因秋云的事有些灰心了,暂时还不想与人太亲近。

翌日早膳时,春巧急急忙忙跌进门,冲着绿莺正要开口,被冯元一个厉目制止。看了眼食欲本就有些不振的姨娘,她生生刹住话头。直到绿莺吃完了,春巧瞅了眼冯元,见他没反对,才轻声开口:“姨娘,秋云她......嚼舌自尽了。”

这事其实是昨晚发生的,冯元早知道信儿了,没着急告诉绿莺,此时又听了一次,仍是不免再一次腹诽:倒是便宜那贱婢了!

绿莺呆了半晌,才点点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起码秋云不用再受活罪了。

161.第 161 章

这年的十月三十,正好是豆儿两岁的生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红头绳红棉袄红袜子,连脸蛋都被抹了红胭脂,冯元早上饭罢出门前,红彤彤如一颗大苹果似的豆儿开始作妖,抱着他的腿就不放开,撅着小嘴边蹦跶边装哭:“爹爹爹爹,带豆儿上街嘛,豆儿想出门玩去。”捏泥人、博戏摊子、杂耍、变戏法,好多好玩的,热热闹闹得比在家里有意思,除了年节,平日哪有机会出去,可不得趁着过生日求上一求。

冯元瞅了眼桌上更漏,怜爱地摸了摸她那张白皙小脸儿,好声好气地哄着:“好闺女,爹爹晚上带你出门溜达,现在得去衙门上值了。豆儿别闹,快撒手,爹要迟了。”

豆儿不依,开始蹬蹬蹬跺脚撒娇,瘪着脸哭唧唧地耍赖:“不去嘛,不去不去,不去衙门,爹爹在家陪豆儿玩。”

“豆儿不许胡闹,快到姨娘这里,你爹要做正事,哪能整日陪你疯闹!”

绿莺见冯元身上平展的官袍被女儿捏得快皱成了破抹布,作势脸就一沉,不悦地盯着她。豆儿先是一缩脖,接着鼓起腮帮子,斜着眼角偷偷窥了眼下屋子里的下人,觉得当着一众人的面被数落了,简直不能更丢脸,她气咻咻瞪了绿莺一眼,紧攥着冯元的衣摆躲到了他身后,还不忘从爹爹腿旁探出头来朝绿莺吐了吐小舌头,真是淘气得很。

绿莺生了恼意,正要奔上前揪她,不防冯元瞪起了虎目:“嗳,你喊甚么,小孩子哪里懂这些,有话不能好好说?”这话将她堵得一肚子气上不去下不来,偏他还不理,反而蹲下身去,不厌其烦地亲了亲闺女的额头:“好豆儿,爹爹必须得去衙门,否则无故旷职会挨板子的,到时候爹爹被打了,躺在床上还怎么带豆儿出门去呢?”

豆儿疑惑地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睛,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爹爹是大官,谁敢打我爹爹?”

“皇上就敢打爹爹,爹是大官,可皇上更大,管着爹,管着所有人。”

“皇上是最厉害、最最最最厉害的么?比玉皇大帝还厉害?”

“玉皇大帝管天上,咱们碰不着他老人家,皇上管人间,管着咱们冯府所有人。”

绿莺听着他们爷俩的对话,有些无语。

最后豆儿终于煞有其事地将小脑袋瓜一点一点:“哦,那豆儿不要爹爹挨打,爹爹快去衙门罢,莫要耽搁了。快去快去,别磨蹭啦!”说着,还用两只小手抵着冯元的大腿,使劲儿把他往屋外推。(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冯元走后,豆儿瞥了绿莺一眼,还在记恨她刚才数落自己,哼了一声,蹬蹬蹬转身跑上床,自己在那玩起了布偶,背过身不理她。绿莺坐在桌旁,一手撑腮望着她,目光深沉,脸也阴沉沉的。余光见春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袋跟博浪鼓似的,还将脸憋得通红,嘴巴张了又张,阖了又阖。

“有话就说,甚么事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的性子。”绿莺瞟了她一眼,开口道。

“......姨娘啊,你今儿怎么突然朝二姑娘发脾气啊,是不是还在难过秋云的事啊,其实都过去了,你就别再想了。”春巧终于张嘴,凑过来期期艾艾地说道。

二姑娘?这不是在说我么,豆儿竖起耳朵。

绿莺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眼皮,随口说着:“我就是不明白,我对她掏心掏肺的,到头来却不如一个从未拿她当回事的男人重要,我如今也害怕起来,怕又对一个人掏心窝子地好过后,得到的依然是背叛,大约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

听不懂,豆儿耸拉下耳朵,继续玩娃娃。

春巧想了想,拿起茶壶为姨娘倒了杯茶,说:“奴婢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罢,真正对你好的人不在乎你为他付出多少。其实......这件事可将老爷折腾得够呛,他不仅将府里下人弄地人仰马翻,还让人上佟府讨了丁佩过来拷问了一番,本来佟老大人还在气他当初合离一事,这一下更是跟讨债似的上门,差点没将老大人气中风,否则汴京可都知道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了。”

绿莺端起杯子,忽然一愣:“丁佩是谁?”

“就是宋嬷嬷的儿子啊,当时老爷查过,下毒的人不是太太,府里下人也没害人动机,便想着是不是丁佩记恨宋嬷嬷的死,才买通下人害你的。还有容嬷嬷,姨娘你不知道,当时你倒下,可将奴婢吓坏了,时间紧迫,奴婢让人请了隔壁侯府的大夫,谁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坐家的老大夫回老家探亲了,可要是上街找大夫,哪还来得急?不成想这时,还是容嬷嬷挺身而出,这才救了姨娘你呢。嘻嘻,说起来,她那哪是害人的毒针,分明是救命的好针呢。”

春巧一席话,端的是让绿莺感慨万千:“我一直以为她看我不顺眼,谁知要紧关头却肯出手相帮,我一定要好生感谢她老人家一番才是。”

“是这个理儿。”春巧笑眯眯地应和。

绿莺转而看向床上,叹息着说:“不过,我刚才不是在想秋云,而是在想豆儿。”

豆儿?这不是我么,豆儿又竖起耳朵。

“二姑娘?”春巧眨眨眼。

绿莺看着那一小坨的肉肉,又疼又爱又无奈:“小孩子被惯坏了,幼时还显不出来,怎么看都是娇憨怜人,可你看看,如今她也大一些了,竟是这般跋扈不懂事,昨儿不给做新衣裳就满地打滚,今儿不让老爷出门,明儿呢?明儿指不定就能做出更不讲理的事来。哎,我原来还常常腹诽太太太过娇惯,将大少爷养成那番模样。可纯儿呢,大姑娘忽视她,依然让小小的孩子长了副怪异的性子。溺爱不得,忽视也不得,养孩子啊,真不是容易的事。你看看老爷,小孩子连说一句都不行,有他在,我到底该怎么教育孩子呢?”

豆儿背着身子,面朝大墙开始噘嘴,她真的打滚了么?想了想,貌似是呢。

春巧扫了眼床上的二姑娘,免不了维护起小主子来:“二姑娘还小呢,姨娘也太过......严厉了些。”

绿莺没理她的话,若有所思地默道:“我出身低,没受过甚么闺训,教不了她甚么,将来定要好好请几个教养嬷嬷陪她长大才是,否则将来婆家还能像娘家似的惯着她?没得耽误了她自个儿。”

就在这时,忽然有小丫鬟进门来禀有客来了,那客说是要寻李姨娘。绿莺一愣,要说自从她进了冯府,几乎没有来找过她的人,应该说,在汴京,就没两个认识的人。她好奇问丫鬟:“那人可自报了家门?”

“不曾,他说甚么也不肯透露,就说是李姨娘你最亲近之人。”

绿莺跟春巧往前院客厅走,路上好奇道:“你觉没觉得那小丫鬟神情奇怪?你说找我的能是谁呢?”

“是挺奇怪的。奴婢也想不出呢,姬姨太太府里人都认识,肯定不是她,那还能是谁呢?难不成是......”

春巧冷不丁灵机一动,与绿莺相视一眼,两人禁不住大笑着异口同声:“菱儿!”

脚步不由加快,绿莺简直是喜不自禁,羟姜族内乱不止,总没个固定落脚处,想写封信送过去都找不到人,菱儿妹妹别说过得好与不好,就是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她与菱儿分开了几年,就惦记了几年。

已将走到待客的厅堂门外了,打眼望去,正有个小丫鬟关门出来,手里端着托盘,面色古怪,眉宇间似乎有些嫌弃之意。见了绿莺,赶紧低头问好,错身而过时,却偷偷投来了狐疑打量的眼神,真是好生奇怪。

绿莺无端感到别扭,她推门进屋,待扭转脖子扫了一圈屋内,哪里有菱儿的身影?只有一个一脸黑糊糊的老汉穿着破棉袄,正一腿搭着,一腿盘在椅上,跟个虾米似的半个身子贴在桌上,滋溜滋溜没命啜着茶水,视线在几个丫鬟身上的首饰上打转,猥琐得不成样子。

即便这人穿得如乞丐,看起来也是贼眉鼠眼的,绿莺依然觉察出几丝熟悉,她试探地轻喊了声:“爹?”

桃腮杏圆眼,气色白里透红,姿容娇艳无双,头顶珠翠三两只,一把凤凰样式的步摇展着翅膀,随着摆动似要高飞,上穿桃粉的夹金丝薄袄,下着浅紫色八宝流苏的马面裙,腕中玉镯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如斯贵妇,世间独一份儿了罢?这是绿莺此时给李老汉留下的第一印象,毕竟他多少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的。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他又是一大口茶水进肚,然后才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横眉冷竖地挑理:“咋回事啊,不是说你受宠么?冯家老爷咋连见我都没见,就这么将我晾在这,怎么说我也是你爹,他连个面儿都不露,是何道理,简直......咳咳,简直岂有此理!”

想必是太过激动,李老汉咳嗽个不住,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硕大的破棉袄跟个面袋子似的逛荡,这副可怜劲儿,要是从前的绿莺,早上前去为亲爹抚胸口斟热茶了,可此时的她,面对这个名义上的生养之人,却没半点心疼与怜惜。

过去的爹爹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一副空壳,这个人眼瞎耳聋心硬,且还不知所谓。“你以为我是个甚么东西,是个甚么人物?不过一个小妾,一个奴仆,你以为你是人家的正经泰山?正经亲戚?人家凭甚么要见你呢?如今你能进了这道门,还是人家大发慈悲了呢!”

绿莺神情认真,她觉得她在对一个三岁不懂事的孩子摆事实讲道理,她觉得李老汉就是一头四六不懂的牛,要是真的懂人事,怎么会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和一个野种卖掉亲生女儿呢?若是懂人事,怎么还能有脸来呢,怎么还能这么牛气哄哄地摆架子呢,怎么也不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反而一脸窥伺地往金银首饰上盯呢?

还像一辈子没喝过茶水似的没命往肚皮里灌,他没意识到给自己女儿丢人了么?绿莺只觉脸臊得发紫,在一众下人面前只剩下尴尬。李老汉听她连珠炮似的一番话,想了想也对,原来村里有的大姑娘在有钱人家做了姨奶奶,也是轻易就能被打被卖的。大度地摆摆手,他哼了哼:“那这事就算了,不提了。”

接着就两眼冒亮光地打量绿莺身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不时艳羡地啧啧赞叹。

162.第 162 章

“哈哈哈,好啊,好啊,就说我闺女是个有大前程的,啧啧啧,咳咳,看看,这一身行头得有二两银子罢?”李老汉站起身,眼巴巴瞅着那一身衣裳,伸出两个脏兮兮的手指头比划着。[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春巧冷笑一声,她是知道姨娘被亲爹卖的事的,要是灾年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爹娘不少,可今儿一看,这甚么玩意啊,呲着大黄牙在那舔脸乐,要脸不要了!俯视着这没见过银子的土包子,她不屑地哼哼“二两银子?哼,我家姨娘的一块手帕子都不止二两呢!”

绿莺横了她一眼,抬脚往里走,往主位上坐去。李老汉见了,也坐回去,嬉笑着说道:“哎呀,一直听说闺女你受宠,是大官家的宠妾,爹今儿一看,咳咳,果然名不虚传啊哈哈。”他身子骨已经很弱了,说两句就伴着几声咳嗽。绿莺记得离开大同时,家中虽贫穷,他的身子也算壮实,没想到如今却成了皮包骨头,显然日子过得极是不好。她也大约猜得出来,他的来意应该是打量着投奔她,可也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啊。

“行了,别给我扣高帽了,说罢,你找我甚么事?你又怎么会来汴京的?”

李老汉这才收起笑模样,颇有几分怅然地交代了起来。

儿子病总是不好,他赌了一把赚了几笔大的,大同本地治不好,先后去了南方寻医问药,可惜并没改善。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子无缘无故失了火,被烧了个精光,钱没了、房子没了,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个病歪歪的儿子。后来实在受不住邻里间的指指点点,他带着儿子一路乞讨来了汴京,打算在京城寻觅寻觅神医,忽然想到当年买走绿莺的刘家,便登门上去,之后自然打听到冯府,今儿这不就来了。

一路上怎么在狗嘴里争食,跟乞丐抢包子,将他爷俩形容的多么多么惨,妄图勾起绿莺的同情。绿莺可没觉得他哪里可怜,用她的卖身银子于赌桌上发了小财,吃好喝好盖大房子,怎么没见来寻她回去享福?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亲爹:“这年月媳妇受不住跑了的遍地都是,怎么就偏笑话你呢?”

李老汉头上冒汗,用破袖筒擦着黑黝黝的脑门,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末了才急火火地道:“闺女啊,他怎么说也算你弟弟,你就伸把手帮帮爹呗。反正你如今手头也阔绰,就当还了我的养育之恩,啊?五十两,不不不,”他又颤颤巍巍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头,“一百两罢,你放心,爹以后再不会来麻烦你。”

他不时又咳嗽几声,脸色灰白,貌似一路上风餐露宿,是受了风寒。绿莺冷眼打量,忽然就来了气,瞪着他:“一个野种,也值当你这么拼死拼活?原来被蒙在鼓里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还对他这么好呢?”

这声质问像利箭一样扎在李老汉的脸上,顿时又热又辣,脑袋一矮,畏畏缩缩直往领子里钻,到这时他才表露出一点真情,人也萎靡成一团。他眼里带着心疼和苦涩,嘴角也勾出几分无奈来:“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哪能说不管就不管,他朝我叫了这么多年爹......”

绿莺呆呆地望着他,有些恍惚,她真的很想问一句:那我呢?

她一直搞不懂,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啊,天生就爱胳膊肘子往外拐、专门欺负自己人,他是傻的么?还是根本长的就是狗的心狼的肺?面对这样的人,实在是无奈,她还能说甚么,还值得说甚么呢?

“我没银子可给你,吃的穿的戴的都不是我自己的,这些都有数,少了哪个冯家都知道,你还是走罢,我无能为力。mht.la [夜夜小说网]”绿莺漠然地看着他。

“甚么!”李老汉腾一下从椅子上窜起身,一双枯槁的罗圈腿死死撑住病弱的残躯,神情却狠厉尖锐,睁大的眼珠里全是红丝,一手遥指着她,嘶哑着嗓子怒吼:“你个不孝女,你个白眼狼,你个小畜生的,还反了你了!没钱?忽悠谁呢你,老子信你才有鬼!”

绿莺禁不住气地浑身发抖,她羞愤地瞪着他,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姨娘――”豆儿忽然一阵风似的跑进门,躲在她身后,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又惧怕地打量李老汉,然后拽了拽她的衣裳,仰头怯声开口:“姨娘,他是谁啊,为甚么对你这么凶啊?你是要哭了么?”

“一个过路的老伯,进来讨碗水喝。”绿莺勉强朝她笑了下,将她往外赶,“你乖,回玲珑院玩去。”

豆儿杵着不愿走,她是来为姨娘撑腰的,不想姨娘跟这个凶巴巴的脏老头子待在一处。李老汉不悦地瞥了绿莺一眼,笑了笑,热情地虚张开臂膀:“嘿嘿嘿,这个想必就是我那小外孙了罢,好好好,多俊啊,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孩子。”边说着还边招手:“来,过来啊,离近了让外祖看看呐。”他满眼热切地盯着豆儿脖上那条金锁,暗自琢磨是纯金还是包金,值多少银子,够不够给儿子治病和未来家用。

不理他,豆儿扯着绿莺的手就往外头拽,她对这衣衫褴褛一口大黄牙的老头子印象坏透了:“姨娘,走啊,回屋,不在这待。”

绿莺顺着女儿拉着的力道往外走,走到屋子中间时停了下来,侧过头,一脸僵硬地看着他:“你走罢,生养之恩早在卖我的那一日就还尽了,我不欠你甚么。”

李老汉立马掐腰,狞笑着掰着手指头:“嘿呦,我养了你十四年,你说还尽就还尽了?我倒要和你好好掰扯掰扯,二两银子卖的你,吃喝穿戴十几年,这些二两银子哪够?”

“你还有脸提从前?”绿莺深喘一口气,她觉得心上像放了个秤砣,又沉又难受:“我娘的嫁妆都让你和那女人卖了,连一分一厘都没给我留,这些都不算么?”往事不堪回首,娘,女儿没用,你的遗物我一样都没有保住。

李老汉一蹦二尺高,气地直吼:“那几本破书,统共都没卖上几个铜板,你当那是镶金边的书啊。”

再也受不了了,绿莺忽然忍不住红着眼圈尖叫起来:“那些可都是孤本!我娘病成那样都舍不得卖,却让你们给糟蹋了,真是两个蠢货!”她不由喝骂,越看这人越厌恶,深觉他连坨屎都不如。

她脾气一上来,李老汉便灭了火,他自来是欺软怕硬的性子。

“我跟你弟弟现在住榆树胡同最里头那个门,你抓紧给我凑银子,实在不行卖两件首饰,我就不信人家冯大官大家大业的还能去盯着数少了哪样?”他大约是懒得和她掰扯了,直接退了一步,末了还加了期限:“给你五天时间,最长不能超过八天,否则我还来找你。”

哈,绿莺真是气笑了,他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你想来就能进门?要钱没有,再不走信不信我报官?”

许是知道从她这里要不来钱,再一想到时间不多,更怕这小畜生真让他蹲大狱,李老汉忽然积蓄起全身力气,忍着咳喘,张牙舞爪地朝前奔去,鸡爪一样的手伸向豆儿的小细脖颈,妄图将那金锁扯下来。绿莺反应也算快,将豆儿护到身后,下人也机灵,李老汉还没近身便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如风箱一样嘶哑的嗓子不停谩骂着,“你个小娼妇,下贱地给个糟老头子当小妾,你富贵了就不管亲爹,你早晚被雷劈死,被主母乱棒打死,满身生疮,折寿啊你个小娼妇......”

绿莺离远了站着,下颚绷紧,隐忍地浑身僵硬,她捂着豆儿的耳朵,朝下人使了个眼色,那李老汉便被几人叉着送出了冯府大门。

真的会被劈?会折寿?她今天确实不孝了一回,可她不后悔,即便将来有报应。

“姨娘,那人真的是我外祖父么?”

袖口被牵了牵,绿莺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正领着豆儿,已经往玲珑院走了,也不知何时离开的客厅。淡淡地笑着,大手拉小手,她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是,豆儿的外祖母外祖父都是极好的人,但他们早就离开人世了,刚才那个只是江湖骗子。”

“哦。”豆儿乖乖点头,却忍不住心里想道:她都两岁了,姨娘却还总当她是去年的一岁小囡囡,其实刚才那些话她也听懂了一些呢。不过既然外祖父是这样坏这样坏的大坏人,那她就当外祖父真的已经去世了罢。

见绿莺脸色不好,豆儿有心想逗她开心,遂摇起了她的袖口,娇憨地嘻嘻笑着:“姨娘,我等不及想吃寿面了,晌午饭就吃罢好不好?”

“不等晚上你爹家来了?不是说跟他一块吃么?”

“不了,我要跟姨娘一块吃,让爹爹晚上自己吃罢。”

绿莺摸摸她的头,被逗笑了:真是个傻孩子,你不鼓动你爹陪你吃长寿面,他晚上就不必吃啦,今儿又不是他过生日。

“姨娘,长寿面真的只是一根么?那岂不是很长很长?”豆儿朝左右伸直臂膀,比划了一个自以为很长很长的距离。

“是啊,连起来可达你的小床一圈呢。”

“哇,那么长啊!”

“是啊,很长很长......”

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远去,温馨的话语声被风带起,吹向不明的角落。绿莺不知的是,李老汉并没走,他还在冯府大门外,骂街声伴着咳嗽声折磨着街上路人的耳膜。不过骂骂咧咧一阵后,终于破袄子抵不住秋风,被冻跑了。

冯元觉得今天的绿莺有些奇怪,吃了晚膳后领着她跟豆儿娘俩出门逛了一圈大街,本就疲累的身子回来只想早点睡,不料她竟主动缠上来了,还真是让他颇为受宠若金。打起精神亲热了一回,本以为罢了,谁知她仍是跟藤蔓似的将他缠得死紧,他便又咬牙来了一回。完事了,等她又跟个黏糊糊的膏药似的没完没了贴向他,他便实在是有些吃不住了。

这是受了甚么刺激?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说到底当年一把火让她爹家房子化为灰烬,如今她爹落魄成这样总归有他的责任,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心虚和不自在。故而对于她的反常,他便开口主动问了问:“今儿跟爹都说甚么了?生气了?吵嘴了?”

“别提他了,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当年跟我娘一块死了。”绿莺将脸藏在他的背后,声音嗡嗡地传出来。她紧紧抱着他,像抓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她是那么空虚、孤独,豆儿最终会长大嫁人,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没爹没娘,连个可以同进同出的正经夫婿都没有,一生漫漫,该如何走到尽头?

“你会一直对我好么?”终于,她撑起微哑的嗓子,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冯元愣了下,自然而然地答道:“只要你本分听话,不做不该做的事,我当然会一直对你好。”

绿莺探出头来,将视线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不,不是一直,是永远,你会永永远远对我好下去么?从现在,到我老的时候,到我离开人世的时候?”

这一刻,在这个问题上她有些执拗,冯元沉默半晌,也态度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别胡思乱想了,你爹是你爹,我是我,我不可能卖你的,放心。”

答非所问,他在装傻。

他在逃避,在躲避她的问题,他的退缩让她误以为自己提的是个强人所难的问题。真的强人所难么?这个问题就这么难以回答?他爱她毋庸置疑,可连个承诺都不屑于给么?绿莺松了紧抱他的手,忽然有些失望,她平躺着望向床顶,准确的说是在望着头顶的一片虚空,是在思考。她爹、秋云、冯元,不论当初对她多么好,最终也都是会离她远去、与她分道扬镳的罢?到底甚么才是永恒?谁才能永远停留在原点、对她不离不弃相伴始终呢?

“永远到底有多远,你知道么?”轻抚着她的脸,她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彼此能望进身体深处,冯元摇头叹道:“太过漫长了,变数太多,即便我此时给你承诺,可谁能保证我一定会恪守呢?我不想做个负心汉,不想你最后失望。”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想:会说不如会做,饶是有太多不确定,他也依然会努力地将对她的爱坚持一生,到老到死。

绿莺看着他,仔细体味那话。忽而,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绿莺晦暗的脸一下子就亮堂了,她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甜。她该为他的直接感到失落么?该痛恨他的狠心么?不,才不呢。如果一个男子对女子不是虚伪且期限短暂的甜言蜜语,而是敞怀的真诚,这该是怎样一个光明磊落的情人啊,这么一个清高伟岸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地移情别恋呢?她该对他有信心才是啊。

心房忽然满登登的,再也不感到空虚了,她抱着她的眷侣,伸手阖上夜明珠的盒盖子,幸福地沉入梦乡。冯元刚才还在忧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的话,此时见她脸色带着满足,心里也一下子就觉得很是感慨,他怜爱地亲亲她的额角,又亲了亲即便睡着那弧度也依然没来得急落下去的唇角,这才将她揽在怀里,闭眼追随她去。

屋外秋风凄凉,里头却是交颈鸳鸯一双,一段情思,话绵长。

163.第 163 章

扎着朝天辫儿,一身粉红衣裳的小女童嘴里裹着手指,正歪着脖子打量自家院子里那棵树,不时还能听见两下咽口水的声。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一丈高的杏树仿佛参天,对于小小的她来说高得是那么遥不可及。黄嘟嘟的杏子像天上的星星,一个个点缀在翠叶间,正俏皮地朝她眨着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子滚了那么一滚,然后就是一声脆笑,她拾起树根旁一块葡萄大的石头往树上丢去。

啪的一声,正中。黄色一闪伴着一阵沙沙声,一颗杏子便穿越繁密枝叶,被打落在地,咕噜噜跑了几圈,可怜巴巴地卧在了女童脚边。她登时笑地合不拢嘴,蹲下去捡起来,往衣裳随意蹭了蹭就要下嘴,忽然一愣,笑得月牙似的眼睛也一瞬间瞪得滴溜圆,仿佛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待看清杏上趴了只肥壮的肉虫子,白白的身躯正一弓一弓,吓地哇一声将手中杏扔飞,屁股一沉往后一仰,坐在地上就开始了嚎啕大哭。

街上菜市的吵杂声和吆喝声都盖不住她。

屋中人似乎闻见动静,一文静男子匆匆奔出房门,心疼地凑过来,抱起女童满嘴囡囡囡囡地哄着。那女童抽抽搭搭地喊了声爹,然后就气鼓鼓地伸出一根肉手指,指向那被虫儿先啃了的倒霉杏,男子这下知道了女儿大哭的罪魁祸首,也一脸同仇敌忾地瞪向杏,几步窜过去,吧唧一脚跺下,那杏连着虫儿就成了个稀烂。

哧哧呵呵,小女童拍手大笑,然后又指树。男子抱着她,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在院角抓起一根细长竹竿,哗啦哗啦去抽树枝子,不时就下起了杏子雨。还没等父女俩将杏子捡完呢,屋中出来个秀气的妇人,吆喝爷俩进去吃饭。

灶房门口,妇人体贴地替男子擦汗,女童娇憨地拉着爹娘的手,一家三口一齐进了屋,留下一地来不及收拾的杏。

女童便是绿莺。这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她是七岁,还是八岁?反正十几年过去,不足以久地让人忘怀,可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她真的是差不多要忘光了,而在亲爹突然而至的这一天,于夜里梦中想了起来。

这梦是回忆,是过去,美好、淡雅,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可如今,它就想一幅帷幕,隔着无数的山川河流,清晰可见,却又缥缈遥远地伸出手也触摸不到,让她再也无法企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其实他初始并不这样混,与娘也有恩爱的时候,对她也有怜惜疼爱的岁月,只不过在娘病后,一切就都变了。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夫妻大难临头更是各自飞,在娘病中,他与妇人勾缠也好,对妻女冷淡也罢,这些绿莺都能理解,可他竟为了二两银子卖她,她就实在不能原谅了。

孝字最大,为人子女,理应赡养父母,可她如何能轻描淡写地办到?他甚至连一点悔都没有,一点愧都没生。

自那日后,带着回忆的梦境再也没有降临,可绿莺的心,也随着梦被吊了起来。

立冬这日,她望着满天飞雪,朝春巧招手,将一团沉甸甸包着银子的手帕放到她手里,吩咐去榆树胡同给李老汉。就算早已决定与亲爹再无瓜葛,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冻死饿死在京城么?

见春巧紧紧抓着手帕,一脸倔强地不动弹,绿莺皱了眉头:“怎么了这是?”

“姨娘啊,奴婢不想去。”春巧有些别扭地鼓着嘴。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放心,我这次不是犯傻,你就跟他说让他离开汴京,赶紧回老家去就行了,别的不用多说,把盘缠交给他就完了。”

春巧将信将疑地出了门,在拐角时忍不住将手帕打开,随意一扫,顿时眉开眼笑,嘻嘻,姨娘果然没撒谎,这么点银子确实只够路费的。

汴京物价高、地价高、人杂事儿多,富贵的欺压穷苦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绿莺也只能做到这些,从此以后,天涯一方,彼此好自为之罢。

春巧这趟去得有些久,头晌去的,过了午饭还没回,绿莺只当她贪玩,或是去铺子闲逛,也没当回事。等到正午积雪消融,春巧才匆匆进府,只是那脸色却是差得离谱。到了绿莺近前,她嘴巴紧抿,将手帕放回桌上,发出吭的一声,显然拿走甚么样回来甚么样,没少半文。

“怎么,他不要?”绿莺有些意外,银子虽不多,也是几两了,以李老汉的性子,才几日不见,不可能突然清高起来。眉头一动,她忽然冷哼一声:“他是嫌少?”

“李老爷他......过世了。”

春巧神情沉重,绿莺知道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可是......

“怎么可能!头几天不是才来过么?”所以说血脉相连还是有些微妙,绿莺恨他恨地要死,可乍一听闻他的死讯,仍是感觉心弦一颤,微微疼了一瞬。故而让她不想去、也不愿去相信,纵使亲爹不疼她不爱她伤害她良多,她恨不得他穷一辈子,甚至是被打一顿被敲断一条腿,也不愿咒他死。她宁愿是春巧说谎,春巧不愿意自己帮他,因为他罪有应得,该受罚,别说银子,便是连一眼,她都不希望自家姨娘去施舍,因为他不配。是这样么?是春巧唬她的罢?

“是肺痨。约么是这两天下雪,他那赁的屋还没炭没火炕的,就病发了......他一直咳一直咳,昨儿开始房东没听见咳嗽声,晚间进去一看,人都硬了,他那儿子也没了,不知是病死还是冻死......”

外面冰天雪地,屋里也仿佛冻僵了似的,绿莺呆呆地有些愣神,春巧觉得她在内疚,便劝道:“他那痨病不是三两天的事儿,应该是早就有了,咳成那样还瞒着房东没告诉,房东连带着一溜邻居都恨死他了......姨娘别瞎想,这跟你可没半点关系。”

绿莺可没闲功夫瞎想,这时候哪还会可怜那人,恨死他的心都有了。

“去,让人去街上药局买些板蓝根,多买些,多打发几个小厮去,让抬着桶子坛子罐子,打些醋回来。”

“板蓝根买多少啊?醋家里有。”

绿莺神情严肃,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买......问抓药大夫,能熬两大锅的量就行,保证府里人手一碗,醋也多买,府里那点做菜的哪够,先打一斛罢,不够再去就是。”

她想着,一定要掸醋,府里各个角落,尤其是从府门到客厅那段路。天将黑时,冯府内已经成了一片醋海,酸地人倒牙泛呕。

“姨娘啊,真的这么严重么,过去几日了啊,那病气儿还能在?”春巧也有些胆怵,那天可是一屋子人都跟那李老爷近距离接触过的,想想就瘆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防备着不是坏处,别看没人得,得了就没法治。”

绿莺紧攥拳头,后怕不已,心里也不免又气又难受:“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呢,隐瞒病情,跟没事儿人似的跟咱们凑近乎,你记不记得,当时他还要窜过来摘豆儿的锁,他就不怕将病气儿过给豆儿?小孩子体质本来就弱,他连犹豫都没有,忒狠心绝情了!”

天花还有机会痊愈呢,痨病根本治不了,日日咳血,最后瘦成麻杆一样死去。想想就后怕,差点害死了一府人,绿莺忽而觉得对不起冯元,若真到了那一步,她一死也难辞其咎。

傍晚前,又招了大夫,着重给豆儿和那日押送李老汉出府门的几个下人掐脉,可算最后是虚惊一场。

连冯元下衙回家时都被灌了碗又苦又涩的板蓝根水,想他一直身体强健,多年不曾喝药,这一下将他苦的直想骂娘。整座府邸差点成了人间炼狱,他恨地牙痒痒,心道那李老儿命好,投生为绿莺亲爹,否则他非得去掘坟鞭尸不可。

又是一场雪降下来,绿莺望着窗上雪影,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下葬了么?”

春巧正坐在小凳上打络子,闻言顿了顿,抬头瞅了她一眼,忽而觉得有些可怜,犹豫一番才开口道:“嗯,葬了,是房东张罗的。说起来还真是个好心肠的房东呢,李老爷这晦气事儿办得不上道,房东面上骂骂咧咧,可还是帮着给殓完葬完烧了值钱。他就葬在......”

“别说!”

绿莺摇头,看着她,轻声启唇:“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这个人就当过去了,再也与我没任何关系了。”是怕自己将来心软?反正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见到这个至亲之人,也不想去为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上坟上香,她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生死更替,生命是陨落和初生的过程,反反复复,没有终止。绿莺的第二个孩子,是在送走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后有的。

说的不太准确,应该是:在送走亲爹后查出来的。

还要回过头提一提那掸醋的事儿,掸醋一事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府里是天怒人怨,吃饭、睡觉、做活、嚼舌头,干甚么都是一股酸味往鼻子眼里钻,醋闻多了会有种想吐的感觉,所以下人就整天持续在一个吃完饭就想吐,不吃还饿得慌的状态。记得春巧当时还奇怪地问她:“姨娘啊,你咋不怕酸嘞?”

说不怕都是轻的,她家姨娘根本就是优哉游哉地在享受,就跟猪八戒吞了人参果、白骨精吃了唐僧肉一样。

这不,嗜酸,招大夫一来,有喜!

164.第 164 章

几个月倏忽而过,二月时,冬雪消融,大雁北迁,花骨朵开始争相露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初春正是风寒频发的时候,连一向身骨硬朗的冯元都忍不住破天荒地病了两场,灌了好几碗苦药,康健了十几年,这一病,直犹如闸门豁了道口子,来势汹汹,拖拖拉拉半个月才好。

夜里就寝,他将手搭在绿莺的肚皮上,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摸,尽管没甚么表情,可绿莺仍从那双带笑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他的喜悦与期待。未几,肚上的动作骤停,她奇怪地望过去,就见他那张脸忽然松垮垮的,像是想到了甚么不让人愉悦的事。

她碰了碰他:“怎么了?”

“都五个月了,我记得豆儿那时候动得还挺频繁的,怎么他却这么老实?莫不是这胎又是女娃?”

冯元有多么盼望这个儿子,此时就有多么地患得患失,不过绿莺却有种预感,这胎绝对是男丁。抬起头,她正要笑着说些甚么,却忽然顿住。她愣愣地望着冯元的鬓角,那里有几束亮霜霜的银光,唯恐是灯光反射出的错觉,她凑近,轻轻拨弄开头发,等看清了,忍不住就有些喉头发哽。他虽不算年轻,但保养极好,自来头发乌黑浓密,可不过几日过去,竟冒出了白丝。还有,朝夕相处来不及觉察,此时认真一看,他的两颊都凹陷了,从甚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瘦了这么许多?

“找甚么呢?”见她拨来拨去,冯元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明所以,发束不用自己梳,他便也极少照镜,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鬓发染霜。此时忽然若有所觉,抬手抚了抚,并不当成大事,倒是她反而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他好生嗤笑了一通:“到年纪了,头发哪有不白的啊,又不是长生不老的妖怪。”

是啊,这就是衰老,漆黑的头发会一点一点白下去,人会渐渐消瘦干瘪,腰背岣嵝,腿脚不好使,病一件一件找上来,慢慢地,慢慢地,人就会......枯萎,死去。他也会死罢?绿莺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涩涩地透不过气来,眼中也生了一层水雾。那眼神可怜巴巴的,像一条被主人遗落的小奶狗,冯元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她搂在怀里:“我头上白头发多么?”

“不多,不到十根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绿莺笑着摇头,哑着嗓子回道。

在脑中搜肠刮肚地挑着人选,他说道:“那你怎么还委屈上了,说起来我还算年轻的,朝里有个王大人,三十好几就成了白头翁,还有个杨大人,跟我不差两年,牙都快掉光了,你说说,跟别人一比,我是不是算福气大的了?”

绿莺破涕而笑。

因着山西河南等地开春时旱情严重、疫病泛滥,旱情没法子解决、国库没银子赈灾,官员们人人夹着尾巴上朝。这等天灾人祸,谁都没法子,可皇上不干啊,非得逼着自己的官想辙,规定每人每天都要上一封折子,更有甚者已经成了皇上此时的出气筒,或被罢或被贬。冯元之所以会病,也是近来耗费心神,再加上书房熬夜写奏折而着凉造成的。到底是不惑的人了,身子再也不是铁打的了。

如此,绿莺心疼他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让他难受失望,马上便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安慰他:“你别担心,肯定是儿子,我爱吃酸的呢,尤其是酸得倒牙的......”

“这也做不得准,怀豆儿时也没见你爱吃辣的啊?所以说酸儿辣女一说法不可尽信。”冯元笑容淡淡,可见并没将她的话当真,他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岁月不饶人,我年纪也是一把了,你给我争气些,多怀几个苗子。我希望自己这支将来越来越好,光耀冯家门楣,不奢望千秋万代为世家豪门,起码子孙后代枝繁叶茂,而不是在我这辈零零落落地凋零。”

绿莺不难听懂他言语里的沧桑。兄长冯开毫无建树,侄辈皆是纨绔子弟,独子冯安又是个混不吝的,冯家未来前景堪忧,冯元不免想到:若他此时离了人世,以如今冯家的情势看,从老侯爷这辈数起,绝对豪不过三代。

本是怀孕之喜,该轻松的时候,说着说着气氛却沉重下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话。冯元不愿让孕妇情绪压抑多思多虑,遂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脑瓜门,开口玩笑着道:“且信你一回,到时候生的若不是儿子,爷就不要你了。”

绿莺也笑嘻嘻回嘴:“好好好,要不是儿子啊,罚我去地窖里吃糠都行。”她支起身子,慢慢将手伸过去,温柔地望着他,声音如微风细雨一般:“我帮你把白头发拔了罢?”可还没等他有所回应,她就紧接着赶紧把手退回来,摇头作罢:“还是算了,听说拔一根长十根,不拔了。”

冯元笑了笑,替她将被子拉上,盖过肚腹,轻声道:“睡罢。”

半个月后,府里下人开始私下议论起甚么事,一潭死水般的宁静被彻底打破,顿时沸反盈天起来。

春巧也顺带听了几嘴闲言碎语,回来就跟鹦鹉似的学着舌:“姨娘啊,咱家大少爷要议亲啦,听说老爷正琢磨人选呢。”

绿莺一愣,忽然有些恍惚,觉得时光竟这样快,在她记忆中冯家那个纨绔少爷还是个四六不着调的半大小子,除了调戏小丫鬟就是咿咿呀呀地唱几句酸戏,没想到转眼也要为人夫为人父了。其实说起来冯安只比她小上一岁,如今也十八了,这时候议亲算晚了些许,到底是因着亲娘的事耽误了。

关于这个消息,她的感觉有些微妙,不太高兴,但也不是特别生气。连下人的消息都比她灵通,她就仿佛被困在山洞里的瘸腿山鸡,而下人就是林间的鸟儿,它们彼此叽叽喳喳的,一个传俩俩传仨,一个知道就全都知道了,而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冯元怎么就没跟她提上一句呢?是,她知道,冯安娶甚么样的妻子与她无关,她更没权利插手,他也不会询问于她,可就算是不经意间念叨个一句半句的,他也不曾有。但如今全府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这种滋味可真不好。

从前以为自己在冯府中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呢,现在好像终于看清了,其实她甚么也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孕中就越加小家子气了些,反正她此时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被忽视的失落感不便言说,连贴身丫鬟都没法倾诉。故而春巧自然不知道绿莺此时所想,只是见自家姨娘这一刻听到喜讯后脸色黯淡、挺不高兴的模样,她眼珠子一瞪,一瞬间就想到甚么,立马开始浑身发抖,一脸撞见鬼似的惨白,嘴巴也像吃了炮仗似的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爆:“姨、姨娘啊,你、你是不是对大少爷他......”春巧已经抖得如同抽风,太惊悚了,姨娘和大少爷是、是不容于伦理的啊......

“哎呦!”脑瓜门被狠狠敲了下,疼死了,不过可算止住了她的疯想。

“哎,也不知道最后会订下个甚么样的,他那野马似的性子,我倒希望能选个脾气厉害的,能管得住他。”绿莺还记着那笔人情,希望冯安将来过得好。

春巧马上说道:“那姨娘稍等,奴婢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她就蹭蹭蹭回来了。

春光明媚,主仆两个坐在榻上,伴着窗外叽叽咕咕的小鸟叫,就听春巧掰着手指头在那一个个细说:“统共有三个人选。这头一个是韩国公李家的嫡长孙女,然后是礼部左侍郎聂家行三的嫡女,再一个就是通政司里的头头通政使大人,姓曹,他家的次女,也是嫡出的。”

绿莺这两年在冯元身边耳濡目染,对官阶大小也算明白,待她将这三个人选在嘴中咀嚼了一圈,忽然觉得不对劲,三家里有两家门第过低的。按说礼部左侍郎正三品,看起来官阶不低,可冯元首先是侯府嫡子,然后才是从三品的官员,这么一比较,倒是与那左侍郎家门庭不当对了,况且要是兵部户部刑部也就算了,一个礼部,那就是养膘的地方,没实权没人手,正三品也只是个虚位,实际都排到四品半开外了。再说那通政司,里头就是接待臣民密告和信.访的大杂院,裹脚布似的臭事儿一堆,通政使就是个管家婆的职位,正三品的管家婆,还不如正七品看大门的五城兵马副指挥吃香。

“不对啊,我记得大老爷家有位少爷还娶的是兵部裴侍郎家的姑娘,二小姐嫁的也是有实权的人家。怎么轮到咱家议亲,除了国公府,剩下两家门第这么低?”女子议亲一般都是高嫁,很少有自降身价的,除非天家公主。她之前与长房的冯璇交好,清楚记得冯璇那夫婿家是兵户出身,公爹虽只是个四品的甚么将士,但有兵权握在手里。承爵,可都是父死子承,大老爷冯开如今正是没官职的白身,身份不尴不尬的,按理说子女亲事本该是寻不了太好的,但也借了亲爹是侯爷、胞弟是高官,这才没辱没了自家。长房都这样了,没道理二房却差了这么多罢,她可是知道,冯开与冯元兄弟俩一直都在暗中较劲呢。

“呃......”春巧挠挠头,脸上表情纠结,吭哧吭哧地说:“咱家那大少爷,呃,艳名远播,所以就......可供选择的人选便少了些,品级低的倒是有心巴结,但咱家老爷哪能瞧得上,有本事有傲劲儿的自然不乐意趟咱家这道浑水,嘿嘿......”

165.第 165 章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绿莺一口茶水憋不住全喷了出来,还艳名远播,是臭名远播罢?不过......既然如今没几个人乐意与冯元交好,那李家门第比侯府还高,为何想要将女儿低嫁呢?况且还是嫡长孙女,一般最受长辈疼爱,莫不是......有甚么隐疾或不足?“韩国公家的孙女年纪、长相、品性如何?”

“嘿嘿。(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仿佛那是她亲嫂子似的,春巧很是与有荣焉地傻乐,边抚掌边赞不绝口地称赞道:“说起李家大姑娘啊,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淑女,性子温和,尊老扶幼,尤擅女红,是个人见人赞的良善人儿。相熟的不相熟的,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不好的。哦,还有相貌,那是弱柳扶风、钟灵毓秀、明眸皓齿。啧啧啧,说起来啊,还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优秀人才呢。”

口沫横飞地说完了,却没听着回音儿,春巧一回头,却见绿莺正拿眼儿斜她:“李家给你钱了?得你这么卖力地夸?我看你说的不是李家大姑娘,是仙女仙姑罢?”

冤枉啊,春巧诈尸一样地蹦起来,涨红脸手舞足蹈地:“是真的啊,奴婢可没撒谎,听他们说,老爷把那三位小姐都打探明白了,这李家小姐的名声,确实是这样的,奴婢可一点没夸张啊,京城上流圈子里,李小姐一直是各家争相竞娶的如意媳妇呢。”

哦?

那要这么一说,若韩国公府家的这位姑娘真与冯安结亲了,可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了。

绿莺挑眉,越想越奇怪,人李家自愿将自家正经贵女下嫁给个不学无术没半点官职的纨绔浪荡子,那只能说明人家......自甘堕落?不,当然不是。呃,能说明点甚么呢?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实在是找不出冯家有甚么值得别人看中的优点了。难道李家看中的是冯元的爹,老侯爷?一个没实权、十分适合修道的闲散侯爵位子,传的人还是草包大老爷。看中冯元?呵呵,一个管皇族吃喝的厨子。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绿莺只能安慰自己,是她太过功利了,也许人家李国公是个不计名利、不重门第的超脱之人?

算了,不想了,反正不是冯元娶妻,冯安娶谁都跟她这个公爹房里的妾室无关,将来谁也犯不着谁。

绿莺有些疲乏,挪了挪身子,就要在这榻上直接躺下歇了,却听春巧一边扶着她下躺一边不厌其烦地说着:“那位聂家小姐年岁小些,才十四,还是一团孩气呢。相比头两位啊,曹小姐模样上次了些,眉眼过于普通了,可那性子就辣多啦。”春巧捂着嘴,嘻嘻一笑,“私下看不惯她的人还给起了个绰号,叫曹天椒。听说外祖母是县主出身,她正经半个皇亲国戚呢,母亲也是个不苟言笑的大家闺秀,她自小在母亲身边受着栽培,十岁起跟着一起理家,听说明里暗里地帮着母亲收拾过不少妾室呢,规矩那是周全严谨丝毫不差的,不仅严于律己,更是严于律人呢,姨娘你说可怕不可怕?”

“有甚么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绿莺有些不以为然,此时春困、孕期、侍女的呱噪,统统都让她昏昏欲睡起来,眼皮发粘,似睁非睁,微微启唇含含糊糊地说道:“照我说门第倒是没那么重要,李小姐性子太软,倒是那个黄小姐与咱家少爷茶碗配茶盖儿,真是正正合适不过了。”

春巧眨眨眼,张大嘴呆了半晌,忽然跺起脚来,显然是急得不行:“哎呀呀,奴婢嘴巴都要说烂啦,姨娘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啊,奴婢可不知道她跟大少爷合适不合适,可老爷属意她啊,要是真让她进门了,姨娘你的日子可就惨啦!”

“瞎说甚么,又没结仇,我可不认识她。”

“奴婢没瞎说!姨娘你知道的啊,奴婢笨嘛,肯定想不到太多,还是听人说的,如今咱们府里都议论遍啦,他们都暗地里或可怜或看热闹似的说姨娘你要倒霉啦......”

困意一扫而飞,绿莺也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甚么我不知道的么?这人我见过?”之前她经常出门,难道是在街上无意中冲撞了曹家小姐?......根本没印象啊。

春巧先是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抻头望外瞅瞅,这才凑到她跟前窃窃私语起来:“奴婢听说,大少爷议亲按理说是要太太出面的,他们都传说太太要被放出来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要真放出来了,等她跟老爷示示弱求求情,还能被关进去么?等那曹天椒来了,这婆媳俩都不是省油灯,还不跟猫逗老鼠似的联手将姨娘你把弄于鼓掌中?姨娘你自己说说,可不就是要大难临头了?”

总说一孕傻三年,这脑子转得是慢了,不过晃悠晃悠浆糊样的脑袋,还是勉强清明了一些,绿莺眨巴眨巴眼睛,无奈喟叹:是啊,这么一说,她好像是要倒大霉了。

春巧的意思,是让她给冯元吹吹枕边风,无论是娇憨单纯的聂小姐还是性子绵软的李小姐,哪个娶进来,对她来说都是好事。绿莺也是深以为然,冯元不可能日日盯着后宅,就算她被欺负了,他也不一定立马顾及到,即便他肯护着她,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岂不厌烦?平白影响两人感情。还有冯佟氏,真能从小佛堂出来?

真是烦不胜烦,一个冯太太,一个曹小姐,像两座大山,一齐朝她压过来,顿感应接不暇。绿莺就希望自己怀孩子时,一根筋地过日子,甚么也不用操心,甚么也不用愁,可如今事情来了,还得解决不是?

晚间饭时,见她偶尔稀稀拉拉地吃一口,冯元立马撂下筷子,关切地问起来:“怎么,今儿的菜不合胃口?还是下晌又吐了?不是说吐的时候早过去了么?”

“没,我挺好的。”绿莺摇摇头,朝他笑得若无其事。心内却在腹诽:议亲这么大的事,他竟一点也没朝自己透露,满府的人都知晓不说,还在背后漫天飞舞地指点嘲笑她,她如今已然成了别人可怜笑话的对象。一想到这些,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盯着眼前巴掌大小碟子上的青花纹路,筷子无意识地轻戳着,她勉强张了张嘴:“听说大少爷要议亲了?”

绿莺以为,冯元之前既然没主动提,她这时候主动问了,那他总会跟她说说这事儿罢?即便他不打算让她参谋些甚么,可也总能跟闲话家常似的说上几句,毕竟她也是冯家人啊。

他却只是嗯了一声,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并没在这事上多说,倒是只顾着给她夹菜劝她多吃。她有些失望,知道自己要是再追问下去,比如那议亲的对象怎么样啊、都有谁啊、人品如何啊之类的,他也能答上两句,可她现在不想问了,忒没劲。

一顿饭吃得是没滋没味,她是心里存着事儿自然没胃口,偏始作俑者还只当她是怀孕挑嘴,不仅皱了眉头,还义正言辞地数落她娇气多事。

绿莺心里气鼓鼓的,当时不敢发作,夜里刚躺进被窝,瞅准时机,一见冯元闭眼,就抬起蹬直的双腿,这条完了那条、此起彼伏地、噼里啪啦地开始踢床,咚咚咚咚,阵阵闷响,在这床帏围成的一方天地间犹如打雷,登时将冯元吓出了一身汗,他腾地坐起身,急吼吼地问着:“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坦?”

绿莺不蹬了,伸出一根手指往腿上指,瘪着嘴哭丧着脸道:“......刚才腿抽筋了。”

然后,冯元就开始帮她捏起了萝卜腿,捏啊捏,捏啊捏......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回头看了眼熟睡的绿莺,松了口气,搓了搓酸痛的手腕,又抹了把脑门的汗,正要躺下,绿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停了?”

他咬咬牙,接着捏,绿莺瞪着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地窃笑。亏之前发现他冒出了白头发,难受得跟甚么似的,呸,这人就是个混蛋,不值得她心疼半点!

......半个时辰又过去了,冯元一直留意着呢,听她的小呼噜打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应该是睡熟了,他松开手,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要睡下,那双萝卜腿又开始弹动,腿的主人也在哼哼唧唧:“呀,又要抽筋了......”

冯元犯起了嘀咕,总觉得她在故意折腾自己,可紧接着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自嘲笑笑:又没得罪她,两人更没闹翻天,怎么可能呢?

后来他不知自己又捏了多久,也不知几时睡的,反正第二天在衙署写出来的字也像是抽筋的。

之后绿莺再想提,一直没找着机会。

端午时,冯元从侯府回来,她猜着议亲一事他肯定与侯爷侯夫人商量过,再一想到他属意的那个曹家小姐,唯恐怕已经定下来了,登时便有些坐不住。

“哎,说起来大少爷耽搁了这两年也怪我,要不是我......你如今可能都抱上孙子了。你定要给他择个好媳妇,否则我一辈子都过意不去......”

冯元一愣,然后笑着摸了摸那垂下的脑瓜顶,“是她咎由自取,你在这自责个甚么劲儿。你放心,冯安是冯府长子,婚事上我自会稳妥地。”

“可订下来了?是个甚么样的?”绿莺连忙抬头问。

冯元将那几个人选详细说与她听,大到年岁小到脾性,倒是与春巧学的不差,绿莺听得是一脸认真,间或频频点头,最后听他道:“早着呢,我还要再想想。”末了也没让她失望,他随口问了问她的想法。

他要是不问,绿莺保准会失望,可这面对面一问,顿时让她心虚起来。唯恐让他觉得刻意了,她便噗嗤一笑,玩笑似的说:“我看那韩国公家的小姐倒是不错呢,门第高品性好,跟咱们大少爷性子互补,那曹家小姐甚是泼辣了些,到时候啊,一个不如意,小两口不得斗地跟乌眼鸡似的啊?再说她模样似乎也不出挑,咱们大少爷也不见得能瞧得上。”

冯元也嘴角牵起,略微笑了笑,心内却嗤笑她到底是蓬门荜户出来的,没甚么大见识,往往虚荣了些,他可不乐意去攀国公家的高枝,且模样好赖有甚么打紧的,就冯安那样的,还指望他将来就守着一个老婆?虽与心里想法大大相左,冯元却也没见失望,本来就是随口一问。他相中的正是那曹家女,性子能拿捏住冯安,再有她擅理家,正好过门就接容嬷嬷的手。

他如今别的不愁,就是惦记冯佟氏。刚才将议亲一事告诉老夫人后,本是想求着她出面张罗,可她老人家却不干,非说冯安亲娘还在呢,哪有越过亲娘让祖母出面的道理,让人女方家怎么想?她老人家这是趁势让他将冯佟氏放出来呢。

他瞥了眼绿莺,以及那顶大的肚子,心内犹豫不决,要真放出那毒妇,难保她不趁乱使坏,为难啊为难。

166.第 166 章

“都少了甚么?”

“那个镶了明珠的玉簪子、红宝石戒子,还没了一把小珍珠,奴婢数了,一共三十颗,现在就剩十二颗了,少了有十八颗呢。[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春巧急得脸涨红,一顿翻找,最后确信不是放岔了,是真丢了。

绿莺披头散发地看她忙活,眉头也是皱得死紧,一大早惯常戴的首饰不翼而飞,想想就怪哉,堂堂冯府竟出了内贼?她是极少出院子的,能进这个屋来的也就是几个丫鬟罢了。春巧自责得不行,忙问她:“姨娘啊,要不赶紧告诉老爷罢,要真让那手贱的蹄子把东西销赃了,到时候就不好追回了。”

这事也不怪她,大件的不常戴的全放在落锁的柜子里,只在妆奁里放了几样常用到的,底层还躺着把荧光灿灿的珍珠,正是自家河塘进上来的,已经打好孔,绿莺想着无聊时穿串子玩,这下可好,全便宜了那内贼。不过那贼也不是个傻透气的,摸得着的没全拿,还给她剩下几样。

“不好,先别声张,正是喜时候,没得扫了全家的兴。”说是这么说,她却还在暗中将能进得来屋子的几个小丫鬟挨个观察了一番,瞅着都不像会干监守自盗的傻事。

这等小事暂且搁置,且说一说冯安的亲事,算是定了人选。冯元踌躇一番,仍是将冯佟氏放出,勒令她去行与曹家议亲一事。不过也不算完全自由,还是继续居于佛堂,算是朝出暮进。其实小佛堂的日子说不上有多苦,没人逼她抄经点香,主要在这里就代表被剥夺了作为主母待客、出访、掌握府里任何人尤其是李氏言行动向的权利,犹如大雁被折了翅膀抠了双眼、权杖变成烧火棍、势威之人成为阶下囚,看不见动不了如傀儡的羞辱生活,才是冯佟氏心里苦痛的根源。如今好了,借着为儿子选媳妇的由头,也能出来放放风,喘上一口外头的清气。只是关于冯元提出的人选,她是不太满意。

不是她故意挑毛病,似乎世间少有婆婆乐意要那跋扈泼辣的媳妇,嫌自己老骨头活得太长了?再说了,她儿子哪里差了,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干嘛非屈就个小官家的丑姑娘,别说国公家的,就是公主也不见得配不上。她是冯安的亲娘,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冯元也只能做一半的主!

要她说啊,门第上当然首选国公府,模样脾气上自然是聂家姑娘,曹家的啊,她儿子可无福消受。[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只是刚这么提了一提,便被冯元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这事你要是不乐意干就直说,不是非你不可,老夫人出马面子更大,明白么?”

冯佟氏如今不敢当面跟他对着干,她还是笼中雀,正向往权利和自由,只能忍气吞声地行使母亲的职权,老老实实去曹家走着。她先去了一趟,彼此达成议亲意向后,才正式遵循六礼,请媒婆上门提亲,是为纳彩。等到了问名那步,也更换完了庚帖,然后正要去庙里占卜,却出了岔子,步骤便卡在了纳吉这步。

岔子说的就是冯安,他自然也打听到了未来娘子是为何人,知道是个朝天椒以后怎么能愿意“束手就擒”。他开始撒泼耍赖地求冯佟氏,可她有甚么法子呢,便又去求亲爹,冯元差点没一个大耳刮子将他拍扁,实在没办法了,他又去了侯府,可两位老人家也不能越过人家父母去硬插一杠子啊,走投无路之下,就起了幺蛾子。就因为这个幺蛾子,冯家与曹家的婚事六礼走了一半流程,却最终无疾而终,末了还闹得挺不愉快,冯元一张老脸都丢净了。

这事最气的还要数冯佟氏,玩鹰的反倒被鹰啄了眼睛,养的狗反咬主人,最无奈的却还得将那条狗跟祖宗似的好好供着,别提多憋屈了。当然,忍也是忍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哼哼,她要不将那贱人剁碎了喂狗,她就不姓佟。

玲珑院,绿莺瞠目结舌地听春巧学舌:“你是说,那个叫小怜的小丫鬟有了大少爷的骨肉?这......她不是伺候在太太跟前的么?”

“对呀对呀,就是太太的丫鬟。原来老爷不是将大少爷的院墙垒高还放了针板么,连只母虫子都没有,丫鬟更是看不见半个。他出不了府,府里丫鬟也不敢近他的身,可不代表人家小怜胆小啊。啧啧,这不,大少爷借口婚事,总去佛堂见太太,一来二去的啊,与小怜不就有了首尾了嘛。”春巧不屑地撇撇嘴,“奴婢看就是太太默许的呢,亏还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弄出来的事儿那叫一个恶心!”

大少爷不想要母大虫,冯佟氏不希望媳妇压自己一头,她们玲珑院也不喜欢曹家女进门,可这手段确实挺下作的,忒影响冯家名声,亏得豆儿小主子年岁还小,否则婚事上都有碍。

“等等。”绿莺的注意力忽然被其他事吸引过去,有些不悦地反问:“怎么别人都可以随便去看望太太了?这还叫禁足么?”这怎么闹的,要谁都能去见一见冯佟氏,那还有甚么约束力,她要是又起了歹心,岂不是随随便便便能指使个谁谁谁的来害自己?那她被关和不被关还有甚么区别?

“姨娘别担心,可不是阿猫阿狗便能去的,还不是因为大少爷身份高嘛,谁敢拦啊,再说人家儿子探望生母,这也说得过去。”

绿莺一手撑腮,指头无意识地拨弄着耳畔吊坠,想了想,叹息道:“也是,就是放在老爷那里,他也不会阻拦的,算了,接着说,后来如何了?大少爷他也是太任性了些,都到关口了,他整这一出,人曹家能咽下这口气么?”在这种情况下,曹家女儿嫁进来了,不得拿这事儿作伐子,从今往后在冯府都傲起来了?

春巧眼珠子滴溜一转,捂嘴哧哧笑:“当然咽不下啦,婚事黄啦,咱们已经与国公府家议上亲啦。”

“这么快?韩国公府就乐意?他家不知道小怜的事?”

春巧摇摇头,“哪能不知道啊,不过还是上赶着要将闺女嫁过来呢,也不知咋想的,他家长辈好像跟自家小姐有仇似的。”

“浑说甚么呢,那可是未来亲家,也是咱们能说闲话的?”

绿莺佯作不悦地轻瞪了她一眼,紧接着抿嘴笑了,主仆两个相视一眼,脸上皆是心事满足后的喜悦。不管过程如何,到底是将李家女盼来了,有个性子柔和的主母,不论是绿莺,还是像春巧一样的下人,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与此同时,听了下人的禀报,冯元来到小佛堂。

隔案而坐,冯佟氏侧过头望着他,讨好地将茶盏往前推了推,见他并不买账,只顾垂头摆弄衣袖,她强忍住要发作的念头,好声好气地说着:“李家果然家教好有胸襟,这般明事理的人家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咯咯咯......”

“我来不是听你说废话的。”冯元站起身,掸了掸前襟上的细纹,欲要抬脚走人,“你要没事,我就回了。”

冯佟氏连忙欺身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别别,当然有事。”

冯元扫了她一眼,一拂袖将那手抖开,重新坐回去:“说罢。”

他这般淡漠的态度,让冯佟氏心里凉凉的。她怔愣片刻,也回身落座,开始跟他打着商量:“既然李家不介意,那咱们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罢,还是给小怜那丫头挪个好屋罢,她如今还住在佛堂外头那小隔间,炭少吃的也不好,怎么说也是双身子的人了......”

不远处门帘微不可查地一晃,小怜缩回头,悄悄贴在墙后,咬着唇角,窃喜地摸了摸小腹,笑得得意。

这厢,冯佟氏的话一落,冯元就嗤了一声,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跟瞧甚么西洋景似的。冯佟氏拿不准他甚么意思,是生气了还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她心里有些发毛。

“李家不介意?你怎么知道李家不介意?他们不说就是不介意,就是默许了?”冯元先是诡异地笑着说,声音轻得如梦语。然后目光裹着钉子,看着她仿佛就像在看一坨臭不可闻的烂鸡蛋:“你当初怎么不将冯娴嫁个庶长子生在前头的人家呢?那样没规矩的破落户你不舍得你闺女嫁,人家就舍得女儿嫁了?正议亲的当口冒出来这破事,冯府脸上好看呐,我有面儿是怎么的,我特有面子特威风是不是,被全汴京戳脊梁骨太好受太舒服了是不是?我太平日子过腻歪了非要自找罪受是不是?”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如刀锋一般咄咄逼人,冯佟氏被咆哮地直往椅子深处缩,她愣愣地,呆呆地,没有胆子眨眼,也没有力气将嘴里多余的口水咽下肚,她像被定住了般,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迫迎接他迎面而来的嘶吼。冯元顿了顿,忽然抬起一只手,冯佟氏以为要打她,连忙用胳膊护住头脸,却见他只是反手指向自己的脸皮:“我这不是脸,就是一层猪皮对罢?可以可着劲儿地去丢是罢?冯府名声可以可劲儿作践,可以连窑子都不如是罢?佟素娘,这些年你长心了么?我告诉你,你这三十多年都白活了。”

冯佟氏喉头咽了咽,忽然被口水呛地咳嗽起来,一张盖满铅粉的脸涨得青紫,她又怕又恨地望着他,却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冯元余下手指握成铁拳,只用一根手指指着她,他双眼充血,笑着对她说:“你呀你,白活了。”

167.第 167 章

人走茶凉,冯佟氏定定地望着那盏茶,忽然有些恍惚,他来过了罢?他是刚走么?他确实来过了,还是方才仅仅只是一场梦?想从茶水上看出些端倪,可惜那半满的水沿,一口没被饮过。[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直到小怜钻进来,急切地开口:“太太,老爷同意了么?他会认奴婢的孩子罢?”

哦,他确实来过了啊......冯佟氏想笑,又想哭。她抬头望着小怜,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嘴脸是那么地令人厌恶。呵呵,她以为凭着点不入流的小手段就飞上枝头了?靠着不知男女的肚子就能母凭子贵了?真是天真真痴傻得很呢。

“你也听见了,他决定给李家个交代,不可能让人家姑娘憋憋屈屈地进门。我没法子保全你,你呀,就自求多福罢。”她将那盏茶一饮而尽,望着窗外打着旋儿的落叶呢喃:“立秋了,天儿啊,是越来越冷了。”

小怜直愣愣地杵了半晌,忽然像回过神似的,噗通一声跪地,抱住冯佟氏的腿哭求道: “求太太,奴婢没别人能指望,也只能靠着太太了。这是咱家少爷的长子啊,是他的亲骨肉啊,是太太你的亲孙啊......”

“你以为我就不心疼么?”冯佟氏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内却如滴油,最终温声开口道:“罢了,你先去躺着,我会再想法子的。”

听了她的保证,小怜破涕为笑,一叠声地哎哎答应着,站起来高兴地回了屋。

当晚,月明星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破门冲进来,强给她灌下药去,一滩血水让她的奢想彻底成了无望。德冒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亲眼见红后才转身离去。

进了书房,他朝冯元点头,冯元嗯了声,放下笔,拈起字来端详,不甚在意地问道:“人呢,还活着?”

“无碍。”德冒看着他,“老爷的意思是......”

冯元默了默,然后摆摆手,“算了,让她继续伺候太太罢。”

简单清理后,小怜被孤零零地丢在床上。一夜无眠,屋里全是血腥味,刚才那片血红像印子一样时时漂浮在眼前,她抽了魂似的躺着,双眼无神,呆呆地望着房顶。翌日,随着天色大亮,她越加不甘心,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地奔进里屋,扑到冯佟氏跟前,不敢置信地哭喊:“奴婢不信,这是大少爷的亲骨肉啊......”她徒劳地抓着早已干瘪的小腹,“太太,你明明答应过的,你会护着奴婢和奴婢的孩子,怎么昨夜还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冲进来......奴婢不相信老爷会这么狠心,这是他的亲孙子,是冯府的长孙啊......”

“你以为你多金贵么?冯家还会缺生孩子的女人?要不是我,你以为老爷就这么便宜你光赏你一碗药,早一棒子打得你一尸两命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冯佟氏不屑地道,原来对这小怜还有几分怜惜,只不过如今孩子都没了,之前的厌恶感又从腹内反了上来,对这拜高踩低且还一朝得势便抖起来的小人还想再刺上两句,可见她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模样也生了些骇怕,便违心地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把身子骨养好了,等渊儿媳妇进门生下长子,到时候自然没人拦着你为冯家开枝散叶。”

怜儿哭累了,用手背揩了把脸,站起身冷冷地瞥了眼冯佟氏,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她心里悔地流血,早知道冯佟氏这么没用,昨天还不如去求助大少爷。洗了脸梳了发,她去往汀芷院,事已至此,总要利用此事博一博大少爷的怜惜,让他觉得欠着她才好。

只不过世事总没有想的美好,冯安顺利避过了与曹家的联姻,此时再面对这其貌不扬的小丫鬟,只跟赶苍蝇似的厌烦,三两下就打发小厮将她丢出了院子。

绿莺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了,此时出了玲珑院,趁着晌午日头足,在府里闲逛,摸摸这头的枝,望望那头的叶,那幅画面,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别担心,当初我难产,玄妙就说是因为我吃得多又懒,这回我可得听她的话,在临产前啊,多走走多动动,伸伸胳膊迈迈腿,生的时候我和孩子都不遭罪。”

“奴婢晓得了,就是见姨娘肚子像顶了一口锅,怕出甚么意外。”春巧笑着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嗤嗤戏谑道:“奴婢觉得啊,姨娘这胎是吃的比那时候少了,肚子没从前那个鼓溜呢。嘻嘻,可见啊,咱们姨娘真没以前馋嘴了呢。”

绿莺噗嗤一笑,翻了她一眼:“就知道取笑我。不过你说的还真对,那时候我就知道傻吃呆睡,跟养猪没两样。对了,你说大少爷大婚,咱们送个甚么礼好呢?”

“姨娘你看。”春巧忽然在她耳畔出声,绿莺打眼往前一瞅,就见几丈远开外的地方,枯枝掩映处,一个丫鬟正直挺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目光似嫉妒似愤恨。

“那不是太太身边的小怜么?”绿莺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却皱了眉头,“看她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咱们用不用给她请个大夫来瞧瞧?”

春巧却下意识停下脚步,左右一看,这里是一段围墙极高的夹道,此时没有半个下人经过,幽静得很。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连忙攥住绿莺的胳膊,不让她再往前走,“奴婢看她那样怪瘆得慌的,姨娘啊,咱们还是回去罢。”

绿莺被她扯着转过身子往回走,行了两步,春巧见她还在一步一回头的,便絮絮叨叨地劝着:“姨娘你就别管别人的闲事啦,奴婢瞧着这胎要不是男丁老爷掐死你的心都有了,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走走走,快回去罢,抽空请戏班子来唱两出武生的戏,到时候准生个男孩儿出来......”

主仆两个携手远去,小怜远远望着,死死攥着手指,双目赤红。

这日,春巧一脸愤然,气呼呼地窜进门,手里还扯着纯儿。

纯儿如今已是快七岁的大姑娘了,五官渐渐长开,模样倒是随了娘亲冯娴,很是俏丽,待到十五初嫁,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她与豆儿虽是姨甥关系,可年岁相仿,倒是常常能玩在一处,彼此做个伴,甚是和乐。

绿莺将她拉到跟前,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额发,开口调侃春巧:“怎么了,小丫头淘气了?看把咱们春巧姑姑给气得,腮帮子鼓的,都成河豚了。”

纯儿便望着春巧的脸儿痴痴笑,春巧忍气吞声地扫了她一眼,到底没当着孩子面开口,转而趴到绿莺耳畔悄悄告状:“姨娘啊,你都猜不到,咱们丢那些首饰都是她偷拿走的,全在她身上那布袋里,不信奴婢翻给你看。”

她口中的布袋是个巴掌见方、系在腰间的扁口袋,纯儿有那经常跑没影不知去哪里玩耍的怪癖,冯娴便缝了个口袋给她挂着,里头常备些吃食果品甚么的,以防小丫头饿着。春巧说完便将纯儿身上挎着的布袋抖落开来,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各式珠钗与猫眼石宝石琉璃石散落在桌上,全是晶亮闪烁的物件,晶莹璀璨、熠熠生辉。纯儿不仅没怪春巧放肆上手,反而小手拈起一个个圆滚滚的珠子献宝似的捧给绿莺瞧。

这孩子脸皮忒厚了,不懂个羞愧甚么的,果然是大姑娘冯娴生的,春巧一个没忍住,很是阴阳怪气地开口说:“也不知道随谁的毛病,手脚这么不老实,以为冯府所有东西都是她的呢,想拿就拿想取就取。”憋了憋,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到底憋住了没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面上作不懂,其实心里已经明白很多事了,有些话不能当面说。绿莺冷眼瞪过去,春巧不服气地抿抿嘴,却还是老实地不说话了。绿莺将事情在心里打了个转,按说冯娴从前在钱家日子艰难,故而常回娘家打秋风,后来被休回来后,经济上不紧巴了,衣食住行上也不用操心,自然再不用豁出脸皮做揩油的事。况且自己丢失的首饰全在纯儿这,没被小丫头交给她,就说明这事不是冯娴指使的,小丫头也没到虚荣爱财的年纪,这么一想,纯儿此举倒是奇怪得很。

听说皇宫里的公主平常都用金豆子打鸟,绿莺看着桌上的流光溢彩,和颜悦色地开口道:“这些珠子纯儿哪里来的,是用来打麻雀的么?还有这些钗环首饰,纯儿现在还小,只能长大了才能戴呢。”

“纯儿从来不打麻雀的,麻雀的爹娘和孩子会心疼的。”两手将那些东西捧起来,举到绿莺面前,纯儿歪着脑袋,喜笑颜开地说:“娘的那口大箱子里有个小匣子,猫眼石琉璃珠是我从那里面掏出来的,珍珠是李姨娘你这里的呀,你不记得了么?这些你也喜欢么?它们很美是罢,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亮亮的,是那么地引人注目。”

若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失主大约会被这贼的嚣张言语气个倒仰,可面对着纯儿,她言语单纯,笑容纯粹,总让人在那娇憨的表情里发现一丝傻气与执拗,此时绿莺对这小丫头,竟鬼使神差似的生出了几许心疼之意,她怜惜地摸了摸纯儿的小脸:“咱们纯儿也很美,比这些珠子都美,你是咱冯府的掌上明珠呢。”

“不,我不是。”纯儿缓缓摇头,脸上褪去笑,现出些落寞,目光迷离:“我真的好希望自己是它们中的一颗,就算将来被掉在地上打碎了,起码曾得到过爱、瞩目和温暖。可我只是门槛下的一块顽石,灰突突的,晦暗,蠢笨,多余......”

这等沧桑的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将人惊了个彻底,春巧睁大眼望着纯儿,那表情惊诧地毫不亚于见了小蛇成精开始说人话,绿莺也是哑口无言,张张嘴想说些甚么却甚么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竟有这种笨嘴拙舌的时候。

纯儿的性格与习惯八成与自小生长的环境脱不开关系,还有冯娴对她轻忽的态度与管教的方式,也造成了她如今的各种不良癖好。不问自取是为偷,尽管将纯儿的做法唤作偷窃很让绿莺感到难过,可此时不纠正将来坑的还是纯儿自己。之前即便知道冯娴做法不妥,可她的身份,还真不便去冒昧插手。如今,不能再当没事人了,总要将这事告诉冯娴。

让丫鬟去芝兰院通知来领人,绿莺的意思是希望冯娴来,没想到来的却是容嬷嬷。在她的做主下,将绿莺的首饰归还,来的时候鼓鼓囊囊支支棱棱的小布袋,走时瘪瘪的只剩下几枚珠子,纯儿眼睁睁看着珠钗被拿走,春巧以为她总会哭闹几声作一通的,可小丫头一直笑模样地看着,不仅不气,反而最后还拉着绿莺的手千叮咛万嘱托:“你要好好地待它们,不喜欢了也别抛弃,到时候给我,我总会一直照顾它们的。”

容嬷嬷貌似对纯儿的情况很熟悉,还代替她向绿莺道了歉,临出门时顿了下,忽然丢下了一句话:“李姨娘你莫要怪她,纯儿她是......病了。”

甚么呀莫名其妙的,春巧挠头道:“姨娘啊,容嬷嬷的话是啥意思啊,难道是得风寒了?奴婢也没听说纯儿小小姐生病的信儿啊,要是病了,她那嬷嬷和丫鬟也不可能让她出来乱跑啊,这都大秋天了这么冷的。”

绿莺忽然想起久远之前的一件事来,那时候她刚刚进府,冯娴有次回娘家,第一次来她这里打秋风,让纯儿在她屋子里挑样物件,小丫头第一个相中的就是那匹金灿灿的鎏金骏马。如今她终于有些懂纯儿了,晶亮璀璨的东西注定会得到更多的瞩目,还有她时不时地将自己弄成泥人,偶尔地不见人影,纯儿是希望得到爹娘更多的关注,能多疼她一些多关心她一些。

“......大约是心里得病了罢。”绿莺喃喃道。

她有些乐观地想着,容嬷嬷医术高超,深藏不露,总能治好纯儿的罢?

168.第 168 章

八月桂花香满地,冯府二少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小名取作天宝,这个名儿说起来比较久远,还是生豆儿时准备的,可惜女娃没用上。夜夜小说网WWW.mht.la天宝这孩子生得团团圆圆粉雕玉琢,落地后就睁了眼,眉间一颗红痣,倒是跟女孩似的秀气,颇得众人喜爱。当晚冯元破了戒,吃了半坛子美酒,不时意气风发地大笑,不时又很是感慨地通红着眼眶叹息,大抵这就是喜悦来临的不知所措罢。

这一胎没感觉错,果然是男娃,绿莺也算是志得意满了,登时有种扬眉吐气的轻松。此时孩子被裹着摆放在床里侧,小鼻子微微翕动呼呼睡得香甜,不时嘬一下粉嘟嘟的小嫩嘴。春巧跟出门就捡了大金元宝似的,搬了个小扎子坐在床边,边缝着小衣裳边笑了几个时辰,一直合不拢嘴的,见豆儿越过绿莺爬到床里,正要上前伸指头戳小娃娃的脸,忙跟老母鸡护短似的拦住,一叠声地轻呼起来:“哎呦喂,小小主子的小脸儿薄着呢,豆儿小主子当心可别蹭破了小小主子的皮啊。”

豆儿吓地一缩手,乖巧地点点头,转而像绿莺平时哄她睡觉时的模样,手板轻轻拍打在弟弟包着的小被子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催眠曲儿。绿莺一直笑望着儿子和女儿,偷偷抹了把眼,也不知怎的,眼仁火辣辣的,忽然想哭。

“哎呦姨娘啊,这刚生完孩子可不能淌泪呢。”春巧心满意足地眯了眼,“以前奴婢总以为有老爷疼你护你就够了,虽说日子过得挺美,可这心里啊,总是落不到实地上。如今可算明白症结在哪了,这不,有了儿子,才算立稳脚跟,要不总跟名不正言不顺似的没底气。姨娘也算苦尽甘来,小少爷生得这样俊,将来啊,必是个有本事的人,就算......”

她声音渐低下去:“就算老爷不在了,姨娘你也吃不上亏的,总会有儿子护着你给你撑腰。”

冯佟氏像根钉子似的严严扎在府里,说句难听的,这多亏是没打仗,否则老爷一朝有个好歹,这冯府可不就是冯佟氏做主了?就算冯佟氏也不在了,谁知道大少爷冯安会不会善待姨娘呢。她琢磨着,大约是不会善待的罢,毕竟老爷要合离一事还与姨娘有关呢。妾室的地位就是这样尴尬,前脚还是富贵荣华宠爱,后脚就可能跌落悬崖,故而定要有些傍身的法子,儿子就是其中顶顶重要的,当然,前提是孩子能养大,无齿小儿是帮不上甚么忙的。

绿莺笑笑,说:“是啊,我总算对老爷有了交代,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在外头走动,万事艰难,他见得多了,鲜有事情能让他乐上一乐,如今能让他开怀些,我这心里也快活得很。”生男生女不是她能做主的,但冯元总跟讨债似的朝她要儿子,生豆儿时她使计让他消除芥蒂进而对女儿疼爱有加,事事过犹不及,这胎若又是女孩,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现在的局面,是皆大欢喜。

府里下人打赏丰厚,冯元很是骄傲地盘算着:等幼子满月,定要将汴京所有头脸人物都请来。绿莺让人将踉踉跄跄的他扶坐下,一脸好笑地嗔了一眼:“有甚么好显摆的呢,好像就咱家会生儿子似的。”

这话没错,别人家的儿子没准比他家下人都多呢,冯元摇摇头,也恍然地笑了,自嘲自己真是高兴地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天宝的满月酒也要好生地办,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冯元坐过来,探头望去。对着小儿子的脸,是越看越爱,这孩子跟冯安小时候不像,听老夫人说跟他这亲爹小时候也不像,刚下生就能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他觉得这孩子真是天赐的,仿佛天上的仙童投胎下凡间,总会有一番大作为。

“不好罢。”绿莺有顾虑,“他是庶出,风光不宜太过啊。”

“诶,听我的,勿须多言了。”冯元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生孩子是初难再易,头胎难产,这第二胎倒是顺当多了,绿莺就觉着好像才疼了不大一会儿呢,就噗嗤一下生出来了,跟做梦似的。相比几年前有了经验,再也不傻吃呆睡了,豆儿的大脑壳将她折磨地死去活来,天宝才六斤多,胎位正羊水足,让她省心得很。

孩子来的时候亲爹刚刚过世,此时望着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得不真实。生命无常,转瞬即过,孩子的到来,让她在喜悦之余,还生出了些对未来的不确定。日子当然不能得过且过,可即便有计有划,变化也会随时侵袭而来,让人措手不及,仿佛这秋日的落叶,昏黄干脆,本来还自在地挂在枝头,可一阵微风,它们就落地了,再轻轻一踩,嘎吱,就碎了。

眼前之人面上熏然,黝黑的面皮被酒气染上薄红,让力挺冷肃的五官有了些许暖意,绿莺音色动容:“你别那么操劳,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你是我跟孩子的依靠。”

满腔湿热,她的思绪有些复杂,有对于命运的感恩,因为两人的相遇。同时也有一丝遗憾,为何相差这么多年岁呢,就不能让他们早一些碰见么?将来总会有人先走一步,携手终老可能终究只是一场奢望。

正值壮年,冯元暂时还生不出同她一般的惧怕,“放心,我身子骨好着呢,我要教他为人处世,看着他长大成人。”默了半晌,他欲言又止,末了终于似隐晦地说了句:“冯安是个靠不住的,如今在我这里嫡庶之别没那么重要,冯家门庭能者撑之。天宝养在你这里,怎么做你该明白罢?”

“你放心,我省的。”

绿莺清楚,他这是用话敲打她呢,莫要让自己这个小妇将孩子生生养歪了。她抿抿唇,慎重点头。

她没觉得甚么,冯元说完那话却先生了不自在,清咳了一声又接着道:“我这也是为你好,只有他好了,才不会让你老无所依。只要你立身正,你的一辈子我肯定会让你过得安乐惬意。我心里有你,不只是一时的为色所迷,更想和你厮守一生,我也从不在意你出身如何,但孩子生在冯府,就得磊落大气,万不能染上小门户家的眼皮子浅小家子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这点你得注意,要是将我冯元的儿子养成个畏畏缩缩重利又好逸恶劳的蠢蛋,我可是不饶你。”

本是补救缓和的话,到最后难免又衍变成了威胁敲打。他总是能将话往噎人了、往让人下不来台的方向说。这也是个本事呢,绿莺没好气地腹诽道。嘟起嘴,她气呼呼地嗔了他一眼,“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多虚荣多猥琐的人似的。”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笑了,冯元却没笑,有些寂寥地说道:“冯佟氏当初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手辣,也不知怎的变成今日模样。我自然知道你是甚么人,这不是怕你哪一日性情大变,提前给你提个醒嘛。”

“我不需要,”绿莺摇摇头,轻抚着儿子的脸蛋:“我现在是甚么样的人,将来还是甚么样,天宝是我儿子,我当然会为他好,这个你担心得有点多余了。”

她不喜欢他拿她与冯佟氏比,冯佟氏会做甚么不代表她也会做。冯元何许人,自然察觉出她语气淡了下来,也觉得大喜的日子自己说的话有些不中听,连忙抓起她的手捂在手心里,压低声气改口道:“好好好,是我多事,不说了不说了,你莫生气,月子里可轻忽不得,否则会影响以后的。”

前话说的还挺体贴的,这最后一句听得人心堵。

“以后甚么?”绿莺斜睇了他一眼。

“当然是生儿子啊,一个天宝不够,你好好养身子,将来再给我生俩。”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应当,当她是甚么,老母猪么?

她还年轻,以后肯定还会有孩子,这是事实,可此时心气正不顺呢,从他嘴里再听这话,是怎么都觉得委屈和压抑。

“当初你将我从刘家接出来,那时候可不是为了生儿子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给你生儿子的长工了?你到底是爱我这个人呢,还是爱我这张肚皮?”

怎么能不委屈呢,怀豆儿时气色没多大变化,可这胎,脸上有了斑,肌肤泛黄,肚皮松垮垮的仿佛贴着一层酥烂的破皱猪皮,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控制不住地抑郁。珠钗掉光了珠子成了秃头、宝石被刀子划成蜘蛛网、绸缎被虫蛀地满是窟窿后,这些平日的爱物在主人面前注定会沦为失宠的命运。绿莺觉得自己此时面对的就是这个局面,黯淡无光,狼狈腐败,他面对着这张脸,会不会厌烦恶心呢?

她好希望这时候他能依然如往常一般说一句“你很美”,或是言语两句爱她之类的话。当然,他刚才已经将“我心里有你”说了一遍,可是不够,他要是再说几句不嫌弃之类的话就好了。关于她问的他是爱她人还是肚皮的问题,其实心里也明白,哪能是肚皮呢,又不是只有她有肚皮,会生孩子的人还少了?但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嘛,现在她面对自己这番史无前例的丑模样,自厌极了,很是需要他的赞美和安慰。

绿莺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用期待的脸对着他,心花像小鱼一样翻滚,在她紧迫盯人的情形下,冯元懒洋洋地开口:“当然,要不然你还以为自己是甚么?我要你不就是为我生儿子的,否则白养你做甚么?养猪还能出栏了宰肉吃呢,你可甚么用都不顶,白白浪费米粮浪费衣裳。”

瞅瞅,这是人说的话么?绿莺瞠目结舌,半张着嘴成了哑巴。眼睁睁看着他挑着一边眉毛,嘴角噙着促狭的笑,一脸揶揄地逗弄她。他一直严肃正经,少有打趣她的时候,这在之前她看来一直是遗憾,试问,男女间若没了打情骂俏,只剩下你喝水来我递茶,你洗脚来我推拿,那与丫鬟有何区别?好不容易逗回闷子,还尽是损人的话,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抬起头,绿莺柳眉倒竖,就要启唇说些甚么。那厢冯元眼里笑意渐浓,往后轻轻一靠贴在床尾柱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好似也在等她回嘴,明显有着宠爱包容之意。

169.第 169 章

“那好,等我再给你生两个儿子,我们就两清了,到时候我就走,你可不许拦着。(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绿莺面上带出几分泼辣来。输人不输阵,礼尚往来,总要刺上他一句,否则会更委屈的。其实她在他面前的态度因时而异,平时对他是有些惧怕的,否则也不可能遇到难事时总是不敢冒然张嘴,可他逗趣的时候,威严中会有几丝和乐,她倒能大着胆子尖牙利齿一回,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刻,只要说的不是原则性或是与冯府大事相关的,无论说甚么,他都不会生气。她敢说离开的话,却再不会离开,这一点他当然知道。

“好啊,看你到时候有没有本事走出冯府半步,敢离开我,就打折你腿。”冯元轻飘飘横了她一眼。

话头是她起的,不起不舒服,可说着说着更堵心了。身子想拧向床里头,可一动身下就生疼,她也只能将头撇到一侧,赏他半个后脑勺,闷声咕哝道:“你就从来没对我说声好听的,不是威胁我就是警告我,人家话本里,男子都会说情话的,肉麻亲切,让人听了脸红。你好像没跟我说过半句,这叫心里有我么?”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将话说得是多么软绵绵甜滋滋,像混了糖稀似的,黏稠稠娇声娇气,偏又仿佛夹杂了一丝辣椒味,冯元听得是浑身通爽,笑意不自觉地在嘴角泛滥开来。

“我又没看过那种书,哪里知道该说甚么,你这是又出幺蛾子为难我?”

“怎么不会说,我就不信当初你跟太太成亲时没说过?说到底还不是瞧不起我,不屑对我用心思,总说我是你心上的人,可我除了跟你睡觉给你生孩子外没觉得自己重要在哪里。”绿莺揉了揉松软的肚皮,神色极是认真地道:“当初我揭露太太是下毒真凶,你生我气;我生了女儿,你生我气;我有心事夜里不想伺候你,你还是生我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到底算个甚么,就算在你心里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那我到底是你心爱的人,还是仅仅一只心爱的宠物,鸟儿猫儿狗儿?”

冯元并没立马接话,他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那张白皙丰润的小脸直直对着他,面上有诉苦之意。

“我心里有多爱重你你不知道么?”女人就是麻烦,总爱听那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他颇觉无奈,扶额叹息:“这件事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你如今在我心里是头等重要的人物,是我安放在心尖的宝物,你为何还要问呢?”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趟过绿莺的心田,温润了她自己,也烫红了眼圈:“我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些惶恐,有些骇怕,我就是希望你对我能再温柔些,不要总是跟讨债似的凶巴巴,我总是需要小心翼翼地面对你,唯恐说错做错惹你发火,话本里的男子对女子都是极其小意呵护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总说女子若水,所有人都希望她们是温柔的,可其实她们也同样希望男子能温柔,可谁叫她摊上了他这样硬邦邦的铁人呢。

闻言,冯元不屑地嗤了一声,道:“哼,那种窝囊废整天围着妇孺转,花言巧语地惯会哄人。怪不得你当初能看上像吴清那样的小白脸,小门户出来的就是见识浅薄。”

果然,就指望不上他能软和点,不仅说不上两句好听的,还又开始翻旧账了。

“提他做甚么,早过去的事了,我都忘了你还提。”

“你不心虚自然不怕我提。”

一时嘴快提了那个名字,出口后发现绿莺没甚么,自己倒是冒起了酸泡,冯元反倒为难了自己,赶紧将话头转开,问起一事:“对了,你跟毓婷要好,她也忒不像话了,你知不知道她最近总往外跑,是忙甚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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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年来,冯娴确实白天看不见人影,大多都是吃早点的时间就出门了,然后日落而归。这些绿莺都知道,更加了解冯娴每回出门都是打扮极为妥帖正式,倒不像是逛大街,反而像是去拜访甚么人。但出门到底为何事或是何人,她就不清楚了。

将人请了来,绿莺琢磨了一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遂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姑娘......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冯娴刚坐在床上,正要摸一摸天宝的小脸呢,冷不丁听了这话手一哆嗦,嗖地抬起头盯向她:“你知道了?......咳,胡说甚么,坏我名声!”她反应也算快,看了绿莺脸色就知道她是瞎蒙的,立马改口道。

真是一蒙一个准儿,本来还不确定,这下绿莺心里作准了,冯娴甚么时候在乎过自己名声了,这不是欲盖弥彰是甚么。冯元担心的没错,她虽是被休之身,但也是冯府待嫁女,自己天天在外头野跑相丈夫算怎么回事,让外人听了得笑话死。还有就是......绿莺担心的是另一件,冯娴每天盛装打扮的,何时这么爱美了,若不是相意中人,别是去甚么不好的地方解闷罢,小倌馆在汴京也是不少有的。以冯娴的性子,绝对能做出来这事,但若是被有心人捅出去了,是真不好收场。

她觉得自己该隐晦地劝说一番,既不能伤了对方颜面,也不能引起对方抵触,话还真是不好说。正兀自为难呢,就见冯娴早将她的话抛到脑后,在那跟没事人似的逗弄天宝,还嗤嗤嬉笑着说:“我这幼弟天生女相,可别将来是个专泡脂粉堆的小纨绔啊,要真是比冯安那混球还混,那岂不是会将我老爹活活给气死,哈哈哈哈......”

她是越说越乐,笑地前仰后合。不过这孩子长得是真好看啊,小娃娃已经褪了红,脸蛋白嘟嘟跟个肉包子似的,眉眼隐带桃花,俊个没边儿了,冯娴笑眯眯瞅着,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春巧暗自瞪了她一眼,有甚么好乐的,心道这人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绿莺没心思理会别的,不便多说,想了想只点了冯娴一句:“就当我胡说好了。可若你真的相中甚么人了,你知道的,身份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算跟你匹配,那也得让长辈出面,你一个姑娘家没得让人男方家看轻了。”

她将话说出去了,也进了冯娴的耳了,可人家听不听是另一回事。看样子是没往心里去,照样早出晚归。绿莺出了月子后,就开始暗中留意起来,发现一个特别之处――冯娴早晨出门时神采奕奕,傍晚回来时却垂头丧气,高兴满足的时候极少。难道是跟那人闹别扭了?那可真是不行,性子一看就不合,十天闹九天别扭,真是强扭的瓜。这样绿莺反倒不怎么担心,相信过段日子等冯娴自己腻了,也就撂开手了。

冯安与韩国公李家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一月尾,时下已是十月,备婚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大少爷的婚房还是一直居住的汀芷院,需要修整拾掇,树要再栽种些、院墙要扩、漆面要新刷、匾额要清洗,不仅如此,整个冯府,不论是大门还是各个院子,都要布置得既妥帖又喜庆。事情太多太杂,容嬷嬷忙地脚打后脑勺。

外头风风火火地干着,小佛堂依旧冷冷清清。冯佟氏开始还在想:“若有人进来又是刷墙灰又是洗地板又是挂灯笼的,她定要将那些贱仆撵出去。”她儿子成亲的大事,不让她这个当娘的张罗,交给个不知哪个旮旯来的老太婆,凭甚么!她又凭甚么被拘在这里,让一些个脏兮兮的杂仆进来在她面前上蹿下跳将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可现在一看,哪有下人进来忙活,她不禁心头一堵,之前想的全是多余。其实也是,佛堂新建的,有甚么好归置的呢?早先的指望泡汤,本以为出去后就不用回来了,没想到冯元那个绝情的,又将她扔了进来。

嘴巴涩涩的,跟吃了苦瓜似的,不过苦闷里挑乐子,倒也让她寻着了一丝安慰,起码最难过最倒霉的不是她佟素娘,还有小怜垫着底呢。不管渊儿成不成亲,她的日子也不会更糟,而小怜那小丫头则不然,被玩弄被打胎被抛弃,可惨多了。

“我的渊儿这样优秀,也就李家女配得上,人家有才有貌嫁妆丰厚,这天定的姻缘,再合适不过了。过去的事儿啊,就过去了,你也别想了,不是你的就注定永远不是你的。”语气又轻鄙又怜惜。

小怜立马接口,脸上是顿悟是识趣:“嗯,太太所言极是,以前是小怜不懂事,肖想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太太操心了。太太放心,今后再不会了,奴婢就只一心一意伺候太太,这一辈子报答太太那日的保命之恩。”

冯佟氏一怔,狐疑地望过去,小怜先是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旋即低下头,老实地窝在一边纳棉鞋底,垂头敛目的,早没了那时被灌药后的凄惨狼狈疯癫。脸色也还好,并没因渊儿的大喜日即将到来而感到伤怀甚么的。她忍不住就好奇了,这小丫头应该是对渊儿有几分爱慕的,这时候就不嫉?再者渊儿自从她落了胎,就不曾来看过一眼,连她厚着脸皮主动去登汀芷院的门,都被他派人撵了出来,她就不气?只能说,这小丫鬟啊,真是个挨了棒子打也不记仇的囊货,冯佟氏有些轻视地瞥了她一眼,旋即不再出声,闭目养神想着心事。

小怜若嫉恨之下歇斯底里地疯一场,她肯定招架不住,可她还是希望小怜能表现得憋屈和痛苦难过一些,那样她绝对会暗爽不已。想她如此出身如此人才,都被冯元冷落,小怜一介不值几两银子的贱婢,也该被弃才是。她甚至觉得,世上所有女子,全都得不到宠爱,只要这么一想,她便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冯佟氏方才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小怜一直知道,在奇怪她为何这么淡定?以为她不恨么,以为她是个窝囊蛋?她怎么会不恨,可不知道该去恨谁,始乱终弃的冯安?让她流了孩子的冯元?两个她都恨不起。但就算恨不起,她也还是会恨。她恨所有人,无情冯安、冷酷冯元、扮猪吃老虎的冯佟氏、受宠却冷眼旁观的李姨娘、跋扈嚣张的冯娴,还有那些给她灌药的下人,整个冯府,她都恨。

170.第 1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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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安一身大红喜服,胸口扎着花团,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朝道两旁百姓笑滋滋地拱手。就要去迎接的娘子无论是出身、容貌、性情,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一辈子能与这样的女子待在一处,他心里欢喜又得意。新娘子闺名叫李朝云,据说在国公府从上到下,都很是受宠,就看昨儿那发嫁妆的场面,说十里红妆都不为过。得了个好看背景又强的美人,以他无官一身轻的条件来说,简直捡到宝,他越想越笑得合不拢嘴,拱手拱得越发殷勤了。

人生四大喜之一,洞房花烛夜。想想就心热。只希望接了人回来,晚宴那些个亲戚朋友能轻饶他,少灌几杯酒,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美娇娘。画卷小像不是没看过,可谁知道真人甚么模样呢。长相须得在新房揭了盖头才能瞧见,但个头一会儿就能看见,可得看看,谁叫他也不能免俗,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纤细高挑有气质的淑女呢。

踢轿后紧接着就背娘子过火盆了,没机会去比量,直到拜堂时他才寻着空档,假意帮看不见路的娘子注意着脚下,他侧过头一瞄,惊得差点没摔着。好家伙,他这未来媳妇也太矮了,都没三块豆腐高。

“夫妻对拜—”

随着一声唱喏,冯安心急地转了半圈身子,终于与那人面对面。这下比量得更直观,未来媳妇似乎才到他大腿根?不,不对,到他腰部?咳,可能还高点,大约是到他胸口处。那也还是矮啊,一低头,他连她后脊梁都看见了。他才十九,还处在长个的时候,加之这两年被管得严,修身养性,身子骨跟雨后春笋似的往上拔高,已经五尺一寸了。这么一比较,那李大姑娘约么才四尺高,比他那脑子不对劲的外甥女纯儿高不了几寸。

冯安暗自撇嘴,有些嫌弃,不过想想未来娘子别的长处,这一点短板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了。

母子连心,冯佟氏稳稳当当坐于高堂,心内对这小个子媳妇也是颇有微词,就这身高,将来生出来的孩子不会也是棵矮冬瓜罢。mht.la [棉花糖小说]侧首睨了眼两旁站立的人群中那抹瑰丽的身影,啧啧,比那李氏还矮呢,真是堵心。绿莺若有所觉,回望了一眼。冯佟氏今儿一大早被放出来梳妆打扮,自己又没惹到她,她瞪自己干嘛。若是因着不乐意自己来观礼,去找冯元理论,当自己多想来似的。

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大厅中央的一对新人,李家女凤冠霞帔层层叠叠,盖头绣着金边,裙摆没过脚面,雍容华贵,喜庆耀眼。绿莺感觉眼珠有些痒,心里有些发涩,这嫁衣怎么就那么红,像树上刚熟的灯笼果,又像似火翻滚的朝霞,堂中匾上围的红绸、凳上铺的喜垫、八仙桌上映的红烛,所有的所有,真好看啊。她就寻思,人这一辈子啊,能有一场婚礼,能穿一回嫁衣,是多么有福气的事啊。

掩饰般地试了试眼角,左右望了望,还好没人注意她。说起来这娇小的李家小姐身条纤柔,举止端方大气,果然家教极好。再看冯安,绿莺与他也有几个月没见了,五官轮廓告别清秀稚嫩,越加成熟,身板也厚实了些,若从前只能将他形容成个瘦弱单薄的浪荡儿,此时绝对可能称得上是一个稳重的青年了。甚至隐约透出了些许熟悉感,他是越来越像冯元了。

这时候就不免下意识望向冯元。他那一身还是她给选的呢,望着眼前杰作,她有些自得和小窃喜。满四十蓄美髯,因着年纪的关系,她总爱将他往年轻了打扮,别人这个年纪大都将衣裳往墨绿、玄、暗灰、深黄色等老气横秋了穿,她却酷爱给他选月白、湛蓝、纯黑等纯色料子裁衣裳。今儿是包红边的墨给直缀,将他衬得风神俊朗、挺拔如松,四十多的人了,哪里能看出来,分明说三十不到也有人信,就连胡须和鬓角的几丝微光,都没增加他的老气,只衬得他更加稳重、威严。还没等她来得及收回视线,那美髯公就仿佛有所察觉,回瞟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绿莺被抓包,脸上一热,慌乱地垂了头蔫巴巴盯自己脚尖儿。

过了一会儿,将头轻轻抬起,见那人已经没看她了,正朝着那对新人说着过场的场面话,她这才松了口气。奇怪,总说菜吃多了会腻,人看多了会褪色,怎么看他就越来越好看了呢。以前她最讨厌男人蓄胡子,当初那个朱员外胡子乱蓬蓬一把,里面还藏着饭粒,可将她恶心坏了。冯元呢,三撇美髯,初初留起来的时候觉得别扭,跟贴了假胡子似的。现在一瞧,就如画龙点睛神来之笔,不点出那眼睛也知道是龙,可点了,这龙就活了。

绿莺又贪恋地盯了冯元几眼,心里像涌过了一缕温泉水,热乎乎冒着泡,水上还漂着玫瑰花瓣,香甜香甜的。忽然心念一动,她侧过头去跟春巧悄悄咬耳朵:“我问你,你见过的人不少,有没有很俊的?比方说类似潘安卫玠那样的美男子?”

“有呀有呀,姨娘问奴婢这个做甚么?”

绿莺微微堵嘴朝她嘘了声,偷眼扫了下左右两旁满满登登的人,音量放低:“咳,随便问问……我是觉得大少爷已经很好看了,估么着汴京也没谁了罢。”

“不是呀,大少爷只能算是中等偏上。”春巧想了想,扳手指道:“奴婢见的不过是平头百姓,已经很好看啦,听说宫里边更不缺美貌俊俏的人呢,不过咱们没机会去瞧呢。”

“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你见过的,那些人都甚么模样?”绿莺问。

“嘿嘿,以前形容不出来,不过姨娘教奴婢认字了嘛,奴婢可以说上来了—面如冠玉,目如点漆,坐如钟站如松……反正可好看了,一看心就砰砰跳。”

“哦。”绿莺不自在地抚了抚丝毫未乱的鬓发,憋了憋,倒是将自己脸憋得通红,声音不大低嗫嚅着:“那……跟咱家老爷比呢?”

她将话含在嗓子眼里,含含糊糊差点没发出来,不过离得近,春巧还是听见了,使劲儿摇头:“那可比不了,差远了,就连……就连当初那个吴公子也比老爷好看呀。”

绿莺抬头去看她,小丫头也回看她,模样认真得跟要去考科举似的,两人大眼瞪着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末了怕她不信,春巧还在那更加认真地点头赞同自己,给自己追加自我肯定:“嗯,对劲儿,那些确实可好看了。奴婢想起来早先还看见过一个卖炊饼的,也比咱家老爷好看,老好看了,摊子前排了老长的大队呢,奴婢也去排了,炊饼是真好吃呀,人俊饼香……”

要是能嫁给那个炊饼哥哥就好了,春巧正在畅想,不防被绿莺冲口打断:“你怎么不说连倒夜香的都比我家老爷好看呢!”

“哼,没眼光,不问你了。改明儿不给你吃饭,一天三顿让你吃炊饼。”

绿莺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回头,又朝冯元望去。当初在佟固的别院与他初见,只觉得他满面俊朗,雄姿英发,实乃人中龙凤。如今倒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估计很少有能及得上他的,完美得不得了。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就跳得跟跑松鼠似的。

好好的罢,都要好好的,一家子再也不要有争吵,将来顺顺遂遂的。这个冯安啊,若能与李姑娘和和美美的,收了混不吝的恶习,不失为一世佳话,绿莺隐隐希望着。

礼后,新妇被簇拥着送往新房,绿莺也在其列。

按规律,新郎在外吃酒应酬,娘子也不会饿着,由四个长辈坐陪,在屋里待筵。待筵即是用膳。当然,未免坏了妆容,新娘也就是意思意思垫两口肚子,陪着的长辈更不会胡吃海塞,此举不过是全为了消除尴尬,熟悉新环境,认认各长辈,总之是让新娘更快地适应夫家妇的新身份。来的人是大房太太冯戚氏、冯同氏、冯娴,还有绿莺。

绿莺绝不是被抓壮丁凑数用的,因为根本不用凑数,大房来了好几个小媳妇呢,哪个都比她有身份。她知道,冯元指派她来,是特意在新妇面前给她挣脸的,以免未来主母轻看薄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屋里,昨儿李家抬进来的床跟家具看着都是极好的品相。国公府财大气粗,女儿貌美娟秀,她再一次感叹,冯安真是好命啊。除了她们几个、门口两个自家待命的小丫头外,屋里还有几个眼生的立在新娘不远处,想必就是陪嫁丫鬟了。她数了数,足足四个。

她正神游的时候,也不知是冯戚氏还是冯佟氏知会了一声,几个陪嫁丫鬟连忙帮着新娘暂揭了红盖头。霍然一片透亮,李朝云冷不丁就见身旁坐着刚拜过的太太冯佟氏,站在面前隐隐约约还有四五个人的样子,她不敢多瞅,娇羞地垂下头去。

“哎呦,饭养气水养人,我就说嘛,韩国公家的吃食就是吴别个家不一样,瞧瞧,养出来的姑娘水灵灵跟朵花儿似的。”出声的人将她的手拉住,亲热地捏了捏,捏得暧昧怪异,让她这新嫁娘多有不自在,“皮酥肉嫩,入了我那混账弟弟的嘴啊,倒是糟蹋啦,呵呵呵。”

李朝云哄一下红了脸,饶是她多么稳当的性子,也受不住这样的调笑,不过这人的身份也昭示了。她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轻声却干脆地道:“大姐过赞了,朝云哪有那般好……”

冯佟氏也笑眯眯地跟着打趣了两句,一时屋里气氛欢然。近看这小媳妇,模样确实剔透,没拖渊儿后腿,对于她个子矬一事的不满倒有些淡了。将候在门口的丫鬟唤来,摆过来几张凳子,其余几人一一落座。所有人围成一圈,李朝云成了众星捧着的那弯月亮,这让她不由升起了一丝忐忑与紧张。

马上,其中一个年岁更长,作太太打扮的贵妇笑呵呵地扫了冯佟氏一眼,开口了:“我说啊,你这福气可是没边儿了,能娶到韩国公家里的女儿做媳妇,可是烧了高香呢,实是让人羡慕啊……”

这口气酸的,冯佟氏听了暗爽,面上也没掖着,扯过李朝云的手边拍边哈哈直笑:“谁说不是呢,我家渊儿一表人才天性纯良,与朝云啊,那是天造地设,这世上也找不到更匹配的人了。”说完还不忘介绍:“朝云,这就是你大伯母,快叫人。”

李朝云赶紧打了招呼,又谦虚自贬了两句,冯戚氏强耐着性子与新娘应酬着,面上却不免难看下来,心里更是酸水淌成河。侯府大老爷院子里庶子多得如葡萄串,这些人的婚事不足道也,嫡子她生了三个,娶的却个个不如那废物冯安,原来仗着能承爵她压着冯同氏一头,现在倒好,爵位没影,丈夫权势、子女婚配,一样也拿不出手了。

两位雍容贵妇相对笑着,面上一派和乐,实则一个笑得僵,一个笑得放肆。绿莺事不关己,有些无趣。在这里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别人撂了筷子她得跟着撂,别人拿起她也得跟着拿起,刚才吃的那几口是萝卜丁还是鸡丁都没品出来。忽然屋里沉寂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变得僵持,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冯娴性子热闹,此时是最适合挑起话头的,可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偏不去开口,很没事儿人似的摆弄起了指甲。

171.第 171 章

冯佟氏妯娌俩不分场合地攀比较劲,最尴尬的莫过于李朝云,绿莺觉得自家这新娘子真够可怜的,自己大喜的日子,旁人还来这一出,多败兴啊。(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她望过去,却一愣,本以为看见的该是

个涨红脸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李朝云仍在端庄坐着,垂着头笑容温婉。绿莺心想,若换成她,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怎么说也会感到尴尬,一个婆婆一个大伯母,哪个也不好去帮,这李朝云是没觉察到冯佟氏二人

的不和?

绿莺不禁去认真打量她,丹凤眼,鹅蛋脸,樱桃薄唇,确实是美人一个,性子看起来也与传闻不差。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看着那略挺的鼻梁、尖细的耳朵,总觉得这长相有些违和,

从面相上看,这样的人要强爱争。

李朝云忽然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面向冯戚氏道:“朝云在家时,也听说过大伯母膝下几个哥哥有主见有本事,大哥曾在诗会上夺魁,二哥是驯马的个中好手,三哥将儿子教养的才三岁就

知诗词歌赋,可见都是极出众的人呢。”说罢起身亲自将冯戚氏拉到床上坐了,一手拉一个,笑看了眼左边的冯戚氏,又不冷落右边的冯佟氏:“夫君一表人才才华横溢,也是婆婆教导有加。

你们二人可真是咱们冯家的大功臣呢,朝云今后要好生学习才是,二位长辈也要多教教朝云,也让朝云养出个人人称赞的好儿子,好不好呀?”

绿莺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朝云一眼,在她看来,大房这几个儿子,卖酸的卖酸,遛马的遛马,三岁会作诗?那岂不是文曲星再世,她怎么没听说冯家有这样一个孩子。还有冯安,他有才么?

大冬天还拿把扇子跟丫鬟唱些淫词艳曲也算有才的话,那汴京上至八十岁老混蛋,下至十五六小淫贼,全是大才子了,唐伯虎也得一边玩去。这几个不学无术的人,被李朝云一说,把冯

戚氏冯佟氏给乐的。

真是有趣。

又见李朝云将她二人的手搭在一处,面上和煦让人如沐浴春风般惬意,态度娇憨,冯佟氏与冯戚氏憋不住,双双扭头笑了,屋里一派和谐,大家一起转移到桌前,开始待筵。她那一番

话将冯戚氏说得高兴,饭桌上殷勤夹菜过来,李朝云连忙苦着脸告饶:“大伯母快饶命,朝云再吃,口脂可就没了......”

她连皱着脸都是美的,冯佟氏瞧在眼里,越加稀罕,大手一挥:“没了再补就是,多吃些,夜里有你累的呢。”

“就是就是。”冯娴最是荤素不及,闻言嗤嗤笑得花枝乱颤,“吃,多吃些,要不你明儿都起不来,怎么敬茶呢?”

“怎么大家尽拿朝云取笑呢!真是好生挤兑人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一张脸羞成了酱茄子,李朝云告饶不及,见私房话一起头,这几个女人就跟淋了鸡血似的亮起眼睛。她深怕这些人再说下去,慌乱中瞅见桌上有一人一直不曾言语过,之前她虽好奇,却

也没多事,此时无奈之下只能打着岔询问冯佟氏:“那位长辈是......”

冯戚氏乐滋滋地坐着,在那妇人和冯佟氏间来回瞅,看热闹的架势;冯娴依然在若有所思地摆动指甲;冯佟氏面上带了些鄙夷,懒得看那妇人一眼。李朝云将众人目光收入眼底,隐约

猜出了那人身份,却不敢冒然开口。冯佟氏视她如无物,绿莺也没觉得尴尬,微微一笑,起身给了个半福:“妾身李氏,见过少奶奶了。”

李朝云心内生波,面上却不表,只含着笑朝绿莺点头。她在家时,母亲早已把未来婆家各路人马跟她说道一通,原来这位就是冯家赫赫有名的那位娇贵宠妾了,心道她必是个手段不浅的,

本以为是个掐尖高调的主儿,却不想此时竟这么不言不语的闷葫芦样。暗里忍不住忖度,李氏究竟是温和老实而得冯元心,还是锋芒收敛会做人,亦或是受压于冯佟氏的威慑?她不着痕迹

地扫了眼冯佟氏,她这婆婆大人难道真是个不好相与的?

冯安回来时,已染薄醉,被人扶着,傅粉似的脸两片红晕明晃晃罩着,还真是个俊俏人儿。喜杆将盖头揭开,四目相对彼此情意颇生,春光流淌间冯安瞪大一双牛似的眼,直勾勾盯着新

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这真人比画像还美上二分嘞。绿莺轻轻捂嘴,看他激动的那架势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李朝云对这夫君,也看得是心动不已,能得此如意郎君让她窃喜。将春宵留给新人

享用,冯佟氏叮嘱了冯安几句一众人便齐齐退出了喜房。

“你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绿莺与冯娴走在一处,压低声问。

“你瞅见没,我这弟妹不简单。”

绿莺一顿步,看了她一眼,说:“看着是个和善的。”

“你知道甚么。她那四个婢女,别人根本使唤不动,骨子里就带着傲气,狗随主人,这李朝云能是个软茄子?看着吧,这种人啊,最会装,其实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之前名声越好,

说明她装得越好。哎呀,你还行呢,我呀,一个便宜又碍事的大姑子,以后得在个丫头片子手底下讨生活了。”冯娴开始苦大仇深地叹气,“我娘管家时就不说了,那时我日子还好。现在容

嬷嬷在我面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想啊,这管家权肯定得交给李朝云,她能惯着我不?”以往的情形是,府里有好东西可以紧着她挑,每月份例银子就是个摆设,还能亏着她了?吃食

上也是,馋甚么下人就给做甚么,人参燕窝不拘着量,可以说在府里算能横着走了。

冯娴忽然一改脸上的生无可恋劲儿,舔着脸谄媚地用胳膊肘拐了绿莺一下,“嗳,我知道你手里银钱富余,到时候她苛待我了,你可得照顾一点我啊。”

“你又知道我富余?”绿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气又好笑。

“嘿嘿,珍珠粉啊,我知道你有片池塘。对了,你咋不顺带养些螃蟹来吃呢。”冯娴嘿嘿笑,“那啥,给两盒珍珠粉呗,我也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那般好。”

她们二人一直在后面嘀嘀咕咕,跟亲姐俩似的,冯佟氏心里憋得厉害,回头厉目一扫,冲着冯娴不悦叱道:“话怎么这么多!跟一个小妇有甚么好聊的,也不怕拉低了自己的档次,快

回去歇了,纯儿自己屋里待着你也不惦记。”

正巧也到了她的院子,冯娴撇撇嘴,悠哉哉打了声招呼就进了芝兰院。冯戚氏乏累,早已与侯爷大老爷几人顺着小门回了侯府。二人相距两丈,视线相触,谁也不曾躲闪,冯佟氏不躲是

因着不怕她,绿莺是不怕加底气足,被害的还会在害人的面前矮上一截?

之前是不屑多看,现在两军对峙没别的可看。绿莺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起冯佟氏,这个已到不惑之年的中年女子,原本张弛有度的瘦高身形开始慢慢浮肿,脸部皮肉像被细绳从下勾扯,

垮垮地耸拉着,挑高的眼角成了下搭状,这副面容有点像米勒大佛,却一点没有佛的真善美爱万物,反而让人有种腐朽阴沉的厌恶感。这人不仅没瘦,还胖了不少,可见佛堂的日子并不

多么难熬,这让绿莺感到不忿。

冯佟氏朝前迈了几步,堪堪将身形定在绿莺身前一尺处,呼吸相闻却彼此憎恶,一个仰高头,一个微垂首,不想领受对方味道。她的逼近,绿莺半丝未怕,将春巧留下照顾两个孩子,她

是自己一人,冯佟氏身边却跟着那个叫怜儿的。她发现怜儿这小丫头很是奇怪,跟主子一样对她同仇敌忾也就罢了,可眼睛里分明带了些别的意味,恨中有嫉,嫉中有不服气,目光潮湿冷漠,

如影随形,像条毒蛇。

不过光脚不怕穿鞋的,量她们也不敢放肆,这里下人不时经过,难道还能明晃晃杀人?

“你刚才在想甚么?又想甚么鬼主意害我呢?”冯佟氏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掌控到任何人了,她在冯府俨然成了睁眼瞎,冯元有没有在外花天酒地她不知,在府里有没有将哪个小

丫鬟收房她不知,以前她能监督着,现在呢,指望李氏?哼,这种攀龙附凤的女人图的不就是财和宠,对冯元的身子骨是否担心,对他是不是乱来哪会在乎?指望她一个小小妾室,能管住爷

们?冯佟氏得承认,在佛堂里不问世事,也确实问不了世事,可出来了,烦恼自动跑来了,她禁不住缭乱起来,心里慌慌的,会不会走着走着,就从哪里冒出来个新宠跟她请安?会不会推门进

了哪间屋子,就见冯元与个女子眉来眼去?久违的嫉妒又浮上心头,她越加愤恨眼前之人。

“怎么,以为头顶宝器一身珠光,你就当自己真是个人了?不过是乞丐批了锦袍,乐不了两日,早晚得现原形。”冯佟氏一寸一寸地扫着绿莺的鼻和眼,语气越加假惺惺的怜惜:“你只有

祈祷自己容貌永远不衰,否则有你哭的那一日。”

活落,死死盯了绿莺半晌,冯佟氏这才自信一笑,睥睨地俯视她:“而我呢,身份会让我笑到最后,你们一个一个全是过眼云烟,残花败柳终是要摔跟头的。走着瞧,看我到时候会不会

把你剁碎了喂狗。”

她也只有正室的身份能为自己撑腰了,说实话挺可怜的,可就是这么仅仅一项,就盖过了太多,这点让绿莺无力。且话是膈应人,可也确实不是瞎话,就是因为有道理,冯佟氏不免话罢

后紧盯着绿莺,想看她露出凄惨打击的模样。

绿莺微微一笑,抬眼正视她,“太太不想知道我刚才想甚么了?”

冯佟氏一愣,这一会儿工夫她早忘了之前问的,也没了兴趣,却仍是没反对她说下去。

“我在想啊,岁月真是把杀猪刀。看看,太太如今的容貌可是真吓人,说出去四十谁信,但其实也不难看,慈眉善目的模样仿佛我的外祖母。原来我总觉得太太下巴过于尖了,瞅着就跟

只蝎子似的,如今面善多了,可见啊,多念念佛经是好事。但我还是劝太太,今后就不要再与老爷站在一处了,否则别人还以为你是老夫人呢,你瞧,这不差辈儿了?”

冯佟氏本来得意的神情开始发僵,脸色越来越难看,绿莺权当没看见,把嘴角维持在一个恰恰好的弧度,既不骄又不馁:“还有,我的未来是好还是不好,就不劳太太操心了。我一直都

遵着一个念条,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现在老爷夜夜宿在我房中,一天不与我恩爱他就浑身难受。哎,说起来太太受苦了,没个男人的滋味不好受,寡妇忍不了能改嫁,你呢,得一

辈子守空房了。”

冯佟氏想必气得不轻,不过大约是没料到她敢这么造次,愣也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绿莺说得越加爽利,竟觉这辈子也没这么解气过,一时打算说个够本,心里将话转了个来回,见

此时无人经过,终是说了出来:“太太不能出门我能出啊,要不要我去寻么个卖稀奇古怪玩意的店,给太太买回个玉势来解解渴杀杀痒?”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跟谁借的胆子敢跟我这么说话,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冯佟氏于风中凌乱,一根指头哆哆嗦嗦直直戳向绿莺,惯常见的猩红丹寇不见踪影,只剩修剪粗糙的光秃长指甲,就差一点便能扎到眼睛里。这也并不能够充分表达冯佟氏的七窍生烟,

她伸开十指,张牙舞爪地朝绿莺头脸扑来,绿莺灵活一蹲身,从她腋下闪避过去。冯佟氏跟扑蝶似的张牙舞爪,呼哧呼哧地俨然成了疯魔状,扭头朝不知所措傻站着的怜儿嘶吼:“蠢婢,你

是死人不成?快给我抓住这个贱妇!”

怜儿踌躇不前,有些犹豫,上回好不容易保了一命,这次得罪老爷的宠妾,嫌死得晚?只是冯佟氏虎视眈眈地等她出手,她不动作,回去也是没好。忖了忖,她便打算假模假样咋呼一把,

表面是帮冯佟氏抓人,其实连绿莺衣角都没碰到。见冯佟氏跟疯子似的,绿莺有些怕了,她是仗着两人待的地方是人来人往的过道,可估么是前院散席撤桌需要人手,刚才还能逮着零星几个

下人,此刻看不见半个人影。

不动声色地前后左右张望一番,权衡过后,怂就怂罢,眼前亏不能吃,绿莺跺跺脚,越过冯佟氏主仆俩,拔起腿开始狂奔,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冯佟氏初始还追了两步,奈何同是金莲

脚,却远没有绿莺灵活,只能气急败坏地打了怜儿两巴掌撒气。

172.第 172 章

“啊?姨娘......姨娘真这么说?”

绿莺点点头,一脸笑眯眯的模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要说现在一点后怕没有也太不现实,但她想着,那番话估计冯佟氏也没法当冯元面告状。春巧满是崇拜地望着她,一想象太太吃瘪,就忍不住想喝声彩,暗道姨娘这颗软包子可算硬气了一把。“对了,太太不回佛堂了么?”

“怎么的也得明儿新媳妇敬了茶再说罢。”绿莺也不确定地说。

翌日,冯安一脸红润,龙马精神的模样可见春宵不虚度,绿莺在心内笑了两声,瞧向李朝云。眼角挂着春.色,一身娇弱无力的慵懒模样,倒是如一枝睡海棠似的,怪不得冯安又是体贴地扶她下跪,又是殷勤地相搀跨门槛,如此颜色,确实招人疼。李朝云敬过冯佟氏后,冯佟氏给了她一只金镯子,此番场景如此熟悉,那时候冯佟氏给自己的也是金镯,不过是灌了铅的,绿莺望着这一幕,当年一切历历在目,转眼经年,豆儿已四岁,天宝也半岁了。

冯佟氏在敬过茶后便被送回了小佛堂,绿莺不知道李朝云是否惊诧,但随后冯娴杀过来,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她无暇多想。因为容嬷嬷这几日已经在冯元的授意下,一样一样地将管家权放到了李朝云手中。“这事板上钉钉,容嬷嬷卸完权就要走了。”

“何至于吓成这副模样,以前该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你是咱家大小姐,她还能苛待你不成?”见她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来回乱窜,绿莺无奈摇头。

“哎,等着瞧罢,这货准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准儿地会出幺蛾子。咱俩打赌,我将话撂在这,说岔了算我的。”冯娴坐回来,咬牙笃定道。

她的话绿莺只赞同一半,当时倒也没过于多想。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冯娴看人极准,那李朝云确实办事膈应人。事情发生在夏日过半,府里各院主子开始选料子裁秋衣。以往冯佟氏当家做主时,绿莺是没机会去挑心仪料子的,冯佟氏不克扣就不错了。所以说人比人见高下,那李朝云出手更狠。

冯元一年四季大多身着官服,他不常做新裳。只绿莺分过来两匹绸,颜色算是好的,可上头那被耗子啃出的洞可是触目惊心,春巧捧在手上,气地身子哆嗦:“这都跟蜂窝煤似的了,谁稀罕啊,这不膈应人呢嘛!欺负咱玲珑院没人了是怎么的!”

仔细看那料子,上头隐约几颗霉斑,稍微一晃就是一股馊气,显然在库房里放的年头很久了。绿莺脸色也有些不好,这样的品相按往常规矩,一般是赏给得力下人的,送她这来是几个意思?当她玲珑院是茅坑呢,甚么脏的臭的都往这扔?容嬷嬷早已功成身退回归原主家,现在是李朝云主中馈。[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若不是李朝云特意嘱咐,就是哪个不懂事的下人入库择取时马虎疏忽了,可这么明显的残次品,哪个睁眼瞎会瞅不见?要真是李朝云故意让人这么干的,为何呢?下马威?是警告她“就算你再得宠,也得在我这个少奶奶面前老实着”?

腹内正琢磨着呢,就听“刷拉”一声,竹帘被哪个冒失鬼从外掀开,打在门框上一阵乱响。冯娴满脸煞气地进了门,脚步铿锵,衣角带起阵风,一旋身凑在桌前,两眼在上头那么随意一瞧,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是两声仰天大笑。绿莺目瞪口呆,这人变脸忒快,刚才还是要索命的模样,现在在干嘛?

“哈哈哈,太好了!还以为她只给我两团破布欺负我孤儿寡母呢,原来你比我还惨,这黑的是啥,不会是老鼠屎罢?你这料子估计给狗狗都不要,我心里总算平衡了,哈哈哈......”冯娴眼泪都笑出来了,喜得似乎要奔绿莺脸上啃一口。

“......”

这人可真是!绿莺无语了。

本朝国库空荡,所以俸禄低,但皇上也得经常抚慰一番下属,故而总会在年节时赏底下高阶重臣一些衣食物件,譬如江南织造府进贡的布料绣品等。冯府人少,按说根本不缺这些,再说正常人家的做法也都是先可着上头囤积的新料好料用,哪有在下头抽沉料烂料的,毕竟这东西不比古董,其实就跟菜似的,越放越坏。

“听说这人......”绿莺不提李朝云人名,只隐晦地伸手朝汀芷院方向指了指,“听说这人家世好,嫁妆出了一百二十八抬呢,应该不是个做事寒碜的,可给所有人的布都是这个德行的,这般做派倒是跟守财奴差不离了。”

“嘁。”冯娴不屑地撇撇嘴,一屁股坐下,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我才不信所有人呢,给她自己一准是好东西。呸,吃肉还不给人留油的主儿,这种人啊,我见得多了,抠得恨不得用每天掉的头发织毯子,撒的尿浇树,一两银子剪成八十瓣儿花。富谁也富不了她,你瞅着罢。”

绿莺听得有趣,捂嘴痴痴笑,冯娴探过身来,拧着眉头“嘶”了一声:“你还真别不信。”她双目冒光,神神秘秘地轱辘了一圈眼珠子,笑嘻嘻地说起近来打听的闲话:“有件事咱们都被蒙蔽了,以为她是香饽饽,其实就是人家急着甩掉的拖油瓶。你不知道,那姓李的丫头不得她娘心,所以才故意被低嫁的,要不我那蠢弟弟怎么可能捡到这么个大馅饼,就他那风评,原本也就能娶个破落户里的歪瓜裂枣,韩国公府如花似玉的嫡小姐能轮得上他?”

李朝云不是在家很受长辈宠爱么,爹娘祖父母,不是面对哪个都会夸她一声好么?“这亲娘跟闺女有仇不成?”竟这般作践。绿莺奇道:“也没听说那李太太是续娶的啊。”

“这话说来就长了。”冯娴润了口茶,道。

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让人听着很不舒服。李大人的原配当年生了李朝云后,身虚体弱,卧床休养,同胞妹妹以担心姐姐为由,常来府中走动照料。可人还是不到半年就没了。将人下葬后,竟还没过完头七,李大人便等不及,将这妻妹娶进了门。之后,李朝云与李继太太明着母慈女孝,暗里较劲不断,直到成年出嫁。绿莺听得震惊不已,从心里往外冒着寒气,呆呆地望向冯娴。

冯娴点点头,“没错,妻子病中,两人就勾搭上了。也没守孝,怕人诟病,喜事没办,直接写婚书上户籍,故而这事没多少人知道。毕竟十几年了,国公府下人也换了几茬,现在也就几个老人知道了,老国公为儿子擦了屁股,知情的下人自然不会出去瞎说。”眼中满是冷光,她叹息一声:“跟钱逊那个王八蛋一样,贪花恋色没良心,哼,这就是男人!”

那最近让你早出晚归出门与其相会的那个男人呢?是个靠得住的么?绿莺忽而好奇了,一个受过伤的女人,接下来挑人总会慎之又慎,冯娴又是个有主见且眼光极高的,能让她瞧上的,会是个甚么样的主呢?一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儿冯娴怎么没出门呢?

冯娴忽然笑起来,讨好地捞过她的手,用期待地目光炙烤着她:“你跟我爹说呗,说她欺负你,让你跟我那对小弟妹穿老鼠啃过还生绿毛的衣裳,让我爹好好训斥训斥她。”

“你倒是心眼多,尽撺掇我了,你还知道那是你爹啊,他与你才更近,你怎么不说呢?”绿莺拿眼斜她,没好气地说:“别人家的妾室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夹起尾巴做人,我倒好,反其道而行之,上赶着去找不自在?我脑袋被驴踢了?”

“嘿嘿,我一下堂妇,在冯家就是个讨嫌的角色,就不去我爹面前给他老人家添堵了。”冯娴顿了下,忽然冲她神秘一笑,轻飘飘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也待不了多久。”

绿莺心内一动,若有所思地打量她。难不成,冯娴的意思是......她要出嫁了?发现这事冯娴只模棱两可地提了句,并没往下说的打算,她便也不打算追问,两人再是好的交情,将来若没影的事此时提了,回忆起来也是尴尬,她得给冯娴留面子。

“算了,我不迫你了。告不告诉我爹,你自己权衡。但我得给你提个醒,那个小丫头可不仅仅是投石探路,你以为你忍气吞声示好了,她就能买账?”冯娴琢磨了下,啧啧摇头:“我看不像。她想必会变本加厉,目的就是要把冯府牢牢把在手中。你想啊,她都敢跟既是亲姨母又是继母的主母对着干,可见是个蠢的,但又是个胆大的。这样的,最让人头疼了。虚伪的倒好办,起码人家会顾着面子不乐意留下把柄,李朝云这种啊,就是无赖。”

绿莺承她的好,笑着点头:“你放心,我省的,这事我会再仔细筹谋一番的。”

要走时,冯娴一喊,纯儿便与豆儿手拉着手蹦跳着进屋。纯儿不愿离开,扯着母亲衣角可怜巴巴地摇啊摇:“娘,我想留在玲珑院与豆儿妹妹玩,今晚不回去了行不行?”

冯娴好悬没被女儿摇晕,她扶着额头朝绿莺望去,两人相视而笑,皆是无奈摇头。然后才转身,指头在纯儿脑门上轻点,纠正道:“甚么豆儿妹妹豆儿妹妹地乱叫,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叫小姨母,知道么?”

纯儿乖乖点头,“哦,那我今天能跟小姨母一块睡么?”

“这个嘛......”闻言,冯娴为难,就要拒绝。李氏这里有两个孩子,再跑来一个添乱,岂不是折腾人家么。绿莺忙截住话,说道:“就在我这罢,咱俩院子离得又不远,来来去去也方便,纯儿甚么时候愿意回去就回去。”

如此,冯娴便笑着点头应了。眼瞅着两个小丫头高呼一声,跟蚂蚱似的又蹦出门去,绿莺回过头,很是替冯娴高兴:“我瞧着纯儿这丫头性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开朗不少。”

“嗯,不钻泥地了,也不独个一人在墙角发呆自言自语了。”提到这个,冯娴确实欣慰,“说起来还是容嬷嬷的功劳,那一阵子她总陪着纯儿,也不知使了甚么法子,小丫头彻底改了古怪的性子。从前我只知道大夫能治病,没想到连性子也能治呢。”

让春巧去小厨房拿来甜冰露,里头有碎冰和绿豆沙,一入喉咙,苦夏的烦躁便去了大半。冯娴躺在榻上,惬意地吁口气,“是不是人总瞧着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我怎么就是觉得你这垫子都比别人的软呢?真舒服啊,简直神仙的日子,窗外的花、云、鸟,景好,吃好,喝好,要不我就赖在冯家一辈子算了,出去了日子也许不一定比现在好。”

绿莺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热了有冰,冷了有炭,冰是奢侈物、炭是极品种。生活是人上人的生活,卑微的身份头上却没有主母压制,若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可惜在人生行走的路上总会不时出现几块讨人厌的绊脚石,李朝云就是其一。冯娴料得不错,料子一事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173.第 173 章

过几天的端午家宴是李朝云张罗的,席上菜品样式甄选仔细,长辈小辈的口味无一不顾及到,连才长牙的天宝的软糯食物都没落下,给侯府送去的粽子更是博得了老夫人等人的交口称赞。(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她一请示,冯元也乐意卖面子,冯佟氏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与子女同乐。真是既会来事儿办事又妥帖,不仅她这个当婆婆的对媳妇赞誉有加、冯安面上有光,就连绿莺也不得不在腹内赞了一句。

“一直吃惯了甜粽,这南方的蛋黄咸肉粽也别有一番风味啊,哈哈。”

粽子已被凉水浸过,粒粒晶莹,香甜可口,冯元品了一个,鼻间满是芦苇蒸煮后的清新,他声音温和,笑容将胡须带地颤动,心情极好的样子:“不错,不错,朝云有心了。”

被家主当着人面夸奖,显然是极大的殊荣和肯定,也在一干下人面前长了脸。李朝云目光盛盛,极力掩饰得意,骄矜地道:“爹千万别夸我,其实朝云也没做甚么的,不过是甩手掌柜一个,将做法告诉厨下。我人笨,是一个粽子也没捏过的。不过,我想着过节了,我这个做媳妇的总归要出份心意。”

“这道菜,先卖个关子,朝云不说是甚么。爹跟娘一会儿尝尝,瞧瞧可还正宗?”她扫了眼围坐在桌旁的一圈人,指着圆桌正中的一盘炸得金黄的菜式,朝冯元冯佟氏二人说。

绿莺望过去,是刀工齐整的一盘鱼,显然是大火刚刚炸过的,肉条根根直立,那形状还真如一只翘着尾巴的松鼠似的。不仅神似,声音也像,当丫鬟将调好的又酸又甜的滚烫卤汁浇上去,哗一下热气腾空而起,它便吱吱地“叫”起来,便活灵活现得更像一只松鼠了。众人夹筷,季鱼早被去了骨头,肉质外酥里嫩,酸甜可口,这松鼠桂鱼果然味道极佳,上至冯元,下至小天宝,吃得所有人愉悦酣畅,看来李朝云没少废心思。

甭管心思如何各异,一顿饭各人吃得是满面红光,李朝云更是名利双收,再加上冯元曾在绿莺面前也时不常地提几句这端庄大方的儿媳妇,话里话外皆是满意欣赏,绿莺便将心里埋怨隐下,不去寻不自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俗话说退一步,即是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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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守财奴不成,想把冯府东西都划拉到她屋里?以为冯家就大少爷一人,将来东西都归大房所有?可别忘了还有咱们二少爷天宝呢!”

李朝云风头无两,如今如螃蟹一般在府里横着走,连冯娴都不敢去找麻烦。不过绿莺有些好笑,衣料一事,最生气的竟然是春巧。瞧,此时这丫头正跟雀儿似的喳喳喳,听得人耳朵直犯痒。

“大姑娘不吱声,是不愿得罪人,不外乎是还指望再嫁时老爷能给出嫁妆,可咱们怕她干嘛呢?”春巧抓着她的胳膊摇着,嘟着嘴苦口婆心地劝:“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罢,姨娘都是老人儿了,她一个新来乍到的,不说上赶着巴结,反而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凭甚么呀!姨娘啊,咱虽不差钱,可这布怎么说也值些银子呢,就是扔给乞丐还能得个磕头谢恩呢,咱去找少奶奶让她给换了罢。”

绿莺撑着腮,无奈地望着春巧,这小丫鬟没完没了墨迹她,车轱辘话一堆,万变不离其宗,宗旨就是换布。春巧继续游说:“肯定能换的,这料子太恶心了,哪能做衣裳啊。咱们不去她就当省下了,咱们去,她抹不开面子,指定能给咱换,毕竟她是掌家人啊,做得也不能太不像样不是?”

默了半晌,绿莺点点头。关于料子的事她斟酌过,还是决定不与冯元说,一来着实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二来也是心疼他不愿他在这等小事上费神。□□巧捧着两卷糟布,主仆二人往汀芷院而去,无论如何,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一去,发现院子里有些不一样。李朝云是个齐全的,自来会与人相处,虽说新婚才几个月,却常在自家院与旁人院子间走动往来,与哪个都算热乎,当然,经过布一事绿莺才知道,那都不过是明面上,此人可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这汀芷院她来过几次,今儿气氛与往常相当相同。因着冯元的严厉,后来这院子一水儿的男仆,娶妻后才恢复到从前模样。

婢女穿梭,一片朝气,前一阵是这样。现在呢,噤若寒蝉,来往之人零星,绿莺与春巧对视一眼,将疑惑埋在心里。被打了帘迎进门里,朝着绿莺,李朝云并没怠慢,一如既往地热情亲近,只是那微黑的眼底和晦暗的脸色让人猜不透为何。这是怀了?绿莺心道这般憔悴模样倒是与自己有身子时差不多。她这想法不突兀,成亲有段日子,连冯元也禁不住问过冯安两句。可转瞬一想,却暗自摇头否定了,正头娘子的名分,何至于要瞒着?

说来说去院子确实比之前冷清不少,主要在于冯安。绿莺之前来的时候,他总是在的,见了这位小庶母,他大多避嫌到别屋。今儿里外也没瞅着冯安那个油嘴滑舌的热闹人儿,他虽早解了门禁,可不是据说与新婚妻子琴瑟和鸣朝夕相伴不舍得分离一刻么?难道说冯元已经给这长子谋职了?她却没听说这事。

作势用眼神在屋内寻了一圈,绿莺奇道:“竟没见大少爷在,是出门了么?”

她清楚地瞧见李朝云听了这话,脸上明显得僵硬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道:“可不是嘛,其实他是乐意在家陪我的,但我还是想他与人能多结交一番,围着个妇人能有甚么大出息呢。这不,荷花开了,袁大人家的公子正巧给下了帖子,邀他去赏,他这才去了。”

李朝云招待完吃喝,拉着她东聊西扯,春巧像一根钉子似的扎在一旁,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站着,整个人极有存在感。李朝云却仿佛没看见春巧捧着的那物,绿莺越加确定布匹一事不是下人取错,分明是面前这如花似玉之龄的新媳妇的大手笔。她、冯娴,被李朝云捏成了软柿子,送冯佟氏那里的布倒是没太过分,这让绿莺忍不住猜测着:这李朝云大约是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没准婆婆哪日就出来了呢。

低估这人的脸皮了,不主动提起,一个劲装傻充愣。这样的人笑面虎一个,让人恨得牙痒却又不便撕破脸,真是头疼。既然她装傻,绿莺便打量主动出击,左右那让人倒胃口的烂布已经抬来了,屁都不放一个就拎回去反倒让人更加轻视。绿莺擎着茶,浅笑着听她说了些少女闺阁的事,在一个空档时将杯盏放下,扫了眼春巧。春巧会意,立马上前,捧着两匹布凑近来,胳膊伸得极前,离自己鼻端老远,一脸厌恶恶心的模样仿佛捧着的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满是霉味的布,微风一吹,熏鼻辣嗓,李朝云竟还能面不改色,凡事装得太过,反而做作了些。绿莺勾了勾唇角,看来这人段位也不是太高。她一倾身,从春巧怀里将东西抱过,哗一下摆上桌,故意放在了李朝云眼皮子底下,估计这位少奶奶只要一翕动鼻子就能闻上一闻领略一番。春巧一愣,挑眉朝绿莺坏笑。李朝云身旁大丫鬟皱了皱眉,半身往前探,瞧架势似乎就要上前将那玩意给拨弄到一边去,不过没得到主子指示,最后便没敢动弹。

“这绸子是......”李朝云好奇地看了眼桌上,满脸疑惑,对向绿莺。

绿莺心内冷笑,面上却只现出为难之色:“哎,少奶奶贵人事忙,肯定顾及不到所有事。这不,马上就要做秋衣裳了,我这里分下来的布实在没法用,返潮还被耗子啃过,也不知这事是由哪个管事嬷嬷负责的,竟这般大意。”见李朝云笑而不语,她又道:“少奶奶也别追究,我不是想找着那人兴师问罪的,就是想跟这位嬷嬷问下,将料子给换了。”

并不指鼻子兴师问罪,而是胡乱说一个莫须有的替罪羊,她这算是示好了,到底怎么回事谁不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绿莺不认为自己多聪明,但她知道自己在李朝云心中绝对不是个蠢笨的,否则多年来冯元身边为何只得她一人,且盛宠不衰。只希望自己这番退让,能让面前这人记个好,进而友好相处起来,毕竟两人并没争宠上的利益冲突。

李朝云忽然有些感怀地道:“哎,李姨娘你有所不知,如今南方大汛,洪水横行,朝廷正在加紧凑集赈灾银两,上下一心共渡难关。这时候咱们不应该大肆奢靡,不能给那些言官留下把柄才是啊。”见绿莺不语,她又道:“朝廷已经下旨,南方官员开始在豪绅富户之中征粮,不过咱们也明白,这不能明抢,说是出三成价从那些人手里买,可这也是一笔不少的银两啊。没钱,从哪出?还不是得大家想办法?”

174.第 174 章

“可谁都知道,出了血,除了句夸赞,还能得着甚么呢?勒紧裤带,得的不过是虚名而已,银子就如打了水漂。[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今年多雨,是个灾年,汛情只会越来越严重,饿殍遍野,无底洞啊。现在满朝文武家里,不仅穿,连吃跟喝都不敢大张旗鼓的,尤其是京城官员,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更得小心行事。老爷也是这么个意思,他难道没跟李姨娘说?”

绿莺指头沿着茶杯转圈,静静地听李朝云在那自说自话,她话说得妙,一脸忧国忧民比皇帝还操心,可跟料子有甚么干系呢?朝廷的事体李朝云熟知不奇怪,她是韩国公家出来的人,亦或是冯元对冯安说过,她再从夫君那里听来。就算事实确实如她所说,皇上为了银子要故意揪人小辫子,不便罗缎锦衣当身,粗布总可以了罢,就算穿下人的衣裳,也不能给分发那种玩意啊,裁成衣裳穿了还不知得起多少疹子呢,冯家又不是破落户,何至于此。

再看李朝云一身装扮,首饰少了?衣裳素了?呵,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啊,不服不行。绿莺被她弄得哑然,满腔愤懑奈何嘴巴忽然像被糊住,竟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人打定主意狡赖,虽未撕破脸但也降了格调与身份,忒是让人瞧不起,可人家脸大不在乎,仗着身份高贵将人揉搓鼓掌间。其实细细一想,也对,人家凭甚么去巴结你呢,凭甚么去小心翼翼做人呢,在这冯府,又有谁能制住她呢,连婆婆都成了瓮中鳖。

李朝云寸土不让,那她呢?是挑明了还是转身离去?娘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绿莺一直遵从母亲教诲,暗忖一番,终于做了打算。她平了平郁气,笑着道:“咱们来往虽不疏浅,但并无交心。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是从来都不愿与人去争甚么的,与少奶奶更是没有矛盾点。你管家,我是一百个守望支持。还有,”顿了下,她瞥了眼李朝云面上,笑得和气懂事:“毕竟说嫡庶有别,天宝的将来,那肯定是不能与大少爷媲美的,这一点我知,你知,”绿莺微微启唇,轻吞慢吐:“老爷更是知。”话是让她矮了一截,主动亮了底牌,就算李朝云现在不马上信,起码还有未来的时间去慢慢观察,绿莺也是深思熟虑后走的这一步,她要照顾冯元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没有心力去跟人斗智斗勇,若又碰上一个如冯佟氏那样歹毒性子的,她可没有两条命再去死。夜夜小说网mht.la

似乎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李朝云怔忪片刻,接着便笑容愈大,眼中了然与得意更盛,出口的话却毫不犹豫:“李姨娘这话怎么说的,真是严重了。天宝也是冯府少爷,身份贵重,自然有一番好前程。我知道料子的事让你委屈了,我能理解,可委屈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啊,实话跟你说,我那料子更是寒碜,连鞋面都当不了,赏给我贴身婢女人家都嫌弃得跟甚么似的。要不这样,这事就当我欠着,等做冬衣时,灾也过去了,再多给你补贴些,你看这样如何呀?”

不过是点布子,不值几个钱,折算起来都买不上一盒她手里的珍珠粉。绿莺真是不耐烦跟人在这扯来扯去,她示好过去,李朝云不接,说明不是下马威,以后日子还有的苦呢。那还小意做甚么,索性摊开来讲,左右对方也不要脸了。

她轻笑一声,将茶杯放开,坐直身体,直勾勾地与李朝云对望,脸上带了些郑重:“你知道么,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无非是相貌家世一类,这些李朝云自问还是拿得出手的,只是适当的矜持还是要有:“哦?我有甚么好让李姨娘羡慕的?”绿莺不答,她便只当是自卑羞惭了,声音带着俯视:“李姨娘若羡慕我出身国公府,感慨自己出自市井,那大可不必,出身不能选,那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现在你进了冯府,过上了好日子,实在是鱼跃龙门啊。”

话还挺酸,李朝云不见得是羡慕,可不服气肯定是有的。绿莺摇头,抿了一口茶,定定地望向她,勾起嘴角轻轻一哂:“不,我羡慕你有心机呢。”

“哦?”李朝云脸上有些不好,掐不准她甚么意思,只能不动声色反问:“李姨娘这话有意思,要是真这样就好了。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啊,长辈们都说我脑子笨说话直,庆幸的是傻人有傻福,我人缘倒是一直都不错。我有些不明白,你这心机一词是打哪的出处呢?莫不是还是因着布匹一事?”

李朝云有些不情愿的叹息一声,“我知道李姨娘受委屈了,可若因着这等小事误会我,那朝云可是冤枉死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绿莺并不理她的太极,认真地问她:“你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问完,也不等回答,语气深重地开口,往事历历在目,每每缅怀就是一股惆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无名无分如一根浮萍般被拘在一处院子里,孩子差点被人害死,过成了一只丧家犬。那时的我恨天恨地恨自己无力,被人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好希望自己能长出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可以反抗、报仇,但谁让我天生一副蠢脑袋瓜呢。”

说到这里,就够了,后来第二次下毒一事想必李朝云已经知道了,即是她婆婆被赶到小佛堂的原因。“我觉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冯府人口少。不仅主子少,下人更是不多,是非自然就少,安逸日子唾手可得。我不懂你为何非要没事找事寻人晦气,本来是一口甜滋滋的水井,你非要将它搅和成一锅乱粥,小心最后你也免不了被烫着。”

绿莺觉得自己这话不是威胁,反而颇为交心实惠,安乐日子是她做梦都求的,就不明白竟有人嫌日子太顺了,非要挑事,图的甚么呢。既这么说,她觉得李朝云总该听进去一些罢,可万事哪有那么如意呢,人与人有太多不同,千人千面。李朝云忽然不屑再装下去,阴测测地冷笑一声:“那咱们就走着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亏。送客!”

不欢而散。

绿莺也冷冷一笑,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方才李朝云身旁一直要上前的那丫鬟注意到桌上被落下的物事,扬声提醒她的布忘拿了,然后俯身去捧,想要追过来还给她。绿莺连头都没回,呵呵一笑,脆生生道:“不拿了,送给少奶奶,这布与她最配了。”

这回没人给她打帘,屋里丫头个个牛气哄哄地挺尸,远没有了刚来时的殷勤,春巧正要上前,冷不防被人从外头将帘子掀起,恰巧有个丫头进门,绿莺多瞧了两眼,见过这人,是新婚夜时立在李朝云身旁的陪嫁丫鬟,似乎是□□兰的,不过这时候头帘已经梳上去了。错身而过时,她忽然朝春兰笑了笑。

春兰愣愣地见礼,还被李姨娘亲热地扶了一把,颇让人摸不着头脑。进了屋,见李朝云眯眼端坐着,她忙敛神,一溜烟上前将碗放下:“小姐,燕窝炖好了。”

“哼,可当不起春兰姑娘这一声‘小姐’,你如今可是咱家大少爷跟前的红人了,昨晚受累了罢?”

李朝云拨弄着雪白瓷勺,叮叮的磕碰声伴着她冰泠泠语气,扎得人一个透心凉。春兰涨红脸,垂头不语。身旁的秋菊心有不忍,凑在李朝云耳边:“小姐,奴婢不明白,既然那李姨太太低三下四地跟咱说软话抛绣球,奴婢瞧她也不是个有野心会撒谎的,你为何不接呢?”

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李朝云果然不再为难春兰,轻嗤一声撇撇嘴:“她是软是硬跟我有甚么关系,左右一只小蚂蚁,我两根手指捏死她。还跟我套近乎,她也配!”

安静中,她想起方才李氏说的话,脸上微有震撼,在腹内将一番话揉碎了消化。孩子差点被害死?难道这李氏之前嫁过人或是别人的小妾?不,不太可能。天宝刚出生,那以年龄来说孩子应该是豆儿,也就是说,李氏没进府的时候,冯佟氏就出手了?家中爹爹也是个多情的,那继母手段不少,却也没将手伸得这般长过。她心神微凛,这个婆母不容小觑。

对于绿莺,李朝云并没放在眼里。男人嘛,喜新厌旧是本色,花无百日红,这李氏小妾也蹦跶不了多久。再说,隔着冯元,就代表差着辈呢,隔房隔代,他这个当公爹的也不便将话说到自己这个做儿媳的头上,李氏即便去撒娇告状了,八成也会惹一顿骂。回想当初,将李家玩得团团转,既挣了名声又赚了好人缘,可自己终归是要出府嫁人的,到头来还是甚么也捞不着。不过现在好了,冯家,未来是由她把持做主的,吃的每一分,花的每一两,想用谁想卖谁,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出了汀芷院,绿莺在春巧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主仆两个分道扬镳,春巧转身往回跑,她则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在从外头伸进来的枝桠上,揪揪叶子拨拨小花,慢悠悠回了自己的玲珑院。在葡萄架下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春巧呼哧带喘跑了回来。她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快,没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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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巧叉腰喘了半晌,然后才笑嘻嘻地一扬脖子:“哪能呢,奴婢出马,一个顶俩。”

绿莺瞪了一眼,扯着她在身边坐下,正要催,她也不卖关子了,倒豆似的一箩筐:“少奶奶的肚子确实没动静,不过身边有两个陪嫁已经开脸了。姨娘知道的,她统共有陪嫁四人,分别叫

春兰、秋菊、素荷、君梅。春兰和素荷已经是通房丫头了,但不是少奶奶给做的主,至于是人家心高去爬了床还是少爷临时起性,这事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据说这两人性子老实巴交的,奴婢

估么着应该是大少爷主动的。”

跟绿莺想得差不多,今天屋里的除了府里丫鬟,李朝云身边只有两个娘家带过来的人,按衣裳花色和性子区分,倒茶的表情冷清,应该是君梅,要上前那个待李朝云比较殷勤的想必就是

秋菊了。至于进门撞见她那个,没了头帘面白清瘦的,却不知是春兰还是素荷。不论是谁,肯定是给李朝云添堵的人就对了,按理说新嫁娘有孕才会琢磨给夫君张罗伺候的,这才甚么时候,

要说是她自愿的,以她那霸道性子,这等过于贤惠的事估计也难做出来。

“还有,还有呢,姨娘再听我说。”

春巧眯着眼如一只偷了油的老鼠,吱吱笑着:“要说少奶奶的火上得可老大了,不仅是春兰素荷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大少爷,他如今天天往外跑。”见她笑容暧昧,绿莺稍微一猜,

便知道是风月事,果然如此,“大少奶奶长得好看,大少爷初始喜欢得很,与少奶奶热乎了不短的日子。俩人啊,甚么事也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可也不知咋的,是时日长了少奶奶脾气外

露,还是大少爷花花肠子又冒出来了,反正大少爷就渐渐对她心思淡了,常常与人出门登高赋诗吃酒甚么的,后来便养了个唱的。那姑娘原先是在茶楼卖唱的姐儿,如今被大少爷安置了,房

子还是刚赁的呢,赁了一年,三十两,他手头拿不出,是从府里公账支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事,俩人吵了几回了。”

倒是个大把柄,绿莺心思一动。李朝云做主给冯安取银子在外头胡闹沾惹不三不四的女子,她若告诉冯元,李朝云肯定要吃一回榔头,可是......到时候冯安指不定也得倒大霉,冯元

顶多数落李朝云几句,可对冯安,绝对一顿胖揍。

春巧还在痴痴笑,也不知想到甚么香艳事了,绿莺呆坐片刻,忽然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承认,竟有了一丝后悔。真的该与李朝云撕破脸么?除了出了口气外,甚么用都没有。“春巧,你

说,我刚才是不是有点过于冲动了?她毕竟是少奶奶,随便给我个小鞋穿我就得蒙。”

“姨娘安心啦,你就算跪下给她当丫鬟,她该咋办还是咋办。”春巧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瞧,她连大姑奶奶的面子都不给,可见就是个掐尖霸道的主,大姑奶奶碍着她了?不过多一张

嘴吃一口饭,这让她给挤兑的,吃她家米穿她家衣啦?还有姨娘你,也算半个长辈,知道的说她强势爱欺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她争一个汉子呢。”

绿莺笑骂一句,凑过去撕她嘴,“叫你瞎说。”

她深知,春巧的话确实没错,不管是进是退,李朝云都不打算收敛。在绿莺看来,她的性子此时已经完全可以被自己摸透,在冯家才立稳脚跟,连装都不想再装,就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

有野心、胆大、贪婪、急躁,顾前不顾后的主,这样的人虽不好对付,却容易被抓到漏洞。目中无人、毫不保留地露出底牌,夜郎自大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迟早有吃亏的时候。

两人嬉闹一番,绿莺惦记两个孩子,就要进屋,却听春巧边走边说:“姨娘就是心善,总想给人留余地,可这就跟东郭先生和狼似的,总有一方并不领情,要都是如照镜子似的你也好来

我也好,那这世道早太平了。奴婢觉得姨娘其实可以跟老爷实话实说,他那么疼你,哪忍心让你穿破衣裳?就算他舍得,男人的面子还摆在那呢,自己女人穿破衣烂衫,他脸上会好看?”

绿莺眨眨眼,耐心听春巧说完,忽然立定回过身,深吸口气望着天。几缕白云像丝带一样徜徉天际,从这里看的天空与当初南门宅子看得并没不同,一样得蓝一样得暖。那时她恨不得

龟缩成一团别人看不见的雾,除了逃就是躲,除了忍就是哭。岁月给她装了层无形的遁甲,她强了,坚定了。忍不住无奈地叹息:“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包子啦,哪是甚么给人留余地啊,我

是......哎,一块料子,事情不大不小的,实在尴尬,根本没法提啊。”

她抿唇不语,早先就已想过,要去告状么,跟他告状?他会不会生气,觉得自己挑事?会不会骂自己恃宠生娇兴风起浪?

“我是想,遇着这么点小事就跟他说,现在说了,以后遇到了还去说,他总会有烦的时候罢,再对我好,也慢慢会消磨没罢。以后类似这样的小事中事大事,可能会没完没了,我难道

都要靠着去跟他告状解决?”

春巧忽然“叭”一声拍了下自己脑门,急吼吼地解释道:“姨娘啊,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其实你跟老爷说了,以后这样的事可能就没啦。你想啊,除了少奶奶,咱府里也没谁了,解决掉

她可不就一劳永逸了?”

没错,绿莺笑了。可只要一想到冯元,她的心就像被堵了块棉花,越来越软,只要再浇上一点水,就会湿得一塌糊涂。他的好,他的宠,他这些年一如既往的爱,仿佛是刻在她心间的一

块隽永的石碑,深沉厚重,她好想哭:“春巧,我只是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比以前要好,一天比一天得好。我不希望自己只做一只等人投喂的米虫,我想让他更快活,不想拖他的后

腿。你明白吗?”她将喉头拱上来的哽咽重新咽回去:“我不想只将他当成避风港了,我也想长出一双翅膀,保护他,爱护他,怜惜他。”

绿莺真希望更漏永远停在这一刻,让他眼角的皱纹不再浮起、颚下的胡须不再泛出白意、腰背不再往下倾斜、腿窝不再弯曲......是啊,他老了,像树的年轮一样没法阻止地往远处迈

进,总有一日,他会走出这个世界的尽头,永远消失在她的身边。她想要他少些烦恼,多些寿命。

当晚绿莺亲自去小厨房弄了几个小炒,冯元在吃上不是个特爱讲究的人,可她做的味道,他总能尝出来。换下常服,瞧了一圈,豆儿和天宝都没在,“俩孩子吃了没,你今儿怎么突然下

厨了?”

“过节嘛,应个景,让你高兴高兴。”

冯元发现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心里格外受用,眼中笑意不断。

“这还是当初那副蟹八件呢,吃吃这个蟹,是童子蟹,叫六月黄,比不上秋蟹味好,不过也还行。”慢慢将肉剔出来,绿莺感到惭愧,自从豆儿完了是天宝,她似乎忽视了他许久,每天

睁眼闭眼都是围着孩子转,此时正眼一去瞧他,胡须已然很长了,脸皮也黑了些。“最近很忙么,憔悴了许多。”

想必心情好,冯元边吃着,边乐意跟她多说两句公事:“嗯,入夏以来连续大水量降雨,京城周围有不少城镇的地被淹了,泥房子垮塌,死伤严重,大家都在想法子募银救灾。南方瘟疫

还在延续,这边又不消停,皇上让我们想法子从那些开商号的人兜里往外掏钱呢。”

绿莺挑眉,李朝云拿着鸡毛当令箭,找了个民难做借口。但借口虽是不相干,可本身应该是与事实无异的,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焦头烂额。

“是不是还得征收粮食甚么的?”

冯元点头:“嗯。不仅粮食,衣裳、棉被、帐子、药物,全都得征。难啊,空手套白狼谁干,上头的意思是最多出三成价格,钱还不能即付,得先赊着,这一赊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兑现,

当然没人乐意傻得当冤大头了。”

百姓最怕两大灾,旱灾饿死,水灾淹死,只要赶上大旱或发大水,就有无数人死伤,轻则人们流离失所,重则动摇国本引外贼窥伺。

“那怎么办啊,没钱就救不了人。要不......”绿莺撂下筷子,也跟着上起火来。这得死多少人啊,淹死的、砸死的,这若不算多,那癔症一发,一村一村地死,数都数不过来。她有些

吞吐道:“那咱们捐点?我......我那有些首饰甚么的也不经常戴,还有你以前给我的银票,也没花用的地方,能不能......”

他要是同意,她也没不舍得,一堆死物,能救人最好,就是怕他生气。冯元叹气,攥了攥她的手,温言道:“你那点东西就留着罢,你就是把冯府都卖了也不顶事,杯水车薪。你也不想

想多少人呢,要盖多少房子安置呢,需要的米摞起来的大小就顶了几个城,你能买几斗米?”

“那怎么办呢?那些老人跟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么?”她只要想想就心痛,无数个家庭死绝了,命脉断了,祖祖辈辈的根儿没了,希望也就没了。

“你就别操心了,这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我们正想法子呢。总有富可敌国银子多到一百辈子花不完又看重虚名的,皇上亲笔提字赐匾、惠泽祖孙的圣旨、免死金牌、官员认命,总会有办法

的。”冯元想起一事,对她说:“对了,我过几天可能要去现场指挥疏散百姓参与救灾,你给我收拾几件衣裳备些防疫的药。”

“去哪啊,危不危险啊?是南方?”绿莺紧抓着他的胳膊,不知为何,她忽然胸口发闷,有种压抑的预感。

“还不知道,我会小心的,莫怕。”冯元拍着她的手安慰道。

**

灾难还没完,接下来几天,全国各地又陆续发生几场汛情,请求赈灾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被送入京城,不仅无数百姓,连部分县、州、府官员也以身殉职淹没在泥流中。皇帝盛怒之下,查抄

了几组官员府邸。一时间,挂起了一场严查贪腐的狂风,百官间人心惶惶。

没钱,国库没钱,皇帝没钱,这在所有人心中不是秘密。今下的行情是,屠户尚且有皮衣穿有房住,当官的下半年却吃不起米。京城以外,官员只领禄米,京官除了禄米每年还有些俸银

贴补家用。可这些哪够,谁不是拖家带口养老婆孩子仆从,捞外财的、走偏门的、贪污的,上下贪腐成风气。若真有那清新脱俗正气廉洁的干净官儿,也得出门卖俩烧饼换银两,否则以本朝

最寒碜的俸禄,擎等着饿死。

太平年皇帝当看戏似的看着大家挣钱,左右省下了他的国库。可这时候就不行了,总有些屁股没擦净的被他当了猪血痛宰,抄家没收,拐了银子运往有需要的地儿。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

战役中,一小撮人永远消失,冯元因着早先打好的底儿,毫发无损。

即便这样,也将绿莺吓了个半死,整日担忧。这两天终于雨过天晴,她登时有种死而复生之感,那些消失的人,家眷、门客、学生,像拔树连着根,一撸就是一串,谁也跑不了。

“是不是还得征收粮食甚么的?”

冯元点头:“嗯。不仅粮食,衣裳、棉被、帐子、药物,全都得征。难啊,空手套白狼谁干,上头的意思是最多出三成价格,钱还不能即付,得先赊着,这一赊也不知甚么时候能兑现,

当然没人乐意傻得当冤大头了。”

百姓最怕两大灾,旱灾饿死,水灾淹死,只要赶上大旱或发大水,就有无数人死伤,轻则人们流离失所,重则动摇国本引外贼窥伺。

“那怎么办啊,没钱就救不了人。要不......”绿莺撂下筷子,也跟着上起火来。这得死多少人啊,淹死的、砸死的,这若不算多,那癔症一发,一村一村地死,数都数不过来。她有些

吞吐道:“那咱们捐点?我......我那有些首饰甚么的也不经常戴,还有你以前给我的银票,也没花用的地方,能不能......”

他要是同意,她也没不舍得,一堆死物,能救人最好,就是怕他生气。冯元叹气,攥了攥她的手,温言道:“你那点东西就留着罢,你就是把冯府都卖了也不顶事,杯水车薪。你也不想

想多少人呢,要盖多少房子安置呢,需要的米摞起来的大小就顶了几个城,你能买几斗米?”

“那怎么办呢?那些老人跟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么?”她只要想想就心痛,无数个家庭死绝了,命脉断了,祖祖辈辈的根儿没了,希望也就没了。

“你就别操心了,这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我们正想法子呢。总有富可敌国银子多到一百辈子花不完又看重虚名的,皇上亲笔提字赐匾、惠泽祖孙的圣旨、免死金牌、官员认命,总会有办法

的。”冯元想起一事,对她说:“对了,我过几天可能要去现场指挥疏散百姓参与救灾,你给我收拾几件衣裳备些防疫的药。”

“去哪啊,危不危险啊?是南方?”绿莺紧抓着他的胳膊,不知为何,她忽然胸口发闷,有种压抑的预感。

“还不知道,我会小心的,莫怕。”冯元拍着她的手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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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还没完,接下来几天,全国各地又陆续发生几场汛情,请求赈灾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被送入京城,不仅无数百姓,连部分县、州、府官员也以身殉职淹没在泥流中。皇帝盛怒之下,查抄

了几组官员府邸。一时间,挂起了一场严查贪腐的狂风,百官间人心惶惶。

没钱,国库没钱,皇帝没钱,这在所有人心中不是秘密。今下的行情是,屠户尚且有皮衣穿有房住,当官的下半年却吃不起米。京城以外,官员只领禄米,京官除了禄米每年还有些俸银

贴补家用。可这些哪够,谁不是拖家带口养老婆孩子仆从,捞外财的、走偏门的、贪污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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