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何方 - xp1024.com
《涅槃何方》


第一章 引子

二千多年前,华夏的文明中心尚集中在中原地区。八闽之地因其丛林纵生、蛇虫横行、人烟罕渺,而被中原人士唾称为蛮夷荒源,与千里沃土的中原和燕喃莺舞的江南相比,实有人间天上之别。

但上苍一直都有颗悲悯之心,总遗有福泽在蛮源之处。在闽中地带有一条闽江奔流不息,与人类所有的文明起源需求一样,水源永远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源头,闽江两岸自有闽人在此间繁衍起自己的文明。

再往东而去是一处连绵婉延的海岸线,长达348公里,把闽大陆的一角勾勒出一条迷人的曲线,缀着周边大大小小共一百多个的岛屿,那些小小的岛屿像极了是造物者故意遗下的粒粒珍珠。

月亮的阴晴圆缺催生了潮涨潮落,带来了鱼虾蟹贝等海生之珍品,从海上吹来的劲风驱逐了亚热带山峦丛林中特有的瘴气,一并带来了丰盈的雨水,丰盛了蕃薯等经济作物,造就了八闽大地的明星小城一一今日的福宁市。福宁境内地形以丘陵低山为主,山峦重叠,最高峰古崖山海拔超过千米。平原和河谷盆地小而零散,龙江、迳江、渔溪、三叉河等江流大都自西向东或东南方注进福宁湾或兴化湾。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没有岭南的火焰夏日,也没有北国的雪花纷飘的白色冬季。山清水秀就是福宁市最原始的面貌,傍山依水之处有许多逶迤雄踞的古建筑。福宁人极不屑于蛮夷之说。而事实也是,据考证,早在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生息、繁衍,洒下了自己的心血和汗水,不可不谓之是个地灵人杰之所在。

我们的故事不需要追溯千年之久,百年光阴足以舒卷出一幅又一幅的人间画卷,诉不尽一代又一代人的酸甜苦辣!福宁一一一个幸福祥宁的名字,不仅仅只是名字而已,它承载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有的悲欢,也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们的荣耀和骄傲。那种悲欢打从每个福宁人一出娘胎的那声欢畅的啼哭开始,如影随形地伴随每个福宁人的生长岁月,而那份荣耀和骄傲更被离开那片土地的福宁人烙进骨髓深处,成为不可侵犯的神圣!

早在清朝末年,迫于生计的福宁男人就盘起了长长的辫子,剪短了长褂的下摆,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背上的小布包里装的是属于他的全部家当,无非是一两件换洗的短衫、裤子以及草编的鞋子。但无一例外的是布包里一定装有一小罐家乡的井水和一小把泥土,他们背着小小的布包漂洋过海下到“南洋“(今天的印度尼西亚),漂零在异乡里最初的水土不服症,靠的是那一小把故乡的泥土和着故乡的井水来治愈的。

也许是因为岛屿自身的特色,福宁的泥土自带有盐渍味,也永没有东北大地黑黝黝的颜色,但那地上的蕃薯却长得异常的好。经年累月的日子里,蕃薯和蕃薯制品是普通福宁人家得以果腹的最主要食粮。

土生土长吃着蕃薯长大的福宁人有着天生的大嗓门,也很难开口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福宁方言堪称是华夏语言系里最神秘的代码,它的发音及意思无法与类似发音的普通话所代表的意思搭上丝丝关联,比如类似普通话发音“没有”,福宁方言却是“不知道”的意思。

异乡人乍听福宁方言犹如置身在外夷之邦,福宁人的国语发音水平,堪称一绝,将“6969”说成“尿脚尿脚”的,基本上是专属于大部分福宁人的普通话水准。

因为独特的口音,福宁人曾经屡屡被异乡人诟病和讥笑,但乐观豪爽的福宁人并不特别在意这些。一张口的福宁腔让外乡人在福宁人的脸上读到了专属于福宁人的诙谐和幽默,只是福宁人中,不乏有特别谦逊认真的人,他们也在不停地查找自己与生俱来的独特发音的根源。

在许多年以后,福宁凭着侨乡的优势跻身全国百强县,那些谦逊而又认真的福宁人感到无比解恨,最终他们把这一切归绺于俩个原因:

一是因为地域靠海,海味吃多了,海盐也就跟着吃多了,海盐吃多了嗓门就大了;

二是因为蕃薯吃多了,口音也就偏了,难免有一口蕃薯腔,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地方音特色。

曾经也有人总结过,海盐撑大了福宁人的嗓门,也撑大了他们的胆子,而蕃薯地里更打滚出福宁人特有的勤劳和顽强。

当年远涉重洋的福宁人就是带着这口蕃薯腔和那把盐渍味的泥土,在迷雾重重的南洋里挣扎着生存,也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在汪洋之中,命大的在异乡里扎下了坚实的根,他们的勤劳和聪明让他们积累了颇丰的财富。

尤其是清末至人民共和国诞生的头二十年里,相较于物质贫乏的福宁本地人来说,那份财富足以让他们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被迫背祖离乡的男人大多目不识丁,又隔着万里重洋,他们对亲人的千百般思念,借着当地先生之手,千言万语汇集成短短的信笺,字里行间满是慰藉的话语,却掩饰不了思念和哀愁,而那头的亲人也有着同样的思念和哀愁,几经碾转的信笺,彼此间一年里收不到几回。

许多外漂的人与家人之间疏离于流年,悲哀在流年,甚至几年里彼此间了无消息。

无奈和忧伤是那个岁月里最深刻的烙印。

对于那些追随长辈们的脚步远离家园的少年人,牢记着家中慈母的叮嘱一一异乡绝不是游子最终的停泊地,在赚到了娶老婆的本钱后必须得想着打道回归故里。

俞香兰的父亲俞细命就是其中的一位!

第二章,南洋归客 上

当俞细命攒够了老婆本时,准备着要踏上回乡的路。

他敞开新买的篾藤箱子,使劲地往箱子摁进一些旧衣裳,花花软软的衣裳却不听话地直往外滑动。

好友李有福耷着脑袋蹲在一旁,闷声说:“那些旧裳就不要了,把大洋存好了才是!”

俞细命愉快地应说:“大洋全绑在身上了。命在,大洋在!这些番裳是太太赏的,花是花了点,却也是好的,我娘和我姐应该用得上,唐山买不到的,让她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李有福嗤地笑了:“想是要留给你婆娘穿的吧!”

俞细命憨憨一笑。

李有福略伤神说:“在这番仔地,我的好兄弟就你一个!我们命大,那年没掉进大洋里喂大鱼!”

俞细命:“我们那一年在海口桥第一回见面,一起坐小舢板下海。沒想到一过就过了十几年。”

李有福还记得母亲边用颤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边流着泪说:“这海口桥的桥水流进不流出,今天你从这里走出去,要记得从这里再走回来!”。可今天看着兄弟整装待发回唐山,自己却身不由己,感觉喉里直有东西往上涌。

俞细命:“我们当年的那舟小舢板坐了七八个人,到南洋时却只剩下我们俩个。脚上的草鞋被海水泡烂了,幸亏海龙王不收命。我阿娘说我命硬,是有道理的。”

李有福:“我要不是鬼迷心窍娶了个番婆子,是断不肯让你一个人回唐山的。”接着又一脸渴盼地说:“我已好多年没了家人的消息,是生是死不得知,你帮我找找他们。”

俞细命愉悦的心情突得一落千丈,想着要和患难与共过的兄弟分离,不免异常难过起来。

他的脑子里却又搜索不到安慰的话,半晌才开口说:“我阿娘千叮呤万叮嘱要我一定要回乡,说是我家丁薄,万不能在番仔地留太久!我也是几年了没收到爹娘的信,日日捱着要回唐山!”

李有福站起身,抖一抖手脚,故做轻松地说:“回吧!回吧!我也不想你留下,省得还有人跟我抢工做。”

俞细命早已听见他的咽喉里咕噜声作响,也不敢出声,只好偏过头,将箱子里东西摁实,自己的喉头也开始不争气地发胀。

没有特别伤情的告别,亦如当年没有特别激动的相逢。俞细命和李有福在雅加达的码头,面带微笑地挥手再见,还有那些穿着黄马甲的工友和一溜的黄袍车。

俞细命回到了旷别十几年的家乡。

站在村口,他胆怯地用手压了压头上的大礼帽,深怕爹娘对他在南洋理的洋式发型嫌恶,可他随后暗自窃喜,迎面相逢了几个男人们,他们的后脑勺已经不再拖着长辫子,就跟从这归来的漫长路上所见的那些汉子别无俩样。

那几个男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其间一人,拿眼认真地瞧了又瞧后,欢叫起来:“细命?你是细命?真的是你吗?”

俞细命定睛一看,也已认出他曾经是儿时的邻居,同样欢叫起来:“是呀,我是细命,大伯认出我来了!”

被称为大伯的人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泪水模糊了双眼,:“你这崽呀,十几年了,你可总算回来了!多少年没了你的音讯,还以为你没了命。你爹娘那时一直念叨说,要是知道你既是活不了命,当年不该将那么小的你赶去南洋。”

俞细命一听,泪水哗哗流落,:“很想捎个音讯,可我总是找不着法子。但我总想迟早一定得回唐山来,爹娘在这里,家就永远在这里。”

大伯擦了擦泪,俯身帮他提起了行李,几个人簇拥着俞细命来到他的家门口。

老旧的一间土垒屋破损得令人生惧,俞细命大喊一声:“爹,娘,姐,我回来了!”却无人应答!

俞细命千百般设想过的场景没有出现,原以为一声叫喊过后,家人会狂喜奔出相迎。他怔立片刻,见大门虚掩,冲上前去,猛得推开了门,却见光线阴暗的屋内蜘蛛网密布,显已久无人住。

俞细命脸色煞白,更是怔忡难动。

大伯抹了抹眼,走近他身边说:“你爹娘早去了。他们临走时,还以为你已不在这世上了,说赶着见你去。你姐姐后来嫁了人,可也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沒想到你个后生仔又回来了。”

俞细命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抽搐,哽咽不已。

在族人的带领下,他在龙皇岭上找见了一堆土坟,坟上长满了荒草,一根木牌上潦草的几字,算是爹娘与他约定的记号。

龙皇岭的风景依旧,俞细命记得紧挨着的是福庐山,这些地儿曾经是他童年的果园盛地,无论是杜娘还是苦梅,都是可解嘴馋的天然美食。

眼前的福庐山树木参天,福庐一百零八景悠悠依在,小溪潺潺流水,小石峰林立,平缓处梯田成阶,天然石像偶卧期间,稻谷香飘十里。

俞细命趿着人字拖鞋,大踏步窜行在整座山里,昔日的杜娘树还可寻见,已长得粗犷老成。

南洋的十几年,不过让他从少年到青壮之年,却与爹娘天人永别,无法自禁地抱着杜娘树嚎啕大哭。

逝去的已经远逝,活着的人要学着生存,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第三章 南洋归客 下

俞细命悲伤过后不得不盘算起自己的日子,毕竟是南洋归客,小布袋里抖出来的可是一块块亮灿灿的大洋,毫不费事地就修起了一栋崭新的四厢房。

四厢房还未完工,扭着小脚的媒婆就已开始频频地出入。

从南洋回来的俞细命,虽无父母做主,但因有了些年岁,又涉过远洋,算是见过世面,虽然胸无点墨,却颇有主见地要攀个重门风重家教的门户做亲事,说是“娶个好妻可旺三代”。

老八婶搀着二伯公,颤颤巍巍地上门。

她呲着一口大牙说道:“我说的这个姑娘真是大家闺秀,祖上的名字说出来会吓死人哦!二伯公说句话啊!”

颇有声望的二伯公点点头,捋着花白的山羊须,郑重其事地说:“叶氏可是我们福宁当地的显赫赫家族,高祖叶向高曾任过明朝俩代的首辅,一度权倾朝野,被人称为独相,如假包换的名门!”

俞细命自小就有所闻叶氏名头,心想虽然事过境迁,黄土一抔早已掩没了权贵的白骨,叶氏家族辉煌不再,但其祖上遗训尚存,仕士文人的门风家规依旧是当地普通百姓人家的表率,心下着实欣喜。

老八婶接过二伯公的话头,兴奋地说:“姑娘不仅相貌姣美,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什么来着?哎呦,忘了,忘了。二伯公,你记住了吗?”

二伯公满嘴沒牙,瘪塌的腮帮因为激动而抖得厉害,吱吱地漏着气,努力把话说得方正,:“那闺女名叶芙槿,听说叶父颇爱芙蓉花,而芙蓉又叫木槿,所以就合二为一,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芙槿,希望女儿娴雅温柔,不失大家闺秀的范儿。”

俞细命并不十分明白芙蓉到底是何物,但不打紧,名门望族的后代与南洋客也算门当户对。眼下有乡邻正正经经地保媒,互相交换了名帖后,很快地,他就用八抬大轿迎娶了心仪的新嫁娘。

俞细命在大红轿子到来之前,压根就没见过他的新娘,但叶姓宗氏的光荣家谱足以令他心神笃定。当新娘子迈下轿子的一刹那,新郎的目光更加炯然有彩,无需遐想罗盖下新娘子的娇容,她伸出大红裙摆下的那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已让他无比自得。这双小脚不仅仅婀娜出了女人的风情,更是知礼娴静的标志。

他见了太多南洋女人的大脚,总以为那是份跟男人一样的粗鲁,而自己的娘就是个裹脚女人,俞细命打心眼里迷恋心疼起自个儿的女人。

叶氏虽是名相后代,无奈光阴箭过三百余年。搁如今,叶父这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业已在柴米油盐诸多杂事中,显得焦头烂额力不从心,更深味人间烟火的重要。

娘家教给叶氏的不光有口传的四书五经中女训诫德之类,还有人间烟火之中的项项女事专长。叶芙槿打理家务的能力与她的容颜一样深得俞细命的赞叹和爱慕!

俞细命的体恤和勤劳,叶氏芙槿的温婉和能干,俞叶婚后的小日子红红火火。俩年追生一个娃,叶氏一路追了七个孩子,女儿俞香兰算起来应该是排行第四。

只是天不遂人愿!在那个天花、霍乱、疟疾都能轻易夺走人命的年代,俞香兰的父母要枝繁叶茂的愿望落空,七个孩子最终只存活了三个。

俞香兰排行前进到了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

痛失孩子的苦楚让俞细命抽起了水烟枪。闷燃的烟草味炝得他撕心裂肺地咳,也只有这样的连续咳嗽能把泪水从心底中溢出,掩盖住“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那份尴尬。

可逐渐地,水烟枪成为他驱赶烦恼的忠实使者。

叶芙槿也感受到了吞云吐雾时短暂的悠然和惬意,跟着也抽起了水烟枪,这让邻居女人们多少有些羡慕。

那些女人长着一双大脚,整日里可以欢腾在蕃薯田里,但她们说出来的却是极不屑的话语:“看看那个女人,裏着一双小脚,踏不出家的门槛,整天只是窝在家里,什么事都做不了,还跟她家男人一样扛烟枪!呸,不像话的女人!”叶氏平日里大门不迈,但亦会有人将某些话添油加醋地带给她,只是她从来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外头的农活依然是她男人的事,她负责了家中的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的琐事。对她来说,养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哪有空闲去反驳那些“不屑”。

许多年后,当叶芙槿被那些公家人尊称为老太太时,她深感到她的小脚才是令她与众不同的唯一特别。

留给她的后代人的记忆里,水烟枪和暖手炉,绝对是她的至宝!暖手炉是她娘家的陪嫁物,据说已有了一定的年头。

老太太的脾气极好,气度不凡,不温不火。唯一会令她气恼的事,不过也只是泼猴般的孙子们动了她的水烟枪和暖手炉。

即使在炎炎夏日,暖手炉不生火,她也把两样至宝拢一块。

在每个忙碌中偷得一小段时辰,拿起她的水烟枪,姿态娴熟且优雅,让水烟枪在铜制的暖水炉壁边先敲出几声悦耳轻脆之响,磕去原有的残渣,再轻搓着烟草丝,捏拿着,摁实烟枪嘴。点火后仰靠在那把古老的太师椅上,动作一气呵成,此时一缕轻烟飘起,把老太太那张娟秀的脸笼罩在里面极富美感!

裹小脚、抽烟枪的老太太即使浑身上下带着封建社会的”遗毒”,却不失开明且有远见,相信这跟她的叶姓不无关联。或是打小听多了的祖上曾经的荣耀故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辞在她的心中扎了根。

她不理会邻里厌恶的眼神,将嫁妆的一块裹包布剪了,一针一线地缝成了书包,踮着小脚,送她的几个儿女上了学堂,让俞香兰成为同龄人中为数稀少的受过文字教育的女性。

每当孩子们提到外祖母,俞香兰总骄傲地说:“你们的外婆虽然缠小脚,但比那些长大脚的都厉害!“

而这一切都是俞细命所期待的那般模样!

第四章 英雄苦难 上

如果说俞香兰从呱呱落地时就饱享父母之爱的时候,而同一乡村的俞大明却开始在苦难中煎熬。

俞大明出生于民国21年(1932年)11月5日夜里。那一天之所以如此令人牢记,是因为距他老家小村庄几里外的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惨遭失火。

古老的旧街,两旁都是接踵比肩的木制小楼。大火延续了好几个时辰,烧毁了店屋200多间,熊熊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亮彻了大半个天空,距离几里之遥的人们似乎可以听见火焰霹霹啪啪的声响。

那火燎得大家心慌慌,如末日来临。许多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寒夜里,嘴里反复叨着一句话:“天火,真的是天火啊,老天爷发火了,土地爷也保不住呀!”

他们遥望着远空的浓烟失魂落魄,俞大明的娘却在呼天唤地。分娩急剧的疼痛,使得一个女人如受炼狱之苦般地惨叫,产婆和一些邻里的魂魄于是被招了回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声响起,驱逐了乡亲们心中的慌恐,代之的是新生命带来的几许喜悦!

俞大明还有个年长八岁的哥哥。

其实在一场灾难夺走父母生命之前的日子里,俞大明还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虽说贫瘠的土地让水稻和小麦这些作物收成不多,但蕃薯是绝对不缺的,父母至少没有让年幼的俞大明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勤劳的父母偶尔会去到几里外的大海里捞些海味回来打牙祭,母亲会做福宁的特色海味一一蟹酱和盐杂。

所谓的蟹酱,是将刚从退潮的海滩捡拾回来的小小螃蟹放在石臼里生生地搥成酱,再加入大量的盐腌制而成的稠状酱料;而盐杂,则是一些手指头大小的各种小鱼,用大量大量的粗海盐腌制数月而成。

在今天,腌鱼被划入了可致癌的不健康食品之列,我们所看到的腌鱼亦是风干的模样,闻起来香味扑鼻。

而福宁那年月里的盐杂,却是带着许多盐渍水的腌鱼,和蟹酱一样,闻起来有着一股海鲜的浓浓腥味。对于习惯了大料辣椒这些重香料味的人来说,那种腥味定是极其恶心难忍。

据说因水土燥热,福宁人极少吃辣,那地上也不太长辣椒等辣性植物。就别提在民国时期,福宁人会懂得用花椒、八角、辣椒这些辛辣之物去调剂和压制腥味。他们的蟹酱和盐杂保留着最原始的海鲜腥味。但吃惯海味的人却会夸腌得好的蟹酱和盐杂地道得冒有香气。

这俩种海味腌杂一直是贫穷福宁人家佐餐的最爱。蟹酱的制作是有季节性的。只有在夏季至秋初时分,落潮后的海滩上爬满了小小的螃蟹,大人们背着篓去追着捡。

每年追蟹时分,总会有人因为没有掐准潮涨潮落的时点,恰又逢到潮涨勇猛,就再也没有归来。年年都有这样的海难发生,一些人家失了亲人,就跟那些亲人下了南洋却不知所踪的人家一样,除了念叨,除了等待,别无它法。

福宁有多少家拥有如此的悲伤,随着潮汐来来去去,永无停息。

但背篓背回来的小蟹却是夏日里孩子们的最爱,大家忙着挑选长得漂亮且蟹钳有劲的,簇拥着比一比看,哪只蟹爬得快,哪只蟹吐的泡沫多。一只小蟹总能养几天,也是孩子们开心玩乐的几天。

俞大明的童年有过许多这样的欢乐。

煮熟的蕃薯就着母亲做的蟹酱吃,这样的味道是俞大明一生最惬意的回味,但父母给的快乐在他七岁那年嘎然而止。

1939年的一天,日本的飞机放肆地飞旋在福宁的上空,投下了一枚又一枚的炸弹,让年幼的俞大明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和悲怆一一父亲不幸死于轰炸!

当父亲残缺的身躯被送回家时,俞大明还在等待他带回几只好玩的小螃蟹。

经年累月后,俞大明依然忘不了那样的一幕:父亲浑身鲜血地躺在屋外的木板上,母亲疯狂地扑倒在他的身上。一头篷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颠狂不堪,她失去理智地不停摸索着父亲残缺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对倭寇最恶毒的诅咒,“天杀的鬼子啊!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

父亲的鲜血沾染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和仇恨让那张脸扭曲得极其可怕和恐怖!

乡亲们挤在周围,男人们红着眼跺着脚,女人们一边拉扯着母亲,一边陪着流泪咒骂。

有个女人拉着俞大明硬往父亲身边扑倒,俞大明惊恐地哭喊着,使劲地向后退缩……

命运之神似乎特别想虐弄年幼的俞大明。

再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俞大明和母亲前后染上了天花。

母亲因为经历了巨大的伤痛而元气大伤,无力抗拒而顺从地听命于死神的召唤,不久就撒手人寰。

而俞大明的生命却像蕃薯地埂边上的野草,经历了无数双脚印的踩踏,依然可以顽强地生长。

那场天花带走了福宁近千人的性命,俞大明在奄奄一息得让哥哥绝望的时候却命不该绝,奇迹般地康复,然后再一次领略亲人死亡的痛楚,跟哥哥一起,悲伤地埋葬了慈爱的母亲。

这一次,俞大明显出与之年龄不匹配的成熟,他虽然哀伤但却并不感到惊恐!

俞大明与哥哥相依为命。八岁的他在哥哥的安排,开始替村里略富有的人家放牛。

第五章 英雄苦难 下

没过多久,哥哥娶上了媳妇。常言说长嫂如母,遗憾的是,对于俞大明而言,嫂嫂并没有如母亲般的胸怀。嫂子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不应该有俞大明这个小叔子的存在。多煮一碗饭、多涮一个碗,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负累,何况小叔子还要占着财产的一份子。

能称得上财产的就是这本来就不宽敞的两间土垒屋。如果仅剩下了一间,那得多不得劲啊,嫂子想想就觉得心堵。

刚开始时,哥哥还会袒护年幼的弟弟,时不时地说自己的女人几句。但日复一日的枕边风,频繁累积的抱怨逐渐湮灭了应有的兄弟情份,兄弟分家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本来接照福宁当地的风俗习惯,兄弟分家是要请娘舅来主持公道的,由母亲的娘家兄弟来划分个丁卯寅丑。但由于俞大明的爹娘不在,也没有同族叔伯的理会。在嫂子的坚持下,所有的礼数能免则免。

那一天,一如往时,俞大明赶着老牛回栏,谁知老牛却执拗地要啃道旁田地里的庄稼。他奋力地想把它拽回道上,一向温顺的老牛突然使出了蛮劲,用犄角一个冲撞就把俞大明掀飞,并想顺势将他踩在蹄下。

老天又给了俞大明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他被掀落时滚进了田埂边的水渠里。当他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时,嫂子不问情由,只是冷着脸直接扔给了他一张破草席,将他赶到一间小屋里。

嫂子单方宣告兄弟分家仪式开始并结束。那间小屋原是搭建来堆积柴火用的。杂乱的柴火一早被嫂嫂挪到了院子里。

哥哥帮忙用两张长椅子搭了张床,而那张只有三块窄小床板的木床,上头铺了张双人破草席,床板间宽松的缝隙让俞大明摔得疼痛的身躯碾转左右都无法躺得安稳。而临时垒砌起来的土炉灶,边上泥巴湿漉漉得更是让俞大明不敢靠近生火,生怕一不小心就能将整个灶台给碰塌了。俞大明端着一只碗,蜷缩在小屋的角落,偶尔听见隔壁嫂子尖狠的声音和哥哥低沉的嘟囔声。角落里散着一堆稻草,他抱着稻草呆坐了一整个夜晚。环在胸前的那一束稻草,原本干硬得扎人,却因为俞大明的泪水,潮湿得有了一丝丝不忍的柔情,柔软得如同柳絮覆盖在俞大明疲倦的胸膛。这一年,俞大明十二岁,他的喉结尚未像成年男人那般有劲地突出,但他的心灵却满是成年人的沧桑和泪水。

环视着低矮黝暗的四壁,他渴望着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将这个小屋连同自己一起埋葬。而此刻,一场影响他的一生的暴风雨以他所不知道的方式正向他袭来!

这年正是民国33年(1944年)。

在那个九月下旬,福宁山头的龙眼树上挂满了褐黄色的果子,散发出来的果香令人垂涎不已,但人们心中焦燥不安

日军又一次入侵福宁境内!

曾在三年前,即1941年的时候,整个福宁县曾经沦陷过。

侵略者的铁蹄踏过的地方,留下了血迹斑斑,福宁人死伤无数,房屋村庄被烧毁多数。恶魔在梦魇般的日子里给当地百姓留下了无穷的心悸和仇恨,在国民政府军的抵抗下,那样的日子依然持续了137天,随后日军败走,福宁获得光复!而1944年的中秋节即将来临之际,日式飞机再次轰鸣在福宁的上空,端着步枪的日本军人与空中的战机一样猖獗,肆无忌禅地窜行在福宁的土地上,步枪上的刺刀明晃晃地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当地政府组织保安团零零星星地打了几场小战役,炮声震得每个福宁人心头打颤,在外夷入侵的岁月里,有谁可以有心情过节原属于团团圆圆的平静日子,被炮火轰成了一张张支离破碎的碎片。

年幼的俞大明走在赶牛回栏的路上,捏紧拳头,想像着如果遇见一个日本鬼子,怎样用拳头摁死他。可傍晚的天边只有一抹亮光,秋风吹得鸟儿急着归巢,一路上没见几个人影。

他边狠狠地想着鬼子,饥饿的肚子肠鸣咕咕,他又发愁回家后又不知该怎么对付一餐。

此时,他的身后却有一支队伍正行色匆匆地过来。

第六章 英雄雏形

俞大明将牛拽往路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从身旁经过。

队伍中有一人冲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并朝他招了招手。

俞大明鬼使神差地松了牛绳,不管不顾地钻进了那堆人群里。那人群里的另一个男人,正大步流星,目光炯炯有神看向前方,却顺手递给了他俩个光饼。

俞大明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大汉,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无法忍住诱惑地从他手上接过了光饼。

饼香味让俞大明的眼神闪亮,他记不清已有多少年头没闻过这股芝麻和麦香味。说起光饼,是福宁当地有名的小吃,饼虽小却很有故事,据说是与威震四野的戚家军有关。

从明朝开始,小日本就凭着优越的海上实力,驾着小船频频地骚扰闽地沿海区域,福宁人民更不堪其扰。不仅海上渔民受灾甚重,陆上的百姓也是闻倭寇色变。倭寇人数虽少但精于短兵相接,神出鬼没地让闽府当地官员捉急,朝庭就派了当时的名将戚继光率兵一路南下平息倭寇。威继光治军严明,麾下的戚家军奋勇杀敌,在福宁绵长的海岸线上持续辗转作战。因军人多为北方人,喜面食。福宁当地人为了表达对戚家军的支援和爱戴,利用发酵后的面团贴着炉壁研烤出香稣的饼,然后用麻绳子串成一串,送给戚家军长途行军作战时随身携带充饥。

小小的饼好吃且又耐于充饥和携带方便深受戚家军的欢迎,所以获得一个极富历史意义的名字一一光饼,取了戚继光的“光“字。最早的光饼是光面的,后来因为行伍之人喝水不便,吃多了容易肠子干涩闹便秘。职明的福宁人就在光饼的一面撒上了芝麻,芝麻有润肠的功效,不仅解了便秘之忧,又让光饼更加香脆诱人。戚家军走了之后,光饼成了福宁当地人的解馋小吃。

再逐渐地,光饼在福宁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其口感和形状大小还因为区域的不同而有所区别,福宁城关的光饼一度是因小且脆香而独占头魁。面团里如果揉进了猪油,烤出来的饼入口香酥,光饼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叫“猪油酥”。

再后来,有人让光饼有了馅,加入了紫菜、五花肉、虾仁等等,又有了紫菜饼这一品种。

光饼是福宁人祖祖辈辈奉传的小吃,甚至被敬奉在祭祖奉神的祭台上。即使在兵荒马乱或天灾人祸盛行的年代,光饼的小作坊亦倔强地生存着!

俞大明接过光饼,闻着久违了的香味,狼吞虎咽地啃着光饼。他的脚步没有停歇,依然跟随着队伍大踏步地前进,虽然并不知道这支队伍要去向何方。

他啃完了光饼,满是疑问的双眼对上中年汉子炯炯目光。大叔放缓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唔,依俤(当地方言,指的是小年青)跟我们打鬼子去!”俞大明兴奋地点点头,此时才重新认真地审视下整支队伍,发现当中有人扛着长步枪,有人的背上别着把大刀。

十二岁的俞大明穿着哥哥的短褂,身材发育得不是很好,短褂显得特别宽长,个小而精灵,在这个队伍里毫不起眼。他的心中虽有许多紧张,却也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小屋。吉凶未卜的前方远比嫂子冷冷的目光令他向往。

俞大明坚定地抿着嘴,将脚步迈得更加的矫健和踏实。俞大明的大哥站在弟弟低矮的房门前,神情不安地搓着手,大明已几天不见了踪影,他无法想象弟弟能去哪里。

妻子却在招魂般地死命叫唤:“你又丢魂啦?阎王要收他也得打个招呼,你瞎操什么心?番薯片得趁早收,这鬼天又要变了!要是它们全泡了水,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去!”俞大明的大哥胸口憋得难受。

农历九月的天空说黑就黑,乌云密布,风雨眼看着说来就来。他连忙挑起箩筐,急赶着上龙皇岭,把摊在石岩上的蕃薯片用竹笆收罗起,趁着大雨来临前,得把它们尽快挑回家。这些蕃薯片将是一季的主要食粮,容不得一点闪失,至于兄弟俞大明去了哪里,只好在心里想想,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细管。

村里少了一个放牛娃,革命队伍里多了位少年英雄!

第七章 此生初见

俞大明走进的这支队伍,是福建抗日先遣队福宁支队,何胥陶时任支队队长,那位中年大汉就是何胥陶。

没有充足的粮食,更没有精备的武器,但因为有了不甘当亡国奴的精神支撑,这群血性汉子依仗着对福宁地形地势的熟悉,艰辛地在每个村落里与日军短兵相接,他们的英勇和神出鬼没曾经让日军闻风丧胆。因为他们的存在,日军的魔爪被困踞在有限的范围内。但坚持了几个月后,终因战备的悬殊,他们不得不为了保存实力退蔽在台湾海峡中的一座孤岛上。

最是惨痛的是,他们还曾为了躲避保安队的围剿,在丛林中没日没夜地忍饥挨饿地奔走。

史书上没有与他们相关的笔墨,但他们的故事在老福宁人中,口口相传渐被神化。支队队长何胥陶差那么一点点就被神化成拥有刀枪不入的金钢不坏之身,不过因为他被国民保安队员打中了一边大腿,而最终瘸了一只脚,才让神话故事有了一丁点的小瑕疵。

但勿庸置疑,何胥陶是个神枪手。他曾经远距离地用步枪撩倒过好几个日本小鬼子。他的名字曾经是日本鬼子的心头之恨!

俞大明就在这样的队伍中磨砺着成长。

在抗日支队退隐海上的时候,福宁的抗日主要工作由当地政府的保安队全线担纲。

第二年的五月份,也就是1945年的5月,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只剩百日,濒临全线溃败的日本残军无暇顾及战事陆续撤退。

福宁县获得了第二次光复!

而在海上归隐的日子里,抗日小分队获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此时的俞大明已是革命队伍中重要的一员,成了何胥陶特别倚重的小小通讯员。在他腿脚不便的那些日子里,俞大明就是他的双脚,代替他穿梭在各个帐营中,口传他的命令和精神。

也正是海上的那段日子,俞大明有了更多闲暇的时间,可以安静地聆听他的朱毛大军的轶事和传奇,同时也聆听到了许多中国历史故事和典故。

他的眼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天地,这是俞大明生命历程中最难忘的时光。他原本浑沌的思想世界迎来了耀眼之光,他用双耳汲取了大量在此之前的岁月中从未触及的思想营养。而这些养份滋长了他的灵魂高度。

何胥陶瘸着腿,用拐杖朝着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敲了敲,粗着嗓子说:“老学究!别只会吹牛讲故事,教教大明写字。这孩子聪明得很,得让他多学点知识。”

被称为老学究的男人呵呵地笑了:“我也是打算教出一个武状元来呵。”

何胥陶扔下拐杖,挺出一幅硬汉子的模样,艰难地挪了挪瘸腿,边挪边说:“大明,在咱福宁地界,前有郑侠,后有叶向高,都是一等一的文人。武官打天下,文官治天下!我们共产党现在忙着打天下,打下天下后,治天下的还是要靠有文化的人。”

俞大明听得似懂非懂,但在一众友善的哄闹声中,好学之情四起,正儿八经地开始一笔一划学习认字。

革命队伍从海上归来的时候,俞大明的个头已猛窜了许多,声音里带着雄性明朗的沙哑。

他突然间惦念起哥哥来,想念着老屋门前那一口能臼出蟹酱的粗石窟。瞅了一个闲空,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小村庄。

在俞细命家的大门前,三岁的俞香兰正在追着一只大公鸡奔跑,头上冲天辫上的红头绳,松松地垂下几根,随着跑动,跳跃着红火的星彩,衬得一张粉嫩精致的小脸有着醉人的可爱。

眼前的画面活泼生动,永远无法跟战争牵扯上一丝丝关连。俞大明忍不住倚在墙角微笑着看。

俞香兰正自顾自地追跑着,大公鸡咯咯叫,慌不择路,突得一个扑翅回转,将小香兰吓个不轻,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扑在地上嘤嘤地哭。

叶氏正在费劲地拧着浆洗的被子,脸上用灶灰抹得一团黑,这是自日本鬼子入侵以来,福宁年轻女人不得不给自己的安全粉饰。她听见哭声忙放下手上的活,扭着小碎步过来。

俞大明却抢先抱起了俞香兰。

年幼的俞香兰出乎意外地止住了哭声,扑闪着一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惊奇地与俞大明对瞧着。

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一种情感,它从来没有随着科技的进步而进步,也从不会因了世态动荡不安而退化,那就是爱情!

第八章 为你守护

其实在这个时空点上说爱情,似乎显得不伦不类,但事实却是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俞香兰那张粉嫩的小脸蛋,倾刻间幻化成奇异的烙印,深深地嵌在俞大明的脑海里。

那一年俞大明仅十三岁!

当然,对于三岁的俞香兰而言,尚不懂得展示“梨花带雨春带泪“的娇媚泣相,十三岁的年龄亦不足以可解风情,却毫不影响那份执拗而美好的情愫在俞大明的心中播下了种子!

俞大明在许多年后对俞香兰说:“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不管我走出去多远,我一定会回来娶你,而我也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在等我!“

这种老套的剧情在当代人的眼里,必定是个笑不起来的笑话。但俞大明在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是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和斩钉截铁的决心。俞香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她那双妩媚的眼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无比诧异于他的自信,更无比诧异于他俨然文化人的口吻,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的近似文化人的浪漫!

无意的“艳遇“成了俞大明的青春期里成熟的催发剂。放下可爱又娇美的小俞香兰后,他远远地看了看哥哥和自己的土垒屋,打消了进家门的念头,毅然决然地又回到了他的革命队伍。俞大明这次更为笃定地相信,只要勇往向前,他的生命就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紧接着的日子对俞香兰来说,却有着许多模糊的悲伤。从父母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啜泣声中,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四个兄弟姐妹在年幼中夭折。成长的日子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但在她逐渐长成的岁月中,又的的确确比同龄人幸福一一一个乡村女娃上了学堂。

学堂就设在邻村,在通往学堂的乡野小路上,活蹦乱窜的田蛙和山蛇,不时地令她惊魂,但有了亲哥哥的保驾护航,这位村姑娘丢弃不了娇滴滴、羞却却的模样。邻家的丫头们提着裤腿踩泥土,扯着尖嗓子呼兄唤弟,甚至开口爆粗咒骂,都不是俞香兰干过的活儿。

母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父爱是不曾遇见的喝斥。她的衣裳是母亲叶芙槿亲手裁剪的,颈边的盘扣精致而整齐,那些不离手的书册更是点缀了她身上特别的味道。

如果说俞香兰称不上大家闺秀,但一定是人见羡钦的小家碧玉。只是隔着袅袅的水烟枪喷出的烟雾,父母的脸庞却显得有些陌生和神秘。她有时极度渴望被父母拥在怀中呵护和逗趣,但这是一种奢望。即使叶芙槿一直是个温柔的母亲,可留在俞香兰童年的记忆里,很难拼凑出几张母女亲昵的片段。

在外人羡慕称道的家庭里,俞香兰却是一枝独自生长独自绽放的花朵。在花季年华之际,俞香兰出落成了邻近几个村落里公认的第一美女。

而俞大明做为一名通讯员,此时已踏上了那个时代的革命解放征程!

福宁县在迎来新中国的革命史上,有过屈指可数的几场小战役,死伤了一些人,永没有长江流域和东北大地上的国共两党百万雄师激战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悲壮。

但这也是俞大明的幸运!

国共两党相争,华夏兄弟相残,是整个民族之痛,无情的战火使得同胞的尸骨遍野、家庭破碎,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愿意直面的惨状。

俞大明做为一名通讯员,没有机会亲自手刃过敌对那一方的任何一员,但他自己倒是挂了点彩。

在猫着身沿着低矮的渠坝匆匆疾行时,一颗流弹擦过他的耳旁,顺便削掉了他的半个耳垂。俞大明分不清这颗子弹是否就来自自己的革命队伍,但他不能将这种事轻易说出口。在捂着淌血的耳朵狂奔了几里路后,终于把福宁人民革命政府的文件送到了目的地。同一时间,也因失血过多瘫软在地上。

俞大明光荣地成为一名活着的英雄!

但他的革命生涯引领者何胥陶却真的死了。

早在海上归隐回来没多久,他就被保安队逮捕,并被枪杀于福宁县城南门外利桥尾,头颅被割下挂在县坪脚下的“久乐天”菜馆楼角。

俞大明在听闻何胥陶死去的那天,特地买了几块光饼,对着长空献祭完后,就着泪,一口一口地啃完了它们。然后对自己说:“这辈子我只忠诚于您的共产主义革命事业!”

1949年新政权诞生的时刻来临时,俞大明虽然年龄不大,但由于经历了抗日和解放战争,最重要的是有过流血的英雄史,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革命资历不浅的共产党员,在当地新政府的政府机构组织部中担任了干事一职,是新中国地方政府部门里的最年轻的一名国家干部。他正儿八经地吃上了公家饭。

俞大明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但他拥有足够的学习劲头,可他的文化知识水平依然有限,而一口普通话绝对操出了福宁人特有的水准,不仅仅让人嗅到了浓浓的蕃薯味,更直接混杂着一些可爱的福宁地方话。

最初的福宁县人民政府各部门中,不乏有许多南征北战之士,他们大部份都是来自异乡的革命同志,其中一部份是迄今依然受到敬仰的“南下干部“。俞大明跟这些老前辈们的工作交流,有时就显得颇为吃力。

但我们的新政权是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成果,当家做主的也是一群无产者,这么些忙于革命的无产者哪有机会学习文化,俞大明在政府部门里并不是没有文化者的全部,不过只是其一,而他凭着最年轻的优势,独得老干部们的偏爱,他在职场中亦如鱼得水般的酣畅。一九五零年的时候,福宁县土改工作全面展开。

俞香兰父亲俞细命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被改造的名单之列。

昔日南洋客归来时,用大洋买了十几亩田地,虽然家中平时不请长工,只是农忙时雇佣一两个短工,更多的时候只是他自己一人光着膀子,从日出干到日落。但他还是这个村里少有的家里拥有黄牛耕地的户主之一。

村里那几个长年贫穷得只剩光棍一竿的汉子,红着眼跑到他家里,先把他的黄牛牵了出来,在村里泥巴路上游了几圈,再猴急急地等待用大白纸糊成长长的高帽子,巴着眼等着土改工作组干部将糊好的白高帽戴在俞细命的头上,最好再让他全身蒙上大白纸,让他看起来活像传说中的冥间勾魂使者白无常,顺便还要将他的小脚女人赶着去游大街。

别的村落里已经有人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这一场人畜共舞、普天同庆的改革运动。凡是有田地的,全都是剥削贫苦百姓的地主大恶霸,应该得到残酷的批斗和整治。令这些人失望的是,土改工作组很快地改写了名单,不仅撤掉了俞细命的名字,而且工作组成员还住进了俞细命的家中。

那几个想借机造反的汉子被工作组领导训得迷蒙了方向,一时间找不着东南西北。谁让这些人本就是没有文化的痞子,工作组随便走出一个人,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将他们从天上一脚踢进地里。

工作组大干部训话说:“闹什么闹!我们政府是按人头平均分田地的,按俞细命家人头数,他家也要分不少份额的嘛,多出的部份嘛,人家也愿意归公的,他是归侨,知道吗是爱国归侨,为了我们新中国建立而特地归国的华侨,是替你们这些人先积累田地的爱国华侨!他跟那些地主恶霸不一样,我们政府是有政策保护的!”

那几位想生事的汉子诺诺地不敢再多话。他们本就是孬种,怂得比一般人快。何况同族的叔伯们私下也对他们多多地叮嘱和教诲:分了田地就该及时地欢天喜地,多出的时间和精力要高呼“共产党万岁,新中国万岁!”何苦要去为难同一村里的乡邻?

族里的老人们更说了,天理不容缺德人!这道理就连女人们都知道,落井下石的事可不能多干,干多了小心生儿没屁股眼。

教诲听多了,不管落不落在心里,那些个汉子自是不敢再造次生事。

一夜间,俞细命被传颂为爱国归侨,村里的人也一夜间知道了,原来他的思想进步得让工作组革命人士都表示折服。

村里没有人知道,俞大明与工作组的主要负责人有着过硬的交情,他们曾经是抗日支队的战友,那可是用革命热血铸成的生死友谊。

村里的人更不知道,俞大明是在他的战友前辈跟前,认了俞香兰的父亲是自己的二叔。他憋红着脸先往自己的脸打了俩嘴巴子,然后提出了对二叔进行格外保护的要求。他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蛋充溢的执着和坚韧让他的革命同事震惊不己。

第九章 等你成长

在第二年的全国人口普查中,在户囗登记簿上,俞细命一家身份那栏被写着:中农。

虽说这中农身份永不如贫农身份来得骄傲光荣,但对于那些富农身份的人来说,已是值得无比庆幸的事,更别提让被评上地主身份的人除了羡慕还有嫉妒恨。

俞细命感受到了俞大明作为乡邻的博大胸怀。年轻人所涌现的后生可畏势头令这位中年汉子暗地里汗颜不止。他同时对突袭而来的变化感到了恐慌,他的水烟枪喷得更猛了。

在浓厚的烟味中,叶芙槿也嗅到了变天的味道,家里的老黄牛被牵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家中莫名其妙地住进了工作组干部,虽然他们态度和蔼可亲,但自家的田地一夜间少了许多。叶芙槿扭着小脚,在四厢房的里里外外巡视了又巡视,将天空望了又望,却别无所获。

她只好回到屋里,往锅里多放了些米,将那一大锅蕃薯白米粥煮得浓汁香稠。又另起了小灶,将地里田里能收到的时令蔬菜,还有自家的小母鸡,一并烹出令工作组干部留恋的味道。

俞大明偶尔也来跟工作组干部凑在一桌,眼神却不时地飘向了小香兰。而她安静地在一旁喝着稀粥,工作组干部给她的一条鲄干让她吃得津津有味,对大人们的话题毫无兴趣。

年轻的俞大明不仅仅在俞细命的眼里是个有能耐的人。在村民的眼里,他也是个特别接地气的官干部。如此一来,连带着他的哥嫂,都受到了乡亲们别样的敬重。

嫂子已不是昔日的嫂子,从前的泼辣劲已成为了过去式。

现在的她天天哀叹怨恨,因为难产落下了月子病,腰板子虚弱得无法去到田地里干活。她对俞大明的脾气亦收敛得略显虚弱。

每每见到俞大明,她眉眼低垂,更气若游丝,:“哎呀呀,二叔,咱爹娘的坟台修得好呀,风水都归二叔家呀,二叔真的是有福之人呀,我一早就知道您有官相呀!“

俞大明只能嗯嗯哼哼地应着。这么些年来,他的工资足够让他成为一位富足慷慨的人,而嫂子最希望看见他富足慷慨的样子。

一九五五年,俞大明在管干部的组织部里,当上了一名中层级别的干部。

经过了一番打地主打土豪的革命运动,没有土地的佃户和贫农们,拥有了自己可以随意做主的耕地,真正地实现了翻身做主人的美好意愿。而供销合作社的成立,更是整合了原有一整批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小商人。那些商贩们在新政策的感召下,贡献出自家的店铺,并将自个儿和家人的力气也都一并奉献了出来,他们成为供销合作社最基本的服务人员。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扯块布头做衣服,买点白糖解馋,买块肉过节,……除了自家田地里的产物,都得凭票供应,有时候也并不是有票就会有货。供销社里有着婆娑大众生活所必需的基本食品和物品。

俞大明有幸调到了县供销总社当了大领导。我们的政府工作要求,许多时候是以红头文件进行上传下达。民主最重要的一个体现方式是开会,而每一场会议要传达文件,要即时发言,要善于口头总结,最终会议内容还要形成书面报告。这些对于俞大明来说的确是艰难的应战。

但俞大明的人生开挂得令人羡慕!因为他的谦逊为他赢得了好人缘!那些年龄比他大了去的同事,一部分是与他一起干过地下革命事业的人,一部分是那些自发自觉并欢天喜地要成为公家人的人,他们都乐于衬他一把。上下逢缘中,他的领导工作开展得出奇的顺利。

俞大明不仅仅在单位里口碑不错,在他的老家,那个俞香兰所在的小村庄,他也备受爱戴!

哥嫂日渐捉急于俞大明的婚姻大事。虚弱的嫂子如今说出的话温柔实在,的确怀有长嫂如母的胸襟。

嫂子急切切地想替俞大明解忧,私下里剪了好多张大双喜字,还有一些窗花,红彤彤地堆满了一个小箩箕,不时地端出来,给上门找俞大明帮忙的男人女人们瞧一瞧,说一说。有时也会当着俞大明的面,比划着要张贴的位置,并一反平时的气若游丝之态,取而代之是气贯丹田声音高亢。嫂子的热情澎湃得令俞大明可以忘却多年前孤苦零丁的夜晚。

但俞大明不能忘怀的是那张粉嫩的小脸,而那张小脸正慢慢蜕去婴儿的稚嫩。少女的明媚娇艳日渐明晰,俞香兰正在慢慢地长大。

上了几年的学堂后,俞香兰和她的母亲一样,几乎足不出户,只和几个同龄的姐妹淘一起学做刺绣,针线工夫跟她的美丽一并精进渐长!

俞大明每次回乡,不敢登门造访,他提醒自己必须耐心地等待,偶尔瞥见俞香兰一眼,不免心猿意马一番,但那绝对称得上是份神圣的秘密,而不是猥琐的淫念!

为了可以更好地目测俞香兰的长大速度,他无比慷慨地买了平生第一件奢侈品一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是托了一位南下干部动用了关系,让自行车直接从上海搭了绿皮火车,一路辗转才到了福宁县。

自行车使得原先从县城到老家三四个小时的步行路程,大大地缩短为一个多时辰。俞大明骑在自行车上有如策马平川的那份悠然和随性,感觉到自己就是个侠骨柔情的汉子,等待着携上一位美姣娘一起驰骋天涯。

在俞香兰十五岁的那一年,当嫂子又一次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大红双喜如何张贴,俞大明忍不住开了口说:“阿嫂,你看我们村那个叫俞香兰的女娃怎样”

“俞香兰就是那个缠小脚女人的女儿“嫂子一时惊诧,但随即眉开眼笑。

嫂子谄笑着说:“二叔真的是有眼光!那女娃漂亮,最重要的是有文化,人家一家人说话都有水平,不像嫂子我满口土话。但我家二叔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也是清清楚楚哟。这事让我去说,准成!”

第十章 天灾促缘

俞细命正陷入了前所未所的焦虑之中,人民公社化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将他家仅有的几亩田地又归了公。

那几亩田地倾注了他的无穷心血。为了让土地肥沃,一年到头,除了大年初一,每天清晨他先将整个村庄绕了一大遍,就为了拾一些牛粪猪粪,甚至是连小小块的鸡粪鸭粪都不放过。多少年来,家里的尿壶粪桶也是一滴不漏地灌注进了田地里。为了让他的庄稼长得更好,就连炉灶里的灰烬和四季的残叶枯草也是他平日里拾掇的目标。他的田地里收割的谷粒特别饱满,蕃薯长得特别甘甜硕大,就连他的花生也仿佛为了讨好他,拥挤着努力在每一根根须里丰实地生长。邻居们眼谗于他的收成,都以为是土地公给了他偏爱。只有俞细命自己心里明白,每一季的丰收都跟他的辛勤耕耘脱不了关系。可眼下他的田地全都归了公。

人民公社化令太多太多的人再次欢天喜地,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感空前泛滥。村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在冬天的暖阳下惬意地欢声笑语。尤其那几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睡懒觉、爱吹凉风、爱晒晒太阳的人儿,更是开怀得扯高了嗓子,随时都能即兴来几句闽戏。

村里有几位是“十番队“(福宁当地最古老的乐队名称,所采用的乐器全是中国民间传统乐器)的成员,闲着无事,拿出了二胡、锣钋,将人世间的一幅四海升平悠乐欢歌的画面,欢腾得连神仙见了都会嫉妒!

叶芙槿哈着气对丈夫说:“这下可好了,你再也不用太劳累了,现在大家全都一个样了。有人民公社做主,我们反正都饿不着,这可深深感受到了当家做主人的幸福。感谢人民政府!“

俞细命鼻子里哼了哼,第一次不想跟自己的婆娘说话,自己却倍觉孤独。

整个生产队似乎只有他一人在勤快,他也必须得勤快!虽然都是新社会的主人,可按人口酬劳的制度下,其他的家庭都有足够的劳动力,而他家只有他和那个唇边绒毛刚茂盛的大儿子,媳妇只是个小脚女人,他得为了媳妇和其余的俩个孩子卖上力气。

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们,将下巴靠在锄头把上,姿势闲散,浑身上下最忙的是唠嗑的那张嘴,夫妻间夜里炕头热的事儿在白天里再热一把,也能将各家的家长里短扯得分外分明;或是隔着田埂互相开着黄不着调的玩笑,尽兴处互丢掷些泥巴块,甩几根稻草,将日子聊得火火热热。

俞细命是那个最不合群的人,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劳作着,从日出坚持到日落!在一片嘻笑闹腾声中,他第一次对于当年自己誓死要从南洋归来的信念感到后悔和痛苦。他的汗水沿着脊梁背流淌,打湿了衣裳,就跟年轻时在南洋里的日子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那时候所有的汗水,只为了积攒那看得见的大洋。无论是在街头拉黄包车,还是在农场里割橡胶树……攒够钱要回家!是那些汗水蒸腾出的生命最美好最热切的盼望!而今天的汗水流下来,却涮不净心中的失衡和迷惘!即使是妻子叶芙槿,还有那把水烟枪,都无法倾听到一个中年男人近乎绝望的心声。

俞大明的嫂子双手撑住腰部,口吐莲花,如数珍宝,在俞细命面前把俞大明狠夸了一番,:“嘻嘻,我说南洋客大叔,我家小叔子是大干部,谁都瞧不上,偏是瞧上了香兰妹妹,我们真的是有做亲戚的缘。”

正处于孤独郁闷中的俞细命猫着腰,撅着屁股坐在门槛上,磕掉了一袋又一袋的烟灰,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低着头,自始至终就一句话:“我家女娃还小,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让她嫁人。你家大明年龄大了,早就该娶媳妇了,他们之间本没有姻缘!“

任凭俞大明的嫂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俞细命改变一丝主意。

俞大明正坐在门前的大石磨上,一见嫂子回来,一脸渴望地迎了上前。

嫂子先狠狠地呸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高亢着嗓门,义愤填膺地对他说:“哎呀呀,什么东西,二叔能看上他家女娃,是我们给他家面子,我们家二叔是干部,他家算什么爱国归侨呸,我看就是特务,早晚得是反革命分子、反动派,让民兵把她们全家都抓走,死活都不懂得是哪天的事!哎呀呀,说什么没有姻缘,气死我啦!“

俞大明的脸色马上灰暗,但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苦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别说人家是特务,这话不能乱说!我的事再等等吧!“

在俞大明的嫂子在俞细命面前费尽口舌时,俞香兰母女在里屋听了个七七八八。

叶氏皱起了眉头:“嗯,大明这人是好人,可他那岁数的确是大了点,差了十岁哟。要是只大了一两岁,让他等个一两年也合理!“

俞香兰第一次听到俞大明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经提醒后在脑中清晰了俞大明的形象。十五岁的她羞红了脸,一个个子不高且又年长十岁的男人,提出要来娶自己,这可真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俞香兰太知道了许多古代爱情故事,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双飞的感人传说,又比如在村里露天戏台上,那崔莺莺夜会张生的一折戏……

她隐约地认定,那些美丽的故事是真实得可以应验在自己身上。在少女的情怀中,古代小姐和书生的爱情才是最值得向往和追求。小姐丢手帕,书生捡手帕,然后小姐赠手帕,……手帕是这种爱情故事中最浪漫的寄托。

俞香兰的刺绣作品里,已有许多张绣着并蒂莲或是鸳鸯相偎的小手帕。那几条美丽的手帕,是她瞒过父母暗地里绣了珍藏起来。

她以为自己本也应该是那样的小姐,俞大明却不是那样的书生。那个俞大明怎么看都配不上来捡她的手帕。这样的念头不禁让俞香兰恼怒起俞大明来。

只是俞大明不明就里。他在俞香兰俏丽的脸庞上,虽然读懂类似于厌烦的东西,但他同样执着地认定,那仅是妙龄姑娘的羞涩和念蓄,他也只想继续耐心地等待!

转眼又过了两年,来到了1959年。

1959年一一1961年,整个中国进入了苦惨的******时期。

人民公社虽提供了大锅饭,但有饭同吃,有难同担,要饱一起饱,要饿也得一起饿,福宁人也难逃此劫!

单在1959年,那年的五月,福宁县遭遇严重干旱。似乎小小的杨梅都化成了烈焰火灸,焚烧得大地干裂。小小的福宁县城,受灾农田面积达到了8万多亩。六月一日开始,却又连续降雨21天,原以为是天降甘霖可解干旱之苦,却不料想是龙王爷乱打了呵欠,降雨量超过400毫米以上。到了七月中旬至八月份,夏季最旺之时,又旱了30多天,受灾面积21万亩。八月末至九月初,连续两次强台风袭击福宁,造成强降雨,又遇数十年罕见的大海潮,全县房屋倒塌了252间,2145亩农作物受灾。

旱涝在福宁这片小天地里交替发生,当季的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成亩成亩地颗粒无收,就连番薯地,也是成片的个小且病害严重,欠收的记录直接录入了史册!

福宁史书上记载,那年里有1605亩农作物被水淹没,房屋倒塌了457间。

大锅饭快揭不开锅了,福宁人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蕃薯藤成了那段日子里的奢侈食物,那岁月苦不堪言。

俞香兰的父母更是一愁莫展。邻居家的土房倒塌,累及到了他们的家宅,轰倒了西厢那间房的一大半,俞香兰的大哥被压在粗大的木梁下几近丧命,幸亏抢救及时,却也直挺了好几个月的伤残之身。

天灾中的伤痛凌空而来却又告诉无门!

俞香兰不知所措。风雨中的一切狼藉不堪、惨不言状,她一边清理杂乱,一边偷偷地用手帕抹泪。

对于俞大明而言,似乎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适时地出现在俞香兰的身边,没有太多的话语,每一个举动温柔得让她无从抗拒。

俞香兰无法再对一个热心人板起面孔,她略微礼貌地开始对他微笑。

俞大明的嫂子基于惯性使然,每次一见俞大明从县城回来,总要从他手中接过一些钱呀票呀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嘴上说着客气的甜蜜话,心里也舒坦得甜蜜。

最近俞大明的频繁归来,却是别样的做法,似乎他带回来的东西,不过只是让她眼谗一下,甚至有时她连眼馋的机会都不留。

嫂子眼睁睁地看着俞大明手拎的口袋里装着不知名的好货,心口不一地对她敷衍了事,然后就去了那个俞香兰家,这可大大地刺激了她。她却不敢在小叔子面前表示不满,反而是更加殷勤地讨好。

她一脸堆笑地问询俞香兰家的状况,并不忘数落一下那家人的不是,从小脚女人的装模作样到俞香兰的不识抬举,都可以罗列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她最想说的那句才是:二叔,东西咱家留着咯,她们这般不上台面,你再供也是白搭!

俞大明这次拎回来的是一小袋子的细面粉,这是县政府的一位老干部送给他的。他让嫂子拿出一个小碗来匀了一些,然后就拧紧了袋口,往俞香兰家去了。

嫂子这回真正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说生产队里的大米缸快要见底了,堆在生产队大仓库角落的番薯,个个都黑臭掉大半个,即使削去黑臭的部位,煮在大锅里根本没有了应有的香甜,隐约还有丝丝异味,吃在嘴里舌头苦涩。一家数口人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地填饱肚子。家里的灶台已经闲置了好久,如果偷偷地生个火,这么白香香的一小袋面粉可以煮出几大锅的面糊糊,稍稍搁上盐巴和几片蕃薯藤叶,就是令人向往的人间美味。但这一小袋白面粉居然留不住一阵心痛得让嫂子快要晕却,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了捂胸口。

而俞大明正一路忐忑不安,想怎么才可邀请到俞香兰,一同去观赏那一场塔灯盛会。

第十一章 灯会定情 上

说起塔灯盛会,不得不先提一提福宁的乡关标志一一瑞云塔。该塔座落在福宁县城,始建于明万历年间。传说卜基时有五色云自太保山飘临覆盖其上,绚烂辉映,祥瑞万千,故塔成后取名瑞云塔。因塔耸立在福宁龙江岸边,尤显肃穆俊挺,故又被称为“南天玉柱”。

瑞云塔塔高三十多米,七层八角,外形仿木构楼阁式,底基为单层八角须弥座。第一层北面开门,塔门额竖匾上镌刻“凌霄玉柱”四个遒劲大字,其余七面设有佛龛,顶为葫芦塔刹。塔身内外每层皆有精工浮雕及刻画,内容繁杂多样,有人物形象,如力士、菩萨、罗汉等佛像及佛教相关的典故,也有各式花卉,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均是唯肖唯妙。

瑞云塔费时十年才竣工,可想而知当年工匠倾注了怎样的精湛工艺和精巧构思。就因其之雄伟又不失灵秀,引得诸多文人骚客竞相赋辞称颂,即成福宁的乡关标志。

瑞云塔建成那年值1624年的中秋节前,时逢岁序之首甲子。那时的明皇朝,从皇城至民间,上下一致流行花灯闹喜庆。建塔人就倡议地方官趁佳节在塔上结彩挂上灯笼以示庆贺,俗称点塔灯。

从此以后,福宁民间独有了“六十年轮一回的甲子年中秋点塔灯“的传统习俗。

1959年的国庆,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了阅兵仪式。无奈福宁全县上下没有几台电视机,福宁人民无法感受到首都北京欢庆国庆的热烈和隆重。

为了让福宁人民深刻地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即使遭遇了惨重的自然灾害,福宁县委县政府还是决定国庆假日期间在瑞云塔上点燃千盏灯火与民共乐。这一年是生肖猪年,与上个甲子(1924年)和后个甲子(1984年)都有几十年的间隔,这次“点塔灯”对福宁人而言是一生中难逢的机会。尤其俞大明,他真切地渴望能携俞香兰来赴这场塔灯的盛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俞大明一路想着,很快地就到了俞香兰的家。叶氏一见他,扭着小脚,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

俞大明把手上的面粉递了过去:“婶子,这是同事送给我的,我自己不会做什么,就给您捎来了。”

叶氏很是感动,:“你看你这孩子,这阵子不知帮了我们多少忙了,老送这送那的,有你这个乡亲,真的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不知怎么报答你哟。”

俞大明反倒是臊红了脸:“乡里乡亲的,本就是亲人呀!”

叶芙槿更是感动,一语双关地说:“我要真能认了亲,该多好呀!”

俞大明心里激动,脸色越发红了,扭捏着趁机说:“婶子,过几天是国庆节,瑞云塔点塔灯,我想带香兰妹妹去看看,就是不知道……”

“点塔灯“叶氏一脸惊讶,:“不是一甲子才一回吗我在未出阁时见过一回。中秋节不已过了吗”(1959年的中秋节在9月17日)

“正是因为不在甲子年,就不在中秋时点灯,县政府临时决定,是要庆祝新中国建国十周年庆的,下次点塔灯估计是要等好多年后了。所以,我就想……“俞大明再次扭捏着说不出口。

还没等叶氏答话,突然出现的俞细命冷不丁地就接了口,:“就叫香兰去玩耍玩耍吧,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她一直都闷闷不乐,应该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况且她长这么大,从没上过县城。”

俞细命原不在屋里,只是刚进来当口听到他们的对话,生怕叶氏一口拒绝了俞大明,就抢先答了话。俞大明的殷勤和执着让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爱意和担当,至于十岁的年龄差距已然不是问题。虽说自己是南洋归客,带回的是若干大洋,毕竟没喝上洋墨水。曾经还自豪于妻子叶芙槿是名相之后,但经过革命有识人士的思想工作宣传,尤其是那年土改工作组成员在酒酣后的推心置腹,他深深地知道那些终究是属于封建王期的腐朽和破落。如今是新中国新社会,眼前的年青人才是当今国家的主人翁,怎么可以再把他拒之门外呢

叶芙槿也连忙说:“这瑞云塔跟我叶家渊源深厚,该让香兰去见识见识!”她早已默认了俞大明这个憨实的女婿,心想女儿这一辈子获得一个男人一心一意的好,也是一等一的好命。俞大明的热情和每次的欲言又止让自己这个准丈母娘越瞧越欢。

国庆节那天一早,俞香兰坐上了俞大明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俞大明使足了劲,自行车吱吱嘎嘎地向县城一路挺进。

村头刚刚种了一排柳树,嫩绿的柳枝在晨曦微露中扭摆着腰枝,将一份羞昵之态招展得让秋风停步,恰像俞香兰忐忑含羞的心情。

俞香兰心中纳闷父母突然间的慷慨,外祖父家就在县城,可母亲偶尔回趟娘家,带的也只是哥哥或弟弟。母亲此番特地认真交待说,瑞云塔可谓是叶氏一族的荣耀象征之一,它是由明相叶向高之子府丞叶成学监工督造的。母亲的交待更让这次特别的安排似乎有点别的用意,但这并不重要!塔灯盛会的旖旎和绚烂在俞香兰的脑海中早已浮想连篇,她欢愉地迎来了生平第一次上县城,并且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塔灯盛况的机会。

当年的土公路永没有今日来的宽敞和干净,路上扬起的黄土尘,挥挥洒洒地落在俩人的身上。起起伏伏的路况,让俞大明拼命使上吃奶的力气。他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舍不得让俞香兰下车走几步。

秋天的阳光燥得他汗流夹背,汗水让脸上的尘埃自成了几道分界岭。在阳光照耀下,俞大明整张脸颇具山河般雄伟的气势,而他的心海更有汹湧的波涛翻腾,雄性的狂野和意满的甜蜜,随着汗液肆意地流淌和挥发。

俞香兰并没有读懂俞大明汗液里的内涵,她被路边的花花草草吸引了目光,尤其那些狗尾巴草贱贱地摇摆着身姿,与黄色的小野菊滋长成共荣辱的模样,在秋日下依偎着欢畅私语。

秋天的风凉爽可人,俞香兰自顾自地欣赏着大自然的风景,以致于等她猛然惊觉到俞大明粗重的喘息声时,自行车已艰辛地跋涉过一大段的上坡路。她不免感到有点小小的愧疚。

一路的欢畅和愧疚之情时而交替,几番纠结下来,俩人已经来到了县城。

此时还值上午,离晚上塔灯齐放还有好几个时辰。俞大明先带着俞香兰到自己的办公室参观了一番,但那里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夸耀之处,无非就是几张办公桌和几张椅子,还有桌面上零乱地堆积着一些报纸和资料。只是俞大明却认为这样的参观无比重要,并且庄重得绝对具有仪式感,让俞香兰认识自己办公的地方,是让她慢慢熟悉和接纳自己的一个首要环节。他不遗余漏地介绍自己的日常工作安排,就连自己一天里要从那个开水瓶倒几次水都得仔细描述。

俞香兰莫名地开始焦燥不安,对他的絮絮叨叨有点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开始讨厌。她突然有难过的念头,自己刚才在路上还对小野菊花和狗尾巴草表示了欣赏,现在觉得尤其不可思议。

她悲伤地不确定自己到底是那野菊花还是那狗尾巴草。在她曾经的梦境中,她应该是一位游园逛灯会的小姐,与一位儒雅的书生不期而遇,然后演绎出一场类似于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而此刻,一位汗渍透亮的男子正唾沫飞扬地说着自己毫无兴趣的事,着实令她败兴和难过。

俞香兰低垂着双眼,双手不停地摆弄自己的两根麻花辫子,心中盼望着点灯时刻快些到来,或许在灯塔下会有一场美丽的邂逅。后来来了几个俞大明的同事,大家都表现出似乎很熟悉俞香兰的样子,俞大明平日里在同事面前情不自禁的赞叹,自然让大家对俞香兰无法陌生。

青春靓丽的俞香兰被一片热情和赞赏所包围,少女的虚荣心被激活了,原先的丝丝焦虑和不快很快消失在乐融融的气氛当中。

俞香兰的心情变幻得如同阳春三月里的天气。俞大明在俞香兰的脸上看到了似春光灿烂的喜悦,他的心窝窝里早窝满了小兔子,跃跃欲试地要蹦哒出来,去追逐那一抹诱人的春情。

第十二章 灯会定情 下

当傍晚的炊烟渐散之时,县城的街道热闹起来。各个乡村接踵而来的人们渐渐汇成人海,从四面八方涌向瑞云塔来。

俞大明带着俞香兰,顺着人流缓缓地前行。

离瑞云塔约百米之遥的是黄阁重纶坊。此坊建于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是叶氏家族为纪念其祖叶向高于成历和天启年间两度入阁,首辅朝政的殊荣而兴建。全坊用精雕细琢磨黛白色花岗岩构成,石刻两面透空,人物栩栩如生,是一件艺术精品,相当华丽壮观。槅扇上方为诰封牌,列叶向高、其父朝荣、祖广彬、曾祖仕俨四代诰封官衔。诰封牌为柱头坊,双面有浅浮雕。坊上置匾,横向阴刻楷书“黄阁重纶”。

俩人凑近黄阁重纶坊时,俞香兰双手合掌,闭上眼,心中虔诚地膜拜,算是对外祖父家的先祖们表达了一份敬意,也算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任务。

今天的黄阁重纶坊内外悬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并有七彩绸带缠绕在柱子上,叶姓家族显赫的历史又重回人们的视野。俞香兰内心涌起了骄傲之情,为了自己拥有叶家高贵的血统!

黄阁重纶坊往瑞云塔方向的老街两侧,不管是私宅还是公营商铺,屋檐下都悬挂着各式灯笼。有象征团圆意义的红灯笼,还有造型迵异的宫灯、纱灯、吊灯……。

俞大明借机大秀自己的本事,哪盏灯是哪个单位贡献的,哪盏灯又是坐了绿皮火车来的……,他无所不知地张嘴就来。

俞香兰却懒得理会他的“博知“,她只沉迷于观赏那些宫灯里的人物造型,那一幅幅维肖维妙的美人图让她两眼发光。她昂着脖子,白净的脖子如白天鹅的脖子那么耀眼。她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点,认真地辨识着那些美人儿,口中喃喃低语:是不是西施呀哦,那个是王昭君吧嗯,杨贵妃也在!啊,还有红拂女……

俞大明对俞香兰口中的那些名字并不熟悉,但他也只好闭嘴?那些古代美女于他而言,远不如身边的俞香兰香艳诱人。俞香兰在赏灯看灯里的美人,而他看俞香兰就是从灯里走出的仙人。他觉得不说话时更令他勇猛有力,他可以时刻准备着用坚实的臂膀顶住人流的冲击。如果那些世俗的人群轻易地与俞香兰有肢体的接触,那将是对仙女的渎亵,也是对他的极致蔑视。他决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俞大明不得不尽力将俞香兰拢在身边,他的个子并不比她高出多少,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在心中把自己抽了千千万万遍,高大勇猛的形象缺失令他此刻最感怨恨!

在坊处望向瑞云塔,整座塔塔身通明,灯火熣灿,精巧而富有灵性,隐约间有音律回旋,恍若天上仙阁,又似人间灵台,安静地伫立,等待凡人的颂赞和膜拜。

塔下人头攒动,喧哗异常,俞大明和俞香兰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个月的天灾并没有让福宁人失去丝毫斗志,大家在推搡中伸脖扯嗓,灯塔带来的欢乐足以弥补天灾的痛楚。俞香兰没有在某盏灯下遇见美丽的邂逅,但在五彩缤纷的灯下,无意中发现了俞大明的一边耳朵残缺了耳垂。她刹那间有份好奇和感动,年少时曾听说过的故事,原来一切并不只是传说,英雄鲜活地站在她的面前,不是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在塔灯最艳时!迷蒙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位素洁的古代小姐,在万灯齐辉时分,正巧碰上了一位肩插五旗的威武将军。有一个小小的心湖,不免荡起了一叶叫着“动情“的小舟。

月上树梢之时,正是人声最鼎沸时分,俞大明不得不带着俞香兰离开瑞云塔。自行车穿梭着从县城慢慢驶出,喧嚣和热闹逐渐被抛在身后。回望塔的方向,华灯自塔始俨然一条灯龙蜿延,仿佛想在天际间飞舞却凝滞在人间的闪亮彩带。

秋风微凉,夜空显得格外的深邃辽远,月亮如眉似弓,月色朦胧无华,星辰却是异样的亮,似是夜天使眨眼窥视人间,调皮而又促狭。

夜色下的一骑单车孤单地飞行,晦昏的车灯指引着回家的方向。俞大明曾经无数次单人寄行,却从未拥有今夜神奇的力量,起伏不平的公路已被夜天使幻化成平川大道,而俞大明心头的万丈激情已然是隐形的翅膀,正挟着俞香兰飞驶。

俞香兰却在抬头寻找牛郎和织女星。七夕已过了些许日子,甜蜜相逢后又经受最残酷的分离,牛郎和织女星闪烁的应是最绝望的光芒,她们应该嫉恨凡间灯人同欢的美丽和幸福。俞香兰颇有身为凡人的知足,安然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任凭秋风吹拂,独自矜然自得!

俞细命夫妇俩在家中正忙碌地炒“面宵”。

叶氏那日收下那一袋面粉,几天里心神不定。心中总有一个念头涌起:想那俞大明孤身一人在县城工作,虽说拥有了某种特权,是父老乡亲们眼中的能人,可毕竟年少丧失父母,缺的是一份“娘的味道”。到了这天的早上,叶氏还与丈夫念叨起这心思。

俞细命一拍大腿说:“屋内头的,做些‘面宵‘给大明吧,这小伙子不容易,我们也拿不出其他什么好东西,记得上次他给送的那一小瓶猪油和白糖么就那阵子儿子住医院时拌米饭吃了些,剩下的我们一直舍不得吃,这下可以用上了。”

叶氏把他猛夸了一番,但又迟疑了:“眼下都吃大锅饭,不让大家在家里开小灶,要是有人举报了,那该怎么办呢”

“管它啦!“俞细命梗着粗脖子说:“眼下生产队的大锅饭都要撑不下去了,一大锅粥里见不着几粒米,清得都能当洗澡水用了。以前满地都是米粒,连老鼠见了都嫌弃,现在地上没了米粒,人人见了老鼠都要逮着吃。谁家现在有了点吃的,不都是躲着吃,谁又管得了谁?!谁要是敢举报,老子我扛上锄头跟他拼了!”

“哎,做点吃的,还要跟人拼命大明是个公家人,这村里几个人少受他的好处,要是知道了是做给他吃的,想也没人敢说什么,还是你想的点子好,就做‘面宵‘吧。”俞细命听了,兴奋得一整天里都忘了水烟枪的存在。

说起“面宵”,它可是福宁民间家喻户晓的一种小吃。因其做法简单,几乎每家主妇都会。每年的小麦收成后,有了细面粉,一些主妇就会盘算着做一些,留给家中壮丁和孩子做夜宵用。到了晚上,俞细命谨慎地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坐在土灶台下堆起了柴火。

叶芙槿先将面粉上笼蒸熟,大火大汽中快速揭锅,小心地不让水蒸汽滑到面粉里,以免面粉沾湿成团。又了起热锅,用猪油翻炒熟面粉。她抓着把大铲子快速地翻炒着面宵,一双小脚随着身子的扭动,灵巧地踮着小步,让身影略有些抖颤。她手中的大铲子不能停歇,不时地还要腾出另一只手来勺一些猪油加入“面宵“,麻利利的动作和阴柔的身影看上去不怎么完美的和谐,但满室逐渐蒸腾起的雾气和飘起来的香味,让人间烟火的温馨弥散开来。

俞大明和俞香兰到家时已近午夜,一进屋就闻到面宵的香味。

叶芙槿正将纳凉后的面宵收在密封的瓦罐里。俞大明闻到香味,备感饥肠辘辘,俞香兰却是神疲意睏得不想言语。

一听到她们进门的声响,叶氏就挪着小步给她们端来两小碗面宵,一边往碗里倒热水,一边招呼她们坐下。

俞大明深深地吸着那股久违的香味,小时候的记忆跃上心头。曾几何时,自己的母亲也在这样的深夜给年幼的自己和父亲调这样的面宵,或许应该是在父亲外出赶海晚归或许是在父亲农忙季节劳累之夜母亲给自家男人准备了份“爱的点心”,也从不忘给年幼的自己。许多年了,这样的味道萦绕在梦中,既是一种甜又是一份痛。

俞大明认真地吞咽下香甜可口的面宵,一行热泪随之滚落在面前的碗中。

烛光中,坐在他对面的俞香兰心头一震,所有的睏意倏然无影。她不知道俞大明情绪失控的缘由,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泪水,似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激发出她的母性温柔和怜悯,她很有一股冲动,将对面的他轻拥入怀中,纵然他比她还年长了十岁。

心思涌动中,俞香兰默然无语地递上了自己的小手帕。

俞大明紧紧地捏紧了小手帕,上面的鸳鸯浑身裹着少女特有的香甜体味。

此后的日子里,俞大明从县城往回跑得更欢畅了。

第十二章 嫁给英雄 上

见俞大明上门找俞香兰的次数多了,叶芙槿心下着急,暗示他得找个人来正式提亲。

俞大明兴奋地跟哥哥嫂子商讨起他的人生大事。

嫂子备感心情复杂,小叔子马上要成家了,往后他的工资就跟她没了半毛钱关系,一想这个就令她难过。可她又不敢拂了小叔子之意,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俞细命家中。

嫂子端着当嫂子的范儿,坐姿优雅端庄,话也说得有范,:“要不是我家大明官当大了,公家的事情太多,他的崽该能上合作社买酱油了。爹娘去得早啊,这些年来,我是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夫妻是枕头间的热,兄弟是骨子里的亲。过日子不容易,虽然我们都吃上了大锅饭,天上却不掉金银宝,认字绣花不抵插秧种粮来得实惠!”

叶芙槿连连点头称是。

嫂子又说了许多话后,算是让大家彼此明白了,两家已是准亲戚了,可就是忘了要将定亲的具体事宜说个清楚。

俞细命待她走后,摇摇头,叹声气说:“这婆娘不简单!”

叶芙槿见怪不怪地道:“油灯烧了几年就开始不省油了,何况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得拔一拔灯蕊去,免得香兰儿不经事,平白受委屈。她也得早点嫁过去,好歹先不饿着肚子。”

叶芙槿走进俞香兰那屋,拿起她手上的绣盘,啧啧地赞了几声,说:“心灵手巧的,瞧了就喜欢!大明曾是个苦孩子,但愿他能不让你吃苦。”俞香兰:“娘,人家在山里和海岛上什么苦都尝过了,余下的会是甜的。”

叶芙槿怜爱地笑了笑,:“他倒是跟你说了不少贴己的话。”

俞香兰调皮地吐吐舌头,抢过母亲手上的绣盘,继续绣她的鸳鸯戏水枕头套,俞大明刚送的白棉布,正好恰了她的心意。

叶芙槿在她旁边又说:“眼下虽说家里不开锅,但你也得学一学姜葱蒜的调配,懂得柴米油盐的用处。一个好女人要是能将大白菜凊水煮出大白肉的味道,男人必也是另眼看待。”

俞香兰停了手上的动作,歪了歪脑袋,不知怎地却羞红了脸,:“阿娘,前几天戏台子演的《宝莲灯》,三圣母不做神女,舍了神灯,历了凡间清贫,宁愿被压在华山下,只为了眷恋一世情缘。”

叶芙槿:“戏台上几个折子就演完了几生几世,可我们这辈子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

俞细命在她们说话当口,拿了烟枪往屋外去,宅墙基边的那几棵烟草,光秃秃的,只剩下了细杆,上面本就无几的叶子,早已经被搓成了粗糙的烟草丝。

他发狠般地猛抽了几口烟,劣质的烟草味道越发浓呛,却不经抽,几口后就尽是烬渣了。

他惋惜地磕了磕烟渣,伸手去掐了几根烟草,心想这种坏天年坏得令人生气,甚至令人绝望。

他突然间又想念起兄弟李有福,南洋一年里没有冬天,各种植物该长得好,只是不知兄弟现已经了几回娶媳嫁女的事?生的番仔们定又跟番仔联了姻,这辈子怕是回不了唐山了。

他抬眼望了望自家的四厢房,被压塌修缮后的部分虽然略显粗糙,可终归瞧着巍峨结实,心中忽又安然。

俞大明开始认真地筹备婚礼,他迫不及待地要结束这场漫长的等待。但他的那间小屋,在他的愉悦奔放心情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寒酸。

叶芙槿一反常态,开始频繁地与村里几个爱闲话的姑婆们拉起家常,有意无意地表示对俞大明多年前遭受分家不公的愤慨。在俞大明面前,她同样有意无意地表达了一个准丈母娘的同情和担忧。

有些话传到了嫂子的耳里,掀起了她许多恼怒的心湖之浪。她如鲠在喉,死憋得难受,思索着某日后必要一吐为快。倒是哥哥开明豁达,抢先开口问妻子说:“香兰过了年也十八岁了,可以娶过门来了。你说他这新房安在哪里好呢”

“哟,瞧这话问得。新房做在哪儿当然做在自己家里,大明不有自己的屋子吗“嫂子斜着眼,却不看他。

“他那屋小得不行!安张大床后,连柴火都堆不下了,大明到了快三十岁才娶上媳妇,他好歹也算是咱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点太委屈他了,也委屈了香兰。”

“你当大哥操什么心呢到底是心疼弟弟,还是心疼弟媳妇呢”嫂子翻了翻白眼,重重地把抹布甩在灶台上,一扭身子拐进了另一个屋里。“你懂什么要不是大明他明事理不翻旧帐,你真以为你会有好日子过“哥哥对着妻子的背影低吼。论起当年兄弟分家,本可以一人一间土垒屋平分,只不过嫂子不依不饶,赖着福宁民俗“长子长孙要有幺子份“的讲究,偏要占了两间房,即使长孙尚未出生,那一年嫂子的小腹扁扁。十余年的时过境迁,当年的小愣头青长成了今天的国家干部。兄长日常平白受了弟弟不少的家用贴补,那年那月的一时决绝让愧疚之情重重累积在心中。

最让哥哥感动的是,俞香兰的父母没要什么聘金,不像自己当年娶老婆时被礼金和所谓的礼数折磨得发狂。虽说新中国建立后,破迷信破旧俗的新农村气象在福宁农村已蔚然成风,但也足够说明人家爹娘明白事理。况且俞香兰是这个村庄里唯一上过学的女孩,也是唯一可以与俞大明相匹配的女子。

俞大明的哥哥想到这里,心中平升起一股汉子的气慨和思虑:如果都听婆娘的话,处处只占兄弟的便宜,倘若爹娘地下有知,恼了爹娘,他们岂会行庇护之力而自己到了魂归阴曹时,又如何面见爹娘他头一回不理会老婆的脸色,自己一人揪着头发想了几个通宵。主意打定后,找了村里几个会泥水匠活的乡亲,商量着给俞大明盖个新房。乡亲们淳朴单纯,讲究的就是浓厚人情,彼此间的义气团结。左邻右舍能帮衬上的,奉献的都是义务活,反正生产队的大锅饭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生产队的活干与不干一回事,大家将所有的劲头卯在了俞大明的新房上,齐心协力地砌起了土坯砖。

俞细命把烟枪别在裤腰上,与大伙一起卷起了裤腿,一如当年自己从南洋归来喜建新房时的豪情万丈。

福宁老人常说“阳春三月的天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但这年的三月天给足了俞大明面子,暖暖的春光把一块块土坯砖烤得像铁弹般的坚实。

俞大明的一间新房子傍着原先的小旧房拔地而起。在叶芙槿的坚持下,原先的小旧房也被拓宽了一些。

嫂子的脸色却更像往时的三月天时晴时阴,只是阴雨天仅属她一人。众人都活在了艳阳天里,心情激动且兴奋,大家为俞大明的幸福而幸福。

叶芙槿踮着小脚,忍着地上的碎石土块和坑洼不平,憋红着脸,硬是把一桶桶的水送到工地,殷勤地招呼着众人,温暖的话语把所有人的热情烘得更加高涨。

俞大明的供销社干部身份,让他在缺衣短食的大自然灾难日子里,可以从兄弟单位一一食品公司,拎回一大块的猪肉。

在新房快要竣工的最后几天,叶氏把帮工乡亲们的伙食打理得有滋有味。

俞香兰在短短的时间里充分领悟了烹饪技巧,她把母亲的一手绝活学得八九不离十,尤其是那道福宁特色菜一一“槟榔芋焖大肉”。

这道菜原本是宴席桌上的一道必备菜式,俞香兰在很多年很多年里都把它当家常菜来做,那种味道可以让人一提起都能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也是她的儿女们萦梦绕魂的“妈妈味道“。

槟榔芋是福宁的特产芋头品种,口感细腻绵香,带皮的五花肉被切成长宽五六公分的片状,和槟榔芋块一样大小,加入酱油、料酒、姜葱和福宁当地特有的酸笋片。槟榔芋头块略过了油锅,和五花肉一起慢火炖,味道相互渗透,分不清肉香还是芋香,肉质软而不腻,芋头绵而不涩,汤汁香稠不粘,俞香兰的“槟榔芋炖大肉“,一口下肚,终身难忘!

在自然灾难肆掠的时期,也只有公家单位里才有这些土特产,也只有有身份的公家人才能得到这些东西。嫂子的一张脸阴暗沉郁,似乎倾刻间就可泄倾盆大雨,她一边恨着老天爷,心里骂他怎么不照看照看自己的脸色,一边却又恨着自己止不住谗,将俞香兰递过来的几片肉和芋块,咂吧出满是羡慕的味儿。

可嫂子也有的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她曾经自告奋勇揽上的差事,如今使着自个儿的性子,尽可能地找足借口和理由,能推卸时必不承担。

俞大明已几次跟嫂子说了,叶芙槿希望他尽快地吃上她家的红蛋,先将订婚的礼数给办了。

嫂子听了,笑得如花枝颤,:“说什么呢?还要吃什么红蛋?明摆着要红包吧!你上她们家熟得跟在自家一样了,还要订什么婚呢直接娶进门就好了。”

嫂子边说边想着俞香兰母女干着急的样子,感到了解气的痛快。

当一些人还在津津乐道地回味着俞香兰母女的厨艺时,俞香兰成为了俞大明的新娘。

那天媒人不再露面,俞大明和俞香兰也并不需要媒人。没有红盖头,没有花轿,没有锣鼓,新娘子由新郎牵着手,从娘家一路走着来到新郎官的家里,身后跟随一群孩子们,光着脚丫,拖着鼻涕,来回奔跑着欢叫。

叶芙槿抹着眼泪,软软地倚在大门旁,又是伤神又是庆幸。

伤神的是,世道变迁了,订婚礼式免了,连大红花轿都不见?这样的婚礼跟叶芙槿的想像有太大的出入。

庆幸的是,女婿不是一般人,他曾是威武八方的英雄。

俞大明穿一身崭新的绿色军服,上衣嵌着四个方正的军式口袋。俞香兰也是一身崭新的绿色军服,只是只有两个方正的军式口袋。

新郎和新娘的新婚礼服,还有那婚床上几张崭新的棉被和一叠花色不一的布料,都是这个村落里难得一见的富有资产。

县里还来了个老干部,大刺刺地对俞细命说:“老汉!英雄用八抬大轿迎娶美人的老套剧情,已属于封建历史时代。搁在新中国新时代,像俞大明这样的英雄干部,娶妻的仪式也一样要载入史册的,必须简单又有新意,最重要的是要有重大影响,要成为被推崇的模范!”

俞香兰是个会识字的新中国女性代表,是新时代的标兵式人物,她有理由开创一个新的婚礼时代,而她也压根瞧不上那些俗气的新嫁娘,她们在嫁日那天“俗不可耐”的一贯表演也应被摒弃。

第十四章 我非娇兰

俞香兰和俞大明的蜜月刚刚过去。六月的福宁又迎来了一轮又一轮的飓风。

飓风再次摧毁了一幢又一幢的农房,一场又一场的暴雨再次把农田淹成了湖。飓风的发作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份。

十月份后的福宁却等不来一滴雨水,干裂的大地和旱枯的枝叶无比饥渴,夜半的秋霜化不成凌晨时分的甘露。晚秋的风显得更加萧飒,银杏树的叶子飘零得尤其落寞。落叶随风掀了一波又一波的叶浪,又逐渐各自囤积成一堆又一堆的叶山。

俞香兰的家门口堆满了黄色的枯叶,似乎大门一开,枯叶就要长脚般地蜂拥而进。

俞香兰此时却没有力气清扫落叶,她的胃正翻腾不止,欲哭无泪。

隔壁的嫂子在偷偷地煸炒洋葱。

按理说,那种洋葱头的香味,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更令人垂涎三尺。而此刻的俞香兰却深受它的折磨。

她趴在床上,将整个头埋进了棉被里,却依然抵挡不住洋葱味入侵味觉,无奈地伸出头来,又一阵干呕后,眼水开始直涌。

年轻的俞香兰害喜了。妊娠反应让她狼狈不堪,但她所有难忍的痛苦,仅仅只是闻不得姜蒜葱韮这些菜炒香的味道。

女人的妊娠反应因人而异,并各有特色,又都莫名其妙地分析不出缘由。

俞香兰的头胎怀孕令俞大明狂喜。自打知道自己要当爹的那刻,他就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的嫂子,要多照应照应娇嫩的妻子。

在他的眼里,俞香兰本就是千金之躯,他不容许她有丝毫差池。

他命令俞香兰必须在家中养胎,至于生产队扣不扣工分,她压根就不应该忧心。

但他对嫂子的交待却使嫂子很是不爽。

这些天来,嫂子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不屑:哼,哪个女人没怀过孕就你那个婆娘就该是个宝一个大活人还需要照应要照应也是她娘家人的事,又干了我什么事……

嫂子的一连串问号却从不敢从嘴里蹦出,她记得几个月前小叔家建新房时,只要她嘤嘤地想开个口吐点槽,就会迎来丈夫凛冽如冰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带着杀人的寒气,森森地让她头皮发麻,迫使她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快吞进了肚里,她寻思自己不能再自找没趣!

因为俞香兰闻不得香气味,俞大明已经委婉地暗示过她几次,只是嫂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体质虚弱的自己无病无痛地挺过了俩胎,再说了,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女人害了喜就闻不得姜葱的爆香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会认几个字的俞香兰忒爱矫揉造作,只要大家不惯着,俞香兰的这种病症自然就会消失。

但她又想,其实俞香兰着实对她不薄。虽然她们的婚礼办得简易新式,但弟媳妇还是按礼节孝敬了她一块布料。这块布料足以在这个大年来临时为自家的老少爷们扯条新裤子。

现在的嫂子又开始怨恨自己的命苦,熬不出俞香兰的半点好命。每天瞧着天一摸黑,小叔子就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到家里,晚上准能听见她们的嬉闹声,可自己家的那个汉子连说些话都由不得她随便。

沒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嫂子深觉内心郁结不快。

但嫂子今天的心情格外舒畅。

大队大食堂的地上,很稀奇地溜滚了几个洋葱头,虽小却惹人喜爱。嫂子趁人不备,偷偷地给捡了回来的。

家里的那口铁锅幸亏还在,没有被公社来的人砸掉,被拿走大炼钢铁去。洋葱片即使不搁油,就直接干炒,那香味也能馋得孩子直把它们当肉吃,而自己尝上一两片也是可以解一解馋的。

生产队大锅煮的粥已经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家里两个孩子已饿得嗷嗷直闹。

嫂子为了这几个小小的洋葱头,关紧了门窗,冒着被检举揭发的危险,在家偷偷地烧锅炝上。

香味越来越浓,俞香兰的泪越流越多。俞大明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俞香兰的痛苦,心急如焚地蹬着自行车,一进门就看见了俞香兰满脸的泪水,那份心疼让他的胸口一紧。俞香兰忍着难受用手指了指嫂子的屋,再来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俞大明早闻到了一股洋葱味儿,随之怒火狂冒,猛得几步,冲进了嫂子那屋里,直接就操起切菜板要砸向大锅。嫂子这时也显示出了“女中豪杰”的模样,一不怯场二不懦弱,反身探手扯住了菜板,口中杀猪般地狂喊救命。

生产队正收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回家,正巧路过,看大戏般地堵在了门口。

俞大明不得不缩手作罢,心中无比懊恼,心想自己是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英雄,这下沦为一个与女人抢菜板子的俗货。嫂子倒没有被大队当成该批斗教育的典型对象,但俞大明的英雄形象从此一落千丈。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乡亲们的口中戏说着这个故事一一烽火戏诸候,幽王送江山;英雄娶娇妻,菜板断亲情!前半句说的是古戏文,后半句说的是现在!当然这“现在”不尽然是事实,因为亲情从没有断过。只是嫂子的气焰又被硬生生地压制了许多,再强悍的女人也架不住丈夫和小叔子的轮番批驳,问题的关键是嫂子算不上真正的强悍。

她挺着柔弱的身板,扯掉了俞大明的门框上,还有自家屋的内外,贴着的大红囍字和喜庆的窗花,那些都是出自她本人的手笔。她扯的时候的确是用了些狠劲,也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平息她心中的委屈。

此时,嫂子也刚知道自己怀了第三胎,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多希望自己此回也能跟俞香兰一样闻不得葱香味,自己的男人也跟小叔子俞大明那样小题大做,可恨自己腰板子并不粗壮,但却没有异样的妊娠反应。老天为何如此的不公同样的当个大肚婆,老天却不曾给个机会,能让自己稍稍矫情,好歹让自己男人呵护一回。她突然又有些羡慕起俞香兰来。

俞香兰许多天以后才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扯菜板”的事。

叶芙槿戏谑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最后撂下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左邻右舍都笑话了大明,可我觉得他是个会疼老婆的好男人。咱们福宁男人都是大男人,在外可以辛劳打拼,但懂得对老婆体贴的男人真的不多见。”

俞香兰并不以为然,反而对嫂子有些小愧疚。她腆着大肚子,已过了妊娠反应期,似乎已经忘了那些难受恶心干呕的日子。

或许这就是生娃女人的通病,生儿育女若被视作了天经地义,轻易地忘却某种痛苦,恰是母性的伟大之处。

此时,全国上下正掀起了“学习~大庆油田,学习~铁人王进喜“的狂热浪潮。

大庆油田作为新中国第一口出石油的油井,为中国狠甩掉了无产油国的帽子,而工作永不疲惫的铁人王进喜是大庆油田的标竿式的人物,是值得全国人民,无论男女老少,学习和崇敬的模范英雄。

俞香兰挪着笨重的身体,不敢惰于任何积极向上的机会,她用铁人的高尚情操来为自己鼓劲。

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大地上,无数个油田举行了大会战。一个铁人前面走,千百个铁人跟上来,大会战出现了“前浪~滚滚~后浪涌,一旗~高举~万旗红”的喜人局面!

而在福宁地域,另一场大会战也正在进行。

几个月前国民党空军rf一101飞机胆斗进犯,福宁高炮驻军击伤了它们,令它们仓惶而逃。

被海峡对面的台湾军队凌空入侵,简直就是福宁人民的奇耻大辱,不将它们当空摧毁,不过算是给了台湾反动派一点点面子。但为了宝贵的生命安全需要,福宁县上下开始了“三年备战“工作,掀起了挖防空壕、防空洞的高潮。

俞大明忙于在县城上班。俞香兰就在村里身先士卒,充当了一个主要的劳动力,挥不了洋镐,就拿起了铁揪,挑不动俩箩筐,就挑一挑俩畚箕。

在完成村里指定的战地作业同时,她还一门心思地要将自家屋后的一坡地,挖出一个防空洞来,不仅仅以防万一,而是以策万全。

俞香兰拖着孕肚,硬是用锄头挖出了一个窝得下一个大人的小防空洞来。

她的此番斗志令嫂子胆寒不已。

也因为这种铁人般的斗志,俞香兰的头胎生产,比预产期提早了整整一个月。

叶芙槿踮着小脚过来侍候月子,忍不住一阵数落,:“你个大肚婆跟男人抢活干,鬼差就等着收一尸两命。”

俞香兰一边朝她嘟嘟嘴,一边抚着婴儿的小脸蛋,一脸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叶芙槿继续唠叨:“人家铁人是真铁人,你不过就是只装娃的瓷瓶,瓷瓶也敢称铁人?幸亏孩子没出事,大明真的是倒霉才娶了你,搁我一早就得休了你。”

俞香兰听了一番内疚,小声地说:“阿娘,您别说了!”

叶芙槿端了一小碗红糖水,俞香兰想要下床,却被她一把摁下。

叶芙槿:“好好地呆在床上,月子婆身子弱,不能多动。”

俞香兰听到母亲微喘的声息,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再怎么着,我也不过就是生了个孩子,怎么就跟个病人似的?您这白天一餐一餐地忙着,还有许多洗洗刷刷,晚上还要帮我照看孩子,把您给累坏了。”

叶芙槿叹叹气说:“谁让你没婆婆来着,但你男人有本事,买得到红糖与鸡蛋。许多户人家可是都连蕃薯都吃不上了。”

俞香兰弱弱的问:“阿娘,那咱家里的人能吃饱吗”

叶芙槿摆摆手:“凑合着吧,家里的男人们要干活,带稀的喝个囫囵饱。只是苦了家里的孩子,饿了就哭,你阿爹一听孩子哭,就往死咒自己,说造了什么孽当年要从南洋跑回来,听说那些留在南洋的人,生活好得不得了。”

俞香兰俏皮地说:“阿爹当年要是不回来,哪有我们母女能在这儿说话”

叶芙槿禁不住也笑了,:“这就是命数!你阿爹还说了,如果他年轻几岁的话,他还要下南洋,给老婆孩子挣一个快活的日子。我跟他说呀,这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过日子。要是他又下了南洋,这年头倒是可以给我们寄些米面呀,还有大洋什么的,一家人倒是不挨饿了,但我这心估计是要落得空。只有看着一家人在一起,我才觉踏实。”

叶芙槿坐了下来,扯过俞香兰还没完工的小衣件,拿起了线,眯上眼想穿针,口不停歇地又继续说:“要当娘的女人不如多费点时间,给小孩做些小衣裳的针线活,跑去挖什么防空洞。小日本飞机当年都没能把咱母女给轰了,还怕国民党的你看看你这些活做得这么粗糙!哎哟,现在你可不能再做这活了,月子婆可经不住伤眼伤腰。”

俞香兰煎熬着过了一个月子,母亲的碎碎念让她心中确有劫后惊魂之感。出了月子后,她不再理睬防空洞了。

第十五章 生活本色

又一年的台风凶猛,风、水、潮三害交加,有水的地方积痨成灾,山洪暴发,无水的地方旱田饥渴。小小的福宁县仿佛有了巨国的大版图,自然灾害可以在其上变换着方式肆虐。

粮食虽然欠缺,公共大食堂却达到了高潮。由于吃上了大锅饭,有的公社撤销了供销合作社的运营。但俞大明却得经常下到各个公社去,他带回来的思想潮流和专门用语,不仅使俞香兰的思想更加又红又专了,也让她驳斥起他人来更加直击人心。

俞香兰将刚生的女儿用薄床单裹了,绑背在了肩上,像她身边的许多女人一样,把着锄头把,在田地里闲聊家常。但她又跟她们不一样,她敢亮着嗓门对那些男人们,甚至是大队部的头头们喊:“你不能这样!这是强迫命令风!”

嫂子远远地听见,又远远地看见,平时趾高气昂的头头在点头哈腰,心里莫名地又是不平。

俞细命涨红了脸,他宁愿他的女儿也有双金莲小脚,像她的母亲那般守在家里。

可这会儿,他的心里又解气得很,他看见年轻的俞香兰叉着腰,指着大队长骂说:“屁话!你的这是瞎指挥~生产~风!吃了多少年的土地饭,你不知道拔苗助长的后果呀?水稻明明长得好好的,搞什么移亩并产,这是浮~夸~风!土地爷不允许,老天爷也会不允许,把大家全饿死了,尸体拿来堆肥算了。反正这年头,死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俞细命听了这些话,忍不住为女儿大声地喝彩。

俞香兰骂完了人,看那年龄跟父亲一般大小的大队长悻悻地摔肩走远,略显难为情地靠近俞细命身旁,:“阿爹,我最近尽得罪人,大明让我少说话,可我忍不住!我不过才上了这田头个把年头,却都能了解五谷有五谷的习性,老天有老天的脾气,怎么能由着人乱来?!”

她背上的女儿突然哇哇得哭了,俞细命边帮她解开了带子,边叹息说:“你一个女娃子都知晓的事,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不晓得是哪些东西坏了!”

俞香兰别过身子给孩子喂奶。

俞细命又说:“你还是尽心带好孩子,少管大队的闲事!你家男人是公家人,你又不单靠这田地吃饭!”

俞香兰倔犟地嘟了嘟嘴,心里却想阿爹说的不无道理,凑热闹拿工分是时下潮流,又何必锋芒太露,无形中伤了长辈的感情。大明曾说过,为了等自己,他已虚度了许多大好光阴,不如赶着给他多生几个孩子。

年轻的俞香兰有着柔韧坚强的生命力,她想到了,也做到了,俞大明家年年有喜事。

在婚后的三年里,俞香兰就不停歇地连续生了三个娃,长女俞敏佳,双生子俞敏洪和俞敏涛。

如果说俞敏佳是在惊魂和饥饿中不幸地早产,俞敏洪兄弟俩真可以算是个幸运儿!至少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体验过被饿得发昏的感受。

大自然~灾害考验了人性,也考验了制度,大锅饭大集体形式显然无法继续,全民的土地虽说全归了集体所有,幸而制度可以被灵活地改变着实施。县政府又下了指示,只要有人愿意勤快,他们就可以自由认领田地自主耕种。俞大明找了一位同事合伙,在县政府的附近认领了一小片看上去还算肥沃的田地。

他白天上班,清晨与傍晚时分一起下地劳作。那段日子里,俞大明更加黑瘦,但还算劳有所获,那一小片田地里收获的粮食让俞香兰母女不致于饿了肚子,并让他的孩子在俞香兰肚子茁壮成长。

俞大明为了获得更好的收成,好长时间没有在家好好呆过,俞香兰反觉得自己男人的形象更加高大了。昔日的“小姐公子“的浪漫情怀,被曾经的饥荒感扫荡得无踪可寻。

俞细命年龄不小了,身体已不复硬朗,可一听说又可以各领田地自由耕种,激动得又蹦又跳,像个年轻的后生仔。

他带领着儿子又耕种了一大片的田地。谁也不愿意再饿肚子,饥饿的感觉毕竟不好受!

后人在回顾那段岁月时,当年的那个秩序井然无盗无抢的安稳社稷,又是依靠什么能够去维持即使在当年,会识字有文化的俞香兰也无暇细思。

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到来,小夫妻的日子不再新鲜。时间撕裂了生命单纯的模样,生活中的烦事累积成了重压。

俞香兰虽然嫁给了国家干部,但她本人还是个农村人。村里的大锅饭刚吃上没多久就散了伙,生产队里恢复了按季分口粮制度。

二十岁出头的俞香兰剪掉了齐腰的秀发,留下了与耳跟齐长的短发,整个人麻利利地像换了个人。

她已不再绣手帕之类刺绣活,但插秧、拔草、翻地、摘花生、挑大粪……,生产队的活儿一件都无法落下,只好略通了一二。

忙碌的生活充实了俞香兰的日子,也磨砺了她的性格。昔日的葱白玉指在无休止的劳动中逐渐粗糙,少女时的柔柔声调在孩子的哭闹声中逐渐增强了分贝。往日轻易羞红的脸庞,在生产队中男男女女低俗无聊的调笑中,已显得面不改色,心内波澜不惊。

嫂子家的小庆祥又来了,俞香兰认真地瞧了瞧他。小庆祥今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小脸蛋显得白净。

俞香兰哈哈地大笑,大声招呼说:“庆祥仔,难得今天鼻涕虫不跟着你。”

小庆祥难为情地冲着婶婶笑,一眼看见了俞敏佳手上正拿着一根白鹅毛,逗得床上的俞敏洪嘻嘻笑,连忙冲了过去。

小庆祥总是拖着永远擦不尽的鼻涕,衣服的袖子口因为沾多了鼻涕,风干成滑滑亮亮硬垹垹的一块,他习惯了用这样的袖口撸鼻子抹小嘴。时间久了,干硬的布料在他柔嫩的小脸蛋上,蹭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红痕迹。

俞香兰平时一边嫌弃着小庆祥,一边又认真地教他撸鼻涕。

嫂子听了俞香兰大惊小怪的嫌弃话,亦不冷不热地指责过小庆祥几回:“哟,我家仔子又上婶婶家招骂去啦死仔子,滚回来,别再害你婶婶上火,把你婶婶气坏了,等你叔叔回来,看你一个小毛孩怎么担得住”

俞香兰毫不客气顶了她,:“小孩子又不懂,全靠得是大人教,整天尽指桑骂槐招屁用!”

嫂子一时气结,可她的小儿子又毫无志气,阻挡不了地往俞香兰的屋里钻,就像她自己毫无斗志,可以做到俞香兰能做到的一切。

嫂子看见俞香兰的孩子们,心里也是好不舒坦。

俞香兰再小再闹,却从不见他们肮脏邋遢,即使她的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领口和袖口绝对不会沾有无法直视的脏物。

干净整洁是俞香兰的最低要求。为了这样的目标,俞香兰把家里的地面扫出油亮亮的一片,似乎那地面原不是泥巴地,而是被整压过,或是被打过腊的一块泥陶板,不再轻易地弹跳出尘土。

令嫂子心里不舒坦的事多了去,养孩子这码事分得了三六九等,俞香兰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混在一堆,能让人一眼识别出差异。

在没有太多色彩可以挑选的年代,孩子们和大人一样,穿着灰或黑单一色的衣裤。可俞香兰家的孩子身上,衣裤的口袋边或是袖口边等处,都有色彩明亮的颜色布边镶嵌。那种大红大蓝的颜色布头是村里办丧事人家发的,被俞香兰随手利用来点缀。

俞香兰见孩子们安静地呆着,抓紧时间洗涮过锅碗,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要去床上收拾一堆衣物。

她猛听见小庆祥呼呼地吸着气,防不胜防中,他撸出了一串绿色的鼻涕,顺手就涂在了床上的被子上。

小庆祥痛快地撸完了鼻涕,嘻嘻地追着俞敏佳,要抢她手上的那根鹅毛。

俞香兰忍着恶心,大声喝斥说:“庆祥仔,你的脏鼻涕擦哪里了?佳佳,女孩子家别太疯了,少跟野孩子玩。”

嫂子恰巧正站在外头,俞香兰的一声“野孩子“,让她感到了一股子毒辣辣的味儿。

要搁往时,她必摔着门,冲过去叫俞香兰学会好好说话,可她此刻失去了做嫂子的底气。而这声“野孩子”伤了她的尊严,她本应该回击,即使滚地撒泼,也是在情在理。

可嫂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她学会了用低入尘埃的姿态面对俞香兰。而这一切缘于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一天,本久不来往的娘舅突然来访,对她们夫妻俩说了件陈年往事。

俞大明的父母相继去世后,远在十多公里外的娘舅曾还时常来探慰外甥。但后来俞大明的嫂子闹分家,不理福宁习俗将娘舅撇在了一边,与娘舅家自然也就断了来往。

娘舅如今年事已高,捂不住太多的心事。此次登门,就想趁茶热闲话当年的一件秘密,以便了却一桩心事。

话说当年俞大明的父母婚后久不生育,用了许多民间偏方也毫无效果,俞大明的母亲尤为着急。

娘舅家人就出了个主意,建议说不如先抱养一个,兴许就可招来一串的弟弟妹妹,反正这种做法在农村屡见不鲜,而且颇为灵验。

俞大明的爹娘听闻后,甚觉合理。合家人就开始筹划着抱养一事。

恰逢娘舅家邻村有一妇人,丈夫下了南洋十多年,听说已又安家养崽,但不忘良人身份,年年寄些钱物回来,让女人和孩子生活安稳。可日子久了,女人耐不住寂寞,伸了枝红杏出墙,又意外地怀上了孩子,费尽了心思终没能将孩子流掉,只得将孩子偷偷地生了下来,又怕丈夫家人知道后,闹得自己声败名裂,也最不舍得放弃优渥条件卷铺盖走人,只好把初生儿悄悄扔进了冬天的小麦田里。小婴儿惊扰了众多田鼠,差点被田鼠拖进洞里喂养,偏有一阵风把羸弱的啼哭声吹送给了正好路过的娘舅。

娘舅感慨天意如此,就把婴儿抱回,送给了自己的妹妹一一俞大明的母亲。

俞大明的哥哥听到这里,激动地叫:“大舅,您老糊涂了,我怎么可能会是野孩子?”

娘舅朝他瞪了瞪眼,:“你脱光了认真看看自己,身子上是不是一个疤痕又一个疤痕?那是因为你在你亲娘肚里,被捂得太严实,捂出了一身的毒气,刚一出世又跟田鼠亲热过。那些年,肿疱一个又一个地长,无休无止,还有其他不明原因的皮肤病症。原以为养不活你,我那妹妹不知耗费了多少的精力,才救回了你,可她又是心甘情愿的。”

俞大明的哥哥无话可说。他的身上的确留有许多难以消除的疤痕,那是他记忆中童年里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当年父母的慈爱历历在目。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听说穿山甲可解百毒,父亲差点命丧深山老洞里。

娘舅又说:“为了你这个凭空而来的孩子,你爹还杀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挨家挨户地送猪肉,并一一叮嘱,希望知情人从此以后不得提起你的来处!等你八岁的时候,你娘竟意外怀孕,又生下了大明。那时他们更是觉得之前的努力感动了上苍!”

接娘舅的意思,俞大明的孩子俞敏洪才是这个家的长子嫡孙。以前所谓的分家分得既不正统,更不是凭良心分家。

这对嫂子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理直气壮”,其实在他人眼里,不过只是巧取豪夺。

俞大明的哥哥乍听完了自己的身世,感到了万分羞耻,自己原不过是个被遗弃的私生子,心里却也万分感到养父母的恩重如山。

嫂子在痛定思痛后,觉得必须为丈夫,也为自己,寻找真正的家人。那个亲婆婆的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南洋客,这才是重点,至于亲公公是谁,就让他随风去吧。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传说中的亲婆婆。当年的女人虽说南洋客丈夫留在南洋又另娶了他人,但将他自己的亲儿子接去了香港,还隔三岔五地会汇些洋钱回家。如今女人已上了岁数,只剩一人守在家中,在外人眼里,却是母慈子孝,子孙满堂,好一副贤德淑娴、天地赐福的模样。

嫂子盘算好了日子,特意提了几块礼饼,用深情的语气无限地关怀了亲婆婆的一切,表达了自己一家想承欢膝下,乐意为她尽孝送终的意愿。她万没到亲婆婆一脸写满了羞耻和愤怒,完全不配合她的啼泪认子的感人剧景想象。亲婆婆不仅仅沒有亲情的渲泄,反而向她泼出了一盆的脏水。

嫂子浑身湿透,伫立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一切,与她曾经千回百转的思绪和独自泪流的感动极不相称,她真心地觉得那个亲婆婆不可理喻,感觉自己的脑袋闷痛得不行,唯一没想过的是自己虽未逢驴但脑子却被驴踢得不轻!

认亲的失败挫伤了嫂子所有的锐气。也正是从那以后,嫂子的身上焕发出了祥和之气。她开始努力地修正自己和俞香兰的关系。

她特别害怕俞香兰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丧失了原有的“长子长孙份”。这些年来生产队里给的工分和口粮,只不过撑了个全家不饿,哪有多余的精力和钱财去置建新的家业按自己男人的厚道劲和俞大明的能力及俞香兰的精明,俞香兰要回原该属于他们的财产,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嫂子患得患失着,不得不收敛了她的尖酸和刻薄。她开始清楚地明白,老天压根就没有给予她嫉妒恨的理由和权力,俞香兰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她这辈子的奢望,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嫂子此刻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野孩子”的说辞,快步返进自己的屋里。

俞香兰轰走了小庆祥,忙活着打盆水来清一清他留下的浓鼻涕,一边骂说:“这个天连个太阳都见不着,换洗个被子是遭罪的活。一会儿还得烧炭火烤,讨厌死了!一会儿还得去生产队挑回番薯,爹他应该会帮忙照应一会儿。”

俞香兰忙着照料孩子,忙着应付生产队的时候,俞大明也越发忙碌,十年风云开始了。

第十七章 妯娌锋争

俞细命近几天心神不定,往俞香兰家已跑了好几趟,见俞大明一直不着家,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嫂子见了他如此这般的几次后,心中纳闷不已。这会儿,她又见俞细命低着头从俞香兰家走了出来,尖着嗓在他背后叫:“喂哟,南洋客亲家公,听说你最近又招事了,可你别跟他们生气,我们家那兄弟俩都会替你撑腰,毕竟我们是亲戚!”

俞细命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吭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一路心想自己的心事跟女儿都说不上,跟她个妇道人家又扯什么。前几天听大儿子说了,有十几个番客从南洋被赶了回来,但细问不出什么,儿子也不过道听途说,沒闹明白具体出了什么事。他只想找女婿问问,现如今俞大明更是个红人了,应是知道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至于嫂子说的事,那压根不算是个事。无非不过是蛤蜊灰和蛎灰的区别,明事理的人终会明白的。

说起蛎灰,海滨城市的人们多少都有些了解。

在海滨城的沿水区域,一些石崖和滩石,由于海浪长期冲击,生长出一种蛎房,福宁人又称其为蚝房。

经过长时间积累而形成的蚝房可以达到几丈高、几亩宽,外形高低不平,如同假石山一样。

此类蛎房系天然之宝。一些蛤蜊一类的生物被冲入像岩石似的蛎房里面,经过长久消化就变成了肉团,名叫“蛎黄”。其味道非常珍美,如今已鲜有人可以品尝得到!

蛎房是蛎灰的原材料。将蛎灰调和桐油造船,功用与石灰相同,适用于砌城墙、桥梁等工程。

福宁早就有了烧蛎灰的窖口,亦有专人出海洗灰壳。他们用锥和凿子将蛎房凿取下来(药房销售的牡蛎壳片就是这种碎块儿),在海水里淘洗去牡蛎壳外的泥土,如此确保烧出来的蛎灰质量上佳。有肉的牡蛎还必须去肉后,才将蛎壳和煤饼堆砌在一起煅烧,方法与烧石灰的方法相同。蛎灰单烧亦是天然的土壤补钙剂。

俞细命的村庄近年来才开始烧蛎灰,原来图的是给生产队积肥使用,可后来也用来砌墙用。有人偏偏误以为蚬灰(即蛤蜊粉)和牡蛎灰是一回事,窖口里堆满了蛤蜊壳。那蛤蜊可以用网拖,可牡蛎得用锥子和凿子,没赶过海的人不知其间艰辛难度上的差别。

生产队里就有那么几个人不过随便张张口,就理直气壮地坚持他的道理就是好。俞细命真心气不过。他深信自己的小舅子,叶芙槿的弟弟,人家在省城教书,是一位绝对一等一的文化人。虽说这年头读书人干不了什么,可他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开工开物》里对这牡蛎、蛎壳、蛎灰都有专门论述,他不是个会唬人的人。

可俞细命也不为这事操心,生产队里自有合适的人会说合适的话。

他正想着,迎头撞上了俞大明的大哥,只见他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手上拿着一只破篓子,里面装了些带壳的海蛎。

俞大明的大哥先亲热地打上了招呼,还说:“亲家公,我们一会儿再去生产队说一说,别整天白费力气,蛤灰蛎灰分不清楚。”

俞细命忙应说,:“你这是刚洗灰壳回来的吧,这天这么凉了,你就快回家换洗一身去吧。我们以前只是靠田地,如今好歹多了份依靠,靠上了海,不用太忧心这些。等明天再来叫上我吧!”

俞大明的哥哥快步回家,一进家门,就大声叫,:“屋里头的,把这牡蛎壳开了,带壳给香兰送过去。”

嫂子还在为刚才被人不理睬略有不快,不高兴地说:“有肉吃就好了,还拿壳干什么?门口的蛎灰正缺料!”

“我今天刚听说的,牡蛎壳可当药用,它跟乌贼骨一起煮汤,可治反胃吐酸之症,香兰的胃经常不好,让她试试看管不管用。洪洪长了疔疮,可怜了这孩子,我是牙痛识得痛牙人。听说牡蛎壳煎汤喝治它也有效,壳研成末后直接外敷,也可软坚散结。今天运气好,还挖到了些蛎黄,你也一并送过去,佳佳就爱吃这个。”俞大明的哥哥滔滔不绝。

嫂子阴着脸色,:“你就只会记挂着人家,什么时候能知道我的腰不好使,干不好活了。”

俞大明的哥哥换了身干爽的衣服,一边提着绿色裤子,一边说:“牡蛎壳煮水喝也是可以壮阳补肾治腰疼。赶海的人懂得多,今天我可真学了不少知识!哎,你看看,大明送我的这条裤子好像短了点,可穿了精神爽!我这会儿去去蛎灰窖那边瞧一眼。”

嫂子拿眼瞟了瞟,不耐烦地说:“不穿白不穿,大明拿回来的解放鞋就轮不到你。”

等丈夫走远后,她拿了个碗装了几个牡蛎壳,端了去俞香兰家。

嫂子一进门,见俞香兰正按着俞敏洪,往他身上擦东西,俞敏洪嗷嗷直哭叫,俞敏佳正皱着眉头坐一旁。

她认真一看,竟是一泡鸟粪,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你平时连小孩流鼻涕都嫌脏,怎么连这s都涂上了?”

俞香兰忙完了涂抹后,给俞敏洪要做包扎,看他挣扎得厉害,无奈地叫,:“嫂子快过来,帮我按住他!洪洪不知带了什么毒?一个夏天过来了,疔疮还是一个接一下发。听说鸟s是偏方,它可不是一般的鸟s。只有屋檐瓦片上的鸟s,而且还必须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的。别说赶那日出,现在天上就没几只鸟,候了好久才得到的。”

嫂子:“这确是好偏方!你家大伯还说蛎壳也是偏方!”

俞海兰好不容易包扎好,闻了闻双手,皱眉说:“真臭!唉呀,好不容易给他上了药,那蛎壳就先一边放着。”见俞敏洪还在一个劲哭,骂道:“这孩子最近娇气得很,要不看他可怜劲,真想打他,野哭野闹得让人心烦,惯不得!”

嫂子一听不是滋味,张嘴就说:“我那家里的那个能懂什么,瞎操什么心?热脸贴上了冷p股,叫他自个儿乐得欢,正眼不看自家老婆,老上心别家的事!”说着,使劲压了压俞敏洪那疔疮的红肿处。

俞敏洪本已低声抽泣,刹那间又尖喊哭叫起来。

俞香兰许久没听着嫂子的阳阴怪气,又见她故意如此,此刻也一时火冒了,将那碗海砺撒了门口去,:“捡回去好了!蛎壳还怕没地方找,就你当宝!”

嫂子自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俞大明今天蹬自行车的双腿特别沉重,好不容易捱到家,不再像往时那样一到家先就喊上了香兰,沉着脸,挎起自行车,越过门槛,将它推进屋里。

俞香兰见他神色阴沉,不禁担心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俞大明小心地放好了单车,走回大门口,探了探头,再缩回脑袋,掩上门。

俞香兰更加担心地问:“这么神秘干什么?有多大的事呢”

俞大明摇了摇头,走近她的身边,小声说:“本来我是回不来的,只好说家里大大小小全生病了。他们当然不高兴了,说我思想不够红专。哎!这怎么没完没了了。”

俞香兰也不高兴了,:“呸!说我病死了,我都没意见。就不许你说我的孩子们,他们健康着呢,有当父亲的这么咒自己的孩子吗”

俞大明垂头丧气,无奈地又猛叹气,:“我也不愿意!可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脱身的借口。我只是想回家来好好地静一静。单位里太乱了,整天干不了多少正经事。”

俞香兰又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但马上又正色说:“我老听你说‘豪字派’,到底指的是你们这一派很有豪情壮气,还是说打土豪打得挺厉害?你看我这天天在家带孩子,家务活忙不完,工分都挣不了,越活越落后了。家里没个老人真的是没了依靠!”

俞大明心想福宁地方话中,好与豪,糟与走谐音,难怪她听了岔意分不清。

他依旧小声说:“家里的事忙不完,不用花脑筋纠结这些事,有些话说了半天,来来回回就只是那几句。”

俞香兰惊奇地问:“哎呦喂,我每天的事情太多,一些话听进耳朵里,被孩子一哭一吵,上不了心了,真是活窝囊了!”

虽然门关着,俞大明还是下意识地紧盯着门,仿佛在防备着有人进来。他压低声音又说:“现在风声紧得很,听说夫妻俩人都有单位的,不能呆在同一单位了。在同一个公社的不同单位,也要分开来,要分调动到各个公社去。”

见儿子一边胳膊露着,上面裹着医用包扎带,忙问:“洪洪摔了吗?难道我就起了个小念头,家里就真不平安了?!”

俞香兰郁闷地说:“还不是又是长疔疮,今天把嫂子给惹气了!妯娌间真没劲,我就想哪年哪月能搬了家。”

俞大明听完了她俩发生的小剧情,说:“民间偏方有的好使,有的也不好使,鸟s和蛎壳要是真能治病,疔疮早就灭绝了。你得带他上保健站再看看。”

俞香兰:“保健站哪里能找着人?”

俞大明:“真是,这个时候……”

门口有身影闪过,俞大明赶紧闭了嘴,警觉地冲过去打开门,原来是俞细命在门口,正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刮鞋底的泥,忙招呼:“是阿爹呀,害我吓一跳。”

俞细命立住身,脚上的旧解放鞋使劲在地上蹭了又蹭,:“刚到门口,本想进屋,又怕这一脚烂泥招了香兰儿的嫌,先在大门口将它刮一刮。”

俞细命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说:“我一直等你回来,你是吃公粮的干部,就是古代衙门里的官,我就想问问你,这天又要变了吗”

俞香兰抢先说:“阿爹,我家现在才叫变了天!大的哭,小的闹,一转眼的功夫,又是屎又是尿的,真够乱的。”

俞细命径直对俞大明说:“老天不给面子,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但我看这些日子来,村头天天刷红油漆,你大舅子回到家里说得一套又一套的,让人听不懂,又当不了饭吃。”

俞大明点点头:“他是思想进步的一代人!”

俞香兰插嘴说:“大哥找我去唱样板戏,可我家这仨个孩子谁帮我管呀”

俞细命摸了摸腰间,发觉忘了带烟枪,不禁呲了呲牙,闷头不说话。沉思了片刻又说,:“谁会活成万岁爷神仙犯了错都得投胎转世去。谁天生的又会是短命鬼那些年下南洋死在半途中的,才全成了短命鬼!我娘当年要不是怕我饿死了,她会让我下南洋?世道好了,短命鬼也少了。不说套话,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俞大明沉默了好一会,鼓足了勇气,压低声才开口,:“其实我也很害怕又回到那几年光景。我这人不怕做事出力气,就怕惹事生是非。”

俞细命捶了捶胸口说:“人在做事天在看,老天总有开眼的一天!都说唐人要回唐山,我看那些留在南洋的乡亲都是幸运的,他们……”

俞大明忙阻止俞细命,小声说:“嘘,阿爹,您不能这么说国外的好!报纸上登的新闻,印尼排华严重,一些人被赶了回来,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怜。我们福宁县政府之前就接待了十几个人。”

俞细命被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这几天来来回回走的目的,不由地用力握紧了双拳,激动地说:“那十几人到底在哪里?我得找一找他们去。”

俞大明忙说:“您可千万不要去,这年头少一事是一事,有空时我会帮您去问问。千万别迷信外国,我们中国人自己要争气,我们要勒紧裤腰带干革命!报纸上说了,我们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说明了只要肯努力,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前几日,县公安局通报了俩个反革命分子,一男一女,他们从前华港下海,偷渡去了海对面,民兵追了老半天,没追上,他们的家里人都被监管起来了,反革命家属真的是不得了了。”

俞香兰瞪大眼问:“他们为什么要偷渡去台湾?那边的人不是都在过苦日子吗”

大明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懂,但听说之前就觉得有些可疑,只是没有足够的警觉,没多久他们真成了反革命分子。”

俞细命拧起了眉头,心里惦着俞大明的话,:“海那一边的日子苦了还苦,他们图什么去?你家小舅子最近不去上学了,几个公社跑遍了,整天忙得很。那些本该上学的孩子怎么凶得跟我们家贴的门神那样!大明啊,你有本事,得帮我找一找我那兄弟,他的大名叫李有福!”

俞香兰说:“阿爹当年之所以下南洋,只是横竖都是死,搏一下或许还能剩条命。”

俞细命:“是呵,做父母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

俞大明:“阿爹,反革命分子不能同情,他们是自做孽不可活!建国后我们的公安部门破了不少大案,海的那一边派了许多间谍特务在中国,他们蓄意破坏我们的国家安全!”

俞细命霍地站起身来:“你表弟昨天来,一个大男人哭得像小孩子,你阿娘听了也是哭得不行,跺着小脚闹着死活要回去看她大哥,你表弟却又不肯,说是怕连累我们。但他这次来,好像又是想交代我们什么似的,说的尽是不吉利的话。我警告你,你不能跟着干缺德事!”

俞细命越说越觉怒意难消,呼呼地就起身走了。

俞大明怔怔地看着俞细命走出,掉头对俞香兰说:“听你阿爹说的什么话?他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你要提醒他,有些话在家里说说就好,可不能在外头说。”

“哎,他年纪大啦,难免固执,现在的世界属于年轻一代!自己心里得有杠秤,明明白白地拿捏好准星!”俞香兰说完,一扭身收拾脏衣服去了。

俞敏涛和俞敏洪兄弟俩突然间掐上了架,俩人大哭了起来,俞大明忙着拥过起他们过来哄着,满怀心事却又不想再提,心情郁结得真想打孩子。

嫂子贴在窗户下听墙耳,已站了好一会儿,见俞细命突然出门,害得她紧张万分,急步溜回自己的屋里,拍了拍胸脯,一口气吁了又吁,:“差点吓死我了!”

俞大明的哥哥奇怪地看了看她,:“怎么啦?”

嫂子神神秘秘地靠近丈夫,:“我刚才听得零零落落,我觉得那个南洋客思想不够觉悟,担心他会害了咱兄弟。”

俞大明的哥哥捏了捏拳头,低声吼:“谁要是敢碎嘴坏了大明,我就把他敲碎了,就埋这地里,包括你!”

嫂子不高兴地想顶上几句,却对上了一双凶狠的眼,立时噤声。

她回头看见了一小块猪肝正摆在灶台上,小庆祥得了营养性不良肝肿大,那是俞香兰一早买了给他进补用的。她想起刚才俞香兰又将撒出来的海蛎捡了回去,不禁呆了又呆。

第十八章 泼字首点

俞大明尚来不及去查对那几个印尼归侨的名单,悲痛就如潮水般浸满了心田,哥哥那被海水泡涨的身躯陈摆在了他的眼前。

几天前,他的哥哥出了海。

他的那般舢板船上站了十几个人,蚝房和蛤蜊壳堆满了小舢板,几张渔网兜满了蛎壳还在海水里不断地晃动。舢板船在慢慢地下沉,当有人惊觉喊出声时,防不胜防间一个海浪打了过来,船上的人站不稳脚,晃了又晃,水中的网兜重重地撞击了舢板边侧。舢板船突然间失衡倾斜,十几个人顷刻间就翻下了海,有人的手里还拽着网绳。

远处有艘小舢板正在作业,船上有人惊喊,紧划着小舢板赶过来救援。

常言所道的“天有不测风云“,此景此刻现临现示!天空的云层开始变得厚黑,风势越来越猛,海浪声越来越响,舢板船瞬间就沉没,几颗头颅上上下下挣扎后也失去了影踪。

救援小舟上的三四个汉子神情慌张,奋力划船,等他们到达出事之处时,海面上除了若干浪花,只有一人还在水中挣扎,汉子们拽他上船后再急跃入海。可没过多久,他们不得不冒出水面,泪水和海水混流满面。

小舢板正在不停地摇晃,有人大喊:“浪太大,水太冰了,受不了啊!得回去找救兵啊!”

刚被拽上船的那人打着寒颤,哭着喊:“再等等吧,会游水的一定会浮上来的,可不确定有几个人会水性啊,救救他们吧!”

他们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潜入水中,小舢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其中一人怒喊:“变天了!再不走,我们也会没命的!”

小舢板急往海岸线划拢,几个男人脸色铁青,心脏如被网丝紧勒。

俞大明的哥哥失踪了,消息火速传遍了整个村庄,会水性的人全都站了出来,几个村庄的人组成了一个搜救队连夜出海。

可连续几天里,在连绵几公里的福宁海滩线上,不出人意料,静躺着几具尸首。

也一连几天,嫂子的双手只捧着几个蛎壳,神情漠然,眼神空洞。她的屋子里挤了人,安慰的话已一说再说,大家已想不出新的词汇。

村口的那具尸首已被海水泡涨得面目全非,但那条显短的军绿色裤子依旧显眼,虽然被绷裂了几个口子,可正因了它,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了它的主人是谁。而它的主人还未满五十岁,此刻入不了自家的门,更入不了祖厅,因为村庄里的人们有忌讳,未“上寿”而命丧他处的人会带来灾难,他只能盖着一张破草席,静躺在村口的马路边上。

俞香兰为嫂子端了碗粥,:“吃点吧,别瘫软了,孩子还需要你呢。”

嫂子突然立起身往外走,木然地说:“我要跟他说去,我跟他换一换,换我先走。我最没用了,他走了,孩子们该怎么办?我扛不起啊!”

俞香兰忙放下碗,拉住她,:“好不容易才拉了你回来,这会儿不会让你再去了。等大明回来,我们就好好地送大哥上路。”

嫂子挣扎了一下,刚迈开了步,身子却一软,再次休克了过去。屋里的众人又开始不停叫唤她的名字,又是掐人中,又是掐手臂,又乱成了一团。

俞大明忙完了“公务”,站在哥哥的脚边,喃喃地说:“怎么在海上也不安全呢?”

俞细命已蹲在旁边抽了好一会的烟,:“我在龙皇岭开垦了几分荒地,你哥用得上就用上吧,有时我在那里劳作,就找他说说话呗。”

俞大明还未答。

俞细命又说:“你哥是个认真的人,蛤蜊灰不能当蛎灰使,他是个明白人。修那江阴堤坝线是件大事,不能糊眼糊嘴地干!你是个干部,得找人好好叮嘱他们一下。”

俞大明:“为了我们福宁的子孙后代,得将江阴岛连起来,还要修好堤坝线。蛎灰窖容不得差错!有革命就会有牺牲!”

夜深人静时,传来几声隔壁的嫂子哀哀的哭泣声。俞香兰不忍地说:“嫂子失了依靠,不知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大侄儿快到了娶亲的年龄,可还有两个小的,小庆祥脸色腊黄,瞧着就经不了事。”

俞大明:“现在不是旧社会,不会让人没了活头的!”

俞香兰心里一动,冲口说:“为大集体烧蛎窖掉了命,算不算因公殉职呢?”

俞大明沉思无语。

俞香兰捋了捋头发,:“我知道你脸皮薄,说不了某些话,可我敢说!我跟嫂子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苦。”

俞大明:“不得瞎想瞎闹闹!”

第二天,俞香兰拖了嫂子和她的小儿子,找上了公社,身后跟了俞细命等人。

俞香兰站在了一众人的面前,扬起了清亮的嗓音,:“我的领导干部革命将士们,我的父老乡亲叔伯长辈们,我那大伯子为了洗灰壳烧蛎灰修堤坝,把命丢海里了。他那兄弟俞大明是个英雄,为了新中国掉了耳垂,算是个半残疾人了!他们的父亲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牺牲在民族危难时分。诸位都是做父亲的、也都是当丈夫的,也都有兄弟的,请给孤儿寡母谋一条活路!……”

俞香兰说得激昂动容,嫂子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人群最初喧哗异常,根本无人理会两个女人,但俞香兰连续清脆响亮的演说和干练美丽的姿势很快让人群安静了下来,群众越聚越多,公社干部陆续有人出面劝慰她们,开始疏散人群。

俞香兰的话听起来那么有道理!要不是福宁县的江阴岛修堤坝线需要大量的蛎灰,几个人吃饱了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海洗灰壳?要不是图坐产队的田地堆上肥,让只长蕃薯的地方还能长出其他作物来,又有几个人贪了心在小舢板船上一装再装那些蛤蜊壳那十几个人的命不能白丧哟!……

若干月后,嫂子又泪流满面,:“他婶婶呀,还是你厉害!你家大侄儿也算吃上了公粮,以后也可以凭票买仓库米了。”

俞香兰踢了踢脚下的番薯片,咽了咽口水,:“这几个月,我磨破了脚皮,也磨破了嘴皮子,又是求人,又是骂人的。我知道他们也在背后骂我,但我不在乎。庆宝进了公社食堂工作,总比满世界滚泥巴来得稳当,从此以后他不用再交统购粮,可以领粮票了。”

嫂子将头点得如鸡啄米。

俞庆祥和俞敏佳等几个孩子正在门外跳跳唱唱:

大pao隆隆叫

挑粮去统购

支援解放军

打倒小鬼子……

俞香兰朝他们大喝一声,:“都给我回家,帮爹娘干活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

俞香兰却哈哈大笑,:“这人泼辣了点还是有好处的!”

她远远看见俞大明和俞细命齐肩漫步回来,对嫂子哀叹说:“大明又跟我阿爹上龙皇岭看大哥了,他的好多心事也就他们三人知道。”

俞大明是个红人,但他的心情难以开怀。天空的阴霾依然存在,但俞大明播种革命种子的能力还是令人赞叹,俞香兰又怀孕了!

俞香兰在怀第四胎时的妊娠反应还是一如往时,但她已不再将头往被子里钻了,而是大声地开骂:“谁家该遭天杀的,又炒什么大蒜呀,不吃会死呀是不是成心要跟我过不去呀……”

骂声过后,一阵极其难听的干呕声,她的声波可以传送到的那些人家都得赶紧闭门捂锅,有谁敢得罪这么个特别的主大家都有一颗渴望和谐的心灵。俞香兰在这片和谐中又追生了俩胎一一老四俞敏海和老五俞敏俪。

此时,中小学学校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俞香兰的老家新建了一所小学,也就在她的第四胎俞敏海呱呱落地的那一年。

不多久,村里小学要扩招民办老师,但这个村里能称得上有文化的人有几个俞香兰就这样成为了村小学里的民办老师,纵然她自己也只有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

在俞香兰上班的第一天,叶芙槿一大早就催着俞细命说:“今早你先别去拾粪了,把海海先抱回来吧,咱们香兰要吃公粮了,得让她好好干!”

俞细命搓着眼,呵呵地乐,说的却是:“瞧把你激动的!这一家的崽崽已不少个了,你不怕把自个儿给累坏了?”

叶芙槿利索地挽起髻子,抿着嘴笑:“香兰儿是女先生了,我累也高兴!倒是你,别尽去开垦荒地了,有空多帮帮我!”

乡村小学实行坐班制,不管有没有排上课,俞香兰都得呆在学校里。俞香兰只好将俞敏海留在了娘家由爹娘照料。

“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所代表的“真理“也一样适用在福宁县的广大农村里。

再娇再弱的福宁女儿出嫁后犹如爹娘泼出去的水,都得遵循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旧俗。再苦再累都是她们的命数!自应求夫家多福,莫向娘家诉艰辛!出嫁后的女儿和娘家有着“桥归桥、路归路“般的经纬分明。

在福宁当地,出嫁的姑娘在每年的端午节、中秋节以及农历大年,必须按习俗给自己的爹娘送些礼物,礼物不拘贵贱,俗称女儿家的“送年送节”。这种仪式在福宁民间悠长的岁月里被骄傲而隆重地践行。在年年岁岁的端午、中秋和农历大年时分,大包小包的礼物被喜庆地运送在去娘家的路上。

又一年的端午节来了,又到了女儿家“送节”时分,俞大明按吩咐买了两块的确良布料。

俞香兰边匆忙地将布块跟两包长寿面放进布袋里,顺手扯了张红纸放在上头,边说:“奇了怪了,生养了女儿许多年,难不成女儿嫁人后,与父母就只剩下了这点情份女儿家的事父母就撒手不管父母的事女儿也没权利管吗要是有人生不出儿子那又会怎样”

俞大明奇怪地看了看她,:“是不是你嫂子她们又说了闲话?要不我们每个月给点钱,也算是付工资?”

俞香兰烦燥地应说:“阿爹阿娘断不会收这个钱的,但他们为了我受罪也是真的。”

俞大明知道她上了班后不得不期期艾艾地寻求亲娘家的帮助,眼看着隔壁嫂子似乎有些空闲,提点说:“不如将海海给我那嫂子带。”

俞香兰连忙摇头说:“嫂子喂孩子的小勺子不先过过自个儿的嘴,她是浑身不得劲,可我一想就头晕。你去她家瞧瞧,你又会放几个心?”

俞大明打住了话头,心想也是,如今的嫂子虽然与香兰相处得不错,可在她的家中,的确是一片凌乱肮脏。记得当年哥哥老抱怨说,他家的衣柜里永远是杂乱不堪,分不清哪些衣裳是干净的,哪些又是脏了又给塞回来;那床上永远可以摸到湿漉漉的尿湿处,永远驱赶不掉的尿臊味;地上永远有鸡屎块儿,还有扫不尽的稻草和碎叶……

第十九章 此子顽劣

俞香兰拎了东西出门,心中悔悔地思量,真不该又生养了两胎,应像大明家的嫂子那样,她不生孩子后,在家里养了一圈的猪仔,闻了臭是臭了点,可隔段时间杀头猪,给左邻右舍各分碗猪血,收点卖猪肉钱,足够乐呵时光。而现在自己不仅累成了狗,还连累母亲成了一大受气包。

叶芙槿在女儿当了先生后,抽一口水烟枪更成了忙里偷闲中最大的奢望和贪婪。但她想若不是有了好女婿俞大明,那杠水烟枪早就成了“反动分子“的标志。此生最伟大的成就就是为女儿找了个好靠山,可如今娘家也必须让女儿觉得靠得住。

大儿媳妇又在隔壁间喝斥孩子,:“能不哭吗?就只会死哭死哭,你就是一根草,没人拿你当宝。就算你哭死了,也没人拿正眼瞧一瞧你!”

俞细命嗑着水烟枪,呼着气,说:“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吗?整天指桑骂槐的!”

叶芙槿压低声音说:“让她说吧,说完了,气也撒完了,就没事了!香兰儿家没个婆婆,也是难为了她!我就不想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她们把手指头连带上脚指头,还不一定厘得清工分。香兰儿要是长年累月都与她们混在一起,就算会背珠算口诀,那又能怎样?算盘珰珰地打响了才是本事。”

俞香兰读过几年书,这就是优胜于身边其他女人的特质,至少在她母亲的眼里是这么认定。但母亲更认为女儿于女婿俞大明那里,却像是攀了高枝的麻雀,显得渺小卑微,只有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哪怕只是瓷碗,也算是有了工作,才能让雀化凤的故事有个完美的结局。

俞香兰并不以为自己原只是只小麻雀,她也并不认为俞大明是棵拥有高枝的梧桐树,她只是一门心思地要让自己的小日子越来越红火。

其实谁家没有个家长里短的事儿谁家的婆媳之间真能处出蜜糖糕的味道只是在外甥儿俞敏海入住之前,叶氏与俩儿媳之间,平日里处得是跟白开水的味儿一般,不盐不淡。

到了所谓的“送年送节”时分,叶氏做为主母,定会给她们安排体面的礼物。而那些所谓的“体面“,也是俞大明用了特权搞到的布票油票肉票之类的票据。那俩家亲家拿着这些票据,有时还得再央着俞大明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叶芙槿曾对俩儿子的亲事耿耿于怀过,按说他们也上过几年的学堂,但却都找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媳妇,似乎几年的文化学习教会他们的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可话说回来,在方圆几里内真要找个上过学的,能与他们适婚的姑娘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在乡村媒婆们的嘴里,“臀圆脸宽”才是乡下人择偶的首要标准。“脸宽”是旺财旺夫之相,“臀圆”是子嗣得以繁衍的保证。

叶芙槿不敢反驳媒婆们的说辞,只好默默地顺从了这类“倡导“,那几个不幸夭折的孩子是她的心头之痛。在她的潜意识里隐藏着难言的思虑:那些不幸或许正因了自己的细臀柳腰和俏削梨脸。

所幸的是,儿媳妇进门后也算是敦厚善良勤快的好女人,尤其如愿的是她们造人水平一流,十个男孙女孙齐刷刷的健壮好看。

自从俞敏海来了,原先的平淡味儿变了不少,空气中隐着若有似无的一股硝烟的味道。

不管儿媳妇们是不是要忙着生产队出工,孩子们靠的都是阿公阿嫲的照料,凭白再添加了孩子进来,先不说俞敏海先天泼猴般的顽皮给一干孩子带来的冲击,就冲着叶氏对他的呵护和偏爱,难免怨声迭起。

俞敏海打小就是个人见人愁的小鬼精,用现代育儿专家的话一定这么说:这孩子一出生就犯有严重的多动症和痛神经不敏症!

他压根就瞧不起地上爬行这一运动,总是渴望着向上攀爬,从矮凳到高板凳,再到桌子,外婆那张大床上方搁置的木柜子,或是更高处,只要是他的目光可以搜索到的高度,他都义无反顾地勇于攀登。

这种攀登精神加速了他学会行走,仅仅在他的十一个月份时候,居然就可以箭步如飞了,而他的妹妹俞敏俪在她十六个月的时候才勇敢地迈出生命的真正第一步。

但伴随着他的箭步如飞,却又是猝不及防的摔伤。俞敏海的行走有他特有的方式,脚后跟从不着地,踮着脚尖的步履总是那么急促而慌张,无法和谐配合的双脚使得他随时被自个儿绊倒,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令人看了一阵阵揪心的痛。

叶芙槿怕他摔出了毛病,许多时候延误了做饭的时间,让大人们空着肚子忙碌在生产队的田埂里,更是把跟俞敏海大小不相上下的表亲们撇在一边。

不怪哪个女人的心眼小,只因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个儿的孩子,单不说从生产队出工回来,必须忍着饥饿等饭熟,看到自家孩子饿得哭丧着小脸,当娘的小心脏疼得如鼓擂。

这会儿娘家嫂子的心痛还远不止这些,被三婶婆那番恶毒的无端咒骂才是真正的心痛。

只怪那俞敏海已把攀爬的绝技练得登峰造极,只要他那柔软的四肢可以找到支撑的点,他一定如猴子般地施展他的灵巧和神勇,他的目标如今是邻居三婶婆家的番石榴树。

那棵番石榴树已经有了一些年岁,粗大的主干枝高高地窜过屋顶,繁多的分枝盘节交错,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巍巍峨峨地矗立着。每年六月份开始,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番石榴果,随着渐渐流逝的每个日子,可以看着深绿色的石榴果渐渐地长大,颜色渐渐地变淡变黄,逐渐地,在树下就可以嗅到一股诱人的果香味。

番石榴树在开始逐渐飘香的时候,恰是它的主人三婶婆也开始揪心的时候。三婶婆对她的石榴树有股偏执的爱,总是忧心忡忡,害怕石榴果遭受恶意的破坏和掠夺。她不时地从小窗户里拿眼盯着从树下来往的人们,担心他们顺手捋走垂在低枝下的果子,也担心他们捡走熟透落地的果子。

三婶婆像一名伟大的斗士那样,随时做好捍卫番石榴果的战斗准备,即使在夜半时分,她也保留了一份清醒,去留意树上的动静。其实那树上的果子每年都长得密密沉沉,足够让几十户人家饱享一季的果香,可三婶婆自有她的道理,这是她的私有财产,她全力以赴地保卫,一心一意地筹办。

她自豪地拿着把带小圈的长竹杠,在密密的树叶中,认真地寻找已熟的果子,然后费劲地用小圈套着将它扯下,小心地把它们堆放在篮子里,再然后颇有成就感地分批分次地送给几个已嫁到外乡的女儿,还有其他亲戚们,又然后是送一些给周边的邻居。

当邻居家的小孩们品尝到香甜可口的番石榴果时,早已经是垂涎三尺了好多时日。

此时才逢端午节时分,番石榴树上的小果子也才刚刚露脸。俞敏海的表兄弟们早已按捺不住那份蠢蠢欲动,搁在往年,他们忌惮于三婶婆那双虎视耽耽的眼睛和凛冽无比的眼神,没有胆略去觑觎她的珍贵财产,甚至偶尔想故意流连在石榴树下,也心慌慌地跟个小偷似的,小小的心灵从番石榴果一开始露眼时就备受摧残。

但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一样了。

经表哥俞建华精密地侦探后,发现三婶婆中午有小憩的习惯。于是每个晌午时分就成了俞敏海一众兄弟的幸福时光。

俞敏海在俞建华的放哨指引下,嗖嗖嗖地纵攀上了番石榴树,精瘦的小个子隐蔽在稍密的一丛树枝中,只要是小手可及之处,他都毫不留情地采摘,再像个优秀的战士那样,掷手榴弹那番姿势,准确地将它们扔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里。他的出现就是那棵番石榴树的灾难,越是高枝,越是树枝纷长的地方,越是俞敏海肆意伏击之处,凡他伏击过后,番石榴果颗粒无留。三婶婆的火眼金睛也架不住俞敏海他们的神出鬼没,就几天功夫,当三婶婆惊觉异常时,大树上的番石榴果已减产了小大半。

三婶婆嚎丧般地骂起了大街,扯着沙哑的嗓音,不仅问候了偷果子人的祖宗十八代,还咒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那些阴森森的话语如同天上的炸雷让人听了胸口发紧。

俞细命和叶芙槿听了也是极不舒服,他们暗暗地庆幸那些恶毒的诅咒跟他们的孙子们无所关联,这份信心是从孩子们无辜而纯真的眼神中获取的。可那些生涩未熟的青果子战利品越来越多,秘密哪里又能藏得住。俞建华的娘第一个发现了秘密,俞敏海撒着泼皮痞子劲,瞪着小眼睛,一脸的可爱无辜。娘家嫂嫂禁不住恨得咬紧了牙根。

叶氏一反往日的慈爱,把俞敏海狠狠地用扫帚头敲了几下,并关了他半天的禁闭,让他站在粪桶旁边思过。

俞敏海毫不介意外婆的扫帚头和禁闭,但对大舅妈却有着一股无言的敌意,大舅妈的扫帚头正狠狠地扫在儿子俞建华和俞建秋的身上。大舅妈一边打,一边哭,一边还骂:“没脑的货!你们这么大的个,能被个小不点耍成了贼,活该被骂成绝子绝孙!打死你们,我就领了绝子绝孙的份,反正这家也没我说话的份!”

俞香兰的娘家嫂嫂哭完了,扔掉了扫帚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光饼,用手掰成了几份,一一递给了几个孩子,留下的一份放进自己的嘴里。

可那光饼闻着一股大粪味,她才记起来,刚才在生产队挑大粪转肩接担时,一个动作沒默契好,早被大粪泼了一身,舍不得吃的光饼藏在袋子里,都沾上了味儿。

嫂嫂忍着恶心,一口怒气又冒了上来,又开始口不停歇地骂起了天地。

大舅妈的骂声未绝,小舅妈管教儿女的骂声也开始响起。

叶芙槿捂了捂心口,使劲地揪了揪俞敏海的耳朵,:“等你娘来收拾你!”

俞敏海还是那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俞香兰已站在了门口,喊:“我回娘家了,点心面谁煮哟?!”

第二十章 兰子各性

她的弟媳妇探了探头,回她说:“天天回娘家的人,要吃点心面?姐姐,你真是高要求了!”

俞香兰哈哈大笑:“就开个玩笑而已!我专程来给阿爹阿娘‘送节‘。”

叶芙槿闻声走了出来,见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低声说:“又买了的确良?你就是不懂得节俭,讲了多少遍了,几毛的要凑成元,几元的要凑十。可你总是见十元就要拆着花!”

俞香兰娇嗔说:“阿娘,都照您这法子积钱,我不成了个吝啬的地主婆?”

叶芙槿的埋怨在俞香兰听来是满满的爱意,在那妯娌俩听来却是满满的不快。

娘家嫂嫂从她的屋出来,一张嘴就开始投诉俞敏海的罪状,弟媳妇也不甘示弱,跟着好一番控诉。

叶芙槿扭着小脚走来走去,忙着张罗孩子们吃饭,心想一个木桩成不了栅,但俩木桩可以搭个戏台,自己不能多插嘴,要不然,这个戏台子一定会稳扎得令人“一饱耳福”。

许多年后,成年后的俞敏海想起外婆,跟他的父亲俞大明想法一致:名门之后确有她的名门之范,不屑于逗口舌之强,不是不懂得脸色,而是懂得吞下委屈。

可俞香兰听了你一句她一句的控诉,脸色大变,难忍满腔恶气,冲过去一个急探身,操起了地上的扫帚头,往俞敏海身上扫去,那仗式大有大义灭亲的意味,俞敏海被打得边哭边喊,蹬蹬地上窜下跳。

俞细命见势不妙,死命地扯住了俞香兰。他边扯边喊:“海海是长得令人嫌恶,但他罪不致死啊!你怎么这么下狠手?”

俞香兰撒了扫帚头,呜呜地哭了:“那上面的几个一见我就服服贴贴,怎么就他像颗扫把星呢,不把几个大人气死了,他是不休腾的。”

俞香兰哭完了,直接拽着俞敏海回家。

叶芙槿红着眼对俞细命说:“你快点跟上她吧,别把孩子打没了才算数,好好的来‘送节’,却闹得一口点心面都没吃上。”

俞细命朝她摆摆手,:“晓得了!”跟着俞香兰身后走。

叶芙槿已吃不下饭,又见俩儿媳妇还在闹情绪,没人收拾碗筷,只好自己一人默默地去收拾了一切。

俞香兰一路痛恨儿子的顽劣,更恼怒的是自己对他的管教欠缺严历,又伤心于娘家嫂嫂和弟媳的不待见。一回到家中,气呼呼地将俞敏海扔给了俞大明。

俞大明看她的脸色难看,老丈人又在她的身后朝他拼命打手势,心知她招了气受,他连忙招呼女儿俞敏佳来领了俞敏海走,心想照妻子泼辣辣的作风,怕她又伤了孩子。

俞大明有时很好奇俞香兰没进过部队一天,却将某种军事化标准熟练地在家中贯彻执行。每个孩子被规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每天的三餐被定时定量,他们自小自己管理餐具和洗刷用品,私人用品各有专属,并各定其位,……。这种做法在福宁广大的农村中,无论是全农民的家庭,还是半干部半农民的家庭里,都堪称“唯此一家,仅无绝有!”

俞香兰见最小的女儿俞敏俪正坐在椅子咳得满脸通红,先撇下了其他人,连忙过去又摸又抚,心疼无比。

俞细命问:“俪俪又生病了?”

俞香兰边抚边说:“老天爷稍稍打了个喷嚏,她就得跟着伤风感冒一回。她也真是可怜,在娘胎里就不得安稳。刚怀上她时,我又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挖防空洞,防空哨嘀声三天两天地响。我拖着几个大的,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战还没打起来,生生地要吓死人。”

俞细命叹息说:“你一怀上丫头,都逢上了要挖防空洞。”

俞香兰猛发牢骚:“佳佳倒好,那时只挖不响警报,但也落了个早产。怀这个时,警报一响,这心脏就不太好了,不经吓,还真幸亏她这小命算大,足月生了下来。可足月来的还不如早产的好带。真心焦呀!”

俞大明瞧着小女儿也心疼,但时刻不忘共产党员的身份,正色说:“台湾迟早要收回来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们要时刻准备打一仗,解救受苦受难的台湾同胞,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俞香兰悻悻地说:“那次刚挖完防空洞就塌了方,亏得这小家伙在肚子里闹了点事,让我没去成。村里的阿才给砸断了腿,现在还瘸着呢。还是那年怀海海的时候好,不过早请示、晚汇报,读读语录,估计海海在肚子里太安逸了,出了娘胎就捣腾开了。”

俞大明劝慰说:“谁让你是干部家属,又会识字,革委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咱花点心思,把俪俪也培养成像她妈妈这么能干的人。”

俞香兰突然间想起要去学生家做家访,赶着匆匆要出门,可走时依然不忘狠狠地说:“大明,你帮我再惩罚下海海!让他长记性!小时牵牛绳,大时偷牵牛!少时不管,大了等着进牢房!”

俞细命想不通般地说:“我怎么觉得香兰儿说的都是毒话。”

俞大明:“她是忙糊涂了,也是忙得尽上邪火。您都不知她是怎么惩罚洪洪的哟,真的是轻则刻骨铭心,重则要人命的那种。早几年前,菜刀都敢上手了哟。”

趁俞香兰不在家,俞大明借机叨开了俞香兰管教俞敏洪的事迹。

俞香兰安排的健康餐饮常有这样的形式:一小碗米饭、一块煎鱼或油炸鱼,几片青菜和几条萝卜干,这些鱼块一般是带鱼或是昌鱼。带鱼和昌鱼的骨骼分明,细刺较少,而且是俞大明的权力范围内可以保障的供应。萝卜干则是母亲叶芙槿亲自腌晒的。

俞敏洪曾经也有过普通男孩特有的顽皮,幼小时经常耍点小心机破坏规矩。他天生厌恶鱼的腥味,一遇见鱼块,就偷偷地软硬兼施,要姐姐或弟弟帮忙消灭。

有次正当他威胁俞敏涛时,恰被俞香兰撞了个正着。俞香兰像拎小鸡似地把他拎起,使了一个狠劲把他甩出了门外,并拿起了长鞭子,赶在他想站直身子之前,狠狠地鞭了一下,再次让他狼狈地趴在地上。那天中午的太阳烈得门前的石板条上直接煎熟鸡蛋。俞敏洪硬是被勒令在滚烫的石板条上跪了近一个时辰,一张小嫩脸蛋被晒得红肿,幼嫩的膝盖处冒起了烫伤的水泡。

俞大明的心又疼又恼:这是亲娘干的吗比后妈还后妈呀!

但他又无法责备妻子,俞香兰每天都为孩子焦头烂额,谁能压得下那股蹭蹭往上冒的邪火他只好事后安抚,不仅要安抚大的,还要安抚小的。

俞大明安抚俞香兰的惯用技俩就是甜蜜的言语再加温柔的手上动作,嘴上说着:“香香兰,别把自己气坏了,小兔崽子不学好,看我怎么收拾他!来,我先帮你捏捏,放松放松哈。”他的一双手体贴温柔地帮俞香兰揉揉肩膀捏捏背,上下其手得让俞香兰直翻白眼,但又舒爽得不思言语。

而对于俞敏洪,俞大明安抚的手段则是买回一两块小礼饼,然后压低嗓音说:“千万别惹女人生气,尤其是你妈那样的女人!鱼再难吃也是让你吃的,可你要是被太阳烤熟了,就会被你妈妈整个又给吞进肚子了。想想就知道哪种更划算啦,我的儿子!”

那时才五岁多的俞敏洪不甚了解吃鱼和被吃的本质区别,只好嘴里含着饼,眼眶里打滚着冤屈的泪水。不过在多年后,他在日本时,看见有一款日式便当,类似母亲当年的料理:白米饭,鱼块,萝卜干。他就浑身地不自在,童年时留下的心里阴影无限地扩大开来。

在随后几次的待遇中,俞敏洪甚至被俞香兰直接用菜刀架到了脖子上。恰巧那天俞香兰正在切菜准备做饭,听到俞敏佳带着哭腔,几番劝阻不了俞敏洪和俞敏涛的争执,菜刀就成了俞香兰顺手教训儿子的道具。

当俞大明又一次边看着俞敏洪含泪吃礼饼,一边抚摸着儿子脖子上清晰可见的刀拉印痕时,无限无奈地说:“儿子呀,你妈是只大老虎呀,千万别惹大老虎,知道吗”

他的心底里对俞香兰一顿臭骂:虎毒不食仔,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可心底里翻江倒海的不满,到了俞香兰的面前,却又化为春天里的和风细雨。

被如此这般地惩罚过几次后,俞敏洪对父亲有了天然的失望,却对小小的礼饼有着深入骨髓的依恋。在后来的日子里,俞敏洪对俞香兰的喝斥声噤若寒蝉,每当俞香兰怒目相向时,他就像神龟般地缩回任何反抗和武逆的苗头。

在俞香兰的眼里,老三俞敏涛也是个不省心的货,但他并不惹事,招她烦的不过觉得他天生是个“骗钱精”。

俞敏涛似乎天生具有强大的洞察力,他从双生哥哥所遭受的待遇中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生存。小小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他总有办法让他的姐姐和哥哥自发自觉地将他们的零钱贡献给他。

俞敏涛将罗集到的零钱几乎都用在购买小人书上。蹬长腿,将小身子趴在村供销社高高的柜面上,眨巴着眼,搜寻他喜爱的小人书,是他童年里的渴望和快乐。

俞大明经常带回些崭新的小人书,每次都让俞敏涛惊喜得狂叫,但俞敏洪从不曾被那份惊喜感染过。

俞细命听说完几个孩子的表现,不禁感慨说:“佳佳和俪俪生来就听话,俪俪乖巧得跟只猫咪似的。俗话说百子百性,一个娘生的孩子总是有差异。”

俞香兰家访完学生后,走在路上,一路寻思:娘家嫂子和弟媳妇明里说了海海的顽劣,但傻子都能听出来,她们暗里却是对母亲和自己的不满。怪也只怪儿子太皮实,但也不能放任他所为,不如想法带在自己身边。可他毕意太小,再忍一忍些时日,得硬着头皮去求校长,让他破例收下海海,小顽皮当个寄读生,多少学点东西,也能受到学校统一管制。

第二十一 大写泼字

话说俞家老四俞敏海,从像猴子似的攀爬到如蛙般的水中蹦哒,他的童年教育就是一盘丰盛可人却又无法令人下咽的菜肴。

俞香兰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六岁时,腆着脸面求了校长,俞敏海于正当学龄前一年上了学。

可俞敏海偏偏是那个“不愁无弄武之地”的“好汉”。小学生们一大早要一起做广播体操,他趁着弯腰时,抓起了一小把沙子,然后闭着眼起身伸展,手臂划一个优美的孤度,一撒手将沙子扬了出去。沙子纷落时,一片惊叫声。

值日老师也不愁沒有管教的办法,受了那时代的启示,三番五次地将他即时点了“猴灯”。让他双手高举一面牌子,上书“我是泼猴“,一个人站在椅子上,接受全校同学的观摩礼。

俞敏海却很是享受此等时光,自高处临视,挤眉弄眼,兴趣盎然。一场本是羞辱万恶祸首的展示,往往泄不了那些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师们的愤,却逗乐了好大一帮的学生们。他们一说到俞敏海,太多太多的欢喜,简直是一江汪洋的海潮,淘也淘不尽。

对于俞敏洪海这种剃光了头的瘌子,老师们除了无奈还是无奈,甚至于再有人投诉俞敏海给同学身上浇墨汁或塞小蛇,老师听了连连摆手:“别去招惹他就是了!他就是个混世魔王。”

俞香兰像管教俞敏洪那样管教着俞敏海,但俞敏海出奇地耐打耐骂。不管她用尽什么法子,俞敏海毫无收敛的迹象。

俞香兰发狠地对俞大明说:“就剩最后一招了。给我弄双手铐回来,要对他实行最残酷的无产阶级专政!”

这一年秋天,东张水库又开始大放水。大水库一放水,村里那条小水库结来了干沽,开始奔流不息。俞敏海也开始了他的忙碌。

在刚开始有水的头一两天里,小水库的水流里漂着死鸡死鸭。俞敏海气定神闲地打捞起它们,再招一帮孩子为它们寻找坟地,划定一片圣地,举行一场庄重的葬礼,撕了许多纸张碎片权当撒了纸钱,并竖立起了木条当做墓碑,如果有人胆敢入侵圣地毁坏木条,那可是对俞敏海的大不敬,他将招手下们跟他们决一死战。行完了葬礼后,俞敏海就光着屁股在水库里打狙击战,不厌其烦地用石块、沙砾、杂草等堆堵水流,一段段一截截地围建水中堡垒,和同伙互划势力范围,又共同抗敌,阻挡其他小鬼的入侵。俞敏海一直乐此不疲到东张大水库放闸结束。

他放在小水库边的衣裤也总不翼而飞,在骂骂咧咧不得其果后,一双小手护着前面的小宝贝,光着腚一扭一扭地一路小跑回家,然后小屁股上留下了几道鸡毛掸子的痕迹。

玩完了水库的水,俞敏海继续玩池塘边的水渠水,村里的池塘盛产田螺。每次大水库放闸,总会让小池塘溢涨了水位。而水库水不再流入时,小池塘的水会倒溢进小渠里,许多田螺会随着水流在水渠里安家。俞敏海在水渠里的快乐,真的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述,踩着水草摸索田螺,心中想着姥姥讲的那个田螺姑娘的故事,特别希望自己摸出个田螺仙女,带她回家帮姥姥干活,还可以哄哄爱生病的小妹妹俞敏俪。不忘下午要上课,俞敏海忙用衣服包着一大把田螺,急匆匆地往外婆家跑去。

俞敏俪正一人安静坐在门前的石板条上,看见她的海海哥兴致冲冲,也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俞敏海见四下无人,突发奇想,将手中的田螺悉数丢进了大水缸里,看田螺在水缸底清晰可见,反身费力地将妹妹抱起,边使劲,边小声说:“俪俪,你呆在缸里,一会就会变成了田螺仙女。”

俞敏俪毫不犹豫地配合她的哥哥,使出吃奶的劲进了大水缸里。俞敏海无比开怀地回学校上课去了。

第二天,俞敏俪的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叶芙槿着急地叫大儿媳妇:“快来看一看吧,你帮我把俪俪抱去保健站去吧。这孩子怕要烧坏了。”

俞香兰的嫂嫂正在绣花,冷冷地说:“谁有这么闲的功夫?我难得今天不用去生产队,刚坐下赶一赶手上针绣活。建秋这两天招了猪头将(腮腺炎),腮帮子肿得见不得人,不也一边呆着?”

俞敏俪的小胸脯不信地起起伏伏,口边冒起了白沫星儿。

叶芙槿带着哭腔说:“不一样呀!建秋的脸上不抹了草药吗?可俪俪这神色都已经不好了。”

嫂子闷声不回应,心里却想昨天傍晚本累得半死,回家来又挑了一缸的水,几个孩子饿着肚水等水淘米做饭。

叶芙槿的泪水出来了,心想:家里的男人最近都出去帮工去了,没个人可以使唤。昨天中午就一小晌时光,不过就到隔壁家看望了下三婶婆,这孩子就差点溺了水,这会儿难不成命要绝了吗?

她不得已只好扭着小脚,一路颤颤巍巍地去学校找俞香兰。

俞香兰刚上完课回到教师办公室,心里正发愁,又到了统购缴粮的时候,可今年分的口粮还是明显不够,又得想想向生产队的哪一家社员挪借些稻谷,过几天还得请假挑去公社。此时却突然间见母亲泪水满脸地出现面前,一时惊呆。

叶芙槿抹着泪说:“你快把俪俪抱回去吧。我真老了,帮不了你了。昨天是从水缸里捞出俪俪的。她说是海海抱她进去的,可他才多大的个?说了也不能让人信服,我就怕是大人长了坏心眼!”

俞香兰大惊失色,一撒腿就跑。

俞敏俪的白沫儿已冒了嘴唇边上,翻着白眼,全身抽搐。俞香兰大惊失色,连忙抱起她,一脚用力蹬开门,边哭边往外冲。

嫂子顿时惊怔,暗骂一声自己不厚道,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又惊又累后的俞香兰,用手铐锁住了俞敏海的双手,将他与桌子铐在了一起,可她依然浑身哆嗦,四下要找家伙来揍他。

俞敏海疯似地拖着桌子满屋子跑,硬生生地把桌子腿给拖折了两根,那股疯劲把虚弱的俞敏俪吓得捂着嘴哭得凄惨,也将俞敏佳和俞敏洪吓得目瞪口呆,只有俞敏涛帮着俞大明竭力将他制住,他的手腕已被勒出了血迹。

俞大明的肠子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听了俞香兰的话,把一副真手铐给带了回家。

俞香兰呜呜大哭,边哭边说:“明明这日子是要越过越好了,可我怎么觉得快扛不住了。”

俞大明心痛着劝慰说:“海海太皮实,俪俪老生病,你也无法老请假,不如不要再上班了,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挣再多的钱也是白搭!”

俞香兰越哭越大声!……

光阴真如白马过隙,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就过了。春天又临大地了,可俞香兰却度日如年,俞大明被审查了好几遍。

审查工作组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他也就卷了棉被进进出出,在审查室里已住了好几回。

俞香兰感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了悟了什么是“人生无常“,同时也领悟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又是咋回事。

俞大明又再次被审查组叫走了两天。俞香兰一夜无眠,半夜起床生火煮饭,熬到鸡叫时,推醒大女儿俞敏佳,附在她的耳旁轻声说:“佳佳,你娘要当穆桂英去了。要是回不来,你是大姐,要懂得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俞敏佳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不甚明白,却也点了点头。

审查组成员才刚刚到了办公室,茶杯里的茶叶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开来,俞香兰就冲了进来。

“我家大明呢?生要见活人,死要见尸首!我今天要是见不上他,你们就替我收尸跟他合葬!”俞香兰像只发怒的狮子。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手推了推眼镜,不可思议地瞧着她,“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其他人端着茶杯严肃地看着她,站成了一圈。

俞香兰直伸出手臂,挥了一圈,环指着他们,厉声说:“我是俞大明的老婆,今天见不到他,就想死在这里,家里的五个孩子会替我们告御状去。”她手臂上的黑纱圈黑得令人心慌,似乎有一股震慑力。

戴眼镜的男人思索片刻,挥了挥手,让人去请俞大明来。

俞香兰端坐在椅子上,板着脸,努力瞪出***式的眼神。脚上的那双解放鞋,黄绿色分不是污尘还是原色,刺辣辣出雄性的粗犷。

俞大明低着头进屋,俞香兰霍得一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又很快地,一手捏起了他那缺了半个耳垂的耳朵,大声吼:“都给我看看,他的耳垂丢到哪儿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审查他?今天要不放了他,要不就弄死我!要是放不了他,也弄不死我,我就把你们屁股眼的那点屎巴全扣出来晒在太阳下!”

俞大明的耳朵被俞香兰扯着,又是气恼又是尴尬。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半晌出不了声。

俞香兰松了手,不解气地冲过去,抢过眼镜男手中的茶杯,咣当地砸向地面。她又来一声河东狮吼:“别喝完了水,沥了别人一身尿!”

眼镜男强压着火,一脸堆笑说:“家属别上火,别上火!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俞香兰别过脸不理睬他!

俞大明又再次因了他过去的英雄事迹,他那少了半只耳垂的耳朵,成了救命保官的护生符,有惊无险地又回到了原岗位,不过他真的没干过逼死人命的事,甚至没有参加过那几次被录入史册的武斗。

俞香兰大闹了审查组,成了众所周知的泼辣妇,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正朝着从容和淡定的方向行进。

俞大明回到家里,一边帮她按捏双脚,一边埋怨说:“幸好大男人们不爱跟女人计较,你才不用进学习班。你也得学着给我点面子,耳朵根现在还疼着。”

俞香兰委屈地说:“我现在就是个农妇了,不晓得面子不面子的事,只知道不令人安生的感觉拽得人心慌心疼。不图你当官,你要是真丢了饭碗,我们就跟我爹那些年一样开垦荒地去!”

第二十二章 南洋客来

俞香兰大闹了审查组,虽说抒了那一时的义愤填膺,但又觉得破坏了俞大明正直光辉的英雄形像,心里头害怕他落下“惧内”的坏名声,又是愧疚又是忧心,天天都不得有好心情。幸而大的几个孩子已去镇上上了中学,她就对俞敏海一人紧盯不放,有时也撒一撒气儿。

俞敏海依然上得了天,入得了海,遁得了土,逸得了水,神出鬼没,不羁天规,不守地约,死罪不犯,令人厌烦,令人捉狂难止。

一天中午,俞香兰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边心思着得让俞敏海干点什么,省得他一个中午里又不知该去掏了谁家的喜鹊窝,又会揭了谁家的瓦片。

俞敏俪抱着书包慢吞吞地进了家门。俞香兰就问:“海海呢?你都到家了,他那种火燎燎的人怎么倒迟了呢?是不是又被老师给留下来了”

俞敏俪摇摇头,见午饭未妥,拿了作业本出来,独自做作业。

俞香兰快速地拉了几下风箱,说:“瞧你这小模样,天天准点到家,海海要是有你这一半自觉就好。”

等了饭好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俞敏海还不见回家,俞香兰正要出门寻他时,却见他一路急跑回来。

未等俞香兰开口,俞敏海先兴奋地嚷上了:“阿公回来了,哈哈,是我带他去外公家的。”

原来是俞细命的老友李有福带着他的一位儿子从印尼回来了。

俩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福宁城关开始一直问路,找到了这个小村庄,又从村囗一直问讯过来,半路上撞上了俞敏海。

当年俞细命回到唐山后,一边忙着娶亲生子,一边不忘为兄弟寻找亲人,虽尽了人意,却也无果。他曾经找人写了封长信,写尽了歉意,也写尽了自己亦是父母双亡的同样伤怀。俩人在头几年里曾经通了几封信,各述了情怀,但后来俞细命不再去信,就此断了音讯。

若说远游的游子,年轻时的乡愁如同月亮的亏盈隔时来去。而人到老年时,乡愁就跟钟摆里的秒针,嘀嗒嗒地时刻响个不停。

李有福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家资已经颇丰。这些年来,他越发思念家乡,思念自己年少时的知交。煎熬难忍时,一刻不容缓地踏上了归途,按着记忆中的老地址一路问讯而来。

物非,人亦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旷别多年的老友见面,容颜早已全非,但旧人依稀梦中影,那神态早印在脑海里永不褪色。一声兄弟呼喊,俩老头相拥抱头,哭了个感天动地,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红了眼。

俞敏海却在一旁看得热闹,猛然记得也要给母亲报个信,于是又跑回家去。

俞香兰听了将信将疑,却也免不了一时激动,不等俞敏海多话,匆匆地打发他吃饭,赶兄妹俩去了学校,自己去了娘家。

俞细命和李有福话一话以前共同的岁月故事,等不及细数分别后的几十年风波,就急着要把一家人都召集回来,尤其是一定要让俞大明回来。可俞大明近来对工作更加热诚专注,已达到废寝忘食地步,但不得已也只好回家来了。

俞细命家的厅堂里摆起了两张大八仙桌,其中一张还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叶芙槿忙着招唤人宰鸡杀鸭,大儿媳妇拎着只刚下了几个蛋的小母鸡,久久地狠不下手。俞细命硬是把它夺过来,用手一拧巴,小母鸡一声咯还没转过来就咽了气。

俞细命特意开了一坛子的自酿红粬酒,香郁的酒味儿熏得气氛更加隆重。

吃饭时,男人一桌,女人们依旧为大菜小菜在忙活着,小孩们挤在另一大桌,全家乐融融得让老朋友感慨万千:“老兄呀,还是你回唐山好呀,单是一家人这么围着,说一说咱们福宁本地话,就是一种幸福。像我找了个番婆子,生了几个番仔,憋了这么多年说不上一句福宁老家话,觉得这日子窝得很啦!”

俞大明是在场中最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站起来,端起了酒杯:“您老是南洋爱国爱乡的老华侨,我代表故乡的政府和人民欢迎您衣锦还乡,您老以后也多回家看看,看看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

俞细命劳碌了一辈子,本想感慨命途凉薄,可被兄弟说了羡慕的话,突然间觉得这人世间的沧桑都不值得一提,心里又无比赞叹俞大明不愧是政府工作的人,话说得很是有水平。

他自豪地说:“我这女婿以前是个英雄,现在是个工作标兵。”

俞大明面露赫色,先一阵搜肠刮肚后,谦虚地说:“不敢称标兵!经历过几年的非常时期,我们福宁县处百业待兴之际,对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来说,任何时候任何单位,都是一样的战场,我们都应该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都应该有苦尽甘来的主人翁态度。”

其他的人都点头表示赞同,纷纷举杯,宾主俱欢。一席间就只有那个番仔因言语不通而沉默寡言,却也是深深地感觉到了气氛热融,跟着点头示意。

俞细命不由自主地与兄弟推心置腹了起来:“我说呀,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千百般的好,也不如故乡的一土垒窝来得温暖。人老了都要叶老归根,你要不要回家来呀要是想回来,就往我这儿来,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的那种。你养的番仔也回来,我们这里也挤得下。”

此一番话说得俞香兰的俩个兄弟面面相觑,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明白彼此的意思:“我们的屋子刚够分家用,哪里能挤得下更多人”

老华侨亦不胜唏嘘:“番仔就是番仔,这次我本想让他们都跟着我回家,他们却都找了太多借囗不愿回。我那番婆子一直也嫌说中国落后贫穷,又不放心路途遥远,怕路上有闪失。他们都反对我这次回来。但我一定要回来,只是圆个梦,我的回乡梦。这梦一做就做了几十年。你那一年走了后,我是偷偷哭了许多回啊。你说得对呀,叶落是要归根!番仔们不懂的!这做人难哪,一辈子都难,身强体壮时要养家糊囗,老了时得为自己图一把!魂魄不留异乡地哟,这是老祖宗的约定!就这光饼,还有这海蛎饼。”

李有福指着刚上桌的还冒着热气的海蛎饼,“这味道怎么也忘不了啊。”

海蛎饼是福宁的一大特色油炸小吃,工艺繁杂,若论厨艺水准,搁现代人的标准,会这项地道小吃做法的人,不给授予学士学位,真的是对她的不公平。

单那海蛎饼皮儿的准备,就得费一番周折,先按比例泡好大米和黄豆,再手工磨成浅浅色的浆料,稠稀必得适当。海蛎饼馅的准备也不简单,比起任何一款水饺馅料,都要来得费神。但福宁人有的是耐心和兴致,先把圆白菜切成细细碎碎的粒,拌上紫菜碎片,撒葱末,入盐,再备些调好味的五花肉块,最重要的是必须有福宁当地的特色海鲜一一岩蛎,那种品种的海蛎个小但味鲜肉嫩。

油炸的过程才是考验厨艺水准的关健,看掌勺的是不是高手,就看她会不会同时使用两把海蛎饼的炸勺,炸勺要先试油调温,就像古代莫邪剑出窑前要祭剑一个道理。试过油锅的炸勺被薄薄地涂上一层由大米和大豆调和的浆,在上面挤挤拥拥地放上准备好的菜、一两块五花肉以及几个海蛎,再在上面抺一层浆。有兴致的掌勺人还会摁几粒花生米在浆面,将炸勺轻轻放进油锅,再以同样的步骤准备给另一把炸勺上料,同时留意原先那把炸勺,当浆面吃了足够的油温,只要轻轻抖动,一块海蛎饼自动脱离炸勺飘浮在油锅。

如此反复,一锅海蛎饼鼓着大肚皮上下翻腾,呈现金黄色的就被逐一打捞出锅。只要那浆调得有水准,出锅后的海蛎饼保持饱满的形状不塌皮,黄橙橙,热腾腾,香喷喷,那品相那味儿足以碾压这世间许多盛名的饼式。一囗咬入,香脆的饼皮已让人惬意纵生,而咬破囗之处一缕夹杂着菜香肉香海鲜味儿直抵唇齿,直击味蕾,真的是“尝遍千饼万糕,不抵海蛎饼的深情一囗。”

恰因岩蛎是福宁的独特产物,也因为海蛎饼的丰盛备料和复杂做法,搁在多年前,一般的福宁人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得以品尝得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时思念的只是一种味道,海蛎饼也成了远游的福宁人永远的乡愁。

莫怪此时老南洋客咬着海蛎饼,一行热泪再一次涌现。即使在异国他乡的许多福宁人试尝着炸一炸海蛎饼,用鲜尤或鲜虾或生蚝等取代福宁的岩蛎,但也只能算过过嘴瘾,实在是无法品到那股地道的福宁味。而老华侨自打少小离开,鬃毛衰白时返乡,其间几十年连过过嘴瘾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可这明明是故乡留给他的一生难以忘怀的味道。

在李有福强忍难过之际,俞敏海鬼精灵般地蹭到他的身边,眨巴着小眼睛,哄小孩的语气说:“海蛎饼很烫嘴哦,要吹吹气,小囗吃哦,不用急!我外婆她们还在炸,有很多哦!”

李有福破涕为笑,满堂的气氛瞬间轻松起来,一顿饭吃得特有滋味!

俞敏海自此后,更为自来熟起来。他与诸位兄弟姐妹们也真不一样,其他人规规矩矩地遵照着叫叔公,就他一个人不认生,与李有福初次在路上见时,就一猫身就钻进了人家的怀里,一张囗就叫上了阿公。(“阿公“这称谓在福宁当地一般是只限孙子辈尊称自家爷爷。)

俞敏海小机灵的样子让李有福喜爱不已,也倍觉与这位在大人们囗中千百般嫌弃的小不点儿特别的投缘,随后塞了只金戒指做见面礼,这可是给了俞敏海极大的殊荣,将他提升到了与他母亲同等的级别,只有俞香兰和俩个舅母这些二代女眷才得到粒金戒指。

俞敏海显得特别骄傲,晃悠着脑袋带着阿公,把小村庄逛了个底朝天,惹来了一众又一众羡慕的目光。

印尼客真是货真价实的番客,绝对是腰缠万贯的主,单不说随手拿出的一枚金戒指当见面礼,那一枚金戒指可以换几担的稻谷。他带回来的每件东西都是宝贝,一件件印着花花树树有着印尼风情的花衣服,是多么地刺激人们的视线,再别提一块块嗅着都能醉人心脾的香皂,那在福宁人的眼里绝对是一等一的上等货。至于南洋的特产外用药,像薄荷、万金油等,更是求之难得的宝贝,这些宝贝药品不仅包治百病,甚至拥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魔力。

老华侨的行李包里还塞满了几个苹果,在他的记忆中,福宁压根就没有过这种水果。也的确是事实,在七十年代的福宁乡下,没有人有机会吃过苹果。即使俞敏涛曾给他的小妹妹俞敏俪读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他们也无法想像苹果的香味到底有多诱人,竟让白雪公主抵不住诱惑而使性命堪忧。

李有福还不忘带回了一大袋的面粉,在他看来,面粉跟蕃薯粉相比,才是真正的稀罕物。即使在当年的印尼,面粉也是上等的粮食,身家已不一般的老印尼客尽了最大的可能,将好东西都捎带回。

最令人咂舌的是老华侨带了些侨汇券,侨汇券可以换得了自行车和缝纫机回来。南洋来客让俞香兰大大地开了眼界,不免感慨这家里有番客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的返乡一趟所带回的家当,是这个小村庄里的任意一个家庭一辈子才能积攒的一切。

俞香兰甚至起了念头,盼望起孩子快快长大下南洋挣外快,尤其是小儿子俞敏海,浑身泼皮劲,但只要下到南洋,何愁天生此材无用处。

第二十三 石竹祈梦

李有福休息了几日,就想去福宁当地的名寺一一石竹山寺祈梦还愿。

说是石竹山寺,那只是福宁当地人的习惯叫法,严格说应叫石竹山道院。原本道佛不同源,但几经沉浮,如今道院里供了菩萨像,寺院某角落供了某将军某仙人的神牌,已然司空见惯,许多人亦当佛道一家亲,也不怪福宁人道佛不分。

石竹山作为真正的道教名山,盛名远播,亦有悠久历史。

传说汉武帝时有一位何姓的福州太守,生有九子,其子不羡荣华,志尚清虚,先在福州于山修道,不忍繁华世俗,后隐在福宁西城幽僻的石竹山上炼丹。

石竹山常年青翠叠峦,山脚下有一湖叫九鲤湖。山水相映,湖光山色交织,尽显山水之灵气,独揽天地之精华。

何公子们在石竹山上潜心向道,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候至仙丹炼就,逐渐脱去凡身浊气。某一日再入九鲤湖仙游,忽有蛟龙腾起,他们遂驾龙而飞。九仙得道后,经常显化于石竹山和九鲤湖畔。后人就在石竹山主峰状元峰上修建道院,供了何仙公们的牌位。从此,石竹山仙迹频频,道学盛名逐盛为传播,道教在此地扎根发源。

说来神奇,善男信女们步入主道院,心诚之余若有所求,便可席地而坐入梦,即有仙人梦中授意解惑。如今环绕石竹山,有着太多关于梦的种种传说,在山上诸多崖壁也留有许多文人名士们的墨宝,一并验证了梦文化的内容。独具一格的神秘文化一一祈梦文化逐渐形成。

最具盛传的一则是关于明相叶向高的故事。叶向高尚幼之时,其母一心向善虔诚,某日在石竹山道院上完香,偶觉乏睏,心中又有所挂念,就倚在何仙公座下一梦,梦里有一麒麟兽突奔而去,而她虽备受惊吓,却头戴凤钗身披霞帔受人敬戴,梦醒后不知所详。但她觉得此梦甚吉,也先不对人言说。叶向高后来果然两度出任明朝内阁首辅大臣,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权贵之巅。

福宁民间有关石竹山的祈梦说,真真正正的是口下生辉精彩纷呈。当地亦有了“春祈石竹梦,冬求九鲤湖”的民俗。一到春冬时节,石竹山上下热闹非凡,既不失为当地宗教文化部门的推广课题,亦是当地旅游局热推的主打项目,当然这又是后话。

石竹山因其祈梦灵验倍受善男信女们的推崇,香火一直鼎盛不衰,也因而久负盛名于方圆数百公里,并随着福宁人的脚步远走,石竹山祈梦文化随之远播至日本、东南亚一带。远游回来的福宁人总爱到石竹山上,一观福宁名山风景,二祈平生所愿,三品悠梦遐思。

李有福虽年迈,却斗志昂扬,父子二人和俞细命,带着一些冥钱和香烛,还独独带上了俞敏海。

他们起了个大早,从小村庄走了二个多时辰,到了石竹山下,一路拾阶盘旋而上,千级台阶爬爬停停也费了不少时间,幸亏山下买了几块光饼,就着自备的茶水,不失一番自得其乐的光景。

上到石竹寺,李有福敬奉了香烛,为自己的父母奉燃了冥钱,神情哀伤肃穆得令人生畏起敬。俞敏海看得又是惊奇又是难过,可也识趣,站在一旁不敢打搅。

老番客双唇哆嗦,不停地责备自己的不孝,将额头磕得发红发青,泪溢满面,言语诚恳,祈求何仙人们帮自己寻找不知所踪的父母,并为自己传递愧疚之情。位居神坛上的仙人们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骨肉相离不相见的凄恻,依然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淡默,仙风道骨的样子在香火袅绕中越发飘逸离尘。

一旁有几位同样手拄香柱的人,不知是自己心怀了伤心事,还是被老人的那一份“天涯一望断人肠“的凄楚所感怀,也跟着泪眼迷离。

插好了香柱,烧完冥钱后,俞细命陪李有福眯上眼在道院里打盹祈梦。俞敏海被香火味熏得难受,但那颗好奇之心又早被撩拔得无处安放,一个人就借机到处闲逛,所到之处几乎都有燃得正旺的香柱,手拄香柱的人三三两两,都在低眉喃喃私语,令他感到一些畏惧和困惑,只好以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恭顺神情到回到道院内。

此刻,李有福睏乏不堪,心事却又甚多,依稀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少时老家,但又并非原先老房子的模样,眼前是一座崭新的庭院,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树上金黄色的硕果累累。有一人正树下堆肥劳作,他竭力地想看清那人的样子,但只瞧见后背而睹不了正颜,一时间万分焦燥,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俞敏海正蹑着脚走近,刹然间心中亮堂,认定此梦并不蹊跷,仙公许了俞敏海就是自己今生注定的有缘人。

在回家的路上,老番客说起了祈梦一事,好一番慨慷:“老弟呀,我心中总想百年后该往哪里去,蒙仙公显梦,我现在心定了。在唐山我没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当你是我最亲的人,但你也终究老了。我怕你招呼不了我的身后事,所以我就想认个义子,以后我那一把骨灰回唐山来,不得也要有个人给我上香扫墓吗有个义子我就比较心安,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叶老归根。我那帮番仔终究是番仔,可我一定要回来,以后在印尼设个衣冠冢就好,化了灰我都得回来!对祖宗们得有个交待,我不能到死了还将魂魄留在南洋,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已做了一辈子的不孝子,那更使不得,不得超生呀。”

俞细命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也感慨说:“我刚刚睡了个囫囵觉,什么梦都沒有,仙公偏爱你哟。”

不等俞细命多说话,李有福就直接了当地直奔主题:“我呀,活了一把年纪了,年轻时跟你特别投缘。现在呢,觉得跟海海这个小贼更投契,你们是一千个的嫌弃,而我看着是一千个的喜欢,我就想他当我的幺子,晚上回去我们好好地商讨一下认义子的仪式。”

俞细命琢磨着这辈份讲究起来,似乎不那么顺溜,正想开口。俞敏海像是只佛堂下听声的小老鼠,兴奋地接口说:“阿公,我喜欢给您当义子!您认了我当您的义子,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您下南洋去我是不是可以叫那个叔叔做哥哥?”

俞敏海用手指了指跟父亲俞大明年龄相仿的番仔,还冲着他做了许多鬼脸,番仔一阵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好看向父亲。

李有福极严肃地跟儿子用印尼话说起了整件事,番仔是懂非懂地听着,满脸的懵逼。但番仔有番仔的想法,他并不以为一把骨灰回归故里会有什么深厚的意义,更何况自己最近略受印度教的影响,印度教奉行天葬,何必在意一个人死后的骨灰安在哪里。父亲要让眼前这个跟自己的小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不点儿成为自己的弟弟,这本身才是件有趣的事。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赞同父亲的观点。

俞敏海满脑子想要挣脱惨被老师们和母亲俞香兰苛待的苦大仇深,倘若当了义子,他就可以去到充满希望的远方,就可以彻底地获得新生。他的一双小腿本已经疲乏得抬不起来,此时就像被何仙公用仙法施过,瞬间活蹦乱跳了起来。他无比甜蜜地叫起番仔“阿哥”来,眨巴着小眼想不出应该怎么叫老华侨,毕竟爸爸俩字没那么容易出口,但那一副羞答答甜腻腻的样子却着实惹人疼爱。

李有福几人回到家里时早已过了晚饭时点。俞香兰今天特地送来了几斤黄花鱼。香喷喷的白米饭和黄酒焖烧黄花鱼以及海蛎煎,再佐以农家菜,亦是福宁人最上好的待客美食。叶芙槿坚持让她的两个儿子等着他们回来开饭,这是她特别的待客之道,也是她的名门之后的规矩,主客未坐席就不得开席。草草地糊弄了孩子们吃饭睡觉,几位女人随便填了肚子,两个大男人忍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受劲,等着主要人物回家来。

俞香兰当晚知道了南洋客要认义子的事,兴奋得一晚无法入眠。她对于远方的印尼已经遐想了不知有多少遍了。

就在几天的功夫里,她已把老华侨送的两件滑滑溜溜的印尼衫,重新裁剪成了两条裙子,穿在了俞敏俪的身上,将她装点得如同春天花园的斑斓花色,也将自己看得眉角眼梢带着春天般的喜悦,俞香兰衷心地陶醉在“有客自远方来的乐乎乎”之中。

可当她喜滋滋地告诉俞大明时,沒想到他却皱起眉头,思虑重重:“现在政策是放开了许多,但我这心里不踏实,万一有人说我们有通外的嫌疑该怎么办?”

俞大明又认真瞧了瞧俞敏俪,说:“花里胡哨的,你把俪俪变成了我不认识的女儿了!”

俞香兰狠狠地白了俞大明一眼,:“整天疑神疑鬼的能成什么事像你这种放牛娃闹革命起家的人,底子清白得比张白纸还白,有什么好担心的咱家海海不是个正常人,就他那样子,老番客肯认他当义子,哪有不肯的道理有什么可怕的把他过继给人家当儿子,压压他的煞气。你同不同意都沒用了,我都已经答应了。海海也高兴得不行,这两天他乖巧了许多!”

俞大明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但坚持自己是个公家人,不兴旧习俗的一套,认亲仪式一切从简,不发喜帖,不办喜酒,仅在俞细命家的厅堂里,在自家人的见证下,让俞敏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俞敏海成了自己外公的好朋友的义子。当场得到了五十元人民币大红包的见面礼,这五十元足够买块可建三间大厢房的宅基地。

李有福还当场褪下了脖子上的那根粗大的金项链,说是给以后俞敏海娶媳妇的礼物,那项链金灿灿地晃得人发晕。

俞香兰左手掂着长溜溜的金链子,右手掂着大红包,感觉沉甸甸的特别有份量。那一百张整齐崭新的五角钱,随便抽几张,就可以囤上一大缸的稻谷,心中无限感慨:海海这坏小子,坏得有奔头!

印尼番客认完了义子,似乎是办完余生中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心满意足地与他的番仔要打道回印尼去。

临别的时候,俞细命与李有福又是一番抱头痛哭。俩人心中明白这就是一场诀别,千万里之遥的距离,大洋上的风浪颠簸,对于七十古来稀的人来说是经不住的煎熬。

第二十四 兰心兰念

李有福父子走后,建华的娘耷拉着脑袋,好几天吭不出一口气来。叶芙槿知道她心中憋气,偷偷塞了块印尼香皂给她,轻悠地说:“哎,说福气是海海的,也是过份了。海海这孩子自小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上山能打虎、下海可擒龙的崽崽。他本有他的福气,原也应该是他父母的福气。但这么一过继,倒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要替人家披麻带孝、焚香祭坟。以后要是他出息了,能光宗耀祖了,在他自己的父母这里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我就说这也不算是什么福气,更不应该说是他亲爹娘的福份。”

建华娘心里舒坦了一点,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几句:“阿娘,为什么番客一定要认义子他有那么多孩子在南洋,为什么百年后一定还要归故里”

“没什么,说好听点叫‘叶老归根‘,唐人出了国,走了再远也要回唐山,因为唐人的根在唐山。说不好听呢,其实是怕欠债,活着的时候欠了父母太多的债,离世后又怕灵魂在外飘泊不得安宁,魂归故里才能安息。”

俞建华的娘还是不甚明白:“既是这样,不如不要下南洋了。他们看起来很富有,说起来也多伤心事。”

“要不是当年你的公公下过南洋,他能建这个四厢房?建华他爹哪来的钱上学堂?不让他认得几个字,他怎么能当上村的大队干部?你今天好歹也是个干部夫人。只是要是你公公当年不回来,不知今天他会混出个什么样子来?”叶芙槿此刻禁不住眯了眼。

“阿爹要是当年不回来,也是娶了印尼婆,生了一堆番仔后再回来认义子。哦,对了,前几天听人说的,他们村里有个南洋客,在南洋那边生了一堆女儿,就是没有个儿子,家产倒不少,突然回来说要认个儿子过去继承家产,现在害得他的几个亲侄子整天吵闹,都打起来了,谁都想着要去南洋给他当儿子去。真的是害人呀!”“哪是南洋客害人是钱在害人哪,也是想不明白了,这人活一世为什么非要有个儿子送终呢搞得好像女儿不是自己亲生似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阿娘,这话就不对了,女儿是水,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留不得在身边。要个儿子养老送终,不跟番客要叶落归根的道理一样的吗搞来搞去不都落在一个`根‘字吗这叫给自己留根!”

“是哟,多子多福,可半路认个儿子,能给你上心吗入赘的不好吗?也不知道这男人心里都怎么想的”叶芙槿叹着气。

“单不提这传宗接代的事,女儿嫁了人终究是外姓人了,儿子是傍身边挨着,再不济也是叫唤得着的。女儿再孝顺也远了段距离,这不都明摆着吗就怕有些人不着这个道理,死活都要向着女儿。”建华娘的语气幽幽。

叶芙槿听出儿媳妇话里有话,为了印尼客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好几回看见妯娌俩咬头接耳。俞香兰一来,她们一边睨着眼观察,生怕她多带走一根草。当娘的即使想把一碗水端平也不容易,人家南洋客有自己做主的权力和道理,自家的几个小孩没有俞敏海那么机灵。

她只好装着糊涂说:“听说在南洋,女子比男儿多了多,嫁女儿要贴许多嫁妆。家境不好的女儿想嫁的机会都没有,女子的地位就是低,不像咱们福宁娶进门的儿媳妇,不懂规矩地在婆婆面前说三道四,还有的不自量力要争什么家产。”说完话,自顾自地走开了,见俞细命正在屋外望天,就走近他的身旁。

俞香兰的嫂嫂独嚼其意,虽说有点气恼,但转念想南洋那么远,自己也未必舍得放亲生骨肉远行,反而顺了些气。

叶芙槿小声对俞细命说:“李大伯子不知到了家没有?”

见俞细命还在沉思不语,她依然小声嘀咕说:“他这次真的是舍了老本回来。脚踏车和车衣机就让兄弟俩抽个签认领,不分家也得定个规矩,免得话又多了。咱们这四厢房没有二楼层,如今显挤了。不如将我那金戒指和大洋给卖了,重新起大厝,带楼板层的那种。村头溪里有现成的沙子,如今要蛎灰也容易,几个孙子孙女都能使上手了。南洋的香皂和药品都能偿人情用,只要父子心连心,我就等着住新房。”

俞细命一扫忧思,心情开怀,:“你真是个有想法的人!今晚我就跟俩儿子说这些事。建华爹也是干部,他必有好想法。”

叶芙槿:“人情不能要太多,多了还不了,要落人口舌。人这辈子最好清爽爽地来,再清爽爽地走!要是差了钱,倒是想个办法让俩房女人把金戒指也卖了,当是为自己的子孙做打点。”

俞细命点点头。叶芙槿一转身,却不小心打了个趔趄,俞细命连忙扶住,温柔地搀扶她回屋。

没过几天,叶芙槿家里开始倒腾收拾,腾空出厢边的一边来好拆旧建新。俞敏海乐翻了天,表兄弟们围在地铺上闹腾,又是另一番乐趣。

自从南洋来客后,俞香兰神清气爽了好些日子,可近日又感到了日子遭罪般的难过。隔壁嫂子家的猪圈越来越臭气熏天,倘若某天风向不妙,那臭味真令人生无可恋。俞敏俪自幼脾胃不好,更是遭了活罪,连饭都难以下咽,只好经常送她去了娘家。俞敏海是挡不住去的,俞敏俪是不得己去的,真让母亲家乱上添乱。

俞香兰几次想呛嫂子几声,可每次硬是吞下了怨气。嫂子寡母孤儿本已不易,她哪敢随意出声。如今嫂子已将猪当成了家人似的珍爱。

记得上一年,恰逢邻居家有老人突丧,哭丧声惊厥了刚生下猪仔的母猪,让它失魂归了西。嫂子哭嚎得比邻居家那些奔丧的人还凄惨,边哭还边诉上了:“哎啊啊!我待你不薄哟,你怎么舍得抛下我跟上人家走了哟?你的那堆崽崽多可怜哟!唔唔唔……”。俞香兰在劝慰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凄凉不已。

公社食堂的泔水营养非同一般,现在那圈没了妈的猪仔已壮得如牛。嫂子的腰板子也健壮了许多,她精心饲养着那些猪只,热切地盼望侍候出几头壮母猪来,把猪圈再扩大一点。

俞香兰不得已戴起了口罩,挑了几担水,清洗自家的鸡鸭圈,心里一边咒骂,一边怨叹这种日子怎么了得。她突然间无比渴望离开这个鬼地方,阿娘家新房建了又怎样?!在这个村庄里,一走出门,就能踩到鸡鸭粪便,小小泡的,躲都躲不了,最好能当个县城人,县城里最起码没有随处可见的鸡鸭s,也闻不到猪圈的恶臭味。

心有所愿,时运济人。

没过多久,福宁县集体所有制扩招,本着“先关照领导干部家属”的原则,俞香兰光荣地加入了供销系统,成了百货商店里的一名营业员,连户口都迁去了县城,从此不用再辛苦地挑粮去统购。几个孩子也相继办了转学。

俞敏海在临去县城的时刻,紧紧抱着外婆家的门栅,任由众人催促,死活不松手,俞香兰急得找家伙来揍他,俞敏俪嘤嘤地哭出声来。

叶芙槿也垂了泪,摸着俞敏海的头,:“你娘是麻雀飞成了金凤凰,你要明白犟驴活不成骏马样!你得快快长大,到时就下南洋去!”

俞敏海听了这话,无声地撒了手。

无怪乎俞香兰心里着急,县城一摊事摆在了眼前,刻不容缓地要解决。

在县供销社窄小的公屋里,墙壁因年久失修布满了小洞,丑陋的坑洼里积满了蜘蛛网和恶心的污垢,屋顶上横着几根粗大的木梁,夜半三更的时候,小虫爬过总会无意中抖落几粒老鼠屎。俞香兰只好借来一把长竹梯,一寸寸地挪着,用上小扫帚和鸡毛掸,还有浸泡了肥皂水的布条,仔细地清除了每根大梁上的老鼠屎和岁月的积尘。

俞大明不解地说:“你这是何苦?人家都不过是将蜘蛛网捅一捅,就算表示了讲卫生的好习惯,就你偏不将就。”

俞香兰抹着汗:“一个女人要是让老鼠屎拉在了一家人的头上,那还叫女主人吗?”

俞大明不禁一乐,:“敢情我那几个同事的妻子都不是女主人。”

俞香兰也乐了:“你去帮我弄点红白油漆回来,我得安排洪洪和涛涛刷一刷墙壁和窗子。那几扇小木窗,吱嘎吱嘎地,虽关闭自如,红油漆斑驳得令人头皮凉瘆,闻到了一股岁月的悲催味。”

俞大明点点头,小罐装红油漆不难搞到,他的办公室角落里堆了不少,全是那年那时刷标语时剩下来的,沒人愿意去动它。

俞香兰清理完了卫生,心里还觉不踏实。她又裁剪了几片军用大帆布,指挥儿子们将屋顶隔离了起来。在绿色的帆布上,她让俞敏佳剪贴了许多金色的月亮和星星,俨然像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不可思议地直接拱进了苍穹,又像是月亮带着星星逗留在人间的绿茵,多少有点童话世界里小小天地的样子。俞敏俪看了看屋顶,费了心思遐想了许多。

弄不到白漆,俞香兰只好将墙壁全都贴上了白色的油纸,更显得满室的洁净亮堂。

一张军绿色大床单将房间一分之二,两张双层的军用单人床挨着它,另外两张同样规格的军用床紧靠墙壁,床架的侧边是天然的衣架,挂着长长短短的几件干净的衣裤,其中一个上铺整齐地码着几个木制箱子,小屋中间放两张写字桌。

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小屋住着一家七口人,却被俞香兰整理出整齐又不失温馨的生活学习空间,居然看不见一丝凌乱的痕迹。

但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三个大孩子共处一室,毕竟有诸多不便,这可不是俞香兰所能容忍的。

她忍不住又唠叨了些话,俞大明听了听,忍不住说:“你该操心工作上的事,毕竟你是个新手!”

俞香兰漫不经心地说:“那又有何难?单价都明写着,几个数口算就拉倒了,卖个东西你以为是造卫星?!”

俞大明心里又是服气,但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领导干部,必须提醒她要正视工作态度。

可俞香兰心里不仅烦恼卧房的拥挤,与好几户人家一起共享厨房和厕所,哪一样说起来都不痛快。

那一间拥挤的小厨房,三个煤球炉子,换煤球是男人们的活,煮饭是女人们的事。谁不想做到“礼让三先,爽朗客气”,但那煤炉子的火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旺,每家每天吃饭的时间前后不会超过一个点钟。做饭时分的扎堆表演,雷厉风行的作风在煤球火不给力的时候极难施展,俞香兰心中时不时闷气紧憋。

她的脑海里又开始无限翻腾,无论身处哪里,脑中都充斥着一份美丽的梦想。她绞尽脑汁要让自己一家人怎样拥有一栋亮堂的小楼,不仅要住得舒服,而且还得显出豪气。毋庸置疑,那个金戒指和那条金链子是她的底气和信心!

上了班后的俞香兰与往时显得极不一样了,布柜的柜台面成为她结交朋友和获取信息的广阔平台。

任何一个时期,能上百货店买布的人大多数都是女人,而在那个时期,能来俞香兰的布柜来买布料的女人非富即贵。隔着那层柜台面,俞香兰慎重地与那些看起来就是厉害角色的女人们攀上了交情。她一边娴熟地丈量着布头,一边若无其事地与她们交流福宁县城的许多要闻,大至县政府里的人事变动,小到哪个干部家的姑娘说话结巴,……家事、国事,事事关心!

第二十五 幸福新村

有志者,事竞成,皇天不负苦心人!

没过多少时日,俞香兰就晓得了城关有一处新开辟的别墅小区,跻身那里的不是局长主任,就是乡长书记。

俞香兰得了消息,如获至宝,激动得一回家来就嚷上了:“大明,我托人找建地,过两天就会给我回话。哎呀,想想就心跳得厉害啊!”

俞大明迟疑地问:“买地建房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

俞香兰得意地说:“钱不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单听那名称就够吸引人。听听!幸福新村!家庭幸福的人才能住得进去,住进去后想不更幸福都难。”“哈哈,我们这幸福小家是应该住进幸福新村!”俞大明小激动,可还是怀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钱从哪里来你想过没有”

俞香兰更得意了,:“我问过了,那些地都是农民的,一般要价一千元左右,不过还是可以讲价讨便宜。至于建房子,我也都想好了,有的材料就从老家拿,但我喜欢砖楼,砖就得别处买。再从老家招些人来,两层楼的小洋房还怕上不去?”

俞大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地还没着落,建房的事都想好了?你吃光饼不用唾沫,咽得了吗?”

“我不尽想这事嘛,想得这脑袋都有点糊涂了。看你这些天魂不守舍,怕你工作上有了麻烦事,就先不跟你说。人家余姐也是热心肠,她帮我去打听打听。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正好把这建房的事又想了一遍。”

俞大明心想自己近来的确思绪万千,心情错落复杂。

日前县委分管侨务工作的领导,侨办主任和侨联负责人,应邀赴香港访问,在香港接受了福宁藉商人千万元投资额,此消息传回,县府县委欢声雷动。

俞大明原是那个侨办主任的主要人选,可后来考核时却因为文化水平不够而被弃了。他忧思着眼下改革开放的政策以外贸型经济发展为主,那个不起眼的海口港被批准辟为了外贸出口港,看起来要学的知识有许多,如今的自己真的落伍了。许多话想说在俞香兰面前又咽了回来。

他转身出去帮俞敏佳拿午餐。

俞敏海眨巴着小眼睛说:“难怪昨天的饭都烧糊了,原来是妈妈的脑子糊了。”

“死仔!”俞香兰一挥手,一掌就盖在了他的脑门。

她又郑重其事地对着围坐在书桌又是餐桌前的孩子们说,:“再往下我会特别特别的忙。我们要建小别墅,是小洋楼,跟老家的土坯房不一样,也跟你们外公家的四厢房不一样。你们都要更懂事听话,家务活多分摊点做。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俞敏涛率领大家齐声附和。

俞敏佳正端着一大锅紫菜鸡蛋汤进来,呵着被烫得难受的双手问:“明白什么呢小子们!”

俞敏海又抢先说:“姐姐你最会做家务活了,一定要多做些哦,谢谢我的亲姐姐。”

俞香兰脸一沉:“从下个礼拜开始,你们要轮流洗碗扫地抹桌子,俪俪也不例外。我会做个安排表,都不许偷懒!家务事都要共同承担。”

俞敏海像只斗败的公鸡,嘟着嘴,小声嘟囔:“让我个大男人洗碗,长大了怎么会有出息?”

俞香兰眼睛一瞪,眼神凌厉。

俞敏洪赶紧说:“爸爸不是也经常洗碗吗?他也还是个领导。”

俞敏涛哈哈大笑说:“不让你做饭,已经很给面子了,也是饶过我们的舌头!哈哈哈,大姐做的紫菜汤最好吃了,得了外婆真传呀!来,俪俪,多吃包子多喝汤,身体才会棒棒的。”

俞敏涛给俞敏俪递了个肉包子。

俞敏佳:“涛涛说的没错,估计全福宁找不出几家会这么做紫菜汤的,多数人家只是把紫菜片丢清汤里煮开再挂蛋汁。外婆是先把紫菜放油里先煸煸再放水,这样的汤特别香浓。我刚刚在做汤的时候,可把陈阿姨给惊到了。”

俞敏海小脸蛋特显神采熠熠。

俞香兰边吃边对俞大明说:“听说有地卖的农民都不差钱,他们特别想要侨汇券。你想想办法弄些侨汇券来,有多少算多少。我想把地价压一压,这事只要听我的,一定行!”

俞香兰的神情无比笃定。

俞大明似乎看到了她如将军般神定气闲地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心想自己的学习任务颇重,家里的事听你的也好。

经过那位熟人几个来回的接洽后,七百元的人民币现金就盘下了一块宅基地,但外加了俞大明免费搞来的二百元外汇劵。

俞香兰依然雷厉风行,地块一敲定,她就回老家求助去了,顺便约了个风水师,把开工的吉日给定了下来。

小洋楼的建筑结构图早装在了俞香兰的脑中,她不需要任何建筑图纸,况且当年也找不到正儿八经的建筑设计师。

她只是敲开一两户熟人的门,实地观摩了几次,就把自家的小洋楼建设构思在脑海中成熟定型,但人家的小洋楼不过是两层楼。俞香兰失眠了几个夜晚,决定了自家的必须盖成三层楼。儿子多,小孙子的房间也要预好,建房是人生最重要一项事业,岂能不一步到位。俞香兰为自己的远见颇为自得。

等风水师罗盘一摆,主体大门的位置一定,建房的师傅就能凭着经验,照着俞香兰的意思,用墨斗线在地块上画出了平面图,客厅、卧房、楼梯位一样不漏,建筑尺寸当场灵活调整。当然,厨房和厕所属于附属建筑,得另行画线。为了保证建筑尺寸的准确性,师傅又在墨斗线的上方再拉了一条细线。

俞香兰站在边上,看着王师傅和他的伙计忙碌,虽觉有点口干舌燥,但颇有找到知音的喜悦心情,尤其是王师傅和风水师对她的由衷称赞。人家说了,如果在福宁县城里要找出女皇武则天的转世之体,非是俞香兰莫属。俞香兰的笑声响亮清脆,在俞大明听来,她巡查自家的工地,的确有着女皇巡行其行宫的气势!

自来水水管已经铺进幸福小村,哗哗的水声流淌的是满满的幸福感。俞香兰巡查了工地几回后说:“有了自来水,劳动力再次获得了解放。可自来水要花钱买,我总觉得打口井更有保障!”

俞大明一听连连点头,:“喝水不忘挖井人!住新房不忘奠基人!”说完,他忽然心生了安慰,革命事业不能忘了本份,在供销系统当干部亦要努力知足。

俞香兰的小别墅工程在城关里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叶芙槿在老家一刻也不悠闲。只要能逮住一个能递得上话的人,她一定叮嘱说:“你记得跟我家香兰儿说,她年轻,不懂习俗,等她的房子上顶(封顶)的时候,让她记得提前几天跟我说,我给她搓一些糯米糍,求个好兆头。”

叶芙槿心想虽说自己娘家原也在县城,可那时年不允,俞大明就与他们切割断了关系。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脾性,即使过了那年那月,却也不复亲戚来往。听说娘家兄弟获得了平反政策,都随孩子去了省城,还听说有亲侄儿侄女去了香港,还有的去了外国。他们捎过信来,可从来没有再来过。自己扭着小脚也走不远,即使自家又建新厝也通知不到他们,这辈子想是没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憾事件件,只好应付好眼前的此一件。

借助于新房封顶时要讨吉利这一习俗的藉由,给邻里们分一些香糯糍,这是表达热情和善意的最佳机会。俗话说远亲不如亲邻,叶芙槿一脑子里盼想俞香兰的新邻居们能给于她亲人般的关怀。

她早备好了食材。家里小半缸的糯米都捂出了小虫卵,除了自家房子落成时用了一部分,平时里还真舍不得拿出来吃,本要留着到大年时蒸年糕祭灶神用,现在她得眯着眼费劲地找米虫。一小袋花生米也有些发芽的迹象,也得尽心地挑一挑。她时不时地要将糯米和花生端出屋去,晒一晒太阳,去一去潮气。

小儿媳妇瞧着尽纳闷,:“阿娘,你这是干什么呢一天里尽端着那两样东西进进出出”

嫂嫂说:“姑奶奶家建新房,就把阿娘忙成这个样子,也不嫌累。”

“大姐一家不都去城里了吗城里人也跟乡下人一样搞这一套阿娘你是多了事做,人家瞧不上这些乡下的东西。”俞香兰的弟媳帮腔说话。

“上哪儿都得讲究祖宗的规矩,我娘家也是城里人,我懂的应比你们多!”叶芙槿一听到城里乡下的说法,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俩个儿媳妇互使了个眼神,想继续揶揄。

俞香兰的哥哥一声狮吼:“吃饱了撑!自家的姑娘家有喜事不高兴呀?大明帮了我们多少忙心中没个数呀”俩个女人气短地不敢吭声,默默地各自忙乱去了。

俞细命向儿子招了招手,说:“女人嘴杂事多,男人也不用动肝火!我问你个事,早上你在广播里说什么联产承包到组,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靠近他说:“是红头文件内容!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来的农村经济发展实行责任制,一级一级地要贯彻落实!阿爹,这是新政策!”

俞细命略显失望地说:“我听了一早上,为什么不是承包到户呢?”

儿子不同意地回说:“团结才有力量,户哪有组强?!”

俞细命沉思无语。

俞香兰的哥哥活泼地说:“建华当了学徒,很快要出师了。我让他给他的香兰姑姑打套新家具,就算是娘家的贺礼。阿娘,您说好不好?”

叶芙槿抿嘴笑了笑,:“香兰心气儿高,眼界也高,她要中意了,我那建华乖乖就真正出师了。”

俞香兰家的小洋楼内外墙都粉刷好了,只等着搬进去住了。她和俞大明商量着好好地摆一摆酒席,请父母兄弟们都来住上几天,一来感谢家人们的关爱和照顾,二来让他们都知道,她的新屋里是不需要再备臭哄哄的粪桶。与农村的茅房相比,小洋楼的蹲式厕所是人类如厕方式的最大解放,是走向更高级文明的一大标志,是城乡差别最显著的标准。

俞细命却咳血了。

第二十六章 残阳失色

在霜冻得听不见麻雀叫声的凌晨,叶芙槿被俞细命一连续咳嗽声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他正坐着费力猛咳,连忙也坐起身来,顾不得披上衣服,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俞细命剧烈一咳,急手抓过一件外衣,接住了一大口痰,浓浓的血腥味从喉腔深处溢出,在昏暗中看不清眼前的痰色,心中却十分明了它该是什么。

自打自家建新房开始,他的胸口就闷疼得难忍,曾有几次咳出来的痰液里带有血丝,以为是人老了经不住风寒,他不想就这么认命。许多年前载着他的那艄小舢板没有被汪洋里的巨浪打翻,那些深洋中的鲨鱼都能饶过他,一点点小风寒又算得了什么?

早起到村里各个角落巡一遍是他多年的习惯,这个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就像今天这样的清晨,外面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挣扎着想起床,但这口痰吐得令他心头发悸,胸口闷疼得直想喊叫,却又无力而为之,变成了一阵急喘,夹带着低声的呻吟。他全身软软地瘫在床上。

叶芙槿连声说:“你该是生病了,别逞强了,好好躺躺吧。”边说边拉了电灯开关线。

俞细命卷起刚刚接了痰液的衣服,掖紧后塞在枕头下,喘着粗气,嗯了声躺下。

叶芙槿起床梳洗完,正好见大儿子从楼上下来,凑过去小声说:“我看你阿爹这次真生病了,他从来没有偷过懒,今早又是咳又是喘的。他这个人若会乖乖地躺在床上,想必是真生病了,你们兄弟俩得想法带他去看大夫哦。”

俞香兰的大哥一听,也急了,:“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我阿爹他会生病,他要是真生病,那就惨了,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恰如俞香兰的大哥所说的那样,俞细命到了乡医院,大夫一见他惨白的脸色和所说的病症,按了听筒,把了把脉,摇了摇头,埋头写处方。

俞香兰的弟弟瞅了个空找大夫嘀咕了一会儿后,红了眼眶,转到街上买了两包“雪片糕”和几两“茶食”,噙着泪拎着东西回到医院。大哥手中已有了一大袋子的药品。

俞细命接过那袋子药品,掂了掂重量,说:“我这辈子注定了就该吃这么多药,想年轻时在南洋发烧脑热时用冷水浇一浇就过了。阎罗王不想收我时,我必死不了。这回是要把一辈子的药一次性吃了,吃完就该见阎罗王了。”大儿子生气地说:“阿爹,说什么话呢?如果吃药还得死的话,那还吃它干什么?大夫开药还不是为了治病,吃完它,你的病就好了。”

俞细命摇了摇头。

小儿子拿开俞细命手中的药袋子,递过自己手中的东西:“阿爹,你看看这是什么雪片糕和茶食!老人都说小病是福!这雪片糕专给生病的人吃的。以前别人家送点,阿娘都藏了起来,只有生病的孩子才能解个馋。之前小辈们有这机会解馋,现在轮到您了,您就好好享一享这个福,千万不用藏着掖着留给家中的几个小兔崽子。我这就拆一包给您尝尝,您先吃一些,然后我们就回家去。”

哥哥也附和着说:“难得今天到乡里来,我们一起吃馆子去吧。虽说阿娘的做饭手艺很好,也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能打打牙祭,吃馆子一直都是件奢侈的事。平日里来公社,啃两块光饼就是了不得的事?我们今天就去吃一回馆子,海蛏猪肉滑粉汤,还有鱼丸汤,配上光饼,可是人世间的绝配,古时帝王不一定吃得到咱们福宁的好东西。”

在这当口,俞香兰的弟弟已拆开了“雪片糕”的外皮。恰如其名,“雪片糕”乍现出雪白如云之色,细瞧此糕犹如凝脂。俞细命用颤抖的手撕下一片送进口里,质地滋润细软,即如雪花溶化,轻轻一嚼,清甜细腻之感倾刻间淹没了停留一上午的血腥味。

俞细命细嚼几口,喃喃说:“上次我那兄弟回来,我怎么就忘了给他买这个?还有这茶食。这东西以前是有钱人家吃茶时的配食,全是老福宁的东西?我怎么就忘了它呢?我那兄弟年少在唐山时穷得吃不上,在南洋有钱了却又没地方买。”

他的嘴里继续细嚼着雪片糕,眼睛看着那一小袋“茶食”,这是一种福宁特有的类似“馓子”一样的油炸面食小吃,看着像是细面条炸成,色黄、酥脆、味香、可口。他又心想曾经很是向往能痛快地吃上一吃,可如今对这油炸的东西没有了念想,心中不由得有份酸楚,也不知什么缘由,就是特别思念还在南洋的那位,曾经的难兄难弟李有福。俞香兰的弟弟使了个眼神,招了哥哥往一旁,悄声说:“刚刚医生说了要给阿爹准备后事,这可怎么办是好?”

哥哥叹了叹息说:“临出门前,阿娘偷偷给我看了早上阿爹藏在枕头下的东西,是血块,吐出来的全是血。她边哭边说看着也是不久了,交代说好好带他下个馆子。阿爹从南洋回来后,压根就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

兄弟俩说了些悄悄话后,打起精神,带着老父亲去下了馆子,然后俩人拖着四轮板车一起回了家。

叶芙槿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希望能听到好的消息,却不幸地从俩兄弟忧郁而躲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不妙,心内沉沉如有铜鼎重压。

俞细命回到了家,却倍觉气爽,也不咳得难受,闲坐不住,又拎着拾粪家什出外了。

叶芙槿趁机找大儿子问了大夫的说法,儿子红着眼着说:“大夫让我们给准备后事,要不是怕阿爹知道了扛不住,我还本打算顺便去寿板铺里先去看一看。”

叶芙槿听了,怔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生气地说:“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要走了,为什么要去铺里买?那里有几口是厚实的板材做的他辛苦了一辈子,也得让他躺得舒服安稳些!你明天就去买上好的寿材,就在这家里打寿棺,一打就打两口,我要亲眼看师傅锯木料,钉寿板,上桐油,这样我才好放心。”

大儿子抬着泪眼看着母亲,叶芙槿面无表情,看不出不舍和哀伤,但却听出她语气中的凄楚,不由地喊了声:“阿娘!”

叶芙槿使劲地吞了吞口水,换了语气,安之若素地说:“他累了,就到了该歇一歇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就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我也让香兰儿做她该做的事情!”

大儿子应承着点了点头。

俞细命晃悠地转来转去,眼见一头猪摇着屁股,甩着细小的尾巴,啪啪地拉了一泡s,他急忙冲了过去。正冒着热气的一沱猪s上,刹那间多了两把s扒。

俞细命抬眼一瞧,同村的狗顺子讪讪地朝他笑:“我也正巧看见了!”,而村头阿可的屋里头也腆着脸说:“我也是!”

三人自觉地将一沱猪s均分了三,s扒子划着s屎,那么的自然,又那么的理直气壮!

俞细命心里苦笑,要不是图生产队给自己那口粪池水多评点分,谁不想礼让一让呀?!

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紧疼,连咳不断,一口痰吐在猪粪上,黄中带红,只好捂着胸回家。

回到家时,叶芙槿已煎好了药,在一小碗中药水以及一小把花花绿绿的西药片旁边,还有几片雪片糕。

俞细命闷声不响地吃药。

叶芙槿拿着手帕为他擦掉挂在嘴角的糕沫儿,边说:“你又得嫌我唠叨了,瞧瞧你,干起粗活来一个能顶几个,可就吃东西这细活,你却干得跟小孩似的。”俞细命呵呵地笑。叶芙槿捻了捻手帕,继续唠叨说:“按说五十岁上寿时就得备寿材寿衣,之前提醒过你,可你老说等等再等等,不就因为缺了那几个钱。现在孩子的日子红火起来了,就让他们给我们都备上吧。古人都说了,寿木越早准备越有福,我看不如就现在,寿材恰时都晾干透了,到了起春时,木料吸了潮反倒不好用了。”

俞细命挥了挥手,不介意地说:“走了就走了,一口薄棺材就能上路,不费那么多的劲,跟那帮下南洋没回来的人相比,我已经很知足了。”

叶芙槿压低声音,柔声说:“儿子、女婿都是干部,也是这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千万不要再让人说是非了,他们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上次香兰的同事来咱家,一口一口地称我是老太太,那你该是老爷子了!我们都是有福之人,况且我也想临了时要睡得安稳。你知道我怕虫子,不喜欢让虫子从缝里钻进来咬我,要是我睡得不安稳,我担心子孙也是不安稳的。至于寿衣,原该是女儿应尽的本份,在闰年里要替上寿的爹娘备的。但我们香兰不那么明白旧例,我是看她一直都忙,也就不曾跟她讲明白,这回等她回来,得跟她好好说说,要按福宁的老规矩办,给我做上九重衣,免得我在那边显得寒碜。”

俞细命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随后认真想了想,:“家里的事哪件不是你说了算?况且老规矩你懂得比我多,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叶芙槿抿着一张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就知道你还是会说这句话,我这就去跟儿子说去。”转身的时候,那几颗牙齿愣是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她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一股盐渍味又被吞了下去。

俞细命瞧着她迈着小脚扭捏的背影,目光凝滞。

第二十七章 弱息牵魂

俞香兰回娘家送请帖,一进门就见厅堂里有木工师傅正在锯木板,大哥在一旁收拾碎木屑,一副棺材的雏形渐成,不免大惊失色,问说:“这是干什么呢”

嫂嫂一把拉住她,悄声说:“给阿爹备的,大夫说阿爹不行了,在算日子走,师傅正赶工哪。”

俞香兰脸色一沉,:“胡说,哪个大夫说的准又是村保健站的赤脚医生胡说八道。我才多久没见阿爹,前些日子看着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乡医院里的大夫,人家都没让阿爹住上医院,直接就让他回家来准备后事。阿爹咯血了,肺痨病!这几天越咯越厉害了。”俞香兰正要开口,叶芙槿从另一个屋里走出来,朝她招招手,又指指自己和俞细命那个屋的方向,示意她小声说话。

俞香兰急步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为什么不上县城医院我们都在县城住着,为什么不带阿爹去大医院呢我偏不相信乡医院大夫说的话,今天我就带我阿爹上县城去。”

俞香兰的哥哥说:“阿爹是不太行了,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的点,不是呻吟就是咳嗽,我在隔壁楼上都听得见,跟着难受。人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

俞香兰忍不住抽泣起来,叶芙槿含泪说:“他那是疼得受不住才呻吟几声,又不让我起来帮他抚抚,今早看那一大盆的草木灰上全是血块。这会儿他才稍稍合上眼,就让他多眯一会儿吧。”

俞香兰收起泪,脆生生地说:“不行,不能在家里这么拖着,我这就叫人帮忙,就是用板车也要把他拉到县城去。”

大哥帮木工师傅递了块木板,边说:“上县城能有个什么用?县城的大夫就能起死再生阿爹上了寿,儿孙也满堂,我们会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老人百岁(福宁地方话里将老人去世称做‘老人百岁’)是件喜事,他要是在外头三长两短,才是不暝目。”

嫂嫂和做棺材的师傅都点头称是。

俞香兰却急了眼,怒目而向,:“难受的人是阿爹,谁能替他受痛不上医院在家一天天地等死呀?阿爹的生死就由你们儿子说了算?我这当女儿就说不了话了吗”

哥哥的脸上也有些怒意,:“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说得好像我们见死不救似的。”

嫂嫂小声地嘟了句:“也得听听阿爹阿娘的意思,这天底下也不是就你一人懂得孝顺爹娘。”

俞香兰想驳斥嫂子的话,听到俞细命急而凶险的咳嗽声,赶紧上他的屋去了,叶芙槿虚弱不堪地跟在后面。

俞细命示意俞香兰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缓了缓气,慢慢地说:“即使他们不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是到了该了的时候。知道你是个孝女,但老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就不要多说话啦!正好你回来,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知道也就你会替我办得到。”

俞香兰又抹开了泪,哽咽着说:“您说吧。”

俞细命喘了喘气,:“我那在南洋的兄弟不知道怎样了。他刚回的头一年,我还收到他一两封信,怎么后来又音信全无了呢?他是不是已经‘百岁‘走了呢?我惦着他呀!”一阵急喘令他无法说话,叶芙槿小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俞细命缓了缓气,又说:“海海是他认的幺子,等他长大了,让他一定要下南洋,想办法把他接回来哈,这是他的心愿,叶老总要归根。人去了,魂总要归故里的。”

俞香兰:“您先顾好您自己吧,别太惦着人家,人家一堆亲人都在身边,不一定要回来的。”

俞细命的一只手猛捶着床沿,说:“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这人一辈子就是苦啊!我们那时在南洋,洗碗拖地,拉洋车,割橡树皮,当护院,什么活都干过,再苦再累再怎么受欺辱,也就不过是咬咬牙,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的,说攒够钱就回唐山。番仔没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何苦要把一把老骨头埋在人家的地里,所以说要回来,一定要让他回来呀!”俞细命泪光闪烁,不住地气喘,又不放心地说:“你叫海海回来,我有话跟他说,不要白拿了人家的金链子,做人要有诚信。”

俞香兰看到他激动气喘的样子,忙说:“阿爹,我懂的,我懂的!海海一定会下南洋的!要是我们日子再好一点,把他们都接回来。我听大明说了越南侨民回来了好多,政府特地设了两个大农场安置他们,他们生活得无忧无虑,比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滋润多了。”

俞细命的脸上瞬间泛起红光,无比向往地说:“要是这样就好啦,多跟大明说说这事,这是我的心事,也是我那兄弟的心愿。至于你们几个人,我倒也不挂心了。我也知道你们会孝顺你们的娘,为她养老送终也是你们应尽的本份!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绝不会干没脸没皮的事!”

俞细命说完,闭上眼,似乎知足地微笑着,其他人围在他的床边,禁不住小小声地抽泣。

俞香兰带着双红肿的眼回到了县城,俞大明惊诧失色。她一进门就将一叠已写好的请帖全扔进了一个箱子里,呜呜地直哭,:“原以为可以让阿爹阿娘来住新房,没想过阿爹他这么快就不行了,怎么令人接受得了这酒席就别办了。”

俞大明沉吟片刻后说:“也是,谁也没心情张罗摆酒席的事,这礼怕失不怕迟,新屋庆宴拖一拖不算多大的事。可我们能替阿爹做点什么”

俞香兰边哭边说:“还能做什么做儿子的都反对将他送到县城来看病,他自己也不同意,我这当女儿的还能做什么?”

俞香兰越说越伤心,俞大明坐在她身旁又不知该怎么安慰,闷头苦想对策。俞香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了,不是听说石竹山仙公可以为人添福添寿,我去求求仙公,即使捐上我自己的寿元,也是心甘情愿。”

俞大明也在想良策,说:“我正好跟县人民医院院长认识,找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请个有经验的医生去一趟,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俞香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会不会讲人话呀?什么死马活马的,整一个没文化的人!我晚上不做饭了,你做吧!随便给我一碗粥就好,现在起我不沾荤了,明天就上石竹山求仙公去。如果我阿爹这回挺了过来,我连吃三年的斋。”

俞大明晚饭过后就去找县医院院长去了。

俞香兰独自烧了几壶热水,在狭小的宿舍里使劲搓了个澡,连夜换洗了一堆脏衣服,预备明天一大早就去石竹山道院。

隔天,俞大明和俞香兰请了县医院的郑大夫,带上俞敏海回了老家。

一副做工精细的棺材已赫然展现在大堂屋的角落边,暗红色的油漆透着凄厉和惨悸,与隔屋的咳喘声一样,令人心中阵阵寒颤。

郑大夫又是拿听筒,又是把脉,好一番仔细检查,但很快地就退了出来,小声对俞大明说:“你再找找院长,让他多批几支杜冷丁,必要时止止痛,让老人家走得不至于太辛苦,也就只能这样了。”

屋里俞细命挥挥手让俞敏海不要靠得太近,离自己稍远一点,努力地扯高嗓子说:“海海,记得你义父吗?要记得他!要记得把他带回唐山来!记得!”

俞敏海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情景容不得他沷皮,容不得他戏谑,整张脸憋得通红,死命地点头又点头。

在临近大年的时候,俞细命“百岁”了,俞香兰诚心为父添寿的愿望落空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杜冷丁起了作用,俞细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直被他念及,与那远在南洋的兄弟曾经的约定,是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最难以放下的夙愿。在他时而空洞迷朦、时而清醒痛楚的脑海中,只有在南洋时的那段年轻岁月的片断被一直回放。

他的两个儿子正忙着请风水师找坟地。沿着老家村落环绕的小山坡上,风水师认真仔细地用罗盘来定位俞细命的归魂之地,一切都按着合理的步骤井然有序地进行。

俞香兰安静地端坐在老阿爹的床边,看着他昏睡的脸庞,心中不停琢磨,她的阿爹阿娘此一生相敬如宾,堪称是典范夫妻,可是在阿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阿娘每日以泪洗脸,他即使亲眼所见,也不曾对她说一句温情留恋的话语,却对光阴深处的另一份情感念念不忘,这又是怎样的牵挂之情?

俞香兰百思不得其解,为阿娘感到不值,但又无法从阿爹那里得到她认为可信服的答案。为了让行将就木的阿爹能够心情舒畅,她硬着头皮应诺着他的要求。

俞细命似乎感到了心满意足,在闭上最后一眼的时候,脸色是那样的安祥,他把最后的那一眼,投向了他的妻子叶芙槿,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

第 二十八章 梦期港客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当老家村口的那几棵柳树的树干茁壮到熊孩子们难以撼动的时候,俞家的孩子也到了要自由恋爱之时。

俞敏洪拔了个头筹,是第一个露出苗头的那个,而他中意的女孩刘娜是他的初中同年级同学。

那一年,身着白衬衫的俞敏洪扬着一张俊朗还略显青涩的笑脸,穿行在陈旧教室楼的走廊,哼着革命歌曲,洁白的牙齿闪着跟身上的白衬衫一样的亮光。

刘娜仗着靠窗的位置,每天看着他欢快地经过,一身干净而又英气逼人,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在下意识的等待中,目光一旦飘忽到了任何一件白衬衫,总止不住有一份异样的心跳。

难忘的甜蜜伴着难言的羞却,情窦初开的少女未必真正读懂初恋的感觉。在那个还属于未彻底开化的年代,在一个小小县城里的一所小小中学,像刘娜这样懵懂的少女情怀总是被封印在时光的隧道之中,似乎没有了可以等待释放的一天,少年少女的面孔随她们离开校园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可以追忆的不过只是那种曾有过的对白衬衫的酸涩滋味。

刘娜初中一毕业就当了邻居裁缝的学徒工。两年后福宁县服装厂招工,她就进了服装厂。

俞敏洪在服装厂对面的食品厂上班,负责食品外包装的检验,这一工种轻闲得令他蛋疼。他就经常蹓跶进服装厂办公室。食品厂里挤满了大嫂大婶们,而服装厂的年轻姑娘却是出奇的多。俞敏洪热爱在那间办公室里与年轻的小伙们一起拉拉呱,吹吹牛皮,更多时候是议论女孩,那些个稍出众的女孩都逐一被揪出评论一番。叫刘娜的姑娘理所当然地总在大伙儿的话题里。

刘娜车间里有几位中年大妈,难免偶尔“头昏脑热、身懒体惰”,但她毫无怨言地接手她们的任务,独自埋头在一堆又一堆、没完没了的车线任务中,奋力一脚再一脚地,将缝纫机声踩成一曲光荣且幸福的歌谣。大妈们将感动转化为热情,她们本来就是热爱生活喜欢牵桥搭线的人,与俞敏洪这帮小伙子有着自来熟的天性。

俞敏洪日渐觉得刘娜这两字熟悉得就跟叫自己的名字似的。一时好奇心起,他跑到车间瞧真人去了。

刘娜坐在一堆衣料中,目不转睛地专注她的缝纫机,双手拉压衣料之间,双脚踩踏灵敏,全身上下优美神契,整个画面美丽得令俞敏洪看了有点目眩忘神!

有了那第一眼以后,去睹一睹那个美丽的画面成了俞敏洪每天心头的盼望。就像好几年前,那个少女靠坐在教室的窗前,安静又渴望地等待白衬衫经过那样。

智慧的大妈们还没回过神来,年轻人已开始对俞敏洪挤眉弄眼地起哄。最终有那么一天,几个年轻人恶作剧地簇推着他来到车间。也就在那天,俞敏洪一身白衫衬上肥皂的清香味,飘进了刘娜的鼻腔。她蓦得一抬头,首先一个大写定格于那件白衫衬,多年前的白衬衫记忆一下子没有了酸涩,两人同时羞红了脸。有一颗叫做爱情的种子刹那间抽芽而出!

论刘娜的长相并不出色,她也极其朴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她的身上一直都是服装厂的工作服,蓝黑色的工作服看上去粗笨简单,却遮盖不了刘娜身上女人的味道,也阻碍不了俞敏洪的爱情。

俞敏洪谈上了恋爱。他掩饰不住满怀的激荡之情,乐津津地总是刘娜长刘娜短地说,似乎刘娜和俞敏佳都会裁缝这一活儿,可以让他在家里与大姐聊出无限的话题。

俞香兰嗅出了奇怪的味道,特地去了服装厂大门口,在女工们下班时分,远远地瞧了刘娜。

她面带愠色回到家,厉声地对俞敏洪说:“真长大了羽毛长丰满了想要谈恋爱啦那女孩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土不垃圾的,你的眼晴往哪儿长啦”

俞敏洪微红着脸,呐呐地回了一句:“妈,您去看过她啦她很勤劳能干,而且对我也好!”

“好?怎么好是你对她好还是她对你好”俞香兰连串问号,毫不客气。

“妈,她很懂得尊敬长辈,也很孝顺父母,是个顾家的女孩。找对象不就应该找这样的吗”俞敏洪为刘娜辩白,也为自己辩白。

在一旁的俞敏佳朝俞香兰使劲地眨眨眼:“妈,洪洪说得没错,您不也希望找个明事理、顾家型的女孩当儿媳妇吗”

“但那女孩只是个初中生。年代不同了,多年前初中毕业算是高文凭了,可现在算什么你爸爸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见了真文凭有文化的一个劲不自信,他就吃亏在根底浅的份上。洪洪自己也就一榆木脑瓜子,不找个会读书灵光点的女人,以后小日子怎么过”俞香兰看到俞敏佳在故装可爱,不想理睬,语气更加严厉。

俞敏洪脸色更红了,:“妈,我也就比她多上了两年学。可人家现在奖金比我多,荣誉比我高。她是单位多年的三八红旗手,一直是个劳动模范呢。我在单位的表现可比她差远了。”

俞香兰心想福宁人的一生就图三大事一一生儿、盖房、娶媳妇。如今自己把儿子已拉扯大了,也盖了小洋楼,这回轮到了要娶儿媳妇,这活儿可不许掉以轻心。在福宁这个地方,好姑娘有的是。福宁的好姑娘不仅跟男人那样勤劳能干,还比男人们多了个显著的优点,就像自个儿这样,不仅秀外而且慧中。虽有“儿大不随娘”的说法,可她偏不信这个邪。

俞香兰发狠说:“不管怎样,没我的点头,不准你跟她好!我是不认这个女孩的,你认为她再好也没用!我们家讲规矩,佳佳的亲事没定下前,你谈的恋爱都不算数!”

俞香兰斩钉截铁的态度令俞敏洪像被严霜打萎的茄子,半天挺不起头来。

俞敏佳心疼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可以抚慰弟弟一把,同时娇羞地说:“妈,我的事不急!”

俞香兰趁机将姐弟俩一并教训,:“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论长幼,也是姐姐先弟弟后;论嫁娶,也是先嫁女后娶媳。佳佳沒处上对象前,洪洪你就想都别想。涛涛是你双胞胎弟弟,他还在上大学哪,听说他谈了女朋友吗?叫你争气,不是让你处对象争上游!你不过是早工作了而已。”

被母亲如此直白地讥讽,俞敏洪赤红了脸,相较于弟弟俞敏涛,他除了长相比弟弟俊几分外,其余方面真是无言问西东。母亲的话如刺般扎得他心头跳痛。

忽听院子铁门外有人在大声叫门,俞敏佳连忙出去开了院门,俞庆宝和俞庆祥兄弟俩走了进来。

俞香兰忙展开笑靥相迎。

俞庆宝坐定后,双手搓了又搓,:“本来我妈今天也要来的,但我想我们兄弟俩跟叔叔婶婶商量,婶婶叔叔也是会给面子的。”

俞香兰忙说:“你叔叔现在不在家,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俞庆宝咳了几声后说:“是这么回事,我从公社食堂单位辞职了,这几年家里猪圈的活儿不少,全靠我妈一人撑着,您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如今是人长胖了许多,可病疼一样也没少落。我就想回来帮她养猪,养猪的效益比公社食堂的工资高了多。既然辞职了,那就养多几头。叔叔婶婶原来的土垒屋长年铁将军把门,寻思着能不能过给我们,我们把猪圈扩大开来。”

俞香兰一听,嘴巴一下子张成个大圈,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说:“把我那旧房拿来当猪圈?哎呦!想当初我就是被你家猪圈味给熏跑的,你们还想祸害更多乡邻呀?”

俞庆祥难为情地开口:“婶婶说得没错,猪圈的味道确是不好闻,我有空时就挑水冲洗,也一直提醒我妈,可她腰板子不好,做不好这些!”

俞敏佳说起了玩笑:“你小时候总爱钻我们家,伯母来拉你都拉不走!我们叫母亲做‘妈妈‘,你也死活不随庆宝哥叫‘阿娘‘,害得庆宝哥老大不小了也改口叫‘妈妈’,伯母那时好一顿数落。”

俞庆宝却由衷地赞道:“婶婶有见识,是新派人。我妈一直念婶婶的好,要不是婶婶那年闹了公社,我们家哪有今天的活头?!”

俞香兰听了心里受用,:“都是自家亲人,岂能遇难不救?!我是赞成扩大猪圈的,吃了这么多年你们家的鲜猪肉,也不能有阻碍你们的心。我们那破屋子要是还有利用价值,哪来的不高兴?!可我就是嫌弃那臭味道,以后闹得乡邻有了更多意见,骂上了祖宗,就不好了。”

她听俞敏佳在小声问俞庆祥毕业了没有,不等俞庆宝说话,逐问俞庆祥说:“庆祥仔在技校学了什么?想不想找个公家单位上班?”

俞庆祥回说:“我学的是机械方面知识,我这做堂哥的还得向涛涛学习。涛涛给我买了不少书,他是高材生,给了我很多启迪和建议。我想去乡镇企业,趁年轻多学习学习。”

俞敏洪在一旁坐着许久不做声,此时开口说:“乡镇企业哪有国营企业稳当!”

俞香兰又关心地问:“庆祥仔处上对象了吗?”

俞庆祥腼腆地说:“个人的事不急,先学点知识要紧。”

俞香兰听了,拿眼狠狠地剜了俞敏洪一刀,俞敏洪连忙低头不语。

俞庆祥此刻像下了很大决心,对俞庆宝说:“哥,婶婶说得没错!咱猪圈之前就招了四周邻居的嫌弃,我们不能再对他们的感受置之不理。不如在村里另外找地方,我们要慎重考虑污物污水处理问题。”

俞庆宝欲说些什么,俞庆祥却起身说:“我们还要赶着去买饲料,家里一只母猪要生养了,时间紧得很。婶婶,饲料站那边,我们要报上叔叔的名号,请您和叔叔不要介意。”

俞香兰忙说:“说哪里的客气话!要不你去供销总社找你叔叔,让他跟你们一块去,指不定还有内部优惠。”

俞庆祥点点头,拉着哥哥俞庆宝就走,俞香兰想招呼哥俩转回来吃个饭,却也留不住,只好送他们出去。

回转屋里后,她忍不住又朝儿子大声说:“洪洪,你刚才听到庆祥说的话吧。我不用再多说什么,你得自个儿琢磨明白。要是她死要缠着你,你就跟她说,做好思想准备陪你去睡大街边的石板条。我是决不会让她进我的家门,连你也一起滚到大街上去。”

俞香兰相信自己的厉言色疾就可镇住俞敏洪,她甚至懒得想到“棒打鸳鸯”这几个无情的字眼。俞敏洪的所谓“谈朋友”,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可笑至极的愚蠢行为,根本无需处心积虑地去对付。倒是女儿的亲事必须得动用脑筋,谁让她太优秀了,而本来挑女婿也是比挑儿媳更令当妈的劳神。

在儿女渐已长成的时光中,俞香兰已曾多次认真地考虑到他们的婚姻,唯一的中心思想就是:最低标准是门当户对,若有可能,最好攀个香港客做亲家。

俞香兰跟许多福宁人一样,已消除了香港纸迷金醉生活的罪恶感觉。港客如今成了公认的上等人,那几个去过香港的领导们一致惊叹香港的繁荣,他们夸张地说看见有人居然在大街上随便按按机器,就能取出花花绿绿的港币(自动取款机)。不用丈夫俞大明怎么生动地转述领导们的惊叹,邻居的香港客亲戚带回的那些缤纷多彩的商品和那一身洒脱脱的装扮,足够说明了香港是个多么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世界。俞香兰觉得香港较之南洋,多少有近在咫尺的感觉,让儿女们当上港客的梦想也终将唾手可得!

第三十一章 此悔怎追

叶芙瑾如今年事渐高,但依然干净素雅,只是行动不再利索。她要抖抖索索了许久,才能将衣裳领口的盘扣扣好。昏花的双眼瞧不清镜子里的自己,只好凭着感觉,勉勉强强地将一头稀疏的银发盘成一个完整的发髻,双手抹上几滴茶油,细致地将发髻抹出油亮的光彩,再在头上斜插一根银簪子。

她总在想,该是足够老了吧,对女儿一家的揪心思念成了空劳牵挂。她的牵挂流于每日朝阳初露时分,也在夕阳西下之时,更在人静夜寂时候。

她偶尔也想一想在丈夫,他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还在抽着水烟枪。在俞细命入棺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决定将那枝水烟枪放在他的身侧。没有了水烟枪,她的闲余时光显得更加寂寥无聊。但最近时日,她感觉无比幸福惬意,她的香兰儿经常回来陪她吃饭,陪她闲聊,可她又忍不住心疼女儿的奔波辛苦。

俞香兰远远地走来,望见母亲正坐在大门前暖暖地晒太阳,喊声:“阿娘,今天我又得空回来了!”

叶芙槿激动得立起身来,:“你又回来做什么?一趟一趟地不嫌累吗?”

俞香兰走近了些,伸手搀住她,:“不累!今非昔比了!县城到镇上有了公共汽车。要是哪天汽车能直接到咱们村里来,就更省时省力了。”

俞香兰话音一落,就提了桶从井里打水。

她边打水边问:“嫂嫂她们呢?今天家里怎么不见其他人呢?”

叶芙槿见拦不住她,又坐了下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平时也少人在家。这几天建华娘心里不痛快,建华撒了手不干家俱活了,新买的刨木床变了废品,人家原给了打床打柜子的定金,他双倍还了回去,说要跟朋友合伙种蘑菇去了。建华娘生了气,骂他当了爹的人了还这么撒性子。你记得在你嫂子面前不提这事,别惹她又有气!”

俞香兰:“嫂嫂闲得,孩子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突然间想起自己心中所受的折磨,逐闭了嘴。

叶芙槿又说:“田地分到户了,如今不再有生产队,收成反而多了,人也还轻闲,你阿爹要是还活着,该会多高兴哟!”又转念说:“这人到时候了,该走还是要走的!你阿爹还是有福,那时见有了电灯,竟像个孩子似地又蹦又跳!”

俞香兰正要接口说话,忽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哎呀呀,婶婶几次回来都不来看看我。今早有猪只出圈,先拿几斤里脊肉过来送佳佳的外婆。巧了,赶上你回来了,家里还留着几斤排骨,正愁怎么给你送去呐。”

俞香兰一听声音就知是俞大明家的嫂子,回头一看,见她明显地胖了几圈,不禁乐了,开起了玩笑:“原来是嫂子呀,你家的猪油敢情不卖,全留给自己吃了!”

嫂嫂呵呵地笑了,:“哪里是真胖了,虚胖哟,一动就气喘!”

俞香兰:“听说庆宝回来后,养多了猪只,猪圈该多壮观呢!”

“回家去看一看吧,我也沒敢将你那老房子给猪住。那里住人了,不敢轻易给糟蹋了。”

俞香兰一想,就与母亲说了声,搁下手上的水桶,跟嫂子回了原来的住处。果不其然,原先的老屋住了俞庆宝一小家庭,被收拾得干净明亮。

屋外露天猪圈里,俞庆宝在给猪食掺饲料。猪只个头大小不一,但只只健硕,皮毛油亮,猪圈也比以往瞧着干净,可那味道依然让人不想久呆。

俞香兰不由赞叹说:“这些猪只长得真好!”

俞庆宝一见俞香兰来了,忙停住手上的活,应说:“小猪长骨,中猪长肉,大猪长膘,养得差不多就该让它出圈了。要不然费食又费时,划不来的。”

嫂子:“以前庆宝在公社食堂上班,泔水不用花钱买,如今一分钱没地方省了。可光喂饲料又怎么行,厨余泔水还是要的。就多弄点蕃薯蒂,猪也吃得欢!”

俞香兰感慨说:“养猪学问也不少!”

嫂子自豪地说:“庆宝的兄弟俩最近还忙新猪圈的事。我带你去看看吧!”

穿过村子的老舍旧房,来到了村一头荒处,老远就看见新的猪舍正在建设中,现场堆杂了许多石头砖块。走近一看,见俞庆祥正趴在地上,俞香兰正想大声招呼,又见他忽又起身,向前大迈了几步,又倒回了几步,似乎在用脚丈量尺寸,嘴里喃喃自语。

嫂子:“哎呀呀!婶婶你看看,我那庆祥又傻了,整天就是这样,话又不多说,神经兮兮的。”

俞庆祥回头看见母亲和婶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俞香兰:“庆祥仔在干什么呢?”

俞庆祥挠了挠头,:“下午的班!这会儿我正琢磨着养猪场怎么排污水,这里不通下水,要是污物污水能集中处理,变废为宝,该多好!”

俞香兰欣喜地说:“你有远见!像是干大事的人!”

俞庆祥又难为情地笑了,:“我想了几个方案。过几天就找涛涛去,他总有好点子。”

几个人闲聊了会儿,俞香兰回转回娘家。

叶芙槿正搓洗衣服,俞香兰连忙过去接过手来。叶芙槿争不过她,只好在一旁坐着,心疼得直叹气:“你不用为我这么劳累,累病了找谁说去?哎……没想到人老了这么不中用,什么事都干不好了,吃个饭总掉渣,眼睛老昏得看不清污迹,大多时候洗了也等于白洗,哎……”

俞香兰边搓衣服边安慰说:“谁个老太太到了您这岁数,吃饭不掉渣漏汤的?要是哪天农村也通上了自来水,您就不用打水费劲!”建华娘此刻在家,一旁插话说:“阿娘老嫌我洗衣不干净,农村里的人哪有那么讲究,天天土里滚土里钻的,哪一身会干净?”

俞香兰却不留情面地抢白说:“干活脏了衣裳,也得换洗干净的再穿,不跟肚子饿了要吃饭一个理吗不要净给自己找理由。”

建华娘已被俞建华气堵了几天,就这当下被小姑子一抢白,像是引燃了火筒子,全身忽得潮热难忍。

恰此时,庆宝娘拎着一袋排骨,气喘如牛地奔来:“哎呀呀,幸亏婶婶还没走呀,瞧我这记性,说好的排骨刚才却忘了给你!”

建华娘一见她,更来了气,火星先冲着她去了:“你好意思来我家,三天两头上我家地里翻番薯蒂,我不说你!你家新猪舍找了处好地方,你那锄头把一勾,就把我家的蕃薯垄沟挪了位。”

庆宝娘讪讪地应说:“我一再叫庆宝兄弟俩一定要瞅准了界标再打栅的,要是占了你家的地,我们另外补足。多亏了左邻右舍的帮衬让地,新猪圈才有了足够的地方。”

叶芙槿忙对儿媳说:“那些地都是你阿爹和亲家大伯子当年一耙一锄地一起开垦出来的,亲戚一场,也相扶相持过,即便说今天让一点地给他家,也并不可惜!”

建华娘见婆婆也跟她唱了反调,大怒道:“您老了吃闲饭,但不要说闲话,肘子不能往外拐。”

俞香兰听了不中听,忍不住地提高了声音,:“嫂子也会有老的时候!上行下效,因果轮回,说话要留底!”

建华娘豁开来了吵架,大声嚷嚷:“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这么嫌弃人吗?人老了吃喝拉撒哪样不用人待候,再不济,老人头昏脑热的时候,端茶递水的,轮到谁最有份呢”

俞大明的嫂子见火枪转向,连忙放下手上东西,先溜之大吉。

俞香兰将手上的衣服往水盆里一扔,直起腰来毫不气馁地怼上,:“说什么呢不就多洗件衣服,多刷一个碗筷而已。我阿爹辛苦攒下来的家业,还不够请人侍候我的一个娘!”

俩个女人站在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开来,叶芙瑾全身颤抖,费力地摆摆手,却止不住眼前的凶猛,努力地想要大声喝止一声,突觉一口痰急涌而上,堵在了喉头,胸口闷得无法呼吸,两眼一发昏,一头栽倒在地。

俞香兰姑嫂俩赶紧扑了过去,但母亲额头的鲜血如小泉似地急涌,俞香兰痛声大呼,她的一句狠话:“阿娘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扶棺,她的这座屋子就当她的棺材……”,没来得及说得痛快,她的母亲就真的要死了。

任由俞香兰怎么哭喊,叶芙槿的魂魄一缕缕地游离开了身体,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在俞香兰的一时意气使性的那个时刻。

葬礼那天,俞香兰悲痛欲绝。天空下着朦朦细雨,但地上早已是泥泞一片。哀乐凄楚,送殡的人很多,队伍走得异常缓慢,抬棺的几个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俞香兰双手扯着棺绳,从起棺的那一刻开始,坚持三步一跪。从家漫长到墓地的距离足有三四里路,谁也无法阻止俞香兰的下跪,谁也不敢快步逾越她的节奏。

虽然空中飘着的是毛毛细雨,虽然所有人都备了雨具,但每个人都觉得雨水逐渐湿透了衣服,侵入肌肤,在初冬的季节里令人无限悲冷。

俞香兰浑身泥泞,双腿膝盖红肿不堪,但她毫无痛觉。她宁愿长跪不起,宁愿荆棘刺痛,宁愿折寿偿还,……老母亲在她面前倾刻间魂魄杳悠,她真的不知道该用余生如何忏悔。

俞香兰病倒了,无法下床,也懒得说话,膝盖骨害骨膜炎严重,只得静养一些时日。俞敏佳有条不紊地打理家中的一切,而俞敏洪更加悠着恋爱……。俞敏海和俞敏俪两人难过沉默了好几天,但过后俞敏海依然淘气。

俞敏俪的体格强壮了不少,不再是那个打了个喷嚏就得静养的小女生。她在上学路上听见的小鸟鸣啾声,还有天空中变幻的云彩,准能诱发她天真无邪的想像,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每擦亮一根火柴,就可以看见自己慈爱的奶奶。俞敏俪内心真切地相信小鸟是姥姥派来的信使,而当她望向天空的云朵时,就能够看见叶氏慈祥的面孔隐在云端。她那欢快的语调,眼眸中的热烈和天真烂漫的想像,稍稍安慰了俞香兰悔痛欲绝的心灵。

俞香兰在骨膜炎好了后做了首要的一件事,将父亲俞细命和母亲叶芙槿的遗照,拿到照相馆去放大了数倍,悬挂在了大厅的正壁上。

俞大明凝视着大照片,心里狠狠地骂那狗日的日本人,害得自己父母英年早逝,连遗照都不曾留下。

第三十二章 迷驹知恩

俞敏涛和俞庆祥并肩从厦门大学的图书馆走出。俞敏涛心情沉重,沉默地低头慢行,俞庆祥却恋恋不舍地不断回望。

俞庆祥:“井里的蛙再大声叫也不过凑了热闹,天上的龙一个喷嚏就可呼风行雨,蛙与龙没法比!我跟你也是没得比!”

俞敏涛莫名其妙地问:“什么比喻呢?”

俞庆祥:“我是说,不来你这儿蹓一圈,我不知道蛙与龙的差别有多大。我就是那井底的蛙,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画了许多方案图,拿出来的东西却不值得一瞧,就跟蛙叫似的,叫得再响,也是呱噪无用的。能有资格呆在这里的,都是人中龙凤。单是这个图书馆就令我眼界大开,我好羡慕你啊!我一技工学校毕业生,难免瘦小个。”

俞敏涛疑惑地问:“瘦小个?你不矮呀。”

俞庆祥乐了:“高材生也有听不懂的行话!有人神总结了,技工生在学校学的东西量少质差,营养不够,就显得又瘦又小。中专生学的东西量少质好,矮胖墩;大专生比中专生学得深广些,又比本科生差了一大截,算高瘦个;本科生学的是保量又保质,所以体格好,壮高个。”

俞庆祥说得挺自乐,却见俞敏涛神色凝重,不敢再滔滔不绝,:“外婆去世,我以为你会回家奔丧,没想到沒人来通知你。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村里的人传说是婶婶逼死了外婆,这是污蔑!”

俞敏涛神情立时激动,:“人言可畏!她怎么可能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我妈妈虽有脾气,有时仗式吓人,可她不无理取闹!当年要不是我妈那一口咬得狠,或许今天的我就被插了牌子游大街!”

俞庆祥困惑地问:“你一直都是好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堪称是所向披靡的学霸级人物。怎么这么说?”

俞敏涛不由地陷入了往事……

福宁县城关有条叫后街的大街相当出名,不是因为其间拥有可以让它扬名的某个地标性建筑物,或是其间有闻名的历史典故,其实啥都没有,不过是因为那条街上住了几个敢砍敢打的“江湖好汉”,全是二十来岁浑身带疤的年青人。这伙人估计看多了《水浒传》的小人书版,一股子“替天行道“和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狠劲,又或是听了《上海滩传奇》的评书,很希望再次演绎杜月笙般的传奇。这些年青人各成帮派,有模有样地学起了古人,喝完滴血酒,再各手持根香,磕头拜了些把兄弟,一起对天发了誓,又招揽了各路小兄弟,大有想扭转乾坤的劲头。

各帮派之间经常抽棍混打,破个皮流点血是常见的事。他们大多时候都是正面交锋,有时候也会有类似于游击战搞偷袭的做法。进行游击战时,就得讲究点策略,特别需要有俞敏涛这种人的智商。况且哪个帮派有了俞敏涛此类军师显赫赫的辅佐,这种好学生的隐形魅力,将拉拢来更多的学生娃,进而增壮了队伍,更扩大了势力范围。后街的帮派一度不是社会待业青年人的专属群体,还牵扯到了几所中学,让当地的公安民警颇伤脑筋。

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某一天,俞敏涛在一次大规模的帮派斗殴事件中,被当地派出所逮了个正着。

俞敏涛实在羞于自己暴露了行径,受询中宁死不屈,死活不肯报出自己和爹妈的名姓,但公安派出所干警本就高了他几个段位,仨俩下就从其他人的嘴里,掏出了他的来处,并找上了学校。

俞大明夫妇被请进派出所的时候,俞敏涛狼狈不堪地缩在角落,白衬衫被撕烂成几条布条,支离破碎地搭拉在身上,眼镜架断了一边的脚,歪歪地架在鼻梁上,脸颊和鼻子被镜架来回推拉时刮破了皮,血迹还保持着艳红的颜色。脚上也只剩下了一只鞋子,但已瞧不出原来的白色。俞大明和俞香兰被震惊得几近休克,他们心中一向好学上进的儿子,怎么可能会跟后街那伙流氓混在一起!

派出所所长是个老熟人了,深知俞大明的为人。一看到俞大明进屋,赶紧握手寒暄:“老俞呀,我知道你家的孩子厚道,一定是被怂恿欺骗的!那帮小年青我们是盯很久啦,不好意思呀,这次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俞大明红着脸说:“惭愧呀惭愧!孩子上到这里来,家教真的是有问题呀!”

俞香兰又羞又恼又怒,已顾不上心疼,奔向俞敏涛劈头盖脸先挥了一巴掌,再张开嘴巴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骂说:“死仔,是鬼迷心窍,还是活腻了!”

俞敏涛耷拉着脑袋,肩上的那一口疼得他全身痉挛,可他一气不吭。他宁愿在群殴中流血受伤,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妈在一群代表正义的人面前给了他羞辱,硬是梗直了脖子,一脸大写着一股凛然和不屈,心里却恨不得立马穿越回古代,奔上梁山当那第一百零九条好汉。

派出所所长又在长叹:“哎呀,真是麻烦!那伙年轻人老是聚众打架斗殴,调戏小姑娘。大罪没有,上不了刑,但每次按治安处罚条例也是够烦的。我们人手又不足,这次一下子拢了二十多个回来。除了你家敏涛,其他的全有前科,但他又算得上重量级人物,人称‘赛无用、超学究’。你看看,看看,哎!”又是一声长叹!

俞大明的脸色从红变青,铁青得吓人,:“他明年要参加高考的。原以为这孩子会读书,又赶上了好时代!没想到会出这档事!”

俞香兰掩着脸呜咽了起来:“做个学生都做不好,还当上了军师这是赶着要奔短命的份呐。”

俞香兰一哭,反让所长觉得不好意思,:“嫂子呀,您可别着急上火,敏涛毕意还是个孩子嘛,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涛涛会跟后街的那帮混混扯上关系,要是别人告诉我,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呀。这回直接上了这里,直接给我打脸了不是丢脸呀!”俞香兰抹着眼泪说。

所长想了想后,诚恳地说:“我知道你们平时管教得严,这次事件不过是孩子的一时糊涂,校长也打了电话来为敏涛求情。这样吧,我们这次就权当只是个误会,你们把孩子领回去,该干嘛还干嘛去,只要孩子知错能改,懂得悬崖勒马,也算是大吉一事呀。明年等他考上了大学,别忘了到我所里来分喜糖。”

俞香兰边抹泪边说说:“别说分喜糖,他要是真能上得了大学,让我捐出所有的寿元都愿意。”

俞敏涛无比惊愕地望了望母亲。

俞大明:“做父母的谁不巴望自家的孩子争气,可他们偏偏不争气!教育孩子比起当年抗战还艰难!”

所长哈哈大笑几声,:“不一样的战场,同样的斗志!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斗争,跟自己斗,跟家人斗,跟他人斗,斗赢了就功成圆满,到了马克思面前也是一名勇士!”

俞敏涛有惊无险地在派出所呆了几个小时后,被父母领回了家。

在学校里,似乎没几个人知道俞敏涛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几天后的学校大会上,几位与俞敏涛一起参加群殴的同学被宣布除名,当他们的名字被校政教处主任言辞严厉地提了又提的时候,俞敏涛内心紧绷的弦被深深地触动了,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还是该同情他们。

他也无法多想是什么原因,那帮社会上的朋友再也没有找过他。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回归到了各自应属的世界,曾经的交集虚幻得如梦一场。当然,俞敏涛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探究那些原因。他的老师们猛然间就给了他许多课外作业,各类习题塞满了他的整个书包。每位老师在给他习题本时,眼神是那样的慈爱殷切,语气是那样的热诚挚恳,让他有了“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紧迫感,重新感觉到了“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的危机。

俞敏涛自觉地让自己投身到了题海之中,孜孜不倦地完成老师们一轮又一轮的习题轰炸。

再后来,他在街上偶然看见原来的同学吐着烟圈,一脸猥琐地戏弄一位小女生时,那小女生被惊吓得尖叫着躲藏,那种小痞子的下作之态,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反感,并且开始真正地感到后怕。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发生在派出所的一幕只是他人生的一场意外,是生命乐章的前奏曲中一个小小的休止符。当他的人生主旋律唱响时,那个休止符必使得生命凯歌更具爆发力。他发誓再也不让父母有再次责备自己的机会,更不允许自己在学业和未来的事业上有任何的差池。

来年的金秋季节之时,俞敏涛成了福宁县城的理科状元,上了他心仪的厦门大学。他的成长经历,成为他的老师们教书育人的成功典范,在许多年后依然在他们的班会训话中被频频提及。

在俞敏涛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告诉他说,俞大明听了派出所所长的话后,怀着勇士般的勇敢信念,一天内走访了他的每一位任课老师,与每一位老师在嗟叹中取得了共鸣。大家本着拯救俞敏涛的共同目标达成了默契,谁都不敢松懈对俞敏涛的监管,才有了对俞敏涛所做出的题海轰炸不留闲余时间的关怀。

母亲还告诉他另一件事,在那个关健时期里,她带着机灵的俞敏海,在他上下学的路上蹲了点。那些个想继续联络他的社会青年,在俞香兰凛冽无情的眼神中败下阵去,但他们也感到了被挑衅的意难平。有那么一次,两三个小年青瞅准了机会逮住了瘦小的俞敏海,把他摁在电影院的门口,打得他鼻青脸肿。但他们在“快意恩仇”时完全漠视了一个现实,小个子的俞敏海本就不是个能被人随意欺凌的主,即使他本尊不属于哪个帮派,他也有足够的能耐,将合伙揍他的那些人的来路摸得一清二楚,谁让福宁城关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平日里能在街上晃荡的也就那么几个。

令人丧胆的结局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俞敏海拿把明晃晃的刀子,挨个冲进他们的家里,像疯子似地粗着嗓音,叫嚣着要血债血还,那嗓音其实还透着稚气的童声。尚未发育变声的俞敏海,用疯狂的举动把那三个人当场吓得够呛。在他们后来的故意拦路滋事时,俞敏海从随身书包里抽出来的匕首,也一样起了震慑作用。

帮派虽有帮派的规矩,但混混也有混混的借口,俞敏涛有个跟疯子一样疯狂的混世魔王弟弟,虽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他的年龄却又那么的小,倘若跟他一般见识,简直就是掉了身价。俞敏涛也就不再受到校外友人的“深情关注”。

俞香兰怀着后怕的心情说:“海海跟个疯子似的,我也变得跟个疯子似的。后来的我不仅要一路盯着你,还要一路追着海海,怕他真成了疯子!”

俞敏涛说完了往事,感慨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成就了我要发狠革新面貌的愿望,那个休止符成为了美丽的短暂静音,也让我的青春之歌来得更加悠扬高亢。我妈妈很凶很猛,可她更有爱!”

第三十三章 筹谋盛宴

俞敏涛和俞庆祥一起从厦门大学回到家时,家里一片寂静,只有俞香兰一人独坐在昏黄的傍晚里。今天俞大明的一位老朋友家有喜宴,请柬上特意注明了是宴请全家,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害怕自己的忧伤坏了人家的气氛,就让俞大明领了孩子们去了。

俞香兰呆坐了许久,明知过了晚餐时点,但她依然不想挪动身子,满脑子尽想着那一天母亲倒地时的情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撞上了石凳子,就只那一下子,母亲的心跳就骤然停止。俞香兰越想越恨那石凳无情,又恨嫂嫂言语刻薄,更恨自己戾气使性。照片里的父母含笑凝视的目光温暖又深情,仿佛在倾听她无声无尽的悔恨。

俞敏涛一进屋来,先开了灯,一眼就望见墙上的两帧遗照,难过之情袭过心头,无言凝望。

俞庆祥叫了声:“婶婶!”

俞香兰乍见俞敏涛,心中一喜,但随即又哀伤地说:“你的外婆突然间走了,我们没来得及写信通知你回来!”

俞庆祥:“我已多嘴告诉了涛涛,涛涛不放心您,特地要和我一起回来,本来他的学习任务挺紧张的。”

俞香兰点点头,又疑惑地问:“你真去学校找涛涛了?”

俞庆祥:“是呀,我家猪舍虽小,但我原本坚持要尽可能地力求尽善尽美,可是真做不到了。洋灰地(水泥地)铺不了,怕夏天烫伤了脚蹄子,更是因为没有太多的钱可以任性。正申请拉电线过去,要不然猪舍时光又倒流回点煤油灯的年代。听了涛涛的建议,要将井口布得稍远一点,免得井水被污染。可以修个排污道,建个有盖的积粪池,有机肥浇田地,从蕃薯苗到蒂薯蒂,全是天然饲料。”

俞香兰见俞庆祥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却又混乱,而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听的心情,就垂着眉眼不做声。

俞敏涛打了话岔说:“妈,外婆去了,所有的人都很难过,可您得保重自己,我们还需要您,也都会在您的身边!”

俞庆祥也连忙说:“婶婶可不能垮了,您是大家的主心骨!我在我妈面前沒多少话说,可一到您跟前,话就多了,有时竟然语无伦次,可就觉得您什么都能懂,什么都能理解!”

俞香兰抬眼看了看他们,凄惨一笑,:“一下子就成了个沒妈的人,真叫人不习惯!”

俞敏涛:“妈,您也是位妈妈,如果您的孩子为您痛苦,您不心痛吗?外公外婆看着您呢,您不想让他们安心吗?”

俞庆祥抢过话头说:“大家都懂婶婶的痛,可人这辈子有太多的事要做,哪有多余的时间拿来忧伤和痛苦!我爸去得更早,那惨境我们也走了过来。生命因为脆弱有限,才显弥足珍贵,活着的人不如学会真真实实地丰实它的内涵。如果沉浸太多过往,免不了就蹉跎了岁月。”

俞庆祥今天一反常态,话显得真多。

俞香兰难以置信地望了望他。

俞庆祥又直抒胸臆:“我这两天在厦大的图书馆泡了又泡,除了羡慕涛涛,还发现国外的科技真发达,新鲜玩意儿真够多的,小小的养殖场都能玩出大名堂。我们的农村太不够条件了。”

俞敏涛为他打气说:“慢慢来!沒有条件时,我们必须学会努力创造条件!”

俞庆祥的一番话勾起了俩个年轻人更多的话题。俞敏涛似乎忘了回家的目的,俩人在坐车回家的一路上已交流探讨几番的话题,又情不自禁地在俞香兰面前进一步延伸而热烈地谈起。

俞香兰不甚了解他们热议的内容,但他们脸上飞扬着令人振奋的神采。看着他们,她突然间想到:我们身边还有许多没有离开也无法舍弃的幸福。

她顿觉心里的悲伤渐减,也突觉自己饥肠辘辘,于是抚了抚膝盖,站起身说:“你们还没吃上饭吧,我现在也饿了,我去做点饭去。”

俞敏涛和俞庆祥交换了下眼神,俩人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俞香兰从失母的悲伤和悔恨中缓过劲来,也回了神来要关注俞敏洪的婚事。被女儿俞敏佳谈了该死的自由恋爱,儿子俞敏洪的婚事最好速战速决。

按说照俞敏洪的年龄,想保媒的人应踏破了门槛,奇怪的是,四周里却悄无声息。好几个夜晚,俞香兰静躺在床上,认真地在脑中盘点一遍,想想那些熟悉的干部家的闺女,想得胸中长出了竹林一大片。

她用手肘捅了捅身旁已熟睡的俞大明:“大明,跟你说个正事吧,我看工商局李局长家的小女儿不错,跟洪洪年纪相当,不如我们找个人上门说说亲吧。”

俞大明应了一声“哎”,又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打鼾声继续响起。

俞香兰曲起小腿踹了踹他:“跟你说正事呢,睡什么觉呢”

俞大明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洪洪不是有刘娜了吗你别多操心了!”

俞香兰不屑地说:“那个服装厂的门不当户不对的,不靠谱!”

就在她跑去看刘娜的那一天,略找旁人一问,就将刘娜的家境摸了个底。那刘娜身下还有个在上学的弟弟,母亲一直体弱多病,家中还有一位几近失明的奶奶,父亲是福宁造纸厂的普通工人。靠着父亲和刘娜那些菲薄的工资,五口之家的家庭经济不是一穷二白,也是可想而知的捉襟见肘。

听了俞大明睡意朦胧的嘟囔,她有点紧张地问:“洪洪该不会还跟她有联系吧。不行,我得起床问问他去。”

她猛得坐起身来,打开灯,一看桌上的闹钟,已是午夜时分,想了想,只好又躺了下来,嘟哝一声:“等明天再说,我就不信洪洪真的会看上一个要才没才要貌没貌的姑娘。”话虽这么说,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俞香兰盛了粥摆在饭桌上,俞敏佳给大家分好了煮鸡蛋和几根咸菜,一家人坐下来准备吃饭。

俞香兰边呼呼地喝着粥,边说:“洪洪,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昨天晚上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工商局李局长家的小女儿你也认识的,要是觉得合适的话,我们找人说说去。”

俞敏洪挑了挑眉头,看向父亲,俞大明一脸懵逼,俞敏佳不敢吭声。

俞敏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又低下头来大口喝粥。俞香兰瞥了俞敏洪一眼说:“找老婆得先看丈母娘,我认识李局长的老婆冯干事,很实在的一个人,她家的姑娘也应差不到哪里去。”

俞敏洪抬起头来说:“妈,我跟人家女孩不是很熟,但听说那女孩很娇气的,不一定会是个好老婆的料。”

“哪个女孩当姑娘时不娇气只要人品好就好。再说了,先处一处谈谈恋爱,也没叫你马上结婚。”俞香兰开导说。

俞大明急促地吃着饭,口齿不清地催促:“先吃饭吧,上班要来不及了!”

俞敏洪埋头呼呼地吃完饭,道了声:“上班去了。”一溜烟地出门走了。

俞敏佳不敢多话,催着俞敏俪和俞敏海上学,也跟着出了门。

俞大明坐在饭桌旁,捧着空碗,想了想,对俞香兰说:“老太婆,我看这样,洪洪的事不急,等我跟他谈清楚了,再让他去相亲。”

“我想到的那几个女孩,全是熟人,哪用得着相亲,找人点破就得了。我现在想开了,不用找什么香港客的女儿,就近找一个还图个熟。”“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知道洪洪怎么想的,我们也使不了强,佳佳就是个先例。”

俞香兰一听,把碗往桌子里重重一推,:“别提佳佳,那个李伟强怎么看怎么讨厌,要是洪洪真看上了那个叫刘娜的姑娘,这不给我心里净添堵吗?”

“好啦,好啦,不说了,我先上班去了。”俞大明连忙拿起公文包出门。

俞香兰这天临时起意跷了班,拐了两条大街,进了福宁县教育局的大门,径直上了二楼的人事科,找到了李局长的爱人冯干事,两人一见面热呼呼地聊了开来。

俞香兰问起了李家小女儿,冯干事爽快地介绍起了自家女儿。李家小千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进了教育系统当了名小学老师。

俞香兰一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说孩子们长得可真够快的,才多久的时间,你家小女儿都当老师了,我老是惦记着她给我家洪洪当媳妇,这下是不是正好呢”

冯干事是个痛快人,不带迟疑地说:“只要孩子愿意,我这当妈的哪有不愿意的份。”

俞香兰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禁不住笑颜逐开:“我自己给儿子保媒,连猪头钱都省了(福宁习俗:男方必须给媒人送猪头)。这个周末,你们一家人就上我家来吃饭,我给你们做地道的佛跳墙。”

冯干事一听,乐得哈哈大笑:“我家丫头有福了,有你这么能干的婆婆,比我这个当妈的厉害多了。我对厨房里的那一套,真的是不上心,家常菜都没懂几样,能攀上你这个亲家,我也顺便享个口福。”

俩人亲家来亲家去的叫得异样热乎,又说了许多话,俞香兰才心满意足地下楼。

俞香兰要在家里请贵客吃饭,并已在冯干事面前夸下海口,少不得要提前准备。

普天下人都知道“佛跳墙”是闽菜系里最出彩的一道,单食材就有几十种,而这道能引活佛跳墙的菜肴,还必须煲几个小时后才能上桌。

俞香兰翻了翻食杂柜子,找出干的猪蹄筋、鱼胶、刺参、花冬菇、干贝……俞敏洪推门进来,她正皱着眉,自言自语:“在家做菜比不上大饭店的讲究,正宗的佛跳墙我也没尝过,不知道味儿比自家做的会强上多少?鱼翅和鲍鱼咱们是弄不到的,但我有我自己的做法,用上墨鱼干、蛏子干顶一顶。”

俞敏洪一听挺高兴:“佛跳墙妈,真要做‘佛跳墙‘吗?什么好日子大过年时都罕见。”

俞香兰尚沉浸在食材的盘算中,俞敏洪突想到早上的话题,不敢等她答话,掉头躲开了去。俞香兰拿出几个小盆子把东西一一用水泡上,嘴里继续嘀咕着:“明天一大早要买些鸭肫、鸽子蛋、猪蹄子、猪肚、羊肘。这肥母鸡已经杀了,想想还要备什么料,得把它记下来,少一样就缺了一味。做个佛跳墙,来个红烧鱼,再有个五花肉闷芋头,卤些鸡蛋,白灼锁卷和活虾,凉拌些素菜,再油炸点什么,不知够不够丰盛……”

第三十四章 无可奈何

俞香兰再翻看了一遍姜片、八角、糖等配料。又怕隔天记性不当,食材筹办不齐,找了支笔列了张清单。随后又将老母鸡过了水放在煤球炉上熬底汤。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备好了晚餐,于是招呼全家人吃晚饭。

俞敏海喜爱用白萝卜拌煮的咸味干饭,吃得啧啧有味,但他很快闻到了一股鸡肉的香味,滴溜着小眼睛,瞄了又瞄在冒着汽的锅,对俞敏俪说:“俪俪,我们今晚又有鸡肉吃了,我要多吃肉,你要多喝汤,一起长身体哈。”

俞香兰用筷子敲了下白瓷碗边,:“今天谁也不许吃鸡肉,连汤都不许喝,明天要请李局长一家人来,很重要的客人!海海和俪俪明天晚餐时不要上桌,桌子小,不够位置。”

俞敏俪听话地哦了一声。

俞敏洪如坐针毡。

俞敏佳和俞大明面面相觑,不知言何。

俞敏海嘻笑着抗议:“又是我和俪俪上不了桌,尽欺负我俩,好像我们是后娘生的。”

俞香兰忍不住也笑了:“明天的饭局很正式,你未来的大嫂第一次上门,我们得郑重一些。”

俞敏洪更觉面潮耳赤,手脚开始冒汗,求救地看向父亲,却见俞大明迟疑不语,索性豁了出去,大声说:“妈,不行呀,我跟刘娜生米已成熟饭了。我是个男人,得对刘娜负责,不能再跟其他人相亲。”

俞香兰一听即怒,摔下碗筷,:“什么你说什么生米已成熟饭”,边说边站起身来,扑过去捶打俞敏洪的后背,边打边骂:“死仔,傻瓜就是傻瓜,没结婚就被人骗上床,负什么全责?!”

俞大明和俞敏佳忙着拉住她,俞香兰已气得直喘粗气。

俞敏海左顾右盼,看着乱着一团的家人,惊讶地问:“大哥被人骗了是谁找出来让我来整死他。”

俞敏洪忍着母亲捶打,却朝俞敏海发怒:“滚一边去!”

俞敏海端起饭碗,拉着一脸莫名其妙而又惊恐的俞敏俪离开餐厅。

俞大明教育起俞敏洪:“你已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这么不懂事?你这是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要是追究起来,往严重了讲,可是犯了耍流氓罪。”俞香兰更怒了:“什么流氓罪,不就是谈个恋爱,你情我愿的事,本不关原则性问题,就你爱往大的扯。”

俞敏佳见缝插针,趁机替弟弟救情:“爸,也是,干嘛要讲得这么严重?不过,妈,您平时总教育我们说做人要诚实要有担当,也就是说,在感情这事情上不能始乱终弃,洪洪都这样了,您就成全他吧。”

“你少来,就是你这做大姐的没带好头,这下全乱了套。”俞香兰说着,竟气得呜呜地哭了。

俞敏洪慌乱得扒了几口饭,此刻噎着一口在喉头,话也不得说,死憋着难受,干脆也红着眼,静静地坐着。

俞大明听了俞敏佳的话,本想见风使舵帮儿子说些好话,但看到俞香兰正哭得难受,只好不依不侥地继续教育儿子:“你这事是做得过火了,自由恋爱可以,但也不能犯男女间的错误。”

俞敏佳扑哧笑了一声,迎来父亲一个严厉的瞪眼。

俞大明继续教训俞敏洪:“这个刘娜也是不行,看着不像是这样的女孩呀,单位领导对她评价很高的嘛。”

俞香兰止住了哭声问:“这么说,你是去调查过了?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是吧?!我已约了李局长一家人来吃饭,现在你们说说该怎么收场”

俞敏佳安慰说:“妈,您不用太焦心!现在跟您那年代早不一样了,自由恋爱的人多了去,年轻人都不怎么喜欢父母安排相亲的事。没准人家姑娘心中有的是自己的主意,也看不上洪洪,到时就顺水推舟让事黄了,不会影响您和冯阿姨的友情。”

俞香兰似乎也找不到批驳的话,但心中总感觉失望难过,泪水止不住地流,唠叨了许多话,俞敏洪陪着她掉泪,不言不语地任由她发泄。

俞敏海眨巴又眨巴他的小眼睛,俞敏俪猫了又猫她的小脸。

到了夜里,见俞香兰的双眼红肿得厉害,俞大明下楼取了条湿毛巾。

俞香兰将湿毛巾敷在双眼上,:“近来是泪流多了,还是因为老了,眼睛开始不中用了。”

俞大明怅然若失地说:“一眨眼的功夫,我们成了老夫老妻。我已年过半百了,沒来由地每天盼望孩子早点结婚生子,似乎这样,自己就老得理所当然。想年轻时一心只等你长大,日子过得如蜗牛爬般慢吞!那一年在你家,看你文文雅雅地吃饭,轻轻柔柔地说话,安安静静地做事,两条麻花辫油亮得透光,那光圣洁迷人。我真想有把神仙吹风杖,一口气吹得你一夜间长大!”

俞香兰的双眼被毛巾蒙住,身子扭了扭,:“小时候的事别提了,让人难为情!”

俞大明心坎里窝了许多话,却又是说不得,他无限悲哀地发现自己在事业上的风光劲头一去不复返了,眼下在单位里一发言,夹生半熟的国语水平准能惹来一众年轻人无情的调侃和嘲笑,领导位置挪也挪不上去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真心开始盼望早点退休。可在妻子面前,他只能说一说儿子的事。

俞大明:“我们可不能让洪洪犯下耍流mang罪。如今大街上一拖就是一串流mang,你看那法院大门口都快贴不下照片了。朱*毛大军响当当的威风,可朱元帅的孙子都保不住命。要是惹毛了女方去上告,你还想洪洪的小命能保?”

俞香兰一想事实的确如此。这些日子来,街上大喇叭声一响,跟着军用大卡车一连过去几大辆,车上全是被剃光了头发的年轻人,他们每人的面前都挂着一大牌子,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街道两旁有人在惋叹,也有人在唾骂。倘若自己的儿子也是被游街的其中之一,将该是怎样的焚心似火?!仅一想,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原本气恼憋闷的感觉顺平了一些,却也不想再多语,尽力合眼睡觉,心里努力告诫自己不必庸人自扰,此一夜的睡眠质量奇差。

天放亮的时候,俞大明看俞香兰熟睡中依然皱着眉头,叹了叹气先起床穿衣,拿着俞香兰记好的采购单子一早就出门去了。

俞香兰在梦里一直叫喊着阿娘,只见叶芙槿年轻姣好的面孔在水烟枪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又渐行渐远。俞香兰泣不成声地喊:“阿娘,您就理理我吧,我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了!”

第二天的饭局气氛却异常的好,李局长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先是把俞香兰的整栋房子上上下下参观了遍,然后再坐下来品尝她的厨艺,边吃边赞不绝口。

俞敏洪红着脸闷声不说话,冯干事以为他怯场害羞,私下对俞香兰说:“他们彼此都算认识了,可这恋爱的事一般要男方主动些才好,女孩就爱扭捏,让你家洪洪多来约我家丫头,女孩子家总不好巴巴地往上贴。”

俞香兰无奈地揣着明白装糊涂,情非得已时只好诺诺了几声。

俞敏洪装了哑巴,不开腔,不主动,却也不拒绝。如此几番下来,女孩也没了心情。冯干事又过问了几次,俞香兰支支吾吾地应付着。过了个把月后,冯干事也不再重提,俞敏洪与李局长女儿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再稍过了不几日,俞香兰和冯干事在菜市场碰上,俩人站在充满腥味的鱼档前,对结不了亲家的这档事忍不住唏嘘不已。俞香兰把冯干事的闺女夸得完美无暇,对自己儿子那窝囊不长进的性格唾弃了半天。冯干事在感叹那锅“佛跳墙”摄魂美味之余,禁不住暗自庆幸:自家的女儿幸好刹车刹得快,没把终身托付给一个不像个男人的男人。

冬去春来的时候,鹊儿闹起了枝头,俞香兰的亲戚朋友们在春风的温情抚慰下,她们的诸多问候也附和应景,提醒俞香兰说她的长女俞敏佳应该出嫁了。

俞香兰的弟媳提着一大篮子的土鸡蛋上门来,用娘家人的口吻对俞香兰说:“阿姐,我们都是女人,都明白女大不中留的道理。”

俞香兰沉吟片刻后回答:“城里人要比乡下的晚婚些,这也是国家政策。”

“政策归政策,可我们都盼着有喜酒喝。今早大嫂捡了这一篮子土鸡蛋,她说最近家里母鸡下的全是双黄蛋,想来家里应该有喜,这喜事该轮到佳佳了。”

俞香兰听到弟媳妇这么提到嫂嫂,心潮起伏不平,痛失母亲的怨恨总戳得她心窝子痛。母亲丧事过后,她跟嫂嫂家就断了来往,就连俞建华的孩子满月宴都不去参加,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

此时她不冷不热地回说:“这些鸡蛋不如留给家里小娃娃吃,也可以卖了换些钱帮贴点家用,大哥的那点工资又不高。何苦拎这么远的道来看我?”可再往下说,语气已掩不住伤感,:“以前阿娘在的时候,经常给俪俪捡鸡蛋,我那丫头也只爱吃鸡蛋,若不是娘家的土鸡蛋,我都怀疑她会不会长得大。”

弟媳妇顺着她的话头说:“有些话本不应该说,但又想都是自家人不用太多顾忌,老太太要是天上有灵,也想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嫂嫂也当了婆婆,多少也明白了当婆婆的不容易,也悔了有的话说过了头,把亲人的感情给伤了。要是家中有件喜事,借机让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闹一闹,感情也就和好如初了。”

俞香兰心里了然,亲人间是那种折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倘若真断了,就得落下一身的残废,自个儿也潇洒不到哪里去。常言说打虎还需亲兄弟,女人间的矛盾何至于将亲兄弟给变成了陌生人。阿爹阿娘日日在照片里看着,阿娘生前的教诲不能忘了。既然两对鸳鸯拆不散,不如就顺了他们。

第三十五章 多喜临门

时光一溜烟地滑得飞快,在俞香兰计划娶媳嫁女时,俞敏涛也结束了他的大学生涯,并留在了厦门市,进了厦门无线电厂,那是一家效益和福利均佳的国营企业,此等规模的好单位在福宁县根本找不着。

对俞香兰来说,儿子的工作单位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可她还是觉得有些缺憾,她想要的是一家人可以好好地团圆在一起。

1984年的9月9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不仅恰是周日,也是俞敏涛热烈推荐说“久久相依”的好日子,于是由俞大明拍板定音,按新人新风尚的做法,俞敏佳和俞敏洪姐弟俩同时在这一天举办结婚典礼。

而对广大的福宁人来说,与9月9日相近的那几天,绝对是值得兴高采烈的好日子。1984年逢甲子,9月10日是中秋节。县委县政府也早已郑重宣告,六十年一轮的瑞云塔塔灯盛会必将在金秋之季如期而至。

俞香兰的三层楼里在9月9日的前两天里,就住满了从老家来的亲人,他们来赴一场盛大的喜宴,并且要尽情赏一场此生难期的塔灯盛会。

1984年的塔灯盛会较历史上的任一回都来得新潮和隆重。福宁城关家家灯笼高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整个城关红火盛装。

俞庆祥拖着俞敏涛走街串巷,在人潮中穿梭流连,在瑞云塔下忘情观赏,俩人玩得兴致勃勃。

俞庆祥眉飞色舞地喊:“涛涛,你说我们的街道每一天都能如此灯火辉煌,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能这样热火朝天,该有多好啊!”

俞敏涛欢快地大声应说:“会的,我们侨乡有侨乡的特色,我们小县城迟早有一天会有大都市的风采!”

俩人玩得尽兴回到家时,正听见俞大明在对众人说:“这次点塔灯,回来了好多华侨,尤其印尼华侨和香港客,县政府专门搞了接待会,宾馆都住不下了。”

俞香兰的哥哥点点头,:“我们在乡下就已听说了。上城里一看,大街上的小汽车可真多。县政府大门口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直可以热热闹闹到国庆节。”

俞香兰的弟弟跟俞敏海开起了玩笑,:“海海是个准南洋客,让你父亲去县政府里打个招呼,华侨招待会上给你留个位置。”

俞敏海不觉得这是玩笑话,态度严肃又认真:“我义父这次还是没有回来。爸爸,既然那么多南洋番客回来了,您就把我托他们捎带去南洋好了。”

俞香兰感慨说:“我阿爹过世了许多年,想那李伯父也是不在人世了。想当初走番下南洋的那些人,他们去时是打了赤膊去的,沒想到今天全是腰缠万贯地回来。番地有番财,我们也是多亏了那笔意外的番财,要不是那些金戒指和金链子,还有最初的五十元,我们这幢小洋楼当年哪敢想!”

说话间,有俩人大踏步进来,俞香兰见来人有点面生,一时愣住。俞大明却脸色略变,连忙立起身来。

来人中有一人一见俞大明,紧趋前几步,紧握住他的双手:“表姐夫啊,好久不见了!这次瑞云塔点塔灯,我是特地回来赶这场盛会,刚才在县政府里听说您家双喜临门,就过来给您和表姐道喜来了!”

俞香兰的哥哥也已惊呼出口:“二舅家的表弟!”

俞香兰此时回过神来,明白他原来是母亲娘家侄儿,那个在省城里当教授的表弟,只是之前仅见过几次面,难免陌生难认。

俞大明心里一阵慌乱,用劲地回握了表弟的双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那些年情非得已啊!实在对不住啊!”

叶教授此刻已瞧见墙上叶芙槿的遗照,诚恳地说:“不说这种话!时事不济人而已,亲戚还是亲戚!只是我姑姑过世时,我们都不知情,实属晚辈不敬!家父后来知道了后伤心得很啊!”

俞敏涛和俞庆祥不知上一代人的故事,突然间冒出个高知亲戚,心情欢跃得教授长教授短地好一番请教。

而叶教授也与在场的几位表兄弟姐妹之间亲情满溢,彼此相互关怀问候,但谁也不再重提那一段往事,或许谁都明白从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走出,释怀后的生命焕然一新,何必沉沦破碎的回忆。俞香兰恍然间似乎看见父母亲的微笑显得更加欣慰和慈爱。

9月9日的婚宴就设在县供销社的大礼堂里。大礼堂内,囍字云集,彩带飞扬,二十多张大桌子上铺了大红塑料布桌罩,喜气逼人。礼堂外,几鼎大锅高汤翻滚,香味远飘,瓷碟、大瓷盘和大瓷盆等一长溜地摆在一大长台上,孩子们在嬉笑欢奔。

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拂绿了大江南北,而俞大明家的这个秋天揽尽了春色的万千情意,两位新娘笑出了桃花十里的娇媚和迷醉。

俞敏佳盘起了一头长发,发髻边插着几枝艳红的小玫瑰花,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穿一身自己裁剪的大红色长连衣裙,一双尖头的黑色高小跟皮鞋,即便站着不动,亦显婀娜多姿、仙气飘然。

相较之下,刘娜就略俗了些许。她的脸上也化了妆,两颊的胭脂使颧骨显得有点高,红艳色的口红更突出了嘴唇的又薄又宽。她的两条垂腰的麻花辫子,从发根至发梢,分段绑着红色的绸线。上身是粉色底大红色印花的衬衫,下身配了一条黑色直筒裤,脚上是一双红色皮鞋。虽然刘娜的妆化得败笔,但她的身材却可圈可点,那件紧身的衬衫裹住了凹凸有致的上身,倒也有一股妩媚诱人的韵味。

新郎李伟强无比兴奋。他饱受了丈母娘的诸多白眼后,终抱得美人归,自然喜盈眉梢。但他的父母却是另一种心情。

按照李姓族人的习俗,但凡李姓长子,结婚大典的宴席要放在李家祠堂内举办。在喜庆的时刻,让李氏一族的人都来见证新人的幸福,这是李家的惯例,谁都无法悖逆。多少远在异乡的李家人,都特地回到了祠堂,敬祖宗,行谢礼。更重要的是,要还族人的份例。

但俞大明的一句“新人新风尚”,俞香兰一口回绝了李家的下聘和送礼担的要求,一并将李伟强父母多年的期盼给彻底粉碎了。李伟强的新婚大礼当天,李家没有了主角,酒席要延到第二天才能举办,这让李伟强的父母很难接受,他们认为这是倒逆行事,将极不吉利,但又能怎样呢偏偏儿子李伟强特别忌禅俞敏佳的父母,尤其那个俞香兰。

面对丈母娘,李伟强有说不出来的紧张,他也着实不想俞敏佳再有为难。他只好用一些新时代的观念去说服自己的父母,心中却异常明白,当了一辈子工人的父母,一生中没有几样事能称得上是大事,他们多么希望儿子的婚礼能由他们亲自隆重地操办,收到所有亲朋好友惊叹的目光,听到大家对新人的祝福,但他们没有表示拒绝的权利。俞大明是福宁县城的一个领导,攀上这门亲事已是件挺有面子的事,新娘子俞敏佳又是那么的才色俱佳。

另外一件事也让李伟强无法表示异议,同日结婚的刘娜表现得异常乖巧,她的父母也开明得令人信服,他们早就承诺说,既已是成了亲戚,凡事就由俞大明说了算。

即使明知父母的不痛快,李伟强也只能故意忽略。他心里想的是能屈能伸本是大丈夫之所为,忍一忍就赢得海阔天空。理论上说从奴隶到将军,必然要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锤炼。结了婚以后就可以不必在意俞香兰对自己的态度,甚至可以摆脱她对俞敏佳的那份控制。

一想到这里,他这个新郎官就觉得激动万分。在人生意气奋发的当口,应慷而慨之,把酒欢歌,人生难得几回醉,面对宾客们的敬酒,他潇洒豪迈得来者不拒。

新郎俞敏洪显得潇洒淡定,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衬得他器宇轩昂。他颇有风度地带着新娘刘娜穿梭在各个酒桌中,频频地向来客们敬酒,但又只是做做样子也抿下唇,至于有没有真正地喝到酒并不重要,也并不在意大家粗鲁的起哄,有时见刘娜羞得直躲,他怜香惜玉地转过身去,用手拥着刘娜的小蛮腰,一路凯歌,再继续一轮又一轮的周旋。

酒席行至一半时,李伟强就显得不胜酒力,步态踉跄,将身旁的俞敏佳来回地撞了几次,俞敏佳不得不扶紧他。席间有几个曾暗恋过俞敏佳的男青年,苦于没有李伟强的胆识,在这个俞敏佳的大喜之日,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俞敏佳嫁作他人妇,亦有了借酒浇愁之意,再看到李伟强的得意劲,那口气又怎咽得下来,一来二去地直把李伟强往死里灌。

按照俗例,主桌上坐着新人的长辈们。俞香兰跟自己的兄弟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这么近乎地聊天,自然有了许多话题,说起了父亲和母亲的一些往事,不免心中有些伤感。一身挺括中山装的俞大明时不时地陷入回忆,若干年前的塔灯下护美情景又浮心头,不免心潮澎湃。

酒宴中席的醒酒甜汤是热杨桃甜汤水,五星片状的杨桃片诱人地浮在瓷盆大碗中。杨桃是俞敏佳的最爱,俞香兰下意识地用目光搜索俞敏佳,冷不丁地看见李伟强醉态明显,而俞敏佳神情正显尴尬。

俞香兰心头之火莫名地又蹭蹭直上,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闲聊,心里却暗骂:“佳佳怎么会看上这种货!福宁人俗话都说丈母娘疼女婿,可切胸肉炒韭菜!可我这个丈母娘的,怎么恨不得割掉李伟强的大腿肉呢”念想之间,眉间不觉就锁出个川字。

哥哥见她脸色突变,心怕又有变故,赶紧端起了酒杯说:“这酒宴的半席甜汤水都出了,我们做长辈的也得去表示个意思去,也好让年轻人稍稍喘口气?这年月,当新郎倌也是不容易哦!”

俞香兰的弟弟也端了酒杯站起身来,挨桌去一一表示意思,酒宴的气氛更进一波高潮。

第三十六章 奴隶翻身

俞香兰冷了脸坐着,不再说话。直至宴席快结束时,听见俞大明的几位老熟人在调侃俞敏涛说何时喝他的喜酒,心思动了动,可一瞧见李伟强醉态毕露,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强颜欢笑送了宾客,撇下一干人,任由几个亲戚朋友去收拾残羹冷炙,自己先回家去了。

李伟强在新婚夜里烂醉如泥,到了第二天犹觉得昏沉。在李家祠堂的酒宴上,几杯酒再下肚后,换来新一轮的口齿不清。俞敏佳周旋在陌生的人群里,尴尬得涨红了脸,也觉得头昏脑胀。

刘娜是这场婚礼中保持着最清醒脑子的一个人。虽然在婚前并没有见过俞敏洪家人几次,但她似乎对丈夫的家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感觉自己已在俞敏洪的家中生活过许多年似的。

俞香兰原以为女儿的出嫁会令自己徒添了许多日常家务烦事,没想到刘娜第二天就麻利利地顶了岗,甚至比俞敏佳更加勤快。俞敏海和俞敏俪本来还要担负洗洗碗筷扫扫地此类差事,却一并被刘娜接揽了去。

俞大明见刘娜殷勤,心里颇觉过意不去,就想维持原来的规矩。他私下小声对俞香兰说:“老太婆,刘娜毕竟是新媳妇,小俩口新婚燕尔,要花点时间甜蜜蜜,但我看她一进门就解放了海海和俪俪的劳动力。那俩个小不点开心了,她却一人辛苦了。”

俞香兰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别整天老太婆老太婆地叫,我有那么老吗?单位领导说了我正处盛年,想要升我当副主任,可我想升了小官,工资也没多拿,这几天正考虑要不要接受。至于她,谁知道是不是在装让她装吧,看她能装多久。”

俞大明不解地说:“这也能装吗我是想,让那俩小的干点活,才懂得劳动者的责任!刘娜这么一来,跟你平时管教孩子的想法产生了矛盾。对了,怎么就没人跟我提说要让你当领导的事?”

俞香兰不屑地回说:“我在单位的表现一直都是顶呱呱的,不管是平时销售还是月末盘点,都是一顶二的干活,要不是怕别人说你闲话,我早就该是个小领导了。”她隔着窗看了看刘娜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又说:“过一阵子再说吧!不过看着她似乎不比佳佳差,厨艺那点事学得也快,稍微提点一下,她也是能做出几道像样的菜式来。”

俞大明连声称是,又心想男人不用多管女人的事,也就不再多话。

刘娜并没有期冀她的蜜月应有怎样的仪式感,嫁人似乎不过就是从她原来拥挤窄小的屋子搬到了宽敞洋气的大房。一大帮人哄哄乐乐地喝了酒,就是搬家的正式交接仪式,她没觉得这个家和原来的家有什么区别。听见俞敏俪和俞敏海甜腻腻地叫她“大嫂”,她的心中涌起了许多感动。她愿意是她们大哥的妻子,更愿意是像俞敏佳那样,成为她们的大姐。

而俞敏海因为不用逃避扫地或清理庭院等活儿,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一些。为了很好地打发时间,偶尔也乐意跟刘娜抢起了活,还跟俞敏俪抢起书来看,以便消磨多余的精力。

俞香兰拒绝了领导的提拔,继续当她的职工,如此也更与同事们打成了一片,又见家中和睦相亲,亦觉日子悠闲自在。

但没过几日,她心焦起俞敏佳新婚后的问题。母女俩人每次一碰头,她的第一个问句是:“那个伟强对你好吗?”,第二个问句是:“你该有了吧?”

俞敏佳被问过几次后,有点烦闷,无可奈何地搪塞说:“妈,您就不要老问我啦,花点时间问问刘娜去。她可是您儿媳妇,您该多关心关心她。”

俞香兰:“不懂事的丫头!虽然你和刘娜同一天结婚,但你是她的家姐,按序排,也得你先有。何况我不就是担心李伟强那个人粗糙,生怕委屈你了!”

俞敏佳听了哭笑不得,:“生孩子这事还能按序排”

不知又问了多少次,俞香兰总算如愿以偿了。

这一天中午,李伟强和俞敏佳下班一道回到家。一推门进屋,就见李妈妈正满屋子追一只小母鸡。

看见他们进来,李妈妈急声叫道:“快把门关上,别让鸡跑了!你们回来得正好,帮帮忙,快捉鸡,快捉鸡。”

李伟强看那小母鸡被惊吓得到处扑翅腾起,桌上的几个瓶子应声而倒,打着滚要往地上掉,冲上去先将它们拦截住,皱着眉说:“这母鸡哪儿来的呀?”

刘妈妈对着小母鸡“咯咯”地哄了两声,应声说:“佳佳的妈妈今早送过来的,说是给佳佳补身子的。原先是装在袋子里,不小心让它钻了出来,拉了不少鸡s,我一个人捉了它好半天,一直没捉住,午饭都没赶着做上。”

李伟强听见自己的肠子正咕咕打鸣,但也只好挽起袖子,摆出姿势要扑向小母鸡。只听咯得一声,小母鸡迅速地钻进了一只柜子下,静静地窝在里面不动。李伟强只好趴下身子,整个脑袋快贴在了地上,伸长手要捉它出来。

俞敏佳拿了把棍子,从另一侧伸进去拱了拱母鸡,小母鸡被棍子一捅,猛窜了出来,鸡爪子直接踹在李伟强的脸上,李伟强痛得嗷嗷叫了起来。

俞敏佳连忙扔了棍子,担心地挨过身去要察看他的伤势,没想到李伟强却忽得发起了火,冲着她大叫:“怎么做事的有你这么笨的的”

他一把捡起地上的棍子,对着正窜跑的小母鸡一顿狠敲,小母鸡很快地不再跑动,在地上死命挣扎。一瞬间,片片鸡毛不断飘扬而起,俞敏佳受惊地悚在原地,不敢相信地望着李伟强。

李妈妈在一旁大叫:“伟强,停手!不能这么杀鸡,要先刺出血来,鸡肉才好吃。”

“管它啦,先弄死算了,还管它好不好吃。”李伟强恶狠狠地说。

小母鸡已经无法动弹,瞧着地上一滩污血,俞敏佳突然目眩发晕,怵在原地呆若木鸡。

李伟强继续骂道:“真是吃饱了撑,吃猪骨头就不能补身子吗为什么一定要吃鸡肉”

俞敏佳陌生于李伟强发怒的样子,全身凉飕飕地发冷,眩晕的感觉越发严重,想找个地方靠一靠,艰难地挪动几步,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了下来。

李伟强拎起地上的小母鸡,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忽又回头对他母亲吼道:“快点做饭,都上了一上午的班了,已经饿得不行了。”

李妈妈一连应了几声好,看见俞敏佳表情阴郁地呆坐着,对她讪讪地笑着说:“伟强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燥了点。”

到了晚餐时分,李伟强给俞敏佳端来了满满的一大碗鸡肉,俞敏佳的脑子里却闪出一滩污血,不由地一阵反胃,掩住嘴说:“我吃不下。”

李伟强此刻的心情却是不错,嘻笑着说:“不会想要我喂你吧?不过,嘻嘻,我倒真的挺愿意这么干。”

不等俞敏佳说话,他真拿过一把汤勺子舀了一勺鸡汤,直往俞敏佳嘴里送,李伟强的俩个妹妹和妈妈跟着嘿嘿地笑,只有李伟强的父亲沉着脸独自闷头吃饭。

俞敏佳硬着头皮喝了一囗汤,却控制不住地呕了一口,急忙起身冲向屋外,李伟强看得莫名其妙。

李妈妈忙说:“怀孕的女人都这样,不用太担心!把这鸡肉都留着吧,等她缓一缓气再吃。”

俞敏佳终究吃不下一块鸡肉,就连那鸡汤都无法咽下,心头同样莫名其妙。心想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杀鸡宰鸭,任何一次的割喉放血和开肠剖肚,都没有让她感到心慌和虚弱过,可这次死在李伟强棍下的小母鸡流出的污血,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令她不停地恶心和抗拒。

心绪调整了几天,感觉一切逐渐已恢复了正常,俞敏佳忍不住回了娘家。

俞香兰乐呵呵地问她,:“那鸡肉味道还好吧,改天再给你买一只,咱们现在有点些小钱,就得多补补身子。”

俞敏佳惊恐地说:“妈,不要再买了,太麻烦了。家里要是有了什么好吃的,您就让我回来吃吧。”

俞香兰敏感地问:“怎么啦?有人让你受委屈了李伟强”

俞敏佳忙掩饰:“没有,我只是自己心里不太舒服,想多回家来热闹热闹,以后有了孩子就难脱身。”

俞香兰蓦得也难过起来,:“刘娜算了预产期,比你的迟了一些。我还没到退休时候,即使想帮你,想是力不从心。”

俞敏佳迟疑了片刻,问:“妈,孕妇是不是特别脆弱,禁不住一点点事,比如杀鸡见血什么的。”

俞香兰颇有经验地说,:“哦,怀孕的人都这样,心里头特别柔软,身板子也特别软弱。有事打发伟强去做,自己别逞强,当年生你的时候,我尽不懂事,被你外婆凶了一个月子。哎!不过,我看刘娜倒是挺好的,让她不要再提水拖地板干重活,她还是照干不误。回头我得叮嘱洪洪多干些,让她多歇歇。”

俞香兰这天正巧也炖了只鸡,于是留了俞敏佳在家里吃饭。俞敏佳一见鸡肉,依旧反胃恶心,但听母亲也说了怀孕的女人都这样,她跟李伟强和他的家人一样,相信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判若两人”。

李伟强晚上过来接俞敏佳回家,一路上俩人卿卿我我。

李伟强揽着俞敏佳的肩膀,说:“你不要隔三差五地上你妈妈家蹭饭吃。我跟谁都说你做菜的技术一流,我们家里的大大小小每天都巴巴地等你献技呐,你要再不表现表现,他们准以为我吹了牛皮。”

俞敏佳无言以对,可又心想自个儿真不该变得娇气脆弱,应打起精神变回原来的自己。

第三十七章 梦想成真

俞香兰的眉目间难掩喜色,几天来一直都在想,儿子俞敏涛选的“9月9日久久相依”的确奇妙,不光一天内解决了两对新人的喜宴锁事,连他自己也一并沾了喜气。

俞大明的朋友方局长在那天婚宴上见了俞敏涛,大为赞赏他的年青有为,乐要锦上添花,为他介绍了个女朋友,女方是福宁县城里的名人,师范中专学校的老师蒋芷萱。

蒋芷萱真可称得上天生丽质,只是天生体弱,却正因此,独有别样风情,娇滴滴得惹人怜爱。

她的家世可不一般,其父家族一脉里原只留他这一户男丁在福宁老家,祖父叔伯都在南洋。蒋芷萱的父母最初都是小学老师,有父辈兄弟们从南洋寄赠钱物,日子本就殷实。可蒋父不甘留守,早几年亦偷渡去了香港,折腾了几年后,已拿到香港的居留权,正申请妻女们赴港定居。

蒋芷萱是家中的长女,亦占尽了受宠优势,父亲从香港带回的那些衣裳摩登时尚,必得她先穿了显短小后才轮给了妹妹。一身港味是港客之女的标签,亦是她成名的原因之一。

除了体质弱了些,蒋芷萱的各方面均属上上等水平,不单成绩优异,还是个受人追捧的校文艺骨干分子。她那一副柔软的身躯将一曲《梁祝》舞得令全体师生如痴如醉,凚然泪下。这支独舞后来不仅频繁地出现在学校的舞台上,曾经出现在福宁县政府举办的大型活动表演中,更经常受邀舞在了各单位联谊举办的文艺晚会中。做为《梁祝》的独舞者,蒋芷萱一曲成名,这才是她成为名人最重要的原因。

蒋芷萱美丽而优雅的模样,随着她的汇演活动,理所当然地留在了福宁县各个单位领导们的脑海中。蒋芷萱临毕业时要求留校任职,凭着她曾为母校扬名立威而立下的汗马功劳,校领导顺水推舟遂了她的心愿。

当一向沉稳儒雅的俞敏涛应约去见她时,蒋芷萱正在舞台上柔婉飞袖,他在舞台下禁不住紧捂住一颗狂跳的心,脑子中装不下其他,只有一个轻柔飞旋的倩影和大字的“一见钟情”一词。其实若论长相,俞敏佳较之更胜一筹,但蒋芷萱的那份似颦非颦、纤骨无尘的样子让俞敏涛惊为天人。俞敏涛好不容易等心跳恢复了些正常后,开始了自己与自己对话,暗地里发誓说,必用一生的时光与她共舞人生的风花雪月。

可那蒋芷萱矜持高冷,犹如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只会昂首向天,目光里只有高蓝的天空,哪里瞧得见自认为是只丑小鸭的俞敏涛。

但“丑小鸭”萌生了要与白天鹅齐肩比翼的勇敢,曾经的“梁山好汉”壮志又凌云归来,俞敏涛秉着先人“学场里靠智商,情场上拼情商”的教诲,怀着不懈和坚韧的斗志努力追求。

厦门离福宁县有二百多公里的距离,坐一趟汽车得花好几个小时。自从与蒋芷萱认识后,只要是休息日,俞敏涛就急不可耐地挤上了长途汽车,像一阵旋风似地在家扫荡一下,很快地消失了踪影。俞敏俪偶跟他打个照面,他一如既往溺爱地摁摁她的脑袋,可不给她说上半句话的空闲时间,就随即无声遁迹,让俞敏俪感觉摸不着边儿。

俞敏俪关心地在开饭时念叨一下他:“二哥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不见来吃饭呢”

“涛涛回来过我怎么没看见他呢”俞香兰一边拿碗盛饭,一边问。

“二哥最近习得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功,但我看他是走火入魔了,犯了鬼见愁的毛病!”俞敏海边接过母亲手上的碗,边故意啧啧地说。

“死仔,好话不会说,尽说坏话,说什么走火入魔”俞香兰随手一掌拍在他的头上。

“哎哟,好疼!下手这么重!这是灭绝师太的劈头魔掌!”俞敏海呲牙咧嘴,夸张地叫。

俞大明和俞敏俪闻声哈哈大笑。

“听说你二哥谈对象去了,本来按他这年龄,应该是以事业为先。刚毕业就谈上了恋爱,哪有心思上班呢,更谈不上好好地为人民服务。”俞大明语带惋惜。

“二哥是正在追对象,哪是谈对象要是谈上了,还用隔几天隔几天就往回跑”俞敏海一脸的不屑。

“你二哥就得往回跑!就他胆子大,自做主张留在了厦门,我们福宁不好么?我们家盖这么大房子做什么”俞香兰边说,边坐回餐桌,准备吃饭。

又继续对俞大明说:“是我让方局长帮忙的,他跟方校长熟,就是那个师范中专学校的校长,他们就给涛涛介绍了学校老师蒋芷萱。我一听这名字就不俗气。洪洪已经结了婚,涛涛跟他双胞胎,别再说他找对象早了,我担心他要是在厦门认识了哪个女孩,以后他不得长留在厦门了么”

“妈,厦门不好么很漂亮的城市,我去过耶,比咱们福宁好多了,干嘛一定要二哥回来”俞敏俪插嘴说。

“你真不知道俪俪,啊”俞敏涛故做神秘地眨眨眼。

俞大明点点头:“中专学校的老师素养应该不错,如果能把涛涛给诱回来,当然更好!不过,其实能留在厦门也是不错的选择。”

俞敏俪不明白俞敏海眼神里的内容,摇了摇头,调皮地向他勾了勾手指,然后将身子偏向他。

俞敏海也不理会父母,就和妹妹咬起了耳根,:“二哥是妈心尖尖上的那块肉。根据母狼的法则,此肉,只能叼,不能丢!”

俞敏俪忍不住扑哧一声,喷出了一口饭,俞香兰看见俞敏海促狭的神色,举起筷子想敲他。

俞敏海赶紧竖起手掌,:“噢,停!是俪俪她自己憋不住,不关我的事!”一脸严肃地对俞香兰说:“我听说那个蒋什么是个知名人士,骄傲得跟孔雀一样,咱们二哥能搞定吗”

俞香兰反击,:“呸!就你知道的多,但你又知道什么蒋芷萱只是中专毕业生,留校而已,你二哥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虽说她是香港客的女儿,但我们家条件也是不差的,你别自损家门!”

“我不也是听我朋友讲的嘛,人家在那学校上学,他说全校师生没有一个人不认识那个蒋老师。学生们都私下开玩笑说她是蒋家后代,就一大家闺秀,没准哪天被轰到台湾去给宋美玲当幺女,省得宋美玲寂寞!”俞敏海一本正经地说。

“宋氏三姐妹中最反动派的就是宋美龄,你这是贬还是褒呢干嘛要轰我未来的二嫂呢”俞敏俪不解。

“嗯,真没懂呀说的是她有贵族般的傲慢,现在祖国大陆没有贵族了,全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无产阶级革命者,就台湾宝岛上还残余有贵族血统!”

“贵族般的傲慢不太好吧,不过好像也不差,而你给了她偏见。”俞敏俪开了句玩笑。

俞敏海咭咭地笑着。

俞大明没听懂,也不想理会俩个孩子之间的玩笑,对俞香兰说:“你哪天问问涛涛具体什么情况,要是对女孩子挺满意的,就郑重一点,把她带回家来,也让我们过目一下。”

俞敏涛此刻正守在蒋芷萱的教室门外,一见她捧着一叠本子走出,连忙伸手接了过来,蒋芷萱略愣神了片刻,由着他来,俩人一起走向教师办公室。

俞敏涛踌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对音符这类豆芽菜看是看得不太懂,但我听一串豆芽菜组成的东西还是很有感触!按现代人的眼光看那梁山伯,他一定是个工科男。比如像我这样,对螺丝螺帽很有研究,也对蝴蝶破茧的自然生物学生命规律略有了解,可对蝴蝶双飞的频率和节奏这方面知识欠缺,我很希望您可以教会我这些知识!”

蒋芷萱对他冷冷一瞥,:“校长出面也没用,我的终身大事比校长的面子来得重要!”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方校长在身后大声叫:“是敏涛吧?来找我们蒋芷萱老师呀,哈哈,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俞敏涛连忙用一只手将本子紧捧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来与方校长握手。

方校长伸出一只手握手,一只手提了提镜框,认真仔细地瞧了瞧俞敏涛,:“哈哈,有乃母风范!但后生更可畏啊!蒋老师不可错失良机哈!”

方校长心中想起一面之缘的俞香兰,那天俞香兰特意送来粮票和布票,客气话说了一大箩,虽说价格逐渐放开了,那些票据已不再特别稀罕,但俞香兰那副爽朗大气的样子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俞敏涛一语双关地说:“方校长,我正向蒋老师请教问题,希望她能成为我的人生导师。”

方校长哈哈大笑,说了几句玩笑话后就知趣而退。

俞敏涛谦虚地说:“我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以前是感谢老师教会知识,从今以后,真心要请蒋老师指点人生迷津!”

蒋芷萱又愣神了好一会儿。

俞敏涛的追爱进程开展得还算顺利。俞敏涛有一天对蒋芷萱认真地说:“我不知何时才可以将生命中最珍贵的二硫碘化钾献给你?”

那天,蒋芷萱特地去查了化学元素表,眼前闪过英文单词kiss,羞红了一张脸,再也不矜持冷漠,她的笑靥明媚了俞敏涛的四季。

俞香兰心满意足的同时,也就特别地具有包容心,儿子每次与家人旋风式似的见面,却与蒋芷萱进行着细水长流式的追随,俞香兰对此欢心鼓舞。为了蒋芷萱的到来,她特地将家里的八仙桌换成了大圆桌,圆形桌看起来更显得其乐融融,比方正的八仙桌让人更觉得舒适和惬意!

当俞敏涛的一只大手牵着蒋芷萱的那只小手,坐在圆桌前吃过几餐饭后,蒋芷萱吐气如兰而又落落大方的表现,所有人已想不出任何一个不满意的字眼。

俞香兰不仅仅在饭桌子上动了脑筋,脑海中还有一个想法翻腾了无数次。每每看着俞敏涛在公共汽车熬上了好几个时辰,她深刻体味到了儿子的辛苦,因了自己犯有晕车症,本能地同情起儿子,况且让俞敏涛与蒋芷萱俩人在将来婚后两地分居,也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俞香兰默默地盘算着给俞敏涛调动工作。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跨地区工作调动,事关组织部、劳动局、用人单位等许多部门的事,最关健的是哪个单位才是自己优秀的儿子体面的选择……许多问题纠缠在俞香兰的脑海中。她原可以和俞大明商量,可她提起过一次,俞大明的想法与她的南辕北辙,他倒是希望蒋芷萱可以调往厦门。

俞香兰只好决定独自运作自己的计划,她相信一切都可以顺着她美好愿望的方向行进。打一开始她选定了蒋芷萱,而儿子也对蒋芷萱情有独钟。一个好的开头一定预示着一个好的结果,俞香兰这次信心满满,她笃定地相信自己又可以给儿子俞敏涛创造另一个惊喜。

第三十八章 见矛见盾

俞敏佳捱到了临盆时刻,俞香兰在医院里等来了小婴儿出生,见俞敏佳母女平安,心情万分激动。

走在回家的路上,俞香兰依稀记得当年母亲叶芙槿给自己的几个孩子们有过“送十四日”和“送满月”的民俗礼数,但具体怎么个情况,已记得不甚清楚,心中纠结着该怎么办才好。

在单位上班闲聊中,俞香兰顺口问了起来,几位同事都是女人,来自福宁不同的乡镇,她们所说的每一地俗例又略有些不同。

几个人讨论到了末了,各执己见。

一位同事说:“不就生了个小丫头片子,不用送什么礼了,等哪天姑娘领小丫头回来,做外公外婆的包个红包意思意思就好。”

另一位同事却不苟同,:“现在一胎化,男女都一样了,小外甥女也得当小外甥那么看待。红蛋、长寿面还有长命锁,一样都少不了。东西不值钱,心意得表达!”

又一个同事却说:“现代人不要依旧俗例,买几件小衣裳表示表示就好,省得花心思!”

马上又有一人唱了反调,:“不可以简单了事!亲戚往来,俩家破财,说的不过是面子和热闹。现如今就一个孩子,人生每一段该给的仪式还是要给。等她长大后,说起来也有趣味。”

俞香兰觉得她们都说得有道理,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但最后还是决定得表示自己初当外婆的心意,心想老家的嫂子比较有经验,特地回了趟老家讨经验去了。

到了俞敏佳月子里的第十四天,俞香兰左右手不闲,拎着几大袋东西,去了李伟强的家里“送十四日”。

俞香兰喘着粗气,坐在俞敏佳的床沿,口不停歇地叨了开来:“问了你舅妈才知道,农村对生男生女的礼数还有区别。说是生男的‘送十四日’,要给买只鸡,生女的,却要买猪肚,有‘换肠换肚’的寓意。”

俞敏佳不解地问:“什么叫‘换肠换肚’”

俞香兰解释说:“说的就是希望下一胎要改生个男娃。可现在哪有机会换肠换肚?我就全给买了,不就是一只鸡,一只猪肚,几个蛋,一捆长寿面。不过那些东西还挺沉的,害我拎得手腕疼。”边说,边揉了揉手腕。

俞香兰和俞敏佳在说说笑笑时,李伟强搁外头看见一只活鸡,眉头不由皱了皱,厌恶地问:“哪来的?”

李伟强的妈妈向屋内努了努嘴说:“你那丈母娘心疼女儿,又拎了许多东西过来,说是‘送十四日’。”

李伟强的父亲在一旁小声嘀咕说:“说什么新人新风尚,该讲究的时候不讲究,不该讲究时穷讲究,自相矛盾!搞的尽是乡下人的小家子气,乡下人进了城还是乡下人。”

李伟强不答腔,却也知道父亲心里还一直在耿耿于怀。转身进屋,恰好听见俞香兰在说:“小家伙眉目秀气,长大了必也是个大美人儿,得给她取个好名字。”

俞敏佳开心地应道:“妈,您就帮我想想,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李伟强掉头转身就出了屋。

过了十几天,该到了孩子满月的时候。

俞香兰一早起来煮了许多鸭蛋,又全染成了红色。并蒸了一大锅的白米饭,用一小箩装好,上面撒了些红色花生米,饶有兴趣地插上几枝松树枝,小心翼翼地裹在红网袋里。小箩旁边还放着两套小衣裳。

她本想打发俞敏洪给李伟强家送去。却又想自己多日不见女儿和外孙女,恰巧俞敏洪单位临时有事,于是就出门叫了辆四轮摩托,带上俞敏海,亲自奔向李伟强家“送满月”。

一到李伟强的家门口,俞敏海乐呵呵地将东西拎进屋,李伟强的母亲却神情不安地站着。俞香兰忙着要见俞敏佳母女,沒太在意,利利索索地打了声招呼,就进了俞敏佳的房间。

李伟强的父亲惊讶地问:“不是说了生男孩才有这套数吗?明明生了丫头,怎么还来这一套”

李伟强的母亲小声说:“我跟佳佳说了,但听说亲家母坚持生男生女都一个样,生个女娃更应将她当男娃看!”

李伟强的父亲俩眼一瞪,:“p话!男女怎么可能一个样,没本事的人尽说没本事的话。”

李伟强的母亲踌躇不安地说:“我也是这么想。这红鸭蛋,还有满月饭,怎么分得出去?不知道族人会怎么看?说了不用这么麻烦,还是这么麻烦!”

李伟强父亲不言语,却背着手,气直哼哼。

俞香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兴高采烈地对俞敏佳说:“我想了几天几夜,还查了新华字典,想到了几个雅致的字,叫起来也好听,你听听,婉、婷、娉、妍、婧……”

她的话音未落,李伟强不知何时已进了屋,打断了话头,说:“我女儿的名字取好了,叫爱佳,李爱佳,佳佳的佳,表达我一腔浓浓的爱。”

俞敏佳略显难为情地低了低头,看向女儿,俞敏海正逗得她不亦乐乎。

俞香兰开心说:“哈哈,好听,好听!还是伟强取得好!我的那些字反而俗了。这起名字的事还是当爸的做主好。”

李伟强的父亲在屋外哼了哼,:“我们做得了什么主不都是你家当领导的说了算。”声音虽小,屋里的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俞香兰怔了怔,俞敏佳紧张得直看向李伟强,李伟强却假装无事,自顾自地从俞敏海手上抱过女儿猛亲。

俞敏佳猛惊觉母亲和弟弟已来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递上一杯茶水,连忙起床下地,说:“妈,我倒水去。”又对俞敏海说:“海海,你喝什么呢?”

俞香兰急忙将俞敏佳按了回去,“不许下床,月子还是要坐满的,最后一天也要坚持住。”

俞敏佳只好把脚缩回去,无法掩饰一脸的尴尬。

李伟强的父母在屋外不再吭声,但也无所表示,俞香兰备觉难堪。

俞香兰感觉无缘无故地受了气,回到家后,免不了在俞大明跟前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我看李伟强一家人粗鲁又无礼,佳佳怕是要受委屈了。”

俞大明安慰说:“一句话两句话不能代表什么,不要轻易给人家上纲上线!”

俞香兰愠怒说:“你别尽说这种没用的话!那一家人连待客之道都不曾有,小巴掌的地方合该出不了识抬举的人。”

话说到这里,她的心头忽灵光闪过,逐转怒为喜说:“啊哈!李伟强家真就是巴掌那么大,佳佳该挪个窝了!咱家后边有一小块菜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地不大,菜种得也是衰样,三天两头还浇大粪恶心人!我们得想办法给佳佳买下来盖新房。”

俞大明冲口说:“看着那地不方正,而且也太小了,估摸就一分地多,盖不了像样的新房子。”

俞香兰却自有见地,:“是小了点,不就图它便宜吗佳佳俩口子的那几个钱也就够买它了。那地就傍在我们家的围墙边,跟咱们家同一地平线。旁边的邻居家都已盖好了房,地基砌得离它有一人高,而且那些户人家都面朝另一头的大路,压根就用不上这后头的小路。到时咱把那小路给框了进去,又能多了几个平米出来,再从我们这院子开个小门过去,又方便又省事,多好的事呀。”

俞大明听了也觉有道理,点了点头,想一想,又顾全大局地表个态:“得跟伟强的父母商量商量,人家好歹是家长。”

俞香兰烦燥地说:“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是给他家筹划买地置业,我又不是要纳上门女婿,何必左商量右商量地,把事歇成黄花菜凉了。”

俞大明耐着心说:“这不是小事,上次的确是我没想周到,已经惹了人家不开心。这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啦,别又制造了矛盾。”

俞香兰心里头还有气,“行啦,等我先搞清状况再说。谁又想制造矛盾?有矛才有盾,可到底是谁在使矛,谁又在使盾呢?女儿嫁人了还不省心,佳佳也真是的,谁都不挑,偏挑上了李伟强,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抱怨完后,俞香兰真刀实枪地上阵了。打听了再打听以后,确定了那菜地的主人,俞香兰径直找上门去了。

她自报了家门后,开门见山地说:“哎哟喂,你家的菜地时不时就浇大粪,那味道真的是讨人厌!几家邻居都闹着要报公安,可我想农民种个菜也不容易,就跟她们说了别得理不饶人。可话又说回来,那菜地种出来的东西又能值几个钱不如拿它换了钱。我好不容易压住了她们几个人,今天就找你来谈谈,没想到居然这么远。想必你们每次要走这么长的路去浇粪、浇水、除虫,都是烦心事一件,难怪那些菜长得也不得劲。这菜地说白了也就我家还能受用得上,其他的邻居是瞧不上眼的,所以我们就好好地商量个价,彼此之间只记得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漫天要价,我不煽风点火,更不赶尽杀绝。”

俞香兰软硬兼施而又利诱威逼的一番话,让菜地的主人连思考的时间都省去了,当场满口允诺卖菜地。

俞香兰第二天才叫李伟强过来说买地的事,把李伟强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开口:“妈,闹着玩的吧,我和佳佳哪有那么多钱买地盖房子”

俞香兰不容置疑地说:“伟强,那地不就值两三只金戒指的价钱么?我们给佳佳的嫁妆里可是有这些的,买地这事就当是我们替你做了主的,也不算过份,不就是让你们趁年轻置家业。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生活要有目标才有盼头!”

李伟强无话可应,心里也想不如听话些,自个儿又不亏,那地看着虽小了点,但街坊老邻居们嘴里常说的“要占天不占地”,要是能往上盖栋三层楼,也算得上是大宅了。一家三口住上,多少有点小惬意,总比现在挤在又窄又脏的女人巷里强了许多。

当天,李伟强就和俞香兰一起,找了个中间人签了买卖地契,李伟强还自觉地请中间人喝上了小酒,并觉得自己喝得红朴朴的脸蛋无比可爱。

第三十九章 平地风波

俞香兰看李伟强签了买地契,心里舒畅了些。回到家中,见俞敏涛在家,一时心血来潮,笑咪咪地说:“涛涛,你也不小了,大学都费了你四年的时间。趁早和芷萱把婚结了,老一辈革命家说了,先成家后立业,你先把婚结了,以后就一心一意干事业!”

俞敏涛听了,心里说不出有怎样的甜蜜蜜,但又觉为时过早,流露出一点小担忧,:“妈,我还没到晚婚年龄,怕是开不出单位介绍信来。”

俞香兰不当回事地说:“这又算什么难事!你爸爸跟民政局熟得很,还怕拿不出结婚证书来你和芷萱一起去照个结婚照,其他的事交给他去办好了。”

俞敏涛不相信地说:“我爸可是个老实人,我就不信他比掌管红章的人还牛。”

话虽如此,俞敏涛还是找蒋芷萱赌了一局,赌注是俩人间“二硫碘化钾”的选择主动权归属方,蒋芷萱又再次羞红了脸。在俞敏涛的怂恿下,她答应试一试没有俩人的单位证明,看看他的父亲是不是像母亲说得那么有能耐。

俞大明刚听俞香兰说起此事,将眼瞪得如牛眼大,:“民政局的大门就在县政府大院里,哪里有后门好走?”

俞香兰:“你要不去,我就直接闯它的大门好了。女方的年龄沒问题,涛涛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大学生难道就只该光急眼。不说村里跟他同龄的那些人,他们的孩子会叫爸了,就连洪洪也快要当上爸了。一个人长不长进,思想觉不觉悟,跟他几时结婚没多大关系。他要是把婚结了,说调动的事就更有理由了。”

俞大明一想,似乎蛮有道理。

俞敏涛和蒋芷萱俩人不曾跨进民政局一步,但他俩的结婚证全由俞大明代签名代办理,诸事皆妥。一个月后,俞大明将两红本子拍在了俞敏涛的面前,俞敏涛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俞敏涛哭笑不得地对蒋芷萱说:“你很不幸地被结婚了!要是你哪天后悔了,完全可以直接宣布我们的婚姻无效。”

蒋芷萱淡定一笑,不急不徐地说:“这倒挺有趣!我有种被绑了当押寨夫人的感觉,可你怎么看都不像个山寨王”

俞敏涛想起中学那时唯一的一次“出格”,哈哈大笑:“我是当今好市民,即使搁在古代,想必也是打马御前走,何至于落草为寇。”

蒋芷萱娇笑了几声,:“不管你是草莽还是流寇,我都做好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也不管是你赖上了我,还是我赖上了你,咱俩这辈子都没了返悔的机会。”

蒋芷萱的这番剖白直白又有力,俞敏涛整个人沉浸在了一片深情的海洋里,似乎再说任何海枯石烂的誓言反显苍白无情,他只好用劲地紧拥住她:“我决不会允许你有后悔的机会!”

迎亲的鞭炮声响彻了整个幸福新村,炸飞的鞭炮屑如礼花般在一股浓烟中飞扬。

俞庆祥斜挎着一个大背包,一路甩响百子鞭炮,带领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归来。

蒋芷萱是港客女儿的身份的确非同凡响。她的嫁妆披上了大红花,按照最传统最高贵的礼杠待遇,被架在了两根粗竹杠之间,由两个年轻力壮的迎亲汉子用肩扛起。一摞摞布料和一件件新衣裳被大红线固定好,整齐叠码在红色的奁箱上,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那些新式的梳妆台、电风扇、三用机、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彩色电视机……尤其那台威力牌洗衣机在福宁还真是稀罕物,满满档档的十八大杠。锣鼓喧天中,礼杠队伍整齐有序,尤显雄纠纠气昂昂。

只因酒席办在了家中,八仙桌放满了每个室里外空间,每个角落已显拥挤不堪,新娘的嫁妆只好全被抬上二楼的新房里。

亲朋好友们纷拥在俞香兰的小楼里,火辣辣的眼全盯着新娘子和她的嫁妆。新娘子身上着一套枣红色的呢洋装,白皙的脸上略施粉黛,粉嫩又娇秀,双手十指戴满了金戒指,戴不下的金戒指被红线串了挂在了脖子上,连同几条粗细不一的金链子一起,金灿灿地彰显了港客家庭不一般的经济实力。

大家交头接耳,纷纷赞叹,那台原装十四寸日立彩电在本地不好买,是她的港客父亲特地从香港带回的。而那台洗衣机才真正地令人开了眼界,那是传说中的魔盒,可有几个福宁人见识过它的神奇它比舞台上大变活人的魔术更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年轻的、年老的,大家都一窝蜂地挤着上楼去看新娘,更要对台神奇宝贝一饱眼福。

俞香兰瞧着眼前的热闹,乐得合不拢嘴,她的脑子里闪出电视里热情洋溢的广告词:威力威力,够威够力!当然,短暂的广告末了,还有深情款款的一句:威力洗衣机,献给母亲的爱!

儿子的结婚庆典于她而言,胜似给了她一个隆重的母亲节,只是那时候的福宁人们尚不知“母亲节”这个泊来品节日名称。

俞香兰深深地陶醉在幸福之中,自从她步入中年人之列,第一次感到如此由衷的知足和快意……

转眼新婚假期过了,俞敏涛回厦门上班。蒋芷萱的学校假期即将开始,将有了更长的闲余时间,也就跟着去了厦门。俞香兰多次进出无人的新房,抚着依然被封装得严实的洗衣机,心中忍不住好奇,真想体验下电视广告所宣传的神奇效果和美好心情,更渴望着将这份美好的心情与自己的亲人朋友们分享。可又碍于新媳妇初来乍到的颜面,又实在不好开囗。

俞大明看见她又再次流连在俞敏涛的房间里,打趣她说:“嫁妆、嫁妆,指的是娘家给女儿的,它属个人财产。我们就只能看看,别往心里想哈,老太婆,如果你想要,我替我丈母娘补一份给你。”

俞香兰却不苟同,反驳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东西扛进了咱家门,就属于这家里的了,这不还没分家么怎么就说属她的个人财产呢洗衣机又不是衣服首饰,怎么就跟个宝似地一直搁在卧房里那三用机、自行车不都用上了吗”

俞大明听了,点了点头,表示无异议,心想为了迎娶蒋芷萱,俞香兰没少花心思,不仅下了聘礼,还按习俗备了“礼担”。

所谓“礼担”又分“妈担“和“奶担”,指的是给新娘奶奶和母亲表示感恩的礼物。之前娶大儿媳刘娜是不备的,而嫁女儿俞敏佳也是不收的。但俞敏涛的婚礼是按典型的传统做法,那一些老俗例一个都不能免。

礼担上每一份礼物,不管是干货,还是海鲜生猛,她都费心费力。全猪全羊可是委托了她的弟弟,大半夜从老家赶着送到县城里来。蒋芷萱的父母早就说了不计较民间礼节,毕竟人家母亲也是人民教师,不想太拘泥于旧例,但俞香兰还是精心地将习俗遵照到底。

俞大明此前还一直担忧,生怕大儿媳妇刘娜会有微词,但庆幸的是,刘娜出奇的乖顺,除了一脸喜庆,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色,心中不由感慨:刘娜不亏是“三八红旗手”,方方面面都令人省心!

常言说爱之切责之深!俞大明能理解俞香兰的心情,她并不是觊觎蒋芷萱的嫁妆,她要的不过是一份尊敬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

紧接着,冬天来了。

这年的冬天之初,就有那么几天该死的冰冷。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冷冽得如冰窖中的冰渣,俞香兰的手指关节本就时时胀痛,此刻被冰水一刺激就更痛得如蛇蝎穿心。

身强体健的刘娜虽包揽了许多家务活,但也总有不济的时候。忍无可忍之际,俞香兰的心中更惦着蒋芷萱的洗衣机。

俞敏洪刚好下班回来,俞香兰搓着生疼的手指,大声呼他,:“洪洪,你回来得正好,跟海海一起,帮我把涛涛房间的洗衣机搬下楼来。这天太冻人了,大活人可不能给冻憋屈了。”

交待完,她提了一大桶洗好的衣服上顶楼晾去了。

俞敏洪哎了一声,就招了俞敏海上楼。

俞敏海一听特别开心,嘴里发出嗞嗞几声,随后吹了一声长口哨,再故意抖着声音喊:“威力威力够威够力,神奇宝贝即将要威武面世啦!”

俞敏洪敲了下他的头:“干活要紧啰!”

兄弟俩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好不容易将洗衣机抬下楼。俞敏海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找把剪刀来剪了包装绳,顷刻间一地杂乱,洗衣机现了庐山真面目。

俞敏海愣愣地摸了摸滑溜溜的面壳,问俞敏洪:“大哥,这玩意儿怎么用呢”

俞敏洪拿起说明书,:“嗯,研究研究。”他开始很认真地读。

兄弟俩照着说明书比划了一阵,发出了开怀轻松的笑,同时说:“好像不难哦!”

俩人准备继续将洗衣机再往外搬。

蒋芷萱下班回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肩上的挎包一溜斜滑了下来。她好不容易才回了神,问了句:“为什么要动它?”

俞敏海望了望俞敏洪,回了句:“为什么不能动它”

蒋芷萱顿觉生气:“没有我的同意,怎么可以动它”

俞敏洪尴尬地说:“我以为妈跟你说过了,我们才去搬了下楼来。”

“妈从来没有提过这事,而且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动用它。我们要带它去福州的。帮我再往上搬吧,怎么能这样?我房间的东西怎么说动就动上了呢”

俞敏洪傻愣着不动,俞敏海将拆得支离破碎的纸箱片子勉强地照原样拼了拼,吐了吐舌头,:“洗衣机还没洗衣服,自己的衣服就烂边了,穿不起来了。”

蒋芷萱强忍着气,哄着俞敏海:“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我和敏涛的工作调动有眉目了,我们很快要去福州工作,不能让这威力裸着去福州,路上万一被磕碰了,多可惜呀。”

俞香兰拎着空塑料桶正好从楼上下来,听到蒋芷萱的话,难以置信地问:“谁要去福州工作”

第四十章 左右为难

蒋芷萱陪着笑脸说:“妈,我在说我和敏涛的工作调动,敏涛定了要去福州福日公司,那是家中外合资企业。”“谁让你们去福州你们跟我商量过吗我要把他调回福宁来,只是一直在工作单位上挑挑拣拣费了些时间。如今县政府办公室要人,我和你爸还在商量着要不要送点礼,打点完,就把事情定下来。”俞香兰盯着她说。

蒋芷萱:“妈,我们的事自己解决,您和爸就不要再多操心了。”

俞香兰一听更加火星迸发,语气明显严历,:“荒诞无稽!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涛涛办调动,你一句话就完事了?涛涛是我的儿子,我想让他调回福宁来,你倒鼓动他调去福州”

“这也是敏涛的意思,我以为家里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您和爸!”

“你们整天如胶似漆,哪得空闲跟我们说话了?我们也只想抓紧时间替他办调动,这样一家人可以好好地团圆!真没想到你们自己可以当家做主了,难怪这洗衣机被当成宝藏着。”俞香兰狠狠地瞥了一眼洗衣机。

俞敏洪和俞敏海兄弟俩立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蒋芷萱见俞香兰动了肝火,心中也有点发怵,又觉在大伯小叔面前失了面子,难堪得不知所措。

俞香兰见蒋芷萱不再吭声,心头火星灭了些许,但还是坚持要把话说明白,:“合资企业能有什么好难道会强过政府部门不要觉得你们年轻就应该追逐时代潮流,赶上什么时髦。政府部门永远是官衙门!合资企业算什么好的时候合,不好的时候就不合,不全听政府的吗别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稳当当的单位求不得,好福利又图不到!”

蒋芷萱心想不太适宜在当下再与婆婆顶撞,就默默地抬脚上了楼。

俞敏海冲着洗衣机努了努嘴,压低声问:“妈,这个怎么办”

俞香兰强压住火气,:“先就这么放着,等涛涛回来再说。”

俞敏洪收拾了地上散落的东西,先将洗衣机挪到了一旁,刘娜恰下班回来,惊喜得想要开口嚷嚷,俞敏洪使劲地对她使了使眼色,让她硬生生地将话憋了回去。

俞敏海站在大门口专程迎接俞敏俪,深讳莫测地说:“俪俪,三哥给你说件事,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在我们家中爆发,你要保持中立淡定,千万不要引火烧身,一定要记得!别怪哥没有事先提醒你!”

俞敏俪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第三次世界大战两大世界大战全发生在欧洲大陆,第三次估计还是在那‘吉祥地’。我们家能有什么事呢你别唯恐天下不乱,只要你不犯事招妈生气,此天下太平!”

俞敏海嘿嘿地笑了,:“反正这次真不关我的事。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提威力威力,一定可免一劫,这是我给你的最后警示。”

“懒得跟你说,神叨叨的,我不提威力,说射雕射雕总可以吧。”俞敏俪朝他吐了吐舌头。

她欢快地进屋喊了声:“我回来啦!”,看见厅里裸立着的洗衣机,本也想表示一个惊喜,回头看见俞敏海一脸的高深莫测,还有妈妈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嘴里嘟了一句:“我还是找我的靖哥哥和蓉儿去了!”蹬蹬蹬地上楼,关上门,拿起《射雕英雄传》一头扎了进去,那是从俞敏海那里偷偷借来的,她正看到精彩的章节。

两天里谁也没提洗衣机的事,谁也没动它,俞香兰保持沉默,大家都跟着沉默。

过了两天才是周末。

俞敏涛提着几盒厦门特色糕点“南普陀素饼”和“白鹭花生酥”,将东西搁在一楼客厅的茶几上,冲着三楼喊:“俪俪,快点下楼,有你爱吃的花生酥,别给海海抢先了!”

喊完后,他拿起一盒素饼,:“芷萱喜欢吃这个,我给她拿上楼去。”说着就要上楼。

俞香兰从楼梯拐弯处下来,迎面对上,尽力装出一腔轻描淡写的语调,:“芷萱回娘家两天了。你回来得正好,妈要问你个事。”

俞敏涛却察觉出她语气里的肃色,折下楼,坐了下来,轻声地问了句:“我爸呢”

俞香兰不理睬俞敏涛的问话,一坐下就虎起脸说:“听说你想调到福州去,还是什么中外合资企业,真的,假的”

俞敏涛略一思索,认真地解释说:“妈,是真的!不过您听我解释,厦门离家毕竟有点远。我已经成家了,不能一直两地分居,总要想个办法往近凑。”

俞香兰一听是俞敏涛自己的主意,心头略气顺了点,但鼻子里哼了又哼,:“我还以为是你老婆主意大呢。”接着柔声说:“企业终归是企业,论稳当比不了政府部门,论社会地位更比不了了。福宁县政府内有编制名额,我们已帮你打通了关节,就差最后敲定。”

俞敏涛:“政府部门工作有它的价值,但也不能说唯它独尊。中外合资企业是当前经济改革开放政策下推行的企业经营的一种方式,目前民营企业的经营模式也都已经有了。只要这些企业管理层高效能,能够创造高效益,经营的前景还是很光明。它们对年轻人来说,更是一种挑战一种机遇。我个人乐于选择去合资企业。”

俞香兰委屈地说:“你知道你爸那个人不爱说话,更不爱求人。是我硬逼着他去找了以前老上级,那位南下老干部,将天线升到了省里去。我们以为可以给一个惊喜,等事办妥了再告诉你,不过现在告诉你也不迟。话得说白了,我是不同意你去什么合资企业!一个高才生放着好好的政府部门不去,去什么合资企业,还是中外的,别搞得中不中外不外的,里外不是人!”

俞敏涛哭笑不得,劝慰说:“我长大了,您就少替我操心吧,我自己有分寸的。我一直认为福宁虽然是我的出生地,但这地方太小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去到大地方,整个人的眼界也不一样。”

“你是在嫌我们的眼界小”俞香兰脸色已又晴转阴。

俞敏涛连忙摆手,讨好说:“我哪敢嫌弃亲爹亲娘?我不过想说树挪死人挪活,人多挪一挪地儿,就盘活了心眼。您当年从老家那个小村庄勇敢走了出来,我就觉得您现在的气质就是不一样了,是我舅妈那帮人比不了的。”

俞香兰又不禁乐了,抿嘴笑了笑,:“就你会说话,说什么气质不一样。人这一辈子就图安稳,爸妈就希望你们都在身边,别走得太远了,免得让我们不放心。”

俞敏涛:“我知道了,给我点时间认真想想,您和爸不用急着帮我拍板。”

他仿佛刚看到洗衣机似的,站起身来说:“我找大哥搭个手,先把这洗衣机装起来用上。哎,妈,这高科技产品解放了劳动力,多好的事呀!你儿子好不容易大学理工科毕业,必须学会为人类贡献菲薄之力哈。哈哈!今天先为我妈做点小贡献。”

俞香兰开怀得扬起了嘴角,俞敏涛的表现笃定了她的一份好心情。

俞大明拿了一叠报纸进来,见俞敏涛在捣腾装置洗衣机,站在他身边说:“香港客看着有钱挺吃香,可在香港穷人也不少,他们住贫民区,挤笼子屋,小日子过得忙碌而且清苦。去香港定居的想法就该罢了。”

俞敏涛听父亲突然间提香港,诧异地说:“爸,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香港,芷萱也没这个想法!”

俞大明:“这也好!邻居王主任去了香港探亲,亲自体验了香港生活,没想到他的兄弟每次回来看着都风风光光的,可在香港其实是个大穷人。王主任去码头上扛大包,挣了几张港币,带了台彩电回来,可总听见他一个劲的吐槽,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妈妈听了后,想法改变了些,要不她总催我去地区侨办找关系。”

俞敏涛:“想去香港定居的人多如毛毛雨,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和芷萱的份。芷萱的爸爸妈妈也不着急。”

俞大明:“一个正牌大学生不能去给资本家卖苦力!我想你调回来到政府部门好好干,有的是显身手的机会!像我这种的注定是要被淘汰了,县政府一开经济会议,我就只想打瞌睡。人老了,脑子不好用了。”

“爸,您才五十出头,怎么就说老了?”

俞大明:“我这一批老同志就等退休回家带孙子了,如今单位不需要我这种工农兵大学生。”

俞敏涛听父亲的声音沮丧无力,心里突生不忍,话也不敢多说,只好默默地忙活。

俞敏涛忙完后去了蒋芷萱娘家,蒋芷萱犹在闷闷不乐,紧锁着眉头,对他熟视无睹,自顾自地看电视。

她的母亲边与俞敏涛闲唠,边品他带来的糕点。

俞敏涛压低声音对蒋芷萱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不是太好,也大致知道是因了什么事,先在这里说一声对不住了。妈的身体不太好,原本我就应该多关心她,洗衣机就先给妈用吧。我知道那是岳父岳母大人对你的温情,咱们以后再买一台吧。实在不行,你的衣服我来帮你洗。”

蒋芷萱听他这么一说,反觉得自己小心眼,不免难为情,无奈地说:“我原也没那么抠门,洗衣机给谁用,我父母也不会有更多的意见。但有一点我必须坚持自己的立场,咱们去福州的事情不许有任何变动。”

蒋芷萱的妈妈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他们,说了声烧水去,就走了出去。

“至于工作调动的事,妈要是再说什么,你先忍一忍吧,让我来处理。”俞敏涛看蒋芷萱眉头舒展开来,往她跟前再凑了凑。

蒋芷萱:“婆媳的关系很敏感,要是一旦扯破了皮,只会恶性循环,我并不想当个恶媳妇。”

俞敏涛一想母亲的态度,心里发毛,试着要说服蒋芷萱暂缓调动的事,又一时想不出个好理由。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似乎想到了重点,试着说:“要不调动的事也先暂缓一缓我在想你万一怀宝宝了,呆在福宁会有比较多的人照顾你。毕竟我们年轻没有经验,家里人多,她们都是过来人,多少会帮上忙,省得你累。”

第四十一章 心各有见

蒋芷萱抽了抽嘴角,:“我自己的事还是仰仗我自己吧!俞敏涛先生,我的工作调令下来了,福州那边就等着我下学期开学初报到,我不能将它当儿戏。我的事已经不是行与不行的问题了。至于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俩个商量好了的事,我真不希望就这么说变就变了。”

俞敏涛没想到如此,不由地眉头紧紧皱起,:“这事说来就来了,的确也不能耽搁时间。也行!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情,其他的事我来办。只要你记得一句话:我办事,你放心!”

蒋芷萱一听放了心,抿起嘴甜甜地笑了,随手拿起一块素饼,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心中的郁闷排遣殆尽,俩人又回到了新婚的甜蜜,自然不再重提不愉快的事情。

小俩口牵着手回到家中,刘娜正在井边打水,蒋芷萱看屋里地上水迹残留,想是大嫂又拖洗了地板。此时刘娜又拎了一桶水进来,并带着拖把,正要上楼,俞敏涛连忙过去想接过水桶,刘娜却执意不从,他只好另行去找个塑料桶打水。

蒋芷萱见刘娜拎着大半桶水的水桶,姿势却显轻松,看上去毫不费劲,心里羡慕惊叹不已,却又有莫名的寒颤。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大嫂平时的勤快和殷勤让她有种莫名的压力,看着她不知疲惫地大包大揽下许多活,蒋芷萱打心底里备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大嫂的无私奉献精神又令她备觉内疚不安。

俞敏海在楼上嘻嘻哈哈地笑,:“大嫂,我的房间地板干净得很。沒点灰尘味,我还真不习惯,睡眠都不好了。”

刘娜也嘻嘻地笑应说:“拿本书看就好睡了!你大哥就属手一碰书就想睡的那种人。”

俞敏海:“嘻嘻嘻,我比大哥长进点,正经书看不了,一碰武侠小说却成了夜猫子。”

刘娜:“嘻,你可千万别带坏了俪俪!”

蒋芷萱听见楼上好一阵的嘻闹玩笑声,还有俞敏俪一声甜腻的道谢声。

蒋芷萱发觉自己实在无法每天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们打成一片。

有了今天洗衣机的插曲事件,她内心由衷地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自由的小天地。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她就可以离开这里。纵使那一片小天地狭小简陋,但只要是与爱人的二人世界,也定是甜蜜幸福!

年关近了,蒋芷萱的学校已放了寒假,她已办妥了所有的事关工作调动的书面材料,该签的字已经签了,该戳的章也已经戳了,准备好一个美好的心情过大年。

她又觉得隐隐不对,例假这个月没有准时来报到,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她盼着俞敏涛早点回来。

俞香兰近来觉得一家人处得和睦甜美,心头亦趋平静,偶尔叮嘱俞大明关注下俞敏涛工作调动的事宜。

她这几天马不停蹄地筹备给俩个儿媳妇娘家送年的礼物。今年显得有些特别,尤其蒋芷萱的娘家,她那港客的爹在香港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见惯了好东西,而且又是头年礼,必不得让人家觉得受到了怠慢。

以往自己给母亲家打理的礼物,无非是些做衣服的布料,几斤猪肉排骨,一大包的福宁线面。原先置办给大儿媳刘娜娘家的礼物,也就这几样而已。广大的福宁城乡玩的几乎就是一个套路,想翻也翻不出新的花样。

俞敏佳倒是贴心,将布料换成了现成的衣裳,俞香兰身上的时髦大衣和俞大明身上的西装,经她一双巧手裁剪出来的衣裳总令人感到称心与自豪,也倾注了她的一腔心血。俞香兰心疼她的俞敏佳,她真心地并不计较女儿的礼物,哪怕只给了一包捆扎得体的线面就已足矣。自己给女儿买了些年货当回礼,这样的做法务实俭节,体现了咱们大中华的传统美德。俞香兰在单位里跟几位女人同事说起来亦获得一片赞声。

但今年真的不一样,蒋芷萱的父亲已经从香港返乡了,带回了不少好东西。几瓶德国风油精将保一家人一年里脑清目明,若滴它一两滴在衣柜里,可以当香水用;一小包西洋参亦是俞敏海和俞敏俪窜个的灵丹妙药;几包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糖将是正月礼盘上高雅的点缀。

蒋芷萱已将这些东西拿了回来,还说她的母亲特地交待买了一把小巧的电吹风送给俞香兰。在严寒的冬季里,一把电吹风可谓是雪中送炭。中年女人爱闹气血不足的毛病,冬天里手脚冰冷,冷凛的寒风一刮,头部也跟着怕冷。每次洗头,湿漉漉的头发令俞香兰感到莫名的头重脑滞。有了电吹风,不仅可以消灭了难受感,还能让浓密的头发更显得有款有范。虽说还没见到电吹风,俞香兰心中已暖阳阳得舒适惬意。

蒋芷萱还说了,她的父亲给俞大明也备了份礼物,原也是要带回来,后来她的母亲想了想,就等着当娘家“送年”的回返礼物。

俞香兰犯愁得很,忧心着蒋芷萱给娘家的“送年礼”若是显寒碜了,不仅让俞敏涛没了面子,连同带着自己把里子全给丢了。她又逛了遍农贸市场,忍着扑鼻的臭腥味和满地的脏污水,一排排档口、一间间店地细瞧着,可实在找不出令她满意的物品。那些东西包装粗糙、品相不佳,实在跟港客的那些包装精致且又实用的礼物,无论在价值上还是外观上,都无法比拟,感到实在是拿不出手。又觉得不能再白跑一趟,只好选购了些墨鱼干、桂元肉等干货。

她回到家时已近晌午时分。恰巧,俞敏涛拎着俩个大礼品袋也刚到家,他的大礼品袋中装着几盒精装铁观音茶和茉莉花茶。

俞香兰一见大喜,心想这送人真够雅气,看看自己手上一大袋的干货,忍不住又是吐糟又是喜悦,:“哎,这个看上去又笨又俗!涛涛,你这拿回来正好,今年给芷萱家送年就送这,至于这些干货等正月时再送!”

俞敏涛一听却急了,:“妈,我下午要上福州一趟办点事,这是我给人家买的一点礼物。”

“上福州大年关的,交通多拥挤呀,有什么事这么要紧吗”

俞敏涛见她一脸孤疑之色,心里一慌,忙掩饰说:“哦!芷萱家在福州有亲戚,我们家也有表伯他们,年底前去探访一下,给人家拜个早年吧。”

俞香兰想到平时不怎么联系的亲戚,心生歉意,忙说:“你舅老爷家的表亲是该找时间探望探望。”可又问:“你已经放年假啦一般单位不都要等大年底才放假吗”

俞敏涛含糊着应:“单位年假还没放,我早了几天回来,上不上班都无所谓了,领导不关心这个。”

俞香兰又怀疑地看了看他,俞敏涛说了声:“我上楼先换件衣服再说。”

俞香兰匆匆地扒了几口饭,心头灵犀一动,赶去外贸店看看,想那里是否有可值得购买的礼品。

俞敏涛上楼见了蒋芷萱,换件衣服,话不多说,拖了她的手就一起出门。

坐在公交车上,蒋芷萱也不问去福州的缘由,虽说车上坐满了人,她压抑不住激动之情,与俞敏涛咬起了耳朵。

俞敏涛一听自己要当爸了,立马心花怒放,喜上眉梢,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孩子不仅仅是他俩甜蜜爱情的结晶,而且他还强烈地预感到这个孩子将是他解决难题的福星。

在刚刚从家里出来的一路上,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考虑了许多遍,依然想不出该怎么开口跟父母亲说,自己小俩口的工作调动已经尘埃落定。他不希望自己是个大逆不道的人,只不过自己有自己的追求,而母亲却有母亲的打算。这番借着蒋芷萱怀孕一事,相信母亲会体谅另一个母亲,不会再说出什么苛刻的话,也将不会固执地坚持已见。

大礼品袋里的那些茶叶,就是俞敏涛特地买给蒋芷萱的亲戚,多亏了这位亲戚的帮忙,今晚说不定还得在福州呆上一晚,好歹要请人家吃个饭,还得见见亲戚找的那个熟人,诚恳地表示一番谢意。

俞香兰在家等到了大半夜,与俞大明嘀嘀咕咕地说着话:“涛涛怎么一回来就拉着芷萱去了福州,这晚上该又回她娘家住了,难得回家一趟,怎么净往丈母娘那跑?哎,我这一整天忙个不停,总算给他丈母娘家买了些像样的送年礼品。”

俞大明表示同意,也不忘表扬,:“老太婆辛苦啦!这孩子事先不说清楚晚上回不回来,让人净担心!不过涛涛毕竟不是孩子了,他们自己会管好自己的。只是我们也该考虑装部电话,让他们可以及时地说一声,但安装费不便宜。”

俞香兰又唉了一声:“这点死工资不拿捏着每个子儿花,哪有多少剩余?这年头想多赚点钱怎么这么难哟!把涛涛调回福宁,也是替他省钱,这每次来来回回地跑,没少花钱。”

俞大明点了点头:“女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从福宁去厦门不容易,从厦门回福宁相对好办些,他也算幸运的,就差出那张调令了。”

夫妻俩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这一夜,俞香兰睡得香沉。

第四十二章 气急攻心

第二天,蒋芷萱和俞敏涛从福州回来时,家里正在做年关大扫除。蒋芷萱和俞敏涛俩人也加入了打扫卫生的团队。

俞敏涛甩开双臂,在井边不停地打水,可他又不放心地时不时叫一声:“芷萱,小心点,别滑了!”

俞敏海和俞敏俪挽高了脚腿,赤着冻红的双脚,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擦洗地板角落。

俞敏海悄声地对俞敏俪说:“嘻嘻,俪俪,小心点哈,这地滑!不过三哥相信你才不会被滑了,因为真正的白天鹅就不怕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哈!嘻嘻!”

俞敏俪拿着抹布一抖手,甩了几点水滴过去,:“干活!讨厌的黑鸭子,就爱扁嘴滑舌!”

俞敏海又嘻嘻地笑了,:“考一考你!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说他们是去东游还是西游?”

俞敏俪扁了扁嘴,:“他们惹恼了是东海龙王,当然是东游了。”

俞敏海听了,笑得更欢,嘲笑说:“一听就知道你的脑筋不好使,八仙过海是去给西王母贺寿,西王母不住西天,难道住东天?所以他们应该往西去!”

俞敏俪扑哧笑了,:“我知道这些问题一定是你和你的那帮兄弟们最爱讨论。”

俞敏海:“我要不是跟他们说这个,他们怎么会有热情帮你收集全那些张‘八仙过海‘年历卡!用一句话说你不过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俞敏涛提了一桶水上楼,见蒋芷萱一脸倦意,关切地说:“要是感觉累了,你就先躺一躺吧,别掺和了!”

俞敏海一听,又是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

俞敏俪不解地问:“哪里好笑了?”

俞敏海正要答话,楼下刘娜的女儿俞婉娉的哭声突响,俞敏俪条件反射般地扔下抹布,急奔下楼。俞敏海在她身后啧啧地叹,:“溜得比兔子还快,又不是你的孩子!估计也是一出懒人计!”用力搓了搓抹布,小声抱怨说:“让我一个大男人洗地板,不衰才怪!”

俞大明和俞敏洪往里外大门都贴了烫金的红对联,还挂了几盏大红宫灯,新年的气氛跃然而来。

俞香兰喜滋滋地往两大手提袋里装着捆装的大包长寿面,招呼刘娜和蒋芷萱,:“你们都先放下手头的活!趁时间还早,给娘家送年去啰。这俩份礼一模一样,他们都是我家的好亲家!今天正是吉日,洪洪和涛涛也跟着去,去后尽快回家吃饭吧。哎呀,忙晕我了!我得先把你们舅妈送的鸭肉炖上。她干嘛这么早就把鸭子杀了送来,放不到三十年夜饭时吃。不过现在吃也一样,就当天天在过年哟!”

俞敏洪他们应声而去。

俞香兰瞧着他们出门,心情大好,拿出几片西洋参要炖鸭汤,对俞敏俪说:“看看你,这么瘦,要多补补!”

俞敏海在一边嘻皮笑脸地说:“妈,我这么矮,更要补补,您怎么老忘了我。”

俞香兰:“你是被鬼点子压得变矮了,少搞事就长高了,你以为你会让自己吃亏”

俞敏海吐吐舌头:“我那叫聪明,不是鬼点子,俪俪说她最祟拜我了!”

俞大明听了不禁晃了晃头,跟着乐呵呵地笑。

俞敏俪猫着小脸说:“我不吃肉,海海要爱吃,我那份全送给他好啦,我吃素就好!”

俞香兰脸一沉:“今晚每人一小碗,不吃也得吃,这是规矩!谁都不得拒绝,也不准耍坏!”

俞敏俪和俞敏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安静地将一上午腾出来清洗的椅子等又一一搬了进屋,然后悄声上楼,仔细琢磨回味那些‘八仙过海年历卡‘,那些卡片是俞敏海费了好长功夫才收集齐全的。

俞敏海入神地盯着年历卡,叹着气说:“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八仙那样过海下南洋?”

俞敏俪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一叠年历卡,:“海海哥,你要是真能成仙,在哪儿会不快活?干嘛惦着下南洋?”

俞敏海挠了挠头说:“不知道,我就觉得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晚餐时分,俞香兰的厨艺无可挑剔,几块豆腐,一个大白菜,一条鱼,几两肉末,就能成就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俞敏俪皱着眉喝鲜鸭汤,俞香兰看着甚感满意。

俞敏俪硬着头皮咽下最后一口汤,碗里还剩下一块鸭肉,夹起来又放下,一副胃口不爽之样,坐在她旁边的蒋芷萱忍住一阵反胃,低着眉也吃得一个不爽快。其他人则是大快朵颐。

俞香兰环视着围坐的家人们,感慨着说:“要是正月里佳佳一家三口回来吃饭,这圆桌又显挤了,看来得换张大桌了。”

俞大明附和说:“对呀,来年我们家又会添丁,桌子越大越好。把这堵墙打掉,地方就显宽敞了,重新装修下厨房!”

俞敏涛开怀地说:“爸,您的预感还真准,芷萱她怀孕了,您的添丁梦想成真。”

一桌人惊喜地把目光转向蒋芷萱。

蒋芷萱不免有点羞涩,娇嗔着对俞敏涛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要是生了个女孩怎么办?”

俞香兰连说:“呸、呸、呸!芷萱这次可一定要生个男的。求神拜佛都要让我们家添个男丁,独生子女政策摆在那,刘娜已生了个女孩,你可要生个男孩!”

俞敏海又犯上了贫嘴毛病:“二哥,你可真的要生个男孩。要不然,以后我老婆就压力山大!”

俞敏洪逗着俞婉娉说:“娉儿,快说婶婶肚子里有小弟弟了。”

刘娜笑嘻嘻地说:“或许是小弟弟和小妹妹都有,一胎双生是最好的了。”

蒋芷萱怀孕一事被正式宣告,新春的步伐赶得紧凑,大年初一未到,俞香兰已觉得喜盈满门。她情不自禁地双掌合十,:“仙公保佑!这下我又有得忙了。过了年就上石竹山求愿,过了正月就找人来装修厨房。”

蒋芷萱忙说:“妈,买桌子和装修的事可以慢慢来。过了年,我和敏涛就上福州去工作,平时不过偶尔回家而已。”

俞香兰不相信地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俞敏涛见妻子已提了调动的事,趁热打铁说:“是的,我的工作调动也办成了。一过了年我就要去新单位报道去。这个假期我要好好地学习学习,到时芷萱的身体由我全权负责。”

俞大明急问:“这边调令还没出,你去哪个单位呀”

俞敏涛:“福日公司,主营生产彩电,中日合资企业。”

俞香兰徒感气急攻心,颤抖着手指向俞敏涛和蒋芷萱,怒声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玩的是瞒天过海招式,我是不是娶了儿媳就死了个儿子!”

蒋芷萱的脸上血色尽褪,小声地说:“妈,您的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俞香兰怒斥:“我还有更难听的话呢,生的孩子要是也这么武逆,不如不要生,你不要生什么孩子了。上梁不正,下梁不歪才怪。”

刘娜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抱了小婉娉回自己的房间。

俞敏俪等人面面相觑,心跳不禁加速。

俞香兰的整张脸因发怒而变得狰狞扭曲,被欺骗的厌恶和失望如翻滚的岩浆冲破决口,刹那间无法控制,眼见对面的蒋芷萱那张苍白的脸不是在求饶,更像是恶意的嘲弄。她抑制不住要掀翻整张餐桌的冲动双手使劲地掀动桌子,带着一股惊人的疯狂力量,俞大明忙抱住她,俞敏洪和俞敏涛双双压住餐桌,俞香兰迸发了最后的力气,却无法搬动面前的餐桌,咬紧了牙关,一时间竟休克了过去……

大年三十早上,俞香兰还住在医院,她头痛,心慌气短,一动弹就浑身无力,莫名地潮热,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心电图检查、血检、胃检等各项检查,更让她难过得直想哭泣。俞大明跟住院部医生交换了下意见,除了胃部轻微下垂和有点慢性炎症外,其他的健康指标并无异常。

按说大年夜了,谁愿意呆在充斥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但俞香兰偏不,她突然特别厌恶蒋芷萱,厌恶到不想见面的地步,蒋芷萱的肆意妄为助长了俞敏涛的肆无忌惮,他俩的自私恩爱令她的家长权威扫地,也令她的一切努力成空。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懒得说话,懒得动弹,远远传来的零星炮仗声就似是无情的讥讽,俞大明关切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无能和懦弱。

俞敏涛已多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请求她回家过年。俞香兰一见他就蒙紧了被子,假装一直沉睡,但却用心地感知他的影子在床边挪动。

俞敏涛欲哭无泪,大姐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妈哪有什么病,还不是被你气出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好汉做事好汉担!你把妈送进了医院,还得你自己把她接回来过年。”

俞敏涛感觉到了惶恐,妻子有孕的消息所带来的欢乐已悄然无踪。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福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要过大年的喜悦。而在自己的家里,因为母亲的住院,每个人都显得无奈与寂寞,就连无事都要冒话尖的海海也在沉默,小妹俪俪无助的疑惑和懂事的无语,蒋芷萱敢怒不敢言的隐忍和脆弱,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第四十三章 各有苦衷

刘娜只好一人张罗起年夜饭,却又时时心生不安,不时地要请教问讯说:“爸,今晚的鱼是红烧还是清蒸呢还有螃蟹呢该怎么做才好呢”

俞大明无奈伤神地说:“这都是你婆婆平时管的事,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意见来。”又似自言自语地说:“老太婆真打算要在医院里吃年夜饭吗不知她心底里怎么想的”

“让海海和俪俪去把妈哄回来吧,其他人估计都不上戏。”刘娜一边忙一边出主意。

俞敏海一听就着了急,:“大嫂,我才不去,全家人都知道妈最不喜欢我了,要去也是俪俪一个人去!”

俞敏俪已出了正屋大门,她穿好了鞋子,回头喊:“海海哥,妈喜不喜欢你是回事,妈回不回来更是回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回事又回事,你这么说谁又会明白呢”俞敏海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俞大明压低声音,尽可能地柔声说:“海海,全家就你嘴皮子最厉害!爸给你双份的压岁钱,只要你能让妈妈回家过年。”

俞敏海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却又故装为难地说:“其实我不那么爱钱,俪俪最知道我的,爸这是在污辱我!”

俞敏俪生气地回他:“你要说不动妈,那才叫污辱智商!”

俞敏海扯了扯俞敏俪的马尾巴,搭着她的肩膀一起去了医院。

俞敏海一到医院就阴阳怪气地喊上了:“妈,几天不见您,我太想您了,想得直想哭。我还想我要下南洋去了,家里不更少了个人吗一想我就真哭了。”

俞香兰乍听了,觉得一头雾水,:“谁让你下南洋?又开始胡说八道!俪俪说说怎么回事”

俞敏俪也乍愣乍愣,不知俞敏海葫芦里装什么药,索性不说话。

俞敏海揉红了双眼:“您当年和爸将我过继给我干爹当了干儿子,这么多年了,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想我也得去找一找他了。他要是已经归西了,我得把他带回福宁来。要是他还活着,我就留在南洋挣番钱。”

俞香兰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真以为自己去得了?搞得跟真的似的。”

俞敏海却来了劲,:“我二哥不过从去厦门变成了去福州,却把您给伤了住进了县医院。我迟早有一天要去南洋不回来了,不知道您那时要不要住进了省城大医院?还是说我妈就一偏心眼儿,从没把我当回事,从不理会我的死活。”

不等母亲说话,俞敏海又问俞敏俪:“今年的大年夜,我们家还放不放大礼炮?”

俞敏俪猜出了俞敏海的用意,就顺着他的意思搭腔,:“海海哥,你都要下南洋了,我们家当然要放大礼炮了。鸿鹄志在远方,海阔天宽任你飞,本是好事一桩!”

俞敏海把眼晴揉得更红了,仿佛真触到了难过的神经,:“妈要是不在家里,你知道爸爸绝对是不敢点礼炮的。爸要是不敢,其他人更不敢了,我们家的礼炮就是哑炮,所有人就听听别人家的算了。”

俞敏俪本就多愁善感,想着父亲和二哥难过的模样,眼泪啪啪地直落了下来。

俞敏海继续唉声叹气说:“本来好好的大过年,妈却住了院,晦气啊!大礼炮成了哑炮,更要晦气了,一晦就得晦一整年!我是不是快要考大学了啊?不过也没关系啦,反正我也是考不上的!所以我不想怪妈!”

俞香兰本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却又叹了一大囗气,用力掀开被子,挪出双腿欲下床,又坐住,问:“你二嫂这两天都在家吗”

俞敏海小声说:“她要是不在家倒好。她一在家,害我在家都得小心翼翼地说话走路,害怕不小心吓了她,或是撞了她,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俞敏俪抽抽噎噎了一小会儿,小声说:“二嫂的眼睛都是红肿的,也不爱说话了。”

俞香兰听说蒋芷萱这样,反倒利索地穿起了鞋子,又捶了捶双腿,:“躺了两天,腿都麻了。走吧,大年还是要过的!儿大不随娘了,不是梧桐树也就留不住金凤凰。不管他们了,咱们先回家,一会儿让涛涛过来办出院手续。”

俞敏俪开心地挽起了俞香兰。

俞大明在家正陪着自家的嫂子一阵唏嘘,俞敏涛则一脸肃色坐在一旁。

嫂子的脸上泪水横流,:“大明,你哥去得早,我们母子几个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可庆祥那孩子天生一根筋,这回真要活活地气死我!”

俞大明连连摇头说:“沒想到庆祥这么固执!”

俞敏涛严肃地说:“庆祥有庆祥的理由,他怕的是猪瘟,所以才阻止死猪肉卖钱!”

庆祥娘狠狠地撸了撸鼻涕,:“那些猪只眼瞧着活奔乱跳,就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过去,可那肉还是新鲜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的呢?我们辛苦了一整年,就靠这大年前收些钱回来。”

俞大明斟酌了片刻说:“大年关的,食品卫生安全管理很严格,各单位都有公文。”

嫂子的伤心泪流得更加凶狠,:“上门收猪肉的人有的是,人家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就是庆祥死脑筋,已闹了两天,庆宝也来了气,兄弟俩都打了起来。庆祥整个人堵在猪舍门口,不让人进去。我这命怎么苦成这样?”

俞香兰刚一进屋就听到这些话,惊问:“大过年的,兄弟俩怎么能闹意气?”

嫂子一见俞香兰,连忙站起身来,如遇救星般扑了过来,:“庆祥那孩子平日里常说他只听婶婶的话,我寻思着让婶婶劝劝他。”

俞敏涛见母亲回家,心中大喜,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不明原因突然死了几只大猪小猪,庆祥坚持死猪要申请化验,活猪要隔离。庆宝却急着要卖猪肉,就吵凶了。”

俞香兰扶住嫂子,嫂子掀起衣襟擦了擦泪水,:“我不该在大过年时给你找晦气,可实在没办法。原以为出圈几只猪,收点钱还债,建猪舍的工钱还没还完哟。这下可好,庆祥什么都拦着,我的旧债未还,新债又增。”

俞香兰:“庆祥是个有见地的孩子,不是什么事都能听我的。具体怎么个事,我也说不出丁卯来。不如你先拿几百块回去还一还工钱。”

她上楼了好一会儿后下来,神情难堪,:“大年里买这买那完,我这里沒剩多少。看看洪洪涛涛他们能凑多少。”

刘娜在房间里听了,立马应声出来,手上拿了一叠崭新面额的五元,:“妈,您看看够不够?这原本换新了包压岁钱用的,至于海海俪俪的压岁钱,让洪洪先打借条。”

俞香兰心里暗赞了她几声。凑齐了五百元人民币交给了嫂子。

俞敏涛陪同伯母回了老家去。

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锣鼓响过,俞敏涛还不见回来,蒋芷萱呆坐在卧房里,无聊地盯着日立彩电黑色的屏幕走神。而楼下黑白电视机里,主持人马季和姜昆诙谐搞笑频频,只有俞敏海一人在厅里一会儿笑得贼欢,一会儿又因为画面模糊不畅而骂骂咧咧。其他人都围在厨房里,坐等俞敏涛回家。

俞香兰拿了些福桔分给大家,心中不停地思忖说各家自有各家难念的经,一家不知一家难,不知涛涛何时回来吃团圆饭。

院门有了动静,俞敏涛推门进来,俞庆祥探了探头,见大家都蜂拥出来,打了招呼就推着自行车要告辞,俞香兰见说大年夜里,家家猫狗归屋,就不强做挽留。

俞敏涛冻得直打哆嗦,呵了呵气说:“几只猪得了猪肺疫猝死,死前诸状正常。庆祥的坚持是对的!死猪肉的确不能吃。他忙了两天,防疫站的人去了,也请了兽医,今天给活猪都打了针。庆宝哥的气也顺了,他也害怕惹下人命关天的事。”

俞大明:“在农村,有时太不讲究,因为他们不懂。”

俞敏涛:“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庆祥和庆宝哥商量着要改善猪舍潮湿寒冷的状况,一切会好起来的。”

年夜饭间,所有的人都对猪猝死的事热议了一番,蒋芷萱也凑了几句。俞敏海挂念着春节联欢晚会里抽奖的事,来来回回地客厅和厨房餐厅里窜动。这个大年夜里看上去如往常热闹,可大家的心里依然有着别样的感觉。俞香兰见了蒋芷萱还是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火,蒋芷萱也想躲闪着不见她。

初一的早上,蒋芷萱的父母就像老朋友一样登门来拜年。大年初一不许说怄气的话,俞香兰强忍下想投诉的心情,与蒋芷萱的父母,为了即将来临的婴儿,彼此间表达了无比亲昵与渴盼之情,仿佛从没发生过住院的这档事。

过了年,俞敏涛就要去新的单位报到去了,蒋芷萱也紧跟着去了新学校,小俩口忙着张罗安置自己的安乐窝,连周末都少见回来。

俞香兰见大势已定,也不再多说怨言。

俞敏佳的新房正月里破土动工了,工地就在隔壁。

俞大明想申请安个电话机,与俞敏洪俩人也在忙碌。

第四十四章 云霓之望

俞敏涛听说大姐家的新房基座已经砌出来了,不免有些小激动,就拖上蒋芷萱一起回家看看。

俞建华和俞建秋哥俩送来了一大车的细沙子,可手扶拖拉机只能停在幸福新村外的大马路上,几个人再用箥箕装了沙子往工地上卸载。

在新村长长的小巷子里,地上尽是漏下的细沙子,一小撮一小撮地甚是醒目。蒋芷萱拿着小畚斗和扫帚沿路清理。

午饭时分,蒋芷萱神色恹恹,懒得说话,胃口欠佳,食欲全无。她见家里餐厅里人多,李伟强和俞敏佳也在,又另有客人,心想不如先睡上一觉再起来,就独自回了卧房,换了套新的床上用品,一躺下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俞敏涛看她睡得香,不舍得叫醒,就与大家一起边吃饭边热聊。

俞敏佳径直问他,:“芷萱不偏食吧,书上都说酸男辣女,她好哪一味”

俞敏涛:“咱们福宁人有几个爱吃辣的?芷萱本来就不吃辣,怎么会一下子就能爱上吃辣,这个不可信!她最近胃口老不好,感觉容易疲倦,书上说的是妊娠反应。”

俞敏佳吁了一口气说:“我那时倒还好,只是一见鸡肉心就慌。大肚女人不经折腾,小心点好,免得影响到胎气!”

俞敏涛:“我们最近都挺忙的,过阵子会好一些,我也不知道该为她做什么。”李伟强笑说:“涛涛,姐夫同情你!女人真够麻烦的,怀个孕要捧着,坐月子也要捧着。不就生个孩子,却像弄出了个天大的事来。要是男人能怀孕,我倒是乐意怀一个,试试被侍候的滋味。”

俞香兰拿眼瞪他:“自古以来,哪个女人不这样?佳佳死心眼,不过是硬挺着过来!俗话说,自家老婆仅一个,哪个不懂得疼惜要被戳脊梁骨招骂!难不成把人家的女儿娶走了,她的爸妈还要跟过去侍候?”

李伟强脸色一变,俞敏佳心里一紧,连忙低头吃饭。

俞香兰转而对俞敏涛老调重弹说:“老福宁人不讲究什么酸男辣女,说的是腥男素女,但也不一定百分百准确。我怀俪俪时就爱吃鱼,生下来的还不是个丫头片子。过些天我就上石竹山许个愿,求个孙子回来,现在独生子女政策真是造孽,洪洪生了个丫头,你不能再生丫头了。”

俞敏涛争辩说:“省城里的人都说独生子不如独生女,女儿才是爹妈的贴心袄。芷萱也喜欢女孩,她说了如果生俩个男孩不如让她生俩个女孩。”

“什么话?她怎么能这么想?你老婆的话都对吗”俞香兰不禁怒目一瞪,大有想掷筷子的姿势。

俞建华忙说:“生男生女要随天意,俗话不都说了财子寿万般难求吗”

李伟强却又故意说:“妈,听说石竹山求愿挺灵的,您这次要专程为涛涛求愿,怎么佳佳和刘娜怀孕时不去求呢?佳佳虽然只是您女儿,但您不是说过最在乎她的吗?还有洪洪的孩子还是长子长孙,也没见您这么着急过。”

俞敏洪听了讪讪地笑笑,俞大明觉得此话甚不入耳,晲了他一眼,俞敏佳急得在桌子下踢了一下李伟强。

俞香兰顾不得还有俩侄儿在场,直接怒怼上了李伟强:“俞家的事你少插嘴!”

李伟强的脸色又是一变。

俞大明连忙招呼俞建华和俞建秋夹菜,俞敏佳会意地也急忙岔开话题,介绍起了菜肴,边说边给他俩各夹块海蛎煎,:“来,来,尝尝这个,我妈特地做的海蛎煎,也是她的独创,里面加了些紫菜屑,海蛎煎味儿更鲜更香了。还有今天的肉燕,我妈包的就是不一样,我包不出她的这么小巧可爱,还有这汤味道,不是吹的香……”

俞建华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赞道起俞香兰的厨艺,俞香兰心中的不痛快却始终难平。

不痛快归不痛快,正经事还是要做,俞香兰特地查了宜抽签的黄道吉日,带着一颗虔诚而热烈的心,上了石竹山道院。

回家后,俞香兰笑咪了眼,见了俞大明,忍不住说道说道,:“我今天为芷萱祈了个梦,梦里就立一棵好大的松树,上头开满了白色的花。哪个都明白,白花代表男生,红花代表女生。照仙公的意思,芷萱这胎一定是个男孩。这回祈梦绝对是准的了,我吃了好几天的素。”

俞大明疑惑地问:“到底灵不灵呀?以前你也去石竹山替阿爹添寿不也不灵吗?”

俞香兰不高兴地说:“你懂什么?那时我做了个梦,一张八仙桌只有三只腿,仙公给的梦意思就是说阿爹活不过三个月。不是应验了吗?阿爹寿元尽了,怪不得仙公!”

俞大明连忙说:“但愿灵!但愿灵!我第一次这么希望仙公能显灵。”

俞香兰看俞大明心情大好,愈加兴高采烈,从手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小纸,是一纸签文,上面写着四行字:

苦志寒窗学数年,今朝平步上青天;

君有大材当大用,为霖为雨遍山川。

她仔细地再看了一遍,把它递给了俞大明,:“我今天不仅祈了个好梦,还抽了个好签。你看看,上上签呀,求官得官,求财得财,求子得子的那种。算是下了双保险,就连解签的师傅都赞个不停。我也就不让他析梦了,好事可不能全被说破!”

俞大明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随即乐呵呵地赞同:“是,是这样的!等咱们的孙子弥月,一定要大操大办一回!”

家里的电话机刚安装好,俞香兰还没地儿正儿八经地用过。她努力地镇定下激动的心情,给俞敏涛的单位拔了拔号,耐着性子等待他们去唤人。她得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儿子,就仿佛蒋芷萱能生个大胖儿子,也有她使的一份劲似的。

等到俞敏佳的新房封顶时,蒋芷萱的肚子孕味显然。

从事教育事业的人基本上都拥有一个显著的优点,那就是能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学习态度奉为至上的智慧。在蒋芷萱身上,这个优点此时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对孕育新生命这一崭新课题,也是她今生最重要的生命延续成果项目,她自认为自己的知识贫乏得心生惶惑。

除了在书上寻找各种理论指导外,蒋芷萱尤其热衷于从同事那儿获取经验,她努力地将各种间接经验和直接经验有效地统一融合。

住在省城还拥有一个特别的优势,省妇幼保健院里有许多值得信赖的专家。蒋芷萱谦虚好学的态度让她的一位同事很热诚地介绍了一位在省妇保健院工作的亲戚给她。蒋芷萱对于优生这一理念更充满了信心,也并不太想配合公公婆婆的期望要生一个男孩。独生女远比独生子来得可爱和有趣,她希望未来的女儿可以美丽优雅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俞香兰关于松树开白花的执念,在蒋芷萱看来,宁愿是一场愚昧和荒诞的谎言。

俞香兰却想尽心尽力地保护好她的未来孙子。她让老家的弟媳物色好家养的乌鸡、番鸭子,还有兔子。用电话催促蒋芷萱回家来,时刻准备好为她炖上一锅。

每当浓馥的肉香味儿飘起,俞敏海腆着脸直往厨房里钻。刘娜则很自觉地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除了俞敏海,其他人都很默契地认定那一锅的肉,就只为了犒赏蒋芷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俞敏海嗅着肉香,趴在俞敏俪的床上,躺出一个大字,连声唉唉,:“好好的一只乌鸡炖上了绿豆汤,闻着香,看着恶心!妈怎么就这么折腾我们的小侄儿?昨天炖乌鸡,今天炖兔子肉,肚子里的小不点吃这么补干嘛?我还要长个呀,唉唉!”“一人吃俩人补!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不也跟着吃上肉了吗唉什么唉,我可一闻那些味就难受!我看到二嫂硬捏着鼻子才把一碗的乌鸡汤喝掉,唉唉!”俞敏俪也忍不往跟着唉唉了几声。

蒋芷萱所看的书上介绍的是乌鸡炖香菇红枣汤。但俞香兰坚持说乌鸡炖绿豆不仅补,还可去胎毒,听说这是福宁的民间至宝偏方。她还特别遗憾自己最近才知晓,以致于俞敏佳怀孕时都尝试不到这一特级偏方,但幸亏自己的五个孩子以及小爱佳和小婉娉都不带胎毒。

蒋芷萱听着婆婆的一番高论,难置与否。她对乌鸡、猪肝、鲜鱼等食材与绿豆一起炖出的一锅墨绿浊色,感到了深深的恐意,亦对婆婆与自己大相径庭的理念无限抗拒,可转念一想到婆婆的一片热忱,心中只好充满感动。

她听说婆婆甚至已在老家预订好了鸡只鸭只的充足数量,以备几个月后的月子里的供应,从嫂子刘娜的羡慕脸色里,隐约知道自己目前的特殊待遇,不安和感动交替呈现。

可俞香兰的某些做法,在蒋芷萱看来,简直就是愚昧无知得无法继续忍耐。

就拿昨天的事来说,蒋芷萱刚从省城回来,在巷子口里,被一只猛窜出来的大狼狗给惊吓了一跳。她回到家时不免神色异样,心窝窝犹在突突乱跳,全身酸软得只想静歇。

俞香兰一问后大惊失色。

没过多久,俞香兰就从离家最近的土地庙里求了张安神符回来。那张上面墨划满杂乱线条的红纸条,被当着蒋芷萱的面烧成了灰,冲在一大碗的开水里,要让她喝下。

蒋芷萱看着溢满黑色纸灰的一碗热水,抑制不住恶心。

俞敏涛忍不住说:“妈,这全是纸灰,能喝吗”

俞香兰边对着碗吹着热气,边说:“你不懂,别插嘴!我是求给我孙子的,男婴就是珍贵,受不住惊吓!又不是吃这灰,喝喝水,意思意思一下。”

蒋芷萱强忍住恶心说:“妈,我现在没事了,能不喝吗?”

俞香兰:“宝宝在肚子里,你不知道他的状况,还是喝了让人放心!”

蒋芷萱很想直接辩斥,却又不敢造次,无奈说:“太烫了,先放着,等等再喝!”

俞敏涛搭着俞香兰的肩膀亲热地说:“妈,您也太担心您的小孙子了。我相信我儿子没那么熊样,怎么可能被只大狼狗给吓到了?走吧,我闻到肉香味了,看看我妈又弄了什么好吃的。”

他一边拥着母亲走出房,一边给蒋芷萱递了个眼神,顺便掩上了房门。

蒋芷萱等他们走出后,找出一张厚枕巾,一小碗的符水瞬间浸湿透了枕巾,再将它裹进一个塑料袋里。她叹了叹气又回到床上躺下想起心事。

在回福宁的前几日,在医院里做了例行检查,相熟的医生透了个信息,生个小公主的概率较高,蒋芷萱着实高兴了一把。但一面对公公婆婆,她的心却禁不住忐忑不安。

第四十五章 强人所难

俞敏涛跟着俞香兰下楼梯,故做随意地问:“妈,要是芷萱肚子里的孩子是个丫头,您会怎么想呢”俞香兰停住脚步,转头认真地说:“我从小就听说石竹山祈梦很灵验的,你外婆也一直这么说。她是小脚女人,走不了远道,以前家里的大情小事,她要是拿不定主意,总也念叨着想上石竹山道院。我也不过上了两回,都是为了大事件。老天好歹得赐给我个孙子吧,祈梦和抽签必一定灵验。”

俞敏涛继续搭着母亲的肩往下走,并努力配合说:“想是这个理,但得相信科学,生儿育女这档事,有一定科学理论,比如说关于染色体的说法。”

俞香兰一扭肩,甩掉他的手:“去去去,别以为书读多了,就可以给我上课。不过听说现在大医院很厉害,只要做个检查,是男是女自见分晓,你找人给检查检查。如果是丫头,趁早处理掉,这一辈子就一胎,怎么着都得生个男孩,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

俞敏涛苦笑了几声,不再说话。

一晃又是一个月,李伟强的新房正在装修中,零星的事儿更多了,几盒铁钉、几盏电灯泡,……都得频繁地跑腿,俞敏佳分身乏术,却找不见李伟强的影子。

李伟强已经两个来月没有摸上麻将和扑克牌了。如今新房的主体已告成,他也可以允许自己回到舒缓怠懈的过去,连日里与朋友扎堆搓麻将打扑克去了,兴致高时还能喝上几瓶啤酒。

俞敏佳坐在一只油漆桶上,捶打着泛酸的双腿。

俞香兰走进来,看到她身边散落的一堆门锁,皱起眉问:“今天伟强又上哪里去啦怎么又是你一个人?”

俞敏佳掩饰说:“他中午一吃完饭就出去了,或许忙别的吧!”

俞香兰责备说:“能有什么忙的今天不是他轮休吗还有什么事比自家房子的装修还重要你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要忙这些活。他真的是不像话,这会儿打牌去了吧?”

俞敏佳站起身来,抖了抖腿说:“他不管事也挺好,装修的事一切就随了我的意。”

她前后左右走了几步,比划说:“我要在这里装个推拉门,镶彩色玻璃的那种,他原不同意的,说是浪费钱,可我觉得这样显时尚,还能把厨房和厅隔开来,省得油烟味窜得到处都是!”

俞香兰无奈地说:“你挺会安慰自己的!”

俞敏佳笑笑:“对了,妈,您要有空上布柜帮我选窗帘布去,我挑了几种花色,那个陈阿姨知道。您的眼光好,帮我定下来,过后等我把尺寸量好了,再去拿布料。”

俞香兰在新房里,上上下下地看了看,答应说:“好吧,我明早就去看看。这房子小是小了点,但好歹是自己的窝。还债容易积钱难!日子就该这么慢慢过的,自然越过越红火。”

俞香兰一边忙着帮俞敏佳装修新房事宜,一边不忘打电话,提醒俞敏涛要找熟人给胎儿验性别,俞敏涛诺诺地应着。

蒋芷萱却再也不敢轻易在周末回家,借口说俞敏涛要上日语速成班,能推则推。

俞香兰在街上匆匆地走着,经过小学大门口,恰巧蒋芷萱的妈妈上完课出来,俩人迎面碰上,热情地交谈起来。

俞香兰不忘将自己上了石竹山道院祈梦求签的事说了说。

不曾想蒋妈妈哈哈大笑,:“亲家母,那是迷信!咱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信不得它!我听芷萱说了,她在省城医院做了b超,是女孩!其实刚听时我也觉难过,现在计划生育政策这么严厉,动不动就双开,谁不想一举就中抱个男娃。我们福宁人又看重这个,但谁又敢顶风行事呢!”

俞香兰一听急了,:“我怎么没听他们说起过?不行!我得让他们慎重对待这件事。我马上找他们去,今天就让大明陪我去福州。”

蒋芷萱的妈妈还想再说些什么,俞香兰已走出了好几步远的路,只好自言自语地说:“b超结果也不是百分百精准,或许到时还有惊喜呐。”俞敏涛请了假,赶去长途汽车站接回父母。

他擦了擦满头大汗,顾不上仔细察看他们的脸色,问:“爸,妈,你们怎么突然间就想着来呢我刚接完大哥的电话就赶了过来,幸亏没迟到!”俞大明微微点点头,不说话。

俞香兰阴沉着脸,忍着晕车的恶心。

倒腾了两趟公交车,才来到蒋芷萱学校的宿舍。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走进去见一室一厅的布局,空间狭小,但不失简洁温馨。一个简易的煤油炉靠着小厅的墙角立着。贴墙立着的是一个橱柜,透过橱柜的格子窗,可见里面摆放着一套精致的瓷器餐具。

蒋芷萱坐在低矮的椅子上,正在批改作业,乍见俞大明和俞香兰进来,惊喜着起身,又略显尴尬,小厅里实在找不出多张椅子来。

俞大明四处张望,无奈地说:“你妈妈一路晕车不舒服,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俞敏涛和蒋芷萱才发现俞香兰脸色煞白,要开口询问一下,但见她摆了摆手,她正拿眼瞧了橱柜下一只装满水的桶,皱起眉说:“这屋里没有水龙头平时怎么做饭的”

俞敏涛抢先说:“这层楼本是单身教师宿舍楼,简陋了点。学校有教工食堂,我们平时主要吃食堂,偶尔自己开火煮点东西。这一层里有公共厕所和洗澡间,挺好的。”

蒋芷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站着不动。

俞香兰面朝着俞大明,似乎只想跟他一人说话:“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这里厨房不像厨房,厅不像个厅,来个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挤。还不如许多年前我们老家的房子住得舒服,也比不得我们现在当厨房餐厅的附属间。”

俞大明将蒋芷萱刚才坐的小椅子挪出来给俞香兰,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俞敏涛递过来的另一张小椅子。

俞香兰坐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沉稳下情绪,缓缓地又开口说:“贸然来是有缘由的。今天在街上碰到亲家母,才知道芷萱肚里的是个丫头。我想你们俩个都是聪明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人,该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的含义吧。”

俞大明叹叹气说:“要不是一胎政策,我们也不这么焦心。”

蒋芷萱与俞敏涛无声地交汇下眼神。

俞敏涛明白了父母突然驾临的目的,默默地从卧房里抱出一本厚厚的中日词典来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蒋芷萱默不作声地去打开煤油炉烧水。

俞香兰瞪着俞敏涛说:“你说话呀!这辈子就生一个孩子,你就不想要个男孩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世界,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亏你还是个高材生。”

俞敏涛哭笑不得,勉强挤出个笑容,:“妈,您饶过我吧!你儿子这个男人在这个男人世界里已经混得很累了!您就不要再给我压力了!生个女儿不是件坏事,至少她只要靠征服一个男人就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你看多省事!”

蒋芷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俞大明起身拍了一下俞敏涛的头,:“不许贫嘴!认真点听你妈妈说话!”

俞香兰突然间抽泣起来,:“我们上代人没做坏事,到你这辈子怎么就这么绝后呢?”

蒋芷萱大惊:“妈,您不能这么说,生女儿跟做不做坏事怎么能扯上关系?再说了我们家不还有个海海吗以后让海海下南洋,想生几个就几个!”

俞香兰怒了:“你明知海海是过给了人家,下了南洋,他生几个兴许还姓不了俞姓!说这个有意思吗我不管了,趁现在还没足月,你不如去做流产!”

俞敏涛一下子跳了起来,蒋芷萱不敢相信地看着婆婆。

俞香兰继续哭诉说:“你看看你们的这个条件,宿舍里连把像样的凳子都没有,窝着这么矮的凳子怎么生得出男孩来?回福宁找个熟人先把她拿掉。还没生下来的,算不了数,咱们老家经常有人都到要生的时候,还被计生办的人逮着去催产。芷萱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足月,不碍事的。”

蒋芷萱又伤心又愤怒,:“您这是草菅人命,太狠了!”

俞大明此刻忙打圆场:“慢慢说话,慢慢说话!我们商量着办,现在提倡优生优育。我们的意思是你们俩个的条件好,实在希望你们能让我们抱上孙子。”

俞敏涛:“妈,您不是信命数吗上天之意不可违,老天爷要给我个女儿,我也不敢不要,不是吗”

俞香兰又急又伤心:“不要跟我提命数,人为可以争取的,又为什么不争取呢你成心想气死我呀”又抹起了眼泪来,:“今天来就是要把话挑明了,我们就是要抱上孙子。孝顺孝顺,顺了才算孝。”

俞敏涛颇感无奈地说:“爸妈,您不要给我们太多压力,按理说大哥应该扛下这个重任。”

俞香兰:“别尽扯没用的,那时不是没经验吗所以就有了教训。我把话说得够明白了,你这一胎要做就尽早做掉!”

俞大明异口同声:“你们太年轻,等以后年龄大一点,就一定会理解我们今天的心思。你妈妈为了这事真没少操心。”

蒋芷萱倔强地回答:“这孩子就是我的心血,不管她生没生!”

俞敏涛嗓门略高了些:“爸爸妈妈,你们的要求太过份了!”

俞香兰面色赤红,嘴巴一张,正要开口说话,但俞大明抢了先:“你们要坚持将她生下来,我们也没辙,只是到时得回福宁去生孩子,你妈妈找熟人做点手脚。”

俞香兰跟着语气坚定地说:“我知道有人是这么干,第一胎给报个死胎或是残废的,可以再申请准生证。以前不知道在咱福宁有人早这么干了。第一胎是女孩,第二胎就得多费点心,不过这样也好,还可以多生一胎。”

蒋芷萱喃喃地低语:“疯了!”

俞香兰说完话也不愿久留,拉着俞大明离开省城。

第四十六章 问谁之过

蒋芷萱情绪低落,一到了晚上,闭上眼总做恶梦。梦中的自己费劲才生下了个婴儿,粉嫩嫩的小脸笑靥可爱,可笑颜才绽开就断了气息。有时在梦里,小可爱正张着小嘴嘤嘤待哺,婆婆却强行抱走了不知所踪。有时她刚一闭上眼,就有一个小小的女婴咧着兔唇朝她狂笑。

梦中的蒋芷萱哭得撕心裂肺,醒来时亦惊觉枕巾湿了一片,无力又无助!

蒋芷萱突然早产了,所幸母女平安,蒋芷萱抱着羸弱的女儿百感交集。

俞香兰的计划落了空,她找的熟人关系用不上了,一张簿薄又书写简单的《婴儿出生证》粉碎了她的梦想。在听到俞敏涛喜极而泣的声音时,她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蒋芷萱在省城医院生产后,俞敏涛忙前忙后地奔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已被一连串的烦恼和惊吓冲消,心头只剩沉甸甸的难受。

单位临时要派几位技术骨干去上海出差,与日本电视显像管的出厂方来人会面。俞敏涛学习了多时日语,诚心希望可以好好地实地检测一下水平,找一找“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快感。

但他的蒋芷萱却尚在月子里。

不仅仅是福宁人,但凡炎黄后代,但强调重视“坐月子”。由于地方拥挤,俞敏涛请不了有住宿需求的保姆,只好由蒋芷萱的同事介绍了个老福州亦姆,在白天里帮衬着干些活,那老人家年岁不轻,看着也是不经折腾。

无奈中,俞敏涛不得不想到了自己的妈,俞香兰此时已办了单位内退手续,可她还没见上小孙女一面。

俞敏涛在电话里假装笑得欢畅,大声说:“妈,小家伙很会吃了,芷萱的奶水要不够了!”

俞香兰嗯嗯了两声,自从知道蒋芷萱怀的是女孩那刻起,她的郁闷之情一直紧紧跟随。蒋芷萱的早产令她的心情愈加矛盾,俞敏涛夫妻俩的不配合再次令她深受打击,令她抑郁不思言语。

俞大明也跟着垂头丧气。

没有俞香兰的发话指示,其余人似乎也不敢轻易提出要去省城探望蒋芷萱和她的女儿。

俞敏佳近日来也在忙着搬家,经常累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俞香兰心疼俞敏佳,就把小爱佳接过来照顾。小婉娉和小爱佳在一起玩得恰欢,多少让她感到了某份充实,也就假装懒得去惦念蒋芷萱和她的婴儿,没想到蒋芷萱已出院了多日。

俞敏涛此刻在电话里诚恳的语气,让俞香兰的思维凝固了好一会儿,但她随后淡淡地回应:“哦,你这么忙呀?!我也很忙呀,别看我退休了,也不闲的。爱佳和婉娉也都需要照顾。我也看开了,这年头男女都一样,我得对佳佳上点心。你另外找人照顾芷萱的月子吧,让你爸有空时买些东西给你们送去。”

俞敏涛僵了好几秒,心想照母亲的脾气,应是寄想无望,失望地哦了几声。

俞香兰放下电话,有股解气般的痛快。

小婉娉和小爱佳闹了点不愉快,哇哇地哭叫起来。

俞香兰又莫名地恼火起来:“别哭啦,好好玩,成天闹心,天天哄你们开心又能怎样,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过而尔,还能指望上你们?”

小婉娉愕然地盯着奶奶,失却了原还想嗷嗷哭几声的胆量。

俞敏涛还是按期出差了。

蒋芷萱的母亲只好向单位请了几天病假。

蒋芷萱用筷子拔拉着碗里的菜,叹了叹气把它推向一旁。

蒋妈妈扯了扯围裙,擦了擦手,:“你这月子要是回福宁坐多好呀。你看你,什么时候了,还要吃食堂,你爸爸长年累月不着家,我又是上班又是家务活的,成天累得慌,在你青春期时也不懂得把你的身体给调养好!本寄希望你在月子里调一调身体,可你却把自己苦成这样!”

蒋芷萱又将碗端过来,夹了些青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不觉得有多苦,红军从大雪山里都能爬滚得出来,我不信我会熬不出这个月子?”

蒋芷萱的母亲听到了小锅翻滚的声响,急忙出去盛了些汤水进来。

蒋芷萱小心地喝了口汤,:“我宁愿过这种生活!只有上帝才有权利决定生命的生消,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上帝,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我的世界里以上帝自居。”

蒋妈妈无奈地说:“你呀,还是有怨气。许多福宁人都有生儿子的情结,你不用怪罪你的公公婆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其实他们还是很关心你的,听说我今天来,你公公买了红鲟,还一大早杀了只鸭子,不都为了你吗?晚上我蒸只红鲟给你配粥哈,不过就你这小煤油炉,我就怕撑不过些日子,它就得罢工了,你也真会自作自受。”

蒋芷萱偏过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调过头来说:“敏涛说过了要买台冰箱回来,早就想买了,可地方太挤了,以为克服克服就过了,看起来还是有只冰箱好一些。”

过了几日,俞敏涛带着一阵风回来了。他先将熟睡的小婴儿抱起来亲了亲,接着兴奋地说:“芷萱,我们出国去吧!这次去上海开了眼界,收获真不少。日方朋友引见了驻上海领事馆的大使,他们说日本政府很有诚意与中国修好。为了传递善意,他们对中方开放了研修生、留学生签证。我挺想去日本的,很想去看看先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到底是长什么样。”

蒋芷萱一脸喜悦,:“真的吗我呢我和孩子呢”

俞敏涛点点头:“我得问问清楚再做决定,我们一家人是不能分开!我想私下请日本朋友帮忙。”

蒋芷萱的母亲欣喜地看着俞敏涛,:“趁年轻出去闯一闯吧!孩子如果照顾不过来,先放家里吧,请个保姆也是不难的。办手续要花不少钱不够就说一声哈。出了国争取再生个孩子,到时亲家母就开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蒋芷萱:“妈,扯那么远干什么呢这国不都还没出呢。”

“是,是,是,不扯太远,就扯近的。我得回福宁了,在你这小地方睡不上一个安稳觉。难怪亲家母看见后,她的小心肝被伤得无处安放,我这几天过得也是心头堵得慌!有情饮水饱,说的就是你们这样子。”蒋芷萱的妈妈借机又说事。

蒋芷萱心情大好,撒起娇来:“妈,我和敏涛平时好歹也有大食堂混,哪是只喝水呀求您就再待候我两天吧,谁让您是我亲妈来着。敏涛去他单位找个单身的哥们挤一挤吧,他人好,找得到的!敏涛,是吧?借这机会考验一下你的小兄弟们,看看哪位愿意与你共患难。”

俞敏涛和丈母娘俩人哭笑不得。

紧接着,俞敏涛紧锣密鼓地准备出国的事。

他的日本朋友相当给力,没过多久就有了回复。他们给俞敏涛办了担保,并申请了日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日本那一方顺利得令俞敏涛惊讶。

可没想到他在申请护照时却卡壳了,单位给不了在职证明,只因有条明文规定,大学本科毕业生有着服务期要求,没有了单位的大红印章,他就办不了护照。

又一个农历新年要来临了,公司放了假。闷闷不乐的俞敏涛带着蒋芷萱和孩子回家过年。

虽然说俞香兰和俞大明不曾去过福州看过孙女,但俞敏佳和刘娜专程结伴去探视过了。俩人拎了几大包东西,异口同声说是俞香兰交代置办的。蒋芷萱将信将疑,心中虽尚有芥蒂,但碍于情面,也只好在年关时收拾行装回家过年。

俞敏俪和俞敏海看到家中又多了位粉嫩的小公主,万分疼惜,关门说话都格外小声,生恐惊扰了她。

俞敏俪边逗趣小婴儿,边问蒋芷萱:“二嫂,宝贝公主芳名呢”

蒋芷萱:“还没!就等取个名上户口。出生证上写着她的名字是俞小妞哩,你是公主的小姑姑,有好主意吗”

俞敏俪认起真来,:“妈给大哥的小公主起名俞婉娉,有女婉约而立、娉婷可人,好听又有味。咱们得给小公主起个更有味的名字!我正看一本琼瑶小说,女主叫婉君,听着也好听。只不过她的一生看似有万千宠爱,却是落花流水无情生,好好的婉君一名字,却是不吉利。”

蒋芷萱略一思索:“婉君若似君子谦谦,与‘有女娉婷‘也是可以相映衬。但我希望她一生能如水墨画般,墨色分明,写意无限,她的名字最好有这个意境。”

俞敏俪脑海灵犀游动,开心地小声低叫,:“哈哈,二嫂的书卷味特浓厚!清浅日子,淡墨抒就,且歌且行,那是不是可以叫浅墨”

蒋芷萱嚼了嚼字面味道,点点头,:“浅墨、浅墨,清浅日子,淡墨抒就,且歌且行。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水平,我这就告诉你二哥去,让他就定这两个字了。”

俞敏俪更加高兴,笑出银铃之声,:“我也告诉妈去,让她好好地表扬表扬我。”

蒋芷萱怀里的小婴儿眨了眨眼,泛出了浅浅甜甜的笑。

俞香兰早在走廊里听得明明白白,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容,心中虽还有憾意,但这屋子里的笑声又恰是她此刻最在意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 重见契机

俞敏佳和李伟强要在自个儿的新房过第一个大年,俩人正筹划着正月里要宴请亲朋好友以示庆祝。李伟强心中更盘算着忙完酒席后要好好地轻松轻松,活络活络一下筋骨。

他的小楼第三层如今是一敞亮的舞池。为了有更好的舞池效果,特地在地板中心打磨出两三道层次分明的大圆圈。天花板的四周镶嵌了七彩小灯,吊顶中央安装了正规舞池才有的旋转灯,灯光色彩变幻,忽明忽暗,既炫又酷。在角落处立着的,是因地制宜加工的橱台,可放置一台大型三用机和大量碟片,以及茶水酒水等。

虽说建新房借了不少的外债,按他和俞敏佳现有的工资水平,够还上好多年。但李伟强觉得人生苦短,享受当下势在必行。一步到位的装修,既拉高了生活质量,而请朋友来聚聚会,唱唱歌,跳跳舞,又是时下最时尚的潮流。

俞敏佳本心疼那些花销,又架不住李伟强的说说,不得不自我安慰一番,想他三天两天不着家,或许顺了他的意思,他也就没了借口外出。再且大弟俞敏洪也好唱歌跳舞,二弟媳蒋芷萱更是知名的文艺好手,就连泼猴般的弟弟俞敏海,也爱每天扯着公鸭子般的嗓子在家中猛嚎;就自己而言,也是能把《何日君再来》唱出靡靡之音的味道;平时里母亲不唱流行歌,但记得她唱过《红灯记》,也曾经令人惊艳为天人开嗓。自家里有了这么多的文艺人才,得有处展示的地儿,家里设个歌舞大厅,虽无法像老上海百老汇那样拥有香艳和狂野,但至少能为家人们多增添些生活的平凡乐趣,也是她今生最大的心满意足和快乐。

年关近了,俞敏佳再次感受分身乏术的疲惫。缝纫机旁堆着凌乱的一堆半成品衣料,那是她为家人精心准备的过年新衣,还有一些姐妹淘们托付的任务。

她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上街去置办一些年货,还要去趟公公婆婆家,邀请他们过来吃年夜饭,也要与他们商量商量,罗列出要宴请的亲戚名单。

从李伟强的父母家走出来,俞敏佳抱着女儿李爱佳,却感到自己指尖冰凉,手心却在渗汗。刚才李伟强的父母沉着脸半晌不理她,令她不明所以地惶恐不安,公公婆婆明显不想给自己好脸色看,可自打建新房开始,诸事烦杂,日子忙乱异常,不明白什么事惹恼了他们。

她忍不住问女儿:“爱佳,今天你是不是不懂事了,惹了爷爷奶奶生气”

小爱佳奶声奶气地说:“我不惹生气,奶奶可疼我啦,说她每天都愿意做好吃的给我!”

“那我怎么觉得他们不高兴啊,不是你,又会是谁让他们不高兴呢”

小爱佳精怪般地一翻小白眼,:“是你呗!爸爸什么都听你的,外公是个大干部。”

俞敏佳不禁笑了:“胡说!爸爸哪有都听妈妈的呀?”

“有!你不让住新房。”小爱佳嘟着小嘴,认真看着俞敏佳的眼。

俞敏佳的心格登一沉,心思女儿才刚学会说成句的话,可今天竟说得毫无语病,她本年幼得胸无城府,必是听多了,才有了此一番的童言无忌。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跟女儿说,心中却是愧疚。

她也曾想过要为他们留出一间房间,但由于李伟强的坚持和自己的诸多聊以**的理由,使原本并不宽余的室内空间显得更加促狭。就连自己属意许久的裁缝室,也不得不挤在一楼狭隘的过道里。

古来最令人烦闷不安的莫过于诸事难全,俞敏佳此时的确烦闷不安。

李伟强正在和俞敏涛坐着闲聊,看到俞敏佳回来,兴奋地说:“刚才涛涛对我们的三楼给了很高评价哦,说比他们单位舞厅的装配还到位。”

俞敏佳哎了声,:“趁过年时节,大家伙就热闹热闹吧!我刚刚去了爱佳的爷爷奶奶家,你别忘了再回去一趟,请老人家过来!”

李伟强不由纳闷地说:“不知怎地,上次我爸来咱家一趟后,就一直不太爱理我。我感觉越来越不理解他们的想法了,怎么看起来好像我建了新房,却丢了他的面子似的。”

俞敏佳见俞敏涛在场,不想多说什么。

李伟强却似乎要与俞敏涛讨论一个知音的话题,:“有想法的年轻一代人都希望按自己的生活方式过日子,我说的对吧?涛涛就是个特别有想法的人,和芷萱就应该去福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大家都懂得的。”

俞敏涛苦笑,:“我不是个特别有想法的人,遇事也烦着呢。想去日本留学,是自费的那种,烦心啦!”

李伟强吃惊地说:“不用逃那么远吧,即使芷萱生了个女孩,但事实已摆在了眼前,难道还有谁接受不了”

俞敏佳对李伟强说:“你少说两句吧,涛涛一向有主见。再说了,爸妈现在也没多说什么,芷萱在家里不都好好的吗”

俞敏涛:“我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不过就是想趁年轻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俞敏佳小心地说:“要是知道你想出国,爸妈又该不放心了。”

俞敏涛:“单位不给证明,办不了护照,想出国也没门,所以才烦。”

李伟强哈哈一声:“找居委会呀,有难事就找居委会,有时候居委会的章比单位的好用。”

俞敏涛豁然开朗,:“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俞敏佳看到俞敏涛眉结舒开,不禁也开心一笑,:“妈对你的事从来都是用心的,只要她能做的,她不会置之不理。”

李伟强用劲拍了拍俞敏涛的肩膀:“出了国以后,能拖一个是一个哈,先把你姐夫拖走,让我也去看看外国的花花世界。”

俞敏涛突然间得到了解题的方案,心情雀跃地回到前座家中。那厅里正为了一个小女生的名字在热议着。

俞大明摇摇头说:“叫什么墨墨,乌七抹黑的,不好听!换一个,换一个,带个什么美、丽、云、兰、珠这些字多好,怎么都比墨墨好听。”

蒋芷萱笑着说:“这年头的独生子女,谁都想取个别致的名字。浅墨两字,听起来很有韵味的。俪俪是个小才女,我觉得她的主意不错。”

俞香兰虽默不出声,却止不住一脸的骄傲之色。

俞敏海嘻嘻地笑,:“爸,我们家有株香兰了,天上再飘来一朵美丽的云,那就更好了。叫美云,多好听!”

俞香兰呸了一声,:“多土呀!你爸爸就一工农兵大学毕业的,能有什么水平。我也觉得‘浅墨’这两字挺好的。”

俞大明不服气地争辩:“我也是个大学生呢,文凭比你们几个都高。”

俞敏海笑得贼模贱样,惹得俞大明卷起手上的报纸,要来拍他。

俞敏涛见母亲心情大好,凑她跟前说:“哈,大家好心情哈。我也说个正事,妈,我打算把我和芷萱的户口从福州迁回来,您帮我问问咱们街道居委会的意思。”

俞香兰乍听一愣,:“折腾什么呢年初才转去的福州,怎么又想着回福宁?”随即又恍然大悟地说:“也对呀,这样先不给墨墨上户口,打个擦边球,再生一胎,这主意不错哦!”

蒋芷萱不明缘由,急切地说:“敏涛,没这么容易的事,咱可不能违反了国家政策。”

俞敏涛:“你们都先安静听我说,刚刚我也是受了姐夫的启发才想出这么一着。妈,这跟生不生孩子目前没有一丁点关系。我只是想出国,想去日本,我不想再多等,得先把护照办出来再说,越快越好。”

俞敏俪雀欢,:“去日本好耶,说不定可以见上我最爱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二哥一定要帮我要个签名照。”

俞大明却跳了起来,:“干嘛要去日本?那是仇人呀!我不跟你计较去什么中日合资企业,但你要想去日本国,那是悖祖行为!可别给你上了踏板,你却还想着要上炕。”

俞香兰也猛得吃惊不小,:“你别吓人!有听说去南洋,去香港,去美国,我可没听说谁去日本。日本人是中国人的世仇呀,行不行”

俞敏俪:“妈,没有您想的那么糟。我知道鲁迅,人家就是去日本学医的,回国后写了好多战斗檄文。咱们中国去日本的人应不少,让我再想想还有谁。”

俞敏海卖弄般地说:“我可是知道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和尚去了日本,回来后还在咱们福宁渔溪那地方建了座黄檗寺。前几天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去逛了逛,那地方现在烂得很,被破了四旧了,火烧得只剩下几道破墙。”

俞香兰白了俞敏海一眼,:“不正经的货,没见着你二哥正在说正经事吗”,转而对俞敏涛说:“要是能出国,我看着也是好的,要是日本的钱能跟香港那样好挣就太好了。有了钱后,干脆工作就不要了,生个男孩比什么都重要!”

蒋芷萱说了声:“得喂孩子了。”独自抱了孩子上楼去了,她害怕自己又不小心冲撞了俞香兰。

俞大明此时已脸色涨红,俞敏俪和俞敏海见了,也借机溜之大吉。

俞敏涛费了许多口舌希望父亲相信此刻中日两国的关系,就跟新闻上所说的那样,正在冰释前嫌。而他的那些日本朋友与许多日本民间人士一样,本是和平的渴望者。

“爸,妈,我的日本朋友愿意为我无条件地提供担保,人家图什么呀要谋财吗我那点破工资让人家想?要害命吗现在是法制社会,犯得上要害我吗我有什么好信不过人家的”俞敏涛同样激动得红了脸色。

俞大明闭上眼不做声,愤怒之意却在心头狂流。

俞香兰点点头说:“先不说你的这些私人关系,就说这政府的态度,最近风向倒真的是有点变了。自从我们家有了电视,每天晚上都能听听新闻,看看什么专题报道。单听电视上播的,也能落个心知肚明。”

俞大明却依然闭着眼,多年前父亲的惨状一幕重现脑海,愤怒之意中夹杂着悲怆之味。

俞香兰捏了捏俞大明的大腿,:“别死脑筋了,你不最爱听党的话吗?当年宁愿老百姓苦一点,不要人家日本的战争赔偿,还不因为同情小日本人吗咱们新中国人民都站起来这么久了,再也不怕日本人欺负哈!要学着团结敌人,顺便把咱们家的香火给续上。”

俞大明睁开眼,脸色由红变成苍白,一声不吭地自上二楼。

俞香兰却在他的身后打了阵哈哈,:“大局就这么定了!这些事全是你儿子给搅出来的,我们做爹妈的只有听差的份哟!”

俞敏涛剖白说:“我们一直在任性,但要是出国后混得开来,我保证给您生十个八个的孙子回来!”

俞大明心中五味瓶俱翻,步子迟缓却不停顿。

第四十八章 谁识真我

大年一过完,俞敏涛就着手他的计划,尽管事情波折烦琐,但他对认定的事从来不会退缩。

在俞香兰的尽力周旋下,福宁小城的浓浓人情味儿足以不痛不痒地忽略掉某些规定。俞敏涛如愿以偿,以他敏锐的嗅觉成了赴日自费留学生。而蒋芷萱随后获得了陪读身份的签证。

蒋芷萱在临起程的那些天里回到了家里,一家人乐乐融融,却又难分难舍。

俞香兰起了大早,又上石竹山道院那里还愿去了。

俞敏俪放学回来,穿过大厅,正想去瞧一瞧小侄女俞婉娉,却听到大哥房里传出几声强行压抑的嗤嗤笑声。

俞敏俪生来脚步轻灵,走起路来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俞敏海总取笑她的脚步就像猫步,却并不是可踏在天桥上卖弄的model步,而是夜猫子悄行的脚步。这个特性让她无意中听到不该听到,而她本不想听到的悄悄话。

此刻听见蒋芷萱的声音,:“那个老佛爷真心可恶,哪天她驾鹤西去,我打心底里不愿为她披麻戴孝!”

俞敏俪稍愣了愣,想要敲门的手不自觉地顿住。

接下来是大嫂的声音,:“嘻,你这么有文化的人都会这么说,可想而知咱们家的老太太有多可恨!”接着一阵吃吃的笑。

俞敏俪听明白了,大嫂和二嫂在背后说母亲的闲话。她平时亦慑畏不平于妈妈的强势作风,可今天听二嫂这么说她,心里却莫名不适。心想日常里没见过俩个嫂子间会有几次相亲相近的光景,不曾想今天特别幸运地撞上了这么一回。

房间里的两妯娌毫不知晓外头的动静,正说在兴头上。

“老佛爷要不是得了太上皇撑腰,她哪能那么凶狠霸道!”二嫂这次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愤慨,:“我生墨墨时,她竟然诅咒我,有这么歹毒的婆婆吗我不记恨才怪!若不是不想让敏涛为难,我真不想回这个家!”

“其实哟,你刚进门的那会儿,老太太是捧着你的,后来是你要造反,把她给逼疯了。”刘娜似乎并不赞同她的说法。

“她的规矩那么多,又整天碎碎念。一见她,我就觉得头大,头上的黑发,一根根地被气得变白,要不及时逃脱她的魔掌,我迟早得变成白毛女一个!”蒋芷萱的嗓音不自觉地高了。

“嘻嘻,有那么夸张吗?不过我最近发现真长了几根白头发。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嫁给了洪洪,还是嫁给了他的妈妈。”

蒋芷萱恨恨地说:“老太婆从来只护自家人的短,女婿、儿媳全是外姓人。”

“你家涛涛受教育高,也懂得疼老婆,知道怎么对付老佛爷。我家洪洪是个老实人,特别听他妈的话,总是让我要孝顺贤惠,我都不知干了多少活,受了多少累,还是讨不了她的好。我觉得她挺偏心眼你的,只是你不知道。”

“大嫂,你的确是为这个大家庭奉献很多,比我孝顺贤惠多了。太上皇也经常念着你的好,但说起爸来,他可真是个实诚的人。老佛爷有时也是肯定你的,可人不能太老实,人善被人欺。哎,我跟你说……”屋内的声音压低了许多,蒋芷萱似乎正对刘娜面授机囊。

俞敏俪浑身似被小虫咬噬般的难受,虽然听不清屋里俩位嫂子的悄悄话,但她也真心不想知道后面的话语内容。

她于是踮起猫步,轻快地掠上楼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捧起那一本《宋词精选赏析》,一头扎了进去,放身边的世界虚空,任由自己在悠远的岁月里体验愁绪。

直至俞香兰急促而欢快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海海,俪俪,快来帮忙哟!”

蒋芷萱和刘娜的促膝谈心被中断,她俩意犹未尽地停止难得的共情时光。

俞敏俪哎得应了声,从楼上急蹦下来,但见俞敏海已打开了大门,并从俞香兰手中接过满大袋的杨桃。

俞香兰边用劲甩了甩发酸发疼的手臂,边说:“真重!袋子又不好拎,把手勒得死痛!”

俞敏俪皱巴了下脸说:“噫,这么多杨桃,看着就牙酸!”

俞香兰哈哈笑,:“不怕!煮汤时多搁糖就是了。在石竹山半山腰上,遇见有位老太太卖这个,说是自己种的。她都七老八十了,背佝得厉害,我看她可怜,就全给买下来了。没想到这么重,这一路我是死撑着提回来,真难为了那个老人家。”

俞敏海嘻嘻笑,:“妈妈今天真有菩萨心肠,大发了慈悲,要不怎么可能看上这一堆杨桃家族中的丑八怪。”

俞敏俪探头细看,果然那一大袋的杨桃不仅大小差异悬殊,而且个个长得歪头斜脸。若搁在平日里,这些东西必定入不了妈妈的眼。

俞香兰却依然开心地说:“这才是真正不撒药的农家产!况且让老人高兴,我也高兴!”

俞敏海抱着杨桃进了厨房,返身拉着俞敏俪上楼,关上了门,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关于女人的友谊,曾经有位高深的专家总结过一个经典的理论:但凡女人,其间本没有真正的友谊,尤其是妯娌之间。但就在今天,我觉得这是种极其劣智的说法,简直是侮辱了女人的智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所以我也得到了一个总结:只要女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她们随时随地都会因为愤慨而引发思想上的共鸣,进而产生无比亲密的友谊!俪俪,你觉得你三哥哥厉不厉害!”

俞敏俪想是他也无意中听到了大嫂和二嫂的背后闲话,才故意显一番高深的模样,不高兴地挑起了眉头,瞪了瞪眼,朝着他故意凶巴巴地说:“不知道!别问我!”

俞敏海反而又嘻嘻嘻地笑了。

俞敏俪心里却也认可他的总结,俩位嫂子不会因为文学、艺术或宗教产生思想共鸣,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一婆婆俞香兰,于是就有了一腔共同的悲愤情怀,恰似受尽压迫的那种阶级情怀,彼此间的友情突发地增强了高度和深度,思想的共鸣极容易产生了语言的一致性及和谐性,虽然带着刻薄甚至恶意。但她宁愿相信她们只是闲着无聊私下找找话题而已。

俞敏海又以好事者的积极态度说:“自从二哥娶了二嫂,我就不再是妈的打击目标。这还说明了一个真理,女人越多的地方,男人越受益!”

俞敏俪心想妈妈也曾说过:女人不能太闲,忙些才好。一旦闲了,一坐下就爱说说她人,立起身后轮着她人道道自己。至于说说道道,谁都不用太当真,当真了必生祸端。

或许妈妈说的这些话才是正理,嫂子们忙开后,就没有了说道。这几日的家庭气氛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融洽,不应该有口舌是非的祸端!

俞敏俪念想至此,摇头晃脑地唱一声:任风也潇潇,任雨也潇潇,我自逍遥自在……

俞敏海叹息说:“你从来都不惹闲事,当然逍遥自在了。”

俞敏俪:“读了又读宋词,却不曾真正领会几句。可你刚刚那下子,就让我了悟了此一段: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哈哈!”

俞敏海本想耻笑她的卖弄,听见楼下院门外又有人叫门,听得出堂哥俞庆祥的声音,他又欢奔了下去。

徒见俞庆祥憔悴失神,俞香兰惊叫一声:“庆祥仔,最近生病了吗?”

俞庆祥无精打采地说:“没生病!要生病了,那就更惨了!”

他边说边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我今天是来还钱的!我妈老早就把钱给了我,可我老爱买各种零配件,就总给花散了。原本每个月工资也是可以积一点,可后来又出了点事,就把还钱的事一拖再拖。婶婶,不好意思啊!”

俞香兰一只手接过钱来,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俞庆祥难掩失意说:“我一直在组装试验排污设备,原以为设备可以安全应用,沒想到却漏了电,电死了两只猪。庆宝沒说什么,可我妈妈又哭又闹。”

俞敏海却听得饶有兴趣,:“庆祥哥想搞发明创造?”

俞庆祥挫败感尽显,:“没本事的人尽干没本事的事。看了许多书,还是找不到精髓。我想换了涛涛就不会这样。”

俞香兰略有歉意,:“涛涛出国了,我寻思着不知日本到底怎样,也就没告诉你们,芷萱过几天也要走了,你们不怪罪我吧。”

俞庆祥却说:“婶婶言重了!涛涛已写了信告诉我了。如果他在家,我少不得又多烦他。”

蒋芷萱和刘娜各抱了女儿从刘娜房间出来。

蒋芷萱:“涛涛前些天吩咐说,如果庆祥资金不够,让我能凑多少是多少。我正想该怎么找你。”

俞庆祥:“真难得涛涛一直记挂着我,他自己忙疯了头。其实只要猪只健壮平安,养猪总体效益也是可以。只是我爱折腾,老想将猪圈的养殖和排污都科学化,难免就捉襟见肘,总惹火了我妈,有时庆宝也生气。”

俞香兰捏了捏手上的钱,思索片刻,又硬塞回给他,:“这不过几百元钱,你还是再拿回去吧,该做实验还做实验,该买饲料还买饲料,该进猪仔还进猪仔。我们吃工资的,每个月稳当得很。你放心吧,我能做主!”

俞庆祥急忙推辞,眼里泪光一闪,神情虽仍然沮丧不安,却难掩感动之情,蒋芷萱突觉心中隐隐不忍,刹那间稍羞惭于刚才对婆婆的恶劣话语。

第四十九章 东京心痛

俞大明正推着自行车回来,原本失神的双眼见了俞庆祥闪过一丝亮光,:“庆祥仔来了?我一路上在想,以前是个放牛娃,老了是不是要回去当个养猪倌。”

单位里近来风传五十五岁以上的干部要考虑内退,俞大明首当其冲地被位居前列,而俞敏涛一家三口的日本之行更平添了他的离愁,心绪不免错综纠结,心情又再次落寞,此刻见了俞庆祥,似乎找到了排泄不快的人与话题。

俞敏海抖摆着他的双腿,就地滑了几个太空舞步,:“我也回老家养猪去,反正考不上大学。”

俞香兰骂说:“毕业班的人了,都不晓得要刻苦努力,看你最近肉墩墩地长。”

俞敏海犟嘴应:“所以我要这么运动我的腿部,努力争取将大象腿跳成长颈鹿的迷人腿。”

蒋芷萱等人忍俊不禁一笑。

俞庆祥也笑了,:“海海要记得一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或许等你到了某个时候,不过只想养只猪仔当猫玩!”

俞敏海无语,心里却想,家里个个都神叼叼的,尽在咬文嚼字,听了头就大,要是一时下不了南洋,也要尽早混去东瀛。此时此刻,他真嫉妒起蒋芷萱来了。

过了几天,蒋芷萱与众人彼此红了眼眶,挥了挥手做了告别,带着俞浅墨飞向了日本。

下了飞机,走在东京国际机场,蒋芷萱感觉世界变得令她难以置信,触眼所极的四围尽显一尘不染,她的心情逐渐激动紧张。

身边没有了大声喧哗,偌大的机场比学校的教师办公室还来得安静。那些日本姑娘略欠着身姿,脸上扬着迷人的笑容,谦恭有礼地示意旅客们,声音柔柔好听,每句话末都拖上了动人的尾音,娇嗲得令人心生喜欢。

虽说第一次出国,日语会不了几句,但瞧着许多酷似中文的日文字眼却备感亲切,她反倒又没有了紧张。

小浅墨端坐在行李车上,瞪着好奇的眼四处观看。

俞敏涛正焦急地等在机场旅客出口,一眼望见蒋芷萱,激动得大声呼唤,几步抢过去抱起了女儿。

“你一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坐飞机,我真的是不放心!”俞敏涛边说,边将脸贴向女儿。

俞敏涛憔悴不堪,原本白静的脸庞惊现两道刺刺的胡碴子,扎得小浅墨嘤嘤嗯嗯地边叫边躲。

“你瘦了才多久?怎么会这样你以前不留胡子的。”蒋芷萱备感意外。

俞敏涛边笑应,也不忘逗女儿,:“十个男人九个络腮胡,有络腮胡的男人才叫帅。小墨墨说爸爸这样帅不帅”

“但我更喜欢干净的脸庞。”蒋芷萱说得认真。

“刮胡子费时间!最近太忙了,要赶论文,要打工,还要租房搬家,能将就就先将就了。”俞敏涛挥手招了辆的士,又把小浅墨交给蒋芷萱,跟司机一起将行李装上车。

蒋芷萱看着俞敏涛削瘦苍白的脸色,心突地抽得疼痛。

的士徐徐地向前行驶。车外摩天高楼和车水马龙相兼容的世界,明明看着热闹和繁华,蒋芷萱却莫名地感到了不安和难过。眼前的丈夫哪里有电话中的他健朗神采,短短的几个月就让他失重了不少,并失去了他曾特别在意的好形象。他的衬衫有了皱痕,闻着也不那么好味道,两腮的络腮胡脉络明显。而机场里和路上所能见到的那些日本男人们,虽步履匆匆,却也衣饰整洁儒雅稳重,这眼前的士司机亦是西装革履面容亲和,此刻的俞敏涛与他们相去甚远。

俞敏涛在车上继续逗着女儿,“没想到几个月不见,我的小墨墨会讲很多话了,快跟爸爸聊聊天。“小浅墨此时已不觉得生疏,伊伊呀呀地与他聊得欢畅。

蒋芷萱一路无语,两眼直望着车窗外的摩登城市,却无风景落进心田。

到了住处,俞敏涛卸下了行李,忙不迭地洗米倒水,要给蒋芷萱母女做饭。

蒋芷萱环视着狭小的住房,一张卧地的榻榻米占了不少地方。除了没有床外,倒也挑剔不出什么。原先学校的宿舍并不见得比这里好,至少这里冰箱、洗衣机、电饭煲等高级家用电器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台前所未见过的微波炉,可那些电器和家俱像是已用过若干年头的光景。

她将女儿放在榻榻米上,从行李箱中翻出个玩具给她,开始整理行李。

俞敏涛匆匆地交代了一些事宜后,又去了学校。

蒋芷萱来到东京的第一个夜晚,将女儿哄睡了以后,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是不早,但俞敏涛还未回来。她躺下身来,又觉不习惯于榻榻米的低矮,于是就抽出一本日语入门的书籍认真翻阅。睏意逐渐袭来,蒋芷萱实在架不住乏意,侧着身子在女儿身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有了些动静,俞敏涛刚刚回来。

蒋芷萱翻起身,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凌晨两点了可你刚回来敏涛,你在忙什么吃过饭了吗”

俞敏涛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后说:“吃过饭了,回学校赶一份报告,真没办法呀,我真希望一天能有50个小时!”

他探身伸出一只大手,抚了抚俞浅墨熟睡的小脸,接着又抚了抚蒋芷萱的背,哈欠打得更深了,像个孩子般地蜷起了身子,喃喃地说:“本是小别胜新婚啊!可今天够忙够累的。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明天会更好。”他的话音一落,鼾声即起。蒋芷萱别过身子,认真地瞧着自己的丈夫,俞敏涛依然俊朗的脸上本无太多表情,鼾声却不停息。

蒋芷萱此时已睡意全无,睁大眼,安静地听着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备觉奇怪陌生,就在几个月前,睡梦中的俞敏涛安静而舒坦。

又躺了一会儿,蒋芷萱轻轻地起了床,熬了一锅稀粥,取出刚带来的福宁特产鲜虾皮和鲄鱼干。她不知道俞敏涛会几点起床,只是预感他的每天起得很早。

闹钟嘀嘀地响了几声,俞敏涛尽力伸展下身体后,坐起来为女儿掖了掖被子。

他看到蒋芷萱正在忙碌,走近身旁,小声惊喜地叫:“哈,有粥喝啊?幸福感觉!我吃了好几个月的干面包,吃得口舌生疮!可煮粥太烦人了,而且它还烫人!”

蒋芷萱端出一盆冷水,将整个粥碗搁在水中,:“福宁男人的胃是专属的福宁人的胃。我刚看到冰箱里的一袋面包片,就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付早餐的,吃了几个月了,相信也腻了!你看,这样子就不烫人了!粥不经饿,你稍等等!”

俞敏涛笑笑,去了卫生间,回到餐桌时,蒋芷萱已端出两个煎蛋和面包片,:“吃吧,我是睡不着才起这么早,没想到你也得这么早起,可你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平时都这样吗”

俞敏涛呼呼地喝着粥,啃了一小片面包,口齿不清地说:“差不多吧,但最近可能更忙些。你先带墨墨休息几天,我会给她找处托儿所,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学日语。”

蒋芷萱却着急地说:“可我不这么想!把她送回国吧。这边托儿所的费用想也不低,我暂时也不想上学了,我要去找份工作,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

“那些工作我怕你吃不消,还是先上个学吧。咱们先克服几年,等你日语全会了,到时或许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工作。”俞敏涛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下又问:“你在担心我们的开销我们的生活开销并不大!你看这房间里的电器和家俱全不花钱,有的是熟人给的,有的是他们帮我从大街上捡的。”

蒋芷萱睁大眼问:“给的?捡的?”

她不相信地又仔细看了看屋内的一切,一向高傲的心田并无喜悦,忽有“嗟来之食”的一丝悲凉。

她幽幽地又问:“有一种死法叫过劳死,你没听说过吗?学习本身就很辛苦,可你还要再打两份工。这些日子来,你就是这么熬着过来这是不要命的做法!”

“我已经很幸运了,一到日本就找到家电修理店和学校图书馆的工作。虽然都是短工,但修理店的工资不低,只是时间紧了点。”俞敏涛站起身来,:“我得先上学去了,等我回家,我们再好好商量。”

“敏涛,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既然出来了,我也没打算后退。孩子可以暂时送回去,我们才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度过难关。”蒋芷萱坚持说。

“墨墨不在我们身边,你舍得吗?”俞敏涛犹豫了片刻,问道。

“我当然不舍得,但我更不舍得你。墨墨长大后会明白的。要是现在我舍不得她,你也会被我们拖死的。”蒋芷萱挺了挺身子,望着俞敏涛。

俞敏涛打开门,转回头,点了点头,然后关上门走了。

蒋芷萱看着门被掩上,不清楚俞敏涛的点头是赞同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可她心中却是清楚,投身在东京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自己就是个没有盔甲的战士,面临的人生战场虽没有硝烟,前方却有号角吹响,而俞敏涛已然是个奋勇的斗士。但她更愿意他是她的将军,是她的统帅,而她只愿意是他的马前卒。将领卒行,卒保将走,一荣俱荣,一亡俱亡。她不能允许自己无能,柔弱的身躯中没有多余的精力,怎么可以做到一手拿剑,又一手抱起女儿

俞浅墨睡醒来,睁眼乍见的世界陡然陌生,哇哇哭叫起来,蒋芷萱连忙过去抱起她。

未满周岁的女儿尚未断奶,蒋芷萱安静地看女儿的小脸蛋偎在胸前,用心地感知**正静静淌出,心痛的感觉却随之汹涌,泪水无声滴落。

第五十章 冬的启迪

几天之后,俞浅墨被送回了福宁,蒋芷萱很快又要返回东京。在机场分离时刻,小浅墨在蒋妈妈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蒋芷萱忍住泪目,挣扎着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人生的路正长,而我们才开始真正起步。她的泪眼未干,喉咙里泪咸味未淡,已不得不收住心神,开始了“目不斜视,食不知味,争分夺秒……”的日语的学习。

万般幸运的是,蒋芷萱替自己找到了工作。俞敏涛学校附近有一间咖啡屋,可供她全职工时。

咖啡屋里的生意并不特别繁忙,员工不过三四个。老板雅子已近花甲之年,人如其名,举止优雅。她的咖啡屋似乎不过是她的休憩之所,是她用来消磨光阴的悠闲之地,每一个客户都是她的老朋友,她也永沒有普通生意人对每天营业额的那份较劲和在意。

雅子熟识的中国人没有几个,对蒋芷萱有着说不出的好感和信任。每每跟蒋芷萱聊起天来就像是对老朋友一样,只要蒋芷萱当班,雅子必在店内。在很短的时间内,蒋芷萱将咖啡店正常营业所需的专用术语学得地道流利。

而同一时间,俞敏涛申请到了奖学金。他的学业水平和儒雅风度成了他的品牌,深受教授们所赞扬和喜爱。

蒋芷萱无比庆幸着自己的幸运,生活似乎没有了压力。俞敏涛的奖学金和他的课余工作收入,足以支付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用,而她的薪水要是换成人民币,那可是令人惊叹的数字,但勤俭持家的大中华美德在东京的每个日子里必须谨慎地奉行。原本一向被人羡慕的她如今无比羡慕雅子,那个比母亲年纪还大的老板娘。雅子娴雅亲和,身上却又有份典雅和神秘,岁月仿佛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痕迹,又仿佛为她沉淀了所有的美好。

此时又是一个冬季来临,东京的冬天远比福宁的冬天来得寒冷,但一场白雪让世界飘洒满银色浪漫。

午后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人们裹着厚厚的衣服行走在街上,窗棂依旧堆积着冰雪,店里没有顾客。

雅子在靠落地玻璃窗的一张咖啡桌边坐着,投向窗外的目光闲定自若。

蒋芷萱就着咖啡机打了两杯咖啡,端过去,也坐了下来。

雅子转身朝她点点头,轻声说:“哦,天气真够冷的,雪下得真旺!老朋友们真应该来这里喝喝咖啡,暖暖身子,快乐快乐心情。”

蒋芷萱端起咖啡猛喝了几口,应声说,:“是哦,热咖啡真的很温暖哦!我第一次看见白色的冬季,我们老家冬天不下雪,可风大,也冷得刺骨。”

雅子对上蒋芷萱忧郁的眼神,关切地问:“你有心事冬天的确是个令人容易忧伤的季节。”

蒋芷萱心事满腹,可在雅子面前掩藏不住,:“白色是圣洁的颜色,也是令人忧郁的颜色。我很想我的女儿,她在中国,我没有办法将她留在身边。我给了她生命,却无法陪伴在她身边,给不了她应有的快乐。我害怕时间久了,妈妈不再是她心灵的依恋和慰藉!”

雅子哦了声,凝视窗外世界,:“孩子无法自主选择她们的父母,可她们的父母可以选择给她们怎样的生活。”

“生活我们就为了生活才来到东京,以为人生多了选择,却恰恰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蒋芷萱应说。

心里的一缕酸楚就如窗外的白色,清晰可见又无尽地漫延。她心想如果没有出国,此时该在享受学校寒假的幸福时光,一家三口可以相守在一起,但这样的时光不复再来。在自己成长的岁月中,父亲一直都在香港打拼,但有母亲和弟弟妹妹在身边,以前的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如今跟着俞敏涛离家远走,却有了太多太多的复杂思绪。对所有的家人,即便是婆婆俞香兰,也有了酸楚的思念。可她又能做怎样的选择

雅子收回目光,微翘起兰花指,端起咖啡杯,轻嗅片刻,啜了一小口,再将它轻轻放下,:“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凡是遇见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选择!”

“适合自己的”蒋芷萱不禁重复着问这句话。

雅子的目光又穿过玻璃,投在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显得慈祥和悠然,但语气却有点伤感:“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我的父亲很年轻时就去了中国,但我没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战争是一场罪恶,但我父亲却并不是个罪恶的人,可战争让他选择了狂热,狂热令他失去了生命。知道他永远都无法回来的那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大雪纷飘的冬日,天冷得让眼泪滴不成水滴落下!我那时不知有多么地思念父亲,而我的母亲却告诉我说,他选择了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做一个不是为了妻儿而活着的男人,他的一生只为了大和民族而活。大和民族令他做出了奉献生命的选择,他以为那是一份正确的抉择,是一个男人的荣誉。我的母亲一个人艰辛地拉扯我长大,从无责怪过他。她又总是认真地告诉我说,我们都是幸福的人,因为我们逃过了广岛的那场核弹灾难。我们也因为活命,才有了更多自主选择的机会,而我们必须努力,为了让自己活得更有感觉。我从小就想搞明白一个问题:我母亲口口声声地在肯定我父亲死去的价值,同时又口口声声地庆幸我们有活命的机会,这种矛盾的思维纠结着怎样的痛苦年轻时的我因为学会了感恩,所以也真的很努力,同时看到了我们的政府,我们的整个日本国都在努力,日本人成为了全世界人人尽知的有钱人,我们的足迹走遍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去美国、去欧洲、去南半球,放肆地购买,尽情地挥霍。日本人并没有因为岛国的资源匮乏而日渐贫瘠,死去的永远感受不到有钱的快意,活着的人因为富足而活得很有感觉。这令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的父亲是为了那场为掠夺而进行的残酷战争而失去了生命,所谓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在我母亲的心中在大和民族前进的里程中我去过很多国家,唯独不敢去中国,我害怕一踏上那片土地就看见了曾经的伤害。我思念我的父亲,却又害怕面对我父亲孤独的灵魂。”

蒋芷萱震惊地看着雅子,雅子朝她微微一笑,笑容却有淡淡的忧伤,:“有时候,政府的态度并不完全是所有公民的态度!伤害可以成为历史,但却无法弥补!”

蒋芷萱震惊之余,感慨万千,:“我丈夫的祖父死于日本战机的轰炸,我的公公曾经强烈反对我们来到这里,我得用您的经历告诉他,在战争中受伤害的不只是被无端侵略的那一方。”

雅子点点头,:“不是每一个日本人都愿意战争,也不是每一个日本人都捍卫战争的理由,只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释放善意才能获得谅解。”

天空突然又飘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路人们依旧不疾不徐地行走,窗外的白雪世界洁净而唯美。雅子和蒋芷萱凝视着窗外,寂然无语。

俞敏涛到家时,蒋芷萱已为他端出一锅滚烫的鱼汤,浓白的鱼汤上漂浮着几叶香菜,闻着更加香浓。就着一碗米饭,他吃得狼吞虎咽,半晌才发现蒋芷萱蹙着眉坐在旁边,却不曾动筷子,问:“怎么啦?不吃吗”

“胃不舒服,没有饥饿感。”蒋芷萱摇摇头说。

“咖啡又喝多了吧。以后少喝点,不要以为那是免费的,就拼命喝,那玩意儿伤胃。”

“那不是好东西吗别人要花钱才能喝到,我又不用花钱的,怎么能轻易错过在店里多喝点东西,雅子并不嫌恶,我也图省点钱,就那么点钱也够咱们墨墨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俞敏涛:“傻呀,人家上门喝咖啡是为了休闲,为了情调,是在品一小段慢时光。别看日本人很有钱,真正懂得放慢自己的人还是很少,他们都很忙,忙得忘了其实有放慢自己的必要。”

“休闲情调慢时光有钱”蒋芷萱咀嚼着,脑中闪过雅子脸上那幅永远风轻云淡的神情,似是自语般喃喃地说:“哪天我们可以拥有放慢自己的资格?”

可接着,她又蓦得大声说:“敏涛,我们争取把家里其他人都帮着申请过来吧。也许是冬天的缘故吧,我忒想念他们!”

俞敏涛脑子滞沌了一会儿,用劲点点头说:“东京飘雪了,国内也到了要过大年的时候。太忙啦!脑子里只有完成任务的时间表,却忘了真正的日历。回头你给国内打个电话,也问问你弟弟妹妹的意思,这边我找担保人,慢慢来吧,家里人不少呵。”

蒋芷萱忽得情绪高涨,:“我也可以请雅子帮我的!”

俞敏涛顿了顿,:“先给庆祥寄点钱吧!他跟庆宝哥和伯母闹翻了,我们也是他的家人,若不帮他一把,再也没人帮他了!”

俞敏涛接着又显紧张地说:“我很难确定我哥哥他们是不是真的愿意来学习!”

蒋芷萱迟疑了一下,:“如果能让他们多挣点钱,是不是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俞敏涛勉强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一章 东瀛可期

俞香兰这几日的心情奇好,家里的电话刚换成了程控电话,通话声不再嘶嘶咝咝得令人心烦。儿子俞敏涛在电话里匆匆但清晰地交待说,让家里的几位将各项证明、公证等手续,能办的先全给办了,他正找担保人。

俞香兰彻底知道外头传闻不假,日本的确比香港来得实在,像蒋芷萱那种弱不经事的人一到了日本,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样子。其实在她将小浅墨送回来时,俞香兰还满心鄙夷过她的娇柔无用,没想到如今她赚得比谁都多。

俞香兰的美好心情跟初春的柳树芽一样,长得一个劲的欢快,逢人满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大老远地就想打招呼。

此时,她刚从外蹓跶回来,见几位邻居女人正围在巷子里热聊着什么,于是大步流星地赶上去要凑个热闹。没想到见她一来,那几位邻居脸色一变,相互间交换了下眼神,神情寞寞地同时闭了嘴。

俞香兰心中好生纳闷,但好心情并不受影响,反而无视异常,大大咧咧地继续笑说:“撞了鬼了吗?我又不是什么鬼!怎么你们一看见我就不说话了?刚才明明见你们聊得欢!”

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讪讪地笑说:“像你这种比鬼还精的人,我们背后想嚼点舌头也是藏不住!”

俞香兰乐哈大笑了几声,:“说我什么呢好事坏事都得给我说出来,要不饶不了你们!”

另一位年轻一点的女人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不过就觉得,自从你家女儿新房建好后,我们这里就不安静了,经常来来去去的什么人都有。但也不怪她们,年轻人本就喜欢热闹!”

俞香兰还未答话。又一位年龄略大的人说:“香兰呀,我们都成老古董了,跟不上时髦了。年纪大的人只图安静,三天两头听到大音响声,心脏真的不舒服!现在的年轻人爱搂搂抱抱跳什么国际舞,我这眼睛见了也是不舒服。”

俞香兰顿时脸红耳赤,不情愿地争辩,:“不是佳佳爱搞这一套,她原不是个爱交际的人,是我那女婿喜欢热闹。我家老头早就看不上眼了,已说了他几次,他总答应了说会注意的。”

那年轻一点的嘻嘻一笑:“现在的人闲得蛋疼,尽爱风流事,跳什么交际舞。”

年老的那位说:“几年前动不动就枪毙判刑,人人都安分守己。才多久啊?就这么世风日下了。”

其他人亦同声附和,又议论起其他世风日下的传闻。说者慷慨激昂,听者摇头嗟叹。

俞香兰好好的心情被她们的愤世嫉俗弄得一团糟,推开家门时带着一股火气。

夜幕降临时,李伟强的三楼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大功率音响播放的乐曲,时而如重捶闷鼓擂击心脏,时而如潺潺流水舒缓悠扬。虽说那窗户紧闭,窗帘遮得严实,但旋转灯闪出的彩光依然可以透过薄薄的窗帘布,伴随着音律亮成一道道迷人变幻的光彩。

楼内的十几个人陶醉在舞池里,李伟强并不跳舞,他更喜欢倚在角落里看热闹。

俞香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抓起几粒石籽,用劲地砸向李伟强的三楼。石籽击中玻璃窗,发出脆生生的炸裂声,一片玻璃应声而落,落在水泥地上的声响更显清脆。

小楼里的人还没来得及推窗细看,俞香兰的声音已响彻四周:“做死呀?怕不久活了吧,正事不做,三天两头在家撒什么欢!”

大家听出是俞香兰的声音,面面相觑,尴尬得做不了声,音响工作暂停。

俞敏佳正在二楼哄看女儿,又惦着要去楼下烧水,并不十分留意发生了何事。

小楼内的声音突然寂静,四邻的人们也全都竖起了耳朵。

俞香兰脆辣辣的声音又响起:“邻居养牛有牛粪捡!俞敏佳,大家有了你这个好邻居,邻居们简直是被牛粪给祸害了!你要再敢这么每天晚上开大音响扰民的话,我就天天扔石头砸玻璃!”

李伟强的脸色阴沉难看。他压抑着一腔怒意,却一时无法开口。

他的那帮朋友了无兴致,纷纷告辞。大家蜂拥走出时,发现小巷子里站着好几个女人。昏黄的路灯下,她们的脸上挂着兴灾乐祸的笑容。

李伟强望着朋友们惨溜溜的样子,更觉颜面尽失。

俞敏佳隐约中听见母亲咆哮的声音,连忙从女儿的房间出来,正迎上李伟强勃然大怒的神情,惊诧得呆立难动。

李伟强劈头盖脸地对她吼道:“能不能让你妈妈少管闲事?”

俞敏佳正想开口问个细究,俞香兰已近在身旁,依旧言不饶人,:“我不能管吗?没听见邻居们都在闲话?李伟强,即使我不是你的丈母娘,只是你的邻居,我也有权利扔石头,知不知道!”

俞敏佳紧张地问:“妈,有话慢慢说吧,您不用发这么大的火。”

俞香兰不解气地又骂道:“佳佳,我该怎么说你呢?让你们盖小楼住,不是要这么糟蹋自己小日子的。”

李伟强一听更加火冒三丈,“说什么糟蹋自己小日子的,明摆着是你在糟蹋我们!”

丈母娘与女婿俩人短兵相接,吵得不可开交。

俞大明、俞敏洪和俞敏海赶着过来安抚俩人,还有几个邻居女人。

俞敏佳看见李伟强竟凶恶地顶撞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在一旁呜呜痛哭。

俞香兰此般泼辣的表现却赢得了邻居女人们的一致称赞,李伟强的不满无法大胆表达,他的声音只好越来越小,但内心愤怒的小鸟正待丰翼成长。

过了几天,俞敏佳告诉他说,母亲让弟弟俞敏涛为他们夫妻俩申请赴日签证,李伟强颇不屑地说:“要不是我平时跟我小舅子玩得铁,她怎么能打发得了他?”

可此后一年,在所有的亲戚朋友们看来,是俞香兰家里喜事特别多的一年。

俞敏洪、李伟强夫妻都陆续地接到日方的入学邀请函!

搁在福宁当地,如果有家人要出国,一定得知会所有的亲戚,一是要表示对亲朋好友们的尊重和惜别之情,二是要为出远门讨个顺风吉利的祝福。俞敏涛和蒋芷萱此前出国,可谓“悄然无声”。但此番不同,俞香兰希望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家人们要远赴日本国。

紧接着,一户又一户的亲戚,上至俞大明和俞香兰的兄弟,下至俞敏洪那一辈份的,已分家独处的堂兄弟姐妹及表兄弟姐妹们,甚至还有一些平日里不大有来往的乡亲。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了,带来的鸭蛋和线面寓意顺利太平,还带来了一包红封利表示祝福。

俞香兰家的厨房角落里,码出了一座线面山来,地上的大铁盆和篮子里堆满了大鸭蛋。

上门来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在忙不迭地唏嘘着离别之情,更要表达一下羡慕之意。

俞建华激动地扯大嗓门说:“我姑,你让涛涛表弟也给我找个担保人吧,我也得出去拼一拼!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去日本可以日赚千金。”

俞香兰矜持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了日本的。”

俞建华嚷嚷着叫:“让涛涛给我想办法呗!表弟表妹们都出国去混了,赚到钱怎么着也别忘了拖带我们一把。”

俞敏海红着眼说:“建华表哥别跟我抢,我二哥怎么着也得先罩罩我!”

他已高中毕业,却成了待业青年,心头正窝着火。

俞建华却煽风点火般地说:“谁家里有个日本客,就像抱了台印钱机。我姑家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个了,也得给我爸家和叔叔家弄个把人出去。亲戚家要均衡了,给外人看也好看。叔叔,你说我的意见怎样?”他冲着自家叔叔说。

俞香兰的弟弟点点头,:“是这个理!我家丽芝沒考上大学,嫁人又太早,索性去日本奋斗几年。”

俞大明无可奈何地摇头又摇头,:“要不是亲儿子去了日本有了体验,我是绝不相信小日本能安什么好心眼。”

俞建华直冲俞香兰说:“我姑丈是个干部,他不知人间苦人多。我们都是苦人,只要不被活剐生剥,还怕其他什么坏心眼。我姑最知道了!”

俞香兰语调沉稳,胸有成竹地安慰在场的所有人说:“涛涛多的是日本人朋友,我会叮嘱他的!”

俞大明:“我家俩侄儿庆宝和庆祥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就对日本沒想法。”

他的语音刚落,俞庆祥就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位陌生的姑娘。

俞庆祥:“外头院门大开,里头声音吵杂,我就知道这会儿绝对热闹!”

俞建华:“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庆祥真不想去日本发财吗?”

俞大明和俞香兰看那姑娘面生,忙先热情地招呼她。

俞庆祥难为情地扯了又扯自己的一边耳垂,:“给大家先介绍下,我的女朋友杨洋!”

杨洋姑娘落落大方地朝大家一笑。

俞大明和俞香兰喜出望外,尤其俞香兰,紧摸了摸裤兜子,兜里有几封刚收下的红包。

俞庆祥随即又说:“我不是不想出去发财,听说有的香港客都跑日本打工挣钱去了。只是眼下我觉得工作学习的事不少,似手脱不开身!我从乡镇企业辞职了,过几天和杨洋一起去上海打工。”

俞建华调笑说:“你是不爱钱财爱美人吧!庆宝不去日本,该不会爱上他的一群猪只吧?”

一阵哄堂大笑。

俞庆祥:“听说今年会有关于菜蓝子工程的政策出来,我哥有他的打算。”

俞香兰已拉过杨洋的手,塞了两个红包给她,:“这是我和你叔的见面礼!我家庆祥仔是个乖仔!”

杨洋的笑颜腼腆,推辞说:“谢谢您!但红包不能收!”

俞香兰听她说的一口地道普通话,不免一愣,:“你不是福宁本地姑娘?”

俞庆祥帮答腔说:“她是浙江人!是我老出差去她们单位认识的,我们刚确定了关系!我妈这几天不高兴了,说她不认外地人当媳妇!”

俞香兰破口骂说:“你娘养猪养成了猪脑子!这么标致的姑娘,她竟敢嫌弃?”

杨洋听不懂福宁话,只好始终保持腼腆的微笑。其他人争相说着捉弄俞庆祥的话,就连俞敏海亦不例外!……

人来人往的情景一直持续了一些时日,亲情友情的气氛有时浓烈得令人热泪盈眶。

俞敏海却不耐烦地大发牢骚,:“俪俪,闻没闻到我们家的大门槛冒出了尿骚味了?要是轮到了日本客回来,大门槛岂不要给踏平了。”

第五十二章 花季理想

俞敏俪此时正准备着做高考前的冲刺!

她的班主任训起话来中气十足,音调抑扬顿挫,不厌其烦地每天重复说:“同学们,记住啊!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你们一定要努力!千万不要被挤下桥去溺水!”

俞敏俪托住腮帮,想像着溺水的旱鸭子悲惨挣扎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的大书包里装满了书籍和练习册,笨重又无趣。而她习惯了将书包横抱在胸前,每天上下学时,默默地为自己打气:这个大书包就是我的护身包,在桥上可助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倘若落在了桥下,亦可凌波微步渡劫成功。

近来家里鸭蛋奇多,每天早上两个水煮鸭蛋,中午还有煎蛋,晚上再吃炖蛋。俞敏俪甜滋滋着吃着各种花式蛋肴,听到俞敏海痛苦的嗷嗷声,忙安慰他说:“多吃鸭蛋,补脑又补气,双补才双赢,吃着鸭蛋赢来白天鹅飞。哈哈,太美好了!”

俞敏海无奈地朝她白了白眼,:“我考你一个问题,如果答得出,你就一定可以考上大学。如果答不出,你就铁定要随我当一名待业青年。”

俞敏俪津津有味地吃她的煎蛋。

俞敏海:“请听题!龙生九子,可它们都长得不像龙。请问是龙公出了问题?还是龙母出了问题?”

俞敏俪脑中闪过那些“睚眦、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等字眼,琢磨了一会儿,笑问:“龙的九子都叫什么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俞敏海吃吃地笑了,:“它们的名字我全都不认识,但那跟题目无关,你别答非所问!”

俞敏俪撇了撇嘴,:“什么题目嘛?!不回答!二哥属于正派主流,你这是歪门邪道!”

俞敏海见说,烦闷至极,:“算了,你去追逐你的正统宗派吧。”

俞敏俪盯着未吃完的煎蛋,心里却满怀憧憬。

从三月末开始,教室前方的黑板左上角白框里,大写着离高考时间的倒计天数。

俞敏俪看着那数字从100开始一天一天地递减,热切地渴望可以考上所向往的学府。她的十七岁青春热血里,时刻滚烫着理想和抱负。

当她在捧着大书包时,脑子还闪过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俞敏俪已不再去追捧三毛等人的作品,只是偶尔追一追现代诗的朦胧风。

在语文书的扉页空白处,精致地写了几行诗句:

道别昨日

就当你已逝去

一切在今日重生

黎明就在那黑的尽头

一缕理想的曙光

照亮了明日的世界

我看见了那最美的背影

她的头顶上戴着梦的花环

俞敏俪每天读它一读,颇为自得,自我陶醉一把后,依然反复咀嚼着保尔柯察金的那段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她现阶段最值得推崇学习的励志,俞大明显然也这么认为。

当她捧着这本书在厅里翻阅时,他特地为她端来一杯浓香的茉莉花茶,然后坐了下来,跟她认真地探讨起保尔柯察金的这句话,并严肃地说:“苏联是个社会帝国主义国家,但这个保尔却是个真正的社会主义主人!”

俞敏俪是戴着红领巾在五星红旗下长大的幸运儿,似乎此一句:“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无法成为她要追求的最壮丽的事业。可父亲认真严肃的态度,令她理所当然地将保尔的话奉为了人生座右铭,她必须给自己定义一项伟大的事业目标。

此年此月此时分,开国总理年少时铁骨铮铮的一句话一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对于所有好学生来说,足以澎湃整个花季年华的心潮。而总理英俊倜傥的光辉形象,使俞敏俪觉得她的理想也必须以伟大高尚的形式存在,它将是那么的神圣,不容嘲笑,不容践踏。

学校与家有近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其间要途经县法院的大门,当无数次经过后,县法院外墙宣传栏里醒目的法徽章图中的一杆天平,泛发出不可思议的魔力,撞击了俞敏俪小小的心灵。最初时,有一个念头仅像小火星似地一闪而过。可到了她的高三年时,那个念头就已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俞敏俪觉得她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肌肤都在告诉她:一定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官!让人类实现公平与公正,用法律确保弱者的尊严,用法律惩罚罪恶,让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着光明和安宁!

俞敏俪认定了伟大理想!而高考将是她实现这一伟大理想的唯一途径。

俞敏海却并不配合她奋斗的步伐,甚至讨厌她痴痴复习功课的模样。

当空气中第一波热浪来袭时,中央电视台开始热播港星翁美玲主演的古装电视剧《侠女十三妹》。俞敏海知道俞敏俪着迷于那位古灵精怪的翁美玲。他亲眼目睹了她的房间张贴了许多张翁美玲的海报,那些海报是她从许多挂历中整齐地剪下来,再认真地瞄准最佳方位张贴在墙上,甚至是蚊帐的顶上。

俞敏海一听到《侠女十三妹》的主题曲旋律响起,立即健步如飞去拖来俞敏俪。

俞香兰却气恼万分,板着脸斥责:“就剩几天高考了,还有时间看剧”。别提看剧,俞香兰甚至都见不得俞敏俪多照一下镜子。如果一见到俞敏俪在镜子前顾盼自得的模样,似乎气就打不出一处来。

俞敏海吐吐舌头,扮着鬼脸,:“妈,俪俪的脑子要放松一下啦,再读也塞不进东西啦!”

“就你会当哥哥,自己不长进别把妹妹带坏了!俪俪,你要跟你二哥学,千万别学你三哥,他就是一个没脑子的。”

俞敏海最恨被人说没脑子,一下就急了:“我是没脑子,所以我也成不了后街的流氓!”

俞香兰一抬手就一掌拍下:“好你个死仔,要不是我管着,你们一个个全都要反上天去了!”

俞敏俪害怕母亲发火,连忙扯着俞敏海说:“上楼上楼吧!”一路推着他上了三楼。

关上房门,俞敏俪压低声音哼起来: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

哼了几句后,她又严肃地说:“海海,我真的要努力学习了,因为我的理想正在路上!”

许多人在走了一段人生长路后,回望青春岁月时,止不住狂笑几声,:“理想只是用来自嘲的玩意儿!”但那玩意儿却又是他们回不去的岁月中可以流着泪自嗨的东西。

俞敏海如神般地预见了他的此番人生镜头,他超前进行了自嘲,:“别以为只有你有理想!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善于把今天要做的事拖到明天,把明天要做的事拖到明天的明天,最后拖都拖烦了,干脆一次性拖到第n个明天,然后我觉得它就是理想。其实我的理想多着呢,只是它们都没实现的机会罢了。”

俞敏海说着,顺便扯了扯俞敏俪的马尾巴,疼得她呲牙咧嘴。俞敏俪第二天突然发了狠,将一头飘逸的长发绞成了齐耳的短发。当秀发纷纷扬扬撒落一地时,她的心中涌起了丝丝不舍。

班主任看到她时,眼里闪过一抹赞赏的光。在课前训话时,班主任郑重地强调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严峻性与紧迫性后,不忘表扬下俞敏俪,:“同学们,都看看俞敏俪同学!为了总冲锋,她把一头长发剪短了,现在的短发多清爽啊,文文静静清清爽爽的。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这样的短发可以节约出多少宝贵的时间呢?!最关健的是,照出来的相片也是文文静静的,大学招生办的老师一看就会喜欢,同等条件下,就更容易录取了!所以大家要向俞敏俪同学学习学习。”

俞敏俪听了这话,为自己的一时任性说不出是喜是忧,却又仿佛看见了,她的身影在理想光芒的照耀下,如花,如梦,如诗又如画。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俞敏俪的信心越来越足,她的两次质检都取得相当不错的成绩。班主任私下找她谈了话,肯定了她的一丝不苟的学习态度,并且让她吃了颗定心丸:只要能平稳地保持这个水平,一定可以上本科线的,稍微再努力一把,稳当当地上想去的学府!

填报志愿时,俞敏俪将相关法律专业的学校,由本科、专科再到中专司法学校,从左至右、从上到下地一字摆开,将它们全都填了个遍。

她屏住气对自己说:“宁缺毋滥,破釜沉舟!我一定会考上我的法律专业,我一定要成为一名法官!”

她执拗着一份自恋般的狂热,显得特别的一意孤行,闷声不响并不带任何犹豫地第一个递交了志愿表。她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班主任希望她与家人慎重商量的要求,在班主任无奈的神情中,挺了挺腰杆,转身就走。

第五十三章 遗恨高考

在俞敏俪递志愿表的同时,俞敏海接到了日本语言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俞敏海呼上了一帮兄弟,将一家小饭店的麻辣田螺捧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十几个人当且仅当只点了这一道。在麻辣和几瓶啤酒的双重作用下,俞敏海那张原就激动绯红的脸蛋,愈涨得赧红。他的俩眼泛着精光,用劲地吸了只螺肉,潇洒地将螺壳往一个大铁盆里一丢,:“兄弟们!我们要好好地热爱生活!生活就是麻辣味,越麻越辣越有高潮!我们在学校从来都是被厌烦被忽略的,可我很快就是名正言顺的留学生!是留学生哈!来,干杯!”

啤酒瓶的碰撞声响过后,田螺壳丢在大铁盆的叮珰声响不停。小饭店里的一台三用机里正播放费翔那首令人愁肠百结的《故乡的云》:

……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伤痛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

俞敏海在麻辣辣的味儿中又再次体味二哥俞敏涛的担忧,他的心里也略有了丝丝忧虑,为了让他更容易获得日本出入境管理局的批准,俞敏涛是请了自己的教授为他担保,可他同时也为俞敏海的桀骜不驯的个性而忧虑。但俞敏海此刻并不是为了二哥的担忧而担忧,他担忧的是,母亲见了他那刚烫了一头的费翔款卷发,会不会暴跳如雷得到处找剪刀。

不出三个月,俞敏海就踏上了去日本的路上,也迎来了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华丽丽的转身,但对于俞敏俪却是另一番际遇!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短暂,短暂得猝不及妨就迎来夏天。

高考的三天就在盛夏之中。俞敏俪端坐在考场里,此一场是语文科目。她习惯性地先瞄了一眼作文题目,心中哈笑了一声一一《习惯》,文体自选!回到作文题前的常识题作答时,心中已妥妥地思定写一篇议论文,尽情地鞭鞑旧势力旧习惯,再论述下改革开放的重要性,最后歌咏改革开放带来的新生机。

可一个小时后,她却鬼使神差地笔走岔途,下笔之初对旧习惯的正经感慨,随后神变成了洋洋洒洒的一篇记叙文。相当奇妙的是,撂笔之时,她还挺自得于自己的文笔。

她走出考场,语文老师略紧张地凑在她的身边听她的作文口述,一脸肃色,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而言:“也还好,也还好。”

俞敏俪的心格登一声沉入了深渊……

高考的成绩逐渐公布了,班主任显得激动万分,她的这一届文科班的上线人数,是福宁二中的文科班有史以来的最多!更感令她欣慰的是,她的得意学生俞敏俪,不负所望是这一届上线文科生的翘楚者,远超出普通本科线许多分。在她看来,俞敏俪拥有这样的分数又戴着地区三好学生的光环,绝对是她的第一个被录取的学生!

这一年的夏天却特别漫长,漫长得让俞敏俪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悲凉和绝望。她的心情从天堂堕入地狱,又在地狱几经挣扎着出来,重新探视人间!

盛夏的蝉鸣声,连绵不绝地从早响到晚,炙热的阳光烤得大地咝咝地冒烟。俞敏俪轻快的步伐格外忙碌,一天里往学校跑了几趟,在那个公布录取名单的大黑板上,认真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黑板上的姓名在不停地在增加,紧跟姓名后是他们所被录取学校的简称。而俞敏俪的名字似乎被禁封似地从未出现。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出现在大黑板上的录取院校已经是普通师范类专科学校,那几个上了重点大学的理科班同学名字已经不见了,因那大黑板上挤不下而被擦掉,而他们也已陆续收到各院校的通知书。

这一天依然是失望而归,俞敏俪往回走的步伐无比迟缓,双腿如铅注般地沉重,她的心也一并地往下沉。烈日照在头顶,原本白皙的脸蛋显得分外通红,日照似火灸般地灼伤她的肌肤,可她丝毫未觉疼痛,步履艰难地回到家里。

在厅里,班主任正对着俞大明激动地说:“老俞呀,你赶紧替你家敏俪想法子吧,也不是今年的情况太特殊,往年其实也一样,有能耐的家长哪个不在这时显身手!”

俞大明抖着嘴唇,嗫嚅着还没说出话来。俞香兰就已满腔怒意和着急:“老俞就一死脑筋,一早就跟他说过了,我家俪俪是会读书的料,但也得活动活动,他也是认得一些人的。可他总是说什么谁要是能把后门走进了高考招生办,那国家不就玩完了么。现在呢?可怜了我家俪俪!”

班主任叹了下气说:“你家老俞是真正的党员干部,可有多少干部,他们哪个不先顾着自己的孩子?眼下没有一个人过问敏俪的事,她可是今年福宁二中文科班唯一一个上了本科线的学生。听说福宁一中跟敏俪同样分数的已经被那所政法学院录取了,而敏俪是把这所院校放在一本的第一志愿,可只是因为人家一中候在招生点的老师盯得紧,他们学校的学生是一个都不允许被落下的。”

班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幽幽地说:“原以为那‘地区三好学生‘可以为敏俪这样的好孩子加些分,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她呀。”

俞香兰忽见俞敏俪正倚在大门旁,她脸色通红,双眼里却尽是泪水,狠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滚落,连忙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心疼不已:“别这么难过,让妈想办法,你不就是想进法院工作吗咱们大学要是上不了,就上中专,反正读两年也能进法院!”

“对!对!对!”,俞大明忙不迭地附和:“眼下进法院上班的中专生很多。法院缺人,部队转业的,待业青年,他们都能进。即使中专毕业,也算是科班出身!”

俞敏俪却无法言语,恍然间觉得自己所身处的世界永没有一贯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思绪凌乱,理不清千头万绪,黯然地偎在母亲的怀里,亦悲亦痛。

班主任满眼怜惜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起身告辞,迈出大门时神情凝重地对俞香兰说:“抓紧吧!也许还来得及,好歹说专科文凭也比中专好许多!”

班主任一走,俞香兰让俞敏俪上楼。她麻利地拿起电话筒,猛摇着号,必须尽快找到熟人。她的心中无比后悔,悔不该信了丈夫的话。

幸好电话很快打通,俞香兰简单地介绍了下俞敏俪的情况,当然不忘又把俞大明抱怨了一番,电话那头传来朋友一个劲的安慰,也让俞香兰听到最重要的一句话:“嫂子呀,您别着急!俪俪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不会舍得她难过的。”

电话那头继续说:“我马上给我嫂子打电话,让她尽快联系上我大哥。我大哥是他那所大学的招生处负责人,如今已驻在了厦门东营招生点,除了家属可以定时跟他电话联系,其他人是没有办法的。”

俞香兰放下电话,狠狠地白了俞大明一眼。

俞大明心头烦燥,但又无法表达,恨恨地直接端起了茶壶,狠狠地啜了几口。

那年那月,座机电话就是最快捷的联系方式,但苦于要找的那个人不一定刚好候在电话边。

俞敏俪的事情碾转了几天后才得到回复。电话那头,近似吼叫般的声音,:“我大哥刚打了电话回来,他也被气坏了,合该我们俪俪倒霉。事情应是这样,她的本科第一志愿政法学院招生处的人抽了俪俪的档案,但不知道为什么没给录取,归档时忘了将她的学生卡归入档案袋里。专科河海大学的招生处老师也抽了她的档案,但里面没有她的学生卡,找了几天没找着,人家不能光等,就只好忍痛割爱了。我大哥疯找了这几天,才在那政法学院招生处老师原来住的宿舍墙壁上找着的。”

“那中专呢?那个司法学校!我们俪俪就只想读法律。”俞大明急问。

“司法学校、警官学校都属于提前录取的学校,他们都在师范类学校前提前招生的,所以俪俪也没戏了。整个福建省只剩最后一个专科生名额,经济类师资生,毕业后必须回咱福宁来当老师的。俪俪志愿表上没填其他中专学校,但冲之她的高分,我大哥完全可以搞定的。老俞,你们赶紧商量商量,我大哥先叮嘱着让保留那最后一名专科生名额。可你今天就得给我回个准信呀,他正等着呢。他可气坏了,可惜呀,真的是可惜!”

俞大明心中恼怒不堪,痛悔自己的一时迷糊。他本想先挂上电话,回头却见俞香兰像只霜打蔫了的茄子,正黯然地站在她的身后,想是已经听明白了电话里的内容。

他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考虑回读吧,凭俪俪的实力,完全可以继续挑战明年的高考。”

俞香兰却像机关枪似地开火,:“回读你以为容易啊回读生要比应届生多考十分,知不知道明年是不是还来一起什么东西被挂墙壁的事,又该找谁去?”

第五十四章 浮沉一梦

俞大明惊愣了片刻。

俞香兰呛火的声势让电话那头的朋友忍不住进行友情提醒说:“考场如战场,谁也掂不准输赢的份量。”

俞香兰一把抢过话筒应说:“那最后一个师资生的名额或许也正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我们就这么定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俞敏俪正从三楼走下来,听见了最后的几声感恩道谢,决定她一生职业生涯的那一通电话已结束。

俞香兰放下话筒,转向她,劝慰说:“俪俪,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你打小不争不抢,也算是顺从的好命。但每次升学你准遇见坎。初中考高中那会儿,你只想拼一中,却临了得了急性肝炎,无可奈何休了学,只好当了二中本校的保送生。如今高考,哎!本是好好地,又闹成这样!但师资生就师资生,好歹还是个专科生。搁咱们老家那个村庄,你算是第一个三年专的女状元。听妈的话,我们就选专科学校上!”

俞大明被俞香兰这么一摆道理,附声应和,:“对,对,对!这专科师资班毕业生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你那哥哥姐姐们都离开家了,我们身边总得有个孩子呆着,以后爸爸妈妈专程照顾你一个人。”

俞香兰:“要是读到一半,你实在厌倦了,可以申请去日本留学!”

俞大明却急了眼,:“怎么可以?俪俪不能去日本,她根本不适合干劳累活。佳佳她们一天到晚喊累喊辛苦,小日本的钱好挣,小日本的学可不好上。你想都不要想让俪俪去接受日本资本家的剥削!”

俞香兰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欲要开囗反驳,又见俞敏俪一直都不开腔,唯有脸上的泪水直淌,她整个人看上去神情飘忽,对她们的话置若惘闻。

俞香兰不免担心地走到女儿身边,拉过她的手摩挲着,:“都怪妈!前阵子的心思全花在那几个去日本的身上,忘了该去石竹山给你祈个梦,要是早有所知,就不必落得如此伤心难过。”

殊不知俞敏俪此时的心中已千迴百转,她的梦想是她整个生命的青春火花,岂是那道院香坛上的星点烟火?在她勤勉骄傲的信念中,石竹山祈梦只是传说,离了她几个世纪之遥。可这“命运”二字又无情地鞭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甚至在揉碎她那颗小小的心灵,那种痛令她呼吸困难。

在一个梦幻的年龄,在原可以纵谈理想的年华,她开始第一次认真地品读“命运”这两字,带着心酸,带着泪水!

在追思过去一百天里的曾经自信和猝然错落,说不清是谁主宰了命运,又是谁扼灭了理想的花环。不说曾是百战不怠的命题作文竟成了她的致命伤。而今届高考数学试题是历届最简单容易的试卷,全省得了120分满分的考生数百名之多,自己本应该属于满分行列中的一员,竟因大意失掉了一道选择题得分。只要三、五分的分数加持,自己绝对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如果没有归档的人为失误……,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一切将无法重来。

俞敏俪的泪水无声流淌,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是一一“为什么”,可答案似乎已经揭晓,一场人为的无意过失改写了她一生的命运。

俞敏俪光荣地成为了1988年福建省最后被录取的一名专科生,在她的人生里程牌上刻写了一个令她心碎的“最”字。

那一天,是那年那夏第十二号台风来临的日子。台风在福宁县的隔壁县登陆,但在福宁县城关依然可以领略到台风的威力。

俞敏俪回到三楼的卧室,书桌上摊着那本《红楼梦》,恰是晴雯含恨而逝的章节,多情公子贾宝玉的诔文字字珠玑。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谓是曹公对晴雯一生的评定。

多少日子来,俞敏俪怀有那颗善敏的少女心使用了严重的代入法,一如林黛玉体弱多病而又多愁善感,满腔的伤春悲秋,满怀的才情柔意,哪堪风刀霜剑严相逼,只落得:质本洁来,又还洁去……无限的伤情和凄凉。

但在此刻,她却觉得自己的境况更与晴雯同病相怜,唯不过归途不同,“……公子情深,……女儿命薄。……呜呼……”,倘若可为自己写下诔文,定是:“……理想丰满,……现实凄凉。……呜呼……”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沉,风声凄厉得令人生畏。俞敏俪推开窗户,那风仿佛长了一只长手,欲使劲要将她拽出窗去。一身单簿的俞敏俪恍然间觉得或该化身一枚纸鸢,随风扬起飘向远方的天际,再在不知名的地方坠落!

她的双手按住窗棂,疯狂舞动的窗帘狠狠地摔打着她的脸,一阵痛激起了她的无比愤怒。

对着狂啸的台风,她终于发出一声又一声撕裂心扉的狂吼,她只想彻底地发泄这些日子以来,因为等待而产生的焦虑和痛苦。凄厉的声音被泯灭在呼啸的狂风之中,她的泪水一路翻滚,尽撒落在胸前,白色的连衣裙早湿了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俞敏俪疲惫得撑不住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气关上窗户,跌坐在书桌前,虚脱得只有喘气的力气,似乎很快就像林黛玉一样泪沽命绝。但那目无下尘的林妹妹是泪尽酬情,而她却是为了一场高考,为了所谓的人生理想和抱负的灭失,亦想将泪水流尽!

台风过后,俞敏俪病倒了,本就瘦弱的她显得更加单簿。

俞敏海却不忘打趣,:“俪俪,赶紧吃胖点,要不然得让妈给你挂个大铁陀,小心台风一来就把你给刮没了,我们可不能没有小妹妹了。”

俞敏俪懒洋洋地回说:“虽然黄金肉丢了,但也用不着挂大铁陀。烈火铸炼了钢铁,风雨成就了彩虹。我不是钢铁,也不见彩虹,但也足以抵挡十二级台风!”。

俞敏海:“咦!真没被打垮!还是个尖牙利齿的丫头!嘿嘿!我俞敏海的亲妹妹哪能不得我的阿q真传!”

俞敏俪:“其实我本就没有‘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气势,也不该有‘六月飞雪窦娥冤‘。要怪就怪我自己大意失荆州。”

俞敏海:“你不用跟我吟诗作对说典故,我天生对它们不敏!在一个美好生活的日子里,应该唱一唱阿q精神永垂不朽。”

俞敏俪不禁笑了,:“你那么不爱学习,现在倒成了漂洋过海的留学生了。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个鬼!我早就想跷学了。二哥在日本依旧当他的好学生,大姐和大哥其实跟我一样笨,但她们笨得也要当个乖学生。我呢,反正是坏,坏就坏到底呗,理会不了二哥的那份死面子,我只想一门心思挣钱。要是忙着上学,哪有钱给你买sony照相机哩对了,我还给你买了sony珍袖三用机。你已经是大学生了,这些都用得着!”

“谢谢海海哥!你不会这么快就想要成黑户啦日本政府要是知道这么多福宁人去日本不是为了学习,就只为了打黑工赚钱去的,该多痛心啊!”

“嘿、嘿、嘿……”,俞敏海笑得打颤,:“我说我的妹妹,这么多年白学了历史课,亏你还是个文科生,想当年日本鬼子侵略咱们中国时,弄死了多少人知道不!现在我就来她的地盘上搞点钱,就让她痛心了!要是痛心,也是活该!在这个世界,就我家俪俪还是个善良的小天使。”

俞敏俪嗤得笑了一声,接着懒懒地回了一句:“天使折了翅膀,我的青春我曾哭泣过!”,声音里有丝丝悲怆。

俞敏海害怕又惹出妹妹的泪水,赶紧打着呵呵哄着:“天使可不喜欢眼泪!以后我的小天使飞到日本来当中日和平天使。三哥等着你来哈,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哦,反正我现在已经是个万元户了。知道吗什么叫万元户就是很有钱很有钱的那种人。”

俞敏俪:“俗人一个!尽臭美!就你会吹!大姐她们也在日本,没见她们说自己成了万元户!懒得跟你说话!但我还是很有耐心等你变成万元户!”

俞敏海笑说:“你也要学会耐心等待羽化成真正的天使!”

俞敏俪的神情忧郁未失,可内心却已柔柔暖暖,心想一人的幻灭无关对错,何苦再怨天尤人,法徽章图中的那一杆天平依旧鲜明地闪亮心头,她宁愿相信人世间尚有公正公平。

那天夜晚,俞敏俪为自己写下:

我等待等待黑天使轻敲窗棂

送来夜莺欢畅的问候

我等待等待启明星再次闪亮

点燃应属于青春的激昂

我等待等待所有的泪痕

都被调抹成幸福的底色

我等待等待所有的忧伤

都可蜕变作谈笑的资本

我等待等待那一天

将所有的莫名尽晓

人生课题的一切奥妙

在等待里终被洞悉

第五十五章 梦在东京

在俞敏俪经历高考备战和等待的痛苦煎熬的时候,刘娜也在独自备受煎熬。

眼睁睁地看着俞敏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了日本,唯独她被拒签了,拒签的缘由是她的高中毕业证书造假。造假证是她无奈中的无奈,福宁街头造证的专业户们也重职业操守,那证书上的印章戳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原以为足以瞒天过海,谁知却侥幸不成,日方仅一个电话去学校查讯,就那么轻易地就露了馅。

被拒签本身已似晴空霹雳,震得刘娜几日里食不知味,更令她受不了的却是婆婆的态度。

俞香兰眼不带瞧她,:“就差那两年的功夫,可人跟人之间就差远了。去不了日本就不去,也好!洪洪一人打拼几年回来,也是足够了。不过真把涛涛的面子给丢尽了。”

刘娜仿佛一夜间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一婆婆从没有改变过看贱自己。她时时想像着俞香兰和俞敏涛等人在谈论起自己时,采用了怎样的蔑视和刻薄的语气。

突然间的彻悟深深刺痛了刘娜,她对丈夫俞敏洪的思念也尤其难忍,原本靠枕即眠的她,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在失眠的夜里,她也想清了一件事,要摆脱这样的折磨,必须要出国,哪怕多花点钱。只要自己的这双脚能踩在日本国的国土上,刘娜有百分百的信心,将日本国的金牛给生生地拽几只回来,弟媳蒋芷萱的那幅弱身板都能挣一个“全家奔小康”,而论体力,自己不知要胜她几筹。

刘娜渴切地四下探访其他的捷径。所幸的是,在如今的福宁,只要肯花钱就能找到门路。很快就有人帮她筹划了另一条稳妥妥的出路。

虽然小日本鬼子拒绝了福宁的刘娜,但福宁的刘娜可以变成其他省任何一个地方的张三李四。在异地买个真实的户口,同时弄个真实的高中文凭,再弄本贴着刘娜相片的真实护照。一切都是真实的,只不过刘娜顶了一个真实的别人,在异地重新申请了日本的留学生签证。

刘娜不再想找俞敏涛帮忙。她第一次雷厉风行地替自己做了主,直接让人一条龙包到底。她自我安慰说,无非就是多花点钱,多点耐心等待。

但这样的等待也一样煎熬难忍,简直度日如年,除了留点儿耐心哄哄女儿,她无暇去顾及俞敏俪。

她却渴望每天能接到俞敏洪的电话,但俞敏洪必须争分夺秒地挣钱,才可以保证她所需的经费有所着落。丈夫的这份爱给了刘娜许多安慰。

折腾了几个月后,刘娜总算到了日本东京。在她的护照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俞敏洪在她的东京语言学校附近替她租了一个住处,与一个上海女人合住。接着带她办了入境登陆卡后,俞敏洪就返回了京都,继续他的边工边读。

刘娜去了学校熬了一个星期。

课本中的日文对她来说,简直就跟鬼画符般的难懂。她只好呆若木鸡地坐在教室里,又因一时不习惯他人叫她护照上的名字,更表现出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傻气。

她备觉压抑无趣,心中焦灼,三番五次地在电话里催着俞敏洪给她找工作。俞敏洪只好央了在东京的福宁老乡,花了几万日元的中介费让职业中介帮她找了份汽车配件厂的工作。

这份流水线的计时工作,对刘娜来说是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的活,恨不得能多来几份。

即使学习日语本身会带来可预期的收获,但学习真的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哪怕打工耗尽心力,赚钱却是一份享受,对于刘娜来说就是一个真理般存在的事实。

刘娜很快地放弃掉学习,一门心思地打起工来。

简单机械的流水线操作,的确不是件难事,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交流,几个手势,一些肢体动作,配上一些简单的日文词汇,足以让工作开展得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刘娜又是聪明的刘娜,仅过了两个多月,她自己找了中介,得到了第二份和第三份工。

第二份工的地点是在一家展览馆内,她与另一人轮番负责在每天开馆前将所有的展品和展台擦拭一遍。另一份工则是在一个大型的商场里当保洁工。

当刘娜收拾好吸尘器和清洁车离开商场的时候,一片灯火通明的城市仿佛不知疲倦,依然在酝酿着一份朝气和骚动。回望了一下午夜时分的斑斓街灯,人静夜深的空气清新迷人,刘娜深深地猛吸了几口,坐上了山手线列车,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尽可能让四肢舒适地伸展,斜着身瘫在座位上。

列车上旅客寥寥无几,大家互不理睬,倦意却都显然,他们坐的姿势不一,也都不怎么雅观。

环绕东京都的山手线列车,忠于它的职守,安静地环行,环绕一圈费时一个小时,沿线有近三十个站点。刘娜已不知道在这列火车上度过多少个深夜。

列车如一条生命力顽强的夜行蛇晃荡进夜的深沉,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在拂晓时分,将刘娜送往展览馆,开始她那一天的第一份工作。

俞敏洪不免心疼,:“你一个女人家,不能那么拼命,身体要紧!”

刘娜在电话中轻灵灵地笑了,:“一点都不累!展览馆里那些瓶瓶罐罐,每天都有人擦擦拭拭,其实哪有那么多灰尘,隔天擦一次都摸不出灰尘。嘻嘻,我呀,有时候偷懒,也没擦全。这两三小时的活还不抵手洗一盆衣服费的力气多,只是总害怕不小心将那么些宝贝给摔了。”

俞敏洪体贴地说:“那些东西要是摔坏了,我们可赔不起。”

刘娜无奈地应:“是呀,早上那会儿正犯睏的时候。打工的地方和住的地方都隔得远,商场里收了工,要是再回到住的地方,一趟也得一个多小时,再去展览馆还得一个多小时,在床上都躺不了这么多时间,在火车上还能干干脆脆地睡上一觉。多亏了山手线来来回回地只是绕圈,不用进站出站那么折腾。哎呀,怎么感觉最近半夜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打两份工就好了。这么折腾,身体耗不起呀,你毕竟是女人。”俞敏洪还是体贴。

刘娜还是轻盈的笑,:“嘻嘻,说我是女人,我这个女人从来都比你这个男人没少干活。你现在心疼我啦”一份甜蜜涌上了她的心头。

刘娜盘算着为了办出国,在异地买户口花了不少的钱,不得不想法尽早找回来。另外,找工作也极不容易,单这三份工可是花了近十万日元的介绍费。这些白花花流出去的钱,都得尽早地收回来。把本钱赚回来后,剩下的就将是积蓄,回到福宁买地建房,过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子。而在东京打的这些工,不管是擦拭瓶瓶罐罐,还是站在流水线上机械地运作,或是推着吸尘器吸尘,擦洗商场里的马桶,都不是无法忍受的体力活,唯不过奉陪的是时间而已。“时间就是金钱”是刘娜出国后体味最深刻的一句话。时间换取金钱的同时,她的脑子有时略显浑沌不清,但与丈夫偶尔说话和听到女儿小婉娉欢快悦耳的声音时,她的脑子又是清明透亮。

刘娜不知疲倦地日复一日工作,偶尔俞敏洪会来东京看她,也不过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刘娜摸着丈夫的手,心疼着,又欣喜着。俞敏洪那双曾经细嫩得如女人的双手,如今因为肌肤开裂后愈合,愈合后再开裂,开裂后再愈合的循环反复中,被磨砺成渐显粗糙。但那才是真正爷们的双手,这双手正在擎起她们一家幸福美满的天空,刘娜却更愿意用自己的双手来将这片天空擎撑得更高更广。

山手线上偶会撞见有人在说福宁话,刘娜不自觉地朝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即便没有开口招呼,可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明白彼此遇见的定是天涯同路人,随后大家就进入了梦乡。

随着山手线循环穿梭,一个梦每日随时地浮现:老家的高楼平地而起,父母脸上绽满骄傲满意的笑容,妻儿衣食丰足后的惬意和仰望……

山手线行驶得如此安稳,梦做得如此踏实甜美。梦里的甜蜜消弥了许多疲惫,他们醒来时伸展一下身子,似乎又拥有了神勇之力。一天不足三四个小时的睡眠里,只要有那个励志又甜蜜的梦存在,现实的颠簸和劳累都不足挂齿,甚至都可以被忽略。在许多次许多次被家人问起时,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是:我想好好地睡个觉!但这句话却屡次被吞进肚子,终究没有出口。

刘娜也同样做梦,但在她的梦里,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小楼,住着她的一家三口,偶尔也会有一个可爱的男婴出现。而此时,旁人若认真瞧她,一定都能见她笑咧开的唇角边上隐隐有一丝丝口水。

刘娜做着梦,又以猎狗般的警觉,随时都能在到点到站时自觉惊醒。

第五十六章 歧视之链

刘娜深感到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的舍友,那个来自上海的同龄女人,完全不像她那样每天艰辛和匆促,看起来是那么从容不迫地梳理着属于她的每一个日子,过得好一个轻松自如。

那上海女人总着一身时髦的衣裳,披一头精巧的小波浪头发。有一次还在她的眼前扭了扭细腰肢,秀了秀身上一袭高叉腿的旗袍,说是要参加什么宴会去。刘娜看了一眼,想了想,又觉懒得想,干脆蒙头又睡觉去了。

但上海女人的那件漂亮旗袍还是印在了刘娜的脑海里,她好奇地想那种旗袍曾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解放前的太太小姐们常穿,原来搁在日本也是可以这么随便穿的。

刘娜很偶尔也有一点闲余的时光,可差不多就只有一种状态,她松篷着一头乱发,边打着呵欠,边慵懒地摸索着为自己打几个鸡蛋,丢几叶青菜,煮一小锅速熟面。她徜徉在住处里的时分,睡衣的领口低敞得春光尽泄,若有哪天能将领口的扣子扣齐全,那真是了不得了。

今天应是俞敏洪要来的日子,刘娜看看时间不早,撑起身子准备梳洗。

上海女人正端着她的咖啡杯子,两只手均优雅地翘起了兰花指。她边用小勺子搅着咖啡伴侣,边睨着眼看刘娜,眉角一挑,嘴角一翘,娇声问:“你要来一杯吗”

刘娜边打呵欠,边摇头说:“那玩意儿太甜了,不喝!今天我老公会来,晚上我还得工作!”

上海女人瞟了刘娜一眼,嗤嗤地笑着打趣,:“那一会儿我出去闲逛好了,这屋就留给恩爱情侣了。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省得你们每次都要去开钟点房。”

刘娜备觉难为情,羞答答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上海女人扑哧一声,吐出了一口咖啡,整个人笑得如花枝颤,好不容易忍住笑,拉捏着嗓子,用上海方言腔调说:“安拉也是过来人哦。”

刘娜红了脸,:“我老公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他挺忙的。”又突发好奇地问:“一个问题憋了我很久了,今天正好问你,你怎么能这么轻闲呢”

上海女人用小勺轻轻舀起杯面的一丝奶沫,送到嘴里,咂咂舌,轻蔑地哼了声,:“你是嫌我懒吧,我哪能跟你们这帮福建人比勤快?不!准确地说应是福建福宁人!你们的脚一迈出日本海关,就一个闷头只想着尽快找到工作。我可是宁愿多花点时间到处闲逛闲逛,也不愿意把钱贡献给我的那些老乡们。他们能给我找什么好工作,全是疲老命的活,我才懒得去做!哼,我又不是不会讲日语。对了,你说你晚上还有工作,那今晚打算又在山手线上过夜?真服了你这种人!不过跟你当舍友还真不错,这间小屋大部分时间都专属于我一个人。”

刘娜羡慕地说:“会讲日语真好。我弟媳妇她们的日语也该是讲得很好。”

“你还有亲人在这里?”上海女人惊奇地问。

“是哦,我们家好几个人都在日本。上次我小叔子他们要我过去跟他们一起过节,是我没空去不了。”刘娜语带小得意。

“啧啧,这点我倒是很羡慕你,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不说啦,我得尽快收拾好自己,给你们腾空间哦。”上海女人说完就忙着重新打理自己的脸蛋去了。

刘娜呆呆地望了望她的背影,心湖却荡漾出一波温暖的涟漪,在异国他乡里遇见这么一个女人,她的简易布衣柜里挂满了各式时尚的衣服,化妆包里各式妆容道具应有尽有,这或许应是真正的女人样子。刘娜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学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得认真想一想。

有人在外敲门,刘娜惊得猛拽回自己的思绪,以为丈夫来了,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蒋芷萱,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蒋芷萱抱了个大袋子,听着有丝许气喘,一入屋里,径直先找了椅子坐下。

刘娜和蒋芷萱俩人尚未正式开口说话。上海女人一眼就见那袋子里的几盒包装精美的东西,生来熟般地叫起来,:“哇!sakusakukurikogane和beniharuka!阿拉最爱!”

蒋芷萱朝她礼貌地笑笑。

刘娜倒说了客气话,:“我们好久不见了,能见上面真是太好了!你还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看着不便宜,你真舍得花钱!”

蒋芷萱:“日本的原产红薯干,两种不同口味。我蛮买了几盒,大家都先尝尝。”她边说,边拿了一盒出来,拆了外包装。

上海女人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小片,边吃边说:“这是栗子口味的,当然,那蜂蜜黄油味的更有味了。”

刘娜惊叹说:“我们福宁蕃薯那么多,却从没有人想过能有这种精致做法。”

蒋芷萱:“我们以前也老吃连城地瓜干,却也远不如这些红薯干好味道。敏涛昨天还感慨说我们福宁是侨乡,许多福宁人走出国门,却只随身带了一口蕃薯味的口音,蕃薯就只能留在老家的土地上了。”

上海女人听她如此自我解嘲,娇笑连连,故意吴侬细语说:“侬介上海话恰好!”

蒋芷萱又从袋子里取了一些东西来。

上海女人眼睛一亮,:“老上海布鞋?”

蒋芷萱拍了拍手上布鞋,赞说:“老上海的好东西真不少!这是杨洋特地买了寄了他们厂的同事过来。她那人细心独到,买的尺码都合适。这些布鞋面上绣了花,精巧好看不失舒适,却又便宜耐穿。我们这些整天走动的人,鞋子要讲究些。”

上海女人:“哎哟!这在上海,娘娘们才买它的,年轻姑娘不穿的,侬就不穿。”

刘娜接过布鞋试穿了下,心情愉悦,开起玩笑说:“我不年轻了,也不觉得它土。要是在上海,估计你都不屑跟我合租房子住。”

上海女人却也爽直,:“哎呦!这话不假哟!谁让我们出了国,同胞情必须更深更重了!我就打个小小的广告,你们哪个黑户熟人,生了孩子要送回国,或是不方便往家里寄日元的,尽管找我哟!我就收个十万二十万的代送费,抽个二三个点的手续费,大家都方便哟!”

刘娜嘻嘻猛笑,:“不想打工攒钱的人,脑子里尽是鬼点子。可这种事,一年到头,你能撞上几回?”

上海女人:“能撞几回就几回呗,顺便回上海看爸妈,不好吗?你们都记得哟!到时我也可以给你带上海老布鞋来。不多说话啦,我得先闪了,免得你家先生来了嫌我不解你们的风情!”

上海女人一说完就拎了包,哒哒地踩着高跟鞋出门了。蒋芷萱又坐了一小会儿,说了些贴己话,也告辞走了。

刘娜等来了俞敏洪,算了算时间,夫妻俩也只有两三个小时相聚,就将想办的事抓紧时间办了,想说的话也抖了底。

末了,刘娜从皮箱里取出一小袋东西,:“这些钱你尽快寄回去,我不放心搁身边放。”

俞敏洪收好钱,点点头。

刘娜又说:“要是你不上学就好了。”

俞敏洪却说:“能上就坚持吧。我跟涛涛商量过了,京都那边课程结束了,再到东京来找所学校,混一个合法签证还是必须的。等我来东京,我们的生活就正常了。”

刘娜听了不语,忙将蒋芷萱送来的那几盒红薯干,包括刚拆包的那一盒,全搁进了袋子里让俞敏洪带走,并跟他一起下了楼,也赶了去坐火车。

俞香兰在客厅里整理报纸,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有了日报,还要晚报,再来个参考消息,还嫌不够居然订了都市报。天天报纸电视的,国家的大情小事全给你关心完了……”

她的唠叨未了,俞大明和他的嫂子一起走了回来。

俞大明:“嫂子大老远又给我们送猪肉来了。”庆祥娘掏出小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现在村里通公共汽车了,就几年的光景,大马路也变不一样了。只是现在自家的猪出圈都得送屠宰场了,要点肉得掏钱给人家,有时未免觉得心里堵气。”

俞香兰笑说:“别堵气了,现如今买猪肉都要看盖了章没有。”

庆祥娘坐了下来,说起了正事,:“我今天来是想请婶婶给庆祥写封信,问问他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娘?”

俞香兰惊问:“怎么这么说?”

庆祥娘:“他老大不小了,佳佳、洪洪几个人的孩子都几岁了,就他还单着。”

俞香兰:“庆祥仔不是有了杨洋姑娘吗?让他们尽快结婚就好了。”

庆祥娘:“找了个外地人不如不找。你帮我劝他回来吧!说去上海什么科技园工作学习,可真能学到什么呢?尽是找借口,全是那个外地姑娘搅出来的。我们养猪菜蓝子工程难道比不上科技园?现在养猪能贷款了,庆宝一个人压根忙不过来,平日里请了好几个人。兄弟要是能在一起使上劲多好。”

俞大明:“上海科技园是工业产区,跟农村养猪场是俩回事!”

俞香兰:“你是管多了!催庆祥仔早些结婚倒是正理,我看杨洋姑娘不错,一个本科大学生能看上一个技工学校的中专生,你别捡了只熊猫还嫌熊猫瘦!”

庆祥娘:“他跟人家跑去外地,这跟上门女婿有啥两样?我不白疼了他二十几年了吗?你说庆祥去那么远赚人家的工资,自家还得给别人付工资,这不搞来搞去尽费劲!”

俞香兰:“你还真的是不嫌累的命!庆宝有庆宝的一摊事业,庆祥有庆祥的追求,儿女都各自安好,你还不知足我这家里如今是走得精光,俪俪不过偶尔周末回来,平时只剩了娉儿跟我们做个伴。我以为这样也好,落了个轻闲。也就活到了这年时,才觉得日子是可以由自己打发得了的。邻居老莫最近叫我学打麻将,好跟她们凑一桌,我觉得也是个好主意。老了要有老的活法,无须太劳心了。你也别嫌弃杨洋姑娘了,不如想怎么学说几句普通话,免得到时成了一家人说不上话。”

俞大明在旁一直插不上话,心里却想老太婆劝起人来真有一套,听起来蛮有意思。

庆祥娘没想到话不投机,犹自嘀咕说:“我还是觉得庆祥找个福宁人家好一点,娶外地人的不是穷就是丑。”

俞香兰哈哈大笑,:“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种老观念!以前人赶着去下南洋,多少年前也是恨死了日本人,可如今都想着去日本混饭吃,几个还愿意去南洋了?一时韮菜一时葱!我会帮你写信给庆祥仔,但只是让他想法将杨洋姑娘带回福宁来,省得让你心生忧虑,怕他当了上门女婿。”

庆祥娘不知该再说什么是好,心里悔了此趟走动,悻悻地告辞回家。

几天后,俞庆祥和杨洋牵着手走在黄浦江畔。

杨洋见他脸色似乎忽忧忽喜,捉摸不定,抿起嘴笑问他:“你是不是还在介意刚才那个售票员的话?你别气恼!哪儿都能见着这种人!”

刚刚俩人在公交车上,听售票员一直不讲普通话报站名,俞庆祥忍不住说了句:“谁听得懂上海话,说国语不好吗?”

售票员抬眼快速地将他从上至下扫了遍,目光在他脚上的回力帆布鞋停留了好几秒,鼻孔里小哼了一声:“乡下佬!”

俞庆祥听杨洋这么一说,脸上反却灿烂开颜,笑得忒欢:“那个女的呀,哈哈哈!”

笑够后,他继续说:“我刚才是在想,我妈妈一边催着我找对象,一边又不愿意我跟你在一起,听着多矛盾啊!”

杨洋略感无奈,:“别怪阿姨!我妈妈也一样,听说你是福建的,她的话也不好听了。听她说的话,就好像福建和浙江要打一场战争似的。”

庆祥不禁笑言:“浙江的湖州要是变为福建的福州,咱们妈是不是可以握手言和了。”

杨洋也笑了,:“或许吧!”

俞庆祥:“我婶婶来信说这个世界靠实力说话,她叫我记得福宁人不仅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还要有碧海青天的情深。我刚刚一直就在想,要不要请求你现在就嫁给我,但这样又好像委屈了你。”

俞庆祥说着却又使劲挠了挠头皮,杨洋心中暗喜,却故意不睬他,独自向前走去。

俞庆祥不解何意,只好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小段路,他忽然间大声笑着喊:“杨洋,转过身来!我突然理解了我们德国工程师罗拉夫的图纸原理,你说我怎么之前那么傻?!”

杨洋掉头看他,只见他手上不知何时有了几张设备图,难怪他的衣袋总显硬梆梆得磕人,情不自禁地向着他回奔:我爱的就是你这可爱的傻样!

第五十七章 书店邂逅

又一个春天伊始,桃花灿烂得令人心慌意乱,和熙的春风吹拂过南国滨城的每个角落,普惠及各个高等学府。美丽的象牙塔里渗出一丝丝属于青春特有的迷茫和忧愁,朝气蓬勃却又是学子们青春写意画中最美最绚的色彩。

俞敏俪的成绩依然优异,但她的好成绩得益于学长学姐们倾囊传授的心得:临时抱佛脚,作弊隐藏巧,成绩绝对好!

俞敏俪其实一开始很不屑于这种说法,但既然周遭大都如此,她也就大彻大悟地实践了起来。于是乎,平日里省出了许多时间只好另行打发,专业课的书本平整得崭新如故,各类奇文杂书却堆积如山。

经历了一场失意的高考,母亲泪眼婆娑中反反复复的“命运”二字,曾重重地敲击在俞敏俪的心头,她开始认真地推敲起自己,希望从命理从玄学中寻找一些答案。

那个所谓的大专院校连个像样的图书馆都没有,俞敏俪的许多周末只得流连在省城的新华书店里。

书店里的图书分类中没有玄学这一类别,那些有关玄奇的书籍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科学类别的陈列架上。

俞敏俪并不介意科学和玄学的差别,她怀着极大的兴趣徘徊在陈列架前狭窄的空间,孜孜不倦地寻找翻阅,不放过跟自己的生辰八字、血型、面相、手纹等等个人信息相关的推理和判定。她只想好好地研究自己,这种热情像极了备战高考时的那份热情,一样的热烈,一样的执着。

俞敏俪宿舍的书桌上、抽屉里、枕头边上码的几乎全是《易经入门》、《易经是一门科学》、《古代秤骨说命理》、《风水学》、《血型与性格》、《相术学》、《麻衣神算》……此一类的书籍,这样的着迷令俞敏俪的大学生活无比充实有趣!

俞敏俪阅览了几个月后,俨然是个小半仙的样子,一半戏谑一半认真地为她的同学们演算命运,颠覆了一向文静纤弱的形象,略带俏皮嘻哈,略显诡秘邪异,有点高冷孤僻,有点叛经离道。

但那的确又是一个虚无广愗的世界,她宁愿孤独沉浸,不邀人同行,独自踽踽行走,脑中有太虚,眼里有玄妙,满心却是好奇和欣喜!

当俞敏俪某一天捧着一本《图解八卦》,孤单地站在新华书店的角落里,斜靠在书架前,一副自我沉醉的模样,却吸引了林书轩的目光。

一个纤弱斯文的女孩对玄学的专注,让林书轩颇觉有趣好奇。他故意在她的面前来来去去地走了几步,又故装连连咳嗽。

俞敏俪抬起眼,正好对上一双好看又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间有点困惑,也有点慌乱,赶紧低下头,想一想似乎又极不礼貌,只好又抬起头来,朝他莞尔一笑。

林书轩反又不好意思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林书轩举起手上的一本书,遮住嘴唇,又是一连串轻轻的咳声。

俞敏俪听出其中的装模作样,不禁轻笑了几声,而那书名《篆刻我心》,又蓦然间让她收容聚神。

林书轩见她紧盯着他手上的书,连忙搭话说:“这是一本介绍篆刻的书,篆刻是我的业余爱好。喏,认识一下,我叫林书轩,你呢”

在最美丽的十八岁年华,就在那一个春花烂漫的季节里,俞敏俪在飘满墨香的书店里与林书轩第一次邂逅。

在那个时刻,她对刻意搭讪的他突起了调皮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说:“噢,我叫洪鸿霓。很开心认识你哦,目测你五官周正,一身书卷气,面相不错,初步判定你不是个坏人!”

林书轩咧开嘴大笑,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衬着笑容尤其纯净无邪,:“请你再测一测我们下一次何时何地将再相见。”

俞敏俪脑中闪过齐秦那首脍炙人口的《大约在冬季》,随口应说:“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林书轩又是一阵大笑,:“喂!不得套用歌词,这个不灵!”

俞敏俪合起手上的书,:“我刚入门,道行尚不够,测不准不得怪罪,本人不收费!”说完,俯身拿了放一旁的另外两本书,去到收银台前缴费。

林书轩见另两本书却是《论法的精神》和《法律之门》,更觉好奇,紧随在她身后,:“能去找你吗?如果我有疑问要解。”

俞敏俪回过头,凝视了他一眼,不苟言笑地说:“施主,本仙一般不理凡人!”

林书轩却坚持说:“本人虽是凡胎,却深隐了仙风道骨,你既有慧眼,怎可错过道友?”

俞敏俪心想这家伙大言不惭,既然俩人这么仙来仙去的,那就跟他玩个“仙人跳”好了,随口说了个学校名,赶紧溜之大吉。

林书轩捕捉到了一抹狡黠的眼神,不禁站立原地呆了又呆,随后又笑了又笑。

在桃花谢了梨花开了也谢了之后,杨梅红红艳了山头,也迎来了南方的梅雨季节。

(此章节作者删减五千字节左右)

梅雨季节里潮湿闷热的汽团,笼罩了整个福宁县。俞香兰闭紧了所有的窗户,甚至在门的底缝塞了些破床单,依然挡不住潮气莫名地冒出,墙壁仿佛有了生命似地掩饰不住哀伤,哭泣似地渗出了水痕。

俞敏俪的学校临时放了假,而她却也患了病毒性疱疹,身上的红色疹子诡异般地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几天前的夜里为了赶回福宁,一路上任小雨打湿了头发和一身的衣服,艰辛地步行了二个多小时的路程,才搭上从省城回家的一辆私人巴士。一双带高跟的凉鞋将她的双脚磨出了几个血泡,几日里,她走起路来还是一步一瘸。

从学校仓促回家,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法律之门》,一本《相术学》。那本《相术学》越看越啰嗦,俞敏俪的心情越发烦燥不安。

端午节来了,福宁人在五月初三这天要吃海蛏煎饼。俞香兰在厨房里正忙碌着,忽听外头巷子里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叫:“神鸟算命,神鸟算命!算一生福祸,算前世今生!”

俞香兰心里一动,忙冲着小窗口向外喊:“算命的,进来,进来!”关停了火,出去开了院门。

一个提了只鸟笼的老头正探头探脑地寻找声音来处,一见有人开门,神情振奋,喜盈于色,:“神鸟啄签算命,百分百神准,有缘神助啊!”

俞香兰将他引入厅里坐下,俞敏俪正在翻看《法律之门》。

俞香兰神情严肃地说:“帮我家小女儿算一算!”

老头神情亦是认真严肃,问了俞敏俪的生辰八字,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竹筒,小竹筒里插满了小竹签,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念声停后,他小心地打开鸟笼门,将小竹筒往小鸟跟前凑了凑。小鸟明显无精打采,老头口中喃喃地又念起了咒语,试了几遍,小鸟终于无力地碰了碰最近的一根竹签。

老头喝一声:“神鸟显灵了!成了!”

俞敏俪看得目瞪口呆。

老头关了鸟笼门,抽出小竹签,上写有红色号码,又从包里翻出一本签簿来,找了号码对应的签文,大声念起来:“一生无虞护花使,头顶饭甑谷仓盛。好命!好命!”

俞香兰咀嚼了片刻说:“真准!这上一句说的是当园丁的命,下一句说的是吃公家饭的命!”

老头激动地说:“我的神鸟从来没有失准过,今天本不接单的,是老翁我以为缘深,就让我的神鸟更劳神了!”

俞敏俪沉默地只盯着手上的《法律之门》,身上的疱疹又开始冒了出来,奇痒难忍,她忍不住呲牙叫出声来。

俞香兰心疼地说:“别再看这些书了,跟你说多少遍了,认命当老师有什么不好。老师是园丁,那是种花的命。当法官是种荆棘的命,顺了原告,被告不服。顺了被告,原告不服,一辈子被人怪罪,能有什么好?”

俞敏俪更加烦燥了,:“妈,让我安静看一会儿书不好吗?我看那神鸟快要死了,哪有什么神的?”

俞香兰忙说:“哎呀,不提不提了,我们俪俪劫数过后,后福无穷!我早就找人给你算过命了,你的一生都是好命的,尤其三十岁过后运势连连升,鸿福齐天!只是我这几天又心烦,才想听听啄鸟算命。”俞香兰边说边双掌合十。

俞大明进屋就听见母女对话,想起刚在巷子口见一老头一直在抖手上的鸟笼,笼里的鸟分明已奄奄一息,即说:“迷信!我是一名共产党员,绝不信这个!俪俪,你是个幸福的孩子,家里这么多人哪个不宠着你没上政法学院又怎样那不过是人生的一点点小挫折,来日方长,只要你努力,干哪一行都显英雄本色。”

厅里电话铃声响起,是俞敏涛心急如焚的声音,开口第一句就是:“妈,俪俪呢俪俪在哪里?”

俞香兰哈哈大笑:“这么多人关心她,就那丫头不知足!”

俞敏俪沉默不语,短短的个把月时间里接收了太多的信息量,她觉得自己小小的脑袋已无法处理这些信息,干脆让它死机算了。

梅雨季节里的郁闷窒息搅动了她的愁绪,那份惶恐无助而绝望的感觉,仅仅过了几个月,又再次排山倒海地击中了她。她在心中反复地默默吟诵着顾城的《雨行》:

云灰灰的

再也洗不干净

我们打开雨伞

索性涂黑了天空

在缓缓飘动的夜里……

脚上的血泡和身上的疱疹不再困扰俞敏俪时,她的心情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

俞敏俪一路沿街漫无目的地行走,六月的夕阳织就了绚烂多彩的晚霞,天空美得令人眩目。喧嚣了一天的都市,依然还有许多活力,一股饭菜香飘在空气中,让道上飞扬的灰尘也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骑着自行车的人们按着铃铛,灵活地穿梭在三三两两的汽车和行人之间,沿街的路人各具姿态,有人摇着大蒲扇,有人夹着公文包,……无论是路人行色匆匆,还是悠然自得,俞敏俪感受到了一份亲切和安宁。

兜兜转转地走了几条街,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过去了许久,空气中的饭菜香已逐渐消弥无味,但俞敏俪并不觉得腹中饥饿,一路又信步迈向了母校一一福宁二中。

此时晚霞已被折叠收纳入夜幕中,点点星辰正悄然跃出。校园里灯火通明,偶有欢声飘起。俞敏俪伫步在曾经呆过的教学楼前,不免心潮起伏。

去年的今日,自己尚在那间教室里,那墙上贴着的两条条幅一一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无路勤为径,曾经抚慰了每一个题海中奋战的日子,让胸中填满的是志向和抱负。

今天的自己,心中尚有莫名的困惑和迷惘。或许每一份成长,都得经历一段困顿的心路历程,突然间好羡慕坐在教室里的学弟学妹们,又或许学弟学妹们也正羡慕着已经甩掉沉重书包的学长们,象牙塔里的美丽恰是他们励志的方向和努力的目标……

想到这里,俞敏俪不由得独自苦笑:也许成长真的需要代价,而时间是最廉价的祭献!

第五十八章 学姐柔情

俞敏俪回到家时,正巧俞敏海打了电话来。俞敏海嘻嘻哈哈地逗她,:“俪俪呀,你哥我近来舍弃了打工赚钱的机会,一直在电视里的人山人海中寻找我那小妹妹美丽的倩影,咋就没瞧见你呢那场面多热闹呀,我觉得自己亏老本了,怎就没赶上呢!”

俞敏俪突感生气,:“不许说话啦!我今天特别讨厌你的这种腔调。”

俞敏海听她的语气,的确火气不小,忙说:“好啦,好啦,我只是开开玩笑。你怎么还是这么欠缺幽默感”

“有什么好开玩笑的!”俞敏俪越发气恼,粗着气说:“我还没吃饭呢,不跟你这个黑户说话,要吃饭去啦!”说完将话筒一撂。

俞香兰忍不住哎了一声,惋惜地说:“怎么这么快就把电话给搁了?我还想问问海海最近怎么不寄钱回来的呢。”

俞敏俪原想继续吃她的饭去,可又觉胃口尽失,只好偷偷地倒了饭菜。她回到厅里,看见《法律之门》和《麻衣神算》正叠在一起,突想自己是否走在了一条错裂的路上,心中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俞婉娉抱着睡衣,撒着娇喊:“小姑姑,帮我拿毛巾,我够不着!”

俞香兰忙说:“姑姑烦着呢,奶奶帮你去。”

可俞敏俪一听她的嫩稚声音,却无端地开怀,:“娉儿,姑姑来啦,姑姑还要帮你搓小背背!”

而那俞敏海无比郁闷着离开公共电话亭,边走边用脚踢了踢路边的小石仔,原以为跟妹妹之间会如往常一般斗个嘴,取个乐,没想到却自讨了个没趣,懊恼着猛甩了甩头,又开始烦恼起心事来。

俞敏海一路琢磨着想该如何找个合适的借口跟大姐直接摊牌。那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学姐,早已掩饰不住对自个儿的喜爱之情,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正陷入热恋之中。就在几天前,学姐带他去了她的住处,没用多少功夫就教会了他,让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自打那一刻起,俞敏海无比眷恋起学姐深藏在洋装里面的蕾丝花边,真心地巴不得与她一天到晚地腻在一起。

他的脚狠狠地又踢了踢小石仔,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只是大姐似乎不喜欢他这样。她依仗着大姐身份,在这异国他乡里,理直气壮地负起管教他的重任,对他的学姐进行恶意的评头论足,仿佛他只是个轻易上当受骗的孩子。可他觉得自己已是一个男人,已经被一个好女人成全后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学姐虽年长了好几岁,蕾丝花边的迷人香味充满了女人唯有的迷人味道,而他就迷恋这种味道。

俞敏海讨厌现在的住处,他跟二哥的小舅子合挤着睡在沙发床上,每天都能嗅到一股汗臭味和臭脚丫味。大姐和姐夫睡在里屋,而他们两个单身汉睡在了厅里。

俞敏海的心底里每天都在犯嘀咕,二嫂蒋芷萱分明不想收容她的弟弟,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让她的弟弟住了这里,打工上学交通更方便。为了省钱,住处里没有洗澡的地方,隔几天才能去公共澡堂里搓一搓,公共澡堂里老男人们的一身肥肉,白花花的,瞧着极不得劲。而学姐住处的洗澡间虽然小了点,但沐浴露的香味清新而淡雅,真正地令人难以忘怀。

他真心地觉得奇怪,以往很讲究卫生的姐夫,现在邋遢得不可思议,居然任由飘散着恶臭的袜子径直套在脚上,有时一挺身就趴在沙发床上,倾刻间就将呼噜打得震天响。而那位二哥的小舅子也总是一幅累趴得睡不醒的样子。

在母亲俞香兰和大姐俞敏佳的认知中,俞敏海还应该处在长身体的发育期内,应会有如婴儿般酣畅的睡眠。但他却早就有了青春期过剩的躁动精力,于是他讨厌极了那个住处。

学姐柔情如蜜地提出让自己搬过去同居,这也恰是他的心愿。但他稍稍地一提及,大姐就说他那亲爱的学姐是个教唆犯,不要脸地撺掇未经事的他,犯下青春期中容易犯的错误。

一颗小石仔在俞敏海的脚下飞了出去,差点砸在前面行走的一个老太太身上,着实让他自己生生地被吓了一大跳。

紧张过后,他定了定神,突然间又想到这会儿大姐她们应不在住处,不如来个先斩后奏。以前被妈妈暴打的时候,好多次都想过要离家出走,却从来没有真正如愿过。这一次就玩真的好了,而且一玩就得玩得再大一点点。刚刚俪俪在电话里嘲笑他是个黑户,其实他目前还不算,在二哥的说教下,他硬撑着还呆在学校里当一名留学生,从明天开始干脆也不用去上学了,想不明白他们干嘛要那么听话,来日本的目的就图挣钱呗,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拿去交什么学费。

想着想着,俞敏海信心倍增,尤觉底气十足,不由地加速了脚步。他回到住处,随便收拾了几件衣裳,留了张小纸条,直接就奔学姐那处去了。

俞敏佳回到住处,不见了俞敏海,顷刻间慌了神。但又能如何,大家都忙得自顾无暇,谁有空在偌大的东京市里寻找俞敏海的下落。俞敏涛劝慰她说报警也还不够资格,俞敏海的小纸头明明白白地写明了离家的理由。俞敏佳只好硬着头皮给国内打电话,在爸爸妈妈那里,痛斥那个“只闻其声未睹真颜”的勾人妖精外,似乎也别无它法。

俞香兰和俞大明连着几个夜里难以入眠。小女儿的学校莫名其妙地放了假,再看着她整个人似乎还怀着令人无法揣摩的重重心事,小儿子又莫名地被诱拐了,此刻无比忧心他会不会傻到落入人贩子的手里,真的是愁肠万结。

俞香兰备觉腿脚发软,本想能上哪里问个究竟,可前几天为了神鸟啄签算命一事被俞大明数落了一通,事后想想那所谓的神鸟眼见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却为了那不过是说了事实的一纸签文,白浪费了几十元人民币,只好好好地呆在家中硬挺着等待消息。

好不容易熬了几天,俞敏海总算打了电话回来,他的声音宏亮,听得出来心情十分愉悦。

不待俞香兰多说什么,他就换了副轻松却又神秘的口吻说:“妈,我刚给您寄了几万日元,你先换了随便花哦,然后多点精神帮我考察考察一件事。您儿子我要做生意了,先声明一下:您不用投钱,出点力就算入股,赚了钱随您抽成哈。”

俞香兰硬将一串难听的骂人话吞了回去,好气又好奇地连问:“你身上的器官都还健在吧没人给你切了心割了肾走吧脑子呢也还好使吧?没人给你灌了迷魂汤吧想做什么生意呢你大哥大姐他们打工都来不及,就你想得多!”

俞敏海却不来气,反显气定神闲,耐心地解释:“妈,您听我说,我女朋友阿如交际好,朋友一大群,那些女孩子都喜欢挂坠、镯子这些玩意儿。就阿如手上的一只玉镯子,看着不怎样,可她在日本买的,花了好几万日元。记得您以前提过有一个朋友卖玉器,看看能不能搞到些便宜物,再问问能邮寄得过来吗这个准赚钱!”

俞香兰一听,的确似有生意经的道道,刹时也来了兴致,但不忘先问说:“阿如?你女朋友听说你自己拿主意把自己给‘嫁’了,都住一块了,还女朋友不叫老婆吗”

“妈,您就不用摆老古董了,老古董是值钱的,可老古董的观念不值钱了!大姐嚼我多少舌头了人家日本这里开放得很,谈恋爱就住一起很正常的。我的心我的肾都在,您放一百个心好了!阿如只是想带我做生意,我暂时也不会放弃在鱼市的工作。说好了哈,您就帮我找找有趣好玩的东西,戒指、镯子、链子都行哈。只要能哄上女孩,能卖钱的那种,都行!”

俞香兰听了心中略有怪异的感觉,踌躇着问:“一个女的这么容易就找你未婚先同居,还帮你赚她姐妹们的钱?她这么重色轻友?你不想花点脑子想想她安什么心?”

俞敏海故意发出一声尖叫,:“《女人是老虎》这首歌我唱了好多年了,一心只等着遇见,哪还用想?您怎么不想我现在已是成年武松了。”

俞香兰又担忧地问:“蛋壳黄未干,你卖啥老哩?那人家的父母怎么看呢?听说那女的大了你好几岁,这又要怎么想呢?”

俞敏海嘿嘿地直笑个不停,:“妈,这种属于未来的未来的问题,未来高科技一定会帮我解决,您先别操这个心!您先帮我想想怎么搞到货源,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俞香兰心想儿子的话也不无道理,关于他的爱情,即使再有不认可的念头,隔着千里之遥,若想要棒打鸳鸯也是鞭长莫及,虽说他的年龄不大,但自小鬼主意多,又是个男人,想也不会吃大亏。

母子俩人又聊了会儿,俞香兰无比欣喜俞敏海有着商人的潜质。一放下电话,她就戴上了老花镜,翻出电话本来,认真地翻找那位做玉器买卖生意的友人电话,没想到一通电话又聊出了另一个生意门道。

第五十九章 走线行伍

俞香兰与朋友的那一通电话讲了两个多时辰,从家长里短到贩道商经,再从国内谋财到海外营生,无不点面俱到。

俞香兰挂了电话后意犹未尽,喜忧参半地对俞大明说:“总算等来了海海的消息,以为今夜可以睡它个一宵透亮,可我这会却又没了睡意。刚刚与玉老板聊得痛快,她给了个门道,希望我跟她的妹妹一起去‘走线‘,俩人路上彼此好照应。”

俞大明倦意正浓,口齿不清地回说:“听起来就跟黑道人说暗话一个样。”

俞香兰噗嗤一声笑了,:“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没点风险捞不上金,光靠那点死工资不过撑了个半饱不饿。以前在乡下,我还能捣腾点五谷杂粮做点小买卖。现在我退了休,没想到居然还有人邀我赚外快,这成心的是想让我老来威风,我真也不想推辞。”

俞大明本只是迷迷糊糊地听着,此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刚听你说电话时没太在意,没想到你再动了念头。你可不能参与走私,那是犯法的!”

俞香兰:“你就一胆小怕事的人,早知道不应告诉你。”

俞大明:“走私犯罪是严打的对象,严重了要吃枪仔,何苦?我是遵纪守法,不是胆小怕事。”

俞香兰不高兴地翻了个身子,:“不说了,哪回跟你说事,你能支持我?”

俞大明:“我又哪回没跟你站在同一战线上?”

俞香兰不再应话,俞大明以为她睡去,也就放松了身心,转身睡得酣畅。俞香兰却在黑夜里心潮波动。

自从家中有了几个去日本留学的儿女,她隔三岔五就能收到长相俏丽的日元纸币。俞敏佳姐弟们每次寄回来的信封都特别厚沉,实际上那信纸里没写几个字。许多话在电话中已说得及时又明白,厚厚的几张信纸里夹着的就是几张日元。

这种简单而又侥幸的做法被福宁的日本客们大胆地采用了好几个年头,直到有一天被日方无意间发现后直接没收为快才告消失。

俞香兰隔些时日就要到黑市上将日币兑回人民币。如此一来二去,她就跟那些换外汇的黑市行家交了朋友,不仅仅只是讨论“矮子”(日元行话)的行情,并对“黄金粒子走线”的此类走私活的行内说法并不陌生,但却并不十分了解道内行规。福宁的牛田曾与福建高官乐金峰、泉州石狮同驾并驱,号称为中国沿海走私三大名镇。在改革的春风吹绿祖国大江南北之前的牛田,那条铺着青黑色大理石的古老街道两旁,早已经小贩子云集,商铺林立,其间商品花样繁多,洋货绝不会少见,诸如台湾产洋布伞、梅花手表、台式三用机、还有像“糜糜之音教母”邓丽君的唱片等等……全赖那一批商人的智慧和胆识,撑起了一片繁华似锦的商品世界。福宁其他乡镇的人都闻风而来淘货,虽说当时的友谊商店还有着尊贵的地位,购汇券也还在大行其道,可这镇上所有泊来品都是那时下最潮的物品。因之全是水货,必不被当时的商业法律政策所容忍。只不过虽法剑高悬,但商潮滔滔,民生所望,法剑亦是很难落下。很多时候,当地政府均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时不时也来一次严打紧追,充裕某种“库银”。

每逢严打时分来临,或是生意场上尔虞我诈的戏码上演,商贩们犹如惊弓之鸟,深受了草木皆兵之困苦。他们在半道上被执法者截了货,临街摊位甚至家中被狂抄,货被没收,人被抓走,这样的剧情真不少见!

若干年后,有识的福宁人痛斥当年的执法者缺乏远见。若不是他们“急功近利”,频频打压了这个镇的走私活动,削减了“gdp总量”,那么今天的福宁市,在福建省的行政地位将会高显出许多,何致于今日的牛田乃至福宁市的政府官员,享不到“前人栽树后人纳凉”之福。其实走私活跟gdp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有识之士们依旧能说得唾沫如流星疾飞,惋叹亦若星河浩瀚。

当购汇券不再盛行的时候,许多泊来品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摊位上自由买卖了,黄金和外汇交易却依然要摸着黑走!

所谓的“黄金粒子”就是999黄金铸成的小小金块,每块大致约重50克。但福宁人有独特的计量叫法,他们沿用了最古老的方法,称每个“金粒子”一两二钱重,黄金首饰作坊里亦惯用“钱”来计量黄金重量。

黄金首饰在福宁民间深受欢迎,福宁人对黄金的迷恋从未曾断过,黄金的民间消费量一年比一年强盛。无论是儿女婚嫁时的下聘和陪嫁,还是诞辰喜庆的礼品,或是出国客对亲朋好友的回馈贵礼,都与千足黄金的饰品有关。

脑子灵光的福宁港客窥见了商机,逐从香港周生生、周大福这些名店购置了大量“黄金粒子”私带回福宁,有一些满足福宁当地使用,相当一部分再从福宁转手至其他地方,以牟取差价暴利。从香港到福宁,再从福宁到其他地方的过程中,女人的内胸衣,男人的裤腰带,以及裤腿根,甚至人体肛门,任何可隐蔽之处,都是黄金粒子的安全运载体,一路上有执法者设卡检查,风险极大,这种运输过程俗称“走线”。走线人每次可从每个金粒子中挣得几十至百多元人民币。

俞香兰如今在玉老板提点怂恿下,心中念想不断,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一夜激动无眠。

第二天一早,她就到牛田找玉老板去了,买了若干玛瑙,并再次了解“走线”的做法,三言两语下来,当即就拍板决定加入“走线”行伍。

俞大明心里却紧张惶恐,胆寒得直说:“老太婆,说一说玩玩,真别当回事,这种钱赚不得!咱们是退休的人了,老实在家照看娉儿好了,人老也要老得有榜样作用。”

俞香兰一听,心里就窝了火,:“说得走线见不得光似的?”又一想走私毕竟的确不是光明正大的活动,但还是粗声继续说:“有你这样跟钱过不去吗我还没老到挣不了钱的份上。孩子的钱我们花得痛快吗他们每个人寄回来的钱,我都给他们记了帐,清清楚楚的每一笔,以后要悉数还给他们的。再说了,他们几个交完了学费还要生活费,来钱也是不容易的。你整天只有电视报纸,不如多照看照看娉儿,也不至于太空虚无聊。俪俪在家里也可以搭手帮帮你,我也就三两天走一趟,哪碍得了什么事。”

俞大明不以为然,:“至少他们都已是万元户了,往后生活有什么好担忧的?我们干了一辈子的革命也没他们几个月赚得多。”

俞香兰一脸的不屑,:“你知道什么我现在认识的那些个头,他们专做外汇和黄金生意,都已是百万元户了。有时候他们的一单生意就挣个好几万,还是做生意的比打工的好挣钱。俗话说工字不出头,还真是有道理!我们就是缺本钱,有了第一桶金才好挖第二桶金哟。就你这胆小鬼,永远发不了财。”

俞大明很想大声地制止她的念头,即使吵上一架也是理所当然,却想俞敏俪近来心情郁闷,不必令她烦上加烦,只好压低声音说:“要是出了事,晚节就不保了,那真丢了孩子的脸!”

俞敏俪正在三楼,俞香兰朝楼上看了看,:“你先别做声,我就试一回。我从来没坐过火车,这回正好有人做伴,权当出外旅游好了。”

俞大明无话好说,俞香兰第二天又去了牛田,与玉老板的妹妹结伴而行。

俞大明在家坐立不安,无所事事下,踱步去了邮局,订了全年份的《法制日报》。

俞香兰不敢说出口的话有许多。为了杜绝任何意外发生,她的首次“走线”采用了最安全的方法,她将所携带的黄金粒子全塞进了肛门。在炎热的夏日,挤在北上火车,那拥挤不堪的车厢里溢满了汗臭和脚臭味。紧张和恐惧完全冲抵了生理上的不适感,一路上战战兢兢地,水不敢喝,饭不敢多吃,凑和着不饿就好。到了目的地,单蹲坑将“金粒子“拉出来就得花个把小时,憋劲使力比生孩子还费事。榨菜就着白馒头,外加一壶白开水,是“走线”那几天的三餐标配。但只要有迷人的钞票浮在脑子里,白馒头也能嚼出鸡肉的香味。可那种非人的折磨不能说与俞大明听。

俞香兰累却痛快着自己的创收。

俞香兰第一趟“走线”尚未归来,俞敏俪接到了返校通知。

她的老师们表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学期终的考试基本上都采用了开卷考的方式,让期末的时光充满了幸福感。考试完毕后,她与同学们在一片“光阴太短暂”的喟叹中再一次挥手告别。

俞敏俪背着小背包,再一次走进新华书店,她不再想买那些玄玄乎乎的算命演卦之类的书籍,可闻一闻墨香亦可排遣心中的忧愁。

林书轩站在角落,见那紫色的连衣裙分明笼着一份淡淡的忧伤,如同淡淡的月晕伴随着一轮满月,目光不由地凝注不动,脸色却涨得通红。

第六十章 书店再遇

林书轩已在新华书店里不知候了多少回,就为了等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去了她的学校,找她无果后,仔细地琢磨了她的名字,随后亦脑洞异开,明知道被耍,却又身不由己地甘之若贻。他也暗自疑问,那个女孩并没有花容月貌,唯不过眉目间娇俏可爱,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他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和追寻的念头。

俞敏俪在跟林书轩迎面对视的一刹那,他那过度激动的神情令她备感意外,也令她莫名地心跳加快,目光不由自主地左右躲闪。

林书轩咧开嘴笑了,:“喏,洪鸿霓,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即使你上次使了诈,但我却也是个神算子,算准了你一定还会在这里出现,我们果然真的很有缘份!”

俞敏俪听他说“缘份”这种老得掉牙的台词,心跳恢复正常,暗地冷笑了一声,可“使了诈”的说法令她有点小愧疚。

三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她不仅临时杜撰了名字,而且随便说了个校名,原以为世界之大哪会有再见面的可能,不曾想在老地方再次见面,罪有应得地被诘问了几句,不免脸上飞红一片,支吾着应:“啊,啊,是很有缘啊,上次只是哄哄你啊,没想过你会去找我。”

“我只是觉得有人要改写我的命运,所以心里有点害怕有点紧张,你那本《八卦图解》研究透了吗今天就想请你来卜一卦,看看我的吉凶如何。”林书轩也恢复了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神却狡黠,语气也夸张。

俞敏俪察觉出被捉弄的味道,立显本色,一本正经地回应说:“好呗,权当友情赞助,还是不收费哈。本人一不用道具,二不跳大神,但也能出神入化,有形幻出无形。来!看吧!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显神灵。啪!天降一卦下来了,阳爻阴爻全分明。你!完蛋蛋了!命运线明明写在手掌心内,却自己掌控不了,而任由别人改写命运,没救了!不想哄哄你了,我要改个名叫救救你吗”

林书轩止不住地捧腹大笑,惹得周边的人侧目观望。

俞敏俪难为情地小声说:“有那么好笑吗说错了吗那条命运线真的是在你的手掌心里好不好,这世上哪有人可以替你改命?相术是玄妙,可相也随心生,全在你自己!”

林书轩边笑边拉着俞敏俪走出书店。书店旁恰有一小堆细沙子,他在边上捡了根树枝,递给俞敏俪说:“请将你的芳名写在沙田,我必将她供在心上。”

俞敏俪心想这位林书轩书卷气十足,却跟她的海海哥一样为人戏谑,不过因他的文艺青年范儿,看起来也更加有趣。她接过树枝,一时玩兴大发,潦潦草草地勾勾画画,却是一个飞天仙子。

画完后,她挑衅般地瞧着林书轩,:“看图猜字!但我想普通智商的人绝对猜不出来!”

林书轩盯着飞仙图,又认真地看了看俞敏俪,故意说:“飞美了?美飞了?不可能!这图跟这人怎么联想得起来?”

俞敏俪丢了树枝,故意不悦地说:“那是!平凡的脑袋里只想美与飞,自然领略不出他意。”一说完,转身就走。

林书轩急忙叫住,:“喂!不想看看我的水平吗?”

俞敏俪掉头瞄了一眼,见小树枝在他的手下灵巧游走,沙地上已见龙飞风舞一片,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脚步,:“是字不似字,像画不是画。画你的名字?林书轩三字?”

林书轩哈哈大笑:“我体书法,墨轩舞霸,唯我独尊,书林王者,舍我其谁?”

俞敏俪心中大乐,为他的那份霸气侧漏大为赞叹,可嘴上却说:“大言不惭,穷墨飞沙,蒲草乱舞,仙流俗风。”

林书轩也故意大惊小怪,:“你又神了,我真是莆仙人!”

俞敏俪惊奇万分,兴致顿时更高,:“莆仙一带自古出能工巧匠,那里的男人精于石块的雕琢,他们只需带三样东西:一把锤子、一把锉子和一把凿子,就可以闯荡天下。我不信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因为你没有兴化口音。”

她打小就见惯了那些工匠们在福宁农村的私建宅工地上,叮叮珰珰地辛勤劳作。若说她拥有绘画赋禀,其实跟那些操着兴化口音的工匠们不无关系。别看莆仙男人们长了双布满粗茧的手,在他们的手上,一面面山水石壁,一根根圆润石柱,一块块雕花石盘……粗陋的石头经过血汗浸润后,脱胎换骨般焕发生机。年幼的俞敏俪曾经无比钦羡和崇拜那双手的神力,她喜欢蹲在兴化石匠跟头,拿着树枝在地上照着划划勾勾出花花鸟鸟。如今她长大了,描摹上了美人图,尤爱美人飞天画,简单的几笔勾勒,就有了形神俱佳的各式各样的飞天仙女。

眼前站着一位妙手生花的莆仙人,俞敏俪不禁喜盈于色却又很难相信,林书轩一把拖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俞敏俪恼怒他的拖拖拉拉,还未来得及开口责备,就被他拖进了旁边的一家刻印社,而她投在那一方方寿山石印章的目光已无法收回,眼中刹那间满是惊艳的神采。

俞敏俪挣脱林书轩的手,急切地紧凑近印章细看,椭圆章、圆章、四方章、随形章,长形章,形状各异,一字排开,色彩五颜六色,纯白的晶莹剔透、乳白的脂凝温润、赭红的热烈奔放、粉的如桃花缤纷,天蓝色令人心旷神怡,琥珀黄醉人心眼,更有红粉相间,粉中带白,……斑斓多彩,瑰丽万千。再细看印章的印钮,纽饰品相造型繁多,件件雕艺精湛,有龙、凤、蛟等古兽类,也有龟、蛇、虎、象、熊、豹等动物类,以及用十二生肖为题材的“生肖钮”,有如鲤鱼、螃蟹、蝉、鹅、鹊等鱼虫和禽类,有如牡丹、兰、莲、菊、梅、桃子、南瓜、佛手等花果类,更有令人惊叹连连的如弥勒、罗汉、寿星、八仙等人物类。

俞敏俪被小小的印章世界深藏的乾坤震得连连惊呼。林书轩这次是被她的一脸痴迷和惊愕的样子惹得哈哈大笑,:“喂,用得着这么惊惊诈诈吗”

俞敏俪一声惊呼:“哇!”

“真的没想到小石头有这么多好看的颜色,而且还被赋予这么丰富的内容真的很有趣!难怪古人有玩石的癖好。灵石有情趣,匠心有独钟。我感觉今天我就是一刘姥姥进了此大观园,处处可叹惊奇呀!”

林书轩得意地打开一个抽屉,拿出几枚印章,草、行、隶、楷体书法各具特色,皆为“林书轩”三字。

俞敏俪好奇地问:“这是你的私人作坊吗?”

林书轩摇摇头,:“刻印社是我叔叔家的,刻章不过我个人爱好!我是这里的常客,但这里不是我的工作单位。我的叔父林振南,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妙手莆仙男子。改革开放后,他开始经营石头生意。前几年,他秉着对石头的深厚感情,专注起寿山石,你眼见的石头就是寿山石,我们大福建的名石。”

俞敏俪又一次哇了一声,:“《红楼梦》说的只是一块补天遗石的前世今生,我们现在看到这么多石头,不知道它有多少故事呢”

林书轩见她一脸痴迷,卖弄般说:“传说这寿石山是女娲娘娘在路过八闽大地时无意中撒落的七彩补天石,也有传说是凤凰女神遗下的彩蛋。相传天帝御前的凤凰女神有天奉旨出巡到福州北峰郊区寿山。云端中俯瞰寿山,景色秀丽堪胜仙景。女神挡不住美景的诱惑,降下云端,在寿山的幽林山野中憩息片刻。她饮了金山顶的天泉水,食了猴潭的灵芝果,在寿山溪的清泉欣然戏水,更枕着高山的山峰酣然而睡。一觉醒来时,百鸟朝歌,山花怒放,而凤凰的羽毛也变得更加流光溢彩,体态愈加雍容华贵。惊喜之余,女神不免对寿山生起来了思恋之情。离别之际,依依不舍,离愁无限,突生愿望想让自己的后代能在这秀丽无穷的人间仙境繁衍生息。于是,我们的凤凰女神就留下了彩卵。但天不遂其愿,彩卵没有化凤成凰,竟变成了寿山石。当然,关于寿山石还有其他版本的优美传说。”

俞敏俪认真地说:“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倾向于愿意相信,这种产于闽中大地的寿山石,晶莹璀璨五颜六色,一定是‘凤凰彩卵遗人间’。女娲补天遗石就留在《红楼梦》里好了。”

林书轩滔滔不绝,:“这些代代留传的故事表达的是闽人对寿山石的深情依恋。寿山石亦不负闽人所望,因为石雕摆件和印章珍品等的超凡出彩而声名鹊起,成为了中国大千自然界中石头之王,曾夺得国石佳冠。不管哪种传说,它都的确具有灵性,总有一天它会与和田玉并肩同驱。”

俞敏俪情不自禁来了一句,:“我突然间好崇拜你啊!”

林书轩的眸里有亮光一闪,笑得别有深意,:“我其实对石雕技艺并无特殊爱好,我的乐趣在于研究石头的色彩和纹理。石头与人一样也有生命,那些色彩和纹理是它们生命的本色,石头善于用色彩和纹理说话,只要认真地聆听,一定会感受到亘古旷世的生命历程。”

第六十二章 何筑心篱

第二天早上,俞敏俪刚起床就听见俞香兰沙哑的叫声,急到她的卧房。

俞香兰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的手脚软得很,头疼,喉咙也难受,想是中暑了。前几天一会儿赶火车,一会儿赶汽车,幸亏都没事,回家倒病上了。你等会儿上街去买些毛巾,还有你海海哥能穿的袜子、短裤什么的,先拿回来,我再教你怎么做!”

俞敏俪关切地说:“妈,您生病了就去医院看看吧,我陪您去!”

俞香兰摇摇头说:“没大毛病,休息几天就好,我让你爸爸去买些干货回来,一并寄去日本,却忘了交待说顺带些软绵的东西,那些玛瑙玉器要裹一裹的!你就去买吧。”

俞敏俪不解地愣了又愣,俞香兰解释说:“那些玩意儿得塞在干货里寄去日本,也多亏了邮局里的熟人,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管事。不过也不知还能干多久,听说最近日本那边开始查信封里夹寄日币的事,查到了就给没收了。”

俞敏俪:“明白了!我马上就去买!”

俞敏俪拎回了一大袋东西,父亲正在厨房熬汤,上了二楼一看,地上已摆了几小包的香菇黑木耳之类的东西,还有几只小纸箱子。

俞香兰正说电话,气息不匀,中气明显不足,疲倦之态显而易见,见俞敏俪进来,向她招了招手,将话筒递给她,身子挪了挪,备感全身生疼无力。

俞敏俪接过话筒,听是俞敏海,逐开起了玩笑,:“海海哥,我刚给你准备伪装品去,就跟搞地下活动的革命事业那般有激情,可我不过心疼那些石头宝贝,不是想要你的抽成奖励。”

俞敏海故意捏着嗓子说:“抽成?全给了你我都不带瞧一眼!这种小生意我瞧不上眼了,去哄那些女人也挺辛苦的。你海哥我现在瞄上了发大财的道了!算了,不跟傻丫头说话,说了你也是不懂。大姐昨天说你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居然去学画画,是不是嫌看书不够累?”

俞敏俪忽觉得自己的确一无是处,生来就是个可怜的傻丫头,如今哥哥姐姐们都在国外边学习边打工发财,就连母亲都风风火火得像个女强人,而自己却总纠结着莫名的忧伤和烦恼。

俞香兰见俞敏俪脸上又生忧色,一把接过话筒,:“你怎么又惹俪俪不高兴?记得在异国他乡凡事都得有十二分的谨慎,昨天佳佳还担忧你目前的处境。随了你的性子,不去上学也罢,签证到期了就学着乖巧点,在人家的地盘上别轻易撒野!”

俞敏海:“大姐二哥他们从不说我的好话,可我比他们活得硬气。别看二哥读了研究生,一小日本人送了他一辆快要淘汰报废的汽车,他却当宝般的稀奇。前几天我不小心开了它上路,磕了一小块油漆,我的蒋氏贵族后代二嫂白了我好几眼。”

俞香兰忍住喉咙疼痛,开骂说:“死仔!你真不要命了,真汽车当成了玩具车!可日本的二手车也比国产拖拉机强几倍,你已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还像往时那样尽讨人嫌。”

俞敏海不高兴地应:“妈,就您还死仔死仔地叫我,现在人人都叫我海哥了。”

他说着话,却在回味他的学姐如何撩着蕾丝花边跟他说:“海哥,你把工辞了,就跟着那个雄哥混,一年半载后准保你不仅吃香喝辣,还能雄风霸起。”

俞敏海原不大想当别人的马仔,可学姐的一声海哥就让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但跟着雄哥的确收益丰实,无非卖卖假电话卡,刷刷假信用卡,干起这些活来,就跟俪俪说的那样,跟搞地下活动的革命事业那般有激情。他已不再为房租和水电费那点小开支劳神,甚至开始觉得有资格鄙视二哥那种高材生和二嫂那份假贵族相。

俞敏海不想跟家人多解释,哼唧了两句就挂了电话,他还要忙着去他的阿如上班的地方见朋友,只要朋友多,门路就更广,发财就更加容易。

他虽然偶尔也困惑自己女朋友的身份和职业,也不喜欢她对那个雄哥媚笑,可见她为了自己如此低眉筹谋,心底里又渗满了甜蜜滋味,他幸福地想“爱情事业双丰收”大概就是此般模样。

俞敏俪小心地用毛巾等物包裹完玉器玛瑙,照俞香兰的意思摁实了小纸箱,等着跟父亲去邮局。此刻又见母亲脸色赤红,逐下楼去端水。

门口恰有邮差送来信和几叠报纸。俞敏俪一见熟悉的字迹,心情骤然欢欣。

林书轩的来信总有惊喜,他已如数珍宝地述说了许多石头的美丽传说和故事,什么雨花石、和田玉、岫岩玉、鸡血石、巴林石、绿松石、独山玉、青田石、贺兰石等等,谁让咱们的祖国不仅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而且中华文化底蕴深厚,奇闻怪谈枚不胜举,就连石头都跟神仙扯上了关系,每一种石头都独具意幽情深的魅力。

林书轩亦很有讲述一千零一个故事的耐心和深情。他还不忘用枯燥严谨的专业用语,向她普及科学知识,诸如石头的色泽与其金属含量的关系,以及石头的年龄与地表迁徙、地质变化形成关系等等。

俞敏俪以为他俨然就是一位不仅知识渊博,而且还拥有诗情画意情怀的师长。每次阅读林书轩的来信,她都怀着一份崇敬,她对所有的石头也展开了古灵精怪的神想,任由思绪天马行空,悠然并愉悦。

俞敏俪急切地想知道林书轩这封信的内容,她匆匆地为母亲端了杯水上楼,赶紧折下楼来拆了信封。

林书轩的这封信谈的是伟大的人生理想和美丽的梦想追求,他引用一句名言:我们每一个人一踏上社会,社会就向你竖起了一个大问号,那就是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用这样的问号去问俞敏俪,并且延展了名言,多采使了另一个问号一一你要的爱情是何模样

在厅里,俞婉娉一人玩得乐乎,将《法制日报》散了页分摊在茶几和沙发上。

俞敏俪读着信,感到心脏呯呯地跳得厉害,好想抱起小婉娉旋转几步华尔兹,可目光却触在《法律日报》上的法徽天平,整个人怔了又怔。

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敢谈所谓的理想和梦想,心中苦笑自语,过去的时光都在追逐理想,可不知是理想遗弃了我还是我遗落了理想老师说得太对了,一考定终身!曾经想当法官的理想被一次高考碾碎成了粉末,随风扬一扬后,再也找不到踪迹。经历了一场失望,人性中的惰性和消极却也一览无遗。理想很伟大,现实很骨感,那梦想又是什么或许在许多年后回首,梦想是经历过风吹雨打后还可以随四季流转反复绽放的花儿。但爱情又是什么爱情是用生命的阳光雨露滋养的百花园,可倾一世的烂漫斑斓,也是一场意乱情迷的心醉。

俞敏俪突然间还觉得她的爱情已被上了紧箍咒。

当那张录取通知书一到达时,父亲俞大明似乎特别庆幸她成为了一名师资生,在他的眼里,她的高考失意不过是一场“祸极福倚”的人生际遇。只要不出意外,俞敏俪回福宁任教是件毫无悬念的事,而那铁板钉钉的单位离家仅百米之遥。时下多少人抱着“有官没官,先保城关”的念头,而她此一生的工作单位选择,竟是如此的简单易择。

将小女儿留在身边好好照顾,成了俞大明心中最热切的期盼。他从不曾像关心俞敏俪的恋爱问题那样关心过他的其他孩子,他害怕小女儿爱上一个异乡的小伙子,害怕她因为一场恋爱而不服从“哪里来哪里去”的毕业生分配原则。

俞大明的担忧有时让他变得啰嗦反复,他情不自禁地像和尚念经似地唠叨着:“俪俪呀,我们要回来找对象,可以自由恋爱,但要找个福宁本地的青年哥。我家姑娘这么优秀,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

俞香兰倒是一副很开明的样子,:“哎哟,老头子,这婚姻大事是讲缘份的。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谁也破不掉的。”可她又话锋一转,:“不过,俪俪呀,我们坚绝不找外地人,你要真嫁到外地去,我们不就白生了你这个女儿吗”紧接着,却是一阵得意而爽朗的笑,:“哈哈哈,最近你的喜神好像已经动了。有几个朋友都主动来给你介绍对象,全是工商税务那些部门戴大盖帽的。我呢,叫她们等你毕业后再提。咱现在不急哈,当学生的,还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父母的说教如有隐形的力量,在俞敏俪的心中砌起了一道篱墙,即使有爱情的种子播种心田,但屏障遮挡了所有阳光雨露。即使那种子可以犹自生根抽芽,却也无力漫藤,无法攀爬探出那道心篱。

俞敏俪捏着信纸,忽觉周身发冷,返身上了三楼,挑窗远望天空,悠云飘浮,几只飞鸟在盘旋,团团的白云下有一座小山耸立,深绿色的一片挡住了更远的视线,心中不禁幽叹。她信手在便笺写了短短的几行:

我将掌纹用心摩挲

梦在脉络中隐约可见

何时可候她醒来

何时见她化鹤归去

而我看见

一垄绿黛横亘了她的去向

凭谁可给她安插翅膀

重寻雨霁虹绚的去处

那一场遥不可及的相逢

你在梦里

我却在梦外……

便笺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俞敏俪无声地将它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了信封。

第六十三章 你该明了

林书轩坐在办公室里,边接听电话边使劲揪自己的头发,神情烦燥。

二叔林振南刚到了省城就来了电话,他的语气严厉,不由分说要林书轩去相亲,:“这次再找理由了,我绝对跟你不客气了。”

林振南说的是有一位省城领导保媒,想撮合林书轩和他的侄女儿。据说那侄女儿性情温顺美丽可人,但这只是其次,首要的是那位领导给了林振南面子。

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都在身边,林书轩无法跟二叔大声争辩,无奈地放下话筒,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同事许阿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在电话边上已听了七七八八,此刻忍不住关怀地说:“书轩,有人给你介绍对象是好事呀。你那大学上的是地质学院,如今工作单位是省地质院,搞地质的十个九男。风华正茂的年龄就该谈个恋爱,想一想结婚的事,你都工作两三年了,赶紧去相个亲,别老整天刻你的印章。”

林书轩盯着抽屉里那几枚精巧的寿山石印章和俞敏俪的来信,心想她的学校该是已经开学了,而她的婉拒令自己失却了找她的勇气,可又明明无法抑制无言的沉郁和心痛。

许阿姨看他落寞失神,心知他必有心事,又忍不住出了个主意,:“你也别烦,小伙子!不就是相亲吗?实在不想的时候,直接跟人家说已有了意中人,这样大家都两省,省得丢了面子,也省得浪费时间。”

林书轩抬起头来无奈地说:“可我这个二叔说一不二,办事雷厉风行,时间地点已给我订好了,明天晚上七点在东街口天桥边上的那个上海西餐厅。好烦!”

许阿姨笑说:“哦!那可是个好地方,刚开业不久,听说是个浪漫有情调的地方,那你就直接把心上人带上一块去相亲。”

林书轩心里一动,脸上却露苦笑。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办公室里的小林姑娘自告奋勇地说:“书轩哥,我可以陪你去的!”

小林姑娘是原汁原味的省城姑娘,开朗大方且朝气蓬勃,对懦雅又不失阳光的林书轩本有一份好感,听说林书轩要去相亲,感觉到心被揪得有点难受,于是就当场奉献了一份勇气,大家原就觉得她平时说话大大咧咧毫无分寸,也不失时机就开起了玩笑。

许阿姨哈哈大笑说:“书轩,你不如将办公室恋情展示给你的二叔看,省得他操这个心!”

小林姑娘似真似假地说:“其实我是喜欢书轩哥的,只是他平时不当一回事!”

办公室的另一位同事调侃说:“那这次正巧,你奋不顾身救他出水火之中,他一感激,两林正好成双成对!”

小林姑娘兴奋地趁机说:“哈哈,那我明天晚上一定要去上海西餐厅救场哦。”

林书轩对于同事们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不置可否,可心思真活动了起来。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换上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蹬了自行车往俞敏俪的学校而去。

秋天的傍晚,夕阳燃烧得让天边的云按捺不住悸动。

俞敏俪的宿舍像往时一样,几位女生吃过晚饭后,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在等待教室晚自习的灯火亮起的那些时分,总得捣腾些什么事情来打发时光。

今天的她们,心情似乎跟天边的云朵一样,被夕阳撩得飘扬起浮,一首接着一首的歌曲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嘻闹声,从宿舍的窗户飘出,再随风飘送。

林书轩在宿舍楼下停好了自行车,凝神听了一会儿,一首潘美辰的《我曾用心地爱着你》尾音尚未收住,已经又切换到了费翔的《读你》。

林书轩快步地步上楼梯,听见俞敏俪清亮的嗓音,正将“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唔,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演绎得别有一番韵味。

林书轩心中好一番冲动,真想开口高歌此曲,就在此刻,仅为她一人。

到了宿舍的门口,他深呼吸了几口,举起手来敲了敲门。有人打开了宿舍门,一室荡漾的歌声嘎然而止。

俞敏俪惊讶地看向林书轩,其他人相互间递了眼神,各自收拾好课本,忽啦一声全遁了迹。

俞敏俪傻呆呆地看着大家一哄而散。

林书轩清了清嗓子,看着俞敏俪,突觉到异样的紧张,口齿不清地说:“你能不能先借给我用一用”

俞敏俪瞪大眼晴瞧着他,:“借用?借用我?”林书轩越发紧张,一刹那间,脸色赤如褚红,摆着手说:“不是,不是借,是陪我!”

俞敏俪扑哧一声笑了,:“陪你又搞错了吧?!”

林书轩见到了俞敏俪的笑容,心绪淡定了不少,绽开了阳光笑容,一口洁白的牙齿在窗外夕阳的照衬下闪着光,:“刚刚听见你的歌声,好听,真好听,让我显紧张了,连话都说不好了!”

俞敏俪静静地站立着。

林书轩又忙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请你明晚陪着我去见一个人,给我壮壮胆!”

俞敏俪一听不免心生了好奇,故做夸张地说:“啊!那人是何方妖孽?要我画张符去镇一镇它吗?”

林书轩不禁大笑,紧张之感已经无处可寻,却莫名地不愿意再做进一步的解释,只觉得这样的时光不应该闪进任何不愉快的黑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几枚寿山石印章,大小不一的粉与白。

俞敏俪爱不释手地将它们盘在掌中,惊喜地道:“这算什么?给我做法镇妖的酬金吗?”

而林书轩最想继续哼唱《读你》一一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你是我的诗篇,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

第二天傍晚,上海西餐厅内溢满软糯奶香味,各式西式甜点陈列在玻璃橱窗内,形色精致诱人。学校小卖部里深受热捧的葡萄面包和糖马耳朵,跟它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乡下村姑和王族公主之别。

俞敏俪嗅了嗅空气中的甜腻味道,白色的凉鞋虽然在略冷瑟的秋风中显得有点凉薄,但她庆幸穿了一身粉色的连衣裙,站在洋气雅致的上海西餐厅里,至少令自己不致于像一块平凡普通的糖马耳朵,被那些精巧的西式甜点衬得格格不入。

未等俞敏俪稳住心神,听到有人粗着声招呼:“书轩,过来这里,过来这里!”

俞敏俪循声望去,一个长得粗壮的中年男人挥着大手朝他们招手。

林书轩拉着俞敏俪过去,除了中年男人,那里还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和一位年轻姑娘。

林振南手中拿着一只黑色的砖块形的东西,不等林书轩和俞敏俪入座,先咧开嘴巴笑了,兴高采烈地说:“书轩,看看,二叔今天刚买的大哥大,托了大领导才买到的!哈哈哈!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杨姑娘和她的姑姑杨处长。”

又对那两位说:“这个是我大侄儿,我整个家族的唯一大学生一一林书轩!哎呀,后生可畏呀,他可了不得,也是国家干部一个!”被称为杨处长的中年女人含蓄地笑笑,谦虚地说:“出自林老板家族的绝不会是等闲之辈!我的小侄女怕是要高攀了!”

小杨朝林书轩微微一笑,眉眼间喜色盈然,林书轩忙说:“幸会,幸会杨处长和杨小姐!我也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俞敏俪小姐!”

俞敏俪一时羞却,微红着脸,开口逐一问好。

林振南粗厚的眉毛猛挑了一下,手中的大哥大啪一声摔在了桌面上,他又急忙心疼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再瞟了眼俞敏俪,咧开嘴笑对杨处长说:“我这侄儿实干又实在,大学毕业几年了还不找女朋友,我们兴化人结婚都早,我哥哥嫂嫂愁得很。小杨跟他是郎才女貌,匹配得很!”

杨处长并不答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俞敏俪。

林书轩心里无比后悔着自己为什么只将俞敏俪说成了好朋友,咳了咳几声,想重新再介绍她一遍。

林振南用手扯了下林书轩,:“今天大家初次见面,你要好好表现一回,好心情很重要!”

林书轩迎上他霸气凌人的眼神,抿了抿嘴。

俞敏俪突然间明白了林书轩面临的状况,也明了林振南看她的目光带着怒意与轻蔑,心里更加拘谨不安,却又忍不住抬起眼与小杨姑娘四目相对,俩人相互打量,彼此沉寂无声,各怀心思。

林书轩埋头看菜单,问询起各位意见,见那杨处长和二叔已正说起了国家政策和经济形势,俩人侃侃而谈,气氛浓烈,而另两位女孩不言不语,只好自做主张点了些西点和饮料。

林振南的脸上堆满了自得之意,手中的大哥大虽然有些笨重,黝黑的身躯上清晰地布满了林振南无意中飞扬的唾沫。

林书轩他们三位并没有太多话说,但桌上的甜点似乎也能将他们的时间足够填充。

林振南正谈得兴致盎然,突然间却打住话头,指示林书轩说:“书轩,你跟小杨姑娘多聊聊,做男人要有绅士风度。我们要不是当你们的长辈,几个人愿意管男婚女嫁的事?我跟杨处长铁定攀亲戚了!”

杨处长微微一笑。

小杨姑娘落落大方,却在大快朵颐。

林书轩递了一只椰丝蛋挞给俞敏俪,蛋挞尚有热度,椰香扑鼻,可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入口。面前一杯橙色汽水正滋滋地冒泡,俞敏俪凑近吸管抿了一小口,一阵清凉凉透了心底。

萨斯风吹奏的乐曲流淌着丝丝忧伤,窗户的茶色玻璃映出恍恍惚惚移动的身影,俞敏俪更加心神不宁,她想立时抽身而走,心底后悔自己没问清楚事由,傻傻地跟着来当了一颗充气的电灯炮。

俞敏俪正想着心事,眼前有亮光一闪。林书轩的同事小林身穿一件大桔红色的连衣裙闪亮亮地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小林一见林书轩,一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欢快地叫:“嗨,书轩,你坐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半天,我正想咱俩明明约得好好的,你怎么可能放我的鸽子。”

林书轩闻声傻愣了片刻,杨处长脸色突变,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他,忽地站起身来对小杨说:“不坐了,我们走!”说完一手拿起挎包,一手拖开椅子,拉着小杨姑娘扬长而去。

林振南狠狠地瞪了林书轩一眼,唬着脸,操起公文包,将大哥大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追向杨处长。

一场相亲会不欢而散,突变的小事故将俞敏俪看得目瞪口呆,林书轩却瞧着俞敏俪开心地笑了。

小林此时看见了俞敏俪,敌意显然,:“书轩,不是说我来陪你吗?却好像还有人也愿意,不知道谁是多余的那一个?”小林的话像是对着林书轩说的,眼睛却逼视着俞敏俪。

俞敏俪突然间有了想哭的冲动,泪水不争气地在眼里打转。

林书轩连忙说:“小林是我办公室里的同事,一向爱开玩笑,别太当真!”

小林深深地瞥了林书轩一眼,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后又回来说了声:“我们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都知道咋回事,似乎就你一个人不明白。”随后掉头而去。

林书轩如坠雾里,:“明白什么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的!”

他的一句话倒令俞敏俪破涕而笑:“能明白的人一般不会做傻事,会做傻事的一般都不是明白人。”

林书轩想解释什么,揪了揪头发后却问:“你会生气吗?我觉得你可以明白!”

俞敏俪笑了笑:“是呵,明白了就不再做傻事!今天的事算不算如你所愿,你自己明白就好,我不想听太多解释!”

林书轩不明所以,但又觉得俞敏俪既然共赴此约,该明了他的所有心思,也就不再解释,两人坐下来继续享受甜点,林书轩品到了香甜爽口。

第六十四章 爱若水墨

上海西餐厅的乐曲变了曲风,旋律逐渐激扬高昂,林书轩深深地看着俞敏俪,:“你的那首诗里说,那一场遥不可及的相逢/你在梦里/我却在梦外。如果我将它续写:陨石是流星的梦坠/只为了永世惊叹而来/绿黛为俞林添色/你我不再遥不可及/此一生换一个时空/你在人间/我也在人间/这一世逐梦一场/梦里注定有你有我。”

俞敏俪定定地望着他,:“书轩,我不要虚无缥缈的喜欢。”

林书轩:“我会跟我的家人,跟我的同事,跟我的朋友们,跟这个世界,大声地宣告:我林书轩以前的岁月只是一人在等待,从今往后的岁月要与俞敏俪一起执手共行!”

俞敏俪突觉四周万物寂静,心中嘭得一声,篱墙轰然倒塌……

可未等林书轩回老家与父母提及俞敏俪,林振南已怒向所有家人骂了林书轩一通。

过了几天又逢周六,俞敏俪放了学,想要回福宁交她的绘画作业,脚步欢快地正走出学校大门口。

林书轩满头大汗地踩着自行车,直奔向她,万分侥幸地喊说:“还好赶得上!二婶大中午来了省城,她一定要见你!”

俞敏俪踮了踮脚步,犹豫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不太好?”

林书轩指了指自行车后座,:“上来吧!让她见见也好,她要是难过了,全家人谁都不敢开心。”

俞敏俪吐吐舌头,:“我仿佛要更紧张了!”却又听话地坐上了自行车。

林振南的妻子正在“仙游特色菜”酒楼里等得极不耐烦,使劲地转了转手腕上的大金镯子,心里骂说:“还没上门的媳妇就端得了个祖宗的范,这货色岂还得了,书轩的脑子也就振南赞赏。”

服务员妹子再次进包厢来问几时可以上菜,林振南的妻子似乎逮着了泄火的机会,:“催什么催?阎王催死不催吃,开饭店的还怕客留下?没见客人没来齐吗?什么时候上菜哪个能说得准?”却不等妹子说话,又说:“不用等他们了,菜全上了吧!”

妹子噤声退下,可她依旧不解气地将茶壶盖重重地一扣再扣。

林书轩拉着俞敏俪的小手进来,叫了声:“二婶,俪俪来了!”

二婶正双手抓着一块酱猪蹄啃得欢。

俞敏俪一时不知该叫她阿姨,还是该随他叫二婶,只好腼腆地笑了又笑,又觉欠缺礼貌,小声地叫了声:“二婶!”

林振南的妻子翻了个白眼,丢下猪蹄,挥了挥手,:“都坐下吧,这么久才来,我快饿昏了,就叫小妹上齐了菜!你们不生气吧!”

俞敏俪忙说:“没关系,但我已是吃过了午饭。”

林书轩不想吭声,给俞敏俪倒了水,又夹了点菜,自己闷头吃饭。

林振南的妻子此时已胃饱意足,满脸堆了笑,话却带着冰凌,:“听振南说有姑娘家紧巴巴地喜欢书轩,我以为是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沒想到不过是书轩着了道。可又不得不说书轩命里真带了桃花,人家小杨姑娘见了他一面,也只等他一句话。”

俞敏俪不知所措,林书轩不知如何应话,俩人默默地对视一眼,低头不语。

二婶拿了根牙签剔着牙,眼盯着俞敏俪说:“本来今天轮不到我来,可书轩的父母是庄稼汉,他们哪懂得了什么。杨处长是书轩二叔的恩人,帮了我们太多太多的忙,做人不可不懂知恩图报。我今天就是来说个话,你要真为他好,就该知道怎么做。”

林书轩忍无可忍说:“二婶,二叔的事跟我的事不能拧在一起。”

林振南妻子心里为自己的料事如神得意了一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一个人赶着来的,这句话要是你二叔听到了不得气死他吗?他这些年容易吗?当年他才多大呀?你该听你爷爷说起过吧。全家就他一人四处为人凿石卖艺,才挣下了如今的家业,他上养父母下养侄子,谁个心疼他一把?”

林书轩憋红了脸,不觉间手心里渗满了汗液,不由地紧紧握住了俞敏俪的一只手。

二婶却紧追不舍,:“年轻人不懂道理,做长辈的就得提点一二。做人要讲良心,做生意要图人脉。我们在省城人生地不熟,怎么敢得罪杨处长那种人?!要是你真遇见了七仙女也认了,今天我特意来见一见,不过就这品相,街上一丢丢的大把有!但只要你们趁早结束了,彼此都会有好前程。”

俞敏俪听她如此羞辱自己,心中涌起翻江倒海的委屈,眼里泪雾朦朦。

林书轩的二婶见他们俩人无声无语,心想恩威并施的话全点明了,照林书轩往日的脾性,他该会自己琢磨着办,于是站起身来,:“饭吃完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最后搁一句:林书轩,找对象不图一时意气,得找个配得上自己的!”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林书轩喃喃低语:“我知道二叔在我们家族很重要,可我从来没想过我于他们有如此重要。”

俞敏俪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发现已然湿漉,心中为他生疼。

林书轩黯然失神,:“我二叔一向霸道,可对我真的是关怀备至。他曾经说过,别看他风光有钱,可他是一路当了乞丐过来,如今不过是上了级别的乞丐,不停地求人帮事,不停地忘我打拼,他的确有他的苦衷,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俞敏俪备觉自己柔弱无力,:“我不怪你的二叔二婶!”

林书轩又将她的手一把拉了过来,振作起精神大声说:“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有我的追求,他们终究会理解的!”

俞敏俪泪眼婆娑中感受到林书轩双手的力量,用力点点头。

俞敏俪回到福宁家中,见母亲正卧躺在沙发椅上,看上去病体不支的样子,伯母正愁眉不展地坐一旁,又是愤懑不平叙说:“他们三番五次偷偷掐断了电线。一停电,猪就遭了罪般嚎嚎叫,人也是遭了罪跟着难受。就是那么两三户人家,轮流着折腾我们。庆宝发了狠说要去外地养猪去,你说我该怎么办是好啊?”

俞香兰:“当年你们孤儿寡母的,邻里还多人同情,搁如今见你们母子赚了钱,就开始红了眼,总有人见不得别人的好!我听了就来气,真想回老家帮你骂人去,可最近我总在不舒服,身子骨真是懒得动弹。”

俞敏俪连忙问:“妈,您怎么了?伯母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俞香兰见了俞敏俪一喜,:“俪俪回来了真好,娉儿多了个人照应!”

俞大明:“乡亲间总有情义在的,让庆宝好好地跟他们沟通,掐断电线这种事,既危险又是破坏公共财产,说说总会明白的。”

庆祥娘:“以前宰了猪,挨家挨户分点猪血猪肉,可现在也没这个心思去屠宰场要这些,他们就不高兴了,说三道四什么话都有。”

俞香兰不满地说:“大明天天读《法律日报》,说出来的话却这般孬种。分明是有人嫉妒眼闹的,不整治他们一下,以为软柿子好捏。”

俞大明:“这不关孬不孬种的事,乡邻间和睦才好!我们普通人做事,有几回是因为事情本身难做才卡了壳,真以为是研究氢弹上天的事,难的难在于人际关系。人这辈子所不能忍,唯不过占妻抢子这俩件,其他的就不要骂人说狠话,冤家易结不易解。”

庆祥娘:“我一妇道人家失了神就想找叔叔婶婶商量,庆祥本就去了外地,庆宝一家真也要去了外地,我不知该怎么是好。”

俞香兰义愤填膺,满腔怒火,:“一个老婆子还怕没地方着落?你还真愿意三天两天受那些个熟人的气。我想我家出国的那几个不要回来了,他们哪里爽快就哪里呆了去。”

俞大明:“又说气话了!最近身体欠安,情绪也糟,你不要再出远门了,好好养身体为好。我陪嫂子回老家去,跟那些人说一说,他们有的还想要涛涛帮孩子办去日本,我不信他们不念乡亲的情份。”

俞香兰眼看他们走后,叹了叹气,平了平气息,见俞敏俪站在一旁,细声说:“我如今只想给你攒点嫁妆。其他几个都不挂心了!”

俞敏俪愣了又愣。

此时,电话铃声响起,俞敏俪接起电话。

俞敏海一听她的声音,就又耍起了嘴皮子,:“俪俪,听说画家都能表扬了你,你也别浪费了天赋,来日本学画漫画吧。中国少林武功那么厉害,你就画中国的少林一哥,干掉小日本的一休哥,光头打光头,看看谁厉害。”

俞敏俪也来了精神,跟着贫上了嘴,:“海海哥,不瞒你说,我的神来之笔经常惹来了许多惊叹,我的同学错觉中都以为我该是个美术专业的学生,无意间却串错了校门。她们现在很开心地叫我小神笔马良了。”

那些意想不到的开怀场景掠过俞敏俪的脑海,同宿舍的姐妹淘们毫不介意受她的摆布,一坐就是一个多钟头,然后再嘻嘻哈哈地打趣自己完美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在她的笔下惨遭变形走样的悲惨待遇。

俞敏海大笑了几声后,肃了肃声说:“俪俪,哥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海海哥现在能赚大钱了,完全可以包下你的所有费用,你不用去打工,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谁叫你是我的亲妹妹!只要你愿意,全家没人会反对。”

俞敏俪鼻头一酸,:“我不想去留学了!”

俞敏海:“为什么你不是羡慕过我吗?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俞敏俪怔住难言。

俞敏海:“女人是个奇怪的傻动物,总爱听甜蜜的谎话。比如,爱你一生一世,爱你一万年,爱你地老天荒。嘻嘻嘻!爱就爱了,过了此一刻,怎么知道下一刻的事。可她们偏偏就要在这时间上穷讲究,似乎会活得跟地球的生命一样长。你是个有智商的人,不许当那种喜欢上当受骗的傻瓜。”

俞敏俪呆了呆,:“你说的好像对,可好像也不对。哎呀,不跟你说话了。”

她急将话筒交给了妈妈。

俞敏俪铺开的绘画纸上,只见潦草的几笔勾勒,不着调的阴影涂画,生硬、凌乱且单调,看不出立体效果。

她扔了画笔,捧起了《百年孤独》,却又心不在焉,一目几行地翻阅着,书中的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名字这样拗口的人物,读的同一名字但似乎又不是同一个人的故事,书中怪诞神奇的插叙更将她弄得如坠云雾不明所以。

她又扔了《百年孤独》,静静地想她的爱情,二婶那张时而鄙夷时而愤恼的脸,和她那些伤人心扉而又无奈诉斥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回闪,可林书轩一往情深的目光却一直都在眼前。

俞敏俪的心里柔软又坚定地重复又重复:我的爱若水墨,只书我的青丝至白头。

第六十五章 飞蛾声殇

即将到来的一九九一年的五月五日,是独属于福宁人民欢天喜地的节日一一福宁县撤县改市。福宁市人民政府号召所有的福宁人民来一场庆祝活动,各个单位卖力筹备,装点了几个月的华车即将亮相游街,大街上早已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俞敏俪心里蠢蠢欲动地盘划好回福宁的时间,她最想的是邀约上林书轩,趁机让父母见见他。

她和同宿舍的林辰欢在同一个实习单位,林辰欢看上去郁郁寡欢,俞敏俪以为她在担忧写实习报告的事,为她打气说:“一份几百字的报告而已,值得你将一张俏脸拉成这样吗?你跟我回福宁玩一玩吧,还有书轩,我们三人行,为我壮胆吧!我父母不知道书轩的。”

林辰欢古怪地望着她说:“我失恋了!毕业季就是分手季,谁总结得太准了!我们师资生哪里来回哪里去,你也最好考虑清楚,是不是徒留了一份情缘在省城。”

俞敏俪惊问:“为什么这样?你们一直都好好的。”

林辰欢:“好什么好,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好而已。我们在上高中的时候就早恋,因为我们的成绩都很优异,老师们就假装不知。可他考上了北大,我却只进了这个省级专科。我的爸爸妈妈那时急了眼,整天骂他害了我。而他的父母欣喜若狂,希望他可以当天之骄子,可以留洋深造,可以英才有为,可以留名青史,他们认为我只会是他的绊脚石。可我们最初却爱得义无反顾,以为真情可以惊天破地,以为只要坚持就可以直到海枯石烂。”

俞敏俪:“我们专科三年,可他本科四年,还没到毕业季,你们却要分手坚持难道有错?”

林辰欢:“那一年初夏,他在信上只抄写了《血染的风采》的歌词,我就为他哭得死去活来。两年后,他告诉我说,他考了托福,就等着拿了四年的本科文凭,然后就要投奔更远的地方,随时预好了行囊。”

俞敏俪:“你们更可以在一起的!”

林辰欢苦笑:“傻瓜,他也预好了陪伴者,可是那个人却不是我!”

俞敏俪不相信地也凝视着林辰欢。

林辰欢别开脸,寞寞地说:“别这么看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勿问昨夜谁乘风?”

俞敏俪依旧难以置信,:“一个人的移情别恋就真可以这么神速吗?”

林书轩在窗外探了个头,林辰欢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为你壮胆的差事归他一人!”

俞敏俪走出办公室,林书轩急说:“我爷爷生病了!他们急着催我回家,我想带你见见我的家人。”

俞敏俪想是灵犀所动,既激动又紧张……

俞香兰近时在家里也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激动,俞敏涛和蒋芷萱受邀回国参加“建市庆典茶话会”。蒋芷萱电话里说了,他俩每人可允许带一大件与三小件的日产家用电器回来,那可是专属于拥有出国护照的回国人士仅有的福利待遇。

俞香兰在跟任何一个人交谈时,似很随意地抱怨说:“我家涛涛在日本工作很忙的,张副县长,哦,应该叫她张副市长,还让他回国参加我们福宁的建市庆典。哎哟呀,推都推不掉!”

她那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像极了当年的嫂子。

那位分管经贸事务的张副县长与俞大明一直都很熟络。因了福宁县的招商引资策略,在日本的侨社周旋下,张副县长几个月前带领了一个考察团去日本东京,活动日程表中安排了参观俞敏涛所在的东京家电贸易会社,为了更好地熟悉了解情况,张副县长特地联系上了俞敏涛,并诚恳地请他当地陪,将侨社安排的日语翻译给晾在了一旁。

俞敏涛的地陪活儿干得相当的漂亮,他不仅尽了地主之谊,丰盛地宴请了张副县长的一团人,还将自己对于家用电器的技术和市场的感知,以及对祖国未来家用电器开发的期盼,向张副县长做了好一番报告。

张副县长巡行在东京市街头,发现在东京市里任意一家百货商店,大至电冰箱电视机,小至电熨斗电吹风,任意一类别,都品种多样规格齐全。可福宁县的百货商场里哪里见到这样的场景,唯一一家的友谊商店拥有一些原装进口或是出口转内销的商品,但那商店不是普通百姓可随便迈进去的,兜里不揣几张外汇券的进去了,不过只为了饱个眼福,谁吃饱撑了要去那地儿流一滩口水

俞敏涛超前的见解让张副县长受益非浅,他多希望这样的英俊才杰为故乡出点力,于是就趁着建市庆典这百年不遇的盛事,以市政府的名义第一时间向俞敏涛发出了邀请。

俞香兰赶早了先将俞敏涛的卧房,上上下下内内外外清洗了一遍,并特地买了一整套崭新的被褥床单,还让俞大明把孙女俞浅墨接回了家中。

俞香兰更做好了家里客人即将络绎不绝的准备。

一连几天,她来来回回地视察了家中的一切,她要确保亲戚朋友们,尤其是俞敏涛和蒋芷萱的朋友们,对她的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指挥着并和俞大明挪完了院子里几个盆景的恰当位置后,她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客厅里的那套旧沙发椅上。

这套沙发还是自家大侄儿俞建华学木工细活后,本按照清朝皇宫里的样式打造的,后为了赶上时髦,硬是又按了几个弹簧,加了层垫子,为了庆祝俞香兰的小别墅落成而送的礼物。可那年俞建华太年轻,手艺真不精,沙发椅看上去简单粗鄙,更经历过了许多年,扶手的油漆不仅斑驳,还被顽皮的俞敏海削出多处的残缺,弹簧也已失却了正常的弹力。俞香兰越瞧心里越不舒服。

顾不上做饭的功夫,她急巴巴地往家俱店跑,花了两天的功夫,总算敲定了一套新的真皮沙发,外加一张豪华的茶几,当然还买些许多张看上去小巧而精致的凳子,她得为未来不可预知的客人数量做好准备。

在经历了一番折腾后,整个客厅因了一大套橘红色真皮沙发和一张牙白得发亮的长条茶几而显得蓬荜生辉。

俞大明啧啧地赞叹说:“老太婆,还是你厉害,花了点钱,我们家的档次就不一样啰,解放前资本家的家里也没有这么好的家俱。”

俞香兰不无得意地说:“没有我呀,我们家都成收破烂的。我们得让孩子脸上有光!”

俞大明虽因俞香兰的忙碌而没有定点吃上饭有些心慌,但他吞下了抱怨的言语,为妻子的英明决断由衷地点了好几个赞!

俞敏俪随林书轩辗转了三四个小时才到了林书轩的老家,一处僻静的乡村。

林爷爷几日里汤药不进,林书轩的叔伯姑婶已齐聚一堂,一见他带了俞敏俪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准了她。

俞敏俪突然间领受了如此多的注目礼,内心紧张不堪,只听林书轩的二婶,那曾见过面的林振南妻子一声招呼,:“大家都见见,书轩真是出息了,带女朋友回家来了。”

林书轩拉了俞敏俪的手,走近爷爷的床边,:“爷爷,您一直让我带女朋友回家,今天我把她带回来了!”

爷爷睁开眼睛,点点头,努力地想笑一笑,挤出一句话,:“是省城的莆仙姑娘?”

林书轩:“不是!俪俪是福宁的,她马上要从省城学校毕业了。”

爷爷略失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闭上眼不说话。

林书轩的母亲上前想说点什么,不曾想二婶先抢了先,:“看看书轩连爷爷的话都敢违背了,亏爷爷拿你这个长孙当祖宗看,我家小健平时哪有你这福份,我们都白疼了他。”

林书轩的母亲忙低了头。

林振南朝妻子吼一声:“老人病成这样,不会少说俩句?”

二婶恨恨地在心中嘀咕说:“为你不值!你的那点面子被那林书轩全给驳没了。”又觉自己的颜面此时也扫了地,怒意难掩地往外走,边走却边说:“我们介绍的个个既漂亮条件又好,就书轩单位的那位小林姑娘见我也是一口一口二婶地叫。这是惹了哪路冤家,好端端地又招了气!”

一屋子里的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女人讪讪地笑,:“阿爸病成这样,看医吃药老不见好,最好有喜来冲一冲,不如书轩马上结婚好了,就这月底最好。”

林书轩看向俞敏俪,俞敏俪却惶然失措,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林书轩:“二姑,俪俪还没大学毕业,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冲喜这种说法不过是迷信。”

林振南对着林书轩父亲说:“一代管好一代人,这下面的全靠不住。我是拿他比亲儿子还亲,平时不舍得骂他,可这时真想骂骂他。”说完也拉了脸走了出去。

林书轩的父亲脸色苍白,俞敏俪见林书轩的脸上表情复杂难言,也同样苍白难看,心里为他们父子深深生疼。

站在林书轩的家人面前,她深刻地体会到林振南夫妻在整个家族的地位和权威,深深地为林书轩一家人的感恩背负和委屈求全而悲哀,也为自己再次被无端羞辱而愤怒。

她凝望着林书轩,慢慢地开口说:“我要回家!”

林书轩送她到长途汽车站,俞敏俪上了车,回头时却泪流满面说:“林书轩,我们说再见吧!这是我们遇见的第三个夏季,也将是我们感情的最后一个季节!我听见了飞蛾扑火的声殇,可我不愿做一只飞蛾,我也是我父母的掌中宝!”

汽车已启动,林书轩愣呆了片刻,猛然惊醒般地朝她大叫:“只要你俞敏俪不嫁,我林书轩一定不娶!”

汽车绝尘而去,在初夏的夕阳照耀下,林书轩绝望的泪水中竟有彩虹的色彩,坐在车上的俞敏俪觉得夏天却有了冬季的寒意,无声地问自己:“我明明爱他,可为什么没有了嫁给他的勇气?!”

第六十六章 退望呵护

俞敏涛和蒋芷萱准时从机场到家了,可他们并没有完全领会俞香兰的意思,在一阵温馨热聊之后,仅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

俞香兰们脸色已经阴沉了两天,之前害怕自己招待不齐,她让侄女俞丽芝上来帮忙。俞丽芝也已等到了俞敏涛为她申请的入学通知,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正来之不得做点回报。

俞敏涛一连几天忙得团团转,无暇顾上给家里挂个电话,蒋芷萱也没了声讯,甚至还带走了俞浅墨。

俞香兰觉得家里除了那套崭新的沙发和茶几,光景与往时别无异样,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心情寥落。

俞丽芝捧了杯菊花茶给她,轻声地说:“姑,我爸和大伯父约好了今天会来。”

俞香兰喝了一口茶水,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来干嘛呢?他们是想来看外甥的,可你表哥连家都不回了。”

“我跟我爸说了表哥表嫂都忙。但他们说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趟,家里都杀了鸡鸭,不得拿上来给表哥表嫂补一补么。”

“养儿娶媳,娶了儿媳没了儿子!自打涛涛娶了芷萱,我这当妈的该去太平洋投洋自尽。”

俞丽芝害怕勾起俞香兰伤心往事,赶紧找高兴的事说:“二表嫂不是有喜了吗这多好的事呀,吃了日本的好风水,怀的一定是男孩,您不就想有个孙子么,这下好啦!”

俞香兰听了一激灵,格外兴奋,瞪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芷萱亲口告诉你的真有这事”

“我是听到二表嫂跟表哥说悄悄话,说什么这次老想吃酸的,跟上次感觉不一样,二表哥搂着她,还摸了摸她肚子。我是不小心撞上了,怕他们难为情,没惊动他们,以为他们早告诉您啦”

俞香兰沉吟着,:“我就说呢,怎么去了日本后还这么娇贵。全福宁有几户人家有我家这条件,他们干嘛一定要花钱住宾馆?不明摆着就是想显摆阔气吗?我想不通,涛涛原也不是这种人!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听那天晚上芷萱老起夜下楼去,第二天涛涛说了卫生间建在楼外真不是个事,那一副心疼劲,估计是真有了,也该有了。”

俞大明正好进来听到最后一句,接话问:“有了什么该有什么呀”“姑父,二表嫂有喜啦,您很快就有孙子抱啦。”俞丽芝抢着说。

“什么”俞大明无比惊喜,:“老太婆,真有这事哎呀,这可太好了!幸亏他们出国了,按国内的计划生育政策,哪会有这种机会。”

俞香兰露出了久违的笑脸,但还是觉得该提醒他们,:“涛涛和芷萱还没正式说,我们也就不要透露这个消息,亲戚朋友面前不要提这事,知道吧。”

俞丽芝忙点头:“是,是,我不会多嘴的。”她见了俞香兰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欢畅。

俞大明依然沉浸在快乐之中:“我得马上让他们回来,家里住得好,吃得好,干嘛要住宾馆。要是真的生了个孙子,我们还要回老家大摆酒席!我每次回老家,老家那些人,大大小小的,都很尊重我的。就那个没文化的七婶子每次碰上我,都要跟我来几句:计划生育政策真是绝后的政策,你家什么都好,但生的都是丫头片子,海海以后一定要生个男丁。你说气人不气人?话怎么说得这么没水平!我每次都听得胸口发闷,但又不知道怎么应对她。”

俞香兰骂说:“那个臭没水平的!不就住农村,农村户口可以生俩胎,试试只生一胎看看,她家那几个儿媳妇又能生出几个孙子来?她就爱管别人家的闲事,招人厌的婆娘!”

俞大明似乎已扬眉吐气,立时声爽嗓亮,:“我得让涛涛和芷萱尽可能将外头的应酬辞了。不就呆几天的功夫,我们在家天天设家宴,他们有什么好朋友都请家里来。”又想起俞敏俪来,:“俪俪说好了回家,怎么不见了人影?一家人都该好好在家吃饭!”

俞香兰搁下心头的不快,急切想证实俞丽芝的说法,就给蒋芷萱的母亲打个电话,直接问:“亲家母,芷萱有没有给您说她怀上的事呀”

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回说:“我也是刚听说的呀,她没个轻重,本身体质又不好,这两天跟涛涛一起,一直忙着应酬,都顾不上跟我好好说话。我也替她担心呐。”

俞香兰着急地问:“有没有说是男是女”

“分男女还早着呢。她只是临回国的前几天才知道的。她们在日本过得太辛苦了。我想呀,敏涛不是正式工作了么,生活压力也没以前那么大了,干脆让她在国内好好地养胎,顺便也好好地陪陪小墨墨。”

俞香兰:“她们主意大着呢,上不上班,在哪儿养胎,还是让她们俩口子自己做主吧。你看,她们这次回国就只在家呆一晚,就搬去宾馆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又在闹意见。”

蒋芷萱的妈妈似乎听出了她的不快,:“呵呵,说哪儿呢,我家芷萱一直念着你们俩老的好呢。在东京呆几年了,难免不习惯了家里的起居。敏涛这孩子心细,懂得心疼人。他们不懂事,没跟你解释清楚,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们不住在家,我们当父母的不也一样省了事,就当俩方便吧。我就闹不明白,不就出了日本,怎么一回国就一波一波忙得停不下来,小墨墨又给甩到我这儿来啰。”

俞香兰了解了她想知道的事,先前的困惑和气恼已散了,也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客客气气地问安了蒋芷萱的父亲,就挂了电话,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当老师的就是会说话,把女婿说得比亲儿子还亲。刘娜打了三份工都不喊辛苦,只打了一份工的人,却叫辛苦叫得震天响。但转头劝慰自己说,这回还是让他们住宾馆吧!

她又喊丽芝,:“你爸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来吗我得让他们赶紧来吧!你先把鸡炖上,先给他们送点鸡汤去。外面东西太杂,芷萱的身体不一定扛得住!”俞丽芝不禁抿了嘴偷笑。

俞敏俪傍晚时分到家,俞庆祥也接着来了,他从上海还带回了两瓶法国产红葡萄酒。俞大明生怕有人喝不了红酒,又提了一箱啤酒回来,晚上的家宴满席热闹。

俞香兰的哥哥在席间见俞丽芝父女喜气洋洋,免不了生情感触,连连叹息说:“我家建华和建秋该是没有出国的命,怎么又被拒签了?建秋那孩子死心眼,还希望再让涛涛帮他办。”

俞敏俪忽然也起了念头,:“二哥二嫂,我也想去日本,你也帮帮我!”

蒋芷萱笑说:“俪俪,不是我有私心要拦着你,二嫂真觉得日本的工作节奏太强,不适合你。”

俞香兰的弟弟同声附和说:“俪俪,也不是舅舅怕你去发财。丽芝是考不上大学,我才舍得让她去日本。你就老实当你的老师,教材年年不改,只要熬过头几年,以后就当一台留声机,备课的时间都省了,每年的寒暑假快乐得跟神仙似的。”

俞敏俪神情恍惚,脑海里全是林书轩的影子,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留在这里。”

俞大明心疼地说:“出日本是替鬼子打工,我们在国内的,怎么着都是主人翁。”

俞丽芝的父亲猛灌了几口啤酒,粗声说:“我当舅舅再发个话,阿姐家得留个孩子下来。以后俪俪结婚时,凡去日本的兄弟姐妹,还有表兄弟姐妹,每个人必须包一万元大红包给她当嫁妆。”

所有人点头称是!

俞香兰开怀大笑。

俞庆祥给大家各斟了大半杯的红葡萄酒,蒋芷萱端起嗅了嗅,:“闻着香,可我不能喝!”逐将她的酒杯递给了旁边的俞敏俪。

俞敏俪旁若无人地举起了杯子,像喝水般地将它咕咕几口吞下,又似渴饮甘霖,又一口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那杯红酒。琼液入胃,一股热流从心田涌向脑海,双颊逐渐酡红,见所有人站起举杯,她也站了起来,却说:“我想睡觉了!”

俞庆祥:“我和杨洋登记结婚了,没办酒席,借这杯红酒给长辈们陪个不是!”

俞敏涛:“法国有法国的红葡萄酒,我们中国也有中国的红葡萄酒。上海有上海的科技园,我们福宁也会有福宁的科技园!也借这酒恭喜庆祥和杨洋喜结连理,也希望庆祥和杨洋最后回到福宁的科技园来。”

俞敏俪已蹒跚着步子走开,迷蒙中听见酒杯碰撞的轻脆声和祝福声声。她在心中低语:我很清醒,可我却想沉醉,我只眷恋这种葡萄酒的味道,跟那林书轩无关!

她走回卧房,不小心抓落了放在书桌上的背包,包里滑出几封信来。林书轩的字迹依旧醒目,可信封并未拆封,另外的几封却是其他人的朦胧表白。

俞敏俪一手扫掉了所有的信,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换个实习单位,辰欢会替我保守一切。我要一阵风一场雨,一池琼酿一生遗忘,我跟林书轩如同白天和黑夜,从此绝无相见的机会。”

她一头埋进枕头,似醉非醉,只想长眠不醒。

林书轩正找到林辰欢,担忧地问:“俪俪呢?她没事吧?!”

林辰欢盯着他的俩只大熊猫眼,冷冷地说:“遇见你以后,原来忧伤的变得更加忧伤,快乐的变得不再快乐。”

林书轩:“我给她写了信,但我等不及她回信,就来找她了。”

林辰欢:“她不会见你了,你也不用到处找她!林书轩,你以为你爱护得了她,你能让她免受羞辱。可你什么都没做,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你连你的叔叔婶婶都反抗不了,更不用说反抗你的父母。请别再拿爱情当幌子!”

林书轩心如刀割,顿感呼吸困难,转身踉跄而行,怆然间发觉:爱情如流星疾走,陨石注定了要千疮百孔,或许退却守望才是最好最真的呵护!

第六十七章 无奈遭遣

在俞香兰的家宴酒酣情满之际,刘娜正被关在日本东京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在俞敏涛和蒋芷萱回国前的几天,她在工厂上班时遭了盘查。学生签证已过了期,刘娜甚至都不记得她将那本写着他人名字的护照搁在了哪里。

俞敏洪已经到了东京两个月了,可与刘娜一个东京东、一个东京西的,还是各分一处。为了离上班的地方近一些,他与老乡们住在一起。

那一套一居室的套房,住了好几个大男人,有人上日班,有人上夜班,有人日夜班都要上,日式的榻榻米就是宽敞的地铺,而那铺似乎二十四小时里都有人在熟睡。俞敏洪只要有个能躺下身子的地方,和着衣服就可一枕黄梁。

若不是同舍的那个上海女人,俞敏洪做为丈夫,恐怕不知得经多久,才能知道妻子刘娜的动向。

刘娜明知道俞敏洪的住址,却不敢说出来,她害怕会牵连到同样是黑户的老乡他们。她也不说自己的住址,想那上海女人虽不过是搭伙的舍友,可她真心认为她就是朋友,自己到了这份上了,生怕不小心也让她惹了麻烦。

刘娜只好装傻,假装对日语一窍不通,一味地保持沉默,任由警方盘问。可警方还是在几天后找到了她的住处,给了上海女人一纸通知,也让俞敏洪知道了刘娜当前的行踪和要被解递出境的消息。

俞敏洪万分着急,身边的人除了替他干着急外,真正能出主意的一个都没有。他急忙给家里打了电话,支支吾吾着要找俞敏涛商量此事。

俞香兰自打知道了蒋芷萱又有孕的消息,心情妙欢无比,一接起电话,抑制不住激动说:“涛涛忙着呢,过几天才回日本去。亲朋好友送了好多番鸭子,我到时把它们全炖了人参汁,再搁冰箱冻上,保准你也能喝上一些。”

俞敏洪敷衍着应:“哦,哦……”心中焦虑难忍。

耳听母亲一个劲地说要怎么将鸭汁去油,再怎么费劲地装进可乐瓶里,他着急地打了岔又问:“妈,涛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刘娜被抓了,我想让涛涛找人将她保出来。”

俞香兰一听大惊,:“天啊!你怎么不早说?”

正好蒋芷萱此刻在家,俞香兰急忙招呼她过来听电话。

蒋芷萱弄明白了事情缘由,却反问说:“保?怎么保本来就是黑户,日本警察也是凭律例办事,你得找律师,要是律师解决不了,那一定就只能这样了。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还能用福宁人的惯用思维,老想着要扛出一个有来头的人,把不可能的变可能,将可能的变成不可能。敏涛也不过就是个拿工作签证的中国公民,他哪有这些能耐”

俞敏洪哦了一声后,失望地挂了电话。

俞香兰在一旁听了蒋芷萱的这些话,心中甚感不是滋味,强忍着不满,为俞敏洪解释说:“洪洪也是没辙了,才想到要央求自家兄弟。刘娜要是被赶了回来,夫妻俩就天隔一方,他难免心焦。他不过以为说涛涛有主见,希望可以帮上忙。”

不料蒋芷萱却说:“去了日本后,才知道碰上个事,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大家秉公守法做好自己就好,破坏了规矩找谁都没用,哪像在国内,遇到芝麻大点的事都得想着要找个熟人出来。”

俞香兰急急地应说:“洪洪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不过是心急了而已。但真要是在咱们福宁地界上出了事,总是可以找个熟人商量着应对。可到了日本国,大家都自身难保,只好各顾各的,遇到事只能算自己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蒋芷萱反驳说:“日本国才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国内不过是人情社会,凡事讲人情,人情甚至大过于法治,做人就不得不戴了假面俱,将世故当成了修养,将精明当做聪明。不敢说真话得罪人,明着一套,暗地里又一套,活得累不说,更活出个虚伪劲。时间久了,自己都得唾弃自己!”

俞香兰听了更加不受用,感觉蒋芷萱故意借题教训自己,心底里冒出一团火来,本想厉声驳斥,转念又想她正怀有身孕,只好按下心火,心里顿生许多厌恶。

俞敏涛刚走进家院子大门,就见母亲招手让他先进厨房间,俞香兰简单扼要地说了刘娜的事。

俞敏涛紧蹙起眉头,:“大家都不拿人家的法规当回事,一边践踏法规,一边还骂人家的娘。我真不敢保证能解决什么问题。”

俞香兰沉着脸色说:“打虎需要亲兄弟,人的脑筋不能只一根直!”

俞大明小声问:“看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认缴罚款。你大嫂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再想去怕没机会了。”

俞敏涛见父亲神色凝重,只好点点头,:“我没办法这会儿就赶着过去,况且我没这个能耐帮大嫂。只能找朋友看一看。”

俞香兰立时面露喜色。

俞敏涛到了客厅里,往日本打了通电话,叽哩哇啦地讲了一堆话。

蒋芷萱在楼上听得分明,本想下楼,想了想,又收住了脚步,等他说完了电话,才走下楼来。

俞敏涛无可奈何地说:“爸,妈,我找的是位法学教授,大嫂的目前状态除了被遣送,其他的都支不上招。由于时间太短,如果想要找其他借口,也无法准备到足够的书面证明。即使有,采信度也很低。”

俞香兰和俞大明失望得连连摇头叹息。

蒋芷萱:“爸,妈,不是敏涛不帮忙,他是压根帮不上忙。”

俞香兰阴着脸,低头不语。

俞大明:“虽说我讨厌小日本,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但也明白不能挑战人家的制度。现在担忧的是你大嫂被日本人逮了去,不知道回了国还碍不碍事,她还要不要再进学习班?”

蒋芷萱:“大家都冲着出了国就有奔头去的,其实出了国才知道并不都是想像的那么好。”

俞敏涛:“我们这年代出国的人好歹有性命保障。当初下南洋的真是惨多了,可只要熬得过的,又是另一番风景。这次建市庆典,回来的印尼华侨全是座上宾。”

俞大明感触良多,:“别说这次庆典,1984年的那个甲子年点塔灯时就瞧出了许多端倪。”

俞敏涛:“早一批的南洋客里出现了许多富商,他们如今回乡投资办厂,成了咱福宁经济开发区的主要外商。这正是我们做为侨乡的优势!这次有人倡议说成立福宁全球侨会或商会之类的海外民间组织,或许可以更好帮助家乡发展,也可以帮助到在海外的乡亲。”

俞大明欣喜地拍着手说:“应该这样,应该这样!团结就是力量!向着***帝开火!向着太阳!向着新中国!这首歌都唱了许多年了,还是一样激动人心!”

蒋芷萱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俞香兰挂念着刘娜,催促俞大明说:别尽瞎扯扯,赶紧想实际的!”

她自己已抱起了电话,与俞大明轮番打了几个电话,又是找公安局的,又是找边防大队的,来来去去之后,稍稍松了口气。

在小黑屋里的刘娜看了看摆在面前的午餐,生煎的金枪鱼鱼块和几色蔬菜,一小份白米饭,一小碗味噌汤,怎么看怎么香喷可人。可她却觉难以下咽,此时的心情落寞难熬,她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倒了这般大霉。

同一个房间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人,苦笑着对她说:“我在日本这鬼地方可是呆怕了,如果没被查到,我自己也想投案自首。”

刘娜不答话,心里却想,瞧你一身细皮嫩肉的,本就不是会干活的料。但她还是羡慕这位外省人的难友,人家曾是正正经经的留日研修生,日语讲得吧啦吧啦的熟练。

刘娜依旧瞧着眼前的饭菜不动。

那年轻女人又说:“老呆在日本,却又没有合法身份,真把大好时光都给浪费掉了。我这时一回国就买房,跟家人一起做点小生意,日子要多好就有多好,省得在这里低人一等。”

刘娜一听,忽得心情雀跃,她已积攒了近千万元的日元,这笔日元要是折成人民币,对于福宁任何的一个工薪阶层来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她期待自己回到福宁,正好可以好好地品尝当一个有钱人的滋味。

她的食欲猛然大好,几口吞掉了所有饭菜。

俞敏涛和蒋芷萱回东京的那天,刘娜从东京被遣送回国。他们在上海国际机场里同一个时间段内候机,但却没能够见上一面,彼此走在各自的归程。

俞敏涛踱着步,不时地看看手表,脑海里堆积了一大堆工作内容。他的中文能力是他被会社倚重的最重要资本,但也让他分身乏术,他必须独撑起会社在中国和东南亚一带的市场开拓。

蒋芷萱望着一向沉稳的俞敏涛此刻如此烦燥焦急,心中不忍,目光转向了外面宽阔的跑道,嘴里喃喃地低语说:“大嫂从东京回来的飞机该着陆了哦,我们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我们都在匆匆地低头赶路,不知何时才可以真正地慢下脚步”

俞敏涛不经意间听见,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开始踱步、看表。

蒋芷萱定定入神,低声自语说:“大嫂回了也好,至少娉儿有了妈妈在身旁。可我的墨墨……”

俞敏涛走近蒋芷萱,:“我们必须留在日本,不仅仅因为高薪,日本有值得我们咂舌羡慕的技术,单看我们的彩电行业,国内多少人竞相购买福日彩电,某些北方省份的人还得托一份人情才能购买。我们必须正视这种技术上的优劣差别,我们还得切身考虑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庆祥坚持的那份情怀。他和杨洋将所有的热爱献给了志向。中国的今天和未来会有各类型企业存在,污水污气污物的解决问题将不得不提上日程,排污工程是一场持久战,庆祥和杨洋的意识和思维也将有一定的价值意义!”

蒋芷萱抬头看了看俞敏涛,他的眼里有一份坚定,似乎又有一种痛苦,她不禁无声愣住。

一架飞机凌空而起,却不知它将飞向何方。

第六十八章 旗袍盛秀

刘娜回到了福宁,迫不及待地要订制几件合身的旗袍,曾经夜以继日的劳辛和战战兢兢的困窘,像是一件旧衣裳被轻易地丢弃,并被漠然地遗忘。

福宁有间旗袍制坊相当有名,可那位老裁缝的脾气古怪得很。几年前,老裁缝给福宁闽剧团的花旦们量身裁剪了旗袍,而她们就是穿着那一身旗袍去了新加坡,做了《魂断燕山》、《门槛刀痕》的专场演出,引起了一阵哄动。自那以后,老裁缝的手艺更备受推崇,平常人一般是求不上的。

但刘娜肯花功夫,又肯出双倍的价钱。如今刘娜绝对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如愿以偿后的刘娜瞧着大衣镜中的自己,不停地左右摆动身子,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镜子里高挑而又玲珑有致的身躯,将女人的妩媚和韵味展示得淋漓尽致。刘娜惊叹旗袍确有神奇的魔力,就那一袭本应素淡清雅的蓝底白花的旗袍,却分明地捧出了一盘可餐的秀色,连她自个儿都以为是人间尤物。

刘娜自得地在镜子前笑了又笑。

紧接着的几天功夫,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护肤和化妆用的瓶瓶罐罐以及修饰必备的小剪小钳等物件,这满当当的一堆东西让她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种自豪感。

俞敏俪惊奇地发现大嫂变得时尚高雅,浑身上下都精致讲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服装厂的工作服外,一年里难得见到她穿过几次新潮合身的衣服。而如今的大嫂,活脱脱地变成了一个旗袍秀女,那些色泽鲜艳的,素洁典雅的,长款的、短款的,或绸缎的,或棉麻布的,琳琅满目的旗袍挂满了刘娜的衣柜,甚至亦成了她的日常居家服。

刘娜穿着旗袍,套着袖套,绑着围裙,在厨房中忙碌的样子更令俞敏俪耳目一新,看得入迷。

俞敏俪在脑中搜罗了许多民国故事情节里的女主人公的样子,仿佛有一场诉说悠韵的电影剧景,在福宁这个小小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家中,正在现场直播上演。

俞敏俪情不自禁地捕捉刘娜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一投足,真切感受人间风情的美丽和魅力,逼迫自己忘记失恋的痛苦。

她的绘画纸上常有了旗袍女郎的随笔,而不再总不自觉地出现林书轩的样子。林书轩的几封信依旧没有拆封,安静地躺在她的抽屉里,俞敏俪时刻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却又难以抗拒地在夜里泪流梦醒,无声地埋怨林书轩的“消声匿迹”,埋怨自己的假装潇洒。

但刘娜穿着旗袍干家务却令俞香兰大为光火。俞香兰无法习惯于看见刘娜白花花的大△△晃在旗袍高开叉之处,也无法习惯于那一身紧致的衣裳令手脚无法舒展出干活时应有的姿势。

俞香兰深深地感到旗袍捆绑了刘娜的身体,更觉得连同自己也跟着被憋得难受。只要一见到刘娜穿着旗袍晃悠在厨房里打点三餐,她就似乎远远地就能嗅到饭菜里飘有一股胭脂味,免不了阴阳怪腔,:“哟,刘娜,你这一身穿的就是个少奶奶样。幸亏我们家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她们都深知我们家的底细,要不然以为我们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手上干着活,身上也得穷讲究!”

刘娜听了并不生气,反倒嘻嘻地笑了,应道:“妈,我只不过觉得旗袍穿穿脱脱费事,干脆就这么穿了。俪俪总赞说我穿旗袍好看!”

俞香兰冷着声,:“再这样下去,不如去请个保姆回来侍候你!”

刘娜装作沒看到俞香兰的脸色,认真地应说:“我也这么想过了。不如把佳佳、墨墨都接回来。等芷萱生了后,孩子也一并送回来,这家里可就热闹了!”

俞香兰恼了,:“谁不想热闹?谁又不想享福?可……”

不待她说完话,刘娜抢着嘻笑说:“妈,您呢,就跟老爷子一起搓搓麻将打打牌,该享享福了。过两天,我去买张麻将桌回来。家里这么多位日本客,别再让日子过得太紧巴了!”

俞香兰的心中顿觉舒坦,嘴上却说:“大家挣的都是辛苦钱,我一当家的怎么敢说花钱就花钱呢?”

刘娜又是嘻嘻一声,“妈,请保姆的钱我来付好了,您就管理其他的家用,怎么着都不会让您有压力!”

俞香兰如在炎夏里喝了杯冰镇蜜糖水,通体透着爽快,她刚知道了蒋芷萱怀的是男孩,俞大明已是喜出望外。俩人已经商量好了,必须要亲自带带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孙子,故也该预早做好准备,省得那个蒋芷萱到时又找了借口把孩子放在了娘家。

刘娜的提议正中俞香兰下怀,俞香兰还担忧着采石矿的事,她想要是投资方案定了,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和俞大明该费神和忙乱了。

老家里的几个村干部忒精,一直在怂恿俞大明回乡投资采矿,俞大明也已回去了好几趟,每次回到家来亦是踌躇满志。

当年老家的细沙子值钱,而如今的老矿石更是值钱。老家的那座龙皇岭,看着其貌不扬,却是高耸的大金银锭子。只要花点本钱,让人刨去山丘上绿色的植被,就能见到白亮亮的大理石。再一块块地将它们卸下,用手扶拖拉机将它们运走,银元金元就随之归来。

俞大明已经跟人家磋商了几回,只催着俞香兰回老家,去看看那些金银锭子,再做最后的定夺。

跟俞敏涛同龄的俞狗子现如今是村主任了。俞香兰和俞大明随着他边走边聊,一起穿行在水稻田埂边上的羊肠小道。

要去的龙皇岭在大马路的另一侧。大马路的一边原先有一条小溪随行,一座小木桥联结了羊肠小道和大马路。不知何时起,小溪已被人为地拓宽了不少,马路边沿小塌方随处可见,小溪的溪床显露,只见积水的坑坑洼洼。

羊肠小道边荆棘丛生。俞香兰一边小心翼翼地饶过荆棘,一边说:“我以前在这小溪里洗过衣服了,那时的水又清又净,现在它变宽了,但怎么就没见水了”

俞狗子:“这么些年来,溪里的沙子都变成了钱。在这里淘洗沙子,一天下来,多的时候能挣个十来块钱,比你们当干部吃工资的收入还高。”

俞大明眯眼看了看后说:“这小溪被淘沙淘的,这一边的田埂移了位置,那一边的大马路也变窄了!”

俞狗子:“我们村是福气村。这条溪流经过几个村庄,就只咱们村这溪段能晒出钱来,其他村的溪底全都是烂泥,哪有沙子。以前大队部不懂得统一管理收费,由着大家乱挖。现在的村委干部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了资源国有化和集体所有制的道理。村里这些山头的资源都属于村委,目前就由村委牵头引资,决定由谁来开采,可不允许谁凶霸就让谁占山,我们村干部得负责跟镇政府打交道。”

俞大明听了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也敢大胆地投钱下去,要不然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只要有人随便在路上凿个坑,手扶拖拉机进出不了,多令人头疼!我们的钱可都是孩子们在日本挣的血汗钱,不能说丢就丢了。”

俞狗子显得难为情,:“叔,您可不能这么说,强龙怎么会压不了地头蛇?从我爷爷那辈分的人都念着哩,一直以来都是您在罩着我们村里人,退休的老支书还是您的大舅子。”

俞香兰看到小路边招摇的狗尾巴草,随手扯下一束,一边走,一边扎起了草圈。

俞狗子瞧着毛毛绒绒的草圈觉得有趣,不禁赞叹:“婶的手真巧,这野草都能编成帽圈。”

俞香兰顺手将草圈递给他,又俯身掐了几支狗尾巴草,随口说:“狗子哦!”又随即不好意思说:“哎呦!叫你小名都叫习惯了,你跟我们家涛涛同岁,小时候你们没少在一块玩。”

俞狗子讪讪地笑:“那时我不懂事,您总说我带坏了海海!长辈叫我小名应该的,我只是不许晚辈这么喊我!”

俞香兰宽容地笑笑,:“我们那时穷,没有一件像样的玩具,就尽想着折腾山上的野花野草。这狗尾巴草瞧着贱,但却能编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自从去了县城,孩子们少了这些乐趣。我可真的是想念以前的日子哦。每次回故乡,心里总觉得空落了什么,今天在这田埂边上走走,才发现原来空落了的是光阴。哎,转眼的功夫,我们都老了。”

俞狗子连忙安慰:“婶子,可您是值得了!我那涛涛哥多牛啊,村里要去日本挣大钱的人都想找他帮忙。听说他把日本人指挥得团团转,我涛涛哥说一,小日本不敢说二。只要他经手办的出国手续,绝对百分百的靠谱。我们村里上上下下千百号人,只有您才生得出这么有本事的儿子来。”

俞大明哈哈大笑,俞香兰怡然自得。

俞狗子见她手上的狗尾巴草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狗模样,大声惊叹:“婶,我说您可不老,您这双手多灵活啊,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您就把狗尾巴草变成了只小狗狗,哎呀呀……!”

一连串的惊叹声让俞香兰更乐得合不拢嘴。

第六十九章 嫌隙陡生

俞大明和俞香兰随着俞狗子穿越过断流的溪床,再穿过大马路,又延着一条崎岖山路漫行。山路边零乱地堆放着一些白色花岗岩石块。

俞大明问:“我们这山头就产这种石头”

俞狗子高兴地说:“是啊,这地底里全是!别看是座小山丘,掀起来,里面都是大岩石,全是宝!”

俞香兰迟疑了一下:“肉眼看这满山上都是树,又怎么知道这底下有石头呢?”

俞狗子哈哈大笑:“婶,您就不知道了。风水师说了,我们这山头是走风水脉的,石头精在这里安了家,龙皇都来保驾,要不怎么敢叫龙皇岭?您看看那头!”

他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开工的矿场,又指着远方已裸露出来的白色大岩石,:“还有那头!随便凿进去,都是白色的大石头!把石头运到兴化,那里有加工厂,听说加工完的石头全运出国卖的。”

俞香兰略惭愧于自己的无知,就不再说话。

俞狗子却说得兴起,“我们村里的人开石矿已有些年头了,以前不过小打小闹,放几个炮开个大岩,以为这些石头切下来只能建房子用,可现在它们都成了出口石了,这钱挣下来哪里会比日本钱差”

俞大明点点头,感慨说:“当年在城关建房用的石块,我们买的就是邻村产的石头,没少花钱,没想到这几年我们村里的山头也被扒了皮!”

三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一处小山丘上。小山丘看上去不失巍峨之态,一块黑色的岩石耸在顶上,周边树木林立。

俞狗子兴奋地指着它说:“就是这座小山头了,您看这么大面积的地方,要是扒光它,那得挖出多少大理石呀?得卖多少钱哟”

俞香兰和俞大明也跟着心情澎湃,似乎那块黑岩石正居高临下地昭示,它的身下就是一个等待开掘的巨大聚宝盆。

俞大明和俞香兰喘着粗气站在了黑岩石的面前。大岩石久经风雨洗礼,身上布满了青苔和黑痂,硕壮巨大地傲立在小山丘之巅,此刻在俞大明三人王者般的凌厉目光注视下,却显得脆弱和苍凉。

不远处传来一两声沉闷的炮响,炮声过后,一阵哗啦啦的巨石崩裂声。山脚下几辆手扶拖拉机满载着白色的大理石,突突做响,颠簸着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行驶。

俞大明和俞香兰遥视着远处熟悉的村落,错综密集的新旧民居上方,炊烟四起,一抹温情和眷恋在俩人的心中同时涌起。

他俩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回来投资!”,俩人不禁回眸对视一笑,那笑意比俞狗子脸上的笑,更加年轻而富有活力。

在回家的路上,俞香兰开心地跟俞大明说:“我之前就跟几个孩子都说了,他们都愿意一人投几万块,海海的积极性最高了,这家伙有出息。”

俞大明有些惋惜地说:“大队部不让我们出全资,说是村里还有一户也想占股投资。乡里乡亲的,我也拉不下脸来跟他们争。”

俞香兰大气地说:“有钱大家一起赚,都是乡亲,图个热闹,有大队部参和,大家会和平共处的。我得再跟几个孩子仔细说说投资的事。”

在东京的李伟强睡眼惺忪,听见俞敏佳还在讲电话,不高兴地说:“你有完没完呀?怎么话多得跟三婶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让不让人睡觉呀?”

俞敏佳忙捂住话筒,生怕俞香兰听见他的话,小声地说:“我就跟妈说几句话,妈在商量说投资的事情。”

李伟强翻了翻身,没好气地说:“都几岁的人了,还跟喝奶的小孩似地整天找妈。什么投资的事,尽是借口。”

俞敏佳一边朝着话筒嗯了嗯几声,一边小声对李伟强说:“你先睡吧,没你的事哈!”又认真听俞香兰说话。

李伟强本想转身继续入睡,脑中却忍不住开始想事。几天前俞敏佳提过要在她的老家投资石矿场的事,一听又是俞香兰拿主意,不知怎地,他本能地反感,但以为她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这些日子来刚开始攒了些钱,不过这日本钱攒起来也真快速,搁如今自己已是个值得羡慕嫉妒恨的十万元户了,这些钱可不能说投资就给投资了。但见俞敏佳唯唯喏喏的样子,看来中日间异国距离不足以令俞香兰的遥控失效,心想妻子刚说了没他的事,那就干脆一撇两清好了。

李伟强想了又想,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叫好,一时激动得竟睡意全无,躺在床上,睨着眼瞧俞敏佳。

俞敏佳硬忍着睏意,打个几个呵欠,:“妈,您就做主好了,该投多少本钱我寄给您就是了。您和爸也注意身体,不用太累着了。我好睏了,先这样吧,改天再聊!您也休息!”

俞敏佳道声再见放下话筒,一转身发现李伟强在冷着眼对着自己,倒头躺在他的身边,:“我妈几天前就跟我商量,我也跟你说了这事,老家的石头可以出口,说是很赚钱的生意,她看我们几个人的钱放着涨得不快,想投资涨得更快点。”

李伟强冷冷地说:“我们家的哪件事不是你妈说了算。”

俞敏佳难忍疲乏,无力再与李伟强分辩,头一歪已入梦乡。

李伟强却越觉精神,自觉思维清晰,感到一夜间成长了不少,突然间增强了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

俞敏佳忙忙乱乱地上了几天班后,想趁半天空闲的时间去银行把钱汇了。翻腾了半天,在日常藏钱的地儿找不到钱了,心头慌得不知所措,想不明白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李伟强又上班去了,想问问不到,心内抓狂不已,将整个屋翻了个遍,可又到了自己该上班的时间,匆匆地赶了去。她一天里心神不安,好几次被电熨斗的蒸汽烫得惊叫,惹得主事宫崎君几次过来关切地问询她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时分,俞敏佳回到家时,李伟强已在家中。

俞敏佳紧张地问:“伟强,你记得我们把钱藏哪里了吗一大笔的,怎么找不到了,我今天的心脏都不好了。”

李伟强冷着脸说:“我妈家要用钱,我得给她寄回去。剩下的钱要交学费了,还有房租电费,我把它存银行了。”

俞敏佳长长地舒一口气:“哎呀,差点吓死我了!你干嘛不早说呢。可我答应我妈要再寄点钱回家的。”

李伟强粗声说:“你妈的话就是圣旨吗?俞敏佳,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们实行aa制,我赚的钱我自己攒,你赚的钱你自己攒,杂七杂八费用共同开支,做到亲兄弟明算帐。以后我做回我自己,你继续当你妈的乖女儿!”

俞敏佳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颤抖着声音说:“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李伟强索性发起了脾气:“我不同意你乱撒钱投资,你经常偷着寄钱给你家里,以为我不知道?在这日本破地方,赚的是龟孙子的钱,我他ma的不替我自己考虑,也得替我父母考虑,不是卖身给你家的!”

俞敏佳一听也上了火,但经了一整天的心绪不宁,不免有点乏力,语调并不高扬:“伟强,你有病吧,什么卖身不卖身,我妈妈也是一心为我们的好,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李伟强却是得理不饶人的姿势:“你别老说你妈妈一心为我们的好,准确说应该只是为了你,她才不当我是谁!”

俞敏佳:“你要不是我老公,我妈妈她才懒得理你。真是的,我们都多年的老夫老妻,你怎么还你呀我呀,能分得清楚吗”

李伟强一转身扯了件风衣,一边穿,一边往门外走去,不忘怒火冲天地喊:“我就要分清楚,你要怎么滴?老子今天向狗日的日本人学习,也要去去酒吧轻松轻松去。”

俞敏佳来不及说点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李伟强走出去,心口闷得发疼,胃部也开始绞痛,突然间才想起来一整天没好好地吃上一口饭。但被李伟强莫名其妙的发怒又弄得毫无食欲,用手使劲地揉了揉胃部,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强撑起来给自己做了一碗生姜鸡蛋线面。这些线面是细长的福州产线面,也是母亲特地从福宁邮寄过来。俞敏佳的筷子夹起面来,泪水啪啪地掉进了碗里。

生姜着实暖胃。俞敏佳吃完了一碗线面,顿觉胃部舒服了许多,边洗刷边想李伟强的坏脾气发作起来快,可去得也快,夫妻间说说气话总是常有的事,那一笔为数不少的钱没丢算是万幸之幸,等他气消了,再跟他好好商量,母亲那头也是不能逆意,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哪有不是的父母?

俞敏佳想了想,气消了许多,看看时间已迟了,也就不等李伟强回来,先歇息去了。

俞敏佳等了多日,依然不见李伟强有任何妥协的意向,心里郁结不安。只好交待俞敏海说让他跟父母递个信息,她最近上班学习太忙了,以致于连打电话、寄钱的时间都没有。俞香兰也让俞敏海递了话,家里投资的钱是分次出帐,让她不需要着急,俞敏佳听了略安了心。但李伟强的aa制提法令她摆脱不了隐隐的不快。

第七十章 荷包惨瘪

而在福宁家里,保姆来了以后,刘娜的时间空余出不少。除了偶尔下下厨房展现其大厨的风范外,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接送小婉娉上下学原来就是俞大明的专职。

刘娜只好穿着旗袍,踩着尖头尖跟的高跟鞋,兴致盎然地逛街闲蹓。曾经犹豫半天踌躇不定的采买,如今眼皮都不需眨一眨就可拿下。大多时候,双手满拎的大袋小袋,让刘娜不由地后悔自己不应该将钱花得如此豪迈和潇洒,因为那些不太精巧的购物袋总将她的一身旗袍衬得不太娴雅。

除了购物,还可以回回娘家,刘娜在清闲和优雅中打发日子,可她又觉得生活还有她不如意之处。

时值九十年代初,整个福宁已陷入了赴日本狂潮,去日本赚钱是福宁的中青年最狂热的追求,每个福宁人都知道了去到日本,干上一个小时的收入,就是一位中学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如果可以干上一年,就能让自己成为众人羡慕嫉妒的十万元户。

刘娜的弟弟和弟媳的心思也跟着波澜起伏,并日渐焦虑,尤其弟媳妇,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是引发焦虑的根源。邻居家的小婴儿打一出生喝的就是从香港购买的外国奶粉,他的爹妈留在了日本打黑工,而他在日本出生才二十多天,刚巧撞上了有人可以顺带,就被寄回福宁来了。虽说他不在爹娘身边,但当他的爹娘为他挑选了最高级的食品和用品,他们连台湾产的味全婴儿奶粉瞧都瞧不上眼。

刘娜的弟媳生下孩子后,奶水一直严重不足,老想着要给孩子断了母乳喂养,但全家人却坚决反对,理由直白得令人心酸。

老奶奶说奶水是这世界上最不用花钱的东西,是老天爷给每个初来人世之人的一种赏赐,怎么可以说断奶就断奶呢?奶水少了的母亲,得拼命喝海蛎汤,拼命喝米汤,那些汤水能够滋生足够的母乳。海蛎汤就是海蛎水,拿个大碗花一块钱买海蛎时,叮嘱卖海蛎的将大盆子里的水全给倒了过来,那些海蛎水不用花钱买。米汤更是简单易得的东西。奶奶说这些东西远比那台湾人的牛奶粉便宜又有营养。

奶奶已衰老得挪不动步子,她的眼睛也已看不见东西了。但她即使足不出户,也知道这世道的物价涨得令人头大。一块光饼从最初的五分钱涨到了五角钱,一块海蛎饼也从不久前的五角涨至一元二角,老奶奶用她经年的智慧总结了一些人生经验。

为了表述得精湛而有力,说话间将她自己累得够呛:“趁年轻赶紧走出去,有本事能走多远是多远,要比香港还要远,越远越能挣到大钱!”

刘娜的弟弟和弟媳禁不住为奶奶的话喝彩,更禁不住为自己的孩子无法享到高质量的奶粉而心酸和担忧。

刘娜的父母也已日渐衰老,那电视广告上的参茸补品听起来可让人延年益寿,但在店里却标着令他们啧啧咂舌的高昂价位。

刘娜一回到娘家,p股刚一着凳,与爹娘寒暄的话匣子还未打开,弟媳就粘了上来,一副讨主意的小心翼翼,说起这个中介要个三五千元报名体检费,那个蛇头要个三五万的押金……

父母也在一旁认真地竖长耳朵聆听,刘娜俨然是她们的主心骨。

刘娜也完全可以理解弟媳妇和父母的心情,许多年前她就是这个家庭的主力干将,如今的刘娜出过国留过洋,不仅见多识广,而且是一个名至实归的富婆,更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大靠山。

而刘娜依旧愿意为这个家庭分忧,将“顶天立地”的风格发扬到底,能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只有花钱!

刘娜为奶奶和父母买了许多传说中可以延年益寿的补品,为她们购置了前所未见的许多东西,并为家里的其他每一位,包括了弟弟的小小孩,置办了她能够想到并可以买到的一切。

每次回娘家的路上,与一身旗袍不相匹配的大包小包,虽说依然令刘娜感到些许遗憾,但她此时却心怀甜蜜,尤其为自己能替已成年成婚的弟弟拿主意而感到自豪。但刘娜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荷包狠瘪了下去。

俞香兰和俞大明回老家的次数更多了。石矿场开始动工了,除了雨天无法开工,石矿场已进入了赶工状态,但进展却特别缓慢,可大队部还是三天两头催着要钱“除帐”。

所谓“除帐”是地地道道的福宁话,意指将石矿表面及周边不该存在的东西,包括树木杂草以及乱石混土,一一清除干净,保证未来的石料开采拥有足够的作业空间,还必须清理出一条手扶拖拉机可以上下奔跑的山路来。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想致富要先修路!

从一座小山丘的底端往上,硬生生地劈出一条手扶拖拉机可以自由进出的山路,在挖掘机尚未现世在农村的岁月里,铁镐头、铁锹、锄头是可以利用的最有效工具。

俞大明的石矿工地上丢满了破烂的簸箕,大队部请来的几个男人起早摸黑地劳作,一镐头一镐头地刨土,一锄头一锄头地整理,一铁锹一铁锹地铲土,一簸箕一簸箕地将土颠上手扶拖拉机和人力板车。

拖拉机手在等待时分,无聊得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头丢满了旁边的草丛,人力板车似乎装车的效率更高,但它的一个来回却可无形地消磨掉镐土者的斗志。

俞大明和俞香兰隔三岔五地探视现场,“除帐”进展得远不似预期那么理想。

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响闹腾了场面,看着似乎异常热闹,但俞香兰心头却开始发怵。“除帐”的每天里净是支出,眼看着一叠又一叠的钱往回送,可那路一直都不见修到头,矿石仿佛还藏得挺深。

她不由得捂起了胸口,说了后悔的话,:“大明呀,我怎么这心底总觉得不踏实,这心悬得慌!除帐要除到哪年哪月呀?怎么好像没个底似的。这些钱都是几个孩子的,可不能给搞没了。”

俞大明哎了哎说:“你哪一次遇到事不比我笃定?怎么这次轮到你慌张了呢我问过其他矿主,都是一回事,除帐完就可以日进斗金啦。”

俞香兰用大拇指摁了摁太阳穴,哼哼唧唧地哀叹:“我还是不放心,这钱花得如流水,天天开工资,付运费,交管理费,哪年哪月看得见收成哟,可别等钱花光了,还不见进帐。”

刘娜听着俞香兰的唠叨,也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得慌。因要投资石矿场,俞敏洪的钱都寄给了俞香兰,自己的荷包瘪了又瘪,再没涨起来过,听见俞大明在安慰俞香兰说:“放宽心吧,幸好几个孩子还都在日本挣钱。”

俞香兰喃喃自语地说:“这几个人也就海海最有出息,但我也不能净糟蹋他的钱。”

刘娜霎那间无比眷恋起日本的好日子来了,感到只有那样的日子才能令人感到踏实。

除了俞婉娉,俞敏俪看上去是家中最悠闲自在的那个人,她埋头于她的备课上课和画画,一副无问锱铢的恬淡,可她深深地害怕自己的心湖泛滥成灾得随时有决堤的风险。

林书轩的信每周准时必达,俞敏俪也总能在第一时间从邮差手上接过。她恼怒着自己这种似是心有灵犀的等待,也恼怒着自己终究无法无视来信的那份软弱。

林书轩的来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看起来不过只是他的心情随笔。他写得安静平和,似乎成年人的心情就该波澜无起。俞敏俪刚拆开的这封信上写着:

1991年12月1日天气晴朗

今天二叔的寿山石加工厂开工剪彩,整个家族的人都去热捧,无一缺席。加工厂设在了镇里,爷爷也拄着拐杖到了现场,他的病体衰弱,但精神抖擞。二叔的事业更上了一层楼,或许心情愉悦就将使他的病不治而愈。二叔是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领头人。我家在加工厂参了股份,我的父母脸上笑颜灿烂。在剪彩后的宴席中,二叔又当场拍板要给他的兄弟们建厝。爷爷真心高兴,他不忘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上午提了又提,二姑夫毛遂自荐为我介绍他的外甥女。下午时,那个女孩就来了。我以为她看到那些寿山石会眉飞色舞,可她没有。小健弟弟童心大发,引她去看一窝蚂蚁,她却一脚踩灭了蚁窝,小健笑她残忍,她脸色大变,怒而扬长而去。我想若换了那么一位女孩,一定会笑说,这定是天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小心翻了,撒落了灰烬点点,人间的蚁行即是天上的微尘。可她不在我的身边,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思念。二婶与往时一般,又冷嘲热讽了一番,其他人照样不敢吭声,二姑脸色尴尬,而我轻松自在!

冬夜里的月色苍凉,俞敏俪临窗坐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用心聆听林书轩的自说自话,像是看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对着一个树洞倾吐秘密。她默默地自语自叹:

谁在月下僵成了苍树

怜暮光里孩子无助的奔跑

书札里埋葬不了所有深情

轩辕之剑挥斩不断万古哀愁

……

俞敏俪在林书轩的信上,仿摹他的字体,一字一顿写下:谁可勇敢?!

第七十一章 囚鸟飞纵

俞敏海近来的小日子最得闲也最惬意,一时心血来潮,哭丧着声音给俞敏佳打电话:“大姐,我生病了,得了乡愁病,病得很严重!”

“少吓人!你又是害嘴馋病了吧!”俞敏佳一语点破。

“嘻嘻,大姐绝对是这世上最爱也最了解我的人,我突然间想吃糯米糍,你给我炸几个呗。要不我就打电话跟妈说你没照顾好我!”俞敏海换了副嘻笑口吻,却不依不饶。

“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歇一歇,可我也拿你没办法!你明天过来吧。”俞敏佳被吃定了。

俞敏佳第二天买了些花生米和芝麻及小香葱,一回家就忙上了。先将花生米和芝麻炒香,她抓着滚烫的花生米搓了搓,将红衣搓落,再一一吹散,收在食物收纳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来回地碾压。

李伟强正埋头专注地翻找报纸上的招工信息。

俞敏佳突然听见嘀嘀声响,见李伟强从衣袋里拉出了一只bb机,他仅看了一眼,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不禁惊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买了bb机?”

李伟强似乎没有听见。

俞敏佳又问了句:“伟强,什么时候你有了bb机,我怎么不知道”

李伟强不耐烦地说:“我的事你少管,做你自己的事!你不嫌累,我还讨厌一屋子的油烟味。”

俞敏佳赔着笑说:“是海海嘴谗了,我想正好有空,多捏几个糯米糍给涛涛、洪洪,还有丽芝她们,以前妈做的糯米糍堪称一绝,大家尽想念!”

李伟强听见俞敏佳又提到俞香兰,更加不耐烦了,:“日本的寿司不比糯米糍好吃吗捏几个糯米饭团沾点芝麻拉倒,说得你母亲跟个星级宾馆的大厨似的。”

俞敏佳:“妈虽然不是什么星级大厨,但她真是个能干的人。她做的芋头焖五花肉、炒兴化粉、家庭版佛跳墙,你以前也没少夸过她呀。”

李伟强不回应,却一脸的不屑。

俞敏佳又说:“对了,讲半天你还没说什么时候买了bb机,为什么要买bb机?你有很多朋友要联系吗?”

bb机嘀嘀声又响,李伟强低头认真地看了看,嘴角掩不住笑意。可抬起头时,却板起了脸色,:“我闻不了油烟味,出去透口气,你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说着就出了门。

俞敏佳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琢磨着李伟强的话,一种异样心悸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突然间发觉李伟强提出的aa制是个莫名危险的预警,手上的动作顿显凝重迟钝。

当俞敏海搞怪的笑声在俞敏佳身后咯咯地响起时,她还在思虑着心中的疑问。

俞敏海伸长鼻子对着一大盆的糯米糍使劲地嗅了又嗅,闭着眼陶醉地说:“啊!我的乡愁,我的妈妈味道,我的相思病呐。感谢我的大姐,抚平了我心灵的创伤,治愈了我的病!”

俞敏佳用手敲了敲他的头,:“少装!”

俞敏海假装委屈地说:“要是俪俪这么说,全家人都会表扬她有文化,称她是个文艺好青年,轮到我就只有受打击的份,这人跟人之间怎么就这么不一样。”

俞敏佳强按下心头的疑惑,哄他说:“本来我想去看看涛涛他们,但真有点累了。趁这些糯米糍还热温,外酥内润得最受赞时,你给他们一户一户送去吧,就当帮我好了。”

俞敏海故装不快,:“大姐,你又借机剥削我。要知道他们各自都离得很远的,倒腾几站新干线下来,得浪费我多少青春年华。不过你要是多送给我一些,我是可以考虑为你跑腿的。”

俞敏海边用手抓着糯米糍往嘴里送,边帮着一一打包,不忘给自己多装了些,谁让自己的朋友多,那些女孩们个个都嘴谗爱吃零食,这些又香又甜的糯米糍必是她们所爱,而与她们贫贫嘴逗逗趣亦是自己的最乐。

俞敏海乐颠颠地去当他的送货员去了。俞敏佳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却难理清头绪,一心想在日本打工赚钱的福宁人里有几个人有必要去买bb机,李伟强又是接了谁的信息,又跟谁在一起消磨时光……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地袭上心头,捋不清,想不明,希望他能尽快回来让她问个明白。

当街上的霓虹灯悉数亮起,并渐渐地与天上的星辉浑然交错一体时,李伟强还不见人影。俞敏佳安静地站着,透过窗,望向东京奢华的夜色,深觉力竭和寒冷。

此刻的李伟强正和几位老乡在东京街头纵步,他如同一只被久困的囚鸟,在笼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对自由的渴望令展翅的力量迅猛惊人。

李伟强欢娱地迎接自由的召唤。但不可否认的是,最初想出要跟妻子实行家庭经济上的aa制不过是意气用事,也曾经为了那样的念头纠结和愧疚过,可跟这几个老乡深入交谈过后,一切都显得理直气壮了。

老乡郑云峰说了,在这世上只有父母才是最靠得住的人,因为血缘关系最牢固得坚不可摧,而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女人压根就靠不住。

李伟强虽说并不十分苟同老郑关于夫妻如鸟聚的说法,但细想自打自己娶了老婆以后,父母似乎就没有真正地舒心开怀过。人人都夸俞敏佳是个贤惠的女人,但她压抑了他做为一个儿子和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一想到这些,李伟强又觉得俞敏佳对aa制表现出的恼怒和无奈令他感到相当的解气。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积蓄,他都一分不落地寄给了父母。父亲拐弯抹角地问了他许多问题,他都耐心地予以解答。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当一个“孝子”的快乐。

李伟强跟老郑他们聚在一起,即使只是闲逛,他也感觉到了身心充满了活力,就像今晚,几个人在这冷冷的东京街头,从东走向西,再从西逛回东,不过就在街上边走边聊,看看街景,却有天涯逢知己的知遇快意。

老郑的妺妹小郑也在这个小队伍里,小郑的老公还在福宁老家务农,时运不济被拒签了几回。小郑每个月寄一些伙食费给家里,不忘数落自个儿的老公,说他缺失拼搏一场的英雄胆识,狠狠地骂他真不是个福宁爷们。

老郑兄妹俩在日本的打工收入,大部分都寄给了自己的父母,据说他们的爹娘已经成了远近有名的放高利贷者。兄妹俩人一提到爹娘,就为着他们的筹谋有方,语气中掩饰不住感激和骄傲。

令李伟强更感舒畅的是小郑的爽朗和乐观,她不像俞敏佳那样,说话做事总以顾全大局为理由,中规中矩得像个老妈子。小郑的率真中带着粗犷,不像她哥哥那么说女人靠不住,她说的是男人都是带把的色鬼,有本事的男人不靠谱,没本事的男人也靠不住。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话有时粗俗得令人鄙夷,但却又禁不住的乐人。

李伟强并不认为自己跟小郑之间会发生什么异样的情愫,但她某种粗野的表达方式似乎又是一剂舒缓剂和止疼药,不禁让人忘了疼痛,还有令人神驰的魔力。

小郑坚持给李伟强的bb机上留下一串101010,说是要让李伟强明白“要你要你要你”的深情和渴望,如果bb机上现的一串是410410,就是他们死要你死要你地等待李伟强入伙闲逛。

李伟强一看到bb机上的这些简单而又蕴藏含意的阿拉伯数字,就禁不住感到了一股快乐,至于小郑跟个男人一样,习惯性地嘣出一些福宁方言脏话,那也绝对是值得原谅,并也是值得肯定的率性和豪爽。

李伟强和老郑小郑他们闲逛了许久,无意于去哪个居酒屋,或是上商场买些东西,那都是花钱的活儿,他们并不想将辛苦打工的钱往那里扔。难得的空闲时间用来东南西北地贯穿东京街头,睁大双眼扫荡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里的万恶世界,并在骂骂咧咧中将之与老家的一切进行比较,却也发现了许多令人神经不安的问题:为什么随便熬在日本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扫出一箩筐的金叶片?而那些干尽了坏事的日本鬼子怎么不受“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同样忙碌的日本老人的脸上怎么白净得看不见一点菜色不说东京大都市的霓虹灯远比老家村里理发店门口竖着的彩虹灯来得气势磅礴色彩斑斓,东京的露天大马路的地面上落的灰尘也比老家的大院子里来得少……这样的见识越发令人分不清自卑和自傲,但这样的见识无疑可以激活神经,令人备觉自个儿长了智慧。

李伟强回到家里时已不知是深夜几点,俞敏佳还在等他,见他推门进屋,轻声问他:“跟谁玩到这么迟才回来?要吃糯米糍吗?今天做的品相还不错。”

李伟强伸展着双臂,打着呵欠,“不吃了,天冷,一路上还喝了许多饮料,肚子涨得很,明天得上班,睡吧!”

俞敏佳忍不住又问:“都跟谁一起呢?”

李伟强本想说说老郑他们的名字,却临了又没了兴致,一头趴倒在踏榻榻米上,敷衍说:“几个老乡,有男有女,说了你也不认识,做工时认识的。”说完紧闭起双眼。

俞敏佳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好一会儿,看他似乎已经入睡,想起身熄灯睡觉,一眼瞥见他的衣裤就丢在一旁,又突发了一个念头,悄悄地摸索起他的衣袋,掏出了bb机。

她正仔细研究那上面的几个小接扭,李伟强突得从她手上一把抢过bb机,凶恶地说:“有什么好看的?猥猥琐琐的女人真招人厌!”

俞敏佳吃了一惊,也没好气地回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必要买bb机。”

李伟强冷笑说:“男人做事,女人少管,你母亲没教会你吗?”

俞敏佳惊讶地反问:“你有必要反弹得这么厉害吗?”

李伟强将bb机塞进枕头下,一头枕上枕头,蒙上被子不再吭声,俞敏佳也沉默不语,起身熄灯,躺下后碾转不眠,猜疑、气恼和忧郁如同这夜的黑暗包围着她,紧紧地压迫着她。

第七十二章 亲情之重

蒋芷萱这一夜也颇有心事,她的肚子已越来越沉,沉得夜晚里不好入眠,可她此时心内更有小小的喜悦,窃喜着给母亲办的探亲签证已经妥当。

按俞敏涛最初的意思,借着这次机会,将俞大明和俞香兰提前接到日本,先好好地游历日本的几大城市,让父亲了解那一份井然有序和淳朴友善,倘若父母心情舒畅了,将小小孩交给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婆婆俞香兰亦有此意,并曾不止一次特意提醒说,大嫂刘娜正闲赋在家,而家中还已请了保姆。

但蒋芷萱却莫名地从心底里抗拒,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有另一番选择。沒想到后面天遂了人意,公公婆婆忙得脱不开身来,她就顺水推舟邀请了自己的母亲。

蒋芷萱已辞了咖啡屋的工作,临走时,雅子惋惜地说:“我的中国女孩,只要你愿意回来,我这咖啡屋的门永远为你开着,就像对我的那些老朋友一样。”

蒋芷萱感动着雅子的慈爱,异国他乡里遇见的温情总会令人更加心生温柔。

蒋芷萱彻夜想了许多,肚子里的孩子不时地踢腿翻转,每一个动作柔弱却又有力。她抚了又抚,禁不住微笑。

第二天一早,她对正在埋头吃饭的俞敏涛认真地说:“敏涛,我想自己带孩子,还有墨墨,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他还没有生下来,可我已经不舍得与他分离。”

俞敏涛抬起头,关切地问:“你一个人带俩个孩子?能行吗?我现在成了空中飞人,想帮你怕是没有办法。”

蒋芷萱微笑着摇头,:“我不担心自己带不了孩子,我担忧的只是我们的收入!”

俞敏涛猛吞了口饭,:“我的年薪本不低的,可被扣了各项社保后,少了许多,但依然可以确保我们的日子过得下去的。我们的日本居留权应该没有太多担忧。”

蒋芷萱振奋地说:“那我们应该考虑买房子。给别人付房租,不如给自己供房子。”

俞敏涛思索了片刻,:“现在东京的房价正在下跌,应是入市的好机会,我们可以先了解状况。只要做好了财务预算,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买房都是件合算的买卖。”

蒋芷萱:“如果我无法工作,你得挣回俩个人的收入,把我的那份也给挣回来。”

俞敏涛:“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一家人应该在一起,孩子的未来教育也不能松懈了。”

“不如这样,我们自己做生意,会不会比打工赚得更多些?想想看,我们能做什么”蒋芷萱的目光殷切。

俞敏涛停下手上的动作,咽下嘴里满塞的一口饭,定定地看着蒋芷萱,脑海回旋不停。过了好一会儿,语速尤其缓钝,:“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国际贸易家用电器二手笔记本电脑国内市场和东南亚市场似乎发展的潜力很大,获利的空间也很大,但必须事先评估!”

“是啊!敏涛,就那日本产汽车,不仅仅只买全新的,这个世界上不知多少国家为日本国腾出了二手车的市场,日本国的科技水准和日本人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是有目共睹的。我不会做生意,但我凭直觉相信那会是门好生意。”

俞敏涛用手提了提眼镜,:“我会跟几位朋友好好地探讨这个商业课题。我们又想买房子,又想做生意,得认真地权衡其间利弊。”

他喝了几口汤水,匆匆地夹了一个包上班去了。

蒋芷萱觉得自己的脑子分外清明,她环视一下居屋,心想这个简易整洁的空间不久后将溢满欢声笑语,情不自禁地抚了又抚肚子,跟腹中的儿子说起了悄悄话:“儿子,从此以后,我们安在东京的家与安在省城的家将别无差别。妈妈可以亲自陪伴督促你们学习,可以送姐姐去学习舞蹈,然后看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就像妈妈当年那样!还要让她学习各项礼仪课程,看她的人生舞台永远亮丽。也要送你去学各项健体健智技能,让你的一生凯歌永唱。对了,我就叫你凯凯!妈妈以为这就是生活慢下步履的开始,我们不再埋头苦干,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从容地过每一天的日子。

蒋芷萱说完了悄悄话,只觉四周沉寂,桌上的闹钟嘀嗒作响,不疾不徐,节奏明晰,嘴边的笑容不由地凝固,突然间又想俞敏涛正在孤独奋战。她又开始喃喃自语:“我得为敏涛助力,他依旧是我的将军,我必须为他筹备粮草,为他招兵买马。”

蒋芷萱想了又想,拔打了国际长途电话给自己的妈妈……

俞香兰为蒋芷萱购置了一些东西,正想送去蒋芷萱娘家。临出门时,俞建华却来了。

俞建华不着急坐下,俩只手尽管使劲地搓个不停,:“我姑,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今天来想找您借点钱。我想搞个果园,我们福宁真是福地,地里不只是只长番薯。这几年福宁土生土长的水果,都大有名气了。三月的枇杷,六月的荔枝,八月的龙眼,十二月的柑橘,全是抢手货!我所知道的那几个种果树的,他们全发财了,一到季节,果树上哪是果子,尽挂了钞票。”

俞香兰笑说:“该怎么说你好呢?你学了做细木工活,说不干就不干了,学人家种上了蘑菇。没两年的功夫,又跑去外地养蜂蜜。前些年种上了夹竹桃这些小树苗,这会儿又想去种果树。别说钞票挂上树的话,看你这么能干,空中直接下钞票雨了!”

俞建华:“我也是听到哪里好挣就挤哪里去。要不是去不了日本,我也不这般卖弄。不过您也别总讥讽我,我们福宁的水果真是天下盖一的好。太城4号枇杷,个大水嫩香甜;下蕃荔枝,核小皮薄肉甜;九月乌龙眼,它要认了龙眼品种的第二,天底下就没有了龙眼第一,就因为了津津甜甜的地道福宁味;别提了那些柑橘,甜橙,齐橙,黑橙,夏橙,福柑,汕头桔,密桔,哎呦喂!哪一种不讨人喜爱?”

俞建华越说越激动,双手挥舞了起来,:“我姑,庆宝养猪场里有的是猪粪,听说庆祥最近回来搞什么排污仪器试验,可那大粪总得有地方去,以后就去我的果园好了,果树也得用大粪浇。”俞香兰却问:“庆祥仔最近回来过?我怎么没见他?”

俞建华:“他就跟个痴呆的人一样,叫他半天不应声,我看他不中用了!”

俞香兰:“胡说!他不过是满脑子只想他的要紧事!”

此时院门外又有人打铃,俞香兰去开了院门,却是俞建华的父亲。

俞香兰的大哥一进来就说:“我以为你和大明会在采石场,赶了去找,也没碰上大明,就直接坐了车来。”

俞香兰未开口,她大哥一见俞建华,又说:“建华皮厚四处窜,可那建秋皮薄实心眼,一棒子打不出一个p来,我只好卖了老脸,替他走这一遭。他今早说有了门路去日本,可他发愁等着交钱,你得帮帮他!”

俞建华一听,又紧搓起了双手,:“太好了!这些日子来我也没替他少操心。他去外省买了户口,办的是短期商务签证,一期一期地交钱。现在总算出国的事有眉目了!姑,您得帮他!”

俞香兰却为难了,:“涛涛在东京要买房,还要成立自己的会社,如今已捉襟见肘了。因为采石场,我手上的现金也不多了,该帮你们兄弟哪一个?”

俞建华爽快地回说:“眼下建秋的事更急了些,您先把钱借给他吧。我那点钱也要借给他好了,谁让我是他哥!天该杀了他!早不出国,晚不出国,偏偏这时候出国,坏了我的大事!”俞建华说了却又轻轻掌了自己俩嘴巴子,:“呸、呸、呸!不该乌鸦嘴,他要大吉大利!”

俞香兰的大哥:“建华平日里爱胡说八道,正经事上懂得拿捏,难怪你奶奶当初尽疼你!”

俞建华正儿八经地说:“大是大非面前就见我的人品!我得先走了,给建秋买套像样的衣裳,还要买罐发腊,好好装扮装扮他,让他看起来有个老板样。他沒出过远门,浑身土劲,别一到机场就给小日本一眼看穿了。我不搞果林了,倒腾点其他事情先做,等我家孩子长大了,我也赶他去日本。”

俞香兰对大哥说:“大明今天回去采石场,回来后再去取钱,我们会送回老家去的。”

俞建华父子放了心,告辞走了。

俞香兰忽想推荐俞建华也去加入“金粒子走线”,当即拔了电话找那玉老板,可玉老板如今已只专门做玉生意了,几句感慨话说完了,俞香兰逐挂了电话。

俞香兰的心情备感错落,不由地凝望父母的遗照,叹个不停:阿爹阿娘,我是不是真老了?即使大明不反对,我自己也没能撑下来继续那“黄金走线”。这年月一说到钱,已经不再是千元计了,而是万元,十万元的额数了。我感觉我自己如今没用了,帮不了大哥家多少忙了,这心里一下子堵得慌啊……

一阵叹息后,俞香兰觉得手脚乏软,只好打发刘娜将东西送往蒋芷萱母亲家去。

第七十三章 难言隐痛

刘娜已经有十来天没有接到俞敏洪的电话,问询了几次,俞香兰颇不耐烦。刘娜不免怀疑婆婆故意瞒着不说,但怀疑归怀疑,自己又不太好老问,心中憋得有点难受。

傍晚吃饭时分,她故意问女儿说:“娉儿,想爸爸么”

小婉娉点了点头,稚声稚气地说:“想,爸爸上次说要给我买娃娃,怎么还没有呀妈妈,您问问爸爸呀。”

不待刘娜说话,俞香兰就抢先说:“爸爸忙,忙上班呢,哪有空给你买娃娃回头让姑姑给你买。乖!先好好吃饭,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许多说话。”

俞婉娉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巴。

刘娜心中的怀疑更重了,不快之意泛满心田。

俞敏俪哄着俞婉娉说:“小娉儿乖乖!娃嘛,姑姑一定先帮你买一个。以后让爸爸挣多多的钱,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娃娃,全堆在小娉儿的床上,陪陪小公主哦。”

刘娜转头试探地问俞敏俪说:“俪俪,这几天你大哥没打电话么前两天应该是他的休息日,怎么会没电话呢?”

俞敏俪:“前两天是大姐的电话,妈接的。”

“你大姐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但也说了跟洪洪通过电话,洪洪最近挺忙的。“俞香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俞敏佳说的事。

那天趁刘娜不在家,俞敏佳向俞香兰投诉了俞敏洪。

俞敏佳这几个月纠结于自己的烦心事,好久没跟弟弟联系。这次以为大家有了公假日的空闲时间,想跟他说一说烦恼。谁知道去到俞敏洪那里,有位老乡偷偷说了,俞敏洪一早就跌在了日本女郎观月姿子的温柔乡里,已经搬去姿子的住处了。

俞敏佳大吃一惊,很替刘娜不值,原本想破口大骂俞敏洪一番,她又觉难以启齿,只好转向母亲投诉。

俞敏佳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温婉,:“妈,洪洪的做法太逾越了本份,毕竟是个有妇之夫了,真不自重!况且刘娜恪守本份,是个很不错的女人。他怎么能这样草率薄情?要是他只是上个马杀鸡店,偶尔沾点腥味,我也愿意息事宁人,不会多加声张。可现在洪洪这么明目张胆,您得好好管管他。”

俞香兰却并没有如俞敏佳所想的那么愤慨,反而认真地盘问起了观月姿子的情况,:“哦你说洪洪真的和一个日本女的搭上了你别激动!给妈认真说说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俞敏佳诧异于母亲的冷静反应,不由得感到激愤:“以前洪洪曾提过姿子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但洪洪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是刘娜知道了,洪洪的家不就散了吗?”

俞香兰依旧冷静,:“照你说的,姿子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那该是个大学生吧?她会看上一个整天拆房板刷油漆的打工仔”

俞敏佳没好气地说:“那我怎么知道该是图洪洪英俊潇洒吧!姿子大了洪洪七八岁呀,不过是一个大龄的老姑娘!在日本这种姑娘多了去,要是她死缠着洪洪,那洪洪是不是要抛妻弃女了呢”

俞香兰似乎此时才感知到俞敏佳的激愤情绪,:“谅他不敢抛妻弃女!那是畜生干的事,我和你爸还没死,怎么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事你不用生气!姿子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了,明摆着比刘娜老,洪洪怎么可能跟她玩真的呢还好刘娜这阵子不在日本,能瞒一阵是一阵。不过那刘娜就是个缺心眼,真让人生气!刚从日本回来那会儿,直说洪洪因为长得帅,好多日本姑娘喜欢他,看她那副劲还挺得意。”

“妈,我想只有您才管得住洪洪。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您就让刘娜赶紧再来日本吧。时间久了,她的家恐怕真的要散了。”

“刘娜又想去日本怎么去呀?替她愁啊!”

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俞敏佳的心情沒落得轻松,却也只字不敢提自己的事。她知道母亲一直对李伟强有成见,一旦让她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一生气就说让自己休夫之类的话。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李伟强的脾气爆了点,可也是当年自己宁愿绝食抗争要嫁的人,夫妻吵架本应床头吵完床尾和,或许缓些时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俞香兰知道了俞敏洪的花心事,虽说嘴上没骂上几句,但心里还是生了气,不免同情起刘娜来,心想花花世界里总有花花艳事,离了那世界该没了那艳事。

俞香兰心思活动了好一会儿,抬眼瞧着俞婉娉,话却是对刘娜说的,:“娉儿要是想爸爸了,就把爸爸叫回国来吧。男人这一辈子也不用赚太多的钱,知足常乐,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才不呢,爸爸要在日本赚多多的钱,爸爸不能回来!”小婉娉嗲声嗲气地说。

小孩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刘娜已闷生了好一会儿气,又想到一家人哪能太较真,讨好般笑着说:“我最近在联系一个蛇头,说是可以从海上走,但费用也不便宜,所以我着急等洪洪的电话,想跟他商量商量。我要是能再出去,趁年轻多挣点钱,老了才不会愁。”

俞香兰冷冷地说:“我看还是让洪洪回国吧。你们的那点积蓄,只要省点花,也是不担心后半辈子会饿着的。洪洪回国来,想办法再回原来单位上班去。”

俞大明接口说:“前几天碰上食品厂的厂长,说生意差得很,生产的饼干卖都卖不掉,大部份拉走捐给了灾区。”刘娜的心情又开始郁燥不安,不仅仅是因为婆婆的态度,更因为自己的父亲。但她的心事又不得不掖着,娘家的事情原就不太愿意让婆婆知道。而她不想为人知的事儿这回真有点大。

半个月前她的父亲胃部不适,在福宁医院做了造影检查发现了肿瘤。弟弟陪了他去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确诊,情形不容乐观,当即就住进了医院。虽然医生都怀有颗父母心,说起话来几经斟酌,刘父依然听出了不妙。

刘父一向脾气温和,近日在省城的医院里,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任性地闹着脾气。对于近花甲之年的刘父来说,胃镜活检时所遭的痛苦并不可怕,最怕的是要开膛破肚,更怕的是那无底洞的医疗费用。

刘娜和弟弟轮番上阵,可任凭她们怎样的苦口婆心和连哄带骗,都无法说服父亲的倔强。

老奶奶并不知情,只是听说儿子要在省城治病,她就开始捶起了胸脯,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说:“我得走啦,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再不走,保不了家宅平安!”

老奶奶真就开始不吃不喝了,谁也无法阻挡她的大义舍身,就连她一向倚重的孙女刘娜费了不少口舌也无收效。

老奶奶的绝食和父亲的不配合,家里愁云一片。刘娜更是成了母亲的救命稻绳,母亲并不多话,但总在她的面前小声抽泣。

刘娜困顿着眼前的难题,又是心痛,又是气恼,却明白父亲和奶奶的折腾只缘于一种悲哀的努力和奉献。父亲在医院里对着弟弟大声喝斥,并对医生顶撞无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总不忘恶声地叮嘱说,不能告诉奶奶他要被动刀子的命运。而奶奶仿佛觉得只要舍了自己的命就可以换来一家人的健康平安。

刘娜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弟弟一直坚持着要告诉父亲实情,癌细胞可以由医生的刀子挖弃,开膛破肚才是唯一救命的途径。刘娜却认为如果明确告诉父亲得了绝症,将会将父亲直接推向痛苦和绝望的深渊。她只相信孝顺的意义在于安抚,在于让曾经是儿女们视若天的父母被轮回为当儿女般善待和宠溺。

刘娜也跟父亲那般顽固,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弟弟看她这样,也不敢跟父亲透露实情。姐弟俩哄孩子般地哄着父亲,想让他相信动了一次手术就能够万事大吉长命百寿。

俞大明和俞香兰对于刘娜父亲的住院并不知情,刘娜也不想告诉他们。但她又确切地清楚自己的积蓄将因父亲的病情而严重缩水,甚至有倾囊无剩的危险,她只想跟俞敏洪商量。

她在餐桌上不再多说,安静地又闷头吃饭。

晚餐过后,一家人照着往常的作息习惯。八点一过,刘娜就开始陪俞婉娉看了会书,再哄她睡觉。九点不到,俞婉娉就已沉沉入睡。

刘娜心中有事,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尽瞎琢磨,月色惨淡地透进窗来,搅得她越发烦燥难眠。突然案头的电话铃声炸响,刘娜条件反射般地一跃而起,果真是俞敏洪的来电。

第七十四章 积郁成怒

刘娜委屈地说:“我已等了你好几天的电话,你怎么现在才……”

俞敏洪的语气萎萎,:“最近老加班,很忙!连假日都没有。”

刘娜关切地问:“那你累着了没有用不着太拼命!平时要吃好一点,自己实在煮不了时,就买便当,伙食钱是省不得的!”

俞敏洪:“好啦,知道啦,不用替我太担心!爸爸妈妈最近还好吧”

楼上的俞香兰早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轻轻地拿起话筒,静静地听夫妻俩的对话。

刘娜:“我想再去日本,有人说可以从海上走。”

俞敏洪的心格登一沉,:“那是偷渡,很危险的,你一个女人连游泳都不会,怎么会想到这个?你在家好好带娉儿就好。过两天,我会寄些钱给你,听大姐说涛涛要买房,还要做生意,她想借点钱帮他,我们也得表示点意思。”

刘娜感受到丈夫对自己的一番关怀,心里甜蜜味儿直涌,笑说:“从海上偷渡是最快捷的方式,其他的方式都太慢了,也不百分百保险。”

俞敏洪却不愿与刘娜再探讨这个问题,低声又问:“爸妈他们都好吗?”刘娜:“爸妈他们都挺好的,俪俪也很不错。你女儿一直念叨着想你来着。”

俞敏洪的声音显得响亮:“娉儿呀,有好多天都没跟她说上话,我答应过她买娃娃的,你哪天有空上街先给她买一个。今天太晚了,这时该有十一点多了,她应该睡沉了吧。”

“有这么迟么你等等,我让她起来跟你说说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刘娜搁下话筒,返过身去要把女儿从深睡中唤醒。

俞敏洪急叫道:“千万不要!孩子已经睡着,我改天再……”

楼上的俞香兰听到电话里传来嗒哒一声响,知道刘娜已将话筒搁下,就接腔说:“你怎么这么迟才打电话呢最近有没有跟佳佳她们联系呢”

俞敏洪就和母亲开始聊了起来,俞香兰碍着楼下的刘娜,不敢提有关观月姿子的事,但还是说了:“一个大男人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混了个里外不是人。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回国来,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福宁人有点本钱开店做生意的也不少,他们也没少赚钱呵!”

刘娜使劲地拔弄女儿,无奈俞婉娉正酣在梦乡中,任由她拔弄,就是不想睁开眼,越被拔弄越往被窝里钻。刘娜干着急着,使了法儿好不容易才让她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

刘娜一边半抱半扯着女儿,一边拿起话筒,却刚好听到俞香兰在说:“不说了,很迟了,你也该休息了,挂了。”俞敏洪那头应了一句:“好吧,挂了!”

她的一声哎哎哎还没拖开音,就听到长嘟的电话回声。

刘娜呆了一会儿,突然间怒火纵生,泪水随怒火狂奔而来,一下子将俞婉娉推开,像个疯子似地拉开卧室的门,向着楼上怒喊:“你做得太绝了吧,凭什么挂我的电话”

她边说边使狠劲地推了下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门声呯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剧响,小婉娉瞧着头发凌乱、满脸泪水的母亲,顿时被吓得嚎啕大哭。

三楼的俞敏俪从睡梦中突被惊醒,恍惚里听见几声哭喊,吓出了一身冷汗,冲出卧室,向楼下飞奔,见父亲正站在二楼转一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半夜的,看把孩子吓得!还吵到邻居,像什么话嘛!”

“像什么话您也知道什么是像话老太婆莫明其妙地掐我的电话,她像话么”刘娜一股豁出去的样子,泪眼里流露出凄厉的光,俞敏俪从未见过大嫂这般凶狠的模样,呆若木鸡般挪不开步。

俞大明又厉声喝道:“老太婆这也是你叫的?你这是缺乏家教,三更半夜还撒野!”

“我撒野我这几年在你们家哪一天不是屏着气息地活着,老太婆什么时候把我当人看了。”一边说一边更是觉得悲从中来。

小婉娉在床上哭喊着叫唤妈妈,刘娜回身又放泄般使出猛劲将门关上,小楼内又是一声震响,刘娜抱上俞婉娉呜呜痛哭。

俞敏俪折回到母亲的房间,俞大明随着进来。

俞敏俪刚开口叫了声:“妈!”

俞大明已经压低声音数落起了俞香兰,:“你这老太婆,你是真想拆散小家庭呀洪洪的魂都被那个小日本女鬼子勾走了,他好不容易打个电话回来,你不让他们好好交流交流,还这么横加干预,三更半夜地吵架,不嫌丢脸”

俞香兰心里也是觉得自己过了份,但刚才她的确只是想让儿子早点休息,毕竟日本与中国有时差,那边早了一个小时,更已是深夜了。她此时觉得理亏,就半倚在床头默不作声。

俞敏俪如坠雾里,忙问:“什么小日本女鬼子爸,为什么要这么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俞香兰不想提起,催促俞敏俪说:“去睡觉吧,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什么呀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从来没见过大嫂发这么大的火!”俞敏俪撇了撇嘴。“有事也是你大哥的事,我们家有我们家的规矩,一个日本女鬼子甭想进这家门。爸妈也累了,俪俪,回房睡觉去啊。”俞大明把俞敏俪推出了卧室,掩上了门。

俞敏俪走下一楼,侧耳认真地听了又听,刘娜的房间里已经悄然无声。她只好转回三楼,却也碾转难以入睡,深以为大嫂不会无端地发火,一直以来大嫂都低眉顺眼,半夜能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像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过后一连几天里家里悄寂,刘娜早出晚归,俞大明和俞香兰亦是如此,俞敏俪不敢多话。

俞敏俪静坐在房间里,桌上摊着课书和教案本,可她无法集中精力,心中只有林书轩信中的几句话:我只记得那女孩俏皮的样子,和她那无法捉住的思绪,我只好任由我的一切,跟随一场无望的追逐……。

俞敏俪对林书轩每一封信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心底里被生生地开辟出一个隐秘的花园,花儿开得烂漫,却有忧伤的风声鸣响。

她翻了又翻教材,艰难地落笔,可过了许久,空白的教案纸上只参差地画了个授课内容架构图。

俞香兰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该辞了那个保姆,我看她总凑在邻居家里闲言碎语。”

俞敏俪不经意间被吓了一跳,猛回头,:“妈,人吓人会吓死人啊,我以为您今天和爸又回老家去了。”

俞香兰笑了笑,:“是你娇嫩才不禁吓!我看家里这么安静,就每个房间走走看看。”

俞敏俪:“您说那位阿姨吗?我都参加工作了,也该学学做饭什么的,有了阿姨在,我真觉得插不进去。”

俞香兰:“既然你二嫂的孩子要自己带,保姆可请可不请了,多个外人在家反而不舒坦了。有些人放着自家里的垃圾扫不尽,却想到我家里来抹我的灰尘。哎!真听不得不相干的人说三道四!”

说话间,她突然看到敞开的抽屉里装满了信,奇怪地问:“咦,俪俪,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信?”

俞敏俪慌张地关了抽屉,掩饰说:“没什么,好多年的信都在这儿。”

俞香兰一脸孤疑。

俞敏俪急中生智,:“就是几个笔友而已,大家没事干时只爱写写随笔,说说心情。”又岔开话题问:“妈,您跟大嫂之间没事了吧,我这几天好害怕看见大嫂。”

俞香兰叹了口气,:“我是没事了,她还生不生气就不知道了。”

俞敏俪如释重负,:“大嫂一直都很温柔的,过两天也就沒事了,可我还是觉得好奇怪。”

俞香兰:“怪只怪你大哥太优柔寡断了,他要是当拒不拒,当断不断,那必将后患无穷。”

俞敏俪:“我这么听,更不懂了。”

俞香兰:“你也不用懂太多,以前你是个好学生乖乖女,如今一心当好你的教书匠。事情若往心里积多了,这辈子想安生都难。夫妻俩人不在一起,一个心儿大了,一个心儿野了,终究会有些问题。但做人总得做一个负责的人!你大嫂要是以后再说点什么气话,我们要互相提醒多担待点她。”

俞敏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俞香兰见俞敏俪桌上的一堆教材,无趣地说:“我还是不影响你备课吧。”独自下楼去了。

俞敏俪却无心工作,不停地斟酌着母亲的话,忽觉她责备的就是自己,猛然间有了醒悟,她缓缓地提笔,就着空白教案纸给林书轩写道:

身处俗世间,心似七巧塔,此一生遇见的人和遇见的事都将重重搁置。你曾问过我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就先做一个对自己负责,也对他人负责的人!既然我们没有开创未来的勇气,不如就这样潇洒地别过。谁都不必一直站在原地,我们各自向前,不回头,不停留,不联系!

有一行泪从俞敏俪的脸上滑落,晕开了些许笔迹。她重又打开抽屉,将林书轩所有的来信,一一取出铺开,按序重新又看了一遍,再慢慢地将之一张一张地撕碎,她的泪如纷雨飘落:

我应该愤怒

愤怒自己的无用

愤怒那不该遇见的深情

一切靠愤怒来了结

愤怒中站起一个说负责的自己

我应该愤怒

为着那假装的愤怒

……

第七十五章 现身说教

刘娜傍晚时分才回到家里,听说了婆婆要辞退保姆的意思,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也这么想。”

俞香兰见她脸上神色无异,心里也略感舒坦安然。

俞敏俪在夜里写完了教案,心内又觉愁闷,看到刘娜的房间还亮着灯,房门只是虚掩,于是敲了敲门,就进了房。俞婉娉睡意正浓,乏力地抬了抬眼皮,转个身独自睡去。

俞敏俪把脚蜷起,盘坐在刘娜的大床上。

床上摆放着两本大照册,俞敏俪随手拿起翻看,:“大嫂,您给娉儿照了这么多照片!”

“是呀!可我刚才是给娉儿看你大哥的照片,给她讲她爸小时候调皮的故事。她刚才都乐坏了,只是今天她在学校跑步跑多了,累得慌,小孩子家说睡就睡,没几分钟就成这样了。”刘娜对着熟睡的俞婉娉努了努嘴。

俞敏俪一听好奇心起,:“我大哥小时候很调皮么他大了我好多岁,他小时候的事情我真的知道不多,我只知道三哥特别调皮,大哥也调皮吗?是他告诉您的您也给我说说吧。”

“嘻,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小时候在你们老家经常偷着去爬树、下池里捉鱼摸田螺,还有偷邻居家母鸡下的蛋。”

“哈!我还以为只有海海才干这种坏事,大哥他一直都表现得很绅士呀。”

“你哥还说有一次因为邻居告状,被我们家老太太罚跪在大太阳下差点休克。”刘娜脸上溢满兴奋之色,“别看你哥很老实的样子,其实他一直都是调皮贪玩的。”

刘娜故做神秘地说:“有一回,嗯,那时娉儿刚一两岁吧,我那天从外头回来,开了院子大门的锁进来,正想开这里面小楼的门,却明明听到有音乐声,又看怎么大门给倒锁了,大白天地,怎么窗帘也被严严实实地拉上了。我想不透谁有这心思,就悄悄地从边门那里开了锁进屋,你猜猜我看到什么”

“大白天的地下活动,跟我大哥有关系”

“你大哥正跟一个女同学在厅里跳国际舞。”

“啊!”俞敏俪不敢相信地叫了一声。

“他们看见我突然进来,也吓了一大跳,特别是那个女同学,尴尬得不行,傻傻得站着不敢说话,你大哥也是。”

“他们怎么回事呀,大白天在我们家锁着门关着窗跳舞,那你们那会儿是不是吵架了”

“说哪里话你以为我那么小心眼,你大哥不过就是贪玩而已。那女的我也认识,来过大姐家跳过几回舞。我一进门的那会儿也是一愣,不过我马上就恢复了自然,然后很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跟你哥说‘哎呀,对不起,不小心打搅了!‘,还叫他们继续跳舞。你不知道当时你大哥那个窘样,现在想想还觉得好笑!”

刘娜仿佛还沉浸在当日情形,依然觉得很好笑的样子,笑得情不自禁用手捂起了嘴巴。

俞敏俪却感到了浑身不舒服,她觉得难以理解大嫂的想法。

“您当时真的不生气呀”俞敏俪弱弱地问。

“生什么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刘娜显出奇怪的样子,随即又豁达地笑笑,:“他们的确不应该把大门从里面给倒锁了,但边门不也没倒锁么。大白天的,又在我们家里,还能有什么事他们只是爱跳跳舞,说是那天刚巧想练习练习罢了,只是怕邻居见了说闲话,就把窗帘拉上了。被我撞见后,那女同学就说要回家,我还让你大哥送她呢。”

俞敏俪瞪大眼睛瞧着刘娜,怀疑地又惊问:“你们真没吵架?”

刘娜笑得更欢了,:“说实在,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长得高大帅气,脾气又不错,受欢迎不奇怪呀。男人嘛,不能管他太严,得让他有面子,他才会真心地服你!那天跟他跳舞的那个女的,听说后来生了孩子,家里事情多了,忙了以后,他们就不再一起跳舞玩了。”

“大嫂,您真的好大度啊,我大哥遇见你真的是好福气啊!”俞敏俪一激动,嗷了一声,整个人忍不住扑倒在刘娜的大床上。

“你大哥在日本也很受欢迎哦。有次他上我工厂那接我,工厂里有个女的,就只是见了你大哥一次,就经常在我面前说,娜咪,你把老公借我几天行不行嘻嘻,我每次都跟她说:要是他愿意,我就把他送给你好了。”

“啊那个女人这么无聊!不过,大嫂,您到底爱不爱我大哥”俞敏俪忍不住又是一个惊叫,又忍不住问了句。

刘娜脸上掠过一丝红晕,:“我和你大哥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就你这个文艺青年整天把爱情挂在嘴边。其实,男人不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如果你松他一把,他倒会念着你的好处。普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爱玩都贪鲜,但他们也是懂分寸的,想乱也乱不到哪里去,况且你大哥又不吃亏。像我们家老爷子围着老婆转,天天奉旨行事,这样的男人在这世上全死绝了,就剩他老爷子一个了!”刘娜颇感自得地为俞敏俪上课。

俞敏俪不以为然地说:“呃,大嫂,您也不能这么宠着我大哥,难道您就真不担心他爱上别的女人”

刘娜的心中掠过一丝怪异和不安,但她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曾被俞香兰认为是“扶不起的阿斗”的俞敏洪,在刘娜的心中却是另一种光辉高大的形象。刘娜觉得只要自己大方得体贤淑善良,他偶尔像只猫偷点腥,但他不会舍得走远,只要他还懂得回家,那么老公永远是自己的老公,那些个女人都不足以畏惧,全当她们是野花烂草。

可她又分不清自己是在渲泄某种不安,还是牵强地聊以**,她一再地想新中国建立以前的男人,有几个没有三妻四妾能投胎生就成新中国的女人,享受一夫一妻制,还没有了嫡庶之分,已经幸福得令人嘻嘻偷笑。不过倘若让她活在旧中国里,甚至是那久远的古代,凭她的善解人意和恭谦贤惠,纵然不具备统领后宫的能力,但收拢一个男人的心,帮着驾驭几个女人,似乎也并不是件难事。

想到这里,刘娜又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她感到自己虽然文化水平低了一点,但却有足够的素养教导眼前这位大学生的小姑子。

关于老公是不是有野遇的问题,目前无法成为刘娜思量的头等大事,再次去日本赚钱才是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这种如理想一样伟大的需求,可以拯救她一切消沉的状态。有了钱,可以为父亲延命,有了钱,才能过上所要的精致生活。

俞敏俪心想大嫂仿佛已忘却前几天的不快,也就不再开口多问,又随手认真地翻起了相册,真心地惊讶着,不知大嫂何时收集到了如此多的照片,从大哥的童年到身处日本的独照,以及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照,有许多张相片是俞敏俪前所未见的,大嫂都这么有心地收藏。心想大哥结婚前的相片应是他从妈妈所收藏的相册里特意取走的,大哥大嫂的恩爱之情溢满在相册之中,她甚至怀疑那晚听到小日本女鬼子的事该是无聊的梦话。

俞敏俪边翻相册边啧啧惊叹,又随口说了件事,:“听妈妈说姐夫过几天要回国来。”紧接着沉思在大哥和大嫂的爱情模式里,心想难道俩人的爱情里可以再有放纵的自由。

刘娜此刻脸色突然大变,低声说:“李伟强那货!”

自从与俞敏佳aa制后,李伟强发觉自己很快就已腰缠万贯了,增长迅猛的财富让他很想澎湃一下心情。他迫切地想透一透气,必须要给自己放个假,好长时间不跟国内的朋友们联系了,趁现在签证还有效,抓紧时间回国几天,借机欢聚一场,再图人生难得几回醉的酣畅淋漓。

俞敏佳虽然有些不舍得花费这笔钱,但又想女儿已有三四年没见爸妈,一想起就煞是心痛,至于自己,似乎根本抽不出空来陪他回国探亲。李伟强攒起了他的那份收入,而她积攒的钱一部份寄给了母亲做投资款,一部份借给了弟弟俞敏涛做创业之本,哪来的时间和金钱用来挥霍!但她嘴上虽不说赞同的话,心里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可李伟强的回国之念又明明白白地勾起了她的许多忧愁。

主管宫崎先生好几次走近她的身旁,温柔地问询:“你不舒服吗?”

俞敏佳本能地抗拒这位日本上司的关怀,她总觉得宫崎的眼神里有一份莫名的渴望,那份渴望自其瞳孔的深处射出,令人感到莫名的心虚和抗拒。

她又再次拘谨地回答:“谢谢宫崎君,我还好!”可一说完,却又改变了主意,问:“今天我是不是可以提早点下班。”

宫崎点点头,目光继续停留在她的身上,他温柔地看着俞敏佳收拾东西离开,凝视着她婀娜的背影,心里却一直追问:是毓敏回来了吗?是你吗?毓敏

毓敏是令他心痛的名字,可毓敏早已消失,她在他的怀里逐渐冰冷了她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体温。俞敏佳只是位中国女人,却与他的毓敏长得神似。已有多少次了,他叫错了俞敏佳的名字。也有多少次了,他只愿意叫她“敏”。

俞敏佳急忙加快步子,急促地让自己走出了宫崎的目光,随后拍了拍胸脯,舒了舒气。她乘着此空闲时间,狠逛了商场,为家人各置了些礼物,好让李伟强带回国去。

第七十六章 旧情波澜

李伟强提了两大袋的日产物品,鲜衣怒马地凯旋归来了。

人生在世,所谓的人际圈子,无非就是亲戚、同事和同学朋友这三大圈子。

李伟强探望完岳父母,走访了几家亲戚,不知怎地,心里不太想跟原先的同事见面,就联系上了旧日同学。

十几位老同学们临时凑在一个酒楼里,搞了个毕业十多年的同学聚会,名义上也为李伟强接风洗尘,但事实上是由李伟强负责做东买单。

想当年在中学时,男女同学彼此之间含着羞涩不敢说话,如今的大家都在社会上打滚了许多年,早已熟络了社交的套路。老同学见面先是激动万分,彼此寒暄问候一番,几个原先就很要好的男同学间毫不客气地相互调侃,再加上几个颇有姿色的女同学一改往日的腼腆而大胆凑和,席间打趣揶揄,气氛活跃热闹。

几番觥筹交错过后,借着酒精的作用,李伟强的大嗓门显得尤其气势宏伟,一开始闹闹腾腾的场面逐渐地变成了李伟强的演讲专场,其他人也从最初的随意逗趣换成了屏息聆听。

李伟强干练地挥着他的那双大手,梗着粗脖子说:“tm的小日本,还真tm的先进!冲着当年他们对咱们祖国的侵略史,我tm的还当过兵,本来是对小日本鬼子深恶痛绝,可现在不得不钦佩它的先进发达。人家的新干线贯串全岛,那时速比咱们的火车快了去。我们的绿皮火车一身煤灰,瞧着就难受。人家的又干净又快捷,坐在那上面,简直就是帝王般的享受!跟你们说吧,不去那人家地盘上,咱真不知道岛国人民是怎么存活的。就单说我现在吧,还他m干的是粗活,一天下来就能挣几百元人民币呢,我以前一个月的工资才百多元。别说赚得多,吃的也爽,不爱做饭时就买熟食面泡一泡,比咱们这福宁焖面还香,一个小时的工资就可以买上好几包。”

李伟强边说边用筷子敲了敲桌上的那盆海鲜焖面,并随意地夹了只海螺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这焖面里就这海螺有味道,人家的那个熟食面,碗边都带着馋人的味。”

“海鲜焖面”本是福宁有名的地方风味,也是当地酒楼餐馆菜单上必备之项。

大家听了,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努力想像他所说的熟食面香味该是怎样的香浓谗人。

李伟强顿了一小会儿,又继续粗着脖子说:“我每天都要吃小日本的熟食面,各种口味多了去,又便宜又方便,更不用说那些便当。啧啧,倭寇进化得比咱们快,我都说不完他们的好处。最重要的是那个钱真的好赚,料理店里的洗碗池里漂的不是污油,全是迷人的钞票!”

大家更是听得双眼发光,一片惊叹声起。

坐在李伟强对面的林优优一言不发,用她那双依然明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伟强。

林优优旁边的一位女同学突然大声地对林优优说:“哎呀,优优,你看伟强去了日本变成了万元户,我们班同学中现在算他最厉害了,谁跟着他谁享福,你以前好像喜欢过他,本来吃香喝辣的人该是你啊!哈哈!以前错过了,今天该喝上一杯!”

林优优白了那同学一眼,:“别给伟强听见了。”

李伟强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哈哈大笑:“开玩笑吧,不过,本人喜欢这种玩笑!谁不知道优优是个大美女,能得到大美女的青睐乃是我李伟强今生最荣幸的事!该喝一杯!”

大家起哄说:“那就补个交杯酒吧!”

林优优似乎感觉盛意难却,先款款起立端起了酒杯,李伟强兴致更高,俩人交叉起了手臂,不失风度地痛饮了一杯。

嘻笑声和掌声交汇成片。

一个男同学说:“那个时候男生都是闷葫芦还未开窍,女生是含苞欲放的花朵朵!”

另一个男同学不知死活地接上:“现在花儿朵朵都开得正艳。有花开时堪须折,不折就成了白不折!”

林优优的脸色酡红,因了酒意,也因了大家的玩笑,娇嗔地说:“什么不折白不折呀懒得理你们!”最初挑起话题的那个女同学似乎挺不满意李伟强的态度,:“哎,我说伟强,你可别不信当时咱这大美女是在百草园里独独瞄准了你这棵草,不就是美人娇羞难开囗么,这剧情我是一清二楚的。要是当年优优透个信,你会怎样”

“会怎样男女爱情这事一直都是‘女追男隔层纱‘,一捅不就皆大欢喜了!优优可是我们许多人当年心目中的女神,是青葱岁月里的特别追忆!”李伟强毫不犹豫地回答,并指向几个男同学:“你们坦白一下,当年你们没有过对哪个女生有一些好感即使没大开窍,不妨碍我们有些小朦胧,是吧我敢说我们班一大半男生包括我李伟强在内,对优优都偷偷地想过。”

林优优抿嘴浅笑,脸颊的小酒窝小巧可爱,:“你们男生呀都不定性,一个时辰就能换个暗恋对象,一天里会爱上好几个女生。简直就是上半夜属鸡下半夜属狗。”

大家哄堂大笑!

席间再也没有了那小日本的繁华和先进的迷思,一群男女又开始热衷于金色年华里的情感互动,那股热忱所流露出的兴奋似乎才是这场聚会的重点。一段原本值得怀缅的花样岁月,一种可供珍藏的年少纯真的情愫,一场应意在畅想壮年人生豪迈的聚会,在一众已婚人士的脸红脑热中仅剩下了吹嘘和暧昧。

聚会终席之时,大家意犹未尽地将林优优往李伟强身边推,呼叫着让李伟强来一个英雄送美。

这一晚恰逢农历十六,月亮如银盘般地高悬在空中,月色皎洁清冷,如水般地流敞在街区。

林优优和李伟强并肩走在月光里,她的高跟鞋在空旷的街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哒、哒、哒……,虽然单调却极具节奏感。她的一头波浪长发在夜风中轻轻地扬起,几缕发丝时不时调皮地飘盖在脸上,林优优停住脚步,略歪着头,伸出纤纤玉指将所有头发撩起,再拂向脑后,露出的长颈白皙得令李伟强晃眼。

李伟强兴致奇高,东拉西扯地诉说他在日本的经历,林优优一路安静地聆听。听到有趣时,她略斜着眼看李伟强,双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李伟强几次停下说话,等待她的开口,但她却又总是微微闭上双眼,让那长长的睫毛投下醉人的阴影,再来个长长的吁气,补了唇膏的双唇红艳朱润,微翕处气息如兰。

李伟强困惑于她的这些动作,但又不想打断她。林优优这些漫不经心的动作,对李伟强来说,就跟她的高跟鞋的哒哒响声一样,直接敲击在他的心房,而那里正膨胀起某种欲望。

快到林优优的家门口时,她突然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李伟强,幽幽地说:“不怕老同学笑话,我想跟他离婚。他一直都好吃懒做,对我也不好,我早就盼着解脱!可你知道在福宁这个鬼地方,一个离婚的女人有多难吗熟人们总在指指点点,她们不愿意放过任何三八的机会。所以我很想去日本,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知老同学到时能帮我吗”

李伟强不加思索地一句话冲出口:“当然!你以为老同学是用来干什么的”

林优优掩嘴一笑,含娇带嗔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也只有你才会这么说……”话只说了一半,似乎就害羞得说不下去。

李伟强的心猛得呯呯急跳了几下!他情不自禁地怜惜起眼前这位姿色依旧的老同学,也莫名地感觉到了英雄式的荣耀。

林优优:“我打算换人头去日本,你能接我吗?”

李伟强一愣:“换人头,不走正规渠道吗?做留学吧,我可以找人替你担保!”

林忧忧:“我被拒签过了,这回豁出去了,只想越早越好,只要有人接应就成。”

林优优口中所谓的“换人头“,曾是福宁当地风行一时的出国方式。在外国的人蛇头低价购买有效签证的护照,再高价卖给需要者,购买方只要提供自己标准的证照相片,由当地的人蛇头移花接木地替换掉真正护照持有者的相片,再由购买方持着这换过相片的护照出关,一般是怀着侥幸心理蒙混过关。购买方进了签证所在国后,人钱两契,蛇头要收回护照毁掉,再由原护照主人提交遗失补领申请。这样的出国方式优点是简单快捷,但费用高昂,去往日本的往往要付高达近三十万元人民币,是同期申请自费留学费用的数倍。

李伟强关切地问:“那费用很高的,你一个女人得多长时间才能回本?”

林优优带着哭腔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离开他再说,我一刻钟都不想再见他了,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坏。”

李伟强不知道眼前这位多年未见的昔日同学遭受了怎样的婚姻不幸,但他必须为一份同学的情谊而尽心尽力,也必须为一个娇弱的女子而打抱不平。

林优优挥挥手飘然而去,李伟强目送她进了家门,又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如果没有尽头那该多好!但此时俞敏佳的那张脸庞也同时浮在脑海,李伟强狠狠地摔一摔头,不知道到底是要摔掉那个念头,还是那张面庞。

第七十七章 失落东京

李伟强在国内酣畅得意之际,在东京的俞敏海记不清自己已烂醉了几场。

在夜总会的男女欢声中,他睁着迷离的醉眼,反复不停地问:爱人是什么?

俞敏海原觉得自己是位幸运的骁勇之士,自从跟在那个雄哥的身边,他的人生更是开了挂。

这段时期里,他的“战绩”愈加辉煌,与几个铁兄弟碾转在东京、神户、大版等几个城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风卷了几家老虎机店。他们瞅了个准点,就将一堆又一堆的日元哗啦啦地给抱了回来。

俞敏海尚在得意着自己的得意,冷不丁地被一瓢冰水浇了顶,浇出了他的狂乱和错落心情。

记得那天,他斜躺着倚在学姐的身上,学姐用她那涂了浓彩的指尖戳了戳他的头,身上的香水味一如既往的好闻,声音却如风儿轻飘,:“我马上要回国结婚了,未婚夫催得紧,你以后自己多保重!”

俞敏海一跃而起,震惊大叫:“你有未婚夫?”

学姐说得风轻云淡,:“早就有了。”

俞敏海怒问:“那我算什么?”

学姐用奇怪的眼神瞧着他,:“在这鬼地方,跟鬼打交道,找你这个小鬼做个伴不行呀?你亏了吗?”

俞敏海的心如被狠捏了一把,感到明显的疼痛。

他又惊叫:“我一直以为我是你的爱人?”

学姐的脸上浮起逗趣的意味:“爱人?我大了你那么多,你以为我有耐心等你长大,再等你有一天抛弃我。”

俞敏海想骂娘,但又骂不出口,心中充满了被戏弄的愤慨,一张脸憋得通红。

学姐悠长了声说:“我出国前就有了未婚夫,青梅竹马的那种,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中介帮我办了留学签证,他帮我付了费用,可他自己就没钱再办留学。出国头两年,太苦巴了,捱不过,受不住小姐妹的煽使,就去干了那行。有钱后,他想来,我不敢让他来。赚够了,也该回头是岸了。”

俞敏海更愤怒了,:“你骗了我,也骗了他,算什么人?”

学姐也生气了,:“我是骗了他,可我没骗你,你要是长脑子,早该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我重新又回学校混一混,不过就想找一份纯净的感觉。我的那群姐妹,哪个你没见过?你不也跟她们打得火热?不过提醒你,别玩得太认真!”

俞敏海呆呆地望着学姐,在此一瞬间,他很想哭泣,却又流不出泪水,学姐的蕾丝花边和母亲的棒棍一样,不过只是惩罚他的工具,他有理由用倔强来回应。

但俞敏海真切地希望自己有哭泣的借口,哪怕学姐假装不了对他一往情深,只是流露出一丝丝的难过不舍和无奈伤心,他都愿意为着这样的结局痛哭一场,可学姐洒脱得若无其事。

俞敏海被深深地刺痛了,他从没想过生命中的第一场悔恨来得如此痛快,自己撒着欢儿嗅惯的甜腻腻味儿,猝不及防就变了味儿。

俞敏海醉得痛苦,醉得没有泪水,在醉意中寻找最初的自己。在东京这个盛大的舞台,学姐用她的温柔和妩媚教会他领悟了一个人生道理:人生如戏,你以为你会是个主角,可在他人的眼里,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俞敏涛回到家里又是深夜。

儿子俞子凯已经出生了,蒋芷萱因为儿子的到来,作息时间显得些许紊乱,心中又牵挂着俞敏涛,一时毫无睡意,听见开门的声响,就走出了卧房,却见俞敏涛拖着烂醉如泥的俞敏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她见俞敏涛拖得吃力,连忙上前帮忙搀扶。蒋妈妈就睡在小厅里,听见动静醒了过来。

俞敏涛难为情地对蒋妈妈说:“妈,您得去跟芷萱挤一挤了,我跟海海今晚睡这厅里了,还得麻烦您抽空收拾收拾,海海可能要搬过来住几天。”

蒋芷萱惊讶地问:“海海要住这儿?他跟女朋友闹意见了?”

俞敏涛:“不太清楚!他喝得烂醉,话说得不明不白,电话里一直喊他没地方好去,大姐那里不想去,说是怕她会死踩他的小尾巴,又说大哥那里靠不住,只好找我来着。等他醒了,我问清楚,要真有事了,就让他搬过来吧。”

蒋芷萱皱着眉,略显为难,心想地方本就窄小,哪里能腾得出空间来。

俞敏涛明白她的心思,:“我们都先将就下,让他缓一缓心情吧。”

蒋妈妈忙说:“咱们福宁话说未梳髻(指未婚)的人都是孩子,亲家小叔子本是父母的心肝儿,高中一毕业就出了国,好像是一夜之间让他变成了大人,你们做亲兄嫂的不收领他,他就真成了一流浪人。”

蒋芷萱点点头,随即低头不语。

她此时又心想俞敏涛开始了创业初期的艰辛和忙碌,好不容易按班就序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初到日本时的紧张和焦灼,自己的心每天也跟着焦急,机灵鬼俞敏海来了,必会减轻点他的负担。

俞敏涛又说:“今天还接了建秋的电话,他很快也要来了,让我去接他,我们这里实在住不下,只好安排他去别处了。”

蒋芷萱见他疲倦不堪,不再多话,忙催促他歇息。俞敏涛看了看醉得不省人事的俞敏海,摇了摇头,调高了加热器的温度,拿了张毛毯,和衣躺在他的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蒋芷萱和妈妈亦一夜无话。

失恋让俞敏海心痛不堪,可二哥俞敏涛又令他大有身处其境的创业痛苦。他在厅里睡了几天沙发床,每天总觉睡眠不足,顶着黑眼圈,帮俞敏涛整理点资料清单,可那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日文,令他更为光火。

学姐那里回不去了,一想起学姐曾经的职业,想到她和那雄哥之间无可言喻的关系,他从心底里恶心着,并且不再想见学姐的那帮朋友。

假电话卡的生意不太好做了,代人刷信用卡也无法成为主业,这些来钱快的行当已有了“同行”竞争的压力,而自己压根就是个小混混,只不过比那么些纯打工的老乡们轻松了点。

“爱情不得意,事业来补偿!”俞敏海无时不刻地这么想着。他渴望着能撞上狗屎运,以解救自己痛苦的心情。二哥新成立的会社事情一大摊,蒋芷萱的弟弟和妹妹都已加盟,他们在别处还有工作,分不清哪边才是他们的主业,反正看他们都干得热火朝天。可俞敏海深深觉得自己与他们压根不同,与他们在一起只有难受。

俞敏海一边拨弄着一叠资料,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想得脑袋发胀,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有人娇声问:“喂,有人找你做生意,你行不行?”

俞敏海听出是学姐的一位姐妹,于是没好气地回说:“坐台不行,其他的都行!”

那人吃吃地笑了,可声音依旧娇嗲:“你怎么啦?火气这么大!她回国当别人的新娘去了,可也交待了我们要关照你,赚钱的活真不接”

俞敏海想掐掉电话,却又不甘心地回答:“不带小弟的活儿不接!”

那姐儿嗓门一下子大了,喝了一声彩,:“有种!看你机灵,就知道是个聪明人,以前你的那位总觉得你还嫩着,不舍得让你摸上太黑的道,其实是她自己不敢。我一早就知道你能行。”

俞敏海不知道她要给自己介绍什么好生意,但凭直觉认为天上真落了狗屎运!他突然间想女人真的是可爱的东西,她可以让你伤心,却也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才几天的功夫,俞敏海就想搬离俞敏涛的住处。

俞敏涛好不容易从他的电话业务中得了点空闲时间,找俞敏海诚恳地说:“二哥虽然开不了高工资给你,也提供不了优越的住宿条件,可我现在需要人手。”

俞敏海也说得同样诚恳,:“二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现在全是正道人士了,就我活在另一个道上。大哥平时一接我的电话总支支吾吾地说不上几句话,我知道他怕跟我多说话会连累了他。从现在开始,我主动消失,你们不用来找我了!逢年过节时,我会去找你们的,兄弟姐妹和亲人们总要聚一聚。平时里要有什么事就由爸妈来传话好了。我此刻最爱最想我妈了,她好久不骂我死仔了。”

俞敏涛:“海海,在法制社会里以身试法是愚蠢的选择。”

俞敏海虽点了点头,却毫不理会,转身就走。

俞敏涛想喊住他,可他的电话又响了,他边接电话,边担忧地望着俞敏海的背影。

又过了几天,俞建秋真的来到了东京。他一身西装革履,看上去精神饱满。

一进俞敏涛家的门,他就说:“涛涛,我刚听说背尸体挣得多啊,比在料理店洗碗工的收入多了好几倍!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哪里有这机会。”他的双眼炽亮如五百瓦电泡的光。

俞敏涛:“俗话说挺尸,死人的身体僵硬挺直沉重,你这个子虽看着结实,可并不算高大。试想在后背上驮一具僵挺的尸首有那么容易吗?你知道这钱给得多的缘由吗东京公寓多,楼层高,电梯是给活人备的,楼梯才是给死人走的。日本人也跟中国人一样忌讳死人,各楼层活人不容你歇脚,从几十层的高楼一趟下来就有可能要了你的命!遇见已长蛆发臭的,裹尸袋都裹不住那份恶心和恐惧,你行吗?”

俞建秋的双眼依然发亮,:“我不怕!那活儿的钱好挣,只要干几个月,我就可以还清所有的债了。”

俞敏涛抑制不了怒意说:“那种工作不适合你,不要满脑子只想着钱,那种工作不仅会危害你的身体,更重要的是它有可能危害你的心理健康。我知道有个人干了两年,的确赚到了钱,但又能怎样?他天天将自己泡在了浴池里,却仍然感觉洗不干净身上的尸臭味,每天晚上不得不将自己灌得死醉,要是留点清醒躺在床上,他会觉得有死人的头发搭在他的脖子边上。回国后,白天不停泡澡,夜里不断买醉,老婆离了婚,孩子也不跟他,这种日子你想要吗?”

震怒的俞敏涛掐灭了俞建秋眼里的星火,蒋芷萱看着它们黯然失神,心中一阵难过。

俞建秋的语气变成了惶惶不安:“我跟丽芝她们不同,他们来日本花的本钱少,何况再怎么着,她们好歹还有合法的身份,而我很快就是黑户口了,要是倒了霉被查到送回国去,借的钱没还上,回去了还不得搓根绳子上吊。”

俞敏涛无奈地摇摇头,:“人这辈子要懂得用时间换空间,把健康甚至整条命给搭上了,再大再严实的金棺材也装不下所有的委屈和悔恨。”

蒋芷萱抱着儿子,看俞建秋惶恐又渴切的样子,不禁想:在这个看上去无比美好的大千世界,有些人却注定了要为了简单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第七十八章 旁观者亲

俞敏涛和俞建秋正在说话间,俞敏佳也来了。

俞敏佳帮李伟强收拾了回国行囊后,才记起蒋芷萱的孩子已出世几天了,蒋妈妈和俞浅墨也来东京几多时日,自己还没有过去探望,于是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一番,拐去商场买了些礼物,坐了电车到了俞敏涛的住处。

俞敏佳见俞建秋在场,不免惊喜万分,又见俞建秋一身西装,装扮得周正得体,就跟他开起了玩笑。

可几句玩笑话过后,俞建秋又焦急地开口:“佳佳,涛涛刚刚说背死尸这种工作不好,你觉得怎样?我寻思着要是能赚得多,我可以先试试干一阵子,可就找不着门道,你听说了吗?”

俞敏佳:“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工作,可一听起来就觉挺吓人的。”

俞敏涛最近事多心烦,脑子里在一直考虑跟供应方的价格谈判,进货的品种数量,货物库存量与资金压力等等问题。在心情烦躁之下,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最好一遍说完就得了结。

他见俞建秋又在不甘心地纠缠发问,脸上更肃起了色,凶了声说:“跟你说了那工作不适合你,就是不适合你,我沒有太多时间帮你了解日本死人的相关习俗,我也沒有时间教你了解什么力学原理知识,让你彻底知道一个小个子活人背挺一具死尸的艰难。”

俞建秋脸色沉郁,低声嗫嚅说:“那我可以干什么呢?”

俞敏佳安慰说:“只要能吃苦,找工不难的。刚来日本时,谁都觉得工作难找。日语会讲了以后,其实工种还是大把大把的有。你先在我那里凑合着住吧,等有了工作以后再说其他的。”

俞建秋的脸色亮了些许。

俞敏佳这几天刚找了份便利店的工作,上的是夜班,她正考虑着要不要辞了原先服装厂的那份工,那位宫崎先生给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俞敏佳见蒋芷萱在卧房里正抱着小婴儿喂奶,就与蒋妈妈客气寒暄了几句,又亲热地逗了会儿小侄女,盘腿坐上了榻榻米。

蒋芷萱看俞敏佳的脸色苍白,关心地问:“大姐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看着气色不太好。”

俞敏佳笑笑说:“是感觉有些累了,每天头昏脑胀的,不知道日子过到哪里了,孩子都出世了几天,我才记起来要来看你。”

蒋芷萱竖抱起孩子,让他打了奶嗝,由俞敏佳接过手抱着。

蒋妈妈端着一碗鸡蛋面进来,一并热情招呼俞敏佳出去吃点心面。俞敏佳抱着孩子客气地推辞,蒋妈妈也不再勉强,出去招呼俞浅墨去了。

蒋芷萱问:“最近姐夫还好吧?”

俞敏佳犹豫了片刻说:“伟强最近变了,前些日子突然间提出跟我aa制。”

“aa制?你们是夫妻耶,俩人赚多赚少都属于共同财产,干嘛搞得这么生分”

俞敏佳吞吞吐吐地说:“以前他发点脾气说说气话就好了,但现在说的每句话全都较了真,我俩的帐,他一笔笔的算得一清一楚,就连寄给爱佳的钱也要分帐。我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他却横得很。”

蒋芷萱听得瞪大了眼,一口面还含在嘴里,却忍不住嘣出一句话来:“他不想跟你做夫妻了吗?”

俞敏佳皱着眉说:“不知道他怎么了?他还买了一台传呼机,而我却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蒋芷萱本想说些什么,见蒋妈妈又进来了,就消了声。

俞敏佳换了个话题与蒋妈妈闲聊起来。过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就要告辞了。

俞敏涛见大姐邀请了俞建秋,心里顿觉安慰,就开车带俞建秋去蒋芷萱的弟弟那里取了行李,再送他们去俞敏佳那里。

俞敏涛回到家里,抱了抱俞浅墨,去到蒋芷萱身边,略感欣慰地说:“我觉得我们的株式会社已经正式开张了,相信事在人为,有所付出总会有收获。”

蒋芷萱甜美一笑:“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我看这话偏差了,我们就赶上了双囍临门!”

俞敏涛不禁哈哈大笑,正熟睡的小婴儿受了惊吓般突然哭了起来,他赶紧止住笑,抱起儿子来轻轻晃晃,小婴儿又甜甜地酣睡。

蒋芷萱随口说:“今天跟大姐聊了一会儿,我怎么觉得姐夫不想跟大姐过日子,几个福宁人会习惯夫妻间aa制,他这是向谁学的。”

俞敏涛:“aa制?多少年的夫妻了还在经济帐上分得这么清?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姐夫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怎么可能?”

蒋芷萱撇撇嘴:“男人一有了外心,就先在窝里斗呗,大姐是不是得做好思想准备呀。”

俞敏涛低声说:“你别瞎猜,没有真凭实据不能乱说,姐夫一向只是跟妈不对味,本来他们夫妻之间没事,旁人话一多,反而说出事来了。”

蒋芷萱皱着眉说:“我不敢多说话,但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觉得委屈了大姐。”

蒋妈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插嘴说:“是个男人都知道亲家大姑姐是个好女人,相信你姐夫不会有什么异心。再说了,日本的生活节奏这么快,想出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只是近来咱们福宁出国的人多了,有的家庭是出了不少问题。在国外的赚了辛苦钱,把一分钱看得如天大,总怕家里的那个是败家的货,防着枕边人跟防强盗似的,那日子过得也是辛苦!”

俞敏涛沉吟片刻说:“男人应有男人的度量,姐夫这人一向爽快,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一个大男人变得斤斤计较?他和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爱佳都那么大了,会出什么妖蛾子!”

蒋芷萱突然记起一事说:“很难说的哦,姐夫跟一个女的单独约会吃饭,不知道大姐知不知道这事。”

俞敏涛一愣,问:“哦,你听谁说的?”

“丽芝,你的表妹,就在她打工的那家料理店里,她刚好那天被打发出来帮忙收拾桌子时就瞧见了,但姐夫没看见她。上次丽芝跟我说时,我没在意,但多件事联着想,感觉就不好了!”

俞敏涛:“男女朋友间偶尔吃顿饭很正常,别尽往不正常的份上去想。”

蒋妈妈忙对蒋芷萱说:“你让那个丽芝表妹别再提起,亲家大姑姐心里正为了那个什么aa制不痛快着,别再雪上加霜了。”

蒋芷萱却对俞敏涛说:“敏涛,夫妻间的事有的可小,有的可大,莫名其妙的aa制很伤人的,虽说大姐也能上班赚钱,不图姐夫养她,但夫妻间的信任会产生危机的。”

蒋妈妈此时也觉有理,赞同说:“一个家庭兴不兴旺,就看夫妻同不同心!咱福宁俗话说得好:男人似耙,要去耙外头的钞票。女人似篓,篓子口小肚大,把钱装篓里想漏也漏不掉。篓子满了,家庭就兴旺了,可不能将你我分得太清!”

俞敏涛眉头紧锁,闷声不响。

蒋芷萱:“姐夫已回国了几天,不过一两天就要回来了,不知道度了假回来后他会不会有所改变?”

李伟强回国前辞去了餐馆的工作,回到日本后就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室里上班。咖啡室虽小,但因座落于东京街头的一个地铁出口处,来来去去的几乎都是上班族,生意奇好。李伟强忙得跟陀螺一般,不停地收钱,找钱,打咖啡,递咖啡,几句公式化的礼貌用语讲得极为流利和地道。见过的人很多,能记得住的面孔很少。回国一通的松懈和炫耀,并没有给李伟强带来活力,他反而开始觉得这样的打工生活枯燥无味。

似乎一切也是情有可缘,李伟强在那个所谓的家里,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没有谁有空与他交谈,而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跟谁说话。

他和俞敏佳同居着却又像分居着。他每天很早出门,俞敏佳那时正在酣睡,而俞敏佳又总是在他已入睡的点上才下班回家。

那几天里还能跟俞建秋胡吹海侃,可后来俞敏涛给俞建秋介绍了一个去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房里需要一个卫生工。俞敏涛认为这种包吃包住,不用拋头露面,不用风吹雨淋,既安全又稳当的工种最适合俞建秋,而对俞建秋来说,凡能来钱的活全是急时雨。

俞建秋走后,李伟强每天的肚内憋了好多话,老郑小郑他们忙得也不呼他了,性格外向的李伟强在忍受残酷的折磨。

李伟强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林优优娇嗲的声音:“伟强,是我!”

老同学的即将到来令李伟强好生激动,他分不清只是对故乡来人的欣喜,还是内心某处的企盼。他盼望林优优的到来,就像是急切地等待一位知己。

李伟强认真地呼叫了老郑小郑他们,进行了“全民总动员”,全盘发动了他们的力量,要为林优优预先找工作。最后,他自做主张帮她定下了一份中华料理店内帮厨的工作。李伟强还破天荒地请了假,为林优优找了一间单独的小房间。

初来乍到东京的林优优,深感老同学给足了如亲人般的关怀。她本有一俩个熟人在东京,原在出国前也是打了招呼,没想到李伟强的热情周到让她们根本没有插手效力的份儿。

林优优忐忑不安的小心灵就像掉进五颜六色的绵花糖里,既缤纷多彩又温暖甜蜜。

这时候,日历上的日期已逼近到了中国新年的大年底。

第七十九章 迷在当局

福宁老人常说:正月初一勤出工,一年到头只是苦!正月初一闲着喜,福气连连来找你!

俞敏佳照着福宁的老俗例,让李伟强不要去上班,自己也跟人调了班。

出国这些年来,中国农历正月初一这天,她都要煮些家乡菜,招集自己的兄弟们和亲戚朋友们一同聚会庆新年,大家也都很默契地不挣大年初一这天的辛苦钱。这次唯独俞敏涛去了泰国。

搁往日,李伟强尽嫌弃俞敏佳说:“少妇的年龄,老太的讲究,全是迷信!要是有加班费,谁又会跟钞票过不去?!”但这次他却也让林优优请了假,邀请她上门来一起庆贺中国春节。

租处的那厅压根不能算是厅,不过就是连着过道的走廊,搁了张小桌子和几张椅子就已经显得有些拥挤,再拥入这么十多个人来,更挤得转不开身来。但大家并没有太多的讲究,敞开了卧房的门,亮着福宁人特有的大嗓门,坐在卧房榻榻米上和地上,和厅里的亲人们畅通无阻地交谈。

福宁当地过大年没有吃饺子的习俗,但有啥好吃的都能上桌。当然,大年夜里必要煮条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还要蒸一锅米饭,让家人随意扒拉点,碗里必要有剩饭,再搅合在一块,放着第二天炒起来全家再一块吃,寓意代代焕发。

此刻在东京,图的是亲人们借助节日来团聚,吃倒并不是最重要的,可大家背井离乡了好一段时日,平日里忙着打工很难好好地煮一餐地道的家乡菜,也都想趁此时借机打个牙祭。

俞敏佳炒了一大盆福宁小米粉,用上了李伟强从国内带来的干货一一海蛏干和花蛤干,做了一大锅的酸辣羹,清蒸了几只北海道的札幌帝王蟹,白灼了两大盘虾,油炸了一大盆的酒槽鳗鱼块。

俞丽芝协助蒋芷萱捏了许多饭团寿司,并切了许多时令水果。

她们仨人将所有食物满满当当地挤在小桌子和椅子上。

俞敏洪盛了一碗酸辣羹,深吸了一口,:“好久没闻到这种味了,酸酸甜甜辣辣的,咱们福宁人吃不惯红辣椒,但这白胡椒粉辣得爽呀!还有这泡发的墨鱼干,整个味道让我觉得比川味水煮鱼好吃多了。”

俞建秋手上抓着红色的鳗鱼块,咧着嘴吃得津津有味,不忘赞一声:“这个酒糟鳗才叫好,表姐都赶上了大厨师水平了。”

俞建秋如今住在工作所在大酒店的配电房,而配电房就在酒店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隐蔽而不通风,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湿霉味,竟被炸鳗鱼的香味掩盖了不少。

蒋芷萱一边照顾孩子,一边也不忘邀一下功劳:“大姐的厨艺真心不错!可这酒糟是我弄来的,我就是念念不忘咱们老福宁的味道,特地让我母亲带来的,也让大家享享口福,你们别忘了表扬一下我哦。”

俞敏海大口大口地叉着炒粉,又是借机说笑:“二嫂,哪天您要是肯露一手,我们何止是要表扬您,把您供上圣坛膜拜也是愿意滴。”

俞敏洪不禁笑了:“海海,全家就你最爱挤兑你二嫂,今天不许你吃这寿司。”

蒋芷萱倒也不恼:“反正我也是一直站在高台上,就不计他那小个子的过了!”

俞敏海对着一大盘色泽诱人的寿司,故意做出垂涎三尺的样子,叽叽咕咕地笑,:“我又自讨了个没趣,我们家老佛爷跟您比斗法都占不了上锋,我这小猴当然一出现就只有被劈的份。”

众人都知俞香兰和蒋芷萱有过摩擦,闻声大笑。

俞敏佳忙乱中插了一嘴,“以后让老佛爷给你找座五指山回来,你这泼猴就更泼不了了。”

“大姐,你大年初一就咒我呀,我今天得多吃点,要多补补才能长福气!”

俞敏海的话将大家引到了俞大明和俞香兰的近况,亲人们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边感慨说笑,一边陶醉在美味中。

俞敏佳心中惦着李伟强,正纳闷他去了哪里的时候,李伟强领着林优优进门来了。

俞敏佳颇感意外地看着他们俩个人。在一室的食物香味中,林优优的香水味儿却刺鼻芬香,令人涌起别样的感觉。

俞敏佳等人停顿了言笑,忙着与林优优初次见面的寒暄。李伟强已殷勤地为林优优装食物倒茶点,林优优端庄如女王一般。

俞敏海又油嘴滑舌起来,:“异国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今天大年初一图吉利,大家都不准哭,只许笑,我们用欢笑迎接美女姐姐的到来!”

林优优的来到自然让大家转变了话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这位老乡客人表达了好奇和关心,李伟强大大咧咧地说:“优优是我的老同学,我要是不给点力也说不过去,我这个大男人总不能让一个小女子去睡露天公园去!”

林优优妩媚地瞟了李伟强一眼:“讲真的,要不是我这个老同学,我可真要睡大马路上,哪里可以飞机一落地就有地方住又有工打。我这么好运气全是仰仗了老同学!”

俞敏佳听了心中挺不是滋味,再次感觉到自己对丈夫平日所谓的忙碌内容,其实一无所知,但又似乎一下子明白,是什么样的事情和情绪,充填了他难得的空闲时间。她敏感地发觉李伟强和林优优之间有份无以言状的默契,那份默契令俞敏佳相当地不快。

但大年初一的欢乐气氛感染着所有的人。随着几箱啤酒空了瓶,桌子上一片狼藉,堆满了残羹冷炙,平时的居住屋瞧着晦暗逼仄,此时亮堂得如日光普照。

俞建秋脸色通红,咧着嘴呵呵呵地一直笑。

俞敏海捉弄他说:“建秋表哥再多喝上两口,大家就等着他唱戏。”

俞建秋借着酒气,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涛涛不在,他要在的话,我就唱给他听。”

俞敏海不满地说:“说得好像你在东京就他一个亲人似的,不还有我吗?”

俞建秋晃着脑袋,打着酒呃,费劲地说:“海海你最有本事了,跟你比不得!我就只能呆在那个地下室里,那里最安全踏实,也省好多钱啊。”

蒋芷萱又感莫名的难过,俞建秋身上衣服的霉湿味儿浓而重,那是久晾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的味道,而他却对俞敏涛感恩戴德。

林优优小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李伟强不放心她,送她去到电车站。

等到李伟强一路哼着歌回来时,其他人也已散去。俞敏海送了醉意明显的俞建秋。

俞敏佳正收拾完一大袋垃圾,准备拎出门去,李伟强接过垃圾袋。

俞敏佳随口说:“哎!今天真有点累了,你的那位女同学很漂亮,我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李伟强只将垃圾袋拎了出去。

俞敏佳等李伟强回来时,边喝水边又似随意地说:“伟强,以前在福宁时,我们家也老有聚会,从没见过这个林优优,她怎么突然间冒出来?”

李伟强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个同学么,有必要问那么多吗?”

俞敏佳却不想放弃这个问题,又说:“我知道你这人豪爽大气爱交朋友,可你的这个朋友是女的呀。”

李伟强突然哈哈大笑,:“怎么啦?醋坛子打翻的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李伟强是个什么人,别整天苦巴着脸乱猜疑。学学人家小郑,每天都跟捡了宝似的乐哈哈!”

俞敏佳一愣,:“小郑?还有小郑”

李伟强开导俞敏佳说:“小郑是个马大哈,每天穷开心,其实你倒不用学她。但这个林优优是个有想法的人,你最好跟她好好学学!”

俞敏佳疑惑地看着李伟强。

李伟强兴致勃勃地说:“她没来日本几天,日语说得是半拉子的难懂,但她就有胆量想做生意了,马杀技生意,很赚钱的那种。不像你死心塌地只想打工,做人就得像她那样!……”

李伟强越是说得兴奋,俞敏佳的心沉得越是厉害,这些时日来的疑问连环套般地套着她,此时仿佛可以敏锐地直视到答案。

俞敏佳没好气地说:“我就只想脚踏实地打工挣钱,挣够了就回国去。要做生意也得像涛涛那样,做正正经经的生意。在这个世界上,有的钱我愿意挣,有的钱我瞧不上眼!”

李伟强顿觉自己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恼羞成怒地反唇相讥:“那你弟弟海海又是怎么回事?哪个不知道他赚的是什么钱,与人勾着卖假电话卡,刷假信用卡,串伙打老虎机,他干的是光明磊落的事?别把自己说得太高尚了,谁又不认识谁呀?”

俞敏佳一时语塞,但却又被李伟强的这番话激怒了,提高嗓门说:“我管不了海海的事,但我想我可以管得了我自己,也要给你提个醒,因为我是你老婆!”

李伟强的肝火开始旺盛,坏脾气再次爆发,一出口就爆了粗,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将争吵升级。

在中国农历大年初一这天,俞敏佳突然间想将多年的郁结发泄为快,也想将李伟强的某些想法进行遏制,而李伟强像往常一样,雄性的粗野被无限地发挥极致。

夫妻俩像两只失控的豹子般相互攻击。地上很快就一片狼藉,碗碟碎片四处可见。

俞敏佳哭得歇斯底里,李伟强的脸色铁青。他难忍一时冲动冲出门去,乘坐上了电车,往林优优的方向而去。

第八十章 晴天霹雳

俞敏佳哭得力竭,可又渐渐为自己的情绪失控心生惭悔,抹了眼泪,起身收拾地上的一切,才记起尚未给国内打电话,一时却又找不到电话卡,于是换了件衣服,下楼去买了张电话卡后回来,给国内的亲人朋友们挨家挨户地一一拜年。

俞香兰一反常态,正月初一不在家里待客,一早就上了石竹山道院。

山上的香客不少,俞香兰却见有些人面带怒容。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她听了才知早上道院里并不安宁,几位大男人为了插头柱香,争吵得厉害。

其中有位香客为了能插上头柱香,在道院里守了一夜,而另一位是拔了捐功德头彩的,以为头柱香非他莫属……他们中有人为了求财,有人是为家人求福……全是聚集了全身心的火力,难免争得不可开交。

看这一番新春头柱香的争夺,俞香兰心想自己曾为了蒋芷萱第一胎祈梦求签之事,怀疑过九仙公神力的灵验性,心里不免暗暗责备了自己几声,挤身过去,虔诚地焚香祷告。

她今天之所以赶早上山烧香许愿,只想能祈仙公之力卸掉郁闷与无力感。

昨天大年三十,她的哥哥嫂嫂本应该是忙的,却特地来串门走亲戚。

嫂嫂坐在厅里,拿眼四下张望后,吞吞吐吐地说:“有些话正月里说怕不恰当,所以我们今天只好来了。建秋总惦念着洪洪做表兄的好,我们也总想当表兄的必会带好头。人老了不做大富大贵的梦,散点财倒不要紧,最担心家里出了陈世美,坏了名声。”

哥哥皱了皱眉头,连声叹气,:“我们这代人哪有那么多事啊。”

俞香兰听出这话里有话,心想那建秋才去了日本不多日,俞敏洪的不肖之事就已传回了老家。她一方面忌禅于刘娜在家,结结巴巴地不敢大声应话,一方面真心羞愧得无以言表。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俞敏洪的所为,出乎了家里所有人的意料。

俞香兰买了许多冥钱,不仅敬奉给了九仙公,而且一并烧给了自己的父母和从未谋过面的俞大明父母,还想起了俞敏海的义父李有福。

她边烧冥钱,边喃喃低声祈求,:“家和万事兴!夫妻不睦被狗欺!求仙公,求祖宗,还有亲戚,都来保佑我家洪洪……”

俞香兰叩了头,许过了愿,在石竹山道院上吃了斋饭,才心神略安地回家。

转眼就到了农历正月的廿九这天,蒋芷萱忽地想起福宁民俗有煮拗九粥和太平面之说,心血来潮就想知个明白,与俞敏佳俩人就在电话里热聊了起来。

俞敏佳知而尽言,:“这个‘拗九’是有来历的,我打小就听外婆说了孝子目连的故事。目连的母亲因为作恶在她29岁那年被阎王打入地狱成了饿鬼,目连感念母恩,在廿九日用红糖花生红枣熬煮了粥,骗过鬼差,让她母亲不致于受饥饿之苦。后人也将‘拗九粥’当作出嫁女对父母的孝心表白。我们福宁话中‘孝’、‘后’与拗’三字谐音,可福宁人又认为,逢九不顺利,认为9是厄难的岁月,所以凡是岁数逢9的人,如9岁、19岁、29岁……(称明九),或是9的倍数,如18岁、27岁、36岁……(称暗九),也要像过生日一样吃拗九粥、太平面,以求平安健康。每年这天,岁数逢明九或暗九的人都要过九,要吃太平面的。”

俞敏佳越说越觉心情失落,:“出国前我会在廿九这天为爸妈精心熬一锅八宝粥,提早几天就得备齐红糖、桂圆干、红枣、红豆、冬瓜条、花生、糯米呀这些东西,可现在出了国,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正月要过完了。”

蒋芷萱心情亦复杂,:“大姐您算是个大孝女了,我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这些。听过一句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以前没感触,出了国后,想法却多了,心里真有愧疚!幸亏咱们父母健康无虞,算是一种安慰!”

俞敏佳更是不胜噓唏地又说:“咱们福宁人习惯了用虚岁来计算自己的年纪,以前总听老人们说,女儿们得关注爹娘的岁数,须得猜一猜阎王生死簿上的阳阴数,在他们虚岁‘明九、暗九’那年,得为他们准备寿衣,薄的、厚的,摞起来七重、九重地计算。我知道现在许多人并不介意这些,但民间的确有讲究。咱妈曾经悔恨自己对外公外婆沒尽心意,我得留意一下,回头问问他们到底几岁了。”

李伟强在一边听得冒火,他刚下班回来,难得见妻子此刻也在家,在等着俞敏佳做饭,却见她偏偏乐在电话粥里。

他霍得拿起灶台上已切好的鱼片,猛地甩向墙上,狠狠地骂一声:“老子不吃了,谁侍候得了你的婆婆妈妈!”

俞敏佳急忙放了话筒,却只见李伟强愤怒的背影。

俩人冷战数天刚刚和好不多时,又见李伟强莫名的暴怒,俞敏佳呆呆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却似乎看见一个被撕裂的自己。

呆站了一小会儿,她突然间很想知道李伟强此时会去何处,匆匆地扯过一件风衣,尾追在他的身后。

李伟强在迎向林优优和老郑等人的时侯,无意间回头一望,似乎看见了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但随即有一抹桀骜从心底里涌起,他的步子踏得越加匆促而欢快。

春寒料峭的夜晚,俞敏佳伫立在黑暗的角落,看见林优优冲着李伟强展露的欢畅笑颜,她多想冲过去斥问一番,却又不敢将颜面和斯文扫地,只好任由林优优这个名字,如把匕首切割心脏。

俞敏佳和李伟强之间,关系胶着僵持着,俩人互不理睬,但依然每天忙着上班加班,俩人几乎也没有碰面的机会。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捱着过。

转眼到了昭和天皇的生日,日本国举国欢庆。难得的公众假日,又值天气逐渐转热,俞敏佳里里外外地清洁了住处,收纳了换季衣服,忙得不可开交。

李伟强带着浑身酒气回家,一看他东倒西歪的样子,俞敏佳只好过来搀扶他去榻榻米上。

李伟强醉眼迷蒙地盯着俞敏佳看了好一会儿,呵呵呵地一阵肆意的笑,一腔酒气喷得俞敏佳紧皱了眉头。

李伟强猛抬起手,捏着俞敏佳的脸蛋,说:“你是佳佳今天怎么侍候起我来了不是挺倔的么”

俞敏佳打落他的手,冷冷地说:“我给你倒杯水吧,怎么喝成这样”

“你们女人都一样,都一个德性!我晾你一下,看你服不服帖。”李伟强笑得邪恶,口齿不清地继续,:“呃,女人都要撩一下晾一下,刘娜那女人,哈哈,不说了。”

“刘娜又关了你什么事“俞敏佳有点嫌恶地说。

“她也假正经,其实不禁撩,就一回我就上手了。哈,女人…女人,真的都一样!但你…你不能给我…我戴绿帽!”

“你说什么血口喷人!”俞敏佳气得浑身颤抖,:“你跟林优优之间不清不楚,不要扯上刘娜!”

“呃,你弟……你弟早……早就是只……王……!”李伟强话未说完,头一歪,酣声大作。

这消息不谙是一个晴天霹雳,俞敏佳呆立片刻后,发狂地擂打李伟强,边哭边喊:“起来,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你才是王八蛋。”但李伟强已经酩酊大醉沉沉入梦。

俞敏佳擦干了泪痕,提起话筒找俞敏洪,她已无法抑制怒火,哪管是李伟强醉后胡言乱语,还是他酒后吐了真言,她只认定他给了自己姐弟俩最无法忍受的耻辱,她也认定自己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会带来更多的灾难!

俞敏洪正深陷在观月姿子的温柔乡里。姿子是典型的传统日本女人,她欢乐地经营着她和俞敏洪的小小安乐窝。她像绝大多数的日本家庭主妇那样对待自己的爱人俞敏洪。每天帮俞敏洪先放好了一大缸的洗澡水,专注着聆听门响声,只要开门声一响,她就一路小跑到门边,一边忙着给俞敏洪摆正室内拖鞋,一边忙着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嘴上不停地说:“辛苦了,敏洪君!”

在俞敏洪无比惬意地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她无比麻利地烹调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经常变着花样来调理俞敏洪的五脏庙。刘娜也是个会做饭的好女人,但欠缺了她的那份情调。刘娜从不曾像姿子那样,在俞敏洪泡澡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在浴缸水里撒点玫瑰花或香精,为俞敏洪捏按几下肩膀,又……。俞敏洪无力自拔于观月姿子的温柔,但他一想到刘娜,经常心底惶然,甚觉有愧于她。

俞敏洪拿着话筒,听着大姐的哭诉,震惊得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好先安慰大姐:“姐夫和刘娜的事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喝醉了么兴许是醉后胡话吧。刘娜很快就到日本,我必须等她来了当面质问她,到时再来解决问题!”

俞敏洪放下话筒,他并不像俞敏佳那样如有五雷轰顶的痛苦,反而有种如释重负后的窃喜和轻松。此时此刻,他对刘娜的愧疚感已消殆了许多。

那天夜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尽情地释放了对观月姿子的“爱情”。

俞敏佳放下话筒的时候,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胸口闷得疼痛,她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双手紧紧地握着,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却发现自己已流不出泪水。

房外有人走动,一阵细微的悉索声后,让夜归于宁静。俞敏佳呆坐在黑暗中,听见李伟强发出的阵阵酣声,那是无法言喻的丑陋与恶心。

天朦朦亮的时候,她打起精神简单地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拖着两个旅行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她与李伟强的出租屋。

俞敏佳拖着旅行箱来到楼下,思绪凌乱得如深秋的风中残叶,她在公共电话亭里给她的主管宫崎次郎打了电话,看起来相当的冷静沉着。

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那一时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为什么那一刻她想找的人不是自己的弟弟俞敏涛

但那一刻的她特别渴望寻找一个安全的依靠,宫崎次郎温暖的微笑和眼眸里的渴盼曾经令她抗拒,而此时带给她的却是另一番感觉,她只相信宫崎先生可以第一时间为她解决难题,为她安置好一切的一切。

俞敏洪在凌晨时分想着刘娜明天就要来了,她似乎真的不应该此时出现,但她应该感谢姿子,如果没有姿子,自己定会一见面就揍她几拳。

第八十一章 被谁审判

刘娜在蛇头的安排下,好不容易到了东京。

俞敏洪把她接到临时租赁的一处小屋,含糊其辞地告诉她说,要等过几天他才能搬过来,然后就离开了。

第三天的凌晨时分,东京发生了一场震感不小的地震,窗棂被震得咣咣作响,睡梦中的刘娜还以为尙在船上,迷蒙中被惊醒后,一睁眼就感觉顶上的大灯,摇晃着似要砸下来,一侧身又看到仿佛有一张小茶几,正一路颠着,向睡在榻榻米上的自己撞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撞撞跌跌地冲向屋外,屋外却悄无声息。

身处地震多发地带的东京居民,已被训练有素地在自家里寻找安全之处。

刘娜一路往楼下飞奔,还没下到两个楼层的时候,那种摇晃的感觉已经消失。小小的地震结束了,一如既往地没有带来任何的损失。

刘娜这时才缓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又缓缓地回到屋里。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两天刚上岸时的情景,接她的那个蛇头咬着牙恨恨地说:“这次还算走运!前几天的那一轮,真他m的倒了大霉!我的一个兄弟领着几个人刚从船上爬上海滩,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日本小鬼子端着黑糊糊的枪杠子,一溜人就这么被人家用枪指着脑门给押走了,就跟当年侵略军用枪指着我们中国人一样样的。我们老大要亏大了,冲着我们发了一大通火。”

刘娜心脏被揪得疼痛,她知道另有一位福宁老乡正是那艘船上的偷渡客,她们是在同一天上蛇头家预交钱时认识的。记得那一天,那位老乡指着怀中紧抱着的一个包说:“这一堆钱可是求遍了亲戚朋友后才借到的。生意破产了,只好借债偷渡啦,最后一根的救命绳呀……”。

刘娜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冷凛,声音却在颤抖。可如今,他一上岸就撞见了日本人的枪口。

刘娜猜想他应被关在某个小房子里,甚至可以想像出他此时的绝望,他该是更渴望此次的地震来得更猛烈些,猛烈得足以摧毁掉他的生命,猛烈得足以摧毁掉整个东京。

刘娜想到这些,心中无比后怕,一会儿替那位老乡难过,一会儿又是替自己庆幸。曾经丈夫一直阻拦自己的冒险行为,但她坚持一定要走这么一趟,从福宁赶到浙江宁波,许多人被安排住在一个脏乱的小民房里,等待了许多天,一众人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全挤在了窄小的船舱里,忍着强浪颠沛,忍着拉撒无序,好不容易再次来到了东京。

她孤单地环抱起自己的双臂,为自己的劫后余生痛哭出声。

第二天白天,余震又来了几次,但只是让人有几秒的眩晕感觉,尔后很快地就过去了。

刘娜不再像凌晨时分那么地惊恐,但俞敏洪一直都没有出现,又没有电话可打,她的心中捉狂却又无计可施。她以为俞敏洪下一秒内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每一秒都在等待,每一秒都在失望,她唯一没有想过,等待她的却是一场颠覆人生的审判。

到了第三天傍晚,俞敏佳、俞敏洪和俞敏涛姐弟仨同时出现在刘娜的面前。刘娜没来得及发出惊喜的叫声,就被他们三人凝重的神色给震住了。俞敏佳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跟她亲亲热热,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进屋就先坐了下来。俞敏洪一脸严肃,刘娜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敏涛刻意礼貌地说:“大嫂,一路辛苦呀。”

刘娜踌躇着回答:“辛苦倒没有,头两天地震有点被吓到了。谢谢你和大姐特地过来看我。”

俞敏洪出声了,:“刘娜,你真的很对不起我!李伟强跟大姐坦白了你们之间的好事,你有什么话说”

刘娜的脸色一下子刷白,激动地喊着:“胡说,他到底胡说了什么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如果没有,用得着这样么”俞敏洪发怒地提高了声响。

俞敏佳眼神如寒冰似的凛冽:“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勾上他的什么人你不搭,偏要搭上自家的姐夫”俞敏涛同样神情冷酷地紧盯着刘娜。

刘娜一下子方寸大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是他!他不是人!”

俞敏涛兄弟交换了下眼神,俞敏佳嫌恶地扭头不看刘娜。

俞敏涛又说:“大嫂,人都有错的时候。怎么说你也是娉儿的妈,我们还能将你怎么样照你说的姐夫他不是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说了吧,姐夫在大姐面前说了不少你的话。”

刘娜不明白李伟强到底说了什么,但事已至此,自己已没有了隐匿的地方,如果可以,她是宁愿一头撞死拉倒!

在一声高一声低的抽啜声中,刘娜还原了一段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真相:

那事发生在李伟强和俞敏佳出国前一年的某一天。

刘娜心血来潮想要包饺子,和好了面,一找擀面棍,却发现上面长了点霉斑,她就上俞敏佳家借了擀面棍用。

第二天晌午,她午睡起床后,看到后幢小楼大门开着,以为只是俞敏俪在家,就拿着擀面棍要还回去,门也不叫直接走进屋去。

那时正值夏天,李伟强一人在家,因为天气热,在弄堂里搭了床竹床,喝了足够清凉的啤酒,浅醉恰好午休,刘娜却一下子无声地闯进屋来。

一身又薄又短的睡衣将刘娜玲珑有致的dong体暴露无遗,李伟强忍不住吞了几口口水。在接过擀面棍的那一刹那,李伟强鬼使神差地紧紧抱住了刘娜,刘娜又惊又羞地不停挣扎着。她不敢大声呼救,但又挣脱不了,李伟强却把这一切看成是欲迎还拒,越发加大了力度……。

俞敏洪脸色铁青,把拳头握得嘎嘎作响。俞敏佳脸无血色,硬撑着问了一句:“居然在我家里?”

俞敏涛也是听得脸色铁青,冷冷地说:“这么说是李伟强有了强*的嫌疑,真不是我大嫂去主动勾搭上他的!”

刘娜此时已经崩溃了。在俞敏涛森严的眼神注视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重大意义无形被提高了几个高度,刘娜恨不得有个地洞让自己可钻,痛哭中大声喊:“是李伟强不是人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俞敏佳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正在慢慢地流失,身子一阵发软,两眼发黑,头一歪,整个人要栽倒在地上。

俞敏洪和俞敏涛同时一个箭步上去,托起了俞敏佳,大声喊:“大姐,大姐。”

俞敏涛:“大姐这几天已经昏却了好几次了,这样不行,我们得送她上医院去。”

兄弟俩连扶带搀着俞敏佳离开了刘娜的住处。留下刘娜一人陷入死灰般的孤寂,但刘娜此刻宁愿这样,她实在羞愧见到俞家的任何一个人。

可刘娜必须继续生活,必须为远在中国的父亲续命。凭着一口紧巴得可怜的日语,她在住处附近一家中华料理店找到一份工,并很快地又找到了第二份工,离住处较远的商业清洁工作。

她开始忙碌地在三点组成的一个平面中,像陀螺般地奔波不停。每天睡眠的时间很少很少,但是她并不觉得劳累,只有在无休止的劳作中暂时忘却痛苦,让自己停滞思维。她不敢奢想俞敏洪的原谅,更不敢去追问俞敏洪的去向。

在刘娜到东京的第二个月,俞敏洪突然决定要回国。

俞敏洪在那天匆匆离开之后,再没有找过她,而刘娜也自觉没脸去哀求他的谅解,更别提还能希望他搬过来与自己一起住。

俞敏洪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刚好是中华料理店的空档时间,两人就在隔壁的咖啡店坐了下来。

俞敏洪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和一小份黑森林蛋糕,刘娜可怜兮兮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当侍者将那块蛋糕放在俩人面前时,刘娜的心头一颤,这可是她初次来东京时品尝到的甜心最爱。俞敏洪曾经告诉过她,他的甜点最爱是起司蛋糕。在之前的俩人日子里,偶尔俞敏洪也会买些蛋糕回来解解馋,但都不是起司蛋糕而是黑森林,每次她都会把那份甜蜜牢牢地刻进心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日语水平和黑户口身份的限制,那时的她曾经都想找一份蛋糕店的工作,去好好地了解怎么做蛋糕,尤其是起司蛋糕。

此景此际,刘娜呆呆地盯着那块黑森林出神。

俞敏洪把碟子往她面前挪了挪,小声地催促她:“吃吧,你爱吃的。”

但刘娜却感觉末日的审判正在来临,她的手沉重得举不起小小的叉子,只好默不做声。

俞敏洪却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在她被遣送回国这一年多的情况,当然只字不提观月姿子。

“你回国后,我每天就是上学和上班,忙得不行,睡眠时间特别少,一天要是能睡上三五个小时就知足得不行,我必须多点上班时间才能多赚些钱,交给学校的钱也不少。你知道没有了学生签证,立马就成了黑户,现在东京都黑户可不少,警察查得很严,一被查到,像你上次那样就被送回国,再想回这里就太不容易了。”

刘娜明白俞敏洪说的是事实,自己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海上偷渡,花去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得俞敏洪辛苦干两年才能把本捞回来,但谁又不想在日本多赚点钱,多少福宁人绞尽脑汁前扑后继地往日本涌。

“我想着节约点生活费用,就搬过来和建秋他们一起住,但想吃一餐地道的家乡饭也难,因为大家都忙,经常就是煮快熟面,奢侈时就多下几个鸡蛋。几个大男人挤在地下室里,还没有洗澡间,隔几天上一次公共澡堂,这日子过得憋屈!”

刘娜缓缓地叉了点黑森林,机械地放进嘴里,丝毫品尝不到那份香甜。她很明白那样的困窘境地。

“我只想趁年轻多挣点钱!我们这几年下来,又是学费,又是找蛇头,娉儿在爸妈身边,没给我爸妈寄过多少钱,只是帮你爸爸付了点医药费,我们其实没攒下多少钱的。孩子慢慢长大了,往后花钱的地方也多了。我特别想娉儿呀!”俞敏洪的眼眶红了又红。

一听到提女儿,刘娜止不住地泪水哗哗,她无法忘记女儿临别时的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这份眼神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她的心头。

俞敏洪最后说到了重点,:“前两天会社的松井老板答应我说,他可以担保我拿到工作签证,以后我们就可以把女儿也一并申请过来上学,我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日本的教育水准比中国高了不少,东京也比我们福宁发达了不知多少倍,但我想过几天回国看看娉儿,也看看爸爸妈妈,我都四年了没见着他们。”

刘娜静静地听他描述完锦绣的未来世界,一开始觉得好像那个世界完全跟自己搭不上关系,直到耳边再次响起俞敏洪富有磁性而深情的声音:“你自己一个人要多保重,不要太劳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有娉儿!”

刘娜的眼泪流得更是厉害了,俞敏洪的这些话让她更是无地自容。她暗暗发誓,从此以后,要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第八十三章 力挫危情

九十年代初,房地产业正势如星星之火,而港资企业亦在华夏大地遍地开花,但其实有那么一部份港资房地产企业玩的是假港资真内资。一些原本苦于打工生涯的香港客,乘风破浪地借势赚得盆盈钵满。国内先富起来的一部份人,找个在港的亲戚,先在香港注册了一家公司,人民币通过地下钱庄变成了港币,再名正言顺地从香港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而开发商只需要启动企业注册资本的40%不到的款项,通过几番帐面预支,来来回回地汇了几笔款,就可冠冕堂皇地成立了一家上规模上档次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并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外资企业的所有优惠政策。

蒋芷萱的父亲有位旧相识,原在香港名不经传,本不过就是个小酒楼里的一名厨师,日子过得不算拮据,但也绝称不上富裕,充其量算是个拥有套小房,外带一笔小储蓄的普通人士。后在国内一个亲戚的竭力怂恿下,撑大了一颗“爱国心”,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内地房地产开发商。

蒋爸爸的旧相识就这么玩起了商场游戏,在省城开发了一个房地产项目,并亲自在公司里挂了帅,担任了董事长一职。

听说了蒋爸爸回到福宁,他甚是热情地在大酒楼里摆了一桌宴席,席间自然而然地向老朋友说起自己的楼盘。

蒋芷萱的父母有意为自家孩子们安家置业,心头里总琢磨着买房之事。听说俞敏洪回国来了,他们买了些礼物上门探视,闲聊中就说起了欲在省城买房一事。

蒋爸爸坚持说要将孩子们在日本赚取的第一桶金有效地转化为实际的资产,说得俞香兰深以为然,心中亦蠢蠢欲动。

蒋芷萱的父母走后,俞香兰又与俞大明感触一番,:“说起芷萱,她的娘家可真是好靠山,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她那港客父亲也真会打算。涛涛如今在日本既要买房又要做生意,拿不出一分钱来再买房子了,可他们愿意掏老本给芷萱先垫上,还要卖了老脸跟他那朋友讨便宜,就是要给他家的几个孩子将房子买在一处,让兄弟姐妹们彼此间好照应。”

俞大明:“亲家那一番话说得让我开不了口,我们老俩口是使不了力的,投在采石场的资金不少,没法只为了涛涛一家子,再挪钱为他买房,何况他们暂时也不住,做父母对子女还是得有公平心。”

俞香兰感叹说:“钱到用时只恨少啊!”

俩人说话间,电话铃声响了,是刘娜的来电。

在那刹那间,俞香兰突然有了让俞敏洪也在省城买房的念头,她由衷地希望她的洪洪小夫妻俩搓成一根麻绳,将心力使在同一处上。

俞香兰和刘娜婆媳俩人朝夕相处了许多年,没有任何一次的交谈有今天这般的融洽和愉悦。

俞香兰并不知道儿子到上海迎接的是观月姿子,她以为他在日本的几年生涯已经获得了生命中的最具智慧的成长。虽说俞敏洪在日本并没有学有所成,能够取得某一所正规院校的毕业证,但他却获得会社大老板的鼎力担保,已取得了工作签证资格。他从此可以自如地往返中日两国之间,再看看他此次异常振奋地去大上海迎接贵宾,有着一股在做大生意的成熟和冲劲。俞香兰很详尽地转述了省城楼盘的状况,并顺便将俞敏洪夸了一通,她也由衷地感谢刘娜对儿子的爱护和包容。

她开心地说:“娉儿妈,照我看洪洪的表现越来越好了,男人就得要有担当精神,以后你们那小家庭就让他去撑起来吧,眼下先把这房子买了。你呢,做女人要懂得自己保重自己。要是可以,就赶早再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不能让娉儿落了单。孩子以后就送回来,我们的手脚还利索着,可以帮忙带着。你们再干几年有些养老本也回国吧,不要呆在国外太久了,到时我们俩口子都老了怎么办呢”

刘娜第一次听到婆婆如此关切的话语和发自内心忧虑的脆弱,她感觉自己近来也异常脆弱,动不动就想痛哭一场,此刻抑制不住感伤,哽咽地喊了声:“妈。”她哽着泪说不下去,可真想说:您和爸真老了的时候,不还有我么

刘娜那一颗忏悔之心正无奈地隐在阴影之下,只要有人略给了点阳光,她就如同拥抱了整个太阳。

再接着,婆媳俩各自控好了情绪,乐融融地展望了美好的未来,刘娜感动之余,当即说:“妈,洪洪手上该是没有几个钱了,我这里想办法汇一笔回去吧。”

俞香兰得了刘娜的承诺,心里欣慰不已。

刘娜说到做到,在一周之内就凑了全额房款托人寄了回来。她原没有这么多的积蓄,但她厚着脸皮预支了工资,还开口向自己的俩位远房亲戚借了两百万日元。勤劳和努力是刘娜的信誉保证,因而她的预支款和借款并不费吹灰之力。

在忙于筹款时,她还不忘去逛了商场,为女儿和俞敏俪她们买了些衣物,一并捎寄了回国。

而在这几天里,俞敏洪和观月姿子流连在苏杭一带,堪称人间天堂的苏杭美景又一次撞击了姿子的视线和心怀。眼里的旑旎风光令姿子更加疯狂了心中的缱绻思绪。

俞敏洪带着观月姿子回到了福宁家中,姿子的出现着实吓了大家一跳。

俞大明见姿子满口日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跟俞敏洪说碍于言语不通无法交流,随后直接冷漠无视。

俞香兰却待姿子如贵宾,极尽殷情周到。

俞敏俪兴致盎然,满怀热情地想从姿子那儿学几句地道的日本口语。姿子清爽的笑容和毕躬毕敬的神态,让俞敏俪无比惭愧于自己尚欠缺此份谦卑礼仪,颇有想效仿的念头。

俞敏洪慑于与刘娜还有婚姻关系的事实,并且小婉娉渐长已初解人意,他也不敢惹怒父母,更害怕让姿子难堪,只好将她安顿在酒店,刻意掩饰与她的真实关系。

但姿子已陷入了爱情的蜜罐子里,她那本能的羞涩姿态和对俞敏洪的亲昵,稍稍有点脑子的旁观者都能察觉他俩的异乎寻常。

俞香兰再看观月姿子的眼神变得凌厉,语气冰冷,完全没有了应有的待客热情和修养,俞敏洪有了些许慌神。

俞敏俪亦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尴尬的成份,突然对姿子那双罗卜腿有着不明所以的厌恶。姿子走起路来姿态不仅笨拙难看,有时候还很费劲地跟不上俞敏俪轻灵的步伐。俞敏俪甚至起了幸灾乐祸的感觉,谁叫你个日本女人打小就遭了祸害,给弄得走路跟只鸭子似地摇摆。可她又同时对自己的这种坏心眼抱有一些愧疚,她是真心地替大嫂刘娜不值。

俞敏俪再重新认真地审看姿子,那脸上捈抹了厚厚的白粉,描了黑粗的一字眉,嘴唇涂擦得血红,像刚生吞活剥了个大活人。而那两根麻花辫梳不出四十岁的清纯和率真,却伴随着她的行走,一摇一摆得毫无美感,姿子哪有大嫂那般可圈可点的身材,而大嫂的一身旗袍真正穿出了中国女人所特有的韵致。

俞敏俪听她的大哥对观月姿子的轻声细语和温情脉脉,对姿子的所有好感在短短的几天内化为一阵风稍纵即逝。

俞敏洪早被大家冰冷的态度和显然的敌意吓得魂魄不全,后悔了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在这当口就将姿子领回家中。可他又无时不刻地给自己鼓气,想跟父母提起刘娜与李伟强的事情。

但还没等他开口,俞香兰的怒火和伤心已劈头盖脸而来。

俞香兰怒目相向,:“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才弄了这种东西回来!你让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老成这把岁数还得帮你在娉儿跟前使障眼法,只担心你在女儿面前没了尊严。”

俞敏洪红着脸上,讷讷地应:“妈,我也是沒办法的,您以后就明白了。”

俞香兰怒意中哭腔分明,:“红线缠脚的姻缘不珍惜,难道你想露水的姻缘会长久?你别丢人现眼啊!”

俞大明卷起《法制日报》拍在茶几上,啪啪声响震得灰尘四溢,好一会儿也将一腔愤懑倒了出来,:“我一见那小日本就没好心情,没想到你不仅忘了自己的身份,还忘了祖宗!我每天见你外公外婆的遗照,我就念想自己的爹娘,痛恨着那小日本人。”

俞敏洪无法再说其他,他殷切地盼望姐姐俞敏佳可以来帮他解决难题,:“爸,妈,大姐最知道我的事了。”

俞香兰瞪着一双红眼,厉声又说:“我不管那个姿子是你的领导还是同事,立马让她滚,你不许跟她一起走!你就呆家里好了,我通知刘娜也回国来!”

俞大明:“当年佳佳支持了你的自由恋爱,难道你这次还想拖她下水?我们不想再听任何的理由!你要再顽固不冥,我就敢撕了你的护照!”

俞香兰见说如醍醐灌顶,马上去俞敏洪房间里搜出了他的护照,拿在手上扬了扬,:“我的命跟你的护照在一块了,只要刘娜沒开口,没有谁有权利让她离开这个家!”

俞敏洪不敢再多说,只好去了宾馆,对观月姿子哄了一通好话,让她先飞回了东京。

俞香兰又被气出病来了,胸胁疼痛得彻夜无眠。

俞敏俪见观月姿子已走,大哥在家乖顺讨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好在上班之余带小婉娉一起画画嬉闹。

俞香兰歇了两天,跟俞敏洪提起刘娜汇钱买房一事,俞敏洪唯唯诺诺地不敢提出异议,虽然他心中对刘娜略有不忍,但他不敢反驳母亲买房的决议,何况父亲这回又再次成为母亲的铁杠,只好听话地去缴齐了余款,签了购房合同。

刘娜几番电话回来问俞敏洪的归期,几个人最初均推说俞敏洪在忙申办产权证。

后来俞香兰见刘娜问得紧,心疼起她来了。又见俞敏洪颇有悔过之意,心想照他的脾性应不再有不虞之忧。

当俞敏洪领到房产权证时,同时也领到了福宁县人民法院给的离婚判决书。

在俞敏洪携带着离婚判决书的公证材料再次返回日本东京,观月姿子以无限羞怯的神情告诉他要喜当爹时,他虽然无比惊诧,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颤抖着双手从行李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公证书,上面的中日文双语无比清晰地表明俞敏洪恢复了自由的单身身份,观月姿子的一双秀眼笑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刘娜的离婚判决书此刻静静地躺在居委会的办公桌上,恰巧她的一位亲戚去居委会办点事,基于爱八卦的好奇心起多问了几句,要不然恐怕刘娜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这位亲戚顾不上回家,直奔到刘娜的妈妈家里,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和殷殷关切,:“二婶,我们家的娜娜怎么离婚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孩子都那么大了,什么事就不能忍一忍呢这人一睁眼完就到了闭眼时。女人怎么禁得起这么折腾?人家男人离了婚,照找十几二十的黄花闺女,可我们的娜娜怎么办呢”

刘娜的父母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闹明白了,刘父撑着虚弱的身体,二话不说直冲到居委会,拿着离婚判决书,一路找上了俞大明的家。

俞大明和俞香兰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把那张纸读了又读,俞敏洪和刘娜的名字如强光般刺得眼睛生疼,俩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俞香兰轻声嗫嚅:“搞错了同名同姓还有同生日的还会同地址”

“不可思议呀,亲家公,我们俩口子也不知他们到底玩的是什么该不会是假离婚吧”俞大明一头雾水。

“亲家公说的这是假离婚,应该是吧,刘娜的弟弟和弟媳也办这个假离婚。她弟弟要办出国劳务,劳务公司说只收单身汉,他们俩个自己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其实就是个假的。可能娜娜也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要不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会离婚了呢”刘娜的父亲努力地将话说完,抚了抚胸口,心渐渐地安了下来。

第八十四章 仙公护宅

第二天,刘娜浑身战栗地站在公共电话亭里,让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将离婚判决书读给她听。

父亲读完了判决书的内容,呵呵地笑了几声,:“娜娜,我和你母亲成婚后许多年,你弟弟都长得比我高了,才补办了那结婚手续,就是一张纸而已。你弟弟刚办了假离婚,其实证书不证书的无关紧要,只要你们还住一起过日子就好。我在这点上想得开明!”

刘娜浑沌中惊觉自己无声无息地被离婚了,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身子抖颤得无法自控,也无法配合老父亲的黑色幽默,应了几声后放下了话筒。

她不知一路是如何走回到了出租房,进门后,猛一个跌跄,重重地跌坐在了踏踏米上,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双手紧扯着床单,全身不再颤抖,绷得像块僵石,唇上慢慢地溢出鲜血,鲜血渗进牙缝,一丝丝地再渗进口腔。满嘴的血腥味迷离了她的整个思绪,身体依然紧绷,灵魂早已游离,不知是悲,不知是悔,不知是恨,更不知何去何从。

她恶心着自己,恶心着俞敏洪所做的一切,恶心着俞香兰那天的话语。可那一天讲电话的俞香兰的确是怀着一腔赤诚,日渐衰老的她在孩子们不在身旁的日子里,心中填满了许多柔软的东西。

连续的几天下来,刘娜活像个游尸,在她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如机械般地出门,如机械般地做事,害怕跟熟人相见,甚至于害怕与陌生人对眼相视。在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更不明白该替自己申诉些什么,羞涩感压迫着她,悔恨感包裹着她,她再一次逼迫自己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沉默只能是她唯一的选择。

刘娜的弟弟拿了她的离婚判决书,抱着怀疑的态度去了趟法院,串了几间办公室,得到的答复全是:刘娜的离婚案子从正式受理到缺席判决,全都符合法律程序,而她拥有唯一的权利就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再次申诉。

可刘娜不知道俞敏洪现在何处,更无法获取合法的委托授权证明,她很想回国争取回女儿的抚养权和财产权,但她却又备感无能为力,如果放弃掉日本务工的机会,即使她可以争回女儿,那又能如何,她拿什么来供养女儿。

刘娜沉默地听弟弟的述说,弟弟出国劳务的相关事宜已安排上了日程,也已无分身之术,爱莫能助,他不得不用自责来宽慰自己的姐姐,也不得不替姐姐把一把主意,:“姐,我个大男人真没用!依我看回国不是上策,你还是继续在日本打工吧,先把钱赚足了再说。至于娉儿,她是你的孩子,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孩子。”

刘娜噙着泪,强装镇定自若,:“你在爸妈面前能少说一句是一句。”

而那一天,俞香兰和俞大明在刘娜的父亲走后,俩人默然对视了半天。

俞大明沉吟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该不会真是因为那个该杀的日本女鬼子?”

俞香兰使劲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洪洪不会这么没良心!他的胆子不应该那么大,离婚这么大的事,他不应该不跟家里商量的。假离婚也是不可以的,他们都干的是什么事呀,老脸真丢不起!”

顿了顿,俞香兰又说:“我心里急啊。什么时候佳佳能打电话回来?只有问问她了,平时她比较多关心,她应该知道。”

当晚,俞敏佳的电话就回来了,不等俞香兰将话说完,俞敏佳一听俞敏洪做为原告起诉了离婚,在电话中哈哈地狂笑,:“洪洪干得好!我就喜欢我弟弟这个样子,他总算是个大男人了。”

“你疯啦!怎么这么说话呢刘娜刚寄钱回来买了房子,他们不都好好的吗我们家也不允许假离婚,不能将婚姻当儿戏!你让洪洪马上打电话回来。”

“那个贱人还寄钱买房,这下更解气了!”俞敏佳在电话里又是一阵狂笑,刺耳的笑声让俞香兰浑身不自在,也让旁边的俞大明感到毛骨悚然。

“佳佳怎么啦是她吗?不像她会说的话呀。”俞大明忍不住盯着俞香兰说。

俞香兰:“佳佳,你们全疯啦,洪洪明明答应了不跟那个日本女人好的!”

“我不管什么日本男人女人,我只知道我们姐弟俩不幸遇见了一对狗男女。李伟强和刘娜不是人,把我们都当傻瓜耍,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手下留情?”俞敏佳的凄厉笑声已换成了悲泣声。

咚的一声,俞香兰手中的话筒掉在了地上,空气刹那间凝滞。

俞大明和俞香兰消声屏息,脸色苍白,面面相觑,俩人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俞敏佳凄厉的哭声从话筒中持续传出,犹如一道道利剑击中俞香兰。

俞香兰怒极而全身瘫软,只好偎在了俞大明的身上,呜呜地也哭了出来。

俞敏佳边哭边喊:“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本来好好的一家人,却因为有了这俩个外人,好好的人全给糟蹋了。”虽说哭声渐小,却在持续。

俞大明费力捡起话筒,用肩膀努力地撑住俞香兰的身体重量,悲愤默然地听母女俩尽在电话两头哭泣。

再等到刘娜的父母上门来的时候,俞香兰一脸的肃杀,语气冰冷无情。刘娜的父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宁愿被掏空脑髓都无法相信刘娜与李伟强会产生孽情,双双哑口无言地涨红了脸,刘娜父亲的血压仿佛要蹭蹭升得爆表,手捂着胸口哧哧地喘气。

俞大明垂头丧气,但还得收拾心情,用老干部的口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也是家门不幸呀!一祸害就祸害了几家人。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彼此重新开始吧!新社会有新观念,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离婚当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只是把一些人见不得人的事全给摊了出来。”俞香兰几夜没睡好,脸色憔悴不堪,声音却激愤高亢。

刘娜的母亲硬憋着泪水,将丈夫直往外拽去,嘴里喃喃地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丢人啦。”可在心中依然有一万分的不相信,自己那个端庄勤快的女儿怎么会有越轨的可能?可俞大明为人厚道,口牌甚好,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位老干部,也是一位老好人,他岂有信口雌黄的可能和必要?难不成是日本的花花世界改变了曾经的质朴和忠贞?

老人心中即使有千百般的不信和千百般的疑惑,终在无可奈何的掩面痛泣中被淹没。

又连着几天,俞香兰头昏脑涨得无法忍受。她心中的怒火在夜半三更时更为旺盛,她不仅为一对儿女遭遇的不幸而哀伤,俞敏佳的痛哭更扰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百思不得其解此类令人不齿之事怎会发生在自己的家中。深夜里的辗转难眠后,她迫切地想必须去寻找答案,究竟是家中风水局有破相还是俞敏佳姐弟劫数难逃……

俞香兰虔诚地看神婆们邀请大仙上身的前奏动作,恭敬于她们用自己羸弱的身体迎来像关公、托塔李天王此类伟岸的大神灵魂上身。她们猛晃着头,用双手使劲地捶桌,翻着白眼,又连续地打着嗝,时而对来者热情似火,时而又冷若冰霜。但附体的大仙们在神婆狂乱无序的系列动作表演后,一般都乐于为凡人解难答疑。

俞香兰谦卑地聆听大仙们的神秘话语,他们的神魂寄体无限地体恤凡尘之苦,令神婆们每每舌燥口干,俞香兰亦真心特别感动于神婆与大仙的这种敬业精神。

俞香兰站在尘烟飞扬的汽车站,心里依旧困惑不安,她已从三家大仙的嘴里得到了超大量的信息,从祖坟被人破了风水,俞敏佳和李伟强的八字不合,俞敏洪的桃花神位不正,再到家中偶有外邪入侵以及俞敏佳姐弟前世的冤亲债主……这些信息如几座大山般地压在了她的胸口,让她无法舒畅地呼吸,更似蜘蛛网般密密地缠绕在她的每一处神经,令她甩不掉捋不清。

俞香兰更加夜不能寐,日不思食,尤其是那个“家中偶有外邪入侵”的说法令她忧愁恐惧。

她今天要去到江阴的一位神婆那里,听朋友说那位神婆神通广大,与关公、西王母娘娘等许多位仙人均可神交,观音菩萨偶尔也会光顾她的仙宅。

俞香兰从县城坐了公共汽车到了江阴的神婆仙宅,费时两个多小时。当她拖着快要虚脱的身子走进神婆办公的房间时,房间里坐了好几个人,那神婆正在给一位年轻的女人判断姻缘,一见俞香兰进来,猛喝道:“出去!出去!你这凡人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

俞香兰脸色煞白,可既已来之,岂能说被赶就赶了,忙说:“我走了好远的路,诚心而来,求仙人不要赶我走!”

那神婆拿眼仔细又瞧了瞧她,还是挥了挥手要赶她走,转头不耐烦地对面前年轻女人说:“那老婆子不识趣,身后跟了个东西都不知道,不先问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容得不干净的东西。”

俞香兰被吓得噤若寒蝉,心想更不能就此打道回府,就悄悄地站在门外等待。

神婆又继续给那年轻女人指点迷津,说得她连连点头。

俞香兰又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时已过了晌午,屋里来求神的人都全退走了。俞香兰连忙进屋连连求告,神婆喝了几口保温罐里的枸杞水,勉为其难地说:“老婆子倒挺会坚持的!”

俞香兰神情惶然,:“大仙刚才说我身后跟了东西,到底是什么哦?太吓人了!”

神婆:“不止一个,是两个!一个中年男的牵了个小孩。你这个老婆子必是知道他们的来历。”

俞香兰冷汗直冒,:“我是个凡人怎么知道?我给您添香油,您帮帮我吧!”

神婆自得地说:“老婆子遇大事了,可你今天运气好,恰巧我请到了诸位仙人,他们都来了,让他们给你合议!”

俞香兰一听又连说:“我一定给所有的仙人都贡献香火钱!”

神婆起身又燃了一柱香,一问一答中,一定一否间,俞香兰全盘托出了她家祖孙几代人的履迹以及她的所有困惑和渴求,神婆神奇地将俞香兰身后的一大一小安顿好了,并慰藉说:“你这老婆子胸有观音常驻,一生是贵气之命,你身后的那个男人就是你那未谋过面的公公,那小孩是你母亲家的,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无碍于你!如果你能请得到石竹山仙公,必能安宅长吉!”

俞香兰心中欣喜若狂,腹中饥肠频频打结,她已毫不在意,至于她的公公为何要牵手她那夭折的某一个兄弟姐妹,更没有必要去思量和畏惧。

她最后许下了重金,带着要彻底解决问题的念头,拜托神婆邀请某一位仙人附体,选定下吉日,共赴石竹山道院。

从山脚下,每行三步一跪拜一叩头,直至到山上九仙公道院内,总算在氤氲袅绕的香火中,俞香兰获得了一位何仙公的首肯,可以将他的牌位从石竹山上请到了家中。

在一路鞭炮热闹的鸣响声护送下,俞香兰无限虔诚地看着何仙公的牌位在轿子里安稳地坐着,空中扬着红色的鞭炮屑子和呛人的硝火味,以及白花花的冥钱和道道黄色的符文,一切都那么恭敬与神圣。她的那颗忧愁恐惧的心灵得到了无边神力的安抚,开始趋向平静,并且逐渐又充满了信心。

俞大明和俞敏俪无比惊奇地看着一大群人忙活。俞大明把太阳穴摁得露出明显的凹迹,他将他的《党员干部规范准则》默念又默念。

在一帮人行完仪式走了之后,他端详着那块木头牌位,以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无神论信念,意志坚定,目光如炬,对俞敏俪说:“我虽然退休了,但还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我们这帮老干部都不信鬼神之说。看看你妈妈都干了些什么?一个木头牌位能济世救人,那当年建立新中国时就犯不上动用真枪实弹,弄几把桃木剑就可以了。”

俞敏俪俏皮地吐吐舌头,:“我发现我妈颇有修道的潜质,与道仙特别有缘,要不怎么一下子就能把这个何仙公给弄到咱家来了以后咱们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点,何仙公他老人家都在瞧着。”

她说完,猛抖了抖身子,甩了甩头,:“哎呀,怎么办想想有点瘮得慌。”

“死丫头,说什么呢仙公是来护家宅的!我们家最近倒了大霉,出了天大的事,要一件一件地全给摆平!过几天还要找个风水师回老家,去你爷爷的坟上看风水。”俞香兰不高兴地说。

“妈,你好厉害啊!不过,现在江湖术士太多,他们大都无师自通地懂些心理学的,您小心被骗了。再说了,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攸关性命的大事吗又要安神仙牌位,又要看风水,怎么啦”

俞香兰还在沉吟,俞大明已应说:“还不是你姐姐和哥哥,洪洪离婚了。我最近都怕碰到熟人问起这事。可孩子们的事跟祖坟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祖坟风水被破啦,犯上了坏水,得堵堵,要不还得惹祸!”俞香兰的语气不容置疑。

“啊!大哥跟大嫂离婚”俞敏俪对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吃一惊。

她的身上穿着正是几个月前刘娜特地从日本托人捎回来的连衣裙,乳白色的底,胸前飘逸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紧致修长的腰身,裙摆处轻缀着一排奶黄色的小花。

俞敏俪穿着婷婷玉立,白皙的肌肤更显冰清玉洁,高雅得贵若公主。

记得那一天,大嫂在电话里欣喜地说:“俪俪,嘻嘻,我今天运气特别好。有一条特别好看的连衣裙打折,原价可是要十万日元的哦,只是因为裙摆有个地方被勾破了点,就只要一万日元,太划算啦。刚巧被我找着同色的线,我在那被勾破的地方锈了几针,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我相信我的眼光,它就配你的气质,你穿一定好看哦!”

俞敏俪后来认真地找了又找,才找到裙摆处缀的一朵小花有凸起的刺绣痕迹,与小花同样颜色的色线,细腻的针脚,在宽大叠褶的裙摆中很难发现异样。

刘娜的话在俞敏俪耳旁再次回响,俞敏俪的脑海浮现她说这些话时的高兴神态,也仿佛看见了她痛不欲生的绝望神情,同时也浮现观月姿子那张涂满白色遮瑕膏的面孔,她的神情有点恍惚,眼前何仙公的牌位也跟着恍惚异常。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世界怎么啦”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在这家里最需要时间来安静的人才是她。

俞大明看着俞香兰认真地擦拭着供台上的香灰,摇了摇头,:“井水不犯河水,我信我的马列主义,你搞你的迷信,只要天下能够太平就好。”

俞香兰擦净了香灰,在供台前站了好一会儿,心想她必须接受所有的事实发生,她也必须力所能极地去为自己的孩子们创造幸福。她不在意有没有李伟强,但她心疼佳佳,希望往事俱矣,来日可追。

可她内心深处又相当忧虑,她的佳佳已三十好几了,离婚后能不能寻找到适当的人选?在福宁上下,好男人都成了别人家的老公。俞敏佳的余生能否幸福不是父母可以做得了主,唯一的寄托在于何仙公,祈祷仙公能听到她的心声并能够应允她的祈求。石竹山上的祈梦千回,永不如将何仙公直接迎回家门,让他承受日夜香火来得令人心安。

俞香兰想着想着,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何仙公彻底了若她的所有心事,可以帮她纠回失控的局面。

第八十五章 装点自信

李伟强并不记得自己酒后失言,第二天醒来时惊愕万分于俞敏佳的突然搬离,按他对俞敏佳个性的了解,她的此番行为很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李伟强又想女人有时就是不可理喻,可像俞敏佳如今的这种做法,搁在福宁女人中并不少见,就连自己的母亲,也经常在跟父亲呕气时使了性子,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他又鄙夷地想其实夫妻之间的对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我李伟强一直是占据压倒性的风势,曾经多少次简单的粗暴,最终都是风过无痕。

李伟强此刻忙碌得充实无比,俞敏佳的突然离开,反而让他有了无以言状的轻松。

他和林优优合伙的按摩店的生意已经开业,并且生意正日益兴隆,上门应聘的小姐接踵而来,每天谘询、预约、应聘的电话不断,将林优优忙得无力招架。李伟强备感自己必须得尽一份股东的职责,林优优原本就红颜命薄,此刻表现出来的坚强更令人心痛和怜惜。

李伟强又由衷地欣赏和佩服林优优的能力,瞧着她干练的身姿和倦怠的神色,那是无法遮掩的女性魅力。他在心底里搜寻了半天,希望为她寻找到千万个赞美的说辞。他有时候觉得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太年轻不懂爱情而错过了机会,或者说如果当年不那么着急着要与俞敏佳结婚,兴许今天将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感觉。

与林优优在一起,李伟强仿佛越来越有闯劲,林优优目标明确而不拘泥于手段,活脱脱的一个既追求事业又懂得生活情趣的现代女性楷模,她不但坚强骁勇而且风情万种,李伟强感觉自己的生命激情再次迸发。

回头再看妻子俞敏佳,却说不出她的优点,但其实也很难垢病她的缺点,可她之前就如一片死海般深寂沉沉,如今又似深海底里的小火山爆发,让海水温度升高得令人不想靠近,那浪花咕咕噜噜得更令人望而生厌。

林优优在李伟强的帮助下,度过最初手忙脚乱的日子,将生意安排得越来越井然有序,这种生意并不是值得称道的正经生意,但来钱特别快。手上掌控的小姐越多,服务的项目和花式也多样,抽的钟也越多,有时人手不足时,林优优自己也顶了一个主力。

林优优的生意开张时间并不长,但她似乎已是富姐一个了,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货,那些牌子是许多福宁人前所未闻的,但她林优优却认识,这令她心中无比自得,她有足够的理由藐视那些日日夜夜辛勤劳作,把头完全扎进了钱洞里,却又无知得令人同情的福宁人。

就在几天前,她打电话给一位国内的亲戚,那亲戚家做生意,算是一个小资家庭,听亲戚抱怨说自己的心很疼,因为贵买了件法国品牌“梦得娇”的衣裳。可她明明听得出来话中的得意之情,不禁嗤嗤地冷笑了几声,心底里自觉不好意思说自己拥有的路易威登、香奈尔、华伦天努、爱马仕、百保丽以及卡地亚……,哪一个牌子不比梦得娇响上几倍?那些衣饰,那些包,还有那些珠宝,林优优已拥上了好几款。

她也懒得理会那些奢侈品的来处,只要她看得上眼,只要是性价比越高,她越来劲。

拥有了这些时尚品牌后,她恨不得在额头上写着:安拉就是上海人!然后在眉角眼梢里充盈着一份自得和轻蔑,就像她真的是来自上海那个大城市。只是一口飘着蕃薯味的口音永远在出卖她的真实来处,在训斥麾下那些小姐时,要是身上不套上那些大牌东西,她的确显得颇不自信。

林优优也深切地认为日本之行让她的生命获得了重生,东京的每一缕微风、每一粒尘埃都让她倍觉甜蜜和惬意。

而这其间,她应该感谢一个人,那个人简直就是她生命的再造之神,从踏上东京的第一天开始,到一位富姐的诞生,都离不开李伟强的影子。

林优优脖子上的这条蒂芃尼红宝石项链价值不菲,那是李伟强在马杀技店有了第一宗生意时,而一时兴奋难抑买来嘉奖她的。李伟强给了她很多很多,而他所需求的,她能给的仿佛也都给了,如果人生是一场交易,那现在的一切都那么的公平合理。

之所以会想到“交易”这个词,不是因为林优优天生就是个市俭的商人,她原本是相信,关系能纠缠不清的男女之间,一定是一个欠了另一个的情债,或者本就是两相互欠,尤其是青涩年华里的某种情愫,多年后本就应该红着眼相见,那是一种无言的无奈和惆怅,注定了应该发生点什么。

而她在许多年前与李伟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那样的无奈和惆怅。在那场同学聚会,只是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表演,她早已记不起中学时期的李伟强的模样,只是李伟强在餐桌上侃侃而谈的豪迈给了她即兴表演的灵感,更巧的是有了那一位女同学的提点,让她的表演更加信手拈来,没想到有了水到渠成的效应。如果不是那一位女同学的一时故意起哄,恐怕林优优要找上李伟强得多费些周折。

故事已然发生,李伟强财色双收,林忧忧如愿以偿。这是一桩成功的成年男女之间的交易,林优优想得无比心安理得。

但林优优还是关心着李伟强,凭着女人的直觉,早就明白俞敏佳对她并无好感,但她也没有必要让俞敏佳喜欢她,毕竟自己跟她的丈夫关系非同寻常,但那不过是为了报答李伟强,并无意于要从俞敏佳身边抢走李伟强,林优优根本不屑于跟一个女人去争夺她的男人。

对于俞敏佳的出走,她知道多少跟自己有点关系,但她不想谴责自己,对于李伟强,自己不过是投桃报李,她只是有点瞧不上俞敏佳,这样的女人心胸狭谥得扯不上任何格局,会旺夫的女人从不会这么干涉男人的事业,凡事爱瞎掺和的女人就是男人发展事业的绊脚石。

林优优还有更远更务实的目标,她想要合法的日本身份,而李伟强压根就给不了,他很快就自身难保地沦为一名黑户。

想到这里,林优优体贴地说:“伟强,去找你的佳佳吧,跟她说只是一场误会,说点好听的哈,女人哄哄就好。”

“再过两天来说吧,这几天我也有点累了。”李伟强伸了伸懒腰,顺手抚了林优优的脸蛋一把,“过两天我把一沓沓的票子拍在她的面前,让她知道我李伟强都在忙些什么,没空理她那么多的无聊,出国来混不就是为了钱吗,有钱了还怕什么。”

李伟强虽然这么说着,也并不特别想见妻子,可还是去找俞敏佳。

俞敏佳自从搬离后,宫崎次郎对她的关切更加殷勤了。宫崎坚持让她又回来上班,并坚持每天用他的私家车接送她。

李伟强刚到会社门口,就见俞敏佳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般地跟随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他突然间火冒三丈,三步并成了一步,急急地趋到他们跟前,正听宫崎说:“敏,你太辛苦了,我去帮你辞了便利店的工作!今天我带你去欣赏一场歌舞伎表演。”

俞敏佳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伟强冲到了俞敏佳面前,大声说:“他是谁?怎么这么叫你?难怪你搬家了,俞敏佳,你最好给我好好解释!”

李伟强的怒声让许多人暂停缓了脚步。

不等俞敏佳回应,宫崎将她揽过一边,并说:“让我跟他之间进行一场男人与男人的对话。”

俞敏佳抬眼看了看宫崎,听话地向后退了两步,却看也不看李伟强一眼。

闹过哭过的俞敏佳此刻在宫崎有力的眼神和李伟强的愤怒声中,内心中与李伟强已然决裂。

宫崎次郎如绅士般向李伟强伸出手来,要与他友好相握,李伟强愤怒地甩掉他的手,只怒着直逼向俞敏佳。

俞敏佳又向后退了退,宫崎又朝前挡了挡。

三人在进进退退、前前后后地挪步,四周的人看得莫名,却也看得兴奋。

宫崎挡了几回后,大声说:“你再这样,我要打电话报警了!”

李伟强怒目圆睁,心脏快要爆裂,可骤然间,满腔愤懑却又被他自己强行压制下来,他恨恨地转身离开。

俞敏佳看着李伟强怒走的背影,牵住了宫崎向她伸过来的手,并朝他低声说:“你是否能帮我把我的爱佳接到日本来。”

宫崎听了,身子略僵了下,目光随即温暖如初……

林优优正软绵绵地应承着电话里的客户,有人掀开了门帘直接入屋,细看原来是俞敏涛和蒋芷萱俩人不打招呼而来,禁不住呆愣在原地。

蒋芷萱一进屋就禁不住地皱了皱眉头,若不是俞敏涛坚持要她作伴,她是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来到这样的场所。虽然没有直接目睹香艳的镜头,但似乎屋里香艳的味道四处弥漫,蒋芷萱厌恶地紧锁起眉头。

林优优不愧是久经世事之人,乍愣过后,很快地,一脸堆满了笑容,声音甜美得如同春天里的百灵鸟,:“难得的稀客哦!我记得你,上次在伟强家见过面!请坐!请坐!我先泡茶!哦,对了,喝咖啡吧!有雀巢速溶咖啡!”

俞敏涛严肃地说:“不用啦,我找我姐夫李伟强!”

林优优甜美地笑,:“他正巧不在哦!”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李伟强正带着满腔愤懑走了进来。

俞敏涛逼视着李伟强说:“我找了你许多天,总算找到你了!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李伟强二话不说,俩人快步走出,找了家咖啡屋坐下。

林优优已经明白来者不善,眼看着李伟强俩人出去,蒋芷萱一人留在屋内,气氛尴尬,她在脑中快速地思索应对方法。

蒋芷萱环顾下四周,淡淡地开口:“这里还挺难找的,还是海海有本事,打了通电话就知道了,还知道了姐夫原来一直在这里上班,有时还住在这儿。”说完找了位子坐下。

林优优要去倒水,蒋芷萱制止她说:“不用客气啦,其实只想说几句话就走的!”林优优返身坐在对面。

蒋芷萱又是淡淡的闲聊口吻:“你是姐夫的同学,但看起来不太像,你既时尚新潮又年轻漂亮。不知你的孩子多大了”

林优优摸了摸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回答说:“我结婚结得早,孩子都上初中了。”

蒋芷萱原想再说点什么,但又不想跟林优优继续交谈,随即站起身来,告辞说:“你也挺忙的,我就不打搅了,我去找敏涛他们,先告辞了。”边说边移动脚步。

林优优在她身后突兀地说:“我知道你的来访是有目的的,因为像你这种人根本就瞧不起这种地方,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多说,因为它本身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复杂!”

蒋芷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浅浅一笑,:“我们都是母亲,我不期待我的孩子听到有人称赞他们的父母一生有多大的作为,打拼了多大的财富,但我希望我的孩子听到有人称赞他们的父母品性正直没有私德瑕疵,我不允许我的行为让我的孩子蒙羞。”

林优优冷冷地反驳说:“在这世上,有的女人因为命好,找了个好老公当靠山,就忘了人间也有冷暖之分。”

蒋芷萱转身直视着林优优的眼晴,:“虽然我也愿意相信命数,但我更愿意相信,一个女人的命数里一定藏着她的真性情,她的为人处世理念和方式,以及她的欲望和追求。”

林优优摆弄着脖子上的项链,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有欲望有追求,因为某些好东西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认识,即使她拥有所谓的学识!”

蒋芷萱轻蔑地冷笑了几声,:“请不要在我面前炫示你的名牌,我不缺拥有它的能力,也不缺认识它的修为。我的学识足够用来学习时尚,仅不过担心自己被物欲所捆绑,成了肤浅庸贱的人!”

林优优一时气结。

蒋芷萱却加速了语速,毫不留情地继续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份过往,它的美丽有时空的界点。有一种情感只适合深藏,懵懂时的诱惑,天时地利的迷信,即使是一份真爱,当没有了与真爱相匹配的身份,倘若闹得众人皆知,反而是要被唾弃的。”

不等林优优开口,蒋芷萱已转身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林优优的双手不停地相互搓捏,原以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会是俞敏佳,如果是那个俞敏佳,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气势将她击败。可恨偏偏出现的是蒋芷萱,一个自视清高却又值得羡慕嫉妒的女人。

林优优的心情败坏到了极点,转身从桌上扯起那只lv包,狠狠地丢向门口,金属链子撞击在门框边上,砸出一声冷脆的声响。

第八十六章 势要争锋

东京的硝烟正在弥漫,福宁的争锋亦在进行。

俞香兰一早起来给何仙公上了香后,凝神沉想了一会儿,见俞大明正在看报纸,走过去抽掉他手上的报纸,说:“我心里堆了太多事情了,你得听我唠叨唠叨。伟强出了这份见不得光的事,佳佳跟他迟早也得分了。爱佳不能给了他们!虽说她不是我带大的,可她是佳佳的心头肉,我们现在得趁早将她带在身边。”

俞大明:“不知伟强的父母肯不肯?要是不肯,势必要争的,大人的孽造在了孩子身上!”

俞香兰:“李伟强就是个龌龊货,还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爱佳,听了我嫌恶心,恬不知耻的东西!爱佳的名字以后要改一改了!”

俞大明摘了老花镜,:“佳佳近来没了电话,就连涛涛他们也没有电话回来,到底他们怎样了,真令人揪心!”

俞香兰:“你要是真会揪心了,那就上点心将爱佳哄回来吧。李伟强的父亲平时见了我都不怎么搭腔,你就出面跟他们说说,让爱佳先住我们家里。”

俞大明:“你说的没错!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爱佳不能留在他们那种家庭。”

俞大明给李伟强家里挂了电话,只说他们想念小爱佳,让他们送她过来住几天。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李伟强的父亲让妻子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趁傍晚接孩子放学,直接送了李爱佳过来。

俞香兰开了门,李伟强的父亲一见面就嚷开了:“以前爱佳小,没少闹心,可只要喂饱她,求她不生病就好。以为她长大了,我们就轻松了。沒想到她上小学了,功课要辅导,我们老俩口现在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俞香兰借势趁机说:“我家小女儿是个中专老师,平时沒少辅导娉儿,她们那些小学功课,照俪俪那水平,简直是老虎逮驴绰绰有余。爱佳和娉儿同龄,恰好还可以做个伴。你就放心放她在我这儿吧!”

俞大明也接了俞婉娉回到家里,李爱佳和俞婉娉一见面就喳喳呼呼上了,俩人聊得异常兴奋。

俞大明:“俩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虽然不同个班级,她们平时沒少碰头玩儿。倒是我们平时接送孩子时,少有碰面的机会。”

李伟强的父亲心想平日里只是懒得见面,几次远远地瞧见,也是不想打招呼,跟你这种当干部的有什么话好聊到一块。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回应俞大明的话,就想另外找个话题,瞧了瞧李伟强的小楼,:“伟强的房子看上去别扭得很,不如卖了,再找块新地建新厝,他们现在不缺那些钱了。”

俞香兰心里却一动,冷冷地回道:“要卖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等他们夫妻商量完了再说。”

李父听她这语气,心中极为不爽,亦不想再多说,立即告辞走了。

俞香兰一等他走掉,就对俞大明说:“听听他刚才说了什么是我当年费了劲才有了佳佳的小楼,他是从哪门子来的气势说卖就卖。”

俞大明:“他就说说而已,你也甭跟他计较!”

俞香兰:“可对那李伟强,我是真心地想较劲了,反正我就一泼辣货了,砸过他的玻璃窗,骂过他的大街,我也不在意再泼辣一回了!”

而此刻在东京的咖啡屋里,李伟强还未开口,俞敏涛一坐下来就有漫谈开来,:“大姐最近心情很不好,其实夫妻间的事远不需要外人插手,即使是亲人也无法越位。但现在的某些事似乎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李伟强以为他说的是林优优的事情,心虚地解释说:“事情不复杂的,是佳佳想得太复杂,我跟优优是同学,现在合伙做生意,其实没什么,可她总爱多想。”

俞敏涛淡淡地说:“如果只是大姐多想,那事情的确就简单了。”

李伟强:“同学就是同学,现在大家都各自成家了,知道分寸的。同学情是最纯洁的兄弟姐妹情。”

俞敏涛冷笑了几声,说:“已婚的成年男女要是不明白什么叫‘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不懂得什么是适当的距离,你的那种兄妹亲最终只会伤人伤己。”

李伟强被戳中了心事,感觉自己明显被教训了,尊严徒然被挑战后的丝丝怒火隐约待发,硬着头皮说:“我跟优优之间真没事,但你姐要是还闹的话,我跟她之间可能就真的会有事。佳佳她有臆想症,就一有病的人。“

俞敏涛的目光骤然冷凛,:“如果我大姐她真的有病,她需要所有亲人的关怀,更需要她身边最重要的那个人一一她的老公的关怀。”

李伟强怒意纵生,:“你们所有的人都觉得佳佳很完美,可我跟她在一起最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在一个男人的眼里,完美的女人必须是个会旺夫的女人。”

俞敏涛强忍着一股鄙夷,反问道:“旺夫的女人请你告诉我,以一个男人,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告诉我,会旺夫的女人该是怎样的女人?为她的男人活跃欢场赚皮肉钱还是要为她的男人低声下气侍奉权贵”

李伟强被自己的小舅子这么抢白,更觉得丢了脸面,在咖啡屋内硬压着一团火气。:“涛涛,你们全家中我最看重的人就是你了,今天你这么说我,我可以不生气,你帮我办出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但你不要为了替你大姐出头,就在这里乱撒气!”

俞敏涛一大口喝掉了咖啡,将杯子重重地放下,咬着牙说:“我今天来,不是代表大姐来谈判。她不想见你,而我觉得我应该来见你。我们都是成年人,都应该懂得怎么解决问题,有的事情不要说得太白,因为那只会带来更多的攻击与伤害。既然无法琴瑟和鸣,不如劳燕分飞,希望夫妻一场,可以留给彼此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伟强如遭当头一棒,傻愣了一会儿,虽有不甘,却又感觉心中暗暗狂喜,冲口而出:“离婚是她提出来的,不要说我李伟强是个负心汉,她可不要后悔!”

俞敏涛抑制不了狂怒,再次咬着牙说:“姐夫,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夫,从此以后你是谁,我并不再介意!那么我就真正地代表我大姐,跟你说一声,她跟你离婚!但你必须放弃爱佳!”

李伟强:“凭什么?”

俞敏涛:“凭你婚内出轨!”

李伟强:“她呢?你的那个好姐姐,要不是我亲眼目睹,我还以为她有多清纯。”

俞敏涛冷笑,:“请问你又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本来懒得跟你提一件事,也就顺便告诉你而已,我大哥跟刘娜离婚了,你花点时间想想他们离婚的原因跟你的关系。”

说完话,俞敏涛起身而去。

李伟强刹那间脸色苍白,呆若木鸡。

蒋芷萱正站在咖啡屋门口,一见俞涛怒气冲冲地走出,忙迎了上去,:“刚刚我进去了一下,看你们正聊得好,怕我自己脾气不好,说话冲,不敢过去。”

俞敏涛快步疾走,边走边说:“不是你脾气不好,今天我一看他们在一起就已来了气,跟他没说上几句,我也无法自控情绪。”

蒋芷萱亦步亦趋地跟着,有些气喘,:“大姐真要跟姐夫离婚吗可以劝一劝吗不过我是不想劝的!”

俞敏涛听见蒋芷萱吃力的语调,慢下步子来:“刚才太生气了,走快了!大姐这婚是离定了。aa制破坏了夫妻的信任,林优优的出现加剧了信任危机,但只要一个男人愿意重塑信任,夫妻多年的情份不会说灭就灭了。可发现了大嫂这档事,他绝对不值得谅解了。”

蒋芷萱叹了口气,小声地说:“感觉大嫂挺冤的,她本是个安份的女人,是大姐夫的人品有问题,但是让他这么快恢复自由身,不是成全了他和林优优吗”

俞敏涛冷笑着说:“不离婚,他也照样是自由身。你安心地看一看吧,李伟强获得的是真爱还是利用。不自量力的一个男人!”

蒋芷萱心想:在这世上,的确有一种女人习惯于消谴男人,将男人当阶梯踩着,登上她所以为的高处,这种女人的心里哪来什么道德底线,哪讲什么真情。只要一个男人能让她获取利益,助她上一个阶层,她都会抓住牢牢不放。

于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叹一声说:“是,我也没感觉林优优真的会对姐夫动真情,我只是替大姐不值罢了!”

俞敏涛也是长叹一声,:“苍蝇盯不了无缝的蛋,狗也离不了吃屎的本性!既然不在一个道上,就趁早分道扬镳,守着一个学不会珍惜她的男人,会耗掉她所有的生命光源。她还年轻,长痛不如短痛,生活不会抛弃一个善良本份的人。”

蒋芷萱沉默了一会儿,:“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嫂?我总觉得她挺可怜的。”

俞敏涛摇摇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要是真想去看,就去看吧,可她会相信你的好意吗?”

蒋芷萱怅然无语,抬头看了看天空,在高楼大厦的狭缝中,一片蔚蓝色被扭曲成了几块断开的色板,遥远而错落,心情更加惆怅,幽幽地问:“那我们该去看看大姐吧?”

俞敏涛点点头:“我们得跟大姐好好谈谈,一个人在无助迷茫的时候,需要有人递一盏明灯给她。”

第八十七章 心事如莲

俞敏涛的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就响了,竟是俞敏佳打来的。

俞敏佳的声音清亮爽朗:“涛涛,今天李伟强找我来了,可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要跟他离婚!”

俞敏涛听她声音里没了悲愤之情,心下颇感安慰,忙说:“我刚跟他见了面,一气之下就代表你跟他说了。”

俞敏佳:“那就好!我要尽快办手续,我要和日本人结婚了,宫崎先生说愿意娶我!”

俞敏涛乍一听宫崎之名,不禁诧异万分,:“宫崎?大姐,你想清楚了?婚姻不是儿戏!”

俞敏佳答非所问,:“我不知道李伟强愿不愿意回国一趟?希望越快越好!而且我只要爱佳!”

俞敏涛:“如果你真想清楚了,我有办法让李伟强尽快回国去,相信他也正求之不得。只要没有孩子和财产的纠纷,双方都愿意,办离婚证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俞敏佳答得干脆:“我不多想了,只要他把爱佳留给我,只要有人愿意对我好就行了。”

蒋芷萱在一旁惊愕不已,不知俞敏佳身边怎么突然出现了宫崎,几个月前的大姐还在为她的婚姻愁闷难过,可现在似乎又有一段新的情感出现。

俞敏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急急连问:“大姐,你真考虑清楚跟那位宫崎先生的感情吗?”

俞敏佳顿了好一会儿,又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要帮我解决李伟强那一头就好!”

她一说完就掐了电话。

俞敏涛只好折回去又找了李伟强。

俞香兰听说俞敏佳过几日就要回国来,心中难过不堪,但偶尔亦稍感欣慰,心想她的佳佳总算摆脱了李伟强,此番又能母女相聚,只是不知女儿该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俞香兰边想边在井边打水浇花,忽听后座小楼有声响,连忙扔了提水桶,冲过去细看,原来李伟强的父亲带了一对男女来看房。

李伟强的父亲似乎也已知晓了儿子要离婚的事了,沉着脸色不带眼瞧俞香兰,径直开了锁,引那夫妻模样的人进了楼里,楼上楼下地边走边与他们说话。

俞香兰只候在大门口,等到他们出来时,双手叉起了腰,凶狠地说:“这小楼是爱佳的,谁都不许有动它的念头!”

看房的那对夫妻不明所以,惊讶地直瞧李伟强的父亲。

李父的俩眼直朝上翻了又翻,:“明明是伟强的财产,拿一个小丫头说事就以为占了理。”

俞香兰:“去问问四周邻居,我俞香兰会无端招惹过谁?但又怕过谁?谁要敢搬进来住,我就天天扔石头,看他们住得安不安生?”

李父:“法制社会里竟也有人敢说这种话?你就一泼妇!”

俞香兰:“你说对了,我认了我就一泼妇!遇见了痞子,淑女不得不变泼妇!我这会儿就找只大喇叭来喊,让四邻来评评理,盖这楼时你就一个甩手掌柜,如今还有脸赶着来卖房收钱?爱佳的爸妈离了婚,她就是只没了巢的小鸟,你还真想把她的窝全给端没了。”

那看房的夫妻一见阵势不对,连忙先走为妙。

李父的脾气也爆开来了,:“你们也太欺人太甚了,孩子给了你们,还要霸着房子,那伟强剩什么了?”

俞香兰:“李伟强就跟贻顺哥那样还剩烛蒂头!佳佳是个傻姑娘,让你们好欺负。而在我面前,你就别不自量力了!你要再敢打这小楼的主意,我天天堵在这门口骂,骂尽你的祖宗十八代!”

李伟强的父亲目瞪口呆,连连骂说:“典型的泼妇!典型的泼妇!”

此时已有邻居在张望,俞香兰一把扯了锁头,狠狠地说:“我早该将这里所有的锁全换了!”

李伟强的父亲心想伟强预料得神准,俞香兰就是尊难糊弄的神,谁都不是她的对手,可自己只是想小丫头孙女不要也罢,这小楼少说也值几万块,平白给了她们于心不甘。但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能跟她在众目睽睽下吵闹,不如等儿子回来再商议,悻悻然地走了。

俞香兰返身进了小楼,慢慢踱步环视,踱至三楼,这里一切如旧,屋顶上的旋转灯寂寞高悬,几盒唱片零落在台面上,上面盖满了灰尘,竟然有闽剧《红裙记》和《珍珠塔》全集。

俞香兰拿起它们,抖了抖灰尘,心想这些应是她的佳佳当年专为她买的,想当初这《红裙记》里的追夫片断,自己曾经也可唱得荡气回肠。而《珍珠塔》里小姐私会公子的情形,在那久远岁月里的戏台子上,小姐轻挪莲步,长舞水袖,那诉唱不尽的清雅柔娴和一往情深,曾经融进多少少女时光里的爱情梦想。时间一晃而过,如今都认了自己泼妇之名,人生画面若残章拼凑,心事依依如莲,莲心有苦自知。

俞香兰思绪万千,心里悲伤难忍,在三楼的小舞池里神情恍然地转了又转……

没过多久,俞敏佳和李伟强回到福宁,带着结婚证书与户口本上了民政局,简单地回答了民政局办事员的几个问题,没花多少时间就换回了离婚证书。

俩人先后走出民政局大门。

俞敏佳抬头望着不远处原来单位的巨大横幅招牌,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商店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曾经为了爱情而走进婚姻殿堂的俩人再也回不去了。

李伟强跟在俞敏佳身后,看着她依然俏丽的背影,突然间有点不舍,抢上几步,指了指附近新开的一家上岛咖啡屋,语显诚恳地说:“我们能进去坐坐么”

俞敏佳犹豫了片刻,后又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咖啡屋里洋溢着热带夏夜风情,蔚蓝色的挑高屋顶,镶嵌着星星点点的小灯火,几株塑料椰树矗立在中央,树上闪着彩色的光。几间小包厢被装饰成热带草屋模样,舒缓流畅的钢琴曲轻悠悠地流淌,几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李伟强挑了间小包厢坐下,叫了两杯拿铁。俩人默默地搅动手中的小勺,好像都在很认真地听着音乐,谁也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李伟强咳了声,开口说:“佳佳,谁也不会料到我们俩个会走到这个地步。或许我有错在先,先对不住你的,但如果没有宫崎,你会决定跟我离婚么”

俞敏佳抬起眼,苦笑一声,:“呵,我想如果没有宫崎,或许我会疯狂得想杀掉你!”

李伟强又不甘地问:“难道我们的离婚真的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么你下一步是不是跟他结婚”

“结不结婚是我的事情,现在无可奉告,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的离婚跟宫崎没有任何关系,请不要倒置本末!”

李伟强却诉起苦来,:“你觉得我容易吗?你母亲太强势了,总让我很难堪很压抑,你也不知道的,可你一直无法为我做什么。”

“普天下的父母没有哪个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幸福,我的母亲也一样!她无时不刻地关注着我的幸福,相信今天的她其实比我还痛!从嫁给你那天开始,我就想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妇、好妈妈,但我同时也还是个女儿,我也想做个好女儿!在你和我母亲有矛盾时,你知道我有多为难么你替我想过么你只是一味地抵触和抱怨,扪心自问下你又做了什么”

李伟强辩解说:“我也是真心爱过咱们的小家庭,要不然我这次也不会将爱佳和房子都留给了你。”

“但你给自己留的那份也不会少,我们之所以走到今天,你该多问问你自己。“俞敏佳冷冷一笑:“不过一个男人的出轨,他总是会寻找到太多太多的借口和理由,即使这些借口很牵强,他也会说得理直气壮。比如说外面那个女的对他太好,他不忍心伤害!比如说妻子对他不够关心,他无法忍受冷落!又比如说他不过逢场做戏,所有男人都喜欢玩这种游戏,也只是游戏而已……此类种种借口。他永远不会了解这种伤害会有多深。你如果真的有爱,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婚姻的底线!或许你是有爱,而你爱的永远只是你自己!”

俞敏佳说了此一席话后,冷漠的语气不见了,对着他微微一笑,快速地说:“原来我以为会沦为一个失婚的怨妇,但今天我很想告诉你,我很感谢你把孩子留给我,我感谢你给我的这场婚姻,因为它在我一生最美好的光阴里送给我一个孩子,你永远都是孩子的父亲。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俞敏佳起身准备离开。

李伟强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怨恨地说:“是宫崎,对不对是宫崎让你有了这份底气。我特地去调查过他,他周边的人都知道在他的心中永远活着一个日本女人,谁也取代不了她的位置,他给你的只是一片虚幻。”

俞敏佳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轻蔑地说:“你放心,我会让你在爱佳面前保留你做父亲的一点形象和尊严!还有,即使我得到的是虚幻,至少我获得了表面的尊重和甜蜜,而你连虚幻的假像都不屑给我,却又妄想从我这儿获取幸福。”

俞敏佳转身走出咖啡屋,将那些热带风情撇在身后,谁情愿人生苦短谁不该及时行乐俞敏佳心中有种异样的快意。

李伟强受了挫败般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呯地一声引人侧目。

俞香兰在家里心神不宁地等俞敏佳。

俞敏俪和李爱佳正在玩折纸游戏。李爱佳虽小,可一只只千纸鹤栩栩如生地在她的一双小手中快速地展翅而出。俞敏俪看得无限惭愧,放下手中的彩纸,故意气恼地说:“小佳佳,能不能折得慢一点呀,要知道小姨我才是老师呀,你这样太让小姨没面子哦!”

李爱佳继续灵巧地折叠着纸鹤,小嘴角扬起了大弧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不小姨,您可别不服气!我妈妈才是您的老师,算上这层,我跟您是同一辈份的哦!我可以叫您师姐的!”

俞敏俪一下子被逗乐,但还继续装气恼:“挺奇怪的哦,我怎么就做不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嗯,也许你妈妈没好好教会我,但我是很用心很用心地把你教会的哦,我得问责一下大佳佳!”

“小姨,您不能问责我妈妈,您要问责我的外婆您的妈妈,是她偏心眼,把聪明劲全遗传给了我妈,把笨手笨脚给了您呗,而我妈又把这份聪明送给了我!小姨,不是我说您,您看您这纸折得都不够对称,还压出这么多痕来,折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又快又好看呢”

俞敏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头,的确由于心不在焉而反复压折得有些皱巴,不禁乐得笑出声来,可也不忘为自己找借口:“小姨本来很聪明的,只是一点点小粗心而已。”

俞大明正坐一旁,他原先脸色凝重,此时有感而发说:“成年人总是在说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爱玩了点,又或是说这个人非常聪明就差懒了点。你们可要明白,每句话的前半部份原可以成就这个人一生的幸福,但后半部份却又足以毁灭这个人本来的幸福,不要小看了那个‘点’。”

俞敏俪吐吐舌头。

俞香兰闭上了双眼,倚在沙发上静静地发呆。

俞敏俪只顾尽心地陪小爱佳和小婉娉耍闹,小婉娉嘟起小嘴抱怨说小姑姑当得不如小姨好,俞敏俪又吐吐舌头。

夜深了,俞敏俪依然听见二楼里大姐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时而伴着大姐压抑的抽泣声。

院子里的萱草花儿在惨淡月光下,乏倦无力地紧紧闭合。走过了一季的花色,桔黄的花儿和翠绿的叶子随秋色来临,已渐显凋零。

俞敏俪凝望着那些萱草,心想倘若此花草真能忘忧,那该只是记得花开时的喜悦。转眼间,大姐的爱情失落,婚姻破败。而自己从一个校门跨入了另一个校门,从一名学生变成了一名老师,毕业是一场伤感的离别,是强装潇洒的转身,是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人生若是待读的一本书,而她正打开的却是最晦涩难懂的一页。

俞敏俪披着凉凉的月色,心中无限思量:

夜未央,思忆忙,心事如莲为谁并蒂可长

星已寐,月不眠,凝露化清酌入谁愁肠?

萱草渐枯,桂花香飘,芳草有灵亦诉情长。

只道忘忧,却期月圆,浅浅泪行因谁残痕难干?

第八十八章 涟漪又起

俞敏佳就跟俞敏洪那样,在国内准备了齐全的书面资料后又要返回东京。俞香兰听说了宫崎之事,心下为她备觉欣慰,但不忘叮嘱说:“你看看什么时候能把那个宫崎带回来我们到时摆一摆酒席,去一去晦气!”

俞敏佳小声说:“妈,又不是头婚,摆什么酒席。这回离婚是悄悄地办的,再婚更是不要声张了。”

俞香兰长叹说:“你们几对原本双双对对地出去,可一下子就散了俩对,落下了笑柄。我想摆酒席,倒不是为了炫耀什么。”

俞大明在观月姿子之后,又听到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心头无名火直冒,肃声说:“佳佳刚离了一个,怎么能马上又找了一个?对婚姻的态度太不严谨了。不如先静静心,总结总结教训,看准了人后再定,万一那个鬼子不安好心怎么是好?”

俞敏佳的脸色发白。

俞香兰:“不要鬼子鬼子地老挂在嘴上,你说的鬼子还没见着他的‘鬼’。那李伟强才是一只真的鬼,亏你当年看准了他。”

俞大明:“那中国男人大把的有,偏找个日本人做什么?”

俞香兰:“你有本事出去给佳佳找一个回来?又说没用的话!你别操这个心了,想想你的采石场吧!”

俞大明眼见家里俩个孩子均续找了日本人,心中既苦涩又恼怒,可又无可奈何,默默地卷起几份报纸,另找了房间看报去。

俞敏佳望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也无奈难言。

俞香兰虽心疼着她的佳佳,但听她这些天的叙说,却也稍安了心神,心想何仙公真正灵验,那位宫崎出现得真够及时。

等俞敏佳回了日本后,俞香兰的心神又聚焦转向采石场。采石场的投资已有不短时日,一路“除帐”下来,好歹“除”出了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几包炸药丢进去后,爆破了外石皮,露出了亮眼的白石头,石头的纯白色里还夹闪着亮亮的斑点,那颜色瞧着着实又好看又上档次。可谁也预料不到,大锤子和小凿子再怎么使劲,锤出来的石块一直合乎不了大规格的标准。出来的那些产品不是说卖不了钱,而是卖不上价,出口石的加工标准是严格而精准的,没有哪个加工厂愿意冒险高价收购尺寸有风险的初级品。

天气已冷了,寒风凛冽得凶狠,俞香兰的心就跟天气一样的冷。她的双手捂着一只热水袋,眉头紧锁,:“合该我们没财运,谁又会想到大石头里会长出小石头。瞧着严严实实的石头,凿子一进去,居然一段段地裂了缝,成了被人挑刺嫌弃的烂东西。”

俞敏俪正巧听见,俏皮地问:“石头?大石头里长小石头?石头妈妈怀孕了吗?那不得又蹦出一只石猴子来出来大闹天宫”

俞大明正捧着一杯热茶,听了虽觉好笑,却说:“小孩就只懂得说小孩的话,没看到大人都愁坏了吗前几天下雨开不了工,今天才开工,不知道有什么好消息?”

俞敏俪:“妈说的是我们家的石头成家带小了?”

她的脑海忽闪出林书轩那张明亮的笑脸,心头猛得一颤。

俞香兰:“可不是,我们已经扔了大几十万钱进去了,好不容易混到现在才见着了真石头。可每个月一结帐,刨去工钱,真没剩几个铜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本钱?愁死我了!”

俞大明斟酌片刻,开口说:“二狗子说又要往上塞红包,怎么老要这么搞关系?不知是真是假。”

俞香兰:“一提他更让人恨!原以为投资赚些钱,结果反而是受累不说,害得佳佳也受了不少的气。”

俞大明和俞香兰就着这事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俞敏俪看父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愁苦,又狠责了自己一番,可她真不知如何替他们解忧。

蒋芷萱一连几天也显无精打采,但她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儿子俞子凯感冒连续发烧,总在大半夜里折腾。俞敏涛明天要从菲律宾回来,他的衣物需要熨烫平整,忙碌在外的男人总要看上去得体干净。

忙乱了好一会儿,她想好好地坐下来喝口茶水解解渴。电话铃声不识相地响起,蒋妈妈在那头着急地问:“你这几天生病了吗?怎么不见你打电话呢?我和你爸不放心呀!”

蒋芷萱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忙说:“我现在哪有生病的权利?!妈,您先挂了电话,我给您打回去,国内打过来的话费太贵了。”

蒋妈妈急忙说:“没关系的,我只要听到你平安……”

她的一句话还没说完,蒋芷萱已挂了电话。蒋妈妈放回话筒,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的!其实只要说说一两句话就好!”

蒋芷萱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电话卡,重新拔打了电话,:“妈,我这几天跑来跑去忙糊涂了,都忘了要给家里打电话。”

蒋妈妈:“平时你是隔个一两天就会打个电话,你弟弟妹妹是不这么勤快的,她们懒得跟我聊天,我也懒得理她们!你一家庭主妇不搁家呆着,跑来跑去忙什么呢”

蒋芷萱:“您都忘了我也是当妈的呀?墨墨慢慢长大了,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乐器、画画、舞蹈、贻拳道这些课都要接送的。小的要照顾,大的要栽培,我这个妈很不好当的!”本来想跟母亲说俞敏佳的事情,想想又没这个必要,就尽力地夸奖了自己。

蒋妈妈乐了,:“那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累!你没看多少人出了国,孩子都留给了爷爷奶奶带,不也个个长得好好的。”

蒋芷萱:“我的确是那个愿意给自己找累的人!因为我对自己有要求,对孩子有要求,对敏涛有要求。说白了,就是对生活有要求。我只是始终都相信,人活在这世上,要是没了要求,那得多无趣!”

蒋妈妈:“你还要提什么要求?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现在生意怎样了?问你弟弟妹妹她们,只说忙,其他啥也不说。”

蒋芷萱又紧压了压太阳穴,:“您一说生意的事,我的头就更疼了。一批批地进货,再一批批地发售,技术上有要求,手续方面也很繁琐!敏涛这趟去了菲律宾,专门谈售后服务的事。平时在会社办公室里,单是每天的电话往来都令他们够呛!他们一人同时接两三个电话是常有的事。最近来来往往的单据特别多,该死的日元金额又大得离谱,每串数字后面都拖着几个零蛋,有时眯着眼数数也犯迷糊,经常要返工重新计算。不过我刚学会了使用分节号,看那些金额就简单了许多。”

蒋妈妈心疼地说:“管孩子该够你忙的了,怎么还要去管会社里的事呢?”

蒋芷萱:“算我是个好学的人吧,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我不能跟着孩子一起学习,那就跟着敏涛,算帮衬,也算学习,好歹知道他平时到底在忙什么!”

蒋芷萱边聊天,边给自己沏了杯绿茶,茶水喝完了,话筒也搁了下来。头部越发疼痛,想想该找片止痛药,一想刚喝了茶水,有点悔意,只好靠着椅子歇一会儿。小子凯一觉睡醒过来,正骨碌着双大眼睛找妈妈,她赶紧过去抱起来,又记起该到了儿子吃药和喝奶时分。

蒋芷萱屏息凝神地喂了药后,又冲了一瓶牛奶。边抱着儿子,头痛欲裂,却又忍不住想事情,无意中发现俞敏涛开始长白头发了,怅然心疼至今未休。心匕拼了老命般地忙碌,一年下来也没多剩下几个现钱,利润全都押在了四海分散的货品上了。倒是海海,现在却赚得最多,最舍得花钱的人也是他。

蒋芷萱想着,不由地转头看了看桌面上的一堆东西,那些东西又是俞敏海买了让人送来的,五颜六色的外包装令她此时目眩难忍,连忙闭了闭眼。

俞敏涛曾经说过,海海赚得多也花得多,这世上每个人的路不一样,不奇怪也难跟从,随他去吧!蒋芷萱心思丈夫说得不差,如果让他也去赚海海的那种钱,相信第一个不愿意的人该是自己!

怀中的儿子撅着嘴不愿再多喝牛奶,蒋芷萱试着哄他,小家伙烦燥着蠕动,吐出奶嘴,她再次将奶嘴塞进儿子小嘴,不料他却一口气井喷样地吐了出来,并且被呛得直喘粗气,蒋芷萱吓得脸色苍白。

她抚平了儿子的气息,又手忙脚乱地胡擦了一通,一时间顿觉天昏地暗,死命撑住了自己,挣扎着吞了片止痛药,这种日本产的止痛药早成了她的万能灵丹。

吞了药,她的心安了些,也顿觉好了些许,苦笑着对儿子低语说:“你生病了,你娘也生病了!”用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背部,将他放在榻榻米上,她也顺势躺下,又想起俞敏涛曾对她说过:比起那些在电车上过夜,或是一堆人挤在一间房里的老乡们,我已经很幸福了,老婆孩子都在身边,回家有热饭吃,有孩子逗着玩,这比什么都好,你不一样这么想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候在儿子身边,等待药效产生,等待脑袋清明。

蒋妈妈放了电话后,心里却忧愁莫名,原本只想听听女儿的声音解个闷,问问小墨墨的近况,可分明听出了一份病愁和伤感,心里生生地抽了疼。她好想找个人说一说这种心情,心想墨墨的奶奶该会体谅得来。心念动起,她就真去串门子。

俞敏俪听父母和蒋妈妈正坐大厅里嗟叹万千。

蒋妈妈:“小墨墨看别人的妈妈穿和服好看,说背上绑了一砣子,可她的妈妈也穿和服,穿的却是假和服,背上绑了个小娃娃。芷萱学说得好笑,可我听得难受。兴许我老了,容易伤感了。芷萱要是在国内,我偶尔还能帮上点忙,一听她说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我的心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俞香兰正为采石场的事烦恼,亦备感忧戚:“涛涛原来对我们很耐心,挺多话的,可现在偶尔来一通电话,不超过五句话。我和大明原也想为孩子谋划,可如今看起来要事与愿违,一想啊,我的心情也好不了。”

俞大明:“创业时期本来就艰难,他们在国外打拼的就更艰辛了。我们是真老了,脑子不中用了,采石场还要投钱买起重设备,到底要不要买,怎么买,只想身边有个人能商量得上,可他们都不在。”

俞香兰:“邻近几大石矿场都能出出口石,就我们的不争气,再往下爆破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如今盖楼都用上了钢筋水泥,用石板条的房子嫌危险了。才几年的光景,石头也必须赶着出国,才能真正来钱。”

俞敏俪此段日子里已反复思虑,眼看父母忧愁不堪,又忍不住想起了林书轩。她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或许已经相亲结了婚,有了她不便打扰的幸福。也或许他生气了,已不愿意接听自己的电话。可此刻她只想他才可以给点建议,甚至或许可以帮上父母一些忙。

待蒋妈妈走后,俞敏俪犹豫着小声说:“妈,我有个朋友是学地质的,要不要请他给您的石头把个脉,看看是怎么回事。”

俞香兰一听,忙催促她说:“那快点打个电话问问吧!”

俞敏俪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拔了林书轩的电话。林书轩办公室里的小林姑娘接起电话。

俞敏俪怯怯地问:“是书轩吗?”

小林姑娘听了却不答话,挤眉弄眼地将话筒递给了林书轩,俞敏俪又怯怯地问一声:“喂,是书轩吗?”

林书轩的心跳突然间停缓,屏住呼吸问:“俪俪?真的是你吗?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你要嫁人了?”

俞敏俪忽觉鼻头酸楚,慢慢地说:“不是,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林书轩的心跳回缓,却又不放心地追问:“那你有男朋友了吧?”

俞敏俪小声回答:“沒有。”

林书轩忽然心跳加速。

俞敏俪将话筒交给父亲。

俞大明和林书轩热聊了好一会儿后,感叹说:“我们真是愚蠢到家了!听人家的意思是说,花岗岩采矿前得先搞个石质勘探,看看花岗岩成石时的地质状况,评定石材质量,出石时还得用专业的工具。私人采矿场全是在瞎搞,一没有专业人才,二没有专业仪器设备,出事故的机会还高,听得我心里直打鼓!可现在我们都已经开采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俞香兰白了他一眼,:“之前有谁提醒过我们要搞石质勘探?还要什么专业仪器,别的采矿场不都一样的搞法吗?又是马后炮一枚!你怎么不问问上哪里去买专业设备?”

俞大明对俞敏俪说:“你看你妈妈又着急上了,刚才你是听到了我在电话里问了这个问题的,你那朋友说了目前只有国营单位才有齐全的专业机械设备,价位也不便宜!不过,俪俪,你得先告诉爸,他是个男的,怎么成了你的朋友?”

俞敏俪神情幻变,急忙摆手说:“爸爸,他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俞大明满意地笑了笑。

俞香兰:“他是外地人呐,一个研究石头的男人,那心不得长得像石头硬!哎呦,俪俪不会找这种人的。我愁的是要是再买专业机械设备,那得再投多少钱进去呀?”

俞敏俪心里又泛酸涩。

林书轩坐在办公室里,慢慢地打开了抽屉,满满一抽屉的信封,那是他每天的心情日记,也曾以为是他这辈子无法投递的信件。他呆呆地看着那些信件,突然间想孤注一掷,他必须将它们全部寄走,抽屉应该腾空,而世界原本不应该空寂,俩个人不应该孤单地遥望。

两天后,俞敏俪紧紧地抱着一个大包裹,包裹上独特又熟悉的字迹令她僵呆了许久,近百封的来信如静池投石,刹那间涟漪纵生。

第八十九章 谁是猎物

人类的世界着实奇妙!说大也大,大到在人海川流中对面互不相识。说小也小,小到隔壁有耳!

刘娜对俞敏洪和观月姿子的事已有所闻,几位福宁老乡还真真实实地告诉她,姿子即将要为俞敏洪高龄产子,而且为俞婉娉递交团聚申请。

刘娜对俞敏洪无比心悸,曾有的愧疚已变成心寒和戒备。

她的弟弟远赴以色列劳务工作,刚到耶路撒冷安顿好,就迫不及待地给父亲打电话。在咝咝喧杂作响的电话里,他扯着嗓子喊:“爸,我这几天老想我姐姐的事情,在飞机上也合不上眼睡觉!记得告诉我姐姐,俞敏洪真不是个男人,普天下就他一人能想出偷偷办离婚的主意,也不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和面不知心,我真不放心!您一定要让姐姐防着他!”

刘娜的父亲听到电话那头杂乱的声音,有人在用福宁话催促,初到异国的同乡也急着要给家人报平安,更有不知所云的语言在旁边急促大声的喧哗,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嗯了几声后,大声说:“你也要多保重呀!”就挂掉了电话。

老父亲当然记得转告刘娜,而那些话语,他其实也已说了多遍,他不愿多问女儿有关李伟强的话题,婚姻既然无法挽回,必须让她学会保全自己。

刘娜不得不盘算着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于是辞掉了原先的工作,搬了另一个住处。她害怕俞敏洪会为了独占女儿而向出入境管理局举报她。

为了让小婉娉别忘了她这个亲妈,刘娜硬着头皮一如既往给俞家打电话。在电话长嘟声结束后,听到话筒被提起的咔哒声响,那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难堪,往昔的家人温情只剩下彼此间的尴尬和生疏。

刘娜又开始思念着女儿,忍不住拨通了电话,俞香兰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握住话筒的手轻轻颤抖,竟不知该怎么称呼俞香兰。俞香兰喂了几声,也大致明白那头是谁,一时也不想说什么,便叫唤起俞婉娉。

小婉娉雀跃欢叫:“妈妈,是您吗爸爸说再过几个月就会带我去日本,是不是真的呀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看见您了”

刘娜被鞭击般地感到疼痛,:“娉儿想妈妈了吗”一声问话后,她已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什么,却又担心女儿起疑,默默地掐断电话。但只要让自己在东京与女儿相聚,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俞婉娉仔细端详着话筒,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又没声音了?”

小婉娉已是小学生了,外公外婆经常在她课间的时候去学校看她,在她们哀怜的目光中,她迷迷蒙蒙地读懂爸爸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的疑问总被大人们生硬地打断。几次之后,她害怕着她的害怕有一天成真。

同桌张晓磊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同学们都嘲笑张晓磊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她清楚地记得在老师批评那些对他恶意嘲弄的同学们时,张晓磊憋红着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双手躲在抽屉里,用一把小刀将一本课外书死劲地划割着,那样子瞧着令她害怕。

听说张晓磊的妈妈也是去了日本,爸爸在家里就跟一位阿姨好上了,后来妈妈知道了就不寄钱回来,然后他们就离婚了。妈妈还在日本,那位阿姨不想要他,爸爸说他也没有办法。因为那位阿姨的坚持,张晓磊的爷爷奶奶只好也不要张晓磊,听说张晓磊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是那位阿姨生的。他的爷爷奶奶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和张晓磊的爸爸和阿姨一起住。同学们都在传说张晓磊就成了没人要的孤儿,又说张晓磊必须转学到他外公外婆的乡下老家去。这些事情都令做为同桌的俞婉娉很不开怀。

小小的俞婉娉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那小小的心灵已经可以收藏秘密。她不知道都在日本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不想要她,害怕着爷爷奶奶也会抛弃她,就像张晓磊的爷爷奶奶那样。

俞婉娉敏感地觉察到奶奶对妈妈的不满意,但不知道妈妈做错了什么,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包括小姑姑俪俪。奶奶看起来似乎更关心爱佳表姐。小姑姑对她还是很好,特别愿意逗她开心,但也总是告诉她,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爸爸妈妈永远是爸爸妈妈,他们永远都跑不掉,只不过必须在日本赚钱而已。

她那可怜的幼小心灵可以负荷多少,谁也无法替她丈量。既然现实无从明白,也无法理解,小婉娉学会了不再向大人们求证某些事情,甚至开始学起大人们虚伪地表演。只要奶奶在她的电话旁边,她与妈妈就不再亲昵,语气显得又生硬又不耐烦,甚至流露出了不屑和骄纵。

刘娜却被女儿反复无常的表现折磨得绝望。黑户口的身份需要她忐忑地隐忍,如今女儿忽冷忽热的态度令她越发惴惴不安,她心生迫切地渴望有合法的身份,她要光明正大地要求女儿跟着自己,虽然不再是俞敏洪的法定妻子,但必须是娉儿认可的唯一母亲,她无法容忍观月姿子替代自己在娉儿心中的地位。这种念头时刻盘萦在刘娜的脑海。

刘娜开始留意身边的日本男人,尤其是那种其貌不扬又有点花花心思的老日本单身男人,只有这种老男人才可能被自己快速地吸引。也只有面对这种老男人,自己才能有足够的自信向他们开口。

在刘娜打工的店里,总会遇见一个叫佐藤的男士,看上去跟父亲一般老,但他身上的那份长年养就的绅士风度,却是一辈子当了造纸厂工人的父亲所无法比拟。

佐藤总是一个人来店里吃饭,刘娜现在打工的店是日式料理店,但大部份是外送便当。简单地说,此类店应是受收入不高的年轻打工一族喜欢,但佐藤却穿着体面的西装,不失儒雅地品味那些价位不高的食物,动作不疾不徐,态度和蔼可亲,偶尔还会将一些找钱的零头当做小费送给刘娜。

刘娜感觉这应是老天爷送给她的机会。

许多个夜晚里,她强忍住疲倦睏乏,在心中做了许多有力的揣摩,将白天里老佐藤所说的每句话都进行了肢解,在自己所能掌握的日语词汇库里比对和较正。

不久后的一天,刘娜明白无误地确认,佐藤是故意将他的那只苍老的手,长时间地覆盖在自己去拿小费的手上,刘娜故作难为情地邀请他去小喝一壶清酒。

居酒屋里空间狭小,但客人们情绪高亢。靠着吧台正面一侧,有的人站着,有的人侧靠着,无一例外地都举着酒杯,边喝酒边恣意地骂人。这里是可以令人放松,也可以令人放飞自己的好地方。

刘娜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坐了下来,佐藤紧随其后,在等待一壶清酒被温热的当口,刘娜斟酌着如何用蹩脚的日语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委婉优雅。

在刘娜尚未从脑海中搜出适当的词语时,佐藤已经用他的电眼将她扫描了一遍又一遍,无需酒精掩饰,他就急不可待地坦吐心声。刘娜很快地明白对面老男人的意思,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酣畅之意。

但刘娜需要的并不是一位情人,她只是希望他可以带给她合法身份,她愿意花上一大笔钱,得到她最希望的东西。

刘娜不经大脑思索,仿佛突然之间日语水平突飞猛进,流利且快速地询问佐藤是不是单身,这才是今天单独约会主题里最关健的首要问题。

佐藤听了刘娜的问话略愣了一愣,但随即很笃定地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忙我碰到的许多中国女人都想要我帮忙,但我对她们都不感兴趣。”

刘娜感到惊讶:“哦!许多中国女人?”

“是的,她们需要的只是身份,她们也都跟你一样年轻漂亮,但我没答应她们。我说过,我对她们都不感兴趣!”佐藤直着眼晴火辣辣地看刘娜。

刘娜心虚地被佐藤一下子戳中了心事,一下子忘了来居酒屋的最初目的,她突然对自己的不纯动机有份羞愧的感觉,仿佛自己欺骗了一位年老的绅士。俩人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佐藤为她酙了一小杯的清酒。

刘娜端起杯子来,用劲地嗅着杯子,味儿香醇得如福宁老家的白糯米酒。一扬脖,吱一声喝掉了杯子里的酒。一股热辣的味道直冲咽喉,感觉它没有母亲亲手酿造米酒的甜味,热辣得难受。

但佐藤轻捏着杯子,似乎极享受的样子,看向刘娜的目光热烈又饶有兴趣,像一只盘旋在天上的秃鹰,瞄住了一只可爱却毫无防备的小兔子。

刘娜感觉到脸上一阵发烧,再次为自己的虚伪而感到羞愧,不由地躲藏自己的目光。她把目光投向远处,居酒屋的塑片门帘被走进的客人掀起又滑落,遮遮掩掩中的空隙里,她清楚地望见居酒屋狭小的门直对着的马路对面,那儿站着一位蹬着高跟鞋而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正巧有一位独行的中年男人走过,那女孩扭着细腰靠近他,并自来熟地挽起他的手臂,熟络地将自己的手插进他的口袋。

刘娜看见一张红唇正一张一噏,明白那张嘴里吐出来的不过类似于“大哥,能不能请我喝一杯呀?”的话。

这种毫无尊严却又极具挑逗的话语,在东京的酒吧或地铁站附近,总会被这样的女子随意张口就来,她们并不需要多好的日语水平,只要能将一腔嗲劲和一份女人的魅力展现出来,一定可以拉上某位男士去到某个酒吧里豪饮一番,事后就可以抽取相应的消费金额的扣点。

刘娜并不陌生于这种站街拉客的营生,福宁人中不知是否也有女人孤身奋斗在这样的街头,但曾经是有人向她推介过此类工作,却被她严词拒绝。

刘娜看见那位中年男人厌恶地甩开女孩的手,而女孩还想往上扑,又被男人一摆手推开,女孩趔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无比扫兴地退回到街边。刘娜突觉悲哀又觉得庆幸,为了那站街的年轻女孩悲哀,为了自己可以坐在屋子里面而庆幸。

她收回目光,迎向佐藤灼灼发光的双眼,故做镇定地问:“你真觉得我跟那些女人一样吗?或许我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也很愿意付给佐藤君您一笔钱。”

“是的,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我知道你比她们善良单纯多了,所以我也愿意付出真心实意。”

刘娜正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希望可以说服对面的老佐藤。

佐藤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我是位绅士,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感觉,也不想挑战日本国的法律。相信你知道什么叫日本武道士精神。现代的日本年轻男人都缺乏武道士精神,我却特别祟尚这种精神,重戒律,轻生死,我就用这种精神对待我现在的爱情。”

在酒居屋里热情奔放的音乐声中,佐藤的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刘娜的双脚不自觉地在桌子下面来回挪动,心中有点欢喜但又有些遗憾,佐藤的眼神和热辣的表白,让刘娜真想自己那几近荒芜的心田还可以绿荫青翠。

刘娜记不清自己以怎样的心情回到了出租屋。深夜里,在半梦半醒中,俞敏洪和佐藤的脸庞交替出现,刘娜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那个夜晚的月色特别清亮,俞敏洪深沉浑厚的声音一直响在耳旁,那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也一直在黑夜里回旋。

白天的时候,老佐藤依旧在该出现的时点出现,目光更加炽热地追随着刘娜。

又经历了几个半梦半醒之夜,直至又一个白天,刘娜拖着快要虚脱的身躯,脑瓜子浑噩得无法深入思考问题。在老佐藤再次将其苍老的大手覆上她的手时,她勇敢地反握住了他的手,并将他带回了出租屋。

第九十章 怜幼逆母

又一个新年的年关近了!

县城的各街道挤满了人,许多店家门楣上的喜庆条幅红火应景,沿街的橱窗里各类商品可谓争奇斗艳。清仓甩卖的大喇叭声与嘹亮欢快的乐曲竞相高扬,商业街一派繁荣和谐景象。

俞敏俪的寒假开始了。她挎了只小皮包,独自一人进进出出于服装店。

俞大明和俞香兰已经有几年都懒得去买新衣裳,嫌说每次穿穿脱脱有着说不出的厌烦,尤其在冬日,一不小心就会喷嚏连串。而俞敏俪乐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闲逛,总觉得在这个时节,为父母和家中小公主们置办过大年的行头,是她假期里的头等任务,似乎已经上升为了一种仪式,年年履行,年年开怀。

俞敏俪今天的运气颇好,稍不多时就有所斩获,心里不禁乐开了花,拎着几大购物袋,一边心想着爸妈年岁不小,有时却又如孩子般可爱。

俞香兰推崇日本货,俞敏佳姐弟亦为她买了不少。但俞大明不一样,他对日本货心存天然的抗拒。不管家里哪位给他买了什么,总会招致他不停的数落。他即便用简单的句子,也能将倭寇残酷冷血的野蛮史,到大和民族的虚伪文明史,说得脖粗面赤,令人不忍反驳。让他可接受的只有日产剃须刀,那是唯一让他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且几日不见就会格外想念的东西。

在大家对他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操大为感动的时候,俞敏海对俞敏俪偷偷地说:“知道不?咱爸可不是讨厌日本货,也不是不懂得货好货孬的差别,只是对价格敏感而已!”

俞敏俪大笑,:“知父莫若你也!但爸的爱恨情仇绝对也是真的!”

大家从此心知肚明,俞大明不仅对日货,而且对中国货,除了对东西的价码比较介意外,似乎一般不挑剔品质。

俞敏俪边走边心想,一会儿到家后又得假装很随意也很高兴地嚷嚷:“爸,快看,今天捡宝了,你的这套衣服打了好多折。”

父亲一定不忘先翻了翻看价格标签,心中一边孤疑,一边却很配合地假装真是捡了宝似的兴高采烈。每次父女俩都极其默契,也极其快乐。

妈妈又会在一旁咧了嘴尽笑,:“幸亏你爸仇日,要不你那几个哥哥姐姐得把东京百货店的东西逐个给他搬回来,这下可好,省钱!”

俞敏俪边想边自个儿乐,忽见有人一身旗袍迎面而来,酒红色的绒毛衣料甚是醒目,定睛一看竟是刘娜,不禁惊喜地叫:“大嫂!”

刘娜停下脚步,乍亦有点惊喜,却又立即板起脸来,:“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俞敏俪一愣,紧盯着面前的刘娜,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秀美的两道柳叶眉被精修得又细又长,眉骨的尾端故意挑起,眉笔浓黑的痕迹明显而突兀,眼眶边际的纹线让冷冽的眼神更显森冷,原本就不薄的嘴唇被朱红颜料涂出了红唇烈焰的性感,脸色因厚重的粉底而显森白,整张脸看上去冷艳妖娆却又生疏。但那身旗袍却大气得体,刘娜那傲人的身姿依旧驾驭着一身的经典。

俞敏俪不争气的泪雾蒙上了双眼,呐呐地问:“大嫂,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刘娜的双唇动了动,却沒说什么,径直快步往前走去,细长的高跟鞋一歪,让她稍稍不稳,但她很快挺直腰板又快步而行。

俞敏俪看着她的婀娜背影,打转的泪水滚出了眼眶。

刘娜却在心中怒吼:“没有一个好东西!”

俞敏俪神情落寞地刚推开家门,就听到母亲在大声说话,:“今天我就不让你们带娉儿走,问我为什么,不如你们回去问问她凭什么?”

中间夹着俞婉娉嘤嘤无助的哭声。

俞敏俪的心猛一沉,快步来到客厅,只见刘娜的父亲脸色发白却满脸怒容,另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脸尴尬,俞香兰的情绪激动,俞大明正搂着俞婉娉低声安慰,小婉娉一边呜咽一边连连摇头。

中年男子此时尽力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们别无他意,你们再冷静想想。毕竟刘娜是孩子的亲妈,何况这婚离得不明不白,你们不能不让孩子见她的亲妈。”

俞香兰厉声道:“我没说过娉儿不能见她的亲妈,娉儿是我们的亲孙女,她只能姓俞!不是我不给你这个居委会领导面子,不要逼我在孩子面前揭她母亲的老底。”

刘娜的父亲用手颤抖地指着俞香兰:“是敏洪不检点,搭上了日本女人。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黑白颠倒血口喷人?”

俞敏俪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陪着笑脸,:“外公别着急,还有爸妈,大家都好好说话吧!上了年纪架不住生气,娉儿也不禁吓。”

俞香兰狠狠地说:“我已经气了几天了!刘娜前几天打电话向我讨孩子,没说几句话就跟我吵上了。我只是告诉她洪洪正在给娉儿办去日本的手续,没想到她说要向法院起诉要回娉儿的抚养权,我还劝慰她说等娉儿去了日本自然就会跟她见面,可今天老刘就带着居委会领导上门来,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妈,我刚才在街上遇见大嫂了,让娉儿跟她住上一段时间吧,她们都好久不在一起了。”俞敏俪的情绪很是低落,刘娜那副陌生的样子依然刺痛她的心灵。

俞婉娉像获得救赎般地突然放声大哭。

俞香兰皱皱眉头,白了俞敏俪一眼,“娉儿只能属于我们俞家,再说了刘娜以后如果想再嫁,拖了只油瓶也不好嫁人。”

俞婉娉的哭声更加惨烈。

刘娜的父亲难抑怒气:“娜娜嫁不嫁人就不劳你们操心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俞敏洪把事做得也太绝情绝义了。娜娜当年还以为他是个憨实的人,没想到他猪狗不如。”

俞香兰闻声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俞大明忍不住也站起身来,与她并排站在了刘娜父亲的对面。

俞敏俪连忙半推半拥地将小婉娉带去三楼。小婉娉猫着小脸,哽咽着说:“小姑姑,我想见我妈妈,为什么大家突然间就不要妈妈了”

俞敏俪无言以对,只好摇头晃脑地故意卖萌,唱起小婉娉喜爱的儿童歌谣,“格叽……,我们爱你,格叽……,聪明伶俐,机智啊那个也比不过小机灵……”

俞婉娉却不觉有趣,别过头去不理睬。

俞敏俪轻轻地为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小姑姑一定带你去见妈妈,你也要答应小姑姑不要哭泣,一辈子都要爱笑,因为爱笑的人才有好运气!”

俞婉娉泪眼婆娑中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厅里的三位老人之间依然硝烟弥漫。

过了一会儿,俞敏俪从楼上的窗户看到刘娜的父亲和那居委会领导走出院子大门,刘娜父亲在怒意满腔中蹒跚而去。

俞敏俪递了一本画册给俞婉娉,自己飞快奔下楼去。

俞香兰还在恼怒:“找居委会干部压我顶个屁用,什么大干部我没见过!他竟然说我黑白颠倒,俗话说可娶妓当妻,不可让妻当妓。如果洪洪这次不离婚,我真把他当作是比阿斗还混帐的儿子。”

俞敏俪大吃一惊,忙转头向楼上瞧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妈,大嫂到底怎么啦您干嘛要这么抹黑她?”

“什么抹黑?连你这丫头也不懂是非!”

俞大明:“俪俪知得不多,你就不要对她发脾气啦,还嫌家里不够乱吗?俪俪,你乖乖地带好娉儿就好,其他的事别多问,让刘娜折腾去。”

几日里,外面的大街小巷充斥着过年的喜庆气氛,放了寒假的孩子们都在欢快嬉闹。可怜的俞婉娉却被勒令只能呆在家里。她哭丧着小脸,闷声不响地缩在沙发上,俞敏俪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逗乐的话,只好翻找了许多图书出来。

小婉娉瞟了一眼,依旧谁都不想搭理。

俞敏俪只好自顾自地翻了又翻画册,又与李爱佳戏说了好一会话,偶尔偷偷地看一看小婉娉,见她脸上的沉默和哀痛分明应属于成年人,心中愈加不忍。

她悄悄地说:“小姑姑带你去找妈妈哈!嘘!”

小婉娉抬眼惊喜地看她,使劲地点头。

俩人瞧了个准,蹑手蹑脚地偷偷出门,去了刘娜的母亲家。

刘娜和佐藤刚从公安局外事处回来,冷不丁地突然发现俞婉娉出现在面前,喜出望外地搂住她狂亲,佐藤也亲热地凑上来想拥抱小婉娉,却被她一把推开,只好尴尬地站在一旁。

俞敏俪不甚明白佐藤和刘娜的关系,但感觉奇怪莫名,她本想在那里多呆一会儿,与大嫂说说话,此时觉得别扭难堪,于是告辞说:“大嫂,我一会儿再来接娉儿吧。”

刘娜眉毛一挑,仿佛才看到俞敏俪似的,冷冷地说:“谢谢娉儿的小姑姑!反正孩子已经放假了,就让她在这里住几天吧,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办些手续,不会呆太久的。”

俞敏俪不安地说:“我怕妈……”,见俞婉娉往刘娜的身后缩了又缩,心中酸楚得无法再多说。

刘娜原想抢白她一顿,一看她的神情,也只好沉默不语。

俞敏俪想了想,豁出去说:“这样吧,我回去给娉儿收拾衣物去。刚才太匆忙了,什么都没带。”

刘娜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俞敏俪,感激地说:“俪俪,我没白爱你一场。你回去也不用拿太多衣服,我一会儿会带娉儿去买。”

俞敏俪一下子喉头发硬,生怕自己又要落泪,赶紧嗯了声离开。

俞婉娉雀跃地扑进刘娜的怀里,母女俩再次又搂又亲,佐藤在一旁瞧着,很是识趣地不再打搅。

俞敏俪回到家中,找了个旅行包,收拾好一些俞婉娉的换洗衣物,并塞了些玩具和课外读物,拎了下楼,正碰上俞香兰上楼。

俞香兰奇怪地看她,:“你要上哪里”

俞敏俪小声地说:“妈,我把娉儿送给大嫂那里去了。”

俞香兰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我让你看好她,结果你却把她给送出去了?你的脑子出毛病呢?”

俞敏俪吞了吞口水,又小声地说:“娉儿在大嫂那里很快乐,大嫂也很想念她的,她们要是见不上面,真的很可怜。”

俞香兰用手点了点俞敏俪的脑袋,:“我看你这里真出毛病了!她可怜谁来可怜你大姐和你大哥一个祸水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怜的?孩子跟了她怎么学得了好?”不解恨似地又用力地点了点俞敏俪的脑袋。

俞敏俪僵在楼梯上,进退不得,由着母亲一顿责备,又想已经答应了刘娜,只好又硬着头皮说:“妈,大嫂说了她很快又要回日本去。她这次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您就成全一下她吧,娉儿也想她妈妈的!”

俞香兰更生气了,:“不让娉儿见她妈妈也是为她好,去了日本后她要跟她爸爸在一起,如果老念着她亲妈,犯上了小性子了,跟你现在的大嫂怎么相处”

俞敏俪更为小婉娉难过,嘴上却不敢再应声。

俞香兰想抢下俞敏俪手上的旅行包,:“去,把娉儿给接回来,要是她回不来,我让你好看!”

俞敏俪却倔犟地扯住包。

俞大明看着母女俩堵在楼梯,:“要大过年了,你就不要再发脾气了,娉儿不在家里几天也不打紧。俪俪,你让娉儿大年三十要回家来,就说我交待的!”

俞香兰白了他一眼:“就你会讨好人!”

俞敏俪趁势赶紧拎起包,快步下楼,:“我会的!”

俞香兰站在楼梯上对俞大明说:“我一听刘娜这名字就恨。”

俞大明柔声说:“我一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看上了你,至于对其他人,我这眼神都不好使。我们都老了,一代只管一代人的事,管多了太费神。以后娉儿也不会留在我们身边。不要再对俪俪凶了,这孩子太善良了。”

俞香兰听了不做声,但却忘了自己到底是要上楼还是要下楼,想了想挪步下了楼梯,站在俞大明面前呆了又呆,又转身上楼,去了安放何仙公牌位的那个房间。

第九十一章 日志抒怀

刘娜接过俞敏俪手上的旅行包,犹豫着要不要让她进屋来,最终却什么话都不说。

俞敏俪一路上想好了许多要问候的话语,此刻站在门口,却忸怩不安地无法开口,只好吞吞吐吐地说:“爸爸妈妈很乐意让娉儿在外公外婆家住几天,但他们希望她大年三十晚上回家吃年夜饭,主要是家里人少了,害怕显得冷清。大嫂,您看我是早上来接她还是下午……”

刘娜看俞敏俪殷切又显难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只好同意说:“年底事情多,你就不用过来接了,到时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好了。”

俞敏俪感激地点点头,情不自禁又喊:“大嫂!”

刘娜快速地说:“你回吧!跟爷爷奶奶商量下,过了年,再让娉儿过来住几天吧。谢谢你,俪俪!”

不等俞敏俪回答,她赶紧掩上了房门,一行泪水却疯狂滚下。

俞敏俪望着紧闭的木门,黯然神伤,多久前还沉浸在大嫂再次幸运出国的喜悦之中,今朝却不得不接受不再是一家人的残酷事实。

老佐藤对中国的所有事物既好奇又挑剔,不断地抱怨空气混浊难闻,人群喧嚣无序。但他对福宁的食物情有独钟,从街边清晨摊点的锅边糊、蒸米糕、炸油条和炸芋糕,到酒楼里的各种海鲜生猛,无不令他舌尖生津而赞不绝口。刘娜不仅带他品尝了在福宁街上可见的大中华经典菜式,还时时下厨亲自烹饪美味佳肴。

俞婉娉粘在刘娜的身边,希望妈妈可以二十四小时陪着自己,刘娜也有着同样的愿望,但她却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父已削瘦得皮包骨头了,安静地独坐在角落里,无声地看着刘娜忙碌。刘娜有时也想能跟他一样,安静地坐下,或者可以说一说心中的郁闷和不安。但父亲如一只不堪重负的骆驼,哪怕小小的一根稻根,都将会是压垮他的千钧之重。无奈何中只好与他时时眼神交汇,说不出的哀伤和沉重如胡同里的鞭炮声,在不经意间就炸响几声,没有一丝喜庆之感,只有令人毫无防备的惊悚片刻。

俞婉娉对老佐藤怀着恶意的厌倦,她甚至在心中一直不停地祈求外公和老佐藤的健康来个调换,必须令老佐藤像外公那么病态奄奄,而外公要有老佐藤的矫健神飞,和妈妈以及自己出去吃饭的人应是外公,而不是老佐藤这种猥琐难看而又为老不尊的老头。

但其他人却对老佐藤客气讨好。所有人都叫她当个听话的乖孩子,这令她感到极不快乐,她很想留在妈妈身边,却又极其渴望离开。

大年三十的夜晚,俞婉娉和李爱佳端坐在沙发上,每年例行的春节晚会正拉开序幕。

俞大明念念不忘地找出几个红利袋,俞香兰手上捏着一叠崭新的百元面额大钞,边往红利袋里装钱,边开玩笑地说:“俪俪丫头都这么大了,我们该省省了,不用再给她压岁钱了。”

俞大明忙说:“呵,可不能欺负她!她还小,压岁钱怎么可能免得了。”

俞香兰戏谑说:“是你怕自己太显老了吧,好歹得拽个丫头将她还往少小的去说,当爹的感觉总比当爷爷的感觉好!”

俞大明呵呵地乐了,:“俪俪乖得很,你看她一个人还在厨房忙着收拾,多给她些钱激励一下她!我真怕她哪天嫁了人,我不想她长大!”

俞香兰:“女大不中留,一留就成问题。余姐今天又来电话说,趁春节里大家都不忙,给她介绍个对象,我一会儿要给她说说,好回人家的话。”

俞大明:“我的俪俪真到了要嫁人的时候吗?我一直觉得她还小。”

俩人正说着,电话铃响了,俞大明说:“一定是日本打回来的,你快接接。”而他的心里怅然若失。

俞香兰一拿起话筒,就听见俞敏洪喜悦的笑声,:“妈,姿子生了,早产,真是男孩,没错!还好母子平安!”

俞香兰咯咯地笑了,:“日本的b超真准哟,我也得感谢何仙公哦!我总担心她大龄头胎难生,这下可好啦!”

俞大明忽觉百感交集,喃喃有声,:“真正的长子长孙呐!这下好了,我家的‘丁‘字可以大写了,感谢老天!感谢政府的开放政策!”

俞敏俪扯下围裙,搓着双手从厨房进来,一进厅里,不禁神滞呆立,只见小婉娉面如死灰地呆坐在沙发上,母亲在二楼的笑意欢快高亢,小爱佳已上到二楼嚷着要等她妈妈的电话。

厅里的电视死寂无声,黝黑的屏幕将小婉娉孤独的影子刻在其中,像是黑暗世界中一抹诡异的影子。

俞敏俪快步过去一把将小婉娉紧紧地搂在怀里。

楼上俞香兰的声音又陆陆续续地传来,似乎在说俞婉娉赴日签证的事情,但声音明显地小了许多,俞敏俪心想母亲该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拍了拍小婉娉的背:“娉儿,咱们回房去睡觉吧,你今晚就陪陪小姑姑哦,小姑姑会给你讲故事。”

小婉娉神情颓废,心想幸亏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小姑姑,只有小姑姑和她的画册才是她最值得依赖的快乐和安全。

俞敏佳也恰在俞敏洪的身边,俞香兰与李爱佳跟她絮叨了许久。

俞大明下楼见俞敏俪正带着俞婉娉要上楼,莫名地问:“不看春晚了吗?”随即察觉到了小婉娉的异样,将手中的红利封递给了她,怜爱地说:“爷爷奶奶最疼小娉儿,全家所有的人都爱小娉儿的。”

俞婉娉哼唧了一声,不予理睬。俞敏俪从父亲手中接过压岁钱红包,半拖半搀地将俞婉娉带到自己的房间。

当那一曲深情的《难忘今宵》响彻午夜,俞婉娉已如小猫一样蜷成一团睡着。

俞敏俪推开窗户,视线内的光影扑闪,那是邻居家的电视正交织着迷幻的舞台光影,玻璃窗无法截断人间的喜悦以光波之速传递,而她却备感寂寞无助。

俞敏俪铺开信纸,也学林书轩那样写心情日志:

苍穹下万家灯火辉煌,大年三十夜是属于凡间的盛事,但似乎人间愈是欢腾,天上的星星愈加寂寥。今夜的星点不过隐约几许,它们在厚重的云层中苦苦挣扎,才有你我可望见的微弱星光。娉儿就是如星星般的孩子,闪亮得纯真,却孤单得令人心痛!

你说你渴望回到孩童那般无忧无虑的时光,可你很早以前就已不再是个孩子,所以沮丧,所以忧虑。

而你不知,在这世上,有的孩子却期盼如大人那般成熟,跟大人一样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可以大声地说“不”。

不知是时光无情?还是世事多幻?繁星有永恒的轨迹,世人却有瞬息万变的心灵。都说石头无心,我想它将心遗落在了遥远的前世,才换来了此一世的亘古不变。如果有人能逆光阴的迁徏,捧回它的心灵,能否在人世间聚出一道光来,再散成了满天星辰。星有了爱的光源,将不复孤独,星河仅流淌纯粹的欢乐!

你我只是喜欢看石头的凡人,只好努力着长大成熟,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做事,安安静静地独处……

俞敏俪草草地写了满满一张的信纸,忽然间心想,林书轩明天是否又被家人安排去相了亲,然后很快就要结婚,从此以后,他的心情只说与另一人听,而她的心情日志亦将是他们倾诉的内容。想到此时,她失却了继续述说的勇气,无声地收了信纸,让夜归于寂静。

可躺在床上,她突然间想到如果明天轮到了自己要去相亲,那又将如何面对。夜里忽然多梦,惊醒了若干回。俞敏俪捂着狂跳的心脏,披衣而起,在那日志里续写了一些字行,然后想不管林书轩什么时候才回省城,但她明天必须将此封信投寄。

第九十二章 又起雄心

“一年之计在于春”,俞大明和俞香兰趁新春大吉,回老家替俞敏洪的初生儿先分了喜糖和喜蛋,另想在这又一年的正月里,合计采石场买设备的事。

老家村委会办公室里,陈陋的桌上摆了些碟子,桌面上散落着许多瓜子壳和花生壳,还有一些福柑皮和糖果纸。

俞香兰憋屈的心情,就跟那茶杯里的水一样,满了又浅,浅了又满。

俞大明正面红脖赤,责备说:“狗子,我家是大股东,采石场要订起重吊机,得先跟我商量完了再办吧。你怎么就能代表大队部来拍板,买了那破烂的东西。”

俞狗子面不改色,:“叔,您先别生气!我先打了电话,可你家没人接!大队部也占了股份,不还有另一家股东么?刚巧人家采矿场要卖这吊重机,我们也正好赶着要,我寻思着就定了呗。我也不过只是中间人,心想反正也是一片好心,简单办正事,沒想太多。”

俞大明:“可那旧东西值得了这么多钱吗?瞅那支架的腿细得跟竹竿,能安全可靠吗?”

俞狗子:“叔,您真够幽默的!人家用得好好的,怎么会不安全?全新的比那至少贵了一倍价钱,我也是为了你们能省多少是多少。”

俞香兰盯着眼前的收款收据,字迹扭捏,好几个字只写了半边,但金额写得清楚,失神地说:“那设备是人家淘汰不要的,到底值多少钱呢?付了三万多,还欠了尾款?本来帐上有点节余,这下又得掏钱进去。”

俞狗子:“采石场出石了,往下的前景光明得很!婶一直都是女中豪杰,今天说的话却跟那卖光饼的大娘似的。”

俞大明和俞香兰既生气又忧虑,可俞狗子振振有词直说只为了采石场的发展,另有几个人直打圆场,可一席合计并不欢畅。

时至午餐时分,俞狗子倒是一番热情,直嚷说大队部出公帐请吃午餐,俞大明夫妻二人坚决作辞。

到俞香兰的弟弟家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大家围坐在八仙桌边。俞香兰依旧冷着脸,俞大明脸上赤红微退。

弟媳忙安慰说:“阿姐和姐夫不要再生气啦,气大伤身!但凡是为名为利的事,哪几件不劳心劳力?”

俞大明义愤填膺,:“不听不管不来气!可白花花的钱直扔出去,怎么还不能说一说呢?”

俞香兰还在生着闷气,一早上在村委会里无端端地被人讥讽小家子气,难免怒火中烧,却也暗骂自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不知死活地乱投资。

俞香兰的弟弟边剔着牙,边气定神闲地说:“大理石不吃香啦,现如今办基砖厂才是正业。”

俞香兰勉强抬眼看了看他。

弟弟抬起一条腿架在长条椅上,:“我那小舅子从小不学无术,我以前没拿正眼瞅过他。这下子可好,听说发了。过年回来拽得很,整个人走路都是横着走的,活像只大螃蟹!”

弟媳:“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嫌弃他走路难看,怎么不嫌弃他送来的东西?”

弟弟讪讪地笑,:“敢情我得说他大气晚成?不就是赶了好运发了财,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了一套一套,全是教训人的话。”

弟媳妇撇撇嘴,不加理会丈夫,对俞香兰说:“做生意的,不管是小本,还是做大的,不是自家人在,外人都指不上。这村里的采石场,哪几家不是他们自己会拿锤拿锉的?其实看阿姐您当年那么决意,我心里就替您掂着慌。”

俞香兰越发气恼自己。

俞大明却好奇了,问内弟:“你那小舅子干了什么就成了本事人?”

俞香兰的弟弟扔了牙签,又将脚放下,顺便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呸!不就是在广东深圳那里,盘了一大块土地,建了个烧基砖的窖,用的就是那土地里的土。想想呀,我的亲姐夫,泥巴能值多少钱?烧出的砖却卖得好,人家那里在大力搞发展,兴建城市。不愁卖砖,就愁没砖,用泥土烧砖,一本万利呀!我这小学教师都不想干了,现在下海最是新潮流,不赶潮流快活不下去了!”

弟媳妇冲口对丈夫说:“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胡咧咧?下什么海?再过几年就到退休份上了。”

俞香兰弟弟双眼一瞪,:“当了一辈子的民办教师,熬到老了,七补贴八补贴的,一个月就挣个百块,退休金还能有多少?还不如一文盲赚的皮毛多。”

俞香兰:“咱阿爹阿娘在的时候,就盼着我们吃公粮。可如今公粮不稀罕了,做生意才好。”

弟弟建议说:“阿姐,姐夫,你们不如退了股,重新考虑下投资的事。”

俞大明犹豫了,:“这样好吗?都是乡亲!何况退股不得亏点钱?”

弟弟替他恨恨不平,:“可你们尽受气,占了大股东还管不了事,说不上话,不如一了百了拉倒。有本钱还怕沒地方去?”

俞香兰心念一动,认认真真地问询起基砖厂的事。

弟弟找了小舅子的电话号码出来,:“你们家里有电话,给他打过去,好好问个明白。问好了,带一带我,咱阿娘以前老说你是我们家的福气人,让我再次托一托福。”

俞香兰收了小纸头,和俞大明要返回家。

在公共汽车上,俞香兰闭上眼养神,心中却翻腾着退股和投资的事,脸上亦是阴晴多变。

俞大明瞧在眼里,掂量着开口:“退股的事可以考虑考虑,我们真不年轻了,不经折腾!其他生意的事不如交给年青人去做,等洪洪他们回国了,再由他们拿主意。”

俞香兰张开眼,:“洪洪和涛涛怕是不愿意回来了,海海迟早得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东京的夜幕降临后,华灯四起,寒意逼人。

俞敏海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羽绒服的帽子裹得紧实,悠悠哉哉地闲踱着步。

他忽地停下脚步,往左右瞧了又瞧,快步贴向一间店铺的大门,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工具,不稍几秒的功夫,就拧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紧随着一个人,穿着同款的羽绒服衣服,缓下步履,紧接着像是随意地靠在墙上,掏出耳机塞上,一副陶醉的样子。

路人来来往往,可谁也沒察觉到任何异常。

过了一会儿,俞敏海走出了店铺,信步走出几条街后,原先靠墙听音乐的人紧跟上,俩人凑在了一起。

那人掀掉自己的帽子,是一位跟俞敏海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人,咧嘴笑说:“海海哥,你太牛了,我真崇拜你!你那开锁的技术神了!咱们又搞了一起,这几天就等着老虎机哗哗哗地流钱!”

俞敏海得意地打了个响哨,:“哈哈,我刚瞄了一眼,发现了小鬼子的保险箱就放角落头,下次进去一并搞掉它。”

年轻人笑得如花枝颤,兴奋地说:“我们再去包个场,招几个兄弟,好好玩一玩,庆祝庆祝!”

俞敏海悠悠然,:“你们先去开场,我得给我家老佛爷请安去。”

年轻人乐颠颠地唱着曲挥手再见。

俞敏海又闲逛了一圈,找了处公共电话亭。

拨通电话后,俞敏海心里得意不止:哈哈哈,近来这电话卡越假越高级,连我老妈的声音听起来都如少女般那么清脆好听。

俞香兰犹在劲头上,声音脆生亮响:“这几天费了不少长途电话费,跟亲家舅爷谈了谈,广东深圳下面真的好挣钱,他如今认识了不少人,说是又可以谈下一间基砖厂,他占大股,我们占小股,我想让你亲舅舅去。”

俞敏海的耳朵听着,脑海里却在想着刚才在老虎机店里见着的保险箱,自己个子小,臂力不够,但那个阿力的臂力应该可以,保险箱的大小正合适。

俞香兰:“涛涛太忙了,最近都接不到他的电话,倒是芷萱偶尔会打一两个电话,我是指望不上他帮我拿主意,就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小舅舅快到退休年龄了,要是让他去基砖厂,心里总想妥不妥当?”

俞敏海此时还在思忖,几位兄弟在东京已干了好几票生意,该去其他地方踩踩点,得雇个靠谱的日本人,但该找哪一个呢?他将所有熟人都认真过滤了一遍。

俞香兰听不到回音,瞧着话筒纳闷,提高声喊:“海海,海海,听没听到?电话线路又不好吗?”

俞敏海听到喊声,收回神,随即嘻皮笑脸,用手掌使劲摩擦着话筒,发出嘶嘶的沉闷声,打着哈哈说:“是哈,该死的!妈,我说的是电话该死,您就再讲一遍吧!刚刚我还真没听见你的指示。”

俞香兰不得不又重说了一通,末了,问:“你说要不要让小舅舅辞职去?”

俞敏海答非所问,:“年轻的都爱来日本找刺激,家里就剩老的了,你们爱干嘛就干嘛呗。”

俞香兰顿觉不是滋味,笑骂说:“死仔,以为你长大了,本想跟你好好商量,可你还是狗肉挂不上秤!”

俞敏海哈哈大笑,:“普天之下就没我老妈掂不了的事,我哪里给得了主意?出钱就是了。”

俞香兰心花怒放,语气温柔了许多,问了问俞敏海的近况。

俞敏海抬眼看了看附近的霓虹灯,五彩缤纷得醉人,心猿意马地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招了一辆taxi,奔去几个哥们常聚的kt5。

他一路上又琢磨起招人的事,心里越觉亮堂异常。

俞香兰放了话筒,却坐着愣神。俞大明在楼下大声叫唤,麻将桌上的三人正等得焦心。

俞香兰连忙下楼。

麻将桌虽又哗啦啦地热闹起来。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兴致不高,几个人摸了几把,就散了场。

俞大明小心翼翼地问:“日本那边的孩子沒出什么状况吧?”

俞香兰懒懒地应:“他们都好得很!我只是找不着人商量基砖厂的事。”

俞大明松了口气,:“哎呦,老太婆也是劳碌命,图清闲不好吗?你还真动了投资念头,采石场的事还不是教训。”

俞香兰怪嗔说:“你这人除了工作,其他的都是多余的份,我这辈子真苦命,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图不上你!”

俞大明原想说,我不也倡议了搞采石场,又想那已成了烦心事,也就不再吭声。

俞香兰见他不说话,一边脱了衣服上床,一边喃喃自语说:“要是我那亲弟弟愿意去现场参与管事,我也省了心,应该说是安了心。”

俞大明本想极力反对,但又不忍,和着稀泥说:“我们可不能为了自己让他丢了饭碗,丽芝去了日本,但还有个儿子在上高中,怎么着他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俞香兰眯了眯眼,想了想说:“不如让他请个长假,村里小学找个代课的,山高皇帝远,好糊弄。”

俞大明呵呵地笑,:“你还是年轻人的脑瓜子,灵光!你弟弟的退休金别轻易扔了,而我们真有必要再投资吗?”

俞香兰白了白眼,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你还是死脑筋!从古至今,只有做生意搞投资,才是来钱的道!至于挣得不得钱,还得看个人的财运!”

俞大明想重新商量采石场退股的事,看她呵欠连连,只好关灯不提。

俞香兰嘴上连打呵欠,心中却挣扎着想事,虽然家里供了何仙公的牌位,可每次问事时,掷那圣杯,凹凸两面总也反复无常,不如去石竹山上祈梦求个明白。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快点入睡,今晚需要一个好睡眠,明天好有精神梦仙公!

第九十三章 祈梦定音

第二天早上,在石竹山道院祈梦殿内,几张蒲席上侧身躺着几个人。俞香兰倚着墙坐下,心里念念有词,竭力催眠自己。

她只觉一片迷朦,似陷在浓雾之中,眼前似有花团锦簇,心中大喜。却又隐约可见一烛光在闪,暮色沉沉,郁暗不清,心中又不免忐忑难安。再竭力想看清周遭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心急如焚。

一喜一急间,梦境消失。俞香兰疑惑着起身,想找个析梦之人,前后瞅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人。只好一路折下,心想不如先回家,找那个相识的居士问个明白。

在石竹山半山腰的地方,一台石桌前坐一位精瘦的老人,长须华白,披一身崭新的道袍,颇具仙风道骨。

俞香兰心生崇敬,忙虔诚地趋上前。

老道长微闭着眼,听了俞香兰的梦境,捋着长须,拖长音说:“凡人祈什么呢?求前程?若是求前程,好梦呀,此前雾里看花,后在黑暗中见光明啊!”

未等俞香兰回答,猛睁大眼,惊呼一声:“看有缘人眉带喜色,相存善良,上庭饱满,正是额有凉伞可蔽子孙后代,是几代富贵之命呀。”

俞香兰心中大喜,却又说了怨话:“哪里见有富贵之命,劳碌命倒是真的,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那道长仔细端详了俞香兰后说:“富贵险中求,命里自有数!凡人不知天机,自然困于用心!你要是有疑惑,可容我帮你算一算?”

俞香兰看到石台上铺着一张黄布,黄布中间有一八卦图形,周围写满了“测五行八字、称骨算命、详梦解签”等字样,心想:“自己这辈子的命运确实不差,听说命是越算越薄,不如不算。”

她边想边掏出了钱夹子,毫不犹豫地抽了张百元面额的钞票,放在了八卦图中央。

道长模样的老人连忙说:“有舍必有得!难见的大富大贵之人,大富大贵之人呀!”

俞香兰下山的脚步顿显轻盈。

连续几天她直往老家跑,弟弟早已满怀渴望,弟媳嘴上不说什么,但心思也是早已动了。

俞狗子见俞香兰频频回乡,却不过问采石矿的事,心里纳了闷。眼看着新爆出的石头又是怀了仔的石母,估计发大财的梦又黄了。但欠的吊重机尾款该还了,必须要当面打个招呼。

俞香兰在弟弟家里,正等着他回来。令她满意的是弟弟行事干脆利落,去跟校长商讨请代课老师的事,不知谈得是否妥当。

俞香兰和弟媳妇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俞狗子急窜窜地进屋,一见面就喊:“婶子,叔他没回来吗?我打算找您俩说个事。”

俞香兰招呼着他落座,还没开口说话。

只见弟弟回来,骂骂咧咧:“校长也是个人精,好说歹说,死活要我付代课老师的费用,我的那份工资不知道要落在谁的口袋?”

“那要花多少钱请代课老师呢?谁来请呢?”俞香兰忙问。

“怎么请老师,我们倒不用管,这人是大把大把的有。就是要出七八十元的每月代课金,可我是请了长假,没了工资不说,还要垫另一份工资。”

“你这是鼠目寸光!下了深圳,少不得一个月给你开千元工资,还有以后的入股份额分红。校长能准你的长假,已给了你面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俞香兰轻骂。

“也是,那点死工资,瞧不上了!“弟弟转而满面喜色。

俞狗子却忍不住说:“叔,你这是要去发大财呀,那也不能祸害了祖国花朵。我们村本来就没几个老教师,您要走了,不知来了会是懂得教书的人吗?”

俞香兰的弟弟将眼一瞪,:“呸,这年头谁不想发财?教书匠那点钱养得活谁?”

俞狗子的正义感突来,:“可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了,这村里孩子是要学文化的,老师不想教书,孩子们去哪里学好?”

俞香兰弟弟双眼瞪得更圆了,:“狗子,别以为你是个村干部就拿了架子说话!谁不知道那采石矿你家也有份?你不就使了个障眼法,自己当了个隐形股东,在背后左使右使,把个‘除帐’的帐算得稀里糊涂,瞒不了天,瞒不了地,独独瞒了我姐和姐夫!”

俞香兰乍听惊愣,拿眼直逼俞狗子。

俞狗子直叫:“天地良心!要是我有贪腐,就是个王八羔子。”

俞香兰的弟弟忍不住笑了,:“一个大男人还下诅咒帖呀?乡里乡亲的都要相互帮衬,你是村主任,是个村官,但也是我们选出来的不是?我这请长假的事也不瞒你,只要瞒得住上面学区和教育局就好。”

俞狗子嘴唇动了动,又听见俞香兰的弟弟在说:“你家亲戚要去日本,还不先找涛涛探听消息?涛涛哪回没帮你呢?”

俞狗子:“是的,是的!但那采石场还真没我家的股份,要不我怎么可以自荐来管帐?”

俞香兰原来可以为弟弟的事高兴,却又有了受欺骗的气闷,冷冷地开口说:“不管怎样,采石矿的那笔帐算不好啦,本来早该回本回息了,我也不能再往里扔钱了。”

俞狗子壮着胆说:“虽说采石场没有太多利润,但也算开始回本了,只是铺张了开,少不得要购置些设备,起重机是必要的。”

俞香兰摇了摇头,又冷冷地说:“今天大明没回来,就不说这事了,改天再说吧!”

俞狗子悻悻地走了,一路上琢磨着,哪位大嘴巴把自家瞒天过海占了采石场股份的事给说了出来。

俞香兰忍下气恼,和弟弟又对基砖厂投资的事磋商了一个下午。

夕阳西下时,她才想着要打道回家。

俞大明独自一人在家,莫名地感到心慌头昏,量了量血压,高压飙升得厉害,愈发心慌,整个人懒怠无力。俞敏俪又去了福州培训学习,只好一人随便糊弄吃了点东西,一直等俞香兰回来。

俞香兰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进屋,余香兰就愤愤不平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是着了人家的道,怪不得那个帐算得不清不楚!”随即就把今天听来的话又说了遍。

俞大明身体正不适,懒懒地说:“人老了还图什么?不如趁热打铁退了股,就当咱们替人家抬了轿子。”

俞香兰不高兴了,:“你又说扫兴的话!人老了又怎样?姜太公72岁才出山封相,你不还没到那个岁数?”

俞大明懒得分辩,呵呵地笑了几声。

俞香兰兴致勃勃地又说起了基砖厂的事,“我想了又想,仙公也给了明示,还是去深圳发财更靠谱,志在远方吧!”

俞大明不置可否,却也静静地听她描述宏图。

俞香兰叹息说:“采石场在老家,一众乡里乡亲的,瞧着熟人多,说话做事却碍手碍脚得,真不得劲。”

俞大明抚着发疼的胸,心想明天该上医院找医生调整下治高血压的用药量。

俞香兰似在商讨却独断的语气继续说:“既然帐目不明不白,不如一刀两断,把本收回了事,拖久了,必伤了感情。”

俞狗子也是爽快,听到俞大明和俞香兰提出要平价退股,一眼不眨,也无须佯装,冲口而出:“叔,婶,平价退股可是您老俩人决定的!这本来是有点钱分一分,但还得再投资,要不买设备,那些石头换不成白花花的大洋,再是宝,也是死宝,谁还要这股份?”

俞香兰心里腾起一股气来,心想这一会儿的功夫,我这低血压的人硬是要被逼成个高血压患者。

俞大明耐着性子,进一步商讨着收款的方式和期限,旁边坐着的村文统,是俞大明特意找来的中间人,忙着措辞书写他们的协议。

几页方格纸上潦草地罗列了一二三四,但也是白纸黑字的郑重。俞狗子成了接收股东份额的那一方,在买方处摁了红指印,俞大明和俞香兰看着,心里闷着疼,却又觉踏实了不少。

大家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呵着气,端着大茶杯喝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入,声嘶力竭地喊:“出事啦,顺子被压啦,那腿是要废了,快打电话要救护车!手护拖拉机怕是不行!”

俞狗子一甩手扔了茶杯,杯子在桌子上像只陀螺般转了转,他已一溜烟往采石场上跑。

俞大明摁住了那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神色慌乱,大口喘气,:“快叫救护车,迟了再不行了。”

文统操起电话,摇着号,大声喊着:“转接县医院,要救护车,救护车!”

俞大明和俞香兰慌忙也急着往采石场去。

匆匆中,俞大明不忘将那几页纸折好,放入裤袋子里。

采石场上已站了许多人,个个面色苍白。

起重机的一边铁链子突然断裂,几吨重的石头滚落,顺子避之不及,一条小腿被压在石块下,白色的大理石已见一大片血迹,几把钢锹与许多双手在想竭力推开巨石,顺子已昏死在地。

俞狗子破口大骂:“我操tm的,出了那么多的石头,就这一块瞧着最像样,却是个害人精。”

顺子的家人闻讯也来了。

他的妻子和母亲带哭带嚎。

他的父亲脸色铁青,额头爆满了青筋,死咬着牙,用肩奋力推了推石块,无奈它纹丝不动。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这地不平,不能再乱推啦,石头要再滚一步,顺子的腿废了不说,弄不好整个人要给吞了。”

救护车的声响渐近,正顺着山路呼啸而上,有人早在路边迎候指路。大家的心头稍安了些。

可顺子的腿依旧在巨石之下,初春的衣裳已禁不住汗水,他整个人已成湿漉漉地瘫软。

救护车上有俩人拿了担架床急奔过来,可又能如何,顺子的小腿依旧被压在石头下无法挪动。

顺子已奄奄一息,危情之下,他的父亲咬紧牙关,噙着泪,挥起身旁的一把利斧子,剁向了顺子的腿部。

刹那间,鲜血四溅,众人失声惊叫!

俞香兰软软地倒在了俞大明的身上,俞大明用力抱住她,闭上眼,不忍再睹眼前的惨状。

顺子的整条小腿留在了巨石之下,父亲用劲甩开扑上身摔打的顺子母亲,使出一股蛮力将儿子拦腰抱起,医生模样的人颤抖着快速上前,担架床直迎救护车而去,一路上鲜血如注。

俞香兰回到家中,还觉头晕,做声不得。

第九十四章 一波三折

俞敏俪从福州回来,刚到家里就见父母垂头丧气,脸色异样,已过了晚餐时点,灶台却冷清,而小爱佳正抱着一袋零食吃得欢。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先也不问,开锅煮了些鱼丸。

俞大明静静地坐了许久,费力地将兜里的让股协议拿出,使劲地抚平它,认真地又读了读,叹了叹息,将它锁进了抽屉。

俞香兰乏力言懒,吞了几片安眠药,不思晚饭,自个儿睡去了。

俞敏俪往汤里加了些粉丝和青菜,搁了些蒜末酥,忙完时却见母亲已沉睡,问:“爸,妈今天生病了吗?怎么睡得这么早?”

俞大明放下碗,咂摸着嘴巴,:“幸亏喝了碗热汤,我这下才觉得自己手脚齐全!你妈妈被吓得不轻,她早点睡了也好!”

“出了什么事?”

“采石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呀?要不要请专家来看看?”

“专家现在用不上了!可我已成了老家的罪人了,以后没脸回去见人了!”俞大明说得苍凉无力。

俞敏俪大惊:“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俞大明摆摆手:“采石场要退股了,闹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那钱估计要全泡汤了!可你也不用知道太多!”

俞敏俪听俞大明这么说,执拗地又问:“爸,您就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能做什么吗?”

“算啦!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撑住,爸妈还是可以撑一撑的,你只是个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爸,我已经长大了。”

俞大明更加失神,寞寞地说:“你是长大了,几个人都在要给你介绍对象,没想到我的俪俪真长大了!”

“爸,我不会去相亲的,您就当我还没长大好了。”

“可我是真正地老了,真老啦!”

“我不嫁人,您就不老!我这辈子不要……”

可不等俞敏俪说完,俞大明径直去了厅里。

俞敏俪看父亲的背影格外倦怠无力,不免深深惭愧于自己刚刚的那番话,说不嫁人简直就是言不由衷,与林书轩重逢在福州的几日里,天地间只剩了风花雪月,就在回家坐车的路上,心底里已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

她猛抽了抽鼻子,又恨起自己无用,难不成在父母的世界里自己就永远都是那个无用的孩子!

李爱佳因吃多了零食,没了胃口,慢吞吞地说:“小姨,我真吃不下了!娉儿什么时候回家”

俞敏俪:“娉儿在她妈妈那里,如果你想她了,过两天小姨就去接她回家,其实小姨也挺想她的。”

李爱佳:“我妈妈说要给办我留学生签证,因为那样她可以在最短时间里见到我。”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小姨,大人是为了离婚才结婚的吗?”

俞敏俪一懵,:“你这么小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李爱佳:“我爷爷奶奶经常说我爸爸妈妈一定要离婚,所以我想那她们为什么要结婚。”

俞敏俪心想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课题没有课堂好上,只是每一个人得用一辈子的时光去参悟。只好说:“因为他们曾经相爱,所以要结婚。后来他们不爱了,所以要离婚。”

李爱佳似懂非懂地说:“我不管他们离不离婚,妈妈说她会在日本等我!”

俞敏俪又想小爱佳看上去没心没肺,可这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反而来得简单快乐,娉儿却没有她的这种幸运。但令人庆幸的一事是,大嫂不知为何主动又向法院提出了撤诉,免了双方对薄公堂的难堪。母亲似乎已对她消了气,准允娉儿经常去住在大嫂那边。只是大嫂见了自己还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可是如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俞香兰因为几粒安眠药的作用,一夜睡得沉寂。

俞大明夜里在梦中总在奔跑,就像许多年前的通讯员生涯那般,耳垂流着血,淌出一条血路,人声喧哗中有人高喊:俞大明同志光荣牺牲啦!可那尸体分明却是俞顺子。

俞大明满头大汗醒来,心情说不出沉重,捱到凌晨时分,俞狗子就来了电话:“叔,顺子走了,这可是工伤事故,采石场得负全责!”

俞大明:“你不说我也知道。”

俞狗子:“我想了一夜,幸好他一了百了,给些安家费就行了。要不然拖了残疾身,老婆孩子要养,往下就没完没了。”

俞香兰此时醒来听见,抢过话筒开骂:“你的良心喂了狗!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竟然说了这种话!”

俞狗子不敢吭气,挂了电话。

俞香兰悔恨说:“当初鬼迷心窍,居然信了这种人的话。”

俞大明:“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听顺子家人的意思。”

夫妻二人起来洗漱完,就赶回老家。

俞香兰一连几天心神不宁,既有侥幸,又有难过,还有期冀。

俞香兰弟弟从深圳回来了,虽说风尘扑扑,但振奋异常,未落座就先说:“那里的人不笨,就是缺钱!我那小舅子特别能干,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拿下了新场,他有经验,熟门道,让他做大股东,我们就听他的。”

俞香兰不由得松了口气,:“我们前些天电话里说不方便,我就等你回来。你想的跟我的一个样!这几天换了些日元,还向朋友那暂时挪了些现金,已凑成了全款。”

俞大明心事重重,懒懒地说:“要是采石场早些退股,回钱就不是大问题,可现在悬了。”

俞香兰的弟弟忙问:“听说出大事了?”

俞大明依在痛心,:“顺子失血太多,已去了。医院里住着他们母亲,怕要得精神病了,我们这几天老往医院跑。”

俞香兰后怕说:“那场面越想越令人害怕,不吃了安眠药,我压根不敢上床睡觉。不上医院,良心过不去,可去了医院,心里也瘮得慌!基砖厂应不会出这种血光之灾吧?”

弟弟连连摇头说:“怎么可能?哪听说烧砖的会出事?你以为学古代人要开头窖要搞生祭呀?幸好你们签了退股协议了,要不然要负经济责任。”

俞大明:“狗子那混球赖帐的家伙,说是出了事故,大家都得摊上,采石场又被勒令停工,他没钱付赔偿金。”

俞香兰的弟弟吃惊地问:“他一个大队干部说话不算话吗?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协议的。”不过又呲着牙笑,:“不过那家伙沒吞了你的全款,算是咱爹娘在天有灵护着你!”

俞香兰:“被狗子占了便宜,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可那顺子家的,我们也是熟得很,不能见死不救,做人良心不能喂了狗。”

俞大明语气凉凉,:“估计还得跟狗子再签协议。”

俞香兰特意叮嘱弟弟说:“你回村里后不许大张旗鼓说基砖厂的事,省得有人心里老惦着我们有钱,到时骂我们不厚道!”

俞香兰边说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一只大麻袋,“这半麻袋的钱全托付给你了,可这一路也是烦呀!你得打扮成民工的样子才好。”

第三天凌晨,俞大明和俞香兰护送弟弟到长途车站。

俞香兰弟弟将装钱的麻袋认真地搁在座椅下,再将鞋子脱了,假装随意地将只光脚踩在上面,手里却紧紧拽着系麻袋口的绳子。

目送着大巴驶离汽车站,俞香兰转头突然间说:“投在采石场的本钱没收回来,害苦了佳佳,但愿仙公体恤她,往后多补偿她一些。”

俞大明无奈地说:“都说嫁了女儿脱了干系,可佳佳嫁了人后,反而让你更操心了。”

俞香兰心里开始想:我那佳佳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第九十五章 神社之伤

此刻的俞敏佳正和宫崎走下电车,宫崎次郎一反常态不开私家车,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但心里却并不慌张。

穿过许多条闹街,俩人来到相对宽敞阔豁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开字形的门,形状简易,却高耸冷穆。

俞敏佳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心想这应是“大鸟居”一一东京神社的大门。虽身处东京几年了,但总以为这里是禁地,平日里也没有时间踏足,今日经过,不免多看了几眼。

宫崎领着俞敏俪又漫走了一段路,敲了敲一户大门,有位中年妇女穿着居家和服,应声开了门。

折进一间大书屋,室内香熏扑鼻,几排书架陈立,可没有大书桌,只是一张榻榻米。

一位老人端坐在榻榻米上,身后墙上悬挂一把锃亮的军刀,榻榻米的矮桌上摆着一溜茶具,瓷碗黝黑发亮,造型精巧。

宫崎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老人微微点头示意,宫崎脱了鞋子,盘腿端坐了下来,并示意俞敏佳坐在他的身旁。

那女人早就踮着小脚步,趋前来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照料起旁边的一只小炉子。

炉火正旺,炉上一壶水正开。

女人拿着竹制水勺,小心地勺出一勺热水烫洗瓷碗。

俞敏佳心想这该是传说中的日式功夫茶,也就日本人有这闲功夫玩这个,不由好奇地盯着日本女人手上的动作。

而老人抬眼看了看俞敏佳,也不说话,几个人无声地静候女人的茶水。

女人拿起一块布,神情专注,拭了拭一把小小的竹制茶匙,轻轻地勺出些茶末儿,再倒进热水,青翠的绿色在滚烫的水中翻腾,女人再用一把刷子模样的工具搅动,一碗绿色的抹茶即成。

女人如法炮制地搅出了三份抹茶,谦恭地给老人、宫崎、俞敏佳一一奉上。

俞敏佳闻到了一股香味,但碗里翠绿的茶水,却看着有点反胃,父亲的大瓷杯里泡的铁观音茶水,才是她心仪的颜色。又心想刚才女人在碗里搅动的茶具,像极了刷锅用的刷子,眉头不由一皱,颇觉无奈地捧起茶碗。

可一股清香顺喉而下,茶水温润而又细腻,俞敏佳的脸上泛出不敢相信的微笑。

老宫崎放下茶碗,凝视着俞敏佳,深凹的双眼泛出精光,目光凛冽,瘪塌的嘴唇轻轻吐出:“支那女人!”

俞敏佳突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凝固。

宫崎低声叫了声:“爸爸!”不知道是抗议还是哀求。

老宫崎毫不留情地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有空时陪我去去神社,我得见见我的那些老朋友。”

宫崎顺从地说:“只要您觉得方便,随时呼我!”

老宫崎满意地点点头,语气严肃,:“别忘了大和魂!”

宫崎恭敬地点头称是。

俞敏佳如坐针毡,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仿佛无意间走进了一片沼泽地,步履维艰,危机四伏,一心只想逃离。

从老宫崎家出来,俞敏佳和宫崎一路无语,又见远处的“大鸟居”。

宫崎似是自语,低声说:“这里原是东京的招魂社,是天皇祭奠勇士的地方,也是大和靖国神的地方。”

俞敏佳不做声,这里是她忌讳的地方。

记得几年前,父亲连着几天义愤填膺,咬着牙骂说:“那个中曾根康弘也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他竟然敢参拜战犯!小日本自上而下没一个好东西!”

那一年,中曾根康弘公开以“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的身份,率领内阁成员对靖国神社进行了正式参拜,并且强调自己的身份和性质。

也正是由于父亲的愤慨,让“东京靖国神社”这一名称,第一次深刻地进入了俞敏佳的脑海。

“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军人,他不过是个文人,可他有军人的气质。他虽然信奉茶禅合一,但他更眷恋他的大和魂,他将大和魂刻在骨子里,并供在了靖国神社。”

宫崎俊朗的脸庞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迷幻魅惑。

俞敏佳紧盯着“大鸟居”,恍惚中它似乎迈着钢筋水泥的大腿向她逼来,忽觉惶惑不安。

宫崎仍旧在说话,俞敏佳似乎听他在强调:“但所有的日本人都应该拥有日本精神。”

俞敏佳不禁惊问:“日本精神?什么是日本精神”

在问的同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有中国精神,可什么又叫中国精神?

晚霞耀得俞敏佳那张柔美恐惶的脸庞令人生疼,也令人痴呆。

宫崎次郎的眼前却是欢笑奔跑在樱花树下的井和毓敏。毓敏才是樱花季节里最浪漫纯真的少女,可她却随那一季樱花凋零残落。宫崎和井和原来世代交好,老宫崎和老井和亦是两小无猜的发小。可在那一年,井和家族坚持反对战争,而老宫崎虽然不是军人,却是获得军刀嘉奖的文人。他们在日本国对外军火最激猛时反目成仇。

宫崎在回忆中想,如果不是世人皆知父亲对井和家族的笔伐声讨,自己和毓敏的爱情或许会悄悄地开花结果。可毓敏终究抵不住谩骂和攻击,用最惨烈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那天的樱花粉变成了绚烂的鲜红色,而她的身躯逐渐冰冷。

宫崎盯着俞敏佳,心里在问:“毓敏,是你回来了吗?我一直孤单地等你回来!你似乎回来了,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难道你就真的不回来了吗?”

宫崎自言自语般说:“毓敏从来不相信什么日本精神和大和魂,她只相信樱花般的爱恋。”

俞敏佳忖度了许久,硬着头皮说:“我在日本这么多年,还没有认真看过樱花,我也从不关心政治新闻,因为我一直都在忙!在国内,忙着上班,做家务,带孩子。来日本后,忙着学习,忙打工挣钱,哪有空听新闻?去想那么些事?”

宫崎微微一笑,:“听说中国有句老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我想说的是:女子无我才是美!”

俞敏佳心中还在琢磨着关于中国精神的问题,亦不解他话里“女子无我”的意思,心头无限迷茫,一时间僵立难动。可脑子里忽闪出李伟强蛮横而嘲弄的神色,她禁不住地握紧了双拳……

第九十六章 轻狂玩世

一晃几个月过了,李伟强知道女儿李爱佳已经来到东京,可总见她不着,心里备觉不快,而近来跟林优优在一起的感受也是烦燥不爽。

林优优脸上的妆容越来越精致,神采也越来越飞扬迷人,但她的身边也越来越多各种年龄的男人出没,李伟强也越来越感到他和林优优的未来扑朔迷离。

林优优此刻正以半是豪爽半是娇嗔的口吻在说电话:“你在哪儿借了胆?姐可不吃你这一套!”

李伟强知道电话那头是个跟俞敏海一般大小的福宁小伙子,那个家伙本应该忙着打黑工赚钱的,可却愿意整天乐颠颠围在林优优的身边听她使唤。

李伟强阴沉着脸坐一旁,林优优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后总算搁下电话。

李伟强:“我离婚了,你却每天跟这个跟那个热乎乎,这搞的是哪门子的事?”

林优优娇着声,:“你说谁呀?那个松井吗?还是丰裕我还没选定哩。你明知道我不过就图有个合法身份,他们都是些老男人而已,只是假结婚,没想到你会吃这种干醋,真没劲!”

李伟强:“我们已经赚不少了,少说也过百万了,回到福宁,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行?”

林优优却尖起了嗓子,:“哼,回福宁你以为我愿意回到那破地方去,满街的大灰尘,这里修路,那里拆迁,没完没了的建设,有什么好呆的。”

李伟强:“那去福州买房子,趁年轻,我们还可以要个孩子。”

林优优无比反感地断喝一声,:“你别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回去。”

李伟强脸色大变,似乎怒意一触即发。

林优优本来已沉下的脸,顷刻间又堆满了笑,媚媚地说:“咱们目前这样不好吗?店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了,那几个福宁小混蛋天天林姐林姐地喊我,我不得想办法找门道周济一下他们,回国办结婚手续的时间就没得挤出来。我们好好打拼几年,即使拿不到日本身份,可世界之大,还怕没地方去,去加拿大,去美国,都不是个事。你别给脸色看了!喏,这里还有些货,赶紧找人把卡弄出来,能拿多少是多少。真是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拿起一只读卡器,往李伟强的方向丢过来,接着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靠着沙发往后仰卧,翘起了二郎腿,眯上眼晴,几个小烟圈漂浮得真实而美丽。

李伟强接住读卡器,用手指捏了又捏,那股怒火莫名地无声无息。

他拿出手机,习惯使然,又拔给了俞敏海。

俞敏海惬意地半躺在丰田车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司机对话。

司机是位中年日本男子,方正的脸上呈现一股饱满的悸动和亢奋,:“很过瘾!很过瘾!”

俞敏海斜着眼瞧他:“把你家端了,你也觉得过瘾吗?”

司机急巴巴地应:“来吧,我巴不得这样!”

坐在后座的阿力用福宁话骂说:“死变态的日本佬!正常人哪个希望贼上门。”

俞敏海拉了拉安全带,坐直身子,将座位调了调,回头呵呵地笑:“懂什么人家有保险公司。”

他倾过身去,对司机大声说:“认真的哦!给一个时间吧,我可以考虑考虑!但你得多放点东西,不能让我们白干。”

司机显得更加亢奋,用劲地不停点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一些颤抖,丰田车在高速路上飘忽了又飘忽。

俞敏海看向前方,路灯如星光灿烂,感觉自己慈悲满怀,淡淡地开口:“他个钟表匠,能赚个毛钱?我们端了他的店,他一五能算出个十,报个警,保险公司就翻了倍赔!”

阿力在后座嘻嘻嘻地笑个不停,:“我就想一个开店的老板,放着店不看,怎么愿意赚那点外快,要给我们当司机?”

俞敏海向后比了个开枪的姿势,:“沒个日本人帮着睬点,我们怎么干活?想当年要是没有伪军,小日本怎么占据点?咱们这是在他的地盘上翻身做了主人,懂不?跟你个没文化的人真无法交流!”

他又转向司机,用手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压低声音,用日语说:“放心!我们尽最大努力让保险公司替你赚钱哈!香槟酒我来备,预祝合作愉快!”

中年日本男子一脸甚是满意的神色,而俞敏海等人的心情,亦骚动得令自己感动。

丰田车的后车厢里,混杂的报纸和衣物里,包裹着他们的一堆战利品,白钻、彩钻、红蓝宝石,还有各种名牌手表……

俞敏海又将座椅放下,半眯着眼,心里盘算着分账的事。

后座的阿力等人晃头晃脑地哼唱:……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俞敏海却突然间神伤,他想起了顺子,当母亲提起顺子时,他还记得那个比他不过大了两三岁的童年玩伴,可顺子的那条命只值十五万人民币,而顺子的家人亦满意这笔金额。顺子的父母甚至还感谢俞香兰,因为是她在他们愿意接受全部赔偿补恤金时又临时加了两万元,顺子的妻子怀孕了,而这两万元可以让他们未面世的孙子顺利来到这个世间。

俞敏海心想他如今在日本随便干上一票,都永不止这个金额。如果哪天回国了,一定要去探望顺子的父母和孩子,可说不准自己哪天就咣当入狱了,轮到父母抱着一堆钱天天想他。

俞敏海想得难受,他又想自己难得地感伤一回,不如放纵情绪好了。手机响了,他一看竟然是李伟强的来电,:“哈哈,谁呀?哦,当我失忆了!哈哈哈。”

不等李伟强说话,俞敏海一阵狂笑后就掐断了线。

李伟强失神地望了望手中的手机。

林优优的小烟圈越冒越多,她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李伟强觉得自己窝囊得可怜,一股怒火又冒了出来,摔了门走出去。

俞敏海狠狠地呸了一口,:“使着人,还老不给钱,你当你还是我姐夫呀,什么玩意儿!”

他突觉秽气十足,自言自语说:“回东京后,得找个人耍耍,让自己乐呵乐呵!呵呵!那个张吓胜,老子不整你还能整谁?!”

说起张吓胜,本跟他不是太熟,只是耳熟得很。

记得上次公众假日时,亲人们又凑日小聚,他进门时恰巧听见俞建秋在说:“还用线缝上,我亲眼看他缝那口子。”

俞敏海凑上去问:“说谁呢”

俞建秋嫌恶地说:“说的就是那个张吓胜。”

俞敏洪也大声说:“这人真的是讨厌,不占点便宜,似乎浑身就不舒服。”

俞敏海哈哈大笑:“听说那个吓胜总说他豪得很,经常买烟请警察,是吗?”

俞建秋:“屁!他的日语只会说谢谢和再见,还能跟人家警察套上近乎?不躲着警察走,都算他有种!”

另一个人也笑骂说:“一个大男人爱占便宜,倒也不是个事,最讨厌的就是他每次都要夸海口,不把牛皮吹上天,他就叫不了吓胜。”

俞敏海那天笑得欢乐,可今天笑得邪气!

几天后,他出现在了“鲜不够料理店”,拿着菜单看得异常认真。

不一会儿,张吓胜一脸睏倦,但瞧得出神情乐悠,摇摆着走了进来,不待坐下,连连叫说:“哎呀,这又让你破费,怎么好意思?”

俞敏海:“这么久不见,挺想你的!想吃什么随便点哈!别跟兄弟客气!”

张吓胜难为情地说:“那是,那是,可我都看不懂这日本字,怎么点菜我这人不讲究,有得吃就行!”边说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俞敏海晲着他,不怀好意地问:“怎么?大白天犯睏?”

张吓胜又打了个呵欠,:“是啊!我现在除了睡觉时间不睏,其他时间都睏。”

俞敏海哈哈大笑,:“那比我好!我是睡觉的时候不睏,睏的时候睡不着,所以就找兄弟出来叙叙老乡情。你要客气,那我就全做主了!这阵子尽觉得嘴谗,得多点些菜,再来点酒,咱兄弟俩好好小聚小聚。”

张吓胜把头捣得跟鸡啄米似地,:“你哪天给兄弟我介绍个免费的女朋友,我就更开心了。”

似乎大家都知道了俞敏海如今的桃花运旺得透天粉亮,女朋友换了一任又一任,闲时还从不忘记扎在莺莺燕燕堆里,跟那些姑娘们周旋,真儿个把张吓胜羡慕得不行!

说话间,沙西米大菜上桌了,龙虾、鲍鱼、金枪鱼、雕鱼、北极贝、象拔蚌等知名海鲜大拼盘,几份神户牛肉片,另有樱桃小丸子、天妇罗。

张吓胜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瞧着俞敏海。

俞敏海殷勤地招呼说:“小日本都喜欢这么吃,咱们也尝尝鲜,谁怕谁呀?”

张吓胜顾不上再讲什么客气话,生怕一不小心咬烂自己的舌头,开始时小口文雅,几口生鲜下肚后,芥末味儿迷人的呛,而各类刺生甜丝丝滑腻腻的感觉挑逗了味蕾,再也顾不上了其他,举止尽显粗犷。

俞敏海吃了一些,就捂着肚子起身说:“哎哟,肚子不舒服,得去去厕所。”

张吓胜嗯嗯了两声,头也不抬地继续胡吃海喝。等到他略有饱意的时候,才发觉俞敏海还没回来。

他四处看了看,洗手间的标识就在不远处,那红色的小牌子让他心定了定,心想俞敏海这光景该是无福消受满桌的佳肴,于是又放开肚子吃个痛快。

张吓胜嘴里吐出“呃呃”的打嗝声响时,餐厅里已不剩几位客人,俞敏海依然没有回来。

他感到几位侍者的目光在齐刷刷地聚焦自己,心中有点发毛,于是起身去卫生间找俞敏海。几个卫生间格子敞开着门,里面空空无人,便池旁也不见一个人影,俞敏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张吓胜硬着头皮回到桌旁坐下,心中惴惴不安,心里嘀咕着这一桌子的价格该是不便宜,自个儿的日语水平又可怜得很。

室内的空调冷气开得挺足,但他的头上开始渗出细汗,深呼吸了几口,壮一壮胆,想瞧准了空,脚底抹油一溜而去。

此时一个日本姑娘双手微握着一张纸,一路小小颠地急步走了过来,张吓胜心中大叫不妙,只好又坐着,木着一张脸,任由那姑娘叽哩哩啦啦地比划了好一会儿,虽然没全懂得人家说了什么,但帐单的阿拉伯数字还是可以认得。

他头上的汗液渗得更快了,心中把俞敏海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了遍,直到另一个人过来说了几句话,张吓胜似乎听见了‘‘警察局”的字眼,不得不愤愤不平地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一大叠的日元,口里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一系列福宁脏话,把在场的人听得懵逼。

张吓胜走出餐厅时,心中又将俞敏海鞭尸了好几回,却又庆幸自己机灵,随时随身备有现金。有的老乡彼此间搞互助组,轮个儿寄钱回家,领了工钱都要掏出来为别人凑上,他们的身上永远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金。要是今天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撞上俞敏海这个天杀的货,准得被送到警察局,然后再被遣送回国。

俞敏海吊儿郎当地走在街上,心里在想要不要找俞建秋他们说说,可他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睡觉,或许还在赶路,不如打个电话找俪俪逗个乐。

家里的电话一直在占线!俞敏海耐着心,悠悠地一路晃荡,见着了电话亭就闪进去拔号。

第九十七章 镜中花影

俞香兰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基砖厂出事了!她的声音也在颤抖:“那些钱全泡汤了?一百多万的场子啊,才几个月的时间,怎么说不干就不干呢?”

弟弟哭丧着声喊:“能有什么办法?砖子堆得一场子都是,可就是卖不出去!从我们接手过来的几个月里,生产都正常,可就是一分钱没收到!政策在调控,基建都停摆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俞香兰的胸口生疼:“砖头不都还在,撑一撑就能好的!”

弟弟又在喊:“能撑得了吗?你还投钱吗?我小舅子都跟人家打起来了。福宁人一窝蜂地往这里涌,几百米远的路就有好几家基砖厂,全是讲福宁话的,砖子堆了一马路都是,能值钱吗?场子付不起工资、付不了水电费、付不了租金,那些人翻脸不认人,断水断电,我再呆下去,迟早得挨砖头劈。”

俞香兰的胸口更疼了,又听弟弟在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活得不耐烦了才要争朝夕,却是要捡猪粪,沒想到赶上了猪拉稀,腥臭了一身,还差点丢了吃饭的家什!”

俞香兰有气无力地问:“你是在怪我吗?”

只听见电话那头说:“不是你怂恿,我也是没这个胆的!可我不敢怪您!只怪我那王八小舅子,白长了俩只大眼,自己的场子那时已经不太好卖砖了,他还斗胆从别人手上盘了场子过来,这下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变回跟我一样,又是个穷光蛋了。”

俞香兰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话筒幽幽地挂在了桌子下边摆动。

俞敏海好不容易挂通了电话,憋住笑,故意气呼呼地问:“俪俪在家吧,一个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变成了啰嗦的三婶婆,跟谁扯了那么久的世事?”

俞大明:“我们都愁得很,就你还是个快乐仔!”

俞敏海依然好心情:“快乐是咔蹓(福宁话:玩乐)仔的专利,沒有好咔蹓的,就喂自己好吃的!愁什么呀?愁死了多不值当!”

俞香兰躲在床上,脸上一片青肿,额头上覆着一个冰袋,她伸过手,要了话筒过来。

一开口,俞香兰就开始呜咽:“刚刚那会儿,我以为就那么可以永远地闭了眼!金钱真的是祸害!采石场的投资本金亏了百分之二十,但那也算是给顺子家一些心意,搁这心里头没那么难过。可这基砖厂,明明瞧着牡丹花开,却血本无归,怎么这么衰呢?”

俞敏海忙细问了一番,听上去那剧情跌宕起伏,可也没觉得结局不堪承受,劝慰说:“妈,命大是福!您平时就多祈求我生意兴隆就好了,那点钱能算什么事,算我名下的!”

俞香兰心想都说被贱视的孩子反而孝敬,果真如此。俞敏海的话字字如金,闪亮了她灰暗的心田。

俞敏海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俞敏涛打来的,随即跟俞香兰简单地说了再见,接通了电话。

俞敏涛关心地问了他的近况,俞敏海打了几个哈哈,敷衍了事,却郑重说起了家里的事,:“二哥,小舅舅的小舅子坑了咱妈,要不要替妈出这口气?”

俞敏涛:“听起来像黑话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盲目跟风!近来人民币汇率跌得厉害,想是国内经济形势不太好了,投资规模受压,被淘汰的必是后期跟风者。大潮流来的时候,只要站好了位置,不用挪步,潮流推着你往前跑,不想赚钱都难!可一阵大潮过后,大鲨鱼都有可能被搁浅剩死的份,谁叫它追不上小鱼虾的节奏。”

俞敏海:“我的黑话还没你的大白话狠毒!你会做生意,天天研究形势,我就一根筋,哪黑上哪去。不过咱们都是为了钱,不拘来路,殊途同归!”

俞敏涛:“我怎么说你呢?你的钱似乎好挣,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你自己上点心!连二嫂都替你担心,不是她记挂着你,我都累得无暇顾及自己的亲弟弟了。我的贸易公司想多方位地发展业务,真缺人手,你要是能帮衬帮衬我多好!”

俞敏海忙推脱说:“别!二哥,您的生意活儿别找我!不过要是有谁敢撒野玩你,你就告诉我一声,我找人砍他,不管他是哪个乌龟王八蛋!”

俞敏涛倦怠的脸上泛起了感动的笑容,又听俞敏海还在说:“反正我已是黑户了,不怕一黑到底了,我给你另一个朋友的号,有事你先找她,也一定能找到我,平时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我们是亲兄弟,可我有我的江湖活法,你有事我一定得帮,我有事绝对不拖累你!”

俞敏海心里正想二嫂当年连母亲都敢冒犯,舍不得奉献一台洗衣机,怎舍得开高工资给小叔子?他对蒋芷萱打心眼没觉得亲近过,而那群整天跟他哥哥弟弟叫着嘻闹的女人们,反而有着说不出的亲热和熟络。

俞香兰搁下电话,慵懒地不想说话,任由俞大明楼上楼下地忙碌,心里狠想,当初石竹山祈梦明明是好梦,怎么就一年半载的功夫,金山变成了渣石?

她想得脑袋暴痛,突然间记得仙公给的梦境里,牡丹花迷蒙难见,似乎是在镜里,而那烛光遥在远方,似明非明。

她嘴里喃喃说:“镜中花,遥暮光,这些都不是好兆头,仙公明明是给了启示哟,可我自己中了邪,信了那个邪道长的话,不是哦,是我自己没把话说明白。”心里一阵怨悔。

怨悔之余,她又自我安慰说自己和大明的那份积蓄全泡了汤了。幸好海海寄了大笔大笔的款回来,以后还他本金,如今单是利息收入也是数额不少。

曾几何时,淳朴可爱的福宁人彼此间你来我往地相互仗义互助友爱,亲戚好友间的借钱从不提利息,但在一拨又一拨的福宁年轻人东渡日本,赚回来的是其父辈同期收入几十倍的钱财的同时,福宁民间借贷显得异常的活跃。

出国被视同一份极易获得回报的投资,投资的本金就是那些蛇头或中间人所收取的金额不低的费用,既然这些投资是如此的火热,而获得回报又是如此的快速,那么为了那些投资本金而付出利息又何乐而不为呢而收利息的那一方又怎么不能够理直气壮

在出国潮热浪的刷洗下,福宁人逐渐变成了地道的商人。亲人间、朋友间,彼此的金钱来往不再承载和诉说单纯的情谊,因为有了利息这一衍生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密无间又距离万里。

俞香兰的钱就是这样两万三万或是五万十万地借给了那些急需要钱的亲戚或亲戚的亲戚,以及朋友或朋友的朋友。

她有两本小小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具体写着每笔出借款的日期、金额、利息率以及借款人名字和电话号码,还有每次收回利息和本金的记录。本子压在一架小算盘下,即使旁边就有电子计算器。俞香兰还是不厌其烦地使用算盘。

俞香兰为了基砖厂的事难受了好一阵子,但俞敏海的寄款和利息的收入频繁得令她平消难过。她的日子又变得清闲,幸而搓麻将可以消磨时光,家里又热闹了起来。

她在麻将桌上一边娴熟地砌墙,一边谈笑风生。大家都知道她的儿子特别有本事,一个儿子将贸易做到了亚洲各国,而另一个儿子更是了得,就跟自个儿开了银行一样,捎回来的日元比家用丢的纸张还勤快得多。

麻将桌还跟当年的柜台一样,迎来了四面八方的资讯。

而最近的资讯只有一个,鳗鲡就像是天降小神龙,把财神爷稳妥妥地送到了福宁大地,谁逮着了想不发财都难。

原先有位麻将好友潘阿妹,无比诚恳地来找俞香兰的帮忙,她要进一批鳗苗急需要三十万元的资金,愿给月利息2%。俞香兰踌躇了好一会儿,她在犹豫着接不接这笔放贷,若不接,让每年24%的净收益失之交臂,真的挺令人心疼;若接了,家中的人民币积蓄已经都放了贷,剩下的全是日元,她可舍不得再将那些日元换成人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日元汇率一路飞涨,原先换掉的日元都不知道已经损失了多么价差。

见俞香兰迟疑不吭声,潘阿妹善解人意地说:“要是有日元也行,借的是日元还的也是日元,利息照算,反正用的时间也不长,不过周转而已。”

俞香兰忙应声说:“你真是个痛快人,这些日元全是我小儿子的,我只是代为保管,并不图什么利息,只要没有风险就好。但咱们福宁民间借钱有规矩,约好的利息要每半年清一次,借期起码也得是一年,如果只是一两个月的,彼此间来来去去地也是个麻烦,我就不打算把这钱借出去。”

潘阿妹一听俞香兰松了口,连忙说:“那就一年吧,现在养鳗生意兴隆,也不差这些利息,我就当给你分红了。”

俞香兰再次小心翼翼地折好借条收藏好,又拿出了小本本子,认真地记上了又一笔的出借款,又顺便将所有的记录仔细地查核了一遍,看看是否有即将到期的帐项,她习惯于要在到期日前的十几天就要打个电话给借款人预先提醒一下。

她戴上了老花镜,手上夹了把笔,口中背着珠算口诀,熟练地推动珠子,将那些虽未到帐的利息再加计一番,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如同天上的仙乐那样引人入胜。

俞大明在一旁听着,心里颇感安慰,虽然也曾心疼过那些投资失利,可只要不贪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亦是一份乐趣。

俞香兰今天有点心烦起来,她突然觉得曾经的岁月是白过了,光阴一转眼就让自己到了这把年龄,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回去,让自己年轻个一二十岁,凡事若能自己操刀,应该可以干出番大事业来。

第九十八章 招财鳗鲡

沒过几日,潘阿妹在傍晚时又来电话。

潘阿妹:“我一个朋友火燎火急得很,可我最近手头也不宽裕,但他又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我不能不帮他,就想到你了。”

俞香兰心想她的朋友于自己只是个陌生人,踌躇着要如何婉拒。

潘阿妹:“他要进鳗苗,再过个把月,他的场里就能起鳗卖,再迟不超二个月。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他仅仅短期周转用,愿意付月息3%。这么高的利息率,时间要长了,他也不愿意。不过只是应急用。”

俞香兰:“可我与他不熟。”

潘阿妹:“我出面就我来担保,你尽管放心,有事冲我来。”

俞香兰心想对她倒是知根知底,深知她身家丰实,为人豪迈,在朋友圈里口碑甚好,有她做保着实放心。

于是说:“我这儿全是矮子(日元)。”

潘阿妹如释重负,:“没事!什么币都行,只要能解他的燃眉之急。你备好了,我就陪他过去取,到时还的也是矮子。”

第二天早上,潘阿妹就与她的朋友来取钱,俞香兰看她们认真地写了借条,签上名,还郑重地讨了红印油,摁了红手印。

等她们走后,俞大明感慨说:“照月息3%复息算,两年多就翻了一番。”

俞香兰:“如今借钱的不是出国就是养鳗。养鳗的老板比那些出国的痛快,出国的一说利息没几个有好脸色,养鳗的好像压根就不在意利率,想是那行业好挣钱!”

门铃突然响得震耳,俞大明开门一看,门囗站着俞建华。

今天俞建华的头发打了厚厚的一层蜡,油亮亮地闪光,中间的分水岭格外分明,整个人显得极为精神。

俞大明忍不住笑说:“你今天怎么梳了个大汉汗头”

俞建华矜持地笑了笑。

俞大明见他腋下夹着一个崭新的公文包,手臂向前弯着,手指上两只大金戒指尤其引人注目,长长的指甲缝里的黑垢更叫人一目难忘。他那一件双排扣的黑色西装敞开着穿,显长的后摆不知在哪里被压出了许多皱折,但裤子却仿佛是刚熨烫过的,挺括得令上装惭愧,脚上的圆头皮鞋亮得可以照出影子。

俞建华一进门就问:“姑父,我姑在家吗”

俞香兰正想和俞婉娉玩扑克牌,听见俞建华的声音,把牌收起来,随手拿了个棒棒糖给了俞婉娉,对她说:“娉儿乖,自己先玩会儿吧,你表伯来了!”

小婉娉乖巧地接过棒棒糖,拿起扑克牌,一边自个儿玩去。

俞建华一走进厅里,就把公文包搁在茶几上,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一靠,摇头晃脑说:“还是您们二老的退休日子清闲痛快呀!像我这样为了挣点钱,累得跟只狗一样。”

“你看起来就是个老板样,喊什么累?”俞大明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说。

俞香兰沏了壶茉莉花茶,端了过来,又拿出三个小茶杯来。

俞建明吹了吹热气,一口把茶水喝光,咂咂舌头说:“我最近喝上咖啡了,叫雀巢咖啡,美国佬生产的,比咱们的茶好喝,人家的那个才叫香。”

俞香兰打趣说:“最近真发财啦,都嫌弃上了茉莉花茶,你要知道这花茶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最爱,你嫌弃它,我不爱听。但你可以跟你姑说说,找着什么发财路了?”

俞大明也催促,:“你这一身行头把我这老头子给吓坏了,快说说吧,让我们老俩口长长见识。”

俞建华叽叽咕咕地笑了几声才开口,:“我最近跟一个大老板混,我老板办了几家的养鳗场,赚钱就跟扫叶子一样的容易,一年的功夫就是百万元户了,比什么香港客日本客牛逼多了。”

“养鳗这阵子也有所听闻,你们在哪里养要不要围海”俞香兰真心好奇。

俞建华往前弓了弓身子,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围海,我们养的是淡水鳗鱼。农村多的是地,包租几亩农田,挖掘机一挖,就是一个鳗鱼池,饲料一撒,那鳗鱼抢完了食,就蹭蹭地长大,然后就有人上门收购,一转眼的功夫,就是大几十万进帐。”

俞大明吃惊地问:“把农田租出去了,没田,农民靠什么生活”

“哎呀,我的姑父,现在农民要是靠田地生活哪能活得下去辛苦一整年的收入还不一定会比收田租好,还不如乐得清闲,如今哪家不巴望着有人租用自家的田地谁家不乐意收租金呀”

俞大明问:“没了田种,年轻人该上哪里”

“有几个年轻人肯愿意呆在村里干农活,但凡家里能借上钱的,留学的留学,偷渡的偷渡,能走的都走了。没钱送出国的,上不了大学的,也随便就进了工厂,咱们福宁的年轻人不愁没出路,我们鳗鱼场都请不到年轻人了,请的大多是中年人,要不就是外地人。”

俞香兰怀疑地问:“台湾人会来我们福宁?我们福宁也欢迎他们?”

她的脑海里冒出了许多年前挖防空洞的事。

俞建华似乎洞见了她的心事,哈哈大笑:“我姑落伍了不是?你们那代人听见飞机响,就想着找防空洞躲一躲。可我小时候一听见飞机响,就特开心地追着它跑,运气好时,接到几张宣传单的同时,还能捞几只汽球玩。现在更不得了了,人家直接坐飞机从香港过来了,不用偷偷摸摸的!”

俞香兰又给俞建华倒了一杯茶,俞建华用戴着大金戒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下茶几面,大戒指磕出轻脆的声响,他刚从大老板那里学来的,用来表达感谢的简单示式。据说这个小小的动作已经风糜了全中国,冒着特殊的广东式绅士的味儿,走场面的人物必须都得会这一手。

俞建华咳了咳,清了清声,跟做报告似地说:“现在大陆招商引资政策的感召力太强了,许多台商将鳗骊行业挪到了一峡之隔的八闽大地,我们福宁更是用开放的姿态拥抱了大量的台商。”

俞建华所言不虚,在福宁养鳗业蔚然兴起的时候,隔着一汪之水的台湾宝岛内,有人欢喜,有人忧。祖国大陆养鳗业的兴起,自然就形成了台湾水产业的有力竞争。

俞建华口中的大老板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台湾同胞,只不过他在台湾并没有积累足够的资金和经验,并不是我们所想象中的能够翻云覆雨厉害角色,但丝毫不影响他在福宁创造财富。在日本对鲜活鳗鲡和鳗鱼制品的需求日益增长,中日友谊更递深一步的大背景下,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援助,他就有足够的胆略,将他在台湾宝岛上日思夜想的伟大理想实践到底。

俞大明:“我平时看报纸,没太留意养鳗业居然这么吃香。”

俞香兰:“等到报纸上说什么行业很吃香好赚钱时,基本是那行业快要挂了。”

俞建华很干脆地又一口喝光了茉莉花茶,:“真太赚钱了,那鳗鱼看着像蛇,滑溜溜的,不招人喜欢,但吃了大补。人家日本人喜欢吃,难怪人家身体好,不信您问问涛涛他们。福宁人养了许多鳗鱼,可您去菜市场看看有几只,因为轮不到在菜市场上大卖,烤鳗厂就收走了。烤鳗厂也一家一家地开了。您去福厦线上蹓一蹓,半边天都飘着香味,一溜的烤鳗厂在那儿。”

俞建华用劲地吸了吸鼻子,拿起公文包,用力地拍得嘭嘭响,:“我这包里装的全是材料,今天我上来就是办个新的工商执照,成立家新的有限责任公司。老公司替新公司抵押担保,就可以找银行要钱,让钱滚钱,这钱真的好赚!”

俞香兰:“天下有这么容易赚钱的事,那你为什么只想着打工”

“我的亲姑姑,我不就缺点启动资金吗?这年月,只要有个几十万,一年之内我就能将他几番翻。我叫建秋投资,那死人总不肯,就抱着那点日本钱死守。”

俞香兰:“我这几个月里没少回老家,怎么不见你提起过?”

俞建华叫屈说:“我不忙得很吗?我们压跟没碰上面,再说了你们也忙着采石矿的事。哦!对了,听说你们早退股了?真有这事?”

俞大明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不懂行,又不在场管理,年纪一把了,不想太劳累,还出了大事故,能收回多少就多少,对孩子也是个交待。“

俞建华啧啧地惋惜说:“现在听说那采石场红火了,那谁还在旁边准备开个石仔场,大块的做出口石,小块的榨成石仔修路用,也能卖上好价钱。我敢说你们是给人算计了,这投资看的不仅是项目,还要看合伙人。”

俞大明和俞香兰正有隐痛,就不想评述不出什么道理来,但对于曾经的豪情万丈还是忍不住唏嘘了几句。

俞建华不过坐了半个来小时,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但这半个小时,他给俞香兰展示了一个新的世界。那是一个合理合法又上档次的用钱挣钱的世界,也是俞香兰真正梦寐以求的挣钱途径,不仅来钱快,而且特有尊严,单是那盖着工商管理局大戳章的营业执照,往墙上那么一挂,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和自信从容。多年前的走私活那真不是人干的,身上一带着货,只要看到凡戴大盖帽的就提心吊胆。现在回头去想当时的自己,估计就是一畏畏缩缩却又强作镇定的猥琐样,自己如今看到了都得嫌弃自己。后来的采石场投资,即使说有村委当了后台,但小小的镇政府就压扁了一个村委,想起来尽是窝囊!

俞香兰心想赚钱的时运很关健,只要雄心不灭,眼下的机会还是很多。此时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农历初一,一早事多,居然忘了给何仙公敬奉香火和果盘,连忙去点香告罪,并诚心祈求了何仙公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养鳗大吉等云云。祈求之后,她的心念又动,特地为福宁的养鳗业的福祸问掷了圣杯,三次均现了一阴一阳。

俞香兰虔诚地捧起筊杯,无限感激何仙公给了她欣慰鼓舞的回答。

第九十九章 最后通牒

俞敏海要回国了,这个昔日被母亲揍得最惨的俞家老三即日就要荣归故里,俞香兰和俞大明一听就激动难耐。

可俞敏海刚刚却是格外心烦意乱,他独自从夜总会里走出,恰巧见一个公共电话亭空无一人,就拐进去先给父母说了此事。

半个小时前,在夜总会里当妈妈桑的红颜知己透了个消息,警方已经在注意他了,但并不是他本身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在东京警局的视线里,目前他依旧是守法的好人设一枚,可他的一位朋友就不这么幸运,已被处在警局搜集证据之中,在他们布下的法网里,俞敏海不过是不幸连带着被关注到。

俞敏海相信这个消息确凿无疑,那个k撒苏(日语:警官)流连忘返在雅霸讷(日话:夜总会),与他的那个妈妈桑姐姐眉目传情时的真情毕露,令人绝对无法怀疑他的真诚。

俞敏海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先撤为妙,虽然心里依然热爱东京这个迷人的城市,但东京似乎已经不再有挽留他的意思。

俞敏海虽说觉得遗憾,又想此处不留爷,只有留爷处!福宁老家的那片天地虽小,但也足够有他开创幸福人生的空间。只是小婉娉刚来到东京,大哥说过俩天要招集大家吃个饭以示庆祝,自己看起来根本无法赴约。现在已是晚上,找不着订机票的旅行社,但还有点时间与手下做最后的“分帐”和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必须取了机票即奔机场。

俞敏海如今比他的双胞胎哥哥来得神气,俞大明和俞香兰也表示服气,这个老三曾经最顽最劣,今天却是最具智慧且浑身能闪金光的乖宝宝。

谁说不是呢,哪一个年轻人从高中毕业后的短短几年时间里,能像俞敏海那样是个千万元人民币身家的富翁呢况且,这千万身家是俞敏海个人的努力结果。

乍回国的俞敏海不仅嘴上抹了蜜般让俞香兰甜透了心,她一见院里停着的那辆崭新的女式本田两轮摩托车,更是心花怒放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那是俞敏海回国来置办的第一件礼物。

虽然俞大明只愿意继续骑他的自行车,俞香兰也没有了学骑摩托车的勇气,最终也落得是俞敏海的专用工具。但俞香兰心里依旧骄傲开怀着,亦任由他肆意地聚众玩乐,算是对他过去曾经苦难岁月的合理补偿。

俞敏海在福宁又当了“老大”,那是被以前的几个好哥们给拱起来的。其中那个脸色惨白得近乎病态的李卫华更是对他马首是瞻,简直将他当神般地崇拜。

俞敏海隔三岔五地呼朋唤友去卡拉ok厅k歌跳舞。他的那帮朋友们原本是不敢轻易去那些地方消费,歌厅里送给歌女一篮花篮的费用,差不多就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就是送个小小的花环也是他们硬撑出来的硬气。他们以前在路过装潢辉煌的歌舞厅时,深知自己囊中羞涩,只能允许自己做一些美丽的小畅想。

自打俞敏海回国后,情形一下子逆转,有了俞敏海的买单,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般的亢奋,他们愿意每时每刻等候俞敏海的召唤。跟着俞敏海,他们潇洒地挥手让侍者送来鲜花,然后如绅士般地敬献给台上唱歌的妹子,或是把花环很温柔地套在妹子的脖子上,然后和妹子热情地拥抱,再然后就无比陶醉在台下如潮的掌声之中。

这样的帐单,少则千元,多则近万元,俞敏海偶尔也会心疼自己的荷包。但每次献花时,他的脑子总是闪过一个计算式,嗯,一个花篮也就当初俩个玛瑙戒指的价值,不贵嘛!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中闪现。

俞敏海碾转了整个福宁市稍有名气的所有歌厅。他和他的一帮朋友与原本陌生的歌女妹子调笑,很快地就成了熟悉的好朋友,并且开始在歌厅外面的场所,比如宾馆或是妹子的出租屋里聚会,喝喝酒,打打牌,搓搓麻将,玩得不亦乐乎。

俞敏海也带着俞敏俪见识这种有钱人的豪迈生活,可俞敏俪却并不领情,并对他的朋友无甚好感,尤其对那个李卫华。在她看来,李卫华的那双小眼闪烁的光带着狡黠且猥琐,而李卫华却对她无比仰望。在他的眼里,俞敏俪的一袭紫色裙子飘逸了无限风情却又冰清玉洁,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虽走在人间却似飘浮在云端。

李卫华一见俞敏俪就紧张无比,战战兢兢地舌头打结,他多渴望能和俞敏俪好好地聊一聊自己的某些人生感悟,却每次都吱吱唔唔不得要领,连目光都不敢与她正视。他羡慕俞敏海拥有这样的一个妹妹,一如羡慕俞敏海今日的财富。

俞敏海的另一位朋友就比李卫华勇敢得多,由于他在市政府里上班,他有足够的底气希望俞敏海不仅在歌舞厅里豪爽买单,而且能够大气得将他的亲妹妹跟他撮合在一块。

俞敏俪约好了林书轩这个周末在石竹山风景区见面。俞敏海听说她要去石竹山,竟也吵着也要跟她一起去。

俞敏俪掩饰说:“我有个朋友来玩,我得去尽地主之谊,你就不要掺和了。”

俞敏海:“我每天都听歌唱k过人间的神仙生活,偶尔去看看神仙到底怎么过生活。去了日本好多年,回来了也得去石竹山九仙楼拜访神仙。”

俞敏俪还是不太乐意,:“海海,你可以改天去,我那朋友跟你不熟!”

“普天之下就没有你海海哥交不了的朋友!不管男女,你都不能藏私,除非……哈哈,要不我就怂恿妈跟你一块去。”

俞敏俪赶紧求饶,:“那还是你去吧!”

俞敏海包租了一辆的士,带上李卫华,就去了石竹山风景区。

林书轩赶早坐车已到了景区大门口。俞敏俪只介绍了他们认识,并不多话,俞敏海见俩人眼里的甜情蜜意,也不道破。李卫东亦心有所思,不免有点闷闷不乐,又想自己不过做了痴心妄想,努力着平复心情。

几个人拾阶而上,一路说说笑笑,石阶随山路弯曲,一旁有风竹含情相迎,远看鲤鱼岛在石竹湖中央安然浅卧,山上亦有游人不少,玩得煞是尽兴。

中午在山上吃了斋饭,眼看着时间不早,俞敏海却玩兴未了,:“回来这么久,只在福宁这小地方玩耍,还没上省城玩过,不如直接包车杀过去。顺便送送书轩,我们也去开一开眼界,看看大城市的歌舞厅有更好玩的没有。”

俞敏俪本不愿上省城,可拗不过俞敏海,几个人又坐车往省城去。

在车上,林书轩身上的bb机嘀嘀声响,他掏出一看居然已有几通呼叫信息,都是二叔林振南的手机号,想是自己刚才游意正浓,压根没有留意过它的声响,不由得脸露惭愧之色。

俞敏海递过自己的大哥大,:“兄弟,打呗,似乎很紧急呀。”

林书轩接过拔了号,电话一接通,林振南如雷响的声音,:“你一整天到底去哪里了?左呼右呼你不回电话,你那bb机当了摆设,还是要我给你买部大哥大?”

林书轩捂紧手机,:“我今天去了福宁,现在在回福州的路上。”

“福宁?跑福宁做什么?是因为那个福宁女你上她家做什么?”

“不是去她家,是一众朋友聚一起。”

“那也是那个福宁女叫你去的,人家叫你去,你就去,你就这点出息?”

林书轩虽然尽力想捂紧电话,车上的人却都听清了林振南的怒声。俞敏俪面如土色,俞敏海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他一眼。

林书轩想尽快结束对话,:“二叔今天呼我很多次,可我刚才真没听见,有急事吗?”

“没事我找你做什么你爷爷又生病了,你爸也生病了,我带他们来省城看病,没想到你竟然黏女去。”

“你们在哪里?”

“在哪里?在医院折腾了一天,半个屁没顶上,明天要继续去医院。现在住宾馆里了,你快点过来!”

林书轩问了地址后,挂了电话。却见车上气氛冷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出手紧握住俞敏俪的手,俞敏俪抬眼看他,不禁为他心疼难过。

俞敏海冷冷地对司机说:“先送我那朋友!”又掉头对林书轩说:“你说地址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的士就到了宾馆大门口。林书轩下了车,没想到林振南和林书轩的父亲就候在门口,一见林书轩更唬起了脸。

俞敏俪在车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司机问:“我们这会儿去哪里?”

俞敏海却推开了车门,迎着林振南他们而去。

林振南依旧怒火朝天,:“去福宁找女人一天是吧?先不说你爷爷!你父亲胃痛得不行,今天特意来大医院检查,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儿子老大了还不顶事,我这当兄弟的活该要垫背,是吧?你的眼里就只有那个福宁女?”

林书轩的父亲也跟着发了脾气,:“你就这点出息?不是说不联系了吗?趁早死心,要么找一个省城的,要么找一个蒲仙的。”

俞敏海叉开腿,站稳了身姿,只盯着林书轩看。

林书轩:“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来省城,要是知道,我不会去福宁。再说了今天的事跟俪俪没有什么关系。”

林振南:“你爸说得对,你就是没出息!我们最后再说一次,不许你找福宁女!”

林书轩握紧双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俞敏海突然间嘻地笑了一声,:“福宁女怎么就这么不讨你们的喜呢?”

李卫华莫名地怒气冲天,猛得推开了车门,下车站在俞敏海的身边。

林振南突被一个陌生人嬉笑,又见来一人来势汹汹,怒火更盛,沒好气地回答:“我们的家事,不跟一个外人说!”

林书轩忙说:“他是俪俪的哥哥俞敏海。”

林书轩的父亲与林振南向一边别过脸去,俞敏海脸色一变,发狠说:“我今天第一次见林书轩。现在我只问林书轩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娶我的妹妹?”

林书轩还未答话,林振南却接了腔,:“随便谈谈恋爱,还管娶不娶?要说到他娶亲,怎么轮到一个福宁女?”

俞敏海厉声问:“林书轩你回答我!”

俞敏俪已在车上羞恼得失声痛哭,连喊:“海海,别问了!”

俞敏海却一直死盯着林书轩,林振南在一旁粗着嗓门怒叫,有人开始围观,林书轩面如死灰,一时竟无法开口。

俞敏海猛然转身回到车里,:“俪俪,你跟那个林书轩分手吧!”

李卫华也跟着上车,司机开始掉头。

林书轩如梦初醒般扑了过去,大叫:“俪俪,你们听我说!”

可俞敏俪只顾掩面哭泣,的士渐行渐远。

林振南对他的哥哥说:“你看看你那儿子,真的是只剩下了那一点儿出息,亏得咱爸当初求星星求月亮才求来的长子长孙!”

林书轩的父亲发狠说:“给了他最后通牒,他要再不知止,我也不管他的死活了。”

第一百章 情丝被斩

的士司机又问:“我们该去哪里?”

俞敏海:“我要带我妹妹去嗨皮一把,你就在市里先打转,等我瞅准了哪一处,你再停下来。我今天包了你的车,也就包了你的人,跟我唱k蹦迪去!”

的士司机听话地只管缓慢地开他的车,等候俞敏海的吩咐。

俞敏海又扭过头对俞敏俪说:“俪俪,你干嘛为了一棵树,而忽略了一大片森林?我那帮朋友哪一个不喜欢你?大家只以为你心眼高,不敢开口。你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玩,不要总是一副不合群的样子。”

俞敏俪已止了哭泣,见李卫华和司机在场,又甚觉不好意思,却也不答话,心里想自己不是不合群,只是不合他们的那种群而已。

俞敏海又说:“我那帮朋友也不只是社会上的闲人,有的也有很好的工作单位,你就认真重新考虑吧。”

俞敏俪依旧沉默。

见俞敏俪不应声,俞敏海也扫兴得不再出声。

李卫华心中不是滋味,可他连嫉妒的念头都不敢。他觉得自己此时也有了喜欢的女孩,是跟那个说喜欢俞敏海的艺名mary一起的歌女。只是自己没钱,无法像俞敏海那样潇洒地献花捧她,他所能够表示的对那心仪女孩的好,都只能在俞敏海所召集的聚会中体现。他只好不停地对那女孩嘘寒问暖,不停地讲各种低俗无聊的话以图逗乐女孩,并尽可能地装出他和俞敏海就是铁哥们。他用一切行动告诉那女孩,即使他现在没有俞敏海那么有钱,但俞敏海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抛弃掉他,俞敏海的一切他李卫华都有一份儿!可在他做了这些努力后,那女孩还是不为所动,依然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冷范儿。

李卫华心思灵活一动,忙找了新话题,:“海海,mary说她最近心情不好,想找几个人一起出去旅游,你觉得呢?”

可俞敏海一听,禁不住又开始快乐了,没想到才几个月,那个美丽的外地歌女mary居然说喜欢上了他,并且已经火辣辣地随时随地都想表达爱意。

李卫华希望俞敏海可以一豪到底,做东邀请mary出去游玩,当然得搭上他,还有他心仪的那个女孩,来个美妙的“四人行”。

俞敏海也对mary动了一小点念头,:“mary其实挺不错的,歌唱得好听,人也长得漂亮,还挺温柔的!”顿了顿,又说:“只是好像我爸妈不太容易接受一个歌女。”

记得有次mary上门来玩,在家里的客厅里,当着母亲的面,她冷不丁地在俞敏海的脸上啄了一口,把一块猩红的唇印闪亮亮地留在他的脸颊上,俞香兰狠狠地剜了mary一眼。

俞敏俪见过mary几次,mary脸上浓厚的妆容让素颜的俞敏俪明显感觉自己跟她不会是同一类人。当mary用她的丹蔻纤指夹着一根烟,猩红的口唇吐出一圈一圈的烟圈时,那姿态分明就是一个风月场中的熟女,跟俞敏俪这样的文艺青年范完全搭不上道。mary一高兴了,整个身子就往俞敏海怀里扑,这种俞敏海见怪不怪的行为,却令俞敏俪觉得她行为恶劣,并无比难为情地想用“放荡”两字无限鄙夷着mary,也无限怀疑着哥哥俞敏海的品位。

李卫华在等待俞敏海的点头。

俞敏海却又问:“俪俪,你快放暑假了吧?等你放假了,我就带你一起出去,我们好好玩一玩。”

俞敏俪答非所问,冷冷地打击俞敏海:“海海哥,那个mary很假的,长睫毛是贴的,眉毛是纹的,还有眼线,就连唇线都是纹出来的,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可疙瘩还很明显,哪儿漂亮啦”

“是哦,我还真没见到她素颜的样子,好多女孩卸妆后真是不能看的。所以嘛,我们要出去旅游一趟,我火眼金睛地探一探哈!”俞敏海说得一本正经。

俞敏俪心情正不好,发泄般地揶揄说:“探什么呀,我不长孙悟空的眼睛,一眼就能瞄出了那就一白骨精。你那么一掷千金,人家不得当你是金矿挖。哎~,何止是金矿,你都赶上唐僧了,活蹦乱跳的一长生不老药,到时连皮带肉直接啃完了拉倒!”

李卫华原本就白的脸色更白了。

“怎么能这样说话小女生不能毒舌,毒舌了就不可爱了。人家是女儿国的国王,可不是什么白骨精!”俞敏海咧大了嘴哈哈大笑。

话音刚落,俞敏海指着车窗外紧叫:“就这里,就这里!看那歌舞厅似乎不错,有得吃又有得玩!”

俞敏俪仍旧为林书轩感到揪心,不知他又会受到怎样的责难,可俞敏海等人一直玩在兴头上,她只好边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边等候他们散场,可心绪潮动中,又忍不住偷偷地抹了眼泪。

俞敏海想了想,走出了歌舞厅,找出林振南的电话号码,回拨了过去。

林书轩正坐在爷爷的身边陪他说话,心里正焦心着要回单位宿舍给俞敏俪写封信,林振南皱着眉将大哥大递给他:“有人找你!”

俞敏海的声音响亮有力,:“林书轩,我是俪俪的哥哥,我很郑重地要求你跟她分手!一个不懂得怎么哄女孩的男人不会给她带来快乐。”

林书轩乍听忡怔得无法回答。

俞敏海:“我们今天见了面就是朋友,我叫你一声好兄弟!世上的女孩很多,男孩也不少,其实大家都没彼此所想的那么重要。忘了痛很快,重新快乐也很快。所以说,兄弟,忘了俪俪,也让她尽快忘了你,她不会嫁到你的那种家庭去。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你要是个男人就会同意我的说法。”

林书轩脑海一片空白,只不断重复:“我只想知道俪俪的意思。”

俞敏海:“现在不仅仅是你的家人不同意你俩的交往,俪俪的家人也不同意了。不管你们交往了多久,希望你从此以后不要再骚扰她!如果你敢骚扰她,我一定找人修理你!”

俞敏海说完就掐了电话,解气地自语说:“我最见不得女孩子流泪,你竟敢让俪俪哭泣,真活得不耐烦了!”

林书轩神情颓废,呆愣无助。

林振南睨了他一眼,从他手上拿走大哥大,:“又是什么事?找你还打我的电话。”

林书轩突然间大吼一声:“我不谈恋爱了,你们全都高兴了吗?”说完夺门而出。

林振南等人惊愕。

林书轩冲向马路,车辆急闪而过,紧急鸣笛声中有人在狂骂神经病。

俞敏俪已有几天没有收到林书轩的来信,偷偷地打了电话,听办公室小林说他请假回老家去了,心里又是思念又是担忧。

俞敏海也盯了邮箱几天,见她在故装无事,也不点破,:“俪俪,我跟李卫华他们已商量好了游玩的路线,你就请个假呗。”

俞敏俪:“我不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和你生活在一个家里,却不在一个朋友圈里。你说在日本时你跟那些姐姐妹妹们搅在一起,只想挣你的日元。现在呢,你还是有许多姐姐妹妹,换成是她们挣你的人民币。你就一假唐僧,还真以为自己有多香。”

俞敏海还是一脸的嘻皮笑脸,:“我要不香,她们会赶着往上扑”

“你能不能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人生呢有没有想过你的爱情呢”

“那你替我想一想,我就为什么就不能跟她们有爱情呢她们每个人都很可爱,如果她们愿意对我好,我为什么不接受你不是很文艺么怎么就理解不了这些”

俞敏俪一时气结,:“但那个mary,别说我不喜欢,爸爸妈妈也有意见呀。”

“你说到重点了,老妈才是真正的太上皇,我要选皇后得讨太上皇的欢心,对不所以我得很负责地不能跟某些人产生爱情,其实你也一样!”俞敏海一下显得严肃起来。

俞敏俪给逗乐了,:“哎呀,这会儿都当上皇上了,敢情你之前都是在游龙戏凤呀!”

“是哈,也许旅游回来后我会改变我的想法。好妹妹,你多在爸妈面前替我挡一挡,我争取给你带礼物回来。”

俞敏海的话音未落,俞香兰的声音炸雷般地在身后响起:“不准带坏俪俪!太久没骂你个死仔,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你敢带那个歌女到处撒野试试看,走了就别回家来了,我得把你的钱全给没收了,看你没钱了还拽哪个劲?……”

俞香兰霹雳啪啦地对着俞敏海一顿狠骂,俞敏海只站着默不做声,俞香兰越说越觉得生气,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胸口,“真做孽哦,全家中长得最不得劲的一个,怎么就这么多骚气,哎哟,气死我了!……”俞香兰边说边委屈地上了楼。

俞敏俪又见母亲发狠痛骂,心里有点不忍,可怜兮兮地陪在俞敏海的身边,安慰说:“海海哥,妈生气了,但她还真的是担心你!”

俞敏海无限自怜,:“我想当年咱妈一定是被蒜香味给吓坏了,本不打算要我们俩的,没想到我死皮赖脸地要认她当妈,只好将就着把我生下来,所以我就长得有点差强人意。可虽然长得不怎样,但好歹也是人畜无害,她用不着老想着要灭了我。俪俪,幸亏你聪明,摊了点养份在长相上,身体是差了一点,但没关系哈,有我护着你也不担心被狼叼了去。”

“哪天妈不再对你生气,我就为你写一首诗赞美一下你。”俞敏俪说得认真。

俞敏海一时忘了自怜,:“哈哈,就你这颗敏感的文艺少女心,哥很担心以后谁可以捧得起。”

俞敏俪:“什么文艺少女心呀,我不过是揣一颗火热热的丹心,奔跑在一条光明大道上。”

“哈哈,你是挺懂得奔跑的,在许多年前某个激情的夜晚,要不是你一路领先,甩掉了千千万万个竞争者,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哪还会有你哦”俞敏海扮着鬼脸,吱吱地笑。

“什么激情的夜晚什么竞争者”单纯的俞敏俪一脸懵懂。

俞敏海促狭地笑了又笑,心里却臭骂自己不该贱贱地跟她开这种玩笑。但瞬间之间,他又生龙活虎般地快乐起来,所有的烦恼似乎跟他又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俞敏海一伙如期出发了,行程却只字不透给俞香兰夫妇。

第101章 悲情何寄

俞香兰虽然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小儿子长大了,已然是千万身家的大富翁,即使她想再次发狠,却再也阻挡不了他出走的步伐。

中午吃饭时,俞香兰想起来又是一阵心酸气恼,:“俪俪,你看海海闹的,他们到底去哪里了我们家是绝对不能接受那个什么歌女的!”

俞大明:“海海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个取洋名字的姑娘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不洋不土的,让人见了都难受!”

俞敏俪只得安慰,:“爸,妈,你们放心好啦,海海只是跟朋友去旅游了,他也沒跟人家谈恋爱。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我也真不知道。”

俞香兰:“之前我想他还小,没太上心。可往下要都真像现在这么闹的话,不是在耍流氓乱了套吗?”

俞敏俪:“妈,海海才不是流氓,他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而已。”

俞大明:“俪俪,你看你学校里有没有跟海海年龄相当的,你比较了解的,只要道德品质好的,帮你哥介绍一个。”

俞香兰眼前一亮,:“老头子,你真是难得的聪明一回!俪俪,你爸说得没错,即使不是你的同事,考虑一下你的学生也行。咱们不能让海海这么瞎闹下去。名声要是搞臭了,好姑娘都不敢上门了。他如今花钱如流水,劝也劝不住,就几个月的光景,就花掉了十万元啦,唉!”

俞敏俪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十万元我一职专老师一年的基本工资连同七七八八的补贴加起来五千元不到耶。十万元可以建座希望工程小学了。”

俞大明:“咱们福宁市内一套三居室商品房都不值五万元,海海是把两大套商品房扔进大海里,还没见溅起朵小浪花来。”

俞敏俪扑哧笑出声来,:“我爸的这个比喻好有水平!也行,从今天开始,我的任务就是找三嫂。妈,你就尽管监督我的工作进展吧。至于其他的呢,请先缓一边。”

俞香兰知道她意有所指,几个朋友老催着让她去认识她们介绍的男孩,却总遭她尽力推拖搪塞。

俞香兰:“你们尽让我操心!在眼前的操心,离远的那几个也是!我这辈子活该欠你们的。孩子就是父母前世的孽,这辈子来讨债的!”

俞敏俪趁机撒娇,:“嗯,您一定是前世欠我特别多的,所以我这辈子要好好赖着您!”

俞香兰:“海海的事似乎更迫在眉睫,我不可眼睁睁地看他跟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起。”

俞敏俪心想只要母亲不提自己的姻缘大事就万事大吉了,可自己给林书轩一连写了几封信,已望穿了秋水,他却一封回信都没有,心里不免纳闷焦焗得发慌,可这心事又说不得。

于是,她只好埋头把这顿饭吃得吧啧吧啧地响,脑子里细细地把自己的闺蜜、好友以及同事全都过滤了一遍,但似乎适龄的那么几个身边都有了护花使者,倒是有个毕业班的学生,平时做事干练又不失稳重,很讨人喜欢,人也长得俏丽,与俞敏俪很是投缘。面上是师生关系,但年龄相当,当闺蜜恰好,俩人曾相约看了几场电影,头勾着头一起指点过电影里的帅气男主角,如果能让她当自己的三嫂,也是今生的一大幸事。

想到这,俞敏俪郑重其事地咳了声,:“我呢,刚刚脑瓜子用力了一下,搜到了一个大美女,是我的学生,大名叫许雅安,今年的毕业生,就我们老家隔壁村的。但人家小姑娘很清纯的,主要问题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花心萝卜款的。”

“哈哈,俪俪的这个小脑筋一转就有戏!只是你的学生年纪小了点。”俞大明禁不住抚了抚俞敏俪的脑袋。

“爸,不开玩笑!雅安只是因为她父母为了能生个弟弟,带着她躲山沟沟里一年多,耽搁了她的学业,所以她也只小了我一岁。我只是担心海海会不会辜负了人家。”俞敏俪真的担忧。

俞香兰急说:“海海可不是花心萝卜,我们俞家的男人全是纯情专一的大老爷们,你爸就是楷模!哪个聪明的男人结了婚还敢不定性海海是个聪明人,你要相信他。”

俞大明:“海海要是敢耍坏,我最先不饶他!”

俞香兰:“你先把那个叫雅安的姑娘领家里让妈瞧瞧。”

“妈,这是要相亲吗我要不要先跟人家打个招呼呀”

“我女儿缺心眼呢,打什么招呼?你要成心让人家别扭?不让她知道,是让她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些,这都不明白。”

俞敏俪咂咂舌:“姜还是老得辣,明明是要相人家,说得好像是真的替人家着想。”

俞敏俪嘴里提了许雅安,心里却更想着林书轩。下午学校正巧没课,想他也该回单位上班了,再打电话找他,又是小林姑娘接了电话。

小林一听俞敏俪熟悉的声音,忽起了恶作剧念头,:“林书轩不在了,他调走了。”

俞敏俪大吃一惊:“调走了?”

小林故意更加吃惊说:“他已经去新单位报到几天了,你不知道?”

俞敏俪震惊之下,失神地又问:“他去哪个新单位?”

小林又卖关子般说:“他不肯让我说哦。”

小林姑娘不过一时促狭心起,而于俞敏俪却是如雷轰顶。

林书轩此刻神情寂寥,正在宿舍收拾行李,单位派他去外地交流学习。

他那天和二叔林振南一起送爷爷和父亲回了老家,所幸父亲的病不过是虚惊一场,而爷爷的病是年衰积疾,亦无神仙之法。

他卸下一番忧虑之后,心中反反复复地只剩下了俞敏海的那些话,俞敏海的行事风格与气势像极了二叔林振南。他突然间觉得看见李卫华在俞敏海面前马首是瞻的样子,就如看见父亲在二叔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冒出了一股又一股的寒意,没想到清新脱俗的俞敏俪身后竟站着一个神轻气盛的哥哥,他更没想到自己的情浓会带来伤害,爱恋竟会是一种骚扰。

林书轩将衣服一股脑儿塞进了行李包里,bb机又嘀嘀作响,已有几十个来自俞敏俪的信息,他一把摘了回来,狠心地将它塞进了抽屉,只想试一试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如俞敏海所说的“忘了痛很快,重新快乐也很快。”

俞敏俪等在电话边一个下午,忖度着林书轩忽然断联的缘由,却想不出任何头绪。

几天之后,俞敏海一行四人从杭州回来了,他似乎兴致依然高涨,将行李箱往厅里一丢,喊了声:“我回来了,你们自己找礼物哦!”

俞香兰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已经不见他的身影,只好打开行李箱搜罗出小挂坠、小折扇一堆的小玩意儿,更有一堆散发着异味的脏衣服,自言自语说:“今天台风天哦,他一刻都不消停。赶紧找个厉害的角色收了他,再这么闹下去,我真得短命哟!”

台风如约而来,俞敏海识趣得赶早回家。

家里突然间断了电,俞香兰和俞大明黑灯瞎火中摸找出几根蜡烛点上,俞敏海见时间还早,俞敏俪却独自留在自己的黑屋里,就点了烛火上楼。

俞敏俪正萎靡不振地坐在书桌前。

俞敏海:“俪俪,哥很理解失恋的心情,就像整个人陷入了黑暗的世界。但有嘛关系?!就跟这台风天一样,断电不过一小会儿,等电一来,世界就又一片光明灿烂。”

俞敏俪懒懒地回:“你在说什么?”

“没有林书轩的骚扰,你的世界将会更光明。”

“海海,你知道了什么?”

“我叫那个林书轩不要再骚扰你,不然就找人修理他。”

俞敏俪霍得站起身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俞敏海见她如此激动,猛吃一惊,:“别怨我!如果我那几句话就让他打了退堂鼓,可想而知他是不是真的爱你。”

俞敏俪突然间知晓了真相,一时间抑制不住悲愤,泪如雨下,原来多日来的焦虑和困惑,始作俑者竟是自己的哥哥。

俞敏海却毫不怜惜,正色说:“俪俪,我最初几天只是生他家人的气,可在旅游几天里,我也后悔不该对林书轩说那些狠话,但真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就怂了。我现在瞧不起他了!”

俞敏俪哽咽着说:“你又知道什么?他是他,他的家人不是他。”

俞敏海呆了片刻,:“那你是你,我是我,他为什么就不再是他?”

俞敏俪一听,泪流得更凶,却又怕楼下父母听见,捂住嘴不敢出声。

俞敏海心里悔意更生,却又说:“你到底为他哭过几次了?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他流泪。从此以后你只能笑不准哭!”说完掩门下楼。

俞敏俪跌坐回书桌前,和着窗外的风啸声,又一次哭得绝望,边哭边想,那一些词“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原来在此一霎那间竟可以充分了然,我是呼你千遍不回,只恨世情恶薄。难道百封书信里的缱绻倾吐抵不过旁人的一时气话?真应了那几句千古悲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知多久,窗外风声稍停,开始了雨打窗棂,俞敏俪又一次哭得精疲力尽。烛光摇晃中,她慢慢地铺开了画纸,凝看烛泪残流,屏住了气息,努力让自己心游万仞,工笔如针如果可以缝补一颗破碎的心,她愿画尽此苍生悲情。

第102章 茫然若失

俞敏俪连着两天无精打采,也不怎么理睬俞敏海,却架不住母亲连番催使,就只好约了许雅安周末上家里来吃饭,而俞敏海与朋友早就又约了在外相聚。

许雅安初次见到俞大明夫妇,腼腆得不知该怎么开口,想了半天,悄声问俞敏俪:“俞老师,我该怎么称呼您的父母呢好像叫伯父伯母不太好吧,差了一个级别。”

不曾想俞香兰就站在身后,俞香兰已对许雅安清秀的模样很是满意,连忙说:“雅安,你跟俪俪一般大,哪像师生,倒像姐妹,叫我们叔叔阿姨合理!”

俞敏俪强打起精神,:“不许叫师公师太哦,那样他们才会生气。”

俞大明假装生了气,:“我不就生了个会当老师的女儿,就成了师公,在你们眼里,我有那么的老吗?”

世间之事亦这么奇妙,就这么几句对话竟让许雅安对俞敏俪的家庭心生了莫名的好感。

吃过晚饭,许雅安很自然地跟俞敏俪一起收拾碗碟,俩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许雅安欢快的笑声感染了在庭院里纳凉的俞大明和俞香兰,他们相互递了个眼色,含笑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期许。

俞大明给俞敏海连打了几个电话,催他早些回家。

俞敏海玩在兴头上,心里虽有点不乐意,但见父亲催得这么急,就先买了单回到家中。

几只萤火虫在夏夜里飞舞,许雅安和俞敏俪童心未泯,追着萤火虫跑,俞敏海也跟着童心大发,翻找了一只小玻璃瓶出来,扑了几只萤火虫放进瓶里。仨个人孩子般地瞧着瓶子里的闪闪萤光,缱绻起了少时时光。

俞敏俪心里还在为自己伤情,心想不管海海是“故意所为”还是“无心之过”,自己此番对他干预了恋情是真心的不痛快。俞敏海也知她犹在耿耿于心,心里疚意显然,又与许雅安初识,就极尽了诙谐逗趣的本事。

俞香兰看她们玩得欢欣融洽,在许雅安面前夸起了俞敏海,:“我阿娘祖上是官宦大族,尽出读书人。可别看海海不爱读书,但他外婆对他却特别偏爱,老说他才是我们家族中脑袋最灵光的那个,要是老太太今天还在,不知道会多得意。”

她随即兴致盎然地讲起了俞敏海的许多童年往事,俞敏海过往的“劣迹”在俞香兰的言语中变得可爱有趣。

俞敏海也不时地凑趣补充说明当年的某些剧情,:“那时建华表哥他们说小孩子的眼睛里涂了牛眼泪就能看见鬼,我就一个人躲进生产队的牛圈里,死戳母牛的小肚子,让它疼得哭,好不容易沾湿了一只小棉球,没想到公牛也仗义行侠,我差点被踢没了小命。我有胆取了牛眼泪,可建华他们没胆敢试,我只好将湿棉球全往俪俪的眼睛里挤。问俪俪后来说,除了我,她啥都没看见。我不相信,还用棉球死劲擦了自己的眼睛,也是没见一个鬼。说明了我小时候不是调皮,而是比较具有科学精神,只是大人们没有及时发现,让我这么一个伟大的科学天才活活给埋没在了我母亲大人无限的责骂声里。”

俞敏俪听俞敏海说得生动活泼,却别扭着不凑和,心里怨说:“合该是我就见了你这只冒失鬼!”

俞香兰却忍不住笑骂:“你要感谢我又给你生了个妹妹,那一年你把俪俪抱进水缸里变田螺姑娘,差点要了她的命,惹了祸还嘴贫。”

许雅安听了俞敏海糗事桩桩,掩嘴忍俊不禁。

俞敏海瞥见月光下的凤仙花红艳得惹人疼爱,回味无穷地说:“小时候大姐经常拿这些花给我们做纯天然的指甲油,一到要染指甲的时候,我就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半夜时会偷偷地裹手指的套子拿掉,看看指甲变成什么颜色。”

许雅安表示认同,:“我家弟弟现在就这样,皮得很,但也可爱得很。”

俞敏海如遇知己般地兴奋,:“哈,你弟弟长大了也一定跟我这般可爱。我以为现在的女生都买现成的指甲油,居然还有人捣指甲花玩。”

许雅安边说边摊出了双手:“不会呀,我就不喜欢指甲油的怪味道,你看我这手指头,指甲花的颜色不正吗”

俞敏海见一双秀气白嫩的手显在月光下十指如葱,指甲上一片殷红桃色,虽无桃花瓣生,但“丹蔻醉人”想也不过如此,不禁哇了声:“哇,好美!你怎么可以把指甲染得这么漂亮?”

许雅安羞红了脸,:“哪里?我只是每次将花泥覆得认真,听说花泥加了矾可以防指甲炎,一举两得!”

俞敏俪见俩人聊得欢欣,忍不住讽笑俞敏海,:“雅安,或许你不相信,我家海海哥最懂得捣花泥染指甲了,他不仅可爱,而且还很温柔,比如说小时候对凤仙花情有所钟,长大了该是对玫瑰花意乱情迷。没有理想,只做花痴。”

没想到俞敏海反唇相讥,:“俪俪小时候爱安静,很会思考,思考完就有了许多理想,可她的理想一个都没实现。而我就爱动,动个不停,从来就没有时间去想理想这玩意儿。”

俞敏俪又被戳了痛处,此刻正有一朵云已悄然遮住了月亮,在朦胧的月色中,谁也没有发现她眼眶里突泛的迷雾,但她知道哥哥的俏皮话只是一时口快,就随手采了几朵凤仙花扬向俞敏海,说:“理想很遥远,梦想在身旁,你学着追一追梦吧。”

许雅安并不知道今夜相会的缘由,听她兄妹俩人的逗趣,又琢磨了一遍俞敏海少时的趣闻,忍不住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在迷朦的月色中透着轻灵,俞敏海看到了一张秀丽的脸庞似乎如春天的玫瑰正娇艳生动地绽蕾吐芳,情不自禁痴呆了片刻。

俞香兰只左一搭右一搭地跟许雅安随意地闲话了许多,就将她家的基本状况摸了个清楚,心里对她更是满意。

待许雅安走后,俞香兰与俞大明故意闲聊,:“娶老婆就得找像佳佳和雅安那样的。这个雅安很文静,做学生时能当班长,想必是个有能力的一个女孩,以后就‘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女孩子家娇滴滴的,一般都不好使,像芷萱那样,娶回来得当娘娘供。”

俞敏海滴溜着眼说:“妈,你要这么说,我们家俪俪就不好嫁啰!”

俞香兰一瞪眼,:“我说正经事,你却没好话,俪俪要是肯点头的话,结婚酒准比你的还早办。”

俞敏俪:“妈,现在主要的议题全归海海,扯我干什么呢”

俞香兰心情愉悦,连带着关切起俞敏俪,:“你愿不意都得扯上你,你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下午陈阿姨又打电话来,还提那个税务局的小伙子,说人家小伙子上你的学校瞧过你了,你们说过话了,也算认识了。那小伙子工作表现好,家里又有门路,马上要提副科长了,算是年轻有为,你就认真想一想吧。”

俞敏俪莫名地不知自己何时已跟人家认识了,又是谁让自己被蒙在鼓里,也像许雅安这样被安排了并不知情的会面,默想了一会儿,还是一头雾水。只是听母亲重又提起税务局的那个人,记起来那位热心的陈阿姨一年前在这厅里,坐在自己现在正坐的位置上,用肥胖的指头点着她的脑袋,无比惋惜地说:“你呀你,脑子开点窍,找个税务局的,以后这家里连个油盐糖醋都不用买了,有人直接给送家里来了,多省钱省力呀别老说你刚毕业不想,又没让你现在就结婚,合适的好人家不多,你只先相个亲,没毛病就先订个婚,俩人都安心,父母也安心!”

记得那时妈妈在一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家孩子没有一个是开窍的,真难为了我!”

俞敏俪还记得当陈阿姨挪动肥胖的身躯走出客厅时,悄声地对母亲说:“我看着俪俪长大,知道她是个乖巧的孩子,爱她还来不及,本来我还想给她介绍个香港客。有个亲戚的亲戚,家在香港,人家正好有个儿子,跟俪俪适龄,我以为稍稍拉一拉,你们准能成亲家。结果我说了半天俪俪的好,人家就问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说干不了粗活,人家不稀罕她的文凭,在香港想生活好,得有好身体!哎,我这人口直,你别往心里去哈,我觉得那税务局的小伙子挺好的,先见见面谈谈心,谈着谈着没准就成了。你当妈的再劝劝哦。哎呀,你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够多事的,像我们那会儿,哪里去谈恋爱,还不都是父母说了算,不也好好地过一辈子么。”俞香兰连连点头称是又称谢。

俞敏俪:“妈,我不知道我跟人家怎么就说过话了,但我没打算认识他。我要去继续读本科,拿了个专科文凭在学校混,我自己也不想饶过自己。”

俞大明:“年轻人就应该追求上进,爸爸支持你!俪俪,你可以上函授班,边工边读!”

俞香兰:“找对象跟你继续学习又不冲突,你总要嫁人。陈阿姨之前说你遭了香港客的嫌,我真不爱听,港客现在不如日本客了。照你的条件,想找日本客也大把的有。但事业编制对上行政编制就是安稳。”

俞敏海嘻嘻地笑,:“我没有编制就尽管自由,我是日本客,许雅安是自由的江湖客,或许我跟那个许雅安正好可以凑成对。俪俪,下回你帮我约约她,加强联系才能增进友谊,嘻嘻!”

俞大明和俞香兰听了,俩人倍觉气爽意畅。

俞敏俪早已失神无声,她的思绪飘浮,脑中满是林书轩的影子,此时只想问一问他:为什么你让我尽嗅鲜花的滋味,却又让我品尝到了苦涩?你是否真心希望我被安排一个无法预见的命运……

俞敏俪却又不知自己该怎么找到林书轩,不知不觉中茫然失措。

第103章 不再放手

俞敏海的日子照旧,依然热衷于聚会,只是他认为每次邀上许雅安是相当必要和重要。

俞香兰和俞大明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雅安也去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们就不再继续唠叨。

而许雅安在歌舞厅的灯红酒绿中,如同姹紫嫣红的春色中一株白洁婉娉的白合,高洁清远得令其他的花色全成了胭脂俗粉。那位mary照样浓装艳抹,但又有了新的捧场客户,也只安静地唱她的歌。而李卫华心里略有遗憾,不过开始也学俞敏海那样,留意起身边素颜娴静的其他女孩。

日子很快地过去,秋天来了,庭院里的花草渐显萎靡颓废。

俞敏俪拿了一把剪刀修剪花枝,残花枯枝落了一地。而她此刻心情亦如花枝败落,林书轩已经几个月无声无息,她本以为今生与他就这样了断,可他又来了一封信,简短得令人只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林书轩信里说:

……请原谅我又忍不住给你写信,也请原谅我当了感情逃兵,但并不意味着我重新寻觅到了快乐,有一种痛越是努力忘却,越是无法摆脱。眼前的人生既已百无聊赖,我何不选择远方?局里正务色人选远赴巴基斯坦,而我也愿意为了中巴友谊去奉献青春。领导说了,那里的条件奇差,但去了两三年后如果能够顺利归来,会为我的职业生涯加分,我就将会有一个前途光明的仕途之路。我这辈子并不介意能当多大的官,但如果那痛可以升华成伟大的理想,我就只好努力向前,忍不住要跟你告别,……

他的信封上写着原单位的地址。

俞敏俪原已稍稍平复的心情在那一霎那又波涛汹涌。“伟大的理想”这几个字眼莫名地令她感动,可又很快地心痛剧烈。林书轩的信纸隔着薄薄的衣裳,每时每刻地硌得肌肤生疼,更硌得心瓣儿生了裂痕。

俞敏海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残枝,:“我想不明白,为了她好才说了那些话,可她怎么就那么小心眼?”

俞敏俪头也不回地问:“说谁呢谁小心眼了”

“你的学生许雅安。”俞敏海继续踢地上的枯枝。

“哦?”俞敏俪停下剪枝,转过头看他,:“怎么可能我平时见雅安待人温善,怎么会小心眼她怎么惹了你?”

“我只是建议她多买几条好看的裙子穿,难道我说错了?我今天本想陪她上街买裙子,结果她死活不去,而且还说她上班了,挺忙的,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哦,她是毕业了,也该找工作上班了,不奇怪,可怎么就小心眼了?”

“你哦哦哦什么呀没看出来她这是不想理我呀,我的妹妹!”俞敏海再次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枯枝,想解气般地抬手狠掐了一朵茉莉花。

“哎、哎、哎……”俞敏俪一连声叫,:“没剩几朵花了,你不要糟蹋了,我会心疼的!”

“你有这闲工夫心疼花,不如心疼心疼我呗!”俞敏海又将手伸向最后一朵的鸢尾花。

俞敏俪一抬手挡住了他,:“别动,别动,再敢动,信不信我拿剪刀扎你,让你疼上加疼!”

俞敏海收回手。

俞敏俪俯身收拾地上的枝叶,:“先帮我收拾完这些,我才有空慢慢听你诉说忧愁:!”

俩人收拾完走回厅里,俞敏海又开口猛抱怨,:“那雅安一天到晚都是短裤t裇衫,偶尔看她穿条裙子也是土得掉渣,你这当老师的就没教过学生要懂得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俞敏俪:“我哪懂得怎么装扮自己,只是本来就比较爱穿长裙子罢了。夏天里的短裤和t裇衫最显学生妹的生动活泼,一看就明白她可‘动如脱兔’。偶尔裙子一穿,就自成一‘静若处子‘图。雅安原来是学生,难免选的都是学生装,我这当老师的看着挺好,一点都不差!”

“你别在我面前装有文化,我只认为她的衣品应该上点档次,要有点女人味,难道错了”俞敏海不解地问。

“我的财主哥哥,不是所有的学生妹都喜欢穿长裙子,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买得起上档次的裙子,你这么挑剔,难怪人家生气。你别嫌弃人家小心眼,也别嫌弃我装有文化,你看见的那才是真实的许雅安。说起来你跟她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却先把人家给嫌弃上了,是你自己小心眼吧,我不想帮你了。”

俞大明正看电视看得入迷,见兄妹俩进来,大声说:“快来看新闻!巴基斯坦现在跟我们中国铁关系了,是我们的真正朋友。八九年那场暴动后,美国怂恿其他国家围堵压制我们,就巴基斯坦在联合国力挺我们,顶住美国的压力,投了反对票,好样的!我就喜欢这种国家!”

俞敏俪一听到巴基斯坦,心中一动,电视节目是关于中巴两国友谊的专题报道,她不再理会俞敏海,电视画面壮观秀美,在壁立千仞的冰峰雪岭和悬崖峭壁的高山峡谷中,一条婉延险峻的天路如条带子穿横其中。

播音员深情低沉的声音在回响:“……这是一条由生命堆起来的公路。为修建这条公路,中国先后派出2万多名工程技术人员及筑路工人。中巴双方共约810人献出了宝贵生命,几乎相当于每公里公路是用一条人命换来的。”

俞敏俪凝注着不停变幻的电视画面,更留意着画外音解说“……喀喇昆仑公路通过的是几百万年前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所产生的破碎地带,地质和气候作用相结合使这里成为不稳定地带,是地球上最令人敬畏的山地景观之一。这里是地质学家、登山家和旅行家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因雪崩、山体滑坡、落石、塌方、积雪、积冰、地震等地质灾害经常发生,对工程队来说却是噩梦。喀喇昆仑公路被称为世界上最高最美的公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际公路,最高海拔4733米,被评为世界十大险峻公路之一。沿途风景层次非常丰富,在苍茫的天地间,既有蜿蜒的大河,又随时能见到高耸如云的雪山。这是世界近、现代十七项代价最昂贵的建设工程之一。喀喇昆仑公路始建于1960年,中国共投资27亿人民币,动员15万人、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于1979年正式宣告建成,但正式对外开放却拖到了1986年5月。除了巨额资金投入,更昂贵的投入是810条工程人员的宝贵生命。公路建成后,因为恶劣的地质条件原因,修理和改善工作一直没有间断,巴基斯坦军队甚至还专门设立了一个专司公路维修抢险的机构——军队工程师来保护这条公路。这又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公路之一……中国与巴基斯坦的友谊是由鲜血凝结而成……中国依然愿意提供技术方面的支持和援助,中方人员依然……”

“810条宝贵生命、危险、鲜血……”如锯钻狠狠地钻击俞敏俪的耳膜,并狠狠地割锯她的心脏,心胸突被掏空后极显麻木,她的耳里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俞敏海在想他自个儿的心事,:“俪俪,要不我们晚上约雅安看场电影去?”

俞敏俪正无力地想像林书轩是不是也要奔赴向那险陖之巅,突然间莫名地泛起无限悲哀,仿佛眼见林书轩遭遇了不测。那份悲哀随着她的呼吸,浸透她的全身知觉,无法言说,想要摒弃,却又想紧捂。

俞敏俪伸手进口袋,掏出林书轩的来信,林书轩苍健的字体刺目生疼,她使劲地又将它揉成了一团,突然间说:“爸爸,我临时有事要去福州,今晚可能赶不回来了,您跟妈说一下吧。”

她边走边上楼。

俞大明大声问:“是出差吗”

俞敏海跟着俞敏俪上楼,:“要不要我一起去呢你一个人我不怎么放心哦。”

俞敏俪拎了包,急匆匆地下楼,:“别跟着我!让我真真正正地做一回自我!我在省城上了三年的大学,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俞敏海:“真真正正的自我是谁呀难道平时的你是假的?”

俞敏俪已快步走出。

俞大明:“什么真的假的?俪俪一向都很乖,能有什么事她出个门如果不为了出差,就是去找个同学玩玩,我和你妈也尽放一百个心。倒是你,还是多呆家里少出门好!”

俞敏海努了努嘴,不吭声,回到厅里坐下,想想该不该去找找许雅安。

林书轩骑着自行车一阵飞似地回到宿舍楼下,在自行车棚里锁好车,拿着一袋资料闷着头往宿舍楼走,眼角处似乎瞥见梦里常见的影子,暗自嘲笑了自己,但又情不自禁地再朝着那个影子定晴细看。却见俞敏俪胸前挂着包,蜷屈着身子坐在花圃的台沿上,双手托着腮,也在定定地瞧他。

似乎时光停滞不前,俩人就这么痴痴相望着互不说话。

过了许久,俞敏俪站起身,托着胸前的包,走到林书轩的面前:“你很想当官吗”

林书轩摇了摇头,身犹若在梦里,目光依然痴迷。

俞敏俪垂下眼帘,小声地说:“日本曾经是中国的仇敌,可那里是一片和平与繁荣。巴基斯坦是中国的铁兄弟,可那里却是充满着危险与劫难。”

“我无法考虑太多,我只知道如果生命中有一份重要的空缺,就得用其他的什么来弥补,比如远方,不明风险和艰辛的远方!”林书轩一样垂下眼帘说话。

俞敏俪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直视着林书轩,鼓起勇气说:“倘若近处有风景,身旁有幸福,你还愿意选择远方吗”

林书轩闻言猛抬眼,冲口而出:“我的幸福是你,如果有你,去它的什么远方!”此时一眼瞧见俞敏俪怯弱又故做勇敢的样子,不免又觉有点好笑,故意饶了一下口舌:“我说的意思跟你说的意思是同一个意思,对吧?”

俞敏俪感觉被取笑了,泪花又不自觉地泛起,又是哭又是笑地说:“那你这一辈子要是当不了官就别赖我了。”

林书轩任由一袋资料滑落在地,袋子里装着的正是林书轩为出国准备的各种材料,紧紧地拥抱住俞敏俪,:“傻瓜!我以为已经失去你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放手!”

那天的夜出奇的温馨深情,满天星辰簇拥着争相露脸,于天上来一场星光盛宴,林书轩宿舍楼下的花圃中几株芙蓉似乎偷听到许多私语,在星光照耀下羞红了花蕊。

第104章 老骥伏枥

刘娜在俞敏俪的学校传达室里站了许久,总算听到了下课的铃声,她拼命伸长了脖子在蜂拥的放学潮里寻找,见俞敏俪正神采奕奕地走近,急忙挤过去大声叫:“俪俪!”

俞敏俪乍见刘娜格外惊喜,:“大嫂?您找我?”但见她面容憔悴,一时半会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娜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俞敏俪,声音却尖细柔弱,:“我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可都不是你接的。我已好久沒听到娉儿的声音,你能给我要到她的电话号码吗?”

俞敏俪才知母亲曾恼怒过的几个无声电话竟是大嫂打的,:“娉儿沒给您打电话吗?哦,她还太小了,想是不知道怎么打国际长途。可连大哥近来也少打电话回来,妈也经常牵挂着他们。我回家后就找了再告诉您。”

刘娜感激得连连点头,:“我知道你会答应我。我来学校几次了,门卫不让进,今天还好等到了你。”

俞敏俪闻言,鼻子莫名一酸,:“大嫂,您瘦了!最近还好吗?”

刘娜见俞敏俪真情流露,心头也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眼前学生众多,害怕话一说多,于人前惨状尽显,忙推说:“我还有其他的事,得先走了,你记得打电话给我!”

一说完,她就匆匆地拐向了另一条支路。

俞敏俪望着她的背影,心情突变廖落。

刘娜虽步履急促,却心知自己怎么假装坚强,也难掩心中的无奈和迷茫。父亲的病情已更加不容乐观,虽说他拒绝了手术,却无法拒绝救生欲望的生长,一方面因为害怕花大钱而拒绝手术,一方面却因为求生而不得不疲命碾转于名医的保守治疗。民间偏方已被一家人奉为了神明,不知名的一包包中草药跟知名的奇材妙药受到了同样的膜拜,野生灵芝可解百毒,冬虫夏草是药膳之首选,燕窝是病人养生神汤诸如此类,刘娜感觉自己的药材知识在父亲患病之后而突飞猛进,她也开始害怕哪天囊中羞涩的绝望。

老奶奶已经驾鹤西去了。刘娜看得出来,她在走的时候,心情显然无比欢乐,在半迷糊的神志里,她认定自己的离开一定会让儿子不再遭受勾魂使者的威胁。上年纪的亲戚朋友们似乎也都持同样的观点。生命因为病痛而日枯月竭,生命因为贫困而破败荒凉。刘娜对于老奶奶的去世,虽有悲伤,却也欢欣。

刘娜对女儿的思念更是蚀骨之痛,俞婉娉去了日本后就了无言讯,她只好寄望俞敏俪可以帮她找到女儿,佐藤说她的签证很快就能得到批复,她也寄望佐藤能让她早日见到女儿。

俞敏俪回到家中时,见家里多了两位来客一一伯母和表哥俞建华。

俞建华还是那一身皱巴的西装,一头头发还是那么油光发亮。在他刚进屋时,俞大明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的大金戒不见了,不免调侃说:“汉奸头还在,但不戴了大戒指,怎么看都觉得你这副老板样欠缺点什么。”

俞香兰不说话,可眼里有探询的味道,俞建华嘿嘿地自嘲说:“我姑最知道我了,我这会儿真刀真枪干上了,不得低调点?我感觉自己在养殖场呆了这么久了,论经验也足了。这些经验不能白废了,我准备自己大干一场!今天来跟我姑爹和我姑讨颗定心丸,你们能给我多少资金支持,我就能干多大的事!”

俞香兰一听激动难忍,没想到俞建华真筹谋起创业的正经事,赞许说:“我们家族的人都实在,不用干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俞大明和俞敏海正想说话间,俞大明的嫂子来了。

俞香兰见时间不长,先按下了话头,忙着张罗午饭。

俞敏俪回家来的时候,大家正准备吃午饭,也正在酣谈。

嫂子未开口,先抚了抚胸口,:“婶婶哟,这下你有空听我诉诉苦了,我被庆祥那俩口子气得没地方说。不搁眼前呆,横竖只由他!庆祥不回来我还不来气!我这次又气上头了,只好又来央婶婶说道说道他了。”

俞大明:“庆祥仔都是已娶妻的人,香兰的话估计也是不中听了。”

嫂子:“哎呦,我都不记得了庆祥那婆娘的样子了,听说她要去德国学习,这下又生不了孩子了。庆祥跟她是偷偷摸摸地结了婚,我就不计较了,可这么久不要个一男半女,我就想不通了!婶婶得给我说说他们。”

俞香兰:“家里一有了丁点的事,你每次都要找我来!婶婶只是婶婶,亲娘还是亲娘!庆祥仔虽说打小跟我亲,可还不是跟你这当亲娘的更亲?我都几年了沒见着他,他不过在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问候我们,我也不知道他回来过多少回,”

嫂子:“他每次都火燎屁股般跑,一跟我说上几句就得呕气。”

俞香兰:“也只跟亲娘才敢这样,我家的哪个不是这种德性?!”

俞敏海嘿嘿地直笑。

俞敏俪见母亲连消带打的一番话说得伯母难堪低头,倍感气氛尴尬,但又想似乎母亲很是支持庆祥哥娶了杨洋嫂子,同理而言,她该不会反对自己和林书轩,心中转而窃喜。

俞建华插话说:“庆祥俩口子到底在折腾什么?他们好好地不去日本赚实惠,像海海这样多好,怎么呆在上海一呆就呆了这么多年。”

庆祥娘:“我也闹不清庆祥在上海做什么,回来就在养猪场里捣腾什么排污设备,一口一口地说涛涛支持他干这些庆宝也不好说他什么,涛涛怎么不劝他也出国去。”

俞敏海:“人各有志!上海是大都市,庆祥哥应该也是如鱼得水,就流连忘返了。”

俞建华趁机说:“我出不了国,如今在福宁也是有奔头,就看看我姑想投资多少?”

俞大明心想事关投资有前车可鉴,硬着头皮自打脸说:“这年头做父母的都难!我们也得看孩子们的脸色,退休金本是不多,哪里有多余的钱投资!”

俞香兰却不配合,毫不留情地驳斥了他,:“你哪有那么可怜?人人都说咱家孩子本事,以为他们真孝敬了不少。我们也不过倒腾了点汇差和利息,替他们几个保管的本钱一个铜板也没少,要是能再投个资,做个生意,老了也落个夕阳红得美!”

俞建华对她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对俞大明认真说:“我姑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不是我爱嫌人,姑爹您就是太保守了。”

俞建华又说:“我知道你们攒了点钱也不容易,不如这样吧,既算是你们投资,又算是我借款,我给你们打条子,条子上我写上利息!你们只赚不亏,您二老压了双保险!”

俞香兰忙说:“这倒也不必!”

俞敏海:“嘿,表哥也提携提携我呗。”

俞建华:“不是表哥吹牛,现如今养殖行业真是牛气冲天。但不是说养猪,庆宝的养猪场趁早关了,改养鳗鲡养鳖才好。”

嫂子苦巴着脸说:“我哪管那么多,我只管我那庆祥什么时候给我抱个孙子回来。”

俞香兰:“尽说小家气的话!我倒是挺希望自己能再搏一把,海海也正闲着,我们可以去办个营业执照,做个正经生意。我偶尔搭把手也是可以,闲着也是无聊。”

俞敏海却着了急,忙说:“妈,我其实一直都不闲,都在和朋友商量,听说闽北有一个小镇,当地政府有招商引资的迫切需求。我过几天就跟卫华考察去,要是条件合适,我们就囤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儿,好好地养几池鳗鱼,把福宁的养殖经验搬过去,在那个从未被污染过的纯净山水里,年挣个百把万应不是件难事。我那是跟朋友合伙,您就甭管我的事!您和爸在家好好地看着俪俪,省得她跟了外地后生仔跑了。”

俞香兰笑骂:“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数得出来,你只怕我管着你不自由。你去哪里我并不在意,我也不想离家,只要你正儿八经地拼事业。但你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我就啥事都管不着了。你要有庆祥仔那本事,找个像杨洋那种俏模样的大学生,我就认了,别再整个歌舞厅的什么人回来。”

俞敏海本懊恼许雅安近来冷落了他,被说得气绥,狠扒了几口饭就去了厅里。

原本大家各怀心事,各有所表,席间你一句我一语地没个间歇,这时气氛凝滞了稍许。

嫂子虽被俞香兰抢白了许多话,可也习以为常,并不落入心里,心想该活跃下气氛,却不识趣地说:“俪俪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孩子们的婚姻大事早办早完事。”

俞香兰:“我现在就只挂碍着这俩人的大事。俪俪好办,最近还蛮多人要给她说朋友,我看那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也合适,正好都在教育系统。”

俞敏俪脸色一变,:“妈,我的事先缓一边,还是您的夕阳红事业要紧!”她学着俞敏海那样三下两下地吃完,也先离开了餐厅。

俞建华心里惦着自己的创业资本着落,:“海海去闽北投资也好,我是瞅准了就在福宁当地。势头好的时候,哪儿不藏金元宝?”

俞香兰思量了一会儿,:“我得寻思着要将借出去的资金拢一拢。海海要自个儿独闯,就让他去吧。而你这边,我就只能拿我们老俩口的那部份钱出来了,你也量力而行。等你筹划定了,我也备好百元大钞等你来取。”

俞建华拍着胸脯说:“您二老放一百个心,平日打打麻将,聊聊天,赚得不比哪个年轻人少!”

俞大明见他如此豪迈,也就不再多说。

俞香兰已笑逐颜开,:“我得天天给仙公供鲜果子,天天求仙公帮我招财神来!”

第105章 浪漫表白

俞敏海见只一盏茶的功夫俞敏俪也来到厅里,就小声问她:“小喽啰是不是见有头儿抖威找麻烦,就只好自己找地儿躲藏。”

俞敏俪知他意有所指,:“不是,我只是想跟那些投资挣钱的热议话题撇清关系。你呢?没理由溜得这么快,餐厅才是你现在最该呆的地方。”

“有长进!懂得给自己找借口。”俞敏海往俞敏俪身边凑了凑,:“我们找个有共同关系的话题聊聊,比如可以讨论一下那个许雅安到底鄙视我哪一点了,她怎么连理都不理我。”

俞敏俪觉得好笑,却又故意懒懒地应:“我只负责让你们认识,一切靠你自己的表现,我已不想给自己没事找事做。”

俞敏海:“恋人之前的前奏是朋友,朋友都先没得做,成恋人的希望就无限渺茫了。俪俪,你必须帮我重新找回希望!”

俞敏俪反讥说:“你只一个意气用事,就能将原本的恋人变得连朋友都没得做,还好意思提要求?”

俞敏海一时气结:“你在搞打击报复?真的是小心眼!那个林书轩能给你什么?”

“那请问你能给许雅安什么?”

俞敏海沉默了一会儿,:“我给她浪漫的爱情,给她以前没有见识过的好东西,如果许雅安有一天肯嫁给我,我让她成为百万元新娘。”

俞敏俪朝他翻了一下白眼,:“经典的王子与灰姑娘的现实改版故事。古代版的巫婆给了灰姑娘一双水晶鞋,现代版的你直接给雅安套上了水晶鞋,然后就自己揭开了浪漫爱情故事的序幕。”

俞敏海怂恿说:“不如你来当那个巫婆,试一试你有没有魔力?”

俞敏俪顿时起了俏皮的念头,:“听起来很有趣!其实读灰姑娘故事的人都忽略了一点,巫婆还给了她一颗勇敢的心,我或许可以给雅安鼓舞打气,让她勇敢一回。”

俞敏俪和许雅安悠哉地漫行在街上,俩人的手上各执了一串冰糖葫芦。

俞敏俪舔了一口糖葫芦,:“嗯,小时候看书,书上说老北京的小孩跟着大人逛庙会都要买串冰糖葫芦吃。那时还在乡下,心想她们真的很幸福,羡慕得不行,也嘴馋得不行。后来长大了,在县城里吃到了冰糖葫芦,也没觉得有多幸福,还是当小孩好,比较容易拥有幸福的感觉!”

许雅安笑笑,:“上学时渴望毕业,觉得毕业后才是真正的大人。我现在找到工作了,虽然说没几天,新鲜感还是有,却又很想回到学校,觉得还是当学生好,这种感觉应该是跟你说的一样。”

俞敏俪侧过头调侃她,:“不喜欢长大其实长大有很多好处,其一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而最大的幸福就是发现自己喜欢的他正好也恰是喜欢自己的人,你说是不是”

许雅安突然间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俞敏俪把冰糖葫芦的糖皮儿全舔了个精光,手上剩下一串青色的山楂果,见许雅安不语,就晃了晃山楂串,:“你说爱情的感觉是什么是不是像这冰糖葫芦看起来特别的诱人,令人梦萦魂绕,可糖皮儿沒了后,剩下了酸涩。你却又不舍得丢弃,勇敢地啃下去,回味起却又甘味无穷。”

许雅安不安地问:“你在说谁的爱情?”

“你的,我的,都一样,我们都需要一颗勇敢的心。今天我可不是你的老师,只是你的闺蜜。”俞敏俪屏着气小声地问:“我三哥喜欢上了你,你呢什么感觉”

等了半天,没听到许雅安的声音,俞敏俪又问:“你不喜欢?真的?那就让他死了这条心,也好!我再考虑给他介绍一个。”

许雅安急说:“我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他很会逗人开心。但我又害怕跟他在一起,觉得自己就像个灰姑娘。”

俞敏俪心中猛乐,暗想灵犀相通莫是如此,:“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遇见了王子,王子给了她追求爱情的勇敢。如果海海可以给你壮胆,你也不想勇敢吗这个问题很严肃,因为此刻有人在家里心急如焚。”

许雅安:“可我不想当灰姑娘!”

俞敏俪:“海海当然也不是什么王子!爱情世界固然美好,但并不是永远都有鲜花和歌舞,偶尔也会有暴风雨,所以我们只有勇敢面对。海海想跟你恋爱,身后已跟了一队拉拉队。前有牵引,后有推拥,没有谁可以将你们分开,你真幸福得让人嫉妒。”

许雅安认真瞧了瞧手中的冰糖葫芦,忽然觉得不忍将它再放入嘴里,心想如果冰糖葫芦真跟爱情扯上关系,那就该永远让它保留原有的样子。

师生俩人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沿着大街走走停停,相互交换着各自的小秘密,嘻嘻哈哈地乐不可支。

俞敏海在家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麻将牌,如蚁爬热锅般地等俞敏俪回来。原本麻将桌上的四人帮缺了一人。俞香兰忙着在楼上接电话,俞大明楼上楼下地已经走了好几趟。

俞香兰的心情无比激动澎湃,俞敏佳特地打电话说宫崎向她求婚了,她们很快要在日本东京正式成婚。

她禁不住合起了双掌,:“感谢仙公保佑!感谢仙公保佑!”

俞敏佳:“妈,就是时间太仓促了,来不及给您和爸办签证。宫崎说请你们不要生气!”

“怎么会?跟他说怎么会生气。有洪洪和涛涛在日本,他们就全权代表娘家人就好。早点办了好,早点办了好!”

俞香兰:“宫崎还说过些时日去中国正式拜访家长。我让他给爱佳改个名字,她现在叫宫崎毓敏。妈,您跟大家说一声,以后不叫爱佳,都改口叫毓敏。”

俞香兰连说:“好!改得好!就应该改!李伟强起的那个破名字叫起来就心烦。”

俞大明楼上楼下地踱步,不知怎地,俞香兰的激动之情令他感到了一阵难过,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高兴,却又有了仿佛正被这个世界抛弃的难过。

俞香兰边跟俞敏佳说话,边又开始操碎了心,她在琢磨着宫崎与佳佳哪天回国来,要怎么办酒席才好,那些跟李伟强熟悉的人一定全要请上,最好让她们将俞敏佳嫁给日本人的消息说给李伟强听。

麻将牌友老方扯了嗓门叫:“老俞,打不打麻将呀?一通电话说了这么久,不打我就回家了。”

俞敏海将麻将牌一推,:“今天不打了,改天再玩吧!”

老方见俞大明亦是不留人的意思,忙起身出门,俞敏俪正眉飞色舞地走了进来。

俞敏海一见她的神情,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哈,俪俪,我再一次领略到了人生志满意得的美妙之处,虽说我的事业和爱情都是八字尚未一撇,但看上去已是双丰收在望。哈哈哈,你这个巫婆好有魔力!”

俞香兰犹在兴高采烈地从二楼下来,笑得咯咯响,:“哎呦喂!有喜神哟!明天俪俪也要去跟人见个面,最好也将事定下来!”

俞敏俪懵懵地问:“我要跟谁见面?”

俞敏海:“刚刚你出去的时候,妈帮你定了你明天的约会时间和对象。”

俞敏俪:“妈,我不能去!海海知道我的!”

俞敏海:“妈,我证明说俪俪有意中人了,保您满意的那种,国家干部,铁饭碗,青年才俊,家世清白!”

俞香兰怀疑地盯着兄妹俩人看,:“你们不要演双簧使诈!”

俞敏俪:“我的事海海绝对知道的!我们家的确迎来了喜神,海海和雅安也彼此喜欢。”

俞香兰惊喜若狂,:“怎么就一个晚上我就一头撞了这么多喜?哎呦喂,我快要晕了!哎呦喂,我赶紧给仙公上柱香去。”

俞大明喃喃自语说:“连俪俪都有对象了……”

俞敏海:“等我从闽北回来后一定给所有的人一个惊喜!”

俞敏海和李卫华几个人去了闽北几天。许雅安再见他时,他似乎黑瘦了些许,但那双眼睛却更加精亮,看得她心头更加发慌。

俞敏俪拖着许雅安的手,将她按在了沙发上,“来吧,咱们今天就坐这儿,当个好学的好学生,一起听听我家海海哥创业感想。”

俞敏海嘻嘻地笑了,“雅安早就听多了,我一有感想就打电话找她,我们用的是电话,知道不这才是现代化通讯,哪像你整天还写信,落伍了!”

俞敏俪哦了一声,鬼鬼地望向许雅安,许雅安又羞红了脸,俞敏俪憋着笑说:“我这个当老师的真的被世代抛弃了吗”

俞敏海神态神秘,:“我那上头的养鳗场要开始了,事情有点多,今晚咱们去唱个k吧,我都憋屈了好久了,你们必须去,去了一定有惊喜!”

俞敏俪:“是呵,海海一回来,我就觉得我可以豪一大把,你买单哈,但算我请客,我要请雅安哦!”

俞敏海使劲地吸着鼻子,“俪俪,今晚你随便请客!”

俞敏俪耍着小赖皮:“只要我的荷包没有瘪掉,我是挺愿意请客的。”

许雅安含笑说:“你不愿意自己的荷包受瘪,就不心疼他的荷包呀”

俞敏俪故作惊讶地说:“呀?他是谁呀?有人开始管起他的荷包来了”

俞敏海贼贼地笑了,许雅安又悔又羞,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

俞敏俪和许雅安约上了几位好友一起到了俞敏海订的歌舞厅时,营业厅里的几张小桌已被拼在了一起,坐了好一些人,他们都是俞敏海的朋友,歌舞厅里播放着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但没有人随音乐起舞。

在舞池中央摆放着鲜艳的红色玫瑰花,摆列出一个硕大的心形。许雅安一进场,众人都站了起来,自发地列队恭迎。俞敏海手中拿着一枝红玫瑰迎面而来,许雅安略显踌躇,俞敏俪在她后背略使了点劲,她不自禁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俞敏海一把扶上她,将她领到心形玫瑰花阵前面站稳。

有人递上了一只麦克风,歌舞厅的音乐随即被切换成流畅明快的圆舞曲。

俞敏海握着麦克风,:“今天晚上,我,俞敏海,让我的朋友们见证,我请求许雅安做我的女人,我的老婆!”

许雅安霎那间懵昏,但也瞬间明白俞敏俪一定要让她换上一条飘逸长裙的用意。

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身边的人已在鼓掌起哄。

许雅安本能地想后退,但没容她动弹,俞敏海已经将她整个抱起,在她的身后,玫瑰花围簇的“心”中飞出许多只汽球,每只汽球上都印着“l0ve”。

李卫华用劲地晃了晃香槟酒,“呯“地一声,酒气冲天,众人欢呼。

俞敏俪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动着此番的浪漫动人,打心底里对哥哥刮目相看。她相信他为了此情此景费了许多心思,那些鲜花是从异地连夜里赶着订来的,他还特地让人由日本捎回了名贵的香槟酒。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这一场浪漫的表白,让许雅安做他的正式女朋友,即使许雅安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俞敏俪也有理由相信许雅安将会是个快乐的小女人,俞敏海和许雅安的快乐也是她的快乐,她特别想将这份快乐跟林书轩分享。

香槟酒开瓶过后是啤酒的狂欢,俞敏海用他特别的方式,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初的福宁市内最奢华的方式,紧紧捉住了许雅安一颗初绽的芳心。

第106章 前路未卜

刘娜总算又回到了日本。当飞机着地的轮胎砸出声响时,她随着感到了一份踏实,虽然心里依旧沉甸得无法欢笑,但又一次升腾起希望和自信。这一切全赖老佐藤的帮助,怀着感激的心情,她很愿意死心塌地地与他相守余生,哪怕他跟父亲有着差不多的年龄。

父亲的病情令刘娜无比牵挂,但在东京可以见到女儿,这又比任何一件事来得重要并激荡着她的心情。

她的双手因为过度激动而忍不住颤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个小本子来,上面记着俞敏俪帮她弄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自俞婉娉来了日本,观月姿子就跟俞敏洪说了,她一定拿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当自己的女儿,只要俞婉娉能一心一意地将她当是自己唯一的妈妈。俞敏洪虽然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什么不妥,但姿子温柔的语气容不得他有一点质疑。

刘娜此前无从知道女儿的真实下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跟她说上一句话,刚拨了号就想流泪。

俞敏洪接起电话,乍愣了一下,小声地招呼俞婉娉过来。

刘娜一听到女儿的声音,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连叫了几声娉儿。

俞婉娉哇了一声就哭了出来,数月的委屈全部涌了出来,与那个陌生的学校同样陌生的这个家,那么些热闹欢欣的人群和这个憋屈孤独的自己,忙碌生计的父亲和苛刻严厉的姿子……更令俞婉娉无法接受的是爱佳表姐也改了个陌生的名字,在她妈妈的婚礼上笑得无心无肺。而姑妈俞敏佳看别人时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独独对她射来冷凛之光。俞婉娉幼小的心灵沉沉地感知无助与脆弱无法随时间逝去,在随着她的身高不停地催长。

俞婉娉的哭声里透着埋怨:“妈,您到底在哪里怎么才来?”

刘娜语无伦次地问:“娉儿,哪里不舒服吗过得不好吗?……”

俞婉娉下意识地弯下腰,抚上大腿上的一块青肿,那是今天在学校里同学给她的又一个“礼物”。即使现在的她已经会讲不少日语,顽皮的同学依旧施舍给她不明原因的“礼遇”。

母亲的问候打开了她的泪闸,俞婉娉对着话筒哭得天翻地覆,刘娜在另一头也泣不成声。

另一个小孩莫名地也跟着嗷嗷大哭,俞敏洪一边抱起小儿子哄着,一边想让俞婉娉收住泪水。

观月姿子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哭声出来,讶异地瞧了瞧俞婉娉,问讯的目光转向俞敏洪,俞敏洪嗫嚅说:“是她妈妈来的电话。”

“妈妈?她的妈妈不就是我吗?”观月姿子奇怪地问,从俞敏洪手上抱过儿子,孩子的哭声立止。

俞敏洪忐忑地说:“是刘娜,不知她怎么知道了电话号码?”

观月秀姿正色说:“娉娉需要专心学习日文,我每天都要看到她进步,是我陪着她长大,我们才是一家人!”

俞敏洪急忙过去掐掉了电话,:“娉儿,你哭成了这样,也说不了话,就不说了吧。”他拉着俞婉娉的手,想让她放下话筒。

俞婉娉犟着僵直身体,依然呜咽不止。

俞敏洪认真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东京都的市内电话,无奈地说:“要不是你妈妈犯了错,我也不会跟她离婚,你要想见她,我哪天带你找她去。真没想到她又来日本了。”

俞婉娉一时负气,大着胆子质问:“为什么要掐掉我妈妈的电话?她才是我妈妈,我不管她犯了什么错。你没有犯错,为什么又娶了那个日本女人”

观月姿子不懂俞敏洪父女俩到底在说什么,拿眼直瞄。

俞敏洪连忙止住女儿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新妈妈,可你的妈妈没有合法的日本身份,要是她有身份的话,我就让你跟着她好了!你不快乐,我看着也难受。”

俞婉娉:“爸爸,您要说话算话,我只要妈妈!”

俞敏洪:“新妈妈要是不爱你,她管你那么多干什么?”

俞婉娉抬眼见观月姿子正审视着自己,不得己硬将泪水吞下,泪水里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直达心底。

刘娜在哭泣中被挂断了电话,再拔打时一直处于占线中,心里又是不安又是悲伤。

佐藤跟往常一样带着浑身的酒气回家,看到刘娜无精打采,边打着酒呃边说:“呃,我的支那女人,又怎么啦?你要学习当一个日本女人,我要洗澡,给我准备衣服去!”

刘娜睁着哭得发红的双眼看眼前的佐藤,心中忽有说不出的反感,脸上却挤出了献媚的笑容,急急忙忙地去为他翻找睡衣。老佐藤在淋浴室内吚吚哼哼地唱起了小调,刘娜独坐着心思活跃。

见佐藤心情大好地从浴室出来,她小心地试探说:“佐藤君,您知道我的女儿也在东京,我希望天天可以见到她,不知道您有什么建议?”

佐藤转了转眼球,:“哦?可我不喜欢孩子,况且上次在中国,我并不认为你的女儿会喜欢我!”

刘娜更加小心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是我愿意给您钱的话,您是不是愿意让我和我的女儿一起住?我是说只是我跟她俩个人一起。”

佐藤愣了一下,怀疑地问:“你是说你后悔跟我结婚?怎么可能呢我有财产,还有很多养老金。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为了尽快帮你办下居留身份,我们得有证据提供给入国管理局。我明天带你去银行开户,以后你我的钱就放在一起,先把你的身份办下来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等你的合法居留身份办下来后,如果你还坚持你的想法,我们再脱离关系,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别理我这个老头!”

刘娜感激得说不出话来,甚至为刚刚的念头而愧疚不已。要不是佐藤,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东京,她怎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就将工作安排得合理又紧凑,而且因了他的关系,时薪收入比起以前来得更高。酒吧的女侍应和情人旅馆的兼职服务员,较之餐馆和商场的清洁工,工作性质灵活,两份工下来也算是收入不错的族群了。既然佐藤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刘娜觉得除了按他的意思照办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表示感激的方法。

除了上班,刘娜其他的时间是自由的。自从佐藤表达了他的想法,刘娜配合地随他去银行开了帐户,并将随身带的那一点点日元现金也一分不剩地存进了银行帐户。

俞香兰近日特意去理发店染了头发,并在理发师的建议下做了微烫处理,让日渐稀松的头发看上去茂盛黑亮。她照了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分明还有年轻活力的眉目神采。可俞建华和俞敏海总在提醒她已经老了,老得只能清闲度日,似乎剩下的那点光阴只能用来与人搓搓麻将,再闲话各种家长里短。俞敏海在闽北的养殖项目已经开启了,他已来来去去跑了几趟,每回都精神振奋。俞香兰为儿子感到由衷的欣慰,却也掩饰不了自个儿的失落之情,不经意间自己已然被孩子们隔断在另一个世界。

俞建华约好了今天要来取钱,俞大明已与离家最近的储蓄所打了招呼,他们也一早就有专人送了几十万人民币上门来。俞香兰充分领略到了成为储蓄大户的尊贵身份,而这全因了俞敏海的本事,她也只好不再在他面前抖擞家长的权威。

俞建华来了,这回他的头上不再打发腊,也不见了西装,一进门就往沙发椅上瘫坐了下来,舒展开了四肢,:“最近鸡仔数(小金额付款)太多了,单应付这些就够我累的。”

俞香兰:“那我就去帮你记个数,你就不用这么分神。”

俞建华:“我姑您又说劳碌命的话。二叔昨天也这么说,我让他好好地当他的先生。现如今我们登记了正规的有限责任公司,得请正规的出纳会计,一切得照章正规地干。不信你以后问问海海。”

正当此时,俞敏海突然间冒了出来,身后跟着许雅安。

俞敏海见桌上的现金,咂咂嘴,:“哈哈哈,我一见钱就眉逐眼开!”

俞建华弓起身子坐正,:“你那边的状况怎样了?”

俞敏海:“形势一片大好!我的基建才开始,刚挖了几个小池渠,保暖棚还没搭,鳗苗更没下下去,镇长书记就都来了,连县长都惊动了。跟他们喝了几盅小酒,就称兄道弟打得一片火热。”

俞建华:“哎,那还是你会找地方。我们福宁养殖场多了,领导都不稀罕了。”

俞敏海:“我跟几位朋友商量了,既然人家那么大力支持,我们就搞得高质量点,往下一步一步地多征点田地,要搞成集团公司模式。那地方招商政策好,关系也好搞,鳗鲡、甲鱼、田鸡都能养,到时自己也建个烤鳗厂,公司内部一条龙进行到底。”

俞建华:“现如今一说租赁征地,有些村官两眼就会发亮。我们按的是他们上下左右丈量下来,长乘宽算出的土地面积来付租赁承包费,农民每户拿的也是自己实际田地的那份费用,中间田埂头的尺寸就漏了出来,那个帐一进一出也莫名地平了,不知多出来的部份进了谁的腰包。”

俞敏海:“嘻嘻,表哥鬼精得很!我们是干大事业的人,只专跟几个主要的人打交道,哪管得了小落小户的事。”

俞香兰见他们聊得甚欢,俞大明偶尔说上一两句,自己却插不上嘴,就拉了许雅安过来,细细地问了她一些事情。

俞建华与俞敏海侃山侃海地狂侃了好一会儿,看时间不早,就说:“我说话算话,年轻一辈人做事业绝不拖累老人家,这些投资款也是借款。多赚就按实的红利分,若赚少了,您也有保底分红。”

俞敏海:“表哥好大气!”

俞香兰:“投资就是投资,盈亏自负,我不占便宜。”

俞建华却不由分说,郑重地写了收条,收条上还大写了“月利息三分”。

俞大明看俞建华浑身充满干劲的样子,原先还犹豫不定的心情安定了许多。

俞建华利索着将几十叠钞票摞了摞,鼓鼓囊囊地撑涨了整个公文包。俞大明不放心地找了一个装米的旧袋子,硬是让他裹了公文包,才放心地让他出门。

俞香兰心想投资的事插不上手,也就不必闲操那个心,但此心哪有真闲的份,总有得管的事,想了想,开口说:“海海跟雅安的关系既然定了,不如让雅安把工作辞了,去养鳗场帮忙去。海海你也不用跑得这么勤快。”

俞大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雅安的父母怎么可能让她没名没份地就跟着海海去。”

俞香兰望着俞大明,赞许说:“你这次的操心算是对了头,要是你不提醒,我真忘了这档事。不如找个媒人上门去提亲,先给他俩订个婚!”

俞敏海嘻嘻地笑了,:“妈,干嘛还要找人去提亲呀我昨晚跟雅安说过了,今天我就上她家去,这事我自己搞定。”

俞香兰:“我们要按民间礼数办!”

“什么礼数全是套路!本来就是我和雅安俩人的事。放心吧,我会很郑重地请求她的父母将她交给我,过几天我就带她去养鳗场,等有空了再回来办婚礼!”

俞香兰还想开口,俞大明先表扬起儿子说:“海海出了国更学时尚了!这样也好,只要你们相亲相爱,其他的还不妥妥当当地成了。”

俞香兰又想俞敏俪的事,:“俪俪最近怎么经常跑福州?不是培训就是开会,当个老师竟也这么忙。”

俞大明:“是哦,她好像比干行政的还勤出差。”

俞敏海吱吱地乐,:“俪俪有可能是假公济私。”

俞敏俪突然大声笑说:“难怪我一路上耳朵痒,真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俞香兰原想说话,被突然间打断,忍不住责备说:“死丫头!笑得这么不淑女,吓人一大跳!”

俞敏俪搂住俞香兰撒着娇:“妈,我本来是想矜持点,但一时太愤怒了没克制住!”又转头回去对俞敏海说:“帮你拔开了迷雾见真情,不许你过河拆桥再来破坏我的事!”

俞香兰惊讶地问:“你有什么事怕被海海破坏了”

俞敏俪突然间红了脸,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俞香兰孤疑地凝视着她。

俞敏海和许雅安心领意会地只笑。

俞香兰此时却另想起一事,猛一拍大腿,:“对哦,雅安,还有俪俪中意的那个人,得给个生辰八字,找人看看这俩对人合不合。”

俞大明:“千万不要没事找事!雅安要是跟海海八字不合,难不成你想拆散他们?”

俞敏海忙说:“妈,我不信这个!”

俞香兰迟疑了一下,懊恼起了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又语气坚决地说:“测个八字也没什么,要是有点欠缺,也是可以做点什么补一补的,顺便也按八字挑个结婚的吉日。有了佳佳和洪洪的惨痛教训,咱们得慎重!”

俞敏俪:“妈,我也不信!没有开始怎么可能知道结局没有经历过怎么知道悲欢命里既然有数,凡人哪有改命的神力?”

俞香兰见几个人齐声反对,心里甚是不快,只好无奈地说:“我问问仙公,仙公要是不给圣杯,那就得再合一合八字才好。”

第107章 百万新娘

俞香兰看了看黄历,发现近几日里竟没有宜嫁娶的吉日,又想俞敏海与许雅安不过是先见过父母,并非正式嫁娶,心中略安。

她放下黄历,见俞敏海拉着许雅安的手又匆匆地出了家门,俞敏俪正抱着一本画满石头的书读得津津有味,而俞大明还在一份报纸接一份报纸地审翻得认真。她只好独自一人到院子里慢慢蹓步,心里却又莫名地隐隐作痛,思想着莫非自己真是老了,不再如往日那般有火火的自信,无法轻易地就可拿捏拍板主意,忍不住抬头看天,日正当午,不禁嗟叹起日出日落只在转眼之间,曾可似勇士般握住似箭光阴,而如今只能保持勇士的姿态目送飞箭逝去。俞香兰忧愁平添,无声无息地呆立原地,忽又转头一想凡人自有烦心事,已恭请了何仙公护宅,不如一心虔诚地听从仙意,省得心头杂乱如麻。如此一念,竟然舒坦了许多。

她有意忌荤,吃了几天斋,买了五样新鲜的果品,在何仙台牌位前焚香祷告。

俞大明见她几天里言语显少,怕她心中又有郁结而平生事端,主动帮她提了果品上楼,在她身后定定地看。

见俞香兰掷了几次筊杯后,眉头紧锁,俞大明忍不住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俞香兰:“真奇怪!不知什么意思。我为海海的姻缘掷了三次杯,第一次一正一反阴阳调和,大顺的圣杯。第二次,两正面,普通杯。第三次,却是两反面,笑杯,难道说此事不可为,最好放弃?怎么会这样呢?到底什么意思?”

俞大明心里一惊,忙说:“不明摆着仙公只想回答你一次,见你一问再问,烦你了,给你个笑杯,分明嘲笑你,哪是说要放弃的意思。”

俞香兰神情迷惘,俞大明心中又生不忍,:“你敢再问问?”

俞香兰:“一般问神只一次就好。”

俞大明:“孩子要是不识趣,在爹娘正忙时,问了问题太多太无知,亲爹娘也会烦的。求仙公的人太多,哪能一一给予耐心。”

俞香兰原想反驳他,却也觉无言以对,只好说:“在仙公面前我就是个招烦的无知小孩,我得诚恳认个错。”先正了正身,再屈身跪下喃喃告罪。

俞大明忍住笑下楼。

俞敏俪盘坐在厅里沙发上,抱着一本关于寿山石印章雕刻的书藉,正神游天际地想入非非,想书轩的字体别有一番意象,倒不必强求立宗成派,若能看他以书入画,寓雕成趣,自是此生难遇的幸事。

俞大明走过去坐在俞敏俪的身边,感慨说:“你妈妈也只有在仙公面前才会认错。”随即将刚才的事又述了一遍,俞敏俪笑得直想打滚。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一看手表,忙说:“爸我得该上课去了!我们总算又有事情干了,海海与雅安的婚礼差不多要筹备了。”

俞香兰又为了俞敏海的婚期选日子尽费心思,可俞敏海自己预先定了“五一”这个大日子,他预计那时第一批鳗苗已成功下池,逢公众假日,恰又是诸事大吉之开端。俞香兰无法异议,看他处置得头头是道,也只好配合就是了。

俞敏海三哥要结婚了!新娘子是学生又是闺蜜,还是自个儿力促而成,俞敏俪投入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张罗起新房的装饰。

婚房里张灯结彩,彩带串着一张张小小的大红囍字,绕过墙壁四周,再从边缘结网般地穿梭向中间的白色水晶宫灯。俞敏俪自做主张地选用了玫瑰紫闪亮彩带,宫灯一亮,整个房间紫色光芒闪耀,炫目而又魅惑,这才是世间最浪漫的世界。婚纱照正对着婚床高高悬挂,几帧布质的婚纱画轴挂在了过道的墙上,依偎着的一对新人在画中甜蜜微笑。照片中的许雅安更是精致美丽,在紫色之光照衬下,一袭白色长婚纱裙飘逸着一股迷蒙的仙气。俞敏俪真心羡慕着,心想自己在幸福的日子里也该如此地美丽动人一把,当然,最好那时就直接选一袭紫色婚纱穿上。

俞敏俪陪伴许雅安预约了化妆师,就拉她过来参观已经布置好的新房,以为她会欣喜于小姑子别具新意的选色。谁知许雅安进了新房,定定地盯着婚纱照一言不发,见俞敏俪犹自兴致勃勃,只幽幽地叹了声:“这婚真得要结么?”

“什么话雅安!我的三嫂!不会得了那什么婚前恐惧症吧说呀,紫色是不是比红色更浪漫高贵呢爸爸妈妈嫌说不够喜庆,可我喜欢!”

“我感觉不到浪漫,死了!这几天我只希望自己突然被宣布得了绝症,或是走在街上突然被车一撞就没了。”

“别吓人!原谅你的这份损幽默。”

俞敏俪自顾自地满怀得意,再次浏览一番自己的杰作。

许雅安像是鼓足所有的劲,却又似即将虚脱般地低语:“海海还是那样,身边不缺女人围绕!”

“海海的女人当且仅当就你许雅安一个,丫头!”俞敏俪丝毫没听出许雅安的悲愤。

“不是,在我们回来的前一晚,他喝多了,我发现他的白衬衫领口有口红印!”

俞敏俪回头无声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弱弱地问:“不会吧,你问他了吗?他怎么说?”

许雅安摇摇头:“我没问,但它却是真的!”

俞敏俪心里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办那你嫁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好想有人告诉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会是误会吗”许雅安原先软弱的语气突变得尖锐,:“你说他怎么能这样”

俞敏俪越发没有底气,:“我以为有了你,一切都好了。”

“他知道我看到了那个口红印,可他若无其事,我希望他跟我解释一下,哪怕他撒谎说是有人捉弄他,可他根本就是不当回事。”两行泪从许雅安的脸庞滑落。

俞敏俪上前用劲地搂住许雅安,有着和许雅安同样的心力憔悴,但又脱口而出说:“心似七巧塔,总会有人被藏在那心尖上而备受呵护,因为那里是最柔软的地方!”

虽然这么说着,俞敏俪却感无限害怕,害怕许雅安将喜庆变成沮丧和笑话,大哥他们都在飞机上了,全家人似乎都希望通过这场欢庆,消弥掉之前所发生的种种不快。记得妈妈也曾言之凿凿说过俞家的男人都是纯情的种,海海哥应不是狂蜂浪蝶,他正用一场盛大的婚礼向世人广而告之他已名草有主,也是他与过去彻底了结的界线。

俞敏俪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地祈祷。

许雅安哭了一会儿,又感觉难为情,担心俞敏俪跟着难过,于是抽了抽鼻子,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现在好了许多,你不用想太多。我先回家去,还有好多事情,我妈老唠叨说我是家里的长女,她没什么经验,怕一些礼数处理不好,你跟爸爸妈妈解释一声!”

俞敏俪睁大眼,用力点头,心想这会儿该轮到自己感动哭泣。

俞敏海和朋友一起,驾了几部车,从机场接了众人回来,仅除了俞婉娉。

家里的人多了起来,拖行李的拖行李,忙着拥抱的忙着拥抱,俞大明和俞香兰激动万分,不知该跟哪一个先聊上。

俞敏俪不管不顾,只扯着俞敏海上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神情严肃地问:“俞敏海同志,我必须问清楚一件事情,结婚是你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吗”

俞敏海不解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还好,没发烧!我以为你生病了,连哥哥都不叫,居然直呼同志,还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别打岔,再问你一遍,俞敏海同志,你是不是真心决定要娶许雅安”俞敏俪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

俞敏海见俞敏俪目光凛厉,不禁也发了怒:“谁说我不想娶许雅安就是胡说!我要让她成为骄傲的新娘,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她是我俞敏海的妻子。”

俞敏俪:“俞敏海同志,要知道,人这一辈子的生命很短暂,短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短得一生做不了几件事。当你做了决定,就不要留给自己和她人反悔的机会。从朝霞到夕阳,绚烂的不过旦夕,学会珍惜!”

俞敏海怒骂:“有点文化就装神弄鬼!”

俞敏俪:“大人的世界里更讲究自律和规矩。比如,不许酒后失态,更不许酒后胡闹!”

俞敏海恍然大悟,:“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般诈尸了?雅安说了什么?”

俞敏俪:“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许雅安愿意嫁给你,你会让她成为百万新娘。”

“我一定做到!”俞敏海一说完就直奔向楼下。

俞敏俪在他身后喊道:“许雅安是金贵的许雅安,你要永远记得,百万才不是什么具体的金额。”

三天后,许雅安的婚礼摆场盛大,热闹隆重又讲究奢华。

宝马车和奔驰车列成一队长长的迎亲车队,红艳的玫瑰花缀满了每辆车的车身,车队沿路撒了许多包装精巧的巧克力糖。两工具车上满载着礼担,那么些贴着大红双喜的大礼盒,被挨个依序地扛进了新娘的家中。

当大礼盒的盒盖被掀开时,一封特制的大红礼帖醒人耳目,内装一张定期一百万元人民币的存款单,许雅安三字名又是如此的惊人夺目,而礼盒里那些被捆扎得结实的活红鲟、活螃蟹,还在喘息跳跃的大活虾,以及生生蠕动的八爪鱼……足够开张几十桌酒席的海鲜生猛,已入不了众人已然被震惊发晕的眼里。

摄影师扛着长长的摄影机,捕摄了太多太多的羡慕妒忌的目光,也摄留了太多太多的惊叹和称赞。

许雅安像盛装的瓷娃娃一般,在众多亲人的簇拥下走下楼梯,俞敏海抿嘴微笑着将手伸向她。

许雅安稍稍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俞敏海,他的眼里满是宠溺之情,一霎那间,许雅安心中突觉安然,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迎亲车队在乡村的土路上扬起了滚滚尘烟。整个乡村为许雅安的百万存款单和盛大的迎亲仪仗而陷入了沸腾。许雅安的父母在方圆若干公里内的范围内名噪一时,多少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嫁给像俞敏海这样的日本客,多少个少女梦想着有这样的迎亲车队来迎接自己。

俞香兰忙碌不停地周旋在来宾之中。宾客里不乏权贵中的权贵,除了俞敏佳和俞敏洪携回来的外籍爱人,还因了俞敏涛的缘故,市府市委和侨办来了几位领导,而也因为主角俞敏海,来了不少老板模样的人物。领导和老板们腆着的大肚子,无形中壮实了婚宴的气势。

俞大明的老朋友们,那一群已经退休的老革命同志,他们并不关注俞敏海和许雅安在婚宴中究竟换了几套衣裳,新人又是西式又是中式的礼服,惹得许雅安的同学朋友啧啧声起,而老同志们更在意的是俞大明这么个闷疙瘩的人,今朝的祖坟似乎狂冒起了紫烟,熏得让人晕头转向,也熏得令人对他刮目相看。

老同志们争相端起酒杯,哄哄闹闹地誓要将俞大明灌出醉态来,必得让他醉后吐出真言,交待他到底暗中使了什么绝招,才让他的孩子们如此争气给力。

第108章 视若寇仇

婚宴在宾主皆欢中结束,俞家小楼各个房间的灯火也相继熄灭。

俞敏俪独自一人倚在窗旁,寂寂地遥望星空。月亮如钩,天空清冽高远,夜风凉爽,摇得路灯斑驳有影,连续的疲惫和担忧亦被一扫而空。刚刚结束的筵席盛况重回脑海,俞敏俪甜美而笑,心想不知林书轩会给自己一个怎样难以忘怀的婚礼。今天亲戚们拼命地捉弄着新人,也不停地打趣着自己,或许该到了带书轩见爸爸妈妈的时候。

俞敏俪对着月亮合起了双掌,心中流淌一腔浪漫诗情:谁可洁手漱月/抚一遍遍锦瑟琴弦/灵犀穿开红豆林径/看你挥引手中的弦柱/摇落那树树红豆之雨/洒透我一肩的如水相思

而在省城的林书轩睡意全无,与俞敏俪一样,遥望着同一轮月亮,却是心事重重。他连夜从老家回到省城宿舍,并不是为了赶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又与家人闹了一场不愉快。

自从那一次在省城看医闹了情绪,一向淳厚温和的父亲,最近态度生硬得不可理喻,一听他提说俞敏俪,即粗声粗气吼道:“你为她不出国,得罪了单位领导,为了一个女人放了前途不要。不要妄想将她再带回家了,我们不见她,也不会同意!”

母亲站在一旁,眼里噙满泪水,虽然同情他,却说:“你的婚姻大事我说了算不了数,得由家里的男人们决定,你还是跟他们好好地商量商量吧。可你心里知道,我们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不容易!”

林书轩却不甘气馁,他知道二叔的态度至关重要,这听起来滑天下之大稽,可在林家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二叔曾撂过这些话:“你长点记性,找老婆不找个能在事业上帮衬你的人,你这辈子不是在混,就是得拼个死累!”

二叔的话似乎不无道理,他从一位单纯的手工业者到今天的私营企业主,是多少回求爷爷告奶奶的欲哭无泪才换来今天的表面风光。二叔希望他找个省城姑娘,哪怕她不过是某位官员的边缘裙带关系。这种观念听着世俗却又现实。可今天的林书轩看月光如水流淌,思念和忧伤也跟着无边无际地漫延,俞敏俪在穿过了无数个痛苦和悲壮的漫漫长夜,以飞蛾扑火般的姿态向他奔来,他又怎么可以舍得让她独自殉葬。

林书轩站在月光下,凝望着那一弯弦月,突然间又心生感触:月亏时亦伴着月圆的盼头,月圆总会令人想到诸事圆满的喜悦。他又开怀了起来,心想只要俞敏俪愿意与他共进退,他俩的世界里哪有不圆的明月。

五一夜,假日里的林书轩独自留在单位宿舍,却也睡得安稳。

俞敏海办完了婚典,就带着许雅安名正言顺地去了养殖场。

俞敏洪和观月姿子也带着孩子飞回了东京。

俞敏涛应了福宁市领导的邀请,正商讨有关创建商会事宜。蒋芷萱姑且带着孩子,做个短暂的本地游,在父母的陪同下将福宁各个景地游了个遍。

但俞香兰依旧一刻不得闲,俞庆祥和杨洋几日里都住在家里,庆祥娘也不失时机地来紧凑一番,三句不离她的主题,无非就是要杨洋抓紧时间要个孩子,俞庆祥听得烦燥,他在等俞敏涛回来。

宫崎一人乐得自在,让俞敏佳买了张福宁县城地图,还让她用笔做了更明确的日文标识,自个儿揣着它就上街蹓跶去了。

俞香兰在他身后竖了竖大拇指,:“都说日本男人大男人主义严重,我看这宫崎不仅长得随和,人也是挺随和的。”

俞敏佳:“他是有点不一样,对毓敏也特别好,他开玩笑说是欠我们的。”

俞大明:“这几天我就听懂一个日文:伊酷敏,他叫爱佳做毓敏,有时也叫你做毓敏。”

俞敏佳突然间显得极不自然。

俞香兰却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那我懂得比你多,我还会说斯密马森、沙由拉拉。”

庆祥娘只尽管说她的话,又扯过俞庆祥说:“听庆宝说你捣鼓他说要把养猪场关了,去办什么工厂。一个养猪场好歹保证一家几口人不饿,你一个连孩子都不生的人还想折腾翻天?”

俞庆祥本要答话,俞敏涛急匆匆地跑进来喊他:“庆祥,走吧,市府派了车,我们马上去工业园区看看!”

俞庆祥和杨洋忙随他出门。

庆祥娘涨红了脸,肥胖的身躯激愤难忍地扭动个不停,:“婶婶,你看看,你看看,庆祥仔就这样,我说不得一句话。”

俞香兰板起脸,:“杨洋听不懂福宁本地话,你刚刚一直不知死活地拼命嫌弃她,换了我是庆祥仔,也是不爱搭理你。我说你个死脑筋,哪几个福宁姑娘比得上杨洋?”

嫂子:“她要是个福宁女,我这个当婆婆的好歹能跟她当面讲道理,这个外地……”

俞敏佳偶尔插些话劝慰伯母。

俞敏俪也在厅里,听母亲和伯母一来一回地说说道道,心中犹自欢欣,母亲口口声声地要伯母开明,定该不会对林书轩有所偏见。

庆祥娘:“婶婶,庆祥不将我的话当回事,你让涛涛劝劝他,回来养猪就好,别以为心大了就可以撑开天去。”

俞香兰此刻倒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孩子们觉得我们不要说话管事就是清闲了,他们就是理解不了我们也只是一心一意为了他们的好。”

俩人心意相通,忍不住说起了许多共同往事,叹不尽的坎坷不平,俞敏佳和俞敏俪又听了一遍峥嵘岁月里的故事。

宫崎悄声进来,俞敏佳忙迎上去笑问:“你自己一人出去,感觉怎样”

宫崎:“比我想象的好!但还是跟日本差距很多。走在街上,很明显看到了贫穷、肮脏、落后和危险!”

俞香兰好奇问:“佳佳,我们听不懂他的日语,到底说了什么?眉头怎么皱起来了?”

俞敏佳随即将宫崎的话翻译了一遍。

俞大明听了不受用,直接怼道:“一个小日本人懂得了什么?以前我们勒紧了裤腰带干革命,改革开放的成就有目共睹,如今一部份人已先富了起来,我们福宁家家户户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大家正齐心协力地要奔小康,一个小日本人瞎评论什么你跟他说,中国人不要日本人瞎指挥!”

俞敏佳:“爸,宫崎说的是事实!他前两天就跟我谈了这个话题,我们的大街跟东京相比,的确是又脏又乱,街上乞丐又多,穿着随便破烂的人不少,建筑工地没有防护网,工人不戴安全帽,问题真的是很多的。”

俞大明难忍激动不平,责备说:“你是受了资本主义的思想毒害,看不起社会主义建设。”

俞敏佳觉得万分好笑,:“爸,您怎么像在喊口号似的。”

俞大明见她发笑,不自觉地愤怒起来,:“我对你太失望了,这是原则立场问题!不要以为当了日本人的媳妇,就忘了你是谁。”

俞敏佳听父亲如此说话,又因平日里见老宫崎也不得好脸色,心里陡然伤挫,反驳一句说:“您总是忘不了您的仇恨!”

俞敏俪此刻在接一个电话。

俞香兰本要调停俞大明的怒意,听到俞敏俪在对难撒娇般地说:“这个周末,你先来我家见我的爸妈。”禁不住认真地专注起她来了,不再理会俞敏佳和俞大明的争辩。

俞大明继续对俞敏佳发难:“你让宫崎说说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东西?日本人靠的是三光政策才发家致富的。”

俞敏佳却强辩说:“爸,人家那是从明治维新后逐渐富强起来的,不是靠掠夺中国资源后才发展起来的!”

俞大明怒不可遏,:“你简直是吃里扒外!我今天就告诉你,你爱嫁日本人就让你嫁了,但在我死的时候,不许你带他进这个门,我会死不瞑目!”

俞敏佳大惊失色,脸色煞白。

宫崎一脸惘然地看她父女俩争论不休,眼神疑惑地直盯俞敏佳。

俞敏佳只好用日语宽慰他说:“没关系的,我只是和我的父亲讨论一些问题,日本侵略中国是个事实,就像你的父亲一直强调日本精神,我想我的父亲也强调他的中国精神。”

宫崎:“他们各有立场,但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历史无法被遗忘,也不能被遗忘,我们不能一直沉缅在过去,不幸的历史只会让人悲痛,而将来才最值得向往。”

俞大明不想理睬俞敏佳,回头见俞香兰一脸耐人寻味,溢满探究之情,逐转移了目标,也跟着认真地倾听俞敏俪的讲话。

俞敏俪心无杂念,只一心沉醉在电话中,林书轩正述说福州西湖的初夏美景,她已浮想联翩。猛抬眼间,忽发现身旁几双满是琢磨的目光,她不禁羞红了脸。她连忙跟林书轩说:“以后再聊吧!”随即放下话筒,吐了吐舌头,吁口气说:“大家不要这么看我,我真没干什么坏事!”

俞香兰:“你男朋友?”

俞大明也问:“我耳朵虽不太好使,可还是听到了有人约你去西湖。”

俞敏佳见父亲脸色和缓,心下安慰,逗起了妹妹,:“哟,俪俪有男朋友啦?趁我在家,带回来瞧瞧吧。”

俞大明却不放心,:“我听到他讲的是普通话,不会不是个福宁青年哥吧。”

俞敏俪顿了顿,说不出话来。

俞敏佳:“爸,是不是福宁青年哥有什么关系?只要俪俪喜欢就好。”

俞大明朝她狠瞪了眼,:“关系大着呢,俪俪不能远嫁,就得留在福宁,我可以天天看得到她!”

俞香兰:“其他人先别说话,让俪俪说一说,那男的是哪里人?我怎么听他的口音比我们福宁腔还别扭呢?”

俞敏俪本就打好了主意让林书轩来,此时索性坦白,:“他叫林书轩,是兴化人,我让他周末来,大姐会见到他的。”

俞大明和俞香兰闻言脸色大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俞敏佳还想打趣一下妹妹,一见状况不对,改成了谨慎的语气,:“你们交往多久了?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本是好事。”

俞敏俪也已察觉到父母脸色的异样,:“哦,他不是我的同学,只是在省城偶然遇见。大姐,你确定要见他吗?”

俞敏佳故意装出激动的样子,为她一捶定音,:“是哦,你就让他明天就来吧,我怕事儿多给错过了,让我先见一见,给你把把关哈。”

俞大明和俞香兰心中无奈,也只好点点头。

第109章 荆棘横生

林书轩焦焗不安地坐着,俞大明板着臭脸,俞香兰的脸上更是冷若冰霜,就连俞敏佳也凝重无声,俞敏俪的眼睛里打转着泪水。

林书轩无比后悔自己不该太过于诚实,诚实得造成了眼前的伤害和困扰。在俞香兰客气的盘问中,他将父母的异议和反对全和盘托出,原以为自己能够幸运地获得俞敏俪家人的真诚待见和支持,就跟自己能幸运地获得俞敏俪的爱情一样。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俞敏俪的父母和大姐突然间沉默无声,犹如天空中砸下无数支冰凌击得他措手不及。

他暗暗使劲地捏紧双拳,试图表现一个自信的自己:“叔叔,阿姨,你们听我说,我对俪俪是真心的,即使我的父母不同意,我也只想跟她在一起!”

俞香兰冷冷地道:“既然你的父母都不想同意你们在一起,我和俪俪的爸爸更没必要想让她和你在一起了。至于我女儿,年轻人嘛,多认识一个男性朋友也不是件坏事,你们就当普通朋友来往好了。”

俞敏俪抬起泪眼,求助般地冲俞大明叫:“爸!”

俞大明却说:“俪俪,我赞同你妈妈说的话。书轩,你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父母都说服不了,我怎么能放心将我的女儿交给你?你能给她什么”

林书轩张了张嘴,鼓足勇气说:“我把我的全部都给她,我的爱,我的自由,甚至我的生命!”

俞敏俪低下头,一滴热泪滚落在淡紫色的裙子上,很快地浅色的裙摆上呈现一点异样的紫。

俞香兰依然冷着脸,:“小伙子,你能不能给这么多,现在说还为时太早。俪俪是我家的小女儿,从小就娇生惯养,我们要的不多,你能按我们福宁的俗例给她多少聘金?能给她一幢多大的房子让她安家?你现在就回答我,如果做不到,赶早死了心,两不耽搁!”

林书轩的脸刷得一下子变得惨白。

俞敏俪的泪水奔涌而出,她的浪漫爱情落入了世俗,遇见了悲凉无力和荆棘丛生。

林书轩沉默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叔叔,阿姨,我知道俪俪是你们的掌中宝,你们舍不得她受苦,其实我也舍不得她受苦,我会努力地让她满意,也努力让你们放心!”说完深深地看了俞敏俪一眼,告辞离开,俞敏俪挣扎着跟在他的身后。

俞香兰看了看俞敏佳,示意她跟了出去。

三人走到了巷子口,俞敏佳一看手表说:“哎呀,没想到快到午饭的时候了。这样吧,大姐请你们吃饭,我们就在外面吃吧,我进去跟妈说一声。”

林书轩忙制止:“别,大姐,我要赶回去上下午的班。”又望了望俞敏俪的一双红眼,心疼地说:“俪俪,相信我!我会努力给你看的。”

俞敏俪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拼命点头,想了想又说:“你就不要再打电话了,写信吧,寄到我学校去。”

林书轩点点头,转身而去,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

俞敏佳叹了口气说:“他看着是很不错,人长得帅,脾气应也不差,难怪你会动情。但大姐是过来人,得告诉你些道理,爱情属于俩个人,而婚姻是属于俩个家庭,如果他的父母不乐意,咱爸妈也不乐意,你们以后会很辛苦的!”

俞敏俪抽了抽鼻子,:“可我觉得只要是感情纯真,无论如何,它最终都会获得亲人的接纳和祝福,当年妈也阻挠过你,可你……”

俞敏俪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大姐和李伟强曾经执着守卫的爱情却不得善终,打住了话头,惶然无奈地看着俞敏佳。

俞敏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希望打击到你,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时候我也很想不通。但宫崎对我真的很好,可他是日本人,我们许多时候会刻意回避一些话题。我不是个喜欢评述政治研究历史的人,我只是个希望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的女人,可李伟强却给不了这份安稳!”

俞敏俪想安慰大姐,又仿佛说给自己听,:“在这世上,有几个女人不想从一而终,现世安稳,只不过世事无常,无法预料。可没有尝试经历,懊悔亦会伴随一生。人生不过是一场豪赌,我赌一场青春迷局,赌一世心与心的相约,只求偿一个心甘情愿!”

“如果你要坚持,你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们只愿看到你幸福!”俞敏佳又好心提醒说:“《红楼梦》不用读得太认真,这世间缺的就是那个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人。”

俞敏俪寞寞地说了另一番话,:“林妹妹之所以令人怜惜,只因她只为她爱的那一人而忘我地活着,这是她的宿命。世人愿意仿效宝姐姐,只因为她的世界不仅有她自己,还有她以为重要的其他人,她的爱与痛又几人能知?说起来,宝姐姐真不应该落到被厌恶的份上,她不过是没遇上对的那个人,倘若她遇上的是贾兰,那个重振荣国府声威,威赫赫爵禄高登的贾府子孙,也说不定亦会被当作宝一样地捧着,也如她所愿那般臆马平川,何至于寻梦里功名,又终沦为一弃妇。她空有一身才情,洞悉了世间一切,却又自甘被世俗所累,究到底宝姐姐也是个可怜人。可在这个世上,谁又不是个可怜人即使风花雪月中只为一人独舞,高山流水曲也只为一人琴瑟和鸣,却敌不过韶华易逝,难道我们不该当下开怀?”

俞敏佳讶异地看着她,“没想到你小小年龄竟能懂得许多,还有这番心思来安慰我。”

俞敏俪突觉信心倍增,泪水尽消,朝大姐嫣然而笑。

在客厅里,俞大明和俞香兰心潮难平。

俞香兰瞧着地上的一堆水果和两瓶茅台酒,:“他倒是用了点心思,看着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不该是个兴化人,我是不会同意他俩的事。”

俞大明此刻只想“同仇敌忾”,:“我也不同意!不行就是不行,我们当父母的得有立场。”

俞香兰忍不住揶揄他道:“你一向只当老好人,在孩子们的大情小事上,每次都由我黑脸扮坏人,难得这次你会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们这次一定要团结起来,俪俪是个乖孩子,她会听话的,她不能嫁给外地人,也不能出国,我就是不放心。”俞大明更清楚地表明态度。

俞香兰又没好气了,:“不放心,不放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们能跟着她一辈子吗?让我气不过的是他父母的态度,凭什么没看上俪俪?现在他们都没拿正眼瞧,等她嫁了过去,人为刀殂,她为鱼肉,能有好日子过吗?这傻丫头只图眼前的甜言蜜语,不知人心不古与世道艰难。”

俞大明略思索后说:“难怪俪俪前阵子老跑省城,我得去她学校找领导说一说,不能给她上省城出差学习的机会。”

俞香兰白了他一眼,:“你是想把她的事兜得尽人皆知呀俪俪胆子小,只要我们俩态度坚决点,谅她翅膀长得再硬也是不敢飞远。”

俞大明极佩服地望着妻子,呵呵地说了那老一句,:“还是你比我行!”

俞香兰虽然话说得轻松,却也心烦意乱,忖度着该是自己,还是让佳佳再跟俪俪说个分明。

大门处莫名热闹,原来蒋芷萱带着孩子回来了,她的父母也一并跟了过来。

第110章 心结难消

众人复又坐回客厅,蒋芷萱的父母对俞敏海的气派婚礼大典表达了许多赞赏和感慨,俞香兰和俞大明的心情立时好转了许多,俩人的脸上再次贴金般灿烂生亮。

家中正一片欢声笑语时,俞敏涛和俞庆祥进来,谁都看得出来,他俩在路上就已争得面红耳赤,进到厅里顾不上与众人打声招呼,依旧各执已见地说个不停,大家于是停声只听他俩说话。

俞敏涛:“你不要这么固执己见!再想想!外资企业或许有优惠政策,多问问!前期的调研和决策很关键。”

俞庆祥:“我还是坚持注册民营公司,我们刚才已分析过了,外资企业上头的婆婆管家也不少,民营企业也有它的灵活生存空间。我只负责诚实地生产我的设备,企业的命运由市场来决定。”

俞香兰忍不住插嘴问:“看你们忙活了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杨洋答说:“婶婶,我们买了专利,准备回福宁来投产,已去看了工业园区,差不多定了厂址。”

俞敏涛只对俞庆祥说:“排污减污设备一定会有市场需求,污染性企业的数量这些年来突飞猛增,可要保证青山绿水依旧,必须得几管齐下,上头得警醒,企业得自觉,市场才能保障。”

俞庆祥:“涛涛,我们不必再讨论其他,重点在于启动资金,即便庆宝关了养猪场,那点钱也不过如抓盐撒海不能见影。我撬了几个高工回来,可他们有技术,但可入的资金不多。你得帮我,不管你是入股还是……”

俞敏涛:“沒个足够预见,我敢怂恿你去工业区参观?我心里已想好了,资金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会尽可能地支持你,眼下会社的资金可灵活调度。”

蒋芷萱听俞敏涛说得这般痛快,一时着急,:“敏涛,你可不能答应得这么爽快,工厂的投入动辄就是百万、千万的数目,我们的资金也是有限的,会社不只是我们一家独拥,那些钱挪不得。”

俞敏涛紧蹙起了眉,:“会有办法的!”

蒋芷萱却又提醒说:“你应允了我弟弟可发展新的加盟商,他正在着手,我们又得压更多的资金在存货上。你可不能乱开空头支票。”

俞敏涛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俞香兰心想蒋芷萱竟当众拂了俞敏涛的面子,自己的脸上亦挂不住,心中犹为不快,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涛涛也真是,到底谁在当家”

蒋芷萱连忙解释说:“妈,我只是怕如果资金无法及时调度,会耽误了庆祥的大事。”

可俞香兰的脸色已变。

蒋芷萱的父母紧忙调和,:“芷萱,敏涛拿主意就是了,你弟弟妹妹那边好说话的。”

蒋芷萱此刻已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冲撞到了婆婆,想是婆婆对自己的那份心结一直未解,可自己亦并非故意,只好不再多话。

俞庆祥却显担忧,:“涛涛你得想好了,设备厂的前期是只投入无产出的。”

俞香兰心里已不停地盘算,想自己平日靠收利息攒的那份老本投在了俞建华的养鳗场,虽然海海还余下一部分钱在自己这里,可那都是日元存款,也被银行熟人拉了做高息定存,只有雅安那一百万元应是可以灵活。不等俞敏涛开腔,她先开口说:“海海给了雅安一百万的私房钱,雅安明理懂事,我跟她商量商量,或许先可凑个数。”

俞敏佳见大家忙着说事,先前就让俞敏俪跟着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此时出来叫唤大家出去吃饭。饭菜已摆在了桌上,可俞香兰一看菜式过于单调简单了些,想着蒋芷萱的父母亦是贵客,刚刚还及时制止了蒋芷萱的妄自菲薄,就算是有了些浪费,也是不打紧的事了,就呼着俞大明领大家出门去最近酒楼另订了包间。

席后,俞敏涛与俞庆祥又忙了开去。

俞香兰等人刚回家来,就见俞建秋的妻子等在大门口。为了捎带些东西给俞建秋,她已来了好几趟了,刚开始只是拿了两件俞建秋的新衣裳来,可一听俞敏佳说托运的行李包还有几公斤的额限,就直说一定得留给她。第二次来时,她买了些海味干货,虾干蛏干的装了一大袋。今天抱着裹得严实的一个大塑料可乐瓶,紧张兮兮地对俞敏佳说:“听姑母说可以捎带炖鸭汁,我昨晚买了三只番鸭子,全炖了汁,吹了凉,装在这可乐瓶里,这一路上小心得很,家里冰箱还没买,就赶着先放你家冰箱冻上,你可记得给建秋带上。”

俞香兰一听叫苦连天,:“这可怎么好你简直是在添乱,我不过就是闲聊说说而已,你就懂得心疼你老公了,我家冰箱冷藏屉里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

俞建秋的妻子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双手抱着可乐瓶,只讪讪地笑。

俞敏佳连忙接过她手上的可乐瓶,:“难怪建秋总念着你,你可是真心疼他!”说完就拿着可乐瓶去了厨房。几分钟后又回来,狠舒了口气说:“哎呀,我把一些冻肉和海鲜给拿了出来,我们这两三天搁在家里吃丰盛点,就是有客人来,也让他们屈尊在家里吃好了,尽可能消灭掉那些东西!”

俞香兰说:“你没看到院子里还有好几只鸭子,我也想炖几只番鸭子汁给涛涛带上,这下子冰箱里该是没位置了。”

蒋芷萱连忙摆手:“我可不想带它,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也飞不了仙。这样的天气,候不到上海,冻得再结实的番鸭汁也是要淌汁,搞不好浑身都是番鸭子汁味道,让日本人瞧着打心底里鄙视你。”

俞建秋的妻子一听更加忸怩不安,羞愧地说:“那我就拿回家去吧,让孩子喝上。”

俞敏佳:“没关系的!你的心意嘛,有时候不在‘吃’这份上,主要是让建秋感动一把!”

俞香兰又觉蒋芷萱在故意顶撞自己,一时恼了气说:“有些人心肠就是硬,为她做得再多也是感动不了。”

蒋芷萱回神想自己太过率直,连忙对俞建秋的妻子说:“日本规定不能带这些,大家不过是怀了侥幸的心理。我这一路上要忙着照顾孩子,哪有精力去关照行李,保不住汁汁水水漏了,怕给自己找罪受,不是有意说你。”

俞建秋的妻子:“不打紧的,建秋也是可怜,人家出国顺溜得跟吞吃线面似的,可他折腾了几番才去的日本,我原本也想跟着去奋斗几年,可孩子还小,他不让我去。我只是想给他补一补身子,你们也跟他说别干得太狠了,身体还是要珍惜的!”

蒋芷萱张了张嘴,一想却又闭上了嘴。

俞敏佳拖着俞建秋妻子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俞香兰也问了些老家的事,俞建秋妻子的情绪慢慢高涨了些,可也没呆多久就赶着回家。

等她走远后,俞敏佳忍不住说:“建秋只一心躲在大宾馆里,仅在配电房和大厨房两处移动,让他偶尔走出宾馆的大门,他总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与人生了是非,又害怕遭人街头盘问。”

蒋芷萱感慨说:“我刚才想说,却也不敢说。但建秋的处境和心态却并非个案,多少老实巴交的福宁男人在日本都活成了建秋样的模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每个福宁人走在外国的街头都能跟走在福宁街头那般从容自信。”

俞香兰见杨洋正抱着俞子凯亲热个不停,借机说:“你这么喜欢孩子,自己趁早生一个,你婆婆都要想疯了。”

杨洋无可奈何地说:“婶婶,我们也考虑过,可一直都忙得停不下来,现在又处创业刚开始,更不敢轻易要孩子了,我得全力忙庆祥。”

俞香兰:“女人不像男人,干事业可急可缓。”

杨洋笑着应:“男人要是能怀孕,我就让庆祥窝家里生孩子得了,省得听他妈妈整天唠叨。哈哈!讲正经的话,要是忙完了前期工作,我再来慎重考虑一下。”

俞敏俪几天里跟杨洋交流甚多,心里很是钦佩她的见多识广,心思庆祥哥和杨洋斗志昂扬却也有力不从心之事,自己和林书轩拥有旱涝保收的工作,却也面临诸多挑战,想是人生的真相不过如此,只能坚持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幸福与快乐,愈发甘愿为了心中的幸福而披荆斩棘。

而俞香兰听杨洋的话似乎是松了口风,可依然本色鲜明,心想这个杨洋比那蒋芷萱更是绵里针一枚,在她的言里语里找不见雅安和佳佳、俪俪她们的那份乖顺,反开始理解嫂子平时的抱怨和置气。

又过了两天,俞敏佳临出发前,匆忙从冰箱冷冻柜里拿了那瓶番鸭汁出来,宫崎连问了几声,惊讶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俞敏佳只好又将它放回了冰箱,无奈地对俞香兰说:“妈,我过去跟建秋说在机场商检时被丢掉了,您记得别说漏嘴了。”

俞香兰小声骂说:“你跟那芷萱学学!怎么成了这般没主见的人了。”

第111章 大逆不道

俞敏佳几人陆续走完后,家中突显得格外落寂。

俞大明一早上无事可为,就想不如给院子里的花洒点水,一出来就瞥见地上躺着一封信,那是不小心从俞敏俪的讲义夹里滑落了出来。

俞大明放下花洒,好奇地捡起信,稍稍一读就火冒三丈,气呼呼地回到厅里,将它递给俞香兰,:“他们还在偷偷联系,写得这么亲热,真谈上恋爱呢。”

俞大明边说边将电风扇的控钮转到最强档,坐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息,风扇也呼呼作响。

俞香兰却不像他那么生气,认真读完信后悠悠地开口:“不急!这只是人家的意思,说什么要给俪俪拱月摘星,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话。”

俞大明:“可哪个小姑娘不爱听骗人的话?就是担心明知道是骗子,还巴巴地让人家骗。”

俞香兰依然镇定,:“俪俪是个明白人,不至于那么笨。那个年青人被我们那么说了以后也是会有顾虑的,况且他家父母也不高兴。只要他们不见面,慢慢地,事儿就黄了。”

俞大明气息还是粗重,:“但愿如此,可得等多久呢”

俞香兰思量了一番,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就跟俪俪再说个分明。”

俞敏俪下班回家,一眼就看见茶几上摊着几页信纸,心里明白了自己的不小心,走了过去,收起信纸,认真小心地折好。

俞大明故装轻松地说:“这个林书轩追你追得挺紧的,我们可不能轻易被骗着了。”

俞敏俪:“爸,林书轩就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是的话,我怎么可能让他来见您”

“你这是不听话了呀?!”俞大明站起来举手佯装要打她,俞敏俪灵巧一闪。

俞香兰挡住俞大明的手,:“别装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打她的。俪俪,你知道你爸爸最爱你了,但你这次是真把他给惹火了,你可要有自知之明!”

俞敏俪见俞香兰似乎没那么生气,逐撒娇说:“爸,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您给我一次自己做主的机会,好不?”

俞香兰:“当年我们也给了你大姐自己做主的机会,可她最终怎么样李伟强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鬼迷心窍,她就是一活见证,你比她文化水平高,千万不要被人家灌了迷魂汤,落个五迷三道还不自知。”

俞敏俪:“爱情本是一场意乱情迷,错不在大姐,她只是没遇上对的那个人而已。”

俞大明不耐烦地说:“你说了这么些文绉绉的话,别以为我们反驳不了你,就能算你占了理。你不能这么早谈恋爱,我要去找你的单位领导,你这么年轻要追求先进,要有共产主义觉悟,你要继续学习,争取准备入党。”

俞敏俪哭笑不得,:“爸,学生时代我是个好学生,毕业了我兢兢业业地当一名好教师,这本关乎个人的职业道德,跟是不是党员没有任何关系。”

俞香兰用手点了点俞敏俪的头说:“入不入党由你自己决定,但你要不要嫁给那个叫林书轩的人,该由我们决定!”

俞敏俪大着胆子说:“才不!我就非林书轩不嫁!要是你们不同意,你们也别期待我会去相亲,这辈子我就不嫁人,守着你们一辈子!”

俞香兰:“放屁!你是在威胁我啊!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要掉了价地去巴结人家,人家父母没把你当回事,你不要贱贱地自以为是!”

俞敏俪一时受不了这么重的话,一股倔强竟从骨子里冒了出来,:“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不想理你们了!”咚咚咚地奔上楼。

俞大明和俞香兰干瞪着眼,气不知该往哪里撒去,俞香兰好不容易定住神:“别急!我们先不理她!我让佳佳劝劝,死不听话的孩子以后有得受。”

几天里,俞香兰不想答理俞敏俪,俞敏俪却也不想温逊察色,亦在生着闷气。

俞香兰见俞敏俪如此,更是郁闷气结,在客厅里转了又转,突然抬头看见天花板上黑黑点点的一片,像是苍蝇的粪便,瞧着深觉恶心,心里臭骂说:“死苍蝇,把屎拉在我的头顶上,难怪我的话没人听。”

她抬了把架子椅来,又拿了张湿抹布,爬了上去,见俞敏俪垂着眉走进来,就站在架子椅上问:“俪俪,这两天该想通了吧?”

俞敏俪见问,抬头看了看她,本想问妈妈在做什么,但一听她的的问题,又心生逆叛,逐沉默不语。

俞香兰一边伸手擦洗天花板,一边说:“女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要嫁对人!人人都说莆仙男奸狡利算天下绝,你个傻丫头哪算得过人家,就只有被骗的份。”

俞敏俪忍不住争辨:“妈,书轩是个书生,他才不是奸狡利算天下绝的人呢。您这是偏见,难道在咱们福宁,每个男人都长成了天使?您不也经常说身边尽有福宁人干坏事。”

俞香兰仰起头费劲地擦拭,:“好,你说他是一介书生,那他该明白道理,他若真想娶我女儿,要懂得表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父母也该明白‘下聘‘这个意思吧?从古到今,大江南北,这普天之下的人只要会懂黄历的,没有不懂聘妻礼之说。”

俞敏俪正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一时没注意到母亲艰辛吃力的动作,听她用老俗例嫌弃林书轩,鼓起勇气反驳说:“好,您也知道聘妻之礼是属老黄历的事了,可我是新生代人,我不稀罕!只有您这代人才真稀罕这些俗不可耐的老套!”

俞香兰已正窝火手头的动作僵硬憋屈,听到俞敏俪如此说话,气得手指发抖,狠狠地说:“我怎么生了个这么没志气的女儿。”

“妈,我只是交个男朋友,怎么就显没志气了?”俞敏俪不识时务地又顶上了。

俞香兰怒不可遏,:“你真不知天高地厚,看我揍不揍你?”一气之下只想从架子椅上下来打她几下,沒料想双腿刚一迈开,脚下竟然一滑,仰面就从架子椅上往下摔。

俞敏俪尖叫着冲了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垫上去,却还是迟了一步。

俞香兰的背部撞击到了地面,五内俱焚的疼痛立时袭击了她,嘴唇霎那间变得苍白,手脚痉挛扭曲,俞敏俪吓得失声痛哭。

所幸的是,俞香兰的脊椎骨只是轻微骨裂,没有资格去跟那些骨折病人们争抢医院有限的床位。

俞大明拎着一大包的西药和中成药,莫可奈何地直说:“老太婆这下子又遭罪啦!都说人多家兴,可老太婆尽为儿女糟心遭罪,这回连俪俪都不省心了。”

俞香兰疼痛得直哼哼地叫唤,俞敏俪不知所措,只有守在她的床边,不时轻柔地替她按捏手脚,她的眼神飘忽在窗棂边上,一只大苍蝇正盯在玻璃上嗡嗡作响,看上去它的前途一片光明,却前路尽失,俞敏俪看得不禁恍然失神。

俞敏海闻讯提了几只活鳗鱼从养殖场回来,听见俞香兰正发出均匀的打鼾声,冲俞敏俪嘘了一声,招呼她出来。

俩人找了一个小角落,俞敏海悄悄地问:“那个林书轩有什么好?值得你要长出獠牙应对爹娘?难道他是个万人迷的绝世情种或是个最懂女人心的情场老手?我看他不像呀!有故事的男人一般都喜欢沒故事的女人,一般有故事的女人都鄙视没故事的男人。你是个没故事的女人,难道他是有故事的男人?”

俞敏俪捏了捏发疼的手腕,垂着眉说:“管他有没有故事。他不需要向太多的女人展示他的好,如果他给我的跟给别的女人没有差别,我为什么要去稀罕他?我不过喜欢了他在我面前的直白和狂妄,他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一览无遗,我见他的世界坦亮得没有隐蔽的角落去藏污纳垢。这就是我要跟他好的最简单理由!”

俞敏海审视着俞敏俪的脸庞,心知她已嗟悔无及,但那颗为林书轩而跳动的心却也更坚韧不移,:“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是非他不嫁了!说起来也不奇怪,有个强人妈妈的基因,我们根本就不缺反抗逆叛的精神。”

俞敏俪:“妈成这样了,你不怪我吗?”

俞敏海搭着俞敏俪的肩膀,怪声怪调地说:“你是我亲妹妹,我妈是你的亲妈,要怪上你,我还算是你亲哥哥吗”

俞敏俪不由地咧嘴一笑,却又无限伤感,:“要是你和二哥在家就好了,妈也不至于被我气成这样,你会贫嘴让爸爸妈妈欢欣,二哥会讲一通大道理来说服他们,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是真生自己的气!”

俞敏海安慰说:“妈的身体没多大问题,只是活动不灵便而已。”又一本正经地说:“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一旦跟上了一个男的,这辈子就这样了,但男人可不一样,只要管住家中的红旗不倒,外面的彩旗随时迎风飘飘!”

俞敏俪瞪起了眼,:“倘若书轩敢让彩旗飘扬,我就直接斩断红旗的旗杠。”

俞大明见兄妹俩人在说悄悄话,心想已经在电话里叮嘱了俞敏海要规劝妹妹,就不去打搅他们,自己进了卧房。

俞香兰正巧醒来,动弹不得身子,又发狠骂说:“没想到死丫头这般大逆不道!这回我幸好没给摔死,得将那林书轩能赶多远是多远。”

俞大明猛叹气,:“哎,也是你自己不小心造成的。我看俪俪偷偷掉泪,一定悔不当初,她这几天衣不解带地服侍你,也难为了她,我们就不用再责骂她了,一家人为了那个外人搞得人仰马翻,也是不值当。只是辛苦了你!”

俞香兰:“我要是这么躺个把月真能让她回心转意,倒也值得了。只是天气这般热,真够难受的!”

夫妻俩人相互安慰,又相互打气。

第112章 花轿为媒

俞香兰连续两个月卧床休养,俞敏俪和林书轩的书信内容里添增了许多的无奈,但林书轩这几天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

他的单位在考虑分房,尤其要照顾到年轻人,只是有一个条件,必须在限定的日期前提供结婚证。单位领导在大会上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帮全部适婚的年轻人筑起爱巢。

林书轩与在场的几位年轻人一样激动得高呼万岁,这次分房应是单位最后一次的巨大福利,谁赶上了,算谁捞着了公有制私有化珍馐的最后油水。

但林书轩又比他们多了几份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俞敏俪开口,家中的父母还没有赞同的意思,她的母亲还尚在休养之中,如果怂恿她跟他登记结婚,似乎显得太过于自私自利。但单位分房毕竟是块诱人的香馍馍,虽说工作了这么久,积蓄却是无几,可找熟人凑凑还是有望买断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但买了房子,就负担不起一个像样的婚礼,将又会委屈了他的爱人。

林书轩挠了挠头,扯了又扯头发,不经意间揪下了几根,瞧看散落在白色瓷砖地板上清楚可见的黑色发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可从脚跟底下冒出来一股勇气,这股勇气经过丹田,然后直冲脑盖顶。

林书轩站在俞敏俪面前,虽然语带歉意,但目光火热,:“俪俪,我们先把房子解决了吧,那是属于我们的家。有了它,才会有其他的一切。我还想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你会是这世界上最娇美的新娘,可我不知道那个婚礼要让你等多久?”

他没想到俞敏俪心里早已想过自己不是一只迷恋玻璃窗的可怜苍蝇,只要勇于打破最后的一道障碍,美丽的感情才更有光明的出路。

俞敏俪笑得清爽,说得干脆,:“书轩,我不想等待!我们不需要向众人展示我们的幸福,也并不需要向他们索求祝福。我们可以幸福地去旅行,遇见的风景就是最好的祝福!曾经的我一直以为幸福可以在等待中到来,后来明白了,许多美好的东西都在等待中失去。”

林书轩的眼角有点潮湿,又听她说:“这世界纵然很现实,但总有一个角落,容得下认真相爱的一对人和相濡以沫的两颗心。爱情还是原本的样子,经得起贫穷,也奈得住孤独,一如最初。”

如果不是学校里人来人往,林书轩很想紧紧地将俞敏俪拥在怀中。他忍住这股冲动,问:“妈妈她还好吧,我应该去探望探望她的。”

俞敏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眼里满是憧憬,:“妈妈已经无恙了!我在想我们可以去哪里?去苏杭逛园林,听评唱,亭台楼榭前看水袖长舞,西湖断桥下寻惊鸿照影。还是去大漠走马川,过戈壁,平沙茫茫里望孤烟落日,楼兰古城址上誓言今生……嗯,好像有许多地方都可以去耶。”俞敏俪情不自禁地歪了歪头。

林书轩:“等你想好了,我们就出发!我们并不贫穷,也不孤独!”

俞敏俪:“世间有一种极致的成就和幸福,是寒冬里的两个人手牵手,再一步步地走到了春天。”

国庆假期即将到来,俞香兰已可以行动自如了。她感觉许久没给何仙公下跪礼拜,心里总感觉少了份虔诚,现在每天得去多敬上几束香。

她正全神贯注地持着香束跪拜的时候,俞大明惊惶失措地冲进来,手上抓着一张纸条:“老太婆,别跪了!俪俪留的条子,她离家出走了。”

俞香兰一慌神,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手中的香束也丢落地上,俞大明急忙扶她站起。

俞香兰又感觉到背部僵硬胀疼得难受,忍不住哎哎得又唤了几声。俞大明扶她在椅子上坐稳,让她看俞敏俪留下的纸条:

敬爱的爸爸妈妈:

您们好!我决定依我的心去寻找幸福,请你们务必放心!也请原谅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或许前路泥泞,但我看见的世界已然百花齐放风光旖旎,陪在我身边的是我爱也爱我的人儿!

爱您们的俪俪1994928

俞香兰捂起脸呜呜地直哭,:“丢脸呀,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还不要脸的女儿”

俞大明两眼也红了,:“别骂了!你怎么不想她安全吗?一个女孩子,能跑哪里去寻找幸福”

俞香兰边哭边生气地骂说:“管她呐,我当少生了一个孩子,我生了好几个孩子,也不缺这一个!”

俞大明一听却生了气,埋怨说:“当妈的怎么又说上了这种话?”

俩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然吵上了,俞香兰越哭越大声,鼻涕泪水混在了一起,抹得纸巾一团又一团,:“以前的你那么没主张,这次却像见鬼似地变了个人,要不是看你铁了心反对他们,我也不会那么坚持。没想到丫头平时不吭不哈,我以为她想明白了,可她比谁都狠,不就是你平时惯出来的吗”

俞香兰越哭越凶,俞大明本也气急交加,转念一想自己对俞敏俪的事一直都坚持了不民主的态度,此时的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语,但自己是个男人,在关健时刻得体现气稳如鼎的态势,于是软了语气说:“现在不是互相埋怨互相撒气的时候,我们还是得统一口径统一立场,原则还得坚持,但这个原则是希望看见孩子幸福。要是俪俪一定要坚持跟那个兴化人,那也不是不行!”

俞香兰大声骂说:“变色龙的本性永远不改,当时是谁说的必须坚决反对他们呢俪俪嫁给谁都不打紧,那个人她喜欢就好,但人家得把她当回事,而不是她自己将自己当了回事,不让人家更轻看了她了吗?”

俞大明故意不在意地说:“不就是兴化人的爹妈吗也无所谓了,反正俪俪结婚后也还住福宁,我们就当招个上门女婿好了。”

“呸!你想得美!到时什么都不由你了,这个林书轩我真想扒了他的皮。”俞香兰越说越觉心痛。

俞大明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似在自言自语地说:“吵了半天,重要的事却忘了,看起来他俩在一起了,可是他们会去哪里?报警是报不了,该找谁问问?对了,海海!他或许知道。”

俞大明撇下俞香兰去给俞敏海打电话,不等他说完,俞敏海哈哈地笑了个欢,:“爸呀,你愁坏了吧,可把我乐坏了,俪俪才是您的众多孩子中最牛的那个!您放心好了,她这会儿正游山玩水海誓山盟,不知道有多幸福有多令人感动,您和妈也自个儿找乐吧!”

俞大明:“你不替她的安全担心吗”

俞敏海收住了笑声,:“不是我不懂得担心,而是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样品性的女孩就会吸引到什么样的男人。那个林书轩,我上次特地拐到省城又见了他,他跟俪俪一块,难说谁更不安全了。我们该操心的是要准备一份什么大礼才能帮他们渡过难关!”

俞大明突觉在儿子跟前,反倒显得是“矮人看场一一看不出名堂”的那种无知无觉,不免心中生了惭愧。

他放下电话,回到俞香兰身边,似在安慰她,又似自我安慰说:“到这份上了,我们似乎只要想想能替孩子们做点什么,而不是替他们决定什么。不如我们多想想我们老俩口也该上哪儿游玩去,你跟了我几十年,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去到省城,以后我们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我带你去北京城里逛一圈,看一看皇帝住过的地方。看开点!”

俞香兰已止住了哭泣,抚了抚发胀生闷的胸口,:“算了吧,不看开也得看开,几个月没出家门,快憋坏了我。石竹山怕是爬不上去了,明天我先去就近的寺庙走一走,替俪俪求个平安符,顺便问问她的姻缘。”

俞大明:“你走出去散个心也好,如今孩子们都各有了自己的世界,家中也就剩我们老俩口可以如此这般地彼此安慰彼此开解。”

俞敏俪和林书轩坐了火车,在江南的一个小镇里流连忘返。

古色生香的小镇并没有出现节假日的繁忙人潮,宛若水墨丹青般的意境清幽,彩色油布伞安静地悬挂在店家的门前,如盛开在半空的花朵,俞敏俪行走其间,忍不住遐想神弛。

林书轩突然发现新大陆般地惊叫一声:“咦!前面竟有大红花轿。”

一顶大红花轿正赫然立在古坊牌下,旁边的轿夫亦做古装打扮,原来坐花轿逛古街是当地新开发的旅游项目,导游模样的人在向过往的游客招搅生意,愿意尝试的人却寥寥无几。

俞敏俪跟着欣喜于色,却更有心潮涌动,想自己逆了爸妈,背负了不孝女的骂名,就只为了要当林书轩的新娘,若能在这个人间古典婉约之处,请天地为证,大红花轿为媒,来一场前世今生的仪式,自是最刻骨铭心的事情,而那些曾经在她脑海中无限羡慕和想像过的浪漫婚典永不及此一刻此一处的花轿情怀。

林书轩见她纯净的眼眸里星光闪耀,脸上羞美如霞,受了鼓舞般问她:“过去过过瘾我们一起走花轿?”

俞敏俪如穿越了时空,穿上了凤冠霞帔,披上了红盖头,坐上了大红花轿,由四个轿夫抬起,她又突然间有了流泪的冲动。

花轿绕古镇走了一圈,林书轩亦穿着古装新郎服,从媒婆模样的人手上接过大红绳,将新娘从红轿子上迎了下来。

林书轩掀开红盖头的霎间,见俞敏俪的泪花闪现,他竟也没忍住自己的泪水,从图书馆初见的好奇到此刻的花轿情缘,时光似漫长得经历了几生几世,又似短促得令人害怕一朝梦醒。

导游摄下了十来张笑靥盈盈的照片,俞敏俪小心翼翼地捧着照片,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书轩,我再也不要拍什么婚纱照,办什么婚宴酒席,因为此一生我只爱一人,只穿一次嫁衣,只上一次花轿,只拍一次婚照。”

那些照片仿佛凝聚了俞敏俪和林书轩此生追逐和陶醉的全部幸福,原来爱人的那颗心是如此容易满足。

第113章 欢喜佛说

第二天,俞香兰听了好友余姐的建议,一起去弥勒岩寺上香。

余姐是个佛教徒,听说了弥勒岩寺的主持为了农历八月廿二定光佛的圣诞请来了一位大师诵经,更听说了那位觉明大师大智大慧,自带佛光,见过真容的人都将视他如转世佛佗。

俞香兰听了甚觉好奇,并想弥勒岩寺里有尊笑弥勒憨笑可掬,可谓笑尽了天下可笑之人,即使去了见不着那位传说中的转世佛佗,摸一摸上笑弥勒的大肚,也是可以拂一拂心头的烦心事,领悟佛佗的大肚可容世间难容之事的精神。

俩人到了弥勒岩寺时,并没有想像中的人潮涌现。

远见几条黄色的幡旗高高竖起,通向寺庙的路尚在修缮,一阵风过,幡旗呼呼飘扬,一股尘土亦随风飞扬而起,令人眼睛难睁,但眯眼之处亦可见一巨大石佛盘腿席地而坐。石佛的耳朵长长,大肚圆圆,坦胸露脐,笑容憨憨,好一副欢喜慈态。

俞香兰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容灿烂。

到了近处,余姐对着弥勒佛行了几个礼,对身边的俞香兰说:“阿弥陀佛!这尊欢喜佛是全中国最大的立体石雕坐像,佛座之地幸福光明,真是我们福宁人的福气!”

俞香兰:“平时我只拜仙公,没怎么留意佛说。以前曾听说过弥勒笑佛表面看似蠢笨,其实是无尽的大慈大爱与大智大慧。蠢笨是化解一切争斗、计较、嫉妒的无上妙法,大智若愚,大慈更是若愚至极!这尊弥勒佛怎么看都是一副欢喜模样,哪来蠢笨?”

没等余姐回答,身后就响起一人声音,:“阿弥陀佛!施主有慧根,自有慧眼识慧心!”

俞香兰和余姐转头一看,一位披着袈裟的和尚手中持有一串念珠,正站在她们身后,微笑着看着她们。

俞香兰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我一个家庭妇女哪有什么慧根?”

余姐却惊喜地叫:“阿弥陀佛!您就是觉明大师?”

和尚微微点头。

余姐激动万分,:“我那几日实在是凡事缠身,没来得及参加定光佛圣诞大典,今天就是特意寻大师来的。”

俞香兰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刚才你在车上跟我一口一口地说燃灯古佛圣诞,怎么又有了定光佛圣诞”

觉明和尚微笑说:“燃灯古佛亦是定光佛,是过去佛;如来佛是九世之尊,是现世佛,主修今生;你们眼前的弥勒佛是未来佛,修的是未来。施主刚刚说到的蠢笨,却是佛佗以无分无别、无争无求、尽心尽力助人成功却不图回报的大慈,巧妙地化解现今人类好争好斗的缺点,并且引导众人展现本有的光明良心,助人间净土大自然乐园早日实现。”

余姐又是如获至宝般的一番激动,:“是!是!到时人人皆大欢喜,才是我弥勒佛的欢喜事!”

和尚又说:“佛是未来的众生,我等生而平等,修过去,修现在,修未来,六道轮回,佛法无边,一切皆有可能!”

俞香兰听了如坠云里,半晌嚼不出意思,又不好意思问个明白,就吞了个囫囵般地含糊说:“哎呀,做人就是烦恼多,尤其做女人,巴不得下辈子不要再做女人了。儿女小的时候,含辛茹苦怨不得,她们好不容易大了,以为可以甩手当个闲人,可还是一事堆着一事来,想甩手甩不了,这心一直被吊着慌!”

和尚呵呵地笑了:“施主来对地方了,笑弥勒慈心无量,大肚能装普天下之事,布袋里有天地间一切至宝,能解一切忧伤痛苦,只要你心念弥勒,自能笑对一切了!”

余姐力表同感说:“对!对!我要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摸一摸这尊弥勒佛像,心里就显舒畅了!”

她边说边掏出藏在衣领里的一尊玉雕笑佛像,对俞香兰说:“这是我特意从普陀山求来的,每天都挂着它,安神挺管用的,要不我也替你求一尊去。”

俞香兰踌躇了片刻,:“我家里供了何仙公的神位,就不求这个了,免得将自己搞得左右不是。”

大师哈哈大笑:“道佛不同门,禅悟且共缘!”说完大踏步向寺庙里走去。

余姐忙对俞香兰说:“我是要找大师问点事,你先在这里等等我。”边说边跑起小碎步来跟着大师去了。

俞香兰一个人站在笑弥勒跟前,安静地直视着他憨厚的笑容,背部突又开始僵硬生疼,骤然间无比后悔不该无端地反对女儿的恋情,所有的争执和斗气在笑佛的笑容中显得无知和偏执,女儿不知道现在何方她是否明白自己的牵肠挂肚?世间之事,有因必有果,自个儿脊背受伤何尝不是一种执念的苦果。倘若一开始就让相互欢喜的人行欢喜事,怎会凭空多了诸多的烦恼和苦痛?

俞香兰想了又想,又将自己责怪懊恼了一回。

没多时,余姐乐呵呵地一路小跑回来,举了举手中的一个小盒子,:“看看,我帮你求来的。”

她旋开了一个按扭,小盒子传出众人齐诵唱佛经声,唱词单调,不过就是单一的念唱阿弥陀佛,旋律却轻柔悠长。

余姐:“你不是说晚上老睡不着吗?睡不着的时候打开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俞香兰不禁开怀,:“这倒绝对是上佳的催眠曲哦!”又惊奇地问:“你刚才去问大师什么问题了?”

余姐稍稍迟疑,:“也没什么,心里有些小疑问,想问个明白,只求个踏实,大师的话我也不是太明白,或是我自己太愚沌,不过万事皆空还是心里清楚的。”

俞香兰叹说:“哪有那么简单,万事真能皆空吗?”

余姐掩饰说:“我平日里要是想不开,就捻佛珠子念佛,我也帮你讨一串菩提珠吧,你学着口念阿弥陀佛,不用太苦囿于今生的杂事。”

俞香兰见她不愿意多说她自己的心事,也就不再多问,心想各人各有苦情,世上真有几人能如欢喜佛乐已乐人。但那和尚也说了欢喜佛修的是未来,若是世人可放下心中执想,拂去世事尘埃,也可修个满心欢喜诸事圆满。

俞香兰自我安抚了一番,心情愉悦了不少,回身向着弥勒佛虔诚地拜了又拜,又去到寺庙里找了庙住,买了些香束出来,又跪拜了一番。

俞姐真的替她要了一串佛珠,俞香兰拿在手上把玩几下,隐隐闻到一缕香味,心情酥爽。

俞香兰回到家时,俞大明正等她等得心焦,一抬眼看见她满面笑容地进来,不禁疑惑地睁大了眼。

俞香兰随手将手袋一搁,整个人往沙发椅上一躺,挺直上身,双手在后背使劲地上下搓捏,口里嚷嚷喊:“哎呀,累死了,不行了,老了不中用,动一动都嫌累!”

俞大明问:“刚才见你笑得开心,像是捡了宝似的,累点也是值得!”

俞香兰哈哈大笑,:“这人呀,最怕的是心累。心累了,好日子也过成了坏日子。身子骨累了,心要是不累,坏日子也能变成好日子。”

俞大明:“去了趟弥勒岩回来,说话都饶上了舌,看上去真是高兴了。早知这样,我应该跟着你去。我在家一上午的时间,涛涛他们轮番打电话回来把我说了一通,佳佳还说我是偏心眼惹了祸,将俪俪管过头了,才逼了她反出了家门,你说这个佳佳怎么能这么说话,前些时候她不也跟着你一个调子吗?我越想越气!”

俞香兰伸了伸腰,摆了摆手说:“我是想通了!想通了心情就好了。今天在弥勒岩寺,总觉得笑佛在笑我想不开。回来的路上,余姐说了,笑佛专治女人的小心眼。我看你的心眼也不大,不如下次去也给你求一个笑佛挂坠,让你也随身挂上,省得你也想不开!”

她又仿佛记起一件要紧的事,“哎呦,最重要的事情今天倒给忘了,我糊涂了,忘了给俪俪求道平安符,我得求仙公保佑她去。”说完撑起身来,扭一扭腰板,拖着僵硬的身子上楼去了。

俞大明在她的背后笑说:“可我还坚持当个唯物主义者。”但俞香兰刚才的一番话也着实令他心情舒畅了许多。

电话铃声做响,俞大明提起话筒,俞敏俪怯怯柔柔的声音传来:“爸爸,我想您和妈妈了。”

俞大明的鼻头立时一酸,吸了吸鼻子说:“你这孩子,看着最乖,闹出的动静却最大。”

俞敏俪:“对不起!爸爸!也跟妈妈说声对不起!”

俞大明关切地问:“林书轩懂得照顾人吗?”

俞敏俪对着身边的林书轩吐了吐舌头,:“您放心!他不敢对我不好,他是党的好儿女,我是祖国的栋梁,所以他得学会好好地保护我!还有,我们拍了好多好看的照片,回家后让您和妈妈好好欣赏。妈妈怎样了”

俞大明:“她好得很,今天去了弥勒岩,仿佛又开了悟,想开了,现在正在仙公房里给你求平安呐。”

俞敏俪顿又觉羞愧难当,跟父亲说了些宽慰的话,放下话筒,默默地靠在了林书轩的肩膀。

第114章 谁的烦恼

俞敏俪虽然见父母没有了责备怒骂之意,但等到了回家时分,她犹觉心虚羞愧,又怕他们会为难了林书轩,索性只独自一人咬紧了牙关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没想到还没进到内屋,一人猛得冲出来大喝一声:“站住!”紧接着又说:“哈哈,一看就知道有人干了坏事,鬼鬼祟祟得很!”

原来俞敏海和许雅安刚率先一步到家。

还没等俞敏俪有所反应,俞大明和俞香兰闻声也冲了出来。

俞大明抢先接过了她的行李包。

俞香兰泪目闪光,拉着俞敏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地看个不停,似乎不见了她许多年。原见许雅安的脸色略显憔悴,俞香兰问长问短地关怀了一番,如今看见小女儿回家,一门心思就转移了开来。

俞敏海又是哈哈大笑说:“俪俪,我看爸爸妈妈心情激动得跟丢了宝贝又找回来似的,你就不要再紧瞪着视死如归的眼神了。”

俞敏俪心内感动,一时竟无法言语。

俞香兰认真地朝俞敏俪身后望了望,:“怎么书轩没跟你一起回来?”

俞大明:“他要是来了,我非得揍他两拳不可,胆子大得拐我女儿,幸好我家小俪俪无伤无痛地回来。”

俞香兰却说:“你又来了,少虚张声势了!”

俞敏海朝俞敏俪眨巴着小眼睛,一脸布满意味深长的笑容。

俞敏俪只好一拳捶上了他,叫道:“我先打海海了!”

俞大明放了行李,推了自行车说要上菜市场忙采买去。

俞香兰不等他回来就挂起了围兜,在厨房里盘想这几天里的菜肴。

先不提家中的那份亲情热溶,就单说俞敏海在哪里,哪里都有他要的热闹。一回到福宁,他就撇了许雅安,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许雅安卧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手里握着电视遥控,眯缝着双眼盯着电视屏幕,无聊机械地切换着电视频道,脑海里睏意泛滥,她却又不想将眼睛好好闭上,转头瞪大了眼睛,认真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然是凌晨一点多了。院子大门似乎有些响声,她侧耳仔细地听了听,许久才听见俞敏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眉头情不自禁地拧了又拧。

清晨时分,俞敏俪迈着轻盈的步伐下楼,见俞敏海和许雅安的卧房门口放着一个张开的袋子,还残留些食物的余味。她看了眼房门,房门紧闭,顺手就将垃圾袋拎起,刚走出两步,与父亲迎面碰上。

俞大明一见她手中的东西,一脸嫌弃而又无奈地说:“我今早就故意不给他们收拾,一连几天了都这样,一大早门口就堆了垃圾,有时还有汁淌得一地都是,实在不知道他们晚上几点才去睡觉,怎么每晚都要吃夜宵。”

俞敏俪冲父亲俏皮地伸了下舌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们的胃消化能力超强。”

俞香兰从楼上下来,不耐烦地大声说:“每天不到午饭时间,他们是起不来的。男人这样,女人也这样,哪看见做事业的劲头?这简直就是败家的坏兆头。”

俞敏俪连忙嘘了声,小声说:“妈,小声点!或许是因为养殖场晚上要蹲点,他们也就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雅安以前不这样的。”

俞大明和俞香兰不再言语,但脸色明显不好,原先单位通知了退休人员聚会,他们只管忙着去见老同事去了。

晚饭后,俞敏海又是洗漱一新,还往头上喷了点发型定形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清香,拿了一只小皮夹,正想出门。

俞香兰闻到了一股香水味,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叫:“又上哪里去?”

俞敏海偏了偏头,故弄玄虚问:“您老猜猜?”

俞香兰一脸不高兴,:“又是去胡玩?这么老大的人,还要我老提醒你,你到底几岁了,知不知道”

俞敏海却贼贼地笑了,:“妈,我想我小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所以心中老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俞香兰发怒说:“你还好意思这么说!你的心中一直住有一个孩子,他在不停地要妈,那雅安的心中要是也藏有一个孩子,她也想满世界地找爹,这世界不全乱了套”

此时厅里电话铃声已响了好多声,似乎无人接听,俞香兰只好去到厅里。

俞敏海借机溜之大吉。

俞敏俪从三楼奔下,随他走出院子大门,轻飘几步堵在了他的前头,:“喂!干嘛去?怎么不带雅安?想搞地下活动?反革命分子一个?”

俞敏海嘻嘻一笑:“有的场合只适合男人,跟你们这些女人说不清!”

俞敏俪:“可雅安不是普通女人,是你的老婆!”

俞敏海笑得更贼,:“就是因为是我的老婆,她才更不可以去。她去了以后,说不定我就得换老婆,那多麻烦。”

俞敏俪错愕,不甚明白俞敏海的意思,想再说点什么,俞敏海直推着她回院子,:“不许你当多事婆!你先找雅安去,昨天我特地给你买了件礼物,去看看喜不喜欢。”说完就哼着歌儿,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俞香兰接了电话,也仅是转眼的功夫,再出来时就不见了俞敏海,回转身时心想自己当初喜欢了许雅安的柔顺和单纯,只希望她即使做不到叱咤风云,也千万不要见风倒柳,海海那般泼皮劲非得使一些心机来整治不可,可许雅安分明不是个有心机的人。

她想了又觉烦闷,可此一番心事刚起,麻将友们就来了,俞大明正在顶楼拾掇,她大声叫唤了几声,让他下来凑了四人份。一摸起麻将牌来,她的心事竟无。

俞敏俪磨蹭着走回俞敏海和许雅安的房间,房间里新婚浪漫的气息依旧,许雅安正在收拾行李。

俞敏俪惊讶地问:“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呀?”

许雅安停了动作,:“后天吧,已经回来好多天了,卫华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们过去,但海海一直跟他说忙。”

俞敏俪:“海海在忙什么?”

许雅安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确定林书轩会是个好男人吗这世上真会有好男人吗?”

俞敏俪一愣,反问:“为什么这么问?海海不是吗?”

许雅安摇摇头,却又点点头,:“说不清楚!他总是半夜才回家,说是应酬忙,可我的心里总不舒服。”

“那你跟他说过你的感受吗?”

许雅安:“我不敢说,怕他不高兴,他看起来是个好男人。”

俞敏俪又不解地问:“搞个养殖场养鳗鱼,不是只要喂好鳗鱼就好,还有什么可需要应酬的?”

“你不懂!工商、税务、财政局、劳动局、镇政府,都要跟他们打交道,吃饭、唱k、送礼,一件都落不下,有时看他也挺为难的,似乎也怨不得他!”

见俞敏俪神色困惑,她又说:“不说他的事了。海海说我们得赶紧回来救你,怕妈妈饶不了你这次,没想到他想多了。爸爸妈妈看见你平安回家,反而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你要是想好了,就趁热打铁把喜宴办了吧,家里趁机再热闹热闹。”

俞敏俪甜甜地笑:“不了,我不再想了。我们准备就去领证,剩下的就是两个人过平凡日子了。”

许雅安忽记起了一事,:“你进来了正好,海海特地买了条项链送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精美的首饰盒子递给了俞敏俪。

俞敏俪打开一看,一条精细的黄金项链,精巧的挂坠镶了一颗闪亮的红宝石,煞是好看,惊喜地连说:“好看!谢谢啦!怎么突然想着给我买礼物?”

许雅安坐回床沿,:“你说了你上过了花轿,算是嫁了人!我们得送新嫁娘一份小小祝福。本来海海让我去给你挑选礼物的,但他自己昨天上街看中了这个,就买了下来,也给我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他还说了,这只是小小份的礼物,他还会跟大姐大哥他们商量,再重新包个大红包送给你,说你们靠拿工资买房子太难了,兄弟姐妹们都在国外,大家都有能力帮你一把。”

俞敏俪拿起项链,认真地细看,心形的红宝石闪亮璀璨,忍不住用手小心地抚了抚,浅浅地笑了,心中泛起了感动和喜悦。她突然间想起林书轩的家人竟然没有谁有所表示,不免又有了份失望和伤感。林书轩约她这个周末去他的老家,她心里有股寂寂的怕意,可又想他也一直在对他的父母妄为任性,而父母亲最能给予爱和包容,自己的爸爸妈妈就是实证,他们现在对林书轩亦有关爱。她不禁在内心鼓励起自己来,既然爱上了林书轩,也该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父母和其他家人。

俞敏俪心里放下了自己的事,又惦起许雅安的事来,于是与她并排坐在一起,问说:“你们在养殖场辛苦吗?是不是晚上都要加班加点?”

“场里并不是每天都忙,只有喂食、下药、起鳗时累了些,其他时间也是闲着,有工人做事的。可忙的人永远只有一个,那个人就是海海!他几乎天天应酬,不带着一身酒气半夜回家属不正常了。”

俞敏俪难以理解,也无法理解,抬眼看了看许雅安,忽然发觉素颜的许雅安神色无华,她那学生时代的神彩已无处可寻,不禁呆了呆。

许雅安郁郁地说:“你看他回到福宁照旧忙碌,晚上十二点之前基本不会到家。我也习惯了不等到他回家,再睏也闭不上眼皮,早上也就懒洋洋地撑不起来。其实,早上你们在门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我就是起不来!”

俞敏俪:“那他在咱们福宁也有必要应酬吗?为什么你不跟着去?”

“是不是必要的应酬都由他说了算,我想不过就是那么些朋友串份子罢了。前两天我也是生气了,他就买了那条项链哄我。他也知道我会在夜里等他,所以他就会带着夜宵回来。算了吧,男人都贪玩。”

俞敏俪张了张嘴,觉得最后一句话很耳熟,突然间想到大嫂刘娜曾经也这么说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闭了嘴。她却又心想林书轩的宿舍里摆满了寿山石,他的闲暇时光几乎都耗在了研究他的印章雕刻和他那“我体”书法,看来他的玩法很不一样。

俞敏俪又莫名地记挂起刘娜来,自从大嫂要了娉儿的电话号码后就再无联系,不知她现在何方。

第115章 重陷绝境

这段日子来,刘娜备觉开怀。弟弟已经习惯了在以色列的工作,他的收入稳定而且不低,刘娜再也不需担心家中的用度和父亲的医药费。更令刘娜开怀的是俞敏洪竟会自觉主动地联系她,有时让女儿出来跟她见见面小聚一番,甚至还让女儿在刘娜这边住了几天,那时他们赶着回国去参加俞敏海的婚宴。

刘娜还感觉到了佐藤对她的体贴入微。佐藤有时居然会做好了饭菜等她下班,刘娜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佐藤的许诺,一想到哪天入国管理局批准了定居申请,就要离开他,刘娜的心里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忍。

今天佐藤又备好了饭菜,虽然他添加了泡菜、纳豆这些现成的小菜,不过只是简单水煮了些青菜,一小碟三文鱼刺身,一小锅由滚水搅和开来的味噌汤,刘娜依然感动得不知所以。

老佐藤绅士般地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在慎重考虑问题,开口时语气显得沉重,听起来有点无奈,:“入国管理局要求你要有一大笔存款保证金,我今天试着要领回我的全部退休金补上,可还是领不出来。你有没有办法自己先凑五六百万?等入国管理局批准了你的居留身份,再将钱转出来。或许拿到了我的退休金,也可以先给你,你知道我以前交的年金不少。”

老佐藤双手比划着,尽力将话说得让刘娜明白。

刘娜听懂了,心中一喜,只问:“存了钱,多久能得到批准呢?”

“那就很快了,不出一个月吧,日本政府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佐藤又比划着说,他的儒雅之态并不因为双手的比划而受到影响。

刘娜对他深信不疑,:“我这两天一定想办法。”

为了凑足保证金,刘娜又向在东京的几位老乡挪借了些现金,存进了她与佐藤的联名银行帐户。刘娜开始盼望着入国管理局的通知,而老佐藤时不时亦会问起关于俞婉娉的事情,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刘娜也盼着每一个与女儿相见的日子。

恰逢又一个公众假日,为了要带她去迪士尼公园玩耍,刘娜狠心推掉了工作,即使明知这一天酒吧的生意必将红火得令小费倍增,而站在公园门口等待女儿的心情永比拿到小费来得欢乐。

俞婉娉老远就瞅见妈妈,连蹦带跳地向她冲了过来,刘娜拥抱着女儿百看不厌,一迭声问个不停。

欢乐的时光如梭飞逝,眼看着夕阳西下,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快要结束了。

刘娜恋恋不舍地搂着女儿的肩膀,痴痴地说:“娉儿,等佐藤帮妈妈的居留身份办好了,我就会离开他!以后你就跟着我住,你爸爸他也可以与我们住在一起,我不介意他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介意。”

刘娜以为她会跳起来欢呼万岁,没想到小婉娉却一语不发,刘娜又紧追问说:“你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太激动了!”

料不到俞婉娉却狠狠地说:“呸,不要脸!我才不要!”

刘娜无法相信地看着她,:“你骂我不要脸?”

俞婉娉仰着脸,一脸的鄙夷之色,语气坚定地说:“是的!你,还有爸爸。”

刘娜突然间气得全身颤抖,举起手来,猛摔了俞婉娉一个巴掌。

俞婉娉捂着发烫发疼的脸哭着喊:“为什么要打我我讨厌你们,你们本来是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去跟别人住在一起?为什么除了我,还会有另外的孩子?”

刘娜一气之下下了重手,后悔不及得抱紧俞婉娉,心疼地哄说:“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

俞婉娉却用劲推开她,似要发泄尽蓄许久的伤心难过:“我讨厌日本,爸爸为什么要带我来?你是我妈妈,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跟着你在中国?你为什么还要找一个老日本男人?我不想要你们!”

刘娜惊恐得不能自己,俞婉娉的哭声如利箭般穿透她的心脏,整颗心被击碎的声响清晰有力,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刘娜一只手捂着胸口,情不自禁地半蹲了下来,另一只手颤抖着想去抚摸女儿的脸颊,又再次被她使着狠劲甩开。

俞敏洪此时从远处走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一切,来不及细问原由就拖着俞婉娉的手离开,他想要去赶到点的电车回家。

刘娜一个人留在原地,双手紧捂住脸,无法顾及他人的目光而失声痛哭。

观月姿子在次日早上注意到了俞婉娉脸颊上尚留的痕迹,一直向着俞敏洪投了问询的眼神。俞敏洪本不想说,但又鬼使神遣地将他看见的情景说了一番。

姿子秀眉立竖,一张扑满香粉的脸凶恶得令俞敏洪吃惊,而她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他难堪,“什么?你又让她跟一个中国女人相见?我所做的是想让她成为一个日本人,不要再做什么中国人了,你怎么不懂呢?”

俞敏洪张大嘴呆呆地望着她。

姿子意识到了俞敏洪的惊诧,态度委婉地又说:“我不过是关心婉娉,她应该尽快溶入日本社会,我还想给她取个日本名字,她应该忘记过去,这样的她会比较快乐地成长!”

俞敏洪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说:“她的名字是我妈妈起的,暂时先保留吧!怎么说她都是一个中国人!”

姿子觉察到俞敏洪的不快,挑了挑眉说:“哎呀,也是,我也是个中国人的媳妇。嫁给你以后,我都开始有了你们中国人的思维,我准备申请低收入补贴,你就尽可能地拿现金收入,这样我们可以多申请到多些福利,现在一家四口人生活真不容易。”

俞敏洪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

刘娜无时不刻地希望跟女儿相聚,但平时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却越来越紧,她不明白佐藤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就让老板给加了工时,简单但重复的工作没完没了地占据她的时间。

而令刘娜更难受的是俞敏洪电话中冷漠的语气,俞敏洪涩涩地说:“娉儿学习忙,日语这玩意义要学好挺难的,孩子以后是要考大学的,……”

刘娜知道了俞敏洪不希望被打扰的意思,但她心有不甘,即使与俞敏洪回不到从前,她也必须坚守着要看着女儿逐渐长大。

在刘娜盘思着要找俞敏洪谈一谈时,一个晴天霹雳凌空而来!以色列的一颗人肉炸弹葬送了那里好几条鲜活的生命,可怜的弟弟成了他人复国仇恨烽火里的无辜牺牲品,父亲和母亲已经悲痛欲绝,他们在电话里根本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弟媳妇只有绝望的哭泣和愤怒的发泄:“可恨的还有那些人啊!那些人说他死得幸运的,说他是故意抱炸弹去的,他们说巴不得也出国抱炸弹去!为什么送死的不是他们呀???”

以色列政府给了死难者约百万元人民币的抚恤赔偿金。可在某些人的眼里,百万人民币足够令他们愤慨得拿来调笑,他们羡慕着一堆人民币换来一个家庭的“蓬勃生机”,妒忌着一条生命竟可以充当了此生机的养分,而白发送子、壮年丧偶和年幼失父这三最之不幸均不值得伤感和同情。

生命在不停的折腾中感受到鲜活,可生命脆弱得如水泡易破,生活本身亦有令生命意识到绝望和枯槁的残酷。刘娜跟着弟媳妇哭泣,也想跟着她咒骂,可她想骂的是那个连自己的生命都轻易舍弃的人肉炸弹恶人。她一想起弟弟就哭,哭完了开始感到头疼。

连续几个月来,刘娜浑浑噩噩地迎朝辞暮,她甚至都忘了留意佐藤是不是还跟她住在一起,更没有在意过她的银行卡里到底有多少的余额。国内本不需要她再汇钱了,现在更是不需要了。老父亲在听到儿子的噩耗后就拒绝接受任何的药品或补品,母亲也是如此,他们的工资凑合着安排日常生活。

正值盛年的刘娜身心疲惫,第三次回到东京,她如今感觉自己的体力已远不如第一次来时健壮,夜里总在半梦半醒之中,清晨却又惰身不起。

今早又是一番挣扎后才能起床,刘娜睁着无神的双眼打开衣柜翻找。几条色泽艳丽的旗袍映入眼帘,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仿佛刚从梦里惊醒过来似地,发觉还有件要紧的事居然被自己忘在了脑后,不知道佐藤担保的配偶居留签证申请到底进展到了哪个地步,原先说的一个月时效早已过了,似乎佐藤也从不提及这些。

刘娜此时才想起已有多日不见他了,也突然记起,自从被女儿骂说不要脸以后,其实在许多时日里,晚上在上床时分,倘若不见佐藤在身边晃悠,心中反而有了一份舒畅。但今天因心里记挂着签证一事,在一整天的上班时间里,她的满脑子里都是佐藤的影子,想驱逐也驱逐不去,刘娜怨恨着自己的这份感觉,心事重重。

老佐藤几天后才出现在家中,刘娜一见他,急切地问:“好多天不见您,您去哪里了?我的签证怎样呢?”

佐藤躲闪着目光,硬着头皮说:“在办呐!别急!估摸还得几个月吧!”

刘娜失望地呆了呆,喃喃地说:“怎么要这么久呢?”

佐藤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问我也是没答案的。”

刘娜:“我的银行卡一直在你那里,所有工资都存在那里,应该有不少钱了!你将银行卡还给我!”

佐藤愣了一下,谄媚着一脸笑说:“它们很安全的!我不过暂时替你保管而已,我自己有退休金的,以后我的退休金归你保管好了。”

刘娜只好不好意思地冲佐藤笑了笑。

因为俞婉娉倔强的个性,因为观月姿子的强加阻饶,也因为刘娜的久不联系,俞敏洪也就逐渐打消了让女儿与刘娜再见面的念头。

日子也就在匆匆中过去。

蓦有一天,他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说是刘娜要求见他。

俞敏洪惊慌失措到了那里,刘娜正蓬着一头乱发,失神落魄地坐在角落里。

刘娜看见俞敏洪的时候,眼里闪出一道惊喜,但刹那间又黯淡了下来。

俩人在此间见面,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刘娜无力地说:“我又倒大霉了!被骗了,他骗走了我的全部积蓄,也没帮我申请到身份。我还欠了不少钱,要是这次又被遣送回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只好找你!”

俞敏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你不跟他登记结婚了吗?”

刘娜喃喃地说:“在中国是登记了,但他现在跟入国管理局说我骗了他。我原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好,其实我只希望能见到娉儿……”她哽咽说不下去了。

俞敏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娜,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欠了多少钱呢?我看看能不能帮一点忙。”

刘娜如获救星,双眸亮闪着光,急切地说:“我已还了一些,但还有三百多万日元,是借几个亲戚朋友的,大家打工攒钱都不容易,我怕拖累了她们。警察说或许可以帮我追回被那个老骗子取走的钱,我那卡里工资连同保证金该超过了一千万日元。这一年多的工资都存在那里,我可是满满扎扎地每天都打了两份工呀。”

俞敏洪暗想自己一个月只有三十万日元不到的收入,姿子盯得紧,要一下子拿出三百多万日元来,该哪里找去?可如今看着刘娜落难无助,又着实不忍,先想着找建秋他们各借些,好安抚下刘娜的心情,再想办法将国内的那套房子给卖了。

俞敏洪反复找了警察局问讯,刘娜最终还是要被遣送回国。

第116章 江湖义气

不光是刘娜和俞敏洪的日子过得压抑惨淡,呆在国内的俞敏海也不消停,最近他的心情败坏到了极点。

最初跟李卫华几个朋友约好了,大家应按各自占股比例投资,结果两三年时间过去了,他们那最原始资本金部份竟不过缺三欠半地投入。俞敏海一开始时仗着自己财大气粗,颇有老大风范,他原就只想带着兄弟发财,自己又占了股份的大份额,也就从不催着他们几个及时到资,凡事亦由他一人挥斥方遒,其他人只跟着须溜顺从。

但万没想过养殖业也并不是一本万利,人心又自有贪婪阴暗的一面。平时里,几个合伙人各个趋利占前,玩乐时个个兴致盎然,做事时却又相互推诿。原来大家本都是些业余玩手,没有谁是正儿八经的养殖行里专业人士,又都觉得自己已是老板,对工人颐指力使,管理上明严暗松,漏洞百出,不知阴亏了多少。

有道是人心趋私利,本也无可厚非。但人心不古,利来欢情,利伤情危,江湖恩怨端倪渐现。

近日来各股东锋芒毕露,戳得俞敏海不得不叹尽人情薄凉,又自悔年轻只图气盛,没想到着了朋友的道。俞敏海做为掌舵之人,经历了几年的风雨洗礼,从最初的霸气雄心,落了个深感世事无常而又力不从心的惨境。

事由几个月前的一宗并购案。

邻近的一家养殖场因了内部股东纠纷不断,争纷后大家都愿意散伙。俞敏海深以为朋友一场不易,本着江湖道义,竟在茶盏之间就豪气地以市价将人家的整个养殖场盘了下来。

这事表面上看起来干得相当漂亮,俞敏海的豪爽和仗义亦备受业内人士称赞。

但他却犯了一个商人最不应犯的致命错误。在盘下养鳗场时,他仅仅只是叫人评估了下硬件设施的价值,在帐面上核对了在存的鳗鱼数量,随便捞了几只鳗鱼,丈量了它们的尺寸大小,自以为是地估算了市价,随后就诚信地将款项一次性结清。

可接下来的起鳗季来临,客户来要货时,悉数打捞起的鳗鱼数量只有原先帐面数量的三分之一不到。众人在现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鳗鱼竟然敢莫名其妙地自个儿溜没了。

谁之过已不重要!当下重要的是鳗鱼数量不够,这就意味着交易违约,而违约意味着要支付违约金。这下子轮到了自己的内部股东内讧,而大家的矛头直指俞敏海。

令俞敏海头痛的不仅有内忧,还有外患。

原以为重金聘请了专业技术人员,几番尝试下来,大家伙好歹对鳗鱼的习性有了了解,已积累了诸多经验心得,鳗鱼的成活率越来越高,按说该到了长期持续经营后的丰收时期。但又遇日本经济滑坡,进口需求量锐减,国内的烤鳗业受之影响而惨淡经营,活鳗场门庭冷落,鳗鲡的市价突然间一落千丈,活鳗筛选的标准却又越来越苛刻。而俞敏海的公司欠当地镇财政所的那笔几十万的债务又到了期。

俞敏海已愁得几天吃不下饭,更令他懊恼的是许雅安有了自己的主张,在他急需调度资金时与他掐了一架。

许雅安已回了娘家一些日子了,女儿妮妮也有几个月大了,之所以让她回娘家住也是俞敏海的主意。当然,俞香兰亦乐意如此。

俞香兰此一段时间里不气不恼。

她仅偶尔打个电话给许雅安,许雅安尽说了让她欢心的事情,说俞敏海在那当地是声名显赫的养殖大户,当地各部门灵活通融,为他一路大开了绿灯。见俞敏海的事业风生水起,许雅安亦安然自若,俞香兰就不再纠葛于她会不会心机此等的烦恼事。

俞香兰有时还给俞建华打电话,在电话里她能清楚地听见俞建华拍胸脯的声响,俞建华说养鳖比养鳗更赚钱。而他亦是言之不虚,已经一万两万地送了几回钱上来,那些全是看得见的投资收益款。俞香兰抖了抖那些钞票,喜滋滋地对俞敏俪说:“这就算给你当嫁妆了,我帮你先存着!”。她放心于俞建华的精明干练,也就干脆免了自己跑腿视察的辛苦。

俞香兰和俞大明有时也应杨洋的邀请,坐着厂里派出来的专车,去俞庆祥的蓝天设备厂参观一番,厂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让她跟着心情无限澎湃。

可她更喜欢跟余姐一起到各处拜拜菩萨,彼此间说说要看破一切的话语,心思来时就捐点钱以求福报。再有的闲暇时间就与友人搓搓麻将,也谈谈时事。

俞香兰的日子过得轻悠而不虚空。

许雅安临产前,俞敏海特意送她回家的那一天,俞香兰正在麻将桌上玩得开心,瞥一眼许雅安的大肚子,淡淡地说:“生就生呗,但愿不是来讨债的。”随即又说:“你们又带鳗鱼回来了吧,那东西滑溜溜的,没长鱼鳞,胆固醇太高了,下次不要再拿回来了,年纪大了的人要懂得忌口。”

俞敏海突然间相当光火于母亲的态度,也感觉她有点变了,似乎不再像往日那样对子孙满堂有热烈的追求。他一气之下逐让许雅安回了娘家,许雅安倒也乐得如此。

许雅安在娘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单月子就坐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不仅整个人被调养得神采奕奕,更重要的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脑子被养得长了不少智慧。

在她刚回福宁时,俞庆祥就陆续送还了那一百多万元的借款和利息,那几天俞敏海还在家里。

俞敏海和俞庆祥一起坐在厅的沙发椅上,俞敏海嘻嘻地笑说:“庆祥哥,你都长白头发了。”

俞庆祥难为情地笑,:“每天都在想事,怎么会不长白发?”

俞敏海:“为了工厂的事?想那么多干嘛?放松一点嘛,喝喝酒,唱唱k,生活工作俩不误。”

俞庆祥:“做起实业来,必须做到面面俱到,点点不漏!前期办证,筹资金,建厂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件事能轻松得了?”

俞敏海:“我那儿就轻松多了,一出门就见哥们,等都不用等这证那证出来,有的在办,有的补办。做事就图效率!”

俞庆祥:“可能不同行业面临不同的境遇,我这人又比较死心眼,只想文件要齐全,证件要合格,首先自己先对自己负责,就自己给自己找了累!”

俞敏海跷起了二郎腿,:“我们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还不停地交了各种税费,撑开当地的经济发展大局面,互利共赢嘛,有时走个捷径也是应该的。”

俞庆祥微笑着,却忍不住叹息说:“你说得也对!忙完前期工作后,可要将专利投产,也得有一番的批量生产前调试,每个环节不得不思虑清楚,一投产就是一整个批量,真心地玩不起!卖了设备,又得管控好售后服务。说起来怎么都不轻松。”

俞敏海同情地摇摇头,:“那我比你幸运多了!”

俞大明也是一番同情,:“庆祥仔打小就没轻松过。”

俞香兰对俞庆祥说:“其实你倒不必为雅安这笔钱劳心的。”

俞庆祥:“如今除了股东的资金全部到位,银行也愿意贷款,生产逐步正常有序。我就寻思着叔叔婶婶年龄大了,怕你们会忍不止为我们担忧,也怕海海也要生意周转,就先安排好还上这部分资金。”

俞敏海让许雅安收了钱,许雅安原本想先将它存进银行以备他不时之需。但在冷静地思虑之后,她盘算着买一间大商铺招租用,还要买块地以后建新厝。仅她自己与开发商来了几回商讨,商店和地块的合约上都签了她的大名,自不跟俞敏海打声招呼,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的款项一来二去后所剩无几。

可就这会儿,俞敏海梗粗了脖子在电话里朝许雅安怒吼:“你自个儿会玩了?一句商量的话怎么不说?赶紧把店卖了!把地也给卖了!不卖的话,我要跟你离婚!”

许雅安的弟妹站在她的身边紧张得屏住气息,令许雅安更觉气恼,冲口一句:“离就离!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我成全你!”

许雅安与俞敏海在认识后第一次狠狠地吵了架,并且一吵就提到了要离婚,俞敏海气急败坏地先掐断了电话。

许雅安本抱着妮妮喂乳,现在还一只手拥着妮妮,另一只手却久久地握着话筒无法放下,气息粗重地听话筒里传来急促的断音。

许妈妈不免责备说:“刚生完孩子的人怎么就变成母夜叉的样子?看你刚才那凶样,我都不敢相信你会是我女儿。”

许雅安不耐烦地说:“您只是没听到他在那一头怎么凶我的。”

“男人说话总会嗓子粗些,女人要柔点才好。邻居们都羡慕你嫁了个好老公,人家一出手就给了一百万。”

许雅安又没好气地说:“结婚时说好了他是有千万的,可您不知道他的千万阔绰在哪儿去了,我这就见了他一百万,他还想要回去,是想让我母女俩在娘家白吃白喝吗?”

母亲忙劝解说:“你快消消气,海海不是那种人!男人在外做生意总有要应急用的时候,别一说到钱就伤了感情。但话说回来,女人也应有些钱财傍身用。他要是真生气了,不如跟他父母说一说,你拿这些钱买店购地,是替他们家置家产,做父母的不会不明白。”

许雅安的气消了许多,却觉没底气地说:“那不变成告私状了吗?海海会不会更生气了?”

许妈妈沉吟了片刻,:“也是!海海是做大事的人,不经人说道的,你就让一让他吧,夫妻间吵吵闹闹也是正常。”说完抱着孩子出去。

许雅安独自一人呆在房里,想了又想,依然生气又备感到委屈不解,亲戚朋友中有好几个日本客,他们哪家不是买店铺买地皮。可海海对同性朋友阔绰豪气,对异性朋友体贴周到,而自己这个当妻子的,有时反而被摆成了一尊花瓶,真儿个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许雅安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不快,却又想俞敏海平时对自己不失温存备至,今天突然间脾气大得吓人,电话里都不愿多说几句关于孩子的话,直接就是要那一百万元的钱,或许他真遇上了难题,倘若自己就这么想独善自身,岂不是伤了夫妻情分?但从他嘴里喷出的离婚二字却又让自己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

许雅安又是生着闷气又是惊恐不安中,俞敏俪轻俏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哇!才几天不见,我家的小小公主又长大了不少!”

许雅安连忙走出卧房。

俞敏俪正抱着妮妮一阵狂亲,喜爱之情狂泄,见到许雅安,忙对她说:“爸爸妈妈让我们专程来接你们回家。”又朝着妮妮说:“爷爷奶奶尽想小宝贝了咩。”

林书轩在一旁乐呵呵地端详着小婴儿。

许雅安沉吟不语,神情不自然地去倒茶水。

许雅安的母亲忙凑到俞敏俪的耳旁,嘀咕说:“小两口不知怎么吵上了,本来夫妻间吵闹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要动不动就说离婚。海海这次话说过了头,可我当丈母娘不好说他,麻烦亲家姑跟他说一声!”

俞敏俪受惊吓得眨了又眨眼晴,忙将妮妮交给林书轩,凑到许雅安身边,小心地问起。

第117章 风雨一日

许雅安的泪水盈在眼眶里,半晌出不了声,俞敏俪心里着急,又忙转向许妈妈身边小声说:“请您帮忙收拾小宝宝的东西,我会让我爸爸妈妈帮忙收拾海海的。”

而俞香兰此刻正和俞敏海在电话里半争半吵中,俞大明在一旁一连声地叮嘱:“别生气!好好说话,除了生死,还能有什么大事?”

俞香兰放下电话,喘着粗气骂说:“死仔!呆仔!日本回来才风光几年,养了几条鳗鱼,居然欠了财政局几十万元!他又想活活气死我。”

俞大明不解地问:“原先听海海讲当地财政拔款是补贴扶持,单为了这个,他就花了不少应酬费,怎么就变成了欠款?”

俞香兰不解气地继续骂:“只有你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老子傻,当然生的儿子也傻,哪能有什么免费补贴。我当时就说了只要他们几个股东好好地出资,好好地研究技术,好好地搞经营,图什么补贴?现在股东的钱不到位,欠债到了期却要还。”

俞大明听了这话,倒也不急着替自己分辩,反而力求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事不能怪政府,要怪也只能怪海海自己,对朋友臭肝胆,对政府穷依赖,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俞香兰听他这么一说,也稍冷静了下来,:“海海搁在家里还有一些存钱的,但也不能全给了他。他要是还死要面子,就让他自己一个人过足瘾好了,不能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

俞大明:“这回我们俩个又得坚守住最后的一道壁垒,绝不能让海海胡来。”

夫妻二人虽然又结成了同盟,可这心里却是气恼,又不免为了俞敏海的事愁肠万结。

此时,俞敏俪和许雅安一行人回来了。

俞香兰不曾去许雅安娘家探望过小孙女几回,心底略觉愧欠,抱着她夸了一些话,后又说起了俞敏海的近况,许雅安也吞吞吐吐地说了今早跟他之间的不愉快,把俞大明和俞香兰惊得目瞪口呆。

俞香兰本想再次开口狠骂俞敏海一顿,一眼瞥见了茶几上的佛珠,忙拿起佛珠捻动,让自己缓一缓气息。

林书轩为俞敏海开解说:“看样子海海真是遇上麻烦了,他一向为人豪爽仗义,不到万不得已,想必不会对家人有这种态度。”

俞大明:“海海是有本事,但有时也刚愎自用,自以为那些钱是他挣的,就了不得了。”

俞香兰将佛珠丢回茶几,猛叹气说:“要不是当初我们俩老替他守着那些日元,他哪能有那么多真金白银?我们还帮他放了贷,帮他收了利息。前几天潘阿妹还在数落我是个黑剥皮,说我把日元借了出去,要他们还回来日元,利息也按日元付,后来日元猛涨,他们算了帐,年利率竟高达60%。当时要不是为了替海海攒钱,我又何苦落了个坏名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俞大明也有了悔意:“那时人家养鳗挣了不少钱。早知道不如全放了贷,海海也不至于倒欠了钱。”

许雅安却小声说:“放高利贷也不稳妥,把钱放别人的口袋里,不如压在不动产里安全。”

俞香兰:“这话不差!店铺本身不能吃不能啃却可以保障吃啃无虞,比那些鳗鲡来得保险,雅安那一百万自是过日子养老的保障。其他的事我们就不多操心,海海要自生自灭就让他去。”

俞大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赞同。

俞香兰冷静地想了想,又替许雅安一番打算,:“雅安,这几天你在气头上,用不着理海海。但你也不能太悠了,不如把妮妮留给外婆,你就尽快去养鳗场。有时男人抹不了面子的话,女人反而可以说一说,你找找卫华他们,帮一帮海海。”

许雅安点点头,她得到公婆的支持,心里略安了些,心想就在家里多呆几天,不用急着与俞敏海和解。

俞香兰今早本念着林书轩和许雅安在家里,想要张罗些好菜,却又失却了兴致,草草地叮嘱了俞敏俪几句,拿了念珠,去到何仙公的房间,盘腿坐在蒲团上,闭上眼无限冥想。何仙公的牌位在香火中若隐若现,甚是飘渺!

可没过多久,许雅安就喊她接电话。

俞敏洪只找俞香兰,一听她的声音即说:“妈,你问问我那福州的房子好卖吗?”

为什么好好地要提这事?”

“刘娜欠了钱,她暂时没有能力还债,她那人……”

俞香兰抢白他说:“她已跟你没有关系,你还顾她做什么?”

俞敏洪这回将话一口气说得利索:“我总觉得当时就不该图她的,我知道她那人顾情面,脑筋也只长了一根直,她碰到了一个老赌徒老骗子,人家几句话就让她轻易地就上当受了骗。娉儿的舅舅在以色列没了,刘娜的父亲身体也是不行了,我怕她回去了要扛不住了。房子赶紧卖了应她的急,姿子正好也不知国内还有这套房子。您找好了买家,我就找个借口回国去过户。”

俞香兰才知前几月听说的惨事竟然跟刘娜家有关系,忽然间为昔日的老亲家心生了忧忧戚戚,半晌才从喉咙里细细地冒出一句来,:“沒想到她也是个可怜人!”

俞香兰答应了俞敏洪后,又回何仙公的房内打坐,脑海里却是波澜起伏,拥拥挤挤了许多人与事,好一阵的伤感失神。

俞敏俪在厨房里给一堆槟榔芋去了皮,才一小会儿,双手就开始红痒疼痛,硬着头皮翻了翻案板上的五花肉。

林书轩凑近讨好般地说:“简单点就好,不用太复杂,吃是小事!”

俞敏俪颇感无奈地说:“妈妈本念叨了好几回要给你和雅安做一道地道的五花肉焖香芋,可她今天却失了好心情。咱妈做得轻松拿手,大姐也很会做这道菜,可我怎么一进厨房就头疼。”

林书轩好笑说:“别难为了自己,瞧你这双手臂,菜还没做好,它却先抗议了!”

俞敏俪不禁一乐:“这槟榔芋跟我有仇,不就让它脱了层衣服,它就报复上了我,我这两只手又红又痒得极难受,我真不爱它。”

她这几天刚赖上林书轩要学习雕刻,手指已有几处小伤口,此刻被刺激更是生疼。

林书轩:“有了爱才能做出好口味,就像妈那样,让我来吧!”边说边卷起了袖子,用身子推了推俞敏俪,示意她闪一边,接过菜刀切起肉来。

俞敏俪站在一旁看林书轩忙活,调侃他说:“没想到你的这双手不是只会摆弄印章,做起菜来也颇有大厨风采,你干脆就当咱妈厨房宗的衣钵传人。”

林书轩哈哈大笑:“其实我最想当你的入门师傅,拿你当我的首席弟子。”

俞敏俪边抓得白皙手臂一片赤红,边无限甜蜜地想自己的幸福,爱情曾经是每封信中字里行间的甜美和忧愁,也是每一回等待的焦虑和忐忑,而如今却是一道菜与一碗羹的真实味道。她和林书轩一起回过他的老家几回,婆婆虽然木讷少言,可俞敏俪在厨房内帮她打个下手,在一递一给间默契浑成,每一回的相聚也是和和融融,林书轩的家人已然是俞敏俪真正的家人了。

在俞敏俪无限体味往昔今时的滋味时,俞敏海又打电话找许雅安。

俞敏海被母亲削了一顿后,悔了跟许雅安说了过度气恼的话,此刻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不正经,:“雅安,你结婚时姑姑婆婆姨姨娘娘嫂嫂姐姐们送了你许多金项链金戒指,你平时戴不戴?”

许雅安不想搭理他,冷冷地回:“不戴!就有时看看。”

俞敏海笑得欢畅,:“那你能用它们对我表达一回浓浓的爱吗?”

许雅安:“少莫名其妙!”

俞敏海依旧笑:“我突然间很想浑身披金,就跟个招财童子那般金光闪闪,让人见了忍不住要啃我一口,可又啃不着,让他们干着急。”

“不正经又不好笑的玩笑!”

俞敏海突然间肃了声:“既然你笑不了,那就只好为早上的事跟你说声对不起了,我不该那么对咱们的家釜底抽薪!可你真得帮我做一件事,我过几天就回去接你。”

许雅安见他如此,只好听他的吩咐。

俞香兰在静思中忽觉窗棂震动有声,抬眼才见不知何时天空风云突变,风起得凶狠,乌云滚滚压顶,大有暴雨来临的光景,她懒懒地从浦团站起身来,关了窗户。又听楼下催说吃饭,又懒懒地下楼,坐在了餐桌旁,拿眼扫了扫桌上的几道菜,用筷子夹起块五花肉,突又放下去,:“今天是初一,要忌荤!”

俞敏俪原本热切的目光蓦得黯淡。

俞大明不解地问:“何仙公要求你这么忌荤吗?”

俞香兰站起身,语气冷漠地说:“不管道家与佛家,少吃荤腥,就是积德。祖上积德可荫蔽子孙,这餐我不吃了!”

大家只好目送她回客厅,大雨顷刻间瓢泼而来,俞香兰坐在厅里,静看着玻璃窗上的雨水湍流,心情复又落入了谷底,心想这一日过得就如这天气。

第118章 萧瑟前夜

俞敏海的养殖场危机四伏,心情越发不好,许雅安也越发看不懂他了。

如果说往日的俞敏海,“豪”在于酒桌和ktv上,而今天的他,“豪”在了全身上下。

俞敏海的脖子上挂了一条足有半斤重的足金项链,他的一只手腕上套着的黄金手链,也粗宽得像手表带,与另一只手腕上佩戴着的镀金劳力士手表的表带相匹称。要不是他的手指头短了些,怕戴上戒指显得不太美观,他会很乐意将十指全套上金戒指。

许雅安奇怪地看他在不停地拔弄着金链子。

俞敏海停了动作,却又使劲地挠了挠头,:“这日子真tm的难熬,越没钱越得装,装得真够难受!”

许雅安问:“卫华他们的钱还没到位吗?我真不能找他们说说气话吗?”

俞敏海咬了咬牙说:“男人间的事女人最好不要插手!要是他们的钱全进来了,我干嘛特地要去折腾你,让你将好些项链和戒指全揉成了这一条大金项链,跟只狗圈圈似的,套得整个人不得劲。”

许雅安心疼地说:“那你又何苦戴它?可你的金链子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有的是狗眼看人低,我不得先像只狗样地套上了金圈圈,才能安抚下那么些狗眼。”俞敏海顿了顿,换上嘻笑的神情:“其实也想蒙一蒙某些人,省得他们见了我,尽想着向我讨债,我现在得让他们自发自觉地想借钱给我。”

许雅安不由地怔住:“你真的借了不少钱吗?”

俞敏海依旧嘻着脸:“要不你把地皮和店铺都给卖了?”

许雅安小声嘟囔说:“就怕爸爸妈妈也是不肯的。”

俞敏海摇摇头说:“那算了吧!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他们年纪大了,不是好事就别到他们跟头说去。”边说边往身上喷了喷古龙香水,然后夹了只公文包,吹着口哨出了门去。

许雅安分明听见他鼻子里哼哼之声,心中有些懊悔,又莫名地不安。

她提起话筒想找俞敏俪说点心事,可一想又怕招了公公婆婆的烦恼就又放了话筒。

她心里忽牵挂起女儿来,就又提起了话筒,想跟母亲热聊一番,也逗一逗正吚呀学语的妮妮。母女俩无话不说,说着说着,许雅安就将俞敏海的状况全说了出来,许妈妈惊慌失措。

许妈妈勉勉强强地缓住了气息,:“原以为海海会是我们家的大救星,你弟弟马上要高中毕业了,看着也是上不了大学的。你二妹高中毕业后,在超市当收银员,光累不说,也挣不上什么钱,本想着将她们全托付给你和海海,也好让你爸爸省心。”

许雅安本就不好的心情愈加难受:“海海一向为人痛快,朋友的忙都没少帮,何况是自家人,怕是他自身难保了。”

许妈妈又惴惴不安地说:“前几天听说一件事,就在咱们隔壁村,有个养殖场被砸了场子,听说是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闹的。我原怕不吉利就不敢说,现在跟你说了,只想是让你叫海海留点神!”

许雅安一听,甚是烦燥,语气不逊地说:“不说了,烦!”随即重重地扣下话筒。

话筒敲击出一声闷响,震得许雅安立时又生悔意,心想自己有了烦心事,怎能拿母亲撒了气?可那无法排遣的思绪真心令她坐立不安,只好独自一人走出了养殖场。

顺着羊肠小道,错落的梯田整齐有致,绿油油的植物生机勃勃,远处的山峦黛色叠重,好一派田园悠宁风光。可身外风景独好,心内却愁苦难耐!

许雅安绕完了整片山谷,依旧觉得心中郁结,又不得不安抚自己说,不如好好地盘一盘养殖场的帐目,捋一捋俞敏海的财务问题,看看有没有可替他分忧的办法。

她回到养殖场,定了定神,向财务组要了帐本,认认真真地审核起帐目来。

一个下午过去,许雅安从满桌的帐本和凭证中艰难地抬起头来,惊愕、失望、难过……种种心情交汇,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帐目中,用点专业知识也能稍估出资产帐值的负债率奇高,她开始为俞敏海的处境极度恐惶。

许雅安变得六神无主,她想必须向婆婆讨个主意,哪怕招骂也值。

俞香兰好不容易控住自己的心神,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说:“我这些日子憋不住就老烦着何仙公,可一个圣杯都得不到,往下的应是不好了。海海的运势该在东方,他一去日本就发达,一回中国就栽跟头,这下子该怎么是好?”

许雅安含着泪半晌说:“妈,要不我也去日本吧,您让二哥帮帮我,海海怕一时半会儿去不了的。”

俞香兰动情地说:“真难为你了!可你要相信,虽然我老骂海海,但他真不是坏仔,只是不走运!”

许雅安的泪水啪啪得直落了下来。

俞香兰紧张得绞着双手,回头对俞大明说:“按说不该这般狼狈,我们借给那几家养殖场的钱都收了回来,说明人家的生意还正常。海海只是太年轻了,看不透人情世故,咱得替他盘着重心砣,别让他把财产都给败光了!”

俞大明小声嘀咕说:“海海平时就一嘻皮赖脸相,看不清真真假假,可轮到他之前就逼女人给钱,麻烦事真大了。”

俞香兰心里惶慌,双手绞得更猛,猛踱了几步,开口说:“海海的场子离得远,想去去不得!咱得上建华的场子瞧瞧去!”

俞建华正穿着双长雨靴,着一身黑色防水服,一手叉着腰,一手夹着香烟,大声哟喝着:“老子我一个大老板,跟你个外地仔一块吃一块睡,你还天天抱怨这不行那不行的。别偷懒!快给我干活去!”

那个被称为“外地仔”的年青人,不满地说:“老板要是工资不老拖,能开现了,我就不抱怨了,肯定勤快得很!”

俞建华笑骂说:“见钱眼开的家伙,那点工资先存我这儿,怕飞了不成?”

门口有人大声叫:“来贵客啦!叔和婶来了!”

俞建华不再理睬“外地仔”,小跑着出来,一见俞大明和俞香兰就扔掉香烟,一脚补踩上,灭了烟的星火,嘴里嚷嚷说:“哎呦呀,我姑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让司机接你们去。”

俞大明朝他挥个手,算是打了招呼,自己迈步环察整个养殖场。

俞香兰:“每次给你电话,没聊几句你就忙上别的了!我想关心关心这里的事,你总是敷衍我了事。”

俞建华咧开大嘴笑说:“我姑,不跟您说了,您就等着收钱好了,其他的事不用多管,问多了反而心烦。我这一大活人盯着,管保出不了差错。”

俞建华边说边将俞香兰引向他的办公室。

俞大明草草地环看了一圈,跟在他们身后,:“听说养鳗场不太好混了,闹得我们觉都睡不安稳了。”

俞建华拖拉开几把椅子,自己先一屁股坐下,:“我不养鳗,那是过时的事!我早说了我养鳖,养的母鳖快要下蛋了,王八蛋最好卖钱!”

俞香兰忍不住笑了:“那你还不把它卖了,我就只想收钱。”

俞建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严肃地说:“所以说您不懂,王八蛋孵出小王八,更是值钱!我不卖王八蛋,要留着它们壮大鳖场。这年月,我只管侍候鳖母。”

俞香兰憋不住大笑:“哈哈,好呗,你就只管侍候老王八好了,让老王八多生些小王八。”

俞大明也忍不住大笑。

俞建华讪讪地笑了,难为情地说:“王八也不好待候,跟人一样,也会生病,一不小心就得死,得懂得给它配药治病。看看!我都成医生了。”他用手指了指角落。

俞香兰早闻到满室里充斥着一股恶腥味,鳖鱼饲料的味道着实难闻。

而俞建华所指的角落里有张大方桌,上面堆了几个袋子,袋子外头写了土霉素、金霉素、诺氟沙星、阿莫西林等药名。

俞大明认真地看了又看,惊悚地问:“你给鳖吃这些?”

俞建华不以为然地说:“冶病用的!有事没事撒一些到池子里去,起预防作用!”

俞香兰好奇地问:“王八生病了,得找兽医吧?才好对症下药!”

俞建华嗤嗤笑了:“这人头疼脑热的,还不就自己买些感冒消炎药一吃就好。不养王八不知道,养了才知原来它们容易烂手烂脚,平时就得多杀菌,土霉素、金霉素忒好用!咱们现在求着要王八蛋,就不敢用避孕药,养罗非鱼的场子才用。”

俞大明和俞香兰听得惊心动魄。

俞建华忽得想到了一件事,起身扯起嗓子大喊:“小王,小王!帮我捞只大王八来,记住要公的哦!”

俞香兰对于他说的给罗非鱼喂避孕药的事心怀寒意,不免多问了些事。在他们说话当口,那个叫小王的外地仔,用小网袋装着一只鳖鱼,一路淌着水进来。

俞建华热情洋溢地说:“姑,拿这王八炖枸杞,补肾壮阳,给我姑父好好补补!”

俞香兰皱起眉,:“我不杀生!再补都不行!”

俞大明也连忙推辞:“刚刚听你说了,不吃它土霉素,鳖鱼就烂手烂脚,我还哪敢吃它?”

俞建华翻了翻白眼,:“问问海海,他们给不给鳗鱼喂这些药?哪家养殖场不这么干?海海还少拿鳗鱼回家吗?你们少吃吗?”

俞大明反驳说:“海海请了专业技术员,怎么可能会乱用药?”

俞建华却说:“谁家场子刚开始敢不请技术员?可后来有几家还会再花大价钱养技术员”

俞大明和俞香兰不明俞敏海养殖场的状况,顿时无言以对。

俩人见俞建华气势不弱,稍稍放心,又推辞不得,俞大明只好拎了鳖鱼回家。

俞香兰在车上想了想,一个人在半路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拐到龙江桥边,选了处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将鳖鱼放了生。

她回到家里,在何仙公的座前祈了又祈,为儿子俞敏海经营的养鳗场,也为了自己投资的养鳖场。

第119章 失魂闽江

刘娜从日本回到家时,离她的弟弟在以色列出事的时间过了近半年,而她的老父亲却才去世几天。刘娜沒赶上父亲的葬礼,但也能想像得出来他一心只想奔那一个或许能再见到儿子的世界。娘家客厅里原先放电视的位置,如今电视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父子俩的遗照。老母亲一直陷在悲痛中,又对刘娜的遭遇无能为力,只好天天以泪洗面,经常站在遗像面前喃喃私语。

刘娜的弟媳妇却显得活跃又有主见,带着孩子与一位澳大利亚公民办了商婚,很快地离开了那个令人压抑的家。

刘母的泪流得更多了。

面对老泪纵横的母亲,刘娜无言以对,越发变得沉默,她只时刻想着一个问题,为何她千百般地努力,而幸运之神竟如此轻易地就抛弃了她。

在千思万想之中,刘娜终日迷惘恍惚。

俞敏俪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刚刚在医院检查确知自己已是准妈妈了,心情欢畅得如有百鸟齐舞。

马路上车辆疾驶过后扬起了潮热的灰尘,也一并冒起了一股汽油味道。俞敏俪忙掩住口鼻,小心翼翼地不敢呼吸,但却并不十分讨厌这些灰尘和味道。

灰尘迷蒙中,她瞥见一个身影似是刘娜,盘着高耸的发髻,正坐在一辆两轮车后座上。两轮车在车流交汇中略短暂地减速,刘娜的脸色肃穆,神情忧郁。

俞敏俪冲口大声喊:“大嫂!”,但两轮车的车速又变得不低,转眼间就飞离了眼前。

两轮摩托横冲直撞,在四轮车的缝隙间肆意地穿梭,而坐在后座的刘娜却姿势随意松懈,她丝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满脑子里尽萦绕着俞敏洪的身影。

刘娜刚见了一位亲戚,那亲戚刚从日本回来,将俞敏洪狠夸了一顿。离婚后的俞敏洪还能替刘娜还债,此一仗义的善举的确会令她的亲戚为之感动,并替她婉叹错失良人的不幸和悔恨。刘娜记不得彼此间具体的话语,在与亲戚的一阵感慨中,她似乎完全忘了一件事,仿佛她和俞敏洪俩人之间并不存在过观月姿子和老佐藤,甚至还有那个李伟强。

摩托车已经停了下来,她还沉醉在那样的感慨和嗟叹里,仍旧端坐在后座上。

车主转过身来等着她下车付款,她愣神了好一会儿,才从满腹心事中抽身出来。

刘娜慢吞吞地上楼,又无比厌倦起自己和眼前的世界,在楼道里隐约听见有人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又开始怀念起俞敏洪曾经的温柔。

刘娜独自又想了一番心事后,忍不住提起电话拔了熟悉的号码,或许跟他的妹妹俞敏俪说说话,也能缓解心中的愁苦。

俞敏俪开心地叫起来:“大嫂?真的是你吗?我刚才在路上看见的一定是你!”

刘娜不由得心情也跟着欢快,:“俪俪,好久不见了,我想着你的!”

俞香兰在二楼也提起了电话话筒,刚刚俞敏佳的电话突然间断了线,她正心焦地等待电话再次到来,听俞敏佳的语气似乎她的日子过得不是那么开怀,俞香兰莫名地心惊着俞敏佳的一句话:“我离了婚,原以为离了火坑,没想到却又跳进了泥沼。”。俞香兰心想必须将这句话给问个明白,没想到刘娜却插了进来,她急急地在电话里说:“我在等佳佳的电话,很要紧的!”

俞敏俪忙说:“大嫂,妈要等大姐的电话,怕占线,那我们改天再联系。”

刘娜默默地放了电话。

俞香兰在电话里听俞敏俪激动的声音,又叮嘱说:“别太激动哦,小心动了胎气!我帮你削了些水果,就在那茶几上。”

俞敏俪:“妈,真是心有灵犀,我刚刚一直在想着大嫂。”

俞香兰在楼上却沉了脸色,一手掐了电话,坐在电话旁静等俞敏佳的电话。

俞敏佳却觉今天的电话线路又不通畅,忽然间断了,再拔时是忙音,心想有的事情不如不说,也就去忙了其他。

刘娜放下电话后呆怔住好一会儿,猛然记起那位亲戚原话里说过,俞敏洪是个至情至义的汉子,遇见了他是她的福分,错过了他,她的福分也失了。

刘娜见母亲又站在父亲和弟弟的遗像前,也走了过去,呆呆地站,痴痴地想。

俞敏俪边吃着水果,边想改天要专程去看看大嫂,她该是又想娉儿了,自己最近也不常跟娉儿讲上话。

可刘娜等不到俞敏俪所想的那个“改天”。

一个天幕昏暗得令人心悸的清晨,刘娜挑了一袭花色潋滟的旗袍穿上,简短地跟老母亲打了声招呼后走出家门,神情呆滞地坐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又是一个台风来袭的日子,福宁地方电台在频频呼吁市民没事少出门。

狂风呼啸着仿佛要摧毁道路两旁的树苗,天空乌云密布,太阳挣不脱遮盖周身的阴霾,仅勉强地撑出丝丝昏沉的亮光。除了风吼,一些树叶和塑料垃圾在风中起舞,中巴摇晃着缓慢行进。

刘娜在半道中下了车,将错愕留给了司机和卖票员,一脸淡然地拐进了一条清幽小径。

小径一旁是葳蕤的植物,葱葱郁郁地在狂风中起起伏伏,绝望得发出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另一旁是汹湧奔流的闽江水,湍急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声响震耳欲聋。

刘娜沿着岸边躇躇徘徊,眼神却是异样的狂野,眼前的世界末日般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却是另一番祥和景象:风和日丽下,闽江水是那样平和与舒缓地欢畅,如同一曲抒怀的旋律,就连偶尔撞击石流的哗哗声响,也夹带着叮珰悦耳的敲击声。天空的蓝是无法用文字形容的蓝,蓝得高贵,蓝得圣洁,蓝天下一群彩鸟飞翔,仿佛是迎接天使来临的先驱者。微风拂着刘娜的脸庞,柔软而惬意。

刘娜睁着痴迷的双眼,毫不畏惧地迈步走进闽江湍湍河流之中,她的俞敏洪正站在粼粼波光的水中,抱着她的娉儿在欢声高呼,小娉儿还只有五六岁的光景,一脸灿烂的童贞笑颜。多么熟悉而幸福的画面,曾经久远,但现在近在眼前!

几个急浪连续打来,闽江水顷刻间吞没了刘娜的整个身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笑容恬静而又满足。风在愤怒地呜咽,想尽力捕捉她最后的叹息,闽江水激昂澎湃,因为吞噬了刘娜那依旧诱人的恫体而激动难忍。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刘娜这个女人,多年以后,在那不知所处的闽江河床上静静地躺着一堆白骨,而一腔怨恨和悲伤随着江水日复一日地流逝,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抽离得再无影踪。

刘娜出走后的第二天,一夜无眠的老母亲一路摸索着找上俞香兰的家门,她那一双老眼已流不出泪水,布满了血丝和污物,看东西已经模糊不清,一缕凌乱的白发耷拉在哀苦无助的脸上。

俞香兰内心禁不住一阵抖颤,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冷静睿智的样子,唾沫飞扬地分析了刘娜的去向,竭尽全力安慰着昔日亲戚,可心里明白那仅仅只是不着边际的安慰,她不停地转动着佛珠,心头发出几声重重的叹息。

俞敏俪不遗余漏地将一些小小细节问了又问,然后上楼找了张刘娜的照片,直接奔向了长途汽车站。

她一个挨着一个司机讯问,在俩个小时后,她也坐上了与刘娜所乘过的同一辆中巴,也在同一个地方下了车。

风雨过后,暴日当空。

俞敏俪走进同样的小径,那一旁经历过一番摧残的杂树野草略显凌乱,有些已折枝断臂,更多的正耷拉着毫无生气。而另一旁的闽江,由于台风后的暴雨泄洪,水流依旧湍急汹湧。小径一眼望不到尽头,寂静地延伸进高高耸起的大山深处。

俞敏俪时刻祈祷着自己可拥有福尔摩斯般的敏锐与智慧,她秉着一万份的用心和信念,沿着小径细细地搜索。望着深隽的大山,俞敏俪真心地渴望那里会有一处清幽小屋,可以接纳满身疲惫的刘娜。

脚步越走越远,惶惑却越来越强。

在日渐西沉的时候,俞敏俪意识到小径和江水早已悄然岔途岐分。小径在不断地延伸向上,而江水却顺势向更低处一路冲击,看着不知自己着落何处,只好原路返回。咆哮奔流的闽江水浑浊不堪,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俞敏俪突发一阵不详的预感,眼前飘浮的镜头是刘娜以一个优美的高台跳水动作探身江底。她克制住心中的不安和惶恐,一路小跑回到小径入口,拦了辆车回到福宁县城。

夜幕已经降临,顾不上饥肠辘辘,俞敏俪先奔向刘娜母亲的家中,省略掉多余的话语,拼命在刘娜的房间里到处寻找她可能留下的只言片语。

在刘娜的梳妆柜里,几支不同色彩的口红、几盒粉饼和几支眉笔凌散地压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夹有一张《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词,以及刘娜简短的留言短笺:妈妈,我知道这时候不该离开您,所以不敢奢望您的原谅,可是我只想去远方,一个没有记忆没有痛苦的远方!

信封里还夹有一张刘娜与俞敏洪曾经一家三口的彩色生活照,照片中的每个人都笑得阳光灿烂,照片背后又有几句话:不是愿意放弃/我只是眺尽了远方/却看不见你归来的身影/也望不见我可以去的方向

俞敏俪捧着照片,忍不住失声痛哭。

刘娜老母亲那张干枯的脸庞在发黄的灯光下显得越发废颓苍老,风烛残年的身躯佝偻得更加厉害,颤抖着双唇却说不出话来。

俞敏俪抹掉泪水,坚定地说:“娉儿婆婆,您放心,不管我大嫂回不回来,您还会有我!”

俞敏俪不停地在脑中把可能能帮上忙的同学朋友的名单过滤了一遍,当天晚上一个个地拔打电话,不断地重复述说自己的推断和猜测,她固执又任性地让父亲俞大明必须动用可以动用的关系,幻想着即使上天入地,也要翻它个底朝天,要把刘娜完完整整地找出来,她一心一意地坚信刘娜所说的“远方”并不会太远。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林书轩骑着两轮摩托车带着她,在那条小径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遍,他们问遍了小径附近的人家,也寻遍了许多处深幽的角落。

在绝望的祈求中,俞敏俪恨不得俩眼就是抽水泵,抽干所有的闽江水,让整个河床清楚地展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可以雀跃地欢呼刘娜未曾投水。

俞敏俪一遍又一遍地寻求帮助,但人们不愿意为了一张涵意不明的留言去浪费人力与物力。于是,刘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不过在当地公安局失踪人口名单中增添了一个名字而已。

俞敏俪疲倦得卧倒在沙发里,俞香兰只好安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怎敢这么想不开?倘若只图自己一了百了,也不过是自私的念头。娉儿正巧在假期里,不如让她回来陪一陪她的婆婆。我活了一把年纪,却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第120章 伤感之季

俞香兰为俞敏俪炖了一蛊燕窝羹,俞大明见她连着端进端出了几回,神情焦急,忙劝说:“你怎么又犯着急了?俪俪还没回来,放着它就好。”

俞香兰无奈地应:“俪俪吃了晚饭后就又往刘娜妈那边跑,不知几时才回。我又怕它凉了,又怕它太烫,又怕晚上太迟了不适宜。”

俞大明:“那边有刘娜的其他亲人时时关怀,可俪俪一直心疼娉儿。也难为了娉儿,小小年纪要整日陪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俞香兰:“娉儿可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就是那个刘娜竟狠了心丢了老母亲与孩子,想起来真是又可气又可恨。”

正说话间见俞敏俪推了院门进来,俞香兰就忙叫唤了她,在一旁看她喝燕窝羹,说:“俪俪,记得沈叔叔吗?就是那个以前在西方镇当镇书记的那个。他退休后与几位朋友合伙做了个基金会,这些天总招呼我们在他那里存钱,利息比外头的低了点,但我想比较保险。所以我想把你的那些钱放在他那里,毕竟他是个讲诚信的人,有过社会地位和声望,他的脑子也灵光,身家也不少。”

俞敏俪正喝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说:“妈,那些钱本来就是您的,您就全权处置好了,我压根沒有想法。”

俞香兰:“死丫头,普天下也就你对钱财没有想法。”

俞大明笑说:“全听你的也招了你的骂。”

俞香兰转而对他说:“我们明天就去银行取了钱拿过去存上,基金会的利息比银行还是高了许多,虽说比其他利息低了,但我们只求保险,况且他们转贷出去也要赚点利润。”

俞大明:“俪俪这点钱主要是要图稳当,向基金会贷款要有抵押物,比我们私自放贷保险得多。”

俞香兰:“我就是这么想的。”

俞大明:“俪俪已经回来了,那我们就去看一看老张吧,听说他前几天生病住院了。”

俞敏俪咂巴一下嘴,甜蜜地说:“真好喝!谢谢妈!但我有一件事总不明白,娉儿的外婆已经几天点米难进了,为什么他们不送她去医院”

俞香兰:“你是个外人,就不要去多插嘴!福宁人有忌讳,上寿的人要在自家里‘百岁‘才有好名声。”

俞敏俪不明所以,却也不想多问民间忌讳之事,可心里总有不忍和担忧。

俞大明和俞香兰俩人就出门探望病人去了。

俞敏俪洗漱一番,心情放松了许多,拿了本函授本科的书看了一会儿,又把玩起寿山石印章,忍不住拿起了刻刀。

她忽听电话铃声猛响。

俞婉娉紧张哀哀地哭叫:“小姑姑,您快来吧!没人在这里,我好害怕,我外婆是不是快死了啊?”

俞敏俪急说:“娉儿别怕!我马上就到!”

俞敏俪慌里慌张地奔出家门,招了辆摩的赶去那里。

刘娜的母亲双眼呆滞,仅张嘴喘气,嘴唇费力地一张一翕,似乎想诉说些什么,但除了微弱的气息,发不出其它声音。

俞婉娉害怕得只顾哭泣,俞敏俪心中害怕却又只好强作镇定,嘴唇哆嗦着说:“娉儿不怕!我们还是将婆婆送医院吧,医生会有办法的,姑姑去楼下叫人帮忙。”

在陈旧阴暗的楼梯口边,惊恐和哀伤让俞敏俪慌不择路,她一脚踩空,地心引力此时似乎异常活跃,一下子将她摔出了好几个层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整幢楼层的宁静。

惊吓过度的俞敏俪跌坐在台阶上,脸色惨白地捂着肚子,小腹部突发的疼痛令她全身痉挛。俞婉娉听到叫声出来看到她的惨状,吓得大声哭叫。

楼道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各楼层的房门全都开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全都出来探看,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起了俞敏俪。

在妇产科医生的全力安抚和救治下,俞敏俪的胎儿很幸运地保住了。她在医院呆了一周,出院后不得不卧床养胎。

在俞敏俪住院期间,刘妈妈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最后的一星火苗,寿终正寝在自家的榻上。

俞敏俪又是自责又是伤心,心中不停地想刘妈妈苟延残喘的那口气一定是在惦着她的女儿,可大嫂却踪迹无寻。更令俞敏俪无法释怀的是俞婉娉的变化,年少的眼眸里有了不该有的忧郁和不安。

俞敏洪特意飞回来接走俞婉娉,眼看着要跟着父亲再回东京,俞婉娉悄悄地抱着小姑姑泣不成声,但俞敏俪又奈如何。

许雅安也要走了,她的出国手续办得很快!

俞敏俪备觉伤感,拉着许雅安的手,:“以前哥哥姐姐爱给我买这买那,我从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前几天建秋表哥来了,我才知道一切有多不容易!”

许雅安点点头,:“看见建秋表哥那样,日本钱也是没有想像中的好挣!”

俞大明听见俩人说话,忍不住插话说:“建秋才去了日本几年,一口牙齿就剩几颗是好的,他才几岁的人啊?在日本牙疼不敢看医生,疼得不行时,硬是自己用钳子拔了牙。原本多健朗的一个人呀,小日本真够歹毒的,会折磨人!”

俞敏俪苦笑着说:“爸,那不是被人家歹毒折磨的,是因为建秋表哥他没有合法身份才不敢去看牙医,自己就当了牙医替自己拔了牙!”

俞大明不甘心地说:“还是日本人不好!他现在可好了,自己投案自首回国,回家来好好养身体,先要补个牙。”

俞香兰此时进来,听见在说俞建秋,唉声叹气说:“一连几年没吃好没休息好,哪来的好身体?他升了炸炉工,工资高了一点,高兴得不得了。但老在炸炉旁站着,不上火才怪,硬是把一口牙给糟蹋了。看他说话都不利索了,怪令人心疼的。”

许雅安低着眉不说什么,眼里却盈着泪水。

俞敏俪使劲握着她的手,:“你可要学着多保重自己!”

俞香兰瞧着许雅安说:“我们家里几个在日本的都不是黑户,你应该都能靠得上!海海的那些钱,也够你支撑一阵子,先读读书,再想办法把海海拖去日本。我还是觉得他的运势在那边,问了几次何仙公,也是这个答案。”

许雅安点点头,心生感激,眼里的泪水滑落下来,滴落在俞敏俪的手背上。

第121章 长孙媳例

俞敏俪在俞香兰全力的照料下,脸色再次红润了起来,腰板日渐显粗。她拿着一条孕妇裙与其他裙子比比划划,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轻声地嘟嚷:“尺寸怎么差这么厉害呢有点神奇!”

俞香兰:“不知道他是讨债来的还是报恩来的呢这都已经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俞敏俪撒着娇:“妈,您说我是讨债来的还是给您报恩来的呢”

“你们兄妹几个全是讨债来的,真把我这辈子给拖累坏了,现在还不消停,你都嫁人了,我还巴巴地天天跟在你的身后。书轩人呢怎么又是一个月不见人呢到时就赶着做个现成爹”

俞敏俪不禁一乐:“妈,说什么话呢他们公司效益不好,他想要额外捞点活干,这阵子挺忙的。再说了他的爷爷最近病重,好像也是要不行了,他是他家的长子长孙,又是他爷爷最爱的孙子,家人就希望他能回家多让爷爷看看。我这儿有亲爹亲娘,所以人家也是一百个放心。”

“有孝心的人,人品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可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你这盆水我们怎么净往回收。”

俞香兰心有不甘地又说:“俪俪,妈要怎么说你呢?你婆家在你们结婚时不吱一声,如今你怀了孕,也没见他们给你表示点意思,不图他们的钱,重要的是心意!”

俞敏俪懒洋洋地回:“妈,我每次回兴化老家,书轩的父母还是很热情的,他们还难过我们不在他们身边呐。”

俞香兰敲了敲俞敏俪的头:“你这木榆疙瘩开不了壳也有好处,平时也可不恼也不气。你跟人家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孩子生下来干脆让他姓俞算了。”

俞香兰的话音刚落,电话声响起,俞敏俪拿起电话。

林书轩:“俪俪,爷爷去世了,不知道你现在情况安稳吗可不可以回老家来呢”

俞敏俪急忙说:“爷爷去世了我当然要去的。”

俞香兰在一旁着急:“俪俪,你不要命啦胎气刚安稳下来,不能舟车劳顿,不能再受惊吓,你得听医生的话!”

俞敏俪语气有点迟疑起来:“这……”

林书轩听到了俞香兰的说话声,连忙说:“俪俪,没事!你还是身体要紧,不来没关系,我跟二叔他们说一下。”

俞敏俪在电话里听不清林书轩压低声音向旁人说着些什么,却听到一阵捂掩不住的呛声,林振南粗大的嗓门在喊:“书轩,你说什么呢爷爷去世了,长孙媳妇怎么能不来呢不想想我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多少领导都会来,自家人还能缺席不知道死者为大吗没人教你吗”

林书轩气短地分辩:“不是,俪俪之前受过惊吓,医生有所交待。”

“交待什么我们一家人会给你媳妇什么惊吓乱弹琴!”又是林振南的大嗓门,旁边是一阵杂乱纷扰的声响。

俞敏俪急忙冲电话喊:“书轩,我去就是了。”

“不行!”俞香兰斩钉截铁地说,她一把夺过电话筒:“书轩,我不是为了俪俪,而是为了你的孩子,为林家的孩子着想,医生说了俪俪这几个月要卧床休息,谁也担保不了会出什么事,如果真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我是不同意她回去的。另外有一事,你的爷爷去世了,我们家做为孙媳辈的亲家,不知道要不要做些什么,你们兴化当地需要尽什么礼数,有什么样的习俗,你多问问,再替我们料理。”

“好的!好的!妈,您让俪俪多休息。先这样,再见!”林书轩先挂掉电话。

俞敏俪有些不安地问:“妈,行不行呀”

“有什么不行的是他家的礼数要紧呢还是你的孩子要紧呢”

俞敏俪心里涌出丝许对林书轩的心疼,略显无奈地盯着电话,一边轻抚着自己那明显凸起的腹部。

为了掩饰自己低落的心情,傍晚时分,草草地吃完了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做了一夜凌乱无序的梦。俞敏俪置身在一条深巷里,两旁高墙直耸,分不清是宫宛深院,还是普通民巷,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就在这一条巷子里,孤单一人地行走,似乎巷子永无尽头,思绪繁杂难述,有好奇,有迷惘,有困顿,有焦燥……。

第二天在天朦朦亮时,梦里累得发慌的俞敏俪睁眼醒来,长长地吁了口气,想翻个身继续睡觉,电话声又响起,俞敏俪打了个激灵跃起。

这次却是她的婆婆,林妈妈声音嘶哑,想是曾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悲怆的嚎哭,她也一反往日的木讷,此刻侃侃而谈:“俪俪呀,书轩不敢打这个电话,妈寻思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的父母也明事理。我们林家在村子里是有脸面的人家,你知道我们家族里的事一向由二叔说了算。昨天夜里他把书轩臭骂了一通,说他是长子长孙,拿了长孙的份要尽全孝,你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还没出生,讣告上都写上了是爷爷的第四代嫡亲孙。他想着你最好能来一趟,你知道二婶娘的那张嘴巴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的,我一大早给你电话就是想问问你的情况,如果只是坐坐车,还会出什么事呢”接着是一阵的长叹:“哎,当年书轩上大学,我们家盖新房,都是二叔出的力,他还让我们从他厂里分红。”

俞敏俪的脑子一热:“妈,我坐车过去就是了,我想家里人都明白我的情况,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要轮到我去做。”

“哎,哎,是呀,是呀,来家里帮忙的人不少,怎么可能轮到你做事?我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是林家的长孙媳妇,是林家人!”

俞敏俪踌躇了一会儿,敲了敲母亲的房门,:“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书轩的老家,刚才书轩妈妈打了电话,我不想让他们太为难!”

“你疯啦丫头!”俞香兰忍不住喝一声。

“妈,书轩妈都说了,我是林家人,怎么可以落人口舌!您就不用起床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转身要下楼去。

俞香兰翻身起床,匆匆忙忙地穿衣,跟着俞敏俪下楼,嘴里叨叨不停地不想让她出门,恰碰上俞大明手上正拎着豆浆和芋糕等早点回来。

俞大明一听,却说:“老太婆,我们不能强拦着俪俪,毕竟她嫁人了。人家说得对,该属林家的人啦,我们不放心又能怎样这样吧,我陪俪俪去,一路上好照应照应。”

“你会懂得照应不行,我不放心!俪俪,傻丫头,想清楚哦,到底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重要?还是他们的心情重要?”俞香兰边说边扣着上衣扣子。

俞敏俪心中犹豫了一下,脚步缓了缓。

俞大明却说:“俪俪是有教养的人,为长辈奔丧是应尽的份,爸陪你去哈!”

俞敏俪受了鼓舞似地又抬脚向外走去,边走边说:“爸,不用的,我自己会注意的。”

“要去还是我去吧,好歹也比你会瞧形势,也比你会说话,你就去叫辆车吧,不能让俪俪坐公共汽车去,那得倒腾几趟才能到呢”俞香兰气鼓鼓地说。

“好,好,我这就去叫车。”俞大明出门叫出租车去了。

俞敏俪和俞香兰到达林书轩的老家时,几近晌午时分。那时没有导航系统,似砖头般大的手机也不普及,司机并不熟悉路况,出了仙游城关,只得沿途一路问路。那里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正好逢上乡村修路,车子在坑坑洼洼中颠簸而行,还有着起起伏伏的小坡段,司机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低矮的车子底盘时不时发出刺耳的磕撞声。

俞敏俪脸色煞白,强忍着难受,腰下的靠垫撑不住急骤降临的坠落感,俞香兰努力地把一只手托住靠垫,另一只手紧拥住俞敏俪,似乎这样的用力可以减轻她受的颠簸。

林书轩惊见俞敏俪苍白的脸色:“俪俪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振南颇为满意地说:“是我让你妈妈打电话要她来的,这不好好的嘛。”接着又皱皱眉:“哪像你一个大男人连女人都打发不了。”

第122章 心事心经

林振南说话间喷出一口难闻的浊气,因为连续几天的熬夜辛苦,双眼布满了血丝。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外披了一件长麻衣,头上箍着一圈粗麻绳,可他脖子上那条粗粗长长的金项链格外耀眼。

林振南在说话时习惯性地扬起手来,手上的那几枚戒指,绿翡翠和蓝钻石戒面闪着耀眼的光彩。

俞敏俪被那点光闪得突有了一阵恶心的感觉,一时间无法将眼前的他与之前那位欢侃寿山石时两眼熠熠焕彩的迷人形象联系起来。二叔虽说曾反对过她和林书轩的恋情,但在她们婚后却并不失长辈的慈爱。在许多回的小聚中,林书轩的家族里就数二叔与她最有聊天的话题。

一阵眩晕袭来,俞敏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林书轩赶紧扶住她,一连声地发问:“俪俪,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俞香兰正与林书轩的母亲、姑妈等女人寒喧。听见林书轩紧张的声音,一群女人纷拥过来,俞香兰关切地问:“俪俪,行不行呀”

林书轩的母亲一脸焦虑紧张,只有林振南的妻子,林书轩的二婶,满是见过大世面的淡定:“没事!没事!一定是饿了,怀孕的女人最禁不住饿。赶紧哟!盛些吃的来,一人吃俩人补,我们家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吃的了。”

立时就有人奔到大厨房舀出了一大碗的香芋头煮米粉,俞敏俪硬着头皮吃了几口,脸色倒也开始回缓,但她的腰部下坠的不舒服感依然存在,可在众人纷杂声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书轩的妈妈期期艾艾地小小声说:“来都来了,去祖厅里向爷爷的灵柩行个礼吧!”

俞敏俪刹那间心跳加速,脑中闪过刘娜母亲那张衰竭无神的脸庞。她突然间后悔了自己来这里的决定,可怜地向林书轩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林书轩迟疑了一会儿,却压低声音说:“人都来了,不去灵堂也是说不过去,我陪你去吧。”

女人们围着俞香兰,彼此聊得正欢。

俞敏俪起身换上了孝服,林书轩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一路走过,旁边有人在互换眼神,低声地嘀咕:“快看,她就是书轩的老婆。果然不假,看上去就很娇气,我们兴化女人哪有几个像她这样的”

祖厅在林书轩家的右侧,是林振南倡议新建的独立两层建筑,林振南兄弟们都各有了新房,祖厅平日里不常使用,只在家族有喜丧事时开放。祖厅的外观古朴生香,内部分成了前后庭。入大门玄关后,分左右两侧进入天井,天井过后属前庭,亦是大厅,天井往大厅的两侧立着一根根漆得血红的柱子,后庭和二楼的房间可住人,也可用于仓储喜丧事席宴所需的烟酒等物。

今日祖厅的正门用黑色的绸布绕上,红柱子也绕满了黑绸布,只为的是不让喜庆的红色显露出来。

爷爷的相片顶着一朵大黑花,四周裹着黑绸带,高高地挂在前庭大厅的正墙上方。照片里的爷爷神色威严地注视着走进灵堂的每个人,照片下方是一方香鼎,正燃着粗大的香柱和蜡烛。

一部油漆成黑色的棺木摆在正中央,黑黝黝地闪着光,有着无声的庄严。

俞敏俪来不及悲伤难过,她的心又一下子收紧,在这个充斥着黑色的空间,她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压抑。她竭力地安慰着自己:只是一副棺木而已,里面躺着的是书轩的亲爷爷,也是我的爷爷,他是我的亲人!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攥住林书轩的手,稳了稳心神后,才慢慢地松手,再按着吩咐上香行礼。棺木的油漆味还正浓,正燃的香火味亦直呛鼻腔,俞敏俪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又开始眩晕,不自觉地喊了声:“书轩。”

林书轩伸手扶住她,定晴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色:“你不能再动了,医生说得对,你就得必须静躺养胎!”

林书轩将俞敏俪扶回自己的房间。

回去的路上,几个女人还在边上,边扯着丧服边嘀咕,:“书轩自从娶了老婆后就尽往福宁跑,父母亲难得见上一面。灶边、炕边转悠的是没本事的儿,可有本事的儿子,就跟飞出去的鸟似的,一旦娶了外地老婆,更是不回巢,再本事又怎样?”

林书轩紧紧地搂着俞敏俪,心中焦急着要去找自己的父亲。

林书轩的父亲和林振南,兄弟二人在林振南的别墅里,正忙着接待省城来的贵客。

林振南用力地握着来客的双手:“哎呀,李主任呀,请一定代我谢谢张局长,竟这么给我林某人面子呀,让我怎么表达感谢之情呢”

他一抬头见林书轩进来,忙叫说:“来,来,书轩,这是经贸委的李主任,百忙之中来慰问我们。”又向李主任介绍林书轩,:“这是我家侄儿,长子长孙,我们林家唯一的宝贝大学生。”

轮到林书轩和李主任礼貌客套起来。

送走了李主任,紧接着来了孙科长,又来了张镇长。送走了张镇长,来了个刘经理……

林振南一扫疲惫,整张脸容光焕发。

在这个小小的村落,不管是孙科长,还是张镇长,他们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更不用说从省城里来的李主任。他们全都是能给林振南带来无限荣耀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慰问和送来的花圈足以慰藉林振南死了十个爹的那颗悲痛的心。

一面面花圈整齐地摆列在林家祖厅门前,远远地就能让人一目了然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礼仪高尚的葬礼,只有活着的人活得昂首挺胸,活得圆润富贵,死去的人才能拥有的风光大葬!

林书轩挨着父亲,忙碌地跟在林振南身后接棒似地握手道谢,好不容易瞅了个空档,小声地说:“爸,跟您商量个事,俪俪很不舒服,她也表示过了。爷爷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才出殡,不如让她跟她妈妈回福宁去,我照顾不上她。万一她有事,我们这里太偏了,怕照应不了。”

林父是个老实人,一听就点头:“我看也是,你妈妈刚刚也说了,还是她的身子要紧。刚才来的路上,车子已把她颠得不行,回去时叮嘱一声,绕一点道,走平坦的路让她少受点罪。”

“好的,我马上去找人送她们。”

林书轩还没来得及转身,林振南的声音如雷般响起:“说什么呢?哪有长子长孙媳不参加爷爷葬礼的理呢我家小健的老婆不也有身孕,有你家的那么娇气吗你看看咱们家的场面,到时多少个单位领导,多少个企业家,多少亲戚朋友都会来参加你爷爷的追悼会,自家人还敢这么放肆!”

林振南的一只手还在握着一位被称为陈书记的手,另一只手不耐烦地向林书轩父子摆动着。

林书轩父子尴尬得不知再说些什么。

俞香兰坐立不安地等林书轩回来,时间一分一秒毫不停歇地溜走,眼看着傍晚时分到来,令她愈加烦闷。

探视过女儿好几回后,她看眼前越来越吵杂,忍无可忍地开口说:“亲家母呀,书轩的爷爷过世,我们必须得来一趟,俪俪做晚辈的得尽礼数。只是她脸色看着不太好,我怕有闪失。我们福宁有个说法,怀孕的妇人不走丧场,怕不小心被冲撞了,那是不吉利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她跟我先回福宁,这孩子从小不认生床,我担心她休息不好。”

林书轩的母亲早把俞敏俪的难受看在眼里,心想尚在腹中的孙子若有闪失,那得是千刀万剐的罪过。她忙应说:“我找书轩说去,让他找辆车,等你们吃完晚饭再走。”

可她话音刚落,二婶呲着一口金牙搭着话说:“来都来了还走书轩的堂弟,我家小健,他老婆不也怀着呢?我们也不敢大意,都找人测过了,生肖犯冲的才怕煞气,该回避的,都已通知回避的了。”

俞香兰微微来气,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尽可能地用商量的语气说话:“婶婶说的是,怪只怪我家俪俪不争气,她身子弱,前些日子已经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这当妈的不得多紧张点,何况医生也有交待。”

“能出什么事我们家祖宗会保佑她的!现在的医生尽瞎说,六七个月的宝宝强壮着呢,还怕掉我们又不让她干什么活。出殡那天,要是不想走路,也安排了马车,她可以跟老人孩子一起坐马车。亲家母,您就放一千个心好了!”婶娘说得气势磅礴。

林书轩的母亲无奈地望着俞香兰,俞香兰也无奈地对她说:“您说过俪俪是你们林家的人,相信你们也一定护她周全。”

俞香兰忍着生气坐上车独自回家,在车里时不时用劲地揪着衣角,却也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里时已不早,俞大明已上桌搓起了麻将。俞香兰却兴致全无,去何仙公跟前敬献了一柱香。再回卧房时,看案头余姐几天前送过来的几本佛经,于是拿起一本《心经》念诵起来,可多是晦涩难懂的字眼,读起来极为拗口,但听余姐说念了可安稳心神,亦可引福报,只好硬着头皮潜下心来,逐字念诵,直至深夜!

俞敏俪在林书轩沉重的打鼾声中辗转难眠,躺在床上静望着窗外的星空,沉默着独自想着心事:如果这世上真有那莫名的空间,大嫂刘娜是不是该与她的母亲相逢世轩的爷爷是不是也应早已洞悉我对世轩的心疼……

俞敏俪一夜尽想心事,迷迷糊糊中刚合上眼,就被一阵急促的叫声惊醒,原来孝男孝女们要抢大早去灵堂哭孝。

俞敏俪的眼皮沉重得不想睁开,林书轩急急地摸索着起床,在她耳旁低语一声:“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俞敏俪如卸重负般地吁了口气,闭着眼嗯了几声,翻身继续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又被林书轩轻轻叫醒。

第123章 孝子孝孙

俞敏俪跟随林书轩下楼,屋外宽敝的地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张硕大的蓬布顶,几口大锅在熊熊地冒着火,几张八仙桌上已摆满了早点,豆浆、稀粥、油条、芋糕、包子,还有各式酱菜,甚是丰盛。

婶娘叉开大腿坐着,手里拿着半条油条,嘴里塞着半个包子,见到俞敏俪和林书轩过来,瞪着奇怪的眼神,加大力度嚼着包子,囫囵吞枣地把它吞下,喝了一大口的豆浆清清嘴巴,然后扯起沙哑的嗓子说:“俪俪,你没事吧睡过了头你振南叔一清早就上火,又把书轩骂了一通,他也是伤心可怜,这家里所有的事,里里外外都得他一人操心,谁都指不上,也难怪他会上火。”

林书轩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俞敏俪心里已明白又因为自己让他被怒责,不免有些难过,没有了胃口,勉强喝了几口豆浆,逃难似地回到屋里。

这一日里,俞敏俪强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林书轩的妈妈和姑姑们几番进进出出灵堂,围着大黑色的棺材旁嚎一嚎,油漆味和香火味汇合的味道刺鼻得令她胸闷,下腰部的不舒服感再次袭来,总算撑到夜晚,又是一夜的碾转难眠。

第二天的凌晨,俞敏俪一大早就起了床,两眼窝下有了明显的黑色,脸色灰了不少,她不希望林书轩再因她受一点委屈。可天色还早,她推窗遥望,深湛蓝的天空寂廖无际,只有一颗明亮的星儿高悬,俞敏俪心想那应该就是启明星吧,痴痴地呆望。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几缕炊烟悠悠袅袅升起,一番祥和宁静的乡村气息慢慢地升腾开来,一声哀乐突然间响起,打破了此份宁静。

陆陆续续有人在灯火通明的祖厅门外走动,床上的林书轩条件反射般地翻身而起,看到俞敏俪正站在窗前,打着呵欠问:“你这么起得这么早昨晚睡得好不好”

“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彻夜聆听了你的鼾声,时而是鼓风机声,时而是轻箫声,算是听了一场有趣的音乐会。走吧!我随你一起下去,省得你又挨骂!”

“我这几天真心有点累,要应付这应付那的,不多活儿的功夫,还得去灵堂当孝孙哭嚎一下。不知道这到底闹的是什么玩意儿,哭不让人哭个痛快,歇也不让人歇得轻闲。这么早又得起来哭孝,尽在折腾活人。”林书轩嘟囔着。

“是习俗吧!昨天听姑姑说在鸡叫前的哭孝声,爷爷的灵魂才可以听到,鸡叫后老人家就听不到了,孝子孝孙们的表现要让老人家满意,以后家族才会更兴旺发达。”俞敏俪边看着他穿衣边说。

林书轩和俞敏俪一起走下楼去。

林书轩边走边小声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上午就出殡,仪式完成后,我叫车送你先回福宁。我请的假也要到期了,明天就直接回去上班,等头七的时候再回来。忙完了我才能回福宁。”

林振南等人已经在灵堂里围着大黑棺材边上,扯开了嗓子哭嚎,有几个人竟悲哀过度,将棺材板拍得嘭嘭做响。

见俞敏俪到来,林振南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可俞敏俪却又是一阵胸闷,憋住气让自己再次稳住心神。

不多久,大家又散了去,紧接着匆匆吃了点早点,连续来了许多支乐队,每个乐队都使着全劲鼓吹弹奏,雄壮的进行曲、欢畅的流行歌曲,当然也有凄楚的哀乐,……各个乐队的姑娘小伙们在吹奏乐曲的同时进行方阵表演,扭腰摆臀着实卖力,时不时博得围观者的热烈掌声和喝彩,人们脸上的喜悦看起来似乎一切该与丧事无关。

但灵堂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整个大厅被围得密不透气,俞敏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奔丧的亲人,她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一个比一个喊得惨烈,一个挨着一个想尽力地挤到棺木旁。她们用手尽力捶着棺材,脚下也是跺地有声,似乎不这么做无法体现肝肠欲断的悲痛。

在无序的拥挤中,俞敏俪早不见了林书轩,一屋子的穿各种颜色孝服的人,按着辈分确定孝服颜色,林书轩的父母是白孝衣外套长麻孝服,孙辈们的孝服则是蓝色。

俞敏俪放眼寻找林书轩,但被许多蓝色和白色扰乱了视线,透过挤肩接膀的偶尔交错空隙,终于发现林书轩站在了另一个角落,很显然,他是被几个正哭得涕泗滂沱、竭精尽气的女人飞舞的双手挤得远离了棺木旁边。

俞敏俪又突感一阵恶心涌上心头,腹部开始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正无助得不知所以时,棺木被缓缓地托起,所有人一窝蜂地拥挤着退向,随着再向厅外涌出。

棺木妥妥地停在一片空地中,由着抬棺人忙碌着捆绑支架,此时哭声又莫名地消失无踪,大家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偶尔几声欢快的笑声扬起,又很快地被抑压下去,乐队依然不知疲惫地吹奏着。

俞敏俪孤单地站立着,在这个声势浩大的丧祭场面中,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说一声难受的人。

没过多久,有人在喊:“时辰快到了,都赶紧来,赶紧来。”

一群穿孝衣的人又蜂拥而至,刹那间又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俞敏俪挪着步向前靠了靠,小腹部胀痛的感觉阵阵袭来,她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再次用目光急切地搜索林书轩。

还没等她见到林书轩的身影,一声“长孙长孙媳敬祭”在大声高喊起,有人推着她说:“快到棺材前边去跪拜!”

俞敏俪脑中一片空白,紧张得无法思索,艰难地走了过去,林书轩已站在了那里。

硕大的棺木前有个小香鼎,几根大香柱正在热燃着,旁边有个大铁盆里堆满了梦燃的冥纸,香鼎前放有两张草蒲团。

林书轩先跪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蒲团,示意她下跪。

耳边的哭丧声忽然莫名刺耳吵杂,犹如一架低飞的飞机轰鸣着疾掠而来,俞敏俪突感昏天暗地,整个身子发软地侧倾倒下,腹部正巧撞击在正跪着的林书轩肩上,随后翻倒在地。在旁人的一连串惊呼声中,俞敏俪感觉一股暖流从双腿间奔腾而出,孝服逐渐渗出了殷红的血迹,她还没来不及喊出一句话来就休克了过去。

林书轩发疯似地抱起了俞敏俪,狂叫:“快找医生!”

周边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只有乐队还在尽情地吹奏,苏芮的那一首《跟着感觉走》的旋律以无比欢快的节奏在回旋。

俞敏俪不争气地出了事。

除了林书轩,没有人可为她耽搁片刻时辰,爷爷的棺木是必须在掐算好的吉时起棺的,谁也不知误过吉时将会有怎样的效应,所以谁都不敢多话,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地按时出发了。

林书轩的母亲哭得特别凄厉,围观的旁人感觉到了她那一颗澎湃的孝心,可她只希望老天能怜悯她那一腔悔怨之情。

林书轩带着俞敏俪去了就近的镇保健院急诊,醒转过来的俞敏俪头上冒出了豆大汗粒,疼痛已令她肢体神经麻木。她无法说话,而内心深处浮起的是一份无法挣脱的恐惧,她清晰地意识到生命正在剥离的痛苦,绝望的呐喊在心底里翻滚:我的孩子!谁可以救我的孩子!

林书轩六神无主地一遍一遍地哀嚎:“拜托啦,麻烦了,救救我们吧!”

镇保健院的妇产科医生匆匆地检查了一遍,早已见怪不怪,仅同情地说:“恐怕是保不住孩子了,我们这里没有b超设备,你们得上其他医院检查看看,那样可能会更妥当。”

林书轩恨得直骂娘,刚想要叫救护车。一个亲戚匆匆赶来转告了林振南的话,要林书轩把俞敏俪送到亲戚家开的私立医院,说是一切都已经叮嘱过了,那里的条件齐全上陈。林书轩心头一阵潮热,如遇救星般地振奋起来,一把又抱起俞敏俪,急匆匆地折向与保健院十公里之遥的慧星博爱医院。

慧星博爱医院是二婶娘家弟弟与人合伙经营的一家私立医院,租赁在一幢三层楼高的小楼。

小楼临街的门面处竖着一面大幅广告牌,广告牌上面站立着一个穿白色护士服的妙龄女孩,女孩的身高与广告牌的高度齐长,皓齿朱唇绽放着迷人的笑靥,长发飘飘得如美丽的天仙,她的双手托出一颗硕大的红心,红心里闪亮着博爱两字,红心下写着一串:专治各种性病、妇科隐疾、男性专科、无痛人流、私密整容等字眼。

门内大厅里的导医台边上站了两名靓丽的女孩,她们穿着粉红色的护士装,态度友善亲切,隔着大门的玻璃,一见到林书轩抱着俞敏俪下车,箭似地冲过来拉开了大门,指引着林书轩往二楼上去。

林书轩满头大汗,双手沾满的不知是汗还是血渍,湿漉漉的感觉令他犹如置身于汪洋深渊,千层水浪重重压顶,他已被逼迫得无法呼吸,但又必须凝聚全身力气奋力一搏。他狠狠地咬紧牙根,脸色几近狰狞地踏步而上,俞敏俪毫无声息,身心剧烈的痛苦让她再次休克。

当俞敏俪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直听不见胎音,连b超都不用做了,很明显的,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催产得了。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124章 悔之晚矣

林书轩低吼了一声:“不!怎么会这样”

俞敏俪的泪水哗哗而下,除了哭泣却别无选择!

俞大明和俞香兰在中午时分就赶到了慧星博爱医院。

俞大明一路上恨恨地捶打自己的大腿,:“我那天早上就不应该让她去奔什么丧呀。怪我呀!我这个家长怎么当的呀。”

俞香兰也是恨恨地:“我那晚就该态度坚决点把她带回家,凭什么都让她们说了算。”

俞敏俪的腹痛还在继续!

她的身边挤满了人,林书轩的母亲、舅母、姑姑、婶婶等人在爷爷葬礼后都赶了过来,还有二婶的娘家弟弟和弟媳一一医院的老板和老板娘。

俞香兰的心撕裂般地疼痛,嘴上却是狠狠的数落:“傻呀,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个傻姑娘?书轩呢他怎么当丈夫的”

“妈,不怪他!要怪只怪我自己,是我自己绺由自取,怨不得人家!”俞敏俪强忍着痛苦低声说。

“好,我不多说,省得惹你的烦,你要嫁给他,我拦不住你。你要自做自受,我也拦不住你!我只是难受,你长大了,可是却不明白怎么爱自己!”

“妈,他们也都不好受,您就少说两句。”俞敏俪又再次抽泣。

见俞敏俪流泪,俞香兰不得已换成一副轻松语气,:怪妈心急多说了几句。你还年轻,不怕没有生孩子的机会。这一胎跟你没缘,咱也不强求。”

林书轩默然无语。

二婶却似乎想替他打抱个不平,长叹了一声说:“咱们都是过来人,我们那时日子苦,怀孕时不也得挺着肚子劳动临到要生的时候哪个不在地里干活合该我们不应有这么娇贵,个个娃都活蹦乱跳地活得好好的。”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娃随便生随便活,现在的娃只一个,打一在娘胎里安窝就娇气了不行,人家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走,要看咱们有没有留住他的福份。我都一早说了,怀孕的女人贵气,不要瞎折腾,跟丧事冲上了后悔都来不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下不知道谁最满意呢”俞香兰不客气地回呛。

婶婶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讪讪然地接不上话。

林书轩的母亲不知如何开口,可脸上的愧疚和伤心一览无遗。

俞香兰见她如此,只好将一些已到嘴上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无奈地对林书轩说:“谁也不想这样,咱们要想着把俪俪的身子养好。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催产药生效后,一个已具人形的胎儿滑落,看得清楚是个男婴,林书轩的母亲接过胎儿,边仔细端详边呜呜直哭。

林书轩也禁不住呜咽不止。

俞香兰闭眼长念佛号。

俞大明望天长叹。

此刻又唯有二婶用见过世面的口气不停地安慰大家:“这是我娘家开的医院,设备比那县级医院高级先进,这些医生也都是特聘的,全是顶呱呱的专家人才。俪俪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好好养身体,以后争取三年内抱俩!”

医院本不收容住院病人,但俞敏俪受到了贵宾级的特殊关照,院方特意为她开了一间病房,医护人员殷勤有加并且为她开了夜班头例。夜晚七八点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专家老太太进来问讯了几声,她那脸上红朴朴的颜色分明残留着一场盛宴后的余味,见俞敏俪腹痛难忍,不由分说急召了人来。经了一番b超检查,老太太娴熟老道地说:“难怪腹痛得不正常,她的宫内尚有一大块阴影,不过也没多大的事,如今医疗条件这么好,给你清一清宫,人就舒坦了。”

林书轩本已六神无主,此刻信赖安然地看一群医务人员忙碌。

而俞敏俪却如一只坐以待毙的羔羊被推进了为她开放的紧急手术室……

第二天恰是俞敏佳的工作休息日,她兴致勃勃地为宫崎和女儿准备了传统的日式早点。

宫崎的心情亦无比愉悦,见了一桌精巧的装饰摆盘,尤其那一份松软可口的玉子烧,笑容如孩提时的单纯,脱口而出说:“毓敏,辛苦你了!你还记得我的喜爱!”

俞敏佳不禁一愣,再次发现宫崎不自觉地将她母女俩叫成了同一个名字,她越来越觉得宫崎的表现奇怪得令人心悸。

宫崎见李爱佳慵懒地从卧房里出来,又开心地叫:“毓敏,你看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玉子烧!”

俞敏佳又是一愣,她第一次饶有兴趣煎做玉子烧,也从来不曾听说玉子烧是女儿的“最喜欢”,她心底里的生冷不安无法抗拒地滋长。

李爱佳坐在了餐桌边,俞敏佳探究般地不停审视宫崎的目光,而他的眼里除了慈爱并无异样。

用过早点后,宫崎去上班,女儿也上了学,剩俞敏佳一个人在家,忽然觉得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给母亲打了几通电话,却无人应答。她只想找个人说一说心里话,想了半天竟发现自己没有一个贴己的朋友。忽想起许雅安已来了几个月了,仅才小聚过一回,不如去她打工的店去瞧一瞧她。

俞香兰一行人在中午时才回到福宁家中,俞敏俪一直昏沉入睡。

余姐喜滋滋地上门来,一见俞香兰和俞大明神情不妙,细问后亦感痛心失色。

俞香兰越说越是气急悲愤,:“我那俪俪原本活泼,才几天的功夫就变了模样。我这一路上越想越悔,为什么要去顾全大局,我怎么就不当个泼妇?”俞大明垂头无声。

余姐从袋子里取出一物来,:“我今天心情本好,可听了俪俪的不幸,真是为她悲悯。我求了木鱼,也帮你求了一个,祈经时敲一敲木鱼,更可警醒自己精勤修行。”

俞香兰:“摆在我眼前的总有可气可恨的人与事,于他人眼里,我也是那可气可恨之人,我怎么修行?”

余姐:“佛说一切皆是因果!我们自是愚痴不明,木鱼亦是木愚,多敲敲,才可开窍弃愚明心性。我们越生气生恨越要念经敲木鱼!”

俞香兰见那木鱼腹部中空,头部正中开口,尾部盘绕,其状昂首缩尾,显得灵巧可爱,就拿过小木棰,轻敲了几下,但并无兴致。碍于余姐情面,听她聊一些关于佛家因果轮回的说法。

俞大明心中原不在意,此刻却也听得认真。

俞敏佳来到许雅安的店里,这是东京街的一间知名小食店,许雅安正站在玻璃窗内,双手灵巧地包着gyouza(日式饺子),窗外的食客看得眼花缭乱却又兴趣盎然。

一分钟七十多个日式饺子在许雅安的双手中轻灵地生成,齐刷刷地排满了台面,流动的台面不疾不徐地滑动行走。

食客们亦安静地当了看客,如果不是一双白皙纤手在机械般地动作,许雅安完全站成了一座安静的雕像。

这家小食店生意奇好,生煎gyouza卖得异样火热,玻璃窗内的许雅安和排成长溜的食客是这个街头独特的风景。

许雅安一边惯性地捏着gyouza,心里却在暗暗地担忧着自己的课程,仓促间提升的日语水平着实有限,她得付出万分的艰辛才能获得较高学分。即将来临的考试虽然令她振奋,但一想起还是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可她感激这个小食店的老板,他们是一对年迈的日本夫妇。短短的几个月,许雅安从最初的洗碗工到如今的驻店招牌,真离不开他们的包容和仁爱。许雅安庆幸着自己的幸运,她如今似乎不是这个店的员工,而是那对年迈老人密不可分的家人。她还感激着婆婆俞香兰,正是她的支持令她在日本可以自如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小食店对面有座大楼,那外墙上有一面大型的电子屏幕,无时不刻在展示着日本三松电器产业株式会社的标识,硕大的商品logo以无比醉眼的姿态卖弄风骚。

许雅安站在小食店的玻璃窗内,即使不抬眼,仿佛也能瞧见那些广告。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日本的大学生,并能学习市场营销学专业。之所以要选读市场营销学,因为这将是进入三松会社最简单的捷径,至少许雅安这么认为。她需要为之而付出努力!

她发愁着明天的考试,心想今晚估计又得通宵无眠。

许雅安抬了抬眼,才发觉玻璃窗外等着的顾客们已看她看得神情痴迷,不禁莞尔一笑,看客们一下子有了躁动,似乎他们猛然间才醒悟过来,玻璃窗内站着的是一位美女大活人,而不是机器人美女。

许雅安又想俞敏海依旧坚守在他的养殖场里,金项链和金手镯以及劳力士金表应该依旧是他的标配。

俞敏佳朝她挥了挥手,许雅安才发现了她,却无法挪步,也无法开口招呼,只好朝她灿烂欢笑,手上的动作依然快速,几个食客掉头看了又看俞敏佳。

俞敏佳点了一小份煎饺和一杯味噌汤,吃得缓慢而优雅,偶尔抬头安静地与许雅安对视。

中午的营业高峰期过后,许雅安拍了拍手走了出来,:“大姐今天怎么会有空?”

俞敏佳答非所问,:“我这时候好想海海,要是海海还在日本,他一定会帮我去查一查。”

“查一查?查什么呢?”

“查一查宫崎以前的事情!我仅仅知道他有一段往事不愿被人惊扰,可我现在很想知道那是他怎样的过往。”

许雅安傻傻地看着俞敏佳,不知怎么接话。

俞敏佳又自顾自说:“宫崎还像往常那般温稳儒雅,可他有时热情似火,有时却又冷凛若冰。我看不懂他!”

许雅安对俞敏佳的一切原本一无所知,不安地问:“大姐,您到底在说什么?”

俞敏佳惊觉不过犹自喋喋不休,而许雅安虽是弟媳,亦不过只见过数面,只好改口说:“你来了几个月,本应该让你住我家的,可……”

许雅安不等她说完忙说:“我知道姐夫是日本人,只怕影响到你们的生活,海海也一直交待我自己租一处方便的地方,爸妈也是这个意思。”

“海海最近怎样了?”

“听说最近活鳗价位涨了些,但我并没有听出他能乐观,海海是个挺想得开的人,最近却常怀念日本的生活,说要是他能脱得开身,他还想回东京来。可几个场子的架子搭在了那里,总得要撑下去,他已身不由己了。”

第126章 公允难索

俞大明和俞香兰与往常一样,正坐在厅里看电视。俞敏俪红肿的双眼将他们震跳起半天高来!

从省城的医院一直到福宁家中,俞敏俪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爸,妈,我回来了。”随即直接折上楼去。

林书轩垂头丧气地坐回厅里。

俞香兰听完林书轩的述说,失神慌乱在身上搜找她的那串念珠,在茶几上看到了它,一把捏了起来,闭上双眼,急速地捻了起来。

俞大明背着双手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似乎又想在小小的客厅里完成他的万里长征。走了一大段的长征路程后,他开口说:“我们一定要去告那个私立医院,告那个庸医,要替俪俪维权!”

林书轩心中乱麻成团。

俞大明定定地看向他,:“当时不是说医生的水平一流,医院的设备先进吗这种资本家开的医院就是满手血淋林的魔鬼,他们拿患者的健康开玩笑,全是资本主义搞的一套,我们不能纵容这种罪恶,要搜集资料告它!”

俞香兰睁开眼说:“你不要骂资本家了,谁就能保所有患者的安全要怪就怪我们的话不如人家的话有份量,阿弥佗佛!”

林书轩又是悔恨又是尴尬,欲哭无泪。

俞大明又发狠说:“我们彼此间就不说气话了。不管它是阿公医院还是私立医院,都不能就这么算了!当不了妈妈比任何事都残忍。时间也就一年多,不算太久。我明天就跟书轩去那个医院,得找出那时的医疗记录,不能姑息了他们。”

俞香兰手上的佛珠转得更快了。

俞大明背着手依然走他的万里长征路,边走边又大声说:“不能因为熟人关系就放过这种害人不浅的东西。真悔呀!俪俪出了突发事件,又是熟人关系,那时一个字的纸片都没拿,真是愚蠢啊!”

林书轩低着头,死命地握紧拳头,闷声说:“爸,明天我一个人去就行,我一定要讨一个公道!”

夜里,俞敏俪瞪着胀痛的双眼彻底失眠,身边的林书轩亦在辗转反侧无眠。

从楼下隐约飘来木鱼的敲打声,忽高忽低,飘浮不定,却声声敲碎夜的宁静。

风儿悄然无踪,霜露无声无息地降临,庭院里的茉莉花不再有纯净诱人的白色,显在枝头上的枯黄色更加风干无力,一缕幽香在露水滴落中渐消渐远。

秋季来了,冬天不会远了,而俞敏俪和林书轩的心情已经走进了严冬,寒冷而寂寥!

林书轩看向黑暗,声音低沉,:“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俞敏俪:“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是我们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不起那个已经成形却来不及跟我们见面的孩子!”

林书轩弓起身子,将头窝在俞敏俪的身上,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听到安慰的话语,总算可以为所欲为地尽情抽泣,俞敏俪的泪水再次奔流出眼帘,双眼又一次刺疼。

秋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地面,打湿了整个黑夜,打湿了林书轩和俞敏俪原本幸福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林书轩包了车直奔向慧星博爱医院,可他傻眼地发现三层楼还是那幢三层楼,广告牌还是那面广告牌,小楼却紧闭大门,外头一张大红纸上写着招租广告。

林书轩照红纸上的号码打了电话,对方大声地回答:“啊,你说那个医院啦?早搬走了,有一个月了吧,搬哪里我哪能知道?……啊?那个广告牌,我这几天就找人拆去。他们明明答应了拆走的,真该死!说话不算话,连里头卫生都不给我搞干净……”

林书轩不等房东说完,掐了电话,回奔去找他的二婶。

林振南的妻子睡眼惺忪,昨夜里麻将桌上输得惨,今早的心情依然不快。她披着宽松的睡袍,摇摆着身子,慵懒地说:“你关心那医院干嘛呢?在那个小破地方哪有什么生意,几个股东拆了伙,各干各的。现如今都要跟一些有点小名气的医院联营合作,直接租人家的科室才能玩得溜。”

“医院以前的病历记录不保存吗?”

“什么记录?你问这个干什么”二婶孤疑地问。

“如果出了医疗事故,医院就不担责了吗?”

“能出什么事故呀?不都是不敢去阿公医院或是去了治不好的,才来私立医院的,私立医院治不了的再找回阿公医院去。就那几种病,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人,能有什么事故?书轩,你到底问这些做什么?”

林书轩心想在她这里应是无望找寻证据,可又不甘心地问:“二婶,你能告诉我到底那医院只是搬了还是关门了?还有那几个股东,除了你的弟弟,都是些什么人?”

二婶不耐烦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死揪着那医院干什么?关门大吉了!设备家什都拆分了,哪有什么股东?”

林书轩不再说话,铁青了脸色告辞,转而又去了工商局和卫生局,希望能有慧星博爱医院的相关资料,却也一无所获,那不过是一家无照经营而被取缔的私营医院。

俞敏俪刚迈进学校大门,一位同事就紧凑近她,义愤填膺地说:“俞老师,你说气人不我昨晚督修时间在厕所里跟年段长吵了起来,他竟然搞串联拉人头投票,谁都知道‘先进工作者’就是一张纸,可那张纸对评职称有很关健的加分作用。”

俞敏俪一愣,:“厕所里?”这位同事是位中年女人,而那年段长却是个中年男人。

“没错!我在女厕所听到他们在男厕所里商量投票的事,忍不住就骂了过去,有这么卑鄙的人吗?先进工作者不按业绩和工作态度评分,哪可以拉关系搞小群体?”

一个中年女教师和一个中年男教师在厕所里隔着一堵墙吵架原本是件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可俞敏俪却笑不出来,她正为自己的不幸而伤痛。

女教师又说:“教师评职称又不是驾驶员上马路要礼让三先。”

见俞敏俪无言无语,她悻悻然地另走一侧。

俞敏俪去到教师办公室里,已有三四位同事在候着上课,可也正交头接耳,她们见她进来并不避嫌,继续愤慨地议论不休。

“有人亲眼见他往领导家送礼,谁都知道他的水平在哪里。”

“哎呀,你没见那个谁最近眉来眼去地尽讨好主任,有人都见他们……,哎呀,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写教案照书抄,讲课照本宣科,送个礼就照评职称,认真干嘛呢?”

……

职场是个大舞台,人人都渴望着本色出演,可又有几个不装模作样?利益当前,藏不住的闲言碎语让团结友爱显得虚假龌龊。

上课铃响,大家各归各位。

俞敏俪强打起精神上完课,她无法照本宣科,她也无法参与明争暗斗,不再想回到办公室,踌躇着直接回家。

林书轩正站在校门口等她,俞敏俪见他愤懑而又绝望的样子,小声问:“是不是无法讨公道?”

“医院凭空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没留下。我也找律师问了,被告不存在,想诉讼也告不了。”

俞敏俪悲哀难言,只顾踉跄前行。

偏向西下的太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俞敏俪似乎看见前面地上的影子,随她的脚步移动,一路写满了阴暗的讥讽,那一场青春的理想如七彩的泡影无情破灭,曾经叩不开法院的职场大门,难道也该失却一个公民追索公允的基本权利?

林书轩惊恐地看见汗珠如黄豆般大小从俞敏俪的额边莫名地冒出,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上下牙碰撞得咯咯声响。

林书轩紧紧拥住大汗淋漓却又冰冷颤抖的俞敏俪,俩人相偎着回到家中。

俞大明已等得急切,听了林书轩几句话后即破口大骂:“这帮人昧了良心,湮灭了天理,我怎么就不能亲眼看他们的下场”

俞香兰一见俞敏俪的样子,泪水已直落:“要是妈能代你受这种苦就好了。事实既然无法逆转,不看开也得看开,有几个孩子是来报恩的?”

俞大明又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后,只得劝慰说:“海海今天打了电话回来,数他最务实,他让我先取几千块钱给你,说让你去买能让你快乐的一切,钱要是不够再跟他说。我把他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真受了启迪,心里亮堂了许多。养儿不就为了防老吗,你们就去抱养一个吧,以后老了也有人照应!”

林书轩沉吟片刻,:“我今天想了许多,如果我是命中注定无儿无女,那我就认命吧!抱养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我的心里怕也亲不起来,想想就算了吧。妈说得对,想开点,孩子都是讨债的主,当父母的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培养好一个孩子,我们把这个心省了,也干脆了当!”

俞大明瞪大眼睛,怀疑地问:“你真有这么高的觉悟吗?”

林书轩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想开了!俪俪才是最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孩子大了也要离开我们,相伴走到最后的终究只是我们俩个人。”

俞香兰擦干了泪。

俞大明却泪光闪烁,:“想开就好,想开就好,你想开了,你就一定会让俪俪跟着想开,只要她能开心地笑,我和她妈妈就无所求了。”

林书轩一直紧握着俞敏俪的双手,俞敏俪挣脱开来,一言不发地上楼,拿起了雕刻刀,她突然间宁愿在每一寸光阴都能选择只与寿山石为伍。

第127章 丁克谎言

俞敏俪的伤痛在持续,俞敏佳也在惶惶度日。

一个名字扎得俞敏佳心中生疼不安,可她又无从逃避,女儿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的困窘。她总想应该勇敢地去斥问宫崎,但一到他的面前,她就失却了所有的勇气。宫崎越沉稳温存,她却越觉疑虑恐惧。

她刚听说李伟强回国了并且很快结婚了,对象是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更听说了李伟强如今在国内为人粗犷痛快依旧,可对他的新妻子却极尽体贴入微。

朋友在告诉俞敏佳这些事情的同时,又无比欣慰地说:“佳佳,幸亏你现在找了个日本人,在日本定居了下来,混得一点也不比李伟强差。要不然让那李伟强白白得意了,你看他有了钱,不但找了个年轻十几岁的,还是个大学生,而且人家还是个头婚,李伟强真赚到了。”

熟人们总是对一对夫妻的离婚缘由健忘得快,但对离婚以后并不相关的男女,总还很乐意将他们放在天秤上称称重量,而女人定是短斤缺两得毫无份量的那个,她们总被以为一旦离了婚就狠掉了价。

俞敏佳原本困窘的心情更觉焦郁。

俞香兰听她又在电话絮絮叨叨,:“妈,我要是再离婚,人家会怎么看我?”

俞香兰:“我祈问过了仙公,仙公给的都是好的预示,是不是你多想了?”

“芷萱和涛涛也替我担忧,他们也说知人知面难知心。”

俞香兰心想那个蒋芷萱总是太有见解,可人心叵测又的确不得不防,只得再次劝说:“你已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日子怕是不得久长,不如跟那宫崎分开吧,遇人不淑罢了。”

“可我害怕那些同情的眼光!”

“那又如何?倘若真是不幸,自然就有同情。”

俞敏佳絮絮叨叨了许多次,俞香兰也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说得她心中叫苦不迭,又无法排遣,只好找余姐诉诉苦闷。

余姐已住进弥勒岩寺里一些时日了,俞香兰才知余姐这几年里的苦衷。她的丈夫是个包工头,长年累月都在外地,以前逢年过节时偶尔回家打个照面,可近几年随着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他也就不再回来了。余姐从不多过问丈夫的状况,只要他能寄些钱回家就好,可现在儿女们不再仰仗父亲,余姐一个人用钱的地方不多,更不再关心丈夫在外地的别样人生,平日里只剩一人孤单住家,索性搬去弥勒岩寺里去了,跟着几位出家人诵诵经,帮还愿的香客们摆摆果盘蔬碟。

俞香兰再见笑弥勒时却觉了无感应,苦笑着对余姐说:“我今日诚心来学习弥勒佛的大肚量和欢喜心,可怎么着都无法心生欢喜。我那俩个女儿令我的心一刻不闲揪痛得厉害。佳佳原来娴静内敛,现变得啰啰嗦嗦喋喋不休,俪俪原来上进灵巧,如今却整天抱着石头不说话。”

“她们都是因有了伤心事才变了样子。”

“她们都惧怕见熟人,我也害怕见熟人,熟人一多了,伤痛就结不了疤!”

余姐:“一些关怀无知又无用,也是造囗业的一种,必有果报!”

“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对那些热衷于八卦的人来说,表达起无知无用的同情,她们尤其不吝啬。她们仗着熟人的关系施以自以为是的关怀,毫不留情地探究他人的隐私,用他人的痛苦来划亮自己内心阴暗的世界。”

余姐:“唯有佛门清净,尘世俗浊不堪。”

俞香兰:“真钦佩你!你可看破红尘一切,而我做不到!我一心求人间财富,求儿女平安,求自己安稳,可我的心直痛!”

余姐:“如果机缘未来,心必蒙尘,你就多念佛吧,净土自然生。”

俞香兰连连摇头,心想说了许多话,可诸多愁闷只添不减,只好买了许多香火,对着笑弥勒佛巨像敬拜了又敬拜,她依旧心痛得呼吸艰难。

俞敏俪的双手缠满了创口贴,曾经的娇嫩肌肤被雕刻刀下的石粉磨得粗糙无华。在她的房间,摆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寿山石,林书轩买回一整套雕刻的工具让她可以忘我地斟酌和酝酿,而她也心甘情愿地要将每一寸光阴蹉跎,也只有坐在石头面前,俞敏俪的脸上才会闪现一份狂热和期待的神情。

林书轩又从省城带回几本关于雕刻的书藉,想将它们放进书架,见书桌上的一页粉色的信笺上潦草地写满了字:

我又一次遥望天际/看见你云彩般的身影/长空星河间我若狂追索/可是,稍纵即逝的却是你啊

我再一次放眼人海/望见你衣袂飘起星眸如电/人海川流里我脚下生风/可是,稍纵即逝的又是你啊

我无数次匍匐大地/探寻你阳光下的投影/餐风露宿中我饮尽孤独/可是,你又在何方

林书轩将那张信笺夹进了书本,悄悄地坐在俞敏俪的身边,也拿起一把雕刀。

俞敏俪抬眼看了看他,无声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林书轩小声提议说:“明天家里要给爷爷扫墓,我们也已经许久沒回去看看爸妈,明天就回一趟吧,顺便去叔叔的工厂看一看石头。”

俞敏俪心中自有诸多不愿,可转念一想如果能够挑选到心仪的石头形状,可以将心中的创意更好地诠释,也是可以省却许多雕刻的时间和精力,于是点了点头。

林书轩的父母见小俩口回家,一时高兴就想做点好菜,在鸡圈里追逮一只小母鸡。

见小母鸡挣扎得厉害,林书轩笑说:“爸,妈,小母鸡不想死,就饶过它吧!”

林妈妈直起腰来,:“这只小母鸡老不生蛋,不会生蛋的母鸡留着没用还招气,不如杀了做顿好吃的。”

林书轩掉头间惊见俞敏俪的脸色煞白,逐拉起她去大宅门外。

门口正有几个孩子正玩得疯狂,林书健的儿子两岁多却也跟着蹦蹦跳跳,甚是活泼可爱。

林书轩忍不住招住他,逗玩了好一会儿,二婶大着嗓门说:“书轩,你也抓紧生一个!哎哟,你们有单位的就只许生一个,独生子女更要优生优育,不着急,慢慢来啊。”

林书轩见俞敏俪凝看孩子竟看得走神,不知怎地,莫名地突冒出来一个念头,说:“我和俪俪商量过了要做丁克族,我们不生孩子了,以后存够了钱就去周游世界,生孩子养孩子多麻烦啊。”

林书轩的母亲正巧听见,猛吃一惊:“你说什么丁克族”

林书轩提高了声音,似乎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听到:“现在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就流行丁克族,能成为丁克族的都是高学历高学识高收入的那种人,他们追求事业成功,追求高质量的生活,自发自觉地不要孩子。我们呢,也想赶个潮流。”

林妈妈急得大声说:“书轩你这孩子,看你胡说的什么话?!”又转向俞敏俪,小声地问:“俪俪,你不会也这么想吗”

俞敏俪一张口就卡了声,:“我……”,不知如何回答。

林书轩搭住俞敏俪的肩膀,故装轻松地说:“俪俪就爱听我的,我们决定了这辈子就当丁克一族,俪俪也免了生孩子的痛苦,我也省了养孩子的麻烦。干嘛一定要传宗接代?”

林妈妈瞪大了双眼,:“我不相信是你的主意,你敢回头跟你爸说,看看他会不会答应?”

林书轩和俞敏俪要当丁克族的说法很快在林家亲朋好友里传了个遍,但大家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俞敏俪个人的主张,只有她才让林书轩变得这般自私自利。

在爷爷的坟前,林振南兄弟二人脖子上的筋脉粗青得令众人心悸,他们将林书轩劈头盖脸地狠狠教训。尤其林振南痛极言快,他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大至违背人类繁衍子嗣伟大使命,小至无颜面对林氏祖宗,一番至情至理并声泪欲下的言辞令林书轩和俞敏俪哑口无声。

俞敏俪的双耳灌满了苛责和痛斥,却看见林书轩冷峻着一张脸,嘴角边分明挂着一丝冷笑。她突然间明白了他为何宁愿挨斥,而要认下丁克的弥天大谎,不由得悲从中来,强忍住泪目,转头只管痴呆地紧盯着爷爷的墓碑,那青石墓碑冷幽泛光,似乎亦在尽情地无声嘲讽。

第128章 远走高飞

俞敏俪更加沉默了,她集中了心神浸淫在石雕技能中,林书轩陪她在全省范围内拜师访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回避来自家人的关切问候和质疑。

在几经探寻和切磋后,俞敏俪的第一件成品呼之欲出:在一个尘色未染的石雕世界里,一座洁净无瑕的远山,一道朦胧可见的彩色穹门,一地晶莹剔透的花花草草,一个欲说还羞的少女……

俞敏俪喜极而泣,浅声自语:“流云洒泪倍晶莹,洗艳娇花碧草青。千点雨珠千点愿,半弯彩带半弯情。我的石头终于可以说话了,万般奇妙自在其中!”

林书轩恍惚间似觉初见俞敏俪的一幕尚在眼前,片刻后又惊醒,刚刚母亲在电话里轻声慢语地对他说,父亲再已无法再容忍他们的任性,发了狠话说如果俞敏俪不抱上孩子,就让她从此别再回老家了。

“我们出国吧,离开这里!”林书轩突然说。

俞敏俪一愣,:“出国我们能去哪里?”

她再一次凝望着石雕世界里那一片纯净无瑕的天地,痴痴地问:“哪里没有是非哪里又会有不受污浊的净土”

“去日本吧!几位哥哥姐姐都在日本,他们一定会照应你们的。”俞大明无比爱怜地说,他一改初衷,此刻只觉得出国对于小女儿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过我们的二人世界。”林书轩的脸上呈现前所未有的坚定。

俞香兰否决说:“还是去日本吧,只有去日本才靠谱!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和俪俪都是书生,有自家人在的地方我们老俩口才放心!”

林书轩:“不!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偏安一隅,遥处南太平洋之中,远离大国纷争,以自然纯净闻名于世,一定会更适合我和俪俪。”

俞大明却着急地说:“你不能想得太简单了,我马上就去跟涛涛说!”

可俞敏涛给了枚定魂针,:“爸,听书轩的吧!普天之大,何愁没有安身之地既然注定了要远行,又何惧山高水远?他们那么年轻,有的是用青春赌明天的勇敢和豪迈!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番极具诗意的话竟让俞大明不再费尽心思地说服林书轩选择日本国,也让俞香兰打消了要上石竹山道院为俞敏俪祈梦的念头。

林书轩欣喜地宣告:“俪俪,我们去新西兰吧!去那个遥远的地方,跨过赤道,越过大洋!”

俞敏俪的常识里中学地理课本上有过对新西兰寥寥数语的简介,不过知道它是一个以盛产奶酪等乳制品而闻名于世的国家,其他的完全是一片空白无知。

她懵懵地点了点头,脑海中闪现出的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游牧盛况,心想如果三毛与她的荷西能在撒哈拉沙漠中谱写出旷世情缘,她和她的林书轩也应可以在那遥远的地方追逐“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山寂寂,水殇殇,纵横奔突显锋芒”的写意人生。

像许许多多要远赴他国营生的男人一样,林书轩在开始筹备申请技术移民资料的同时,也在筹谋未来的生计。

他正儿八经地学习起了厨艺,虽然远习不到诸如佛跳墙此类名菜的精湛做法,但最起码可以做到了:一手架着炒锅,一手抡起长柄大烧铲,将一份扬州炒饭做得生香诱人。在俞敏俪面前,他必须伪装成一名充满战斗激情而勇于慷慨就义的战士,也必须在俞大明和俞香兰殷殷的目光注视下,提前奔赴前线清除障碍。

数月后的林书轩,理直气壮地揣着一张在福宁城关街头花了几十元人民币买来的二级厨师证,如愿以偿在奥克兰的一家小小的中餐馆内谋得一份洗碗工作。但那个地面永远湿漉不堪的小厨房,只是林书轩心头中那只理想小鸟的短暂栖息地。

他永远忘不了在走出奥克兰机场时有过刹那间的惶惑,那时前方的一片天空经暴雨洗涤过后蓝得澄净无瑕,阳光亦在明媚,而他身后的天空却灰亮。在澄蓝与灰亮相介间,双彩虹婀娜地横跨在几幢低矮的建筑物上,虚幻陌然得极不真实。

前来接机的中介有着东北人特有的热情,连着几声喊他“兄弟”,他的心略被安抚了一下,林书轩忍下了站在虹彩下欲做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感叹。

从机场到暂住处的短短半个小时里,东北大哥用他的侠骨义肠为林书轩的人生戳明了一个新的坐标起点。

林书轩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极低的工资水平,获得了在异国他乡的中餐馆里的第一份工作,也以极决断的魄力扔掉了两周的住宿押金,仅仅只在中介帮忙找的住处住了一周的时间,在一家天主教会里又找到了栖身之所。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个移民还是难民,牧师一脸的慈爱和一周里数次的圣经学习聚会,让他体味了到一份温暖,恰似经历了无限的孤苦伶仃后,才找到组织找到家的那份温暖。

在林书轩到来之前,天主教会里已经住满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人数已有了三十多人,有的是拖儿带女之家,有的是夫妻俩,大多是像林书轩这样的独个。

在老牧师的指引下,大家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难兄难弟,都是要等待基督宝血赎罪的一群罪人,无论是学习圣经的聚会,还是一天里最正式的晚餐时分,所有的人都努力着提高自己的英文囗语水平。不管是憋了半天才能迸出的一两个单词,还是说得断续但尚属完整的英文句子,一席的交流让那个狭小的空间,总要飘满来自伊朗、印度、大溪地等岛国,还有林书轩的福建兴化口音的浓浓味道,但大家都互不嫌弃且乐此不疲,绝对忠诚于聚会,忠诚于接受老牧师的各项安排。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免费的,但所有人也都被安排做一些力所能极的事情。林书轩的扬州炒饭技艺越发精湛了,他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不仅炒饭做得色香味俱全,炒过饭的锅底亦能干净得锃锃发亮。

在众人一片交口称赞声中,林书轩产生了一股自信,以致于他在中餐馆小小的厨房里埋头洗菜、切菜、刷碟洗碗的时候,望着大厨在熊熊灶火旁挥汗如雨,梦想着自己和俞敏俪可以开一家中华料理夫妻档,将他的扬州炒饭的技艺继续发扬光大,还有他拿手的那道福州特色菜一一甜甜酸酸的荔枝肉,足以来征服那些牛高马大的当地人的胃囊。

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林书轩在俞敏俪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在自己的老板那里为她申请到了一份兼职洗碗工。

当一切就绪后,林书轩用先驱者的情怀迎接俞敏俪的到来。

飞机即将抵埠之际,恰值朝阳初升,俞敏俪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透过机舱的小窗口,在高空中观赏到了一幕瑰丽而变幻不定的云彩画面。

明亮夺目的朝霞将远方的天际调成一片醉人的绯红,那道绯红映在浅蓝的天幕折出一抹媚惑的紫色,而在底处的是一团一团的白云簇拥在一起,密密集集地团团挤拥出凝厚的感觉,一片白茫茫地恍若一个冰川世界,那样的纤尘不染,那样的摄人心魂,而冰川之上却是几缕悠悠袅袅的粉色轻烟。

俞敏俪心想,或许该有一个童话故事的述说,才可以让那份圣洁和祥宁永远遗在人间,让普通镜头无法言传的美丽将不再成为遗憾!

随着机身逐渐下行,云团不再凝厚,膨松似棉花,翻腾出千姿百样,若山峦连绵,若万马奔驰,又若波峰浪谷,翠绿的大地成为底色,纯净的大气如水般透亮,恍惚中似乎置身于碧海之中,错觉间极想张开双手拥抱这片碧绿!

俞敏俪倚在机舱的小窗旁,沉浸在眼前的景际,她突然对这个传说中“长白云的故乡”有了莫名的好感,无视机身下行而造成耳膜的不适感,急切地只想卸下行囊,切切实实地感受新的世界。

俞敏俪一出海关,一眼就见林书轩站在机场的候客厅,小别后的再见异常欣喜。

林书轩原先抿着的嘴不禁咧开了来,一接过她手上的行李,就神秘地说:“你猜猜,我来到新西兰最深刻最开心的感觉是什么”

俞敏俪望着他略显清瘦的脸,歪着脑袋迟疑地说:“洗碗太累了?辛苦的感觉显得深刻赚到钱让你开心了好像也不是,你可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林书轩哈哈大笑:“哈哈,我就知道即使聪明如你也一定猜不到!告诉你吧,是青草味!带着泥土气息的青草味!是我小时候在老家爬田埂滚山坡时闻到过的青草味。许多年了,以前在野外勘测地质时也不曾闻到的青草味,可我一来新西兰的第一天就闻到了!之前憋着不告诉你,今天让你彻底地闻一闻,好好感受童年的乡野味道。”

一出机场,迎面而来的是奥克兰夏日清晨里的微风徐徐,空气清新醉人,俞敏俪不由地深呼吸了几口,当然嗅不出空气中有林书轩所说的青草味。

林书轩再次神秘地对她说:“刚才跟你说的是我的surprise,我相信不一会儿你一定会get到属于你的surprise!”

随着林书轩的车缓缓地驶进一家院子,俞敏俪一刹时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一座小楼像极了安徒生童话故事画册里的小小城堡,有着层次错落分明的构造,几顶错开尖耸的小屋顶,墙壁上有几扇拱形窗户,窗内粉色的窗帘掩映着一个令人遐想的世界,白色的外墙上稀稀索索攀爬满绿色的爬山虎,小楼神秘而又迷人。

最摄人心魂的是小城堡入口的拱门,紫藤在拱门顶上开满串串紫色的花束,如伞般撑开,又如风铃般垂下,随风摇摆。院子的栅栏亦有紫藤花一路蔓延,篱墙满是紫色花串。

篱墙前有排一人高的蜀葵,每株的蜀葵花都开得异样张狂,如喇叭样的花儿鳞次栉比整齐摆列,红艳艳的颜色显得无比热情,与那蔓延的紫色共谱一个神奇浪漫的世界。

俞敏俪只顾着流连眼前的景色,任由着林书轩安放行李,等她把紫藤花一串串一朵朵地仔细瞧遍,林书轩端了杯热咖啡给她:“惊喜到了吧我无意中路过这里,心想这么美幻的地方必定会是你喜欢的,所以就用我蹩脚的英文和屋主试着商量,没想到洋人老夫妻很是热情,答应暂时租给我们一个房间,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先过个瘾?”

俞敏俪俏皮地回应:“嗯,的确可以这样,我可以想像着自己是这个小小城堡的公主,也可以是这里的女巫。现在我最纠结一件事,你说我是该给自己预一件带鸡笼的公主裙还是该去为自己寻找一枚通灵的紫晶球”

林书轩不禁哈哈大笑,那个曾经俏皮快乐的俞敏俪又回来了!

多少童话故事里的世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梦幻世界,而俞敏俪和林书轩能否用梦幻的心情去面对柴米油盐无法或缺的烟火人生?

第129章 四下惊魂

福宁正有一个惊魂之夜。

机场送走了俞敏俪,俞大明和俞香兰心情空落,甚是伤感,于是打电话叫来刘姐和老张俩人搓起麻将。

四个人的麻将搓得兴起,俞香兰的手气特旺,连糊了好几把。

老友刘姐不乐意地将牌重重地往前一推,喘着粗气说:“你们夫妻俩是不是串通好了坑人?我从来没遇上像今晚这么衰气过。老张头,你说是吧?”

老张头嘻嘻地笑了,:“的确奇了怪,香兰缺什么牌,大明就能出什么,她吃牌吃得真痛快,我也一个子都碰不到。”

俞大明原坐在俞香兰上家的位置,连忙避嫌地起身,笑着要跟老张头换位置。

俞香兰笑骂说:“这不过是消磨时间的局,图的是乐,都不许生气哈。”

刘姐却憋红了脸,:“输赢虽不过几十元,我不恼那个钱,只恼手气不顺,这心里头也不顺气。今晚摸了这么多圈,我一把都没糊上,听牌都指望不上。”一边说一边挪动肥壮的身躯,:“香兰,你那位置风水旺,让我坐坐你那位置。”

俞香兰立时笑着站起身来。

俞大明也笑着说:“女人就是迷信!”,却自觉地又跟老张调了位置。

四个人坐定后,重新开始砌起了麻将墙,各自严阵以待。

又是几番较量,俞香兰虽换了位置,却又和牌了几回,刘姐的脸上开始呈现猪肝色。

俞大明与老张头在“吃”、“碰”、“听”、“杠”……短促声的间歇里,随意地聊一聊时事。

俞香兰和刘姐则认真专注于她们的麻将战场。

刘姐掂着一个子儿,犹豫不决出不出它,顿了数秒,刚将它丢出,就听俞香兰惊喜的叫声:“哈哈,截糊!又糊了,清一色一条龙,哎呦喂!我的手气真叫旺。”

俞香兰随即将麻将墙齐刷刷地推倒,喜盈于色。

老张头埋怨说:“三碰不如一暗杠,我这牌本也不错,刘姐打得那么急做什么?”

刘姐一时气极,猛得站起身来,却觉有一股热流直涌脑门,顷刻间无比壮实地趴在了麻将桌上,震得麻将子四溅。

其他三人连声惊叫,失措慌乱。

俞香兰与俞大明候在医院直到半夜,回到家亦无法入眠,犹自惊魂不定。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刘姐经抢救总算回了魂过来。

俞大明心有余悸说:“上了年纪的人可不兴太激动,脑溢血跟你不开玩笑,刘姐怕是要偏瘫了。她家老伴去得早,孩子吓得吃不下饭了。”

俞香兰:“血压高了,问题就跟着多多。病从口入,忌口是福。让你平时多吃素,你却觉委屈了。”

俞大明:“现在生活好了,谁不喜欢吃得好一些,没见大家平时一见面不问好,总问吃。”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她的建议值得考虑。

俞香兰的心里不是滋味,悔不该将刘姐招来搓麻将,更悔不该那晚自己尽得意,怨不得刘姐的儿子儿媳的怒目相向。悔恼中让俞大明将麻将桌撤进了杂物房。

一连几天,俞香兰除了勤跑医院外就打坐念经,心诚无比,硬将悔恨之意按下。

但几日过后,她又按捺不住狂燥之心。

外面风传沈书记的基金会被储户们挤爆了门,一波未定,又起一波,俞敏佳与宫崎已正式分居了。

俞敏佳哀哀地说:“妈,你帮我将我那栋房子卖了吧,爱佳越长大越要费钱了,我得预点现款。”

俞香兰:“自你去日本后,我原并不太替你操钱财这方面的心。如今你一个女人靠打工养孩子着实辛苦,能撑得下去吗?”

“再辛苦也是无奈何的事!宫崎对我好是好,可总让我害怕。”

“人世间最难懂的不过是人心!”

“我跟他提了爱佳名字的事情,他倒也爽快,不停地跟我道歉,但又有什么用?有人总活在过去,一段往事就成了终身的枷锁。我想挣脱过去,却陷进了他的记忆。他说他不应该寻找记忆中的替补,而我以为抓住了救命绳,没想到却成为她人的无谓替补。”

“说来说去都是勘不破的尘缘。分了也好,咱们学慎重些,以后再多留意留意,也不怕找不到好人家。”

“妈,我不找了,我一心只等爱佳成年。”

俞大明在一旁插话说:“我一早就看那个日本人不安好心!”

俞敏佳又在说:“跟那宫崎同一个屋檐下时,我每天心里尽往不好想,现在分开来了,竟成了朋友关系,他却值得信赖。”

俞敏佳不想与父亲多分辩,逐挂了电话。

俞香兰狠狠地白了俞大明几眼,:“难道这下你就高兴了?”

俞大明:“涛涛那时怎么也不提醒她呢?”

“涛涛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哪有空管他姐姐的事。芷萱每日里尽闲,却总是当了马后炮一枚。”

“说句良心话,芷萱带孩子哪来的闲?她一心一意将她的小家庭打理好,难不成我们做父母的还要挑剔她?”

俞香兰一时语塞,心里却又燥烦得很,:“不提这个了!我担心俪俪的那笔钱,该不会真要石沉大海了?这几天打沈书记的电话总打不通。”

“是呵!这最值得操心,俪俪和书轩是去新西兰安家的,总得买房子什么的,先把钱要回来才妥当。”

俞香兰忙又去拔打沈书记的手机,回复她的还是那句优美动听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俞香兰又心急火燎地跑了几趟,可是并不见传说中的人潮挤爆场面,她都吃了闭门羹,看来基金会老板卷钱跑路的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

俞香兰原从林书轩那里已经将奥克兰的房价了解了十有八九的清楚,一栋三房占地五六百平的普通小楼也就值个二三十万的纽元价格,按说俞敏俪这份积蓄以当前的汇率折算,足以支付20%的首付。

但眼下这笔钱失去的风险性似乎极大,俞香兰懊恼起自己的自做主张,着急得嘴角起泡,俞大明也慌了神。

俞香兰在何仙公的牌位前不知掷了多少的筊杯,一会儿笑杯,一会儿圣杯,完全被搅乱了心绪,不得已,又跑去相识的王神婆家问仙去了。

但此番的经历真的是一场考验!

王神婆关公附体,嗯嗯哼哼地告诉她桃仙娘娘想要下凡了,娘娘的先遣使在人间逛了一大圈后,在福宁这个地界选中了俞香兰这个肉身。

关公的凡体王神婆说不出“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此一番孟子名言。

但她可以用福宁的地方话言之凿凿地让俞香兰明白,:“这几年里,你的劳神破财实则事出有因,有一仙家看上你了,就是我的知交桃仙娘娘。被娘娘看上的人,必要她历尽劫难,只有这样才能超脱凡尘!”

俞香公听懂了关公大神的意思,凡人应自发自愿地奉献出肉身来让桃仙娘娘仙人上身,当然桃仙娘娘最终也会庇佑她,就如关公让王神婆住上四层楼仙宅一样,也必让她在人间赚得盆满钵满。

可俞香兰惊魂不已,她目瞪口呆得无法表达被桃仙娘娘选中的骄傲感,心中戚戚然地只感到一阵恐惧,神情颓败地回到家里。

俞大明往法院跑了一天,精疲力竭地刚回到家里,为自己先倒了一杯水,长长地舒了口气后,方能开口说话,:“今天问了法院里的人才知道,基金会把钱借给了养殖场,有的养殖场倒闭了还不上钱,也就拖累了基金会,基金会也欠了许多储户的钱,连环欠呀!不去法院真不知道出了好多事,现在整个福宁上下跟遭了瘟疫一样,涉及面极广,私人基金会、养鳗养鳖的全萎了,人心不稳了,市政府要求法院清理这些企业的破产清算和三角债。我今天抓紧时间递了诉状,幸亏当时基金会开的收据上写的是我们的名字,也省了许多事,要是写了俪俪的名字,要麻烦很多。”

俞大明又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俞香兰却闷声无反应,才留意到她失神落寞的样子,觉得应说些宽慰她的话:“你也别太担心,利息部分是受法律保护的,本金加上利息,金额也是不低,多多少少会拿回一些,刨去利息,本金不会损失太多。我们算是幸运的了,书轩出国时还从基金会里提了些现金,换了美金带走,那时已赚了些利息回来,就当这些年拿的是银行利息就好了,想开点!到时看看俪俪那边买房缺多少,我们贴得起。”

俞香兰好久才憋出话来:“俪俪体质弱,我担心她吃不了苦,书轩也是个书生,出了国干体力活能吃得消吗”

“在电话里俪俪听起来挺开心的,也或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吧。”俞大明顿觉心头一沉。

俞香兰困顿于王神婆的话,只好辗转到另一个叫李仙姑的。

据说天上的神仙闲时偶尔也开个大趴聚会,凡间的神婆自然也有神婆们的圈子,互相交换资讯是她们的业余必修课。当俞香兰从王神婆的仙宅中刚走出没多久,王神婆已将她的所有状况和李仙姑在电话里以闲聊的方式说个了透彻,知道俞香兰心事的,还有一个风水仙师……

俞香兰从李仙姑那里听到了与王神婆所说相差无几的话语,李仙姑还给俞香兰作了许多辑,似乎她已然是驾临凡间的桃仙娘娘了。经了一番李仙姑如此这般友好的示意,俞香兰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神。

俞香兰回到家中,呆坐在何仙公座下的浦团,神台上的香柱如星点般闪亮,一缕缕轻烟飘起,再次袅绕得何仙公的牌位迷蒙神秘。她呆呆地瞧了何仙公的牌位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心里暗想难不成自己真要成了桃仙娘娘,从此可与何仙公平起平坐意会神交。她心里想得寒颤悸怕,硬撑起了身子,虔诚地双膝跪下,双手合掌,默默地诉说自己的疑问后,站起来掷了掷筊杯,重复了许多遍,每次都得到不同的答案,一颗心越发沉甸,只想找把刀子来直接剖了它。

第130章 弃道向佛

俞香兰心悸惊魂未定时,听余姐说弥勒岩寺来了一位云游高僧。高僧之所以高,就在于他可为凡夫俗子们指点迷津。

俞香兰急奔了去,高僧身旁信众不少,容不得她喋叙不休,俞香兰神情恍惚中亦难全盘领会高僧的点拔,但还是记住了他的一句话:“世人若明了断舍离,怎生诸多的贪噌痴!”

回到家中,她看看何仙公的牌位,又看看手中的念珠,心里不停地琢磨:搞了半天才明白道和佛原来真不是一家。我迷迷糊糊地求了大半辈子,求子求财又求寿,不过是应了一个贪字,有时明知一切皆有定数,却又心有不甘。这儿拜拜,那里求求,均不过无知妄想执念而已。我已活到了黄土埋脖子的份上了,万不能东扯葫芦西扯瓢得沒个原则。这念珠随时串在手上,遇了事捻一捻珠子,稍能平些气儿,不如就归了一途,从此弃道敬佛,每天诵诵《心经》和《金刚经》,只求平安和顺,其他的都归于歪门邪道,永不再理会。

深夜中的俞香兰依然睡意全无,身边的俞大明呼噜声此起彼伏,而她枕边的那台小播放器里众人齐唱“南无阿弥陀佛”,轻悠绵长,声声不绝。她突然间心绪宁静了下来,此夜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俞香兰先将俞大明的被褥衣物等收拾一番,拿到了另一个房间,嘴里喃喃地直说:“太累了,该放下了,不贪也不欠了!”

收拾完俞大明的一切东西后,俞香兰请人将何仙公的神位从家里挪了去,毁了所有的香炉和问神掷杯的工具。又在靠西的方位挂上了一张南海观音的神像。在一张八仙桌上不仅摆了崭新的香台,还摆放了几盆塑料花束,看上去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花束中间有一青花瓷瓶,瓶里装满了清水。俞香兰每感神情浑沌时,稍稍地拍一些清水在额头,心头立马舒畅开来,比那南洋的万金油还有效,不免心中无比感慨,观音净瓶里的净水确是神水。

俞大明看她好一番折腾,不明事由,但又想她最近的心情必是好不得,就由着她去,不说也不问。

可他自己为基金会的事不免烦恼,忍不住在她身旁叹道:“那个沈书记本已安全上岸,偏偏心大,如今晚节不保,落了个声名狼藉而又无家可归。我一想只觉头疼,为他,也为俪俪!”

俞香兰:“你来试一试观音瓶里的圣水吧!”边从青花瓷瓶里为他倒了一杯水出来,边又说:“喝完了管保马上就轻松神爽。”

俞大明既困惑又不满地说:“老太婆,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只服从党的领导,我有权利抗议,跟你的观音菩萨不扯关系!”

俞香兰原还想坚持她的关怀,但转念一想万事皆讲缘份因果,不得囿于勉强,也就不再多话。

俞大明内心里时刻焦虑着基金会的官司,本想跟她多说道说道,可见她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心想她这样也好,人老了就该图个清净心。

他如此这般地调剂着自己的心情,俩人的日子也就相安无事!

过几天就是冬至日,老俩口简单地过节,简单地度日。

这一季的冬天天气奇好,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阳光灿烂。有阳光的冬天本应令人心情爽畅,俞大明却感身处暴冰之天,全身凉透又心急如焚,提着菜篮子往家疾走。

他一进家门见俞香兰正坐读《心经》,几步就冲到她跟前,拔拉掉她手上的《心经》,急急地说:“你快问问建华,他关了养鳖场,在家歇上了,可他什么都不跟咱们交待!”

俞香兰不相信地瞪大眼,:“关了养鳖场?你听谁说的?”,却又本能地已提起了电话筒。

俞大明坐了下来,使劲地喘着粗气,:“刚刚在菜市场遇见了老家的阿木,闲聊中无意间知道了,阿木说建华倒大霉了,鳖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没人收购,现在天天在家吃鳖,说不知道建华过的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

俞大明说话间,俞香兰已拔通了电话,俞建华正好在那头。

她直接了当就问上了,:“你的鳖场到底怎么呢?才多久前我还问过你,你不都说正常经营么?怎么外头传闻说场子关了呢?”

俞建华的声音宏亮,:“我的亲姑姑,合该我这人没好运气,别人嘬了螺肉头,而我吸了螺尾,却也是臭烂的货,真倒霉!最近我愁得直上火,浑身难受,心想等身子好一点,亲自去您家给您二老说清楚情况。”

俞香兰忽见眼前金星直冒,只得努力撑住不让自己倒下,颤着声说:“我每次问你,你偏都不讲实话,这下可好,只一回就能把我往死里逼。”

俞建秋急促着回应:“姑,您别急呀,您要是有事了,我爸我叔他们不得把我活埋了?!不怨我不勤快,是这老天真不长眼!鳖仔和大鳖都卖不上价,该死的防疫站卫生局,不知关了他们什么事,三天两头地来捣蛋,农业局工商局更来踹一脚,将那场子说封就封了。我一连着求爷爷告奶奶找关系,可那鳖等不及,不给药下就死了一大半。”

俞香兰:“早就想不对劲,可就没想过会闹这一出,封场子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我哪敢多说话?只怕您担忧!您老投资的钱,我做牛做马都得还您!”

俞香兰听见俞建华的妻子在一旁骂说:“你就剩下了一条裤叉,做牛做马也是还不起了。”

俞建华发狠说:“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做牛做马还债!我姑的钱我是赖不掉的。”

俞香兰想哭却无泪,开骂说:“你爸和你叔常说你老大不小却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本不信,这回信了,你真是不争气!”

俞建华竟突然间哭出了声来,却又压抑着只哽咽着,好不容易又说了句:“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愧当俞家的长子长孙!”

俞建华的妻子又在发怒说:“好命的在你这个岁数都快要当上阿公了,可你将儿子娶亲的钱全给败光了!……”

俞香兰被一阵压抑的男人哭声和女人的气话搅得眼前发黑,只好撂下电话。

俞大明气呼呼地说:“我一开始就打心底里觉得不踏实,他说借款却又写了是投资款,说投资吧,又从来不让你说事,分不清是我们是债主还是老板!”

俞香兰心头又泛悲苦,却不甘愿地反驳说:“他原是好心好意的!”

俞大明更生气了:“只有你还觉得他是替你好心着想,我却认为他是窝着祸心。这下子连提起诉讼都无门。”

俞香兰一听,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你还想着去告他?他就剩了祖屋里现住的一间房,那还是我阿爹南洋回来时建的!难道要让他带着老婆孩子露宿街头?再不济他也是我侄儿,我大哥他还在世呢。”

俞大明:“上回是你亲弟弟,这回是你亲侄儿,不说钱亲不亲,就说到底是孩子亲,还是他们亲?你这是一个肘子往外拐,不怕疼了自己?”

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俞香兰原本无泪,一吵反而有了泪水。

俞大明吵了几句,觉得心累,:“怪只怪自己太贪,一连几年尽瞎折腾,苦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儿女。”说完后,转身就出了家门。

俞香兰哭了一阵,浑身无力,挪着身去观音像前静坐。

家里寂静得令人窒息。

她打开《心经》,想大声诵读,却无法集中精力,更觉双眼干涩不堪,索性独坐想心事:鳖鱼也是生灵,养大了却要给吃掉,这本身就是在造业障。鳖鱼吃了药,又祸害了更多人,冤冤相报何时了?难怪不得收益。我这几年里确是没遇上几件舒心的事。受亲弟弟的鼓动去投了基砖厂,亏了钱不说,弟弟也再也亲不起来了。原以为海海会是个做事的人,自雅安去了日本后,他回来过几次,看他毫不正经,又成了那个浪荡的二流子,破败之相已现了。俪俪的积蓄无缘无故在我手上沒了许多,而她也去了远方,其他的人也是如此。若有牵挂,也是徒劳。连大明近来性情也变了,挑剔多了,恩爱少了……俗事种种,让我家财尽散,亲情耗尽,是要让我去得无牵无挂吗?

俞香兰想了想,又痛哭了一场,哭后却觉得轻松了许多,可不舍之情又丝丝泛起,只好竭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捧起《心经》大声念诵:……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俞大明走在冬天的太阳下,并不觉得温暖,反而口干舌燥得难受,在街上走了又走,逛了又逛,百无聊赖,却不想找人诉苦,看日早已偏西,只好回转家中。

听见俞香兰在楼上大声诵经,锅灶却冷清,只好上楼去问她。

俞香兰面无表情,语气冷静,:“我想开了,留在这世上的时候不多了,如果再不苦修,真来不及了!从今天起,一心皈依,过午不食了,你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俞大明想她还在气恼,自己的一口气也堵了上来,就不吭声,逐走下楼,在厨房里转溜了一圈,又上街去了。

连着几日,俞香兰不停拾掇着她的衣物,俞大明虽有疑问,却又懒得开口,心里记挂起小儿子俞敏海,不知他的养殖场又是如何?

第131章 沧海怒吼

在全国性鳗鲡业几近崩盘下,俞敏海在闽西北的养殖场也难逃厄运,苦撑了两年多的他再也无力挽回狂澜,已是连续几天都有人来清场子了。

一群人争着打捞鳗鱼,几条鳗鱼漏了网,在地上滑溜溜地直穿梭,几个人追着满地扑捉,样子狼狈滑稽。

俞敏海站在不远处,将身子靠在一根木桩上,神情木然,如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李卫华站在一旁只抹泪水。

俞敏海鄙夷地瞧了瞧李卫华,再认真地盯着那群人看,忽觉场面好笑,不由得咧开嘴大笑,进而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居然笑出了眼泪,又一发不可收拾,笑声中并着哭声,如狼嚎鬼叫。

李卫华哭得更加凄惨。

俞敏海突然间哭着喊:“去他娘的!人在走运时,连鬼见了都捧着你。可败运时,连tm的兄弟都不放过你!”

虽然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俩的哭叫声,但所有的人都依旧忙乱,依旧喧哗,似乎害怕一停手,就被他人多拿了物什,自己的利益就得多了损失。

一些人见捞不着鳗鱼,开始动手拆除锅炉房里的设备,也已有人拿了铁锤子敲暖棚支架的钢筋条,更别提办公用具用品,但凡能拿得起、拆得动的东西无一幸免。

俞敏海骂完了娘,骂完了兄弟,再骂了天,又骂了地,骂得嘴干舌燥,又觉得泪流满面得沒了面子,拽起了已哀哭得趴到地上的李卫华,昂首大声喊:“老子我在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走!过几年回来,我俞敏海还是一条好汉!”

此时有人突然间喊了声:“别让俞敏海跑了,他要跑了,我们的钱就全泡汤了!”

一众人哗得一声停了动作,齐刷刷地围了过来,俞敏海霍得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匕首虽小,但谁都看得出来锋利无比。

有人低声说了句:“末路穷途了,还敢这么嚣张?我们报警!”

俞敏海一手挥动着手中的匕首,一手拽着发抖的李卫华,扯着嘶哑的声音喊:“散开!好狗不挡道!你们这些人,平时玩女人,吃香喝辣的,耍急要钱的,哪一次不是找我俞敏海?今天你们却全成了扒我皮的债主。你们有的人明明是资本金不到位的股东,也成了拆场子的债主,良心都全tm的喂了狗!告诉你们,今天若能放过我,东山再起后,我俞敏海只记恩不记仇,该还的债我一定会还的!今天不放过我也行,让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俞敏海盗过抢过,就是没杀过人,谁要敢放胆,就尽管放马过来试试!”

那些人面面相觑,却也无人再做声,俞敏海挥着匕首,众目睽睽下大踏步地走出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养鳗场。

闽北的冬夜,无风,却冻得令人浑身疼痛。

俞敏海和李卫华一路上走走停停,频频地向过往的车辆挥手叫搭,可谁又愿意对俩个摇摇晃晃的男人擅发慈心。

夜渐渐深了,俞敏海盯着黑夜中掠过的车灯,如夜半出来觅食的饿狼,双眼迸出凶狠的亮光……

俞香兰已去了弥勒岩寺静修一些时日。

俞敏海也已闷声不响地卧床了几日。

床头柜上散落着薯片的碎渣,袋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地落在床前的地上,与精致的轩尼诗xo酒瓶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像是落毛的公鸡依偎在开屏的孔雀边上。

俞大明拎起空酒瓶子,对着还在昏睡的俞敏海低声说:“这都已经是第几瓶了?我真想拿这空瓶子砸你!有你这么喝洋酒的吗?不是说这些都是珍藏版的吗?怎么就这么糟踏了?”

俞敏海在睡梦中又回到了日本东京,在热闹非凡的酒吧里,一杯“白兰地诱惑(brandyfix)”和一杯“红唇烈焰”正在空中对撞,黄色的柠檬片荡漾起妖娆的姿态,红艳的酒色却喷着火焰般的热烈。

梦境中充斥着鸡尾酒的迷离和诱惑,俞敏海似乎身在其间,却又似乎找不到自己,浪漫和激情的泡沫挤满了空间,幸福感和焦急感也挤压着他。

他拧紧了眉头醒来,刚一睁开眼,又立马闭了眼。

俞大明拿着酒瓶子想丢到大门外去。

年关又近了,红色的对联摆满了幸福新村的小巷子口,写对联的老李头老远就招呼他:“老俞,过来拿两幅回家贴上喜庆喜庆,怎么不见你家的老俞呢?”

俞大明勉强地回答说:“我家老俞去了其他地方小住几日,过年就回来!我先把对联贴上也好。”

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空瓶子,忽觉得扔了可惜,返身进了院门。老李头看得莫名其妙。

俞大明又回到俞敏海的卧房,大声说:“别再睡了,快过年了,我们得让你妈妈回家来。她回来了,再把妮妮接回家来,这家才有家的味道,才是过年团聚的样子。”

俞敏海努力着睁开了双眼。

弥勒岩寺极度热闹,弥勒石佛前插满了崭新的香柱,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在宽阔的天地间如星如火,细细缕缕轻烟缭绕。

来还愿的信众不少,俞香兰和余姐一起帮忙摆放香客还愿的菜式。

俞敏海挤身过去,将她拖了出来,顺便从台上拿了一块油炸过的红萝卜块放进嘴里。

俞香兰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骂说:“你这个大不敬的孩子!我一会儿得给你念经求赎去!’’

俞敏海嘻笑说:“您如果真当我还是个孩子,不用替我念经,帮我做几顿好吃的就好,再用您的智慧帮我运筹来年的事。”

俞敏海宿醉后的脸庞憔悴苍白,俞香兰看着心疼,却说:“你的事不都自己做了主?我管不了你们的事了,该解脱了,我住这里一心清净!”

俞敏海呵呵呵地笑个不停,笑完了说:“妈,这里人多事杂,真能清净吗?更是热闹了吧。大家都挤在佛祖面前,讨好的讨好,请求的请求,能清净到哪里去?咱家的楼上设观音堂,楼下有麻将桌,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吗?”

俞香兰似被戳中心事,怔了一会儿,却又换了语气说:“我已找到了回家的路,不会再回去了,你也要学会看破。”

俞敏海冷笑说:“看破?看破什么?像您这样以为世事尽了,然后来去潇洒?可我还想浪迹江湖,还想叱咤风云。”

俞香兰良久不语,俞敏海又说:“您的孩子大了,可以不用管他们,可我的孩子还小,我不能让她在团聚的节日里感受不到父母的爱!”

俞香兰不禁叹一声::“孽缘啊!”

俞敏海苦笑了:“不有一句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还有一句话说:家中自有活佛坐,何须灵山朝世尊。我今年就给我们家贴这俩对联!您不如先成全了我们,再成就你自己!”

俞香兰呆立,一时无言以对。

俞敏海向后退了几步说:“妈,我昨天跟二哥说了,他们一家今年全都回家过年,还有大姐大哥她们,能回几个是几个!”

俞香兰想了想,点了点头,轻声说:“那你等我一会儿吧。”

她转身找余姐小声说了几句,余姐连说:“你跟我不同!还是回吧!”

俞香兰进去收拾了衣物。

在农历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晚上,俞敏涛一家四口回来了,小楼里顿又济济一堂,俞香兰心情倍好,但依旧坚持不沾荤食与午后不食。

俞敏俪听说二哥二嫂回家过大年,心里雀跃,一问机票价格,却又是郁闷得慌。

窗外的蝉鸣声连绵不断,声声唱满了思念。室内桌上还是一大盘色锦炒饭和一锅青口浓汤,那是她平时的最爱,可今天却难以下咽。

俞敏俪抱着电话机坐在地毯上,懒懒地拔打电话,一听是俞敏海,懒懒地说:“海海哥,钱是买不来幸福,可我发现拥有钱本身就是幸福呀!”

俞敏海被戳了痛处,垂头丧气地回答:“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你哥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有钱时人家当我是大爷,可我一不小心竟成了他们的孙子。”

俞香兰在门外听见俞敏海的话,心里猛然抽痛。

俞敏俪惊问:“到底怎么了?”

俞敏海本不想提,心里却还堵得闷疼,又见厅里无人在,简单地将养殖场被人清场的事说了一些。

俞香兰失血般地浑身无力,心想知道他时运不济,可真没想到他竟落得了如此凄惨,也就几年的功夫,好几百万的身家竟全打了流水漂。

院门口一阵热闹,许雅安的母亲送妮妮回来,又听说俞敏涛他们回国,特地买了十只红鲟和两只大番鸭送来。

俞大明大声喊:“老太婆,有客人来了,快出来哟!”

俞香兰忙振作精神,迎了出来。

俞敏俪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安慰俞敏海,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背出一首词:“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俞敏海却嘻嘻地乐了:“没听懂!你哥天生没文化,卧槽一句行天下。”

俞敏俪却笑不出来:“这阕词或许不达我的意,可也能说心情。人生路漫漫,或许下一个转弯,你见的风景又是别有洞天的美好。”

俞敏海又嘻嘻地笑了。

俞敏俪认了真:“听你能骂,也能笑,我倒不愁了!怕就怕你整日醉生梦死而斗志尽失。”

俞敏海回头暼了一眼陈列架上的那些xo酒瓶子,里面全装的是矿泉水,父亲说只因瓶子长得好看,舍不得扔了它们。他不由得心生悲凉,不再说笑,撂了电话。

许雅安的母亲累得气喘吁吁,可俞香兰一见她拎来的东西,就满口念上了佛号,神情肃然,:“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们要吃荤,我不拦!可也只能吃三净肉,不许杀生,因果轮回最可怕。”

许雅安的母亲尴尬得手足无措,蒋芷萱见状,忙接过所有的东西,并招呼她进屋。

俞大明再从蒋芷萱那接手过来,想着找个地方将这些活物放出来,并大声说:“正巧了,我本来也想着上街买番鸭去。”

俞香兰却打断他说:“不用放出来了,一会儿让亲家母再带回去。前几天我刚花了钱买了些生灵放生,多积功德,不能坏了修行!”

蒋芷萱禁不住开了句玩笑:“妈,您如果想要放生,不如直接放生到我娘家的厨房里好了。”

俞香兰脸色一沉,转念想权当自个儿仅是住客好了,脸色又转暖。

连着几日,家里人来人往地煞是热闹,此一年算是个特别热闹的大年。俞敏佳和俞敏洪却说因了李爱佳和俞婉娉要上学无法回国,俞大明心有憾意,却也无话好说。

俞敏海心情更加失落,许雅安的学业极为繁重,连电话里都不能多说上几句话。

假期中的俞敏涛早出晚归,应酬不断,他倡导的日本东京福宁商会办得颇有声色,此时回国,公的、私的,各式各样的饭局让他应接不暇。

蒋芷萱私下对他嘀咕说:“不是说了回来陪爸爸妈妈的吗?可成天不见你的身影。”

俞敏涛无奈地笑笑。

一贯是大忙人的俞敏海成了家中最闲的那个人。

第132章 巧遇玉石

俞敏俪丢了电话,拿了本英文书翻了翻。

林书轩依然沉醉在开小餐厅的雄心壮志中,他的执着对于俞敏俪来说却是个挑战。他又趴在桌上研究他的独家特色菜单,并认真地测算成本和利润率。

俞敏俪忍不住又放了书,托住腮盯着他的背影沉思。

当紫藤花儿蓝紫的颜色逐渐衰败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随之沮丧。语言学校的课程虽然唤醒了些许青春的气息,但餐馆里的大瓷盘子油腻笨重得令她感到害怕,纤细的双臂总时时酸疼无力。那厨房里油烟味道已刺激得她食欲急减,已无法想象自己营生小餐厅时的心情,可她又不忍心扫他的兴。

俞敏俪看了林书轩的背影好一会儿,悄悄地靠了过去,懒洋洋地问:“书轩,我们真的要开餐馆吗在这个世外桃源,我们一定要选那条路走吗那条路上已经挤满了太多太多的国人。”

林书轩搁下笔,伸了伸懒腰,:“出国的中国人创业的首选几乎都是开餐馆,只要不是那种装潢高大尚的,餐饮这行,门坎低,风险小,咱俩自己就可先顶了主要的劳动力,先做夫妻档,以后再做大的,不愁没有钱赚!”

俞敏俪捏了捏手指说:“这下子我的这双手再也摸不到石头了,要天天摸那些装食物的盘子和碟子。还有你,天天被烟熏火燎的,不知道有一天当你身上沾满了油污时,你会不会嫌弃你自己”

林书轩不由得一乐:“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不会嫌弃我自己。那么多人出国后,还不都是强迫着自己改头换面。哎,俪俪,你知道炸油锅的那个鲁师傅以前在国内干的是什么活吗说了你可能不信,他在国内是个知名的设计师,曾经是他们单位的香馍馍,多少房地产开发商排着队要找他。哈哈!他却搞了个技术移民跑出国来掌炸勺。还有呀,今天碰到一个送货司机,知道人家的背景吗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一个机械工程师,现在给一家公司开面包车送货。”

“那他们知足快乐吗”俞敏俪惊讶地问。

“快乐个头!多少无奈在心中!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用咱鲁师傅话说是勇于接受现实,勇于接受心里落差。他还说了所有的移民都要接受心灵的风雨洗礼,从欣喜到失落甚至是绝望,再从心灵的低谷深渊中艰难地走出来,这是每个移民必经的心路历程,而这个历程一般需要五七年的时间。而他目前正陷在绝望的深渊中,正在努力地振救自我。这可不是我总结的,真是他的原话。他现在一边打工,一边上大学继续学建筑设计,梦想着以后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室。”

“按鲁师傅的总结,那我们应处于移民心路的欣喜阶段,可我怎么太有失落的感觉,难道我很快就要绝望了?”

“有首歌词里说:还是常言说得好,风光在险峰!开餐厅比较务实,对我们来说却是险峰,可也不必太介意,最美丽最永恒的风景永远只存在心灵深处。咱们目前的心灵里没有美丽的风景,不如藏几位阿q先生。”

俞敏俪环抱着林书轩的后背,:“可阿q先生一直教导我说,除了开餐馆,我们或许还可以走其他的路。因为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当我们无路可走,可如果脚不停歇,也就走出了一条路来。”

林书轩哈哈大笑:“你真是阿q的好弟子!阿q不过是鲁迅先生创造出来的,那我们直接听先生的更靠谱!”

他说完起身,变魔术般地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来,朝她晃了晃,:“喏,这是新西兰最受欢迎的sauvignonblanc白葡萄酒,有个浪漫的中文名字叫长相思。今天晚上咱们一起来品一品,不醉不休!我们先不想餐馆的事,有酒有知已,知足快乐!明早我休息,带你去奥克兰植物园蹓跶蹓跶。”

俞敏俪又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不自觉地浅浅笑了,颇有兴致地朗声几句:

愿采一束篱花

花英可缀点酒樽

浅浅地

饮尽杯里的潋滟

温柔自指尖流淌

收溶天空最后的一片云彩

今夜啊

请允许我将懵懂和蒙昧铺展

问星儿

勤为谁点灯

梭卷起夜的黑缎

为谁织就了明日的朝霞

林书轩将手中的葡萄酒晃得更起劲,似乎想将它当作香槟酒来对待,眯着眼看着清咧的酒色中浮起小小的气泡,又看着它们无声地破灭消失。

第二天清晨,俞敏俪拉着林书轩走出屋外。屋外的阳光正灿烂,灼得人目光迷离,但气温不高,轻风徐徐,道路两旁树木参葱,在树荫的庇护下,夏日里依旧通体清爽。

抬头可见有几株蓝花楹在艳阳下紫得令人惊诧,伞形的树冠上,蓝紫色的花团团密集,少量的叶片青翠欲滴,叶齿细细密密地聚成羽状,而羽状的叶子衬得树冠上的花团如同一只巨大的魅鸟,在静谧的街道上蓄势展翅。不远处,“毛利圣诞红”红红火火地开满了街道两旁,针状的花瓣飘飘扬扬地撒落一地,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张红色地毯。

此刻是毛利圣诞红和蓝花楹花“红紫双影”舞出最销魂的时分。

俞敏俪俯身捏起几枚红色花瓣,嗅了嗅,没闻到花香,回头对林书轩说:“北半球过的是白色的圣诞节,而我们在一众毛利圣诞红中体味新西兰人的快乐,这红色开得应景,恰似我们中国红的韵味,我们也当它给了中国年的喜庆。”

林书轩抬手扯了扯一枝低垂的红千层树枝,:“这一树红色的花如同大地的红烛,但这枝蔓却长得有点怪气!”

俞敏俪吹散手中的花针,凝视着一树树的红花,有的似瓶刷子的模样,有的似合欢花锦簇着生长,不禁喟叹:“瞧着这些枝蔓如虬龙飞舞,虽显粗莽,但恰因了这番粗莽,让这一树的红花显得格外妖惑颤栗,而那蓝花楹轻柔得令人迷醉心疼。一个如精灵,一个如仙使,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欢乐。我还听alice说,这个季节在植物园里可以看到品种齐全的玫瑰花。”

林书轩正要拉起俞敏俪回去开车,手机却响了,原来鲁师傅出了点意外临时请假,老板急召林书轩代班。

俞敏俪闲着无事,心中压制不了满园玫瑰花的诱惑,心想自己已拿了驾照,不如一人先驱车前去。

植物园入口的大厅有一处面积不大的展厅,正好有个小小的艺术作品展,门口叠了一小叠展览宣传小册子,小册子印刷得还算讲究,既然目光已经投注了进去,俞敏俪的脚步也跟着迈了进去。

参展的作品五花八门,并没有一个鲜明的主题,但所有作品都是手工作品,采用的材质是各具特色,作品显得任性随意,有一件作品是用五彩丝线织制成的工具外套,一把锃亮的板手和一把有些绣斑的钳子穿着彩色的外衣,看着颇有生活的情趣,但也像极了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的无聊之举;有的作品用料是木质,木块制成小巧的阁楼,或粗略地拼订成几何图案,但都用心地上了色彩,也算颇具匠心!有的作品是废弃的钢材卷曲成富有创意的形状……

俞敏俪饶有兴趣地看着,心中不时感慨,新西兰果真是纯朴得可爱的地方,竟有这般煞有介事的艺术品展览厅。

绕了几步,她看到了一块圆形的浅绿色石头,直径足有一个足球的两倍,那是一个男人的脸部雕像。雕像的五官线条粗浅,表情僵硬,一眼就可看得出雕工粗拙,似乎应该称做是一件尚未完工的艺术作品。

俞敏俪并不喜欢渗着绿的一张脸,突兀得显阴郁诡异,但那圆石却又让她一下子挪不开步子。

雕像的旁边照例立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雕刻者的名字以及作品的名字“dream”。

俞敏俪哑然失笑,心想这个男人的面部表情呆滞生硬,似乎对现实已然绝望,实在看不出他的眼神里有任何的期待,或许作者把他的梦想深深地藏进男人的脑海,又或许作者是希望透过绿色来表达梦想的生机和希望。

她仔细地端详着这块石头,抚着粗朴的表面,用审视者的眼光去审视和度测这块绿石,掂量着它该是另一个艺术精品的原坯料,目光仿佛可以透视到石头内部细腻迷人的纹路,她本能地希望要将这块漂亮的石头重新焕发出它应有的生命光彩。

牌子上标明了石头的材质称“pounamu”,标价一千元纽币,一千元纽币可是俞敏俪一整个月的薪水。

在刷信用卡的一霎那间,俞敏俪的脑海里溢满了洗碗池漂浮的洗洁精泡沫。

一位粗壮的毛利大汉帮着俞敏俪把那尊雕像抱进车的后箱,大石头刚落下时,车身略震了震,那些洗洁精泡沫似乎被震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泡泡,闪着七彩玫丽的光芒,令人迷醉。

植物园里的玫瑰花开得花团锦绣,色彩鲜艳夺目,云集了色系里最丰富的色彩元素,眼前的旖旎美色却抵不了那坨绿石的神秘诱惑。

俞敏俪在玫瑰花园里匆匆而行,心思已不在观花,突然灵光一闪,心想造物者从不吝啬,大自然界总有超乎想像的宝藏。在新西兰这个年轻的国度,大地之神一定也创造了许多瑰丽的珍品,自己的无知无法遮掩它们应有的光彩,或许书轩会知道,又或许老房东会给些答案。

俞敏俪掩饰不住急切的渴望,匆匆驱车回到家中,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是将那块笨重的石头搬至房内,拉来房东老太太alice鉴赏这块初识的pounamu。

第十三章 嫁给英雄 下

曾经有一种习俗在福宁城乡流传了数百年。新嫁娘们往往在婚期定下的那天开始,就要串联闺蜜或姑婶们,悄悄地练习许多曲儿的对唱,曲调虽简单易学,但词汇却复杂多样,有些如戏剧里几经彩排后的固定台词,又有临时起意或突被挑战的意外应对。这种唱曲儿跟某些少数民族流行的对歌颇相似,它是福宁女人们的一场宣示着从父母的闺女被变成他人媳妇的终场表演秀。

在出嫁的那天,新嫁娘从闺房一出来,就要扯高了嗓子,边哭泣,边吚吚呀呀地唱着。在锣鼓喇嘛声中,尽情地表达自己对父母与亲人们的不舍和感恩之情。她们的娘及家族里的婶呀姑呀,也要尽情地边哭边唱,内容多是表达依依难舍之情,以及长辈们想让她成为谦恭贤惠人妻的教导之语。

这种习俗在福宁被称为“哭嫁“,地方话又叫“啼惨尽“。

谁家的闺女在出嫁日哭得越惨,唱得越响,唱词越灵活多变,就说明她越有才气,越是个孝顺女。她的哭嫁水平带来的名气亦将一并随迎亲队伍的人传颂到新郎的家乡。

新娘红肿的双眼是新郎家的亲朋好友们评价她是不是孝顺女的首要评判标准。七姑八婆们咬头接耳地说:“哎哟,看新娘子那双肿得像苦桃般的眼晴,就知道她刚刚哭得有多惨,想必定是她舍不得娘家人,也一定是娘家人舍不得她,才把她惹得哭得惨尽!”

如今,这种“啼惨尽“习俗不知何时消声匿迹,在福宁城乡如今再也见不到一例。

许多年后,作者看到福宁的许多老习俗都被煞有介事地复原,而“啼惨尽“却只能成为追忆,只好自做聪明地设想一番,猜想新娘子爱美的渴求随着富裕红火的日子到来而日益强烈,再没有哪位姑娘勇于去冒一脸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搅花的风险。

新时代的女孩更乐于将初穿嫁衣时的万分紧张,以及对父母家人的千般不舍,藏在盛装下的羞怯和腼腆中,她们犹如精琢细雕过的人偶般在出嫁那天任人摆布,亦受人赞颂。

福宁的新嫁娘们再也不会又哭又唱了。

“啼惨尽“成为了福宁老时光里的曾经悠扬唱响的老唱片,被蒙上厚厚的岁月尘埃,再也播放不出原有的音色。

在俞香兰要当新娘的那个岁月,一九六零年的福宁,从县城里到各个乡村,沿马路边上,一些斑驳不堪的断垣和土坯墙壁,极难得地被刷上了白油漆,显得明亮洁净,但其上面,也无不例外地用红油漆书写着许多大字。这些字眼如东方乍现的红日那般,红彤彤得令俞香兰心潮澎湃。

俞大明保持了他的一贯姿态,他用自身的言行教会了俞香兰,要用年轻知识分子的激情担负起新时代的任务。俞香兰意领神会,做为英雄的未婚妻,在汹涌澎湃的新潮流思想影响下,俞香兰的出嫁理所当然地要与众不同。

她毅然决然地对“哭嫁“毫不理睬,她的内心早已对外面精彩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哪有时间去学唱那些无聊的曲儿

幸运的是,她的母亲叶芙槿也并不十分在乎这种老习俗。

虽然嫁女儿对叶氏来说也是千般不忍,但俞大明的家跟自家就只有几个拐角的距离,要不是中间挡了几户人家,其实是一眼就可望见,眼波可以到达的距离淡息了叶氏心中的不舍之情。俞香兰的父亲本身又是单枝独苗,俞香兰也就没有了姑婶们的压力。要知道哪家新嫁娘家里要是有了表演欲望强烈的姑姑婶婶,那她必定逃避不了“啼惨尽”的剧情。

叶氏遂了俞香兰的心愿,在俞香兰出嫁日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母女俩的亲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叶芙槿悄悄地对女儿说:“香兰儿,娘由着你的性子去,只是你要备着十二分的精神当新娘子,娘如果打点不到位的地方,你自己要先想周全,你两边的嫂子都靠不住的。“

俞香兰撇了撇嘴,甩着油亮亮的大辫子,:“嫂子本就没什么好靠的!没得靠也就没得怕!要怕的本是婆婆,大明他早就没了爹妈,也就没个婆婆好怕。他跟嫂子早就分了家,这各归各的房,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做不好时再回来讨您的嫌,您有话也随时都可以交代,我们也就不用把个好好的日子给啼惨了。”

俞香兰又贼贼地笑了起来:“我要是也不幸有了尿床症,那情形就不一样了,怎么着也得学几句,然后哭着唱:娘呀,别忘了那灶底里拨出来的呀。”

俞香兰说的是关于“啼惨尽“的一则笑谈。

据说一位姑娘打小犯了一怪症,平日里要是稍显紧张了,夜里就无法自控,偶会尿床,此症久治难愈。后得一民间偏方,若白日里遇事紧张了,临睡前吃一个烤蕃薯,此症可解,多番尝试后还真有效。

那姑娘临嫁日,备觉紧张,害怕旧疾复发。

她的娘就在自家的土灶底里埋了几个蕃薯,预备着烤熟后要让她带着去到新郎家吃,不料事儿一多,迎亲喇叭声一响起,媒婆一催得紧,一阵慌乱中,居然忘了把烤蕃薯从灶里给扒拉出来。新娘子在众多的亲戚和观众包围下,没机会跟亲娘说起这事,心中无限焦急,只好哭得死劲的惨,一声声的感恩和眷恋,一行行的热泪涌流,引得旁人跟着红眼垂泪,却无人可以领会她的真正意图。

万般无奈下,她只好边哭边唱:“娘啊,都说亲娘最疼儿啊,你的儿今日要嫁人啊,我的娘却忘了那灶底拨出来啊?”旁边的人听了还没明白,但当娘的一听就回神了,赶紧叫新娘子的弟弟:“快,快去把灶底里的几个烤蕃薯扒出来给你姐姐带上。”

当小舅子的赶紧慌里慌张地赶去扒灶灰去了。

当娘的为了让女儿放心,亦吚呀着唱:“我的儿啊,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啊,从此要乖巧啊,你娘紧记着灶底物啊,你弟当了舅子会张罗啊。我的儿啊,你也紧记今夜要做什么啊。”

听了亲娘唱的那么多声“……啊”,新娘子当然心中会意,倾刻间就止住哭声,安心地上了花轿。

旁有聪明人估摸出了内中深意,即成婆娘们无聊长舌的谈资,广加传播后亦成笑料。

听了俞香兰俏皮的调侃,叶氏笑着说:“我家闺女虽生了俏模样,却长了颗男人的心,瞧你自从跟大明订了婚,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见人就害羞的丫头。这外头的世界一刻都不消停着闹腾,你比大明那当干部的人还上心,当心把步子跨到人家的跟前头去了。要知道,当妻子的不要轻易夺了丈夫的风头,那是要坏风水的。”

“阿娘,您要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给我也缠上小脚这样我就只能轻移莲步,小摆杨柳姿,殷勤地跟在我家相公的后头端茶递水。噢,不对!这事我也不能干,得让他请个丫环呀。但好像你把我生得也不合时宜,现在提倡人民公社,人人当家做主,早就消灭了封建主义,就您那时也没得当小姐夫人的命呀。”

叶芙槿无奈地说:“哎!时也、运也、命也!从小就听长辈说当年高祖叶相的母亲去石竹山道院祈梦。九仙公给了启示说叶家将富贵昌荣、世代繁盛、福泽后人,后来叶相真的官居首位。他的儿子也是几品官员,在故里立碑坊,建府邸,算的是一时盛享荣华富贵,备受四方敬仰。但他后来受东林党所累,名声大损,后人仕途波折,再后来朝代更替世事多变,到了你外公这一代,已经家徒四壁,你的舅舅们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只求一世安稳,所有的荣耀不过是昨日一场梦!”

俞香兰却是幸福感满满:“阿娘,虽然叶家风光不再,但叶家传人却也不一般,您就跟别人家的娘不一样。”“你娘是小脚娘,拖累了你爹,也不招这邻里女人们的喜欢。女人多的地方,总也是非多,有些人昨天还跟肉夹饼似的热贴,今天却跟斗鸡般的你死我活。你要懂得一个道理:逢人不说世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千万不要闲得去硬凑热闹,惹出一身闲事。“叶芙槿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一定要让邻里的女人们都喜欢您她们的喜欢能让您窜个还是长肉?您虽缠了小脚,去不了田里干粗活,赚不了口粮份子,但我爹照样敬重你,他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恶声恶气地对您。现在有工一起出,有饭一起吃,这生活不美好吗而您能让我识字,让我跟这村里的姑娘们不一样,让我可以帮大明读报纸说新闻,我一辈子都感激您。“俞香兰的声音反而大了。

突然间又变小了:“现在是新中国了,提倡男女平等。我也不愿意当什么封建时代的小姐夫人,新中国新社会讲一夫一妻制,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要我的男人搞三妻四妾。”

俞香兰母女俩的声音越压越低,俩人开始讲起了悄悄话。

俞细命在外头听见,心想在南洋当苦力时,几个东家的老爷只一个,太太却有多个。不仅有钱人如此,普通番人也是如此。兄弟李有福当年只娶了一个番婆子,不知后来是否又娶了几个婆娘。

他一时间觉得鼻子里如虫爬痒,知道烟瘾犯了,立起身走出屋去,又恨恨地想连烟草都种不活的日子,婆娘娶多了也是跟着遭罪。

俞大明执着俞香兰的小手,回到了那刚建成粉刷一新的新屋。

新房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伟人的画像。在这几位伟人慈祥的注目礼中,在几位县政府领导和村干部的见证下,大家吃了简简单单欢欢喜喜的一席饭,放了几串鞭炮,临走的时候各揣了一口袋的大白兔奶糖,他们也留下了崭新的开水瓶和几个脸盆。

俞大明和俞香兰就这样成为了正式夫妻。

第133章 痴念不改

爱丽丝一眼见到那块绿色石头,那张白皙脸孔不由得笑得更加生动明朗,:“噢!俪俪,你真幸运!它可是新西兰的美玉,它叫pounamu(普拉姆)或者greenstone(绿石),玉文化是毛利文化的精神。”

爱丽丝一头整齐贴耳的银发闪耀着柔光,满脸的皱纹因为笑容而显得异样的柔美。

见俞敏俪正睁着双满怀期待的眼,她又开心地笑说:“我很高兴为你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虽然说我们新西兰展现在世人的面前,它与几大古老文明的发源地相比,只是个文化韵味浅薄的地方。但原住民毛利人作为勇敢的航行探险者的后代,在其艰辛的生命旅程中,从坚韧和顽强中诞生了许多美好的愿望,所以在新西兰短暂的毛利文化史中也有一些美丽的传说。”

俞敏俪的目光更加热切,:“请快告诉我!”

“相传在亘古的天空中像星星那样镶嵌着许多美丽的石头,毛利人的祖先怀着勇敢的心,驶着帆船寻找上帝的石头。他们在新西兰南岛西海岸aotearoa地区的arahura河流中找到了源自星星诞生的石头,将之命名为普拉姆。虽说毛利的后裔并不将它叫做玉,而它习惯上被其他族裔称为毛利玉。”

俞敏俪吐吐舌头,:“哦?寻找上帝的石头听起来相当有趣!”

爱丽丝继续说:“关于毛利玉的还有另一个‘玉的守护神‘的神话故事,而竞当‘玉的守护神’也是毛利各部落内部追逐的最高荣誉。”

俞敏俪好奇心更盛了,催促她说:“那请快点告诉我吧!”

“传说有一位叫poutini的神在北岛的丰盛湾遇见一位叫waitaiki的女子,迷恋上她的美貌,无奈这位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已嫁为人妻,但poutini神却无法抑制爱恋之情,就使用了迷幻术将她掳往南岛,沿途中为她生火取暖,并且歌舞献情,但waitaiki始终都无动于衷。poutini神恼怒了,为了独占waitaiki的绝色美丽,就将她化为玉石。waitaiki的丈夫借用咒语、占卜之术,带着神矛一路追寻妻子,在一路所见的火堆旁看见了忧伤美丽的玉石,备感伤心绝望。他的满腔伤心绝望化成复仇的怒火,一直追到了南岛,但妻子已在arahura河流中化成片片玉石。poutini神因为羞耻潜回大海,躲过仇恨的讨伐,却也无法一直在海中安宁,于是经常飘游在新西兰西海岸各地,在arahura河流上空深情凝望,怀念waitaiki曾经青春绝美的身影,遂化为绿玉的守护神!后人也将arahura河附近的河流称为waitaiki河。‘玉的守护神’这样的尊荣感缘于毛利人对神的敬畏和崇拜,可也足以诠释毛利人作为普通的人类有着最原始的欲望和贪婪。而毛利玉被毛利人视为世人以及他的后代与逝去的人之间的唯一联结,是灵魂与灵魂间互通的唯一有效纽带。”

俞敏俪听得一脸痴迷,:“那毛利人是相当珍爱毛利玉?”

“噢,是的,亲爱的!毛利玉被各大毛利部落所敬仰和守卫。相传当19世纪的淘金潮把欧洲淘金者带到蒂奥塔图酋长的土地上时,这位毛利人首领说,就让白人去鼓捣黄金吧,这种东西不为我们祖先所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碧玉。后来听说酋长的这句话被毛利各部落竞相追捧!”

俞敏俪越发惊叹,心想毛利文化的岁月河流虽然清浅,可毛利玉竟承载了毛利人情感的寄托,为旷莽粗犷的毛利文化抒上了细腻与神奇的一笔。

中餐馆晚上十点打烊后,林书轩又得在厨房里一阵忙活,回到家中时已迟了。推门入屋,却发现俞敏俪团着身子趴在电脑前面,两眼炯炯有神,不禁觉得好笑。

他打了个呵欠,凑近说:“喂,半夜了唉,有只夜猫子却两眼发亮,啥意思呢?苦苦等待我的归来?”

俞敏俪跳了起来,拖着他来到绿石前面,:“看看,这是什么请用你独拥的地质学专业知识,用你地质专家独有的眼光,用你一颗敏感而浪漫的心灵,用你那伟大的灵魂感应,然后慢慢地告诉我,她是谁”

林书轩在灯下仔细地端详着绿石,疑问道:“玉石但瞧着应不是翡翠那种的硬玉。软玉类似和田玉的碧玉?来自祖国新疆我也不确定,这块石头呈菠菜绿,钛元素含量高,也含铬元素,所以有黑点,纹路细腻,即使不算珍品,但看着古朴典雅,应是上陈的雕刻良材。”

俞敏俪忍不住一下子抱紧他,赞道:“我就知道你的眼力锐利神透!但它不是来自中国,是新西兰特产玉石,查了网上资料,石质跟和田玉相似,你觉得它可以跟咱们中国的和田玉相媲美吗”

林书轩:“新西兰的地质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中远不如亚洲大陆那么亘古,所以它应远不如和田玉那么年岁久远,它也应远不似和田玉那么幸运,曾被人间盛世帝王追捧和热爱过。但和田玉中的羊脂白玉,色如凝脂,温润纯净,产量稀少,是石中极品。我不知道新西兰玉的品种,嘿嘿,有待研究学习。”

俞敏俪欢雀地说:“嗯,这会是有趣的学习,将会比你的那些菜单更加有趣!我查了,在毛利人的历史上,绿玉曾被雕刻成各种各样的工具,也被广泛地用于珠宝首饰的设计。每块绿玉都有自己独特的含义,其中最有名的是黑提基(heitiki)——绿玉护身符,象征了力量和永恒,作为代表酋长身份地位的佩戴物,也成为缔造和平的佳礼,代代相承。每一块绿玉的威望(mana)都会随每位新的佩戴者而提升,它蕴含了那些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的毛利文化的纯粹和尊严。”

俞敏俪说得手舞足蹈。

林书轩忍不住取笑她说:“你还懂得挺多的!”

俞敏俪指了指绿石,:“我不喜欢这个男人的头像。她在沉默,在含羞,我要将她的灵魂牵引出来,让她的生命异样光彩夺目。”

俞敏俪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振奋,:“书轩,我迫切地需要雕刻工具和一个能开展作业的工作室!”

林书轩犹在想他的餐馆,:“我们哪有空再玩石头?小餐厅一开就累得很!但开餐馆可以解决了我们基本的吃喝生存问题,生意即使不好也不致于让我们血本无归,它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

俞敏俪忐忑片刻后,:“或许我们可以学习做另一类的商人,跟努力做一个厨师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生存,但毕竟道路不同,人生的体验也必不一样。”

“餐厅一开张,我们吃喝沒了担忧,要是去摸起石头,顾得了上顿,可能就顾不得下顿。”

“我们的三餐其实很简单,一周下来根本就不费几个钱。爸妈之前一直在电话里说要汇款给我们买房子用,其实租房尚尝不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是如此的相同,一样要吃喝拉撒,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但却又如此的不同,不一样的人生际遇,不一样的旅途心境,不一样的生命内涵!”

林书轩听了好一番沉默,俞敏俪也不再说话,俩人亦忘了夜已深沉,挤在电脑前搜索毛利玉的相关资料。

过了许久,林书轩突发奇想,:“当年因为英国人的入侵,让原住民从狩猎渔捕的原始社会形态直接过渡到现代文明社会,虽然它可被视为人类文明进展的最伟大跳跃。但毛利人文文化方面远不及我们的中华文化来得有底蕴,现有的毛利玉作品虽然题材也很广泛,但哪有我们中国玉雕的形式多样复杂而又喻意深刻。不如我们就地取材,应用我们老祖宗的传承在这地方做个生意,既发展了当地的玉雕事业,又弘扬我大中华文化。咱俩的水平虽说只是南派中最不入流的小打杂,但镂空玉雕技巧在这地方也应算得上奇淫巧技。”

广东、福建一带的玉雕由于长期受竹木牙雕工艺和东南亚文化影响,镂空玉雕技艺独树一帜,玲珑精巧,其艺术风格自成“南派”,与“北派”、“扬派”、“海派”各据玉雕世界的天下。

俞敏俪扬起了眉梢,心想雕技本身有融汇贯通之神通,将大中华的各派技艺粗细结合也未尝不可。

她意念顿起,禁不住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林书轩,:“书轩,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必须仰望你!”又以沉醉的语气说:“我们先要纵横新西兰的东南西北,再深入到南岛西南岸地区的ngāitahu毛利部落聚集地,那里是盛产绿石之最的地区。”

她看了看表:“哇,凌晨五点了,这一夜竟然这么快过了?!该死的五个小时时差!我巴不得一个上午快点过,我得打电话跟爸妈说说。”

看俞敏俪一脸的陶醉和期待,逗得林书轩的心中也涌起了另一番的雄心壮志。

第134章 何为看破

老房东杰克一早就在拍打苍蝇,每拍到一只,开心得像个孩子似地直叫唤他的妻子,:“哦!上帝啊!它可真够笨的!爱丽丝,快看!我又很轻易地就拍死它了!”

老太太向他竖起大拇指,踮着脚小步走来,拿纸巾小心地捏起死蝇,再随手将脏汁擦拭干净。

俞敏俪在厨房里烧水,大声招呼说:“杰克,爱丽丝,要喝咖啡吗上午茶的时间!”

爱丽丝摆了摆手:“谢谢啦!甜心,我们正在消灭苍蝇!纽西兰的夏天盛产苍蝇,今年特别多呀!它们老往屋里扑。”

俞敏俪心想海味最招苍蝇,林书轩知道她爱上了青口,买回了许多新鲜的青口,这些天来,又是烤,又是水煮,估计是自己惹了祸。

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呀!爱丽丝,我想是因为我爱吃青口才招来这么多的苍蝇,你知道苍蝇的味觉很灵敏的,我和书轩应该少吃些才好。”

杰克挥着蝇拍哈哈大笑:“不!不!亲爱的,我和爱丽丝很开心,这样我们才有事可做。你看我一拍即中,我感觉我还很灵活,其实爱丽丝做的蛋糕也很招苍蝇的,因为它们最喜欢甜味。”

爱丽丝:“哦,是的,俪俪,我早上刚做了个香蕉蛋糕,杰克最喜欢这个口味的,相信你也会喜欢,年轻人!”

俞敏俪:“谢谢爱丽丝!可我们可能要搬家了,因为我们需要更大的地方,但我们会想念你们的!”

爱丽丝点点头:“我理解你的,你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会思念你们的,就像我思念我的孩子杰夫那样。杰夫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个慈善家,但他这几年一直都在英国忙他的事。我们为他感到骄傲,而我们相信将来也会为你们感到骄傲!”

俞敏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与房东夫妇虽相处时间不长,但想到要搬离竟有些不舍,走过去紧紧拥抱了爱丽丝。

杰克眯着眼冲着老太太憨憨地笑,爱丽丝拍了拍俞敏俪的背,打开橱柜拿出一个方形的香蕉蛋糕,为她切下一大块来。

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下些许斑斓的色彩,随着杰克挥动的蝇拍俏皮地律动起舞。

而挂上墙上的几桢照片,年轻的爱丽丝和杰克拥着他们的独生子杰夫,三人的眼眸中盈满了幸福的笑意。俞敏俪从照片中读到了欢乐和美好,而如今杰夫的脚步已远走,三人的世界少了一抹青春少年的影子。但眼前俩位头发斑白、步履不再矫健的老人,童趣盎然又恬静相守。

人世间最令人向往的生活,莫过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都有可以拾撷的情趣,最美丽的爱情莫过于每一个的相依相偎可以一直到深情终老。

俞敏俪亦想像着自己与林书轩的余生岁月,或许只要一座普通的小木屋,屋里石头精灵妙生,屋外花木四季芳长,晴时可外出追逐夕阳,阴时可闭户待雨敲窗,岁月倘若静好,时光就可永远不老。

她想念起远方的父母,虽说母亲偶尔赌气矫情,可父亲温懦包容,想是普通人所向往的幸福晚年生活,应不过就是那般模样。

俞敏俪又看了看手表,掐着点要给国内打电话,她有满腹的欣喜和想法要和父母分享。

俞香兰跟着俞敏俪的欣喜而欣喜,她并不领会毛利玉的浪漫和毛利文化的诱惑,仅晓得小女儿欢灿灿的心情与多年前在日本的小儿子俞敏海那般令她跟着心动。

放了俞敏俪的电话后,她静坐沉想了许久,抱出她的首饰盒来,戴起了老花镜,认真地一件一件地凝看。

首饰盒里的东西不少,一对劳力士情侣表,几条k金项链手镯,这些都是俞敏佳和蒋芷萱从日本买回孝敬她和俞大明的礼物。以及两三件钻石首饰,却是俞敏海特意从日本捎寄回的“战利品”,还有几只翡翠镯子,亦是当年为俞敏海采购时随意留下的……这些饰品价值不菲,平时在卧房大衣柜内的暗柜里锁得严实。

俞大明看她今天突然间将它搬了出来,迟疑地问:“你该不会打上它们的主意?俪俪那边要用钱,可也不至于……”

不等他说完话,俞香兰就叹说:“还是古代好,有当铺,这些东西拿去当了就可换现钱。搁在当今,这些东西全是死宝,瞧着只让人着急!”

“基金会的那些钱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俪俪即使想开店,也不急在此一刻,我们还可再想想法子。不如先将海海的那点钱先挪上,这事还算好解决。”

俞香兰:“被海海拿走的已亏得半毛钱都没剩下来。幸亏雅安买了地块和店铺,那也动不得!我们得替他掌一掌局,不能让他兜得净光。他还剩下的那点钱不如成全他再去日本,一则他去挣日本钱比较稳妥,二则他们夫妻也好团聚。”

俞大明想想在理,:“海海去日本还是好,一个大男人在家光喝酒睡觉不是个事。”

俞敏海在卧室里正跟许雅安说话,许雅安边流泪边劝说:“钱没了就沒了,至少你还可以全身而退!你还是来日本吧,不管什么途径,只要能到日本!想办法过来吧!”

俞大明和俞香兰俩人下楼,见俞敏海的房门虚掩,就一起进了屋,正听见他在说:“我发了誓,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我是在国内坏了事,哪有可能跑出去。别人还真以为我倾家荡产了,急着裸奔出国。”

俞大明和俞香兰同时愣住,只好静站着听他们说话。

许雅安:“可你往后还能做什么?”

“我就不信我真的一个朋友都靠不住!他们应知道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我还远没到只剩个裤头的份上。”

“如果他们催债催得紧,不如把店和地都卖了!”

“绝对不卖!不是我愿意翻脸不认人,他们毫不留情地清洗了我的场子,金项链金戒指全被剥了去,那本来是你的嫁妆。我俞敏海块头不大,但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定不会动你的资产。”

“可我们是夫妻,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只是忧心还有谁能帮你?”

“再怎么着我都不用一个女人替我忧心!我只坚信一件事,只有自己跑出来的千里马,没有一味等着赏识千里马的伯乐。我只有上路跑,才能遇见伯乐,我还要创业!”

俞香兰忍不住插话说:“你要真是只千里马,何至于败得这么惨?我看你就是只蠢驴,还是再去日本吧!别犯倔!”

俞敏海突然间发了脾气,恶起声来说:“妈,外人想将我往绝路上逼,我认了!您怎么也来逼我?”

俞香兰一时气急,:“我本放下了一切,可偏偏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得不多说你两句。看全福宁上下有几个像你这么不着调?”

俞敏海啪得一声扔了话筒,吼道:“您只管看空看破放下您的一切,管我这么多干什么呢?”

俞香兰被他大声吼叫,伤心不止却怒意难忍,俞大明忙出声劝说:“大年正月里何苦要闹得又不安宁?”

许雅安被突然间挂了电话,但已将那头的话听得明白,备感心底凉飕,只想照俞敏海的脾性不知又该有怎样的结局,自己沒有了松懈努力的资格。她原本觉得日文水平不济,对学业已心生了厌倦,可面临此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又拿起了书本。

而俞香兰和俞敏海母子俩大有剑拔弩张之势,正值此时,外面厅里有了动静,俞敏涛在喊:“爸,妈,庆祥和杨洋来了。”

俞大明和俞香兰连忙走出俞敏海的卧房,俞敏海泄愤般地狠踢了踢被子。

俞庆祥:“叔叔,婶婶,前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来拜个晚年。”

俞香兰见俞庆祥鼻子塞得严重,忙问:“庆祥仔怎么生病了?”

杨洋解释说:“厂里春节放假,可一个客户那里设备出了故障,修理工不在,他就自己顶上了。修设备修到半夜,整个人就给冻坏了。”

俞大明:“大过年的,全都放假了,还有什么客户竟然要一个老板去修设备?”

俞庆祥:“是个养殖场,他们是全年无休的。”

俞大明有感而发地叹说:“大过年本应该放假,但要是有放不了假的,反而觉得竟是一种幸运。”

俞庆祥不见俞敏海,随口问:“海海呢?他还忙拜年去了吗?”

俞香兰向俞敏海的房间方向努了努嘴,心情复杂地说:“他的养殖场关门了,每天只会窝在卧房里。前几天妮妮在家还好点,初一那天妮妮被她外婆接走了,他又成了这样。”

俞庆祥惊问:“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我平时忙在工厂,跟他少联系,怎么突然间就关门了呢?”

俞敏涛:“这几天跟几位领导朋友交流过,福宁的鳗鲡业损失惨重。”

俞庆祥:“是因为市场供需的问题吗?养鳗场比养猪场的污染问题应好许多,我们目前还没触及到。”

杨洋冲俞庆祥撇了嘴,:“你真是职业病了,自己工厂做排污设备,谈起任何行业都能往污染问题方面想。”

俞敏涛:“我在日本时留意过一些资讯,鲡鳗行业曾经是台湾岛内主要的对日出口水产品,可随着养鳗业的快速发展,良田减少了,绿化面积亦缩小了,大片大片的高尔夫球场不见了,台湾岛内自然怨言四起,有几个良心媒体名嘴时常抨击当局。鲡鳗本身放养密度过高,过量投喂人工饲料,防病药物的滥用等,破坏了水域生态平衡,使池塘损失自我净化的能力,只能通过换水来维持水质,也加快了水质的富营养化和疾病的交叉感染,这也是行业污染。可我们盲目地引资,民间无序地跟风,自然就又有苦头吃了。我提醒过海海了,可他并不在意!”

俞敏海本想用被子蒙住头,却又忍不住伸长了耳朵,静静地听外面的谈话。

俞香兰又捻起了念珠,:“依我看,污染不污染的不重要,主要原因还是养鳗养鳖是荼毒生灵,孽障业重,但凡血财总是留不住。钱财去了,业障要是能消,千金散尽还复来。”

俞敏涛却打断她的话,:“别信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它就是一个谎言。一个商人真要是将千金散尽了,拿什么东山再起”

俞大明神滞了片刻,似在自语般地,声音却是不低,:“我就喜欢庆祥仔这样脚踏实地,做事负责。他一个当了大老板的人能想着去为客户修设备,而不是只在酒桌上称兄道弟。”

俞庆祥难为情了,:“叔叔也别表扬我,我只会笨拙地做事。”

俞敏海听得脸红耳赤,却也从床上跃起,走出了卧房,正巧蒋芷萱带了俩孩子俞浅墨和俞子凯从外回来。

第135章 心结又来

俞敏海跟俞庆祥和杨洋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又搬了张小凳子坐下。

蒋芷萱见大家在闲唠,也坐了下来,但还沉浸在自己在外所见的无限感慨里,:“每次回国都感到耳目一新得不可思议,今天还更长了一大见识。”

杨洋接口说:“我们生活在家乡中的人都能感受到日新月异,何况你两三年才回国一次。”

蒋芷萱兴致勃勃地说了开来:“今天陪我妈走了一拂街,恰巧遇见一位老伯,沒事就聊了会儿。没想到一拂街的名字很有渊源。”

见大家静待她继续,就又说:“咱福宁有位名人郑侠先生为官清廉,风骨傲桀,得罪了奸臣蔡京。在告老返乡时,郑侠装运了十个大箱子,蔡京临了还想置他于死地,厚着脸皮要让开箱验看,结果箱子全装的是瓦砾石头,还有一把尘拂。老伯好有才,还教会我一首诗。我读到大家听,‘一拂归装戏蔡京,木箱开启令人惊。谁知翻检无一得,落得尴尬臊半生’。听得我真是惭愧!我一个土生土长的福宁人,倒不知道这些典故。后来就有了一拂街的由来,后人能将他的事迹用这种方式留传,必有用意。”

俞敏涛哈哈大笑,:“我大中华历史悠久,名人盛迹诸多,惊人心魄而又耐人寻味的不在少数。”

俞香兰此刻亦得意了,:“你外祖母的祖上更值得称奇,叶相不知给我们福宁人留了多少古迹和墨宝。”

俞浅墨领了弟弟俞子凯过来,用日语问了个问题,蒋芷萱一时解释不清中文意思,跟孩子叽叽咕咕讲开了日语。

俞大明特地指正说:“墨墨,凯凯,爷爷跟你们说,出了国的人更要学说中文,必须时刻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蒋芷萱尴尬地应:“爸,平时我都要求孩子说中文的,但有时难免反应不过来,就随了他们!”

俞大明却一脸正色,:“你要跟孩子说中国是一条东方巨龙,他们都是龙的传人。”

本闷不吭声的俞敏海见父亲神情严肃,忍不住来了句:“谁能想到貌不惊人的我竟然也是龙的传人!”

蒋芷萱和杨洋等人不禁一乐。

唯独俞敏涛不理睬他,随着父亲认真的态度,:“爸说得对!我们有时候太在意于随乡入俗,太强调了要融入所谓的主流社会,往往忽略了孩子寻根的必要性。我们的下一代在异国成长,中国的日益腾飞和对中华文化神秘魅力的探知有助于他们进行自我身份认知。”

俞大明:“本来以为你们一个个出去了以后还会回来,沒想到你们都已沒了回国的打算。我原巴巴地只想能抱上孙子,可如今只怕孙子孙女都要变成了日本人了,而那日本人眀明是最可恶的。”

俞敏海在小凳子上弓了弓身子,团抱起膝盖来,:“爸,有什么好怕的!搁今天,论扛大炮,咱不怕!论骂战,更不怕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掉一个日本岛!您尽管放心!说不定不用吹灰之力,您的子孙们就把日本人给变成中国人!”

俞大明笑了:“我应该学习你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跟日本人打交道,还是要讲究战略和战术。”

俞香兰心里却还一直思虑着俞敏海的事情。

俞敏涛:“爸,以前学习时记牢了两句古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今天还觉得极有意境,只有登了泰山之巅,才不致于有狭隘论。我们会努力教会孩子正视历史,正视自己。”

蒋芷萱:“我跟敏涛想法一致,即使我们和日本人肤色一样,但也应该保留自己的特色,我以后要多带孩子回国来长见识。”

俞大明鼻子里哼了哼,大声说:“你们外公那代人最清楚背祖离乡的痛苦,南洋客能回福宁投资,就因为那一代人不忘根,他们也就成了福宁出国客的骄傲。”

俞敏涛:“我们这一代人更会重视根源问题。我的一位朋友在上海办了间中日文双语学校,不只是出于商人的考量,更多的是为了释放自己的内心热爱,也为了满足在日华裔后代的需求。”

蒋芷萱一听心潮澎湃,冲动而言:“敏涛,我们把福州的房子卖了吧,去上海换房子。过段时间,让墨墨和凯凯也去上海学习。”

俞香兰心里一动,:“你们要是有闲钱,不如帮帮海海!他衰透了顶!”

俞敏涛看向俞敏海,俞敏海却垂着头不想多说话。

俞香兰借机趁热打铁,急切地说:“墨墨和凯凯还小,何苦要去上海?做家长的能放得下心来吗?海海的难关得先过,雅安还没毕业,他一个大男人要养家小,总不能老窝在家里。”

蒋芷萱的心中陡起了愠意,心想那时买福州的房子是自己父母垫的款项,怎么婆婆一眼就盯上了。

俞敏涛:“庆祥的工厂要扩大规模,海海是不是考虑先去庆祥那里?”

俞庆祥直问俞敏海:“海海有兴趣加盟来我设备厂吗?”

俞敏海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赤红,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死劲地抱住双膝。

俞香兰急表了赞同:“海海不想去日本,也就不好勉强。我也觉得去庆祥厂里做点事比较好,海海也投点钱进去,资金不足的话,涛涛当哥哥的还可以帮上忙的。”

蒋芷萱冲口一句:“海海不是有地有店铺吗?”

俞香兰的脸色一变。

说话间,老邻居肖姨来拜年串门子。俞香兰只好忙着接待肖姨。

俞敏涛则与俞庆祥讨论起双语办学的事情。

肖姨多时没听到俞香兰叫唤搓麻将,不由得多问了些话。

俞香兰转了转佛珠,豁脱脱地说:“以后再也不找你玩乐了,我要清净修行。这世间的事,能了的,不能了的,都要了了。”

肖姨却哈哈大笑:“我们还能活几年?乐都来不及了,修什么清净?别人不知道你,我会不知道你吗?一个爱热闹爱管事的人说什么了了。”

俞香兰叹了又叹说:“不瞒老姐妹说,活到一定岁数,不看开也得看开,不能了了的也得了了。”

肖姨顿觉纳闷,见蒋芷萱坐一旁黑脸不说话,心想俞香兰该又是被她惹到了,明摆着让人瞧出了心口不一,不免有些愤愤不平,多看了蒋芷萱两眼。

俞大明拉起家常,对肖姨说:“今年涛涛一家子回国过年。在日本的,佳佳和洪洪也是约了一起聚会热闹的。”

蒋芷萱一听,心情一下子又急落入沉寂低落,暗暗地怜惜起俞婉娉来。

蒋芷萱的脸色犹自变幻不定,肖姨看在眼里,更在心中咒一句:这个害人精!出国前就跟婆婆闹了几出,这回准又是闹意见的祸首。

俞香兰此时由衷地心疼起俞敏佳来:“我家佳佳有做大姐的范,经常招弟妹们聚会,可每次都把她给累坏了。”

却听蒋芷萱莫名其妙地说:“有时候聚会不见得都是好事,却只是一种伤害。”

俞香兰脸色又一变。

肖姨打抱不平的心情雀欢,一副了然一切般地说:“我最讨厌那种又不会赚钱又自以为是的女人,整天吃饱了没事干还老挑刺,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真招人厌啦。”

俞香兰明白她意有所指,越觉沒了面子,赌了气说:“女人是应该学聪明点,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瞎掺乎。”

蒋芷萱不知怎地就爱接话:“妈,我就是那种不聪明还招人厌的女人。”

肖姨更来了劲,:“芷萱,怎么这么跟你婆婆说话呢?”

蒋芷萱却不留情面地应说:“我不能因为我是个家庭主妇而自卑,也不能因为我没有经济收入而失去做女人的底气,更不能因此而放弃我在家庭中的话语权。”

俞敏涛猛然间听见蒋芷萱语气不妙,才发现一场家常叙事莫名其妙地成了置气斗舌,忙起身拉起她来,:“对了,我突然间记起你得先帮我整理一件行李。”

他边说边拉她往二楼走,到了卧房,悄声说:“我们不过偶尔回家住几天,怎么一件小事就能成就了一个伟大的演说家”

俞庆祥和杨洋连忙告辞。

俞敏海心情灰败,又回自己的卧房躺下。

肖姨极显尴尬,俞香兰也一时难堪语塞,手中的佛珠转个不停。

肖姨盯着蒋芷萱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还是我家的那个儿媳妇好点,她是没本事,光懂得在家照看孩子,平常一有啰嗦,我儿子一大声,她就闭了嘴。这女人就是不能宠,一宠就反了天。想当年我们当儿媳妇的时候,哪敢对婆婆这种态度,毕恭毕敬的,还生怕做不好。”

俞香兰捻着佛珠,无言以对,心想佛家人不打逛语,自己压跟就没有过婆婆大人,没有心得可以总结。

蒋芷萱已心生了悔意,讪讪地说:“我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呀怎么就长得跟刺猬似,一碰就竖刺,真是见了鬼。”

“妈和肖姨都上年纪了,有什么好较劲的?不说有代沟吗,这就是代沟。”

“其实当众给妈难堪,我自己也落不得好。庆祥和杨洋一定以为我就是个爱炸毛的人。可我又有什么错?设备厂要扩规模,我们也要考虑增加资本金,而孩子的教育也刻不容缓!妈那语气总觉得我们必须帮海海,但海海明明自己不缺能力。”

俞敏涛无可奈何地只好说:“要说有错的就只有那俩个字:扯蛋。肖姨只是闲人,你也想扯一堆事给她”

蒋芷萱冷静一想,尤感难为情,:“我也是几十岁人了,的确用不着把事都兜给毫不相干的人,一旦说多了,也堕落成了那种只叨家长理短的老女人了。”

可她脑海里依然浮现俞香兰恼怒的神情,也挥不掉俞婉娉写在脸上的不快乐。

第136章 铁观音示

俞婉娉不仅不是简单的不快乐,而是到了度日如年的挣扎和痛苦的地步。

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俞敏洪像许多普通的中年人一样认真地拼命工作,他开了家日式料理店,自己担任主厨。观月姿子跟普通的日本女人一样,俨然是一位精致的家庭主妇。

他们搬了住处,不再租房子,而是买了一处房子。

学校、父亲的餐馆和家,三点构置成一个大三角形,将东京都大部分区域纳入其中,可它令俞婉娉心生畏惧,她在三点的移动时间挤掉了每天本该需要的许多睡眠。

她必须每天很早起来为自己准备午餐便当,还得替全家人做好早点。下学后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往父亲的料理店帮忙。

本来可以转学至离家较近的中学,可俞婉娉的成绩羞于见人,继母姿子就让她留在原校,说是不要轻易放弃难得的同学情谊。

可俞婉娉并不觉得同学之间的情义有多深厚,她们偶尔表现出大惊小怪来,俞婉娉看见了那眼里的刻薄和鄙夷藏都藏不住。

俞婉娉有时想极了母亲刘娜,很想告诉她说,自己早已不在意她身边的佐藤,可每次极度思念时,又忍不住恨恨地想她已不辞而别。恨意生起时,她又开始痛责自己。

在没有泪水的矛盾旋涡中,一根缝纫针成了她的舒缓剂,将它狠狠地扎进肌肤,再缓缓地拔出,自虐的痛楚覆盖了所有的恨与悔。

唯一可牵挂的人是小姑姑俞敏俪,可她却去了赤道的另一边。俞婉娉喜爱她的来信,通篇都是励志鼓舞的话语,虽然空洞无趣,却又亲切眷恋,但很多时候她又无比纠结烦闷,自己并不完全读懂小姑姑的来信。那一句:“我志未酬人犹苦,东南到处有啼痕”,说得真够无聊,要是能有泪水挥洒,何需针刺自愈?!

小姑姑寄来的一枚玉鱼钩一直挂在脖子上,它已是俞婉娉的一道救命符。

每当站在站台上,她瞪着无神的双眼,聆听动车呼啸而来的声响,死命地捏住胸前的玉鱼钩,她克制住自己必须站在黄线的后边再后边。只想她的小姑姑曾说,毛利玉石雕琢的鱼钩代表着力量和果断,意味着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就如同中国的平安扣或日本的勾玉那般有寓意。

俞婉娉边捏住玉鱼钩,边害怕自己会有一份莫名的冲动去奋力一跃,就像只断翅的小鸟,小小的身子瞬间就会飘坠进深陷的轨道。

好不容易熬到了又一个暑期的来临,俞婉娉略松了一口气。她宁愿二十四小时呆在父亲的餐馆里,也不想看见观月姿子那张擦满白粉的脸。

蒋芷萱刚从上海回来,带着俞浅墨姐弟俩,特地来料理店。

俞敏洪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蒋芷萱开门见山就说:“墨墨是中学生了,小姑娘已长大了,平时做事挺让我放心的。我和敏涛想让她去上海学习两年。大哥,您看娉儿可以吗?姐妹俩凑个伴挺好,并且娉儿比墨墨懂事多了,有她当姐姐的带着,我更放心。”

俞敏涛低下头,嗫嚅说:“去上海?你真放心?费用不低吧?”

蒋芷萱说得极其认真:“学校规模虽说不大,但是全封闭式管理,我特地去看过了,也问了好些学生和家长,评价不错的。”

俞敏洪双手在身上的围兜擦了又擦,又低声说:“娉儿不如墨墨聪明,成绩也不如墨墨好,她现在上的是公立免费学校,日本学校的教育质量都不错。”

蒋芷萱知道他在意的是费用,:“我们只是希望孩子可以多学习中文,上海学校有更多更好的社团活动。我跟敏涛商量过了,要是娉儿愿意,我们一并付了她的费用。”

俞婉娉为她们端着一壶水过来。

蒋芷萱眼尖地瞥见她半袖遮掩的手臂上布满伤痕,密密麻麻,红红紫紫一片,分明是被针扎过的印迹,看得触目惊心,不禁一愣。

俞浅墨却惊呼了起来,:“姐姐,你的手臂怎么啦?你这是想要刺青吗?可又不像哦。”

俞婉娉掩饰地拉扯住袖子,神色紧张。

蒋芷萱一把将她的手抓了过来,认真端详片刻,目光清凛地瞪向俞敏洪。

俞敏洪一开始不明所以,细看后脸色煞白,无法言语。

几个人一并站着,呆立了良久。

俞敏洪像是刚想起来,急促地说:“我给你们做些sashimi(刺身)。”仓皇地奔回厨房。

俞婉娉忙转身去招呼另一桌的客人。

俞浅墨好奇心陡生,目光跟着俞婉娉转动,俞婉娉紧张憋屈的神情显然。

俞浅墨转向蒋芷萱,娇声说:“妈妈,我也要刺青,刺几片樱花瓣,卡娃依嘤!”

蒋芷萱轻声喝止女儿,:“别不懂事!不许再在娉儿姐姐面前提这些!”

可她又自言自语地说:“该不该管?可我都得管!这真不是闲事!大嫂,你到底在哪里?”

俞浅墨听得莫名其妙,见妈妈脸色肃然,只好另挑话题说:“奶奶要是知道我们吃sashimi,又得念好多佛经!上次我跟她说大姑妈不敢吃生鱼片,她说大姑妈有善根,还说小姑妈有慧根,大伯、我爸和小叔这些人都是劣根。我说他们都是爷爷和奶奶种的根。”

俞浅墨边说边嘻嘻地自乐。

过了一会儿,她又意犹未尽地说:“奶奶很奇怪!最近她不让我叫奶奶,说要叫她做‘居士’,是不是很奇怪?妈!”

蒋芷萱敷衍地应:“不奇怪啦,奶奶已是虔诚的佛教徒。她有她的标准,你尽你的孝敬,小孩子家别多评论!”

俞香兰成了‘居士’,却不是个安静的居士。

俞大明看她整天精神饱满的样子,心情却复杂难表。

他忍不住唠叨几句:“你整天念阿弥陀佛,整天忙着放生,家里一有荤食,你就一堆轮回说,闹得海海三天两头往外躲。不知道雅安到底什么时候毕业,她一找到工作,必须得打得他去日本。这家要是只剩我们俩,你爱怎么吃,我都跟你。”

俞香兰不满地反驳说:“你就一顽固分子!动物本来就有灵性,你们怎么忍心吃它们的肉?人的贪就是一大罪根,你的糖尿病就是贪出来的。吃得太多,胃囊太重,老压着胰腺,胰腺闹了意见,就让你得了病。”

俞大明:“我是说不过你,但年纪大了,饮食清淡为好,一天两餐也不算少了,蔬菜水果多吃更健康!但你不能老爱用你那一套干预孩子。俪俪偷偷跟我说了,她那儿从早到晚不仅一日三餐,还得有上午茶和下午茶,要照你的一天两餐,午后不食,她得每天叫救护车。”

俞香兰急了:“别拿俪俪说事,这孩子从小能听懂花语,她必有慧根,自有她的果报,我不愁她!愁的是海海,明明已经是穷途末路,却一直坚持说他不会再去日本,也不去庆祥仔厂里。如今庆祥仔的设备厂看上去发展得有规有模了,就海海还在嫌七弃八地不找正经事。”

俞敏海回来了,嘴里吹着口哨,看上去心情愉悦。

俞大明忙迎上前说:“今天怎么会这么早回家?”

俞敏海一屁股坐下,晃荡着双脚说:“跟雅安约好了要等她的电话,她去参加了三松公司的实习面试,不知道运气怎样?”

俞香兰突然生气说:“我就恼那个涛涛,一个会挣钱的大男人,放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不管,由着芷萱任性,又是上海买房,又是送孩子上私立学校,偏就不舍得帮兄弟的忙。”

俞敏海贼贼地说:“二嫂她顾着孩子顾着我二哥的那个家就好,干嘛要让她顾着小叔子”

俞香兰瞪了瞪眼:“你倒想得开,可我一个半出家的人却替你郁闷得慌。”

俞香兰在恼蒋芷萱时分,蒋芷萱却在忧虑着俞婉娉。

自打从俞敏洪的料理店回来后,俞浅墨觉得妈妈整个人显得神经兮兮,动不动就来一番感慨万千,全是教化她姐弟俩,尽说“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诸如此类的话,令她听着心烦,真宁愿带着弟弟上补习班。

俞敏涛已去了泰国出差好几日。

蒋芷萱一个人在家备感孤独,想跟观月姿子好好谈谈,又觉那不过是井中求火,整个人一筹莫展。

心绪波澜中,她照常为自己沏了一壶茶,茶色虽淡浅清冽,香气却馥郁纯浓。细嗅片刻后,她一口饮完了一小杯,兰花香韵溢满心田,顿觉心舒气爽,心想铁观音不虚声名,独拥了“观音韵”。

曾有记载说福建名茶“铁观音”出自清皇帝乾隆赐名,只因茶叶形似观音之脸重如铁。

蒋芷萱一时间兴致突来,拈出几片茶叶来细细观赏,却并无“观音脸重如铁”的感觉,但观音送子之说却浮上了心头。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茶叶,心想俪俪无儿无女,不如将娉儿送到她的身边。只要俪俪愿意,相信遂了多人的愿。

蒋芷萱将茶叶放进嘴里细嚼,一股涩味停留在唇齿之间,等她慢慢地吞下了茶叶碎沫,忽觉口中兰香萦绕,回甘生津。

她打开电脑,心想刚注册了qq号,这回算第一次正式使用,可一看俞敏俪头像黑屏,只好又缓缓地提起了电话筒……

第137章 三口之愿

俞敏俪和林书轩刚从法庭回到他们的小店。

林书轩边拉卷帘门,边说:“我竟然能以被告的身份上法庭,到底算是荣幸还是倒了大霉?”

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十一点已过,可林书轩还未到家。俞敏俪疲极却无睏意,忍不住再次打开网上银行查看银行帐单。

礼品店开张以来,营收并不喜人,可进货不能滞顿,帐单上的出项远比进项多得多。有的供应商给了延期结帐支付的条款,而有的要求必须一次性结清。公司的银行帐面余额所剩不多,个人信用卡的还款日又将至。

俞敏俪双眼紧盯着屏幕,鼠标无聊地滑动。她心想还是书轩想得周到,他继续在餐馆里务工,至少确保有一份固定的现金收入,可这几天的支出不得不小心谨慎,免得信用卡透支欠款,不仅利息率高,倘若还款信誉受损,更是得不偿失。

俞敏俪正盯得入神,忽听卧房外响起窸窸窣窣之声,以为林书轩下班回来,逐打开房门迎了出去,不曾想竟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正站在厅里。

俞敏俪惊措不己,一眼又见他双手正抱着一个箱子,她更觉魂飞魄散,那个箱子是早上刚收到的毛利玉饰品现货。

她一时间胆汁泛冒,猛生了勇敢,冲过去只想抢回箱子。

那汉子本也已惊诧万分,此刻见她猛扑过来,一挥手就将她推开,大踏步地走出门外。

屋外有车灯刚灭,正是林书轩回来。

俞敏俪急追着出去扑打汉子,并用英文大喊:“抓小偷!抓小偷!”

林书轩惊滞了数秒,条件反射般地操起一根木棍,一言不发,径直往那汉子身上猛敲。

汉子扔了箱子,用手挡住了木棍,神情已变得镇定自若,:“噢!我没拿你的东西,不过走错门而已,你们没有权利袭击我,我有权报警!”

林书轩怒喝:“那你赶快报警吧!小偷敢找警察,更省了我的时间和精力!”

那个汉子伸手抚了抚额头上被木棍粗糙处刮出血迹的伤口,鼻孔里喷着粗气走向马路。

林书轩和俞敏俪又惊又怒又感侥幸,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警察就上门了。

一位帅气逼人的白人警官认真地讯问了昨夜里的过程,并认真地做了笔录,然后礼貌地告诉林书轩和俞敏俪:“我们有权利起诉你,林先生!因为你造成了他的身体伤害!希望你能理解!”

在林书轩和俞敏俪惊悚的目光中,警官耸耸肩,又摊了摊双手,随后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个小册子,:“这是我们pdla计划的免费律师咨询资料,如果你没有固定的律师,可以找他们,免费的,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于是,就有了几天后林书轩上庭的情节。

林书轩开了店门,又说:“新西兰这个国家够奇怪,小偷入了屋,我们还不能动他。”

俞敏俪:“律师说了人家偷的东西要达到一定的价值才受到相应的惩罚,如果他没有威胁到人身安全,我们不能做任何防卫。”

林书轩骂说:“该死的法律!在中国,小偷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在新西兰,屋主还必须保障小偷的人身安全,真是不可理喻!”

俞敏俪:“听了这场庭审,我们上了一堂法律课。只是很倒霉,被罚了八十刀的赔偿金。但也幸亏警察给了免费的pdla律师的名单,也幸亏有华语律师在册,有layerlee免费为我们辩护,我们省了一大笔费用。”

“李律师为什么要说服我认罪?小偷入室,揍他几下竟然是犯罪?真是破法律!”

俞敏俪凝思片刻后说:“律师坚持你只是轻微攻击,主动认罪可以免却社区劳动的惩罚。我刚才问了李律师一些问题,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想。在新西兰这个地方,看不见防盗门,也看不见任何的防盗窗和防盗网,各家各户的庭院栅栏都低矮,落地玻璃窗不少,也不缺小偷。但入室凶性盗窃案事件却极少,也就是说屋主和小偷竟然可以相遇友好,这或许跟他们的法律有一定的关联性。”

“哎!我们不敢掉以轻心了,听律师建议买保险吧!”

俞敏俪忍不住嗷叫了一声,:“我一听到又有要花钱的项目,我的心灵就开始滴血!幸好华人超市的洋葱和鸡蛋都很便宜,我们还不至于营养不良。”

林书轩大笑:“我们老板天天叨说超市的土豆、苹果、香蕉,还有青口打折时,全只要99纽分一公斤。他号召我们几个打工的要加入99纽分党。”

俞敏俪:“我们挤出点钱买財产保险,然后学会善待小偷,赖上保险公司!不过想想我们还是幸运的一代人,起码说一出国就能当个小老板。”

林书轩:“如今出国的人都不是身无分文,我们隔壁食杂店夫妻俩扔了国内的铁饭碗,只为了孩子的教育而来新西兰。”

俞敏俪突然间想到隔壁店的女主人又怀了孕,顷刻间有些伤神,林书轩忽也觉得难过。俩人无声地各自忙重新整理店里的商品。

林书轩无意间见电话的来电显示中有一连串的号码,翻查了一下,忙叫:“俪俪,来看看,从日本来了几个未接电话,不知道是大姐还是哪个?”

俞敏俪过来看了说:“应该是二嫂的,打了好几个,或许有了急事。”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今天你正好不用去餐馆上班,不如让我先回家用qq跟她联系。我最近活得极其抠门,真儿个是珠辎必较,也应感谢高科技qq的诞生,省了我许多国际长途电话费。”

林书轩听她如此自嘲,心情又复难过,看着俞敏俪的背影走远,收回目光,再环看店内,陈列架上不再稀稀拉拉,商品的品种也已纷杂多样,无奈冬季是旅游淡季,上门的游客无几。

他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房地产销广告杂志,忽听叮咚一声响,精神立时抖擞,有一众客人进门来了。

营业关店的时间虽过,可林书轩有的是耐心陪伴客人。小半天的营业额居然远超了往日里的每一天,林书轩按捺不住激动,兴冲冲地只想回家告诉俞敏俪。

谁知他刚一进屋,只见俞敏俪正声泪俱下,:“那一天大嫂找我时,如果我没有断了她的电话,或许我不会这么责备我自己。”

蒋芷萱:“娉儿的自怜自残不是个案,不能完全归罪于父母离异的无情,也不能说是移民的专属悲哀,只是我们无法想象人生有多残酷,而一个人能有多脆弱。”

俞敏俪越听越心如刀割,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去将俞婉娉接回,痛誓说:“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取代大嫂在娉儿心中的位置,但我一定可以代替她照顾好娉儿。”

林书轩诧异地问:“娉儿出了什么问题”

俞敏俪回头看见他正站立身旁,并不解释前情事由,只问:“书轩,如果娉儿来新西兰,你说我们可以照顾好她吗?”

林书轩见她已如此痛心,一口应承说:“我们只当娉儿就是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怎么不可以过快乐日子?”

俞敏俪破涕而笑,即对蒋芷萱说:“二嫂,我马上就打电话给妈,让妈跟大哥说娉儿的事。”

可福宁家中的电话并不闲着,俞敏海与许雅安正聊得热火朝天。

第138章 安身立命

许雅安已特地去中领馆做了授权委托,俞敏海随时可以变现她名下的店铺和建地。

俞敏海聊了痛快后才放了电话,:“刚才不知是谁的电话老要插进来,真讨厌!”

接着又无限感慨说:“原以为女人发长识短,没想到雅安却比我有远见。单一间店铺的价位就猛翻了不少,看来房地产业真的是有利可图。”

俞大明心情无比复杂,:“那些年投在采石场和基砖厂的钱,要是全放在了买店铺上,那得翻出多少来?而且还省心又省力!”

俞敏海吃吃地笑,:“爸,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就只缺后悔药。要是有,我一定天天吃!”

又叹道:“雅安虽然没说舍不得的话,但我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卖的,我想还是给她留一处。”

俞大明喜出望外,:“要留就留下那块地吧。反正你也不想再出国,到时就建座大厝,也有好名声!”

俞敏海故意使坏说:“爸!留下店,照旧有租金收。留下地块,将收获您所说的好名声。您老不图利却图名,还是有虚荣心!”

俞大明呵呵呵笑了,:“我是越老越看不开,老想着你们要有长进。年轻人该安好小家,家国一体从来不是老生常谈。如果每个小家庭都能安定红火,国家也就昌盛和谐。”

俞香兰在一旁一直不做声,此刻却感不耐烦,:“你越老话越多,成天唠叨得令人净心不了。海海要是去了外地房地产公司,我还是去别处静修算了。”

俞敏海忙打圆场说:“妈,心要能净在哪儿都能修行!人挣钱,钱养人,而钱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把钱重新赚回来。您俩先和谐了,我们的小日子才能安定红火。”

俞大明:“雅安去了日本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过,让她学会放松,应该多回来才好。”

俞敏海:“她太勤奋了,出国前沒懂几句日语,现在居然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我真挺佩服她的!其实我也是勤奋上进的人,不过还是不如她那么拼命。”

俞香兰:“诸行皆是坏灭法,应自精进不放逸,勤求出道。但释迦牟尼佛是舍了荣华富贵,才使世人得以悟证轮回。佛家论缘,你们要是佛缘未到,不领受法和戒律,小小戒可舍。”

俞敏海猛翻白眼,吐吐舌头说:“妈,您的水平真的精进了,已达到能布道的那种境界了,我敢说您不久就是个活佛陀。您得保佑我一要发财,二要有艳遇。我现在得先出门去找找中介谈价钱,您先保佑我多卖出几万块来。”说完溜之大吉。

俞香兰架不住乐得直笑,手上却自觉地捻起佛珠,心里热诚地希望俞敏海心想事成。又觉得自己禅定不够,不该口是心非自相矛盾,心想等他赚到钱后必要让他学会布施积德。

俞大明心事又显重重,:“这半年来海海是变了不少,可还是大手大脚。他手上的那点钱想是又花光了,要不然他不会找雅安卖不动产。以前供了一帮酒肉朋友,现在说什么跟上了某个大老板,一直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这次说去参股投资房地产业,可我的心悬得很。雅安答应他卖地卖店,会不会心太大了?”

俞香兰却不爱听他的这份担忧,:“只要心存善念,懂得行善积德,就可重修今生的福份,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涛涛就是个明证!他说了那什么亚洲金融风暴害惨了许多外贸公司,芷萱的弟弟都吓出了神经衰弱,就他相信敬佛参佛,心诚则灵,他的会社很快就转危为安。”

俞大明:“他那天不过怕你和芷萱又赌上气,明摆着只是为了安慰你,才说了那么些话,你还真拿它当真?”

“即使他为了哄我开心,但许诺说要给佛像塑金身的事可不是儿戏,他知道轻重的。”

“新闻联播经常说东南亚好几个国家百业萧条,破产的人虽不在少数,但也有人挺了下来。涛涛是个谨慎的人,他的幸运跟你的佛祖没关系,你要多听新闻。”

“谁说我不听新闻,可我听得似懂非懂,不如不听,专心念佛更安心。”

俞大明一看点钟,忙催促她说:“咱们不说了,你赶紧做饭去吧。过了点,你就吃不上饭了。”

俞香兰连忙起身,一边走,一边总觉自己的一颗禅定之心一回到现实世界中,就又摇摆不定烦恼自生,稍稍想起蒋芷萱来还是来气,她不仅对自家小叔子毫无爱心,还在肖姨面前摆了脸色,像她这种斤斤计较又倨傲妄为的人,实在是不配有什么福份,只愿涛涛的虔诚能布诸多善缘。

俞大明看俞香兰进了厨房,坐在厅里开始忧心忡忡,心想以前妻子全盘管事,自己就无需太多思虑,而现在看她只顾念佛,口口声声地讲因果,那海海的投资之事不知又会有什么样的果,自己禁不住替他捏一把汗。

俞香兰准备开火做饭,却听俞大明呼她说:“俪俪找你哟。”

她复又回去厅里,换了俞大明进了厨房。

俞香兰坐回餐桌时,只淡淡地说:“俪俪想要娉儿去新西兰,只要洪洪答应,她和书轩可以负责娉儿的一切。这样也好,或许早是定数,之前才会不停地闹这闹那地出了一堆事。”

俞大明想听个明白,可她已不思言语,俩人只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饭。

俞香兰食后本要打坐,却怎么凝神都无法入定,只好回了卧房。

她又抱出那首饰盒来,将每件饰品一一取出,重新认真地端详一遍。凝想了许久,将俞敏俪邮寄回的俩枚玉鱼钩拿出,再郑重地合上盖子,抱着它独自出门。

当北半球的夏季渐走渐远,南半球的新西兰日渐暖和。

奥克兰的夏季到来时,俞婉娉已做为国际留学生来到俞敏俪的身边,而俞敏俪的小店生意渐渐迎来生机。

俞敏俪正翻看许雅安的电子邮件,:“我曾相信,只有一个人坚持并且保持应有的人格魅力,才能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和尊重。异国他乡的煎熬里,依着本心的狂热逐梦中,不停地告诉自己说:时间、精力、忍耐、伤痛、汗水甚至眼泪,这些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许雅安已正式被三松会社聘用,她在有感而发。

俞敏俪由衷地为她喝彩,郑重地回应:“祝贺你!你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你所承受的忍耐和伤痛,和你所留过的汗水和眼泪,是让你说出‘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情’的底气和资本。”

俞敏俪回了邮件,忍不住给俞敏海打了电话,:“我的海海哥,恭贺你了!恭贺你此生有人与你同舟共济,一起渡到向往的远方。”

俞敏海在等许雅安的电话,一听是俞敏俪的声音,:“我在等我的船长,你可不可以先闪一闪呢?”

俞敏俪会意地大笑:“你的船长时间表写得太满,但我很乐意为她委屈自己!”说完,即挂了电话。

林书轩人未进门,却已兴高采烈在门外高叫:“俪俪,今天有客户相中了你的作品,你的人工费还真不低呀!”

俞敏俪惊喜地奔出去,:“真的吗?是那件‘霞光翠舍’吗?”

林书轩将她一把抱起,旋转了几圈放下,:“当然是!你的倾力之作!”

俞敏俪依然将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笑靥如花:“应该说是我们俩个人的鼎力之作!”

“准确地说,应是你的古诗词田园意境佳作!”

俞敏俪忽有流泪的感觉,又觉灵光突现,:“我要利用毛利玉的翠色,雕出两株纠缠共生的大树,它们将根伸向大地,将头昂向晴空,各自坚强生长,却又彼此柔韧扶持,是那一方天地里的绝妙风景,是人世间最可共情的生死相依!是雅安给了我灵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相信海海如相信她自己,能同甘也能共苦的婚姻,需要夫妻双方保持清醒且内心丰盛独立的自我。”

林书轩撇了撇嘴,:“我以为你会说是我给了你灵感。”

俞敏俪大笑:“今天真是个开心的日子!”

“最近的每一个日子都很开心!我们总算成为骄傲的纳税人了!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李律师说,之所以有免费的律师服务,全是因为纳税人的功劳。我当时听了挺惭愧的,餐馆打工压根没上过一分的税。”

俞敏俪:“我想找家人一起分享快乐!这会儿我家的电话线应是被雅安和海海霸占了,我给另一个妈妈打电话。”

说罢,喜滋滋拖着林书轩回房,拔打了电话。

俞敏俪刚开口说:“妈,上回给您寄的两只玉镯,您喜欢吗?”

林妈妈:“我老了,摆什么臭美!那东西又不实用又不好看!我只想抱孙子!”

林书轩忙对着话筒说:“妈,我们开店了,很忙的!”

“忙开什么店呢?你们这一辈子想赚多少钱呢?老话说有了丁还怕没财?依我看,抱孙子比你开店赚钱更重要,你们认为自己是大学生,只当我是乡巴佬,玩了一出是一出。我不比其他人,他们只认钱就好。你们出国前,你爸爸就说了不见你们生孩子,你们就不要回家来。现在我跟他一样,还是这句话!难道出了国就更拽了吗?”

难得听到林妈妈如此口齿流利,俞敏俪却被泼了冷水般兴致索然,与林书轩相顾无言。

良久,俞敏俪问林书轩:“我们有了娉儿,是不是就可以满足了?”

林书轩愧疚说:“你别介意,我妈她不知道真相。我们已经出国了,更没必要让她知道,要不然她一定会跟二叔二婶拗上气,或许连我爸与二叔兄弟间也失了和睦。那又何苦?”

俞敏俪淡淡一笑:“娉儿刚来,我需要花更多时间在她身上,不多想其他的。这辈子只求能在一寸天地间安身立命。”

第139章 触景生怜

许雅安的手中捧着一杯咖啡,疾走在街上,她匆匆地赶着上班。

人行横道的红灯闪起,许多人停步等绿灯通行。

许雅安靠边站立,忽听身后有人带着哭音狂撸鼻涕,禁不住回头一望,原来是一位女人正涕泗流涟,另有一位在试图安抚她,讲的是福宁话。

许雅安心想这世界真小,东京街头不经意间就能遇同乡,但不知她有怎样的伤心事,竟无法自控到当众落泪。

那位痛哭中的女人难抑一份愤懑,又似乎觉得周边无人听懂福宁话,哽着声痛诉:“我天天除了做工,还是做工,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半毛钱都攒下来全寄给了他,没想到他那么沒良心。”

“哎!他的良心是喂了狗,但还好拿钱买了房子,以后财产也是要给孩子,你也不白辛苦。”另一位女人继续劝慰。

绿灯亮起,行人纷拥而走。

俩位女人边走边继续说话,:“他却说我跟他已办了离婚手续,我没资格进他的房子。我们明明约好了是假离婚,沒良心的又找了人。我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他开始还不承认,可屋子里明明摆了别的女人东西。孩子也不傻,后来就全说了。他还倒打了一耙,这气实在咽不下。”

“算了吧,你长年不在家,保不住他对你能存良心。你在这边也是半真半假,以后就全当真好了。那老头对你不错。”

“可他就是太老了,我跟他是露水姻缘,论不得真。”

许雅安忽觉一阵莫名的恶心,大步流星往前急走,只想将她们甩在身后。可心里的忧虑却如游丝般由然而生,猛觉得公公俞大明近来总提醒她别太累着自己,趁节假日要回国与家人团圆,莫非他另有深意。

许雅安此念一起,日发心神不宁,夜间总要费一番心思才可催眠自己。繁重的工作压力和曾经的逐梦雄心抵不消她对俞敏海的猜虑,时时只想着买回国的机票。

一别七年,许雅安重又站立在福宁的街头。

细雨纷飞的夜幕中,早不见了记忆中的陈旧街区。突兀林立的高楼大厦,闪烁的五彩街灯映衬着崭新迷人的新兴城市面貌。

天上的星辰和璀璨街灯,与那地上的积水,交织出一片迷离梦幻,雨夜里并不失车水马龙的热闹喧嚣。

许雅安方向感尽失,顿觉自己迷茫失措。

她只好挥手叫了辆的士,匆促上车,说了酒店的名字。

的士司机从后车镜中瞄了瞄她:“老公常年在国外吧?”

许雅安愕然问:“怎么这么问?老公在不在家都能一眼看得出?你兼职看相呀?”

的士司机得意地说:“呵呵,说了你也别太在意哈!我就爱瞎聊聊!干我们这一行见怪不怪了,这个点出来的女人,呵呵呵……,夜生活才开始吧?”

听他语气里的轻浮无礼,许雅安不禁生气地问:“怎么啦?女人就不能这个点出来?我有位女性朋友刚巧也从国外回来,约我见上一面而已。”

司机露出会意的神色,善解人意般说:“这是你的私事,不用解释太多!可我知道身边要没了个男人,有时候抱着钱也找不着温暖,女人也是不容易。”边说边得意地笑。

许雅安嫌恶他的笑容猥琐,不想予以理睬,将脸撇向窗外,窗外的街景新颖而气派。

司机并不以为遭人厌恶,又说:“以前都说我们福宁男人强悍,可这年头,福宁女人比男人更牛,男女真正地各占了半边天。”

许雅安不想与一个陌生男人讨论关于男人与女人的话题,但见那司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心里尤其不快。

于是冷冷地开口:“并不是只有福宁的男人在国外拼搏,福宁女人出国的也不在少数。我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但我绝对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不正经女人。只是刚从日本才回来,离家久了,感觉城市变化太多,陌生得令人心慌,不得已才叫了车!”

那司机立时肃起脸来,正儿八经地道歉说:“别生气哦!我这人嘴欠!这几年福宁的变化不是一般的大,建了新城区,老城区也变了。可经济在发展,人心也在膨胀,世风也在日下。”

许雅安不知如何应答,索性不说话。

司机却颇有兴致,又没话找话说:“我们福宁人牛逼真不是盖的,迟早咱们福宁要变成联合国。”

许雅安不解,:“联合国?什么意思?”

“整个地球沒有哪个角落沒有福宁人。不说美国、日本、加拿大这些国家,就连汤加、厄瓜多尔、南非,我们福宁人也是一个拉着一个去了。许多孩子丢给了爷爷奶奶带,但国籍却是他国的。现在还好大多长得没走样,还是黑头发黄皮肤,看上去还是个福宁人。再往后就别提了,没准黑白黄褐,各色齐全,叽哩哇啦说各国话都有,我们这小地方就是个大联合国。”

许雅安见司机虽话唠子一个,但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不禁一乐说:“那也不错,各国的钞票全扫进了咱们大福宁。”

说话之时,许雅安已见道路两边闪着亮光的招牌,其中不乏“巴黎风情”、“日本料理”、“泰国风味”、“马来西亚特色”等涉及国名或国外城市名称的字眼。

司机啧啧地叹说:“听说去南非去阿根廷开超市的,数钱数到手抽筋。比去美国、日本的都厉害。我就没个亲戚在那些国家,要不然我也一早投奔了去。”

“听起来总是容易,旦凡拼搏的有笑也有泪,做生意的也不过几家欢乐几家愁。但有一点很是有趣,出国客不仅赚了钱,也会带回他国的各式各味。说我们福宁人胸怀世界真不过份!”

“可不是,我们这一小城市有了大都市的高格调,房地产业热得不行。可一到晚上,整个小区沒几个窗户亮灯,全是那帮番客买了毛坯房扔在那。”

说话间就到了酒店大门口。

许雅安进了包厢,桌上一片残羹狼藉,看来大家已是酒足饭饱,但在场的十来个人酒酣之际,气氛依旧浓烈。

她的好友一把拉过她,将一席人一一介绍了一番。

许雅安乍来初到,除了身边的朋友,其他人全是初会,他们的名字也如风掠耳难留痕迹。但因了礼貌,她只好端起酒杯,行了一杯敬酒礼,心里悔了来参这个局。

正热闹起哄中,有一人引一位中年男人过来,想是那男人自己的饭局亦正处兴头,脸色发红,步态踉跄,已是浅醉之态,可依旧豪爽周到。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瓶红葡萄酒,自斟自饮地打了个通关。放下酒瓶和杯子后,他给在场的各位一一递了名片,嘴里不停叨着:“感恩相见,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等那男人走后,饭局里几个人起哄着去唱k。许雅安心中惦着俞敏海,与大家客气了一番,又与那位久不见面的朋友漫聊几句,一口菜都没吃,饭席就散了。

她径直下楼回家,在酒店的门口又遇见刚才的那位男人。只见他醉态更加明显,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一手按着微腆的肚腩,一手努力地将手机押紧耳旁,口齿不清地应答:“快了,快了,快到家了!”

许雅安从他身边经过,听见电话里的怒吼:“又喝多了是不是?……”估摸电话那头该是那人的妻子。

中年男人哼哼应走,又紧打了几声酒嗝,紧接着是一声痛楚的呻吟,许雅安莫名地为他感到一阵心酸。

俞敏海正与女儿闹得欢,见她回来,对女儿欢呼说:“快看!妈妈总算回来了,你总算可以听着安眠曲入睡了。”

许雅安心头酸楚之味更浓。

此番突击般去到俞敏海在外地上班的公司,看上去并无异样,俩人一起再回到福宁家中,似乎新婚的那份甜蜜重又回来。

可眼见当年吚呀学语的女儿已长至龆年,眉目间满是渴求,心中滋味万般难言。许雅安搂过女儿又亲又抚,恨不得一下子能填补多年的亏欠。

俞敏海待女儿酣睡后,嘻嘻地直乐,一脸鬼祟说:“现在的小鬼不得了的精,小家伙死活不去自己的房间,说是害怕咱俩要瞒着她再造baby,然后就把她给抛弃了。”

许雅安苦笑,:“小小年纪也是想多了,我哪有空再生娃娃!她一生下来就由我妈带着,似乎跟我这个当妈的毫无关系,真难为她了!”

“你一去就是七年,搞得跟个黑户似的,从来没有回来看看我们爷俩。”

“一出国就拼命勤工俭学,好不容易进了三松,会社一直在调整人事,而我只是个新人,不努力能行吗?职场有职场的辛苦。”

不等俞敏海回答,她又愤然不平说起了今晚遇见的事,:“在场的十来个人,明明只有那么一个人,或许能称得上他想要的所谓人脉,像我这种对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他个个都要招呼到,一个接一个地碰杯打通关,把自己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回家又得挨老婆骂,这是何苦?”

俞敏海用手指在许雅安的头上弹了几下:“别不开壳,这叫礼貌周旋,不懂事的女孩!”

许雅安疑问:“难道你也经常这样?”

俞敏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管白猫黑猫,会捉老鼠的就是好猫,那是高人说的搞国家经济那套。像我们平凡人在酒桌上也有讲究,不管李逵李鬼,能碰上杯的都是好汉交情,一回生二回熟,喝酒准能喝出个杠杠的八拜之交。”

许雅安怀疑地问:“我在日本拼的是个人能力,你在国内拼喝酒攀交情?”

“放地基超红线图一米,建楼加高一层,让买家变拆迁户,税务发票开个大头小尾,每一环节都能薅出利润来,敢不喝吗?喝得痛快,办事爽快,赚得忒快!我们那点小股份赚翻几番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许雅安想问个明白,俞敏海急不可耐地打断她说:“我们干嘛要理那些人!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我们七年才相会一次!”

许雅安的心却沉得难受,只觉俞敏海在嬉闹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的无奈和不易。在多少个逢场做戏的场景里,他却将健康换给了利益?

她定定地盯着他出神,脸色沉沉,双眼里泛起了迷雾。

俞敏海不再嬉皮笑脸,神色却也捉摸不定,心思雅安不再是当年那个简单清纯的女孩,她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但骨子里却透着股坚定。

第140章 堂前燕飞

许雅安的母亲有了难堪的先例,再也不敢造次,一天里几通电话只管催许雅安一家三口回娘家,备好的生猛鲜味就怕再招了俞香兰的厌恶。

而俞香兰见许雅安回国度假,却总不见她的影子,连带着俞敏海也失了踪影。

俞大明几天里也连连往许雅安的娘家去。

她酸涩地说:“我疼了雅安一把,却不见她对我亲热过,连妮妮也是。”

俞大明的心情却奇好,笑呵呵地说:“大家其实是在关照你的情绪。我本不迷信,可老听你说杀了鸡鸭下辈子就会变成鸡鸭,心里也总觉毛得慌,只好想就让亲家母下辈子变红鲟好了。”

俞香兰很是不快,:“我就知道你会买许多活红鲟送去,你自以为瞒天过海,现在不打自招了。鬼鬼祟祟一向就是你的作风。”

“雅安这么多年单枪匹马地在日本奋斗,大家都心疼她。我看她妈妈变着花样只想她吃好喝好,她们家就像过大过年似的。”

俞香兰变了脸色,着实感到不被理解的苦,愤然说:“我原意只是为了你们的好,不过修行靠个人,我也不愿多说,说的再多,你们也是愚痴。倒是那蒋芷萱,虽说她有时不招人喜欢,却还有颗敬畏的心。她让我替她捐功德箱,印几册《金刚经》,用以普传佛学,造善业积功德。”

俞大明心想蒋芷萱该是变着法子讨欢心,附和说:“芷萱向来有主见,这回她跟你在一个道上了!”

俞香兰忽又想起一事,:“我差点忘了今早要去帮人一起放生。”边说边回身拎了个包,急匆匆去赴她自己的约。

俞大明在她身后叫:“你别总叫人放生,那些放生的最终还是进了人类的肚子,不如让她们学芷萱那样花点钱印些书。”

蒋芷萱双手费力地拎着几个购物袋,在楼道里又与邻居由美江子的那位情人迎面相遇,她已不止一次遇见这位日本男人,这个时点由美江子的先生正在上班。

那男子脸上堆满了谄笑,向她连连鞠躬,蒋芷萱厌恶地皱了皱眉。

蒋芷萱冷眼瞥见由美江子轻快地开门,然后再轻快地关门。

蒋芷萱反倒觉得难狈不堪,突然间心跳加快,慌慌张张关上门后,不停地抚了又抚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她取出一把小竹勺,从密封的茶叶罐里舀了一小勺茶叶泡上,坐下来静静地凝视。一缕热气蒸腾而起,杯面上飘浮出细袅的轻烟,干枯的茶叶在杯中缓缓地舒展开来,叶子的脉络逐渐清晰可见,茶色渐渐溢出。随轻烟消散,茶色愈溢愈浓,茶叶缓缓地降落杯底,此时茶香正浓,茶味正好。

蒋芷萱轻轻晃动杯子,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流畅自然,静谧无声,依稀可见青翠的颜色,其中一小片叶子依然拥有原来完美的样子,轮廓分明,边角无损。

蒋芷萱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它,这样的小叶子曾经在采茶女温存的掌心中呆过,也曾经因数遍的高温烘焙和烤制而曲卷了身躯,尔今悠悠地在杯中世界里起起浮浮,尽情地释放其原来的味道,这味道早已脱离青涩,显得香熟却淡雅。

蒋芷萱忽然心生感动,对那一小片茶叶有着说不出的爱意,倘若茶杯里有天地乾坤,若能生成这片小茶叶的样子也是一份美好,难怪雅士们爱茶,喝的是饮料,解的是渴,品的却是人生。

茶的冥想中,一天的时间晃得极快,又到了俞浅墨姐弟放学回家之时。

俞浅墨一甩下书包,娇着声说:“妈妈,我的好几个同学以后都要去美国读大学,我也要去美国留学!”

蒋芷萱一愣:“美国留学?你不一直都在冲刺东京大学吗?”

俞浅墨急切地说:“是的,妈,以前是。可我现在想去美国留学,您知道日本人很崇拜美国的,拿张美国大学的文凭是当代优秀青年的追求。”

俞子凯捋着短平头,虎着脑跟着嚷嚷:“姐姐要是去美国上学,不得落下我,不许妈妈偏心眼!”

蒋芷萱喝斥儿子说:“闭嘴!你刚从上海学校转回来,别再想七想八了!”

转而对俞浅墨说:“你也去过中国留过学,有什么必要为了赶时髦要去美国,脚踏实地点,你可以考上东京大学的。”

俞浅墨语带不屑,:“您所说的脚踏实地,就是想我随便上个大学,然后跟您一样一辈子当个家庭主妇吧!我才不过您那样的生活!况且去过中国能算留学吗那叫回归寻根!我长大了,有我自己的追求!”

蒋芷萱瞠目结舌,曾经认真考虑过孩子们的未来,却不曾思考过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转眼间,她们已长大。

俞子凯:“妈,姐姐想上美国名校,她崇拜撒切尔夫人,我认为她应该学法律!”

俞浅墨嗤之以鼻,:“呸!读什么法律,当律师有什么好?一辈子都在狡辩,我现在也没了当政治家的野心。我对艺术特别感兴趣,我要当一名画家,做一个达芬奇那样的传奇人物!”

俞子凯:“姐姐,照你平时只画卡通人物的水平,我想你绝对画不出《蒙娜丽莎》之二,但我期待你当一个漫画家,一辈子就只画一部漫画,观众就只我一个也好。”

俞浅墨娇嗔应说:“就你喜爱看漫画,沒格局的大男孩!”

俞子凯却又故意促狭说:“艺术家要有艺术家的范儿,你却长得跟臼井仪人那般俗气。”

俞浅墨却自觉了得,:“我这个人就跟我的名字一样雅致,小姑姑曾说我这一辈子‘清浅日子,淡墨抒就,且歌且行‘。但我不要淡墨,我要学画浓彩烫金的西洋画,来开启日本绘画界一代新纪元!”

俩孩子调皮地相互戏谑,蒋芷萱心中却如潮翻腾。

沉思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说:“你们俩个别想太多!我们从中国移居日本,今天能有房有车有生意已经不容易了,别折腾着又想去美国。”

蒋芷萱又建议说:“墨墨,你再认真考虑,我们毕竟是小众的寄居者。你要是能当名律师,不仅可以自保,还可以适当地保护好你的亲人。我们可以不提律师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单冲着那些理由,你就不想多考虑一下吗?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俞浅墨不耐烦地应说:“妈,您不要拿爸爸压我。明明是您自私,老在坚持您自己的观点,可每次却总说是为了我好,我应该有属于自己的选择权利。”

俞子凯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他挥着手臂大声说:“我挺姐姐!我们要远走高飞,我们要不受控制,我们要民主自由!”

蒋芷萱生了气,:“你们都怎么跟妈妈说话呢?”

俞子凯向俞浅墨伸了伸舌头,偷偷地挥拳致意,俞浅墨一张口又没轻没重地应道:“妈,您自己没了人生追求,却将梦想寄托在我的身上,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蒋芷萱气结难抑,亦撒了气说:“我要是真自私,会愿意当一名专职妈妈吗”

俞子凯竟接口说:“妈,主要是您也没经过我们的同意就生下了我们,不为我们做点牺牲,说得过去吗?”

蒋芷萱无言可对,心里却沉沉作痛,将一餐饭做得心不在焉。

如果说育儿是一场战争,在孩子还很幼小的时候,战斗就已经打响。如今俞浅墨到了要上大学的年龄,蒋芷萱觉得自己应该到了宣告胜利的前夕。

俞敏涛回到家中时,蒋芷萱才惊觉自己竟忘了为他预好饭菜,匆促中又在厨房里忙乱一通。

俞敏涛见她魂不守舍,以为她又担心生意上的事,连忙抚慰她说:“近来事情处理得挺顺的,我们资金周转没问题了,你别一直担忧。”

蒋芷萱:“这几年来生意时好时坏,财务数据总是起起落落,但即使担忧过会社将朝不保夕,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管理能力。可我只是有一事想不通,我们并没有多余的资金能力,你为什么要一直帮你的那个堂哥俞庆祥?”

“因为庆祥的工厂要增资,他不希望管理权旁落,能帮他的只有我们!”

蒋芷萱忍不住激动地说:“增资,增资,他要增资,可你也不能总抽走会社里那点可怜的利润,这样只会让会社无法应急,我弟弟和妹夫已经有所怨言了。他们如果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早就拆台不干了。”

俞敏涛沉默了许久,:“你该听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两句诗吧。”

“跟我的疑问又有什么关系?”

“家用电器就如那堂前燕,它不再是奢侈品,已是普通百姓的必需品了。中国的家用电器制造业正在蓬勃发展,他们不仅立足于本土,未来一定会走向国际。我们会社的路将越走越窄。记得福日公司吧,我当年呆过的,它挂牌上市了。”

“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庆祥的设备厂很有潜力,庆祥这个人又是个勤勉而踏实的人。投资给他将是智者的选择!”

蒋芷萱情绪激动地说:“你舍不舍得投资我们的孩子?墨墨想去美国留学,她想研修西洋画。”

俞敏涛一愣:“去美国学西洋画?修艺术的不应该去欧洲大陆吗?我看她不过是虚荣心发作,与日本的年轻潮流意识形态相契合而已。”

蒋芷萱大声说:“可我刚才跟她的老师交流过了,老师说她挺有灵气,她或许可以挑战美国的某些名校,或许她有一天可以成名成家!”

俞敏涛冷静地说:“你用了两个‘或许‘,说明你做为她的母亲,却对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只是你的名校情结在作祟。”

俞敏涛说完径自去了浴室。

俞敏涛的话语在蒋芷萱听来冰冷且充满了讥讽,她难抑激动地在他身后喊:“我承认我有名校情结,但不是出于自我的救赎和补偿心理。”

俞敏涛从浴室出来时,蒋芷萱正在流泪。他使劲眨了眨眼皮,可眼皮却不争气地搭拉无力,:“好啦,至于这样吗?我们明天再商讨!”

蒋芷萱却不依不饶,一边垂泪一边说:“我甘于退守,不过是为了日子能过得不慌不忙。我勤于励志孩子,不过是为了咱们俩个余生的心安。要是你担心留学经费,我们可以卖了上海的房子。”

俞敏涛难忍疲劳,打着呵欠说:“教育本身可以提供一个人的终身保障,是贫富差距的分化器。我们没理由不重视孩子们的教育需求。”

“那你为什么不赞同他们去美国?我觉得墨墨有追求是好事,我们这辈子辛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孩子吗?为什么不成全他们?”

俞敏涛已侧身睡着,呼噜声阵响。

蒋芷萱整夜细究俞敏涛的心思,却无比挫败地发觉不甚明白,她也发觉这是自打相识以来,第一次发现俩人之间存在了理念上的差距。

第141章 人生战场

第二天一早,俞浅墨和俞子凯小声嘀咕片刻后,赶在蒋芷萱和俞敏涛来到餐桌前,抓紧时间随意地吃了点东西,相互大声哟喝:“先上学去啰!再准备去美国啰!”,俩人一起勾肩搭背地出门。

俞敏涛盥洗完出来,见俩孩子已走远,他也冲蒋芷萱大声说一声:“等我晚上回来哈!”也匆匆地忙了去。

蒋芷萱看自己忙活了许久才做完的早点一一几块活面烙饼和一锅浓玉米汁,几乎没人动过,心情备觉低落。

她慢吞吞地用过早点,与往时一样收拾各个房间,然后开启洗衣机,再准备熨烫衣物。

有人在敲门,蒋芷萱心想必是那个由美江子。果不其然,敲门声后,江子甜腻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芷萱?在家吗?”

蒋芷萱又厌恶地皱起了眉,不想再虚伪地应对她,于是在屋内悄不应声。

自从无意间窥见江子的幽会,蒋芷萱不免惶恐不安,似乎过错的人是自己。可那江子被撞破秘密虽一阵惊慌过后,却很快就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主动来串门的次数明显地多了起来。

但蒋芷萱明白俩人之间并非是闺蜜间的那种吐槽丈夫和孩子的相聚,江子刻意地抱怨先生的忙碌和自己的寂寥,无非是为自己寻找借口。

曾经在蒋芷萱的心中,江子可是位颇有涵养的日本少妇,不仅兴趣广泛,而且性格活泼开朗。她甚至一度为江子教会了自己不少日式礼仪而心生感激。

后来的江子还是活泼可爱和口若悬河,但她的话题里除了对丈夫的怨艾,更多谈的是许多蒋芷萱前所未闻的见识,比如某一些女人俱乐部,又比如某种网络交援平台……。

蒋芷萱看她边说边笑如桃花烂漫,心里感到了一份愤怒和羞耻,可脸上却又不得不跟着堆满了笑意。

屋外又恢复了宁静,蒋芷萱心想由美江子应该已经离开。

她走近窗台,望向楼下车来人往的街区,忽有一丝惆怅,又退回厅去。转身时,不经意间旋转出一个舞步,她一时心血来潮,去翻找出一盒磁带。

小提琴独奏曲《梁祝》悠扬地响起,梁祝二人的绝望缠绵及劫后缱绻,人间浊气涤净后的乐园蝶飞,随着旋律的跌宕起伏令人神往。

狭小的空间里,蒋芷萱忘情地舒展着腰肢,仿佛远去的舞台时光又回来了,一束聚光灯跟着她闪起。

一曲终了,她有点气喘,怅然地自语:“久违了到底多久了”

出国这些年来,她第一次重新跳起这支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舞蹈。

“今天怎么啦到底是因为什么”

似乎心灵的深处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莫名地令她若有所失,莫名地令她感到心慌。

蒋芷萱抚着心跳依然急促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住心神。抬起头来正巧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里孩子笑得纯洁无邪。

她的心忽地又像被灌进了蜜汁,那蜜汁快速地填满了心里的空洞,并慢慢地溢上了胸膛,所有的惆怅和落寞消失无踪。

蒋芷萱情不自禁地拨了福宁的电话。只有俞大明在家,他开了免提。

俞大明关心着俞浅墨和俞子凯的学习状况。

蒋芷萱:“墨墨和凯凯表现一直不错,墨墨昨天突然说想去美国留学。”

俞大明却有另一番见地,:“墨墨不想在日本读大学是对的,日本国能教她什么好?但她怎么会想着去美国呢?我看帝国主义都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你让她回中国来,哪里的山头不喂牛呢?中国的好大学多得很。涛涛以前上的厦门大学就是所好大学。墨墨和凯凯在上海学习过,上海的复旦大学也是名牌大学,要鼓励孩子去复旦。”

蒋芷萱哭笑不得:“他们要是能上得了复旦大学,我何乐而不为?”

“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她爸爸那年能考上厦门大学,她怎么不行?孩子的成才是靠鼓励出来的!”俞大明的语气透着领导的威严。

蒋芷萱觉得好笑,:“就墨墨那点中文水平,怕是哪所中国大学都不喜欢。我们也没对她有这样的期待。敏涛不赞成她去美国学西洋画,可我总觉得要重视和尊重孩子的兴趣。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人生主战场就在于培育孩子这一块,我既培养了她的品味,也要努力成全她的追求。要是不支持她,我的心里不舒坦。”

俞大明顺口就说:“画画好呀,行行出状元,画画这一行出的可是大师,告诉她,爷爷支持她!”

“是呀,所以我想找海海了解上海的楼市行情,让他帮我卖了上海的房子!敏涛怕有经济压力……”蒋芷萱一时有了一诉为快的念头。

可未等她说完话,就听俞香兰在旁边对俞大明说:“你少掺和!涛涛在外赚钱辛苦,担忧自然多。她却一贯争强好胜,主意多得很。回中国怕学不好,去什么美国,难道墨墨的英语说得比中文好?”

俞香兰刚从外面回家来,胸中正堵满了气。

她早听说李伟强一回国就开了家高档服装店,并且还娶了个年轻俏丽的老婆。之前在听闻时她的心头就并不舒畅,可今天早上竟然面对面地与他们碰上了。那个年轻俏丽的女人大腹便便,李伟强一边极尽温柔地搀扶着她,一边在她耳旁低语着什么,女人笑得甜美安祥。

俞香兰在心中急急地默念了几声佛号,却依然压抑不了火气上升,她极想开口咒骂几句恶毒的话,可念佛之人不得口出恶言,心情在一霎那间极度矛盾纠葛。

李伟强抬眼乍见俞香兰,神情错愕难堪。

俞香兰丢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后,却竟然忘了自己本要去一位同修行的居士家中,径自带着一腔闷火回家来。

她本要在俞大明面前说些能泄火的话,却看他神情严肃专注,亦无声地站立一旁听个真切,忽记起蒋芷萱当日不想拉海海一把,她将福州的房贴换成了上海的房,而那上海的房也才买不多时,今天却还好意思再商讨卖房的事。俞香兰更觉气上加气,在一旁故意堵上了话。

蒋芷萱正兴在话头,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愣了一小会儿,大声说:“妈,您难道就不重视孩子的教育?有哪家当父母的不是对孩子尽心尽责?”

俞香兰毫不客气回了话,:“这全是欠前世债!我早已放下了执念,一心向佛,只图早登极乐,不想老听到世俗的名利纷扰之事。”

蒋芷萱哑口无语。

俞大明忙匆促地劝慰了蒋芷萱两句,逐挂了电话,埋怨起俞香兰,:“我看你的执念从来没放下过,多久前你才表扬了她?可今天又无理争三分,你真该只管念你的经去。”

俞香兰张了张嘴,却又不说话,掉头上楼去了观音像前。刚一坐下,心里又立有了悔意,摊开《金刚经》默默念诵。

蒋芷萱讨了个没趣,心情又开始寂寥不堪。

电话铃声突响,许雅安:“二嫂,有空吗?出来逛商场好不?”

“啊?雅安?你已回来了?去哪个商场呀?”

“我回来一个月了,东武百货店不见不散哈!”

许雅安的假期不过几日,就又回到了东京的会社,她申请进入了生产部,像个圣斗士般一头扎进了生产线。她现在更渴望打拼出一片天空,才不改当年为了要替俞敏海分忧而出国的初衷。

她告诉自己说,不能再留在会社事业部里只做产品销售数据分析,任何一种简单单一的工作都有太多太多的人胜任,同等学历的大学生年年辈出,只有拥有他人难以取代的综合能力,才是立足打拼的首要条件,而会中日文双语也不应该只是她唯一的优势。

许雅安穿着工人的服装,显得肥大而无趣。生产车间里安静有序,职员们的动作和表情,一如她当初包饺子时的机械简单和冷淡认真。

她其实挺羡慕她们,她们的思想可以开开小差或是保持空白,而她的脑海却无法腾空,那些产品结构原理、材料应用分配,产品技术参数……那些原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填满了她的脑海和闲暇时间。

课长一手捧着一叠资料,一手远远地向着她比划手势,许雅安轻步快迈地向他走过来。

课长轻拍着手上的资料,低声说:“这份产品材料单的翻译错误百出,他们简直是想要我的命,还是你来吧!”

许雅安微倾着身子,恭敬地接手过来,心中腾起一股接受挑战的兴奋。

课长摸了摸微秃的脑门,吁了吁气,向她鞠了一个躬,再朝她伸出大拇指来,严谨而又认真。

许雅安颇觉感动,她最初不过希望能进一家大公司,能拥有一份看上去稍稍体面的工作,拿到看上去比一般福宁人得到的更丰厚的工资,然后就眯开眼偷笑。

她为自己曾经的一份小心思而惭愧,为了避免在日本人的企业里被某份不公正不公平所刺伤,她曾在事业部里将自己自觉边缘化,可她现在却被课长那份严谨、认真、恭敬的态度所感动,内心充满着被需要的满足和骄傲。

看着课长瘦小却竭力挺拔的背影,许雅安拍了拍手中的资料,心想反正只是一个人,依旧让学习填补空闲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又蓦然想起妮妮的生日快到了,女儿吵着说要她寄礼物,可具体要买什么,竟一时半会儿沒了主意。她想到了二嫂蒋芷萱。

第142章 拉闲散闷

蒋芷萱草草地收拾一下自己,穿了一身休闲装就出了门。

见了许雅安,她眼前一亮。

许雅安发髻高挽,一身通勤装素雅大气,职场气息逼人。

蒋芷萱:“才几时不见,你就这般职场女强人的模样!”

许雅安却一脸无奈,:“衣橱里也没其他好看的衣服,就只有职业装。我的日常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今天想给妮妮买生日礼物,我自己没了主意,就想让你出来给参个谋,借机我们也见个面闲聊。”

蒋芷萱主意未给,先倒起了苦水,:“我以前很乐意当个专职妈妈,带孩子有苦也有乐,但终归乐多于苦。可现在墨墨长大了,却说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已经出了国,孩子还要再出国,搞得我心情很复杂。”

许雅安劝慰说:“青春期逆叛而已。跟妮妮比,墨墨不知有多幸运。”

“一转眼的功夫,妮妮也不小了,该上小学了吧!”

许雅安苦笑,:“她特别懂事。送她上了私立学校,希望她能被照顾得更好点。在咱福宁,她算是个富人家的孩子,而她跟许多孩子一样,看上去拥有很多,唯一缺少的是父母的陪伴。”

“我并不觉得你需要这么拼命!海海很有能耐,你们的经济状况一直都相当不错。”

许雅安眸子里亮起光,却又很快暗淡,:“我无法停下来,总害怕又回到落魄不安的日子。海海也是这样,我们只好一起拼搏。”

蒋芷萱:“可女性的生理特征注定了她的弱势。别忘了有一句话: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

“我不想被叫做‘弱者’,我必须是我自己的强者。在这世上,有多少人身处在贫瘠无助的环境里,却不知也无法知道什么叫奋斗。一个人越是活得坦然而毫无欲望,越是对个人命定的困境毫无感知,越是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我就越感到这种命定的生存是多么的残酷。”

“可海海早已经赚够了第一桶金,只要合理地将它运筹盘活就好。”

许雅安岔开话题说:“建秋表哥又偷渡来东京了,他原来拼死拼活赚的那点钱根本不经花。他在县城买了房子,只为了孩子能上好一点的学校,又想孩子再大点送他们出国,可一盘算,发现钱又紧张了。只好又得出来打拼。”

蒋芷萱早几天曾听俞敏涛提过,忙问:“建秋到东京了?已经安全了吗?”

许雅安点点头,:“海海让他的朋友去接他,还为他找了工作。他应该跟大姐她们联系上了。如今偷渡客成为福宁人不光彩的代名词。对许多人来说,出国挣钱还是最实际的出路,出国梦还是美丽得诱人。可对一些人来说,出国梦却是一场噩梦,英国多佛港的惨案发生没多久,58名偷渡者被活活闷死在集装箱里,真是惨!”

那个令全世界震惊的惨剧虽过了一年多,蒋芷萱想起时心中还是泛起了悲怜,:“那哪叫拼搏?拼的就是一条命!”

许雅安:“建秋夫妻俩真的是替孩子考虑了许多。可他们的孩子跟墨墨又怎比得了?谁说生而平等,其实不平等在每个人一出世就已面临。”

“孩子的成长绝不是一日蹴就,也不是随意放养就可以让他们优秀。我总害怕自己如果不努力做好,错过最佳时机就无能无力。”

“我知道我冷落了妮妮,可多少个福宁母亲在走我这样的路。”

蒋芷萱心里想起俞香兰的话,叫屈说:“妈妈说她放下了执念只一心向佛。可我们这些人有谁能够放下执念?谁不图儿女优秀?我们家的老佛爷真要成佛了,远不如我妈妈说的都是鼓励人心的话,我悔了打那个电话。”

“我这次回国发现妈的确变了许多,她要的清规戒律真不少,她也不再信石竹山祈梦。或许人老了就有了老的看破。”

“我与她从一开始就犯了冲,最初坏了她的几代同堂梦,这会儿又惹得她看破红尘。我这是坏了心眼,挺害怕要受惩戒。”

许雅安不禁一乐,:“生命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追求。可说白了,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地变着花样折腾自己的过程。”

俩人边走边天南地北地闲唠,似乎忘了逛商场的目的。

蹓跶了好一会儿,蒋芷萱问:“给妮妮选什么呢?学习文具吧,实用点!”

许雅安突然间连打了几个喷嚏,忽觉周身发冷:“我昨晚连夜赶完一堆产品材料单的重新翻译,现在感觉好像要感冒生病了。总会社在中国开设了生产产区,来往的文件很多,东京分会社这边接手了不少任务。”

“要是你能申请回国内工作就好了,就可以将妮妮带在身边。她还小,让她多学点中文。”

许雅安看一旁柜台里摆了许多款掌上游戏机,:“妮妮一天到晚就抱着这种游戏机消方块玩,要是不找她说话,准以为她是个哑巴女孩,可我妈每天也忙带她的孙子,哪里有空找她说话。爸倒经常打电话让她回家去,可她根本不想回奶奶那里,因为奶奶一见她手上的游戏机,总会说魔法世界已来临,电子产品就是只大魔,等孩子们都走火入魔了,末日就要降临了。或许妈说得没错,可妮妮不爱听!”

蒋芷萱大笑,:“敏涛有次跟妈说不如买台电脑,给她也申请个qq号,又省钱又方便。可妈提醒他说少用这种东西,怕会被摄了心魂损了阳气。说到最后,敏涛不敢跟她再提。”

“哈哈,我发觉海海跟妈俩人真的是嫡嫡亲的母子,他们应该比较会有共同话题。海海也不用qq,每次都得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今天的许多东西都是他小时候看科幻电影时见的。一见这些东西,他就会想到自己当年还穿着开裆裤,他的那颗容易害臊的心灵就更加害臊了。”

蒋芷萱:“哈!这一家人还挺好玩的!敏涛说不过妈,后来就跟妈说要他给佛祖塑金身。”

“海海倒不理妈的信仰那套,他总鼓动爸把麻将桌椅再摆出来,觉得爸闷得慌,可爸不敢。”

“哎!咱们家老爷子和老佛爷本该享天伦之乐,儿女却都不在身边。当父母的都要做好儿女远行的准备,我们也一样。”

“墨墨要真去了美国留学,她以后是留在美国还是回日本?”

蒋芷萱紧蹙起眉来,:“谁知道呢?我们的孩子注定了跟我们不一样。她们是强调爱和快乐的一代人,因为她们从沒有体验过贫穷,她们的尊严一直被呵护,所以她们更是懂得思考不会盲从的一代人。何去何从只好由她们。”

许雅安微笑说:“或许她以后直接回国报效祖国。”

“她要是成不了高端的那种人才,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不被他人所取代,祖国才不屑于要她这样的。”

“嘻嘻,二嫂,你的要求还挺高的。”

“昨晚我还挺生敏涛的气,敏涛说她不过说一句要做达芬奇,我就以为她真可以成为达芬奇。这会儿出来走一走,我的脑袋显清明了,他说的没错!年少时谁不认为自己可以与巨人齐肩?可现实呢?还是当一名务实的理想主义者好一点,人生之路才能走得从容不迫。”

“墨墨想成为艺术家?她的兴趣很高雅呀。”

“可敏涛担心她只是三分钟热度的兴趣。在他的眼里,只有庆祥和杨洋那种才是能让梦想成真的人,因为他们有恒心有毅力。他今早说等他晚上回来找墨墨谈事,我真希望我可以省了心。我在考虑要不要建议让子凯再回上海双语学校学习一阵子。”

许雅安羡慕地说:“一家人有商有量,有情有爱是最好的财富!”

“孩子才是婚姻里最大的财富,你和海海到底怎么想?你们明明有条件可以相聚在一起,为什么一家三口要分成三处”

许雅安略显无奈地说:“我和海海的事业都刚起步,哪有精力管孩子?”

蒋芷萱边认真地看那些掌上游戏机,边说:“你们的事业?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忙活赚钱,可钱赚到了要干嘛呢?让你自己过上贵族生活?还是为了让妮妮以后浑身贴满金子嫁人?”

许雅安被问得结舌难答。

第143章 雅安不安

蒋芷萱随口又说了一句:“我们都是有拼劲的人,可总在放任了孤独,也放纵了欲望。”

她一句无心的话,许雅安听起来却觉另有深意,她心里某一块隐蔽的区域被扯开了裂痕。

俩人亦不再闲扯,只走走看看,认真地挑选妮妮的生日礼物,却也各怀了心事。

许雅安与蒋芷萱逛了商场后,抱了一只芭比娃娃和几件文具回来,只觉全身酸痛,忽冷忽热。

她先打了个电话找妮妮,可妮妮却没有她期待的狂喜和热情,仅说了几句话就躲了开去。

许妈妈怨说:“哎哟,这孩子最近又迷上了什么蛇的游戏,不得了哟,学校的作业都开始偷懒了。过几天我要带她去查视力,她看人的眼神不对劲了。”

许雅安心情落入了冰窟,她交待了几句话后放了电话。

单人的小房间陋室不陋,电脑、传真机、复印机等一应俱全。粉色调的床上用品让小房间一向看着温馨无比,此时却令许雅安感到空洞寂寞。

她烧了一壶开水,找出一些感冒药来,可又将它们全推进了抽屉里。

许雅安转而为自己泡了一杯浓郁的咖啡,再给俞敏海挂电话。

“海海,你在哪里?”

“嘻!刚回到福宁!”

“那你在做什么呢?妮妮……”许雅安忽觉俞敏海那一头热闹非凡,逐屏住呼吸不再说话。

“喂!喂!手机信号不好呀,雅安!我马上要走到家了。”

许雅安心里稍安,她忽然间觉得婚姻生活就应该有俩个人的痕迹,俩个人一起吃饭,俩个人一起睡觉,俩个人一起共担风雨,俩个人一起同享欢乐!

她认真地说:“海海,我在日本国算是已立了足,好希望我们一家三口团圆,我申请你和妮妮过来吧!”

俞敏海却不以为然,:“嘻嘻,请别!距离产生美,干嘛要凑在一个点上?你要知道,三点决定一平面,面比点来得更加内容丰富,你要不信,可以去问问数学老师!”

俞敏海照旧的嬉皮笑脸,照旧的插科打诨,丝毫沒有认真的意思。

许雅安耐着性子,:“我是有老公孩子的人,可过得像是单身的生活。有时候同事聚会时也会有人问起,我挺介意别人怎么看我的,你知道我这人很爱面子的。”

俞敏海像听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欢乐得好一阵哈哈大笑后说:“女人和男人都爱面子,但他们的一个小区别在于,男人靠炫撑脸面,女人靠化妆饰脸面。男人呢,脸皮厚得很,就好像他们每天都用砂纸洗脸,砂纸把他们的脸磨得铜墙铁壁那般厚,他们真禁得起各种无底线的玩笑。女人呢,的确更爱脸面,爱得真的是走火入魔,又是面膜,又是精华素,反正各式各样的护肤品,不仅上了万分的心,还从不在这方面吝啬自己。日本的护肤品质量不错,你可多买点体贴自己!”

俞敏海边说边打开家里的院门。

许雅安被惹怒了,痛骂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女人的这些事,没有厘头的玩笑只配在你的欢场里使用。”

“喂!什么叫欢场不要这么侮辱人!”

“你平时的忙碌不过只是借口,玩的也不过是下三滥的套路!”

许雅安好像只想在电话里吵上一架,虽说情绪化得有点不可思议,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恣意生事。

俞敏海也被许雅安无端的怒火而激怒了,狂喊:“你看见过海的愤怒,听见过海的哭泣吗?”

许雅安却以为在异国他乡拼搏的日子里,曾经心力憔悴过,但不曾有今天这般的孤单难忍和寂寞痛苦。

她抑制不了失望和愤怒,失控般对着话筒一阵乱喊乱叫,她已记不清自己都说了哪些莫名其妙的话语,直到她隐约听见公公和婆婆的声音夹杂在俞敏海的怒吼声中,心中不由得一阵悸颤,却又狠狠地撂了电话。

四周静谧,许雅安不再恼怒,却备觉自己凄楚难过,心想我本来只是一只兔子,不小心做了一只有出息的狼,却又缺了狼的凶狠。而即使是只凶狠的战狼,也会渴求在简单的日子里,随时都能拥抱所爱。

许雅安边哭边大口大口地吞喝咖啡,咖啡还微烫着,顺着咽喉流下时带着一份刺痛。

俞香兰原本醉心于《心经》的念诵,猛听见楼下俞敏海的怒声:“我为什么要去日本?你为什么不回国来?难道要让太阳绕着月亮走?”

她连忙起身下楼探究,:“海海,跟谁这么大声吵?”

俞大明在俞敏海身边小声说:“有话小声说,我的心脏快受不了了。”

俞敏海听见许雅安撂了电话,也将手机狠狠丢向沙发椅上,愤愤不平说:“叫我去日本?我在国内正正经经、轻轻松松地就可以赚大钱,为什么还要去日本?有了钱才能有一切!沒有了钱,生活就是一地鸡毛!”

俞大明见俞香兰下楼,忙说:“你快来劝劝,雅安发了脾气,她不过想让他去日本团聚。”

俞香兰劈头盖脸地痛骂俞敏海,:“谁的生活中不是一地鸡毛这都不关钱的事,是关人心的事!钱再多,夫妻不睦,儿孙不肖,照样一地鸡毛!能将一地鸡毛捡起,再扎成一把漂亮的鸡毛掸子,这才叫造化和本事!”

俞大明加入了战斗,唬起了脸教训俞敏海,:“我看你的人品就是有问题,结了婚的人还天天跟女人混在一起玩,雅安平时不说你,那是她的大度!可你别忘了福宁有句老话:男混女人堆,一世莫开通(福宁话:莫开通=脑子不清)!”

俞敏海争辩说:“男人在外应酬,哪一个不逢场作戏,人家身边都带了个美女,难不成您要我带个男的?”

俞香兰冷冷地讥讽:“就他长成那样,不靠着钱味儿,你以为那些女人喜欢往上扑?”

俞敏海被刺得越发跳脚,:“妈,您该四大皆空,该去念经,该再去弥勒岩寺静修!”

俞大明更加生气:“该走的人是你!要是你这次不听雅安的,我就当沒你这个儿子,会赚也会败钱的货,要是连老婆孩子都没了,祖宗都不认你!破败的家庭才老出离婚货!”

俞敏海:“我不是大哥!我跟雅安是不会离婚的,怎么说我都会有分寸。”

俞大明:“就你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在这大门口,还跟人家那么搂搂抱抱,我见了都难为情,幸亏雅安不在家,哎!生活作风这方面你怎么不随我呢?”

俞香兰也冷冷地说:“别怪他不随我们俩人本份安家,他是过了继的人,想是吃了人家的风水,整个人都长偏了!”

俞敏海听了这句话原觉无理得好笑,却也笑不出来,冷冰冰地说:“她以为在日本有工作就可以显威了,不看看自己一年挣多少。”

俞大明:“雅安当时决意出国,还不是害怕你撑不住,为你们备一条好的退路事业,现在看起来似乎显得幼稚可笑。她当初买的那块建地还在蹭蹭蹭地猛涨,这几年她在日本挣的远不如那地价涨的多。”

俞香兰平息了怒气,换成了无奈的叹息,:“风水轮流转,海海这会儿又不缺钱了,日子却又回到了从前的堕落,雅安却在受苦!”

俞敏海只觉母亲的叹息苍老无力,又看父亲的一张脸严历得陌生,口气只好先软了下来:“我已老大不小了,我自己会好好想的。出国也得办手续,能急这一时半会儿吗?”

第144章 生死无量

又是一个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

俞香兰照常在拂晓时分起床。

弥勒岩寺里来了位法师,她原本思量着要去参拜,可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地等在了家里,陶醉在她的国际电话里。

俞敏俪边跟母亲说话,目光透过窗户,望见俞婉娉正痴痴地盯着康乃馨入神,:“一到母亲节,娉儿就特别忧郁无语。她独爱花园里的几株康乃馨,一年四季照料不断,或许只是因为康乃馨是传说中的母亲花。今天她又看得发呆。”

“她本应该是来这世上报恩的,刘娜却没有这福份,也难为了你这些年。”

“我们挺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她已经不需要心理医生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花草亦可以寄情,与人诉苦不过只是图了自己的痛快,却徒添了她人烦恼。”

“娉儿是个敏惠的孩子,她上大学了?”

“是呀,她在学珠宝首饰设计,平时一得闲就帮我看店。”

“本来是洪洪该担的责任,如今竟落在你和书轩的肩上。”

“她还是国际留学生身份,但我们负担得起她的费用。妈,您不用替我操心。书轩也不打其它的工了,现在专职打理礼品店。多了娉儿帮忙,我更轻闲了许多。她是我的醒脑器,总能提醒我许多事,就连母亲节也是她提醒我的。”

“家里有这么多个在国外的,这几年我也习惯了过洋节。雅安昨晚就给家里打了电话,芷萱是让墨墨和凯凯来跟我说母亲节快乐,她们都叫你爸带我出去过节,可我修行的人享不了这种福。那个姿子却是几年没一个口讯,她说不上有什么坏,可毕竟是个日本人,远不如我们福宁人懂礼数。要是换了刘娜,她必有些张罗安排。”

“不知大嫂家里还有哪些人在?如果能让娉儿联系上她们,或许可以让她更开心。”

俞香兰心意颇同,:“自从刘娜母亲走后,洪洪对她家的事也是只字不提。我本不该理这些,但好歹曾经亲戚一场,是该去瞧一瞧。”

俞敏俪跟母亲说着话,再次端详桌上的那一大束孔雀草,在满天星的点点白色辉衬下,孔雀草显得愈加娇嫩可爱,看得她神情略显呆滞。

又听母亲说:“听说这两年去新西兰的福宁人很多,他们都是拖家带口去的,每家每户都运了一个集装箱过去。你需要什么?我可以托他们带去。”

俞敏俪回过神来:“是哦!他们都是办创业移民或投资移民过来。可我并不缺什么。妈,您的消息挺灵通的。”

“我是听还愿的信徒提起的。他们不是那种假留学去的,兜里都不缺钱,可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言语又不通,不是活受罪么?”

“妈,他们既然自发选择了出国,应是那种不缺自信的人。刚出国的有几个人不是活受罪?但只要他们足够努力,也不难在异国他乡重新安居乐业。一个人要是不努力,无论身在何处,都只有辛酸和悲凉。”

俞香兰又提醒说:“俪俪,你不妨再认真想想吧,现在国内什么都有了。那些穿的、用的,我们福宁应有尽有。我一个平时不怎么逛街的人,都知道今非昔比了。只要你说一声,妈就给你买去,正巧余姐认识的一个善人要装运集装箱,我们寄几箱东西不碍事!”

“妈,我们缺的只是您做的饭菜味道。至于其他的,真不缺!如果我们真想要什么的话,自己也可以去装一货柜来。现在国际物流很方便了,费用也不是令人负担不起。哦,对了!书轩想过些时候回国,您和爸有什么特别需要的吗?”

“书轩要回来?那你呢?”

“他爸爸身体不太好,书轩得回国看看,他也想回去带点寿山石章过来玩。我们开了店,除了法定的那两三天里不能开门外,一年几乎无休,只好轮着回国。”

“哎哟,你平时都说不累,没有休息日怎么会不累?”

俞敏俪俏皮地应:“妈,真不累!因为我们是有房有车有希望的一族,但我们也是要供房供车的一族,所以店门不敢轻易地关,只好轮着休假!”

俞香兰叹口气说:“还是为钱财所累!”

“其实我们要是去上学的话也可以,政府不仅给学生贷款,还会给生活津贴。若在一家普通公司上班,也是能享受到带薪假期。但我们还是坚持当个体户,平时也玩一玩玉雕,要是有毛利玉雕能被客人相中,简直比中了彩票还兴奋!”

俞香兰惬意地听着,并惬意地摸了摸胸前的笑弥勒佛像。

林书轩推门进来,见俞敏俪在说电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转身找了只花瓶将花束插好。

俞敏俪让林书轩向母亲问候了节日安好,然后搁了电话。

“孔雀草的花语一一爱的契约,娉儿每年的今日都送我一束。我爱她再多,纵究无法取代她心中母亲的神圣地位。可大嫂究竟会在哪里?”俞敏俪小声说。

林书轩:“重要的是你的付出有了收效,娉儿已经快乐开朗了许多。”

俞敏俪转头又看向窗外的俞婉娉,:“她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奥克兰的五月时逢初冬,几株康乃馨株植正敛息稍眠,细嫩的叶子边上枯黄稍卷。

俞婉娉伸出手掐掉黄叶,痴呆着想北半球的康乃馨应是当季之花,可那是她无法对母亲送出的祝福和感恩。

她丢了黄叶,又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手臂,肌肤滑柔温暖,早已不见了当年针刺过的印迹。

俞婉娉抬眼寻找俞敏俪,见她在隔窗相望,逐连蹦带跳地向屋里跑去。

林书轩开怀大笑说:“今天俪俪过节,我们一块出去吃大餐!娉儿请客,我买单!”

俞敏俪和俞婉娉齐声大呼:cheers!……

俞香兰从二楼走下,见俞大明正皱着眉在摆弄手机,问道:“你还没弄明白?可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几个人会给你打手机?”

俞大明笑说:“海海去了日本就不要了它,我看它灵巧可爱,就蛮揣在兜里,也许有时用得着。以前的大哥大看着就吓人,不拎公文包的不敢带它。海海已明明帮我弄得妥当,可我记性差,一时间还是找不着录进去的号码本。”

“你蒙我!说什么可惜的话!明明是想跟年轻人一样赶时髦!”

“我要真想赶时髦,就去学开小汽车。就叫海海将他的小汽车开回来,省得又让那个李卫华捞了不费本的车开。”

俞敏海的小汽车明着是挂公司的牌照,可却是他自掏腰包的私人资产。

俞香兰忽想家门口的小巷子压根进不了四轮小汽车,遗憾地说:“以前建房子只考虑了人力板车的路,真是目光短浅!不知海海的那块建地的小区路有多大?该跟他们说说,还是要建新厝,路要宽敞点,小胡同里的房子剩淘汰的份了。”

俞大明惊奇地问:“你不是不愿意管事了吗?”

俞香兰故意堵他的气说:“也是!我不说话了!”

俞大明忙讨好说:“算我说错了话,最好还是你来管事!”

他又忽记起一事,:“杨洋生了双胞胎,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我那嫂子逢人就说感谢芷萱。要不是芷萱怂恿杨洋去日本做了试管婴儿,哪来的龙凤胎?”

“杨洋一拖再拖,拖得年龄大了,自然得胎的机会就少了。儿女的缘是天定的,但愿他们这么做不是违了天意!”

“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又是迷信论!不知道俪俪可不可以也能这样?听说试管婴儿能预先定男女,真的是太科学了!”

俞香兰略一沉吟,:“日本有这么好的医学条件,芷萱以前怎么一句都不说?”

俞大明怕她又猜忌蒋芷萱,忙说:“俪俪去的也是个资本主义国家,那里的医学水平应该跟日本有得比,我们记得跟她提一提。现在你先考虑去探视杨洋才好。”

俞香兰迟疑了一下,:“杨洋能顺利生下龙凤胎也是份功德。可我一个修行之人不送俗世之礼,你一个人去看她吧!”

“你说什么话?让我一个当老叔的人去看一个生孩子的侄媳妇,这也太难为情了吧,还是你去!”

俞香兰思忖了片刻,:“可我就直接包个红包。”

“如今福宁人的俗例越来越大,喜丧事办酒席几乎都不收红包了,他们断不会收你包的红包。买些鱼肉之类的吧,只要是三净肉就不坏你的戒律,我跟你一起过去。”

俞香兰点点头,:“我想去另一个地方一趟,你一个人先去买东西。”

俞大明见她心情不坏,也就不多问。俩人一起出门,再各奔所向。

俞香兰站在刘娜母亲的家门口,听到里面有人欢声笑语,心内一阵惊喜,急急地敲门,有人脆响应声,打开门时却是个陌生的面孔。

俞香兰打量了好一会儿后开口问询,才知刘娜的弟媳已卖了这套老屋,新住客亦不知原先主人的去向。

俞香兰走在回程的路上,心情复杂多愁,刘娜和她的父母兄弟一干人已去得无声无息,人似草芥,繁芜无定数。她的心中冒出几句《大般涅槃经》的无常法义: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侵,命为死所吞,无有法常者。

俞香兰一路在心中断断续续念诵。

回到家中时,见俞大明也已到家,正坐在厅里听新闻,她一声不响地上楼,找出《大般涅槃经》来,通篇默诵再默诵。

第145章 猛龙惊悸

在日本的俞敏海已连续接待了好几拨朋友。从东京到北海道、大版、名古屋、乃至京都等地,他已经去得备感腻味。

许雅安下班回来,手里拎着两大购物袋,一一收纳整理好后,只见俞敏海正躺在床上摊写着一个大字。

她好奇地问:“你的朋友回国了?”

俞敏海睁开眼,挺了挺腰,骂骂咧咧说:“撒依内!(福宁骂人地方话)别提他们了!哎呦,累死老子了,这地陪生计真不好混,几个地方跑下来,真够受的。”

许雅安驳斥说:“少骂人!自己找累怨得了别人吗?在东京逛逛吃吃就好,是你自己硬要陪人家去外地。”

“现在国内赚钱容易了,出国游的人多了。我那帮朋友有钱人多,当官的也不少,他们给面子爱找我,我也不能不陪衬!”

“可有哪几个真是你的朋友来着?明明都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人家交待了,能不招呼吗?可就讨厌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挑三拣四的。”

“在日本呆的福宁人,哪个不是忙着打工赚钱?你倒好,闲得尽当免费的地陪,贴钱找累!得给你脸上贴张标签,大写‘招待站’三个字。”

许雅安又提议说:“海海,你找份工做做吧!咱们把妮妮接过来吧!时间久了,她只认了祖国母亲,忘了我这个妈妈。”

俞敏海一骨碌地翻身坐起,瞪大眼说:“有没有搞错?我一个国内的老板,你让我去打工?十几年前我来这里时就没打过几天的工。”

“你十几年前的朋友还有几个在东京?”

“没剩几个了,他们现在也都很规矩了。其他的有些联系不上了,听说去了第三国,有的已经回了国内,有的在这里坐了大牢。嘻嘻嘻,我突然记起了林优优,听说她现在去了加拿大,仍旧不改本色,还在用她那特有的方式拥抱世界!”

“林优优?谁呀?”

“一个你永远不会羡慕的女人,不提她了。反正我的老营当干不了,还能打什么工?”

“咱们正正经经地营生不好吗?建秋表哥在gyoza店里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也没你这般抱怨!”

俞敏海嗤嗤地笑了:“人跟人会一样吗?别总拿我跟他比!你出国前买的那块别墅地,原来三十几万,现在超过三百万了,你说你这几年在日本赚得了这么多吗?”

许雅安皱了皱眉,:“你又用了夸张语法!东京这几年的房价怎么沒多少变化?”

俞敏海豁得一声挺身站起,:“你别不信!雅安,国内经济大发展,时机好得很,我们不用再在日本当拼命三郎了。有人已悔青了肠子,当初他们卖房卖地才出的国,又沒日没夜地打工挣钱,却买不回原先卖出去的东西。有人因此精神都出毛病了,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许雅安感到了莫名的困顿,呆了呆,:“那建秋表兄为什么还要来?”

俞敏海眨巴着眼,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说了句:“他比较死脑筋吧!”

许雅安想到要他来日本的初衷,硬着头皮说:“或许打工的人是赚不到什么大钱,但日子过得踏实!你不用整天胡想乱想,好好地想怎么在这里安家讨生活。”

“我们已经争论过许多次了。可我还是那句话,不如你跟我回东临。咱们东临公司的一个项目还没封顶,卖楼花就卖疯了。大佬又看准了一个新项目,走‘短、平、快’,有大佬撑开一片天,我们就只跟着干就好。东临离福临也近,坐火车小半天就能到家。你上不上班都无所谓,妮妮也接过去,你还可以请个保姆。”

“海海,你以为我费心费力拿的那张大学文凭可以说扔就扔了?我也坚持我的立场,妮妮还是来日本上学吧。你这次不带她一起过来,我过几天就飞回去接她。”

俞敏海咚得一声再躺回了床上,又摆出大写字样,翻着白眼说:“我生无可恋啊!”

许雅安一边忙着做菜,一边大声说:“你既然这么闲得无聊,就不能帮我洗个菜什么的?”

俞敏海又翻了翻白眼,哎声叹气喊:“不要啊!一个大老爷们一干上老娘们的活,霉运就来了!”

容不得许雅安有多少抱怨,没过几天,俞敏海又被公司招回了国。

他所在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在东临当地早瞅准了一块拆迁地,那可是块大肥肉,俞敏海早已全线担纲上下打点,一切筹谋得当要势在必得。

商住地公开招拍公告登在了隔壁省的报纸,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欲盖弥彰的把戏。本来业内只有一两家公司知道消息,无奈事与愿违,拍卖日临近时,此次要参加竞拍的公司居然破天荒的多。

公司大佬急红了眼,俞敏海是打前阵的精锐之士,自然无法独自逍遥自在。

他瞧着许雅安失望的神色,故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这只猛龙又得过江去了!”

许雅安望着东京国际机场的入口,落寞地说:“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只猛龙,但我知道你是只假装吃草的战狼,脚下总有一片可以追逐猎物的草原。而我却是只妄想着吃肉的小兔子,却总也寻不到属于自己的草原!”

俞敏海听了一愣,不禁若有所思。

可当他推着行李走入机场时,脑子里逐渐打满了许多问号,以及问号后面跟着一串其他的符号,全是事关公司竞拍的事项,不再有了许雅子的影子。

俞敏海一回到东临,即使东临不是福宁老家,可不消几日,参拍的对手公司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他的脑子每一秒钟都在紧急运转,必须力争在拍卖会前一一收买并打掉他们。

俞敏海就是只凶狠的战狼,不仅展示了海量的酒量和昼夜不眠的斗志,还一并体现了混社会的凶残和无间道的精神。

在不多日后举行的那个异省拍卖会场上,台上拍卖师声如洪钟地卖力哟喝,台下亦坐无虚席,手上拿牌子的人不少,可举牌的唯只俞敏海,其他人全成了看热闹的观众。

在拍卖师落锤之后,原先冷清的气氛逐渐沸腾得激荡了人心。

东临分管土地和城建的副市长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现场致以热烈的贺词,祝贺俞敏海的公司一举夺得商业用地的开发权,并感谢俞敏海的公司再次为东临的城市美化工作做出卓越贡献。

台下的人亦回应了热烈的掌声。有的人露出了会心的怡然笑意,俞敏海留在他们宾馆房间里的密码箱内,有着令他们心满意足的馈送。而也有一两位的脸上皮笑肉不笑,他们一直想不通俞敏海身为一个东临的异地人,竟也有着他们拗不过的软硬兼施。

俞敏海回到了东临,精神依旧亢奋。公司庆祝会的气氛亦是空前高涨。

公司大佬端着酒杯大声招呼:“来来来,让我们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

俞敏海猛灌了好几杯的珍品高梁白,他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脸色更加苍白不堪,摇晃得支撑不住,眼前一切逐渐成了一片糊幻。

俞敏海的胃穿孔了!

他那当场呕出来的乌黑血块令身边的红颜知己花容失色,但几天内迅速传遍业内的这一消息却令许多人有了莫名的痛快。

许雅安一接到电话,甩了工作,急忙往回赶。

俞香兰已将《大般涅槃经》默诵得滚瓜烂熟。她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捻着念珠,踱步下楼。见许雅安端着一碗白粥进卧室,随即也跟了进去。

俞敏海萎萎地躺在床上,正聆听俞大明的教训:“才几岁的人呢?胃有了问题,肝有了问题,血管也有了问题,整个身体状况还不如我这个老人!”

许雅安放好碗,接口说:“我看他的心也有了问题。”

俞敏海弱弱地应:“再多有问题,阎王也不舍得收我,难道你们就舍得放我去?”

俞香兰:“你这是见了黄河还不死心,真要到了鬼叉索命时才要悔吗?你去了日本怎么又回来了?”

俞大明:“听你在外地呕了血,我真怕了白发人要送黑发人。几天了,我的腿还直发软,你能正经点吗?”

俞敏海闭上眼不再出声。

俞香兰直念几声:“阿弥勒佛”,又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边说边推着俞大明一起走出屋去。

回到厅里,她对俞大明说:“海海历了一大劫,算他造化大,如果他能悟道,倒是撞见了福份!”

又用商量的语气说:“娉儿的妈失踪了这么多年,估计已不在人道了,对错不应再成执念。我想给她和她的家人做场法事,一世情缘一世了。希望她们不再有牵绊,你看怎样?”

俞大明心中不置可否,却又欣喜地点了点头,:“就由你拿主意好了!我最怕的是你真的什么事都不想管了。”

俞香兰:“我是不想管事了,可心头有事不得不理会。”

俞敏海待父母走出卧房后,坐起了身子,强打精神说:“小安安,为了慰劳你的辛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话说有个人高考落榜后万般失意,他不知是要去城里打工,还是要留在乡下中学继续回读,听说附近山上寺里有位得道高僧,就去求点化。到了寺院,只见一位僧人颇具仙风道骨,正在打扫庭院,他心想得道者都谦卑无相,传说中的大师该是他了。他就急切上前跟僧人说了一通,那僧人一直不说话,只用手指一直指一个方向,那人恍然大悟说:大师,您手指的地方是省城方向,您是让我去城里吧。大师还是无语。但那人乐巅巅地下了山。几年后,他靠打工积攒了一小笔钱,可他又犯了选择困难症,只好又上山求点化。沒想到还是碰见那位扫地的僧人。他又扯住人家说了一通,那僧人还是一直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一处,那年轻人茅塞顿开说:大师,我知道了,您指的是山坡,意思是让我回家乡承包山头去,不要再死呆城里打工了。说完后兴致勃勃地下了山。过了几年,那人靠种植业发了笔大财。可转眼间又到了人生诀择之时,只好又上山找高僧。此时见那大师已衰老不堪,他心中不安,但还是忍不住拉过大师求诉了一番,大师依旧不言不语,还是只用手指了指。那人一看,大师手指处的墙角处蜘蛛丝密布,不知何解,连问数遍,大师死不开口,只直用手指。心想大师真的是高深莫测,凡人不得其解。他正纳闷时,旁边有人大笑说:那老和尚是个聋哑人,你却扯了半天犊子,他让你上另一边找人去。嘻嘻嘻……”

俞敏海越说越有精神,自个儿捂着胸口,笑得打颤。

许雅安也忍俊不禁一笑,:“旁人真多事!那人应该悟了道说:哎呦,大师是让我转行搞互联网哟!”

没想到俞敏海一听,俩小眼精光突闪,:“小安安,你就是大师,提点得对呀!这些年日本国经济被英特网的神话幻灭拖累了,但谁也无法低估那玩意儿的生产产能。”

许雅安撇了撇嘴,用手指了指那碗粥,:“本大师开口说话,施主先养命再说吧!”

俞敏海边喝粥边心想,在医院里呆了几天,才彻底想明白了,喝酒会喝出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是没了命,给我江山又如何。

在医院的那几天,俞敏海望着点滴的吊瓶发愣,心里却后怕不已。

连续几个昼夜的蹲点和谈判耗尽了精力,但那并不是胃部闹革命的理由。好好的胃穿了孔,就像是突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这个徒生的念头令他莫名惊悸。

在回望的镜头里,他与李卫华跟着几个人连夜赶路,不仅带了银行现金支票,还带了几个装有现金的小密码箱,而藏在车的后备箱里,还有说不得的东西。在几个豪华的酒店套房里,几个彪悍的兄弟不言而喻的动作窒息了那些人发财的梦想。

俞敏海的“狠”令人丧胆,但此刻却令自己备感心悸后怕。母亲平时在楼上敲击的木鱼声,早已熟若无声,近几日却听来声声清脆,声声精进,如可敲击在胃穿孔的溃处,犀利且痛悸。

他擦了擦嘴巴,对许雅安说:“人生不用名师指路,全得靠自己领悟。我头一回生病住院就明白了保命要紧!论科技还是日本国要强一些,况且二哥的门道也广,不如去日本跟二哥混一混,怂恿他也转个行。”

许雅安端起空碗,认真应说:“只要明白了问题症结所在就找到了出口!”

第146章 故乡之味

俞香兰要筹办了一场盛大的超度法事,俞敏俪只好受命带俞婉娉回国。

在莆田广化寺的法事堂内,几尊灵牌在一张硕大的台面上一一竖开。

俞香兰将俞婉娉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红纸上,并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

俞婉娉的双手高擎一柱粗大的香柱,遵照奶奶的吩咐,在心中不停地呼唤那些已逝去亲人们的名字,看着那张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红纸跟许多张灵符一并焚烧。在呛人的香火中,灵牌上刘娜二字生刺刺得令她辣眼泪目。

俞婉娉抗拒着眼前的一切,却又莫名地渴望自己能有通灵的能量,哪怕就一小小会儿,她只问问外公外婆,母亲究竟在何处。随着内心的无限挣扎,她开始泪如雨下。她只愿意相信母亲隐遁于人世间的某个地方,而不是奶奶所设想的地狱或是什么畜生道等莫名其妙的地方。

俞敏俪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法事堂内的一切,法师们穿梭的身影和时抑时扬的佛乐声溶合成一幕极肃穆悲壮的场景。

秋雨成丝纷落,潮湿了俞敏俪身上的衣裳,她的心雨已然滂沱。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已不早了,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婆婆家中。

一早出来时,婆婆叮嘱她要回家多住几天,说要给她炖人参鸡汤,可她却觉得婆婆言不由衷。她突然间厌恶起自己的敏感,也厌恶着自己的曾经懦弱。

林书轩本计划好了回国的日期,并已买好了机票,可后来听俞香兰坚持说要俞敏俪和俞婉娉回国,只好退了自己的机票,改订了她们俩人的机票。

在订了机票的那天,俞敏俪听林书轩耐心地对林妈妈解释说:“妈,主要是娉儿要上学,她的假期就只那几天,就先让她们回国,我留下来看店。”

林妈妈难掩失望地大声应道:“什么都别说了,你就赚钱最重要,老婆也最重要,其他的全不打紧。”

林书轩结结巴巴地说:“您跟爸说一声,等她们一回来,我就马上飞回去。”

他回头见俞敏俪正充满忧虑地看他,又忙安慰说:“没事,我问过二叔了,爸爸的身体硬朗着,只不过有点小毛病,迟一点回去看他沒多大关系。”

俞敏俪亦不多问,只在行李包里多塞了一些新西兰的特产品。

回国的这几天里,俞敏俪一开始的确感受到了林书轩家人的情真意切。

昨天晚上,大家开开心心地吃饭,开开心心地欣赏她从国外带回的礼物。

林妈妈指着桌上的蜂蜜和牛初乳粉说:“我的胃老毛病多,这种新西兰特产蜂蜜还真管用,你爸吃那粉也很管用。多亏这几年你们寄了不少,这次又带了这么多。”

林妈妈的脸上满是惬意,就连二婶也有一脸的满意之情。

二婶那张依旧富态的圆脸堆满了笑意,:“新西兰的奶粉着实质量好,我家那几个孙子虽说不小了,还是天天吵着要喝奶。可这玩意儿真沉,也够难为你了!”

俞敏俪笑笑,:“我和娉儿将衣裳尽可能地搭在了身上,包里全塞了这些东西,一两的行李数都不敢给浪费了,只想着家人亲戚们都喜爱这些东西。”

二婶的笑容更加甜美,:“俪俪就是懂事!我家小健那口子远不及你。她每次出门,大包小包的,全只装自己的东西。”

二婶边说边瞟了瞟林妈妈,:“我说大嫂,有文化的人身上优点多,他们更懂得教育孩子,不像我们这些乡下女人一天到晚尽扯没用的。”

林妈妈脸色一沉,:“书轩可一点都不好,他总是自以为是。”

俞敏俪心中蓦然生戚,连忙自语般地说:“哦!我忘了打个电话问问我妈妈,明天我该几点去广化寺。”说完忙转身去到另一个屋子。

婶婶望着俞敏俪的背影,啧啧地叹说:“沒生过孩子的女人身材就是好!女人的好身材全被生孩子给糟蹋了。书轩会宠人,不要她身材变样。”

林妈妈不甘地应说:“书轩不懂事,有他后悔的时候。”

婶婶话锋一转,不怀好意地说:“生不生孩子,全由女人说了算。合该咱们林家倒了大霉,撞上了那么个人,做了女人不想生孩子,还连带着把书轩给拐出国了。”

林书轩的父亲喝止说:“你们都少说点!我有时也想不开,但想他们都出了国,外国人都想得透,只要他们小日子能过得好,我们不用管太多。”

二婶:“国内难道就不如国外好?出了国的人就跟个乞丐逃了荒,哪有好日子过?”

林书轩的父亲鼻子一哼,:“各有各的追求,闲人不用瞎操心!”

婶婶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告辞而走。

俞敏俪打完电话时见二婶走了,想再跟公公婆婆说一说话,抬脚往他们的屋里去。

“二婶那嘴刻薄,可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她什么都好,就是不下蛋,让人喜欢不起来。”林妈妈在低声说。

林爸爸:“不怨人家阴阳怪气,只怪我们没本事,管不了自己的孩子!”紧随的是一声长叹。

屋里声音虽小,俞敏俪在外却听得清楚。她一时感觉寸步难挪,呆立了许久,上了自己的睡房,一夜却无法入眠。

俞敏俪安静地立在雨中,心中潮浮着:

望尽无际无涯

生命的相约应在

那个虚无的岸

心香燃尽在盏盏心灯的前头

心灯的光还亮在渡口

心狱无门打开

我的悔恨如这纷雨

早已轮回

盤石上的留白

写满忏悔录的心序

红尘里的灵巧啊

雕一份笨拙的自由

请允许我不再与这世界争辩

俞香兰又带着俞婉娉拜了八方菩萨,进奉了香火,并与主事的法师交流一番,随后放心地领了俞婉娉过来。

俞敏俪瞧见俞婉娉红肿的双眼,顷刻间也红了眼。

俞香兰宽慰说:“《地藏经》力量无穷,娉儿的外公外婆他们一定尽早脱离三恶道。阿弥陀佛!刚刚法师说了,或许她们会来梦里说一声。”

俞婉娉哀哀地小声说:“可我妈妈明明只算是失踪人口。”

俞敏俪一把抱紧了她,只觉心痛难忍。

俞香兰:“俗人只尽俗人的份!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娉儿,你的妈妈要是还有俗缘,自会现身与你相见。这次让你赶着回国参与法事,也是希望你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她。这里完事了,你和小姑姑就尽早回新西兰去,功课别落下太多。”

她又回头望了望那一头袅袅而起的香火,欣慰地说:“我老了,留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多,只想为亲人朋友的亡灵祈求功德,我自己走时也闭目心安。”

俞敏俪听母亲这么说,眼里更红了,心想广化寺虽离林书轩的老家路程更近,但不如多点时间陪陪自己父母。

俞香兰又说:“俪俪,你真想清楚了吗?我总觉得趁这次机会一并替你的那个孩子超度,免得他有怨恨,也免得他四处游荡。”

俞敏俪低下头小声说:“妈,如果他真有怨,我希望他能来找我。”

俞香兰:“他本无辜,只是与你无缘,让他尽早找个好人家投胎。”

俞敏俪抬起头苦笑说:“妈,您就别管了!您之前刚一提起超度时,我就想好了,我要用我的方式来跟他联系。我的心中有无数个可爱的容颜,我会用毛利玉石雕刻他们所有的样子。”

俞香兰:“那本是俩回事,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不勉强你。”

俞敏俪点点头,对俞婉娉说:“娉儿,姑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几个人回到家时,刚一进门,俞大明就马上打开炉火,准备将一大盆的海蛎饼重新回一次油锅。

俞敏俪忙及时制止:“爸,这样就好!”

她边说边拿起一个海蛎饼来咬了一口,俞婉娉也跟着她一起。

俞敏俪边吃边赞说:“这味道一点都没变过!”

俞香兰踌躇了半晌后说:“我因为早已斋戒,没能给你们做些好吃的家常菜,可心里有点不舒坦。”

俞敏俪安慰说:“妈,大街上全是餐馆,我们想吃什么直接上餐馆吃个痛快,您何必要往心里去。”

俞大明呵呵笑说:“怕你们离家久了忘了家乡的味道,我就去加工了几个海蛎饼回来。自己备些海蛎和肉,只要出点加工费,店家也乐意干。上次佳佳回来,我也是这么让人帮我加工了几个,让她解一解馋。”

俞香兰此刻神往起旧时光来,:“哎,想想你外婆那时候的日子,每天都只想还能够做上什么好吃的,可现在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便捷简单了,反而这脑子却更不清净了。”

俞香兰夜里不打坐,也不诵经,俞敏俪和俞婉娉一起陪着说不尽的话。

第二天,俞敏俪和俞婉娉打了的直至石竹山景区门口。

石竹山上山的小径依然清幽。

俩人登至半山腰,在一处豁开的地方站立。俞敏俪指着山下说:“那鲤鱼岛蚕卧在石竹湖中央,千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

俞婉娉:“可城里变了好多,就奶奶家的家门口就有太多变化。老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你离开得比较早,而老家变迁得太快!或许再三五年后回来,姑姑也找不见曾经熟悉的街区。”

“可我觉得老家跟中国的其他地方沒有什么不同。”

“我们福宁有一个地方石奇竹秀,山清水明。福宁之所以被称为神仙证道的地方,就因了它的美好传说。它既是福宁人彷徨无助里的依靠,也是福宁人美好期冀时的寄望。”

“姑姑,您说的就是这里?”

“是的!昨天我们在广化寺经历的那一场超度亡灵的仪式,最初就缘于道教,而这座石竹山就是古老道学的传承地。”

俩人继续拾阶而上。在更高峰处望向远处,城区尽入眼帘。

俞婉娉惊呼:“没想到我们福宁有这么多高楼。”

“我们一路过来,道路两旁密布的安全网和扬起的灰尘说明了我们的小城未来一定更加靓丽。可无论旧貌怎么换新颜,新颜又再变成旧貌,石竹山的梦文化总在她的上空蒙一层轻纱薄雾,神秘又独特,令她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祈梦文化就是我们老家的味道。我们不一定要梦一场九仙的证道之路,也不必去梦功名利禄,但我们要记住老家梦的味道。”

俞婉娉不停地咀嚼俞敏俪的话。

俞敏俪继续幽幽地说:“我总在想,或许某一天我也老了,味蕾迟钝得尝不出儿时曾眷恋的滋味,对那些光饼、海蛎饼失却了兴趣。等到那一天,我老得遗失了岁月,甚至遗失了许多人与事,但一定忘不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一场梦。”

“姑姑,我本来有些怕香柱燃起来的味道,被您这么一说,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反而很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这次如果没有您陪我,我一个人真不敢回福宁来。”

“你不必害怕!如果在一个地方深深地痛过,换去另一个地方,便不再有痛。但走出去很长一段路后,我们总会发现永远忘不掉的只有故乡的味道。”

第147章 自学点悟

俞庆祥和杨洋听闻俞敏俪回国,俩人就一起过来。

俞香兰又正忙着煲电话粥,俞大明边让俞庆祥夫妻俩落座,边唠叨说:“看你婶婶一个说清净修行的人,哪真是一个清净之人,基本上是上午办公,中午过后才念经打坐。”

杨洋笑问:“婶婶办的是哪门子的公?”

此刻俞香兰正跟电话的那头说:“你真的是前世欠他的太多,到了今世他要这般折磨你。你也别动不动就哭得死去活来,不如来我家住上两天,静下心来念经以化解心劫。孩子就让他带两天又能出什么事。”

俞大明逐对杨洋说:“你听听!你婶婶就跟个居委会调解员似的,管的就是谁家夫妻不和啦,婆媳闹意见啦,大致就是这一类事。”

杨洋:“大概是因为婶婶善心,她们遇了烦恼事就爱找婶婶倾诉,婶婶快成心理医生了。”

俞大明:“她这医生开的处方就只一味:欠债还债。”

俞庆祥和杨洋忍俊不禁。

俞香兰挂了电话,不满地对俞大明说:“你又在背后说我闲话,小心造了口业。”

俞大明呵呵地笑:“你不也在场吗?怎么又有了背着你闲话的这种说法。”

俞香兰倒也不再理会他,转而惊问杨洋:“才几个月的时间,你怎么又瘦回原先的样子?”

杨洋笑说:“坐个月子本胖了十几斤,上了班就自动瘦身。”

俞香兰:“你又回去上班了?那双胞胎怎么办?不喂奶吗?”

杨洋:“我请了专职奶妈,也请了保姆,平时有妈在家帮忙看着。”

俞大明惊讶地说:“又是奶妈,又是保姆,这是大地主家的作派,搁以前要受批斗。”

杨洋大笑:“幸亏我们生活在好时代!不过叔叔您知道现今的世界只有我们想像不到的事,没有人家办不到的事。听我们的一个客户说,他跟几个朋友合着将他们的几个同龄的孩子凑一起请了专职的老师授课,孩子们也上公立学校的课程,但更有自己的一套课程,琴棋书画样样不落,跟解放前富家子弟的私塾一样样。”

俞大明:“这是跟贫下中农搞阶级对立。”

俞香兰笑骂说:“你还是榆木脑袋不开壳,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哪家父母不拼着命让她们赢在起跑线上?说到底还是她们投胎投得好。”

杨洋又大笑,:“叔,我要不是迫于现状,也挺想整天穿着旗袍,蹬着高跟鞋,听听国学讲座,学学传统美学,使劲端一份优雅范。”

俞大明深叹了口气,转问俞庆祥:“庆祥仔最近还是很忙?”

俞庆祥点点头,:“是!一直不得闲,烦人的事多!所以杨洋只好回来帮忙。”

杨洋:“虽然厂里人才不少,但毕竟工厂是我们的全部心血,许多事情还是自己上足万份的心力才妥。庆祥不善言辞,他只管他的生产,我得独挡另一面。哎!这几年下来,我被磨砺出泼辣劲。”

俞庆祥插话说:“我们厂里请了法律顾问团队,不仅在全国各地举证打假,还要催帐。”

俞大明:“打假?打假关你们什么事?”

俞庆祥:“我们买断了专利,却也阻止不了其他人仿制生产。麻烦的是有的地方政府保护倾向严重,不懂法更跟他们扯不清楚。”

俞大明惊诧道:“有这等事?去外地催帐也难吧,在本地都不容易。俪俪的那些钱,我们告了状也没拿回几分,倒是基金会一关门就大吉了。”

俞香兰欲言又止,也叹了叹气。

俞庆祥:“有的客户本身也难,看着他兴起,又眼睁睁地看他倒下,也为他心痛着。比较可恨的是那种存了心的,坑蒙赖皮,转移资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俞大明:“我一辈子只干一份工作,什么滋味都尝了个遍,理解生意人自有生意人自己的喜忧。”

杨洋:“叔叔说得是,凡一件产品用的人多了,最高兴的是生意人。而一宗生意做的人多了,最愁的也是生意人。庆祥只痴迷那么机器,办厂是他许多年的梦想。尽管现状泥沼满地,我们必须勇敢面对,该替自己打假还得打假,该维权还得维权。”

俞香兰见杨洋眉眼时恼时扬,似乎看到了自己曾经过往的模样,禁不住说:“杨洋哟,你我不是母女,可我觉得这些人中你最像我了!”

杨洋又爽朗朗地大笑,:“婶婶说对了!昨天我婆婆说,庆祥小时候只听您的,现在又听我的,她说我跟您该更是嫡亲的一家人。”

俞香兰的心情刹那间畅爽爽得如饮甘霖,可又语重心长地说:“有劳有得时尽力而为,得财后别忘了修路搭桥布善缘。”

俞庆祥使劲地搓着双手:“婶婶,我也希望能有当善人的那一天!现在真不敢想多,可目前能力真是有限,我无法活得那般高大尚,有时也有人旁敲侧击,我都只好装糊涂。每天一睁开眼,工人们的工资和其他支出都得先保证。不扩生产线,怕失却竞争力。扩了生产线,又怕现金流不足。”

俞大明一连看了几次手表,提醒俞香兰掐点做午餐。

杨洋忙说:“我们今天特意来请大家出去吃饭,许久不见俪俪,真想与她聊个痛快,了解了解国外的情形。”

俞香兰忙为自己推托,:“我忌荤,怕扫了你们的兴。俪俪和娉儿去了石竹山,怎么还不回来?”

俞大明也忙说:“俪俪早上就说了带娉儿去尝石竹湖的石锅鱼头,不会这么早回来。自家人不行陌生礼,吃饭就免了。”

俞庆祥的手机响了又响,一连接了几个电话,杨洋只好说:“那约晚上的,只是家里人小聚而己,叔叔和婶婶一定跟俪俪和娉儿说一声。我很想见俪俪!”

俞香兰待俞庆祥和杨洋走后,正要去厨房里忙活,却突然间想起一事,对俞大明说:“刚刚庆祥和杨洋一来,我就断了阿芬的电话,我不放心她,我还是叫她过来住两天。”

俞大明急说:“我们家不是善人堂,那些女人对于我来说只是陌生人。她们一来,我虽搁自家里住着,心里头都不得劲。”

可俞香兰还是自顾自地去给阿芬打电话,俞大明大声叫:“你一过午就不得吃饭,现在不去做饭,一会儿还来得及吗?”

俞香兰已提起话筒说了起来,俞大明只好进了厨房,边忙活边嘀咕:“她晚餐绝食,就只能午餐塞足够饱才扛得住饿,汤汤水水得少放,可我这会儿能给她做什么?”

俞香兰说完了电话,亦来到厨房接手做饭,见俞大明黑着脸,自言自语地说:“观世音菩萨发宏愿转世人间,点悟众生脱离苦海,这是何等的大慈大悲!”

俞大明回说:“你应是等待点悟的人,难道你想拿自己当菩萨点悟她人?俪俪和娉儿难得回来一次,杨洋和其他亲人都等着见面叙旧,家里住了个陌生人,大家说话都不方便。”

俞香兰:“阿芬不来了,人家也不想自己的伤心事太多人知晓。但如果我不开解她,我在观世音菩萨前打坐也难安宁。”

俞大明:“一张像就让你紧张了,那你又何苦去信这些?”

俞香兰:“得悟者才能修成正果。读了经书后,才知道六道轮回的可悲可怕,我只愿自己可以了悟,也可以修成正果。这次娉儿回来完成刘娜一家人的超度,算是了了我的发愿。就俪俪不同意我所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我也不勉强她。”

俞大明鼻孔里喷出粗气,:“俪俪许多年前就读易经看八卦,她只说那是中国古老文化,哪有你弄得这般玄乎?照你这么忙着救苦救难,再往下去,你真可以得道成仙了。”

俞香兰笑笑,看了看点钟,见无剩多少时间,埋头呼呼地吃东西。

第148章 江湖何处

俞香兰释了部分所愿,可东京却有了她所无法预料的变故。

俞敏海又回到东京,但许雅安却被会社调往位于大版的总部。

俞敏涛刚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俞敏海耷拉着脑袋进来,不免惊讶地问:“难见的失意之态,不知有谁能伤了你?”

俞敏海大刺刺地在俞敏涛的对面坐下,脸上却立时灿若金菊,但语气愤愤不平,:“本来保命要紧,想要滴酒不沾,可来了日本,烧酒还是沒少喝,这几天胃又闹了意见。”

“在日本又不靠喝酒搞歪门邪道,你干嘛自己扛上自己?”

“你回国也跟领导喝酒,我也跟领导喝酒,凭什么说我喝的却是歪门邪道的酒?难道只有你喝的才是代表正义的酒?”

俞敏涛笑问:“你说你敢回国?”

俞敏海平伸出一只脚来,舒服地架在俞敏涛的办公桌上,幽幽地回说:“真心话说,不敢!卫华进去了,这次想出来没那么容易。拆迁的事闹大了,省纪委都惊动了,东临这回大小官牵扯了不少。幸好公司大佬有加拿大护照,也躲在国外避风头。”

“你最铁的哥们已一脚踩进大牢里去了,你在这条路上还要走多久?”

“这一行里有几个人不这么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你看到的都跟你一样。你为什么不承认国内也有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开发商?”

“正正经经做生意就像庆祥哥那样?可他整天头大得不行!你也别总瞧不上我!许多人还不是一边骂着奸商,一边高唱旧城换新颜?你说看自个儿的城市变了样,哪一个不心怀激动”

“可也不用打了人,还牵连了一大波。”

“这次倒霉!没想到有个老头贼犟,他只一个劲往卫华手上的家伙上撞,还有个亲戚在省里,瘘子就越捅越大,想收也收不住。”

“最终将怎么收场呢?”

“别问我,给不了答案!总得再过些日子吧。是卫华他们太焦急了!但你不得不相信,这事一定会平息,公司运转也将会正常,什么理由我也不会告诉你!”

俞敏涛伸出手将他的脚推下桌去,:“海海,你别玩火自焚!”

“放心!我们不会死!问号后面跟着几个问号,当人们得到了第一个答案,没有几个人会考虑深层次的原因。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死,大不了换个地方玩!”

“我看你不要再回国了,在日本找点事做!”

俞敏海坐正了身子,:“我每天上求告下拜访,左聚会右私聊,但只要一扯到正经事,人家却敷衍了事,逼紧了,大有翻脸的意思。”

俞敏涛:“生意人最务实精明,生意场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没有现成的资源平台,单靠一张嘴皮子,能成事的少之又少。”

俞敏海猛发牢骚说:“朋友,朋友,喝酒情有,讲义忽悠,远不如以前干得痛快。”

俞敏涛矫正他说:“朋友永远都是人脉,人脉却不一定能成为朋友!不是别人太势利,而是你自己太弱小。强者都希望强强联手!”

俞敏海叽叽地笑,:“二哥,你真虚伪!你玩的商会是在找朋友?还是在找人脉?我看看你这次怎么应付你的公关危机?”

听见俞敏海提及商会,又说了公关危机,俞敏涛皱了皱眉,:“你最近闲得慌,又听见了什么?”

俞敏海看着他,严肃地说:“我替你不值!你为商会出了不少钱,也出了不少力。没完没了的各种招待和各种接洽,可你自己的生意跟它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有人说了,你要想继续当这个会长,至少捐出一个亿来,嘿,我忘了问清楚,不知是日元,还是人民币。如果你不捐,这个会长就要拿来投标。”

俞敏涛拧紧眉头:“一个人最大的成熟就是学会合理地估量自己和定位自己,不轻许诺言,不自不量力!他们怎么想,我不介意。在任何世界里,时间久了,人心就会思变!”

俞敏海:“自上而下的变革,叫改革;自下而上的变革,叫革命。革命是要流血的,血不流在外头,也会在心里。”

俞敏涛脸色冷竣,:“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游戏有游戏的规则。如果你成不了规则的制订者,就要学会服从规则,不服从不认可的,自觉让gameover。”

俞敏海不相信地盯着他看,:“你打算让会长拱手让人?真甘心?”

俞敏涛冷冷地回说:“不关甘不甘心的事,而在于将自己怎么定位的问题。如果说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人生舞台。为了满足无聊观众的眼而错以为你会是主角,被别人摁在原不属于你的戏台,也根本唱不出好戏,难免委屈了自己。找对舞台才是一种智慧。”

俞敏海却开骂了起来,:“s!谁斗胆在你这里闹革命,我找人整他们,谁让你是我亲哥!”

俞敏涛突然间大笑,:“我是个商人,不图虚名,只图实利。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份智慧。社会是个大江湖,商会是个小江湖,我不做冲锋陷阵的英雄。倒是你,与其每天攀交情找门路,不如实实在在向专业人士讨主意,要个可行性的建议。”

俞敏海挠了挠头皮,发了愁,:“我有打算来日本换种活法,干点上台面的生意。一轮活动下来,不仅发现自己的日语差得施展不了腿脚,还发现自己的资金有限,老家话说‘那点钱贩蛏有余、娶妻不足’,大概就是这般无奈。另样一件事挺烦人的,雅安坚持说把妮妮接过来,可我们哪有空管孩子,最近她老找我的烦。我们家老爷子说了祖国现在越来越强大了,让妮妮自小留在祖国的怀抱里,她会更幸福更安全。我感觉老爷子还是有智慧的。”

俞敏涛禁不住乐得大笑,:“听得出来你是个爱国者。”

此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几声,助理陈小姐推开了门,她拿着一份季度报表进来,轻轻地放下报表,又深深地瞥了一眼俞敏涛,安静地退出。

俞敏海的目光跟在她袅娜的身姿后,自门缝里一眼瞥见蒋芷萱正在办公室外头,似乎正在核对资料。

他不免好奇地问:“二嫂来上班?”

“她偶尔来对对帐而已。”

“二嫂会懂帐目?厉害了呀!没听说她学过财会”

“会社刚成立时,能拖上手的全拖上了,那时她帮忙记记现金帐簿,然后再交给会计所做帐。后来会社请了专职会计,本来是不用再来了,但她还是坚持定期来,说闲不住!”

陈小姐站在蒋芷萱的面前,她那一张青春自信的脸笑靥如花,:“社长夫人这时候应该去做美容才对,何必这么劳累了自己!”

蒋芷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谁说做美容就是份轻松活呢?”

陈小姐稍稍一愣,笑容却更加明媚如春,:“社长夫人真的是有眼光,社长他好能干!好有魅力!”

她边说,眼神边往俞敏涛的办公室里瞟。

蒋芷萱不禁认真地多瞧了她几眼,慢条斯理地说:“社长的确能干,因为他爱他的工作!一个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就在于他专注于工作的时候,辛苦工作的男人最值得人心疼。”

陈小姐挑了挑眼,:“社长夫人是不是要小心一点呢?”

蒋芷萱神色一凝,又认真地看了看她,心想她不过是刚来没多久的职员,语气竟然如此放肆,边笑着,边漫不经心地说:“何必小心!雄心壮志如果填充不满一个男人的五脏六腑,那他的女人就再备一把金剪刀,要发现他长出了什么花花肠子,及时剪了它。要是剪不了,那就直接一剪刀让他毙命拉倒,省得留着他祸害人间。”

陈小姐的脸色一变。

“即使你年轻,但有一句话绝对不陌生: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光辉的女人!我今天再加一句话,相信你一定会记住它,每一个光辉的女人身上都带有一股杀气!”

蒋芷萱淡淡地说完,不再理会陈小姐,转头面向坐在身旁的财务课长,:“请您给我将一季度的往来帐重新做一份给我!辛苦您了!”

蒋芷萱打开公司的网上银行帐户,鼠标在她手上滑动,轻巧从容,却又似乎蕴藏着推动五指山的能量。

陈小姐的一张粉脸不禁失神。

俞敏涛和俞敏海突然间从社长办公室里匆匆地冲了出来,神情严肃。

俞敏涛急急地对蒋芷萱说:“建秋病重了,刚刚来电话,我和海海必须去一趟医院!你忙完了直接回家。”

蒋芷萱忽觉鼻头酸楚。

第149章 孤舟漂流

俞建秋的脸色苍白得泛绿,巨痛让他开不了口说话,但内心的惶恐却剧烈来袭。若不是腰腹部疼痛得干不了活,他是断不会主动让工友送他来医院。

他似乎听见了催命鬼的脚步声,可他真的不想死!妻儿远在千里路途之遥,如果自己命丧异国,他害怕她们招不回他的魂。

但他在痛得迷糊中听见医生似乎在说要动手术,他又突然间想死。老早就听说了,在日本医院看个最简单的感冒,收费都不便宜,何况是动手术。先不提手术费,单说给医生的红包不知得是多少日元。国内的医院少不得塞红包,日本国又会好到哪里去。

一想到那些金额无法估量,它们或如天文数字,他就无比懊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摊上个工伤事故,即使死了也死得不亏钱。

俞敏涛听完医生的意见,在医生和俞建秋之间,让日语和福宁话分别简单明了地来去了几回,就自个儿妥妥地应了医生的手术要求。

俞建秋躺在病床上,整个人蜷曲了又蜷曲,硬是让自己缓憋出说话的那口气来,:“能不动手术尽可能不要动手术,大不了回国去治,反正该死的总要死,不该死的总会活着。医生治的全是假病,真病他们治不了。”

俞敏涛冷肃地说:“我帮你定了,要及时手术!我本来只做一个翻译就好,可对你,有必要帮你做决定。”

俞敏海不识相地嘻笑起来,:“建秋表哥,恭喜你有机会感受女人生孩子的那种伟大。刚才医生说了肾结石痛起来比女人生孩子还痛,你像女人那样痛一痛后,肚子里没了货就轻松了事。可你的结石不像婴儿那般单纯可爱,它现在只想要你的命!”

俞建秋想笑,可一波剧烈的绞痛又来袭,他又弯曲起整个身体,无力再去想太多。

俞敏洪和俞敏佳也来了医院。

俞敏洪细声细气说:“我老早就提醒他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腰酸背痛,不出大事才怪,可他偏不听。老是吃从老家寄的什么补药,补完了真的跟女人那样出了血。”

俞敏海俩眼瞪了瞪手术室的指示灯,不厚道地哼唧,:“一会儿等建秋表哥出来,我们就跟他说警察也来了,狠狠再补他一刀。”

俞敏佳骂说:“死仔,这么大的人了还欠骂!你真想吓死他?”

俞敏海吐了吐舌头,:“建秋表哥住完了医院,兴许就看破了一切!我在想他那结石要是能送咱妈最好了,妈做梦都想以后能长出舍利子。”

俞敏佳忍不住走近他,揪了揪他的耳朵,:“又欠揍了!”

俞敏涛严肃地叮嘱说:“大家口风都严一点,不要传到福宁去,省得家里老小紧张。”

大家点点头,各自安静,可心里却想着同一件事,俞建秋的住院费用该不会少,他这次出国的本还没赚够,这下雪上加霜。

许雅安烦燥地推开面前的一摊资料和书藉,拿起手机想找俞敏海说一会儿话,刚摁了几个键,又烦燥地掐掉。

她一连扯开几包黑咖啡粉,快速地冲进一杯开水,用小勺搅和开来,杯里乌黑如墨,咖啡味却浓而烈。

俞雅安猛吹了几口热气,啜了一小口,满嘴苦涩难忍,禁不住干呕了几声。她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确定怀孕了,于是端了杯子直接扔进了洗碗池里。

她又去柜子里翻找,可除了速溶咖啡,还是速溶咖啡,只好倒了一杯白开水,刚喝上一口,无味得又让她想呕吐。

虽说东京到大版的距离,远比中国福宁到日本东京的距离要短了许多,可许雅安却觉得她与俞敏海之间不近还远。

俞敏海又陷入忙碌的境地,许雅安并不明白他在忙些什么。她一问多了,俞敏海就哈哈大笑,:“俩个人的世界里,最可怕的就是一个人太忙,而另一个人太闲。”

许雅安不知怎地并不为再次成为母亲而兴奋,此刻反而恼怒地想,自己每天窒息于轰炸式的工作与学习,并非闲得矫情而要对他事事关心。以前的俞敏海在意于每两三天一次的越洋电话,可如今他来了日本,俩人见面的机会多了,说电话的耐心反而少了。

今天的许雅安本该高兴才对。她的课长陪同部长找她认真地谈话,会社在中国独资拥有几家生产制造企业,总部已陆续派遣了高管人员去到中国,而刚建立的位于北京朝阳区新兴工业产区内的那一家工厂,正急待总会社新的团队到来。

许雅安明白了被调来总部集训的原因,看到了自己所有的辛勤付出正逐渐获得果实,她更认为自己不该妄自菲薄,在强者林立的会社里,如果再畏前惧后,那将只会令她感到沮丧,甚至是愤怒。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越职升迁机会,可当它来临时,许雅安偏偏此刻有了身孕。

她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连同几件脏衣裳,将它们一古脑儿全塞进手拉箱里。趁休息日,她得回东京去,只希望俞敏海可以给她一个明确的建议。

坐在新干线上,她开始打俞敏海的手机,可一直无人接听。她又觉莫名的焦燥,转而给蒋芷萱打了电话。

许雅安问:“二嫂,最近海海是不是一直上你那里蹭饭吃?”

“哪里有?我叫了他几次,他总说怕我太麻烦,其实哪里会。你还在大版”

“我在回东京的路上。”

“海海这会儿应该在建秋那里。建秋动了手术刚出院,怕他心里焦虑,海海这两天都陪着他。”

“手术?什么病?很严重吗?”

“也还好!不算特别严重,双肾结石,之前比较折磨人,现在得注意休息一些时日!建秋只为了要给家人挣一份体面的生活,却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战粟寒涩,但他又很替其他人着想。怕他心里压力太大,这次大家想凑点钱替他分忧。结果他不收大哥和大姐的,说他们也不宽裕。敏涛和海海的那份,他也只略收了些够买慰问品的小额钱。”

许雅安不禁感慨说:“他也不过想保留一份有品质的尊严罢了。”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新干线已进了东京站。

许雅安回到住处,见屋里凌乱不堪,俞敏海的脏衣服随处可见,只好挽起袖子收拾整理一番。

俞敏海拎着一个商场购物袋,一路哼着小曲入屋,乍见屋子整洁干净,惊喜地喊:“小安安,是你回来了吗?”

许雅安从烘干机里抱出一堆衣物,:“你回来啦,建秋表哥还好吧?海海,我有两件重要的事要说。”

“哈哈!挑高兴的先说!”

“第一件事,会社总部想派我回北京!”

“北京?回国?可我暂时回不了东临,我也不可能跟你去北京。”

“这次属破格升职,对我这一辈子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俞敏海却直叫:“哎呦喂,我们又不缺钱,你干嘛一定要打拼成一个女强人?这个消息并不令人高兴,再说第二件吧,希望不是坏消息!”

许雅安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有了!”

俞敏海一愣:“有什么了?”

“我刚才想了想,如果真去北京,最快也要一个月后,那时胎气也稳定了,而且在北京各方面也将会很容易适应,孩子不会受影响。”

俞敏海惊喜得连跳了几跳,:“哈哈,为什么不先说这个?妮妮有弟弟了!”

许雅安笑说:“还不清楚性别呢。”

俞敏海激动得紧紧抱了抱她,接着转身从购物袋里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资生堂精华液套装,:“送给你的!笑一个!”

许雅安接手过来,甜甜一笑,:“哇!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去买呢?”

她又想再说去北京的事,忽见袋里还有同样包装的一盒,娇嗔道:“傻呀,怎么买了两盒?这种东西也有保质期的。”

“这是给阿咪买的,她今天生日,她约了几个人晚上一起吃饭唱k。”

“阿咪?是谁呀?你这几天不是陪建秋表哥吗?”一股怒火忽在许雅安的胸腔里燃起。

俞敏海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老对着另一个大男人。阿咪是一个十几年前的老朋友,她刚跟我联系上。”

“然后你就给她买生日礼物?女人的化妆品?顺便也给我买了一份?你是她的什么人?”

俞敏海见她脸色突然大变,颇感意外,正想解释,手机却响得及时。

许雅安能听见一个欢快的女声在叫:“俞敏海,你在哪里呢?怎么还不来?我们不等你了!”

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尖叫:“是那个小个子俞敏海吗?就是阿如姐的那个小男友?他又回来了吗?”

俞敏海虽竭力掩紧手机,许雅安依旧可以依稀听到几个词语,她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再看他挂了电话。

俞敏海为难地看了看她,:“真的是很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通过几个电话,还没见上面。”

许雅安忽觉没有了怒意,木木地应:“既然答应了人家,那你就去吧。”

俞敏海如获大赦般应声而去,可刚走出门口又折了回来,进盥洗室梳了梳头发,换了件衣裳再次出门,边走边说:“我会争取早点回家。你想吃什么夜宵?我可以去买。”

许雅安摇了摇头。

大门呯得一声被扣紧,而就在这一瞬间,许雅安感觉如有狂流涌进屋里,而她正陷入了一片漫漫海潮之中。

她慢慢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多年前的俞敏海言行今时重现。她觉得自己本该发怒,却又浑身轻飘无力,此一刻,她被漂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无助地随波逐浪。

许雅安使劲地咬了咬嘴唇,突然间又生起了一丝力气,她只想哪怕孤注一掷,也必须努力规划自己的人生航线,而大版总部的集训,似乎令她已经瞥见了属于自己的灯塔亮光。

第150章 圆点论说

许雅安约了蒋芷萱共享咖啡时光,咖啡的芬香随爵士乐的旋律在满室飘散开来。

蒋芷萱浅啜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以前在咖啡屋上过班,各种口味的咖啡都没少喝。但我更偏爱中国茶,虽然茶香不如咖啡香浓,可它似乎更适合我。从早上六七点到晚上八九点,经常一天里不知喝了多少,不光是解渴,更是一种习惯,杯子里要是没有浅浅的茶色,我的心就会慌。”

她边说边轻轻地放下杯子。

许雅安:“有这样的杯中好是份幸福!我呢,极少喝茶。茶是用来品悟的,慢慢地品,慢慢地悟。忙碌的人很难怀有品悟之心。我的喜好只是速溶咖啡,之所以选它,因为它更方便又提神。听说喝咖啡也有许多讲究。”许雅安轻声地说。

“咖啡和茶一样都会令人上瘾,本来听说这俩物喝多了都有失眠之忧。而事实上了瘾后,反而有了免疫力。我从不担忧喝茶喝出无眠,倒是偶尔茶醉很是令人难受。”

许雅安第一次听说茶醉,惊奇地问:“是吗茶不是可解酒吗怎么又会让人醉呢”

“看来也只有爱茶的人才会经历茶醉之痛。以前不知茶醉何意,每感觉胸闷恶心时,还以为是胃功能不好闹的。后来才知道,饮茶不得法,醉起茶来也是挺要命的。那是种挠心窝的坐立不安,有时还会头昏,让人不得不静躺。”

“你那是好命的茶醉!我要是有你的那份轻闲,宁愿天天茶醉。”

“不用羡慕我!我不过是个家庭主妇而已,在许多人的眼里,家庭主妇不名一文。”蒋芷萱向后仰了仰头,接着说:“家庭主妇永远无法像职场女性那样经济独立,自己的世界自己做主!”

许雅安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二嫂,您可别取笑我!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女人都爱教导其他女人怎么去做女人,但那些在嘴上教导别人的人,也总是把自己的人生糟蹋得满目疮痍。可您不是那种女人!”

她顿了顿,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得有点艰难:“在我看来,无论是哪种女人,她总会在意她爱的那个人是否也爱着她。可男人们似乎不是这么想,难道说男人全是好色之徒?普天之下乌鸦真都一般黑?”

蒋芷萱答非所问似地说:“在一个万花园中,繁花似锦,各有千秋。牡丹有牡丹的雍容高贵,玫瑰有玫瑰的娇艳热情,梅花有梅花的俏枝傲骨,茉莉有茉莉的清新纯洁,甚至于毫不起眼的小野菊也有它的婉丽可人之处。可牡丹再美,也难有茉莉的清新纯洁,更难有梅的凌霜傲雪气节,小野菊再怎么摇晃也晃不出玫瑰的娇艳热情。”

许雅安:“就因为万花园中哪朵花都好看,男人就更乐于当一名赏花使者?”

“没啥了不起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赏花使者亦各有签赏能力不同之别。每种花儿各有特色,每个女人自有气味。咱们都是女人,首先得明白自己是茉莉还是玫瑰,不要把自己的主魂儿给丢了,然后活成了三不像。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我,当然也把握不住别人。”

许雅安的脸色难看不堪,她的脑中不断闪过俞敏海的那张总是嬉笑的脸,脱口一句:“女人要是不结婚就断了烦恼。”

蒋芷萱却笑了,:“不结婚难道就没有烦恼?”

许雅安一时语塞,一连喝了几口咖啡,又说:“我们总希望嫁给爱情,而结了婚的爱情却总令人失望,爱情也总在某一天被消殆在失望的深渊中,婚姻就成了痛苦的枷锁。”

蒋芷萱淡淡地说:“爱情是神圣的贪婪,是残酷的独占。我们因为贪婪才会患得患失,因为独占才要排他。而婚姻又是什么无非就是两个相爱但并不完美的人,共同竭力去画一个看上去完美的圆而已。你我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堪称完美,而我们却总贪心,只希望不完美的自己能找一个完美的爱人,于是徒生了许多失望和烦恼。”

蒋芷萱的语气越轻淡,许雅安越显激动,:“正因为没有人堪称完美,所以在追求完美的路上需要彼此扶持。”

“人生是一场苦旅,也是一场修行。婚姻是女人一生修行的最大道场,极少极少的人修成了仙,有人成了魔,有人修成了半人半鬼。如果一场婚姻终了,那人尚能留存初心,保守住一个真实的自我,就已算一生功德圆满。而男人习惯了在职场里修行。”

“如果婚姻让人成鬼成魔,那要它何用?”

蒋芷萱用手指轻敲桌面,目光柔和,:“婚姻里全是挑战,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做好自己的本份,站稳自己的位置。你自己的位置找准了,其他人也得各就各位,难道不是吗”

许雅安并不苟同,摇摇头地说:“并不是做好了自己,站稳了位置,她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尊重。”

蒋芷萱端起咖啡又轻啜了一小口,味道还是浓香,只是温热度已明显不够,入口有点腻涩,远不似茶水清幽可口。

“我们要强调爱情,是因为只有爱本身才能延伸出尊重、忠诚、信任和关怀等许多内涵。婚姻若能以爱情为圆心,即使有时俩人行事方式南辕北撤,他们的思维模式天差地别,但只要圆心定点不变,终究会画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

“如果有一天爱情不在了,婚姻也就该死亡了,因为圆心不在,自难画一个完整的圆,就意味着得离婚解体吗”许雅安边说边端起了咖啡杯,发觉杯子早已空了,招了招手,又点了两杯热咖啡。

蒋芷萱本想阻止,但见侍者已转身离开,只好作罢,挪了挪身子,往前倾了倾,尽可能让语气显得活泼热情,说:“我想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每一种思想都应该获得尊重。当一个女人拥有了独立思考能力,她自然就不会纠结这纠结那,纠结所产生的痛苦只是思想浑沌不清时的结果!我坚持婚姻里必须建立安全型的依赖关系,是夫妻相互之间可以感受到的安全依赖。”

“安全的依赖?”许雅安喃喃重复。

待者又送来新的咖啡。

许雅安犹在思考,一手端起咖啡,一不留神间竟有了烫舌的痛,忙搁下咖啡杯。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问:“二嫂,你说女人对男人要是有要求了,他是不是会觉得特别累,累得想逃避?”

蒋芷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说的女人是妻子吧,请问哪个丈夫对妻子又没有要求谁不想妻子进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谁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既是仙子又是妖精既然丈夫对妻子有要求凭什么妻子就不能提要求在婚姻里获得高度幸福感的女人从来就不是那种听话贤惠的。婚姻是俩个人的事,你要求我,我要求你,有什么不对?没有了要求,也就画不出大个的圆来。”

许雅安不再说话,却在想她和俞敏海之间的事,听了蒋芷萱的一席话,她忽觉得她的圆点早已不知何在,不知不觉间,她与俞敏海俩人已走成了两条平行线。

蒋芷萱忽然说起了其他,:“我最近买了只电瓦罐,煲汤用很方便,你可以也试试。”

俞敏海此时在家一人闷得厌烦,从昨晚开始到今早,无论他怎么嘻哈逗趣,许雅安只沉默不语,甚至不拿正眼瞧他一下。

他想不出许雅安会去哪里,手机拿在手上掂了又掂,犹豫了半天,总算拔了出去,清了清嗓子,卖弄起他那俞敏海式的温存,:“小安安,你在哪里呢?”

许雅安本不想跟他说话,又碍着蒋芷萱在场,只好说:“我在听二嫂介绍电瓦罐。”

俞敏海:“电瓦罐又是什么好东西?说来听听?”

许雅安敷衍说:“对于一个从来不做饭的人来说,沒必要了解这些,先这样吧!”

俞敏海却突来兴致般振奋无比,:“哈哈,我现在突然间对做饭感兴趣了。”

“那就让二嫂给你好好上一课。”许雅安将手机给了蒋芷萱。

蒋芷萱有点意外地接过手机来,详细地介绍起电瓦罐的功能,顺便推荐了几个汤品。

俞敏海竟也听得认真有味。

许雅安端着咖啡杯,只顾沉想失神。

回到住处时,许雅安并不见俞敏海在家。她拖出一个大号旅行箱来,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又站着环视了四周,见桌面上有妮妮的照框架,拿起认真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将照框架子统统收进了箱子里。

俞敏海兴冲冲地买回电瓦罐,只觉屋里有丝丝异样,却又说不出具体缺了什么。手机上有一条信息提示,小安安的信息页里有新发来的一句话:“我已决定了要去北京!”

俞敏海的脸上却绽开自信但捉弄意味的笑容,:“可我偏不让你去北京,我就不信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和这只电瓦罐拴不了你!”

他提起电瓦罐,吹着口哨,慢悠悠地也去了新干线高铁站。

第151章 冤亲债主

大版的一处敞开式的一房一厅里,灶台的台面有残水直向地上淌去,俞敏海又一次手忙脚乱地在台上和地面来回擦拭。

许雅安下班回来,懒懒地不想说一句话,坐在桌子旁摊开了手提电脑。

不一会儿,俞敏海端过来一瓦罐的排骨汤煲和一只蒸熟的黄帝蟹。

许雅安目不转睛只盯着电脑屏幕。

俞敏海又端来两小碗米饭,开怀地叫:“小安安,瞧一瞧,为我惊叹一声吧!天才就是天才,二嫂稍稍一点拔,我也随随便便弄一弄,就有了一顿营养大餐。看看这汤里东西多丰富,我搁了木耳、萝卜和香菇,还有几片干准山。”

许雅安挪动一下身子,面无表情地收起了电脑,又无动于衷地看着俞敏海为她盛汤。

等他坐定后,她开口缓缓地说:“海海,我已约了医生,下午就去把孩子做掉,我不开玩笑!也请你正视我们之间的问题,我……”

俞敏海神滞了片刻,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还在为那一盒化妆品而耿耿于怀,你已经三天都不跟我说话了,但那个阿咪跟我真没有瓜葛。”

“可这些年来,你有太多太多阿咪了。”

“许多事当不得真,我不正在你的身边?你较这个真做什么?”

“可我累了,不管你是逢场作戏还是博爱人间,从此以后我都不再干涉。我们离婚吧,我就主动放弃了干涉你的权利,也结束了我该履行的义务,我不会为你生孩子,我更不会为了你而放弃升职的机会。”

“这种小事情不能成为我们离婚的理由!你要工作,我从来都是百分百的支持你,你的升职不过就是能多赚点钱而已。东临项目虽然暂时停摆,我也回不去,但那项目是名正言顺公开拍卖下来的,所以我们不用担忧投资款。只不过拆迁成本高了一些,但利润也不会少多少,现在的房价还在往上涨。我一直都喜欢孩子,妮妮一个人太孤单了,像我们这样有兄弟姐妹多好。”

“不关钱的事!你可以游戏人生,可我只想认真地活着。你的每一场游戏都不过是将我的心当作靶子,今天如果我能刀枪不入,那是因为我早已被万箭穿心。”

“雅安,你不应该小题大做!你一走就是七年没有回国,七年里我们之间没有产生问题,现在更不可能有问题。”

许雅安突然间更觉悲愤,:“我一直逼自己独立坚强,今天才懂得真正原因所在。”

俞敏海:“我也一样要独立坚强。婚姻就跟开公司一样,赚钱最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咄咄逼人?”

许雅安讥讽说:“你的比喻真有趣!我们的收入和支出,能用阿拉伯数字体现的,的确可以做一本漂亮的帐。可我怎么计价我的感情?公司要做两本帐吗?一本给外人看,一本留给自己。让我们表面上秀恩爱,背地里各自精彩?你要的‘公司’是不是就是这种模式?”

俞敏海顿时怒了,:“一盒化妆品竟能引出你一个狗屁模式。说到底你在意的只是你自己的升职。”

“我是不是要竭斯底里一场,你才会明白我的失望和愤怒?”

许雅安一抬手将整碗米饭掀了个底朝天,拎起包转身就冲出门去。

俞敏海呆若木鸡,心里却狂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许雅安变得如此倔犟和冷漠那个几句话就能哄好的小女人哪里去了

许雅安依约准点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沉默着闭上了眼,耳听麻醉师和医生温柔的安抚,机械地点头或摇头。器械在托盘里敲击出令人寒颤的声响,她脸上的肌肉不由地随着颤抖了几下,双手死命地紧抓住了床单,痛苦浸透了全身。

俞敏海心神烦闷又不宁地等在家中,许雅安的手机一直关机。直到看见她脸色苍白地回来,他无法相信地问:“你真的去了医院?”

许雅安闭目斜靠在床上。

俞敏海犹如一只愤怒的困兽,只想疯狂地撕碎身边的一切。许雅安疲倦无力的身躯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却有着无声的抑制力。俞敏海只好不停地来往走动,椅子被他撞拖出几回声响,许雅安保持着固定不变的姿势,似乎他是透明般的存在。

俞敏海逐渐安静下来,声音里鼻音浓厚,:“我先去外面呆一会儿。”

许雅安听见大门被轻轻关上,睁眼间,两行泪水决堤而出。

电话铃声不识相地响起,母亲喜悦的声音传来:“雅安,我已经备好了红菇、茶树菇,紫菜等,都是你曾经念叨想吃的。国际电话费有点贵,我就问一下,东西寄东京呢?还是寄大版?再忙也得炖些肉汤,别亏待了肚子里的孩子。”

许雅安哽咽着声说:“妈,您不用寄了,它沒了,我做掉了。”

许妈妈大惊失色,:“该杀了你!妮妮快十岁了,你才有这第二胎,你忘了你几岁了?这时不要,几时才要呢?”

“妈,您帮我带好妮妮,我没空再要小孩了,我还要跟海海离婚。”

“天啦!又出什么事了?怎么又说离婚的话?是他外头有人了?还是你有人了?我真不应该打这个电话!”许妈妈震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您就不用管我的事了。”许雅安悔了自己的一时嘴快。

“我怎么能不管?我没听清楚,是你要离婚?还是海海要离婚?”

许雅安心里极度错乱,只觉腹部疼痛,哀哀地求说:“妈,我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他靠不住。先这样吧!”

许妈妈握着话筒怔忡立定了许久,好不容易回神过来,自言自语说:“我是管不了,可海海的父母应该管得了,如果不是他又说了什么重话,雅安她断不会这么做。”

俞香兰正好打坐完毕,为观音的净瓶重新换了水。俞大明吃过晚饭在庭院里悠闲踱步。

许雅安的母亲火急火燎地来了,一进屋就抹起了泪,:“我晚饭都没敢做就先赶来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只图置气嘴快,海海和雅安又说了离婚的话。”

俞大明和俞香兰面面相觑。

半晌后,俞香兰孤疑地问:“这几天日本那边没一个电话回来,谁这么说的?”

许妈妈气急攻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也不想相信,可雅安亲口说了,她把胎儿都给打掉了,不是被逼急了,她哪能这么狠心?”

俞香兰急念了几声:南无阿弥陀佛……,又急对俞大明说:“快!快给我打电话给佳佳,我得先问清楚再说。”

许妈妈死劲地捏了又捏鼻子,尽力耐心地等日本那头的消息。

只一小会儿,俞大明就挂了电话说:“亲家母,佳佳听得一头雾水,她去问海海和雅安了,日本那边亲人不少,不会出太大的事。”

许妈妈却说:“海海的哥哥姐姐都是去了日本离了婚,我只怕有样学样。”

俞香兰和俞大明刹时脸色赤红。

三人害怕寂静中的无声压抑,彼此间凑和着说了些妮妮的事,心里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等了约莫个把小时,俞敏佳的电话才回来,:“我一直给雅安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关机,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想是拔掉了线。海海的手机倒是打通了,的确出了点问题。雅安像是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她还将海海赶了出来,海海正在回东京的路上。雅安前两天找了芷萱说了不少话,但也没说要离婚什么的。”

俞香兰叫苦说:“雅安一定心里不痛快才去找芷萱,那芷萱肯定说了什么乱了她的心神。雅安怎么谁都不找,偏找了一个总自以为是的人。”

俞大明忙说:“要先查明真相才能下结论,不要动不动就怪上了芷萱。”

许雅安的母亲在一旁说上了气话:“冤有头债有主,雅安不是个耍小性子的人,我们心里都明白,海海就爱玩乐,千错万错只错在当年她不太懂事时就嫁了他。”

见夜空中已月朗星明,俞大明忙劝慰她先回家,许妈妈怕迟了赶不了车,只好先告辞回家。

俞大明呆坐了一会儿,立起身来来回踱步。

俞香兰正听俞敏佳说话,不耐烦地怒目向他,:“你能安静一会儿,净让人烦!”

俞大明狠踱了几步,一屁股狠坐了下来,猛叹了几声。

电话一头的俞敏佳一呆,闭了嘴不说话。

俞香兰又忙解释说:“我说你父亲呢!他在我眼前直晃悠,真令我烦上加烦!我吃斋念佛,并不知自己能修到哪个份上,发最大的愿就是一家大小和气平安,沒想到海海又闹上了这事。”

俞敏佳:“我一会儿要是再联系不上雅安,就只有找俪俪了。如今我最羡慕的是家庭和美幸福的那种人。建秋受了点皮肉苦,花了些住院费,可我看他一心一意惦着老婆孩子,他老婆也是,日子虽苦却也甜。”

俞香兰:“你怎么打算呢?爱佳已经长大了!”

“还能有什么打算?爱佳看墨墨去了美国留学,她也特别想去,努力打工积钱,她说留学不了,也要争取当个交换生。我也不能看她太辛苦,能帮就帮她一把,哪里能顾得上考虑自己的事?前些日子我心疼她,就让她去找李伟强。”

俞香兰的心抽得紧疼,:“可怜了我的爱佳!李伟强会愿意帮他自己的女儿吗?”

俞敏佳抹了眼泪,:“爱佳跟他提了一下留学美国的事,他答应得好听,可话都没说完,硬是被他的妻子打断了,后来就没了下文,爱佳难过了几天。”

俞香兰:“我要是有钱就好,可我如今兜里也没剩几个仔。”

俞敏佳忏悔般地说:“娉儿去了俪俪那边也好,我那时总瞧她不得劲,现在却觉得对不住她。”

俞香兰心里替俞敏海着急,就催着俞敏佳再联系许雅安。

她自己转向观音菩萨像下打坐了一会儿,心里一直无法入定,只好楼上楼下狂走了许多遍,忍不住有了流泪的冲动,全身又莫名酸痛得难以忍受,就冲俞大明说:“海海又遇见一个劫数。我早该把这家里的大门改了方向,祸水堵不住,福水留不了,这大门不改向,真不得安生。”

俞大明的火气立时大了,:“不如把整幢楼全拆了拉倒,坏事一堆又一堆。一个大男人被老婆抛弃,家都弄没了,海海还混个什么。”

俞香兰忍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说:“破财事小,这事才算大!我无法静心念经,你去给我找几粒安眠药来,睡过去不想事才好。”

俞大明见俞香兰流了泪,心中不免后悔,小声说:“你都几年没用安眠药了,我出去给你买。”说完就要下楼。

俞香兰忙制止说:“算了,这时候药店也该关门了,你不必出去了,我不放心你。”

俞大明看看手表,点点头,回转身,却又抬腿下楼,:“俪俪上次带回的冰酒还搁在冰箱里,她说那是女人爱喝的酒。我给你拿上来,你喝一点吧,或许喝了就好睡了,我们一起喝。”

俞香兰本想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喝酒了,如今雅安堕了胎,我们家又添了冤亲债主,我更不得破了戒律。”

俞大明:“你不喝,我也不喝。改天将它送杨洋吧。”

俞香兰只觉浑身无力,一夜睁眼至天明。

第152章 死而后生

奥克兰正值深夜,俞敏俪蹑手蹑脚地走回卧房,见林书轩正靠坐在床上,解释说:“我听电话铃声那般坚持不懈,就只好起来接听,是日本的大姐打来的,她也是心焦无助才顾不了时差。”

“我刚才听到你在外头说的话,雅安和海海之间居然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说的没错,先让雅安冷静冷静,旁人不必要太着急。”

“大姐因为自己有过战战兢兢,希望雅安不要走她的老路。可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她好像后悔了自己当初的选择,让我劝雅安说忍一忍完这辈子就过去了,听起来不像是她说的话。”

“关健在于海海和雅安俩人想怎么解决问题,其他人的意见仅供参考。”

“雅安的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你怎么不是替海海鸣不平?”

“许多年前,她没有因为海海行为的不检点而直接宣告取消婚礼,她那时顾全了所有人的脸面。”

“海海一直都不怎么顾忌已婚的身份。”

“他以为自己每次都玩得游刃有余,给她买一些礼物和说一些哄鬼信的话就是给了她定心丸。我想那些东西都变成了凶狠的信物。”

“他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海海是我的哥哥,我不希望他失去雅安。可雅安是我的闺蜜,我又不希望她委屈了自己,她曾经爱得单纯。”

“那你该怎样?”

俞敏俪依偎在林书轩的身上,神情落寞,不答只问:“我们会离婚吗?是不是所有至真至纯的爱情只活在文字里?”

林书轩轻笑一声,:“傻瓜,闹离婚也要花精力,我有那精力不如经营好咱们小店。”

“雅安为什么不要她的孩子?要是能送给我们多好。”

林书轩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下辈子生一百个孩子,好好跟他们一起玩。”

“嗯,我今生就先雕出他们的模样,不过他们有的长得不像中国人。”

“没关系!就当是转基因吧。”

俞敏俪不禁一笑,可笑得凄楚。

林书轩突然又说:“你如果担心雅安,就飞去看看她吧。”

俞敏俪惊讶地抬头看他,:“你过几天不是要回国吗?”

林书轩笑说:“我能感觉得到要是不去看她,你不比她好过多少。你去了日本,要是想多留几天,关几天店门休假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没有尝试过关店门休假,或许真可以任性一回。对了,你回去后多带些寿山石印章来,你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出海,不如多雕些印章玩。”

“听说寿山石价格近几年涨了许多。”

“人无癖好非君子,我只喜欢你这一君子癖好,干嘛要太在意其他。”

林书轩用力地搂紧了俞敏俪。

俞敏海此刻走在东京初冬的夜里,他刚从俞敏涛的家里逃了出来,虽说在一轮言语轰炸时,他刻意只顾端着酒杯喝酒,可他们的一些话还是进了他的耳里。

俞敏涛说:“不记得谁说过这样的话:婚姻的动人之处,其实不是一起享荣华富贵,不是追求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更不是美满到毫无瑕疵,而是面对洪荒般的患难时,两个人依然能够执手相牵。雅安在你曾经落魄时没有放开你的手。”

而蒋芷萱说:“福宁有句老话:花对花,蕾对蕾,破簸萁也对破扫帚。谁离了谁都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只有谁先做了不珍惜对方的事而已。冰之至坚非一日之寒,问题一直不在她的身上。”

俞敏海边走边委屈地想男人哪都能一本正经的,许雅安的确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他当她是唯一的妻子。原以为她的心很宽,没想到她的心事这么多,一件叠一件地摞起来,自然问题就小不了。

俞敏海又愤怒地想自己已经屈尊下厨,虽然做不出名菜大肴,但也费尽心思要做出一份营养餐来,却不过干了件热脸凑贴冷屁股的事。她的眼睛却还死盯着一盒化妆品这一芝麻大的事。

他又记得二嫂朝他气愤地嚷嚷说:“什么叫芝麻大的事炸弹前头的导火线都很细长,但它引爆的威力却会要了人命‘恶习难改‘在雅安心中扎了刺,就如炸弹早已隐在心头,任意的风吹草动都能成为一根导火索而已。”

俞敏海顺道拐进了一间酒吧,又再一次疯狂地买醉,他喝了威士忌,又喝了鲜啤,还喝了几杯鸡尾酒,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他的豪放不羁。

肚胀眼迷间,他兴奋地高喊:福宁男人全都是好男人!我们努力拼搏!我们梦想成真!

看见一位侍者走过来,俞敏海一把拽住他,开始痛哭流涕地诉说:“我二哥说得对,我一直在钢丝上行走,我挣够了热闹却随时自身难保,我背不起一个家来。我对不起父母,我对不起祖国!”

俞敏海撞撞跌跌地又闯在东京深夜的街头,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般游荡。

他努力甩掉许多令他想哭的念头,又努力着搜寻美妙的镜头,他不停地想那些曾经令他快乐过的女人,一个又一个曼妙的身姿闪过,却没有一张脸可以清楚可见,就连那个阿如也同样的模糊。俞敏海突然间想阿如的是不是真嫁给了她口中的那个“青梅竹马”,她的现任是不是还是那个他。

俞敏海咧开嘴大笑,心里竟然无比同情起那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可他又想大哭,他的脑海里只有许雅安的面容,十年前的清新俏丽的和今天的成熟冷凛,交替变换却又清晰得让他无从躲避。

俞敏海真的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要气绝身亡,他又哭又喊着许雅安的名字,哭喊声招来了警察。

俞敏涛在凌晨时分将他从警局里接了回家。

许雅安请了三天假,这是最后一天。她关了手机,拔了座机的线,一人寂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人可以打扰到她。可她无法让自己不思想。四周越寂静,她的思想越活跌。

爱会成就一个人的成长,而伤害同样可以成就一个人的成长。许雅安分不清助长自己成长的是爱还是伤害。人们眼里那个幸福的百万新娘在万籁俱寂中,为了自己的小产假期和心酸坚韧的十年婚姻而悲恸失声。

门铃声疯狂地响起,并伴着一串大声的叫门声,许雅安不得己只好起来开门。

俞敏俪和俞敏海站在她的面前。

许雅安惊诧于俞敏俪的凌空而降,更惊诧于俞敏海双眼里的惊怯不安。

俞敏海憔悴不堪,平日里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油腻腻地趴着,脸色灰暗,一副潦倒的模样。

俞敏俪一见许雅安红肿的眼即说:“雅安,我来了,在你想哭时,我能陪你哭!”

许雅安又开始抽搐,俞敏俪上前拥抱住她。

俞敏海鼓足勇气开口:“雅安,我要是想到会有离婚的一天,那当初结个屁婚。”

俞敏俪反怼说:“是你的多情才给了雅安绝情。在这世界上,于一人的深情必是于其他人的绝情,恐怕你真的不懂!”

俞敏海又一字一顿地说:“雅安,如果你真的跟我离了婚,你以后的心里是否重新预一个男人的位置继续生活?可谁在这般年龄不曾有一身的故事和满程的情感经历你将遇见的那个人或许和我一样,他也曾经重重地伤过一个单纯善良的女人,而你是他悔醒后遇见的另一个人。咱妈一直骂我死仔,你就当我真死了。俞敏海可以成为过去,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未来?”

许雅安没有出声,却忽然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每个心结里都有俞敏海的封印,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俞敏俪反而笑了,:“雅安,我原本想来陪着你哭泣,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让位给某个人了。这个敞开式的一房一厅不是可以留客的地方,我还是去东京找大姐她们吧。海海,你记得跟大姐说去高铁站接我。”

俞敏俪拖着行李箱往外走,边走边大声说:“海海,有句话说‘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我万没想到你竟也有成为痴似相公者的一天。”

东京的又一个黑夜,蒋芷萱盯着黑暗,自言自语说:“留得住雅安吗以前心里取笑她假宽容,现在我怎么感到挺难过”

“但愿可以置于死地而后生!“俞敏涛在黑暗中闷哼了一句。

蒋芷萱佯嗔道:“吓我一跳!你也睡不着呀”

她侧转过身子面对着俞敏涛,:“雅安是个很难得的女人,她是株开得满枝桠花香的女人树。“

“男人若是树,女人应如花才好,花与树可以共生,树与树之间只得彼此相望,难有纠缠,看似潇洒,实则孤寂。”俞敏涛又是闷声说话。

蒋芷萱说得有点伤感:“我却长成了一株菟丝花,蔓藤攀附在你的身上。”

俞敏涛轻声一笑,安慰说:“即使你是株蔓藤,那也是缀满花香、香果漫藤,自成一道风景,或许我这棵大树恰是因你而别具风姿。”

“敏涛,我一直努力着做一个恰好的女人,可惜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知庸俗。出国这么多年,我甚至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婚姻好神奇,它可以点金成石,温柔被过滤成了日常琐碎,浪漫变成了浮华不实。”

俞敏涛在黑暗中又微微一笑:“你不用懂太多,如果我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在你面前显得才疏学浅,岂不令我颜面扫地?一个人累的时候只需要一位听众,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蒋芷萱听出笑意,却发了另一番感慨:“在这世界上,那些堪称王者般气质的人,哪几个不是孤独的行走者他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认同,更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王者绝对可以在很平静的环境下独行。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面对的是真正的自己。人类一切闪光的思想都来源于孤独。孤独者是幸福者,他不需要用诱惑用热闹来弥补。海海喜欢热闹,需要热闹,他只是害怕孤独。而男女之间就那点事,就看给不给自己机会?”

蒋芷萱说着话,脑子里闪现的却是邻居由美江子那张精致动人的脸孔。

俞敏涛笑出声来:“多少人认为孤独是份封闭的痛苦,而你却觉得它是一种幸福!那我就学着做一个幸福的孤独者。”

蒋芷萱不依不饶地又说:“我可以允许你孤独,但我不允许自己让你感到寂寞和空虚,那将是我的过错。我们这一生相遇,孤独是彼此生命的注脚,也是各自领悟生命悲欢的独立世界,而寂寞和空虚才是对彼此致命的惩罚。”

俞敏涛盯着黑夜出神,会社里的陈小姐那张青春靓丽和刻意殷勤的脸忽然间闪了闪。

蒋芷萱转了个身,带着轻轻的叹息,似醒似睡。

俞敏涛急切地希望拂晓的到来,他想开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陈小姐走人。

第153章 故园新人

俞敏俪本在飞向日本的飞机上,特别害怕面对已经无泪的许雅安,到了大版见了她,反而放了心。如果还能为彼此流泪的俩个人,他们就无法轻易舍弃彼此。

俞敏俪又急着返回奥克兰,她只希望林书轩欢心无虑地开启他的回国之旅。

林书轩回了国,原以为可以好好地陪一陪父母,可一拉呱就觉得不是味儿。

他的父母亲在欣喜之余又开始老调重弹,活在这个一睁眼就能见着熟人的小村庄里,有时候他人的期盼远比自身的需求来得更有压力。

当一个谎言被坚持说了数遍后就能变成了一种习惯。

林书轩垂着头说:“我们就是丁克一族!”

林妈妈又皱巴着脸问:“那个丁什么的是个什么鬼把你们蛊惑成这样?”

“爸,妈,现在养儿防老这个观念已经行不通了。”林书轩的头越涨越大,声音也越说越小。

“胡说!你连个女儿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林爸爸越说越生气。

屋外响起了两声汽笛声,林振南那洪钟般的声音随后响起。

他特意从加工厂赶回来,一见面即说:“书轩,你可总算懂得回家来了。国内现在发展得一天比一天好。你去那新西兰干什么个体户?”

林振南的妻子跟在他的身后,亦大声道:“哎哟,前几天才听说新西兰那边人少得很,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人影,只听见车轱辘声叫。我弟媳妇家的大姨娘去了新西兰看她儿子一家,才住了一个月就连哭带喊着回来了,说打死她也不再去了。”

林书轩笑笑,:“二叔二婶好!我刚到家没多久,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去探望你们。”

林振南:“在人多的地方开店才靠谱,看不见人影的地方能开什么店?”

林书轩又笑说:“那边的确人口不多,但也有城区、居民区和郊区之别。只要不是在偏远的乡野,就没大姨娘说的那么夸张。她家儿子可能算有钱人,在远郊地方拥有了大农庄,或是葡萄酒庄,她走在路上才只见汽车不见人影。”

二婶:“你二叔疼你,他刚从省城回来,一刻钟没歇就要过来看你。”

林书轩见二婶后面跟了个姑娘,忙也招呼她入座。

二婶介绍说:“这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游芊华,她叫我二姑,也算你的表妹。现在我们加工厂当业务员,一个能干麻利的人哟。”

游芊华甜甜地叫:“大表哥,厂里新买了最新款奔弛轿车,今天头一回用,二姑和姑爹就让司机来接你这个贵宾。”

气候虽已入冬,游芊华却穿得稍显清凉,上身肉色宽松形一字肩薄毛衣,小香肩微露,脖子上套着一根吊带,下身一条黑色短皮裙,足蹬一双短靴子,整个人干练而又时尚撩人。

林书轩的母亲斜眼瞧了她一下,不出一声就去倒水泡茶。

林振南:“书轩啊,你这几年要是不出国,在国内一定发展得更好,真可惜了你。”

林书轩:“二叔,您总高抬我。国内发展得再好,可像我这种人也发不了财,不过就拿那一份死工资。”

林振南大眼一瞪,:“你可以出来帮我啊!我那加工厂用人的地方多得是。寿山石的开采越来越少,想开加工厂的人却越来越多,竞争虽然厉害,可赚头还是有。就像你父母这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国家不给养老金,但他们每年有加工厂的几万元分红,日子也算富裕,你做儿子的根本不用寄钱养他们。”

林书轩连连点头,:“是!是!谢谢二叔和二婶!”

林振南却又叹息说:“可小健跟我不对路,他认为玉石才是上档次的东西。”

林书轩的父亲问:“小健最近还在外地?”

林振南:“被他妈妈溺爱坏了,就只会折腾他的那点聪明劲。”

林书轩知道堂弟林书健自小聪明伶俐,曾经单枪匹马一人在云南腾冲一带消磨过一段日子,对缅甸的翡翠推崇至极。

林书健以为翡翠才是石头中的绝对珍品,而寿山石、青田石等跟它相比,简直就是村野丫头与皇宫公主的等级差距。

林书健也不乏商人的精明,经常淘一些玉石成品回来待价而沽,渐渐地发了点小财,也慢慢地摸熟了门门道道,骄傲得以行家自居,对林书轩的那套专业知识嗤之以鼻,也极瞧不上他的毛利玉。

林书轩跟他通过几回电话,也知晓了他已玩起了同道中最高深莫测又最刺激的游戏一一赌石。

在玉石毛料市场上,许多原石都明码标价,肉眼看着颜色上好品相不差的,价格一般都不价宜,一块小巴掌大的玉石要价五六万元并不少见,有些颜色黑暗丑陋的可按斤论价。相当一部份的石头仅开了个小缺口,或是直接剖开个切面,让内中的实料给买者一赌为快,能肉眼看到的,或用特制的手电筒的光亮透视下看到的,这些玉石都易于实地估价。这样的交易也称明赌。

而所谓赌石,特指暗赌。玩家购买翡翠一大块的原石,从表面看并不能知道内部有多少翡翠,也就是说不知道这块原石里面有多少绿,但是购买原石的价格按斤计价都是一样的,是赚是亏,在买的时候是没法知道的,相当考验玩家的判断力。

玩家下单买完原石,一般都想当场请人下刀切石,以验正自己的眼光。切石时的一刀一刀开验,就像一刀一刀地慢慢切剖玩者的心脏,是输是赢都是让心脏血溅四溢的过程,那是一种极致的狂热和刺激。下赌时豪掷千金的气派,赌赢时的惊喜如狂,如王者般接受满堂的喝彩和狂呼,赌输时的失魂落魄和焚心撕肺,都是赌石玩者最颠狂最极致的体验。

林书健看了许多场那些人豪掷千金接受众人如雷欢呼的情景后,只急切地想亲自体验那如王者般的气势。他已常年在云南的瑞丽和腾冲俩地的翡翠市场盘踞不回。

林书轩:“听说小健这几年赚了不少,可赌石毕竟是一种赌博,我劝过他少碰为妙。”

林振南:“他看不上我那一摊事业,我也并不介意。我现在还能干,也不求他回来给我心里添堵。可他不仅赌,外头还养了女人。”

林书轩的父亲说:“小健这么做就不对了。”

二婶拧起了眉,不满地说:“你胡说什么?别老尽说你亲生儿子的不是。”

林振南喝斥说:“他那德性要换在我身上,你又会怎么说呢?他在厦门买了房是做什么,你当娘的不知道吗?”

二婶一时语塞,一张脸冷黑了下来,可又随即笑得咯咯声响,热情地说:“书轩出国好几年了才回来,现在就让芊华带他去加工厂参观参观,也去镇上看一看老家变化有多大。”

林振南亦变了语气,:“书轩,你喜欢什么就自己选,爱怎么拿就怎么拿。你出了国,我这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往后要多回国来看看我们。买机票的钱搁我这里报销也行!”

林书轩听了好一阵感动,忙说:“谢谢二叔!我那边店的生意也还好,我们也买了房,倒不是缺买机票的钱。”

林振南却开始伤感,:“书轩啊,一眨眼的功夫,你已四十岁了吧。”

“算虚岁,明年就是了。”林书轩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游芊华招呼说:“姑爹,您坐车上也可以跟大表哥聊天,我要赶着回厂里去,下午的事情多得很。”

游芊华边说边往外去,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见她一人过来,就摇下车窗,向她招了招手。

游芊华走近倾下身去问话,司机抿嘴只笑不答,却探出头来,一只手绕到她的脖子后,提了提她脖子上的吊带,吊带下方吊了一只手机,精巧的手机在她胸前的双峰中浮起又隐入,沉下又被拖出。

游芊华嘻嘻地笑,站直身,伸出手去推了他一把,司机跟着哈哈大笑。

林书轩的母亲站在窗子前无声地看着,却又摇了摇头。

林振南和林书轩父子俩上车,游芊华挤在林书轩父子中间。

林振南对众人说:“芊华进厂不到两三年,就从一个小姑娘家蜕变成一个资深业务员,着实是个人才。”

游芊华笑说:“大老板别表扬我,我对那些制单、验货、核单、办理外运这些手续,其实挺头疼的。要不是我二姑整天鼓励我,我也成不了才。”

紧接着,林振南和游芊华俩人之间玩起了捧哏和逗哏游戏,相声内容五花八门,滋味香辣甜腻。

司机听得嘻笑有声。

林书轩的父亲却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地坐在车里。

林书轩亦无反应,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令他思潮浮动,独自默默沉浸。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到如今所见,道路全都变得又宽又整洁,道路两旁分布着许多乡村别墅,座座都足有五六层楼高,琉璃瓦顶、罗马大柱,色彩光洁的瓷砖外墙面,以及高筑的围墙和奢华大铁门……,无一不令每座别墅显得气派神气。

小村庄不再是往日的小村庄,小镇亦不是往日的小镇。

镇上有了几个大超市,街区的小店星罗棋布,人来人去,热闹非凡,远超林书轩的想像。

忽有有一段路拥堵,车流中不乏豪车。

林振南骂说:“该死的!离过大年还早着呢。镇上怎么冒了这么多小轿车出来?”

游芊华边盯着一部兰博基尼,边说:“在外地开私立医院的有些赶早回来了,过几天会有更多人回乡,路上会更堵。”

林书轩突然间回过神来,忽觉胸口紧闷不已。

车子总算到了厂里,而几年的时间里,加工厂附近已然是一片成熟的工业区。

林书轩在游芊华的引领下,挑选了一些印章胚和成品。一回到家里,林妈妈就迎上来,一脸不情愿地说:“那游芊华名声不好,我们离她远一点。”

林书轩找出几件软棉的衣物,边包裹那些石章,边诧异地说:“我本来跟她就不亲近。”

林爸爸对妻子说:“你就嘴杂!可穷人家的女孩不自重更是损了自己。”

他又对林书轩说:“家里变化大吧?我们的房子都老旧了,看人家的多豪华。你二叔在镇上、市里和省城都买了房子。你出国的日子到底好不好?”

林书轩慨叹说:“我们现在很稳当了,也有了不少朋友,生活跟家里别无两样,但那边的确不如家里这般变化快速。过两天我要去省城看看以前的同事和朋友,省城应该变得更多。我以后可得争取多回来,不然要认不得原来的路了。”

林妈妈急急地加一句:“能抱个孩子回来再好不过了。”

林书轩只好沉寂无语。

第154章 无量寿何

俞香兰与林书轩坐着闲聊。

林书轩:“妈,您和爸去新西兰住上一阵子吧,您会习惯那边生活的。”

俞香兰:“我现在连去北京都嫌远,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飞机一趟花费一天的时间,也是很快的。”

“俪俪也提过,可我想想还是算了。人老了还是窝在家里好,万一生病了就连累了你们。”

林书轩笑笑:“我父母也这么说,可那也只是‘万一‘。真万一生病了,那边医院并不要求家属陪护,所以也难有连累之说。”

俞香兰惬意地笑着,:“俪俪也说过,但我还是以为‘在家事事好,出门万般难’。”

俩人正聊得欢畅时,俞大明出门采买回来。他一放下东西就急急地冲了进来。

林书轩看他满脸通红,吓得连忙站起身来。

俞大明喘着粗气说:“刚在菜市场遇见老张头,他说刘姐走了,她家正准备发讣告。”

俞香兰惊措失色,亦立起身来,却似乎因用劲太猛,忽觉天旋地转,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林书轩急忙伸手扶住。

俞香兰呻吟般地说:“多久前才去看了她,那时她精气儿还挺足,骂起人来声音不小,怎么说走就走了?”

“老张头说大家都在传刘姐是活活绝食死了,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俞香兰稍稍稳住神,对林书轩说:“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先去见见我那老姐妹。是我造了大业障,那时要是不找她打麻将,她也不致于成了一个废人。”

林书轩忙说:“妈,那让爸陪您一起去吧。我就先回老家去,回新西兰前我会再来一趟。”

俞香兰点点头,逐和俞大明直奔刘姐家去。

林书轩走出来的一路上,心想二叔如今也做人造石料,厂里摆了许多款人造石工艺品,有些人造石添加了色素,虽无原石的质感,却也看着丰彩照人,不如再去厂里参观一番,或许可以拿点货去自家店里摆卖。主意一定,他就直接打车往林振南的加工厂而去。游芊华正巧在厂里,又是一番热情的接待。

俞香兰和俞大明匆匆赶到刘姐所住的小区。刘姐本住在五楼,如今已被移至在公共治丧厅内,小区的治丧厅仅是一楼低矮的柴火间,连着三间的柴火间被打通后而开辟出来。

俞香兰见刘姐直挺挺地躺着,面容干净,但她的身躯惊人地缩了版,崭新鲜亮的大棉袄寿衣并不合身,如一个肥大的棉袋兜装起一具枯瘦的木柴。

有人在外大声说殡仪馆会直接送棺木过来,有人附和说如此省事。

厅里地上有一台三用机正播放着哀乐,音量放得并不大声,怕扰了楼上的住户。

刘姐的妹妹正坐一旁,鼻涕泪水横流,哭嚎得凄惨,:“苦命的姐哟!久病床前无孝子哟,爹死娘去顺了谁的意哟……”。

她的句句声声都是在数落声讨。

俞香兰亦坐了下来,强抑住泪水,想开口诵一段往生经为刘姐送行,却见刘姐的妹妹手上正拿着一枚十字架往刘姐那已僵硬的手掌心里放,只好闭了口,静静地默哀伤神。

她又听刘姐的妹妹边哭边嚎:“姐哟,你在地上受苦,天上一定享福哟……”

逐渐又来了许多人,厅里厅外站满了。有人只管无声落泪,有人边流泪,边小声低议。

“走得好呀,不用再受罪了。这几年也难为了她的儿子儿媳。”

“是哦!她原来每天还挺乐的,患了病后脾气变火爆了,一两个月就得换一个保姆,有时几天都留不住人。也难怪人家,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脾气还差。”

“每天躺着不能动的人脾气能好吗?”

“并不是人人都想赚这服侍人的钱,请外人不容易,自家人的孝字也难写!”

“原说康复得很有起色,至少已会使唤人了,偶尔也能下轮椅挪几步,可怎么用这样的方式送命?”

“前一个月时,她在卫生间里滑倒摔了一跤,腰都挺不住,坐也坐不了,躺也躺不好,想是绝望了……”

“不能动的人原来就痛苦,天天坐在窗前看对面楼的防盗网,不摔一跤也会绝望。”

“为什么不请康复中心的人来帮她再站起来?”

“这种费用又报销不了,再鼓的腰包也不经折腾。”

“是啊,请了保姆,怎么就不能让她下楼透透气呢?”

“五楼哟!刚得病时,儿子背她下来过两三次,那时她也重,看儿子背得辛苦,后来就不下楼了。”

“没个电梯,家中摊上个行动不方便的老人,真的是绝望!”

“听说有房地产商要来旧城改造,可有住户狮子大开口,硬是没谈下来。人家就去开发新区去了,再也不拿正眼瞧这里了。”

“嘘!刘姐的儿子不是买了电梯房吗?”

“下了楼又怎样?轮椅能推得出来吗?看看这地方,毫不夸张说简直是三步一小坎,五步一大阶,让轮椅能转悠开来的地方会有多大?”

“就是啊!怎么没人想着要给轮椅留一个道出来,刘姐家买了全新的轮椅不也歇进了柴火间?哪来保证所有人的腿脚都利索?”

“别说这小区,再往大街上去,残疾人的轮椅能畅走的道有几条?”

“嘘!她儿子那边是高档小区,有电梯,有假山,有花坛。”

“听说刘姐自己不愿随过去,兴许怕自己脏了新房。”

“谁知道呢?住得好好的,老娘生了病,他一小家子就搬了新房。”

……

众人的咬头接耳声虽小,与刘姐妹妹的悲愤声却也能竞相呼应。

刘姐儿子和儿媳的眼里并无泪花,脸色铁青,分不清是悲痛、愧疚或是愤懑。

俞大明听了好一会儿众议声,生怕俞香兰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逐走进了治丧厅里,碰了碰她的肩膀,悄悄说:“我在治丧组那边登记了,说丧事一切从简,只收了一元钱的祭礼,也不收花圈。我们已表达过心意了,不如先回家去吧,等刘姐出殡时再来。”

此时,有人送来了一副薄木棺材来,刘姐的儿子一把抱起了刘姐,俞香兰急忙帮忙托起,只觉得手上并无多少重量。

刘姐像只木偶般被装殓入馆,十字架从她手上掉落下来。她的妹妹忍止了呛天悲地的痛哭,大声地唱起祈祷诗。俞香兰两行泪却夺眶而出。

等盖了棺,俞香兰走了出来,看见治丧厅外已摆了三面大花圈,分属“小区业主委员会”,刘姐儿子的单位和刘姐以前的单位送来的。

众人见刘姐已入殓,也陆陆续续散了,哀乐依旧低声唱鸣,治丧厅里只剩棺木一具。

俞香兰和俞大明一路沿街走回,她踏在瓷实的广场砖上,腿脚却觉得抖颤发寒,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悲凉,心想那刘姐走得凄惨,寻思她带着今生所苦之怨,不知她此去该归属何处。

世人均求无量长寿,可这世间唯欠缺无量寿法。回到家里,俞香兰在佛像前坐下,翻开一部《无量寿经》诵读,心里却又思量颇多,干脆合了经书。心想着婆娑世界里亲情间亦藏污秽,前世今生因果循环,怎一个“无量寿”可了,必得去寻一处净土。

她又想曾听法师解说过佛佗出家前发了四十八愿普渡众生,才有了那部《无量寿经》。忽觉得自己身边有一帮人需要帮助,那个阿芬总被丈夫欺凌,那陈小妹因孩子一直痴醉于网吧而天天头疼,还有那个老阿姐……她们无助愁闷,甚至悲伤痛苦。若能使她们尽早勘破俗世,得无边佛法普渡,可化解人间诸多疾苦。

俞香兰也想起了俞敏海,他和雅安关系虽有缓和,可依旧令她无法安心,听说海海准备办理一家人重新移民第三国,不如先静等他们的确切消息。俞香兰的心虽有悲戚,但亦逐渐平静。一连几天拿着抹布,认真擦洗了家中每一处。

俞大明看她神情淡然,家中几净桌洁,忍不住打趣说:“猴子们都各就各位,剩下我们俩老猴守洞,不如找些人来热闹热闹。”

俞香兰:“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什么,可刘姐就是前车之鉴,你不用赶着也想出事。”

俞大明:“可这大把时间不知该晃荡在哪里,一天里坐了几趟街心公园,凡国家大事全讨论过了,最近没有给退休人员加工资的消息,大家的讨论热情也就不太高涨。”

俞香兰:“你要是能静下心来读经,看破生死,能修个阿修罗道也是一种福报。”

俞大明:“我只活当下,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太阳,知道自己还健康地活着就是喜悦。”

俞香兰见他又想坚持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犹觉败致,不想再论长短,就淡淡地说:“多存善念必能化解劫难,我们最好保证自己手脚一直可以健康好用。”

俞大明听闻,想起了刘姐,亦觉戚戚地说:“刘姐虽不跟儿子住一起,但他好歹还住附近。我们倒好,几个全在国外。”

俞香兰却说:“跟不跟孩子在一起,我并不十分在意。刘姐的儿子是报恩还是讨债,能说得明白吗?”

“关健我们自己得保重身体!”

俞香兰:“记得余姐吧,她拗不过儿子,就跟着去了北京。儿子一家忙着做海鲜生意,她偶尔打回电话亦只有一番叹息,说日子不如她在弥勒岩寺里当俗家居士那般自由舒适。她只爱粥面,其他人却喜米饭。她要吃烂熟的菜肴,其他人却偏好生脆。一家人住一套房里总不能各做各的饭菜,总想着互相迁就。可时间久了,单不说她有没有朋友来往,就这小小的生活细节就苦闷了她。”

俞大明戴起了老花镜,边拿起一份报纸,边叹说:“你最自由了,念经交朋友,哪件事落下了?我就只有看看报纸。不知这样我们俩个能不能活出无量寿来?”

第155章 法门全开

念经声声声入耳,家国事事事关心,老俩口各自用心,亦可相安无事。

此一天,天气奇好。

俞香兰捧出一叠《心经》手抄本翻看,见田字格上的字迹工整秀丽,心想阿芬近来煞是勤奋,手抄完了百遍《心经》,该是烦恼抛弃而心净入禅,自己为她欢心,也应帮她念经祈福,助她修得心中所求。

她就净了手,在观音像前焚了香,又捧起手抄经,朗朗诵念。

俞大明正在一楼厅里整理着一大摞报纸,忽听院子大门被擂得震响,一个男人的粗犷声如雷般响,:“俞香兰,老妖婆,你给我出来!”

俞大明乍听一惊,忙出去开门细瞧。门刚一启开,那男人就一脚踢了进来,俞大明连连后退几步,门口已围了不少人。

俞大明不明所以,但看来人气势汹汹,于是就沉下脸来想问个明白。

可不等他开口,那男人又是一阵吼叫:“俞香兰,你信佛就信你自己的,干嘛要破坏我的家庭,就不怕报应吗?”

俞大明见门口已有人在窃窃私语。

俞香兰双手捧着手抄经从楼上下来,见此人陌生,一时间愣立。

俞大明却怒了,紧问:“你到底是谁?这么没礼貌!”

那男人冲着俞香兰吼道:“阿芬你认识吧?你带着我老婆念经拜佛,要度她上西天,她就不管丈夫孩子死活了。整天不做饭不洗衣服,只去放生去烧香,就能上西天吗?地上的事顾不全,她这么早就考虑去西天吗?”

他又转向大门口的众人说:“你们大家都给评评理!”

俞大明瞧见几张老邻居熟悉的面孔,自觉羞臊不已,试图着要关上院子大门,让那男人上客厅里坐下说话。

可那男人拿着得理不饶人的架式,一脚踩在大门槛上,粗壮的身子压住大门,扯着嗓子又喊:“老妖婆,我家蠢婆娘被你洗脑了,你要再这么干,我直接送你上西天。”

俞香兰原来闭着眼,正努力地平缓气息,听见他一口一句老妖婆地叫,猛得睁开眼来,目光如炬,:“阿弥陀佛!你是阿芬的老公?我想也一定是!瞧你现在的凶神恶煞样,就知道她从不妄言!我平时总劝她积德改运,你可要注意不要胡乱滋事又造业障。”

那男人怒火正旺,挥起拳头,做势打人,俞大明忙挺身挡在了俞香兰面前。

大门口围着的那几个老熟人赶紧挤身进来,将那阿芬的丈夫拉开。

俞香兰却毫不畏惧,大声喝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男人气极败坏地又大叫:“什么佛?你还好意思说佛我只知道观音佛祖只成人之美,不坏人姻缘破人家庭,我那个傻老婆被你哄得变成个神经病。她一天三餐不煮肉,可我要干活的大男人不吃肉行吗?我昨天买了几只活鱼,傻婆娘又偷偷拿去放了生,她到底要不要跟我过日子?你害了自己就好,不要借着佛祖的名义祸害别人。你们大家说说看我要不要发火?”

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有人板住脸不敢评价。但大家都一致劝慰说:“有话好好说,生气有害健康,也影响了感情。”

俞香兰心中急速念了千百声佛号,深吸了口气,耐住性子,斯里慢条地说:“阿芬有佛缘修她自己的今生果。我一直劝她一世情缘一世了,你要是对她好,她必受你的牵绊,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那男人又怒说:“我怎么对她不好?想跟她好好说话,她却忙着抄什么佛经,连个p都不放一个,我只想撕了那些东西。”

俞香兰的脸色立时苍白难看。

俞大明此刻发了怒,说:“你这个年轻人也该懂点法律!对你这种上门肆意生事的人,我是可以报警的。我们都上了年纪,倘若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那男人听了一愣,可不甘心地又骂了几句。在众人劝说中,骂骂咧咧地离开,众人也跟着散了。

俞大明关上大门,埋怨说:“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凭什么去干涉人家的家事?爱管那闲事干什么呢?”

俞香兰:“你懂什么?阿芬在家中受尽了委屈。我只不过劝导她少吃荤,多放生,积德改命,我怎么可能造自己的业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王菩萨就是这么来的!”

俞大明又气又恼又哭笑不得,:“你搞得家属闹上门来,难道是一份光荣不成?”

俞香兰哑口无声,心想与他再多说亦不过对牛弹琴,世俗的家并不是修行的好地方。

俞大明又说:“我怎么说你呢?当自家的老神仙不好吗?墨墨和凯凯昨天从美国打电话回来,可你却不在家。她们说奶奶不想吃不想喝,准已是活神仙了。你没带过一天的孙子孙女,芷萱也教他们跟你亲热,多点时间跟孩子们多逗趣玩开心,享一享这种天伦之乐,好端端地去插手别人家的事,神仙活得不耐烦了!”

俞香兰心里却发狠想,愚人就是愚人,天伦之乐最是修行的障碍。复想去打坐念经,心情却又落寂难受,闷闷不乐地回厅里坐下。

又恰巧电话铃声响起,俞大明听是俞敏佳的声音,心里一喜,想佳佳是她最疼爱之人,不如使佳佳来劝说她少管闲事,于是就说了刚刚发生的事。

俞敏佳亦觉难以置信,:“妈以前不是这种人,怎么信了佛却变糊涂了?”

俞大明忙请俞香兰来听电话。

俞敏佳一语即戳俞香兰的心窝子,:“妈,您以前是受尊敬的人,到老了怎能变成一个招人厌的人呢?”

俞香兰忽觉心口闷痛,:“你怎么也说了这种话?我只是让她们自醒开悟,抄写佛经和放生能改命改运。”

“妈,可人家老公不喜欢!说真的,我以后也不敢让爱佳给您打电话了,她老说不想结婚的话,是您影响坏了她,可她到了该谈恋爱的时候了。”

“佳佳呀,我总是在开解爱佳的。之前不敢对你说,今天我就说分明了吧,她心中也有苦。你每天在她面前不停地怨说男人都不是个东西,跟谁结婚都不过一回事。你还说了你是为了她才变成今天的一无是处。所以她怕了,她是因为你说多了,才害怕恋爱,更害怕结婚。”

“妈,当初要不是涛涛替我决断,我跟李伟强也不那么快就离了婚。后来跟宫崎分了,还不是因为爱佳吗?难道我说错了?”

俞香兰感觉自己的心又痛又寒,:“你怎么可以怪罪上涛涛?李伟强那种人还值得你惋惜?你不想离婚,谁又逼得了你?自己做事自己担,你已是个中年人了,这个道理竟然不懂?”

俞敏佳原想劝说母亲,没想到反被教训,不禁又伤情恼怒起来,:“我就是个失败者,谁都比不上,连您都不待见。”

此时,门铃声响,俞大明忐忑不安地去开了门。

嫂子和她家的小保姆各牵着俞庆祥的龙凤胎来了。

龙凤胎转眼一岁多了,进了院门就撒开了欢,俩人你追我赶,嘻嘻哈哈,踉踉跄跄,极为活泼可爱。

俞香兰见她们进来,即搁了俞敏佳的电话。

嫂子的身子越发显得圆滚,她不停地用汗巾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难为情地说:“我太胖了,瘦不下去,一动就冒汗,这还没到夏天,就已热得我不行。”

俞大明:“每天看双胞胎这般有趣,自然高兴得长胖啦。”

嫂子坐了下来,边喘息边说:“我都搬到县城住了好一段日子,可自打有了双胞胎,每天只管忙,寻思着许久不见就过来看看。这一路还打了车,走几步路就把我累死了,还是虚胖!”

三人拉呱闲聊,亦唏嘘岁月如梭。

而俩小家伙好奇地四下探看,尽情地把玩起所见之物,见茶几上有一叠纸张,就伸手抓了起来。

俞香兰忽然间听见,惊呼一声:“哎呀呀,动不得哦!”

可她话音刚落,有几页手抄经已被抓得稀烂,更多的被抓扯在地上。

俞香兰心惊地说:“这可是焚过香的手抄经,不得毁坏它,你们要是犯了业力,长大了少不了沒出息。”边说边起身来抢那些纸张。

嫂子脸色大变,保姆阿姨急忙一手一个地拽开孩子,那龙凤胎以为在跟他们嘻闹,咯咯地笑得欢快。

俞大明不中听俞香兰的话,驳斥说:“不过几页纸张而已,欺老不欺幼,你怎能说长大没出息的这种话?”

俞香兰正色说:“要以虔诚心对佛经,糟蹋和渎褻佛经都不可为。”

俞大明恼说:“大人没放好东西,怪罪孩子做什么?这般可爱的婴孩都容不得,你能修成什么佛?”

嫂子见他们俩人针芒对麦尖,只好和起泥来说:“婶婶是个有文化的人,她知道的东西比较多,像我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真遭罪。”

俞大明却毫不留情面地回说:“她就不过认得几个字而已,怎么算得上是个文化人?自以为是而已。”

俞香兰刹那间面如死灰,俞大明的这句话如冷霜荒茔了她的世界。她本想发一通火,却又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心想今日遭遇种种恰说明了我的法门已全开,该弃下所有的尘缘,一心只向往涅槃重生。

俞香兰起念后真寻到了一处修行的好地方。俞大明看她一声不响地收拾好行装,知道照她的脾性,挽留亦是无用,也不跟国外的几个孩子说起,眼睁睁地看她出了远门。

第156章 现世轮回

美国芝加哥的一处公寓,俞子凯抱着一个足球,带着一阵风推开门,大叫:“妈,妈。”

俞浅墨睁着睡意腥松的双眼,从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不满地说:“别喳喳呱呱地吵人。”

俞子凯:“我找我妈!”

俞浅墨瞪了瞪他,:“学会尊重我!你要说‘我们的妈’!我们的妈去教堂敬拜她的上帝去了。”

俞子凯不信地睁大了眼睛,俞浅墨耸了耸肩膀。

俞子凯:“妈才来美国一个月就找到上帝了?”

俞浅墨:“丽莎阿姨带她去的,她说这样叫入乡随俗,也叫学习主流文化,同时多交些朋友。”

俞子凯也学着她耸了耸肩膀。

“凯凯,你不要再去踢球了,抓紧时间学习,你得想好明年的大学专业。”

俞子凯扔下足球,嘟囔说:“我本来觉得自己不差,可我的那些本地同学个个都拽得很,他们都觉得自己会是美国未来的总统。”

俞浅墨走出房间,打着呵欠,:“嗯,是这样,我早领教过了!在几所世界顶尖名校里的美国当地学生更加个性张扬,他们不仅想当未来的总统,还不把现任总统当回事,而他们敢说也敢做!”

俞子凯很开心地笑了,:“嘻嘻嘻,好莱坞电影大片好来劲,这座美丽的芝加哥不知被炸毁了多少回了,美国的政治首脑不是白痴就是伪君子,然后全地球人都看得很嗨皮!”

“跟他们在一起,就得拼个性,拼实力。我现在也不玩日本人那一套,不再跟人一见面就躬身,我得挺起胸膛跟他们打招呼。”

“姐姐,日本女孩的可爱就在于她的温柔,你还是保持原来那样比较好。”

“记住!不许说我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ok?我饿了,妈还没回来,我们现在需要协作精神!吃什么?披萨?汉堡?还是印度咖喱?”

俞子凯嘻嘻笑说:“领导干部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听上级的就不会犯错误!你做主!”

蒋芷萱参加完教会的礼拜会回家来,看见桌面上摆着两大披萨饼的纸盒,想是姐弟俩等不及她回来做饭,又订了外卖。冰箱里已有备好了的鲜鱼,女儿最近学校活动很多,每天匆匆出门,回来已是很迟,有时还得熬夜赶写小论文,今天想煲一锅鲜鱼汤给她润润咽喉。

蒋芷萱于是开火将鱼下锅。

俞浅墨拿着一张图纸从房间出来,本想找俞子凯,见蒋芷萱在忙碌,叫说:“妈,给您留了披萨,您不喜欢吃吗?”

蒋芷萱见她神情疲惫,想她又是一夜苦熬。

俞浅墨像个醉酒的人一样,摇晃着身子,走到她的身边展示她的图纸,说:“妈,一想到我所面临的繁重学业,我的心情就跟这幅画的意境一样!”

蒋芷萱看那a4纸上各色彩色铅笔绘了几个立体三角形,它们零乱地纠叠在一起,一时不知何意。

俞浅墨鬼鬼地笑了:“妈,您一定在心底臭骂这是什么鬼东西?可它是我画的抽象画!”

蒋芷萱心想自己能想到画圆与婚姻的关系,却实在无法体味这些三角形能代表的心情。

俞浅墨叹了叹气说:“妈,这是焦虑、矛盾、痛苦和抗争!我本来会是个很有灵气的艺术家,可被您和老爸的务实论给害惨了。现在对达芬奇前辈只好膜拜,再也无法模仿,但我有理由将埃特·蒙德里安的风格发扬光大!”

“埃特蒙德里安又是谁呀?”

俞浅墨见蒋芷萱听得云里雾里,不禁一乐,:“这世上也有您不懂的东西?我一会儿要跟凯凯好好地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

蒋芷萱嗔道:“你别这么开涮我,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俞浅墨挥了挥手上的图画,:“这是冷抽象艺术!反自然!省事!”

蒋芷萱看鱼汤已成,就盛出一小碗来。

俞浅墨却为自己冲了一杯热咖啡,双手捧着,又打了个呵欠,叫道:“啊!啊!苦呀,这日子苦呀,怎么总睡不够呀。”

蒋芷萱招呼她说:“少喝咖啡!来先吃点鱼肉!”

俞浅墨又是呵欠连连,:“我不想吃那东西,一会儿要让凯凯去买些能量饮料,我努力将自己变成个超人。哎!到了美国才觉得日子真苦呀!”

蒋芷萱老调重弹,:“我和你爸那些年刚到日本时身无分文,我们用的家俱电器都是人家给的二手货,那才叫苦,你这一点点苦算什么呀?我那时……”

未等蒋芷萱说完话,俞浅墨扭着身子就要回房,边走边说:“妈,您又来了!一说苦,你的苦水就倒不完。奶奶那代人最苦了,她年轻时老捱饿。当她老了时才有了许多好东西吃,可她现在一天到晚还不想吃,她从不喊苦。”

“你爸爸当年还得自己给自己挣学费,而你们呢?我还得专程从日本飞过来给你们做饭煲汤。”

俞浅墨吐吐舌头:“妈,您不来还好!不过凯凯真的需要您的关怀。至于我,给我多点钱就好,省得我打工赚零花钱也辛苦。”

蒋芷萱用商量的语气又说:“我了解下房价,考虑卖了上海的房子,换成芝加哥的房子,你觉得怎样?”

俞浅墨不在意地说:“您的资产您做主!可您别想着我们跟您长期住一起。”

蒋芷萱一愣,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那碗鱼汤,问:“你又不想喝了吗?”

她原想再说点什么,见俞浅墨往耳朵里塞了耳机,无奈地抿紧了嘴唇。

蒋芷萱转到俞子凯房间,见他戴着耳麦,一边摇头晃脑地哼歌,一边双手不停地在电脑键盘上飞梭,搞不懂他是在做功课,还是在跟朋友闲聊。

她凑近身去,叫了几声:“凯凯,凯凯……”

俞凯凯犹自沉醉其中,蒋芷萱只好站一边叹了叹息。

俞浅墨亦捧着咖啡杯晃悠着走进来,嘘一声说:“妈,他在嗨着呢,不会理您的!”

蒋芷萱:“你奶奶说的没错,魔的世界已经来临。看你弟弟像不像入魔了?”

“年青人哪个不这样?他正迷着摇滚乐哩,没去跳街舞已经很给您面子了。哪像您?除了轻音乐和古典乐,其他的都入不了耳。”俞浅墨撇了撇嘴。

蒋芷萱忽想起一事来,郑重其事地说:“墨墨,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妈不反对你交男朋友,但我觉得你最好找黑头发黄皮肤的。”

俞浅墨笑得差得岔了气,:“妈,只要有人说喜欢我,我都会认真考虑。看身边的人成双成对,我如果单身会很没面子的,哪管他金发碧碧还是黑发黄皮。”

“我要是还生活在福宁,可能会反对你找个外省人。可出国后想法虽改变了,却也不喜欢你找了不同肤色的人,族裔相近比较好相处点。”

“是您觉得自己跟他好相处,还是我跟他好相处呢?爱情是伟大的,它还可以存在同性之间,肤色差异本身就是个小问题!”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蒋芷萱脸色大变。

“世界好大又好杂,您能操心得过来吗?所以您要学会尊重存在的一切!”俞浅墨好笑着说。

蒋芷萱肃色说:“你的丽莎阿姨说得对,你们应去教会接受洗礼和教育,那里的人们比较令我放心。教会里还有免费英文课程,凯凯也去练习英文。”

俞浅墨乐得忘了睏意,又哈哈大笑说:“妈,您和爸不是奶奶的粉丝吗?怎么越界了?您不担心奶奶知道了会不高兴?”

蒋芷萱顿觉脸红耳赤,:“山高皇帝远,何况奶奶心存大爱,她会理解的。”

俞浅墨耸耸肩,挤眉弄眼地说:“妈,您背叛了奶奶,并且您连上帝都利用上了。”

蒋芷萱不禁生了气,:“我一切都只为了你们着想,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俞子凯此时摘了耳麦,踩踏起轻快的舞步,自顾自地边跳边唱,演绎起嘻哈风来:

当那废墟中最后的一根钢筋被铲除

新的双子大楼不久就要绝地而起

那么些惊恐中失去生命的人儿啊

他们是被天使选中

还是无法与邪恶抗争

他们是不是都上了天堂

他们的亲人却尝遍了哀伤

那么些被无辜拖累的金融巨头啊

损了帅折了将还丢了卒

别再哭丧着脸说什么保险柜掉了色

我听见了纽约的召唤

充满了杀气充满了诱惑

我没有了退路

从芝加哥到波士顿,再去纽约

哦哦哦哦哦哦

我就是为了振救而来

无法抚摸你的伤口

但我可以点石成金

哦哦哦哦哦哦

我就是为了振救而来

无法抚摸你的伤口

但我可以点石成金

蒋芷萱听得不知所谓,俞浅墨却饶有兴趣地打拍助兴。

俞子凯致兴表演完,冲姐姐说:“俞浅墨女士,我刚刚想好了,明年选金融投资专业,准备练就出能点石成金的金手指来!”

蒋芷萱忙对他说:“最好选一门跟庆祥叔的设备厂能搭上边的专业,你爸爸他们正准备帮他开拓国外市场,以后有的是你们用武的地方。你们目前有三种语言优势,最好再多学一个语种。”

俞子凯竟说:“妈,开玩笑吧!您以前不一直说我们老家是个小城市,怎么还让我们回去?要回国也得去香港、北京、上海。”

蒋芷萱越发生气了,:“福宁虽然不大,但却是著名的侨乡,有许多实力杠杠的企业,也有了好几家上市公司,福宁工业区的产品已走遍了全世界。那里有多少人像你庆祥叔那样脚踏实地创业。你小小年纪懂得了什么?你们要是不学好本领,根本回不了福宁的那个小地方!”

蒋芷萱越说越激动,不自觉间面红耳赤。

俞浅墨忙又将耳机塞回耳朵,调头转回自己的房间,俞子凯也忙戴上耳麦,又大声反复哼唱:

……

我听见了纽约的召唤

充满了杀气充满了诱惑

我没有了退路

从芝加哥到波士顿,再去纽约

哦哦哦哦哦哦

……

见她们不再理睬自己,蒋芷萱忽觉寂寥不堪。她走出了儿子的房间,将刚刚盛的那碗鱼汤喝掉,独自一人下了楼走向街头。

蒋芷萱多希望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单纯的心田因为幻想而充实,也因为天真而无罪。她觉得今天自己特别多愁善感,胸口绕满了团团乱麻,似浸泡了无限的矛盾和忧愁。

眼前的高楼大厦一望无际,芝加哥城的美术馆就隐在这些钢筋丛林之中,蒋芷萱眯着眼努力去辩识它。在美术馆肃静的艺术文化膜拜中,梵高、莫奈、达芬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能带来灵魂的悸动,她为女儿失落的理想而感到有罪。

蒋芷萱又心想自己曾经甘之若饴的奉献,曾经希望子女成龙成凤的期望,如今仅剩下一个微弱的愿望,只要她们在适当的年龄做适当的事,如正常的普通人那样谈一场波澜不惊的恋爱,然后理所当然地结婚生子。而她们正在长大,开始学会嘲笑任何的狭隘见识和传统保守,年轻人的世界里有着太多难以理解和令人害怕的事物,就像“断背、出柜”这种令她心惊肉跳的新生名词,对俞浅墨她们来说却只是再自然不过的共存现象。

蒋芷萱心烦意乱中思念起婆婆俞香兰来,想她口中的六道轮回是一个人死后的去处,是未明的身后以及再身后的生死世界。

蒋芷萱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有着她的影子,恰是又一代母亲期冀孩子顺从的现世轮回。

蒋芷萱想得百味杂陈,也直走得脚底生疼,她又想回到住处必得先跟婆婆打个电话,认真地向她问声安好。

第157章 远方生机

俞香兰走后,三层楼的别墅小楼极显空荡。

俞大明在楼里上下来回地慢慢踱步,脚步声在空荡楼房里响起单调而又寂寥的声响。不再定时打扫的地面已铺了一层灰尘,印满了拖鞋走过的杂乱痕迹。

客厅大门外的阳台下,一根竹杠上晾着几件衣物,俞大明站在客厅内望了望它们随风摇曳出的孤单影子,心中又泛起了酸涩的滋味。

他极其厌恶自己的虚假,假装快乐是他现在最拿手的把戏,而他明白那真的只是虚伪的假装。他曾经试图说服自己跟着妻子一起去外地的某一处修行,可她并没有开口邀请他一起前往,而他也实在没有勇气离开熟悉的福宁老家。

俞大明在厅里又转了又转,竖长了耳朵期待电话铃声或门铃声响起,可它们一直鸦鹊无声,四周寂静冷寞。他望了望墙上,突然间发现老丈人俞细命和岳母叶芙槿的相框竟然不见了,他甚至不记得俞香兰何时将它们摘下,俞大明愈发觉得心中酸涩难忍。

相框长时间悬挂过的地方,已被框出了明显的印迹,他紧盯着如今空置的位置,忽然间记起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似乎已被遗忘了许久。许多年前俞香兰还不时地提起过,可自从孩子们去了日本后,大家似乎都忘却了这件事。

俞大明的步子突迈得急促,他着急地到处寻找俞细命和叶芙槿的相框,在俞香兰的卧房、已息了香炉星火的观音房里……,但凡他所能想到的地方,他都一一认真找寻,总算在杂物间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已陈旧不堪的相框。

俞大明看着已空了的相框,又再次盯得愣神。一阵电话铃声大作,他又觉惊喜地连忙回到客厅里。

蒋芷萱轻声地说:“爸,我算了时差,妈现在应该有空听电话,我想跟她说说话。”

俞大明愣了愣,亦小声回说:“她离家走了,这次走得彻底。”

蒋芷萱大惊:“离家?妈能去哪里?”

“她没告诉我具体地址,好像是很远的地方,在东北。她说她这一世的时间不多了,怕俗缘滞绊太多,影响她的修行。”

“怎么这样?许多人是生活所迫才不得不看空看破,难道妈会有生活困境?还是她真的是一心只求她的极乐世界?”

“她其实同样感觉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我有时都不敢相信能有今天这般的好日子,可她却又有了她的精神向往。她将你外公外婆的照片都取下来了,不知她带走了?还是毁掉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学出家人忘了过去的一切吗?”

蒋芷萱:“妈怎么可能忘了一切?爸,或许只是因为物质生活好起来后就更突出了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如今的年轻人跟过去的年轻人也不一样了,可他们更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妈却是跟同时代的老年人不一样。”

“我们老俩口的生活本来安逸无忧,虽说孩子不在身边,但我们手脚灵便,身体健康,平时接接电话,见见朋友,时间一溜烟就没了,可她一个人却走得痛快。”俞大明越说越觉孤寂,眼里慢慢地有了泪花。

蒋芷萱又问:“妈到底能去了哪里?万一遇见了不好的人怎么办?我现在就替她担心。”

“她只拿走了涛涛办公室的电话,只因为挂念着他几年前答应了给佛祖塑金身的事,说她只会跟涛涛联系。”

蒋芷萱:“不知妈跟敏涛联系上了没有?我没有听他提起过。哦,对了,他答应了庆祥回国一趟,一两天就能到家。我也会尽快回国,想将上海的房子卖了,来芝加哥买一处。”

俞大明言语里既有欣慰又有伤感,:“你们都能妥善地处置自己的事情,做父母的就尽管放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只是那老太婆想的却与常人不同。”

蒋芷萱不知怎么安慰他,而她心中亦不免感触良多,婆婆曾经梦想着要几代同堂,也曾在意过名利得失,而她竟有一天会做出如此决裂的断舍离。

蒋芷萱只好说:“爸,等敏涛回国后看看能不能找回妈妈。你们不应该分开,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回她来,不然得几头牵挂,太令人焦心了。”

俞大明嗯嗯几声放下了话筒,可又忍不住又提起了话筒,他呆呆地听着长嘟之声。做为一个男人和一位父亲,他没好意思在儿女们面前有所抱怨,甚至还欺骗俞敏俪和俞敏佳说她们的母亲不巧忙在外面而无法接听电话,可那份无法言说的孤独分明拽紧了他的心灵,暮年残阳的凄楚充斥着他的整个世界。

他放下话筒,挂念起俞敏海来,听说他带着雅安和妮妮要去新西兰。他现在要等待他的电话回来,自己有必要在有生之年看见他去办那件重要的事。

在南太平洋的上空,妮妮伏在许雅安的身上睡得香甜。

许雅安轻轻地挪了挪身子,生怕惊动了她。虽然倦意难忍,却又偏偏无法入眠,她活动了下手脚,深深地打了个呵欠,转头看见俞敏海在身旁促狭地笑,就故意白了他一眼。

俞敏海环视四周,飞机上的大部分旅客都已入睡,小声说:“旅程虽然很长,但我们的未来更长。旅程的尽头随处都有你我喜欢的葡萄酒。”

“我更爱咖啡!这飞机上免费的咖啡真不好喝,令我对未来充满了担忧。”许雅安又故意说。

俞敏海吃吃地笑了,:“新西兰的冰酒是优雅女士的独爱,我会将你的咖啡调成冰酒。”

“可我喜欢的是热咖啡。”

“那我们马上转去巴西,我为你种咖啡豆。傻瓜,新西兰有特色一款白咖啡,一定合你意,错过了你一定会后悔,你必须得先去尝一尝!”

俞敏海往她身边靠了靠,再小声说:“等我们的投资移民签证正式批下来,我们就买一个夫妻档生意做,我原来想买酒庄,现在改主意了,就买咖啡屋生意。”

许雅安浅浅一笑。

记得那一天俞敏俪走后,在那个俩人都泪流满面的夜里,俞敏海问她:“我一直记得刚认识时你的样子,你记得我那时的样子吗?我变了吗?”

许雅安忽想起他的确一如最初,俞敏海一直是那个嬉皮笑脸的他,也一直是那个游戏人间的俞敏海。那一夜许雅安哭得更加伤心,她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此生一定不会选择俞敏海,哪怕他让她当了一回万众瞩目的百万新娘。

俞敏海又哭着问:“如果最初的我死了,换成另一个俞敏海呢?”

他抽掉一大盒纸巾,胡乱地抹了抹脸,:“俪俪刚才跟我说了,‘与一人相守,择一城白头’才是一辈子最醉美的浪漫,我把它背了下来。如果你能给我机会,我们就重新找一座城开始。”

于是就有了此番的再次移民。

许雅安安静地想,如果要追逐一场美好的婚姻,我必须学会努力地跟同一个人谈无数遍的恋爱。

她又浅浅地笑了,她知道她的恋爱将越谈越轻松。

许雅安选了音乐频道,戴上耳机,一个不知名的华语歌手在反复哼唱:

……

知道爱上你

我会好辛苦

可我情愿

与你一起坐在星空下

傻傻地笑

傻傻地不说话

就这样

当了彼此眼里的小傻瓜

……

俞敏海见许雅安戴上了耳机,也开始独想他的心事。李卫华被重判了十年,罪名是重伤害和非法持x。不过正如他所料的那样,不多时后一切都风平浪静,项目工地上逐日热火朝天,项目楼盘和户型的沙盘模型图刚刚出来,售楼许可证的申请资料尚未齐全,可公司售楼部里已挤满了看房选房的人潮。也恰因了如此,他才得以以最快的速度让利盘让了他的股份。他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并不仅仅为了许雅安,更要为了自己!

俞敏海想了想,闭上眼努力睡上一觉,天明时一切都会涣然一新。

俞敏俪送走了客人,见林书轩在凝视手中的几枚印章,:“书轩,这样吧,我们在店里隔一个小房间出来,建个雕刻小工作室,应该够地方。”

林书轩:“不好吧,这店里哪有多余的地方?”

俞敏俪笑说:“那些驼羊毛毯子真占地方,收起它们,地方就腾出来了。”

“不好吧,它们也挺受游客们欢迎的。”

“我们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没必要将它们全都展示出来,放一两张足够了,将它们全拍成图片排列,写明尺寸等介绍内容,这样就可以将地方腾出来。咱俩可以轮番在小工作室里蹉跎时光。”

林书轩大笑:“你这哪是蹉跎时光?简直是寸时必争!”

此时隔壁面包店的老板站在店门口正和一位kiwi(新西兰人称当地出生的为kiwi),比比画画说着什么。

面包店刚开张不久,老板威廉李的英语水平有限,与那kiwi一时扯不清意思,大叫:“书轩,快点出来,帮我听听,他说什么老子老子的,我跟他才认识,他一会儿说喜欢中国人,一会儿又直叫老子,不致于这般玩我吧。”

林书轩和俞敏俪闻声走出,林书轩与kiwi说了几句话后,大笑说:“人家说很喜欢中国文化,尤其老子的思想学说,他说老子是位令人敬佩的思想家和哲学家。”

威廉李听了大喜,兴高采烈地对kiwi说起:“0h,metoo!youknow,道学?八卦?太极”

他边说边双手抱起了球状,并做势推球,:“ball,嗖,power,youknow?solvetheproblemandsavetheplanet”

那kiwi看得饶有兴趣,见林书轩可以与他更好地交流,亦滔滔不绝地说得兴致有加。

林书轩笑对威廉李说:“没想到一个kiwi竟然对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这么感兴趣。不过他说中国男人过去爱留长辫子,是外国人教会了我们还是短发比较好,不知道中国男人现在还有留长辫子的吗?”

威廉李一着急,冲那kiwi直说:“now,notail,notail”

他说完又转头对俞敏俪说:“看来我们移民的这批人,不仅要学好英文,还得通晓老祖宗的东西,得闲时跟这些外国人好好地交流交流。”

林书轩不禁一乐,:“人家当咱们也是外国人!”

俞敏俪:“可我们已经踩在了同一片土地上了,算是不同族裔的新西兰人了,只是彼此骨子里都有不同的东西。”

威廉李开起了玩笑,:“我以后做一款太极阴阳色面包,就取名为‘太极八卦包‘,告诉他们说本人殚精竭虑才将这面包漂洋过海,其包含了天地之精华和人道之阴阳,所以能给他们所需的能量。”

俞敏俪笑着打趣说:“你好有才!用一款面包全面解说‘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伦,物有物语‘的老子论。”

面包店又来了客人,威廉李忙回店招呼去了,那kiwi亦告辞走了。

俞敏俪和林书轩亦回自己的店内,俞敏俪说:“海海明早就到了,他要是跟威廉李凑一起,一定会成好哥们。书轩,我忽然想,你不要只考虑你的姓名章和对章,或许刻些成语和词牌名也会相当有趣。”

林书轩又把玩起他的印章:“我刚还在想如果只雕姓名章,我们就这几口人的几个名字哪够我玩得痛快。”

第158章 乡愁无限

俞大明想了一番心事后,记起刚才在杂物间里看见了麻将桌椅和麻将牌,就去将它们一一搬回厅里,认真仔细地擦洗。过后,他又拎起了拖把和水桶,将平时自个儿常走动过的地板拖洗了一遍,累得浑身酸软难受。

到了晚上,老朋友老陈不请自来。

知道老陈平日里喜欢嘬小俩口白酒,俞大明就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瓶茅台,倒了一碟花生米,俩人就在客厅里,坐在麻将桌前打开了话匣子,可免不了长吁短叹。

俞大明:“我家老太婆总唠叨,很多年了都不让我碰一滴酒,现在她不在家了,咱哥俩就趁机喝个痛快。”

“弟妹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就图个跟前有个人说说话而已。她倒底怎么想的”

“她信佛信得太入迷了!自从她在家里供了观音像后,就跟我说已经和我断了夫妻情,但她说要度我一起去西天极乐世界。可我心里别扭呀,党的事业干了一辈子,临了的时候怎么可以迷信呢跟她说过许多遍,想是她烦了我。”

“她求什么极乐世界?如今我们的世界还不极乐吗?”

“原以为我大了她十岁,我会先撒手而去,我以前还总担心会让她孤单一人留在这世上。没想到她却先离开,可我俩不是阴阳相隔呵!”

“大明,让孩子们劝她回家吧,她会回来的,这世上哪有几个人真的看空一切。咱们尊重宗教信仰自由,让她还像以前那样做她爱做的事,只要这家里多些人气,不要这么冷清,彼此做做伴就好。”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老太婆的脾气。以前她也离过家,不过只在附近的寺院佛堂,这次她打定了主意要潜心苦修。我本也想跟她去,可七十来岁的人就怕一不小心客死在异乡。”

“是呀,我们这把老骨头出门旅游一趟都累得慌,禁不住折腾,何况南方人哪里架得住大东北冬天里的冷。”陈友志边说边一口抿光了杯中的酒。

打开着的电视正播放一台歌舞节目,原来唱唱跳跳得极为热闹,忽然间屏幕模糊变样,闪出了一大片雪花状,声音亦立变嘶嘶吵杂。

老陈咂吧着嘴又说:“哎!你家的电视该进古董店了,它都成这样了,你还留着它?”

俞大明:“它是真老了,海海的房间有新的,是他结婚时佳佳她们从日本带回的原装,哪天我就把它搬出来。”

“九十年代的电视还能是新的?我们的第四代还没生出来,可家电都不知已更换了几代新了,如今的电视又薄又轻又显大,画面还清晰好看。你还比我还年轻了一两岁,可得学会享受新东西,赶紧去买台最新款的。你家的电话机我也看着不中用,它竟然还带着绳?”

俞大明摇摇头说:“能用的就将就着用吧。别浪费了,以前资本家的家里还没这个样。”

老陈唬起脸说:“什么话?你懂什么叫快乐似神仙?不就是要享受最新最好的吗?我看你家的洗衣机该也是不行了。哎哟,那不叫节俭,你是落伍了知道不?”

俞大明笑骂他说:“你说我落伍,我觉得你说的是在搞腐化。”

老陈也笑说:“你家孩子全去了资本主义国家,难道你能说那是叛国?什么年代了都不明白,你的脑壳得用原子弹爆一下才好。我家儿媳妇那才叫腐化,不说空调,卧房里装在墙上,厅里还站着落地式。单洗衣机就买了三台,一台专洗内衣裤,一台专洗脏袜子,一台大的才混洗其他的,还备有一台烘干机,她从不晾晒过衣物。只说平时上班忙,又不想家里请人招事,能将家务活交给机器干的就尽可能给了机器。不过我想主要原因还是那些电器便宜。听说最近她还折腾说要从国外买一台洗碗机回来。”

俞大明知道老陈的儿子儿媳都在福宁当地一家知名的玻璃制造企业上班,那企业是家上市公司,俩人的年薪加总起来有近百万元人民币,自然买什么都觉便宜。

他不说话,端起小酒杯嘬了一小口。

老陈又说:“既然弟妹要去成仙成佛,咱就不拦她了。但咱要过凡人生活,我看你得请个保姆。你的脸色不太好了,才多久的时间就瘦得这般厉害。请个人做做饭洗洗衣服,还陪着说上话,就图这个对吧跟孩子们说说,他们不会不同意。况且咱也有退休工资,不需他们补贴几个钱。”

俞大明却顾虑重重地说:“不关钱的事!我只怕老太婆知道了不高兴,做保姆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到时就怕说不清楚。”

陈友志生了气,:“真有你的!你还在顾着她高不高兴?辛苦了一辈子,年老了就不想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这可不是自私,你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弟妹她,还有几个孩子心里能踏实么”

俞大明的心格登一声往下沉,铁哥们的话戳对了一个事实,孤单不快倒不是个事,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那才叫事。自己这阵子经常有头晕目眩之症,降血压药越吃越不得劲,更由于倦惰,三餐随便对付着过,指不定哪天真就眼黑倒地,真不得不防哟。

哥俩聊得尽兴,酒也喝得尽兴。

老陈回家后,俞大明琢磨着他的话,再看看那台旧电视,却又死劲地摇了摇头。去到俞香兰的卧房里,找出她以前听过的小唱盒,换上两个新电池来,扭开开关,听见悠扬单一的念佛声响起。他喃喃自语说:“她还好留了这个,电视不用换了,平时也不常看。听听这个,催眠刚好。”

第二天一早,俞敏俪欣喜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爸,我接回海海、雅安和妮妮他们了。”

俞大明大喜,忙说:“快!快让海海来听电话!”

俞敏海接过电话,刚开口说:“爸,我……”

俞大明就急速地截了他的话头,:“海海,有件事我得先说,免得我一转身又给忘了。你现在能飞去新西兰,一定也可以飞去印尼,你记得李有福吗?你的那个义父!你去把他的骨灰带回来。”

俞敏海刹那间愣住,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过他却乐吱吱地大声叫:“骨灰?您叫我去拿人家的骨灰?爸,您学会开玩笑了!”

俞大明却急说:“我不开玩笑!这是你外公临终前的交代。做人不可以忘恩负义,不可以违背诺言。没有你义父那一年给的钱和金子,你妈妈哪有底气建这个三层楼?你过继给人家了,那是件很正式的事情,你不能忘了。”

俞敏海眨了眨眼,回头问俞敏俪:“我没听错吧,这年头了,要提过继的事?”

俞敏俪也是一愣,:“以前妈提过,是不是妈又想起了什么?”

俞敏海问:“爸,我妈呢?让我看看她到底什么意思呢?她不是看空了吗?还提人家的骨灰做什么?”

俞大明原本并不想说俞香兰离家的事,可一急之下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她早已不在家了,她可以不管事,可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是上一辈人的心愿。做人不能忘本忘祖!”

俞敏海惊问:“妈又去哪里了?”

俞大明无力地回说:“所有人都这么问,可我真不知道!”

俞敏俪在一旁脸色突变苍白,俞敏海的脸色亦是难看。

过了许久,俞敏俪自语般地说:“让我问问庆祥哥和杨洋嫂子。”

俞敏俪和许雅安等人来不及相见欢娱,几个人心中愁苦着国内父母的境况。

俞敏俪打通了俞庆祥的手机,俞庆祥的声音响亮,:“我正开车呢,从长乐机场刚接回涛涛。”

俞敏俪心中转喜,不再多说,逐放了电话,心想有二哥在家里,许多事情必复有惊喜。

俞敏涛回到家中,也学起父亲来,他一言不发地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地不停踱步。

俞庆祥和杨洋坐在厅里,无声地看他行走。

俞敏涛总算又回到客厅里坐下,深叹了口气说:“爸,妈还没跟我联系上。如果她打电话给我,我会尽快找她去给佛像塑金身。我还要再跟她说,我许愿以后再塑一尊新的佛像。她在家时一切就简,现在她不在家住了,您就换一种活法吧。下午我就去给您申请网络,再买台电脑,给您注册qq号,以后我们国内国外随时可以视频聊天,让我们看看您也好放心。”

杨洋建议说:“庆祥帮忙回老家给伯父找个做伴的人吧,这样我们大家都会放心点。”

俞庆祥点了点头。

俞敏涛想了许久,又说:“家里的东西该淘汰的就淘汰了吧,该换新的还是换新的。”

俞大明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间只觉得自己已无力面对周遭一切,只要儿女们能愿意为他提点与办妥一切,他也愿意一味地顺从。

几天后,俞敏俪在qq视频里看见了父亲,俞大明虽然看上去心情愉悦,刚修整过的头发令他整个人精神抖擞。可在时卡时续的通话里,俞敏俪却备觉父亲苍老憔悴,她的心疼痛不安。

俞大明激动地动了又动视频探头,一不小心竟弄掉了它,他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听起来竟带有孩子般的哭腔。

而俞敏俪本已喉头发紧,鼻子泛酸。忽然在视频里不见了父亲,她突然间特别害怕就此看不到他,再想起母亲不明何处,竟坐在电脑前流起泪来。

她忽想起许多年前读说过《乡愁》,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可今天,我的乡愁却是一层薄薄的屏幕,父亲在里头,我在外头,掩藏不住彼此的泪流。

俞敏俪忍住泪,掉头对俞敏海说:“等二哥搞清妈的地址,我们就回国去找她回来。”

俞敏海却粗梗起脖子说:“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找妈!但我听爸的,我会很快去印尼。不管怎样,我都要找到义父的后人。爸不跟我开玩笑,我也一定玩认真的。”

林书轩:“可你怎么找呢?简直是大海捞针。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回国过一次,现在2005年了,过去了快四十年了,我们只知道他是福宁人,没有照片,没有住址,能上哪里找?”

俞敏海倔犟地说:“他有后人,我当年虽小,可我记得我有义兄。有许多福宁人生活在南洋,这些年更有福宁人回乡投资办厂。只要我义父是福宁人,我就不信找不出他的后人来。二哥和庆祥哥也答应说他们会从同乡会和商会那边着手查资讯。”

俞敏俪见俞敏海态度如此坚决,也出主意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新西兰这边有许多福宁同乡,我们也尽可能地探听他们有无熟识从印尼过来的福宁同乡。爸真的很在意,很执着这件事,他这几天不多说其他,总反复提外公的遗愿和李先生一定要魂回唐山的夙愿,我想是那一代人的乡愁。”

第159章 福兮祸依

隔了几天,俞大明的嫂子就从老家帮着物色到了同乡俞命贵,俞庆祥开着车和俞敏涛专程回乡里接他来了县城。

俞命贵早几年一直在外地奔波务工,年到四十好几的时候才回到家乡,找了个小寡妇成了家,妻子年轻良顺,并带来了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仗着有点小积蓄,小日子过得和乐安稳,谁知才过了一年半载的光景,妻子就因病而撒手人寰。俞命贵从此又当爹又当娘地苦心拉扯大那个孩子,乡里的人都称道他是个憨直有情谊的好男人。转眼间,当年的小男孩已二十岁出头,却长成一个好逸恶劳的后生仔,在附近村落里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被派出所拘留过好几回,直气得俞命贵只想躲开他去。

俞敏涛等人一合议,觉得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俞大明亦感到与俞命贵在一起是极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只当自己的亲兄弟般对待。哥俩一起散散步,逛逛菜市场,家中飘起了一股足以回味儿时的饭菜香味。朋友来了搓麻将时,俞命贵烧水递茶极显殷勤,老陈等人羡慕得不行。俞命贵尚未学会搓麻将,俞大明也乐得与他打打扑克牌,玩玩斗地主,或争上游,或捉个大小鬼,自觉赚了另一份的知足安然。

俞命贵的那个儿子见父亲去了县城,竟似乎一下子变得勤快好学起来,偶尔也来俞大明家吃个饭,并说自己已去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

俞大明不失时机地给他讲自己以前的苦难史,心中时刻充满了挽救失足青年的热诚。

俞敏佳姐弟们也在相互间传递着欣慰和赞赏。

俞敏涛在日本等到了母亲的电话。

俞香兰匆促地说:“涛涛,我是在张居士家里打这个电话的。我只能留一个地址给你,我自己那边不装电话的。张居士的孩子要她去海南过冬,她很快就要去了,所以这个电话号码你即使记了也是无用,我的一切都很好。你的事我会帮你办妥,别再担心!你听着,地址是……”

俞敏涛心中反复酝酿过的千言万语一时间竟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只好认真地先用笔记下地址。他又听见母亲说:“我不多啰嗦了,免费使用人家的电话,实在难为情了。”

俞香兰长念了一声佛号,逐扣下了话筒。

俞敏涛怔怔地望着话筒发呆。

俞香兰走出张居士的家中时,一阵风吹过,寒意显然,道路上的落叶追逐着跑动。

她抬头望向灰朦的天空,一行大雁飞过,冬天要来了,那个善心的张居士如雁般要往南而去,听说东北许多有钱人都选择了去海南岛过冬度假,她心想自己却从南方来至北方。但又想善同法师推荐的这个昆仑村真是个奇妙之地,村里的大部份村民是信众,她们善良而又热情。平日里除了念经打坐,听听她们讲述见证亦可令自己的了悟更加深刻。而北方的冬天虽有它的寒酷,可修行若不经苦劫怎有圆满?

俞香兰边想边疾步快行,她得赶回自己的居处。刚刚张居士说已为她买了足够的柴火,很快就会有人将柴火送上门来,一个冬天里的火炕少不得要靠那些柴火取暖。

一想到此生第一次体验北方冬天的滋味,她不免感到有点小小的激动。

而俞大明的安然幸福仅仅持续了两个多月,“福兮祸之所倚”就奇妙地验证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天,当他打开衣柜掀翻起几件悬挂的中长短大衣时,他突觉脑门轰然雷响,只见衣柜的内壁何时被锯出了一个口来,那里面原本有一个暗柜,外人不经仔细搜索,一般是很难发现衣柜内壁内隐藏着的暗柜。

他慌忙地取出了所有衣物,探头细察,只见暗柜里凌乱竖着公证书等文件,俞香兰的首饰盒已不翼而飞。

俞大明惊慌失措地大叫:“命贵,快点来,快点来!”

俞命贵匆匆跑上二楼的卧房。

俞大明问:“你天天在家里,发现谁来过我们家我丢东西了。”

俞命贵此时已看到敞开的衣柜里的一个大洞,心里掠过慌乱不安,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俞大明不禁又问:“命贵,你应该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是你家的孩子?”

俞命贵的确第一反应已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歹仔,此刻不知该怎么做答。

“让他把首饰盒还回来吧,我先不报警。”

俞命贵一听报警二字简直魂飞魄散,那个歹仔没少犯事,派出所里已留了不少案底,而俞大明家藏得这般隐蔽的东西估计该相当值钱,让那歹仔罪上加罪,得加出一桩大罪来。儿子虽然不是亲骨肉,但毕竟自己一手拉扯大,怎舍得让他进号子

他忽又心怀侥幸想,压根就没人亲眼目睹到是我那歹仔偷窃,不如能推即推。于是就支支吾吾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那里会藏了东西他又怎么会知道平时这家里没人在的时候有的是,我不经常跟着你出去散步买菜什么的,这看上去肯定是外头小偷进来的,但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在我来之前就这样了,谁知道呢”

俞大明气得全身发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俞命贵被吓得不轻,边哭喊边急掐他的人中,俞大明如大梦一场后悠悠醒转过来,他先活动活动全身,发觉四肢可以正常动弹。又让俞命贵扶他起来走动了几步,无比庆幸自己还可以行动自如,没有像刘姐那般落下身子偏瘫。

可在这万般气急惊措之下,俞大明如同一个孩子般直接坐回了地上,呜呜呜地哭个痛快。

嫂子恰巧送了些自制的包子过来,听闻后一反往日的慈眉善目模样,凶神恶煞般地骂起俞命贵来,:“我以为我行了善事,让你在我二叔这里既享清福又领工资,没想到你包藏了祸心!只要是个正常人,心里再也明白不过,只有你家的那个混球才可踩准了时点,也只有他才能干得这般狠又利索。如果不是你心眼坏了,你也不过是堆扶不墙的烂泥!”

俞命贵被骂得脸红耳臊,只是心中着实生愧,只好抹着眼泪不敢申辨,偷偷不停地打电话到处找儿子,可也无处可找。

他只得对俞大明说:“你报警吧,如果是那歹仔干的,他也该去蹲大狱,我也活该死了没人送终!”说完亦呜呜地痛哭。

俞大明只觉揪心之痛,使劲地摇了摇头,对他先前的推卸责任已心寒失望,却又心痛起他的晚景比起自己来更要凄惨不堪。

俞命贵见俞大明懒于言语,更觉愧疚难当,执意要找儿子去,他不忍派出所同志出面,但自己必须得当面痛斥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俞大明也不强留他,随他去了,却也不忘叮嘱嫂子说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

俞大明又只剩一人守在家中,变得忧郁颓废,越发不思饮食。十来天下来,整个人只显恍惚无神。

俞敏俪一连几天看他的qq都不在线上,在电话里嚷嚷喊:“爸,您又偷懒了!”

俞大明强打起精神说:“哎!我还是不习惯先进的东西,可那东西说起话来也总卡,电话好用,流畅!”

俞敏俪娇嗔说:“可我想看看您胖了还是瘦了。”

俞大明尽力用开心的语气说:“千金难买老年瘦,瘦了才好,精神儿好了就更好了。你妈妈不在家最是好了。她以前老管着我,吃东西管,穿衣服管,我说话她也管,我特烦她,现在清静多了。我每天搓搓麻将,会会老朋友,一切比以前大好特好了。”

俞敏俪扑哧一声笑了,却又觉些许心酸,:“爸,妈要是听到该感觉不好了。”

她又接着说:“爸,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吧,有一位福宁同乡认识一位印尼的同行,那人也是福宁同乡。海海跟人家刚刚联系上,这回或许可以找到他的义父,但人家说要去再确认一下。”

俞大明激动地问:“真的?”

他忽然间胸脯收紧,俞敏俪听见一片喘呜气鸣声做响,急问:“爸,您怎么呢?”

俞大明捂紧胸口,努力地让俞敏俪不起疑心:“让海海去南洋,我等他消息。今天先这样!”

俞敏俪喊道:“爸,您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可回答她的只是嘟嘟声响。

奥克兰夏季里的紫阳花花团锦绣得令人心花跟着怒放,紫藤花又爬满了栅栏,浪漫风**得俞敏海和许雅安流连在沙滩和阳光下。

天际间悠云万里,俞敏俪的心绪却飘浮不安,她只希望一张机票可以化解所有的忧虑和思念。

第160章 雪天寻母

俞敏俪一回到家中就心如刀割,父亲如今愈加衰弱得令她心颤。她扔了行李箱,哽咽着抱住了老父亲。

俞大明不相信般地直抚着她的后背,强振作呵呵笑了几声,:“俪俪,你真回家啦?你长大啦,不兴哭鼻子,爸最爱看你笑,笑给爸看。”

俞敏俪捧起父亲的脸:“爸,您怎么瘦成这样您不是说会照顾好自己吗”

“因为爸真老了,你妈妈成仙成佛去了,我相信以后再也见不着她啦。”

“即使妈不在家,您也有责任照顾好自己。”

“我从她三岁时就一直看到现在,可她却突然间就抛下我了,我不知道还能够信赖谁?”

俞敏俪听出父亲声音里的凄楚无助。

“我会把妈找回来的,您等着!我一定把我妈给找回来!”俞敏俪说得坚定有力。

俞大明混浊的双眸里闪起了点点亮光。

俞敏俪从机场走出,一股冰冷之气扑面而来。

十二月末的沈阳已经冰封大地,刺骨的寒冷让她紧裹了又裹身上的大衣。看行色匆匆的人们都是厚实的羽绒服加身,从南半球反季节而来,俞敏俪备感自己明显准备不足,脚上一双薄棉袜和一双普通的靴子,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冰冷令她情不自禁地跺了又跺双脚。她抱紧了双手,用力地呵了呵气,再挥手招停了一部taxi。

天色渐晚的时候,的士将她留在了昆仑村的路口,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俞敏俪第一次见到飘雪,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幻想过大雪纷飞的诗意和浪漫,此时却是多么的恶劣与难忍。

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似是工业开发区,她怀疑二哥是不是记错了地址,想像中的静心苦修之处应在僻郊幽林。

她的双脚陷在雪地里,已经毫无知觉。她已叩门问了几户人家,领略不到充满佛性的善良,那些村民并没有想要给予一个被冻得说话哆嗦的异乡人热情和关怀,他们冷冷地摇头又匆匆地关门。

俞敏俪欲哭无泪,硬撑着挪步。雪花依然在飘,世界一片银装素裹。行李箱在雪地里无法拖行,俞敏俪只好拎起它来。她孤独地在村子里绕行,又饥又冷,并觉得行李箱越来越重,最后心中不得不打定了主意,如果再次问讯到的人家依然给不了母亲的确切消息,她必须硬着头皮借宿,哪怕人家在半夜里将她当柴火烤了,她也是心甘情愿。

第三十户人家是村干部,对村里外来人口的情况了如指掌,一听有人找俞香兰,立马热情地披上外衣带俞敏俪奔向俞香兰的住处。

俞敏俪像被打了针鸡血般异常地亢奋起来,脚底下活力异样,步履加速,又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七拐八转地停在一处土坯的院子大门前。

村干部扯开大嗓门喊:“俞香兰,有人找你来了。”

俞敏俪冻得只顾发抖,她感觉自己快要抖散了骨架,却止不住浑身颤抖。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俞香兰探出了头。俞敏俪一眼瞧见母亲一身灰色的袍褂子,那是只有出家人才穿的衣裳,心底一下子翻腾起巨浪。

她惊喊了一声:“妈!”

那一声和她呵出来的汽一样很快地被凝结成冰。

俞香兰惊愣在原地。

那位村干部深深地看了她俩一眼,说:“你们自己整,我先走了!”随后转身就走。

俞敏俪机械般地朝他挥了挥手。

俞香兰回过神来,赶紧接过俞敏俪的行李箱,拉着她进了里屋,一把将她摁在了炕上。她很快地上外屋烧水做饭。

俞敏俪坐在炕上依旧浑身哆嗦,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开始仔细打量房间,一张大炕上堆了许多床棉被,在炕最里面的上方悬着一排老旧的柜子,炕旁立着一张小小的矮桌子。一侧墙边有一张供桌,上面供着三尊佛像,地上有两三张打坐的蒲团,四周墙壁上贴满了佛家警世诫言。

俞香兰很快就端来一大碗飘着麻辣香味的面条,她把小矮桌搬到了炕上,接着又打来一大盆冒着热汽的水,搓了条热毛巾递给俞敏俪。

“俪俪,你怎么会来呢?先擦擦脸,再烫烫脚,这么薄的袜子怎么抗冻?哎!你这孩子,老大不小了,还不懂得照顾好自己。”俞香兰边说边坐上炕。

俞敏俪的身子已经不再僵硬,她边开始吃面,边将脚搁进了热水盆里,身上的痛感慢慢消失。

“妈,面条好香,您也吃点吧。”

“这个点我是不吃东西的。我放了大料和辣椒,本来我这修行的人也要忌香料的,但善人们好心送来的。她们说冬天冷,吃点大料和辣椒可以去寒去湿,我就蛮留下了一些。我这儿没有什么好东西,你将就一下。”

俞敏俪看碗里除了面条就只有几片香菇,可这碗香辣面此刻绝对是人间极品美食。她大口大口嚇咝嚇咝地吃着,俞香兰在一旁爱怜地看着。

俞敏俪吃完后,抽了抽鼻子说:“妈,也只有您能将只有几片香菇的面条煮得这么香这么好吃!”

俞香兰满意地笑笑,将矮桌子撤下。

“妈,我好像被冻得要感冒了。福宁这时还是枝叶翠绿,我们家的菊花还在开着呢,还有芙蓉花也开得挺艳的,这儿却是一片白茫茫的,您过得习惯么”

“室外是冷哟,但我有阿弥佗佛加持,一切都很顺!室内烧了火炕,很是暖和的。对了,我得去多添些柴火。”

俞香兰说完就下了炕,顺手收拾了碗筷,又去了外屋。

回来时,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就你一个人吗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二哥给了地址,可我从村口进来,发现这里许多房子没有名牌号,我绕来饶去找了几个小时。”

“新区那边门口才有门牌号,老屋子没有太多讲究。这一片老房子没几个人住了,我的屋主搬市区里去了,嫌说这里住着不舒服。可我住着挺好的。你还没说为什么突然间就来了?”

“妈,爸生病了,他本不让人告诉我们,我不放心才回国的,大姐她们这次也会回来。”

俞香兰心里一惊,嘴上却说:“阿弥佗佛!真是作孽!世间的人最易贪嗔痴。病从口入,你父亲以前就贪嘴,不忌口,所以容易生病!罪过罪过!”俞香兰手上的念珠转个不停。

俞敏俪忽觉头重身乏,又抽了抽鼻子说:“妈,爸七十几岁了,如果没有亲人在他身边,有时防不胜防会出些状况。您也是,我们都担心着呢。”

“他那人顽固不冥,我只好舍下。”

“妈,这个昆仑村并不算什么灵山圣地,这里的们也不见得会相互关爱。附近好像是工业开发区吧,跟我想像的清修之地很有差距。你还是回家吧,只有您和爸在一起,我们才会放心。”

“你懂什么村子里还是善人多,平时经常给我送蔬菜、米和面来,我想给些钱,她们都不收。这床上的棉被也是居士送的。反而是福宁熟人太多,口业太多,又太过喧嚣热闹。”

俞敏俪只想流泪,:“妈,您不是个需要别人发善心施舍的人。小道隐于山林,大道隐于闹市,在家也可以吃斋念佛,只要您一心虔诚于您的宗教信仰,没有人有权异议。”

“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我刚修法门,夫妻子女之间都是宿缘太深,不痛下决心,我进不了法门。”

俞敏俪只觉昏沉的脑袋难懂母亲的话语,眼前的她陌生难认,她那一身佛家弟子的褂袍子无比伤眼。

她依旧不死心地问:“妈,冰天雪地里难道存在法门?”

“说起一件事你可能都不信。前几天我到院子里打水,在雪地里滑了一跤,整个人摔得趴到了地上,我以为会出大事,躺了一会儿缓过来,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这里真的是奇妙的地方!你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次?我只是从架子上滑了两个阶梯下来,就把腰椎骨给摔裂了。”

俞敏俪自然忘却不了那一次刻骨铭心的争吵,但她此时更被吓得不轻,:“您真的没事吗为什么要上院子打水屋里不装自来水吗”

“你看我像是个有事的人吗那是口古井,水质特别清甜。雪下得这么大,井水也不结冰,打出来的水冒热汽,我一直都用井水。好啦,俪俪,不说了。你也累了,睡吧!我的功课做完了,也想休息了。”

俞香兰边说边摊开了被子,自顾自地倾身躺下,并顺手熄了灯。

俞敏俪的脑袋昏沉,心中却憋着千言万语,亦有千头万绪齐来,尽想母亲怎可舍弃了七情六欲,自己又如何才能劝得她回家。一夜梦里挣扎,苦顿莫名。

当她清醒地意识到头疼欲裂,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斑驳的窗纸透进亮光,白昼似乎已来临了好几个时辰。

第161章 冬的献礼

俞敏俪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一眼看到床炕边多了一大叠的经书,而俞香兰正端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闭,一脸悲悯慈祥,一手礼佛,一手快速地拔转念珠,口中喃喃有声,皆是“…波罗蜜…色…空”之类的经文。

俞敏俪见她熟诵得若行云流水般流畅,心里着实惊奇,想张口说话,咽喉却似被火燎过般疼痛,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喉部,再按了按太阳穴。

俞香兰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走近床炕旁,对她说:“醒啦看你睡得沉,不敢叫你。你生病了,在这歇上两三天,等身体好一些你就回家吧!我先帮你打点热水进来!”

俞香兰转身要去外屋。

“妈,我自己来!”俞敏俪声音嘶哑低沉。

她强打起精神来穿好衣服,随俞香兰来到外屋厨房。厨房里除了俩个大灶台和一个大水桶以及一个简易的大三角架外,并有其他摆设。灶台上摆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碗,不见其他盆碟。

俞香兰指着一包“白十黑”说:“我早上出去买的,你一晚上睡得很不安稳,想是难受得厉害。我这里没有供观音净瓶,要不然就可以让你喝些圣水。你先喝几口小米粥,暖一暖胃,好把药给吃了。我要准备做午饭了,中午多做点,留着晚上给你。”

俞敏俪点点头!

俞香兰开始动手,俞敏俪想帮忙,但也插不上手,就在旁边仔细端详母亲。屋里光线并不明亮,却不难看见母亲脸色健康红润,双眼尤其清亮有神。

俞敏俪呆呆地望,亦呆呆地想。

很快的功夫,一锅米饭就成了。

俞敏俪看那饭,不过是几片大白菜叶和几朵香菇合着白米蒸煮,却有一股类似于海南鸡饭的香味,应是加了姜片爆香的油后渗出那股特有的香味。另有一大碗腐竹木耳汤,虽说俞敏俪鼻塞得不轻,还是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俞香兰舀好汤,见不小心让一条腐竹挂在了灶台边上,就一手抓起往嘴里送。俞敏俪看那灶台上经年的污垢重重,只觉得恶心难受。

俩人回到大床炕上的小桌子上吃饭,俞敏俪吞咽困难,吃得有些慢。俞香兰的速度却是不慢,不小心拔拉掉了几粒饭粒和一片白菜叶,自然而然地又用手捡起放进嘴里,而餐桌陈旧得尤显涩脏。

俞敏俪再次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母亲,忍不住说:“妈,那不脏吗掉了就掉了,干吗还吃呀”

俞香兰正色地说:“所有的食物都是因我们福报而来,我们必须惜福,不得浪费,今生浪费了食物,福报也消了,死后将堕入三恶道变成饿鬼。”

俞敏俪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赞许还是反对,只好又慢慢开口说:“妈,我知道许多年来,您经历了不少事,也吃了不少苦。是我们对不起您,但您真的用不着在这样的……”

俞敏俪的话还未说完,俞香兰就打断了她,:“出家人修行的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当年如来佛祖菩提树下顿悟,六祖山崖中静坐参悟,堕入物欲享受的人哪能参透法门深奥之妙我的肉身已无法容许我有多余的时间去管顾太多。我必须抓紧苦修才可以得以永世解脱,不受轮回之苦。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好,一点都不苦,即使有苦,跟六道轮回之苦相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倒是你们,哎,我有时还是有些牵挂,我也希望还有缘度你们!阿弥佗佛!”

俞香兰说完,双手合十向着俞敏俪行了佛家弟子之礼。

俞敏俪目瞠口呆,好不容易才憋出话来,:“妈,您真出家啦难怪您这身打扮!”

她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您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妈还是法师您就这么狠心”

俞香兰颌首低眉说:“你是个读书人,该知道弘一法师的往事。他舍下名利,舍下娇妻,舍下世上万千繁华,我有什么可舍不下的?”

俞敏俪已痛哭失声,:“妈,我看您只是一时执迷,不对,应是走火入魔了!”

俞香兰霍得一声下了床炕,站直身子说:“够了!你吃过饭带上药马上就离开这里,不要再打扰我了,你哪里来回哪里去。”

俞香兰说完端起自己的饭碗走去外屋。

俞敏俪此刻已悔不该又言语冲撞了她,赶紧扒完碗里的饭,亦跟着她去了外屋,可俞香兰转身又回了东屋。

俞敏俪再进来时,见她的行李箱立在了屋中央,俞香兰又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俞敏俪突然心中生起了一股勇气,从身后一下子将她环腰抱起:“妈,您真的是中毒了,我们回家吧!”

俞香兰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挣脱开了俞敏俪,怒气冲冲地把她的行李从屋里扔了出去,并反身又将她推出了屋外,顺手咣当一声闭紧了门。

俞敏俪错愕之间趔趄几步,但也瞬间明白彼此间已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依然健在,却已不再是自己可以随时娇嗔的那位母亲。她不禁五内俱焚,情不自禁就跪在了门外的雪地上,大声痛哭,泪流满面地喊:“妈,您好自私,爸他真的想念您!他不习惯没有您的每一个日子,几十年的夫妻之情您说抛弃就可以抛弃得了吗您就真的不挂念我们了吗您为什么变得这般冷冰大姐、大哥、二哥、海海,还有爱佳、娉儿,墨墨她们哪个不是您的心头肉您再给我们一些温情好不好您有儿孙满堂,这种天伦之乐真的不需要吗成佛对您有那么重要吗红尘世上就没有您可留恋的吗而您又真能成佛吗……妈,您回家吧……”

任凭俞敏俪怎么哭喊,平房的屋门依然紧闭。俞香兰的诵经声愈来愈响,伴随着轻脆单一的木鱼声响,一声又一声地与俞敏俪的嘶哑哭喊声重叠,纠集成令老天爷伤神的一幕。

天空中的乌云越发厚重,一排老平房寂立无声。雪又开始飘落,俞敏俪又在白色的天地间孤单地移动。她已哭得麻木,任由脸上的泪水结成薄冰,用手一摸,冰碴磕刺着肌肤,却没有疼痛。

俞敏俪回到沈阳市区,她没有了回家面对老父亲的勇气,只得先找了家宾馆住下,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她努力地撑起身子给家里打了电话。

俞敏佳等人已在家里了。

俞敏涛听到俞敏俪嘶哑的声音,急着问:“俪俪,你生病了妈怎么说”

俞敏俪忍不住又哽咽了起来。

俞敏涛更加焦急:“先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俞敏俪止住哭泣,说:“对不起!二哥,我劝不回妈妈,看上去她真的出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说。”

俞敏涛惊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俪俪,你是重感冒了吗”

俞敏俪无力地说:“是,北方的冬天特别冷。现在烧退了,我已经好多了,可我不敢回家。”说着又想流泪。

俞敏涛略一思索后说:“你先呆在宾馆里再好好休息,我和大姐马上去找你。”

俞敏俪如获救星般地猛点头。

当俞敏涛、俞敏佳和俞敏俪一起现身在俞香兰的面前,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出。不等他们开口,她无比冷静地说:“知道你们还会来,又是何苦?该断的时候不断,该舍的时候不舍,心若牵绊必难脱六道轮回之苦,你们却在一直勉强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孝顺”

俞敏佳喊了一声:“妈”,也哽咽失声,无法再说什么。

俞敏涛静静地站立。

俞敏俪早在宾馆里又哭了一回,眼睛红肿,此时无语却又泪目。

三人似乎忘了此行目的,安静地站立,沉默着流泪,仿佛千里奔波只是为了瞧上老母亲一眼。

俞香兰认真看了看俞敏佳和俞敏涛后,又掉头面向佛像,双十礼佛,再缓缓开口:“你们回吧,别再来了,如果你们再来,我又得到其他地方去了。”

俞敏涛无奈地说:“妈,这老房子了没有公共的取暖设备,您不如再找个条件好一些的地方吧。”

俞香兰淡淡地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西屋里有一屋子的柴火,肉身不会受冻。”

俞敏涛深深地叹了叹息,:“要不我下午去买几台取暖机回来吧。妈,再装个电话吧。”

俞敏佳赶紧说:“涛涛,还买个洗衣机吧,先看看可以装在哪里。”

俞香兰急说:“你们一来就将我的修为打了折扣,快点回去吧!”

俞敏涛:“下个冬天,如果您还愿意在这里修行,我就找人给您装空调,您也别想着省电,我把钱直接打给村委好了,您不用跟他们结帐。您以前也让我们往寺院捐钱做功德,权当我们现在是在捐钱敬活佛,也算是在做一份功德吧。从此以后,您不再是我们的妈,我们敬您是活佛!”

俞香兰心头猛然一热,有泪水涌起,又怕被人发现,急闭上眼,大声念起了佛号,半晌后才对俞敏涛说:“你要买就买那什么取暖器吧。其他的就免了吧,你们知道我的脾气的!”

俞敏涛应声先去了村委会。

俞敏佳四下收拾起房间来,可房间整洁如斯,并无可需放拾之处,只不过她不动手,只觉浑身难受。

俞敏俪只站在小窗前呆望。

窗外的树桠上悬凝着许多冰花,洁净、透亮,分不清是冬的献礼,还是冬的眼泪,又或许只是与往时告别的一种仪式,可谁也阻挡不了新生的丰盈和蓬勃。

第162章 再寻新伴

俞大明听说俞敏佳仨人回来,忙走了出来,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呆呆地停留在他们的身后。

俞敏俪不敢与他对视,沉默着靠近他。

俞敏涛疚歉地说:“爸,妈没跟我们回来。”

俞大明缓缓地说:“我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只要是她认准的事,她总要一路坚持!”

俞敏俪忍着泪说:“爸,妈为了灵魂而活,为了她以为的不可知世界。她的世界本应慈爱,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狠心,她只爱她自己,可她又在虐待自我。”

俞大明:“不!她是爱你的!”

俞敏俪:“不是!她如果爱我,她就不会在大雪天里赶我出门。”

俞大明:“你刚出国的那一年,基金会倒闭了,我们告了状也不管用,你的钱分文都拿不回来。怕你在新西兰那边受苦,她把所有值钱的珠宝首饰都变卖了。她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人,可为了凑钱,她把面子舍了,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

俞敏俪惊怔了许久,一时间追悔莫及,嗑嗑巴巴地说:“我这次又害妈生气了。”

俞大明神情凄迷,:“大家以为我在意失窃的事,别说那首饰盒里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即使有,我也并不心疼东西,我心痛的不过是人情如纸,人心难测。”

俞大明又说:“我只是不习惯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感觉。你们刚出国时,我也曾经有过一样的不习惯,但这种感觉慢慢地就好了。每个人的一生都要试着学会习惯曾经的不习惯。俪俪以后多打电话回来,给爸讲国外有趣的故事,不许哭鼻子!”

俞敏俪小声说:“爸,我以后就天天给您讲故事,听得您耳朵发腻为止。我已经雕了好多个玉娃娃,我还要雕更多,下次给您带回来,让她们永远陪着您!”

俞大明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我这一生本可以过得无悔无怨,但有一件事却让我怨恨了我自己。当年我不应该怂恿你去书轩的老家奔丧。爸最爱你,却也害了你!”

俞敏俪流着泪水猛摇头,将父亲抱得更紧,:“不是您的错,那是一场意外!”

俞大明努力地挤出笑容,:“我这一辈子认真工作,爱护家庭,最后要学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俞敏涛等人低头无言。

俞大明示意俞敏俪放开他,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示意俞敏洪几个人也坐下,沉着声说:“今天除了海海外,你们几个都在,有些话我要说给你们听。有位老朋友建议不能说,怕说早了不吉利,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尽早跟你们说一说。”

俞大明突然间呼吸急促,发出连串咳嗽声。

俞敏俪连忙为他抚背。

俞敏佳凑往他身边坐下,:“爸,您慢慢说!我们都在认真听!”

俞大明尽力平缓心情后说:“我今天说得认真,以后不再说起,但你们都得给我记牢!我不强求夫妻一起白头到老,更不强求死后共穴。可咱们福宁人不仅讲究名声,还讲究风水。这几年只要混得有点样子的都爱给祖宗造大坟。老家附近的山头上,死人墓造得比活人宅还讲究,但我不喜欢。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你们一定要将我火化成灰,再找个僻静的地方撒了它。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一个人断了气就该灰飞烟灭。你们的母亲反正也不会回来了,没有了坟,也就无所谓扫墓,省了你们飞来飞去的麻烦。你们都各自安好吧,记得我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死后不占活人的地方,骨灰当肥料最好。”

俞敏洪和俞敏涛顿觉喉头发紧,俞敏佳和俞敏俪又抹起泪来。

外面门铃声突响起,俞敏洪去开了大门,俞建华领了个老汉进来。

俞建华的腋下照旧夹了个公文包,一进屋先朝各位点了点头,再连咳两声,清清嗓子后开口说话:“这是我们村的老汉俞光明,村里的人都叫他三叔。儿子去了英国,女儿一家子在广东开了家补轮胎的店,老婆子也去了广东帮忙带孩子。他家里现在不缺钱,孩子不让他种田,闷憋得难受。我看他是个老实人就领他来了。”

俞敏洪解释说:“大姐和涛涛走时,爸就说妈是断定不会回来的,我就叫建华表哥再帮忙找个人来。”

俞敏涛忙张口叫了几声“三叔”,万分热情招呼他坐下。

俞建华站在厅中央,大声说:“我姑想得开,她潇洒得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姑爹想不开,找保姆还得非男的不可,换了别人,不得趁机找个年轻女的侍候着,又不缺这个钱。”

俞敏涛:“一则我爸真在意我妈的感受,二则他本来也是个传统保守的人。其实我们是一心只希望他过得安康快乐,请个人做陪,我们不用为他提心吊胆。”

俞敏洪也说:“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国外有工作有家小,回来几天的时间压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俞敏涛诚恳地说:“我们平时不在国内,总是给亲戚们添了麻烦。”

俞建华摆摆手说:“一家人何必要说俩家话。”

俞敏涛问起俞光明:“三叔,您的儿子常回来吗?英国比日本远得太多,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

俞光明:“他哪里有得回来?几年前偷渡去的,到今天还是个黑户。他头几年忙着赚钱还债,现在状况好了,可也回不来。”

俞建华抢声说:“他平安无事算是造化大,那一年我们福宁人在英国丢了58条人命。”

俞光明心有余悸地说:“是啊,我一想起那种事,至今晚上还会做恶梦。他当时打电话回来哭得一塌糊涂,他说本来以为买一张机票就到了欧洲,然后再坐火车就能到英国。谁知到了那边,一切都由不得他,他只能听人家的,被当成货物那样塞进了货柜。他说他幸亏是早走的一批,迟了几天的那帮人都命丧黄泉。”

俞大明问说:“怎么就舍得让他去?”

俞建华:“三叔跟我一样办养鳖厂亏得精光,后来又大病了一场。他儿子还是个大学生毕业生,迫不得已才出国去拼一拼。”

俞大明认真地看了看俞光明,:“你生过大病?看上去身体状态不错,我也没听说过。”

俞光明憨憨地笑了,:“村里那么多事,您哪能都知道。我那时养鳖,因为学艺不精,又时不济人,没赚到钱,但也不欠债。后来没事干就去了外地干上了苦力活。可才过一年多,人不舒服不得不回来,从镇医院医到县城医院,说是胃里长东西,再去了省城医院,最后还是得动手术,手术完还得化疗。老婆子不识字,在医院里侍候不了人,就苦了我儿子一个人。他那时才大学毕业两年,一个月赚三千多,可不够我一天的医药费。外资厂不允许他老请假,他就只好辞了职。我那时真想不开,老婆儿子就天天看着我,怕我寻短见,说我怎么着也才五十出头,阎罗王要是收了我,她们也跟着我去冥王府闹大殿。可我们那时真到了倾家荡产的份上了,想到了卖房卖地。因为我生病,儿子的工作没了,女朋友也没了,一听到有出国的门路,眼睛亮得跟挂了探照灯似的。跟他的姐姐一合计,姐姐就在外头帮他借了三十几万,他就连夜走了。我那时还在做化疗,他到了英国后我才知道。”

俞大明感慨说:“是病不得,一到医院就知道钱够不够。我们有单位的,生病住院还能报销一大部分。”

俞建华:“姑爹,说了您可别生气!我这人口直,也不故意说您!有单位的人还可以领退休金,可没单位的人呢?啥都没有!都是只有两只手两只脚的人,怎么从生到老同一路子,却被划分了三六九等。偷渡的哪几个不是农民的儿子?几个当官和有钱人的孩子去玩这种活?”

俞大明呵呵笑,:“你这脑瓜子又犯精了,不知道有贡献的人才有退休金?”

俞建华却说得认真,:“我阿爸一辈子只当农民,他就没做过贡献?老农民种菜种粮就不是贡献?没有了农民,大家就命好全吃进口的?农民老了不能干活了,他就不算退休?他就该天经地义没有退休金?哎呦喂,越说越生气!哪个官老爷要是能说给老农民退休金,我给他磕头去。”

俞敏涛:“现在没有,总有一天会有的。就像以前没有冰箱空调,可如今这些东西司空见惯一样。”

俞建华:“都有才好!”

他却又话锋一转:“村里的人都在说人这辈子就图养儿防老。老了老了,孩子却都不在身边,再本事又有什么用人老了,不就希望有人在身边知冷知热,给再多的钱也是没用的,钱再多给也称不上孝顺。”

俞敏洪和俞敏涛等人尴尬得只能点头称是。

俞光明却说:“建华,你这话说过头了。我儿子在国外,靠他的努力,我不欠债了,这张老脸也算保住了。他总说我身体不行,他寄钱养我,体力活再也不让我干。可我不求他给我寄钱,只求他尽快拿到身份安个家,像涛涛他们这样可以正常地来来去去就好。”

俞敏佳端了茶水进来说,:“是我爸爸不想去日本,他要是愿意去的话,每年住上几个月也是好的,省得我们忧心。”

俞建华大眼一瞪,:“出国的人老了都想着要叶落归根,姑爹怎么可能老了反要出国?不如你回来好了。”

俞敏佳苦笑说:“我的爱佳是不需要人照顾了,可轮到给自己攒老本的时候,在东京当售货员比在福宁还是赚得多,我回不来了。”

俞大明忽然想起自己想说未说到的正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你们都听着,我刚刚的话还没交代完,我自己不要骨灰,不要坟地。但海海必须去南洋,好歹去问一问,他义父回唐山的愿望变过没有,因为那也是你们外公的遗愿。我不能不记得,做人要有交待。”

俞大明又开始激动气喘。

俞敏佳搀扶住父亲,心疼说:“爸,您何苦老记挂着这种事”

俞大明莫名间有了怒意,用力甩开俞敏佳的手,:“你不要总顶撞我!你们都先顺了我,才有资格说孝顺二字!”

大家见他生气,不敢多话。

俞敏涛讨好般说:“爸,我上回参加了全球华人商会,照了一张大合影,我这里还有墨墨凯凯在美国的生活照,我去给您冲洗回来,您平时可以看看。”

俞敏涛下午就捧了许多相片回来,有一张特大尺寸的全球华人商会参与者合影,合影者足有千人,俞敏涛虽在其中,可若不仔细辩认,谁也认不出他来。但在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中,最前排有位中央领导的面容还是清楚可认。

俞大明捧着大照片看了又看,特意让俞敏涛又去买了大照框,将大合照挂在客厅墙上,就在原先悬挂俞细命和叶芙槿照片的地方。

俞大明坐在厅里,望着相片,笑容满意知足。

俞敏俪望着父亲,心里却酸涩凄楚。

俞光明留下来了,俞家兄弟姐妹们松了一口气。

相聚时短,离别情长。俞大明强颜欢笑地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再次离开。

所有人看见了他的假装坚强和快乐,但所有人都无法停下脚步,似乎远方才是他们选择的宿命和归途。

第163章 首下“南洋”

俞敏海驾驶着车辆,开开停停,停停开开,时值下班高峰期,一路拥堵得厉害,他不耐烦地骂道:“卧槽!又堵成蜗牛爬!不是大都会,却有大都会的通病!什么破地方!”

许雅安揶揄他说:“又是谁今早在草地上喂鸟看牛羊时,大大赞叹说现代化城居和田园风光亲密相依?别骂骂咧咧的,别烦燥!好几十年前隔了两代人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俞敏海伸手用力搓了把脸,不小心碰触到嘴唇边上刚冒出的一个大泡,不由得嗤了一声。

他松了脚下的油门,车辆随车流缓缓滑行,:“我还是去印尼一趟吧。虽然那位张先生以前并不认识,但我跟他电话联系过几次,听得出来他是个爽快的人,我相信他会帮我的。”

“那张先生也仅仅只是你在奥克兰刚认识的同乡介绍的,而他们也仅仅只是在浙江义乌进货时碰巧认识。张先生还得去找方叔,方叔再找你义父的后人,可人家说了现在并不愿意见大陆来的任何一个人。我想你去了也是白去,而眼下我们自己的事情并不少。”

车流又停止不动,俞敏海只好踩住了刹车。

他将头往方向盘一靠,闷声说:“我爸不像我妈,他一向不发号施令。可他现在宁愿自己的一把骨灰撒向荒野,却要我去讨别人家的骨灰,你知道什么叫情深意重?什么叫江湖一诺倾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这人为什么那么讲情义,是因为完全遗传了我爸的好基因。所以我还是得去印尼。”

许雅安见他为此事已心急火燎,无奈何地说:“即使我认为你是在做无用功,可你还是有同盟军,至少有俪俪支持你。”

俞敏海抬起头来,:“正好中国护照免签证,我去几天就回!最近连续看了几家咖啡厅的生意,看得我头晕,还是你来拿主意。”

“奥克兰人口不多,可在city买个上点规模的咖啡厅生意,动辄得上百万纽币。我们得谨慎考虑一下是否能将人家的蛋糕再做大。买一宗现成的生意再做大不容易,做小了玩不起,租金和人工费都不是可闹着玩。”

俞敏海嘻嘻地笑了,:“看你说得这么认真严肃,我就知道你比我行!我还是那句话:你办事,我放心!但我爸对我的大致意思也是:我办事,他放心!”

许雅安忍俊不禁一笑,:“绕了一圈,你还是不放弃想去印尼。”

俞敏海嘿嘿地笑,:“使命!知不?现在的人都强调享受生活,不谈使命此类话题,可我得谈。我去印尼,不带逛沙滩吹海风的游客情怀,我是怀有使命感而去的。”

许雅安耸了耸肩。

车流又逐渐缓行,俞敏海的脸色越来越沉。他与义父李有福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祖辈们的那份情结却成了他无法卸下的负荷,他的使命似乎在年少时就被赋予。他今天更想做一件事,只要能成全老父亲的心愿,能满足他内心的安宁,能够慰藉已杳杳的曾经渴望和沉荷夙愿。

2006年的最初一天。

雅加达机场的商检人员帅气地拍着俞敏海的中国护照,用极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中国人!中国人!”。他随后翻检起俞敏海的行李箱,箱内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瓶装和纸盒装的葡萄酒以及香槟。

他皱了皱眉,俞敏海连忙用衣物遮盖住那些酒精饮品,变魔术般地在衣物中露出一张一万面额的卢比。

那位商检人员亦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忙整理掖紧了行李箱里的东西,盖好行李箱并拉好拉链,顺手已将那张卢比塞进自己的口袋,又麻利地在行李箱上贴上已检的标识。

看着他近乎谄媚的动作,俞敏海在心底里嘿嘿地冷笑了数声,心想他都不想想自己是从哪里混出来的,还怕了他这种小儿科的,那一万卢比不过就值二三元不到的纽币。

此刻的俞敏海着实想大声唱起国歌,并相信自己一定能唱出前所未有的荡气回肠。他未出机场,尚未领略炎热浪潮,可他的一颗心已经火热沸腾了起来,觉得此行必有满意的收获。

张先生来接机,并带着方叔。

方叔出生在印尼,已是地道的印尼番人了,一口普通话夹带着印尼话,俞敏海只能勉勉强强听懂。而张先生是九十年代从福宁到印尼的移民,一张嘴的福宁话依旧妥妥的滴溜。

方叔说:“你找的李有福,我反复问过了,确实是我以前认识的李伯。他去世很久啦,他的儿子们都是纯番仔了,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讲。”

张先生:“方叔就很好,同样是侨生,方叔跟我们就很交流得来。我们一起找过李伯的儿子,他们很难勾通的。”

方叔:“不怪他们啦,他们对大陆没感情。李伯一辈子总念着要叶落归根,可李姆是土生土长的印尼人,她怎么愿意跟他回去。”

张先生见俞敏海精神抖擞,逐说:“你说过不逛沙滩,我就带你去看看我的小店,还有那唐人街,你也应该看看。”

方叔说:“李姆以前是橡胶园主的女儿,听说当年嫁妆不少,李伯又勤劳能干,他家以前在唐人街有许多产业。可李伯回了一次唐山,李姆就一下子卖了几间店铺。她自己好赌,大儿子也赌,母子俩一块败了许多家产。听我父亲说李伯后来八成是给气死的。”

俞敏海:“我小时候没听说过有人会赌的事情。”

方叔叹说:“我父亲跟李伯走得近,他们都是同乡里,格外地显亲。李伯为人和善,可也一根筋的倔犟。我听说李姆原先也是又勤快又贤惠,可后来因为跟李伯赌了气才去赌博。她只以为李伯不顾家庭才会一心想要回唐山,令她伤透了心。我那时还小,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不明白,不明白呀!”

俞敏海:“我那个义娘这气赌得害人,我义父虽说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毕竟最终不也没有拋妻弃子。”

方叔:“是呀,李伯算有情有义,李姆不愿意跟他回唐山,他也不勉强,不过偶尔犯点小情绪就说要回唐山的话,李姆慢慢地染了赌瘾,孩子也没教育好。李伯回唐山时,大家都传说她是被人骗赌了,才损失了家业。”

说话间,张先生的车就到了他的店里。

俞敏海进了店里绕了一圈出来,赞说:“你嘴里的小店却是个大超市,什么都有啊!小至钮扣,橡皮筋,各种塑料用品,小家用电器,大件婴孩床。有饰品,有文具,有厨房用具,怎么这么齐全呢?”

张先生满意地笑说:“全是国内来的,一年里好几个集装箱,全运这些小杂货,批发零售一起做。”

俞敏海又惊叹说:“好赚吧?!”

方叔打趣说:“要不好赚他早就跑了。”

张先生笑嘻嘻说:“真是这样!要不然也早去第三国了,我老婆也图轻闲不做事,家里可以请工人,人工费太便宜了。方叔也别笑话我,他也发展得不错。在印尼,我们都是当地人眼里的有钱人。”

俞敏海:“那唐人街该是了不得了吧。”

过了半小时,来到了唐人街。俞敏海四处瞧了瞧,想起了老家镇上八十年代的光景。俞敏海看着结实的防盗栏栅,不由哈哈大笑说:“哈哈哈,全世界就华人防盗意识最强,真心没错!一切都很眼熟,很亲切的感觉!”

张先生说:“哎,谁敢不装坚实多重的门窗98年的那场暴乱太可怕了,打砸抢呀,卷帘门都挡不住暴力,那些人太疯狂了。我那时刚从大陆过来几年,看那阵势心里后怕得不行。”

方叔指着连排的几间店铺对俞敏海说:“李伯是有本事的人啰,这些当年都是他的,可他的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哦。”

俞敏海:“我义父那一辈的人在南洋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时他们没少往国内寄面粉寄钱。就今天工业园区的兴起和城市新建设也跟他们的运资脱离不了关系。现在咱们福宁变化大了,我看这唐人街搁在福宁得被旧城改造。”

说这话时,俞敏海感觉颇为自得。

方叔亦激动万分,:“我父母都是福宁人,几个舅舅都在香港,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也在香港,所以我就经常飞去香港,也回大陆看看,大陆变化太大了,每次都有新发现。现在这里显落后了。”

俞敏海又好奇地问:“一路过来,似乎见了许多清真寺,大家都信***教吗?超市卖不卖猪肉”

张先生解释说:“这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信奉***教,政府还挺重视信仰问题,每个人身份证上要注明宗教信仰。像我和方叔这种属于少数众的,我父母只信福宁的石竹山仙公,经常念叨祈梦的事。”

方叔拿出手机,叽哩哇啦地在讲起了电话,声音忽高忽低,情绪分明激动。

张先生等他说完电话,问:“还是不见人啊?都上门来了,连个面都不见?多大的仇恨呀?”

方叔摇了摇头,:“不是什么仇恨!李姆留下的心结!他们就是纯番仔了,李伯走时交待说一定要魂归唐山,他那时也许对李姆是又气又伤心才说的,可李姆不也一样有同样的心情?她后来对孩子交待说不跟大陆人联系,如今他们自是不情愿。要是他愿意跟我们这帮福宁人一起干,怎至于日子那般难。”

俞敏海心中无限感慨,“唐山魂”是义父一辈子痛苦矛盾的故园情怀,他没有值得可歌可泣的英雄气概,亦无可值抒发的侠骨柔情,却有一颗普通却无法安宁的游子之心。

张先生和方叔无奈地望着俞敏海,俞敏海只好笑笑说:“天气够热,我却透心凉,也挺好的。”

俞敏海无功而返。

俞大明静静听俞敏海去“南洋”的经历,沉声说:“还是唯物主义好呀!谈什么魂魄!”

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可这一切跟唯物主义论并无关系啊!海海,你既然去了南洋,该是探视人家才是。”

俞敏海吐吐舌头,:“爸,人家不认我是干弟弟!”

俞大明无语,却坐着呆思不动。

第164章 容己容人

俞敏海许久没听见父亲的动静,忙问:“爸,您在吗?”

俞大明回过神来,:“他们生活不容易?快说说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

俞敏海又吐吐舌头,:“我也是听说而已,他们的生活到底怎样我是没见着,不过印尼有钱华人的生活倒是见识过。张先生一家六口人,单家里就请了三个工人,做饭、搞卫生和修整花园,分人分工负责。他为我洗尘特意开了场私家party,真可不是仅吃一餐饭那么简单了事。那晚来了许多客人,女士们全穿了拖地晚礼服,看上去就跟欧美电影中上流社会贵族们有同样的摆场。”

俞大明却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海海,你义父之前曾经带了一个番仔回来,你应该将他再带回来,让他知道我们现在去找他们,不是想占便宜。”

俞敏海崩溃般地大叫:“爸!我们当然不是想占人家的便宜了。我都说了是他们不想见我。”

俞光明在一旁低声提醒俞大明说到点吃午饭。

俞敏海忙催说:“爸,您快吃饭去!我下回再争取下‘南洋‘,然后组个探亲团回去看您。”

俞敏海放了电话,见俞敏俪在认真地用手抚压信封,惊讶地问:“这年头还有信可写?”

俞敏俪:“给妈写的!以前我在信里说爱情,今天的信里还写思念。”

俞敏海:“真够老套的,写信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以为信封都已绝迹了。”

俞敏俪:“妈不装座机,不要手机,她回到了很早以前的岁月,我只好跟着她回去。”

她见林书轩关了车库门进来,问他:“货都整理好了?”

林书轩点点头,拿了个水杯,凑近水龙头接了杯水喝起。

俞敏海问:“你们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是游客多了?”

林书轩:“游客似乎也多了,尤其是中国来的游客多了,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买完往国内邮寄的多了。”

俞敏俪:“一天里总会接到几单买了就直接委托物流公司寄走的生意,有时如果一个人在店里,还真忙不过来。国内的需求在猛涨。”

林书轩:“国内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

俞敏俪:“新西兰原地产的食品、保健品、护肤品似乎都是畅销货。”

俞敏海:“一般咖啡店都设个店长,你们也应该请个店长。”

俞敏俪笑说:“我有几天不见雅安了,她又忙着学习打咖啡机,又忙着学英文,可你怎么这么悠闲?”

俞敏海嘿嘿笑说:“我以后就站后厨,让她站前台。让我休息几日,等中国年过了,我就去咖啡厅里打工学习去。”

林书轩忽感叹说:“好多年尝不到年味,很怀念过大年的味道。”

俞敏俪忽也有了惆怅之意,幽幽地说:“那你就回国过个年吧,店里不碍事,实在不行请个人帮忙也好。”

林书轩大喜过望,像个孩子般跳了几跳。

数天后,林振南派了专人专车去接机。

游芊华还是那个活泼动人的姑娘,一见林书轩走出关口,挥动手臂高呼:“大表哥,这边!这边!”。不等林书轩开口,靠近他的身旁,身子一别,拱开了他,抢过他的行李车。

林书轩尴尬得一闪后退,却见她的鞋跟纤细得如半戳筷子腿,连忙又抓住行李车,难为情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哪能让小女孩推这么重的行李。”

游芊华见林书轩的脸色微红,哈哈大笑一声就撒了手,心里却涌起一份莫名的感觉……

俞大明的手上拿着一幅长对联,已进进出出地走了几回。他拿出一瓶浆糊放在院门口的地上,又回去搬了张椅子出来,再进去看时,俞光明还在讲电话。

好一会儿,俞光明才走了出来。

俞大明问:“她们要你回家过年?她们已经回来了吗?”

俞光明站上椅子,边刷浆糊边说:“她们没有回来,这几天直喊我去广东。”

“不奇怪,家家都图过年团圆和美。”

“我在这里过年有什么不好?广东那里是租的房子,小得挤转不开身来。”俞光明说完伸手递下浆糊瓶。

俞大明一手接过,一手递上对联,落寞地回应说:“我这三层楼却在空闲。”

俞光明狠狠地压实对联,叹说:“她们好面子!听到村里有人说了闲话,说什么我这么个有儿有女的大男人,却沦落到给人当保姆的份上。”

俞大明:“总有人闲操心,只会闲言碎语。”

俞光明:“其实我在这里很开心的,有时随你去街心公园,听大家谈新闻说八卦也是热闹,你说一个人在家能做什么?一个人做饭自己吃真没意思。可她们不听!”

俞大明低声问:“那你过了年还回来吗?”

俞光明呆了呆,良久后,亦小声说:“可能不回来了,老婆子和女儿不高兴,儿子也不高兴。我寻思着我的身体恢复很健康了,就上女儿补胎店里帮点活吧。”

俞大明又是默然,俞光明也不再说话。俩人贴完了对联,俞光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俞大明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他守在电话边接听俞敏佳等人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假装俞光明还在的样子。

大年夜里,当各家饭菜香味四溢时,俞大明端着一碗面条坐在电视前面,一根一根地夹进嘴里,再慢慢地吞咽。他本来很想去侄儿俞庆祥那里吃个年夜饭,可是后来听说了俞庆祥和杨洋去了德国,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不过只是一顿饭而已。他又打定了主意,不能让在国外的孩子们知道他又只剩下一个人了,即使林书轩来了,也得尽力瞒住他,一定得告诉他说那个俞光明很快就会回来。

当春芽儿一个劲地冒尖窜长时,俞大明却以极快的速度衰弱。

又一个春去秋来,北方树上的叶子又落得欢快。

俞香兰弯下腰将散在屋外的木柴捡了堆成一堆。那些木柴是善众们零散送来的,趁着秋高气爽风燥,让它们燥得更干些,以备冬天使用。

俞敏涛买的两只取暖器被套上了漂亮的套子,一如刚出厂时的样子。俞香兰以为它们和电热毯一起用起来耗电费钱,也不该是一个一心苦修的人要图的享受。贪是大业障,来日无多时,更要慎而慎之。

这些木柴看着结实耐烧,本该物用其所,如今却惨遭嫌弃。用木柴烧炕仿佛变成久远年月里的差事,却也应是现在修行人的差事。

俞香兰边捡着木柴边想着心事。

有人在喊她:“老阿姨,来填登记表啰。”

俞香兰定晴一看,来人是个大男孩模样的年轻人,却并不认识。

年轻人手上端着登记簿,粗声说:“大广播叫了几遍,你都不理睬,俺只好上门来找你!外来人口登记,填份表。”

俞香兰看今年换了个人,笑眯眯地回说:“往年登记过了,都有记录了。我不过是个修行的人,与这俗世并无瓜葛,不用登记都行。”

年轻人挑了挑眼皮,:“说啥话呢?不登记出了事,上头要怪下来,谁负责呢?按规矩来,啥话也别说了。”

俞香兰:“出家人云游四方,四海为家,哪守那么多规矩?”

那年轻人打开登记簿,抬起眼,不高兴地嚷嚷:“咋滴哩?这么啰啰嗦嗦。你来了没整出啥好事来,俺这旮旯里的女人都想出家,这是咋整滴你到底填还是不填?不填就回你自个儿旮旯去呗!”

俞香兰看出他的不耐烦和不屑,心想年轻人火气大,自己不用太过计较,站稳了身子,一五一十地回答问题,认真配合填了表。

年轻人合上登记簿,用一副老干部的口吻开腔,:“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扭扭秧歌,唱唱二人转,学科学懂文化,才是俺们的幸福和谐生活,你别整那有病不治、烧符当麦片吃的骗人鬼玩意儿,别把俺这旮旯当你家地盘使!”

俞香兰想开口解释,可年轻人又大声说:“别烧老炕了,整出空气污染来!这年头雪花都不再雪白雪白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

他一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不远的公路上有几辆运煤的大卡车轰隆而过,一路上撒落下些许黑色煤尘,一小撮又一小撮远远地隔开,沿着大卡车辗过的轨迹顽强铺陈开来。

俞香兰心情忽觉万般寂寥难过,心想原来自己再怎么清寡无欲,再怎么想要苦海渡人,可在一些人的眼里,自己终究是个异乡人。

她随意地堆了堆木柴,回到屋里,静坐在蒲团上默诵起了《心经》。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心情已逐渐平复。

站起身来时,俞香兰瞥见炕头的一堆信封,记得小女儿俞敏俪在一封信上说:修行即修心!心若能清净,身亦在清净地;心若在炼狱,诸多形式也是枉然。

俞香兰静思了一会儿,出门去了张居士家里,她忽想打个电话。

俞大明一听是她的声音,惊喜万千,抖颤着声只说:“这几天夜里尽梦到你,我就知道一定又可以听到你的声音。”

俞香兰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想该是俗尘未了,心有灵犀才致如此难过。

俞大明不安地连问:“你在吗?在吗?回来吗?我想接你去,可我怕熬不住路途遥远。”

俞香兰只觉鼻头酸涩,似乎他已不似过去那般强壮,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贪嘴不忌口,身子更虚了?”

俞大明故装强悍,声音却分明衰弱不堪,:“我这把年纪了,都没几天日子好过了,难道要学刘姐那样绝食吗?能吃就吃吧,一口牙都不好了,其实能吃的也剩没几样了。”

俞香兰拿着话筒,却站着沉默。

一旁的张居士知会般地插话说:“学佛之人心存慈悲,容己容人容万千世界,哪里不是肉身的寄居之处?”

俞大明似乎听见了,忙说:“你修你的,我做我的,又有什么矛盾呢?大不了我也学念经去。”

俞香兰沉吟片刻:“那我这个冬天回家吧。”

张居士帮她将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送了人。

第165章 驾鹤西去

听到俞香兰亲口说要归来,俞大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四下打电话告知亲戚。

嫂子亦激动万分,俞大明请她叫个做家政的钟点工来,可候了两天,不见她的回话。

俞大明一大早起来先将屋里屋外的蜘蛛网清除干净,再看看地板上显见的灰尘,心里焦急难耐。他抚了抚酸疼无力的双腿,提了清洁桶就去了井边。

俞大明在俞香兰的卧房里拖了一次又一次地板,停下来仔细地又瞧了一遍,满意地拎起了桶想退出房间,脚下却一个打滑,他扔了清洁桶,条件反射地用手掌撑地,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惊魂未定的顷刻间,竟然一歪身昏厥了过去。

俞大明如从一处黑暗中艰难走出,迷糊中听见院门口有人大声擂门,他努力地撑起身来,只觉整只手疼痛得钻心,胸窝却又窒痛得呼吸困难,浑身冒出了冷汗。但他不得不逼迫着自己要去打开院门。

嫂子和钟点工正准备离开。嫂子难为情地说:“都怪我没先打个电话,我以为总会有人在家的。”

此刻院门却开了。

俞大明脸色煞白,整个人在不停地颤抖,嫂子和那钟点工连忙扶上他,却搀扶不住他直往下沉的身躯,俞大明又昏死了过去。

俞香兰到家时,俞大明的一只手已绑着厚重的石膏绷带,可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他的形容枯槁。

俞大明却因她那一身浅灰色的衲衣而大为震惊,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俞香兰站在俞大明的床前,小声说:“你也吃素吧,抓紧时间修行!咱俩一起!即使不能修在同一个道上,但也总比看着你堕入十恶道受苦好。”

俞大明无声地点点头。

俞香兰又说:“我吃两餐,你还是吃三餐吧,只要你诚心诚意,不必拘泥于形式。”

俞大明还是不语,只点点头。

俞香兰找出一本经书,翻了开来,放在他的面前,:“念念经吧,心诚则灵!”

俞大明的双眼盯着经文,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邀她看塔灯的情景,那时的自己是那么的年轻强壮,而她是那么的含羞秀丽……

在南半球,俞敏俪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一早起来只觉心神不宁。院落的几枝鹤望兰正骄盛而发,甚似仙鹤昂首望空。众花丛中的鹤望兰就如群鸡中的丹顶鹤,但这却不是俞敏俪喜爱它的理由。

俞敏俪走出屋子,站立在鹤望兰前,泪眼不禁婆娑。

林书轩悄悄来到她的身后,开口说:“如果花儿可以对话,我想你连我都能抛下!”

“人有心情,花有花语。鹤望兰又叫天堂鸟,寓意幸福安康。最初遇见它是在国内的一家花店,在一篮子的百合花和满天星中,花店老板娘郑重地插进两枝天堂鸟,她告诉我说它是送给病人的最佳祈愿。她的话当时就深深地落在我的心田。多年后,在这里,我也拥有了一株,我只藉怀天堂鸟祈求父母安康。”

几只蝴蝶飞来,翩翩舞在了如鹤首的花儿边上,若不是它们的喧嚣和纷扰,望鹤兰似已汲尽了人间的日月精华,欲向远处的天堂纵身而去。

俞敏俪的心紧了紧,酸楚和哀伤油然而生,面临父亲的病痛,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林书轩从背后搂住她,小声说:“天堂鸟开得这么美,多欣赏少伤感吧!”

俞敏俪:“妈回来了,爸却病了,他不仅仅只是一只手手腕骨折的问题,他似乎已经衰弱得卧床不起了。”

林书轩亦觉忧戚,轻声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放了手上的活,回去看看吧。”

俞敏俪迟疑了一下说:“我的几个玉娃娃还没雕齐,我想带一份礼物给他,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

林书轩:“你就只管雕玉娃娃吧,店里的事先放一边。那个威威已经挺熟悉店里的业务了,娉儿也很能干,有她们帮我,你大可放心。”

俞敏俪拉着林书轩的手一起回到屋里,她的玉雕工作室台面上摆放着许多个娃娃。

林书轩见玉娃娃们姿态万千,个个憨态可掬,他凝视片刻却觉神伤,忍不住去到卫生间里凑近镜子,认真地查看自己的鬓角处,见有几根白发,狠狠地将它们一一拔了。再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冲俞敏俪喊了声:“我去店里了。”

隔壁食杂店的divid刘急匆匆地走进,他抖了抖手中的两张五十元面额的纽元钞票,叫道:“书轩,有一百元零钱吗?我头一回遇上缺小票少小钢板的事。”

林书轩慢悠悠地从他的小工作室里走出来,divid刘催他说:“快点啦,我店里有几个客人啦。”

林书轩:“太太在,怕什么?”

divid刘:“我家老大感冒流鼻涕,很自觉地留在家里不上学,说怕传染了其他同学,那家伙都十一岁了,平时都能自个儿上下学了。可他丫的新西兰法律规定不能将十四周岁以下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他妈就只好在家陪他了,害我这会儿忙得不行。”

他又紧催说:“你的动作快点啦!”

林书轩匆忙点了几张五元、十元和一些硬币给他。

divid刘却又问:“俪俪呢?你老婆怎么也不在?”

不等林书轩答话,他又匆促说:“哎,我先忙去,每一个铜板都不能漏赚!等到孩子假期,我们全家要去外国好好度个假。”

林书轩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不自觉间笑容却又凝固。

时光在悄然无声地流逝,俞大明的生命之光也在慢慢消亡。

俞香兰每时每刻都在诵经,俞大明似乎也在争分夺秒默诵经文。

当山头的映山红开出第一朵花时,俞大明却要行将就木。

俞敏佳紧贴着俞大明的耳旁,一直低声地叫道:“爸爸,您看看,俪俪也回来了!”

俞敏俪忍着泪小声呼唤:“爸,我雕的玉娃娃,很可爱的,您先看看好不好”

俞大明努力着舒开紧锁的眉头,喉头咯咯地作响,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俞敏俪拿出一只又一只的玉娃娃,认真地秀给他看,用最轻柔的声音说:“爸,这个是中国娃娃。这个嘛,是印度娃娃。再给您换一个,她是……”

俞敏俪边说边摆弄着她的玉娃娃,她相信父亲一定可以听得到她所说的每一句。

俞大明奇迹般地神采飞扬起来,竟然自己撑着坐了起来,面容慈爱地看了看摆了一地的玉娃娃。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落在俞敏海的身上,低沉有力地说:“再去南洋吧,带他回来。”

俞敏海诧异地问:“带谁回来?我义父?还是他的后代?”

俞大明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倦怠无力的样子,闭上眼不再说话。

俞香兰召集了儿女们在厅里坐定,冷静地交待:“你们的父亲跟你们要缘尽了,他很快就要脱离苦海,离开的时辰会在这几天里到来!我先提醒你们,在他的灵魂要脱离肉身时,你们不许哭!哭声会牵绊住他,让他觉得不舍,使他不忍离去。”

俞敏海跳起来呛说:“谁家的老爸要死了,还哭不得?这算哪门子的儿女?别人不说道,我自己想想都会惭愧。”

俞海兰厉声说:“就你孝顺?你又懂什么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你知道有几方神鬼要来夺他的魂魄我一会儿要召集居士们来为他诵经,你们也要帮着助念!”

俞敏海的额头爆起了青筋,双眼冒火,:“爸爸多少时候都是孤单单的,现在找一伙人来有意思吗”

俞敏涛急忙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将他按下,:“海海,到这个时候了,我们都听妈的吧,关于爸爸身后的世界,或许妈比我们懂得多!”

俞敏洪也劝说着:“海海,我们几个人也没好好地陪过爸爸,你就少说两句吧,省得爸爸心里难过。”

俞敏海丧气地垂下头来,双手捂住了脸,独自呜咽起来。

俞香兰转而悲伤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繁华再盛也不过转头空。他已偿还他欠你们的所有债,你们今时不能再碍着他了。”

在俞香兰的指挥下,客厅的沙发等系列家俱被腾了出去。在厅的中央,临时用两张长板凳和七块床板搭了张床。

俞大明被净了身,换上了干净的袍子,并被移到了这张床上,按福宁当地的习俗,将逝之人要“出厅”。

从弥勒岩寺赶来的法师无比敬业地唱起了梵文咒语,一群居士喃声应和。俞大明似睡非睡,他的脑海中有一台时光机在不停回放往时镜头,在耳旁一片嘈杂声中,他只想牵住母亲的双手,因为他已被回放成了一个婴孩。

俞敏佳心里发慌,俞敏俪头昏脑胀,但大家都不敢回卧房休息,安静地围坐在俞大明的床边。似乎都在默契地等待,等待俞大明咽下他的最后一口气。

在东方的天际隐约出现第一道朝霞的时候,俞大明的喉头再次咯咯声响。他努力睁大眼睛,无神的眸底里似乎投进了一张纯真灿烂的笑脸,那是俞香兰三岁时的模样,可仅几秒的功夫,他的心脏就不再跳动。

俞敏佳率先发出悲怆的哭声,俞敏洪兄弟仨亦忍不住跪哭在父亲的床边,俞敏俪更是失控地扑到了父亲的身上,一片哭声四起。

俞香兰冷凛地断喝一声:“不准哭!”

接着她又大声说:“你们的哭声会影响他上路,早交待了你们,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快点念佛号!”

俞敏佳等人硬生生地憋回了哭声,抑住悲伤,跟着法师和居士们,大声且不停歇地念起了“阿弥陀佛”。俞敏俪朦胧的泪眼中却看到父亲的眼角分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在母亲怒喝的那一瞬间滚落。

俞大明儿女们的眼眶里打滚着泪水,彼此之间的目光不敢交集,生怕会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悲哀而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

俞香兰双手熟练地从俞大明的头顶一路探摸着到他的脚底,似乎眼前这个刚刚咽气的男人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瓜葛。她此时所为不过是怀着神圣的心情,在履行一场肃穆的宗教仪式。她的态度认真而又庄严。

俞敏海心中的怒火盖过了悲痛,伸手抹了抹泪水,恨恨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第166章 福芦安放

俞大明被盖上绣有佛家标识的锦被,大厅亦很快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厅内和庭院里悬挂起了佛门幡帏,有人搬进了香案和香炉。

在香氲雾袅中,一场灵魂超度仪式在有声有色地进行。俞香兰恢复了她曾经的沉稳与干练,无比冷静地指挥起了一切。

她再一遍认真审视香案上的水果贡品数量和其他摆设后,向俞敏洪和俞敏涛招了招手,低声问:“公墓那边穴位定好了吗?”

俞敏洪小心地答道:“问是早几天就问过了,可爸之前做过交待,让我们将他的骨灰找个没人的地方撒了。”

俞香兰没想到俞大明竟说过这样的遗愿,乍听一愣。

俞敏涛:“妈,我是这么想的,跟庆宝哥商量一下,回老家找块以前的自留地,种上几棵树,再将爸的骨灰安置在树下。一来也算全了他的心愿,二来我们也有个地方祭奠他。”

蒋芷萱插嘴说:“爸就是想没了固定地点才好一了百了。”

俞香兰此刻却又有了一番打算,长叹一声说:“我摸了他的全身,真害怕在他膝盖和脚板底摸到热气,那将意味着他要堕入三恶道,幸好最后的余热在他的心窝那处,说明他这阵子苦诵佛经得来了福分,他有机会离苦得乐。可他真的是爱你们,选了凌晨时分去了,将俗世中三餐的食份全舍给了你们,你们也应感念他一场。还是去公墓那里寻一个穴位,干干净净地安置他,不必再回老家了。”

俞敏涛本想说话,俞敏洪一连同意说:“妈说的是,妈说的是!”

俞香兰点点头,:“我要为他做七天的灵魂超度,让他去得更加喜乐!你们不必悲伤,就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俞敏海站在角落里紧咬了咬牙根,一言不发,反身出门,他一路走一路给堂兄俞庆宝、俞庆祥和表兄俞建华他们一一打了电话,直接奔回老家与几个人聚了头,以迅雷之速敲定了一块坟地,大张旗鼓地赶工完成一冢大坟的建设。

躺在冰棺里的俞大明安祥和慈。俞香兰在他身边慢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再回到二楼的观音室内诵起了《大悲咒》,可年轻的俞大明在瑞云塔灯的辉耀下笑声朗朗,那只没有了耳垂的耳朵分外清晰,那场塔灯下的情景如魔般渗进她的脑海。俞香兰的诵经声越来越大,可眉心却越锁越紧。

俞敏俪独自一人默默坐在父亲生前的卧房里,一本《海涅诗歌精选》安静地躺在桌面上,不由地心生好奇,不曾发现过父亲竟有读诗歌的喜好。

她拿起诗集一翻,一张信笺滑了出来,上面的字迹显得扭捏稚气,下笔却用劲有力,分明就是父亲的笔迹,居然是一首诗歌: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我愿意奉献我的所能奉献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请留下我所依恋的一切

我的寿元我的财富是我的所能奉献

孩子的幸福和快乐是我依恋的全部

上帝啊我宁愿相信真的有您

带走我的所能奉献

留下我的所有依恋

整首诗歌之下,另抄写的是海涅的一首诗歌: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

我觉得

似乎应该用手抚摩你的头

愿上帝保持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一一给我的俪俪

俞敏俪不知父亲何时所写,捂紧了胸膛,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号,泪水纷涌而出。

翻过那张纸的背面,她一笔一划地填了一首《浣溪沙-悲恩慈》:

龙江泣极闽山悲,萧萧黄叶对凄风,

半笺泪痕入骨恨。

经年满山杜娟红,又是子规啼血归,

千羽空鸣思恩慈。

俞敏俪边哭边将那张纸认认真真地折叠成一只纸鹤,折法虽早已生疏,但她认真而执着。一本《海涅诗歌精选》亦渐渐地化成一桌面的纸鹤。

夕阳透过纱窗照进屋子,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在墙上,也将满桌子的纸鹤照得生彩生辉……

在做完佛事的第七天,俞大明的所有亲人与朋友,除了法定妻子俞香兰外,在灵车启动的那一刻,一步一趋地紧随着灵车,步履沉重缓慢地穿越过福宁城关的大街小巷。灵车在福宁城关的体育场做了短暂停留,送殡的人们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悼念,俞大明的英雄事迹和平凡但光荣的一生再次在大家的眼前浮掠过。

俞香兰独自留在家中观音像前为他用劲地诵念《往生忏》。在急促的木鱼声中,她噏动的唇边慢慢地渗出一些细沫儿,猛有一串串泪珠滚落,细沫儿渐渐溶于泪水之中,潮湿了浅灰色的衲衣。

在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烟囱又飘起一缕青烟的时候,俞大明被正式宣告他在这世界走了一遭,最终归于灰烬。中午的斋饭让亲朋好友们吃得无比轻松愉快,大家在祥和的气氛中畅想着他脱离红尘苦海后的安宁和幸福。

可他要落户荒野的遗愿落空,俞香兰的意愿亦被阴奉阳违地逆行。

俞敏海打点了一切,公墓的穴位内装了只空殓盒。俞大明的遗骨被装进一只大殓盒内,俞敏洪抢先抱起了它,俞建华打了把大黑伞掩护,几个男人簇拥着快速离开了火葬场。俞敏涛原想表示异议,可看看来自老家的一众族人长辈们背着母亲群情激愤的样子,不再多说什么。

老家的宗祠堂早已开放,俞大明的亲人们再次聚齐在一起,而那个殓盒被放进了一口硕大的棺木里,又再次启程。

俞敏俪不知大家要将父亲送去何方,忍不住问俞敏佳:“大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俞敏佳小声说:“海海在福芦山找了地方,妈不知道,但我想她也并不在意。”

俞敏俪哽咽说:“福芦山好呀,小时候去过那里,听说那里有一百零八景,可我一直没数过到底是不是这个数,但以前看见的那些石像都是大自然鬼斧神雕的艺术馈赠,而且那地方很幽静,相信爸爸会喜欢的。”

俞敏佳却叹了声说:“爸爸以前交待过他的身后事,事实却由不得他!”

俞敏俪止不住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一行人到了福芦山口,顺着一条土路往里去,每隔一小段就会看见路边的各种垃圾,大部份是瓦砾、石膏板等基建垃圾,堆得一堆又一堆。亦有一些生活垃圾成堆堆放,散发出恶心的腐臭味,红、黑、白色的塑料袋拖着些残余的霉腐物,随风挂在丛生的杂草上,飘逸着一股吊诡的气息。越往里走,越是往上,土路越凹凸不平。

过了好一会儿,俞大明的棺木总算到了一处平敞的地方,也是福芦山较高处的地方。

从高处俯瞰四下,不见了当初的绿林成荫,不见了峰峦重叠,只见一处又一处被重度开掘后的巨大深壑,许多深壑里已积水成潭,潭水墨绿,壑的边沿是被断劈后的悬崖,福芦山峦被重创得满目疮痍。

俞敏涛的内心有一股巨痛穿过,这股巨痛和丧父的痛绞在一起,拧成一条带着剧齿的绳子,使劲地勒紧他的心脏,他的心在滴血。

俞敏洪环视了四周,忽然间担忧地问:“现在政府明令反对土葬,爸的坟要是被扒了怎么办?”

俞敏海怒目圆睁,:“活人买房子不是也有使用权年限,谁还管得了以后?先痛快了再说!”

他又冲着俞敏涛喊:“你不是什么商会的头吗?不是认识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吗年年出钱涨身价,时时刻刻在演戏。我看你那张合影放得还不够大,得放大到一面墙那般大,我才能看得清你到底站哪个位置上。以后爸的坟要是被刨了,我一定先将你的那张大合影给一把火烧了!”

俞敏洪张大嘴,使劲地眨巴着眼。

俞敏涛皱皱眉,蒋芷萱将脸别向他处。

许雅安拿眼瞪了瞪俞敏海。

俞敏海却又时宜不合地说:“这地方我小时候没少来,那时就听老人家骂说修机场打台湾、大炼钢铁祸害了它,可那时山还是山,田还是田,石头还有模有样,水渠里也有鱼有螺。现在这地方有玩了,要是能养上几只恐龙,也能成一个侏罗纪公园,爸爸在这里成古了也好。”

俞庆祥摇摇头说:“呵,侏罗纪公园峡谷地貌景观天然浑成,还得有花草树木和其他绿色植被。”

俞敏涛:“曾经的水渠良田一去不复还,曾经的翠绿山峦不仅被掀掉了植被,更被开劈成了蛮荒峭崖。”

俞敏俪惋叹说:“一百零八景的美丽传说成了追忆中的传说,再也无处可寻。”

俞建华凑过来说:“哎呀,那么些深潭前身的石头估计都走向世界各地啦,你们在国外指不定都见过它们,只是没认出来而已。”

俞敏海:“那些石佛像、石蛙、石棺、石鞋、石刀等也出国了吗?”

俞建华挥着大手说:“听说石佛像被运走了,幸亏宗教局出面保护了它。其它的嘛,应是全被敲烂了。”

一阵狂风吹过,黄尘漫天飞扬,大家紧捂起了脸,蒋芷萱叫喊说:“敏涛曾经跟我提过福芦山多有趣,怎么跟荒漠般苍凉?”

俞建华猛吐了一口口水,:“呸,吃沙子了!其实要让荒漠变绿林也简单,人民团结有力量,就看有人肯不肯发动。大家现在吃得好了,精气儿很足,分区划片让各单位包干,植树节时全动员到这里种树,几年功夫就树林一片了。哎哟,不过说回来,那些沟沟潭潭不好对付,而且这些土壤看上去也不行了。”

俞敏涛脸色严竣。

随着俞大明的棺木落棺下葬,大家更有一场悲怆。

俞子凯一直只四处顾盼,此刻又即兴创作,哼哼唧唧地开始低唱:

我想要哭泣

他们却摘走了我的泪腺

天空回应我雨滴

我想要喊叫

他们却扼制了我的咽喉

天空回应我雷鸣

当有一天

他们说抚平了我的创伤

我又学会了哭泣

我又学会了叫喊

……

俞敏俪尽力和着他的拍子,却哼起她自己临时编的歌词:

为什么要哭泣为什么要叫喊

泪水倒流不回如诗的过去

叫喊呼不回你原来的美丽

真不要哭泣真不要叫喊

春雷已再次轰鸣

请侧耳倾听天际里的预言

造物者又将施神奇

被毁坏的

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

俞敏涛等人沉寂无语,默默地听俞敏俪和俞子凯的低哼浅唱。

第167章 雷火隐约

一行人从福芦山归来后,俞敏俪见时间还早,逐对林书轩说:“我们回国几天了,还没探望过你的爸爸妈妈,我还要留下来等到爸的头七日,不如你先回兴化老家去吧,也帮我跟老人家解释一下。”

林书轩见自己也无有出力的份,同意说:“也好,我回去两天就回来,你顾好自己。”

俞敏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次多留点时间在家里陪陪妈,你跟娉儿先回奥克兰。”

林书轩点点头,简单地收拾了他的行装,跟俞敏涛等人打了招呼就走了。

回到家中正是晚饭时点,林妈妈见他突然回家,惊喜地在厨房里又忙了开去。没多久却听林书轩喊说:“妈,您别忙了,二叔来电话了,说让我去镇上吃饭,一会儿游芊华会来接我。”

林妈妈忙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身上的围兜上蹭来蹭去,:“二叔早上就说你今晚一定会回来,没想到他说准了。”

林书轩的父亲正坐在饭桌前,:“你二叔说了几次要请你和俪俪吃饭,可她今天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书轩:“她的父亲刚过世,还正难过着,吃饭的事能免则免,我一会儿会跟二叔解释。”

林妈妈却忽然气恼说:“俪俪是嫁到我们林家来的人,按习俗她要先回家来过个门,再回到娘家去奔丧。你们倒好,直接就去了她娘家,这么倒过来行事,大家都说怕不吉利。”

林书轩听了只觉习俗不可理喻,厌恶地说:“能有什么不吉利?要这么讲究的话,我就不用回来看你们了,让俪俪过几天从福宁那边直接出门好了,她也不用再回家来了。”

林妈妈被林书轩这么顶撞,埋怨说:“你那个老婆到底是谁家的儿媳妇?回国这么多天了,我看不见她的一个影。”

林书轩苦笑说:“妈,您也知道今天才是她父亲的出殡日,俪俪只想多陪陪她的妈妈,她赶我回来看你们。如果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您能期待她真心爱我的父母吗?您对她别苛求了!妈,您以前不这样说话的。”

林妈妈忽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书轩,妈跟你说件事。小健自家里已生了两个小孩,可他在外头又生了一个,老人们都不嫌多。你二婶一说起外头的那个孙子,别提那神情有多得意。我想说俪俪要是事业心太强不想生孩子,其实也没关系,你可以另外在外头找人生一个。你都四十多岁了,再不要个孩子就真老了。”

“妈,您说什么呀?俪俪知道了会怎样”林书轩嫌恶地皱皱眉头。

林书轩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的叹息声令林书轩的心猛颤了一下。他清楚地明白,根本无需父母提醒,那份遗憾就已如一盘笨重的石磨,早吱呀吱呀地辗压在他的心灵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随着时光的流逝,日愈沉闷且痛楚。

他早有耳闻堂弟林书健的风流韵事,林书健的妻子曾经又哭又闹上吊,寻死觅活地闹过几回。听说二婶适时对她发了话:“你再这么闹就活该离婚,让那个女的转正算了。你自己想走也行,想死也罢,但孩子得留下,那是我林家的嫡孙子!你住的房子还是我们俩老的,你休想分走!小健就是个穷光蛋,你又能抠到几分?当你不是林书健的老婆时,你算得上哪个葱?你要是不闹,只要我们老俩口活着的一天就只认你一人是我们的儿媳妇,决不会让那贱女人登门入室。”

婆婆的这番话竟唬得她不敢再哭闹,反而对林书健更加温柔体贴,似乎丈夫在外包养女人并生下孩子全是因为她不够善解人意和贤良淑德所致。

林书健从此乐得左右逢缘,尽享齐人之福。远亲近邻们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有人羡慕,亦有人鄙夷。但二婶并不在意,那么些鄙视的目光,她全当她们都是嫉妒眼。

林妈妈羡慕着说:“小健有男有女合着三个,能换成给书轩一个多好!”

林爸爸边拿起筷子边对妻子说:“你是越老越嘴碎,吃饭吧!”

林妈妈也拿起了筷子,却又说:“怎么又是那个游芊华来接你?她的名声可真不好,男朋友家里头死活不让她嫁进门,谈了一年多的恋爱,最后分了手。”

林书轩惊讶地说:“那小女孩看上去能力不错,人也活泼,名声怎么就不好了?”

林妈妈撇了撇嘴,:“什么小女孩?比她小的人都当上妈了。”

林爸爸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提醒妻子说:“吃饭!有她二姑在,没你操心的份!”

游芊华脆亮的声音已在大门外响起,:“大表哥,大表哥,我来接你了,你准备好了吗?”

林书轩迎声而出。

游芊华却已扭着腰肢小踏步进来,大声招呼说:“叔叔,阿姨,二姑和二姑父说也请你们一起上镇里吃饭。”

林书轩父亲站起身推辞说:“不啦,做好的饭菜不能浪费了,书轩去就好了。”

游芊华也不坚持,笑意盈盈地对林书轩说:“那我们赶紧走,他们在等着呢。”

她边说边伸手就要去拉他的手,林书轩却将手一缩。

林妈妈看得仔细,不禁摇了摇头。

林书轩跟她一起走出,看她脸上的彩妆尤其亮眼,但整个人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心想她或许还在受情伤之苦,不禁拧了拧眉头。

游芊华侧头巧见林书轩眉目紧锁,竟觉得他有了别样的魅力。

上了车,游芊华原想说些打趣的话,却又不想开口,反而想起了心事,她从二姑的嘴里知道了不少关于俞敏俪和林书轩的故事。

林振南妻子高频率地翕动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对俞敏俪进行了言语鞭挞,她有理由认为俞敏俪是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林家罪人,是她让林书轩如今成为一个该被林家列祖列宗共同谴责的不肖子孙。她心底里又恨恨地想自己对儿媳妇那般关爱,却赢不得她能如俞敏俪那份出自内心的体贴和关爱。于是,俞敏俪就该活生生地被描绘成一个骄傲跋扈又自私自利的现代女巫,抑或只是一只霸占着窝却不司下蛋之职的母鸡。

游芊华感受到二姑有一股替天行道的正义,可她对从未谋面的俞敏俪着实说不上有什么样的情愫,但对林书轩却拥有了一万份的同情和怜悯。

游芊华想到这里,拿眼瞟了瞟林书轩。林书轩的眉宇依旧紧锁,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宇轩昂,他是那么的儒雅深沉,一张嘴就夹带着英文单词的说话方式,既洋气又高深莫测。游芊华想不通如此有内涵又富有的男人却能只一心爱那个叫俞敏俪的女人。

游芊华认识许多男人,与林书轩年纪相近的中年男人们一般都有一副猥琐的表情,饭饱酒酣时喜欢说一些带色带调的话。游芊华刚入厂时曾经抗拒过,二姑安慰她说这不过是一种社会风雨的洗礼,只要习惯了就好。这种洗礼庸勿置疑地带来了业务量的增长,让她在富态的二姑面前可以不再低声下气。慢慢地,她也就乐于接受这种洗礼,可她有时也觉疲惫至极,狂饮宿醉后的脑胀头痛,每次都让她在心底狠狠地诅咒自己,也诅咒着那些男人们。

她渴望有个安全的港湾,让她这艘小舟华丽丽地停泊。她曾经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虽然他并无正事可做,但他家和二姑家一样有钱。她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像二姑那般贵气逼人。

在俩人如漆似胶之时,游芊华娇嗲着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居然反问:“你什么意思?”

游芊华又问:“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应说:“我父母说我家是清白人家,一定要找一个声名清白的人!”

游芊华发疯般地用枕头狂摔打着他,:“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清白了?”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平时的作风?我父母怎么会同意?”

“他们不同意,那你的意见呢?你不想结婚吗?不想结婚跟我谈什么恋爱?”

“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要是不听他们的,谁给我买房子?你能赚钱养我吗?可那钱也丢人现眼呀。”

他说得死皮赖脸,说得毫不留情。

游芊华愤怒而绝望地大喊:“你滚吧!我不是风尘女,我也不养小白脸。”

游芊华的确不是一个风尘女,但她习惯了向男人们抖擞她那风尘女式的“豪迈”情怀。

车子停在了镇上的酒店门口。

林书轩随游芊华进入包间,那里已坐有了满满的一桌人,几个镇里的干部和几个林振南的客户朋友,桌上几盘冷菜已空,一瓶“杏华汾香”也已见底。

见林书轩来到,林振南大呼正式上菜。

不消多大功夫,林书轩就见识了游芊华的青春活力和豪放恣意。她绯红着脸颊,踉跄着步伐,敞低着衣服领口,娇嗲使泼双管齐下,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厚,喝不够”中主动出击,又来者不拒。随着一瓶又一瓶的“杏花汾香”见底,在小包间里,大家有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那份人生豪情追逐。

游芊华借着醉意斜靠在林书轩的身上,林书轩拘谨地坐着,他庆幸没有人起哄,大家似乎已习以为常。

有个镇干部喷着一口酒气绕过来,又要和游芊华干一杯,游芊华立起身,一手端起小酒杯,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正想要“一口闷”时,忽然间有呕的势头,忙先掩上口。

林书轩只好站起来,客气地替她挡说:“她喝多了,看她刚才接我来的份上,不如我替她喝了这一杯。”

那镇干部却哈哈大笑,:“她的酒量何差这一小杯?今天可能大家表现太正经了,说的话不够色香味俱全,下酒菜份量不足,她的表现就差强人意了。”

游芊华斜眼看林书轩一口气喝掉了她那一杯“杏花汾香”,忽然间渴望林书轩能成为她身心的安顿。

林书轩如同一位慈爱的父亲,一脸担忧地看了看她。

林书轩和游芊华之间差了十八年的光阴岁月。林书轩忽想起他那一年如果有女儿,就应是这个18岁。但即使他的女儿是游芊华这般年龄,他一定不会允许她有这样的举止,不会容忍这份取乐别人而作贱自己的难堪和羞耻。

游芊华喊一声:“老板们继续喝!我不行了,真不行了。”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长沙椅上,双脚一跷,倾身躺了下来,脑中却轰响着林书轩的声音,看似与他风牛马不相及,可她偏偏瞧见了一份天雷勾地火的隐约。

第168章 造知识障

俞敏佳和俞敏洪几人守候在家中为俞大明圆坟,趁闲与俞庆祥约好了要去他的设备厂参观。

俞庆祥的设备厂又新建了厂房和员工宿舍楼,甚至兴建了食堂与大礼堂两用的大厅,厂区的规模越来越宏伟壮观。

俞庆祥还说要顺道带他们去看看未来福宁动车站的地点。福厦动车线路工程已经动工,福宁人在自家的地盘上乘搭动车指日可待,大家期待中的那动车可与日本的新干线高铁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福宁人,尤其去过日本的福宁人,每每提及动车就激动万分,而俞敏涛等人一听说就极想去那还长满草的地方先一睹为快。

大家先围坐在厅里等俞庆祥和杨洋开车来接。

俞香兰忽想起观月姿子此次没有回来,前几日没有心情问起,这会儿就问俞敏洪:“姿子这次怎么没回来?孩子呢?也不小了吧,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他会讲普通话吗?”

俞敏洪神情尴尬地回说:“姿子闹了点小情绪,我也是走得急就没带上孩子。”

俞敏佳感到奇怪,问:“姿子怎么在这当口闹了情绪?是不是料理店忙了走不开?”

俞敏洪:“料理店有店长全职打理,不关她的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希望能跟我办个假结婚登记,我不过跟她提了一下,她居然大发雷霆。”

蒋芷萱:“难怪人家会发了脾气!”

俞敏洪:“人家说给钱的,又不凭白无故地办。”

俞香兰一听就来了气,骂说:“我本来不应该气恼,可一看见你又不得不气!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不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真的是财迷心窍,贪得无厌,不可救药!阿弥陀佛!真的是罪过!”

俞敏洪无辜地眨了又眨眼睛。

蒋芷萱又说:“婚书本是神圣的契约,大哥怎么能想要就要,说毁就毁?”

俞敏洪:“很要好的朋友,不帮说不过去,何况人家也明事理。”

俞敏海大笑说:“嘻,大哥有情有义要江湖救急,跟姿子说真爱是存在心底里的,她又何必在意那一纸婚书。”

许雅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赶紧忍止笑并收声低头,俞敏俪兴灾乐祸地看了看他。

俞香兰难控怒火,将手上的念珠往茶几上一拍,大声说:“这世间本无事,就是出了你这种人,尽闹出一堆事,还混了个不明不白!”

正好俞庆祥打了电话进来说他和杨洋的车已到了新村外大道边上,俞敏洪急忙起身溜之大吉,俞敏涛和蒋芷萱等人也跟随他走出家门,唯独俞敏俪犹觉心情低落难过,一人默默地上了楼。

俞香兰亦觉念经要紧,也留在家中。

俞敏俪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忽听楼下有人失控大声痛哭,乍听不出谁的声音,猛吓了一跳,急忙从三楼奔下,在半途中就听见母亲诧异惊悚的声音,:“他真下得了手啊?阿芬啊,你前生对他做了什么,他这一世要这么对你?”

阿芬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愤,哭声越发大了。

俞敏俪快步进到厅里,见她掀开的衣裳下惊现数块青紫,因不明她的伤势原由,见她哭得伤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香兰见她下楼,忙打发她说:“俪俪,你快上楼找些活络油来!阿弥陀佛!我要不是入了法门,明白了因果道理,了悟了安忍的智慧。要搁在往日,我必要帮你找他理论去。”

俞敏俪急反身上楼翻找出一瓶红花油和一包棉球,下楼时听阿芬犹在抽啜着述说:“这都不知几次了,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如没有佛经加持,我也快撑不下去了。只盼望着孩子快快长大,我能快快解脱!”

俞香兰手捻佛珠,叹说:“前世欠了太多了。”

俞敏俪边递上红花油边问:“是你先生动的手?”

阿芬点点头,看着她手上的红花油,却摆了摆手。

俞敏俪索性打开瓶盖,用棉球沾了些红花油,:“来吧!我帮你擦吧,再帮你揉揉。”

阿芬犹豫了片刻后掀开了衣裳,任由俞敏俪为她擦揉伤痛处。

俞敏俪静听她和母亲哀诉事由,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芬与几个信众去浙江普陀寺敬拜,信众中有男有女,因普陀寺那几日信众甚多,大家又各自有求愿还愿之事,回家的时间就一拖再拖。阿芬本早成了敬拜之愿,可又与大家约好了要同去同回,无奈中就拖延了几天后才回到家里。而丈夫每天忙于做家居装潢活计,家中孩子无人看管,短暂的几天里就闹得鸡飞狗跳。等她到家时,丈夫已气不打一处来,一见面就恶言相向,更有诬蔑之语,阿芬顶了几句,他怒火攻心之下就动了手。

俞敏俪在一旁听母亲总以佛说因果和安忍来劝慰阿芬,心中不敢苟同,但又怕出言不慎再次撞冲了她,只好尽可能委婉地说:“修行的终极愿望是求往生涅槃自由,但普遍愿望还是在于现世的愉悦。而夫妻间要谋求一段愉悦的关系,彼此间应有适当关爱与退让。刚才听你所讲,我觉得他有生气的理由,但他情绪失控到造成了伤害,而且屡屡发生,你也不能一味漠视。施暴行为如果形成了习惯,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你应该报警,这是典型的家暴!”

俞香兰却说:“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找了警察,他的怨气更重了,怨怨相报,因果难休。多做善事积功德,多念佛感化他才是正理。”

俞敏俪:“妈,家暴怎么能算是小事?善良没有了底线就是纵恶。”

俞香兰叹息连连,:“修行的人自有仁爱之心,了解了业因果的道理,明白了万法如梦如幻,一定要学会安忍,这是一种大智慧和大慈悲摄持下的行为。”

俞敏俪不满地应说:“妈,如果都照您所说的那样,司法部门人员都要下岗了。拜托您不要再劝她安忍,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阿芬也说:“报警了又能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俞敏俪:“如果他真是本性难移,你觉得靠你念佛就能改变他吗?你那些越流于形式的虔诚越会让他愤怒失控,长期如此,夫妻还会有感情吗?”

俞香兰低眉叹说:“她舍不得孩子,哎!全是欠债!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可以抄经改命,没想到……”

俞敏俪:“如果你扼杀不了一个人的劣根性,就要懂得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道德永远都只能用来律己,法律才是用来律人。”

俞香兰却坚持自己的观点,:“法律是人定的,佛法法力无边,可以改变人力。”

阿芬忽觉俞敏俪说的颇有道理,低下头,认真听她与俞香兰的争辩。

俞香兰又说:“之所以人生苦短,因为有太多前世和今生业障,佛光正知正觉,可帮众生消业障。”

俞敏俪禁不住激动地说:“妈,佛学弘扬仁爱,证道生命的智慧,但如果滥释佛学,那也是在造业障。视法律为透明,让恶在循环,您就陷入了知识业障。”

阿芬似受了惊吓般,抬头问:“知识障?”

俞香兰一时无法反驳,呆愣无言。

俞庆祥和杨洋又送大家回来,大家见厅里多了个陌生女人两眼红肿,虽有惊异,可也没有心思多问。

阿芬连忙告辞,俞香兰送她出门,心有怜悯,又觉照俞敏俪那般说法,自己原本对她怀藉苦修得欢喜心而抚慰彼此,似乎显是无知无明之念,此刻只觉心酸无力。

蒋芷萱一进厅里就坐在沙发椅上,脸色黑沉,似在生气。

俞子凯站在厅中央,嚷嚷道:“妈,我再一次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姐姐做出申明,您和爸不经我们的同意就把我们生了下来,您就不应该再跟***般地要控制着我们。”

蒋芷萱怒说:“不就是提议你毕业以后不要留在美国,回庆祥叔叔那里工作,你就一路上废话多多。设备厂也算是我们的家族企业,庆祥叔叔努力着让它走向资本市场,难道你敢嫌它庙小供不了你这尊大菩萨?你趁早撒泡尿照照自己!”

俞子凯问:“比尔盖茨让他儿子在微软公司上班吗?”

蒋芷萱一呆。

俞子凯却又嘻嘻地笑了,:“随便说说就把您蒙呆了。比尔盖茨的儿子还小,未到工作年龄。不过,我知道巴菲特没有强制要求他的儿子当一名金融投资家。”

俞庆祥和俞敏涛等人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蒋芷萱脸色更加黑沉。

俞香兰走进,问:“凯凯,你怎么惹你妈妈不高兴呢?”

俞子凯瞄了瞄俞浅墨和俞婉娉,故意大惊小怪地问:“奶奶,您怎么不跟其他人一样关心又好奇?问几声,女士几岁了?女士怎么不嫁人?嫁人一定要嫁中国人!”

俞婉娉和俞浅墨朝他撇撇嘴,嘟囔一声说:“快溜!”俩人一前一后向楼上奔去。

蒋芷萱难掩怒火对俞香兰说:“妈,您看看他们的这种态度,亲戚朋友们不过关心而已,她们一个个说不得,问不得,关心不得,气人不?”

俞香兰:“理应生气,因为他们都是讨债来的!”

俞子凯挤眉弄眼地在原地蹦蹦跶哒,并大声唱了起来:

父母都是真爱

孩子只是意外

真爱在快乐中创造了“意外”

给您欢乐也给您忧愁

“意外”并不意外地长大

我也寻找真爱

也要创造意外

留些距离恰彼此自由

“意外”要的是被理解的真爱

呜哦呜哦哦哦哦

唱毕,他正儿八经地向大家一一鞠躬,诚恳地说:“如果大家表示赞同,请掌声鼓励!”

众人忍俊不禁大笑,俞敏涛带头鼓起了掌。

俞敏海大笑说:“凯凯的水平真了得!以后大家都要谈真爱,不许再讨债还债地说说,那一听心里就长寒毛。”

俞敏俪对蒋芷萱说:“二嫂,他们真长大了,只要他们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海阔天空任鸟飞,让他们自由地飞吧。您有要求也就会有焦虑,不如放松自己的心情。”

杨洋笑着说:“一家人唯有说爱才能和和融融!夫妻之间有爱,与孩子也要说爱,有爱就有彼此的尊重和包容!”

俞香兰忽想自己平日里诵了许多经文,也聆听了许多经文的讲解,独独忘了欢喜佛是未来佛,佛修欢喜才得以致未来,不必自造枷锁让心受累,也不得以善养恶,此一刻竟觉有所了悟,心想得也让那阿芬了悟。又想大明去了极乐世界,也应欢喜他的俗缘亲人们在他头七后如此开怀。

第169章 楼宅悲喜

到了第三天的圆坟日子,俞大明的儿女们都起了个特大早。俞香兰闭紧了她的观音室,只想一心一意地诵她的经文,可她依然能清楚地听见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俞浅墨和俞子凯已经飞往美国,俞婉娉和林书轩也在飞回新西兰的上空。客厅的中央又立放了许多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除了俞敏俪,其他人都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

俞大明的大坟已显出规模,青石板围砌出了生者和逝者各自的尊荣,小石仔已铺满了整个坟台,几位造坟工人正在搅拌水泥。

俞敏海瞧得极感满意,大声赞说:“效率高!真的是高!”

俞建华摆动着他那已发胖的身躯,手中拎着一大袋冥钱,嘴里叨叨地骂说:“我姑死心塌地地不管事了,我又碰到了一堆出国傻,要是我再不主动去做点什么,我姑父在生时不缺钱,死了却变穷了。”

俞敏洪和俞敏佳急忙过来帮忙抖开那一袋冥钱。

俞建华边点火边叫:“你们不是要赶时间去机场吗?快点绕着主坟台走,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姑父就能打开大门,这样大家以后都能认得路。”

俞敏海呲着牙说:“建华表哥你少瞎逼,说得好像阴阳不分界似的。”

俞建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姑父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也是托了你们的福,哎呀,做人真难!生死都难!”

俞敏佳忽然想起听俞建秋说过建新房的事,前几日曾回过老家祠堂,但不曾有空,也不得方便去他家中瞧过,逐问:“听说大舅家建新厝,现在房子建得怎样呢”

俞建华一听就来了兴致,大脑袋晃了又晃,:“总算封顶了,烦心事真够多的!单不说买材料,找工人这些事情,我跟左邻右舍狠吵了几回,吵架更是件累心的事。”

蒋芷萱惊讶地问:“建新厝是喜事,为什么要吵架?”

俞建华:“在我家是喜事,在别人家就不是了。左边的那户怕你地基建得比他家高,右边的那家说滴水巷留少了,连我家窗户的尺寸大小都有人要来管一管,玻璃的颜色也有人说伤了他家的风水,你说这些事碰到了能好好说话吗?建秋在国外,担得一身轻松,他老婆也不管事。我的命真够苦的,又管老人又管工地,天天事情多,简直被那些做工的呼得跟个孙子似的。”

俞敏涛等人在日本听过俞建秋的抱怨。那天大家小聚时,俞建秋哭丧着脸说:“我老婆孩子在县城住习惯了,她们根本不会回老家住了,我个农民在县城又没有收入,只想攒点钱盘间店面收租以后养老用。可建华总说不在老家建新厝是忘本不孝,说得连我阿爸也这般认为。我阿爸又说我们兄弟俩不曾明着分过家,还算在吃着大锅饭,我赚的所有本都要上交给他,他说如今也不那么高要求了,只要我出钱建幢五层楼大厝就行,一楼俩老先住着,以后归我和建华公共享用,其余的我与他各占两层,说是我还占了便宜,因为不再提长子长孙份。”

大家都听得出来俞建秋心中藏着许多不情愿。

俞敏洪问:“我出国前有十万人民币就可以建座大房子,现在不知要花多少钱呢?”

俞建华努了努嘴,朝俞大明的基碑一指,:“你当一块光饼还只五分钱呀?就这么座大坟少说得要十几万人民币!五层楼的土坯房没有五十万现金备着谁敢动工!”

俞敏佳惊叹说:“以前在日本干上一年就能办到的事,现在要捱五年才行,日本这几年的工资没见长。”

蒋芷萱忍不住说:“建秋做梦都想早点回国,他那一口牙又坏了,整天喊牙疼,不知还能撑到几时他在县城已有房子了,在老家再建那么大房做什么?房子又不能吃又不能啃。”

俞建华:“可哪个出国客不建新厝?人有脸树有皮,哪个人不挣面子?”

接着他又敞开了怀诉苦说:“建秋的老婆就只围着她那俩个孩子转,哪管得了家里老人的大情小病。本来我是不想说,我阿爸又住院了,老人经不住伤心,也经不住累。可他哪回住院不是我侍候着,建秋不在家,他家女人又给不了力。守在老人身边的多出点力,不在他身边的就多出点钱而已,落了个家庭和睦外人称道。”

大家听此番话似乎也没毛病,可听说老人生病又是一惊,七嘴八舌忙问:“大舅生病了?住哪家医院?严重吗?怎么不早说?”

一阵风卷走了几张带火的冥钱,俞建华忙追着用脚踩灭,俞敏涛急用铲子压住被吹散开的小火堆。

俞建华喘着粗气说:“你们别问了!你们要赶时间去机场,就别想着去看他了。他还怕你们知道了告诉建秋,所以一直叮嘱着不让我说。你们千千万万、万万千千记得别告诉建秋。我爸他近来总闹毛病,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俞敏涛急对他说:“这样吧,我们还是去趟医院,你就先带我们去一趟吧,生人还是要紧的!至于这里交师傅们就好。”

大家连连称是。

俞建华只好叫唤起一位在干活的师傅说:“喂,过来!帮我看着火,要将这些美元烧干净!我姑父要是收到缺角的美元买不了东西,他会直接上你家找你去!”

他说完就领了大家匆匆下山,扔了自己的电驴子,一同乘上俞庆祥厂里派的车,急急地往镇医院去。

大家去到镇医院看见老人家挂着吊瓶在沉沉入睡,亦不敢惊扰,只好又悄声退出,各人都掏了钱包出来。

俞建华的手里很快就捧了一把日元和人民币,还有新西兰元。

众人又赶着回到家中,俞庆祥和杨洋已等在那里。

杨洋笑说:“我们临时决定跟你们一起去机场飞上海。”

俞敏涛问:“是不是顺道要找永华普道会计师事务所?”

俞庆祥:“是!还是得找知名国际大事务所,收费是贵,但公信力强,出的报表海内外都认可,我们只管先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了。”

杨洋又笑说:“若干年前上海公交车上的卖票阿姨嫌弃你是个乡巴佬,今天你要西装革履走进高大上的写字楼与人正经地谈合约。”

俞庆祥笑说:“可北京老皇城里的人嗅到咱们,还是以为没有文化味!”

俞敏俪开玩笑说:“可我们身上有梦的味道。”

俞敏涛:“许多事情都如梦一场,最初有谁会想到设备厂有被风投公司相中的这一天?日本家电企业曾经如日中天,如今大品牌已有了要被并购的风声,出口快要变进口了,我们会社的生意也差不多要做不下去了。”

俞香兰见大家一窝蜂地走掉,又一窝蜂地回来,从她的观音室慢慢踱步下楼问:“大明的灵魂已去了极乐世界,哪还剩什么杂事在人世?公墓不是不用圆坟吗?你们一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去机场?”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

俞敏海呼一声说:“长话短说吧,赶时间要紧!我们先跟妈道别,然后再在机场各自说再见。”

俞敏佳拥抱住俞香兰,难过地说:“妈,我们就先走了,俪俪留下来陪您一些时日。我到了日本后会每天给您打电话!”

俞香兰摆摆手说:“我替你们念了经,赶紧走吧,飞机又不等人!”

杨洋对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其他人则默默地拖起了行李箱。

俞香兰盯看着一堆行李箱腾空的地方,呆立着想这小楼转眼又空了,旧巢难安飞鸟,他们又各自飞走。万卷经文读遍,可自己的悲喜心还在如梦如幻的苦海中沉浮,此一生修行何时得以圆满?

俞敏俪跟俞敏佳并肩走在巷子,俞敏佳低声说:“俪俪,你还是尽早过去吧,书轩那么个大好男人,没个孩子守着,你不能放开他太久。”

俞敏俪不以为然地说:“书轩原就不是个肤浅的人,何况他现在更加成熟了。”

俞敏佳:“我对这世道看得透了,这些年也听多了,人是越到中年越有坎!”

俞敏俪抿了抿嘴说:“我和书轩每天都很充实,我们并不是有太多欲望的人,除了一起开店生意,我雕我的毛利玉,他刻他的寿山石,偶尔也帮我雕雕玉。店里有间小工作室,家里有间大工作室。我们不想富贵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故?”

俞敏佳却说:“就怕他有颗变坏的心。”

俞敏俪笑说:“姐,他不会有的!如果他有,那也随他去,我就回来长陪妈好了。”

俞敏佳啐了一口,:“呸!说什么话?你还是尽早过去吧!”

看所有人都已上了车,俞敏佳也忙放了行李,坐上车挥了挥手。

俞敏俪回转家中,听见木鱼笃笃声响,她细步轻声地走进观音室里,见母亲那一身浅灰色的衲衣令背影更加孤单寂寥,只觉眼泪又不争气地上涌。

第170章 月圆为谁

俞香兰忽觉心胸闷疼,更加用力地敲打木鱼,却又隐约觉得身后有些动静,回头见俞敏俪正靠在门上含泪凝视着她,逐停了手上动作,开口说:“你也不用特意留下陪我,回去吧。”

俞敏俪见她脸色忽然苍白得令人生怕,忙连声问:“妈,您是不舒服吗?”

俞香兰故作轻松地说:“不碍事,想是累着了,不用大惊小怪!”

俞敏俪心知母亲忌医,就不提说去看医生,先去找了瓶万金油,又找出一台量压器。

俞香兰接过万金油,涂擦起太阳穴来,却推开了量压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得很,不用搞这些!”

俞敏俪紧挨在她的身边,小声说:“妈,您跟我去新西兰吧,办旅游探亲签证很快的。我先申请五个月,如果您住得习惯,再申请延期。但我相信您一定会习惯的,奥克兰有座佛光寺,信众也不少,台湾人居多,您不用担心语言问题。”

俞香兰皱起眉说:“外国的寺院怎么着都不地道。”

“论佛教的源头也是外国的,但宗教信仰本身无国界,净空法师不也全世界布道吗?”

“我近来一直探听哪个寺庵肯收下我,这回打定主意要当比丘尼了。以后这宅子就让建华他们偶尔来开开窗透透气好了。你们哪一个回家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的就去住宾馆也无妨。”

俞敏俪原本蹲跪在她的身旁,一听跌坐在了地上,泪水翻滚而下,小声问:“妈,如果我们不出国,您会想到出家吗?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您如果不在家,我们怎么回家?”

俞香兰闭上眼,半晌后才点点头,:“我想我会的!因为我找到回家的路,我一心只求往生涅槃。世上痴人太多,而你是个有灵性的人,你会理解我的选择。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要学会四海为家,要多行善积德,相信我们还有相聚的缘份。”

俞敏俪心里凄迷,抱住她哀哭:“妈!”

俞香兰念了几声佛号后微微一笑,:“你不要哭啦,你留在这里,我反而无法静心。我们都怀欢喜心去做各自的欢喜事,你回新西兰去吧。”

“您就让我陪您去寺庵吧,我好知道具体地址!”

“等我定了地方,我就会打电话告诉建华他们的。”

俞香兰又催着俞敏俪离开,俞敏俪只好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那些玉娃娃摩挲了一遍,再将它们一个个地又装进了皮箱……

四季又复倥偬,南半球初春来临。

林书轩晃了晃手上的高脚酒杯,看俞婉娉在桌子上放了一盒月饼礼盒,感慨说:“时间真快,没想到又到了吃月饼的季节。”

俞敏俪打开礼盒,取出一块月饼来,:“月饼原配清茶最佳,但我们可可试试红酒和月饼相配的滋味。只是今夜才露月牙儿,离十五还有好多天。”

“北半球过中秋佳节,我们在南半球跟着赏月,出国这么多年了,没跟父母过上一个中秋团圆节。”

俞敏俪叉了一小块月饼给他,:“要不你回国陪爸妈过节吧,趁他们还健在,一切都是恰好时分,就别轻易错过了团圆时节。”

林书轩顿觉有理,:“不能一直等到了清明时节再说伤感。”

俩人先放了酒杯,上网搜订了一张飞机票。

几天后,林妈妈张罗了一大桌的丰盛菜肴,林书轩弟弟一家子也回来了,大家刚刚坐下准备开席。

林振南来了电话,一定要林书轩去到他的家中,说他只想和自己的大侄儿来一场不醉不休。

林书轩看了看父母,迟疑着不知要怎么回绝他。

林爸爸却朝他挥了一下大手,:“你去吧,你二叔这两年差点被他儿子气没命了,他是有话没地方可说。”

林书轩惊问:“小健怎么啦?”

林爸爸:“赌石输得厉害,混不下去了就回加工厂上班,没想到还偷偷继续赌。哎,你过去吧,二叔会告诉你的。”

林书轩知道堂弟林书健怀有“鸿鹄大志”,一直瞧不上父亲的石头加工厂的生意,让二叔多少感到某种人生失败的落寞。

“疯子买、疯子卖、另一个疯子在等待。”说的就是翡翠赌石这一行当的真实状态。而“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也是赌石业血淋淋的现实。

林书健曾经富过,可几年下来,他成了一名无法自控的赌徒,如今他在大家的眼里真的是“疯”了。侥幸的心理一旦存在,对自我的极度自信,对幸运的极端迷信,使得贪婪欲望的疯狂滋长,但随着频繁的狂赌,失手的概率越来越高。林书健已像只红了眼的饿狼,只要嗅到猎物的味道就毫不犹豫地狂扑。他已输光了大部份的积蓄,日子开始过得紧巴,可若要维持与一众朋友胡吃海喝的气派,只得缩紧了妻子和情人的日常用度。俩个女人难免意见纷起,尤其是情人更是使着小性子,仨人彼此间不断猜忌吵闹,再也不像往日那样相安无事。

林书健焦头烂额,越发想在赌石中博一把,不时挪用加工厂的资金,原以为只不过是短暂挪用,可那些钱犹如打狗用的包子一去不复还。

等到林振南知晓时,加工厂的资金窟窿被捅得不是一般的大。林振南被气得只想呕血。

林振南拉着林书轩话家常,说的全是对儿子的失望和不满的话,:“书轩,你看看,看看我,我已白发满头,一脚差不多踩在黄泉路上了,可小健还是那么不懂事!以前他有本事时,有了老婆还玩情人。现在赔光了,他扔了情人还要扔老婆,俩个女人天天吵。人人都图老了享清福,我是越老越不安生。”

林书轩心疼着二叔一番力不从心的老去之感,安慰说:“小健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悬崖勒马的,您别太犯愁!”

林振南猛喝了几口酒,:“聪明个屁!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骗老子说要进货,结果偷偷摸摸地把钱又扔进了赌石那个黑洞里。他就是个傻子,是个疯子,被人圈了套还以为人家要帮他发财,我一个糟老头养大了儿子,现在还要养几个孙子,让不让我活呀?”

林振南边说边捶胸顿足。

可二婶在一旁不中听,袒护儿子说:“小健只是时运不济,头几年不做得很好吗您那时没少夸过他吧!他那时都是几十万、百来万地进帐,每次从外地回来,朋友多得这楼都挤不下。只是这两三年真的是背了运倒了大霉,但谁没有不走运的时候?”

林振南大眼一瞪,:“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就你这婆娘会说话,他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他看不起老子我做石头活,看不起寿山石,只爱高级上档次的东西,说什么会玩玉养玉,我看他就只会玩女人。正经事干不了,现在女人也养不活,他的两个女人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这家都像个什么话”

林书轩:“小健喜欢把玩翡翠,可玉石门道多,把它玩好不是件容易的事。赌石本身就是赌博,风险的确很高,一般人碰不得,我会劝他收收手,正正经经地做些玉石生意,恢复些元气后再说。”

林振南的老婆不太愿意听数落儿子的话,赶紧说:“书轩说得没错,小健很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听劝,东山再起也是不难的。哎呦喂,我们不说他了,书轩难得从国外回来,多喝点酒哦!我让芊华过来,她能说会道,一直问我书轩的事,不知有多关心书轩。”

林振南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原本心中就烦,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边叹息,边又不停地抱怨着林书健。

二婶想插话又怕招嫌,赶紧打了电话叫了游芊华过来。

游芊华一到场,画风就变了。

林振南打住了话头,林书轩也显得一身轻松。

游芊华一口敬二姑父长寿,一口祝表哥帅气迷人,潇潇洒洒地挥赶了郁闷的气氛,俏姑娘的插科打诨也让二姑肥硕的身躯乐得直颤。

林振南不得不笑着对林书轩说:“你这个表妹人小鬼大会逗人,没心没肺惹人爱,整一颗开心果,客户都喜欢得不行。”

二姑哈哈大笑说:“她哪天嫁人不做事了,可就是我们加工厂的一大损失。”

游芊华睨着双似醉非醉的眼瞧了瞧林书轩。

二姑像是故意使坏又说:“我家书轩要是没老婆,二姑就给你做主让你嫁了他。”

“二姑,您说什么呢?”游芊华似乎羞却不堪,挥拳佯装要打二姑,可一双俏眼却又瞟向了林书轩。

有一丝暧昧味儿荡漾而起,林书轩极不自然地咳了又咳,闷头喝起了酒来,游芊华则风轻云淡地继续劝酒。

场景显然滑稽可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雄着胆撩起了一个中年男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却端庄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几瓶红葡萄酒见了瓶底,菜肴也被热了又热。

林振南和林书轩醉意分明。

林振南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对林书轩说:“尽兴呀,我也差不多累了,你送送芊华吧。”

林书轩迈着踉跄的步伐走出屋,游芊华紧挨着他,不需要任何言语交流,自然而然地就去了林书轩的家。

林书轩并不清醒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女人若敢坐怀,男人岂敢不乱

这一晚奥克兰上空的圆月皎洁明亮,俞敏俪看得痴呆,夜空中轻云如纱,她的心中掠过一句“星点莹灯云做帐,风拂纱影秋打情”,心中却又想起了远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庵堂里的母亲,不禁又痴呆莫明。

第二天清晨,林书轩一觉醒来,看着身边正酣睡的游芊华,只觉愧疚难当,蒙住脸呆坐在床上。

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一切又都是莫名其妙。

游芊华睁开双眼,看着林书轩的后背,静静地说了一句:“我只想为你生个儿子。”

林书轩的心狂跳了几下,闷声问:“你确定不后悔吗我不会离婚的。”

“你离不离婚我都跟着你,我不在意这些,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跟你没得比!”游芊华神情自若,却态度坚决。

林书轩回头望着她,心潮难平,有一份感动,有一份羞愧,有一份不安,有一份被仰望的自得。

第171章 纠葛无措

一轮明月从峨眉山峰尖的方向慢慢升起,在窗棂框上定格成一幅静美的画,俞香兰忽生感触,于是合上经书,信步走出念经堂。

与峨眉山金顶相比,这座僻静的小寺庵小得名不经传。这里沒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也不见报纸。小寺庵的几座小建筑物陈旧简陋,香客稀少,庵里的人口也只廖廖几个。但小寺庵里的日常秩序安排井然,白天上午坐禅念经,下午一起打扫卫生,空闲给菜园子浇水施肥,晚上继续研究佛学。而这里的学习环境宽松,并没有多少压力,法师和常住居士都要有自己独自的功课,功课可自行选择,在规定的数目里自行安排学习进度。

俞香兰满意于这里的一切,但她即使身穿衲衣,却还只是一名俗家居士,她与小寺庵的主持同居一室,主持是一位叫妙音的年轻法师。

俞香兰抬头望了望天空的月亮,神怡着眼前的恬静和安宁,可她又想在这样的时刻,受苦的生灵或如恒河沙数,正如几个月前的那一场自然灾难来临,峨眉山不远的世界里哭号声阵响,而小寺庵周际却依旧清风徐来,云海悠悠,世界只一番宁静而纯粹。

俞香兰心生了悲悯之意,踟躇独步月色之下。在她居室的外墙边,长满了像观音座下莲盘的植物,莲盘叶色青翠鲜嫩,有的莲蕊抽出了长长的花剑,花剑上娇俏俏地开满了小小的花儿,一簇簇,一片片,煞是好看。

俞香兰忍不住蹲下身去凑近观赏,却见花剑身上布满了一小团又一小团的黑色东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清捏掉那些黑团,手感捏处似有汁液,认真细看那些黑色竟是小黑虫密麻成团,而一些小花朵已萎靡成枯。月光中见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已成墨色,不由地心中一颤,小声念起:“阿弥陀佛!”,连连后悔不该无意中杀生。

她整夜里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为被捏死的小黑虫默念经文。临近天明时,她才合眼迷蒙地小睡了一会儿。

早上起时,她见妙音已在收拾落叶残枝,残枝里面有几枝嫩色花剑,再看那一处盘莲,花剑已被剪除得零零落落,只觉可惜可怜。

妙音似乎明了她的心思,扬着生动活泼的笑靥,大声说:“一切皆有因果,道场无边,该去的去,该留的留。”

俞香兰的心安了安,帮妙音一起清理起垃圾。

一切妥当后,妙音拍了拍手,笑着说:“等大家上完早课后,我就去拿些香灰撒在那些美丽莲边上辟掉小黑虫。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大道无道,佛法无边!”

俞香兰惊喜地说:“你年龄轻轻,智慧比我这个老太婆高了不知多少,我真惭愧!”

妙音难为情地羞红了脸,:“我哪有什么智慧?”

“你这么年轻就开悟说经,该是菩萨降世救人渡人而来。”

妙音苦笑说:“哪有您说得那般高尚玄乎。出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要考虑父母家庭许多世俗问题,但出家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六根清净,清静自在。不论是为了拒绝尘世的烦恼和逃避社会的压力,还是为了升华普罗众生,个中真正的原因和滋味唯有自己了然。我其实并没有与常人异常的地方,我的父母对我很失望,他们说我太过于心高气傲,为人太敏感较真,处理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伤不起而已。”

俞香兰:“必是你有佛性,受了苦劫才能一心向佛!”

妙音吐吐舌头,俏皮说:“佛是未来的众生,每个人都具佛性。我原有工作单位,那本是救命济世的行业,却眼见了许多吸血索命的勾当,实在不敢相信诸恶竟能普存于人间。但我最初时只是对佛学充满了好奇,后来却真心着迷,以致于只想毕生深入研究。这里生活简单,环境清幽,对立志修行的人而言,这份远离尘嚣、少欲而知足的生活,正是静心清修的理想之地,在这里可以找到浑然忘我的自在。”

此时钟声响起,朝霞渐渐染红了天际的云海。

妙音:“我们上早课去吧,又一个紧张而充实的一天开始了。”

俞香兰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起向念经堂走去。

妙音边走边激动地说:“我要趁我的生命在这世间昌盛之际做个有序的计划,这个寺庵要重新建设,我计划每年有三个月的闭关,三个月的安居,另外半年的时间用来精进修行。”

俞香兰亦激动于她的激动,但她更热切于想让自己正式在这里安下,问说:“我已了无牵绊,来这里一年了,想问主持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接纳我?”

妙音略显为难地说:“我们这个寺庵太小了,一贯不接纳出家人,常住居士倒是可以在这里久居。”

俞香兰骤然间寂寥失落,禁不住停止了脚步。

妙音不忍直视她的双眼,只好抬眼望云海深处,沉吟般道:“有信忠诚即可。”

俞香兰心思小寺庵香火不旺,连昨天农历十五这等十斋日都无几个香客上门,无法轻易接纳出家人实属无奈。她尽力恢复神态正常,应说:“是呀!出家也要讲个缘字。”

妙音急走了几步,忽又停顿了下来,双手合十说:“我知道有座南山寺比这里来得香火旺、规模大,十方供养奉献也多,那里更具包容和慈悲,或许你去南山寺才是正途。过几天我恰巧要去交流学习心得,就带你过去,我跟那边主持的关系不错,希望她能接纳你成为比丘尼。”

俞香兰忙伸手敬畏合十,施了施佛家礼式。

中秋节一过,林书轩就回到了奥克兰。

他一出机场,深呼吸了几口清新醉人的空气,恍然间有荒唐梦醒后的轻松。

俞敏俪驾着车,轻快地问:“怎样是这纽村这一番‘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让你眷恋还是国内那一份‘团团聚邻曲,斗酒相与斟‘令你缱绻呢”

林书轩乍一听,心跳不禁加速狂跳了几下,神情极不自然。

俞敏俪并无留意到他的异样,话锋一转,愉快地说:“我这几天又构思了一件作品,我的石头又牵引起我的中国魂。”

林书轩注意到俞敏俪握着方向盘的手又贴满了创口贴,叫道:“你又受伤啦怎么又这么不小心!”

“没事!我习惯了,又让你心疼啦?不好意思哈!”俞敏俪甜蜜一笑,又颇无奈地说:“灵感一来,哪顾得上手”

林书轩心疼地说:“你不疼吗?现在又不靠它挣钱。”

俞敏俪促狭地笑笑,:“哈!别说我!我敢保证你的行李包里必不缺一样东西。喂!刚才行李出关时没遇麻烦吧?你是不是挺想跟人家说那是中国特产凤凰蛋。”

林书轩一乐,笑应道:“听起来我们似乎称得上灵魂伴侣了。幸好二叔有寿山石加工厂,这次芊华又带我挑选了许多堪称珍品的宝贝。”

他忽觉自己失口,神情尴尬。

俞敏俪眼望高速公路的前方,又开怀地说:“雅安又怀宝宝了,海海大言不惭地说他给革命事业留了质量最佳的种子。为了庆祝他的成功,他要请我们大家去吃海鲜大餐,就等着你回来,咱们晚上就别跟他客气了。”

林书轩突觉心情纠葛难言,良久出不了声。

俞敏俪见他不做声,侧头望了一眼,见他脸色阴郁,小声说:“书轩,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换种方式要个孩子,比如找个代孕,趁现在我还有机会,再过几年我们就完完全全没有机会了。”

林书轩却冲口而出:“俪俪,没有孩子不完全是你的错,该受惩罚的人是我,你不要太自责。”

俞敏俪竭力双手握紧方向盘,:“我可以不养孩子,也不养猫养狗,因为我把那些石头当成了孩子,我愿意倾注我一生的心血去阐述它们的生命。可你要是真想要个孩子,我也愿意去尝试各种可能性。”

“带孩子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如果把孩子看成是我们俩的作品,那他永不如那些石头带给我们更多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话还未说完,游芊华的影子就在林书轩的眼前浮现,他不由地在心中狠狠唾弃自己的言不由衷。

俞敏俪却心怀了感激,怀缅说:“不知道福州那一家刻印社还在不在?下次回国我要再去寻找我那老地方,我时刻记得那年那月那日那一刻的惊艳。”

林书轩只觉身上发热,汗液无声地冒了出来,他忽然急切地想回家去看看俞敏俪的新创意,也忽然间特别庆幸游芊华不过是人们口中名声狼藉的女孩。

游芊华此刻正卧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林书轩的航程时间,又算了算时差,心想他应该已平安到达目的地,他一定也会算准了时差,然后给自己打一个甜蜜蜜的越洋电话。

游芊华对自己的年轻和美貌充满了自信,她太不屑俞敏俪了,心中一阵阵地轻笑,那一个不替林书轩生孩子的女人,怎么会配得上当他的妻子?

游芊华盼望着林书轩的电话,一天里不停地看手机,她的手机一如既往地在她胸前的双峰间藏着,她让它沉沉起起了许多遍后,索性直接拿在手上盯着,可惜林书轩的声音不曾响起。

游芊华时刻等候远方的消息,犹如心里藏了只小猫,小猫猫时而被激怒得用利爪刨得她整个心窝破碎不堪,时而又被驯服得用爪子揉出了甜蜜的温柔。

但林书轩一走就了无音讯,林振南有时都会报怨他在国外的忙碌,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能来个问候电话。

在清醒的夜里,游芊华就无限地回味林书轩那中年男人的成熟滋味,又无限怨毒地妒恨远方的俞敏俪,夜复一夜地备受折磨。

但白天的她却像打了鸡血般的亢奋,比往时来得更加豪放。往时的她对酒桌上一些低俗趣味的调侃,兴许还有些羞却的反应,而现在似乎越过了某种障碍。女人,不,严格说来,应是未婚女孩的底线被擦掉了应有的界限,羞耻之感荡然无存。

她比那些已婚的男人们更有水平地将黄色段子讲得唾沬飞扬,大尺度的露点装扮令男人和女人们都不忍直睹,就连她的二姑私下对林振南都要嘀咕吐槽几句。

林书轩是游芊华心中圣洁的偶像,而她自己如同熟透掉落在地的桑椹子,紫得触目惊心,却烂得令人惋惜。

第172章 再下“南洋"

2008年注定了是大悲大喜之年,人们在哭哭笑笑中迎来了年末。俞敏海和俞敏俪等人在南半球也开始了圣诞和新年的休假。

妮妮站在一旁比着手势,指挥俞敏海慢慢倒车。俞敏海倒好了车下来,将装着汽艇的拖车挂在了他那辆福特四驱车后。他又上车试着往前缓缓开进,拖车的轮子却吱溜着在原地打转。

俞敏俪和许雅安闻声走出屋来。

许雅安笑着叫道:“冰箱里已搁不下鱼了!今天钓几只龙虾回来吧!”

俞敏海跳下车来,重新检看了一遍,甩甩头说:“龙虾就龙虾,反正我就一垂钓翁,说不定今天运气好,还可以钓到一只美人鱼。”

妮妮提醒说:“爸爸记得擦防晒霜!”

俞敏海:“像我这种帅得连阳光都觉得惭愧的人,还怕它射紫外线伤我?”

许雅安笑骂:“死贫嘴!看你最近又黑又瘦,后脖子都开始脱皮了。”

俞敏海腆着脸说:“怕什么?只要海里的美人鱼和陆上的小安安都爱我就好!我的自信长得比天高!”

许雅安轻啐一口,:“涎皮赖脸!多亏妮妮提醒,我差点忘了防晒霜是新西兰的户外必备品。”转身进屋去取防晒霜。

俞敏海往车里装进矿泉水、急救包等物,又检查了一遍钓鱼杆等钓鱼设备,倚在驾驶室旁大笑说:“哈哈,我就一个大苦逼,开着汽艇到海上钓鱼,钓上鱼来给它量完身高再放生,被新西兰的法律框得死死的,不是天使也得像个天使似的。可就是这般又黑又精瘦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长得很天使,有人万一找不出同情我的理由,我这模样足够抚慰他们的小心灵。”

妮妮已坐在车上,叫:“快点呀,爸爸!”

俞敏海边坐上驾驶室边对她说:“这次出海回来你要写一篇故事,用中英文双语写!故事主角是你的爸爸,他很有中国思维,很有忧患意识,很懂得韬光养晦,也很有学习能力。他隐匿在一个叫新西兰的小岛,但他洞悉了日本小岛民远洋捕鲸的阴谋诡计,所以他也要练就在海洋上进行战斗的战略格局和战术思虑的本事,然后等待祖国母亲的召唤,誓死效忠于祖国!吧啦吧啦,就这样子,将你的爸爸写得威武点!”

许雅安和俞敏俪忍俊不禁大笑。

妮妮猛嗤了一声,说:“祖国人才济济,哪用得上您?单是一个奥运会开幕式就把我们的洋人老师震惊得不懂得用词,老师还让我连续几天在班上给同学们讲奥运会的新闻,justbecauseiamachinese!”

俞敏海咳了几声,伸长脖子,拿捏着嗓子,用美声唱法唱起:“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浪是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漩涡,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欢乐。”

他唱完了这几句,郑重地问妮妮,:“理解不?你爸我即使不是人才,但也一定是浑身冒着泡沫儿的赤子浪。”

许雅安叫道:“别贫嘴了,出海时要小心,记得穿救生衣!”

俞敏海启动车子,小心地看倒视镜。

手机铃声骤响,他掏出一看,:“啊哈,0062开头,不是来自祖国,哪一国想召唤我?”

他按下接听键,:“哈罗!讲中文的可以,其他语种免谈,请开始!”

张先生在电话里笑道:“兄弟,记得我吗?老张,印尼的老张,你上回来过我家的那个,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

俞敏海大为惊喜,:“印尼的哥们,我们福宁同乡的骄傲,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老张爽朗朗大笑,:“哈哈,我就知道你有好记性。咱们长话短说,方叔昨天跟我说你上回来找的义兄想你来着,问问这回能不能见上你?”

俞敏海更加惊喜,:“他们想见我?在哪里见?”

“不如你再来一趟呗,反正我家有的是空房。”

俞敏海一乐,:“那我正好度假!”

张先生欢快地应:“你订好了机票通知我!你再顺便带些新西兰的长相思葡萄酒,那个着实能喝出汉子味!”

俞敏海挂了电话,朝着许雅安叫:“帮我订一张去雅加达的机票,我那跟我爸年龄一般大的义兄终于肯见我了!”

许雅安和俞敏俪惊诧地对视了一眼,朝他打了个ok手势。

俞敏海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驾驶着车子呼啸而去。

俞敏俪感慨说:“爸在临终前很短暂的回光返照中还记挂着李老先生遗愿的事,但愿海海能安慰爸的在天之灵。海海现在虽然还是嘻皮笑脸不正经,可他彻头彻尾地变了,如今的他绝对值得信赖,按妈妈的说法就是你有造化。”

许雅安抚了抚肚子,边移步边说:“让自己幸福需要一种能力。”

俞敏俪:“我们的一生很短,短得只能深情地爱一个人,也只有认真的人才能配得上深情二字。”

许雅安:“爱一个人不要太满,留一个空隙,好保留一个转身的潇洒。”

俞敏俪:“恰是因为爱得太满,才没有空隙容他人插足。”

不消几日,俞敏海就再次出现在雅加达机场,张先生和方叔迎了上来,彼此握手后就言归正传。

方叔:“说起来你的辈份真够大的,李伯的曾孙子该叫你叔公,是努玛那孩子吵着说要去中国留学,你那个叫迪乌的义兄就想到了你。”

张先生:“北京开了场奥运会,全世界人民都大大地开了眼。不管祖宗几代,只要能跟中国扯上点渊源,大家都觉得格外激动骄傲。”

方叔:“即使像我们这种侨生,年纪虽一大把了,只要见中国新闻上了头条,好事跟着开心,一有什么坏事情,哎!那心情也跟着糟,还会觉得那些原住民瞧咱的眼神不对头。”

俞敏海嘿嘿笑说:“同感同感!我在咖啡厅里坐阵,员工和客户大多都是洋人。碰上好的一齐说good,碰上不好的新闻,横竖我就听不懂了!其实大家都是一个心情,我是个不会咬文嚼字的人,往粗糙里去说,别看咱们是大老爷们,出了国可就跟嫁人的大姑娘似的,娘家有喜事,咱跟着脸上有光采,娘家出丑事也跟着羞见人。”

张先生认真地接上一句,:“要是娘家和夫家不小心干仗了,那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叔点点头,:“比喻恰当,比喻恰当!话糙理不糙!”

张先生的车直向俞敏海的义兄迪乌家而去。

尘土飞扬的水泥公路边上,椰树、棕榈树以及凤尾竹摇曳出一派迷人的热带风光,一些破败的高脚竹屋零落散布,五颜六色的衣裳穿在竹杠上如旗帜般晾挂。

迪乌家所在的村落,大马路却是土路。俞敏海下了空调车,只觉带着尘土的热浪令他眼鼻都想抗议。抬眼处处可见竹屋,迪乌的楼房却是砖木房结构。

进了迪乌的家,见屋内陈设几乎都是竹制品,竹床,竹席,竹桌,竹椅,……就连窗帘亦是竹片,虽然陈旧却也别有韵味,可除了电风扇和一台电视机,偌大的屋子里竟看不见其他现代化家用电器。

他看见俞敏海真的来了,激动得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开口说:“我是迪乌,那时是我的弟弟迪威随爸爸回唐山,可他已经归真了。当年你不过是个小小孩,现在你就像我当年那般年纪了。”

俞敏海脑海中的义父李有福和那个番仔义兄早已成一团模糊,他颇感尴尬地笑笑,突然间失却了满怀的勇气,站在一个言语无法沟通的陌生人面前,他怀疑起父亲的执着以及自己所坚持的意义。

方叔和张先生热情地与迪乌用印尼话说了起来,迪乌身边还有一位老人,是李有福的另一个儿子。

迪乌正襟危坐,斟词酌句地开口说:“我爸爸生前确实有要回唐山的想法,归真前阿訇要他信奉阿拉,可他不从,最后一句话说他是个不孝子,我想应是想对他的父母说的。”

方叔叹说:“李伯那代人一走就是一辈子,大部份人在生时都没机会再见着父母,他们中多少人都梦想着要魂归故里。”

迪乌颤抖着嘴唇说:“我们五兄弟也已归真了三个,您知道我们目前的情况,我们在这个村子里曾经算是有钱人,才能住上砖木屋子,我们原来在唐人街也有好多间店铺。可现在我们都老了,房子要修,生病要治,孩子们都只能顾着他们自己。有时候我们想起了爸爸,就去游坟。”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开口说:“我昨天做梦,梦到了爸爸。”

迪乌又颤抖着唇说:“那我们明天得去游坟。”

张先生忙对俞敏海解释说:“***教徒称去先人坟墓祭奠叫游坟,先人的生辰忌日或是梦到了,他们都要上坟去念《古兰经》,跟中国传统的清明节类似,但更讲究些,晨礼后才去,衣衫必须干净整洁。”

俞敏海点点头,:“我想只是我义父一厢情愿想要回大陆,其实在这里有后人为他扫墓祭祀算是一份圆满。”

张先生:“哎呦,那代人的思想不好理解哟。我父母年纪不小了,每年清明都要坚持回去给祖先扫墓!还在老家造了大坟,总说他们不上天堂,只想要回去跟他们的祖先在一起,还说那大坟里给我留了位置,可我就是没有跟他们一样的想法。”

俞敏海:“他们坚持唐山归魂。”

方叔:“现在飞机多方便呀,以前可不行,我小时候经常看见他们一说就垂泪。李伯看李姆可以回去真主那里,他放了一百个心,可他自己回不去真主那,他就想回去找他的父母去。”

俞敏海一时间忽想耍耍巧舌如簧之技,却又突然间感到了一份困窘。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人生终极寄望熬不过现实的残忍,注定成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飘渺。

俞敏海开口不得,矛盾困惑中只好静默而坐。

迪乌又说:“我们不敢想回唐山去,觉得人生地不熟。可爸爸以前常说我们虽是番仔,但要记得有亲人在唐山。”

俞敏海一听,忽然又恨起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跟个女人般容易感动流泪。

迪乌舔了舔唇头,艰难地说:“我的孙子努玛现在一心想去唐山,说他原本就应该是个唐人,他在本地上不起贵族学校,可他想去中国留学。我想让他先见见亲人,上回你来我们没见你,真是报歉!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俞敏海吸了吸气说:“义父说得没错,你们在唐山有亲人。你们以前回去看过他们,今天他们也应该来探望你们,亲人之间就是这样来往的。”

张先生大声说:“努玛很争气,知道自己还是个唐人,年轻人应该回去瞧一瞧。不过年轻人不管去哪里,都是好样的!我家三个孩子,老大去了美国,老二现在去了北京大学当交换生,老三说以后要去澳大利亚,我都支持他们。”

他抬手看了看金表,连呼:“我家里准备好了欢迎俞兄弟的宴会,估计其他客人都到场了。俞兄弟是主角,必须正式登场了。走走走,迪乌兄弟们也一起去,还有那个努玛!”

迪乌兄弟俩为难地彼此互瞧。

方叔过去伸出双手,亲热地搂住他们的肩,:“走吧,一会儿会有人开车送你们回来!”

张先生的家宴热闹而讲究,几位佣人忙碌不停,一张意大利造的石桌上摆满了精致诱人的食物,温带气候下盛产的弥猴桃、樱桃等水果亦在其中。

在场的女士们珠光宝气,亦举止优雅,长裙拖地,欧式风情浓郁。而男士们着装悠闲,南洋风情盛盛。

几十人的家庭聚会中,飘着蕃薯味的福宁口音普通话和其他南腔北调热烈交汇着,偶有印尼话交杂,大家谈论时事,商讨着生意经,也在同时感慨安危。

努玛就在雅加达市区内上学,接了电话也过来了。小伙子腼腆地朝着俞敏海笑了又笑,黑黝的脸上闪着热切的光。

方叔连忙介绍说:“这是迪乌最小的孙子,学的是路桥工程专业,现在还学习中文,并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叫李中华。”

俞敏海问:“以前不学中文吗?”

方叔:“学习中文的都是另外开小灶,不是所有家庭都有这个心,也都会有这个经济能力。”

张先生感触颇多,:“如今去中国学习中文成了印尼华裔年轻人的时尚追求。中国政府近来开始为海外留学生提供奖学金,他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俞敏海问努玛:“我拿中国护照过来免签证,印尼公民去中国要办签证吗?”

努玛反应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回说:“要的,要的,旅游、留学都要签证的,我们想去办。”

俞敏海点点头:“那我明年清明节时在福宁等你们!你带上你的亲人们!”

努玛努力着表达说:“我的中文老师说那叫寻根!”

俞敏海笑说:“要是我义父一一你的曾祖父能葬在中国,那你寻根就更名正言顺了。”

张先生此时举起俞敏海带来的长相思葡萄酒,:“大家先来喝一杯我兄弟带来的长相思,爷们的酒!入口先涩后甘,余味绵长,还不失温情脉脉,我们都来长相思一把吧!长相思我们彼此的友情,长相思祖国的恩情!”

他特意为迪乌兄弟和玛努斟了酒,迪乌他们拘谨地不知所措,连连合掌表示感谢。

方叔举起酒杯说:“为祖国干杯!我的祖国已经数千岁,可她今天年轻而富有魅力!”

张先生一口气喝干杯里的白葡萄酒,抹了下嘴唇说:“我就是托了祖国的福才发家致富!有点小资金,有了小胆量,咱从中国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地运日用小商品过来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也越好做。每个生意人都想长久之计,如今我只要下个单子,那边供应方都帮你妥妥地搞定,忒讲诚信。可我有时难免有点小寂寞,我有好几位朋友都移民走了,有人去了澳洲,有人去了新西兰。我呢?老婆太习惯了这里,她需要佣人。我们这帮人论起生活,一切都高枕无忧,可一到选举时,就开始提心吊胆。我们是少数族裔,是有钱的少数族裔,又是他们眼里的异教徒。”

大家端着酒杯,点头称是。

俞敏海看见了一份焦虑,这份焦虑隐在富足奢靡之中,天南地北于迪乌他们的萧瑟不安。

第173章 心作心是

俞敏海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只大皮箱直挺挺地立在床前,知是许雅安帮他收拾好了行装,忙翻身起床去找她。

许雅安正在厨房里慢慢拾掇,见他从卧房出来,问说:“你昨晚跟二哥聊到了大半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俞敏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伸展一下懒腰:“昨夜那一觉该死的难入眠,挂了电话后好一会儿都睡不着,迷迷糊糊就到了大中午了。二哥二嫂现在美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因为是我主张给爸爸造了大坟,所以我铁定每年得回。”

许雅安:“清明节本是祭祀的日子,可现在清明节闹得比过年还热闹,成了你们家里兄弟姐妹见面相聚的好日子。”

俞敏海:“喂!话一旦说得太直白就会很伤人!有了大坟,肯定要有人扫墓,不然要招人骂。出国的福宁人还真爱这个时节回国,国内的人也当它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除了新丧的那些人家有些悲哀,新丧过了,清明节就是子孙们的大趴日。”

“俪俪昨天还引了那一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哎!其实新丧一过,亲戚也难有余悲了。”许雅安叹了口气。

俞敏海:“人都走了,悲不悲又能怎样?像我这种人,在脸上肯定看不出悲色。今年的清明节更不一样了,我义兄和他的孙子回老家探亲寻根,我得好好地招呼他们。要不是你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得令人不放心,我不会强烈要求俪俪留下来照看你,明年这时我就带着我们的小屁孩回国认祖去。”

许雅安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这家伙的确折腾人,妊娠高血压、糖尿病、缺钙、缺铁什么的,啥毛病都给我整出来了,恨不得能甩了他。”

俞敏海:“可别!一定要记得咱邻居杨牧师说的话,他可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不过,我当他是未来的高级玩具,我现在先得好好保护他的生产加工厂。”

俞敏海殷勤地伸手去扶许雅安。

许雅安笑着抖开他的手,:“你赶紧刷牙洗脸去,吃过饭上咖啡厅里蹓一圈,离晚上的起飞时间还早着。我先去电脑室看看这时候客人多不多。”

俞敏海:“有了高科技远程监控,你在家轻松当老板,就差不能让人隔空给你送咖啡。”

许雅安大笑,又问:“昨天二哥二嫂跟你聊了好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

俞敏俪呲咧起嘴巴,耸耸肩,相当无奈地说:“遇见逃无生路的经济危机,二哥有点惨,他的会社搞不好要关门了。”

许雅安:“全球经济一体化,一处有浪,到处波涌,新西兰这么偏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得到,我们的咖啡厅生意也受了影响。听客人说现在只唯独酒铺生意不差,人们高兴了要喝酒,难过了更要喝酒。不管天年好坏,酒总是缺不得!他们洋人比我们国人更讲究酒文化,喝酒还分了餐前酒和餐后酒。”

俞敏海:“那我得给二哥一个建议,他要是不卖电器了就改卖酒去。但我自己现在得先顾好咖啡厅生意!”

他一说完就急急地冲进主卧房盥洗室去。

蒋芷萱正坐在芝加哥的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愁眉不展,财经类新闻铺天盖地地充斥网络,美国次贷危机愈演愈烈,全球各国都在应急施政。她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切开另一个网域,可又不由自主地还是关注那些令她沮丧的信息,华语地产消息中布满了银行拍卖屋的广告。

蒋芷萱越看越觉得快要抑郁成疾。

芝加哥的房价跌势凶猛,人人谈房生恐,房地产中介一反常态,不见了几年前她买房时所领受的饱满热情,如今他们个个态度保守而闪烁其辞。

她的公寓房已经是第二次挂牌上市,看房的人较之第一次越是寥寥无几。

刚刚离开的日本人中介捧着一份合约,哭丧着脸说:“不是我不够努力替您推销房子,而是这个市场陷进了可怕的跌势,您要是想让你的房子再跌价,就尽管不签约。我是时刻做好了失业的准备,华尔街都有人自杀了,失业真不是什么大事!”

蒋芷萱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仍然不甘心,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签字。看着中介悻悻地离开,她觉得厌恶他的嘴脸,却也无法挣脱自己心中的悔意。几经斟酌卖了上海的房子换成芝加哥的房子,以为可稳稳地坚持房产“只有升值从不跌价”的铁信念,没想到稍稍一算,一颗心凉了又凉。上海的房价近几年涨了一波又一波,而芝加哥的房价跌了又跌,彼涨此跌之间差了大几百万元人民币,单这差值就足够俞子凯这几年的留学费用。

蒋芷萱不仅仅心疼着换房的损失,更失意的是她有了不得不卖房的窘迫。

俞敏涛赶了半夜的飞机飞回东京。会社生意已无法正常运转,一系列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生意原就惨遭滑铁轳,一些应收款的回收遥遥无期,刚收到的一张大额银行汇票竟然是个骗局,而会社的流动资金又因一时贪念,购买了日本两大银行基金损失惨重……

利益会使陌生人亲密团结,而利益也能使亲人走向陌路。

蒋芷萱害怕着亲人失和的惨状发生,她知道俞敏涛也在害怕,眼见他的鬓间白发越来越多。

蒋芷萱品尝到了人到中年的危机感。她手上的鼠标滑了又滑,金融风暴造就的种种残酷社会新闻历历在目,她打心底里抵触,又硬着头皮翻看。

手机铃声响了,俞浅墨弱弱问:“妈,有人看房吗?”

蒋芷萱无力地应:“门可罗雀!不过总算有个人出了价,比原来的买价低了很多,我有点不甘心。”

俞浅墨沉默不语。

蒋芷萱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工作的事能定吗?”

俞浅墨半晌才应说:“华尔街那些公司倒闭的倒闭,裁员的裁员,连实习生的位置都没有了,哪有我的工作机会?”

蒋芷萱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俞浅墨又小声说:“妈,我到了找工作时才发觉人生有多艰难,才知道一个人如果养不活自己,那种挫败感会有多强。我不想留在美国,我的同学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去了上海。我现在想去上海,投了几份cv,有一家投资公司已经答应录用我。”

蒋芷萱的情绪忽得高涨起来,:“有一种痛苦是因为别无选择,有一种幸福叫选择从容。你现在就是个幸福的人!”

她又匆促地说:“我得打电话追回那个中介,看情形我是别无选择了。我不知道你的奶奶现在哪里,可我真的很想告诉她,你已从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回国。”

俞浅墨:“妈,奶奶已万念成空了。”

蒋芷萱坚持说:“我不信她的心里真的波澜无痕,她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自豪。”

远在南山寺的俞香兰上完了早课,忽觉心神寞寞。她心想自己明明有了出离心,心甘情愿削发剃度,可她想当比丘尼的愿望依然实现不了。南山寺的主持最初说不收六十岁以上的人出家受戒,后来又说受了比丘尼的名额限制。

俞香兰有心皈依,却又成了寄居之人。

她慢慢地移步走向居士寮房,听见前院人声哗杂,有人单纯只为了踏春,顺道来这寺院凑个热闹,日益方便的交通条件,以及众生生活日渐富足,如今各方寺院早成了休闲观光旅游的场所。

她忽记得俗世清明时节又到了,俞敏涛等人不知回国来了没有。她又挂念起自己的俗世兄长,离开时他已病体奄奄,不知是否已离苦得乐,得打个电话问候一番,若有缘再向他说说涅槃,亦显佛佗的慈悲之愿。

此念一起,她步履加快地去到主持的禅房里打电话。

俞建华一接起电话,掩饰不住激动之情。

似乎生怕她转瞬间又无声无踪,他声音宏亮,干脆利落地直奔自己的主题,:“我姑啊,最近大有风声说镇政府要让福芦山里的坟都要迁走,时下风势变了,即便涛涛认识不少大人物,怕也压不住,有主的坟得自己先挪。迁坟一般得赶在清明日前,过了清明不动土。今年赶不及,就得赶在明年清明前,去哪里为姑爹再找块风水地,我想向您讨个主意!”

俞香兰一听此事,才猛然惊觉之前圆坟之事蹊跷有因,不禁大怒,一股气流直冲颅内,粗起声说:“我对你本已平了烦恼,你又拿这些俗事烦我。早跟他们说了大明已去了极乐世界,烧成灰的臭皮囊在公墓里有穴位安放就好,到底哪个胡搅着给他另外造坟?一堆灰烬平空添了儿女们的累赘。还有你这个闲人爱管闲事,你不用管这等闲事了!”

俞香兰说得恼火,竟然忘了打电话的初衷,一气之下撂了话筒。

俞建华讨了个无趣,转头对他父亲和叔叔说:“你们整天尽叨叨扰扰,我早说我姑已超越了神婆和风水师那些人的级别,你们偏不信!”

俞香兰搁了电话,掩了禅房的门走出,心情更加郁结,只觉头昏脑胀,抬腿都觉费力,稍倚在墙边歇息,却听见了嘻笑打闹之声。

有个男声在说:“嘻嘻,这个月添油的香客不少,功德箱也塞得满满的。”

另一女声回说:“我知道你又赚了不少,明年起承包费要涨一涨,我们的待遇要改善改善。”似乎是主持的声音。

那男声又说:“我侍候您吃好喝好,您就别提涨承包费的事,上头我也帮你使了不少劲。”

俞香兰看着俩人的背影,不禁眯了眯眼,无比诧异寺庙怎么也能搞起承包。她心想出世之人若入了经商之道,这出家的寺院还是净土吗?

俞香兰想了想后又岔了思想,脑子里尽是家人的影子,丝丝悔意渐生,心想佛祖曾教导恒顺众生,家人即是眼前的众生,首先要和他们相处和谐,可之前自己的言行变化,始终没让俞大明感动过,自个儿也总嫌他痴愚顽固,倘若越学佛越遭人烦,那就大错特错了。

俞香兰越想越觉得腿脚沉重,心知自己又遇修行障碍,本想仰仗佛力加持,依着心净则国土净,发大心修大行,可她的一颗心依然难净。她努力压下万念,潜心默诵:万法唯心,心唯万法,皆是唯心所现,心作心是……。

第174章 只许虔诚

俞敏涛等人在俞大明的坟台上撒了许多海蛏壳和花蛤壳,俞建华又做主烧了许多冥币,放了几串百仔鞭炮。不远处的镇上仅一年的时间又矗立起好几幢高楼,从福芦山高处眺望,座座高楼将古老的小镇簇拥出现代化城市的美妙和精彩。

一行人走回在充满异味和垃圾的小路上,身后的断崖深壑依然冷峻悚然。一面硕大的规划图屹立在福芦山山口,图上的远景诱人着迷,一百多公顷的方野即将成为一个集文化、休闲、娱乐、游览为一体的城市休闲公园。

俞敏涛稍看了看大图,拧紧的眉眼舒了舒。

迪乌和李中华则站在大图前认真凝看。

俞敏海不失时机地笑说:“迪乌老兄,我爸很快要搬新家了。我们明天带你去我外公的地盘瞧一瞧,然后你也考虑一下吧,让我义父迁回来跟我外公做邻居。这样好让他们俩个老朋友天天喝老酒聊天,我再烧几个丫头下去侍候他们。他们苦了一辈子,咱得让他们享享福。”

迪乌和李中华听得一头雾水,幸好有张先生随同,张先生声情并茂地翻译畅述了一番,迪乌憨厚的脸上竟有了神往之色。

俞建华凑近大声说:“活人的日子越来越幸福了,咱也不能委屈了先人,得尽快给我姑父找个更好的地方,可如今好风水的地大家都在抢。我姑前几天打了电话回来,她真是看空了一切,我刚一提就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俞敏海:“我妈虽然看空了一切,但她要是知道你不尽心尽力,一定会让我爸托梦吓死你!”

俞建华吁着气说:“我姑父早投胎转世去了,他可不能老呆那边直想我姑的狠心,脑壳想穿洞了也是不得明白。”

俞敏海大笑:“我爸要是投胎去了,那我们给他建了阴宅有谁来住?不白费劲了吗?”

俞建华老气横秋地批评道:“你太年轻了!不理解那是你们身后的又一个家,家长还是我姑父!”

俞建华本来要骑他的电驴子回家,可又觉得意犹未尽,叫上俞建秋的儿子:“你骑上它回家去,我跟这一堆出国傻去县城。”

到了县城,俞建华提前下了车。

再回来时,他擦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又无比得意地捧着一箱枇杷,说:“太城一号枇杷,全世界仅咱们福宁有此一款,三月当季水果,番客们该馋坏了!”说着就打开了箱子。

大家纷纷取了枇杷,用指甲轻撕去嫩皮,黄色的果肉一入口即觉满口生津。

俞建华看得满意,他又紧接着伸手指了指天花板,说道:“这老房子要是老没人住,过个几年怕也是废了。”

在俞敏海兄弟们还没下飞机时,俞建华已忙得不可开交。他摇摆着肥圆的肚子,累得气喘如牛,总算将小楼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而小楼里的被褥在阳春三月忽睛忽阴的天气中也被他抱进抱出了几回。

整幢小楼虽已做了大扫除,可墙壁上黄旧的污迹愈加清楚可见,有些角落的油漆已经成块脱落,门窗的锈迹斑驳苍凉,所有家俱也已老得掉牙。

蒋芷萱忍不住说:“其实可以考虑卖了它,反正大家也不可能回来长住。”

俞建华受惊般地叫起来:“祖屋哦,我姑还在世,不能说卖就卖了它。有间祖屋在,你才知道家门在哪里哟。”

蒋芷萱一听说“祖屋”俩字,见俞敏洪等人都在场,逐消了声不再说话。

俞敏洪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也闭了嘴不吭一气。

俞敏海调侃起俞建华来,刁钻说:“人靠衣妆,房靠装潢,找人来重新装修装修,整成欧式风格的。建华表哥家的罗马柱全竖在外面,外表奢华,里头空荡。我家的罗马柱就全放在室内,外看低调,里有内涵。”

俞建华尴尬地笑笑,:“农村的大别墅哪几栋不是先将外表搞得光鲜好看?如今家庭人口少了,房子太大了住不满人,就等着有钱慢慢装修呗,用得上的房间装一装,用不上的就关一关。”

俞敏洪反对说:“我们一年住不上几天,不要再费钱装修,能将就就将就吧。”

俞建华双手叉起了腰,一副老大模样,:“洪洪,你是你们家的长子,你考虑考虑带你的日本老婆回国来。你在日本开店,自己当厨师,干得太辛苦了!在福宁开餐馆的老板哪几个像你那么干?该将你的大勺子扔到爪哇国去。现在福宁已今非昔比了,挣钱的门道多了去!包个挖土方的工程就能赚翻了天,叫涛涛帮你找门路做市政工程,修几条下水道就发大财了。我也叫建秋快快回来,可他还想给他儿子赚出国的本钱,但年轻人哪里会想着出国打工。如今创业才时髦,出国不流行了。”

俞敏洪摸了摸自己已现光明顶的头皮,:“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好,这山看得那山高,谁知道能不能捧到聚宝盆?”

蒋芷萱拿着纸巾擦了擦往下淌的枇杷汁,:“世界一片狼藉,风景此处独好!”

俞敏佳囫囵吞下嘴里的枇杷,说道:“建秋现在不是在攒儿子出国的本钱,而是在攒儿子创业的本钱了,他前几天还说儿子创业老子垫背。不知道他一个人还要熬到哪年哪月?”

蒋芷萱看俞敏涛久不出声,心知他犹正心烦意乱之中,关切地看了看他。

俞建华那肥胖的手指对着空气点了又点,:“我要叫他回国来帮他儿子,像他那种血汗钱赚不得了。他儿子牛得很,买一台电脑做美元外汇生意,足不出户就能大把大把地来钱,唯一不好的就是昼夜颠倒,他……”

他的话未说完,手机铃声响了,竟然是家中电话的来电转呼,俞香兰在说:“建华,我原先家里的电话停机了,我想问问涛涛他们回国了吗?”

俞建华忙应说:“除了俪俪,你的几个孩子都在家里了。”

俞香兰忽觉心潮起伏难平,禁不住紧念了几声佛号。

她稍稍平息一下气息,就听俞敏涛说:“妈,我们去看您吧!”

俞香兰又是一震,:“不必了,跑来跑去也麻烦!”

俞敏涛坚持说:“妈,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

俞香兰怔了好一会儿,:“那也好,我只见你和芷萱,其他人不要来,你先答应我!”

俞敏涛亦一愣,随即应说:“好的,我们明天回老家给其他亲人扫墓,后天就去找您!”

俞敏佳不禁惘然,顾及不上手上的枇杷汁直直地滴落身上,不相信地问:“妈不想见我?”

俞敏涛:“妈应该想寺院是清净之地,不愿意有过多的喧杂。我得去看看妈妈,即便佛门人不见得都有佛祖的包容心。妈的年龄大了,老人本就是社会的弱势群体,我们更不能让人觉得她是被家庭所弃的可怜人。”

俞敏佳和俞敏洪无声地低垂下头,俞敏海抬脚踢了踢已经裂皮的沙发椅。

俞香兰的步履轻快,矫健有力迈步台阶,她心想放下所有杂念,当真可以做到身轻如燕。见刘嫂正在佛堂前忙碌,她忙趋近前去。

刘嫂是这里的常年俗家义工,此刻正轻微小心地将香庐里的香灰清出,而那些断香头则放在一旁的大袋子里。

刘嫂见俞香兰走近,神色恭敬地说:“香灰是阳土,可保家保室。李总在外头做了善告,有一些信众要请香灰回家。我将它们先清理出来,而那些香头也是可以回收卖钱。”

俞香兰:“香柱是洁净之物,却也脱不了俗,如果可以回收不被浪费,也是善事一桩。”

而刘嫂口中的李总是这里的常客,俞香兰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旁边有个女人多嘴说:“这一点点钱哪够李总吃吃喝喝。真奇了怪,那些人要请这些香灰做什么?家宅不安的就靠香灰就能保了平安?风一吹,满屋子的粉尘,抹灰尘也花时间,真搞不懂他们还要花钱请香灰。”

俞香兰认得那人是小卖部的老板娘,听她这么不屑又不敬的口气,诧异地问:“香灰卖得钱吗?不是布施吗?”

刘嫂:“不说买,但善众们请了香灰后是要添香油钱的。”

俞香兰心想李总难道就是那个承包户?出家人受十方供养,可十方供养也似乎肥了大俗人。

小卖部的女人咕咕地笑了,:“我这小店卖水卖快熟面,远不及卖香灰好挣钱。”

此时,有人在大声喊俞香兰说有人找,俞香兰忙快步离开。

见俞敏涛和蒋芷萱站在面前,俞香兰心满意足地笑了。

俞敏涛一见母亲,百感交集,可张了口只是说:“妈,大姐她们也想来,您怎么就只想见我和芷萱呢?”

俞香兰认真地端详着俞敏涛:“你瘦了,白头发也多了。不见她们,是因为我与她们没有心结,我见芷萱是要了心结,见你是有求于你。”

蒋芷萱诚惶诚恐地说:“妈,我比较有个性,但我一直是尊敬您的!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过往的不是!”

俞香兰微微一笑,:“无求乃乐,有求必苦!我对佳佳她们只爱无求,对你却一直有要求,也令我苦,也令你生气。今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唯有静心时才了悟得到,我们有时嘴上说学佛,而是在毁佛,说着佛的道义,却南辕北辙地违背了他。”

俞敏涛诚恳地:“妈,其实您有要求,才是拿我们当子女,我们也才能觉得心安。”

俞香兰收住笑容,沉吟了许久,又微笑着说:“我以为这里可修我此生,但终究会与这个地方无缘。肉身必有病痛,凡俗总有顾虑。十方佛国皆净土,我会找到与我有缘的地方。你如果能帮我即是我前世修行的福报。只有比丘尼才可获得十方侍奉,可我真要出家当比丘尼,还需要过一道坎,你要帮我!”

俞敏涛动情含泪说:“妈,您永远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虽然离您很远,在心里却从来没有隔阂过您!”

俞香兰咬了咬牙根,尽可能淡然地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俗世亲缘,终有离别!”

俞敏涛:“您去到哪里,我就在哪里塑金佛,捐功德箱。”

俞香兰含笑点头,不再说话。

蒋芷萱只觉泪眼迷蒙,:“妈,跟您说件开心的事,墨墨已经从美国长春藤名校毕业,她回上海工作,而且有男朋友了。这些都是我所期待的样子!生活中或许还有一些不如意,但终也有努力过后有所获的快乐。”

俞香兰只是点点头。

俞敏涛:“妈,我也跟您说一件事,这几天我想了想,决定要帮李有福老先生的曾孙子圆梦,李中华是个好学憨直的孩子。他因为没有申请到奖学金,必须放弃来中国的学习梦想,我想帮他!李先生许多年前种下了善因,今天可得善果!”

俞香兰双手合十,向他们微笑示意,她心中只觉一片安宁祥和。

俞敏涛和蒋芷萱含泪退了出来。

蒋芷萱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说道:“为了心中的执着而惘顾了身边重要的人,难说对错,无问因果。”

俞敏涛:“当难说对错、无问因果时,只好选择尊重,报以尊重基础上的关怀与爱。或许这又是最好的距离,让我们不会离得太远,又不会靠得太近!”

法事堂内念经声此起彼伏,那是一场生者为逝者所敬上的虔诚,而生者也可为生者许下虔诚,以不同的方式慰藉着同样沉浮不定的心灵。

第175章 时迁人非

蒋芷萱又望了望大雄宝殿的方向,问说:“我们要不要去祈求佛祖保佑会社度过难关?”

俞敏涛摇了摇头,:“世人各有所愿,上天难均所求。我选择尽人事再听天命!我们应该调整自己的思维和方向,如今中国的彩电、冰霜、洗衣机这些大宗家用电器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呈井喷状发展,它们逐渐走出国门,日产的已走进了死胡口。”

蒋芷萱:“难道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贸易生意要全盘放弃?”

俞敏涛:“我们需要重新寻找优势产品才能逢凶化吉。我不会轻易放弃,因为我需要工作。”

蒋芷萱目不转睛地盯着俞敏涛憔悴却坚毅的脸庞,心想男人比女人的确更需要一份工作,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是一个男人身心愉悦的根源。

她又忧虑地说:“芝加哥的房子虽然卖了,但交割日期迟了点,要不将东京的自住房做抵押贷款?这样速度更快些。”

俞敏涛劝慰说:“你别多虑!我昨天跟庆祥探讨了一番,目前设备厂完成了股份有限公司的改制,他会抽出资金尽可能地帮我们。实在不行,我们就出让股权。”

蒋芷萱:“俪俪帮庆祥和杨洋申请了旅游签证,他们什么时候去新西兰?”

俞敏涛:“我想他们已经在飞机上了。”

俞敏涛和蒋芷萱拾阶而下,俞香兰在她的居士寮房里闭目念经,心中不悲不喜,只有梵文回旋。

奥克兰的秋意正浓,枫叶逐渐染红了一条街的天空,俞敏俪带着俞庆祥和杨洋一路漫步品赏秋色。

杨洋开着玩笑说:“想要爱上一座城,要先品识到她的独特滋味。俪俪,除了与福宁今时不同的秋味,哪种味道才是奥克兰真正独特之味?”

俞敏俪笑道:“杨洋嫂子真够贪心的,昨天在港湾看了那么多帆船,还没品够‘千帆之都’的味道?”

杨洋笑说:“我们不像海海那么爱大海,所以帆船就只入眼,那种味道无法入心。”

俞敏俪想了想,:“那我带你去看这个城市最值得炫耀的奢华,但又是所有奥克兰人最普通的享受。”

三人走在俞敏俪住家附近的社区中心区域,车辆安静过往,行人闲步慢,银行、邮局以及各式商店看不上规模不大,建筑物不过是单层结构。

有一处政府保留地,秋天的叶子落在草地,在大片的绿色中零乱地开出红色与褐色的花朵。穿过草地,一幢图书馆淳朴而立,离其几步之遥有座小学。

图书馆的外墙上没有“闲人免进、禁止喧哗”此类标语,图书馆内部并无豪华装潢。几个年轻人正坐在电脑前浏览,几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在专注阅读,而儿童区内有几个月大的婴孩在地毯上爬行,亦有几个一两岁模样的孩子卧在软椅上,他们的家长神情闲怡地照书读故事。

俞敏俪小声说:“奥克兰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可除了各大中小学有学校图书馆外,还有五十几座社区图书馆。奥克兰人差不多驱车五分钟就能找到一个图书馆。刚出生的婴儿就可办图书馆证,一张证全城通用。大家可自主刷卡借书,每个图书馆都设有还书窗口,供大家随时随地还书。这里既是借书、阅书和学习的地方,也是小小孩们定期活动的地方。”

杨洋环视四周,认真看书架上的标识,书籍分类多样齐全,惊奇地小声说:“除购物中心外,居民区的商店不多,可没想到竟然有社区图书馆,这真是一大特色!”

俞敏俪:“虽然电子书已成为网络时代的主要文字载体,似乎亦大有取代纸媒书的趋势,但我们有两种群体,他们永远都需要纸媒书的存在,孩子和老人!”

俞庆祥:“人人都能享受图书馆的便利,难怪说奥克兰人幸福感超强。我当年去厦门大学找涛涛,最羡慕嫉妒他的就是他的学校里有图书馆。”

杨洋慢慢地转,见一排书架上竟有中文书籍,又是一番惊奇。

俞敏俪:“国人来得逐渐多了,大家会捐书给社区图书馆,既保证了一本图书的传阅性,也不浪费资源。这里还有印度文、韩文等许多国文字的书籍杂志,大家从世界各地移民而来,彼此独立,又都协力于共同的社区服务。”

杨洋忍不住惊叹道:“这的确是跟咱福宁最不一样的味道。”

俞敏俪招了招手,三个人悄悄退出。

俞敏俪笑说:“我们福宁有独特的祈梦文化,福宁小城有了浓浓的梦味道,我们是从有梦的地方走出来。福宁人的梦想如果能渗透书香的味道,所有人的梦就不虚无。”

杨洋扭头对俞庆祥说:“庆祥,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味道。看那些家长能带几个月大的孩子泡在图书馆里,我好羡慕他们。我好想移民了。”

俞敏俪开怀地笑:“太好了!福宁人是勇敢的逐梦者!我们迈出国的脚步,一代比一代人更加稳健踏实。”

林书轩一个人暂留在店里,隔壁便利店divid刘又在骂小儿子,:“你一放假,我就感觉世界乱了套,你能不能安静点?不要再在店门口跳来跳去了。”

小男孩朝父亲吐吐舌头,继续保持单脚蹦跳。

林书轩笑笑,复活节假期里便利店正常营业,想那divid刘夫妻俩又为了陪伴孩子忙乱。

divid刘的骂音刚落,却从店里跑了出来,和他的儿子勾肩搭背地亲热起来,刚才他对孩子的责备似乎成了无妄的矫情。

林书轩站在自己的店内看着他们父子俩,不知怎地心中滋味多杂。

店里进来了一位年纪不轻的客人。那人一进店就说:“我老婆怀孕了,怀孕的女人娇气得不得了,她妈妈特地从国内过来侍候她,她让我给她妈妈买些礼物,要本地货,能表心意的那种。”

林书轩见他说话痛快直爽,羡钦地说:“恭喜啊!第几个了?”

那人自卖自夸般地说:“第三个!我喜欢孩子!离了两次婚,前面的生了两个孩子。我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了,现在得抓紧时间争取种子呈次方模式扩张开来,尤其在新西兰这个幅员辽阔而又人烟稀少的好地方,一定要勇于点燃希望之光,让星星之火燎遍旷原。咱这也算是为这个国家做了伟大贡献。要是没有个子嗣,攒钱有个毛用?不如把毕生所得全奉献给灾区得了。”

林书轩只觉他的话像把匕首捅得他心窝疼,冷冷地说:“捐灾跟生孩子是两回事!”

那人又喋喋不休地说:“中国人看重的是宗姓关系,家族旺不旺就看人丁旺不旺,写族谱都要挑个家中丁旺的人来写。咱就将这伟大传统在国外继续发扬光大。”

那人拔拉了几下毛利玉佩,嫌弃说:“这些东西不够透亮,上不了档次,有没有高级一点的?”

林书轩没好气地说:“没了,全在这儿!要高级的上珠宝店去买钻石去。”

他边说边将那些毛利玉礼盒全收了起来。

那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林书轩却跟自己赌上了气,说:“今天的生意就做到这里了,我要关店门了。”

那人更觉奇怪了,:“午餐时间都不到,你是刚开店门就想关店门”

林书轩心里憋着气,却也懒得跟他多话。店员5ivik及时出现,林书轩朝她挥了挥手,边走边说:“你来侍候这位老婆要生孩子的先生,他不差钱!给他我们的镇店之宝也k。我和俪俪约好了一起吃饭,先走了!”

那客人不满地嘀咕说:“一个大老爷们莫名其妙说这种没素质的话,跟个闹更年期的娘们一样。”

5ivik嬉嬉笑说:“我们老板平时待人接物挺儒雅有礼的呀。”

林书轩的车在交叉口被堵住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患上了路怒症,怒火噌噌地直冒,恨不得一脚踩死油门,一手摁死喇叭。

出了交叉路口,手机铃声忽响,林书轩见一辆警车正在身后,忍住不接也不看。可手机铃声顽强持续地响起,林书轩不得不靠边停车,一接起电话就听林振南声音嘶哑地吼叫:“怎么不接电话呢?你爸出车祸了,你快回国?”

林书轩霎那间面如土色。

林振南又叫道:“订了机票打个电话回来,我叫游芊华去机场接你!”说完即挂了电话。

林书轩的心中翻江倒海,双手竭力把住方向盘,努力地镇定住自己。

游芊华开着车奔在接机的路上,一路想着一见面就得捶打林书轩几下解恨。她敞开了所有的车窗,四月的天就让她觉得燥热忍受,她不知是该替自己高兴,还是该替他难过。

他的父亲浑身几处骨折,脑部淤血严重,在莆田市第一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肇事司机已逃之夭夭。他的妈妈已哭得力竭,游芊华殷勤地跑了医院几次,她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心里焦急而又欣喜地等待林书轩出现。

林书轩出了机场,远远地见游芊华向他走来,忐忑着以为她会娇嗲着向他扑来,没想到游芊华忍住心中的巨浪涛涛,一言不发,神情庄重,默默地转身走在他的前头,刻意着跟他保持距离。

林书轩拖拉着行李箱跟在她的身后,心中焦着,诧异着,宽慰着,亦失落着。

第176章 临渊逐情

林妈妈和林振南正垂头蹲在病房走廊的地上,见只林书轩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她忙站了起来,眼里含泪问:“天降大祸啦!俪俪呢?她怎么没回来?”

林书轩无暇顾及解释,先进了病房,见父亲双眼紧闭,一张脸浮肿不堪,一只脚裹缠了石膏绷带被腾空固定在一根支架上,裸露着的胸部亦绕满了白色绷带,一瓶点滴在无声工作。

林书轩只觉悲从中来,抑住不住泪流。林妈妈随在他的身后,极想再次大声悲哭,却见主治医生进房巡查,怕又造次挨骂,只好紧咬住嘴唇。

林书轩跟着医生出了病房。

“伤者目前不在昏迷状态,他只是嗜睡而已。车祸造成的脑出血并不是特别严重,出血的位置也值得庆幸,按我们的经验,积极用药完全可消淤血。但t检查发现他的脑部另有一个肿瘤,最好进行开颅手术,可鉴于他身上多处骨折,术后风险怕无法评估。如果不开颅,必须要小心肿瘤破裂出血,控制不好将直接致命。”医生说话的口吻冷静缓慢,一番介绍简洁明了。

林书轩却惊悲不堪,慌恐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尽力救治,家属积极配合,只能这样了。”

医生在与林书轩说话时,身旁又围来两三个其他病患家属,他们的脸上满是紧张迫切之情,见缝插针地寻找机会想跟医生说上话。在林书轩愣呆时刻,他们已簇拥着白大褂走向另一个病房。

林书轩站在病房的走廊,嗅着消毒水的味儿,刹那间惊觉自己如站在了深渊边缘,岁月似乎枉然流逝,一个中年男人竟有了幼童般的脆弱和战兢。

他转身见弟弟手上攥着医院缴费单据,弟弟忧愁地道:“那个王八羔子撞了人就逃了。”

林书轩又心生起了信心,定定地说:“只要能治好爸,多少钱都算在我的头上。”

林振南双手背在身后,甩了甩他的大脑袋,闷声低哼说:“不晓得你爸这回能不能扛得住?我们兄弟俩唠嗑的机会不多,可每次听他唠嗑,他只不甘心你当了什么丁克族。书轩,不是我故意说你,你也给你爷爷丢份了!”

林书轩怔怔而立。

林妈妈低声诅咒说:“撞人的司机不得好死哟!”

游芊华的高跟鞋本有声,她只好尽可能蹑手蹑脚地移动步子,再一次轻柔地劝慰说:“阿姨,叔叔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大表哥回来了,您放心把所有事都交给他好了。我二姑和二姑父都在找熟人,会给叔叔用上最好的进口药!您有事也尽管跟我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林妈妈睁着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她,突然间发觉她那一身吊带装上衣完全没有了往时那般可供鄙夷的羞耻感,今天看游芊华竟然似少女般可爱和明媚。

林妈妈虚弱地说:“多亏了芊华,她开了车跑来跑去,一会儿送我,一会儿又送东西,还得去接机,真多亏了她!”

她似乎又记起了俞敏俪,问林书轩:“俪俪呢?她人呢?”

林书轩:“妈,俪俪的堂哥堂嫂刚到奥克兰,因为人家远道而去,她得尽地主之谊。还有一个关健是她的三嫂预产期快到了,怕情况不稳,她三哥还留在国内接待南洋客,过两天才能回去。她有许多事,所以我先赶着一人回来。”

林妈妈难掩怨气说:“她总有自己的事,你爸爸要是醒不过来就这么去了,真是白疼了她。”

此刻的俞敏俪惊魂初定,她边走向奥克兰医院的停车场,边给林书轩打电话,:“书轩,幸好你的手机开了漫游。爸爸怎样了?”

林书轩:“爸爸伤得很重,他在昏睡。这样也好,他少点痛苦!”

“你在医院吗?如果爸醒了,代我说声对不起!我今天好害怕,雅安发生产前惊厥症,她住院了,还好胎儿状况稳定,现在母子都没事了。”

“多事之秋!你开车时要小心,不要太慌张!”林书轩不禁关心起来。

俞敏俪急切地说:“你尽快给我银行帐号,我已经问过金融公司了,十分钟可以汇钱到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们又总得做些什么。等海海过来了,我就马上回国。”

俞敏俪内心感激着林书轩的通情达理,她无法想像患有妊娠高血压的许雅安倘若身边无人会有怎样可怕的惨状。

林书轩痛苦地道:“你不用急着回来!你说的没错,爸爸目前这样子,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林妈妈又开始呜呜地哭,游芊华搂着她,温柔地抚了又抚她的背部,目光却如炬般紧紧追随着林书轩。

林书轩放下手机,只觉得针芒在背,眼神闪烁着不知该投向何处。

护士突然叫:“车祸的伤者醒了,家属在哪里呢?”

林书轩等人急忙冲了进去。

一晃三周过去,林爸爸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虽说身子依旧动弹不得,神志却异常清楚,盯着林书轩问:“俪俪能回国一趟吗?我有话只问她一人。”

林妈妈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她回来了又能怎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你不一样想吗?人家与你非亲非故,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医院里替你端屎端尿?”

林书轩隐约听见母亲的话,见父亲的原本焦虑的神情突变安祥,内心深处勉强竖起的一面道德碑顷刻间土崩瓦解。

游芊华又来了,她又殷勤地端起了地上的尿盆,林书轩不再刻意客气地阻止她,他的目光亦不再躲闪逃避。

当成年男女间的一层遮羞布被扯掉后,彼此的一个眼神就足够知会明了一切。林书轩和游芊华恢复了浑然天成的默契,那么自然而然,那般水到渠成。

如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预谋,当林爸爸身上的石膏绷带被全部褪去,整个人备觉轻松之时,他颅内的肿瘤却意外地破裂,脑出血的速度令医生们措手不及,恰似医生所预言的那样,他躲过车祸夺命,却逃不脱肿瘤破裂的致命一击。

在林爸爸撒手人寰的最后一刻,林书轩坐在父亲的床前,握着他的手,庄重而又认真地说:“爸,俪俪不能生育,让您和妈一直烦心!但现在我有孩子了,芊华已经怀孕了,只要您好好地撑着活下来,您就一定可以听到您的亲孙子叫您爷爷。”

林爸爸已无法发声,可他灰黑空洞的眼睛里突然跳跃起点点萤光,随即他的世界永远陷进黑暗,面容安祥知足。

在出殡那天,游芊华素衣披麻,以儿媳的身份戴孝,这是二婶,也是二姑,卖力周旋的结果。

游芊华心中感念着自己的爱情又迎来了一次美好的机会,一半窃喜一半难过,将一份“生者对逝者的哀痛”演绎得令许多人感动唏嘘。

俞敏俪匆匆地回国奔丧。

听哀乐四起时,她热泪长溢,为林书轩的悲恸而万分悲戚。

四周又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俞敏俪不曾想过她们的异样跟自己有何关联。

几个月后,林妈妈在电话里哭丧着声伊伊哼哼地诉说自己身体欠恙,俞敏俪握着话筒的手久久无法放下,她心焦得为林书轩定了当天回国的机票。

林书轩怀着万千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归程,去迎接他的新生儿的诞生。

当婴儿被呱呱托起时,他接过护士手中的孩子,不可思议地望着,难以相信自己真的成为一名父亲,百感交集得不知所己。

林妈妈一把接过孩子,一掀小婴儿的包袱,大失所望地说:“哎,怎么是个丫头片子?”

林书轩连忙抱回孩子说:“男女都一样,俪俪就喜欢女孩。”

躺在床上的游芊华心一沉,脸色大变。

林妈妈笑颜逐开地说:“我是老糊涂了,芊华年轻还能生,下一个准是男的,一定得凑一个好字。”

游芊华眼里迷雾涌起,内心好一阵感动,感动于林妈妈的体贴,感动于自己那份堪称“圣洁”的初衷和甘于奉献的精神。

躺在产妇的病床上,她那颗澎湃的心灵有了更多的遐想,当年轻的身体被“神圣”地祭奠出去,孩子也一并成了祭坛上的圣品,她相信她的愿望理应获得满意的允诺和践行。

可游芊华的母亲并不像她那般富有勇敢的精神,女儿未婚生子的事情已在家乡的小村庄里迅速传开,同乡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有了奚落和嘲讽的话题和对象,他们不分场合,亦无需遮掩。

游芊华的母亲哪管得了女人要保养月子的那档事,她披头散发地奔向林书轩的家中,哭闹着誓要将林书轩这个采花大盗手撕成片。

游芊华神情淡定地听自己的母亲怒骂,大声地喊林书轩的母亲,:“妈,您别在意我妈的话!”

游芊华的母亲发疯地叫:“你要不要脸?他祸害了一个黄花闺女,你还护着他?”

林书轩目瞪口呆地看着跟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女人涕泗横流而又痛斥怒批,失却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忽然间后怕不己,万念俱惧,逃难般地逃回了奥克兰。

第177章 覆水难收

游芊华一边手抱着孩子,一边手签收从新西兰寄回来的婴儿奶粉包裹单据。看着林妈妈搬进箱子,她嗲着声说:“妈,书轩要是不出国准能混得更好。你看国内现在大老板比比皆是,他们哪个会比书轩聪明要做人上人,主要得靠脑袋灵活搞投资,不费劲能赚到钱才是真本事。”

林妈妈的头点得如鸡啄米般地来劲。

游芊华鲜亮的脸庞以及某些大老板们醉眼里的曾经赞赏,在林妈妈这儿已不再与“名声不好”四个字挂上钩了,更恰如有紧箍咒样的魔力让她身不由己地顺服。

林妈妈自惭形愧地说:“我一个农村老太婆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怎么挣大钱。书轩从小就是个实在的孩子,以前因为家里穷,他没少吃过苦。出了国有那个俞敏俪在,他也还是只有吃苦的份。你要多帮帮他!”

游芊华有点为难地说:“赚钱的门路不是没有,只是我们缺些本钱。只要有钱,钱母生钱仔还怕不容易?”

林妈妈忙问:“你知道哪里有门路?”

“我有一个亲戚讲他投了钱在一个大老板那里,听说人家是挖煤矿的。一百万进去后一年下来,连本带利一百七十万有的赚。只是那个大老板是个福宁人。”

游芊华的最后那一句说得颇带恨意,似乎旦凡福宁人都跟俞敏俪那般招恨。

林妈妈张大嘴巴,怀疑地问:“有那么好赚吗?挖煤炭又不是挖金子!”

游芊华笑得如花枝招展,揶揄着说:“在您的眼里就只有金子最值钱,可这世界上比金子值钱的东西多了去。我们莆仙人开医院开鞋厂还真比不得福宁人挖煤矿。不信您问问二叔,连他都说石头远不如煤渣赚钱了,最近他尽找福宁人套热乎。福宁人玩融资天下一绝,听说那些投资煤矿的大佬们搞融资,给最上家是80的回报,上家再找下家,往下一级或许就只剩60,再往下去50,但最少的也可拿到24。如果我们能找到最上家就免了中间的盘剥,但其实如果有50的那一档也是心满意足了。毕竟我们抱了只母鸡捡蛋,关健是蛋能孵小鸡,小鸡还能变母鸡。”

林妈妈的心头被点拔得亮堂,深信不疑地说:“你赶紧让书轩多汇一些钱回来,你帮着钱生钱。”

游芊华为难地道:“我怎么敢让他把钱汇回来?”

林妈妈为她壮胆,:“都是一家人了怎么不敢说?”

游芊华却感委屈,:“妈,就您当我一家人。”

林妈妈心疼不己说:“你说不了,我来帮你说!我们林家对不起你,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不图名份,二不图钱,我不怪你妈妈说的那些气头话。”

游芊华心中舒坦,嘴上抹了蜜般甜腻腻地连叫了几声:“妈!您就用微信跟他说吧!”

林书轩将车泊在家庭医生诊所的停车场里,已经到了俞敏俪帮他预约的时间,可他依然坐在车上不动。

几个月来他总是魂不守舍,5ivik已多次提醒他工作上的失误。俞敏俪看他突然间变得迷糊健忘,担忧地替他预约了家庭医生,催着他去检查身体。

林书轩用力地揪了揪头发,惊见几根发丝飘落,连忙又揉了揉头皮。他明白父亲脑肿瘤无治而亡给俞敏俪带来的心理阴影,他也很明白自己身体的健康状况,他只是不知道他的错裂生活将走向什么样的尽头。

他偷偷摸摸地给游芊华打过电话,真心希望她尽快找个好男人嫁了。火辣辣的游芊华虽然年轻貌美,但终究不是林书轩所期待的伴侣,甚至他的内心深处还在鄙视着她曾经的豪放。

父亲的车祸和病危治疗以及母亲的假装重病,让林书轩有足够的借口让俞敏俪心甘情愿地往国内汇了一笔又一笔的款项,他希望游芊华能提出补偿费的要求,只要她将孩子留下来。

但游芊华似乎比他更关爱孩子,大有孩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的坚定决心。她已不再上班,光明正大地住进了林书轩的家里。

俞敏俪同时惊讶着林书轩的变化,自从他的父亲亡故之后,他似乎荒废了对印章雕刻的兴趣,对店里的生意上了足够的心,每日不厌地去店内打理一切。可他遇见的意外亦频频发生,诸如营收经常性短款,客户莫名地失联,乃至现金在去存银行的路上不慎丢失,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出现。

俞敏俪从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出现异常,更不在意林书轩的“无意过失”而造成的意外破财。她不经常去店里,但欣喜着店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来店里的游客数量在不停地增长,而自从国内微信app的推出,干代购的人越来越多,往国内寄的包裹数量也在呈直线上升。

林书轩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攒积游芊华母女的生活用度,并同时预备着补偿金的积蓄。也因为有了微信,他与游芊华的联系越来越方便频繁。

林书轩此刻不想面见家庭医生。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翻看女儿的照片,正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娃娃越看越觉可爱,他秒删掉与游芊华的对话纪录,但他的手机相册和微信收藏夹里已存了相当数量的孩子照片。

林书轩端详着照片,情不自禁地微笑,可他一想到游芊华,又忍不住拧紧了眉宇。

游芊华又发来微信通话,林书轩听见母亲一反寻常地说:“以前都说出国好,现在倒过来了,听听国际新闻就知道了咱们中国人赚钱有多容易,美国人都变穷光蛋了,地球人都得服中国人的本事。”

林书轩皱了皱眉问:“妈,您想说什么?”

林妈妈随即说了融资获利的事。

林书轩呵呵地笑了,:“妈,这世间哪有天上丢馅饼的事有利益的都是有风险的,您一个老太太不懂行情,就别太有野心。我这阵子没少汇款回国,要是钱不够花,我让俪俪给您再汇些钱。”

林妈妈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向你们要钱,只是觉得有钱不挣才是傻瓜。如今挣大钱哪几个人真懂什么行情?书轩,我另外得提醒你一句,老家村里当年修路不找我们捐款,你爸爸都觉得老脸搁不住。你留的根在哪里,你就得担起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别让我尽觉得臊人。”

林书轩听出话里有话,心中格登一下,不禁脸色大变,却说不出话来。他又听母亲继续在说那些发财的人们捡钱如捡树叶那般容易的故事,忍不住又扯起了头发,可即使悔不该当初,也已覆水难收。

林书轩无可奈何地说:“妈,我争取汇款回去,但您跟芊华说她不能再耽误了自己,因为我绝不会跟俪俪离婚。”

林书轩关了手机,神色凝重,将头重重地仰向靠座。他得慎重地想想如何向俞敏俪解释汇款的理由,他已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集合成了弥天大谎,要使谎言天衣无缝,他不得不将自己撕裂得面目狰狞。

没过多少天,游芊华的银行帐户上多了一笔巨款。她喜滋滋地拿出计算器,不停反复地计算连本带息的诱人收入,照着复利算法,这笔款项借着煤老板的手,不出几年就会滚出几百万来。游芊华想着她的人生有了第一桶金,还怕未来的日子里创造不出幸福感来。

第178章 千眼之眼

冬樱花开得正恣意,春樱花携手烂漫又来,奥克兰春的气息浓郁醉人,夏令时制却已开始执行。

俞敏俪认真核对完最后一单的实物和物流清单,见林书轩正在发愣,叫说:“书轩,你在又想什么?雅安和海海今晚准备了大餐等我们,可时间刚被调早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他们应该也还没适应过来,我们一会儿关了店门,先拐去一树山公园看樱花。”

林书轩回过神来答应说:“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趁这时路上还算通畅。”

俩人一走出店门,就听汽车喇叭声阵响,大街上有了难得一见的喧嚣。不远处的道路圆转盘对着的两条道上,遥相站着两组人,他们分别穿着红色和蓝色t恤衫,手上举着竞选标语牌子向过往路人和车辆示意,为他们的政党和选区候选人竞选造势。而一向不按喇叭的司机们,不时按响了汽车长喇叭声,为他们心仪的政党和候选人助威。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响彻了大街。

面包店的威廉李在店内见林书轩和俞敏俪正站着张望,亦跑了出来瞧热闹。

俞敏俪开玩笑对威廉李和林书轩说:“你们俩个人要不要上那边去?跟工党或者国家党的候选人握个手,合个影,人家可是现任或未来的国会议员。走呗,我去帮你们照相。”

林书轩忙笑说:“别!跟人家握手照相以后,要是不把票投给他,我会心虚。”

威廉李满脸通红,用手托了托眼镜,冲口就想溜溜英文,可似乎过于激动,他的英文又开始卡壳,:“han!thereanldaygha,yknw,那个宠辱theyarelikefear,btgreatdangerlikethehavebdy,ihavewhattrblewhendnt媚权贵,derativalewilllivefrever”(哦,我的伙计!你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当我们不媚权贵,民主价值才能永存。)

林书轩大笑说:“威廉,好吧!yhavebdybtyhaveal(你无身,但你有灵魂)我们保留独立思考能力!打开电视听各政党说政见,也听名嘴们评政见。睁大眼看他们又给选民们发了什么糖,最好不是画大饼。”

威廉李又斟文酌字地道:“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俞敏俪童趣盎然,也耍起了嘴皮子,附和说:“老子着实厉害,说得经典!天地着实不仁,咱头顶上的臭氧层好端端地长了空洞,紫外线杀气腾腾,阳光下卑微胆战,咱们得请出女娲娘娘来补天!”

林书轩又大笑说:“我们的女娲娘娘显尊在三十三天,臭氧层估计只能算一重天,她才懒得来补这个洞。”

便利店的戴威刘也出来凑了热闹,:“有人竟然提议说五年一次选举,我觉得每三年搞一次挺好。我最近没时间寂寞,天天追看民调结果。咱一个开小店的选民,一边努力当个骄傲光荣的纳税人,一边得认真批判哪些政客们值不值得供养。”

威廉李:“我力挺蓝色阵营,可问题在于国家党执政久了,官僚作风就来了,选民们又不傻,约翰基哥再不努力,影子内阁就翻他的盘。哎,我替他愁!”

林书轩再一次大笑说:“科学在质疑中发展,制度在批判中完善,质疑和批判都是好东西。”

俞敏俪晃了晃手中袋子里的黑皮诺葡萄酒,笑着催林书轩说:“选民们先各就各位,自己努力寻找幸福感觉,我们看樱花去!”

林书轩驱车绕过圆转盘。

落阳西下,已是现任内阁部长的国家党候选人在夕阳中向着众人恭敬拱手。俞敏俪一时起意想抓拍几个镜头,见林书轩的手机正放在身旁,拿起来快速地输入开机密码,却发现密码错误,颇觉意外。

俞敏俪破天荒地发现自己打开不了林书轩的手机,心想平时担忧着他的迷糊健忘,而自己亦不过尔尔,捉弄般故意提高声音:“喂!你改密码啦有什么秘密吗”

林书轩脸色苍白,一把抢过手机,支吾说:“没,没什么!”

俞敏俪甚觉奇怪,:“我觉得你有秘密,秘密就在手机里!我要转行当福尔摩斯吗?”

林书轩一时间思想混乱,极想粗暴地发通脾气,与她狂吵一通,然后理所当然地冷战,先将她无情地冷落一边,再寻找万全之策。可他偏偏是个温柔体贴的绅士,不等俞敏俪多问一句,他已说出了开机密码。他只好在心中拼命地祈祷,祈祷游芊华不要在其间发任何信息。

事与愿违!上帝太忙,他的祈祷太慢。

游芊华正在诉说她的刻骨思念。

俞敏俪双手举着手机相机调焦,发现车已远得抓拍不好那一处热闹沸腾的场景,只好怏怏地放下。

她随意地点开林书轩的微信app,一串串文字跳出:老公,什么时候回来小宝今天叫了好几声爸爸。几张小娃娃的单人照和游芊华的自拍照正在上传,几段语音紧跟其后,是游芊华逗孩子叫爸爸的亲昵声。

俞敏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跳跃闪动的图片,游芊华的面孔如此熟悉,与那个披麻带孝的女子完美重叠。

她怔怔地盯着游芊华的照片好一会儿,再抬头盯着林书轩,木木地将手机举在他的面前。

林书轩已知一切瞒无可瞒。他的双眼只能盯着前方的路,不敢看手机,也不敢看她一眼,用力地咽了咽口水,低声说:“俪俪,你先冷静地听我说!我们之间绝对没有问题。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房子,车子,工作,兴趣爱好,我们都拥有。我依然爱你,你也依然爱我,我们仅仅缺一个孩子!如果把小宝抱回来,我们可以体验当父母的快乐,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

俞敏俪用手紧捂着唇,直愣愣地呆望着林书轩,脑中空白一片,颤抖着手收回手机,木然呆坐,眼神呆滞,反复喃喃自语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林书轩低低地说一声:“我们不去海海那里了,先回家吧。”

到家时,林书轩先下了车,帮俞敏俪打开车门,小声说:“俪俪,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边说边伸手去牵她的手。

俞敏俪触电般地缩了身,低沉地喝了一声:“别碰我!你真脏!让我静一静!”

林书轩惊怔,迟疑了一下,又说:“俪俪,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你也得下车,我们先回屋里去。”

俞敏俪浑身打颤发抖,步伐踉跄地走进屋里,茫然失措间竟不知哭泣。

林书轩想用世界上最诚恳的语气说:“俪俪,我错了!游芊华说她可以为我生孩子,我并不想跟你离婚,我可以离开她,从此以后当她不存在。你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或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俞敏俪全身抖动得愈发厉害,上下牙喀喀作响,她用双手死命地捏紧自己的双腿,艰难地说:“林书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和不安中,丁克的谎言让我经常在深夜中惊醒。可那些午夜梦醒时分,我总相信你给我的爱情可以成为我的信仰,那是我生命中最无法舍弃的精华。你要知道,那个孩子的到来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恶梦,在那个梦里,你和别的女人的所有卿卿我我,它毁灭了我的信仰。你说你依然爱我,可你却能轻易地跟别人上床。而我不能,也根本就不屑,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我无法舔着自己的伤口,装出慈爱幸福的模样。我宁愿你们都去天堂,而我堕入地狱,我们今生今世还有来生来世,永不相见!”

俞敏俪依旧控制不了全身的颤抖,拖着快要虚脱的身子,撞撞跌跌地走出家门。林书轩想阻拦,见她脸无血色,禁不住呆伫原地。

下班高峰期已经到来,俞敏俪的车汇入缓慢的车流,漫无目的地行驶。

当车流量逐渐减少时,夜幕开始降临,俞敏俪也开始哭泣。车子不知道纵横行驶过多少个街区,星星盏盏的街灯落在俞敏俪的泪眼里,碎裂成残驳的光影,随着泪水串串滑落,一波光影溅落消失,一波光影残驳又起。俞敏俪孤悲得像一只暴风雨夜里的小雀,突然之间失去了可以栖息的安身之所,她开始疯狂地想念自己的母亲俞香兰。

夜色下,远方奥克兰地标建筑一一天空塔虚幻、冷默,绚丽彩光失去了往日的温暖。

俞敏俪的牙齿又咯咯地打颤作响,她双手麻木地紧握方向盘,右脚机械地在油门与刹车间来回地移动。车后有急促的喇叭声响起,俞敏俪短暂地安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急打了方向盘,将车驶进一条静幽的路。

一路开着,来到了一处海滨。她孤单地站在了海边。

惨淡的月色下,旷野寂寥无声。一片死寂的海面黑黝泛光,波光粼粼中闪着诡秘,仿佛有千眼之神自海底里凝视,寒颤碜人。俞敏俪惘然无觉地走进海水,似乎那里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海水逐渐迈过她的小腿,接着又迈过她的腰身。

一阵风吹来,海水卷起麦浪,春夜里的海水并不温暖。俞敏俪打了个激灵,睁大眼与冷凛的千眼对视,她仿佛看见母亲发怒的神情,心中一颤,忙从大海深远处收回目光。俞敏俪的心蓦地宁静下来,她又勇敢地与海中的眼睛,静静地对视了许久许久。

天上的那轮明月隐在云中,再探出脸庞,犹自玩得疲倦不堪。

又一阵风吹过,俞敏俪发觉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生涩,拖着淌水的双腿,从海中一步一步地退到岸边,如从海底里挣扎而出的鲛人一路绝唱:

不要以为我会挽留

我将止不住风中悲泣

泪水滴成了血痕

化为大地的一点朱红

我不愿身着霞帔唱响挽歌

在你的舞台上挥舞长袖自醉

我应该获得救赎

却无法再像个单纯的小孩

心海纯净得能映出天使的眼

你的脆弱我的悲伤从此沉沦

在上帝的叹息声中

幻想着回到从前的美丽

不要以为我会挽留

我将挡不住长夜哀鸣

白发被狂扯长成黑暗里的亮点

曾经的光明和喜悦

在无情的深渊中湮灭

虚伪的欢颜从此是白昼的面俱

我能否假装顺从

戏台上礼炮正鸣幕帷欲垂

抬头却见星与星彼此遥远的寒冷

划尽自尊的光芒坠伤旷野

第179章 绝情千里

俞敏海双眼喷火,盯着林书轩的眼睛逼问,:“你说你并不想伤害俪俪?你t的会说人话吗?你不放小蝌蚪,能凭空跑出一个孩子来?出轨就是出轨,这世上还有不伤老婆的出轨?”

林书轩全身冒汗,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想过要毁掉家庭,不是,我没有想爱上别人,也不是,我承认我有婚外情,但我真的只想要个孩子而已。”

俞敏海又骂说:“生孩子不就是小蝌蚪找小蛋蛋的事?这是小学生都受科普的知识,可你t的得知道你的小蝌蚪该去找谁的小蛋蛋。自己找错了,却想叫一个无辜的人帮你认帐。”

许雅安忙打发妮妮领了小儿子进了卧房,又担心地问:“俪俪到底能去了哪里?手机一直没人接,会不会出事?”

俞婉娉哽咽着说:“小姑姑一向喜欢安静,平时私下来往的朋友没几个,我都给她们打过电话了。然后我们以为她一定会到您这里来。”

许雅安看了看餐桌,一桌丰盛的菜肴竟无人动过一筷,无奈地:“海海帮忙做了这么多菜,一直等着你们几个过来,没想到却等成这样。谁饿了就先来吃点吧。”

林书轩神情黯然,毫无食欲,垂着头说:“我先回家看看俪俪回家了没有。”

俞敏海的额头边上爆起了青筋,:“林书轩,我妹妹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会将你剁了埋在我的花园里当花肥。”

许雅安连忙喝止:“海海!”

林书轩神情难堪,无言以对,停顿了一小会儿,想了想,又起步驼着背走向大门。

俞敏海看着他的背影,想要继续怒骂,见许雅安一直用眼神制止,强压住怒火,拿起手机又狠拨打俞敏俪的电话。

俞敏俪蹒跚着走向车子,一坐回车里,浑身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抖颤,湿漉漉的衣裤永不如心底里的寒意逼人。她抖着手转动车钥匙,一向无故障的车子却一直启动不了。

四周万籁俱寂,俞敏俪头昏脑胀,想不出自己该去哪里,绝望地将头趴在方向盘上,忽听到手机在包里振动声响,拿出一看竟有几十个未接电话。

俞敏海紧张却又如释重负地喊说:“你在哪里?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林书轩就恰好圆了美梦。”

俞敏俪梦呓般地回答:“海海,我还活着,可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我甚至看不见我自己。”

俞敏海狂喊:“俪俪,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了,留在原地,打开手机定位,我马上去找你!”

俞敏海将手机交给许雅安,俩人一起狂弄进车库,火急火燎地驱车前往。

林书轩在家中坐立难安,也拼命地拔打俞敏俪的手机,只听见长嘟声响,再拔时却是一串短嘟声,又拔时只剩留言录音。他卧倒在长沙发椅上,挡不住惊恐之意。

那两瓶灰皮诺红葡萄酒不知何时竟在他的脚边。

林书轩快速地旋开瓶塞,直接就着瓶嘴,咕咕咕地大口猛喝。

不消多时,酒精上头的昏晕袭来,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书轩醉眼朦胧地醒来,忽见工作室里暗无灯光,却似有一团火光闪耀,吃惊地从沙发上站起,踉跄着步伐推门而进。

一个火盆正在熊熊燃烧,俞敏俪笔直地端坐在旁,映在火光中的脸庞只有百念皆灰后的冷漠。她手上捧着一堆东西,正机械般地将它们一张又一张地往火盆里丢。

林书轩忽见自己和俞敏俪年轻欢灿的面容正在火光中慢慢地逐渐消失,不禁大惊失色,扑过去想抢救出火盆中的一张张相片。照片中的俞敏俪依在花轿旁边笑意盈盈,那年那月那日她说:“此一生我只爱一人,只穿一次嫁衣,只上一次花轿,只拍一次婚相。”

夜深人静,那声音似乎犹在响起。

林书轩的双手猝然间被灼得发疼,火盆里的火有了更多的相片投入而越来越旺。

林书轩痛哭失声地道:“俪俪,先冷静几天好不好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缓几天再谈这些事,你乖一点!”

他忍住手上的疼痛抚摸着俞敏俪的后背,尽可能地想让那僵直的身躯舒缓。

俞敏俪却笑了,双眼里闪着火盆的灰烬余光,嘶哑着声说:“我的心胸很大,大到装得下旷世千秋,可爱你的心眼却很小,小到落不进一粒灰尘。无后为大的信念让你理直气壮,但你不值得我原谅!不过我感谢你细心地隐瞒了这一段光辉历史,因为你的精湛演技,避免了一个怨妇和一个泼妇的诞生,所以我必须谢谢你。也感谢你让我适时地知道这些事。我万没想到,一生一人一世界不过只是一场梦。我决定醒来!书轩,我们离婚吧!硬要凑合在一起也是一种折磨。你也不用为难,一周之内我和娉儿会搬出去。离开这里的人本不应该是我,可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所以才要自觉离开。你也应该明白,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火盆中的灰烬渐渐地微弱。林书轩僵跪在地上,身旁散落着相框、相册以及几张塑料文件袋,还有一个精美的盒子。林书轩和俞敏俪过往的所有合影、书信和日记本,曾经从中国漂洋过海,如今已在火盆里焚烧殆尽。

工作室狭小的空间里暖若白天,俞敏俪却心坚如冰。她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冷冷地道:“林书轩,缘如有梦情长在,你若无心我便休。”

林书轩捧着发疼的脑袋呜呜出声,谁能预想年轻的承诺成了幻觉,曾经的挚爱将变陌路,他并没有获得自由的痛快,只是无比懊恼着命运对他的苛刻。

客厅的一角很快就堆了许多个纸箱,俞敏俪和俞婉娉做好了搬家的准备。

林书轩端着一碗泡面艰难吞咽,如生了病般奄奄无声。两天没打开微信,游芊华又发来数百条信息,女儿露着小门牙笑得稚嫩可爱,却是林书轩肺腑深处的温暖。游芊华的语音留言里有深情的关心,亦有殷殷的渴望,更有执着的等待和急切的呼唤。林书轩边吞咽着泡面,边怔怔地听一条又一条的语音。

邮箱有来件提醒,林书轩打开一看是律师发来的邮件,附件包里是措辞严谨却又冰冷刺眼的离婚法律文书。

俞敏俪又从卧房里挪出一个箱子来,她见林书轩正呆坐在餐桌,无声地拎起包想拔腿就走。

林书轩在她身后猛叫道:“俪俪!你等一等!”

俞敏俪止步,却不转身,等待他再开口。

林书轩靠近她,望着她的背影小声说:“你和娉儿不要搬家了,我决定一个人回国,房子和生意都留给你,我会去律师那里签字。”

俞敏俪怔忡片刻,转身望着他的眼,问:“你不后悔?”

林书轩摇摇头。

“可我不会感激你!”

“你不用感激我,我只要你不恨我!”

俞敏俪惨笑说:“我不会让今日的愤怒成为明天的仇恨,愤怒毁坏的只是我的修养,而仇恨会引来地狱之火,我不会轻易让我的末日到来!”

林书轩低声说:“只要你不恨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回国以后,你就看不见我了,但是从此以后,你要多保重自己!”

俞敏俪点点头,转身就走。

林书轩又是一番怔呆。

游芊华拖起女儿的小手,连连旋转了几圈后才放下她,大声地喊林书轩的母亲:“妈,书轩说他马上就回国来,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新西兰了,哈哈。”

林妈妈难以置信地踮起脚尖向外张望,似乎想看看林书轩是否已到了家门口,随即又惆怅地说:“他在国外一年能赚不少,回来了又能做什么?”

游芊华淡定自若地说:“二姑父的加工厂难道不要他?”

她又恨恨不平地说:“书轩真够傻的,只走了一个人回来,让那个福宁女人赚足了。”可转念一想自己投放在福宁煤老板那里的那笔款项,巨款成为巨巨款的梦想指日可待。

游芊华禁不住又喜盈于色。

林书轩回到了老家,很快与堂弟林书健成了同事。

林书健一直瞧不上林书轩的书生意气,林书轩也不屑于林书健的粗俗土冒,但此番共事却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俩个堂兄弟各有心事,竟成了无话不谈的难兄难弟。

几杯酒下肚,林书健骂了开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初巴巴地逗我开心,等我一没了钱,她就狠心抛夫弃子,我把孩子领了回来,他尽被人欺侮,看得我心痛。小三就是小三,靠不住的女人!可你那个原配也不是个东西,一夜夫妻百日恩,她竟然那么薄情寡义,一个子儿也不给你,害你也成了穷光蛋一个。可游芊华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你怎么就将她当成了东西?”

林书轩只管喝闷酒想心事,每次都大有“一醉解千愁”之态。

在清醒或不清醒之时,林书健骂遍了几个女人,再高谈阔论起赌石界中的义薄云天和豪情万丈。

“人这一辈子谁不是浮浮沉沉?谁没有落魄低潮的时候?所以说谁也不要瞧不起谁。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哪算是人生,没有经历过赌石场的火炉炼,哪能看得出你有金子般的光芒。不是我爱吹自己,我这人就是智商太高,挑的行业太有挑战性。我不过缺了点资本,还缺点运气而已。”

林书健说得声泪俱下。

林书轩那颗充满鄙夷的小心灵蓦然间蠢蠢欲动,他忽觉自己空有多年专业知识,何不找点机会演示一番专业人士的火眼金睛之精妙,如今还可以借助一些专业仪器,展示一回运筹帷幄的良将奇才之风范。

一念既起,如万火焚身,噬得林书轩寝食难安

第180章 爱人眼泪

俞敏俪木然地坐在店内,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俞婉娉和vivik正在热议着开网店的事。

vivik兴致勃勃地说:“互联网带来太多商机了,代购都干得热火朝天,开网店更是国内的新潮流,淘宝网远比纽澳的催蜜(tradee)网热闹有前景,我们可不能落后了,找家知名网店合作,好好赚一把。”

俞婉娉亦兴奋地说:“政府鼓励出口,代购的都可享受退税福利政策。我们向生产厂家第一手进货,价格上肯定有优势,如果发货量多,薄利多销,绝对有利可图,这样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vivik:“商人无利不起早,只要本身不违法,又合理纳税,赚钱就是商人的权利。”

俞婉娉:“这几年中国大陆经济腾飞,有钱人比比皆是。以前碰到有人搭讪,先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在他们眼里黑头发黄皮肤的就只是日本人。哈,蛮有趣!人家现在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紧接着第二句一定是:啊,中国人,reallyrih!(真有钱!)害得我不得不露出像个有钱人的神秘微笑。”

vivik看向俞敏俪,笑说:“那咱们就争取当个真正的有钱人,我有国内朋友愿意合作,就看b的意思。”

俞敏俪却目光呆滞,置若罔闻。

俞婉娉叫说:“姑姑,vivik在跟您说话呢。”

俞敏俪才回过神来,勉强地应说:“哦!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俞婉娉和vivik相视苦笑,只好俩人继续讨论。

威廉李悠闲地踱步进店,他的胸前贴着大写vte的贴贴纸,边看手机上的新闻边说:“哎,人心不古,在国内路上扶个人都得三思而后行,幸亏没听说咱大纽村有什么被讹的事发生。”

vivik应说:“哎,咱纽村要是没有a部门存在,你试试看纽村人会那么淳朴友善吗?在马路上摔个跤,在店内跌个倒,工地上磕磕碰碰,在家里洗澡不小心滑了等等,只要受了伤都可以找a,既包医疗费用,又包务工补贴。大家这般无忧无虞,长了讹人的坏心思也使不上!”

威廉李叹说:“也对!无欲则正,无求则明,无我则静!”

他接着又问:“divid刘问你们哪个要国际电话卡?打国内的。”

vivik大笑道:“谁还用电话卡打国内电话呢?”

威廉李:“他店里进的卡一张都卖不了,有了微信,电话卡公司差不多要倒闭了,一眨眼世道就变了。”

俞敏俪不太想跟他们说话,推开小工作室的门,许多寿山石印章依旧摆在小台面上,有的已经完工,有些只有粗浅的刻痕。林书轩走得匆促,一件都没有收拾走。她愣了愣,逐个用报纸包了包,轻轻地放进一个纸箱里。

她捧着纸箱出来,小声地对大家说:“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家。”

威廉李托了托眼镜,又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她的背影说:“自从我来到大纽村,学会了对陌生人微笑问好,也学会了不问熟人的。俪俪似乎有心事呢?”

vivik笑咪咪地说:“eee!用你的原话回答你的问题!”

威廉李忙抬腿而走,边走边说:“k!你脸上的笑容完全属于笑面虎那类别的,请当我没问!”

俞敏俪开车回家的路上艳阳高照。可当她回到家时,天气骤变。

她坐在工作室的窗前,听着风中雨点急落,心里凄迷发凉,回头望了望,满室的绿石亦坚硬冰冷。

她随手拿起一块碧玉端详,见它颜色青绿,如玻璃一样清澈,自语道:“你是堂吉怀!爱人的眼泪?”

毛利语堂吉怀是泪水之意,据毛利传说,被pti神掳走的那位美丽女子的眼泪,滴在米尔福德峡湾的石头上,石头就有了忧伤和灵气,生成了堂吉怀。

俞敏俪抚摸着手中的碧玉,又喃喃自语说:“天荒地变吾仍在,花冷山深奈吾何。奈吾何?奈你何?到底谁奈了谁的何?”

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急,俞敏俪的心情越加抑郁难过,神情狂野地盯着玉石,发狂地想:上帝主宰了一切,我的宿命就是要找回你的前世,你的远古神韵,我要你的泪水化朽为奇!

她一手发狠地捏着碧玉,另一手拿起刻刀。不经意间,用劲太猛,手一滑,刻刀刺向了捏着碧玉的手掌。殷红色冒了出来,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堂吉怀流起了血泪,碧玉闪着绝望的晶莹。

俞敏俪有些恍惚,心里却有一份莫名的快意,出奇安静地盯着出血的手掌,泪水却和鲜血一样滚烫。她又慢慢地抬起手腕,血管清晰可见。

来生如果可求

我愿将灵长舍下

换来生的宿命和归途

那血献祭做交换的信物

许我来生

是那一棵青草

长在人烟罕至的山巅水涯

麋鹿不忍惊扰虫蛇安走其道

默然生息

许我来生

是那一块碧玉

立在禽鸟飞绝的冰天雪地

严寒护卫顽冥坚酷呵守柔软

无知无觉

俞敏俪颤抖着手,闭上眼,只想将雕刻刀再往下一刺。

电话铃声刺耳震响,她受惊地睁开眼,突想聆听这世上最后的话语,不由自主地放下刻刀,伸手拿起了话筒。

俞敏海:“俪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印尼那边来电话说我可以随时去取骨灰。跟你说呗,我这个南洋客上回在祖国接待了另外一批的南洋客。有我这个角色在其中的古今中外故事,就如传说一般不可思议。”

俞敏俪只听不应,但丝毫不影响俞敏海高涨的情绪。他的声音高亢,狂侃明显,:“听建华表哥说已帮爸爸相好了一块风水地,明年清明节前要给爸爸搬家。我叫大哥先回国去看一看那地,他是长子,得尊重他!我还叫建华给我义父也相一块小一点的地,那个李中华已经去北京上大学了,我让他清明节也回福宁。”

俞敏俪心里悲伤,但又舍不得放下话筒。

俞敏海自顾自地又说:“我还听说庆祥哥在跟市政府商量,他和二哥想捐建一座公众图书馆。”

俞敏俪心里腾起一片欣慰,才觉手掌生疼,忍不住屈了屈手指,只见白色裤子已被染红了一片,忽感眩晕,不自禁地哼出声来。

俞敏海忽觉哪里不对,急问:“俪俪,你在做什么?”

俞敏俪答说:“我在雕刻室里接你的电话。”

俞敏海松了口气,:“这下我放心了!你把林书轩扔了,我以为你也会把那些石头全给扔了,幸好你还是爱着你的那些石头。石头真心比那个林书轩可爱多了,至少它不会骗人。”

俞敏俪低吼说:“请你不要扰乱我的灵感!”

她说完摁下话筒,硬撑起身来,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冲刷伤口,短暂地止了血。

她使劲地捏住伤口,挣扎着找了瓶云南白药,直愣愣地将它尽撒在伤口上。然后一头栽倒在长沙发椅上,安静地聆听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刚从店里捧回来的一箱东西正放在茶几上,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在说:寿山石印章里有他倾注的心血,有他的灵魂所依……

俞敏俪打了个寒颤,寻找声音的来源,只听见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屋里仅余寂静寥落。

俞敏俪忽然翻身站起来四处翻腾,拿了许多个纸质的或木质的盒子,又找出许多块绒布。她将林书轩放在抽屉里和工作室陈列架上所有完工和未完工的印章,一枚一枚地仔细用绒布包好。发现绒布不够用了,她又找了自己几件细软的衣物,用剪刀将它们一一剪开。她再将装满印章的盒子装进行李箱中,往中间塞了些塑料泡沫,神情认真专注。

林书轩抱着女儿和游芊华正从福州东街口天桥的楼梯走下。

游芊华心血来潮,拿出手机,边走边说:“宝贝,今天爸爸带咱们逛省城,你笑一个,妈妈帮你拍个照!”

小女娃咯咯直笑,下巴颌在林书轩的肩上抖动,惹得林书轩亦跟着笑得欢畅。

游芊华拿着手机追着拍摄。

在旁人的眼里,这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

俞敏俪刚刚站在天桥旁的街边。忍着十几个小时旅程疲乏,她只希望刻印社还在,那里的人们像从前那般熟悉林书轩。而她此刻面如死灰,她难以置信自己竟可以撞上这种千万分之一的“幸运”。只觉呼吸困难,失控地跌坐在身旁的行李箱上。万分悲怆和惊惶之中,扯起肩上的大披肩从头顶往下裹住自己全身。

林书轩从俞敏俪的面前经过,余光中似乎瞥见熟悉的披肩,游芊华跟在身后追逐着与他怀里的女儿嬉闹,他的脚步节奏随她们的欢快而欢快。

俞敏俪躲在大披肩下,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她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已蜷缩成了一只可怜虫。东街口的天桥依旧,可老地方已老,当年的书店和刻印社已不复存在,风尘仆仆的自己亦残缺不全,她忽然想万念若能成空,残缺更可抛舍。

俞敏俪等那一片欢快声渐远,努力地站直身躯,重新拖起笨重的行李箱,招了辆的士,找到最近的一家快递公司。她填好了寄件单据,快步走出,想好了自己该往的方向。

第181章 空门无门

微风徐来,习习爽凉,但天空有些灰暗。道边野生杜鹃花已在吐蕾,花骨朵艳色难掩,丛丛翠色含春。俞敏俪目不斜视地疾步在泥泞的小道上,一心只向云林庵奔去。

云林庵主持的禅房内,檀香飘渺,俞香兰与妙音危襟正坐着交谈。

俞香兰:“说来惭愧,虽已身在佛门,我仍有贪,真想可以跟你那样去佛学院精进真修。”

妙音笑说:“这里每天都有学习,听主持说你的悟性极高。她想助你圆满,如果没有意外,可以择日为你剃度。”

俞香兰欣喜若狂,忙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我现世终可修成一个比丘尼!”

妙音又浅笑说:“我借云游之名过来,只想知道你的近况。我们原来的小寺庵已获信众供奉,正在翻新建设,以后可以容纳更多的未来佛。我这次来探望你,以为可以带你回去。”

俞香兰踌躇片刻,遗憾地说:“我一直觉得与你缘深,但我又觉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或许冥冥之中与这里更有渊源。”

妙音点点头:“内心愉悦处必生静莲。”

俞香兰沉吟说:“我舍了俗名,以后慈心就是我了。”

妙音合掌:“慈心大师经红尘多劫,比一般只读经书的修行者了悟得更深刻。”

主持仁心大师推门进来,笑着邀请妙音说:“我忙完了法事,现在有空了。我带你去镇上看花,云南四季里都有一派斑斓花色。”

妙音笑道:“你有四季沐春的福报!现在才12月中,我那里已萧瑟寒冷,峨眉金顶上更是数九严冬。”

仁心主持:“大地生息皆有定数,缘起性空,一切空空如也。”

妙音大笑:“看花见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就不看了。”

俞香兰推开木窗,探头望了望天,:“阴霾密布,很快要变天了。这附近山坡上有许多杜鹃花,因为气候好,花季不断,现在应该有花可赏。我们就近走走吧。”

俞敏俪远远地望见一座小寺隐在几株苍松下,风中隐约传来钟鸣声,那声响顺着山谷回响,庄严肃穆。心中不免又悲又喜,她稍停了脚步,拽了拽肩上的背包带,又提起脚快步向前。

俞香兰和妙音、主持三人正从禅房中走出,俞敏俪望见母亲的背影,大喊一声:“妈!”

俞香兰听见这一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空灵响起,一片平寂的心湖荡起了涟漪,回头却惊见她满头大汗,泪水横流,顿时愣住。

俞敏俪甩掉背包,趋前几步,扑通一声向着三人跪下,又喊:“妈,您这次不要再赶我走!我想跟着您一起出家!”

俞香兰神色大变。

主持和妙音忙上前扶起俞敏俪。

俞香兰连呼佛号。

俞敏俪见母亲不答,转向主持和妙音说:“我痴迷红尘,自甘堕落,如今剩孑然一身,生不如死,求大师收容我!我愿从此遁入空门,为众生诵经万卷,只要能平我今生执念!”

俞香兰止不住心里抽痛,迭声连问:“书轩呢?”

俞敏俪哭着喊:“一切都是谎言!他背叛了诺言,与别人生了孩子。我原以为他不是个俗人,他将灵魂与那些石头共生,我用今生的全部陪伴他。没想到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他用灵魂信奉了香火续嗣的千年迷信,贪恋了年轻靓丽的容颜和身体,贪恋了鱼水之欢和他的骨肉亲情。”

俞香兰双手抖颤,用力脱下垂在胸前的念珠,捻动起珠子,:“他一颗爱欲之心沦落三界将不得解脱,你何必为他悲恸!”

主持叹说:“婚姻乃饮食男女的缘起缘灭,有因有缘则诸法生,无因无缘则诸法灭。而世人希望完美,这就是苦的根源。”

俞敏俪哭号着说:“佛门大慈大悲,渡众生苦难,如今我有苦,只求大师收下我!”

妙音见俞敏俪哭号欲绝,:“万法修心,佛门不空。若心在苦海,身在佛门又能如何?”

俞敏俪一心只想出家,听妙音此话,一时难以自控,竟又直直地跪在地上,哭喊说:“妈,您帮我说句话呀!”

没料到俞香兰突然间勃然大怒,沉下脸说:“我不是你的母亲,看你难断青丝之恋,你真不应该来这里破坏清净。你还是回去吧,尽你该尽的尘事,了你该了的尘缘。”她说完转身就去了念经堂。

仁心看了看她的背影,亦冷然道:“我是云林尼庵的主持,佛门最讲缘字,我与你无缘,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母亲。我们为众生祈福,众生为自己修行。你是个聪明人,不会悟不出其中奥妙。”说完也跟着俞香兰而去。

俞敏俪跪倒在地上,渴望自己可化成地上尘埃一粒。

妙音面露不忍之色,用劲想将她拖起,却又力不从心,无奈地说:“你若依心发愿为众生诵经,你的心就不会为一人而悲,无悲才无怖。慈心大师和仁心大师心存悲悯,但你有业力牵引,请自当挣脱。趁天色还好,你回去吧!”说完亦转身离去。

无人理会的俞敏俪抬起泪眼,眼前的一座千年古刹古朴生香,虽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际。

大雨倾盆而来,道上的泥泞越来越多。

南国的大雨滂沱与北国的那一场大雪,一样地令人绝望。

俞敏俪艰难地跋涉,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汇流,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看不清该去的方向。

她忽听见有人在身后大叫:“等一下!”

妙音一路小跑追了上来,她身上的衲衣和脚上的衲鞋均已湿透,怀里的背包却用雨衣包裹得严实,那是俞敏俪忘却的背包。

俞敏俪看她走近,在雨中对着妙音怒喊:“人间无情,天在落泪。空门无门,问佛渡何人?”

妙音慢慢地走近她,:“缘起性空,情无长短,青丝就是希望。”

俞敏俪却连连摇头:“你看我青丝覆顶,可风雨落下时,它却无法为我抵挡丝毫。即使雨过天晴,它也留风雨残迹涟涟。而你落发成空,风也无迹,雨也无痕。”

雨势渐小,俞敏俪湿漉的头发依旧滴雨成流。

妙音用手了头顶,将手中的雨衣和背包全递给她,小声说:“我出家的时候,我妈妈哭得很伤心。慈心大师一向喜乐积极,可今天她也流了泪。”

俞敏俪呆立片刻,后退几步,又哭又笑地说:“空门于我无门,那我就在万千红尘中找一扇门回家。请您转告慈心大师,今天老天爷陪我流尽一生的泪水,从今往后,我一定不再哭泣。”

接过妙音手上的背包,拖着满是泥块的鞋子,俞敏俪一步一步地向镇上走去。

俞香兰盯着雨帘看了许久,踉跄了几步,跪向蒲团,抬眼却见如来旁边怒目而立的金刚,心念一动,忙又站了起来冲向雨帘,却与妙音在门口差点相撞。

浑身湿透的妙音一见她,连打了几个喷嚏说:“她走了,说她今天哭够了,从此不再哭泣。”

俞香兰点点头,低声说:“你受凉了,我去为你煮姜茶。”

一晃又是几个月。

2012年清明节的前夕,晌午稍后,雅加达机场。

俞敏海站在机场候机室的大玻璃墙前,凝视天空,太阳的轮廓在云的背后渐渐变幻,瞧不出云朵是否飘忽,只见阳光时而白炽,时而柔和。

俞敏海瞧得走神,一个小孩尖锐的叫声突然响起,他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下。

没有看到孩子,目光收回时却触到脚下的购物手袋,手袋不知何时已经倾斜着歪倒,三块色彩斑斓的布料滑出袋口。

他弯下腰拎起手袋,掏出布料。

布料上面精致的商标和观感,足以说明它们是上等的绵麻布料,图案和色彩具有浓浓的南洋风情。它们在印尼当地的价格也应不菲,也应是当地人所推崇的送礼佳品。可若不是义兄,那两位垂暮老人说着他听不懂的印尼话,比比划划中将一腔焦急和盛情,一览无遗地写在了饱经风霜的脸上。俞敏海真的不愿意将它们带出印尼海关。

掂着手中的布料,他心想雅安和俪俪应不会喜爱它们。

在办登机卡时,旁边那位保安模样的印尼男人,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对着他不停地盘问,他多想直接将这袋子的布料甩给他,看看可不可以满足他的需求。

但他一刹那间又改变了主意。他突然间觉得,这三块布料沉重得令他有了莫名的难过。他慎重地掖紧了那袋子布料。再从兜中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假装不经意地将它们夹在护照里,再假装老实认真的样子,递上了自己的护照。

那个男人随随便便地翻了翻护照,用两个指头夹起了钞票,利索地将它放进胸前的口袋,并向不远处坐着的一位年轻官员,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两百元人民币亦超发挥了作用,那男人异乎热情地建议将骨灰盒直接放进托运行李包里。

俞敏海不敢渎先人,也不想拂了那份热情,就将骨灰盒放进随身拖拉的行李箱中。

行李的托运和安检出关都显得轻松异常。

而这一袋的三块布料却又成了随身单拎。

俞敏海心想时光倘若可以倒流几十年,年轻时的母亲一定会深深地爱上它们,因为那些湛蓝色和黑色的卡奇布,曾经无情地限制了母亲对美的想像。

贫穷会滋长出无限渴望和勇气,也容易禁锢思维;而富有扩张了见识,也容易令人忘却曾经的艰辛和悲痛。

俞敏海望向天空,忽觉天上的云朵像极了江洋翻腾的水花中簇生的白抹,隐隐中漂荡着几只扁舟,舟上的人早已奄奄一息。俞敏海似乎看见了外公俞细命,还有他的生死弟兄李有福。他们无力撑舵,任由小舟在汪洋中随波逐流……那是多少年前的悲壮一幕!

身边有人在大声议论:“我们华人应该挺阿学,番猪当我们是有钱人,可我们总像靶子样被盯着,我们要团结一致,推举一个政治明星,该发声时就应该发声!”

有人在附和说:“对,对,对,钟万学就是条好汉!他们不给我们政治权利,可我们自己要努力,一代要比一代强!”

俞敏海对这话题颇感兴趣,这个钟万学先生做为少数族裔参加雅加达专区选举,是他这几天在雅加达听到被议论最多的话题。

他看到有好几个人围在了一起,热烈地讨论起事下印尼的政事,他们似乎原来并不相熟,但缘于共同的肤色和共同的语言,对共同的寄望有着共同的热情。

俞敏海感动于眼前的人群,心想如今的海外华人并不只为了填饱肚子,表述政见、宣示政治理念和争取他们的自身权利,已成为了他们热爱所在国的一份表现。

他忽然想起二哥俞敏涛几天前叹说:

乡关遥兮归路艰,先魂渺兮今慰难。

那是属于一代人的悲哀!

王道乐土桃花源,此心安处是故乡。

这又是新一代人的幸运!

第182章 南洋归魂

俞敏洪捧着俞大明的骨灰盒,俞敏海则捧着李有福的骨灰盒,与俞敏佳等人随俞建华穿行在另一条山路中,山路并不狭窄,路旁小树已被清除,四轮汽车可自由通行,触目可见新旧坟墓密布,青石白灰的豪冢之园不在少数。

俞建华走得辛苦,逐停了脚步,松了松他的皮带,喘着粗气说:“我不是故意让你们走这么长的路,主要是要让我姑父感知孝子们的心意。”

他稍歇了口气后,又说:“现在的大活人都住上了高楼大厦,不得忘了给死去的爹娘立上皇天后土大牌子。”

俞敏佳问他:“我昨天去看了两位舅舅,大舅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一直叹说全身疼,是不是生病了?”

俞建华:“他已住了好几回医院,镇医院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我估摸着他走也就不久后的事。”

俞敏佳:“镇医院看不出毛病,那你怎么不送他上省城大医院看看?”

俞建华用劲地拉了拉裤头,:“上省城?哪个折腾得起?听说镇医院的检查单到了县医院全不算数,更何况到了省城医院,人家会当你一回事?又得重新来一套检查,小病都能折腾出大病。咱村里阿九伯去了省城医院,回来骂说省城医院里人挤人,没个熟人住院连床位都排不上,而我哪里找得到省城里的熟人?”

俞敏洪忙说:“镇医院要是医治不见效,还是得去大医院,对症下药很重要的。”

俞建华喘着粗气连走几步,用手指了指一处:“别看你大舅是个乡下人,他的命还真好。这次碰巧为他相到了一块风水地。喏!就在那边!我跟建秋商量着,好歹得准备个十几二十万办他的后事。我是长子,这份子钱我得出!”

大家继续一路走着,无人再作声。

再远处的山头是大片的枇杷果林,当季的枇杷果怕惹了鸟馋,每一粒都覆了白色塑料袋,满山遍野仿佛开满了白色的花儿,一番风景别具匠心。

见李中华入迷般地张望,与他并肩而走的俞敏海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问:“昨天你没通知我去接你,你到底怎么从北京下来的?”

李中华兴奋地说:“高铁!坐高铁感觉太棒了,又快又方便,还干净,没法说了,不知道该怎么用词表达。”

俞敏海吃吃地笑:“以后要是有高铁穿过大洋通到印尼,你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李中华腼腆地笑。

俞敏海又问:“你现在是留学生,以后想留下来吗?”

李中华脸上闪现出热烈的光采,:“我原先想回印尼,去中资公司找工作,因为那里工资高。现在想自己做生意了,印尼的农产品和渔业产品很丰富,就跟中国的工业品那般受欢迎。我跟涛涛叔叔和庆祥叔叔谈过了,他们都很支持我的想法,我会往这方面努力!”

俞敏海大笑:“你把我这个叔公抛弃了,竟然跟叔叔们联盟了。”

阳光下,李有福的骨灰盒闪出一道光来。

李中华又显腼腆,:“我加了他们的微信,有时会向他们讨经验。”

蒋芷萱看了看李有福的骨灰盒,叹说:“我们这一代人每天在全球范围内互通信息,拿起手机就能见彼此的容颜,亲人间的情感交流是如此的便捷和快速,离国的乡愁似乎淡了许多。”

俞敏俪幽幽地接口说:“是哦,地球上的每一处距离都变短得不可思议。”

俞建华走得大汗淋漓,肥圆的身躯突然间灵活地摆动起来,小跑了几步,大声说:“到了,到了,我姑父的风水宝地到了!”

许多青石板规则整齐地码放成堆,几包水泥和一堆沙石紧依在石板前头,黑色的土壤亦堆如小山丘。一个墓穴的内壁四周和底部已用砖块砌出一个干净爽透的小小空间,而两面写着“后土”的石牌已经立在左右,又一座巨大的坟墓坯模初具。

大坟旁边还有一座单冢,墓穴也同样砌好了内壁和底部。

俞敏海向李中华叫说:“en!帮个手!咱们其实是神鬼不惊的一群人,行事不拘一格才好,不用等什么吉时良辰。你的曾爷爷只要能魂归唐山,我爸和我外公只要能看他回来了,他们就一起笑傲了中外两地和阴阳两界。”

李中华连忙认真庄重地双手接过骨灰盒,看他跳进墓坑里,再神情严肃地递过曾祖父的骨灰盒。

俞建华忙叫说:“海海,快喊一喊魂!让你义父知道他回家了。”

俞敏海:“喊什么喊?我义父生有所愿,死有所望,他早就盼着我带他回来,难道不跟着来?”

俞建华摇摇头,小声嘀咕说:“还是出国傻!”

他继续煞有介事地看他的手表,其他人都在等他开口。

可半晌不见俞建华开口,见俞敏海已跳出了墓坑,蒋芷萱又不禁叹说:“在李先生那一时代,故土贫瘠荒凉,生命堪忧而被迫远走,他们的心中永远有一份悲凉,因为故土,也因为自己。乡愁是永远的悲伤,叶落归根就成为深入骨髓里的悲壮。”

俞敏俪幽幽地说:“所谓乡愁,不只是出国的人才有,每一个离开了生养自己的那寸土地都饱受其苦。或许乡愁亦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它是每个人心中无法抛却的情怀。”

俞敏海见俞建华拿着手表,如陀螺般原地绕圈,不知他何意,又起捉弄念头,说:“建华表哥办得什么事?不是说好了让我义父跟我外公当邻居吗?怎么变成了跟我爸成邻居了?你让他们老哥们平时怎么见面?”

俞建华抹了抹头上的汗,双眼依旧盯着手上的表,怼说:“出国傻又说什么傻话?我早叫冥品店备好四轮马车,还有外国名牌福特老爷车,我不敢要太新式的,主要是怕他们接受不了。等坟台全修好了,就抬到这里来一并烧给他们。又有马车,又有汽车,他们还怕见个面不方便?”

俞敏海笑说:“建华表哥想得真周到,不知道他们开车需要考驾照吗?你还是别忘了连带送两司机下去。”

好几个人都忍俊不禁,原本肃穆的气氛被俞敏海无情破坏。

俞建华却不苟言笑。他双腿稍张,力求站得稳重扎实,双手叉起了腰,神情笃定地说:“下边看病要是也难的话,我再想办法弄座医院下去,自家开了医院就更不愁了。”

俞敏俪本也想笑,忽然想起母亲,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绽开。

今天是俞香兰正式受戒剃度的日子,俞敏涛是她准许见证的唯一俗家人。

俞香兰和俞敏涛站在俞敏俪曾经站过的空地上。

春风拂面,俞香兰的脸容慈爱,她轻声地问:“俪俪回来吗?”

俞敏涛:“兄弟姐妹几个人约好了,大家有生之年在这一时节全都要回来。”

俞香兰微微颌首:“随缘吧!俪俪说的没错,我此前陷入了知识障,苦海中一直挣扎,重造业力。可她今天亦陷迷途,认得了树木,却不识森林。你帮我捎一句话给她,天若有寿,亦妒青丝,心房不空,空门无门。”

俞敏涛:“她虽然还有忧愁,但已学会坚强,不再拿别人的相亲相爱来惩罚自己。”

俞香兰微笑而道:“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居士。我从此真正地皈依佛门,青灯衲衣,就不再是你们的母亲!但我还想最后一次做你们俗世里的母亲,听不听我的,你们可以定夺。人道一世,虽各自修行,唯五谷是天道所赠,亦是肉身之最根本需求。如今许多良田上建了房子,山林里堆满了水泥砖块。你们的父亲早已西去,就不要再为他另外造坟,权当是为生灵造福,为自己积德吧!”

俞香兰说完,大踏步走进佛堂。

日正当午,阳光普照,云林庵午时的钟声鸣响。

俞敏涛看着母亲一头银丝随主持手中剃刀的挥动散落一地,禁不住呜咽出声。

俞香兰抚了抚自己光秃的头顶,笑意欢欣。

俞敏涛快步走出佛堂,找到一处手机信号足够好的地方,喊说:“海海,停工!马上给我停工!大坟不造了,让建华停掉!没有必要了!”

“怎么可能?大哥刚把爸安放下去,师傅们正在赶工呢。你发什么神经”俞敏海皱了皱眉。

俞敏涛歇斯底里地怒喊:“停掉!不停的话,我回去就找人重新扒了它。爸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但他也永远在活在我们心中!死人为什么还要跟活人争土地?为什么不能将青山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什么就因为你有点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去公墓!听明白吗?让爸爸去公墓!你要是听不明白,就等我回去办!”

俞敏海的火气不比他小,怒说:“放屁!别以为你是我二哥,我就得听你的!我不但要替爸爸造大坟,还要出钱修外公外婆的大坟!”

“我们已经逆了爸爸的意愿,现在又要逆妈妈的意愿,造大坟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子吗?面子比子孙后代的幸福更重要吗?请你告诉我!那些钱做点其他的什么不好吗?”俞敏涛的声音高亢却带着哭腔。

俞敏海一时无话应答,站在那一堆青色的大理石石块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恨恨地将手一挥,叫说:“停了吧,全停了!把这些石头全送人吧,我不玩了!”边说边跃下石堆。

俞建华不明所以,呆呆地站立,耷拉着他那肥大的脑袋,:“造大墓的石头又不像建新房的那种吉利,送人谁要?怎么突然间变卦了呢?说出了国的人脑子只剩单根筋,这话还真没错,个个番仔猪!”

俞敏洪不知所措。

俞敏俪忽然间悲从中来,咽哽着大声说:“大哥,我们听二哥的吧!海海哥,爸爸一生节俭,他若有灵,一定不会喜欢我们的这份心意。而李先生一定更欣慰于李中华有了今天的模样。”

俞敏洪只好又跳进墓坑里,取出了父亲的骨灰盒。

俞大明的骨灰盒被重新安放在了公墓,在他最初的那个逼仄墓穴里,还挤着李有福先生。

第183章 南柯一梦

林书轩一个人闷蹲在村子的小桥头边,似乎在看几只鸭子扑腾嬉戏在污浊浅水,却又郁闷地想起心事。

几天前他和林书健一起去了云南腾冲。

临出门前,游芊华特意叮嘱他必须穿上那件圣大plt恤衫。她甜腻腻地喊说,他就像嵌在胸前的那骑马挥棍的人儿那样,浩气英风得一出征就能击中目标,给她抱块巨大的富贵石回来。

记得刚到腾冲的那个白天,林书健带着他穿梭热闹的集市,大小件玉器琳琅满目,成色翠碧诱人,可真假货混杂,令人眼花缭乱。而商店里摆了一块块石头,大小不一,其貌不扬,有的甚至奇丑无比,或许其间内藏了富贵乾坤。

林书轩第一次走进这样的玉石世界,心中不免有点惶惑。他装出一副商人精明老道的样子,防备着被身边的热情烘得失去了定力。

只听林书健一声惊呼:“这不是贾老板吗您老也来啦”

被称为贾老板的男人一脸惊喜:“哎呀,小林老板呀,好久不见!最近去哪里发财了”

“前段时间在福建老家做点其他生意。我今天刚到,想再赌赌运气,玩玩手气。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堂哥林书轩,科班出身的高才生。”林书健介绍两位认识。

贾老板与林书轩略寒暄两句,兴致颇高地继续与林书健交流起信息,:“我上个月把一些碎石寄在阿波那儿卖,前两天他说有客人愿意出四百万,我就赶过来最后杀个价收钱。”

“一单就做下四百万发了哦,什么时候进的货”林书健想惊呼,又怕失了身份,尽力稳住声息问。

“一年前吧,那次你不也在场的嘛?原石四十多万赌下来,一刀拉下去没见到绿,差点把我气疯了。我丢不起老脸,连夜就把石头带回家。没想到中间出的是玻璃种飘花,锯下来先做了几对手镯先出手,还剩下边角料懒得拾掇,就一古脑儿运过来委托阿波卖。上个月有人出了二百九十万,不赶钱用就不卖。这回有人出到四百万,想想不离十了。咱也不贪,得让人家也赚些,就好就收,呵呵呵。”贾老板呵呵得眯了双眼。

贾老板的一番话说得林书健兄弟俩热血沸腾。想那四十来万入手的原石,几对上品玻璃种飘花的玉镯早已把老本翻赚了几番,而今天的四百万人民币绝对是白花花的净收益。

“时也!运也!命也!一单就砸出了几百万的利润!羡慕呀!”林书健暗叹自己怎么撞不了这种大运。

“小林老板啊,别羡慕我!凭你的眼力还怕没这种机会?明天早市开包,我们还去看看毛料哈。哈哈,其实呀,像我们这种人对毛料更情有独钟,感觉那劲更上头哈。”

同道中人知己不乏!贾老板说中了林书健的心事,也说得林书轩顿感信心百倍。

第二天早上,天幕还未拉开,翡翠赌石城彩光四溢。

林书健醉酒那般步态踉跄,亢奋异常地拉着林书轩四处穿巡寻找目标。

林书轩激动得视线迷朦,可他努力将双眼睁大,力求眼神犀利,渴望一眼就能将那些石头一一穿透。他正在细研慢究中,耳旁又是一连串惊喜的喊叫声,林书健又碰到了不少熟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以赌局论输赢的地方,更是江湖中的江湖。隐约的刀光剑影中,林书轩认真端详细究,那样子极具高人风范。大家有心体验高人出手时的惊心动魄,场内有些本就只想跟混开眼界的也围了过来。

林书轩极不习惯被众人簇拥,他无法静心地思考,只觉心跳加剧,全身燥热,手心却冷森渗汗,浑身难以自在。他突然间想念起俞敏俪来,想念她那可溶化他一切筹措不安的笑靥,倘若有她在身旁,她的喁喁私语即使不着边际,亦可笃定他的心情。

林书轩犹豫着,踌躇着,迟迟无法决意。林书健和众人的眼里闪着精光,焦急着等他开口。

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无情!贪婪犹如魔鬼撒落的网束缚了你,却无法帮你兜下幸运。林书轩初战未捷,他用二十五万元赌下的两块石头全是废石。

众目睽睽下,林书轩面无血色,林书健把手上的电筒疯狂地砸向地上。他们又不甘于白跑一趟,最终以明赌的方式盘下一小块玉石,铩羽而归。

林书轩捋不清思路,他一直无法相信在那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那二十五万元就白白地泡了汤水,如梦般难以真实。

他蹲了许久,一只鸭子扑腾掠起,惊了他的浮思。林书轩站起来,腿脚发麻无力,又如梦游般地回到家中。

他坐在书桌前,几个盒子的寿山石印章卧在绒布和俞敏俪的衣服碎片中光采照人。

林书轩看得发呆。

他又取出快递单,那上面的字迹娟秀柔美,而“林书轩”三个字却苍龙飞舞,似乎就是他本人的签名,俞敏俪已将他的名字和他的“我体”合二为一。

快递单上没有邮寄人的地址,但他特意问过了,知道是从省城始发。几个月过去了,那一瞥就觉眼熟的披肩下,蜷缩成团的身影继续浓缩成针,扎在林书轩的心中,一触即痛。

林妈妈牵着小宝的手走了进来,说:“芊华还没回来,小宝就跟你玩一会儿。我得去准备些吃的东西,明后天给你爷爷和你爸扫墓时要带上。你二婶家里虽有保姆,她也不会主动张罗,就剩张嘴会吃会叫会说,她这时最强调长子长孙。”

林书轩抱过孩子,林妈妈下了楼去。

小宝挣扎着从林书轩的怀里溜走,林书轩见她自顾自玩上,就去关了房门。

他又回到书桌前,拿出一枚未完工的印章,挥动起了雕刻刀。

游芊华一上午又喜又恼。

她在二姑那里饱受了气。

林振南的妻子冷着脸说:“我一直以为书轩是个能干明事理的人,万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小健去了云南。小健已经戒赌好一阵子,这回又犯上了瘾。好端端地又不去上班,拿着一块破东西到处跑。”

游芊华撒着娇说:“二姑,书轩不是故意的。”

林振南的妻子不留情面地说:“你也是,借走三十万,说几天就还回来,可今天却说没钱。”

游芊华脸上一红,:“我前几天拿走的三十万,就是给书轩和小健表哥赌石用的,不全算我的借款。”

二姑脸色更加黑沉,喝斥说:“说什么没脸皮的话?谁从我这里借了钱走,我就管谁要钱,要知道是你写了借条,你别拿我家小健当挡箭牌!”

游芊华难堪地笑说:“他们俩个约好了盈亏对半分的。”

二姑更加生气了,:“你不用在我这里说这种话,我不会管他们之间的事,你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还上钱?虽然我们亲上加亲,可利息还是要算的。”

游芊华嘟起了嘴,:“二姑,我今天一大早去了福宁,大老板正巧赶着几个煤矿一起投资,资金吃紧,一时间给不了现金。您这里就宽容一阵子呗,那边一给钱,我就还过来。”

二姑的脸色总算缓了缓。

游芊华走出门时,狠啐了一口,懊悔自己不该听了林书健的鬼主意,将债务套在自个儿的头上。可她又是个容易快乐的人,那个福宁煤矿大老板真够大气痛快,虽说给不了现金,可他重新打了张借条。游芊华拉着他的双手,摇摆了又摇摆自己的身子,那个利率从原本约定的60就自动调到了65,本利合一又成了本。一张借条证明了她已是如假包换的百万元钱款的债主了。

游芊华蹬蹬地上楼,推门进了书房,小宝正猫在书桌下哭得稀里哗啦,而林书轩则沉醉在他的雕刻中。

她不由得又气又心疼,一把扯出女儿,大声说:“小宝哭了,你怎么不哄哄呢?一个人有一个印章就够用了,你拿那么多做什么?搞得到处都是石粉,小宝感冒咳嗽还没好呢。”

林书轩忙放下刻刀,伸手去抱女儿。

游芊华嫌脏,甩手推开他,:“我一个上午不在家,你就让孩子哭成了这样。你真不晓得我在为谁忙吗?”

林妈妈闻声上楼,劝慰说:“你不用埋怨书轩,就让小宝哭一小会儿,又不会伤了她。”

游芊华:“他平时上班时指望不了。不上班时照顾下孩子又怎么啦?玩那些破烂东西有什么用?”

林书轩沉默无语。

林妈妈:“平时我不帮你洗衣做饭吗?你有那么辛苦吗?你收拾过屋子吗?大人孩子的衣服都在房间的地上。床头柜和床头上一层灰,那又能对孩子好吗?”

游芊华恼羞成怒地说:“他有时间怎么就不会擦一擦?难道都是我的事?”

林妈妈生了气,连声说:“你一个结了婚又不上班的人,何必天天化妆?你看你那梳妆台上乱成什么样子了?”

游芊华更怒了:“他一个大男人薄脸皮,要我一个女人去借钱,真是晦了气!我明天就回加工厂上班去,反正二姑死盯着她的那笔钱,不会不让我回去。”

林妈妈此刻反而心平气和了,:“明天要先给爷爷扫墓,你二姑少不得又话里有话。你不要再回去上班,抓紧生个儿子,书轩的白头发已多啦。”

游芊华不听则可,一听更加使性掼气,:“再也不生了!我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我铁定要去上班。书轩想要孩子,他回家来带小宝好了。”

林妈妈神情陡然激动,:“你能上什么班?还像从前那样吗?”

林书轩忽觉胸口闷疼,心头滋味百般,难道说自己已南柯一梦浮生尽?!

第184章 离人寻梦

游芊华气急败坏地将女儿狠狠地往林书轩怀里一塞,转身往楼下而去。小宝哭嚎不止,林书轩抱着女儿束手无策。

林妈妈只好无奈地大声哄小宝说:“别哭哟,奶奶马上给你找棒棒糖去!”

游芊华才下到一楼,听林妈妈那么一说,又急噔噔地跑上楼来,从林书轩手上抢过女儿,再噔噔噔地下楼。

林书轩母子俩目瞪口呆,听见游芊华启动两轮摩托车,带着小宝扬长而去。

林妈妈忙说:“她一定回娘家了,你快跟过去哄她回来,全家人都要去扫墓,在爷爷坟上拔拔草,才能抢到好风水。”

林书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可在村口时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他拦了部去福宁的车,忽想上石竹山上睡一个有梦的觉。

俞敏俪和杨洋等人已在石竹山上漫游了半天。

俞敏佳爱怜地说:“俪俪,去九仙宫里祈个梦吧,求求往后的运势,看看你今生姻缘什么时候再到。”

俞敏俪淡淡一笑:“有奇雅想即是梦,无清净心莫求仙。我暂时没有奇雅想,也无清净心。”

俞敏佳叹了口气,:“我能理解!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连书轩那种人都能变心。你那难受劲得捱一阵子。”

她又对蒋芷萱说:“芷萱,你呢?去祈梦吗?你平时总有要求。”

蒋芷萱微笑说:“我已无所求了。曾经担心墨墨不婚,前几天她在电话里竟然自顾自地凭空感慨说,只要一看到我养的那俩孩子的质量,她就再也不放心把她的孩子交给我了。”

杨洋扑哧一笑:“那俩孩子?她不是其中一个吗?难道她嫌弃自己质量不高?丫头爱没事找抽!”

蒋芷萱:“我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可我听后彻底放心了。她没有男朋友时就说她是不婚主义者,后来有了男朋友又说她是不育主义者。我以前跟不准她的节奏,一听她说这些话,小心灵就焦急难过。现在想明白了,我必须跑在她的前头,先甩了她们,不操她们的心。我的心也变清净了,可也不想求仙了。”

俞敏佳笑说:“你是不愁了,可俪俪不一样!昨天海海改做了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喂了狗,生命稀奇有。说到底命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梦不梦的全拉倒。”

俞敏俪怅然一笑,:“我也做了首诗:今朝歧路与君分,楚河汉界两分明;红尘苦海湮颜色,从此独唱孑然歌。可我真的再一次不知道将梦遗失在了哪里。”

杨洋:“可我记得你说过,福宁是中华梦乡,梦文化回旋在福宁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城市有梦的味道,我们福宁人都是有梦的人。”

俞敏俪:“所以我今天来这里寻梦,有梦才有希望,有希望的人才不会让年华虚度。”

从石竹山上往下鸟瞰,福宁城四通八达,锦绣富丽。远处有一艘高铁呼啸而行,势不可挡地横穿过那一座通都大邑,如神龙般游行在天地之间。

蒋芷萱:“我是个慢性子的人,可这世界变幻得太快,快得跟不上脚步,不免使人慌张,令人浮躁难安。”

杨洋:“所以我们需要静心,让人静心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养成阅读习惯。唯有静心,才能冷眼地看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庆祥希望福宁有一天像奥克兰那样,处处可见社区图书馆,我们需要多阅读,全民性地多读书。”

俞敏俪:“一生为人,一世阅读,养性明智,辨曲直,知羞耻,守良知,离喧嚣,观自在。”

蒋芷萱说:“庆祥和敏涛俩人真的是一拍即合,他们说办不了教育机构,不如贡献座图书馆,希望能带动积极效应,如果大家乐于捐助,愿做义工,也算是福宁人好梦成真。”

杨洋:“我们都怀有美好的梦想,希望图书馆不仅是人们惬意的去处,它亦成教育辅助之地,让人们行事知耻而止,共建一个文明健康的乐园。”

俞敏俪无声地心想,要不是自己出了国,除了出点钱,或许还可以为图书馆多做些什么。但这个世间并非乐园,人间的苦有很多很多,而我们能做的却很少很少,可若能于苦中投点甜份,或许人世间的苦会是另一番滋味。

俞敏佳见时候不早,催促说:“我们有梦没梦都该下山了,电缆车那边似乎下班得比较早。”

而林书轩踩着石蹬一步一步地上山,他刚到了九仙宫祈梦殿,见里里外外人员不少。他走进走出,不知道该怎样插天地香,更不知自己到底要祈什么梦。看大香鼎里焚烧的香柱,他忽然间不知所措,亦失却了祈梦的勇气。只好百无聊赖地在九仙宫附近走走逛逛。不知不觉间行至状元峰的沧海石前,沧海石上布满了贝壳类化石。不难想石竹山经历了沧海巨变,他想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曾经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因为一时薄情而变成生命故事里的片断,到底是生命的无奈还是岁月的无情

林书轩的手机响了,游芊华略难为情地嗲叫:“老公,我忘了拿小宝的奶粉罐了,你能送过来吗?”

林书轩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就要吗?可我现在福宁。”

游芊华顿又恼怒,一连串发问:“福宁?你去福宁做什么?想见她吗?那个不下蛋的俞敏俪吗?你为什么还要见她?你们不是已离婚了吗?”

林书轩百口莫辩,:“我只是想上石竹山来祈梦而已,你想多了。”

游芊华不相信地喊:“祈梦?做个梦要跑去福宁?广化寺不行吗?可你偏偏要去福宁,鬼才信你的话!”

游芊华怒极,摔了手机,冲女儿喊道:“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不侍候你了!”

小宝又哇哇地嚎哭起来。

林书轩只觉头皮发麻发涨,忽见前方正缓缓滑行的电缆车上似乎有他熟悉的身影。他往前冲了几步,睁大双眼见杨洋等人都在,俞敏俪的身姿已隐在她们几个之中。

林书轩久久凝望,电缆车渐行渐远,他落寞地将目光投向石竹湖心的鲤鱼岛,备觉那小岛孤僻寂寞。

俞敏俪坐在电缆车里看夕阳西下的云彩,心想我又从这里出发,带上一个美好的梦,带上一个全新的希望。但她的脑海却又忽然间莫名地跳跃出几行文字:

云彩无法改变风儿的方向就像

月亮无法寻问太阳是否孤独

所有的答案在追逐中无声涌动

所有的无奈在遥望中含泪沉默

寂寥里的深情

最应该虚无一物

也最可以包涵万千

从北半球的初夏回到奥克兰没多久,冬季又至。

俞敏俪正驱着车,目光远远地扫到了阳光下一栋童话里的小楼,眼皮情不自禁地抖动,心跟着猛跳了数下。

那年初到奥克兰时,林书轩拖着她的手来到簇簇紫藤花下的情景回放,曾经的恩爱伴侣已是天涯离人。想当初搬离这栋小楼时还对爱丽丝许诺说会常回来看看,而后因全身心浸淫在艺海与商海之中,不过给她挂了几个电话聊以问候后,就以忙为由没了下文。

俞敏俪想得惭愧,即在路边泊好车,脚步轻巧地走进院子。紫藤枝条绕成的拱门依旧,冬天的紫藤无花无叶,但精心修剪过后的枝蔓缠绕得有序又有劲,不事风儿的撩拔,却又似在无声诉说一腔心事。

俞敏俪安静地站在拱门下,抬手触摸紫藤枝条,虽无花却分明花语窃窃。她想竭力倾听花语,又觉无趣,心想今天的自己一袭紫衣,仿佛已经收纳了所有花语,想想又觉好笑,禁不住笑出声来,抬脚向小楼的大门走去。

有位中年男士双手抱在胸前,含笑站在门前看她,俞敏俪不由得一阵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我找爱丽丝和杰克,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好久没有回来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在这里?”

那位男士原本含笑的脸上,更是绽出阳光般灿烂笑容,:“哈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你是俪俪?我的母亲总跟我提起你!”

“你的母亲?爱丽丝”俞敏俪恍然大悟,:“哦!你是杰夫?”

杰夫快乐地叫,:“哈哈,你真聪明!爱丽丝和杰克去上他们的英文课,还没回来!”

“他们上英文课?什么意思呢?”

“是的,可学英文的人不是他们,他俩免费教英文。自从你们搬走后,他们就开始免费教新移民们学习英文。日本人、法国人、萨摩亚人,哦!还有中国人,以及从其他世界各地的人们,在社区教堂里,有时候在图书馆里。爱丽丝特别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俞敏俪惊喜地说:“哦!我真希望能跟爱丽丝一起做这种义工!我还可以教中文,只要有人喜欢,我也愿意!”

杰夫大笑:“爱丽丝经常说你才是个艺术家,而我不是!”

俞敏俪亦大笑说:“在这样童话般的小楼里长大的小男孩,他当然是真正的艺术家,因为他从小就有一颗当艺术家的心灵!记得爱丽丝以前说过你是个天使。”

“是的!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对塑插天使翅膀的人!可他们老了,我不得不回来!我有自己的画廊,还有慈善工作。除了那些,我就回家来陪他们说话。而他们经常谈起你和你的先生,你们住在这里时间并不长,可他们总爱反反复复地讲给我听。在他们的眼里,你们是可爱、上进、友善的中国人!”

俞敏俪目光黯然,:“或许吧,可他回中国了,我们之间出了问题,已经离婚了。”

杰夫马上肃了脸色,诚恳地致歉说:“真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婚姻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如果某些问题实在解决不了,诚实地选择离婚,而不是拖曳着痛苦虚假的关系,这是一个人成熟和负责的表现。”

俞敏俪轻声说:“是的,人生是一场迷梦。诗意年华里的邂逅,如同醉饮了烈酒,在刹那间却又看见了清醒前的残呕,不愿醒来却已无法沉醉。幻灭后或许又有梦来,但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彼此都有了各自的世界!”

虽说奥克兰冬季多雨,可今天天空中几朵白云浮得如绵花糖般柔软,俞敏俪禁不住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

她又问说:“你所说的慈善工作指的是什么?”

杰夫:“我是新西兰儿童癌症基金会里的义工,我经常去看望那些可爱的孩子,教他们画画,有时替代他们的父母与他们玩在一起。你知道他们是孩子,更需要成年人的陪伴。我也为他们募捐,让他们可以获得更好的治疗和照顾。我的任务是要让他们快乐!”

俞敏俪心里一动,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也能去陪陪他们,给他们讲有趣的中国古老故事。”

杰夫认真地看着她,:“是的,只要你愿意,我们的队伍永远需要你!”

俞敏俪转头深瞥了一眼紫藤,传说中的紫藤是为情而生,又因无爱而亡。而眼前的紫藤季季凉驳,又季季繁盛,定是造物者的慈悯,留她在人世间展示悲凉又呈现芳华。而她紫色的身影在紫藤拱门下,似乎是一团正燃烧的火焰。

第185章 恍然隔世

林书轩驾驶着车辆,情不自禁地又绕回到依旧熟悉的街区。

他站在了曾经的家门口前,离开了四个年头,这里一切如初,硬骨凌霄生成的篱墙,繁翠间有金黄色花朵,亦如忠实的卫士当关。可庭院照样无设大门,对外敞开,只是楼房墙边多了许多菊花。

奥克兰秋意初上的三月,菊花虽然娇弱,却成了陪伴秋瑟的不落芳华,紫的、黄的、粉的、白的……多种颜色,或端庄大气,或秀丽可人,或俏佳惑眼,在秋风乍起时惹出一抹抹的舒心惬意。而玫瑰正残花凋零,但花枝上的绿叶尚能勉强地将狞人的花刺隐藏。

林书轩看楼房门窗紧锁,四周安静无声,心想俞敏俪此时该还留在店里。他斗胆走进了院落,边走边回忆起此前光阴,更忍不住嗟叹他在国内的生活。

林书轩与林书健在云南腾冲初战未捷,但很快又一起奔向了云南瑞丽市,那里另有一个赌石者的盛世。

他本胆寒于自己的初次失手,可他又有千万个需要一夜暴富的理由。游芊华在那一场争吵后真的又回归了职场,一如往常地“斗志昂扬”,在觥筹交错中游刃有余地再创她的佳绩,将林书轩那颗传统保守的心灵揉捏得汩汩血流。

林书轩想象不出,一个曾笃定不移地为他未婚生子的女人,在成为他的妻子之后,却能够将孩子说甩就甩。但他又以一个中年男人的广阔胸襟坚信,当他拥有让她足够满意的经济能力时,她自然也会当一个他所满意的女人。

而林书健时刻期待着咸鱼翻身,虽然在心中唾骂了林书轩千百遍,但林书轩仍然可成为他的救星。因为有了林书轩,父亲林振南的态度变得出奇的宽容和慈爱。

林振南瞪着一双迷蒙醉眼看儿子,叹说:“我以为你一无是处,没想到你还真有俩下子。书轩那么内敛稳当的一个人,竟能被你忽悠得团团转,看起来你还真是个人才。”

林书健不甘心地叫:“爸,您以前一直赞扬书轩哥,没拿正眼瞧过您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他还不是照样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林振南又叹说:“你是我亲儿子,他只是我侄儿。我再疼他,可我两腿一蹬闭了眼去时,所有财产也是给你不给他的。但你得有真本事让他听你的,等他和芊华都成了你忠心的左膀右臂时,我就不再替你发愁了。”

林书健吃惊地看着父亲。

林振南醉醺醺地呵呵直笑,林书健激动得浑身颤抖。林振南的妻子趴在儿子的耳旁说:“你只要听你爸的话,小花点精力帮衬他一把,也只要赌石不是玩大赌,小赌怡情,一年几十万的那种小打小闹玩,我们家还是经得住的。我也有些私房钱投在你舅舅的私立医院里,怎么说也不能一把抓了进棺材。”

林书健更是激动得想哭。

林书健一边循规蹈矩地帮父亲管理工厂,一边不忘赌石的“初心”,紧锣密鼓地策动林书轩改觅良所。瑞丽玉城并没有成就林书轩一夜暴富的梦想,可林书健所谓“小打小闹”地玩着,林书轩却玩完了所筹借的资金。

但游芊华拿回来的那张借条写满密密麻麻的字,似乎掂起来重不可负。在借条的右下角写着最近一笔结算金额已达四百多万人民币之巨,而在那大写金额上面,有那个福宁煤老板的红手印。

游芉华既欣喜若狂又深有遗憾,她边将借条小心谨慎地珍藏在自己那件貂皮大衣的内贴袋里,边说:“这钱滚钱滚得好过瘾啊,可要是能先将欠二姑那几十万先还掉就好啦。二姑虽然有钱,可嘴尖,三天两头刺得我浑身难受。”

林书轩担忧地问说:“这借条能妥当吗?怎么光听雷动不见下雨?我们跑了这么多趟,每次都只是重新结息又作本金,结出一串的阿拉伯数字,真钱的一个子儿都没见过。那个煤老板态度奇好,可到底靠不靠谱?我们的六十万翻出了四百多万,他的利润真有那么高吗?”

游芊华不高兴地嚷嚷:“替人家操什么心呢?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一次次地去瑞丽盘玉石回来,盘回好东西了吗?要不是我在撑着这个家,你得将女儿送给别人养了。”

林书轩哑口无声,却也痛心疾首。

再后来,忽然在一夜间,那个煤老板跑路了,听说他举家出国了,想找他的福宁人可排长龙。大家的手上至少攥有一张煤老板亲自签字画押的借条,金额少则数万,多则千万。在煤老板超过两个亿的融资案中,游芊华的几百万金额不过尔尔。

林书轩挤在喧嚷吵杂的人群中,无声地看债主们既愤怒地声讨,又都伤心地追悔,他不由地深情怀念起新西兰那份恬静安然的田园生活。

他的心中默默地念叨一声:“三千年读史不外乎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均不过诗酒田园。”曾经追逐到的诗酒人生明明白白地虚幻成了追忆,生活只剩下裸的难堪和艰涩,失去了俞敏俪的诗意,游芊华的酒色也无法悸动,可期待的只有远方。

林书轩害怕俞敏俪突然间回来,可他又很想知道她是否变了模样。

俞敏俪此刻正端着一杯咖啡,安静地站在儿童医院里的一个角落,看着杰夫与那一群不同肤色却同样可爱的孩子们正在嬉闹。俞敏俪为杰夫而感动,更为新西兰儿童癌症慈善基金会不懈的努力而感动。

她记得杰夫说过:“政府有政府的道义,但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让这个世界更好!慈善基金会不仅仅在金钱上帮助了患儿和他们的家庭,更注重于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和坚持的动力。”

孩子们缠着杰夫,争先恐后地要他评点自己的“画作”。杰夫时而搞怪,时而又故装严肃,小房间里嬉笑声不断。

杰夫大声地叫孩子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是被杰夫呵护在心田里的种子,经由杰夫之口,像被春天里的鸟儿特意衔起,又播放在了俞敏俪的心怀。

正如一位华人游学专家所说的那样:慷慨、独创、参与、关心、娱乐、支持社会这就是新西兰人,独一无二的新西兰精神。

俞敏俪想得有些入神,手中的咖啡杯已空,杰夫悄悄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将咖啡杯从她手中取走。

孩子们已经在看护的带领下享用下午茶。

俞敏俪猛一惊,抬头只见一双蓝色的眼眸,清澈如一潭秋水。俞敏俪朝杰夫微微一笑,杰夫与她并肩而立,高大的身躯衬得她更加玲珑小巧。

杰夫说:“所有的孩子都应是爱的结晶,而不是放纵的结果。他们都是父母的天使,是上帝的礼物,而不是被撒旦选中的祭品。”

“我这一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但能够帮助这些被病魔盯上而无助的孩子们,看见他们甜美的笑容,让我心生感动和喜悦。他们是无辜的孩子,上帝却忘了亲吻他们,当痛苦磨砺了天使的翅膀,我愿意每天为他们祈望,他们能够平静和坚强地飞翔。”

俞敏俪又转而问:“杰夫,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过上另一种人生,你可以很有名气,你的名字会闪亮地出现在各个大众媒体,你会是许多人追捧的对象,你的身边会有美女如云,可你为什么要花许多时间在这个僻寂的角落陪伴这些孩子?”

杰夫眼眸里的秋水荡漾着深情和忧伤,语气深沉却热烈:“在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才华都要有人欣赏,并不是所有的热爱都要虚张声势。沉寂并不代表平庸,怀揣着悲悯和慈爱静静地生活,生命将更自由而开阔。俪俪,我们身边的许多人都在自觉地履行自己内心的使命。看看那些穿着亮色衣裳的人们,他们在马路边、沙滩上、公园里,自发自觉地清理人类垃圾。还有那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公海里与大集团抗斗,只为了保护海洋生物……太多太多的人,他们平凡却又伟大。所有的公益和慈善只为了传递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是上帝最初的意愿,也是最终的要求。我只是遵从了上帝的意愿!”

俞敏俪不免感慨说:“我一直努力让自己当一位顺从者,以为那就是善与爱的全部,是你让我看清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差距。”

杰夫:“我们都是平凡者,我们的力量菲薄,无法温暖整个世界,但我们可以学会温柔自己的岁月。你的那些婴孩作品件件都惟肖惟妙,相当可爱,完全可以给人们带来欢乐和艺术美的感受。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帮你办一次石雕展览会,让人们分享到这份欢乐和美丽。”

俞敏俪俏皮地应说:“你刚刚说了并不是所有的才华都要有人欣赏的,我的才能原不及你,更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了。”

杰夫脸色一沉,态度认真,说:“我们都是艺术的痴情者。我画油画,你雕绿石,你的世界更有爱,那些婴孩子们各种姿态各样表情,无论他们是哪个族裔,都能激起人们心中的温柔和关爱。”

俞敏俪边驱车边想杰夫的建议,恍然间觉得杰夫眼眸里的秋水射出一道光,如穿透过千年的寂静,炽热得令人无法抵挡。

林书轩正准备抬腿离开,乍见俞敏俪的车已滑进了院子,他有些吃惊,又有点难堪,停住脚步,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俞敏俪亦猝不及防,愣了许久,像偶遇老朋友一样开口招呼:“噢,久违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林书轩定了定神,仿佛要掩饰尴尬,又仿佛想要倾吐所有,语速极快地说:“我回来一个多月了,觉得小宝还是在新西兰接受教育比较好。我妈也来了,她前几天还说起你。”

俞敏俪想不出林妈妈提她的缘由,只好笑笑:“哦,谢谢伯母的念叨!时间过得真快呀。”

林书轩听见伯母两字,心似乎被刺痛了一下。可他只想跟她多说上几句,又顺着话题接着说:“我刚联系了幼儿园,但小宝很快要上小学,我正在考虑要在评分比较高的小学附近租处房子住。我也正想找份合适的工作做,许多事情刚搞定,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俞敏俪哦了一声。

俩人静静地立在草地上,不再说话。

良久后,林书轩讷讷地问:“你还好吗?还是一个人吗?”

俞敏俪笑笑,:“是!一个人挺好的!哦,其实也不能算一个人,我还有娉儿,还有海海和雅安他们!”

林书轩小心翼翼地又问:“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俞敏俪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头笑笑。

林书轩有种隔世般的恍惚,他总觉得她的含笑无语中分明有千言万语。

俞敏俪抬起头问他:“你还在雕刻你的印章吗?”

林书轩忽觉双眼有雾,愣愣地呆立,他觉得自己有理由深信不疑她在为谁等待,就像她知道他一生钟情于寿山石印章雕刻那样。

俞敏俪小声说:“我一会儿还要出去,就不请你入屋坐了,你还有事吗?”

林书轩连忙说:“我只是来看看,马上就走!”

俞敏俪望着林书轩略显佝偻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却又迟疑不定,连忙收回目光,抬头望向天空,看见奥克兰三月的阳光正好!



第186章 福劫轮动

看林书轩的车绝尘而去,俞敏俪的心海渐趋平静。见菊花婉婉簇簇,花色如锦似云,她浅浅一笑,低声自语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生命如此短暂,这份幽怨已不值当!四月份很快就来了,我们又有一个复活节。”

复活节的小度假回来后,俞敏海双手交叉抱胸,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冷眼旁观俞敏俪的忙碌,她正分别给会计和律师打电话,谘询关于赠与的税务和相关法律程序问题。

俞敏海觉得实在忍无可忍,大叫说:“俪俪,你该不是对他余情未了吧?你想重修旧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人家不想离婚,你偏要离。人家愿意净身出户,你偏要事后补偿。你是看不透?还是没伤够?林书轩有老婆孩子啦!你懂不懂?我的妹妹!四五十岁的女人千万不要动情,人生终得一悟!”

俞敏俪竟然笑得轻松自在,故意气他似地饶舌说:“不要懂得太多,不要领悟得太快,当你有一天将这苍穹看透,你就站在了黑洞的前头,你就拥抱了无尽黑暗。我已伤够,但没看透!却也没打算动情。”

“没打算?让我秀句英文行不?butwhatareyoudog?在我看来,你已经打开了要跟他纠缠到底的阵势,难道不是?”俞敏海摊开双手不解地问。

“no,我与林书轩绝对回不到从前了。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他,是为了我自己。”

“exce?what?当我白痴呢?离婚几年以后,你还要将你们以前的共同财产分割还给他?pleasedontkid!如果你嫌钱太多,捐给我好了,我的游艇太需要升级了,我也太需要换一栋大房子了,带室内游泳池的那种,你能帮帮我吧,please?”俞敏海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站了起来朝她走了两步。

俞敏俪却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慢慢踱步走近窗边,窗台下一株曼珠沙华正如火如血地盛开,花儿红得妖异,也红得凄美,她缓缓地说:“传说曼珠沙华花开千年,叶落千年,花叶永不相逢,惨烈的花红背负着相识相知不相恋的绝世悲伤,所以造物者将此艳花开在忘川河衅,成为一条牵引灵魂卸下记忆而踏向幽冥的‘火照之路’。”

俞敏海大声叫道:“我不爱看花,我关心的是你的oney。”

俞敏俪大笑,:“我还要种几株白色的曼陀罗华,盼着她纯洁花开,因为那是天堂的来信。曼陀罗华与曼珠沙华是彼岸花的双生子,在古老的传说中,纯白的曼陀罗华开在天上,而红艳的曼珠沙华开在地狱。花开如此,人亦如此。这世上的多少人一手伸向天堂,一脚踏在地狱,一念之间,福劫轮动。我把他应得的那份财产还给他,从此真正地一别两宽,心生欢喜。”

俞敏海坐回沙发,却又挺了挺身子,说:“我本来不想秀英文的,因为我压根就会不了几句,可为了避免说中文过度刺激了你,才不得不说说英文。”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盯着俞敏俪的眼睛,大声说:“注意!这里!herewhatswrongwithyou?他自己愿意接受惩罚而净身出户,你不欢喜吗?我是一个男人,所以我还是比较懂男人,他要是不觉得愧疚能净身出户吗?我还知道一件事,爱他就给他钱,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较什么真?”

俞敏俪却不急不躁地说:“我曾经因为失望而绝望,因为他的背叛而痛恨得怀疑人生,在独舔自己的伤口时觉得自己要坚强。后来发现生命真的很脆弱,无关年岁,生命都如阳光下七彩的泡影,脆弱得随时都能破灭。有人没有老去的机会,有人却因为逐渐老去而沮丧和焦虑。对于书轩来说,生命的脆弱必须由新生命来抚慰。”

俞敏海:“那他得到了抚慰,你呢?用钱抚慰自己未尝不可。”

俞敏俪不禁婉叹说:“那个人曾经体贴过我的多愁善感,曾经容忍过我的任性骄蛮,我也曾经以为没有了他,我的日子会是怎样的落寞与孤独。可当我领悟了生命的脆弱本质时,我就不再恨他,也不再为自己悲痛。他腾出来的空间被另一份狂热所填充,无所谓忘却,无所谓原谅,因为我一个人依然拥有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比以前的任何一个日子都更加有爱。”

俞敏海愣了愣,用手点点自己的头,:“我不确定你这里的脑洞有多大,但这里!”他又用手点点自己的心窝,:“这里!我知道你的能量特别强大。”

俞敏俪笑而不语,她的脑子开始盘算,如何尽快地筹齐一笔现金,或许可以考虑换房子,或许可以考虑将店里的股份转让些给vivik。

游芊华此时正在广式茶餐厅里委屈不堪。她虽初来乍到,可新工作并没有什么新鲜感,除了心中无限悲叹:“掉毛的凤凰被鸡讥”,实在找不着其他什么良好的感觉。

茶餐厅中午的生意奇好,一拔又一拔的客人涌进。游芊华要从大蒸笼中取出一只只小蒸笼来,慌忙中一不留神,挽高袖子的手臂紧挨上蒸笼的边缘。她的惊呼声刚落,就见白皙的肌肤红赤了一片。

厨房里的人都在忙活,大家只转头瞧了一眼,看她并无异样,就再也无人理会。

游芊华连忙拉下衣袖挡住伤处,强忍着疼痛推着送餐车,在各张餐桌旁边哟喝着边慢慢移动。她忽然特别懊恨自己不该听从林书轩的建议,出了国来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都成了一份奢望。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福宁煤老板毁灭了她的梦想,游芊华绝不会这么委屈了自己,她更不会容许林书轩带自己来到俞敏俪所在的城市。在游芊华此刻心中,俞敏俪和那位煤老板都是产自福宁的一丘之貉。

手臂越来越发烫发疼,可餐厅的客人坐得更加满满挤挤,游芊华只好继续强忍着疼痛,不停歇地给送餐车添加新的小蒸笼,继续在拥挤的餐厅里转动。

好不容易捱到午餐高峰时间过了,游芊华拉起衣袖一看,手臂上已冒起了几个水泡。瞧着晶莹剔透的水泡,她忽然倔犟起来,心想自己正值芳华盛年,在国内有一身本事可与林书轩比肩同行,在这个陌生落寞的地方,绝对不能显得比那个娇弱可恶的俞敏俪没用。

游芊华一声不吭地继续上她的下午班,一直捱到晚上餐厅十点打烊。

到家时,林妈妈和小宝已入睡。

林书轩又端着印章在灯下凝思。

游芊华歪着身子倾倒在床上,挽起袖子,再次察看烫伤处,肌肤已变成红紫色,水泡已经破了一个,皱巴的皮粘粘得看着恶心。

她皱了皱眉叫说:“书轩,我被烫伤了,帮我拿些药膏来吧,好疼!”

林书轩犹在沉想,置若罔闻。

游芊华突然怒极,一古脑儿的怨气和委屈只想要狠狠发泄。

“林书轩,我今天一定要扔了你的破玩意儿!”她猛扑过去要抢林书轩面前的那一大盒印章。

林书轩忙顺势伸手一挡,恰巧碰到她手臂上的紫红色区。

游芊华痛得呲牙咧嘴,更加愤怒地喊说:“你到底整天对着它想什么?我让你将它们处理变现,你却死活不肯,宁愿不带小宝的玩具和衣服,你一定要带它们上飞机。是小宝重要?还是那破玩意儿重要?”

林书轩争辩说:“玩具和衣服这里有得买,你不要总无理取闹!”

游芊华泪水猛滚出来:“我无理取闹?我跟着你来这个破地方,找的工作不是在冷库里捡东西,就是在餐厅里推餐车,这都应该是我干的活吗?”

林书轩一愣:“不会英语,又无一技之长,能找什么工作?”

游芊华只觉得鸡同鸭讲那般悲痛和无奈,无法自控地冲门而出。

林书轩忙追在她的身后,游芊华回头怒吼:“别跟着我!去守你的石头去!”

林书轩连忙止步。

林妈妈惊醒后走出房来,皱巴着脸说:“怎么又吵上了?她的胸口就像有只火球在跳,一不小心就能随时蹭出来,小宝已经被吓得不轻,想天只想粘着我,不敢亲近她。”

“妈,她太年轻了,慢慢会好的!”

“是,我知道你回国几年很不顺,贫贱夫妻百事哀!我那点棺材本全给你吧,让她别再吵了。”

林书轩垂头说:“妈,先不说这个,我出去找找她,已经半夜了。”

游芊华走在无人的道上,路灯惨淡,风声劲啸,树影在地上如鬼魅般地晃动。游芊花的心中满是怨怒,她边走边哭,在寂静的夜里对着空旷的街道喊魂般叫:“林书轩,你变态!你活该赌石输了,你不应该惹我!你更不应该娶我!……”

林书轩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听她一路又哭又叫。

一扇窗子的灯突然亮了,有人打开窗户探头张望。

林书轩急忙追上游芊华,小声哀求说:“回家吧!半夜三更,小心人家打电话报警!”

游芊华本想大声叫骂,却忽有说不出的疲倦,如一缕游魂,被林书轩无声地拖着回家。



第187章 破镜难圆

林书轩坐在电脑前盯着律师的邮件,久久地呆坐不动,虽然心中困惑颇多,但心底里不停涌动着惊喜和某种希冀。

游芊华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只管揣摩他的心思。从林书轩和华人律师的对话听来得知,那个俞敏俪莫名其妙地发了善心,发送他们一大笔钱,那笔钱足够轻易地解决他们目前所面临的生活难题,可她想不明白林书轩为什么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游芊华顾不了林书轩的思虑,她已激动万分地开动脑筋,无时不刻不在掂量着该怎样好好利用那笔资金,听说礼品店生意好做,不如怂恿林书轩重新再开一家。

林妈妈满脸的皱褶开成了金灿灿的菊花瓣儿,她本寡言少语,可今天难抑喜出望外之情,说起话来时,尾音情不自禁扬起了莆仙戏曲儿那悠扬动人的韵味。

游芊华虽然内心激动,却又鄙夷着婆婆的那份得意忘形。在她以为的高贵眼神看来,那是近乎乞讨者的耻辱。

小宝独自一人在淋浴房里玩得痛快,她头顶着游芊华的彩色浴帽,浑身湿透地跑出来咯咯大笑着喊:“奶奶,看看我!像不像一只美人鱼?”

林妈妈犹沉醉在兴高采烈中,一提嗓即唱了句莆仙名戏《春草闯堂》里的:“羞答答地却做糊涂语…”

游芊华忽厌烦难耐,喝斥说:“唱什么唱烦不烦人?真的是老糊涂了!”

林妈妈和林书轩脸色大变,林妈妈撇下小孙女,反身进了自己房间。

游芊华继续喝斥女儿说:“大人们有事,小孩别不懂事,自己进去洗澡去!我帮你拿衣服。”

小宝灰溜溜地又进了浴室。

林书轩跟进母亲的房间,安慰说:“妈,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跟您说对不起!”

林妈妈忽思念起俞敏俪对她的恭敬,幽怨地说:“以前俪俪不敢这样的,她要是做只肯下蛋的母鸡该多好,自己的窝也不致于被人占了,你也不用这么遭罪。”

远看上去,她脸上的沟壑被两行老泪抹得油亮亮地平整。

林书轩又听见对俞敏俪的屈解和侮辱,悲愤地说:“妈,以前我们说想做丁克族,那只是我的主意。俪俪那一回出血流产,在婶婶弟弟的那家医院做坏了手术。如果当时不是我们家人太任性霸道,俪俪她又太听话,我的孩子现在或许都大学毕业了。这些年您骂了她不少话,她吞了不少委屈。”

林妈妈的泪水从眼窝下的沟沟壑壑中溢出,再纵流遍野,她喃喃地直问:“我怎么这么笨呢?我不白活了这把年纪了吗?她怎么还那么傻呢?为什么要跟自己的钱过不去?你明明全留给她了。”

林书轩感觉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丝丝潮意,抚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声说:“我还在犹豫接不接受,毕竟是我伤了她!妈,芊华那性子真当不了好妻子和好母亲,更不会是个好儿媳的,我也让您受委屈了。”

正站在房间门口的游芊华深被震撼,她像只被激怒的豹子一下子踢开门,向林书轩猛扑了过来,一边拳捶脚踢,一边哭喊:“我怎么就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嫁了你这样的老男人,你给了我什么我又图什么放着轻松快乐的工作不做,来这个尽长草的地方干粗活,你还在背后这样挤兑我。”

林书轩边躲闪边叫说:“你冷静点!”

游芊华大爆粗口,:“去你娘的!我以前一直对自己说要坚持,自己选定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没想到原来你在心里这么嫌弃我。我要回国!我t绝对不呆这个鬼地方了!我要带小宝回去!”

林书轩亦怒声道:“你不能冷静下来吗?整天声色俱厉,鬼见了你都犯愁,老闹情绪有意思吗?我是小宝的爸爸,我要让小宝回来上学!”

游芊华:“骗子!借口!明明是你自己混不下去了才要回来的。我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国!”

林书轩痛苦地闭上眼,沉声说:“就算有我的原因,可我们要认识到教育的最初始目的是在孩子的心中根植正直和快乐,新西兰的教育真正地做到了这一点,我们身为父母,不能冷静点好好说话吗?”

游芊华吼道:“快乐?在这个地方我能快乐吗?我不快乐,小宝能快乐吗?我要跟你离婚,林书轩!”

林书轩怆然无声,他突然间渴望着能见到俞敏俪。

一面售屋广告牌竖在俞敏俪房子外的草坪上,林书轩愕然呆立。

俞敏俪正吃力地从屋里抱出一个杂物箱,后车箱上已装满了东西。

林书轩忙上前帮忙托起,同时惊问:“你要卖房?搬到哪里去?”

俞敏俪乍又见他,不禁又呆了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是!我只是想换个地方住。”

林书轩心潮起伏不定,努力地镇定自己,定定地看向她,以万夫莫挡的勇气开口:“俪俪,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时光不饶人呵,我们都已不年轻了!”

俞敏俪又是一愣,却觉好笑:“你想要破镜重圆?真会开玩笑!曾经有一片纯净的世界,忽然某一天被涂抹上一笔丑陋的重彩,那是永远无法消除掉的痕迹。我们的确都不年轻了,所以我们也经不起玩笑。”

林书轩难堪地说:“芊华太年轻了,她只想回国,我跟她同住一屋檐下,不是吵闹,就是互不说话,生活太难了。”

俞敏俪认真地看了看他,发现他并无玩笑的意思,只好说:“从一个迷幻的世界走进柴米油盐的现实,总要面对清晨起床时的那一口恶浊之气,饕餮盛宴后的污排臭泄,盛夏里的满身汗渍味和寒冬里抖落的一身皮屑。所有人生活中的丑陋粗俗并无两样,要让一切粗俗枯燥变得优雅活泼,唯独一个方法就是努力保持一份诗意的心情。”

林书轩又鼓起勇气说:“俪俪,我们俩个人一同经历过许多,我知道你还爱着我,你不会忍心看我痛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俞敏俪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依旧微笑,笑容却有一丝丝凄楚,:“一个女人最极致的魅力不在于她的美貌和才识,而是拥有足够的能量抚慰和消除她的男人内心深处的惊恐和不安。我身为一个女人,却不具备这样的魅力,也不具备留住幸福的能力和机会。”

林书轩坚持说:“你愿意给我现金赠与,就说明你还当我是朋友。如果我们再见还能是朋友,就还可以从朋友再成为恋人。”

俞敏俪掉转头看向远处,坦然说:“我用我的方式表示感谢,也还给你一份公平。感谢你领我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方向。可我们从今以后要当彼此的陌生人,因为我深深地爱过,所以我深深地痛过。那些时候,当我盯着石头冥想,总不自觉地要回头去找一找你,想跟你说一说话,可每一次四周都冰冷冷地令人生畏。再后来,我就习惯了看不着你,也接受了一件事实,你已离开!我不可以让自己看着你的背影独自垂泪自怜,我必须让自己如太阳般地发光发热,才能让自己忘却严寒的滋味。”

林书轩望着俞敏俪发愣,俞敏俪的手机叮咚声响,她从容地接起电话。

林书轩听见一个欢快的男中音响起:“俪俪,原谅我自做主张选定了一个地方,并且已经帮你将它谈了下来,奥克兰人很快就能亲眼目睹到你的创造,你一定会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艺术家!”

俞敏俪迟顿地问:“什么意思?杰夫。”

杰夫热情地说:“亲爱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的百子石雕作品一个月后将会在奥克兰博物馆的一个展厅里与大家见面,你能支持我吗?我已经在各大媒体做了宣传,他们都支持我的!”

俞敏俪拿着手机百感交集,连说:“是的,我也必须支持你!”

林书轩忽觉整个整个前胸心腹疼痛,禁不住用手捧住了心窝,低声哼了又哼。

俞敏俪见他脸色突变苍白,忙问:“你怎么呢?不舒服?”

林书轩勉强答说:“胃突然间有点疼。”

“要紧吗?去看医生吧,最好去检查一下。”

“不用,我从国内带了许多胃药来。”林书轩撑住身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变了!俪俪,我们都变了。”

俞敏俪笑说:“是的,我们都变了,希望我们都变得更好!”

一个月后,为期十天的百子玉品展览会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轰动。

镁光灯下的俞敏俪虽然略显紧张,但仍口若悬河,她为她的所有作品倾注了脉脉深情。一位英俊的男士站在她的身旁,在俞敏俪答记者问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看她,眼神缱绻而温柔。

林书轩双眼盯着看电视里的俞敏俪,见她腼腆的笑容逐渐变得从容淡定,他的胃部又开始泛痛,他用手压住疼痛的地方,泪流满面。

游芊华站在大门口,手上拿着一份中文报纸,报纸上头版头条写着:“华人雕刻艺术家俞敏俪女士即将慈善拍卖百子作品”,她那腔要对林书轩待发的怒火,莫名地断了源头。她无声地看林书轩因痛哭而耸动的肩膀,心中亦为自己悲泣,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再怎么愤怒挣扎,却始终驱逐不了林书轩心中的那抹影子。

奥克兰的秋色已经不见了,天幕依旧蔚蓝,地上枯叶静躺,冬天如故友一样光临,一如既往地带来了礼物。

第188章 百爱之都

威廉李从面包店里一见俞敏俪经过,就急急地从店里冲了出来,跟他同样激动的还有沙丽服饰店店主迪玛娣,以及意大利餐厅老板安德雷亚。

威廉李首先大喊道:“俪俪,我们看见你上电视了!真为你自豪!你的那些作品太美了!”

未等俞敏俪开口,迪玛娣上前紧紧拥抱住她,感动地说:“我的一个朋友认出你了,她告诉我说你经常在儿童医院帮助人们,我也告诉她说我很荣幸早就认识了你。你来我店里随便选一件卡服装沙丽,我愿意送给你,因为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俞敏俪连说:“谢谢!”

身材魁梧的安德雷亚一向诙谐,他不急着赞扬俞敏俪,双手小叉腰,先表达他那意大利式的骄傲和幽默:“哦!俪俪,你脚上的皮鞋真漂亮,一定是意大利生产的,我绝对猜得没错!你知道,意大利制造是全世界最棒的。”

威廉李大笑说:“俪俪,告诉他,中国制造才是全世界第一!”

俞敏俪亦大笑。

一个十来岁的青少年踩着滑板急速滑来,迪玛娣刚放开俞敏俪向后退了一步,差点与他撞上。那少年紧急刹住,滑板翘起,他打了个趔趄跳下滑板,放平滑板后又继续向前滑行,同时回头恼怒地喊一声:“gobackyouruntry!”

安德雷亚反应迅捷,箭步追上前将他揪下滑板,双手摁住他的肩膀,严肃认真地说:“少年!你是个白人!但你没资格说这种话!读读历史,看清事实!我们不是入侵者!我们经新西兰政府批准在这里定居,我们努力工作,我们守法纳税,然后这个国家才有了良好的福利制度,你才可以享受免费上学和免费医疗。你如果有怨气,可以去骂制订政策的执政党,但你不能侮辱移民,因为他们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威廉李指着俞敏俪说:“看看她!慈善爱心人士,认识吗?无知的小孩!她来自中国,迪玛娣来自斯里兰卡,安德雷亚来自意大利。我们全都是移民,连你的祖先都是,别得瑟!”威廉李觉得自己的英文说得极溜,心里颇为自得。

迪玛娣:“你只是个小孩,你要是有资格站在国会里说这种话,人权委员会马上就找你约谈,可惜你没资格!”

俞敏俪笑说:“安德雷亚,放手吧!别让人觉得我们在欺负一个孩子。”

安德雷亚却认真说:“孩子也要学会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那少年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一顿,脸红耳赤地连连道歉。

安德雷亚和迪玛娣满意地回转回自己的店里。

威廉李托着眼镜,放心地用中文说:“此子可教也,此子可教也。”

俞敏俪见从礼品店走出好几位中年女人,貌似是同一个旅游团,连忙向着她们微笑打招呼,但她们忙着彼此相互叽喳,并不留意到身旁其他人士。俞敏俪听见她们相呼老师,心生敬重之情,闪向一边,为她们让道。

威廉李见她们配备墨镜、丝巾和折伞三大样齐全,羡慕地叹说:“我不用听她们讲话,就知道她们来自祖国。俪俪,你真是幸运!祖国人民千里迢迢地来关照你的生意,她们怎么不拿眼瞧一瞧我的面包呢?”

俞敏俪一乐,只好安慰说:“你也很幸运的!祖国人民出国游一多,航空公司竞争就更白热化了,咱们回国的机票更便宜了,网购也更方便了。你的面包即使少卖点,也是划得来的。”

vivik帮最后一位顾客拿了些东西出来,见俩人在闲聊,凑了过来,啼笑皆非地说:“刚才那几个女人见着了吗?要是多来几批,我可能要吐血捐躯了。她们挑件东西先把人呼得团团转,又不一次性拿全东西,将东西全摆满在收银台上,等结帐时她又去找东西去,还不让别人先结帐。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一伙近十个,一连出了状况三四个。在她们去找东西时,我想先给下一个顾客结帐,大姐麻辣辣地用中文对我说她才是优先顾客。出了一个更奇葩的,找了零钱,嫌铜板不好放,硬要拿铜板换东西,看收银台旁有一袋蜂胶糖,跟她说了我们不拆包卖,结果那大姐趁我不注意直接拆了包,自己毫不客气拿了几个就算成交了。还好她们当中有人看不过去,就买了拆包的蜂胶糖。有素质的还是有的,可就一两个也够呛。”

俞敏俪惊诧地问:“她们不是老师吗?”

vivik笑道:“老师?哎呀!老师俩字就跟美女俩字一样,已经被玩坏了。只要是女人全是美女,只要能拿麦克风张嘴说话的全是老师。刚才亏得婉娉提醒我怎么着都得忍住。要不然她们给你拍个照上传,发动全国人民人肉你,结果你百口莫辩,最后你变成一个专门欺诈同胞的卖国贼子。”

俞敏俪:“和平时代里的普遍爱国者,应是那种身置异国,以令人称道和尊敬的方式,居他人之地,端自己之身,无声地端正与影响他人对华人观感的人。”

vivik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再跟你们说一件事吧,看有个顾客刷银行卡结帐,她们竟然旁若无人地说现代化社会只使用微信支付,刷卡属于大清朝时代了,难怪新西兰变成农村了。还问我这里好山好水好寂寞,怎么不回国去。”

威廉李猛摇头说:“这些女人肯定是慈禧太后转世来的,盲目自大,目光短浅,要祸国殃民的。我要说句话,你们再不中听,也得捍卫我说话的权利!女人这种感性动物,一般都只看肤浅表面,缺乏理性思维,极需要明智引导。”

俞敏俪和vivik异口同声地说:“不许你这只理性动物说话!”

俞敏俪接着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有各自运行的轨迹,而地上的每一个人也各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人追逐戏马台前的热闹,有人安于采花篱下的淡泊。喜欢热闹的人淡泊不了心灵,就有了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嫌弃,安有淡泊之心的人一旦身处戏马台前,满心是对熙来攘往的厌倦。人心各有偏爱,相互尊重才好。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最关键。”

晚餐时分,俞敏俪和杰夫坐在天空塔的旋转餐厅里,高空俯瞰奥克兰港湾,西落的阳光和曦烂漫,天地间纯净无尘,碧波荡漾着晚霞,千帆星罗齐聚,再远处几许帆板漂浮移动,千帆之都的特色尽收眼底。

俞敏俪轻轻晃着手中的杯子,黑比诺的馥郁之味悠悠觉醒,红色的琼酿在杯里燃起了激情。

杰夫亦举起了杯:“奥克兰是座美丽的城市,为了包容和宽恕,快乐和平和,生机和丰盈,百爱和感恩,干杯!”

俞敏俪抿了一口,:“在奥克兰我学会了爱,‘百爱之都’不是空有虚名。”

杰夫由衷地赞美道:“俪俪,你让你的展览会变成了慈善拍卖会,为儿童癌症基金会筹募到一笔不少的资金,你也值得所有的美好!”

俞敏俪笑说:“我们尽力去发现和展示人文的美丽和亮点。过去和今天,人类创造了许多美,可有的美是残酷而无人性,我外婆的三寸金莲就是其中之一,残酷的美值得审视,但不值得宣扬。我们不仅要有一颗爱美的心灵,更应有一双犀利的眼。”

“你来自神秘的中国,身上有谜般的魔力,那些孩子们都喜欢你。”

“他们喜欢听我讲中国古老的故事,总问许多问题,甚至有人说比《哈里?波特》更加有趣,我希望当他们的脑海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时会忘却病痛。但我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你改变了我的某些思维,我以前并不愿意承认死亡能以平和甚至愉悦的方式展现。”

“宗教文化让我们相信灵魂另有安居之所,所以我们不必畏惧死亡。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交由上帝安排。”

霞光透过玻璃照耀在俞敏俪的身上,焕然生彩,杰夫忽然像个大男孩般羞涩地说:“我有一个秘密要跟你分享,我很享受像现在这样的时光,就我们两个!我发现我很想恋爱,跟你!我想带你去南岛星空保护区看星星,我们一起去找南十字星。”

俞敏俪的脸上飞起绯红,不敢看杰夫那双澄净深情的眼情,忙将脸别向玻璃窗外,看远处又有许多帆船正徐徐归港。杰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静静地等她开腔。

过了良久,俞敏俪回过头来,婉拒说:“杰夫,我依然相信爱情,因为它是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感,但我现在并不需要爱情。时间过得太快,有人提醒我说我已并不年轻,我希望合理地安排好并不富有的时间。”

杰夫虽难掩失望之情,却认真地说:“我的爱情和你的计划并不矛盾,你不用太快拒绝我,请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俞敏俪的眼前忽闪现上次所见林书轩那苍白皱眉的脸,苦笑说:“杰夫,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生命是一场领悟,生命也是一场体验,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梦里梦外总不欺心。”

而林书轩此刻正脸红脖子粗地朝游芊华怒喊:“游芊华,你把我的印章全部找回来,要是缺一枚,我一定饶不了你!”

游芊华也想凶狠地顶嘴,可林书轩的狂怒让她莫名地心头发怵,她小声嘀咕说:“我想送人,可也没人要。”

林书轩又是怒目圆睁:“你拿几盒印章撒什么气?”

林妈妈小声劝林书轩说:“你别再这么吓人了,你的火气变大了,她只是喜欢使点小性子。你不是说要开个什么外卖店,赶紧开吧,或许我也能帮上手。房子也买了,日子很快就越来越好了。”

游芊华幽怨地说:“礼品店比较挣钱,为什么不开礼品店?做什么外卖店?我一看见大锅,头皮就发麻。”

林书轩:“你要了房子,我们还开得了礼品店吗?但你要明白,即使可以,我也不会再开礼品店了。”

游芊华不再言语,转身去了车库。

林书轩捂着心窝,又觉胃部发胀发疼,额头上冒出冷汗,无力地叹说:“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永远无法走进李太白的意境。”

林妈妈急忙去为他冲了一杯暖胃冲剂。

游芊华使着劲将小皮箱拎进,重重地砸在林书轩的身旁,板着脸又走开。

窗外有株木兰,无花无叶,枝桠上布满了毛茸茸的小花苞。

林书轩凝视着木兰树,心中悲凉地叹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花开四季竞风流,人如草本何强求?何强求?



第189章 一世情缘

转眼又是一年多,二月的圣诞红依旧火红,树树合欢花更加欢欣绚烂。

俞敏俪一觉惬意地醒来,打开卧室门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葱香味,见餐桌上放着两碗皮蛋瘦肉粥,俞婉娉穿着围兜,正端着一盘葱油饼从厨房出来。

俩大束鲜红玫瑰花摆放在葡萄酒架旁,俞敏俪笑着调侃说:“哇!情人节里的双束红玫瑰!娉儿,你该嫁人了!情人节最适合将浪漫推向爱情的最!”

俞婉娉朝她做个鬼脸,:“您忘了杰夫?一束是您的,他的卡片上还写了今晚的餐厅地址。我一早在想咱俩干脆同一天披上婚纱。”

俞敏俪灿然一笑。

俞婉娉坐了下来,边撕葱油饼边说:“姑姑,可我有点害怕,有了爱情就一定会有幸福的婚姻吗?”

俞敏俪:“娉儿,姑姑很抱歉无法给你成功的婚姻经验。但我可以告诉你,everyoneisdifferent!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我们揣一颗勇敢的心,勇敢地活着,勇敢地去拥抱,勇敢地去爱,勇敢地去体验。婚姻里最好的远方,并不是简单的物质享受和财富堆砌,而是在满足物质之后,俩人仍能同心同德去追求高于现实的理想和价值。”

她的话音刚落,杰夫的电话就来了,:“俪俪,我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我想今天就带你去麦肯锡盆地,那里是全球第一个荣膺‘国际暗夜星空保护区’称号的地区。新西兰是个地广人稀,光污染极少的地方,而那片区域更因常年降雨特别稀少,夜空更显晴朗、纯净、清晰。那里没有华灯初上的华丽,但有月亮高悬,满天星斗璀璨,夜空湛蓝得有点发紫,你一定会喜欢的。”

俞敏俪不禁遐想万千,可想了想,应说:“噢,杰夫,我们应该选个满月的时候去,或许我们可以看见月华。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月宫中住着嫦娥,还有一棵金桂树。嫦娥对追求她的吴刚许诺说,若他能伐倒金桂树就可让他如愿。但没想到吴刚每砍伐下一枝金桂,树上就又长出一枝。金桂枝很快就堆积成山,不经意间滑出了月宫,幻成一道银色光华疾闪向人间,这是月华的来历。传说中月华要好多年才有一次显现,若能拜到月华,即可解千年之愿。”

杰夫大笑,他看了看手中一枚精巧的戒指,信心满怀地说:“ok,那我们就等月圆的时候去,我相信我一定会看见月华!我今晚还在约定的餐厅等你!”

红玫瑰红得热情四溢,随季节更替过凋敝的荒凉,又迎锦绣的幸事。

俞敏俪放了手机,见餐桌上有一小叠手写的《圣经》摘要,字迹虽潦草却老道潇洒,问说:“这是谁的字呢?很漂亮!”

“是一位八十岁的老阿姨写的。今早我去清邮筒时碰到她,她见我会说普通话特别高兴,就向我宣传《圣经》教义。结果没说几句话,她就代表上帝宣告我要下地狱。”

俞敏俪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一定邀请你去做教堂,然后你肯定拒绝了她,再然后她就说,不去教会做礼拜的人都是受了撒旦蛊惑而要下地狱。”

俞婉娉顿显惊奇,:“您怎么知道?其实我没有拒绝她的,我只是告诉她我奶奶是佛教法师。她就坚持说那是受了撒旦的蛊惑,我跟她争了几句,她就生气走了。邻居大姐后来说老太太就住在咱们家附近的那个养老院。其实她很寂寞的,希望想找个人说说话,前两年她女儿一家移民去了澳洲,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英文盲一个,却又找了家洋人办的养老院,平时的伙食根本不合胃口,吃不了各式色拉和奶酩,经常托教友买些老干妈辣椒酱拌饭吃,偶尔煮包快熟面解馋。”

俞敏俪忽觉惆怅难过,沉吟道:“宗教信仰本是灵魂的高尚皈依,可惜人为地制造了许多纷争和矛盾,搞得神仙也要打架。但我相信她手抄《圣经》摘要,不仅仅只是为了摆脱寂默,她也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以传播福音振救他人的灵魂为己任。每个人只要坚持心中的善,她心中的上帝会看见的,相信上帝会给予公正。娉儿,我突然间特别想你的奶奶,奶奶现在不会再做五花肉焖芋头和她的家庭版‘佛跳墙’了,她也绝对不会再回味那些味道。但我却十分眷恋。”

在刚欣喜完却又惆怅之时,俞敏俪的手机又响了,竟是游芊华怯弱的声音。

游芊华:“俪俪,是我,芊华!请你不要挂掉电话,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发个地址给你,你马上来!无论如何!拜托了!书轩一定要见你!你一定要来!”

游芊完一说完就挂了电话,俞敏俪听得莫名其妙。手机很快进来了一条信息,打开一看,她顿时惊惶不安起来,:“临终关怀医院?谁会在那里?书轩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俞敏俪忙推开粥碗,不等俞婉娉开口,直冲出门去。

林妈妈一见俞敏俪,如见救星般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泪水扑簌而下,:“俪俪,你总算来了。”

俞敏俪刹那间浑身发寒,不知该说什么,迟顿地点了点头。

游芊华一张素颜的脸憔悴苍白,泪眼迷蒙,用手指向一个房间,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谢你来了!他就在那里面。”

俞敏俪只觉双脚若铅重,无比艰辛地推开房门。林书轩安静地靠在床上,白色的枕头和被套以及蓝色的袍子衬得他整个人干净清爽,可他的脸庞清瘦得毫无血色,双眼尽是忧伤和渴望。

俞敏俪如跋山涉水般艰难地向他靠近,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林书轩笑了,语气飘浮得轻云,:“胰腺癌!开始以为是胃病,自己抓药自己治,后来胃药吃了不见效,才去看家庭医生,又转专科医生那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最后就到了这里。”

俞敏俪早已泪如泉涌,跌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哽咽着说:“为什么不早做检查?早期癌症不是绝症,你为什么要耽误了自己?”

林书轩看她流泪,反而笑得开怀,:“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浑身布满了伤口和管子,血液里混杂了各种化学药剂,满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在意识涣散前清楚地感知生命已毫无尊严。那样多不好!我喜欢干净,你也喜欢我干净!”

林书轩床头柜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圣经》和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封面有句英文:liveeveryont

俞敏俪禁不住双手掩面。

林书轩又笑着说:“这些天来志愿者告诉我说我不是死去,是到了幸福无比的天堂,她们甚至还羡慕我呢。可我知道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每一轮月的阴晴圆缺,每一次的春残落红,每一程的夕下孤帆,都会引发她的垂怜和伤感,更何况这种世事无常。所以我想告诉她多愁善感不是坏事一桩,放一颗敏感的心去善感人世间的一切,会更容易发现所有生命的美好,淡淡的愁绪才是写就丰盈人生的浓墨重彩,找出时光脉络里的潋滟春色。如果她体味到春残落红的凄凉,她一定也能看见春蕾勃发的生机。如果她有夕下孤帆的哀伤,她也会拥有朝搏帆扬的豪迈。”

俞敏俪抹了抹泪眼,看着他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发誓过我这辈子不再为你哭泣。”

林书轩努力着保持微笑,:“他们说要想得救,离开前一定要忏悔,而我这一生唯一对不住的人是你。他们还说只要我一心虔诚,天使必不会将我遗弃。所以我请求你原谅,我同时祈祷上帝给了我尽早为来生做准备的机会。”

俞敏俪止了哭泣,:“听说天堂很美好,你为什么还要来生?”

林书轩伸出瘦长的双手握住俞敏俪的手,殷切地说:“这辈子太短了,我们来生再相遇,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俞敏俪只觉万绪齐来,摇摇头说:“如果来生有今生的记忆,我不会选择与你再相遇。如果来生忘了今生,我们无法彼此相认。天地间即使少了你我,并无差别。”

林书轩的双手微微一颤,颇显吃力地说:“你依然无法原谅我是吗?”

“记得我们初相见时,你手上捧着那一本《篆刻我心》。光阴如刀似剑,自内往外篆刻了你我,我们以为可精心雕琢出最美好的样子,可惜伤痛可以抚平,伤痕无法消除。如果要问因果,却并无答案。不如挣脱心灵的枷锁,勇敢地承担所有的因果。我也要请求你的原谅,因为即使我的爱打破了疆域,却唯独对你设了界限。”

林书轩忽觉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全身痉挛,俞敏俪惊措地想按墙上的呼叫按铃,他费力地拉住她的手,又摁了下自己身上止痛药箱的按纽。

过了好一会儿,林书轩才缓过劲来。他又说:“俪俪,我怕再过两天,我可能只会想睡觉,今天让你来,最想听你亲口说,你会替我保管好那些印章。”

俞敏俪:“那一年你说‘我体书法,墨轩舞霸,唯我独尊,书林王者,舍我其谁?’,我一直都记得!我一定会让世人看清那不是一份轻狂,那是一颗永远不朽的匠心,时光将愿意为他停滞。”

林书轩又朝她微微一笑,倦意明显,:“我又累了,很想睡觉。”

林妈妈正情绪激动地与游芊华在争执,见俞敏俪走了出来,急忙对她说:“为什么要在医院?我想不通!他有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回家?他要回家的。芊华说他不能回家。俪俪,你告诉我,我只信你的话。”

俞敏俪见她痛苦孤助的样子,忍住泪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

林书轩在屋里听见此一声,双眼流出一行清泪,他连忙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圣经》,紧紧地抱在胸前,闭上眼默默祷告,:“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来临,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行在天上……”

俞敏俪拥着林妈妈说:“如果在家里去了,家属首先要报警,警察要来做一番检查,排除无谋杀嫌疑,这是新西兰的法律规定。这里不是正规医院,但具备正规医院的所有设备,配备有专业的护理人员,医生们都是志愿者,他们随叫随到。而且会有宗教人士和其他人士来关怀,让我们不会轻易地惊慌失措,死亡只是暂时告别,书轩会去到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林妈妈无力地靠在俞敏俪的身上,不再悲愤有声。

游芊华推了推她身边的一只拉杠皮箱,抽泣说:“我没想到这些东西才是他的至宝,你拿走吧,他交待的,还是你最懂他。”

俞敏俪她那张洗尽铅华的脸虽然悲色密布,但掩不住年轻之色,轻叹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带孩子回国吗?”

游芊华:“我还没去想以后,现在只想好好地陪他,我以前不该那么任性对他。我自己选择的,我必须全力以赴。”

俞敏俪默默地推着行李箱回到车上,拿出手机给杰夫发了条长信息:抱歉!我今晚不能赴你的约!不要问我原因!请先让我安静一段时间。近期内我会回中国,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她又在杨洋的微信上留言:杨洋嫂子,请您在图书馆内留一处空间给我,等我回国!

俞敏俪发完信息就褪下手机的电池。开车回到家中,她打开皮箱,将所有雕刻精巧的寿山石印章拿出,逐个认真地摩挲细瞧。

晚上时,许雅安和俞婉娉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似醉非醉地低语:我守我最单纯的心,用我的方式纪念每一段弥足珍贵的过往……



第190章 涅槃何方(完本)

俞敏俪心神恍惚地上了飞机,掏出手机想要切换到飞行模式,却见俞建华连发了几条微信语音留言,将手机凑近耳旁一听,俞建华声音嘶哑而又急促:

“俪俪,我快活不了了,你们可得救我一把哟。”

“建秋家的兔崽子坏死了,以前做什么外汇生意,日夜颠倒没个人样,后来说什么屁吐屁平台好赚钱,叫我把那一点点养老本全放了进去,这下子被他害惨了,钱全没了,一个屁也没剩下。”

“我家小儿子谈了十年恋爱,可女方的妈还死活不让结婚,说我家的房子不能算房子,得去县城再买房。这世道大变了,全都活得现实滑溜。感情不值一毛钱了,一切只向钱看,姑娘一把年纪了还说不愁嫁,要金子,要娉金,要房子,少一样都不行。可靠他一个月三四千工资能顶什么?”

“我哪里去找钱哟?每天只能管好自己不能生病,在我们村里脑溢血又出了几个,说是吃得太好太胖闹出来的。哎呀,哪里吃太好了?不就每天多吃了几块红烧肉吗?现在我什么肉都不敢吃了,不敢病哟!去省城看了一回病,感觉那些大楼都朝你张了血盆大口,分分钟能把人给吞了。”

“我那小儿子想出国,打拼几年吧,你们当长辈的要帮一帮哦……”

俞敏俪听俞建华的话音里带着呼呼的喘气声,疲乏的心头一阵泛酸,刚将手机从耳旁移开,手机信息栏忽有提示,再定睛一看,游芊华的信息跳出:他走了,在睡梦中而去,没有痛苦!很平静!很安祥!”

俞敏俪失神得任由手机从手中滑落,旁边有人替她捡起手机,她木然地接过,却一把攥紧自己的手袋,手袋里有她日夜练写的“墨书轩”三个大字。

飞机呼啸着冲上云霄,乘服小姐送来了一杯葡萄酒,俞敏俪接过一口气喝光,又要了一杯,再塞上耳塞,戴上眼罩,刹那间四际黑暗无声,却似乎看见林书轩正含笑走来,她情不自禁地也朝他微微一笑,昏沉地入眠。

一个月后,福宁第一家私企捐资的公众图书馆“明兰书苑”正式开馆。

在美轮美奂的福宁歌剧院映衬下,只有三层楼的图书馆外形尤显朴素。连着喧闹的广场有纤瘦的新竹成片,鹅卵石铺就几条小径,穿过稀松竹林一齐汇往“明兰书苑”。

一连串礼炮阵响,书苑大门前临时搭建的小礼台周围落满了红色的炮皮炮屑。开馆典礼已毕,闻风而来的群众络绎不绝,工作人员忙碌着为众人办理图书卡。

一楼大门入口处的一边立了一块寿山巨石,灰白色的巨石上方浮雕“墨书轩”三字,下方烫金板上铭刻一行小字:“我归来,只为了一份真正的赏识!”。

巨石后是一个极其清雅别致的小室。千枚寿山石印章按姓名章、成语对章和词牌名章等分类而列。印章色彩瑰丽,印纽上图案或花或兽或迷离山水,在陈列柜内顶灯的照耀下鲜活生姿。

小室中央有一屏幕不间断地循环播放,各枚印章的美丽被全方位地展示,一个女声在娓娓动听地仔细介绍着它们。

“墨书轩”之外书盈四壁,浩如烟海,里外相映得趣。

俞敏俪站在书苑的大门外,远远地看人们安静地进进出出,心想等那些翠竹蔚然成林时,明兰书苑将更显静幽开阔,比那些养生馆和麻将馆更值得福宁人留连。

她回头见杨洋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站在她的身旁,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因为我的缘故让明兰书苑推迟了开放日期。”

杨洋望着墨书轩说:“他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全心为他,一定会惭愧对你的辜负。”

俞敏俪轻声说:“学会如何爱才是我们终生的修行!可人世间的爱,又何止只有爱情。中华书法之精妙绝伦,只有真正懂得中华文字的人才能领略得了,墨轩舞霸的独特书法必须留给懂得领略欣赏的人们。他的一颗匠心应该和着古老土地的山河之韵才可以千古唱响。”

杨洋:“好一个‘匠心之说,书轩迷失了一颗真心,却没有遗失掉他的一颗匠心。石灵章秀!寿山石是凤凰彩卵,这些印章都是人工艺术珍品。可惜物在,人已不在,有时人在,情却不在。”

俞敏俪恬淡地道:“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万物皆为短暂,永恒的唯有文化中的精华。”

杨洋:“他要感谢你的!”

俞敏俪温婉一笑,说:“书轩谢不谢我不再重要,但我要再次谢谢您和庆祥哥,你们想到用我爸爸妈妈的名字来命名这座图书馆,我们心中真的很感动。您和庆祥哥有着创业者的梦想和情怀,一直怀着匠人的精神做好做精产品,你们一路奔跑,遥无终点。”

杨洋:“庆祥说他从小就敬重婶婶,觉得她是个不一般的人,婶婶对他的影响很重要,后来是涛涛给了他许多新的理念,再后来启发我们有这念头的人是你!我们是一家人!彼此感恩,不用说谢谢。”

俞敏俪忍不住伸出双臂拥抱住杨洋。

蒋芷萱从小礼台那边过来,笑说:“领导们都上台讲过话了,礼炮也放了,可敏涛和庆祥他们还有讨论不完的话题。在我看来人生就三件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老天爷的事。做好自己的事,少管别人的事,管不了老天爷的事。可那些爷们不一样,似乎要管尽天下的事。”

杨洋笑应说:“一般人都说一生只有两件事:一件关于生,一件关于死。可你真行,整出了三件事,听起来人生更有长度。”

蒋芷萱亦觉好笑说:“我是个较真的人,就多想出了一件事。不过玩笑归玩笑,还是得认真说一句,明兰书苑开张得好,铜香怎么也比不了书香。”

杨洋:“如今是网络时代,每个人不愁获取信息的渠道,也不愁知识的广博度,愁的是如何在铺天盖地的信息中辨识真伪,如何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保留一颗淡泊的心灵。”

蒋芷萱:“网络也让各种造假横行,一切都变得理然当然。”

俞敏俪:“百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直到今天依旧振聋发聩。”

福宁的四月正是春天的好时光,俞庆祥和俞敏涛站在小礼台前,脸上的神情与阳光一同灿烂。

俞敏俪、杨洋和蒋芷萱三人边说话边往小礼台走过来。

听见俞庆祥在说:“我们即使生长在有梦的故乡,但必须脚踏实地,不做狂人痴梦。自省才能自强,步履才能走得稳健。”

俞敏涛则说:“人无完人,人为的一切总是优劣利弊共存。我们该有中年人的理性思维,用犀利的眼透视现实,静观历史,直面过往,修正自身,避免重蹈覆辙。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如果不切实际地夜郎自大,只会是一场灾难。”

俞敏海见了俞敏俪,嘻嘻地笑说:“我打小不爱读书,可我喜欢爱读书的人,哪天图书馆成了闲人爱去的地方,咱福宁人的一口蕃薯味口音一定飘出了国际范。”

俞敏俪:“我们继续让梦想飞翔,总有一天,公众图书馆会在福宁城乡处处可见,福宁小城不仅有梦的味道,更有书香的味道。”

俞大明嫂子满头的婆娑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她颤颤巍巍地步上小礼台,用拐杖使劲地敲着小礼台的红地毯,对着台下说:“你们不要再说我听不懂的话了,那楼里有那么多书,可我一个字都认不得,婶婶是个有文化的人,她要是知道该有多高兴呀,可她到底在哪儿?她是不是不在了?她真离开了吗?”

杨洋:“妈,婶婶不是不在了,她只是不想理凡人的事了,她修成神仙了。”

嫂子年老耳背,着急地直问:“她到底在哪里?我还能见到她吗?”

俞敏俪大声喊:“伯母,我明天就去看我妈妈!我会代您问候她的!”

俞敏俪仿佛在此霎间听到千年古刹中有颗欢跃的心灵正在火热跳动,也看到慈祥的面容一如脚下的大地深情脉脉。

嫂子听不清俞敏俪的话语,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站在小礼台上惆怅失神。

云林庵的上空与他处并无两样,太阳照例晨出暮落。俞香兰静静地观赏日月轮换与四时更替的自然规律在大道中沉浮不休,生生又灭灭,息息又休休。她久已不翻日历,具体的日期对她已无意义,唯有集体开课念经时分,她才有了时间的概念,但并不需要看表,也不用有人提醒,身体已条件反射般地顺从。

俞敏涛在电话里已一口气说了许多,许久没有听见回音,连声问:“妈,不,慈心大师,我们创办明兰书苑,也获得了各方人士的赠书捐助。读书令人启智也明智,普通人从阅读中寻找善知识,寻找爱的力量,我们希望我们是在举善行。”

俞香兰双手握住电话筒,好半天才淡淡地回说:“阿弥陀佛!上善若水,善如清流涤尘世浊气!佛说大爱,却又无爱,大爱即无爱,有为亦无为,不生又不灭。”

俞敏俪站在山坳中,难以置信地发现原先走过的泥泞路已铺上了沥青。她放眼四野,漫山遍野的杜娟花正绚烂怒放,一片片花海波浪相涌,色彩明丽壮观。

古刹古朴生香的千年幽宁与花丛里蝶飞蜂鸣的喧闹,在太阳含情注目下相生相谐,一望无垠的远空轻云悠悠。

俞香兰倚在寺庵里的小窗往外眺望,两眼有点昏花,她努力地睁大眼晴,在烂漫的山花丛中寻找俞敏俪的影子。可她却仿佛看见了俞敏佳兄弟姐妹们的笑脸如在相册里一一翻开,自她们初生到童年,再至青春,乃至中年。她那苍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心中感慨叹说:看世间繁华一如眼前春花,一茬又一茬不抵光阴流逝,我已不悲不喜,守这一片净土,安静地等候涅槃,留舍粒子诸法空相。婆娑世界中凡身是客,我们终将尘归尘土归土,而我的先行是为了与你们更好的相聚。

俞敏俪纵身隐入杜娟花海中,身披彩翼般向着小寺疾去,脸上笑靥如花,空气中花香泌人,脚下的大地是如此的厚实温润。

她对着旷野大声喊说:“我的心依然有悲有喜,只因人世间多见悲苦流离,可我的心无羁无绊,有爱相随,勿问涅槃何方……

(完本)

作者感言:

感谢阅文集团提供了“作家助手”写作平台和“起点中文网”发布平台!

感谢诸位书友的一路耐心陪伴!

若干章节因涉敏感年代和敏感字眼被屏蔽,给书友们造成了些许困扰,作者在此向诸位表示歉意!

本文系非签约作品,诚意邀请纸媒出版社编辑与作者lgxue828gail联系纸媒出版事宜,谢谢!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