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 - xp1024.com
《暖君》


重要重要说明噢

几点说明,看正文前,最好扫一眼哈,谢谢啦。

一:

小闲只翻过几本宋代的闲书,也只对宋代有一眼眼的了解,所以,架空是架空在宋代基础上,主要是北宋。

文中称呼,风俗等等,以宋代为基础。

参照书录:

《东京梦华录》

《西湖老人繁胜录》

《都城纪胜》

《武林旧事》

《梦梁录》

《事林广记》

《岁时广记》

《宋史》(如果有俸禄恩荫什么什么,皆出自宋史所记)

写到现在用到的就这些,以后用到的随时更新

二:

关于物价,主要参考自赵恒捷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价格学说和政策》

但,物价这个,时间不同,地方不同,差异巨大,就是金价和银价,每一年的变动也很大,比如:

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江西转运使上过一个折子,建议将上等黄金的价格,由10千钱,降到8千钱,当时的皇帝宋太宗同意了,黄金就从10千钱,降到了8千钱;

到了咸平年间(998-1003),金价是5千钱;

大中祥符八年(1015),金价超过了10千钱;

到了著名的靖康年间,金价涨到50千钱。

这还是官价,民间的价格,就更加杂乱了。

银价自然也是同样的变动很大,其它物价就更不用说了。

小闲是写言情的,物价什么的,就是那么个意思,不较真,大致有个依靠,不至于离谱而已。

所以,本文中,简单明了,就是1两金=10两银=1000个大钱。好算帐么。

三:

这本又是古言了,所有月份什么的,用的都是阴历,年龄全是虚岁,兄弟姐妹排行,都是大家族一起排的,请不要留言指责诸如:四月怎么可能有荷花?两岁的孩子才刚长牙作者是不是傻?明明是老大为什么是五哥?

小闲心好累。

四:

关于称呼。

某夫人某太太某奶奶是冠夫家姓,还是娘家姓,请不要拿民国小说要指责,以夫姓称呼妇人,正是民国时候开始的泊来品。

在我们悠久的历史中,婚姻一直都是结两姓之好,从来没有过抹掉娘家姓的时候,请想一想杨家将里的佘老太君,红楼里的王夫人,邢夫人,以及,那些皇后太后,汉代的吕后、邓太后,唐朝的武后,辽国萧太后,宋代高太后、刘太后……可统统都是娘家姓啊。

未完待随时续

第1章 初来乍到

长安侯李明水垂头跪在皇上面前。

“是个女孩儿?”皇上声音微沉。

“是。说是,很像臣。”李明水喉咙有些紧。

“你的意思呢?”皇上沉默片刻,问道。

“请皇上拿个主意。”李明水头往下垂的更低了。

“接回来吧。”皇上应的很快,“朕也想看看。”

“是。”

李明水磕了个头,站起来,垂手垂头往外退。

“明水,”皇上突然叫住李明水,“现在还梦到她吗?”

“是。”李明水站住。

“朕很后悔。”

“皇上,”李明水抬头看向皇上,“您知道,臣一直感激您,就象当初,您让臣离开您,到军中历练一样,虽九死一生,却精彩痛快。臣不悔。”

……………………

阳光灿烂。

李苒坐在廊下小杌子上,后背靠着墙,伸直双腿慢慢晃着,看着眼前这个四方小院。

半夜醒来时,漆黑一团中,听着闷钝的更梆声,她以为到地府了。

可没等来牛头马面,天却亮了。

她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妇人拎着一小一大两只红铜壶,推门进来,好象没看到她一般,将小壶放到桌子上,拎着大壶往帘子那边的铜脸盆和红铜牙缸里倒上水。

她坐在床上,看的呆愣。

好象不是地府。

老妇人出去,李苒站起来。

小壶里是茶,茶清香而淡,牙缸脸盆里的水温热正好。

老妇人再次进来,送了一碗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子咸菜。

老妇人出去,再进来,开始铺床叠被,细细擦试床柜桌椅,接着开始跪在地上擦地。

李苒和她说话,才发现她是个聋子,聋子都哑。

她已经照过镜子了。

镜子在窗下的梳妆台上,两只巴掌那么大,镜面大约从来没磨过,模模糊糊,不过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张陌生面孔,挺好看,很稚嫩。

屋子窄长,一边挂着帘子,帘子里面一只沐桶,一只马桶,脸盆架上放着红铜脸盆。牙缸牙刷。

帘子这边,一床一柜,柜子里除了两床半旧的被褥,就是衣服了,分成三摞:夏天,春秋,和冬天,叠放的整整齐齐。

衣服都是她的,干净齐整,没有任何破损,却旧的颜色都快褪尽了。

床上被褥干爽松软,却旧,和衣服一样。

屋子另一边,一只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书架上有几十本书,全是诗集,翻的很旧。

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笔是旧笔,墨用了一半,纸是裁好的,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木盒子里,上面压着把雪亮锋利的裁纸刀。

却没有一丝半张写过字的纸。

屋子正中,放着张方桌,桌子旁只有一把椅子。后面靠墙放着张条几,条几上放着个小小的红铜滴漏。

外面一间小院,两间厢房。

一间厢房里只有一张床,是聋哑妇人的住处。

另一间是厨房,干净的发亮,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整个院子,所有一切,风格统一:干净,整齐,旧。

唯一不寻常的,是柜子里有一只一尺长半尺宽半尺厚的小箱子,箱子没有锁,一掀就开,里面已经空了一半,另一半,整整齐齐码着三寸来厚的金页子。

院子太小,东西太少,片刻功夫,李苒就看无可看,坐到廊下发呆了。

眼前的境况,让她仿佛回到了上学第一天。

那天一早,她被居委主任带着,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在学校里过了长到那么大以来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

放学回到家,那个常年脏乱不堪的小院里,空空如也,她熟悉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那个叫房东的老太婆,用力扫着地,骂骂咧咧。

她被抛弃了,却从此得到了自由。

眼下,她应该是被囚禁了,且耐心等一等,看一看。

李苒晃着脚,心情不算好,可也绝不算不好。

……………………

滴漏上的指针指到午正,老妇人端进一小碟炒青菜,一小碗干虾仁炖豆腐,一碟子葱爆羊肉,以及一小碗米饭。

菜炒的很好吃,米也很好吃,是粳米。

吃了午饭,李苒接着坐在小杌子上,看着老妇人从厨房出来,开始擦窗户,柱子,墙,廊下和院子里的青砖地。

李苒的目光从老妇人脖子上摇来晃去的钥匙上,看向高高的院墙,小小的院门。

院门从里面上了锁,钥匙就挂在老妇人脖子上。她要过一回,她不给。

她现在的高度,好象一米六略上一点的样子,很瘦,非常弱,她站在老妇人面前,仰着头掂量过了,完全不是对手。

出门这事不急,眼下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屋里有书和纸笔,以及,老妇人除了送水送饭,别的一概不理的态度,说明小姑娘是个能照顾自己,能读书能写字的正常人。

那她是怎么来的?

或者说,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肯定不是这个老妇人,要是她动的手,早上看到她还活着时,绝对不可能看不出丝毫异样。

肯定不是自杀,她始终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伤,也没有异味儿。

这件事,严重,也紧急,但她没有办法,全无下嘴处。唉,只能耐心等着了。

李苒慢慢晃着脚,坐着发了一天呆。

太阳落下地平线时,老妇人送了一碗小米粥,两只小馒头,一碟子香油炒鸡蛋。

李苒吃了饭,看着老妇人再次送了洗脸水进来,刷了牙,洗了脸,坐到梳台前,将长而浓厚的头发梳透,睡到床上。

且先安心,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

李苒一向日落而息,睡的很沉,起的很早。

门从外面推开,和昨天一样,老妇人进来,放一壶茶,倒上洗脸水。

李苒刷了牙洗了脸,坐到妆台前,将满头长发梳梳通,就过去吃饭。

她不会梳任何发型,活了将近三十年,头发最长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过耳朵,有十几年,她的头发比男人都短。

昨天她就披头散发了一整天。

没等李苒坐下,院门外先是一声呼喊,“我们是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开门。”接着就是咣咣噹噹的推门声。

李苒一窜而起,冲进厨房,拍着老妇人,示意她外面有人。

老妇人走到院门口,没开锁,凑近被推开的一寸多宽的门缝,往外看。

李苒看的扬起了眉,她这样子,警惕的很哪。

李苒紧挨在老妇人身后,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也往外看。

外面的人从门缝里递了个什么东西给老妇人,老妇人收进怀里,咣的先关上门,接着开了锁,将院门拉开,转身就往厢房去了。

李苒有点儿懞,她没看清外面递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门外,几个浑身绫罗的妇人齐齐盯着李苒。

站在最前面的妇人五十岁左右,神情严肃。

“这位必定就是姑娘了。”最前的妇人连院门都没进,端庄无比的冲李苒曲了曲膝,“小妇人姓钱,姑娘叫我钱嬷嬷吧。奉命来接姑娘回府,请姑娘上车吧。”

李苒愕然,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瞄见老妇人挽着个小小的包袱,从厢房出来,挤过她和几个绫罗妇人,径自出院门走了。

李苒嘴巴抿住了,眼睛却没能控制住,瞪的老大。

她就这么走了?这怎么跟拐卖人口中途交接一样?

钱嬷嬷的目光斜过李苒,一边转身往外,一边吩咐:“老黄家的侍候姑娘上车,给她把头发梳起来。”

站在钱嬷嬷身后的一个妇人抬脚跨进院门,李苒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躲过那个老黄家的,直视着钱嬷嬷叫道:“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她们是凭着信物进的门,看到她的头一句话,是必定就是姑娘了,那就是说,她们没见过她,她和她们是陌生人,可以质问一下。

“刚才不是跟姑娘说了,小妇人姓钱,来接姑娘回府。”

刚转过半个身的钱嬷嬷站住,拧头看向李苒,目光中流露出丝丝警惕。

“哪个府里?谁让你们来的?”李苒再往后退了一步。

“长安侯府,老夫人的吩咐。”钱嬷嬷声调平平,面无表情。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李苒紧盯着钱嬷嬷。

“小妇人一个下人,奉命来接姑娘,姑娘要是有什么事什么话,回到府里,姑娘自己去问就是了,请不要难为下人。”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这句不要难为下人,至少说明她不是奴婢瘦马什么的,还好还好。

“还不快侍候姑娘上车。”钱嬷嬷呵斥了句。

“我要拿点东西。”李苒说着,转身进屋,片刻,抱着那只装着金页子的小箱子出来。

钱要拿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车子就堵在院门口,油润的木头,围着亮蓝绸车围,车前的两匹马矫健漂亮,车夫年青壮实。

老黄家的拿着把梳子,站在车门前,拦住李苒,三两下,就拢起李苒的头发,一左一右挽了两个发髻。

李苒被推上了车,车里满铺着厚而松软的垫子,宽敞到可以伸直腿躺下,四周放着的靠垫都是崭新的丝绸。

没等李苒坐稳,车子就晃动往前了。

李苒急忙放下小箱子,扑到车厢一侧,好不容易搞清楚怎么打开车窗时,车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车窗外面是高到看不到顶的石头墙,车子很快转个弯,四周猛的暗下来,片刻又明亮起来。

李苒急忙将头伸出车窗,往后看到了一个城门洞,以及城门上面,巨大的善县两个字。

那个小院所在的地方,叫善县。

出了城门,马就小跑起来,车子颠簸的十分厉害。

李苒坚强的趴在车窗台上,看着外面络绎不断的行人,看不清卖什么的小摊小贩,以及远处田里劳作的农人。

很快,小摊小贩没有了,行人稀疏起来,只有劳作的农人。

李苒看了一个来小时,累了,往后倒下。

歇了一会儿,爬起来,在颠簸中,一点点细细察看整个车厢。

一个个小抽屉都是空的,有暖窠茶壶杯子,也是空的。

李苒再次倒在车厢里,伸手摸到她的小箱子,拉到身边,叹了口气。

这个长安侯府,很不欢迎她么。

情况不大妙啊。

李苒早上起来的时候就饿了,早饭没来得及吃,从院门被推响到刚才,一连串儿的事儿让她浑身紧绷的顾不上饿,这会儿稍一放松,肚子就开始小声咕咕。

李苒一动不动躺着,感受着肚子里的叽叽咕咕。

她不打算喊一句她饿了,先看看再说。反正,挨饿这事,她非常擅长。

大约十二点一点的时候,车子停在间茅草搭起的棚子旁,棚子里摆着粗陋的桌子凳子,棚子那一边,几间瓦房,一排灶台,看样子是个做路人生意的小饭铺。

几个布衣婆子迎在棚子外,请李苒到旁边布幔围起的马桶上方便过,送了水洗了手,再请李苒坐到中间一张桌子旁。

钱嬷嬷和另外两个婆子,在她坐下后,在棚子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布衣婆子送了饭菜上来。

李苒面前,摆了一小钵浓白的羊肉萝卜汤,一碟子醋炝莲藕,一碟子炒鸡丁,一碟子翠绿的不知道什么菜,以及,一小碗米饭,和两只小小的馒头。

钱嬷嬷三个人面前摆的菜比她这边多,她看不到是什么。

李苒先喝了两碗汤,接着吃饭。

她安静无声的吃,钱嬷嬷那边,更是一声没有,偶尔一两声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也是她碰响的。

李苒很想把汤菜饭都吃光,她能挨饿,也很能吃。不过,这具身体不行,汤喝的太多,她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撑的吃不下了。

婆子撤了饭菜,送上茶壶杯子,很好的茶,清香透亮。

李苒站起来,走到车旁,踮脚探身,摸出暖窠里的那只空茶壶,回到桌子旁,将茶从这只壶倒进那只壶里,放回到车上暖窠里。

钱嬷嬷和两个婆子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放好茶壶,李苒没再回棚子,沿着棚子走到靠近镇子一边,看了片刻,正要转向另一面,钱嬷嬷的声音传来:“姑娘请上车吧。”

李苒上了车,趴到车窗台上,看着一晃而过的镇子,远处的农田,和更远处的山林树木。

她知道了现在是早秋季节,这一路上有山有水,农田密布,看起来十分美好。

天近傍晚,车子停进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院子,院门口有牌子,叫迎阳驿。

第2章 一把臭牌

傍晚,京城长安侯府。

阔大府邸中,居中的荣萱院里,长安侯李明水的母亲陈老夫人脸色阴沉,慢慢抿了半杯茶,吩咐小丫头,“请夫人过来一趟。”

长安侯夫人张氏过来的很快。

陈老夫人见她进来,挥手屏退屋里的丫头婆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那年,在荣安城……”

听到荣安城三个字,张夫人脸色变了。

“唉,”陈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张夫人的手,“她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安哥儿他爹,还有我,都是才知道这事儿。

就是大前天,安哥儿他爹下朝回来的路上,有人拦住他,递了信儿,人就在善县。

我知道后,立刻打发人赶去善县,杀了她。”

张夫人张了张嘴,没等她说话,陈老夫人看着她道:“不全是为了你,她留下的孩子,虽说是个女孩儿,还是死了比活着好,对安哥儿他爹,对咱们李家,都是死了最好。”

张夫人低低嗯了一声。

“前天早上,我照常打发人去接她,让老钱去的,我原本想着,接一具尸体回来,到城外让安哥儿他爹去看一眼,找个地方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这样,这事,我不打算再告诉你。可是,刚刚老钱打发人来报信,说是,人已经接到了,活生生的。”

张夫人眼睛瞪大了。

“人是信得过的,跟了我几十年的老人了,说是用被子闷死的,看着死透了才走的。”陈老夫人一脸苦笑,连声长叹,“你看看,这是个祸害!”

张夫人脸色发白。

“安哥儿他爹说,皇上已经知道了,让先接回来。咱们这里,一时半会的……”陈老夫人的话顿住。

皇上已经知道了,又发了话,她们就不能再动手了。

“只能先接回来,委屈你了。”陈老夫人怜惜的看着儿媳妇。

……………………

第二天天刚亮,李苒就被敲门声叫醒,刚坐起来,屋门被推开,两个布衣婆子拿走床后的马桶,换了只干净的,接着又送进洗脸水和牙刷青盐。

然后是早饭,一碗米汁,两只小馒头,一碟子香油拌芥菜丝,一碟子腌鹅肉,一块腐乳。

李苒吃了饭,散着满头头发,直接出门。

接她的三个仆妇,只把她一个光杆人带走了,她们又什么都没带来。昨天晚上她和衣而睡,今天早上,屋里连把梳子都没有,当然,有也没用,她不会梳头。

和昨天一样,老黄家的站在车前,给她梳了和昨天一样的发髻。

车子走的很快,太阳升到头顶时,路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巍峨黑沉的一座巨大城池。

善县离京城很近。

李苒紧挨车窗,专注的看着外面的车马行人。

她最喜欢看人,没有什么比人更有意思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面传来,由远而近的很快。

李苒从车窗探头出去。

车前车旁,车马行人纷纷闪避。

前面,一大群人,鲜衣怒马,迎面而来。

人马冲到车前车旁,急急勒住。

“这辆车?”一个清亮的男声问道。

李苒刚刚从车窗外缩回头,前面车门就被咣的拉开,一个漂亮阳光的令人眼晕的年青男子探身进来,无视李苒直瞪着他的目光,仔仔细细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边笑,一边缩身回去,和旁边的年青男子笑道:“还真是象你父亲。”

李苒多看了漂亮男子几眼,才仰头看向另外一个年青男子。

一眼看过去,她就知道钱嬷嬷看到她时,那句这位必定就是姑娘的必定,是怎么来的了。

眼前的年青男子,一看就是和她一套基因长出来的,眉眼鼻唇,一个味儿,只是男子十分健壮,不似她细瘦孱弱。

她这个血亲也正打量着她,她从他眼里看到了厌恶、警惕、好奇,大约还有些烦恼,唯独没有友善。

“跟你说了,偏不信,看到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李苒那位血亲移开目光,勒转马头。

“好看还是挺好看的。”漂亮男子一边笑一边答着话,又看了李苒一眼,勒转马头,纵马而去。

车门被车夫重新关上,李苒一点点萎顿下去。

他们对她既不尊重,也不放在眼里。

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她拿到的,又是一把屎一样的烂牌。

车子临近城门,车窗被人从外面咣的放下来。

这是不许她再往外看了。

李苒坐在车里,听着外面的声音,由安静而热闹,再由热闹到安静。

又走了一个来小时,车子停下,车门打开,车门前已经放好了脚踏,李苒抱着她那半箱金页子,下了车。

没等李苒站稳,钱嬷嬷就催促道:“赶紧走吧。”

李苒抱着小箱子,跟在钱嬷嬷身后进了月洞门

钱嬷嬷脚步极快,李苒这具身体十分瘦弱,又抱着只沉重的箱子,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完全顾不上观察周围的情形了。

足足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李苒走的头晕眼花、喉咙发甜,钱嬷嬷总算停下了,斜着李苒,交待了两个字:“等着。”往前上了台阶。

李苒呼呼喘着粗气,抖着手抹了把额头的热汗,仰头看着眼前的白墙绿瓦。触目所及,都透着富贵两个字。

院门上,荣萱院三个字,气势昂然。

这么四平八稳,有荣有萱的院名,只能是一家之主的地盘了,十有八九,是那位老夫人。

“进来吧。”一个婆子从院门里喊了句。

李苒喘着粗气,上了台阶。

她很想心平气和的进去,可这气息,不是她想平,就能平下来的。

院门两边,左右倒座房前面,是宽宽的游廊,中间的院子很大,叠着假山,种着花草,一道深溪从里面蜿蜒出来,水流很快,水里锦鲤亮闪。

沿着游廊又进了一道门。

这肯定就是所谓的垂花门了。

李苒站住,仰头多看了几眼层层叠叠、雕画精美的斗拱和花板,以及门头两边垂下来的足有七八层花瓣的垂莲头。

垂花门正中,放着架富贵花开绣屏。

李苒走近一步,伸头过去,仔细看,还真是绣出来的,这纱质量真好,薄到透明,精细的看不到经纬线,真是好手艺。

绕过绣屏,迎面五间上房华美高大,正中的一扇门垂着厚重的深紫色团纹缎面帘子,帘子外面,垂手站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

李苒走到帘子外,帘子从里往外掀开,一股子令人舒适的清新果香扑面而来。

“进来吧。”一个十八九岁的锦衣少女,脸上带着笑,示意李苒。

李苒跨过又高又厚的门槛。

屋里非常宽敞,富贵逼人。

靠东边一张塌上,半歪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塌前扶手椅上,坐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除此之外,就是垂手侍立的丫头婆子了。

老妇人和妇人都是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

李苒抱着她的小箱子,站在屋里,垂眼垂头。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一无所知。

“老夫人,侯爷来了。”门外传来小丫头脆声禀报。

塌上的老夫人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扶手椅上的妇人从李苒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百宝阁。

李苒往旁边挪了挪,趁机转了点儿身,看向门口。

一个高大壮硕,五十岁左右的华服男子进来,径直走到塌前,欠身长揖,“阿娘。”

扶手椅上的妇人站起来,冲男子曲了曲膝,往旁边半步,站到了扶手椅侧后。

李苒抱着小箱子,默然看着。

这个男子,一看就是进城前她看到的那个年青男子的父亲,应该也是她的父亲,生物学父亲,那位长安侯。

这两个妇人,看来一个是他娘,另一个,肯定是他媳妇了。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那把扶手椅。

长安侯李明水坐下,这才看向李苒,目光落在李苒怀里的小箱子上,眼神骤利,脸色变了,“这箱子,里面是金页子?”

“是。”李苒答的干脆利落。

很明显,他认得这箱子,也许这箱子是他的,金子也是他的。

“用了?”长安侯喉咙发紧。

“还有一半。”李苒没有正面回答,她不知道这箱子里原来有多少金页子,也就不知道用没用。

老夫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端起杯子垂眼喝茶。

站在长安侯李明水背后的妇人抿着嘴唇,目无焦距的看着屋角。

长安侯喉结滚动,好一会儿,才看向老夫人,欠身道:“她娘没给她起名,也没告诉她她的身世,阿娘替她起个名吧。”

“我有名字。”李苒立刻接话道。

“谁给你起的名?”长安侯很是意外。

“我自己,我叫苒,苒苒齐芳草。”李苒迎着长安侯的目光。

“那字呢?”长安侯说不出什么神情,接着问道。

李苒一个怔神,是了,名和字是两回事。

“字也是苒。”李苒打了个马虎眼。

“她既然给自己起了名了,就叫苒吧。”老夫人看着李苒,目光冷冷。

“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吗?”长安侯呆了片刻,又问道。

李苒摇头。

那位生母连个名都没给她起,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太正常了。

“你今年十七,生在十月初九,寅末,你姓李,是我的女儿。这是你太婆,这是你母亲。我们刚刚知道……”长安侯喉咙微哽,“我还有个女儿。”

长安侯李明水看着李苒。李苒在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悲伤。

第3章 既来之则安之

李苒跟着个婆子,出了荣萱院,沿着条青砖路,绕往荣萱院后面。

从她进去到出来,那位老夫人和夫人,没和她说一句话。

李苒一颗心倒踏实了不少,老夫人和夫人这态度,至少说明这两位都挺实在的,相比于口蜜腹剑,还是明刀明枪更让人安心。

这一家子,从那几位仆妇,到这位老夫人,这份明朗态度,让她大致能推出整件事:

小姑娘的生母是那位长安侯一时之欢,瞧长安侯那幅样子,大约还挺喜欢那位生母。

不知道为什么,长安侯留了种之后,一走了之,当然也可能是那位生母一走了之,总之,长安侯应该是不知道他留了种,还结了只瓜。

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然后,她被接回来了。

长安侯和他媳妇儿,大约挺恩爱。那位夫人那满腔的愤懑,简直要喷薄而出。

有感情,才有愤怒啊。

这事儿,换了自己,对着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女,以及长安侯那一脸的怀念,她早就一巴掌甩在长安侯那张老脸上了。

可那位老夫人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们的逻辑,不都是只要是她儿子的种,就是她的亲孙子亲孙女,多子多孙多多益善么?

他家这么富贵,又不是养不起。

怎么这老夫人看自己,也跟看仇人一样?

难道这老夫人不是长安侯的娘,长安侯是倒插门?可那位夫人和老夫人,一点也不象,长安侯跟那位老夫人好歹还有几分相像……

李苒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到处看。

这个府,非常大,非常漂亮,非常新,透着股子过于端庄的味儿,看来那位夫人很能干。

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座和这个侯府一样漂亮崭新的院子前。

婆子站住,冲院子里喊了声:“秋月姑娘,姑娘来了。”

李苒站在台阶下,仰头先看了看院门上翠微居三个字,目光下落,看向院门口挤成一排的七八个小丫头。

打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丫头,已经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先和带她来的婆子欠身笑道:“有劳。”

带她来的婆子和秋月客气了两句,转身走了。

秋月飞快的将李苒打量了一遍,曲膝笑道:“姑娘辛苦了,婢子叫秋月,姑娘请。”

李苒抱着小箱子,上了台阶。

这个院子和老夫人那个荣萱院差不多布局,只是小了很多。

走个十几步,就进了垂花门。

垂花门也是简装版,没有屏风,却有两扇门,站在垂花门下,三间上房就在面前。

这个院子和善县那个小院比起来,差距之大,相当于豪华宫殿和民房。

可是,宫殿只怕居之不易啊。

不易就不易吧,李苒已经大体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也就放宽了心。

至少这会儿,她还看不到努力的方向,而且,照她的直觉,短时间内,她所有的努力都只会是负作用。

那就先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想洗个澡。”李苒干脆直接的提要求。

正不停打量着李苒的秋月意外到愣忡,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曲膝应了声是。

李苒说完,径直进了上房,放下小箱子,将三间上房从东到西看了一遍,站在屋子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笑起来。

这三间上房,比善县那三间,宽大很多,豪华很多,东西多了很多,但是,这三间上房给她的感觉,和善县一模一样。

冷冰冰态度鲜明:就是仅仅是让你活着。

……………………

长安侯李明水从母亲陈老夫人的正院出来,回到自己院里,呆坐了很久,扬声吩咐道:“叫周娥来。”

外面应了一声,没多大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在门口禀报一声,进了屋。

“我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长安侯语调凝涩。

周娥抬头,满脸惊讶。

长安侯看着周娥那一脸的惊讶,苦笑道:“是她的女儿,已经接进府了,安置在翠微居,你去照看一阵子。”

“怎么照看?”周娥看着长安侯问道。

“别太委屈了她……算了,就平平安安吧。”长安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周娥应了声是,正要垂手退出,长安侯又叫住了她,“她有个匣子,你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金页子,缺的,替她补满,找朱战支取。”

朱战是长安侯身边的长随头儿,他经手的银钱,都是长安侯亦公亦私的诸多隐秘收支,那位姑娘的用度从这儿支用,真是合适极了。

“要是以后又缺了呢?”周娥一向仔细周全,又问了句。

“补满就是了。”

周娥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

李苒三四天没洗澡洗头了,这会儿知道了大体境况,一时半会坏不到哪儿去了,一颗心安定下来,痛痛快快的洗了个舒服。

李苒从沐桶里站起来,刚才给她洗头的丫头举着件披风一样的棉长衣给她裹上,李苒出了沐桶,两三个丫头围着她,擦干水,一件件给她穿衣服。

李苒认真仔细的看着那些衣服,这几天她都是和衣而睡,要是没人帮忙,她真不会穿这些衣服。

丫头们穿好衣服,请李苒坐下,又穿了鞋袜,李苒出来时,周娥已经站在屋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从净房中出来的李苒。

李苒却没注意到这屋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院子里有多少人,都是谁,她不打算多管。

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这个院子里的人,不管是那位夫人挑的,还是老夫人点的,必定都是挑出来看着她的。

她一个孤女,要和这府里当家夫人、老夫人抢人手争人心,那就太白痴了。

这一块,没有努力的必要,也就不用多花心思。

“我渴了,也饿了。”李苒坐到塌上。

一个丫头上前替她脱鞋,另一个抱着一厚叠棉帕子,半跪在她身后,替她绞头发。

大丫头秋月曲膝道:“不知道姑娘的口味,茶是淡一些还是浓一些?热一些还是凉一些?这会儿只有龙凤茶和乌顶……”

“都行,茶淡一点。”李苒打断了秋月的话。

在善县时,那些茶很淡,她先尽量靠近那位小姑娘曾经的生活。

“是。”秋月示意一个丫头去沏茶,瞄了眼周娥,接着陪笑道:“这会儿已经过了饭时,厨房已经封了火,要是现做,得请了夫人示下,姑娘先吃几块点心垫一垫行不行?”

“行。”李苒答的干脆利落。

一直看着李苒的周娥眼里闪过丝丝怜悯。

“姑娘,这是周姑姑,是侯爷特意点过来侍候姑娘的。”秋月接着陪笑道。

从她被点过来侍候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到现在,一天多时间里,她预想过无数种这位姑娘会说什么做什么哪能哪能,她又该如何应对,可眼前这位姑娘这份直接淡漠,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份淡漠,让她生出股莫名其妙的不托底不自在,不由自主想找些话说说,或是找点事做做。

李苒看向周娥,周娥冲她微微躬身。

“有劳。”李苒点了下头,算是还了礼。

侯爷点过来的,点过来干什么?看着她?还是看着别人?大约都有,好象不是坏事。

周娥被她这一句有劳,说的眉梢微挑。

这位姑娘气势难得,到底血脉不一样。

第4章 来历不凡啊

暖君正文卷第4章来历不凡啊宫中。

一身黑衣的谢泽刚刚踏上延福殿的台阶,垂手侍立在殿门口的内侍就欠身笑道:“皇上吩咐过了,请谢将军直接进殿觐见。”

谢泽嗯了一声,抬脚跨进门槛。

“小谢来了。”皇上放下手里的朱笔,用力挺了挺后背,“朕真是累坏了。刚从善县回来?”

“是。”谢泽走近些,跪下见礼。

“起来起来,快说说。坐那儿说,朕可不想仰头看着你,脖子累。”皇上看起来很有兴致。

“是。”谢泽站起来,正襟危坐在皇上示意的锦凳上。

“陶忠是乙未年十一月初,带着那位姑娘到的善县,陶忠在善县一直做妇人打扮。

初到善县,陶忠抱着那位姑娘,住在接福客栈,五天后,就买下了那位姑娘居住的小院,找了个外地逃难到善县的妇人给那位姑娘做奶娘。

找奶娘是客栈掌柜经的手,说记得很清楚,陶忠一连看了几十个,才挑中的,奶娘姓邹,当时只有二十出头,头生子刚刚病死,掌柜说邹氏话极少,人很秀气,仔细能干。”

“陶忠挑的人,差不了。”皇上悠悠然接了句。

“是,两年后,邹氏离开善县返家,陶忠又从女学找了位自梳的女先生,姓黄,照顾那位姑娘。

两年前,黄先生病故,病故前半年,陶忠就将她搬出那间小院,托在两三里外的尼庵里,请人照顾,饮食医药都十分精心,黄先生死后,照自梳女规矩火化后撒灰入土。

黄先生之后,是现在这位既聋且哑的孤寡妇人,她是逃难到善县的,没人知道她姓什么,哪儿人,都叫她聋婆子。照顾那位姑娘之前,聋婆子四处打零工为生。

臣属下有个能和聋人比划些话的,仔细问了,她能比划的意思极少,知道的也极少,只翻来覆去说那位姑娘可怜,说那位姑娘是个哑子,大约那位姑娘极少说话。

周围邻居都没见过那位姑娘,奶娘邹氏和黄先生都是话极少的人,也极少出门。”

“陶忠真没跟他家姑娘住在一起?”皇上眉头微皱。

“是,先是在隔壁租房居住,后来买下了那两间屋,臣到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物。

照顾黄先生最后时日的两个姑子,仔细审过,说黄先生从来没跟她们提过那位姑娘,那个邹氏,已经让人去找了,不过。”谢泽看着皇上,“十四年前,正是皇上迅猛推进,扩展疆土的时候,可能的州县太多,找到的希望渺茫。”

“不用找了,陶忠能放她走,她就肯定一无所知。”

“臣也这么认为。”

“陶忠说那位姑娘不知道自己身世,也不认识他,你怎么看?”皇上站到谢泽面前,低头看着他问道。

“那位姑娘眼神明亮灵活,举止却有些粗野,臣以为陶忠所言为实。”

“唉。”皇上长叹了口气,“看来,真象陶忠说的,他家主子是真的恨明水,恨到连他的孩子都不愿看一眼,唉,何苦呢,唉,这事别跟明水说。”

“是。”谢泽垂下眼皮。

陶忠说他那位主子,不是恨李明水,她是极其的厌恶和鄙夷他,以及皇上。

“陶忠把他家主子埋在哪里了,只怕没人知道了。”皇上神情怅然。

“臣……”谢泽就要站起来。

“坐下坐下。”皇上抬手按在谢泽肩上,“这事,你有什么错?陶忠油尽灯干之人,审无可审,再说,朕吩咐过你,他说多少就听多少。

这件事不提了,那位姑娘,你挑几个人看着些,明水已经安排人看着她了,你的人远着些,别让明水知道。”

“是。”

“去见见太子吧,明天早朝没什么大事,你辛苦了这几天,明天不用起早,好好睡一觉歇歇。对了,别忘了跟太子提一句,朕累坏了。”皇上指着自己的脸。

“是。”谢泽嘴角露出丝丝笑意,站起来告退出去了。

皇上看着谢泽出去,站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坐回去,接着看奏折。

……………………

李苒绞干头发,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三杯茶,见这张塌比床还宽敞许多,有靠垫有薄被,干脆躺倒睡着了。

她在路上颠簸了两天,夜里又没睡好,又累又困。

秋月看着李苒自己躺下,拉被子盖上,片刻功夫就呼吸绵长,明显是睡着了,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

这位姑娘跟她预想的完全不同,她简直是个怪物!

“周姑姑,姑娘到的急,我过来的也急,好些东西都没收拾过来,姑娘这会儿睡着了,烦您看一会儿,我去拿点急用的东西。”秋月陪笑和周娥道。

她原来是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丫头。

周娥明了的笑道:“你得另安排人看着,我不会侍候人。”

“是我糊涂了。”秋月忙笑应了句,和几个小丫头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出去了。

眼下的情形,她必须赶紧和老夫人禀报,再求得指示。

荣萱院里,长安侯夫人张氏也在。

秋月从看到李苒头一眼说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表情如何,甚至李苒从哪儿到哪儿走了几步,都说清楚了,一直说到李苒睡着了,她过来禀报。

“……老夫人,夫人,这位姑娘,”秋月的话顿了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份怪异的感觉,“有点儿吓人。”

“让周娥去侍候她?”陈老夫人看着张夫人道。

她的关注点可不在秋月说的李苒如何如何。

张夫人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周娥是跟着侯爷冲锋陷阵的亲兵,有职位领俸禄,不是府里的仆从奴婢,她不会侍候人,她去,只能是去保护那位姑娘的。

“你回去吧,先好好侍候那位姑娘,别让她挑出毛病。”陈老夫人也想到了,沉默片刻,吩咐秋月。

“那周姑姑?”秋月迟疑道。

原本老夫人让她主理翠微居,现在侯爷又点了周姑姑过去,那翠微居该由谁主理?她可管不了周姑姑。

“她不是说过了,她不会侍候人。你只管做你的事。”老夫人有几分不耐烦。

秋月虽然觉得老夫人这句话等于没说,却不敢再问,曲膝应了,垂手退出。

“周娥的事,一会儿我跟侯爷说,翠微居的人都是从我这儿挑过去的,他要不放心,也是不放心我。你别多想。”陈老夫人看着张夫人道。

“嗯。”张夫人低低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强笑道:“阿娘,他要护,就让他护着吧,一个姑娘家,已经十七了,一年两年嫁出去,也就不相干了。”

“唉,”陈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总是比我看得开,也是,那就早点打发她出嫁,嫁的远远的。”

第5章 只有底线

李苒在过去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养成的习惯之一,是白天随时都能睡,但每次只睡一会儿。

这个习惯跟来了这里,哪怕是躺平睡好,盖着被子,周围安静的一丝声音没有,她还是只睡了十来分钟就醒了。

秋月还没回来,垂手侍立在屋角的小丫头十分慌张,急急的向站在门口的另一个小丫头用力使眼色。

李苒下了榻,走到妆台前,看着明显一脸惊慌的小丫头问道:“会梳头吗?给我把头发梳起来。”

小丫头如蒙大赦,急忙过来给李苒梳头。

李苒闲坐无聊,打开妆台上的匣子,将匣子里的金簪子,以及她不知道名字的头饰拿出来,一件件仔细的看。

她从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金饰,跟这些根本没法比。

手里这件,这金丝怎么能扯到这么细?还没有头发粗,这么多细丝,竟然盘的纹丝不乱,她不是强迫症,可看着这些无比细致流畅的金丝,也觉得相当的舒心解压。

这是什么图案?真是好看!

小丫头却被李苒看的提心吊胆。

这位姑娘的衣服首饰,都是现从外头采买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象样点儿的人家,都不会穿针角粗陋成这样的衣服。

还有这些金钗金簪什么的,还不如秋月姐姐用的精细呢,姑娘手里这支,是过时的老样儿,去年就没人用了……

这位姑娘看的这样仔细,肯定看出来了,要是问到她头上,她该怎么说?

秋月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大约是为了拖长时间好等她秋月姐姐回来,小丫头给李苒梳了个极其复杂的发型,总算在头发梳好的时候,秋月回来了。

秋月也没比这小丫头出息到哪儿去。

她刚进院门,听说姑娘醒了,一路小跑进到上房时,还没能淡定下来,当然,大约也是因为翠微居太小了点,从院门口走到上房的时间太短。

“姑娘醒了,没睡好?刚看姑娘睡着了,姑娘累了一天了,以为姑娘要多睡一会儿,我才出去,拿点东西……”拿点东西这句,秋月说的极其含糊,“又去了趟厨房,姑娘晚饭想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能由着我点吗?”李苒挑眉惊讶,看着秋月问道。

秋月噎住,这话她可不敢答。

“是老夫人让你来的,还是夫人让你来的?”李苒看着噎的脸都要红了的秋月,想笑。

这个丫头像极了那些看过一堆什么升职术心眼学厚黑法则的职场新人,摩拳擦掌,自以为可以斗遍整间公司了。

“从前在老夫人院里当差。”秋月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姑娘这是敲打她吗?

“以后要禀报什么的,不用偷偷摸摸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呢?”

秋月脸都青了,连李苒这句问话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呢?”李苒看着张口结舌的秋月,再问一遍。

“是是是,老夫人姓陈,夫人姓张。”秋月只觉得后背一层冷汗。

“你们侯爷姓李,”李苒笑起来。

姓李真好,要是姓个别的姓,她还得适应一阵子。

“你们侯爷有妾吗?有几个?”李苒接着问。

“一个也没有。”秋月简直懞圈儿懞的头都晕了。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前也没有?”李苒想着她那个生物学母亲。

“婢子不知道。”秋月汗都要下来了。

这位姑娘是侯爷的闺女,却不是夫人生的,那肯定从前有过妾啊什么的,可她进府这七八年,从来没听说过侯爷有过什么妾啊通房的,这话她答不了。

“喔,不知道啊。”李苒斜着秋月额角的冷汗,这么几句话,冷汗都出来了,真是个小丫头噢。

“那你们侯爷有几子几女?都是夫人生的?”李苒接着问。

“三子三女……不是,四女。”这一回,秋月额角的汗真的滴下来了,“除了姑娘,都是夫人生的。”

“那说说。”李苒看着秋月,嘴角抿出丝丝笑意,她有点儿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是。”秋月一声口水咽的咕咚一声,“大爷,二爷,三爷……”秋月卡住了,她整个人一团懞,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爷是老大?今年多大了?”李苒瞟了眼从门口往屋里探头的周娥。

“是,大爷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了啊,那娶媳妇没有?有孩子没有?有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几岁了?大爷现在做什么呢?”

“娶……成过亲了,有,两个,一男一女,大哥儿六岁,二姐儿两岁,大爷现在北边,在霍帅帐下,是位参将了。”秋月不敢不答,不敢多答,问一句答一句。

“那说说第二个,就照这么说。”李苒再瞟一眼悄悄进屋,站在屋角看热闹的周娥。

“是,二爷今年二十六,已经成亲了,有一个女儿,大姐儿,今年四岁,二爷赐了进士出身,现在户部,是六品堂官。

三爷今年十九,还没议亲,现在太学念书,是太子的伴读。

大姑娘今年二十三,已经出嫁了,今年年初跟姑爷赴任去了。

二姑娘今年二十一,也出嫁了,姑爷……”秋月舌头打了个转,姑爷做什么,应该不用说吧,她没问姑爷。“……念书呢。三姑娘今年十七。”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

三姑娘十七,她也十七。

李苒接着叹了口气,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穿越时空也是至理名言。

……………………

晚饭是几个仆妇提着食盒送到翠微居的。

萝卜排骨汤,红烧羊肉,虾皮冬瓜,烧白菜,拌芥菜丝和红油腐乳两样咸菜拼在一个碟子里,米饭几乎粒粒透明,很好看也很好吃,还有一碟子三只极小的馒头。

很丰盛,味道也很好,李苒吃的非常满意。

侍候李苒吃了饭,秋月说要去送还食盒,顺便吃饭,李苒干脆答应,自己也出了屋,准备将她这个小院好好看几遍,顺便散步消食。

秋月交还了食盒,先去找厨房头儿郭旺家的。

“大嫂子,您这差使当的也太不经心了些,那位姑娘再怎么着,那也是……那啥对吧,您看看今天这晚饭,排骨汤烧白菜都送过去了,还有红烧羊肉,这是晚饭,这么腻的东西,这也太过了吧?

侯爷把周姑姑点到那位姑娘身边了,这事儿您听说没有?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是不是?要不然,真闹起来,还不是咱们倒霉?大嫂子我跟你说,我瞧着那位,不象是个省事儿的。”

秋月这顿抱怨可没有恶意,她跟郭旺家的还沾着亲呢。

“不是我不经心,就为了她这顿饭,我白了好几根头发。”郭旺家的肚皮里的怨气更多,“咱们府上,侯爷,老夫人不说了,不在我这儿侍候。夫人,二爷二奶奶,三爷,三娘子,每天吃什么,都是现点下来现采买现做的,你说,你们那位,能不能也这样?她点什么,采买上买什么,我这儿做什么?”

秋月哑了,她哪知道能不能啊?不过照她的直觉,十有八九不能。

“要是不能想吃什么点什么,那她这每天吃什么菜,谁来定?我往上问到了任嬷嬷,你知道任嬷嬷怎么说?任嬷嬷说,府里不是有规矩吗?这还要问?府里有这个规矩?”

秋月被郭旺家的问的上身后仰。她哪知道府里有没有这个规矩啊,好象真没有。

“咱们府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儿!

我这里六位主子,大姐儿不说了,才刚断奶的孩子,三爷十顿最多在家吃一顿两顿,三娘子十顿有十顿是跟老夫人一起吃的,余下的,就是二爷二奶奶,还有夫人这两顿晚饭,你说我比照谁?

二爷二奶奶是在一起的,她一个人总不能吃两个人的量吧?那撤掉哪个菜留下哪个?谁作主?要不就得比照夫人?可她能比照夫人不?肯定不行是吧?那就只有任嬷嬷她们了吧?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好吧好吧。”秋月听的一个头两个大,“我不管了,我去吃饭了。”

……………………

到第三天下午,李苒基本上确定了一件事:

从善县到这里,她都是一只养在笼中的鸟儿,区别只是在善县是木头笼子,到这儿换成了金丝笼儿。

鸟儿还有主人时不常逗一逗,她这只鸟儿,连主人的面也见不到。

她甚至怀疑在善县时,养她的就是这个侯爷爹,完全一样的风格么。

李苒坐在廊下,认认真真思考了小半天。

这突如其来的一生,暂定她能活一生吧,这一生她的底线在哪里?

嗯,一生太长,先想想她现在的底线在哪里吧。

至于想过什么日子这种想法,前生她从来没有过,现在就更不用想了。

生活,不是你想过什么日子,就能过什么日子的,你只能过你能过的日子。

所以对于生活,她一向是只有一道底线。至于其它,那就要看条件下菜碟儿了。

首先,象坐牢一样被拘在这个四方小院里,她没法容忍。

嗯,这是目前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唯一的底线。

她要突破这个拘限,先从哪儿入手呢?

李苒站起来,背着手,沿着游廊晃了一圈,站到秋月面前,“这府里有书房吗?”

“有。”秋月完全是下意识的答了句。

三天了,除了那回她问她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姓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之后,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现在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秋月愣的反应不过来。

“带我去看看。”李苒抬脚就往外走。

“啊?”秋月傻眼了,瞪着李苒,看着她走出四五步,才反应过来,拎着裙子冲到李苒面前,张着胳膊,“姑娘姑娘!”

“嗯?”李苒看着秋月急切惊慌的脸,和下意识伸出来的两根胳膊,用一个嗯字代替疑问。

到现在,这里最让她满意的一个地方,就是她不想说话时,没人非得找她说话,这一条真是让她愉快极了。

“姑娘要去哪个书房?不是不是,我是说,府里的书房,侯爷的书房都是公务,从来不许人进去,除了在书房里侍候的。二爷的书房,那个,三爷的书房……”

秋月舌头打结,二爷和三爷的书房,侯爷老夫人夫人二奶奶三娘子都能随便进,可不一定让这位姑娘进啊。

“其它的书房呢?”李苒看着急红了脸的秋月。

“其它……周姑姑!周姑姑!姑娘要去书房,周姑姑!”秋月正急的浑身燥汗,一眼看到从后院转进来的周娥,立刻两眼放光。

李苒拧过头,看向周娥。

“姑娘去书房做什么?”周娥一边走,一边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问道。

“找几本书看。”李苒微笑。

“府里有座书楼,藏了不少书,让秋月带姑娘去那里看看吧。”周娥走到离李苒四五步,站住笑道。

“好。”李苒答应的极其干脆。

书房书楼无所谓,她要的,第一是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小院,第二,要是再能找点书来了解一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那就更好了。

秋月跟在李苒后面,一边往外走,一边到处使眼色。

周娥看着走的悠悠闲闲的李苒,犹豫片刻,也背着手跟了上去。

李苒出了院门没走多远,关于她出了院子这件事,府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得了秋月眼风的那个小丫头,一口气冲进荣萱院上房时,长安侯李明水刚刚进来,还没坐稳。

“出什么事了?怎么跑成这样?”长安侯夫人张氏皱眉先训斥了一句。

“是,那位姑娘,出去了!”小丫头喘着粗气,一脸惊慌。

“去哪儿了?”长安侯上身前倾,立刻追问道。

“去……”小丫头张口结舌。

她是刚进院门时接到的秋月的眼风,前情不知,就看到那位姑娘背着手昂然出了院门,别的,她不知道啊!

“看看她去哪儿了!”陈老夫人恼怒的吩咐侍立在旁边的钱嬷嬷。

钱嬷嬷答应一声,示意小丫头跟她出去。

看着小丫头出了门,长安侯看着张夫人道:“这些丫头婆子,是去侍候她,也是去看着她的,该挑些机灵的,你看看……”

“人是我挑的,你看着我说话。”陈老夫人打断了长安侯的话,“别弄这些指桑骂槐的事儿,有事没事儿的就知道拿你媳妇出气,丢人不?”

“阿娘,我哪敢?您看您。”长安侯一脸无奈,“我就是说一句,小苒那边,是得看着点儿,阿娘想的周到,我就是说这人,得挑机灵点儿的。还有件事。”

长安侯一脸苦恼的看着陈老夫人,“我今天早早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皇上说,后天的重阳节宴,让您把小苒也带上,说是娘娘的意思,想看看小苒。”

陈老夫人冷着脸,哼了一声。

这事儿她没有太多的意外,皇上要是不想看看这个孽种,那才怪了呢。

“我知道了,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陈老夫人冷脸吩咐长安侯。

长安侯站起来,“是,我去看看小苒去哪儿了,别惹出什么事儿。”

“这府里,她不惹事,没人惹她。”陈老夫人没好气的接了句。

“阿娘说的是。”长安侯一脸干笑,带着几分小意退了出去。

第6章 金光闪闪

书楼离李苒那间翠微居不远,说是书楼,还真是栋楼,虽说只有两层,却很阔大,层高也比她那间上房高出很多。

楼里一排排放着也不知道是紫檀还是什么黄花梨的巨大书架,从房子到书架,以及书架上的书,都是崭崭新。

一楼的书架有将近一半放了书,二楼的书架,全是空的。

从这个刚开始装书的崭新书楼看,这个家,不是书香世家,但正准备往书香世家的方向努力。

李苒心情很好,背着手,先直上二楼,在空空的书架中间穿行一遍,下到一楼,一本本仔细看架子上的书。

从她那间小院里顺顺当当的出来,顺顺当当的到了这书楼,这让她十分高兴。

……………………

长安侯李明水从荣萱堂出来,走了没几步,就得了禀报:李苒去书楼了。

长安侯说不清为什么的松了口气,大步流星,直奔书楼。

离书楼十来步,长安侯站住。

斜靠在门框上,正一脸无聊的周娥看到长安侯李明水,忙迎上去,垂手禀报了李苒的行踪,“……这会儿正一本一本的翻呢,翻的挺快。”

长安侯嗯了一声,抬脚要往前走,犹豫了下,又落脚回去,往旁边绕过去,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李苒一小半侧影,片刻,低下头走了。

李苒在书楼里一直呆到天黑的看不见字了,才抱着十来本书出来往回走。

这一趟书楼之行,她十分满意。

……………………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苒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到廊下,两只脚踩着游廊栏杆,悠悠哉哉看她抱回来的几本书。

一本书刚翻了没几页,院门口的婆子扬声禀报:钱嬷嬷来了。

李苒坐着没动,听着脚步声近了,抬头看向钱嬷嬷。

钱嬷嬷离李苒四五步站住,皱眉看着踩着游廊栏杆,坐的相当不雅的李苒。

李苒看了眼钱嬷嬷,见她拧眉看着她不说话,垂下目光,接着看她的书。

“姑娘。”钱嬷嬷曲了曲膝,算是见了礼,再次看向李苒翘起的两只脚,想说她这样的坐姿过于粗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她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姑娘,明天老夫人要带姑娘一起进宫,参加重阳节宴,请姑娘准备准备。”

李苒听的心里猛跳了两跳,放下书放下脚,看着钱嬷嬷问道:“皇宫吗?”

钱嬷嬷一脸无语的看着李苒,不是皇宫,还能是什么宫?仙宫?

“要准备什么?秋月知道吗?”李苒看着钱嬷嬷那一脸透着鄙夷的无语,接着问道。

钱嬷嬷更加无语,要准备什么这事儿,可有点儿说不清。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姑娘收拾打扮好,别犯了忌讳就行。”

“要是犯了忌讳,是只杀我一个,还是大家一起倒霉?”李苒挥着手里的书划了一圈,以表示这个大家,是这个府里。

钱嬷嬷胸口一阵堵闷,这是怎么说话呢?这让她怎么答?

“秋月从前常侍候老夫人入宫的事儿,姑娘要是不知道,就问秋月好了。”

“好。”李苒弯起的嘴角流露出丝丝笑意。

钱嬷嬷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垂眼曲膝,转身走了。

李苒看着钱嬷嬷出了垂花门,举起书,却有点儿看不进去了。

明天要带她进皇宫参加重阳节宴,明天是重阳节?这个重阳节也是九月初九?那现在是九月初了?

为什么要带她进宫?背后的推手是谁?有什么目的?

信息有限,无从推测。

就象她入职最后一家公司时那样,猎头莫名其妙的找到她……

唉,最后都是会水落石出的。

不过,不管什么目的,第一,十有八九不是为了她好,第二,她能出府亮相,站到这里的终极大老板皇上面前,照常理推测,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象悄无声息死掉这件事,可能性会小不少。

李苒从垂手站在十来步外的小丫头,看到坐在对面廊下,有一针没一针做着针线,时不时看她一眼的秋月。

眼下的境况,她们想让她怎么死,她就得怎么死。

也就是因为看清楚这个,从在善县被撮上车,不对,撮上车之前,她就无比光棍的根本不管生死这件事了,反正也毫无办法不是。

还是想想好的一面吧,要去皇宫了,皇宫呀!

李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立刻抛开诸般为什么,开始因为皇宫两个字,愉快兴奋起来。

皇宫她参观过不少,都是一间间空到不能再空的空屋子。

看着空屋子想象皇宫的生活,简直就象看着个空戏台想象一台戏,根本无从想象。

现在能去一个活生生的皇宫看一看,真是太难得了。

李苒畅想了好久,才举起书接着翻。

她看这些书只是翻翻看个大概,翻的很快,她得先对这里有个概况,再说其它。

到傍晚,她抱回来的十来本书,就全部翻完了。

李苒看着廊下已经点起的灯笼,犹豫了片刻,算了,不去书楼了,明天要去皇宫,大约也没时间看书了,等从皇宫回来再说吧。

果然,第二天早上,早饭还没吃完,钱嬷嬷就带着个婆子,抱着几件衣服进来。

“姑娘回来的急,家常的衣服好歹赶了几件出来,可这出门的衣服,只好从二奶奶那里现挑了几件最好的,姑娘别嫌弃。”

钱嬷嬷交待了几句,放下衣服,交待秋月赶紧侍候姑娘换衣服,别让老夫人久等,就走了。

李苒听到钱嬷嬷最后一句别让老夫人久等,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纳闷,从昨天传话到这趟,这位钱嬷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郁忿和扑鼻的酸味儿。

这份郁忿和酸味儿,上次接她的时候可没有,现在有了,应该和她去皇宫这事有关。

今天这句让老夫人久等,明显是替老夫人委屈呢,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去皇宫的推手和原因,不是那位长安侯呢?

作为儿子的长安侯,可没有资格委屈他娘陈老夫人。

那谁能委屈一位侯府老夫人?

李苒想的兴致盎然。

秋月见李苒直直看着门帘子,笑的两眼眯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角无法控制的往下扯。

从昨天得了进宫的信儿,这位姑娘就这样一脸傻笑,真是丟人现眼!

“姑娘!”秋月提高声音叫了句,她觉得她再不及时叫醒这位姑娘,只怕她就要笑傻了。

“嗯?”李苒用最简短的语句,表达了她的疑问。

“姑娘要是用好饭了,就得赶紧换衣服,刚才钱嬷嬷不是说了,别让老夫人久等。”秋月指着榻上那一堆衣服。

“嗯。”李苒放下筷子,表示她吃好了。

秋月叫了两个丫头进来,三个人手脚很快,给李苒重新梳了头,插了满头的金掩鬓金花钿金挑心金头簪金顶簪,插的满头金光闪闪密不见发。

钱嬷嬷送来的那套二奶奶的衣服,缂丝掐金,金光闪闪的花开富贵满绣到底,整件衣服,长短上很合适,因为过于厚硬以及闪亮,根本看不出肥不肥。

李苒只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都垂不下去了。

从头到脚武装好,李苒站在那面两尺多高的大铜镜前,被自己满身的金光晃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把她打扮成这样,这是要恶心谁呢?

李苒一身金光,淡定出门。

在二门里没等多大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挽着陈老夫人,张夫人走在陈老夫人另一边,一起从月洞门里出来。

小姑娘从看到李苒起,就直着眼睛打量她。

李苒也打量着小姑娘,这位应该就是这府里最小的孩子,三娘子李清柔了。

三娘子李清柔一件石榴红裙,酡颜抹胸,外面一件深蓝灰褙子,褙子略短,腰身微收,一身打扮活泼大方。

这一家子的审美很正常么。

李苒从三娘子李清柔看向张夫人。

这位三娘子长的不难看,也不胖,和她娘张夫人一看就是娘俩,一模一样的敦实端庄,厚重有余灵巧缺乏。

这一家的孩子,她见过的两个,都是不偏不倚、完美的集合了父母的特征。

张夫人看到李苒,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陈老夫人脸也沉了,“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一共四辆车,陈老夫人那辆朱轮车在最前,李苒的车和三娘子的一模一样,走在最后。

皇宫没有李苒想象的奢华,也不是李苒想象的那样,一举一动都不能随意,倒有点儿象个大型游园会,甚至连个类似集体磕头这样的仪式都没有。

这个游园会的园子很大,有座肯定是人工堆出来,但真不算矮的小山,山边有个湖,湖很大。

从山脚到山顶,彩带飘摇,看样子这座小山是主场,重阳么,讲究的是登高。

陈老夫人和一群穿着打扮差不多的老夫人,簇拥着一位面相柔和、四五十岁的妇人,走在最前,沿着飘摇的彩带缓步上山。

张夫人则和一群跟她年纪参差,却都是差不多打扮的夫人们一起,跟在前面一群老夫人后面。

再后面,看样子都是小姑娘了,一大群中间又分成大大小小的群,叽叽喳喳,活泼可爱。

李苒走在这群小姑娘中间,一片娇嫩鲜花中间,她是只活动的闪光金器,亮眼瞩目。

从李苒走进来那一刻起,连那些老夫人在内,几乎……不是几乎,就是全部,全部的人,都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之后,再时不时瞄她一眼。

她是全场唯一的焦点。

至于她周围的小姑娘,李苒觉得,从她进来起,她们议论的主题,就非她莫属,而且只怕还是唯一的主题。

只是,虽说她是今天游园会绝对的主角,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和她攀话。

和从前一样,她还是一群山鸡里的仙鹤。

李苒想象着仙鹤的模样,昂着头,淡定自若的左看右看,看一切她想看的人和物,比如那些面目清秀的内侍们。

第7章 果然不凡

重阳节宴,当然不是只有女眷。

山顶阁楼里,皇上站在窗前,仔仔细细打量着越走越近的李苒。

“这一身衣服谁给她挑的?”也不知道是被李苒满身金光闪着了眼,还是看不下眼了,皇上侧了侧头。

“她饮食起居都是阿娘经手安排,阿娘不愿意多操心,都是随她的心意。”长安侯李明水答道。

他并不清楚李苒怎么会穿成这样,不过,这要是李苒自己挑的,不过是个穿的不合适。

李苒初初回家,穿着不当什么的,不算什么事儿。

可要是别人给她穿成这样,不管是他娘,还是他媳妇儿,这可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儿,说重了,逄得上是他们府上一大丑事儿。

这种明摆着的事,不用权衡,自然应该是李苒自己挑的。

“她长的象你,可是更象她。”李苒走的更近了,皇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李苒,低低感慨了句。

长安侯李明水移开了目光。

皇上看着李苒,长安侯目无焦距的看着屋角,沉默片刻,皇上问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她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别的,应该不知道。”长安侯李明水收敛心神,垂眼答道。

“朕倒是觉得,她应该知道点儿,她挑的那十来本书,一多半是梁朝旧闻?”

长安侯李明水垂着头没答话。

“她这身世瞒不住,你告诉她,比别人告诉她好,告诉她吧。”皇上看着仰着头,仔细打量他所在楼阁的李苒。

“是。”长安侯李明水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山顶阁楼稍矮一些的另一侧,太子站在窗前,仔细打量着李苒。

太子侧后,河间郡王幼子霍文灿霍三公子一边看一边笑,“这一身金光闪闪,亏她们怎么想出来的,就是穿成这样,那一群里,还是她最好看。那天她坐在车里,就看了一眼,没怎么看出来,这会儿才看出来,真是好看,风韵天成。”

霍三公子啧啧赞叹了几声,转头看着站在他旁边,一脸烦恼的长安侯幼子李清宁,“怪不得令尊到现在念念不忘。”

“谁说我阿爹念念不忘了?怎么说话呢。”李清宁李三爷更加烦恼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太子回头接了句。

李清宁唉唉了几声,“我的意思,这是个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这是好事。”太子嘿笑了几声,转过半边身,看向离他十来步,一身白衣、负手直立的谢泽,“你说是吧?”

谢泽从金光闪闪的李苒身上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

这一场皇宫里的重阳节宴,李苒大饱了眼福,把能拿到的点心挨样尝了一遍,点心味道真心一般。

这一趟,除了想着她一身披挂,方便的时候太不方便,茶没敢多喝,略有些遗憾之外,别的,李苒心满意足。

回到翠微居,卸了那一身披挂,李苒洗了个澡,打着呵欠正要睡一觉,周娥掀帘进来,传的是长安侯李明水的话:他要见她,让她过去。

不用李苒吩咐,秋月赶紧上前侍候李苒梳头换衣服。

李苒跟着周娥出来,往前面走了半个多小时,进了一座疏朗到有几分空旷的院子。

周娥在垂花门外站住,示意李苒自己进去。

这间院子虽空却很大。

李苒站在垂花门下,度量了一下走游廊、和径直穿过天井的距离,就是个长方形的三条边和一条边,一目了然,极好选择。

李苒下了台阶,径直穿过连盆花都没放的天井。

上房门口,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垂手侍立,见李苒过来,一个小厮掀起帘子禀报:姑娘来了。

她们都称她姑娘,那位三娘子,她们是称呼三娘子的,嗯,她不入排行。

长安侯李明水端坐在上首椅子上,正蹙着眉头喝茶。见李苒进来,抬头看了她片刻,放下杯子,示意直视着他的李苒,“怎么……算了,你坐吧。”

她进来,连个礼都不见,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站着,直视着他,要不是她站着他坐着,都不知道谁是尊长了,真是无礼极了。

唉,算了算了,她只是个可怜孩子,只怕是不懂这些礼数。

李苒坐到长安侯李明水示意的椅子上,看向长安侯。

长安侯迎着李苒坦直的目光,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在准备的腹稿消失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一层层封锁在心底的那些痛苦思念,泛滥而出。

“你很像她。”长安侯声音苦涩。

李苒眉梢微挑,看来她跟李家那两个孩子一样,均衡的集中了父母的特征。

那她的生母应该很漂亮,这是必然的,不管是做妾,还是露水情缘,能诱惑住男人的,只有美貌。

“你的母亲,”长安侯的话哽住,“你知道你的母亲吗?”

李苒摇头。

“你的母亲,是前朝乐平公主。”长安侯别过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李苒目瞪口呆。

她这会儿的感觉,和当年听到林辉说他一直爱着她时,一模一样,没有喜悦,也没有感动,只觉得荒谬到变形。

“前朝,梁?已经没有了吧?全灭了?”李苒咽了口口水。

长安侯点头。

“是你灭的?你俘获了乐平公主?还有其它人?”李苒打量着长安侯。

除非灭国俘获,否则他这么个已婚男人,长的又不好看,公主可看不上他。

“是皇上和我。”长安侯只答了李苒第一个问题。

“我是怎么长大的?”李苒叹了口气。

皇上和他,这个朝的皇上,十六,或者十七年前还在打仗,那这个朝,必定建国不久。

刚刚灭亡的梁朝,是不是还有地盘?是不是还有很多余力在游斗复国?

除了这个新朝,是不是还有其它并立的大国小国?

竟然是个乱世,她手里这把牌,比她预想的更差。

“你母亲身边,有位旧日宫中少监,姓陶,陶忠,奉了你母亲遗命,照顾你长大。”长安侯李明水看向李苒,眼角那滴泪已经过去了。

李苒紧紧抿着嘴,用表情表达疑惑,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从到善县起,陶忠就一直做妇人打扮,他就住在你隔壁,他说他时常能看到你,却没让你看到过他。

刚到善县时,陶忠找了个姓邹的媳妇,把你奶到两岁,你大约不记得了,接着就请了黄先生照顾你,之后,你都知道的。”长安侯声音轻缓。

李苒暗暗舒了口气,“陶忠呢?”

“五天前过世了。他送你回来,就是因为他病重不治,无力再照顾你。”

“黄先生呢?”李苒试探着再问。

“从你那里搬出去半年后,就病故了,病故前,陶忠把她照顾得很好,你放心。”

“那位聋哑婆婆呢?”李苒看着已经收拾起情绪的长安侯。

“在善县,我让人在县衙给她找了份做牢饭的活儿,你放心。”

李苒慢慢呼出口气,心里涌起股悲哀。

陶忠照顾那位小姑娘,却从来不见她,为什么?

这位长安侯是怎么跟那位公主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这个女儿,那就是后来又不在一起了,为什么不在一起了?

那位公主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陶忠不早早把小姑娘交给长安侯?

唉,现在,好象问题更多了。

“现在天下安定了吗?梁朝呢?还有吗?我只读过诗,没看过别的书。”李苒谨慎的再往前一步试探。

“大致安定了。”长安侯答的很谨慎。

李苒垂下眼帘。

只是大致,他回避了后面的问题,看来,梁朝还有余力,唉,真让人头痛。

“梁朝皇室,还有多少人活着?”李苒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长安侯沉默良久,久到李苒觉得他不会回答她时,突然低低道:“嫡支中,你是唯一的血脉。”

李苒差点呛着,好吧,现在这把牌臭到底了。

回去的路上,李苒绕到书楼,又挑了十几本书,这一回挑的全是和梁朝有关的。

回到翠微居,抱着书坐到廊下,举起一本,却有些看不进去。

李苒举着书呆坐片刻,扔下书站起来,径直进屋,将放在床头的那只小箱子打开,看着里面压的满满的金页子。

她抱着这只小箱子住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天,就发现小箱子被填满了。

李苒对着小箱子发了一会儿呆,合上小箱子,出到廊下,重新坐回那把椅子上,招手叫周娥。

刚才长安侯那些话,让她知道哪些话是可以问一问的了。

“你坐。”李苒示意周娥。

周娥往后退了一步,坐到了鹅颈椅上。

“你知道我的生母是谁,一开始就知道?”李苒问的干脆直接。

“是。”周娥的回答更加干脆直接。

“十七年前,梁朝城破国灭,乐平公主被俘的时候,你在哪儿?”

“是十八年前,十一月初九那天,荣安城破。我当时在侯爷身边听令。”周娥看向李苒,目光平和。

“能说说当时的情形么?梁朝皇室,都死光了?”李苒挪了挪,端正而坐。

眼前这位周姑姑,当时在侯爷身边听令,她不是仆妇,她是将士,是位职业女性,还是很高级的那种。

她尊重一切职业女性,特别是男权社会里的职业女性。

“当时兵分了两路,河间郡王霍大帅率西路,皇上当时还是太子,带着侯爷从东路直逼荣安城,我们围住荣安城第三天,霍大帅就拿下了荣安城的西面屏障兴荣关,仁宗皇帝……”

“仁宗?”李苒惊讶。

“嗯,这是皇上亲自挑的字。仁宗皇帝隔天就递了书信给皇上,听说书信上说:梁朝享国四百多年,既然天命已到,他不想再多填人命。

第二天,侯爷跟着皇上,我跟着侯爷,进城之后直奔宫城。”

周娥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后来听说,仁宗皇帝递书信给皇上前,已经下了旨意给宗室子弟,说是陆氏享国四百余年,当与国共存亡,如今国破,陆氏子孙断没有幸活之理,死的是陆氏子孙,苟活的就不再是陆氏子孙,不许再姓陆,须改他姓。

我们到皇宫时,仁宗夫妻,太子夫妻和小皇孙,都已经服毒而亡,只有乐平公主还活着,不是乐平公主贪生怕死。”

周娥看向李苒,“是陶忠,说公主年幼,又是个女儿家,偷偷替换了公主的毒酒,原本打算带公主离开,可皇上到的,比他预想的快。”

李苒慢慢吐出口气,她知道如今这个皇上,为什么要给那位仁宗挑个仁字了,作为一个延续了四百多年的王朝,荣安城必定人口众多,只这一城的人命,就足以担得起一个仁字了。

“乐平公主生的极美,姑娘很象她。”周娥看着李苒,叹了口气。

“乐平公主怎么落到侯爷手里了?”沉默良久,李苒问道。

“皇上的赏赐。”周娥避开李苒的目光,“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你。”良久,李苒低低谢了句。

“不敢当。”周娥站起来,刚要转身,李苒突然问道:“金页子是你放的吗?”

“是。”周娥迎上李苒的目光,补充了句,“是侯爷的吩咐。”

李苒看着周娥转进后院,上身往下软,瘫坐在椅子里,只想叹气。

书是看不进去了,李苒再往下瘫一点,几乎平躺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崭新美丽的屋顶。

乐平公主很可怜。

陶忠也许是爱慕她的,国灭城破之时,他以为机会来了,替换了公主的那杯毒,要偷偷带走她,据为已有。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公主成了战利品。

长安侯能得到公主这种赏赐,看来,他极得皇上的信任。

那后来,乐平公主这样的战利品,是怎么失控的?陶忠?

陶忠带着小姑娘到善县后,是奶娘照顾了这个小姑娘头两年,小姑娘那时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

那个时候,乐平公主必定已经死了,否则陶忠不会不跟在公主身边。

陶忠带着乐平公主从长安侯,甚至皇上的控制下逃出来,一路上必定颠沛流离,困苦不堪。

乐平公主逃出来时,长安侯极大概率不知道她怀了身孕,公主这种级别的战利品,必定看管很严,月事什么的……乐平公主逃走时,怀孕这事,大概率不超过两个月。

唉,极美的、娇弱的公主,怀着身孕,是怎么承受那样的苦难的?

她大约是生产时死的,所以陶忠不得不带大这个小姑娘,因为她是公主的女儿,但又痛恨这个小姑娘,因为她害死了公主。

这样,陶忠对小姑娘那种不近常情到变态的照顾,就能说得通了。

唉,小姑娘比她娘还可怜。

梁朝那位仁宗,能放手开城,又自杀殉国,仁和节都有,见识也不会差,也应该是个随和仁慈的性子,这样的人,亡国必定不是他的错,而是一代代积累下来,到他手里,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这样的皇帝,口碑人气应该都不差,亡国之后,就算有仁宗那道旨意,就算皇族真的能遵守,可还是会有不知道多少不甘心的旧官臣旧贵族,打着各种旗号希望恢复昨日荣光。

那么,她这个梁朝皇室唯一的直系血脉,是不是就炙手可热了?

长安侯接她回来,还有今天的进宫,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象她这样的资源,总归是紧握在他们手心里,才能让他们放心么。

唉,这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局面,而且,她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可能。

当然,她可以往好处想想,比如:她还是挺尊贵的,再比如,她的生死,甚至生活状况,都不是这个府里的人能决定的……

因为这个,那位夫人,才把她打扮成一只行走的金器,来发泄愤怒吗?

李苒想的笑起来。

凡事还是要往好处想啊!

第8章 再次出门

第二天,李苒吩咐秋月抱着那十来本书,直奔书楼。

这一次,她干脆就坐在书楼那宽大的窗台上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看着秋月急的团团转。

秋月急的汗都出来了。

姑娘呆在这里不走了,偏偏她出来的急,忘了叫个小丫头跟着,这书楼位置偏,府里又从来没有人过来看过什么书,这周围就几乎没什么人,要找个能往老夫人和夫人那里递个话的人都找不到。

上一回,因为那个小丫头只知道姑娘出去了,不知道姑娘去哪儿这件事,她被夫人好一通训,她可不敢再随便找个人传话了。

唉,就是她想随便找一个,这会儿也找不到啊,这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

书楼一角的滴漏指向午正,李苒抬头看向秋月,“你去把午饭提到这里来吧。”

“是!”秋月如蒙大赦,提着裙子就往回跑。

可算有机会去跟老夫人、夫人说一声了。

至于李苒那句把午饭提到这里来,她没顾上多想。

秋月是灰头土脸回来的。

“姑娘,这书楼是读书写字,做学问的洁净之地,不是吃饭的地方。”秋月垂头和李苒道。

“这是老夫人说的,还是夫人的话?”李苒看着秋月问道。

秋月顿时涨红了脸,“是……夫人的话。”

“那哪里能吃饭?那里可以吗?那里呢?”李苒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又指了指离书楼二三十步远,放在一棵桂花树下的石桌石凳。

“那……”

“你再去问一趟。”李苒打断了秋月的话。

秋月的脸更红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垂头耷肩转身要走时,李苒又叫住了她,“你是这府里的奴婢,只能听主人的话,办好主人的差使。所以,该去禀报就去禀报,该去请示下就去请示下,大大方方的去,用不着藏藏掖掖。”

“姑娘,我不是……我……”秋月窘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去吧。”李苒挥了挥手,低头看书。

秋月再次回来,带着两个小丫头,将饭菜摆在了稍远一点的亭子里。

李苒吃了饭接着看书,一直看到看不到字了,才拎了两本书往回走。

钱嬷嬷和她前后脚,也进了翠微居,见了礼,撂了句话:河间郡王府请老夫人、夫人、三娘子和姑娘明天过府赏菊。

李苒看着撂下话就走的钱嬷嬷,眉毛一点点挑起,好一会儿才落下来。

和上次传话进宫相比,酸味儿还在,可那股子郁忿没有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挺有意思的。

隔天不是一大早出发,而是午饭后。

午饭比平时早了一刻钟,吃饭时,秋月委婉无比的催了两回,没象上次那样明催。

李苒从前吃饭极快,现在这个小身板十分孱弱,她刻意放慢了吃饭速度,可是,因为这个小身板的饭量最多是从前的三分之一,她吃饭的时间,还跟从前差不多,甚至更短一些。

这样的吃饭速度,当年是能傲视整个大学食堂的,放在这里,难道能慢了?

就算她吃饭慢,那不是应该早点送饭菜过来吗?

今天要出门这事,可是昨天就知道的。

唉,她还是这样的脾气,虽然不计较这样的小细节,可还是会想,还要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象林辉说的那样,她就是个斤斤计较无比小气的人,她没报复,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她没有能力没有本事。

可她真不是计较,她只是喜欢想的明明白白而已。

想到林辉,李苒有几分怔忡出神。

林睛把她诱入死地,林辉是知道的吧,要是不知道,那也是他不想知道……

“姑娘,时辰不早了。”秋月看着举着一勺子汤出神的李苒,只好明着催了。

“喔。”李苒放下勺子,示意她吃好了。

秋月却犹豫上了,“姑娘穿哪件衣服?”

“出门就得穿出门的衣服是不是?我有几件出门的衣服?”李苒反问了句。

秋月一脸尴尬,“出门的衣服……”

“只有一套是吧?”李苒走到妆台前,“那就穿那一套,没有什么穿过的衣服不能再穿的规矩吧?”

“那……”秋月想说那套衣服实在太那个啥,可一个那字出口,后面的话,怎么想怎么说不出口。

算了,反正姑娘穿着那套那个啥的衣服,连宫里都去过了。

和上次一样,李苒在二门里等了一会儿,三娘子李清柔挽着陈老夫人,刘夫人落后半步跟着,刘夫人后面,跟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一起出月洞门过来。

李苒打量着那位年青媳妇。

这位必定就是老二李清平的媳妇,二奶奶曹氏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她的,长短正好,略胖而已。

这位二奶奶果然身材窈窕,长的也十分秀气,行动举止间,书卷气十足。

三娘子李清柔瞪着李苒那一身金光,下意识的唉了一声,看向她二嫂。

李苒是头一回见二奶奶曹氏,曹氏却不是头一回看到她,就是这套金光闪闪的披挂,也是第二回看到了,上一回大约是离得远,看着还好,这次再看到,怎么这么刺眼呢?

这位姑娘这份淡定,是不知道自己穿成了什么样儿?还是知道后依旧淡定自若?

只怕是知道的,毕竟是皇家的血脉,还是绵延了四百多年、真真正正的皇室贵胄,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样。

张夫人脸色微青。

陈老夫人紧拧着眉头,脸上怒意隐隐,拐杖在地上猛戳了下,哼了一声,“她既然喜欢,就让她穿着吧。”说着,一下下戳着拐杖,扶着张夫人的手上了车。

二奶奶曹氏虚扶着张夫人上车,三娘子李清柔往后走,经过李苒,手指在李苒僵直的衣袖上划了下,说不上什么意味的唉了一声。

李苒看着三娘子白胖的手指从她衣袖上划过去,转过身,往最后一辆车上去。

河间郡王府离的不算太远。

进到河间郡王府二门里,河间郡王长子媳妇曹夫人扶下长安侯母亲陈老夫人,抬眼间,看到最后一辆车里一片金光闪出来,那份惊愕差点没能掩饰住。

那天在宫里,看到长安侯府这位新归家的四娘子这一身金光闪闪,她不过微微惊讶,可今天看到她竟然还是这一身,曹夫人不光愕然,还十分无语了。

怪不得母亲嫌长安侯一家市井人家乍富乍贵,脸面上过于豁得出去,还真是,这么糟践这位四娘子,稍稍明理一点的,只能觉得四娘子可怜,这糟践的,是他们府上老夫人,夫人,以及长安侯的脸面。

可看她们老夫人和夫人这样子,可半点没有觉得没脸的意思。

曹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转着心思,也没耽误和陈老夫人、张夫人,以及曹二奶奶和三娘子李清柔寒暄客气。

“大姐儿好些没有?用艾条炙肚脐没有?”陈老夫人先热情的关心曹夫人的长女。

“炙了一回,还真是管用,已经好多了。”曹夫人笑应着,正要陪着往里走,张夫人笑着拦住她,“咱们两家跟一家人有什么分别?不用客气,我侍候我们老夫人进去就行,让老二媳妇在这儿给你帮个忙,你们姐妹也正好说说话儿。琳姐儿也忙着呢?”

河间郡王府里,跟她们长安侯府一样,都有一子一女正在议亲。

三公子霍文灿是张夫人和陈老夫人眼中最佳女婿人选,幼女霍文琳,则是两人眼中最佳媳妇儿人选。

张夫人和陈老夫人,正致力于能和霍家结上一门亲。

“可不是。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人呢。”曹夫人语笑亲热,“琳姐儿在迎芳阁,她们小姑娘都在那儿玩呢,三姐儿带你妹妹也过去玩去,可别客气。”

李苒站在这一团寒暄之外,细细打量着河间郡王府这个二门。从雕刻着不知道什么典故的影壁,看到古老高大的银杏树,以及另一只角上那棵枝繁叶茂,开的正盛的金桂。

房子易建,古树难得。

“让她跟着我。”陈老夫人一把拉住要去拉李苒的三娘子李清柔,和曹夫人笑道:“你也知道,这姑娘跟三姐儿她们可不一样,三姐儿她们都是只知道玩笑的傻妮子,可看不住她,三姐儿去找你琳姐姐玩去,不用管她。”

“老夫人想的真周到。”曹夫人一脸笑。

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没拿这位姑娘当自家人看,得让人提醒琳姐儿一句,别说错了话。

王老夫人一行几人进了月洞门,曹二奶奶留下来帮忙。

她和曹夫人是同族堂姐妹,出嫁前关系不错,出嫁后来往的很密,十分亲厚。

曹夫人示意曹二奶奶等一等,先招手叫过心腹丫头,低低吩咐了几句,让她赶紧去给大娘子霍文琳提个醒儿,至于婆婆杜王妃,比她精明多了,就不用她操心了。

曹二奶奶看着曹夫人吩咐好,才过去两步说话。

“怎么穿成这样?听说是你的衣服?”曹夫人往月洞门里努了努嘴。

进宫那回,曹二奶奶没去,这是自李苒到长安侯府以来,她们堂姐妹头一回见面。

“这事儿,真不能怪我们夫人。”曹二奶奶压低声音,“本来谁也没说这衣服不衣服的事儿,是侯爷,特特打发人传话给我们夫人,说什么她头一回进宫,多少只眼睛都看着呢,让夫人多操点儿心,还说什么外头现买的衣服,只怕不合适什么的。

你也看到她了,我们三娘子比她矮半头,倒圆了小半圈,那衣服怎么穿?只能从我这儿找,侯爷既然说了,夫人就吩咐我,把最值钱的衣服拿出来,夫人说的明白,最值钱的衣服。”

曹二奶奶重重咬着最值钱三个字。

曹夫人唉了一声,一脸无语,片刻,也压低声音,“你们夫人,这股子怨气可不小。”

“这事儿……”曹二奶奶一脸干笑,“你看我们夫人,咱们家老祖宗说过一回,我们夫人那样的,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从嫁进李家,十二年里头,生了三子三女六个孩子,这还是我们侯爷在外头东征西战,不怎么在一起呢。

荣安城那时候,我们夫人正怀着三娘子,那之后……”

后面的话,曹二奶奶没说下去,只摊着手。

三娘子是她们府上最小的孩子。

“唉,”曹夫人况味不明的叹了口气,声音压的更低,“我听我们王妃说过一回两回的,说你们夫人和侯爷青梅竹马,患难夫妻,从前那些年,情份深得很。”

“青梅竹马是真的,患难夫妻也是真的,一块儿枪林箭雨中搏过命呢。情份,那就不知道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侯爷在前院,夫人在后院,隔了半个府,除了过年过节,没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曹二奶奶跟着叹气,她听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说过一回,老夫人待夫人好成那样,是因为心疼夫人受的委屈。

“前儿从宫里回来,我们王妃感慨了好久,说她从小儿就听说那位公主这个那个,神仙一样的人品,王妃说她没见过公主,说听我们王爷说过,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一样。

就看那位姑娘,说句老实话,要不是亲眼看到,让我怎么想,也想不到长的像你们侯爷,也能好看成那样。

经过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儿,回头再对着你们夫人,是有点儿……”

曹夫人抬手掩着嘴,轻咳了几声。

“唉,可不是。这事儿,我瞧我们老夫人那意思,挺抱怨皇上的。”曹二奶奶往曹夫人身边凑过去,耳语道。

“也是……”曹夫人正要再说话,婆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又有客人来了,曹夫人忙止语迎上去。

第9章 光棍一根

李苒清清楚楚的听着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在进了月洞门不远的分岔路口,不用谁说话,就跟在了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这对婆媳身后。

张夫人不时回头瞄她一眼,见李苒肆无忌惮的东张西望,心头那团恼怒越聚越多。

她觉得她又把这身衣服穿出来是故意的,现在这样全无教养的东张西望,也是故意的,故意要给她难堪,故意要惹她发脾气训斥她。

她极少发脾气,也极少与人计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她心里就有团火生出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看得刺心恼火。

“你别理她。”

陈老夫人拍了拍张夫人,没有压低声音,明显就是要说给李苒听到。

“她既不是你生的,又没在你手底下长大,教养的好不好,懂不懂事,跟你什么相干?享国四百多年的陆家,这血脉也就这样,怪不得气数尽了。”

张夫人嗯了一声,气息渐平。

阿娘说得对,她怎么样,不关她的事儿,也不关长安侯府的事儿。

李苒听着陈老夫人的话,心平气和,嗯,这话说的很对。

这座河间郡王府,有新有旧,假山上岁月斑驳,兰草长在青苔中,透着幽幽古意,和长安侯府清一色儿崭崭新的模样很不一样,看来这是家有年头的世家。

当然,也可能府旧人新,毕竟,这是个崭崭新的王朝,理应有一批崭崭新的新贵。

李苒一路走一路看的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座四周摆满菊花的大暖阁前。

暖阁四周的门窗都卸了下来,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欣赏到姿态各异、美丽非常的菊花。

暖阁里放了一圈窄榻,已经坐着十来位老夫人、夫人。

侍立的暖阁台阶下的管事婆子迎上陈老夫人,恭恭敬敬的上前虚扶着陈老夫人,送进暖阁。

暖阁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热闹亲热的见礼,招呼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眼角余光却带着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瞄在李苒身上。

李苒站在暖阁门口,仔细打量着暖阁。

最先迎上前和陈老夫人寒暄的河间郡王妃杜氏看着李苒,和张夫人笑道:“这就是小苒姑娘吧,上次离得远,没看清,生的真是单薄。”

“照我说,就不该让她出门。”正和另一位老夫人寒暄的陈老夫人扭头接了句,再看着诸老夫人、夫人道:“这是个不该有的人,可既然有了,也没办法再塞回去,就该找个地方,好吃好喝养到死,哪能让她出来?

可安哥儿他爹说,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就皇上的意思吧,没办法,只能走到哪儿看到哪儿。

你到那儿坐着,别给人家添乱。”

最后两句,陈老夫人点着李苒,又点了点暖阁门口的拐角,虎着脸吩咐道。

河间郡王妃杜氏带着一脸笑,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示意垂手侍立在暖阁门口的婆子,“在那边靠窗添张矮几,搬个舒服点些的椅子来,小苒姑娘喜欢吃什么?”

杜王妃最后一句,看着张夫人,却又瞄着李苒,说不清是在问谁。

“她虽说瘦,胃口却好,有什么拿些就行,不用格外费心。”张夫人一眼没看李苒,笑应道。

杜王妃又吩咐了几句,让着张夫人,往榻上落座。

婆子手脚极其利落,杜王妃和张夫人你谦我让两个来回,还没坐稳,小茶几椅子已经摆好。

李苒不用婆子来请,走过去坐下,仔细看了看小茶几上摆的几样点心,掂了一块,一边咬着,一边欣赏着窗外如画般的景致。

这家应该是有点儿年头的旧世家,点心很好吃,景色漂亮的耐看而低调,不象长安侯府,连花草都透着股崭崭新的的富贵味儿。

和上次在皇宫中一样,满屋的老夫人、夫人们,从脸上看,仿佛都没留意到暖阁里还有李苒这个人,可各人眼角的余光,却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笼在李苒身上。

李苒慢慢吃着点心,喝着茶,看着景,听着落入耳中的话,心情相当的好。

让她出门,是皇上的意思啊,真是好极了。

这句话,是她这趟出门最大的收获。

……………………

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大步流星进了景华殿,一边和太子见礼,一边看着长安侯府三爷李清宁笑道:“三郎,你那个妹妹,今天又是那天进宫那一身,你们府上……”

后面的话,霍文灿没说下去,笑起来。

“这是你太婆的意思吧?”太子转头看向李清宁。

“真不是,是阿爹,也是好意,让给她挑一身贵重些的,您也知道,我们府上不养绣娘,一年做两回衣服,都是现请人回来做,这会儿不是做衣服的时候。”

李清宁满身满脸的苦恼。

“你不是说她穿什么都好看?既然穿什么都好看,那不是穿什么都无所谓?”李清宁斜着霍文灿。

“你这话说的,嘿。”霍文灿一声干笑,不说话了。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

李苒吃好了点心,喝好了茶,看好了景,听足了闲话,在陈老夫人起身告辞时,款款站起来。

满屋的老夫人、夫人装着没看见她,她也当她们都看不见她,跟在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身后,出了暖阁,在二门里会合了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上车回府。

李苒回到翠微居,卸下那身铠甲,洗了个澡出来,正绞着头发,秋月从外面进来,吭吭哧哧禀报:老夫人打发人过来传话,说姑娘在河间郡王府点心吃多了,晚饭不能再吃,以免撑着。

李苒眼皮都没抬的嗯了一声。

她是吃了不少点心,也吃饱了,可老夫人传的这话,肯定不是为了她好,而是,老夫人对于她在河间郡王府的表现,很生气。

她哪一条没做好?

真是因为点心吃的太多了?

肯定不是,应该是因为她没把她放眼里,她不怕她。

李苒叹了口气。

她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回数学竞赛,她自己报名,自己去考,拿了个省一等奖。

校长带她到省城去领奖,回来之后,大会小会、公开私下,只要有机会必定批评她:没有礼貌,傲慢自大,自私自利,懒馋骄散……

她惶恐不安的反省了一年多,后来偶然知道,校长的愤怒是因为:她竟然不认为她得到的这个奖、她的一切,都是校长的恩典,以及,她竟然不觉得她的未来如何,也将取决于校长。她竟然认为:她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知道了之后,她对校长,多添了一份浓浓的鄙夷,她甚至不愿意正眼看他,以至于,初中毕业,她考进省里最好的高中,到省城上学时,跟着她的,是满满一本子的负面描述。

老夫人和校长这份异曲同工之妙,让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生出股亲切之感,人还是一样的人哪。

李苒嘴角往下,扯出丝丝冷笑。

她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活过死过,不怕活也不怕死,她不是不怕她们,她是压根没把她们放眼里。

……………………

之后将近一个月,没有谁再让李苒去哪儿。

李苒的日子十分规律:每天吃了早饭,就到书楼,一本本的翻看,中午饭就在书楼外面的小亭子里吃。

吃了两天,李苒要求吃热腾腾的饭菜。

秋月带着两个婆子,提了个小小的红铜火锅过来。

从那以后,李苒就隔三岔五的对她的饭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比如:她不喜欢吃鱼,比如菜有点儿淡了,比如汤太油了,比如她不喜欢吃羊肉……

进了十月,一天比一天冷,可李苒的厚衣服,一件也没送过来。

秋月挖空心思,找到个借口,凑到府里总管事任嬷嬷面前,东拉西扯了半天,倒是任嬷嬷干脆,不等秋月问出来,就直截了当的告诉秋月:

老夫人说了,今年夏天赶着收成时下了几场雨,一多半粮食没收上来,收成不好,这一年就得节俭些,今年的秋衣冬装晚两个月再说,先穿去年的衣服吧。

秋月回来,想了无数说辞,提着颗心等着李苒问起这秋衣冬装,她要怎么怎么的挡回去,让她无话可说。

可李苒仿佛压根没意识到还有秋衣冬装这件事,半个字没提过。

在有一天早上,李苒让她抱着榻上那床薄锦被去了书楼,在书楼窗台上,裹着锦被,跟着太阳换着窗台看了一天书之后,秋月觉得这位姑娘应该是不会问起秋衣冬装了。

意识到这个不会问起之后,秋月那颗心没往下落,反倒又提的高了些。

这位姑娘不简单这事,她是认定了的,既然不简单,那秋衣冬装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好好儿、啥事儿也没有的过去。

她总觉得,得生出点儿什么事儿,说不定还是件大事。

唉,她侍候了她有两个月了,可对这位姑娘的脾气性格,除了知道她能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一连几天不说话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唉,听说当皇帝的,一个个先得圣心难测,看样子是真的,眼前这位皇帝的外孙女,就是个测不到的。

第10章 说走就走

离书楼不远不近的一座假山后头,二奶奶曹氏和奶娘袁嬷嬷紧挨假山站着,看着裹着薄锦被,晒在阳光里看书的李苒。

“这事儿可真是。”袁嬷嬷撇着嘴,“要是再下一场雨,只怕得裹着被子出门了,这叫什么事儿,要是让人看见……”后面的话,袁嬷嬷没说出来,只啧啧了几声。

“看见怎么了?老夫人和夫人可不怕人家看见。”二奶奶曹氏嘿了一声,“阿娘说过一回,说咱们老夫人和夫人,不上台面也不上台面的坦坦荡荡,不藏不掖,结亲前看着什么样儿,嫁过去就是什么样儿。”

“那倒是。可这不让人家穿暖,也太……”袁嬷嬷摇头啧啧,这太丢人了,“还不如干脆发句话,别让出门得了。”

“能发话就好了,皇上发过话,说是别拘着她。”二奶奶曹氏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就算有这个话,这不给人家衣服……”袁嬷嬷撇着嘴,她还是觉得太丢人。

“不就是因为太不上台面,”二奶奶曹氏明白袁嬷嬷没说出来的意思,嘿笑连连,“河间郡王府才不肯跟咱们府上结亲。”

“老夫人还存着这份心哪?”袁嬷嬷高挑着两根眉毛,一脸八卦。

“三公子和琳姐儿这亲事,一天没定下来,老夫人和夫人这份心哪,就死不了。”二奶奶曹氏声音压低,“前儿夫人拿了三姐儿几幅画,让我拿给堂姐,让堂姐再转给三公子,说什么请三公子指点指点。”

“三公子不是早就说了,要娶个才貌俱全的?还是当着夫人的面说的。”袁嬷嬷眉毛抬的更高了。

“老夫人和夫人都觉得三姐儿这貌上可一点儿不差,不但不差,还有条好生养的长处呢。”二奶奶曹氏话没说完,就笑起来。

袁嬷嬷唉了一声,也笑起来。

……………………

天冷的很快,秋月等翠微居的丫头们撑不住了,扔下李苒一个人一身单衣,穿上了薄棉袄。

这天一早上,天就阴沉沉的,李苒裹着薄被坐了片刻,站起来,挑了十来本书,连同锦被交给秋月抱着,出书楼往回走。

秋月暗暗松了口气,姑娘总算冷的受不住了。

李苒沿着中间那条宽宽的青石路,到转向翠微居的路口时,没拐弯,还是往前。

“姑娘,该转弯了。”秋月急忙提醒,

“嗯,走走。”李苒脚步依旧,只随口应了一声。

“哎……”秋月只哎了半声,后面就没音了。

算了,走走就走走吧,翠微居跟书楼差不多冷,与其回去冻着,还不如走走暖和暖和。

她找过任嬷嬷。

任嬷嬷说:老夫人说了,虽然现在富贵了,可也不能奢侈无度抛费东西,这个天儿可不算冷,用不着炭盆,当年她和夫人过日子,哪知道什么叫炭盆?

要是她家姑娘觉得冷,让她家姑娘去找老夫人说话。三娘子屋里的炭盆,也是三娘子找老夫人说了,才现添的呢。

这话她没跟姑娘说,她觉得她说不出口。

反正,姑娘也从来没提过炭盆的事儿。

秋月抱着薄被和十来本书,跟在李苒后面,烦恼的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一抬头,见李苒离二门只有几步远了,在她反应过来,哎出声前,李苒抬脚迈出了二门。

守二门的两个婆子一个抱着只手炉,一个握着杯茶,瞪眼看着李苒出了二门。

她们看门,看的是下人们不许随意进出,可从来没领过不许主子们随意进出的吩咐。

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位主子。

秋月一声哎字,正要冲出去,两个婆子反应过来了,眼疾手快的拦在秋月面前。

一急之下,两个婆子倒生出了智计,“你追上有什么用?难道能强拉回来?还不赶紧去禀告上头!”

秋月一想可不是,掉头就往荣萱院冲过去。

两个婆子看着秋月跑的书都掉地上了,对视了一眼,抱手炉的婆子将手炉塞到另一个婆子手里,“得跟任嬷嬷说一声,你看着门儿,唉哟!这事儿!”

李苒出了二门,脚步就更快了。

她头一回进府时,就转圈仔细看过这个二门,这会儿目标明确,直奔离她最近的一个侧门。

侧门外,两个门房正面对面站着闲磕牙,李苒从两人中间穿过,下了台阶,走到巷子中间了,两个门房才反应过来。

“哎!”一个门房抬脚就要追出去,却被另一个一把揪住,“不能,那个,你看……是那位不是?”

“唉哟可不是!”要追出去的门房猛一跺脚,那位可揪不得。

“你看着,我去禀报,得赶紧!”

出了府门,李苒脚步更快了,到巷子口,一头扎进热闹的人群中,才缓缓吐出口气。

……………………

秋月一阵狂跑,冲进荣萱院时,十几本书早就掉光了,只有那床薄锦被紧紧抱在怀里。

“不得了!老夫人,夫人,姑娘……姑娘,跑了,跑了!”秋月跑的嗓子干的火辣辣的痛。

“跑了?好好说话!什么叫跑了?”陈老夫人一下子直起了上身。

“是,就是,出了二门了,今天冷,姑娘说走走,走到二门,就走了!”秋月急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事儿可不能怪她!

“把那被子给她拿走!抱着床被子到处跑,成什么样子!”陈老夫人先训了秋月一句。

“你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张夫人吩咐跟在身边的大丫头小福。

小福刚出垂花门就折回来了,后头跟着二门管事雷嬷嬷。

雷嬷嬷进屋,垂手禀报:姑娘从侧门出去,走的很快,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

张夫人挥手打发了雷嬷嬷,看向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往后靠到靠枕上,“她自己要跑,这有什么办法?皇上说了,不要拘着她。”

张夫人嗯了一声,端起杯子,低头喝茶。

秋月一脸茫然,看看陈老夫人,再看看张夫人,好一会儿,若有所悟。

这是巴不得姑娘跑了?

也是,跑没了多省心呢。

真跑没了,她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难为无比了。在老夫人院里当她的二等丫头多省心呢。

现在在翠微居做这领头大丫头,活多了不知道多少,天天担忧操心,可月钱却一文没涨!

……………………

李苒全身贯注在身后和身边,走过十来间铺子,见毫无异样,才真正松了口气,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起周围。

她打量四周之前,周围的人早就都在看她了。

她一身衣着,都是绫罗中的上上品,上衣裙子都压着金线的边儿,头上更是金光闪闪,富贵的让人得眯着眼看。

可一身衣服却又单薄的一看就是夏装,冻的鼻头发红脸发青。

而且她还十分漂亮,走在街上,实在是惹眼极了。

李苒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冷的透骨,左右看了看,冲着旁边铺子里直着两只眼,看她看呆了的伙计过去,站到他面前,在伙计一张脸涨红的同时,笑问道:“请问,最好的成衣铺子是哪家?怎么过去?”

“啊?成衣铺子?”伙计有点儿懞。

“我要买衣服,买最好的衣服,到哪里?”李苒怕他没听懂,换了个说法。

“那里那里,玲珑坊,前面,往东,再往北……”

“多谢。”李苒越过伙计,大步往前。

玲珑坊,这名字挺好听。

前面,往东,哪是东?

没关系,到前面再问。

玲珑坊不算远,李苒走走问问,很快就到了玲珑坊门口,先仔细打量。

门脸不算大,门口正有一辆看起来跟她坐过的车差不多奢华的车子刚刚停下,门里几个看着就让人舒心的婆子迎出来,象是一对母女下了车,进了玲珑坊。

马车往前,经过李苒,进了十来米外的一个院子。

看样子是个高档地方。

李苒径直往玲珑坊进去。

“姑娘。”门口几个婆子愕然看着冻的鼻尖下垂着串清鼻涕的李苒。

“我姓李,长安侯府李家姑娘,来买衣服。”李苒对着几个婆子,几句话说的清晰而慢。

几个婆子更加愕然,不过作为商业精英,再愕然也没影响她们围上来招呼李苒,“李姑娘这边请,姑娘想看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先喝碗姜汤?”

“好,多谢你。”李苒微笑。

两个婆子引着李苒往里,另外几个婆子中的一个,急急去禀告当班管事。

作为京城最高档的成衣坊,八卦消息自然灵通无比。

对于长安侯府新归家了一位梁朝公主生的姑娘,这么件京城达官贵族之家人尽皆知的大事儿,玲珑坊不但知道,还知道的不少。

这也是这一阵子,玲珑坊的婆子们最喜欢议论的话题之一。

长安侯府三位小娘子,加上那位侯夫人,都是玲珑坊的常客,这位从没见过的李家姑娘,只能是那位公主生的姑娘了。

可真是好看!

当班管事俞嬷嬷得了禀报,赶紧一路小跑进了水月阁。

李苒刚刚坐下,姜汤还没送来,俞管事已经到了,恭敬无比的见了礼,欠身笑道:“小妇人姓俞,是玲珑坊早班管事。小妇人先给姑娘赔个礼,这两位到小号不到一年,见识短浅,竟把姑娘请到了这儿,这儿狭隘了些,只怕铺陈不开,能不能请姑娘移步到凌月阁?”

“好。”李苒站起来。

俞管事忙上前一步,将手里托着的一件白狐斗蓬往上托给李苒,“外头寒气重,这件斗蓬是昨儿个刚做出来的花色式样,还没放出去,请姑娘赏光,这也是小号刚才不周的一点歉意。”

“多谢。”李苒接过斗蓬,抖开看了看,披在身上。

俞管事急忙上前,给李苒系上斗蓬带子,侧身往前,引着李苒进了凌月阁。

第11章 玲珑坊

凌月阁比刚才的水月阁大了一倍不止,暖香馥郁。

李苒解下斗蓬,捧在手里仔细看。

这件斗蓬里子用的是白狐皮,狐皮质量极佳,毛尖根根亮闪。

外面厚密非常的老银色缎面上,用深深浅浅的妃红、桃红、海棠红、樱桃红等红色绣着大大小小的牡丹,艳丽异常,却又极其雅致。

李苒看的赞叹,只看这件衣服,这配色这构图,玲珑坊这个京城第一成衣坊,只怕也是天下数得着的成衣坊。

“姑娘喜欢这样的?让她们再拿些过来看看?”看着李苒脸上明显十分满意的神情,俞管事暗暗松了口气,欠身陪笑道。

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放下衣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金页子,递到俞管事面前,“这件衣服,这样的金页子,需要多少?”

“姑娘稍等。”俞管事忙接过金页子。

旁边的婆子不用俞管事吩咐,赶紧出去拿了戥子过来。

俞管事当着李苒的面,称了那片金页子,笑道:“这一片是五钱,这件斗蓬虽说没压金,可皮子和绣工都是上上,一件两百到三百银,这样的金页子,要四十到六十张。”

李苒折算了下,暗暗松了口气,她那满满一小箱子金页子,二三十斤肯定有的。

“这样的,再拿几件我看看,再拿些别的衣服,秋冬的厚衣服。”李苒微笑道,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你们这里最贵的衣服,是什么样的?要多少银?”

“把那件太平貂鹤氅拿来,请姑娘过过目。”俞管事先吩咐了一句,才接着笑道:“姑娘也知道,太平貂十分难得,小号这两三年收的太平貂,挑挑拣拣,只凑了一件鹤氅的料子,因为那一家不喜奢华,就用了和姑娘这件斗蓬一样的素缎做面,绣了几丛兰草而已,小号也就收个本儿,七千银。”

李苒默默算了下,七千两银,七十斤黄金,她那个小箱子,两箱不够,得三箱。

这可真是不喜奢华!

几个婆子连着串儿,送了一堆衣服过来。

再两个婆子,一个捧着,一个护着,送了件裹在深灰绸套里的衣服进来,铺在半人高的宽大台面上。

“就是这件了。”俞管事欠身笑道。

李苒站起来,走近仔细看。

这太平貂皮竟然是翠碧色的,翠的流光溢彩,光影变幻,漂亮极了。

真是开眼。

李苒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一指头没碰。

她不敢碰,太贵重了,碰一碰都该收钱的那种贵重。

“真是好东西,多谢。”李苒看好了,退后几步,微笑谢道。

“姑娘客气了,这东西经了姑娘的眼,是这东西的福份。”俞管事客气中始终透着股子毕恭毕敬。

李苒多看了她几眼。

看来她是公主闺女这事儿,大家都知道的么。

看起来,这位俞管事,甚至这家玲珑坊,很敬重这份血脉。

唉,这敬重,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是对她,是对她们。

“烦你替我挑些秋冬衣服吧,不用多,够穿就行了。”

李苒看了看一会儿功夫就挂的满满当当的两大架子衣架,以及旁边案子上摆了两三排的鞋子靴子,和俞管事笑道。

她还没搞清楚这些衣服都是哪跟哪儿,哪件搭哪件,自然很难挑的合适。

专业的事,交给专家去做最好。

她自己只要再挑一件斗蓬就好了。

这种长及脚踝的毛皮斗蓬,穿起来太舒服了,再说,她买得起。

“是,这是姑娘给小妇人的脸面。”俞管事笑应了,先让着李苒坐下。

站在一排鞋靴旁边的两个婆子急忙上前,

【……和俞管事一起,脱了李苒的鞋子,拿着把小巧的尺子,托着李苒的脚,仔仔细细量了足有一刻钟。

“姑娘的脚细巧得很,这一双鞋子,还有这双靴子,姑娘试试能不能穿,要是能穿,请姑娘先凑和三四天,鞋子靴子要现做鞋样儿,做好了还要撑上一天一夜,快不得,等做好了,小妇人给姑娘送到府上。”

俞管事一边说,一边接过双小巧的羊皮靴子,套到李苒脚上。

李苒站起来走了几步,这靴子可比她穿来的鞋子舒服太多了。

“很好。”李苒表示满意。

俞管事示意婆子包起李苒穿来的那双鞋子,将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一边给李苒看,一边说着这一件搭哪一件娇艳,搭哪一件素雅,哪一件出门穿合适,哪一件在家穿舒服,每一件都顺口而不经意的报了价,一口气挑了二三十件。

李苒一边听,一边算着价。

相比于狐狸皮斗蓬,这些夹袄,长衣,夹裤,薄裙厚裙等等,就十分便宜了。

在俞管事的建议下,李苒又挑了件丁香色素缎面白狐斗蓬,示意俞管事算了总价,从两只衣袖,以及腰带、裙子里,一张张往外摸金页子。

俞管事和几个婆子,两眼呆滞的看着淡定自若、变戏法般往外摸金页子的李苒。

“称一称吧,应该差不多了。”

李苒一边摸一边数,数着差不多了,指着台面上一堆金页子,和俞管事道。

俞管事急忙抓过戥子,低着头称那堆金页子。

“能不能麻烦你们,把这些衣服送到长安侯府翠微居,交给秋月就行,我还想再逛逛。”看着俞管事称好金页子,李苒笑问道。

“姑娘放心。”俞管事忙欠身答应,扫了眼李苒,指着件薄袄笑道:“姑娘要换件衣服吗?”

“不用,我穿这件斗蓬就行,多谢你。”李苒站起来,拿起俞管事送给她的那件斗蓬。

“拿只手炉给姑娘用?”俞管事一边紧前一步带路,一边侧身笑道。

李苒犹豫了下。

俞管事立刻笑道:“小号刚好做了一批小巧的红铜手炉,就是备着各府上姑娘奶奶们忘了带,临时用一用。”

俞管事一边说,一边冲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提着裙子,从院子里穿过去,准备手炉去了。

李苒走到玲珑坊门口时,手炉正好送过来,俞管事接过,递给李苒。

李苒捧着手炉,心情愉快的和俞管事告别。

谁跟她说过来着,买奢侈品最大的享受,先是服务,其次才是商品。

真理啊。

李苒穿着舒适暖和的新靴子,轻柔温暖的新斗蓬,捧着热的正正好的手炉,站在玲珑坊门口,愉快的深吸了口气,刚刚在心里感叹了声有钱真好,抬眼看到了拢着手、站在台阶下的周娥。

李苒低头看着周娥,周娥仰头看着李苒。

对视了片刻,李苒下了台阶,越过周娥,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周娥转过身,跟在了李苒身后。

沿着长长的、热闹的西角楼大街走了几十米远,李苒见周娥一声不响只跟着她,心里微松。

看来她的判断是对的,长安侯和他的皇上要拿她钓鱼,那就应该希望她到处走动走动。

她不会钓鱼,不过也听说过,钓大鱼都是要用活铒的。

李苒心里说不上来是愉快还是难过什么什么的,她早就学会了从不分析整理自己的情绪。

再说,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呢:她饿了。

刚才俞管事说这附近有家叫清风楼的,是京城数得着的好酒楼,有一样水晶脍,公认的京城第一,她想去尝尝。

李苒瞄着个不停的瞄着她的伙计,走过去问了路,慢慢闲逛着,往清风楼过去。

……………………

西角楼大街,玲珑坊对面,那座防火瞭望塔楼里,谢泽白衣胜雪,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从玲珑坊出来的李苒,看着她和周娥对视,看着她越过周娥,走的悠闲自若。

谢泽移开目光,细细打量着李苒周围的行人。

她的衣服好看,人更好看,走在街上,如同一幅名家仕女图缓缓铺开。

街上的行人都在看她,她过于显眼了。

“将军,问的是往清风楼怎么走。”小厮进来,垂手禀报。

谢泽眼睛微眯又舒开。

从玲珑坊出来,又要去清风楼,她摆出这样一幅好奢华会享受的姿态,给谁看?

长安侯?皇上?

皇上不会在意她是奢华还是简朴,是聪慧还是愚笨。

长安侯那样的人,更不会在意。

……………………

李苒后面跟着周娥,进了清风楼,悠闲自在的吃了顿丰盛的午饭。

饭后出来,信步往前逛了一会儿,穿过条安静的青石板巷子,沿着另一条街逛了一会儿,又回到西角楼大街,往长安侯府回去。

李苒一边走,一边买看中的吃食:一包五香羊肉,几只麻酱烧饼,一包酥鱼,一只香卤童子鸡,一包酥烂羊蹄,半袋红红的果子,抱了满怀,再也拿不下了,才只看不再买。

路过玲珑坊,李苒站在台阶下,和急步迎下来的婆子笑道:“这手炉我过几天再还过来,行不行?”

“姑娘太客气了,这手炉就算备着给诸位姑娘奶奶临时用用,也没有轮换着用的理儿,这手炉是粗陋了些,姑娘回头赏人用吧。”婆子忙陪笑道。

“那多谢,嗯,能不能帮我换上新炭?”李苒接着笑道。

“姑娘稍候。”婆子立刻接过手炉,小跑进去,片刻小跑出来,手炉里已经换上了刚烧好的新炭。

李苒抱着满怀吃食,拎着手炉,往长安侯府回去。

……………………………………………

最前有一篇作品相关,是一些关于文中出现的规矩风俗吃食以及其它,以及参考来源的说明,类似下面金页子的介绍,可以看看哈。

10月9日补充:

关于金页子,也是金叶子,只是小闲觉得,从形状上来说,金页子更合适一些。

金页子是过去为了方便携带而出现的,象书页一样,可以夹在书里,大多很薄,页面有大有小,用的时候,可以很方便的剪下来,而不必用专门的夹剪。

这个宋代很多笔记里都提过,叫叶子金,页子金,金箔,箔金,金纸,或是其它名称。

《梦梁录》里,记的有一家叫汪家金纸铺,在临安李博士桥边上,专做这个。

极薄的金页子,也就是金箔啦,这个现在还有。

这个有出土的实物,好象残片全片都有,哪个地方博物馆啊,温州啊,好象是,记不清了,展出的有实物,有温州的朋友,顺路的话,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啊。

第12章 看客

长安侯府。

自从玲珑坊那一堆衣服送进来,指明交给翠微居的秋月姑娘之后,满府的气氛,就一路往下压低,一直低到连大门口的几个门房,都压着声音,踮起脚尖走路。

李苒抱着大包小包走进长安侯府侧门时,两个门房直愣愣看着她。

呆的太过也有好处,用不着纠结要不要见礼,以及怎么称呼这位了。

周娥跟在李苒身后,经过二门时,顿住,和守二门的婆子道:“去个人,跟老夫人禀报一声,姑娘回来了。”

“是是是是。”婆子一迭连声的答应。

唉哟喂,要出大事了!

李苒回到翠微居,翠微居里,从里到外,一个人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李苒放下抱了满怀的吃食,铺好床,将手炉塞进被子里,出来往旁边占了一间耳屋的茶水间去。

茶水间炉子封着火,炉子上的铜壶里,水已经很热了,李苒将炉子捅开些,找了只小铜壶烧开一壶水,拎着进了上房。

她渴了,想喝杯茶。

周娥站在廊下,看着带着一脸愉快笑意,忙进忙出的李苒。

看着李苒沏上一壶茶,坐到榻上,解开那包酥烂羊蹄,拿了几本书,看着书喝着茶吃起了羊蹄。

周娥退出来,先往长安侯李明水的书房过去。

长安侯李明水还没回来,周娥掉头往荣萱院过去。

离荣萱院几十步,周娥看到在院门口跪成一排的翠微居的丫头们,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转身回去了。

自从荣安城大捷后,侯爷和夫人这关系,有多微妙,就有多尴尬。

这事儿府里无人不知,他们这些偏将护卫,也是无人不知。

这会儿,又添了那位姑娘,这可就不只是尴尬了。

作为一名战将,她可犯不着沾惹这些家务府务,再说,她讨厌这些家长里短人心人情。

侯爷让她看着那位姑娘,保她个平安,别的,都与她无关。

嗯,看这位姑娘今天这手笔,一会儿她就得去找一趟朱爷,领些金页子,只怕得补不少进去。

周娥回到翠微居,李苒还在吃羊脚子。

“秋月她们,都在荣萱院门口跪着呢。”周娥站在上房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了句。

“嗯?”李苒用一个尾声上扬的嗯字,表达了她的疑问。

她跟她说这么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她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

“她们罚跪,是因为你出府这事。”周娥也不是个话多的,点到为止。

“我明天还想出去。”李苒沉默片刻,扫了一遍屋里,淡然道:“明天还得再去买些衣服。”

周娥跟着看了一圈,玲珑坊送来的衣服没在这里,那些衣服现在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嗯,买来的衣服没了,是得再去买一趟。

衣服这事儿,秋月跟她真真假假抱怨过好几回。

唉,真是丟人,不过这事她管不着。

李苒走了将近一天,累坏了,没多大会儿,呵欠上来,收拾好她那堆吃食,拎了那一大壶热水过来,擦牙洗脸烫脚,寒瑟瑟换了衣服,一头扎进被手炉烘的热呼呼的松软被窝里,几乎是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整个长安侯府,大概就李苒一个人安安稳稳呼呼睡着了。

李家新贵乍起,宗啊族啊都是在这座李府盖起来之后才有的,连近带远的亲戚没几个,族务什么的,根本没有,至于长安侯府,家口简单下人不多,家务也极少。

不过长安侯夫人张氏是个有眼光有见识的,虽然没什么家务事儿,但规矩要先立好,也就和那些世家大族一样,定好时辰理事。

只不过那些世家大族光一个家务就得一两个时辰,长安侯府的族务家务加一起,一刻钟足够了。

以往,张夫人带着二奶奶曹氏处理好家务,就到荣萱院,和陈老夫人一起,看当天收到的邀请,商量今天去哪儿赴请,要是没什么要赴的邀请,就想想要不要去哪里上柱香,或是去哪儿逛逛看看。

这自己家出门上香闲逛的事儿,多半听女儿们的意见。

从前三个姑娘都没出嫁,陈老夫人和张夫人最喜欢听她们姐妹三个叽叽喳喳的你要去这儿、我要去那儿。

现在家里就三娘子李清柔一位姑娘了,那就是三娘子说了算。

至于二奶奶曹氏,一来她好静,不喜出门;二来,她出门闲逛,十回有七八回是和二爷李清平一起去的,一向是事不关已的听着小姑子们叽喳着要去哪儿,时不时凑趣出个主意提个建议。

这一派祥和,被李苒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自从李苒进了长安侯府,张夫人还是照着时辰早起理事,可她那脸色却不对了,脾气也大的不得了,挨骂挨罚的管事,比从前翻了好几个跟头。

张夫人理好事,还是去荣萱院说话,不过,十回有八九回,张夫人一进荣萱院,就把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打发走。

没打发走的那一两回,三娘子李清柔呆不了多大会儿,也要找借口溜走,她太婆和她阿娘阴沉沉的两张脸,看的她既提心吊胆,又堵得慌。

从那天去了河间郡王府回来,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连外出赴请都停了。

因为,来请赏花赏景的各家,都要强调一句两位小娘子。

为了不让那个孽种再出去丢人现眼,大家都不去得了。

三娘子李清柔郁闷非常,二奶奶曹氏给她出了主意,让她递话给各家交好的小娘子,让她们下帖子单请她。

李苒出府那天,三娘子李清柔也没在家,她和河间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以及其它四五个交好的小娘子,早就约好了去金明池吃湖鲜玩耍,一大早就出门了。

三娘子李清柔回来的时候,翠微居的几个丫头已经在荣萱院门口跪成了一排。她太婆和她阿娘的脸色,比平时阴沉了不知道多少倍。

三娘子李清柔满肚皮的纳闷被她二嫂一眼比一眼用力的眼风挡回,赶紧告退出来,让人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儿。

从玲珑坊送了一堆衣服进来起,李苒的行踪就不时的报到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这里。

也没什么,不过是她去了清风楼,从清风楼出来了,回府了,进翠微居了,睡着了。

听说她睡着了,陈老夫人气的脸都要青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榻几上,“简直无法无天!”

“看看侯爷回来没有。”张夫人就淡定多了。

李苒突然跑出去这事,长安侯李明水知道的很早。

他正随侍在皇上身边,内侍进来禀报:他身边的长随头儿朱战请他转告他们侯爷,李姑娘出门了,这会儿在玲珑坊。

关于李苒的事儿,可以随时递话进来,这是皇上发过的话儿。

内侍这传话是当着皇上和李明水说的,李明水谢了内侍,看向皇上。

“去玲珑坊,买衣服?她有银子?挂到你帐上?”皇上一脸的这事有意思。

“当年……拿走的一小箱金页子,在小苒那里。”李明水含糊了乐平公主四个字,这四个字,他想一想就是一阵刺痛,说出来时,如同有刀从心口划过。

“还有不少?你家那位老夫人,这脾气真是一点儿没变。

如今不比从前,堂堂一个诰命夫人,不是当年在街头刨食的时候了,得讲点脸面,这大冷的天,不给棉衣服,炭盆有没有?也没有,这有点儿过了。

你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这样不行。”

皇上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李明水垂着头,应了声是。

没多大会儿,小内侍再次进来禀报:

玲珑坊送了件价值二百多两银子的白狐斗蓬给李姑娘,李姑娘又挑了件二百多两银子的银狐里斗蓬,还有其它三十几件衣服,以及两双鞋子三双靴子,总计三百七十银,用金页子会的帐。

皇上笑个不停,先示意垂手站在榻前的老内侍,“把这些折子给太子送去,就说朕这会儿要开导开导明水,这些都是急事,拖不得,让他赶紧批出去。

还有,把玲珑坊送了件斗蓬给李苒这事,说给太子听,就说朕让你跟他说一声。”

老内侍垂手应了,上前抱起折子,退了出去。

“臣没事。”看着老内侍出去,李明水垂着头道。

“三百七十两银,三十七两金,可不算少,她怎么带出府的?

你家老夫人,还跟当年一样,使力不使心,吃亏吃在暗地里,占便宜占在明面上。”皇上一边说一边啧啧有声。

“玲珑坊总号在荣安城。”李明水努力想把话题岔开。

“这个交给太子,让他去操心。朕瞧这小妮子不简单,你说她能一天不说一句话?这可不容易。”

“她对着个聋婆子两三年,习惯了。”李明水下意识的替李苒辩解了句。

“倒也是,乐平公主话也不多,温柔喜静,在你那里,就常常一天一天不说话,女儿随娘,你说她是逛好了回府,还是……”皇上拖着尾音,“就此跑了?”

“周娥一直跟着呢。”李明水干巴巴道。

“回去跟你们老夫人说一声,象衣服炭盆这样的事,太难看,你看看,她这一趟跑出去,这衣服一买……”皇上的话戛然而止,“这大冷的天,她一身单薄夏装出的你们府门?从你们府上到玲珑坊可不近,西角楼大街那么热闹的地方,啧,唉,你瞧瞧,你们府上这脸面,全丢在大街上了。”

李明水垂着头一言不发。

小内侍再次进来禀报:

李姑娘去清风楼了,点了水晶脍,糟鲥鱼,荔枝腰子,炒蟹,入炉羊肉,几样应季素菜,还有一壶玉堂春。

皇上惊讶的抬起眉毛,片刻大笑起来。

“你们府上,不会连吃食也克扣了吧?”皇上看着李明水问道。

“吃食上倒没有。”李明水顿了顿,“她说不喜欢吃鱼,也不喜欢吃羊肉。”

皇上挑眉看着李明水,李明水看了眼皇上,垂下眼皮接着道:“阿娘说不能惯着挑食的坏毛病。”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你家老夫人可真是根直肠子。你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还有张氏,当年的事儿,再怎么怪,也怪不到这小妮子头上,一个小丫头而已,过几年嫁了,也就跟没有一样了,这几年,就抬抬手吧。”

李明水欠身应是。

第13章 刺儿硬且多

李苒一觉醒来时,秋月和一众丫头已经回来了。

李苒打量着秋月:全须全尾,只是有些灰头土脸,垂着眼皮,显的很不高兴。

李苒没理会秋月的不高兴。

她没办法让她高兴,就象她没办法让那位老夫人和夫人满意一样。

毫无办法的事,她一向是不理会的。

丫头们回来,衣服也回来了。

李苒挑了件丝棉袄,一条厚毛裙穿了。

洗了脸出来,丫头给李苒梳头时,外面有婆子通禀了进来,先垂手禀报:“回姑娘,姑娘这屋里的暖炕,烟道还得查看一遍,二奶奶一早上就吩咐下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儿,午时前后,就能好了。”

“多谢。”李苒谢了,微微侧身,看着几个婆子抬了几个炭盆进来,又拎进来几盆烧的红旺的炭,放到暖笼里。

秋月将李苒昨天带回来的手炉里的残炭倒了,让婆子重新装了炭,送到李苒面前。

早饭送过来时,屋里已经暖和起来了。

李苒坐到餐桌前,看着明显不一样的早饭:羊肉包子,豆腐皮素包,碧粳粥,拌笋丁儿,酸白菜丝儿,韭菜炒鸡蛋。

“郭旺媳妇说,昨儿个姑娘歇得早,没来得及请姑娘示下,这早饭是照着夫人的早饭备的,姑娘中午晚上想吃什么,请姑娘示下。”秋月摆好早饭,退后两步,垂眼道。

“中午,把我买回来的那包酥鱼蒸热,童子鸡拆一拆,放些白菜什么的脍一碗,那几只麻酱烧饼放火上烤一烤,这些就够了。

晚上用那包五香羊肉做个羊肉锅子吧,要是有羊肚羊肺什么的,搭配些,羊杂要洗干净,让她再看着搭配些素菜。

还有,有新鲜的果子什么的,送些过来。”

李苒不客气的吩咐道。

秋月垂手应是,拿着李苒昨天买回来的那堆吃食,出门和送早饭的两个婆子传了话。

李苒这顿早饭吃的心情愉快。

事情果然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那位皇上,是很愿意她这个鲜活铒料出门走走的。

饭后,李苒抱着手炉,穿上那件丁香色素绸面银狐里斗蓬,吩咐秋月不用拿被子了,一路蹓跶到书楼,顺排拿了十来本书让秋月捧着,往翠微居回来。

现在的翠微居。暖洋洋相当舒适,当然要在翠微居看书了。

李苒回到翠微居,听小丫头禀报说看好烟道,已经烧上炕了,在屋里转了两圈。

炕在哪里呢?

李苒再转了一圈,福至心灵,伸手摸在榻上,果然,榻上已经有了丝丝暖意。

原来她认错了,这个能看到的四边框都是上好的木头的榻,其实是个舒服无比的大炕。

李苒刚刚愉快的坐到炕上,小丫头一路小跑进来禀报:二奶奶来了。

刚刚沏好杯茶、正端着送过来的秋月,连手里的茶都没来得及放下,掉头急迎出去。

李苒慢悠悠下了炕,拖上鞋迎到门口。

秋月从外面掀着帘子,满脸笑容的往里让二奶奶曹氏,“外头冷,二奶奶赶紧进屋。”

二奶奶曹氏跨过门槛,看着一身新衣,站在两三步外的李苒。

李苒带着丝微笑,侧身往里让,“二奶奶请炕上坐吧。”

“也没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姑娘别见怪。”

说不清为什么,二奶奶曹氏对上李苒的目光,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这一句客气话儿脱口说出来,立刻就觉得不合适。

再怎么着,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不该说这样的话。

二奶奶曹氏这句不怎么合适的客气话儿听在李苒耳朵里,领会到了那份疏远,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和想法,这是句多好的实在话儿啊。

“二奶奶请坐。”李苒坐回自己的位置,往对面让二奶奶曹氏。

“二奶奶喝杯茶暖一暖。”

秋月掀帘子让进二奶奶曹氏,就急奔过去沏茶了,这会儿捧着杯茶,春风满面的递到曹氏面前。

“这是老夫人赏的龙凤团茶,我分了一点儿,一直没舍得喝,二奶奶尝尝我沏的好不好。”

二奶奶曹氏瞄了眼对面几上空空,手里也空空的李苒,笑道:“先请你们姑娘尝尝。”

秋月一个怔神,这才想起来,咦,刚才给姑娘沏的茶呢?哪儿去了?

“她很好。”迎上二奶奶曹氏的目光,李苒微笑道。

“咱们家立家晚,真正富贵起来,也就这十来年,老夫人、夫人又是极宽和的性子,府里的下人跟真正的世家大族,可是没法比了,一个个都粗直得很。”

二奶奶曹氏被李苒这一句她很好,说的一阵尴尬,急忙解释道。

说到最后一句,见李苒嘴角往上,挑出丝丝笑意,顿时醒悟过来,粗直这句,岂不是说秋月这样,是出自真心实意?

唉,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二奶奶曹氏一阵接一阵的懊恼,她怎么也这么不会说话了?

“二奶奶有什么事儿吗?”李苒没理会紫涨着脸的秋月,只看着曹氏微笑道。

“瞧姑娘这话说的,哪有什么事儿?姑娘回来这一两个月了,我天天忙着,一直不得空儿,今天总算有了些空儿,就过来跟姑娘说说话儿,哪有什么事儿?就是说说闲话罢了。”

二奶奶曹氏一通客气话儿说完,一颗心稍稍松缓了些。

这样的闲话儿说起来就好了,扯着扯着就能扯到正题了。

“我今天没空,二奶奶既然没事,就请回吧,以后你我都空了,再说闲话。”李苒微笑不变。

“嗯?”曹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片刻,反应过来,腾的涨红了脸。

这样被人当面往外赶的时候,从她记事儿以来,这是头一回。

李苒已经拿起了她的书。

“也不是没事儿。”二奶奶曹氏深吸了口气,这句话简直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嗯,二奶奶请讲。”李苒将书放到炕几上。

“姑娘……”二奶奶曹氏刚开口就卡住了,她要说的话儿,旁敲侧击,话里有话,话赶话正好说到最合适,现在直接说出来,怎么说?

李苒端正坐着,看着二奶奶曹氏,作洗耳恭听状。

“这事儿,这个……”曹氏憋的脸都红了,猛一口气吐出来,“算了算了,姑娘这样的爽快人,我就实话直说,姑娘别介……姑娘这样的性子,自然是不介意的。

我这趟来,是领了老夫人和夫人的吩咐,跟姑娘说说……就是,姑娘从回来到现在,这幅样子,老夫人和夫人都生气得很,就是侯爷,也很不高兴。”

二奶奶曹氏一番话说出来,简直想拍自己几巴掌,她这话说的稀烂不说,这意思好象也不怎么对。

唉,秋月说的对,这位姑娘就是个怪物!

“老夫人,夫人,还有你们侯爷,大约从听到有个我那会儿起,就不高兴了。她们要我做什么?要我怎么样?”李苒淡定问道。

二奶奶曹氏呆看着李苒,片刻,移开目光。

“姑娘既然回到府里,该有的规矩总要有,象昨天出门,再怎么,也得跟老夫人、夫人禀告一声,您说是不是?”

“我要是禀告了,还能出得去吗?”李苒直视着曹氏问道。

曹氏噎住了。

“你们老夫人、夫人,还有你们侯爷,都不愿意我到这个府里,”李苒的话顿住,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应该是,你们老夫人、夫人,和你们侯爷,都希望这个世上没有我。

最好,我没生下来,没活下来。

我自己也是这么希望,希望自己没被生下来,没能活下来。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不是?”

二奶奶曹氏看着李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话,老夫人确实说过,侯爷也说过……

“到这个府里,也非我所愿。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一个人,立个女户什么的。”李苒沉默片刻,“你们府上也不愿意接我过来,不过是不得不接,大家都是不得已,对不对?”

“姑娘这话……”二奶奶曹氏想挤出点笑,却没能挤出来。

这确实都是皇上的意旨,她们府上绝不敢违背的意旨。

“都是不得已,你们老夫人、夫人却把怨愤发泄到我身上,很不应该。”

“姑娘这话……总是长辈。”二奶奶曹氏后悔了。刚才老夫人让她过来一趟时,她应该找借口推掉的。

“我没有长辈,一个都没有,父慈子才孝呢,他们没把自己当长辈,我自然也不必当他们是长辈。”李苒声音轻缓。

“唉。”二奶奶曹氏一声叹气之后,倒豁开了,“姑娘就算替自己着想,姑娘想想,你总要嫁人吧?这可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事儿,就算为了这个,姑娘也不能往死地得罪老夫人和夫人不是?”

“第一,我嫁不嫁人,嫁给谁,只怕老夫人和夫人说了不算。

第二,你觉得我做到什么程度,能让老夫人和夫人满意?让她们在嫁人这件事上替我着想?”

曹氏瞪着李苒,接不出话。

她做到什么程度,老夫人和夫人都不会满意。

“要让老夫人和夫人满意,只有一个办法,我现在立刻就死了。

这死,最好别死在这府里,比如昨天出去的时候,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就很不错。

死之前,最好再写点字儿,说老夫人和夫人,以及侯爷如何疼爱我远胜过她们所有的儿子女儿,如何对我恩重如山,侯爷是活着的圣人,老夫人和夫人是活着的圣女,还要写的情真意切,发自内心。”

李苒看着二奶奶曹氏,满脸讥笑。

“可是,我不想死。”

曹氏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径直走了。

李苒拿起书,往后靠舒服了,翻看起来。

第14章 不情不愿的邀请

太子处理政务的景华殿里,长安侯府三爷李清宁正一脸苦恼的和太子等人说着他二嫂去劝李苒的经过。

“……就这样,一句话没劝进去,倒被她一通排喧,我二嫂恼的什么似的,要不是我说得跟太子爷仔细禀报,她一个字也不肯再提。”

“她这些话也没说错,就是太直白了。”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折扇点着李清宁,笑说了句,又看向太子,“倒是个聪明人。”

太子嗯了一声。

“什么没错?连长辈都不认还不错?”李清宁没好气道:“太婆气的,要不是阿娘劝着,这口气都上不来了,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孝之人。”

“你太婆有长辈的样子?”霍文灿不客气的怼了句,“父慈子孝,父慈是在前头的。”

“你这话混账,照这么说,那还有个君义臣行呢。”李清宁更加不客气。

“王朝更替,多半是因为君不义。”太子接了句。

李清宁咽了口气,不说话了。

“你们府上这冬装还做不做了?听说今天之前,那位姑娘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太子看着李清宁问道。

李清宁红了脸,“炭盆的事,我也是今天才听说,冬装,没听说做不做,我们家不是年年都做冬装,太婆和阿娘都节俭得很。”

霍文灿一声嗤笑,李清宁狠瞪了他一眼。

太子斜了李清宁一眼,叹了口气,“昨儿个皇上交待过你阿爹了,不用我再多说。你刚才说这长辈不长辈的,你是那位姑娘的兄长,你这个兄长做的怎么样?你妹妹冻到现在你不知道?兄友这一条,你做的怎么样?”

李清宁顿时红涨了脸。

“你这个妹妹怎么长大的,你也知道些,她那几句不得已,不象是假话,不管是谁的错,不管从哪儿说起,她确实无辜,你太婆和你阿娘,是太过了,也有些……不上台面。”

下作两个字到了太子嘴边,又被他咽回去,换了句不上台面。

“是。”李清宁垂着头,一张脸涨的通红。

“皇上发话接她回来,确实有些别的打算,与私与公,你太婆,你阿娘,你们家,都不该这样苛待她,这话,你回去说给你太婆和你阿娘听。”

“是。”李清宁头垂的更低了。

“他太婆那脾气,他爹都没办法,皇上肯定没少交待长安侯,还不是……”霍文灿替李清宁解围道。

“你妹妹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太子看着霍文灿道:“让你妹妹提点提点李家那位三姑娘,她阿娘归她阿娘,她们姐妹们应该好好相处。

还有,让你妹妹请她几趟,带她认识些京城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要是能结交几个说得来的……”

太子的话顿住。

就听这位姑娘和她二嫂说的这些话,就知道是个极其明白,又极其冷漠苛刻的性子,别说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就是上了年纪的,只怕也极难找到能和她说得来的。

“唉,”太子忍不住叹气,“能结交到朋友最好,就算没有能说得来的,多往外走动走动也好。她是个可怜人。”

“是。”霍文灿凝神听了,欠身答应。

霍文灿回到河间郡王府,直奔去见母亲杜王妃。

杜王妃听儿子说完,眉头拧起,看向大儿媳妇曹夫人。

曹夫人迎着杜王妃的目光,也皱起了眉,“上回是娘娘,这回,太子发了话。”

“唉。”杜王妃叹了口气,看向霍文灿道:“我和你大嫂商量商量,你,唉,算了,不用我再交待你,你去吧。”

霍文灿应声退出。

“上回娘娘发话也就算了,不是光和咱们一家说的,今儿太子发这话……”曹夫人忧虑不安的看着杜王妃。

“先别多想,灿儿刚才不是说了,当时就他和李家哥儿在,自然就吩咐到他头上了。”杜王妃话是这么说,脸色却一点松缓的意思也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曹夫人话接的很快,“老三不是说,他跟太子说过,这媳妇儿要挑个他自己满意的?太是子点了头的。

再说,我跟李家二奶奶是一个祖父的堂姐妹,咱们跟李家,也算是有了亲了,再结上一门亲,可有点儿犯不着。阿娘想开些。”

“是这话。”杜王妃脸色稍稍和缓了些,片刻,又叹了口气,“李家其实是门好亲,我不是瞧不上他们家,只是,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实在说不到一起去。

灿哥儿又没有王家三哥儿那样的好脾气,真娶回来,灿哥儿那脾气,哪能处得好?委屈了李家三姐儿,就不是结亲,成结仇了。”

“就是呢,李家老夫人和夫人,都是极疼孩子的。”曹夫人想着李家老夫人和夫人,忍不住叹气。

这两位怎么就那么执拗呢,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不合适,他家三哥儿跟琳姐儿更不合适,这两位,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先不说这个了,太子发了话,琳姐儿这请客,不能拖,明天就得把帖子送出去,咱们商量商量,请哪几家。”杜王妃摆了下手,仿佛要挥开那份烦恼担忧。

“太子那话,是想让那位姑娘结交到能走动说话的,王家六娘子得请。”曹夫人立刻进入状况。

“嗯,孙家和杨家也得请。”杜王妃点头道。

婆媳两个细细商量了大半个时辰,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这才打发人,去叫了杜王妃唯一的女儿、大娘子霍文琳过来,细细交待她。

……………………

李苒有生以来头一回,接到了一张除了结婚请柬之外的请帖。

对着请帖落款的霍文琳这个名,李苒全无概念,对这件事的起因,也是毫无头绪。

她只知道,这位霍氏文琳,给她和三娘子李清柔各下了一张请帖,这是送请帖的那个婆子说的。

还有就是,送请帖的婆子是被荣萱院的小丫头带过来的,那婆子说了,先给老夫人和夫人请了安,才过来她这里的。

李苒捏着请帖,慢慢晃着。

去,还是不去呢?

不去容易,可是,为什么不去呢?

去的话,怎么去?这府里老夫人和夫人,会给她安排出门这件事吗?不安排的话,她要去,就得自己想办法。

嗯,还是明天早上看看再说吧。

李苒将请帖扔到炕几上,接着看书。

秋月站在熏炉旁,不错眼的斜瞄着李苒。

姑娘收了张请帖这样的大事,她得看清楚了,一会儿跟老夫人、夫人禀报的时候,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表情,都得能说的清清楚楚的才行呢。

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没人来说过那张请帖,以及李苒去不去河间郡王府的事儿。

李苒不知道霍文琳这个请客,是吃了早饭就过去,还是吃了中午饭再过去。

那张请帖上只写了请她过府小聚,赏花品茶如何如何。

她决定吃好早饭就去,走过去。

她喜欢走路。

从这里到河间郡王府好象不算太近,早点出门,一路逛过去,到河间郡王府,差不多中午时分。

要是这小聚上午就开始了,那她就是晚到了,要是下午开始,她就是到的早了点儿,怎么都合适。

李苒不紧不慢吃好早饭,披上那件丁香色素缎面斗蓬,拿上手炉,掀帘出门。

“姑娘去哪儿?是去书楼吗?”秋月急忙跟上问道。

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再次擅自出门这件事,秋月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知者不罪么。

秋月抓了件斗蓬披上,急急忙忙跟上李苒。

从一早上起,就站在院子里专心看花草的周娥也跟了上去。

帖子的事她知道,照她的经验,这位姑娘到底去不去可说不准,她得照着她去打算,早点准备好等她出门。

秋月见李苒出了院门径直往前,直奔二门去了,呆了,转头看到周娥,顿时象有了救命稻草,“烦周姑姑看着姑娘,我去跟老夫人禀报!”

秋月话没说完,搂着裙子就跑。

走在前面的李苒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头也不回径直往前。

周娥没理会秋月,侧身让过她,跟上李苒。

李苒后头跟着周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门,李苒站住,看着周娥问道:“河间郡王府往哪边走?”

“那边。”周娥淡定的抬手指了指。

她果然是要去赴霍大娘子这份邀请,这是要走过去?

十有八九。

到现在,这位姑娘还没按常理办过事儿。

李苒捧着手炉,顺着周娥的指向,一边左看右看,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从长安侯府到河间郡王府,坐车半个时辰,李苒边走边逛,时不常停下来看一看,从长安侯府走到河间郡王府,已经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

河间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召集的这种小娘子聚会,都会有个主题,比如祭花神、鉴香,品茶什么的。

当然,这个主题多数时候只是个招牌而已。

今天这场小娘子聚会,主题是给李苒接风。

不过,霍文琳没把这个主题写在请帖上,只是让送请帖的婆子和诸人说了一句。

只除了李苒和长安侯府没说。

没和李苒明说,是曹夫人的意思,杜王妃很赞同。

两人想法一致:这一场邀请,李苒不来最好。

作为新朝之前就富贵数代,又是早早跟随皇上起事的家族,他们府上已经封了世袭王爵,贵极人臣。

河间郡王现如今统帅新朝过半大军,长子次子深受重用,老三又是太子自小的伴当。

他们这样的人家,现在已经不用再往前,只宜守成稳重。

象李苒这样身份敏感、脾气不好的大麻烦,她们河间郡王府半点不想沾惹。

不和李苒说这趟邀请是为她接风,是盼着她不想来,或者出不来,总之不能赴这趟邀请。

要是说了,这一场邀请是专门为她接风而设,作为主客,李苒就不好不来了。

至于长安侯府,太子发话让霍文琳请一趟李苒时,李家三爷李清宁就在旁边,这趟邀请的来龙去脉,李家知道的一清二楚,用不着再多说。

第15章 难为人啊

小娘子们的聚会多数赶早。

长安侯府李家三娘子李清柔的早饭,一向是和太婆陈老夫人一起吃的。

刚吃好早饭,她阿娘张夫人和二嫂曹氏就到了。

三个人围着她,细细的交待了再交待。

李清柔刚要出门,秋月一阵风冲进来禀报:那位姑娘又出府了。

陈老夫人气的紧紧抿着嘴。

李清柔眼睛瞪大了,她出府干什么去了?她不准备去河间郡王府了?还是,她出府是去河间郡王府?那么远,她怎么过去?

二奶奶曹氏紧紧拧着眉头,看看陈老夫人,再看看张夫人,不打算多话。

一来不是她能多话的事儿,二来,那位姑娘的事儿,她是再也不想沾手了。

张夫人倒是淡定,“阿娘别往心里去,侯爷不是说了么,随她。”

“真是个丧门星,败家货,扫帚精,铁扫帚精!”陈老夫人气的骂了一串儿。

“你去吧,这样也好,要是她没到,问起来,你就说她一早上就出门了,谁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要是到了,你也是统不知道。这是实话。”张夫人柔声交待女儿。

李清柔点头应了,出门上车。到了河间郡王府时,李苒还慢悠悠的在街上边走边逛着。

霍文琳听李清柔说李苒一早上就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让进李清柔,急忙打发人去和母亲杜王妃禀报。

杜王妃让霍文琳只管招待她请的小娘子们,打发了两个稳妥婆子,到离她们府上最近的街口守着。

“也不知道……”杜王妃看着大儿媳妇曹夫人,含糊道。

“只怕是正往咱们这儿来呢。”曹夫人明白杜王妃的意思,苦笑中透着尴尬,她是替长安侯府尴尬。

这位李苒姑娘,上一趟出门,往长安侯府门脸上狠打了一巴掌,这一趟出门,只怕又是一巴掌。

“那府上也真是,要让她来,就车马仆妇安排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不想让她出来,就把门看好了。怎么又闹出这样的事儿。”杜王妃摇头叹气。

“当初她们府上到曹家提亲,二婶觉得那两位夫人过于市井,二妹妹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好,曹家上上下下,可没有一个能象她们那样抹得下脸儿的。

是太婆发了话,说市井是过于市井了些,好在没什么心眼,有什么都在脸上。还真是。”曹夫人落低声音笑道。

“你太婆是明眼人。确实过于市井了些,这不光是没心眼的事儿,目光也过于短浅了,凡事又由着脾气。唉,算了,咱们不说人家的事儿。

阿灿的亲事,得早点定下来,还有琳姐儿。”

杜王妃想到还没定下亲事的一儿一女,眉头蹙起。

“琳姐儿还小,再说有老三顶在前头,总得有个大小先后,就是老三这亲事……”曹夫人唉了一声,“王家六姐儿多好,老三非得嫌人家长的不够好。”

“这孩子,从小起就惯坏了,现在长到这么大,他阿爹又不在,真是。”

一想到小儿子的挑剔,以及她管不了他这件事,杜王妃头疼起来。

……………………

李苒刚跨进河间郡王府侧门,霍文琳霍大娘子提着裙子,从里面一路急走迎出来。

重阳宫宴的时候,霍文琳仔细看过李苒,可李苒对着无数陌生面孔,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霍文琳。

李苒站住,仔细打量着急步迎上来的霍文琳。

霍文琳眉眼飞扬,面相和她哥哥极似,比自己略高一些,身形修长,穿着件翡翠色亮绸面白狐斗蓬,因为走的快,白底绣翡翠色折枝花卉的裙子从斗蓬里扬出来。

迎面而来,明丽清新,神彩奕奕。

是个相当漂亮且醒目的小姑娘。

霍文琳迎到李苒面前,目光先落在李苒傍了一层尘土的斗蓬下摆。

京城的街道很干净,可离干净到没有尘土,还差了上千年的文明。

李苒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娇嫩的丁香色斗蓬下摆,由下而上,由深而浅的落了一层灰尘,颇为显眼。

霍文琳打量李苒的同时,已经一边曲膝见礼,一边笑道:“刚才还在说,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到,三娘子也是刚到。”

李苒学着霍文琳,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她极不擅长这样的应酬,没想好怎么回答霍文琳这几句客套话。

“大家都到了,难得到的这么齐整。

咱们今天在快睛阁,您也知道,我们家园子里,到冬天,就数快睛阁景色最好。”

霍文琳对着李苒,紧张之下,反倒格外的语笑叮咚。

“多谢你。”李苒这一声谢,郑重而真心实意。

不管霍文琳为什么请她,她请她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只好不坏,或者好大于坏的事,该认真谢一句。

“姐姐太客气了。”霍文琳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我是正月生的,我比姐……你大呢,咱们进去吧,都等着呢。”

说不上来为什么,对着李苒,霍文琳一句姐姐喊的极其顺溜,妹妹两个字,却在舌尖卡着说不出来。

李苒跟着霍文琳进了二门,周娥跟进二门,向左拐进旁边几间厢房。

那是河间郡王府女护卫当值的地方,她跟河间郡王府的女护卫们并肩作战多年,很熟。

“三娘子比……”霍文琳将李苒让进二门,刚一开口就卡住了。

她该怎么称呼这位姑娘?

她比她小,称姐姐不行,称妹妹她叫不出来,称姑娘太生份了,再说,也没有当面称呼姑娘的啊。

该称她四娘子,或是四姐儿。

可她们长安侯府从来没承认过这位是四娘子,她怎么好替人家排行?

这是阿娘特意交待过的。

李苒看着卡的张口结舌的霍文琳,片刻,错开目光,带着丝笑意,打量起周围的景色。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尴尬起来,可她却很能理解她的处境。

自己这样的身份,已经过于尴尬了,偏偏还要添上一份长安侯府的敌意。

这位霍家小娘子不容易,换了自己,大概早就退缩逃开了。

“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霍文琳卡了半晌,缓了口气,干脆换个话题。

“我不挑食。”李苒犹豫了下,答道。

霍文琳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答,她在这里吃过的东西很少,也不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样的吃食,她没法答。

霍文琳再次尴尬起来。

“我怎么称呼你?”李苒看着霍文琳的尴尬,想找点话题缓和一下,可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寒暄。

“嗯?噢,她们,有叫我大娘子的,有叫我琳姐儿的,您……”

霍文琳被李苒这一句问的,简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头一回有人问她怎么称呼她。

“那我称你大娘子吧,多谢大娘子。”李苒微笑,“大娘子叫我的名就行,或者象她们那样,称我姑娘。”

“我比你大,就叫你阿苒吧。”

霍文琳暗暗松了口气,称姑娘实在是过于生份,阿苒就比较合适了。

“你有妹妹吗?几个妹妹?”李苒接着找话。

“没有,我是家里最小的。”霍文琳惊讶的看着李苒。

她竟然连她们河间郡王府有哪些人都不知道。

李苒喔了一声,就有点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她的问题很多,但好象都不适合问出来。

“就在前面,咱们到了!”霍文琳这一句简直就是欢呼。

总算到了!

暖阁里朝向她们这一面,窗户全开,每一扇窗户里,都挤着几个满头珠翠的小姑娘。

李苒的目光掠过窗户,看向四周。

她不在意这些目光。

她是在这样好奇怜悯鄙夷,以及这样那样的嫉恨的目光下长大的。

李苒跟在霍文琳身后,缓步上了台阶。

跨过门槛,看到迎面一排十几个小娘子,站成个错落的半圆,只只眼睛都看着她。

大约是因为不用一个人面对李苒了,霍文琳神情和声调都轻松而活泼起来,“我来介绍,其实大家都是见过的。这是李家妹妹,单名一个苒字,三姐儿,她比你小是不是?”

霍文琳看向李家三娘子李清柔,盼着她能说一句:这是她妹妹。

要是那样,她就可以顺着李清柔一句妹妹,给李苒一个四娘子的称呼,解了她和大家对李苒称呼的难题。

“我不知道,我们家没人说过。”

李清柔并不是领会到了霍文琳的意思,一口堵回去,她只是实诚实的答话。

她和李苒谁大谁小,太婆,阿爹和阿娘可从来没跟她说过。

而且,她很不喜欢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姐妹,她有两个姐姐,足够了,她很喜欢做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个,她一点儿都不愿意有个妹妹。

李苒嘴角抿着丝笑意,看着三娘子李清柔。

她跟她阿娘、她太婆一样,都是这么直接了当。

“是么,哪,那个,对了,这是王家姐姐,六娘子王舲……”霍文琳尴尬的哼啊了几声,立刻开始介绍其它人。

李苒随着霍文琳的介绍,一一含笑点头,却没用心去记哪位是哪位。

从前,她曾经极其努力的去记住每一个人,用心交好讨好每一个人,努力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想让自己融入她们。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不是她们圈子里的人,她和她们不一样,这不是她用心就能弥补的,她再用心,也融不到她们中间去。

现在,她和她们的差距更大,甚至,她和这个世界都差距巨大,她不打算再做这种无谓的努力了。

第16章 王家六娘子

霍文琳刚介绍完,李苒就看着霍文琳微笑道:“我有点儿累了,那边景色好,我就在那儿歇一歇。”

霍文琳一个怔神,差点反应不过来。

她待客作客这十来年,头一回碰到李苒这样,直截了当说自己累了,要先歇歇的。

嗯,她一路走过来,也确实该累坏了。

李苒和霍文琳说完,不等她答话,已经走过去,解下斗蓬。

河间郡王府里,能点出来待客的丫头,都是极有眼色的,不用霍文琳吩咐,已经急步上前,接过李苒的斗蓬,再侍候李苒坐下。

满暖阁的小娘子,都或大或小的睁大了双眼,瞪着李苒。

“我去陪她。”王舲王六娘子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霍文琳,低低道。

霍文琳明显松了口气,满眼感激的看着王舲,连连点头。

王家六姐姐最稳妥不过,王家跟李家这位姑娘又很有些交情,王家六姐姐肯过去陪她,那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了。

王舲走过去,坐到李苒侧旁。

李苒记得这位王家六娘子王舲。

这位六娘子眉眼清淡,气质清华,让人一眼难忘。

“重阳那次宫宴前,我受了凉,不大舒服,就没去,没能见到姑娘。”王舲的客气中透着隐隐的恭敬。

李苒微笑,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应酬是她一直没能学会学好的事情之一。

“我家祖籍金陵。”迎着李苒客气却疏离的笑意,王舲有几分犹豫的解释了句。

李苒接着微笑。

她不知道她这句祖籍金陵是想表达什么意思,还是这是这里的风俗,见面先介绍祖籍?

“姑娘没听说过金陵王家?”王舲见李苒笑容不变,纳闷了。

“到长安侯府之前,我只读过几本诗集,也没见过外人,抱歉。”李苒眼皮微垂。

王舲呆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急忙低下头,抿茶掩饰。

李苒侧头看着突然失态的王舲,微微蹙眉。

看她这样子,对自己很是关切,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我曾祖父,是仁宗的先生,官封太子太傅,谥号文忠,是仁宗亲自挑的字。

我大翁翁时任副相,驻守兴荣关,和大伯一起战死在兴荣关。

二翁翁随侍在仁宗身边,仁宗殉国时,二翁翁一家,也一起服毒殉国。”王舲看着李苒,声音缓而沉。

李苒听的怔忡,端直起上身,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翁翁是曾祖父第三子,我太婆安老夫人,出自洛阳安家,是仁宗皇后,就是姑娘外祖母的堂姐。我太婆和姑娘的外祖母,同一祖父。”王舲接着道。

“安家,在洛阳?”李苒看着王舲,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这算亲戚么?

她从来没有过亲戚。

“安氏在前梁兴庆年间以军功起家,之后将近三百年,为国戍边,号称天下第一将门。

荣安城破前一年,安氏一族为国尽忠,已经死伤殆尽……”

王舲的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现在,已经没有安家了。”

李苒呆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你到京城前一天,翁翁才知道你。”王舲也叹了口气。

知道有个她那天,翁翁和太婆很晚才歇下。

“我是不该生下来,不该活下来的人,母亲更不该活下来。”李苒迎着王舲的目光。

“荣安城那些事,不是公主的错,更不是你的错,这是太婆的话。”王舲的声音低而柔和。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那位公主,是个真正可怜的弱女子,多活的那十来个月,大约生不如死。

“你在长安侯府,还好吧?”两人沉默片刻,王舲话里有话的问道。

“挺好。”李苒微笑,“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王舲看着垂着眼皮抿茶的李苒,正努力想着该说些什么,李苒抬头看向她,“能说说长安侯家吗?”

“噢?好。”王舲下意识的瞄了眼正气愤愤说着什么的长安侯府三娘子李清柔。

李苒垂眼抿着茶,没关注王舲这一眼,也不理会时不时飘过来的只言片语。

“李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长安侯祖父死的早,祖母陶太夫人是个稳婆,陈老夫人是陶太夫人捡回家,当女儿养大的童养媳,陈老夫人到李家时,听说只有六七岁。

听说最初,陈老夫人是跟着陶太夫人学做稳婆的。

有一回,陶太夫人给一家富户接生,难产,陶太夫人保住了大人,却没能保住孩子,是个男孩。

那家三个儿子三房媳妇,生了六个闺女,这是头一个儿子,竟然没能活下来,那家老太太就恼了,让人把陶太夫人狠狠打了一顿。

陶太夫人被人抬回去,没几天就死了,死前留下遗言,不许陈老夫人再做稳婆。

陶太夫人死时,陈老夫人只有十四五岁,长安侯的父亲是独子,比陈老夫人小两岁,听说一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常年病着。

听说陈老夫人当年,几乎什么都干过,在猫食场帮过工,在香水巷洗过衣服,哭过丧,沿街卖过花,卖过香口丸。

陈老夫人十八岁那年,请邻居做见证,和长安侯父亲成了亲,隔年生下长安侯,长安侯出生前,他父亲就病没了。

长安侯七八岁的时候,皇上……”

王舲的话顿了顿,解释了几句。

“当时,天下已经乱相丛生了几十年,这里你来我往,城头大旗几次变幻,直到太祖占了这里,才安稳下来。

太祖是秋天落脚在这里,隔年春天,太祖征召家丁,十岁以上皆可报名。

长安侯就谎称十岁,去报了名,挑人那天,皇上也在,正巧看到长安侯,就把他带在身边做了小厮。

长安侯跟在皇上身边侍候了七年,后来,皇上让他到了军中,从十夫长做起,四处征战,直到去年,才回到京城,掌管京畿大营和京城防卫。

皇上待长安侯极好,翁翁说,皇上最偏爱,最信得过的人,就是长安侯。”

王舲的话顿住,看了看李苒,李苒凝神听的专注。

“张夫人也是童养媳,陈老夫人把张夫人捡回家时,张夫人只有四五岁。

长安侯十七岁那年,和张夫人成了亲。

那时候,长安侯还只是个百夫长,成亲之后,张夫人就一直象亲兵一样,跟在长安侯身边打理照顾。

浏河大战,皇上惨败,长安侯那一支全军覆没。

张夫人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身一人在死人堆里找了一夜一天,把还有一口气的长安侯背了回去。

长安侯夫妻,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难过来的。”

李苒轻轻哈了一声。

这样生死患难的过往,这样的恩情,还是有了个她!

男人哪!

“当初打死长安侯祖母陶太夫人的那一家,在长安侯成了皇上的贴身小厮后,一家人跪到陈老夫人门前,负荆请罪。”

王舲接着道。

“陈老夫人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只是不想在京城再看到那一家子。

那一家人就卖房卖地搬走了,听说搬的很远。

这件事,陈老夫人做的大度有锋芒,这是我太婆的话。

太祖称帝之前,这座城曾经被围困过两三回。

有一回,太祖领兵在外,城内空虚,十分危急,陈老夫人带着街坊邻居,帮着守城,陈老夫人自己,到城头厮杀了一天一夜。

连皇上在内,大家很是尊重她。”

王舲说着,目光落在李苒污脏的裙边。

在对待这位姑娘这件事上,到目前为止,陈老夫人所做所为,就都是让人撇嘴的地方了。

“荣安城的事,你知道吗?”李苒犹豫了下,看着王舲问道。

“知道的不多。”王舲低低叹了口气,“乐平公主是皇上赏赐给长安侯的。这件事,皇上做的不妥当,这话,翁翁说,皇上自己也说过。”

王舲顿住,看着李苒,声音落低了些,“阿爹说,皇上好恶作剧这个毛病儿,实在是害人不浅。”

李苒听的眉毛挑起,难道这一场悲剧,只是因为那个皇上的恶作剧?

王舲看着李苒挑起的眉,一脸苦笑。

“你就当闲话儿听听。

听说皇上嫌长安侯不解风情,乐平公主以风姿卓约闻名天下,皇上把公主赏赐给长安侯,说是让他领略领略什么叫风情。”

李苒听的眼睛微眯。

真是一对儿混账!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荣安城破之前,长安侯夫妻情份很好,之后。”王舲的话顿了顿,“李三娘子比你大半年,她之后,张夫人再无所出。”

李苒慢慢吐了口气。

看样子,这个长安侯,领略了风情之后,回不去了。

真是活该!

“玲珑坊,你去过吗?”李苒瞄了眼自己的裙角,想着玲珑坊送给她的斗蓬和那份恭敬,换了话题。

“去过,京城差不多的人家,都是玲珑坊的常客。

玲珑坊总号在荣安城。不过,自从荣安城破之后,玲珑坊最大最好的铺子,就挪到这座城里了。每年的新花色新样儿,也都是从这儿的玲珑坊最先出来。

近百年来,玲珑坊都是天下最好的绣坊和成衣坊。”

王舲一脸明了的看着李苒。

“不光玲珑坊,整个荣安城,以及象我们这样的人家,都很感激仁宗。”

“因为献了城?”李苒露出丝丝笑意。

这位王家六娘子,真是聪明敏锐极了。

“不光是献城。献城之前,仁宗颁了道旨意,说国之更替,有如人之生老病死,大梁享国四百余年,气数已尽,要臣民不要再多做无益之事。

旨意上还说,无论何朝何国,子民都是一样的子民,为子民尽力,就是为国尽忠。

因为这道旨意,翁翁和阿爹他们,才在国破之后,应召入仕了新朝。”

李苒嗯了一声。

真不愧这个仁字,这一张旨意,解决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脸面问题。当然,也给她带来了应该是很多很多的感激。

可这份感激,不全是好事啊,对她来说,人气过旺,是要被烤死的。

第17章 该走就得走

霍文琳这场小姐妹聚会,最操心的不是她,是她娘杜王妃和她大嫂曹夫人。

从李家三娘子李清柔进门起,前一天挑出来的十来个有眼力的管事婆子,就一刻钟一趟,往杜王妃和曹夫人那里禀报:谁来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到李苒进来后,就是一刻钟两三趟的来回禀报,以及请示下。

听说李苒走的半截斗蓬都是尘土,杜王妃还好,曹夫人失笑出声,“这也太丢人了。”

“要不是这样,还用得着琳姐儿请这一场?这是她们家的事,咱们管不了,可是,唉。”杜王妃叹气连连,管不了却要受连累。

“咱们请过这一场,太子再要怎么着,也得另找一家,阿娘放宽心。”曹夫人明白杜王妃的意思,急忙宽慰。

婆子一趟趟进来禀报。

听说王家六娘子王舲主动过去陪李苒说话,杜王妃十分满意,“你看看,这孩子就是懂事儿。”

“可不是,王家父子三人都是深受仁宗重用的股肱之臣,又都殉了国,她先过去招呼,最合适不过。”曹夫人跟着笑道。

“也算是亲戚呢。”杜王妃想着安家,声音低落。

她嫡亲的姑姑嫁进了安家,和丈夫一起殉国时,还没到三十岁。

婆子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王家六娘子还和李苒坐一起说着话儿,杜王妃就有点儿急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怎么还一直说上了?”

王家六娘子是她最看中的三儿媳妇人选,比起别的小娘子,就多了一份关切。

“这时候可不短了。”曹夫人看了眼滴漏,说了两刻多钟的话了,太长了。

“唉,这孩子太实诚了,她们家跟仁宗太亲近,打招呼归打招呼,可更得避嫌哪,这是说什么呢?怎么能说这么长时候?难道真投了契?”杜王妃看着管事婆子急道。

管事婆子一脸为难,“六娘子的丫头都没近前,婢子们也不敢靠的太近,她们两个说话声音低,要不……”

“不合适。”曹夫人止住管事婆子的话,和杜王妃道:“我瞧那位姑娘不象个没心眼的,咱们离得太近,要是让她想多了,那可就不好了,再说,六娘子是个懂事儿的,肯定不会说不该说的话,阿娘别担心。”

“嗯。”杜王妃屏退管事婆子,和曹夫人叹气道:“这位姑娘聪明的很呢,你听她跟她二嫂说的那些话,多明白多透彻,论见事明白,长安侯府上那两位可都不如她。”

“到底血脉不一样。”曹夫人感慨了句,“阿娘,您看,要不要提醒六娘子一句?”

“不好,人多眼杂的,提醒了她,咱们倒要搭进去了。”杜王妃沉吟了片刻,叹气道。

管事婆子一趟接一趟的过来禀报。

李苒这边,始终就是王舲陪着说话,一直就她俩。

三娘子李清柔那边,每一趟都是一堆的话:

什么她出门的时候,李苒早就不见了,根本就不是她太婆她阿娘她们安排不周啦;

什么李苒从来不给她太婆她阿娘请安,怎么怎么无礼傲慢啦;

什么李苒怎么怎么样说出府就出府,跟谁都不打招呼,她太婆她阿娘拿她没办法啦;

什么李苒怎么怎么一天不说一个字,侍候她的丫头都被她吓坏啦;

……

杜王妃和曹夫人听的连声叹气,再一次坚定了信念:李家这门亲,无论如何不能结!

……………………

霍文琳的为难和勉强,李苒从进门那一刻起,就看的一清二楚。

她请她这一趟,十有八九跟她到宫里参加重阳节宴那回一样,都是有人发了话,不得不请。

她过来一趟,逛了街,又从王舲这里听到了这么多信息,所获极其丰厚。

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她得替霍文琳着想一二,比如,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歇好了,就该走了。

李苒先欠身和王舲告别,“我该回去了,谢谢你。”

王舲一个怔神。

象她们这种小姑娘聚会,玩到傍晚极其寻常,再怎么,也都要吃了中午饭,再喝上几遍茶,才好告辞。

李苒这样略坐一坐就走,十分失礼。

“霍大娘子这趟邀请,只怕是不得已。我不好不来,可呆久了,更不好。”李苒和王舲解释了句。

不管是王舲介绍的那些她和她的关系,还是她对王舲的观感,都让她觉得,王舲至少是个能坦白说话的人,不至于连说句明白话,都要翻手云覆手雨的坑害她,或是转过脸就把她当成笑话儿,笑个前仰后合。

王舲立刻就明白了,随着李苒站起来,低低道:“别想太多。”

“嗯,多谢。”李苒再次谢了,迎着霍文琳过去,离了四五步,微笑道:“我还有点事儿,先告辞了,多谢您,能来这一趟,很高兴。”

说完,不等霍文琳答话,转身就往暖阁门口走,迎上一个婆子的目光,微笑道:“麻烦你把斗蓬给我拿来。”

“姑……阿苒,那个……”霍文琳觉得她应该挽留,这会儿就走,实在是太早了!

可刚要开口,又想到阿娘的交待:这场聚会,最多到未末,要是没到未末她就要走,那是最好不过,一定不要挽留。

今天点过来侍候的婆子丫头都是极有眼力的,一看霍文琳张口结舌,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刻拿来了李苒的斗蓬。

“唉,那个……”霍文琳反应很快,想到不能留的同时,就想到了李苒该怎么回去的问题,立刻看向三娘子李清柔。

李苒是走过来的,现在要走,总不能让她再走回去吧,可派车这事……

最好三娘子说一句,她们姐妹一起回去啦,或是,用她的车先送她回去。

可三娘子李清柔根本就不是个能明白霍文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的人,而且,她绝对不会让李苒上她的车,她讨厌别人用她的东西。

李清柔根本不明白霍文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当然更不可能接茬。

霍文琳被她阿娘严厉交待过:不许自作主张多说多做。

那这派车的事,肯定算多做,她不能多做,那句她让人送李苒回去,就卡着说不出口了。

“我送李姑娘回去吧。”王舲在霍文琳第二个那个之后,微笑道。

“不用。”李苒已经接过斗蓬,一边披,一边往前,已经走到了暖阁门口,回头看着王舲微笑道:“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地方很有意思,怕到这儿晚了,没敢耽误,回去的时候,正好去看一看。”

“姑娘不必客气……”

“不是客气,街上很热闹很有趣,我想逛逛,一个人逛,多谢,别过。”李苒打断了王舲的话,微微提起斗蓬和裙子,径直下了台阶,往外出去。

“我送你!”霍文琳急急跟在后面,跑下台阶,跟上李苒。

李苒脚步很快,周娥瞄见她出来,出来跟上,两人出了河间郡王府侧门,走出去几十步了,得了杜王妃吩咐,传话给霍文琳,让她派辆车送李苒回去的管事婆子,才飞奔过来。

霍文琳听了管事婆子的话,连连跺脚,“已经出了门了……”

这会儿人已经出了府门,快到街口了,再叫住再派车,就更不好了吧?

再说,看那位姑娘那样子,十有八九不会站着等她们府上把这车拉出来。

要是她不肯等,转过弯就是条热闹大街,人来人往,等车拉出来,早没地方找人了。

管事婆子也是个明白人,一脸苦笑,“大娘子别急,我再去请王妃示下。”

“别去了,算了,你去吧,跟阿娘禀报一声就行了,人早走远了。”霍文琳烦恼不已。

长这么大,赴请待客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么狼狈,还真是头一回。

……………………

李苒转上那条热闹大街,在熙熙攘攘繁华喧嚣中深吸了口气,心情一点点平复,一点点轻松愉快起来。

她喜欢沉落在喧嚣热闹之中,象街角那块无人多看一眼的石头一样,陷在热闹中,又身在热闹外。

只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大不一样。

从前的她,真就是街角的一块石头,现在的她,衣着过于光鲜,长的过于好看,走在大街上,象黑夜中一盏亮闪夺目的琉璃灯。

眼下的境况,她要足够亮闪,才能安全。

真象街角的石头,这条街逛不完,她就得象个抛入海中的泥巴粒儿,落入人群,就消融的一干二净了。

李苒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天有些阴,她看不到太阳在哪儿,但她很饿了。

她早上吃的不多,刚才在河间郡王府,又只顾听王舲说话,没顾上吃点心,嗯,这样正好,留着这小小的食量,可以认真挑一家酒楼,好好吃一顿了。

李苒向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铺伙计问了,离这儿最近、京城数得着的好酒楼是丰乐楼,又问了怎么走,顺着伙计的指点,往丰乐楼逛过去。

周娥跟在李苒后面,跟她一样淡定,她停她也停,她走她也走,她东张西望什么都看,她对她看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只看着她。

第18章 霍三公子

丰乐楼确实不远,一条街逛到一半,就看到了光鲜亮丽、招牌巨大的丰乐楼。

丰乐楼只有两层,却比一般的两层楼高出不少。

李苒进了彩绸飘动的欢门。

欢门下站着的一排迎客小厮,看她看呆怔了。

到他们丰乐楼来的女眷不少,可女眷来,都是坐着车,从边门直接进去。

象眼前这样,锦衣狐裘,却孤身一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到处看着,施施然进了欢门的,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李苒抬脚踏上台阶时,专管迎客的管事灵光闪现:

这肯定就是前几天逛了玲珑坊,又去了清风楼的那位姑娘,那位前朝公主生的侯府姑娘了。

“姑娘大驾光临,姑娘里面请,楼上有清静的雅间,姑娘到楼上坐?”

管事反应极快,心里刚有所想,手脚嘴巴已经动了,几步冲前,躬身陪笑,往里让着李苒,顺便提出建议。

李苒点头,跟着管事上了楼梯,周娥跟在后面,也往楼上去。

管事一边往楼上让李苒,一边打着手势示意茶饭量酒博士。

李苒进到雅间,茶饭量酒博士带着个蓝裙白衫、腰里系着青花布带的利落妇人进来,摆了几样细巧点心,沏茶上茶。

“什么时辰了?”李苒一边落坐,一边问道。

“午正两刻了。”妇人忙笑答道。

“你也坐,咱们吃了中午饭再走。”李苒示意跟进来,靠门边站着的周娥。

周娥犹豫了下,在下首坐了。

“姑娘想吃点什么?”茶酒博士先躬身再说话。

“你们这里最拿手的是什么?”李苒问道。

“这会儿,小店的蟹粉狮子头,清炖羊肉,水晶肴肉还不错,在咱们京城也是有点儿小名气的。

还有铛头刚刚酿好的酒蟹,鲜嫩肥美,还有蟹酿橙,芙蓉蟹斗,都是小店拿得出手的。

正巧,小店今儿早上刚进了十几篓子上好肥蟹,姑娘也知道,这会儿正是吃蟹的时候。”

茶酒博士介绍的十分详细。

“清炖羊肉,芙蓉蟹斗,两只酒蟹,再让铛头看着配几样新鲜素菜,有酒吗?”

“有,小店的玉露酒,都说跟清风楼的玉堂春比,也不差什么。”茶酒博士忙笑答道。

“那就来一壶玉露酒。”李苒露出丝笑意。

拿清风楼的玉堂春比较,是因为知道她去过清风楼吗?他们知道她是谁了?

是这些酒楼之间有他们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还是她已经名满京城了?

“你呢?”李苒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周娥问道。

“让铛头给我做碗炒蟹面就行。”周娥干脆利落的点了菜。

茶酒博士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两只酒蟹,几个凉碟,几样素菜和酒上来的很快,李苒抿着酒,一点点细细品味着那些精致小菜。

周娥不喝酒,也不吃菜,喝着茶等她的炒蟹面。

……………………

谢泽刚出了宫门,小厮石南急忙迎上来禀报:“将军,李姑娘去河间郡王府赴请,卯末从长安侯府出来,沿西角楼大街到南门大街,再到高头街,走的很慢,巳末到的河间郡王府。午正从河间郡王府出来,午正两刻进了丰乐楼。

现在丰乐楼二楼雅间。周娥一直跟在李姑娘身边。

一路上没什么异常。”

谢泽凝神听了,嗯了一声,吩咐了句继续盯着,上马回府了。

……………………

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随侍在太子身边,忙了一上午,中午出来,急急忙忙往家赶。

今天他妹妹请那位李姑娘过府这事,可是太子交待的公事,他得回去看看,一来看看别出了什么差错,二来,这件事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禀报给太子,最好悄悄看上几眼。

霍文灿进了二门,听婆子说李姑娘已经走了,顿时错愕,急忙加快脚步,进到后园,随便找了个地方等着,命人去叫妹妹霍文琳。

霍文琳过来的很快。

霍文灿听妹妹说到李苒是从长安侯府走过来的,眼睛就瞪大了,等霍文琳叮叮咚咚一路说到李苒又走回去了,简直是目瞪口呆。

“走……走回去的?”

霍文灿手指点着府门方向,都有些口吃了。

“李三娘子不接话,你就让她走回去了?

从咱们家到长安侯府,多远哪,你不知道?你怎么能让她走回去?

琳姐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你怎么能让她走回去?”

“不是我!”

霍文琳连急带委屈,差点哭出来。

“从昨天阿娘说让我请客起,哪一件是我能做主的?

从写帖子开始,一边坐着阿娘,一边站着大嫂,四只眼睛看着我写。

李姑娘那张帖子,阿娘挑一回毛病,大嫂挑一回毛病,阿娘再挑一回毛病,我足足写了四五遍!

今儿这请客,从里到外,不论大小,都是大嫂过一遍,阿娘再过一遍,哪里轮得着我说话?

家里的管事嬷嬷,全在暖阁里盯着,连给李姑娘换杯茶上碟子点心,都是她们请了阿娘示下,再去换去上的呢。

我不是没想让人送她回去,可我想有什么用?这人这车,是我能派出去的?

换杯茶都得请了阿娘的示下呢。

还有,阿娘没说不派车,是她走的太急了,根本没等阿娘把车派出来!”

说到最后,霍文琳眼泪下来了。

她已经够委屈的了,三哥还怪她。

“阿娘阿娘,你得有自己的主意!”

霍文灿一声没吼完,看着妹妹的眼泪,尾音立刻掉转往下,声音瞬间转软。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是我性子太急。

别哭了,我没怪你。行了啊,别哭了。

李姑娘什么时候走的?我去找找,得把她送回去。

等我回来再去找阿娘说话,怎么能这样!

这事不怪你,别哭了啊,我走了。”

霍文灿转身就走,霍文琳追出两步,张了张嘴,却没能喊出来。

从李苒走出去到现在,她一直担着心,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儿……

三哥要去送李姑娘回去,这事儿,要不要现在去跟阿娘说一声?

算了,还是不去说了,她现在去说了,阿娘也就是干着急而已,她又管不了三哥。

再说,刚才三哥说了,他回来就去找阿娘说话。

霍文琳犹豫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往暖阁过去。

……………………

霍文灿大步流星出了府门,吩咐小厮去打听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位漂亮的锦衣姑娘。

小厮奔出去再奔回来的快极了,这个打听,简直就是随便一问,人人知道。

霍文灿直奔进丰乐楼时,李苒的洒菜刚刚上齐,周娥刚开始吃她的炒蟹面。

站在雅间门口,看到李苒,霍文灿先松了口气,迎上李苒意外的目光,欠身拱手,“小妹招待不周,委屈姑娘了。”

“我很好,令妹也很好。”

对于霍文灿这份看起来很真诚的道歉,李苒很是意外。

“我送姑娘回去。”霍文灿往旁边侧过身子。

李苒更加错愕,看他这样子,这是要立刻就送她回去?

“我正在吃饭。”李苒点了点摆了满桌子的菜碟,不怎么确定的说了句。

她不确定眼前这位贵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要立刻就送她回去?

难道他没看到她刚刚要了这一桌子的菜,还没开始吃吗?

或者,他是别的什么意思?

毕竟,她对贵公子这种生物了解极少,对眼下这个世界的礼仪规矩,同样了解极少。

霍文灿拧起了眉,目光从李苒手指,看到满桌子的菜,又看向那壶酒和李苒面前已经斟上酒的杯子,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退后半步,“我在楼下等姑娘。”

“哎!”李苒见霍文灿转身要走,急忙叫住,“多谢,不过不用你送,有周姑姑,再说,我还想再逛一逛。”

周娥只是不紧不慢专心吃面。

霍文灿眉头拧的更紧,看着李苒,脸色沉下去不少,重复道:“我在楼下等姑娘。”

李苒看着转身就走的霍文灿,呆了片刻,哈了一声,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慢慢品了品,咽下酒,开始吃芙蓉蟹斗。

这丰乐楼敢拿芙蓉蟹斗出来当门脸,确实做的相当不错。

周娥吃了面,倒了杯茶喝着,看着对面慢条斯理细细品酒品菜的李苒。

霍文灿在楼下等了将近两刻钟,烦躁上来,招手叫了掌柜,“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掌柜陪着一脸笑,一路小跑到楼上雅间外,叫出侍立在门口的焌糟,低低道:“三公子让问问,等急了,都两刻钟了,你……”

掌柜往雅间里努努嘴,示意焌糟去催一催。

焌糟心领神会,进了雅间,先给李苒斟了酒,接着陪笑道;“今儿的黄鱼馄饨最新鲜不过,姑娘要不要尝尝?再吃几个馄饨,就能饱了。”

“不用。”李苒看向焌糟,“刚才那位公子让人来催了?说什么了?”

“倒没说什么,是掌柜的,大约等的急躁了。”焌糟含糊道。

李苒嗯了一声,接着慢条斯理的细品慢吃。

焌糟不敢再多说了,垂手站回雅间门口。

第19章 不讨喜

霍文灿盯着滴漏,再等了一刻多钟,深吸了口气,吩咐小厮,“上去看看。”

小厮垂手应了,一溜小跑上楼。

他比他家三公子更着急。

他家三公子下午还有公务呢,中午吃饭的功夫有限,再多耽误一会儿,他家三公子今天这中午饭可就一口也吃不上了。

饿着了三公子,这可就是他们这些小厮侍候不周了,就算不扣月钱,那也是件极其没脸的事儿。

小厮步子轻快,到雅间门口,隔着帘子恭声道:“姑娘,车子已经备好了,我们三爷一直在楼下等着呢。”

李苒刚刚盛了点儿羊肉汤,示意焌糟掀起帘子,看着小厮道:“我刚才不是跟你们三爷说过了,不用他送,我自己回去。替我再谢谢你们三爷,告诉他,我自己回去。”

小厮垂着眼皮,欠身应了,退了两步,转身下楼。

霍文灿气的一甩袍角,直冲上楼,一把甩开雅间的帘子。

周娥忙拧身回头,看了眼霍文灿,转回身接着喝茶。

她不管这样的闲事,也轮不着她管。

“小妹是不周了些,我已经给姑娘赔了礼,姑娘还这样拿乔,也太过了吧!”霍文灿真的很生气。

这位姑娘太不讨人喜欢了。

李苒听的连眨了几下眼。

他竟然是这样想的,有意思。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第一,令妹很好,第二,我不用你送,第三,吃好饭,我还要逛一逛,逛到天黑,再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呢。”

“你!”霍文灿气的脸都要青了,“怪不得……”话冲到一半,霍文灿硬生生咽下后一半,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苒端起酒抿着,想着霍文灿这个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她?

她是不讨人喜欢,从前是,现在肯定更是了。

李苒慢慢悠悠吃好喝好,又喝了几杯茶,摸出张金页子准备结帐时,已经又过去两刻多钟了。

没等她开口,焌糟忙上前笑道:“三公子已经会过帐了。”

李苒低低哈了一声,收起金页子,下了楼。

果然,刚才上楼催过她的那个小厮正垂手等在楼梯口,见她下来,迎上一步,欠身道:“我家三爷吩咐小的等在这里,侍候姑娘回府。”

李苒站住,片刻,示意小厮,“走吧。”

周娥跟在后面,很有几分意外的看着跟着小厮往边门上车的李苒。

她以为她真要逛到天黑后,吃了晚饭再回去呢。

李苒回到长安侯府。

这一回跟上一次不同,她进到翠微居时,翠微居里的丫头和她出去时一样,一个没少。

她一进屋就有热帕子擦脸,热茶润喉。

只有秋月,脸色相当不好看,眼角仿佛还有点儿泪光。

三娘子走后,她先被夫人一通训,又被老夫人训了一通,这会儿,心里还正堆满着扑天盖地的委屈。

她有什么错?

这么位姑娘,她有什么办法?她能怎么办?

夫人和老夫人不也拿她没有办法吗?

她一点儿也不想当这个主事大丫头了!

……………………

霍文灿中午真没能吃上饭,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包了一包点心带上,就急急出城,往几十里外的京畿大营清点查看刚刚运到的冬衣。

到京畿大营没多大会儿,留在丰乐楼送李苒回去的小厮就赶到了。

听小厮说李苒又过了两刻多钟才下了楼,下了楼倒是直接上了车。小厮是看着她进了长安侯府才离开的。

霍文灿莫名松了口气,随即又想错牙。

这位姑娘,真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

长安侯府里。

陈老夫人听门房禀报说,是霍三公子的小厮湛金送李苒回来的,一下子就沉了脸。

陈老夫人耐着性子,等三娘子李清柔回来,和张夫人两个,仔仔细细盘问清楚了,打发走李清柔,陈老夫人就咬牙切齿上了。

“这个祸害!我就知道这是个祸害!你看看,是灿哥儿送她回来的!这事儿,柔姐儿竟然不知道!”

张夫人脸色也很难看,“灿哥儿说要找个好看的。”

“柔姐儿不好看?柔姐儿多好的孩子,多端庄多好看,哪儿不好看了?还好生养!

武将之家,这子嗣最要紧!

柔姐儿哪儿不好了?

这不是灿哥儿的事儿,这是那个祸害!跟她娘一样,狐狸精,害人精!

她这是使了什么法术?她怎么搭上灿哥儿了?她是怎么搭上的?

灿哥儿是个好孩子,哪见过经过她这样的狐狸精?

这个狐狸精,这个害人精,我就知道她要害人!”

陈老夫人越说越气,把炕几拍的啪啪乱响。

“柔姐儿是个傻孩子。”张夫人脸色微微泛白。

“不能由着她害人!”陈老夫人是个果断的,“她娘害了安哥儿他爹,我不能再让她害了灿哥儿,害了咱们柔姐儿!

给她找个婆家,把她嫁出去,越快越好!

这样的祸害,不能多留,一天也不能多留!”

陈老夫人气的啪啪拍着炕几。

“嗯,这样最好,就算不嫁出去,也得先找门亲事定下来。定了亲之后,她要是再敢作妖……”

张夫人话没说完,就被陈老夫人打断:“她再敢作妖,那再好不过!她再敢作妖,那就是作死!”

陈老夫人和张夫人都是干脆利落人,隔天一早,陈老夫人就把一等官媒花媒婆叫进了府。

花媒婆早先和陈老夫人她们家是邻居,陈老夫人成亲时,就是托在花媒婆手里张罗的。

当然,当年的花媒婆,还是个不入流的最低等媒婆,后来一路水涨船高,到如今,已经坐到京城媒婆行当的头把交椅,只在象长安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走动说媒了。

花媒婆带着大儿媳妇乔大嫂子,到的极快,听陈老夫人说让她给李苒找个婆家,立刻满口答应。

出了长安侯府,乔大嫂子低低抱怨道:“阿娘,你看你,全应下了,这事儿可不好办。”

“我知道。”花媒婆瞥了儿媳妇一眼,“我平时怎么教你来着?先看脸色再说话。

你没看到老夫人那脸色?是能说话的脸色不是?

这会儿,不管她说什么,都得先应下来,不但要应,还得应的干脆,应的利落,但凡迟疑一星半点儿,多说半个字,那就是把人家得罪了。”

“可这事儿,应完了,后头咋办?她们府上这位姑娘,满京城谁不知道?那身份儿可不一般,谁家……”

后面的话,乔大嫂子没说出来。

老夫人要给那位姑娘找个商户,还得是外地来的行商,娶完了就得走,走的越远越好,走了就不能再回来,还说年青的拿不住她,得找个上了年纪能拿得住管得住她的。

这样的商户人家有,还有不少,可有胆子敢娶她们府上那位的,她觉得没有,一家都没有。

“你瞧瞧你,又冒傻气了吧。

我教过你多少回了,我,你,咱们,能比人家老夫人还聪明了?难道人家想不到?

噢,人家都想不到,就你想到了是吧?瞧把你聪明的。

我不是教过你,不该聪明的时候,不能犯傻!”

花媒婆一巴掌拍在儿媳妇后背上。

“她说怎么找,咱们就怎么找,咱们只管找她说的那样的人家。

至于人家肯不肯娶,敢不敢要,咱能知道?咱肯定不知道。

再说了,你咋知道这满京城没一家肯的?这话你敢说?

这事儿,得一步一步的走,先找人家,别的,”花媒婆一声干笑,“咱们可不能比老夫人聪明了,犯不着!”

乔大嫂子恍然悟了。

可不是,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家,是她们婆媳的事儿。找到了人家,人家肯不肯娶,那就是不是她们的事儿了。

她不能多管闲事,替别人作主。

……………………

霍文灿一直忙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才回到京城。

太子比他更忙,直到傍晚,霍文灿才找到机会和太子几句闲话。

霍文灿尽可能详细的说了他妹妹昨天请客经过。

这场请客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太简单太明了了。

至于他追到丰乐楼,等了大半个时辰这事,霍文灿一句没多说,只交待了句追上她,让小厮把她送回去了。

说不清为什么,他不愿意多提这件事儿。

“她们说了什么?”太子凝神听了,转头看向谢泽问道。

王家六娘子王舲的阿娘谢夫人,是谢泽嫡亲的姑母,谢泽和姑母还算亲近。

“她不知道金陵王家,也不知道安家,说是只看过几本诗书,从没见过外人,这些应该都是实话。”谢泽的声音微沉而清冷。

太子嗯了一声。

她的住处,是谢泽亲自去查看的,确实是只有几本诗集,确实没见过外人。

“她说自己是不该出生,也不该活着的人。说乐平公主不该活着。说现在在长安侯府很好。问了长安侯府的过往,问了荣安城,还问了玲珑居。

说霍大娘子邀请她,只怕是不得已,她不好不到,更不好久留。”

李苒和王舲说过的话题,谢泽件件都说到了,却又简洁之极。

“问了玲珑居?”太子眉梢微挑。

“嗯,她很敏锐。”谢泽点头。

“是好事儿。”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第20章 逛街的和看热闹的

李苒这第二趟跑出去,老夫人会怎么样,夫人会怎么样,甚至侯爷会怎么样,秋月比李苒上心也担心多了。

连着往老夫人院里跑了三四天,就听说了老夫人正在给李苒找婆家这事儿。

秋月顿时一颗心提的老高,赶紧找借口回了趟家,让她娘提了份厚礼,往钱嬷嬷家走了一趟。

老夫人和夫人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给这位姑娘找好了婆家,肯定就得把她嫁出去了。

那位再怎么也是位侯府姑娘,是侯爷亲生闺女,这出嫁,陪嫁丫头不可能一个没有,她可不想当这个陪嫁丫头。

倒不是她嫌弃这位姑娘肯定嫁的不好,肯定没前程怎么怎么的,她是受不了她一天一天不说话,让人摸不着看不透,这是个没法侍候的。

……………………

李苒等了四五天,府里安静的仿佛她去了趟河间郡王府这件事儿没发生过一样。

这样很好。

书楼里的书,她已经翻了不少,大体知道了些,现在,她该出去走走了。

李苒再次出了长安侯府。

这次,连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跨出二门的秋月,都十分淡定了。

秋月站在二门里,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往荣萱院过去禀报。

虽说老夫人和夫人都不管、也不在乎这位姑娘出不出门这事儿,可也没发话说不用禀报,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多禀报多请示下至少没坏处。

周娥照例跟在李苒身后,她往哪儿去,她往哪儿跟。

李苒这趟出来没什么目的,沿着西角楼大街一路往前逛,她决定先把这条街逛到底。

西角楼大街非常热闹,两边店铺一家挨一家,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至少有两三成,是李苒闻所未闻的。

一条街上的铺面,至少有一半,都是要问过了,她才能知道卖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经过家修破扇的极小门脸,她站在门外,大瞪着双眼,看那个干瘦老头修一把绢扇,足足看了一刻钟。

路过家卖升官图朝报什么的,李苒干脆一样样细看,翻没几份,竟然看到了一份京城胜景图。

李苒大喜过望,忙拿过来仔细看。

这一排一堆,不光有京城胜景图,还有荣安城胜景图,以及其它她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胜景图,都画的十分细致,后面还写着各个胜景的介绍,以及最佳观赏时间。

这份胜景图,是完全可以当地图用的。

李苒立刻把各大地方胜景图各买了一份。

店铺掌柜对着她拎出来的那张金页子瞪大了双眼。

买几张胜景图用金页子会帐的,他是头一回碰到。

李苒又买了份升官图,几张朝报,还有一厚叠子来不及细看什么内容的小报,把小店里的这个图那个报,统统买了一遍。

厚厚一叠子捧在手里,收好掌柜找给她的两块碎银子,拎起一大串儿铜钱,李苒出了小店,继续往前逛。

路过家书肆,李苒干脆之极的把今年的新书,各买了一套。

这些书就贵多了,李苒拿了四张金页子出来,才付清了帐。

李苒连那几份胜景图什么的,一起交给掌柜,让他包好,送到长安侯府翠微居,交给秋月。

再逛了一家笔店和一家墨店,把掌柜说好的笔各买了一支,又买了几锭墨,李苒有点儿累,也饿了。

清风楼她去过了,李苒回头看向周娥,“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除了清风楼。”

周娥一个怔神。

她极少主动和她说话,确切的说,她极少说话。

“前面的史家老店,面食汤羹都不错。”周娥答道。

史家老店的瓠子汤面,味儿极好,跟她老家一个做法,一个味儿,她常去吃。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手指的方向,往史家老店过去。

史家老店远不如清风楼那么高大上,也是座两层楼,不过比清风楼、丰乐楼的楼,矮了很多,楼上楼下人声鼎沸。

李苒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进了店,对着个一脸呆怔直瞪着她的伙计,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下,“有空位吗?我们两个人。”

“啊?有,有有有!”伙计反应过来,一个转身,又一个急旋转回来,“楼上清静,两位……姑娘,到楼上行不行?”

“哪儿都行。”李苒答了句,径直往楼梯过去。

伙计急忙跟上,侧身挤到李苒前面,带着两人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抽出白条毛巾,将干净的桌面用力再擦了一圈,退后一步,冲李苒,和坐到李苒对面的周娥各哈了一回腰。

“两位想吃点什么?”

“你们店里有什么拿手的?”李苒问道。

“小店的海鲜羹、杂菜素羹、带汁煎馄饨、虾仁汤包、鲶鱼面,都有些口碑。”伙计欠身笑答。

“给我一份海鲜羹,一份煎馄饨,你呢?”李苒问周娥。

“一碗瓠子面,一份酥炸焦鱼。”

周娥话音没落,李苒立刻接口道:“也给我一份酥炸焦鱼。”

伙计应了,扬声报着菜名,一溜小跑下楼了。

没多大会儿,李苒和周娥要的吃食就送上来了。

周娥埋头吃面吃焦鱼。

李苒先一样样细细尝过:

海鲜羹浓淡正好,鲜美非常;煎馄饨底脆皮软馅鲜;酥炸焦鱼用的是一指多长的杂鱼,已经抽掉了鱼骨,一口咬下去,酥脆鲜嫩,汁水流溢。

李苒吃的十分满意。

……………………

霍文灿是在李苒买书的时候,看到她的。

他上午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悄悄跟在李苒后面,看着她一家一家的逛,看着她买了笔,买了墨,又进了史家老店。

见时辰不早了,霍文灿留了个机灵的小厮看着,自己匆匆回府,匆匆吃了几口饭,赶到宫中。

太子已经吃好了午饭,正和李清宁等几个伴读,端坐听国子祭酒王邵讲一篇文章。

霍文灿踮着脚尖,悄悄溜进去,端坐听讲。

王祭酒讲好文章,连太子在内,众人恭敬送走王祭酒。

霍文灿见只余了李清宁,王航、曹茗等几个亲近伴读,和太子笑道:“隅中的时候,我到西角楼大街那家书肆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没有,谁知道看到了那位姑娘。”

霍文灿冲李清宁抬了抬下巴,“就是他们府上那位姑娘。也在买书,买的极有气派。”

霍文灿抬着下巴,抬起手,食指往前弹了两下,捏着嗓子,“这些都是今年的新书?我都要了。”

太子刚刚端起杯茶,一声咳笑,忙放下茶杯,“你连听课都迟了,就是因为盯着人家姑娘看热闹了?”

“真是这样,让您说着了。”霍文灿一边笑,一边瞄了眼脸色不怎么好的李清宁,“实在是有意思。我就悄悄跟在她后面看。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右手拿了一厚叠子……后来她把那叠子东西交给书肆掌柜,让包好一起送回长安侯府,我问了书肆掌柜,说是一叠子胜景图,足有二三十张,看样子是把天下胜景买全了。真是豪气。”

霍文灿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比划。

“她左手拎着这么大一大串铜钱,也不嫌沉。她买书用金页子会的帐,那一袋子铜钱,看样子是卖胜景图的找给她的。

你知道她把金页子放在哪儿了?放在靴筒里,在书肆里,就这么……”

霍文灿高抬起脚,比划着,“一脚踩到长凳子上,裙子一搂,弯腰往外摸金页子,摸一张再摸一张,真是,啧。”

霍文灿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观感和心情,只好啧啧连声。

“会好帐,她拎着她那一大串铜钱,出来没走几步,站在隔壁那家茶汤铺门口,看人家点酥螺儿看直了眼。

就这样,瞪着俩大眼看,看的点酥螺儿的那个伙计一连点坏了好几个。

我瞧茶汤铺掌柜那样子,要不是她那件狐狸皮斗蓬实在太值钱,手里又拎着那么大一串儿铜钱,那掌柜指定就得抓一把酥螺儿,把她当要饭的打发了。”

太子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了声。

“她什么都看,看那样子,看什么都稀奇。

连人家箍桶的,她也能站在人家门口,直着眼看上一刻钟,看的那个箍桶的老头儿后来不箍桶了,瞪着眼跟她对着看。

后来她进了周家笔铺,把满铺子的笔,挨个问了一遍价。

问了价还要问,这个为什么贵,那个为什么便宜,那笔是怎么做出来的,还问那狼毫真是从狼身上拨的毛?拨的哪儿的毛,还问这周围哪儿有狼。

我真是,啧,头一回听到有人问的这么细,买个笔,连狼是哪儿来的都盘问清楚了。

她问了足有两刻来钟,从最便宜的,到最贵的,买了十支笔。

周家笔铺隔壁不就是家徽墨铺子么,她一模一样挨个问一遍,从最便宜到最贵,买了四锭墨,买好出来,已经正午了。

我看着她进了史家老店,已经正午了,想着中午王先生要讲书,没敢再看,就赶紧过来了。

对了,周娥一直跟着她。”

太子听到最后,叹了口气,“她确实应该看什么都稀奇,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长到这么大,到长安侯府上之前,从没出过那个小院,什么都没见过。”

刚端起杯子要喝茶的霍文灿一个怔神,举着杯子的手僵住了,他光顾看笑话了,竟然没想到这个。

霍文灿恍悟过来,随即涌起股羞愧,夹杂着怜悯和丝丝说不清的感觉,接着就懊悔起来。

他刚才不该那样笑话她。

“十五岁之前,有个女先生陪着她,教她读书写字,总还有个人说说话。

后两年,是个聋哑婆子照顾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这样长大,现在,一天能说上一句两句话,跟一年两年不说话比,已经算说话很多了,她是个可怜人。”

太子说到最后一句,看向李清宁,“你父亲说她见了长辈,连见礼都不会。”

李清宁红涨着脸,没能说出话。

“你太婆在给你这个妹妹找婆家,这事你知道吗?”太子看着李清宁,问了句。

李清宁愕然,“这个妹妹?这我真不知道。”

“嗯,说要找个行商,家离京城越远越好。”

“行商?那姑娘那身份,有敢娶她的行商?能找得着?”霍文灿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就是没找着。不说这个了,你们看看那几份折子,议一议。”太子从李清宁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长案上的几份折子道。

第21章 亲疏远近

日落时分,霍文灿等人从太子宫中告退出来。

出了东华门,李清宁拉了拉霍文灿,霍文灿会意,别了王航和曹茗,也不上马,和李清宁并肩往前。

“刚才我一直在想太婆给她议亲这件事,这事大约是从你身上起来的。”李清宁压低声音道。

“什么?”霍文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从我身上?这关我什么事儿?这跟我怎么能搭得上?还有,你刚才不是说你不知道议亲这事儿?你怎么能跟太子……”

“不是,我是真不知道太婆真去给她找婆家了。”

李清宁重重咬着两个真字。

“你听我说,就是大前天,她到你们府上做客的隔天。

那天我回去的早,在太婆那儿吃的饭,太婆让厨房现添了几个我爱吃的菜,就慢了。

等我吃好饭过去,听太婆和阿娘说闲话,正好听到你的名字,我站住偷听了几句,说是。”

李清宁一脸尴尬,干咳了好几声,落低声音。

“就是狐狸精什么不什么的。

我太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说话又直又难听。

接着就说到了你,还有我,说咱们都傻什么的,这话你肯定懂,你阿娘也常说对不对,反正就是什么咱们都是傻孩子。”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想驳回他那句他阿娘也常说,他阿娘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他忍住了,这是小事,没必要驳回去,特别是这会儿。

霍文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示意李清宁接着说。

“原话我就不说了,反正那意思就是,怕你鬼迷心窍,被狐狸精迷住什么的,这狐狸精,就是说她,刚刚说过,对吧?

接着就说,得赶紧给她找户人家什么的。

我就听到这里,当时真没往心里去。

我太婆还有我阿娘,你也知道,在一起说话,话不过三句,就得扯到给阿柔找婆家的事儿上,要么就是给我找媳妇的事儿。

早先是我大哥二哥,大姐二姐,这两年就是我和阿柔。

反正她们俩在一起,说的不是找婆家,就是挑媳妇,没别的事儿,我就没在意。

真没想到,太婆不是光说说,还真找上了,还要找什么行商。”

李清宁唉声叹气。

“当时吧,找不找婆家这事我真没往心里去,不过太婆说那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迷什么心窍不心窍的,事情关着你,我就放心上了,出来就去找阿柔,问她听太婆说过这样的话没有。

这事是怎么来的,我得问清楚了,你说是不是,这事关着你。

阿柔说她也听太婆骂过她是狐狸精。

阿柔说她昨天从你们府上回去,被太婆和阿娘审了小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问你送……那位,那个谁回去,问阿柔知道吧,阿柔说不知道,就问阿柔怎么能不知道。

阿柔说又问她,看没看到那位跟你说话。

阿柔说没有,太婆就说她没心眼,就是有,只怕她也看不到。

还说太婆一边问一边骂她是狐狸精。

这话,你听听,是不是疑心上你什么什么了?

你那天不该送她回去,就是送,打发个婆子送不就行了,你说你干嘛非得让湛金走这一趟?

别说我太婆,还有我阿娘那样的,我听说的时候,也怔了一怔。

你竟然让湛金送她回去……不光是她,就算是别家小娘子,也不合适啊。

这事是你不思量。”

李清宁不停的叹气。

“要是没有今天这事,这件事儿,我没打算这么直通通的跟你说,这话这么一说,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是想着,找个机会,点一点你就行了,你是个聪明人。

可你生出上午这事儿,你说你,盯着人家一看小半天,你这个这个……唉!

只能直接跟你说了。

你自己想想,今儿一上午,你跟在她后面这小半天,你这样的脾气,一向凡事由着性子不多想,看热闹就直着眼睛只看热闹,对不对?

可你自己想想,好好想想,你跟在人家后面,看的直着眼睛,还得一边看一边傻乐对不对?

你自己想想,你那个样子,要是让人看到,人家会怎么想?会生出什么样的闲话,那个……

这事还是你不思量!

唉,你可真是!”

李清宁摊着手,不停的叹气摇头。

“我怎么样,关你太婆和你阿娘什么事儿?

我跟不跟你四妹妹说话,关你三妹妹什么事儿?怎么她没看见就是没心眼了?

你太婆跟你阿娘这主意打的可够结实的,瞧这意思,已经把我归到你三妹妹手里了是吧?”

霍文灿不理会李清宁后半截话,只盯着他前半截话,手指点着李清宁,看那样子,简直想要直接啐到李清宁脸上。

李清宁上身后仰,连声唉唉唉。“你看看你,我不是……”

“你听好,我跟你三妹妹不合适,从头到脚,都不合适!

你太婆跟你阿娘,你们府上,主意打的再好都没用!

省省心吧!”霍文灿看起来真动气儿了。

“你看你,你跟我急眼有什么用?我跟你妹妹也不合适呢,我跟我太婆,跟我阿娘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你看我这嘴皮子都磨薄了。

我太婆跟我阿娘,大字不识一个,又都是执拗性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妹配不上你……”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儿,是我跟你三妹妹说不到一起去,从小儿到现在,我跟她说话,就是鸡同鸭讲,这你难道不知道?鸡同鸭讲这话,还是你说的呢!”

霍文灿往空中猛抽了两个响鞭,一脸恼怒。

“你不松口,你阿娘不吐口,我太婆,我阿娘,就是瞎想想。

她俩瞎想的事儿多了,又不是你这一件。

反正,你又不在我家住,又不是我,有什么好烦恼的?我才是真烦呢!”李清宁背着手,一脸一身的烦恼。

“这话也是。”霍文灿斜着烦恼的背都要伛偻起来的李清宁,嘿笑了几声。

“你!以后别老盯着那个……那位看热闹。

你看看现在,你让湛金送了她一趟,就生出要给她找家行商嫁了的事儿。

虽说是瞎折腾,可这事儿……唉,你以后省点事儿吧,就算你不在乎,也替她想想,别给她找事儿,她……”

李清宁顿了顿,声音落低,“够可怜,够不容易了。”

“你也知道她可怜?知道她不容易?你是她哥,太子也提点过你好几回了吧?你这个当哥的,伸过手,帮过她没有?你怎么好意思说我?”霍文灿用马鞭敲着李清宁的肩膀。

“唉,这事你不懂。”

李清宁更加烦恼了。

“我怎么不懂了?来来,你说说,好好说说,你这儿,竟然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

咱们俩,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过你懂了,我竟然没懂的事儿。

好好说说,是什么事儿,你懂了,我竟然不懂的?”

霍文灿伸头过去,凑到李清宁脸上看。

他和李清宁一块儿长大,交情极好,李清宁不管学什么做什么,还真从来没能比他强过。

“从荣安城大捷到现在,我阿爹跟我阿娘……”

李清宁长叹了好几口气,摊着手。

“不用我说,你都知道是不是?懂了吧?这事儿,你说说,我阿娘有什么错?

现在,又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位,往我们家一住,正正经经的长安侯府李家姑娘,又是那样的性子,满府里,就数她下巴抬得最高,谁都不在她眼里。

我知道她身份儿尊贵。

可我阿娘那样的拧脾气,天天看着听着,刺不刺心?得多刺心?

我要是象你说的那样,象对三妹妹那样对她,哪怕不象对三妹妹,象个哥哥那样吧,你想想,我阿娘会怎么想?是什么心情?

从她进府前一天,到现在,我就没见我阿娘笑过,太婆也是,两个人,天天阴沉着两张脸。

三妹妹前儿跟我说,不想到太婆那儿吃饭了,说是看着太婆和阿娘的脸色,堵得慌。

我再……唉。”

李清宁再次长叹。“我要是把她当妹妹照顾,那就是逆着我阿娘的意思,我太婆就不提了,你说说,我阿娘得多难过?

我得先替我阿娘着想,不然我阿娘就太可怜了。”

顿了顿,李清宁声音低落下去。

“我知道她也很可怜,可是,总是有个亲疏远近,你说是吧。

我不欺负她,不害她,可别的,我先是不能伤我阿娘的心。”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再叹了口气,推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两全。

都没错,都可怜。

……………………

李苒这个身体还有些孱弱,逛了一上午,就累的不想再逛了。

慢慢悠悠吃好歇好,从史家老店出来,李苒就顺着来路,慢慢悠悠往回走。

进了长安侯府,从府门,一直到翠微居,跟上次一样,安静如常。

仿佛她出门闲逛这事,极寻常不过,或者是,她出门闲逛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第22章 试探

下午,李苒坐在暖炕上,翻着她刚买来的一堆胜景图朝报小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从她上次去河间郡王府那趟,再到这趟,老夫人和夫人,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份完完全全的安静,过于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照她以往无数的经验,以及那份到了这里还是一样敏锐的直觉,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样的安静,是要给她迎头痛击的征兆。

会有什么样的痛击呢?

她的作用还没发挥,杀了她是不可能的。

把她关起来也不大可能,关起来她还怎么当活饵?

把她嫁出去?嗯,这倒是很有可能。

不过,这会儿,她肯定还没钓上来什么。

长安侯最得皇上信任,那她在这座长安侯府里,必定也最让皇上放心。

在她没能钓上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应该不会给她换地方,嫁人就必定要换地方。

嗯,除非把她嫁了这件事更有利益,否则,他们不会这会儿就把嫁她出去。

如果嫁她更有利益,目前来说,就是一桩不可抗力,是她多想无用的事。

那么,目前就没什么大事了。

其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会关起来,暂时死不了,也就是没什么大事。

李苒低下头,专心看起了各种八卦,看的兴致盎然,笑意隐约。

……………………

第二天,直到将近日中,李苒才遛溜达达从长安侯府出来,转上大街,站住回头,看着周娥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前面拐弯,启圣院街上的唐家酒楼不错。”周娥抬了抬下巴,答的干脆利落。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下巴指向,往前拐上了启圣院街。

唐家酒楼跟清风楼差不多奢华,李苒直上二楼雅间,要了四五样唐家酒楼的拿手菜,一壶酒。

周娥照例只要了一碗面,这一回是羊肉面。

等着上酒菜的空档儿,李苒站到窗户前,往下看着后面不算小的清雅院子。

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但凡叫酒楼的,都是象这种,十分高档十分昂贵,叫老店老号什么的,好象都十分平民化。

酒菜上来,李苒慢慢吃慢慢喝,吃饱喝好,下了楼,干脆顺着启圣院街,接着往前走。

这条街也十分热闹,但跟西角楼大街就没法比了。

路过座道观,李苒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接着往前,走过一条巷子,前面豁然开朗,一股子和她看过的街道上极不相同的热闹扑面而来。

眼前也不是一条街道两边都是店铺的模样,迎着她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建筑周围热闹非常,隔了几十米,是另一个小一些的圆形建筑。

李苒的目光从彩带飘招的圆形建筑上,看向圆形建筑周围一群群一团团的人,以及离她最近、她能看清楚是皮影戏之类的一团热闹,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周娥。

“这是西城瓦子,嬉戏玩乐的地方。”周娥淡定答道。

李苒往街旁边角落里挪进去,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周娥意外的高挑起了眉毛,看着转身回走的李苒,迟了两三步,才急忙抬脚跟上。

以她对什么都好奇无比的样子,以及,她刚才看向她时,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她以为她肯定要进去好好看个够,可她怎么转身走了?

这位姑娘,真象秋月说的,让人难猜心思。

李苒往回走的很快,走出一段,才放慢了脚步,慢慢的、轻轻的呼了口气。

刚刚,看到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她有一点点激动。

京城的繁华远超出她的想象。

现在,她竟然又看到了象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这里,她一定要好好的逛一逛!

这样的地方,肯定比所有的店铺加一起,还要有意思。

天天逛街,她已经累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逛街的,从前她买东西,都是目不斜视直奔过去,买好转身就走,从不旁逸斜出。

昨天晚上,她就有些发愁了,她不想再逛街了,她逛累了。

现在好了,有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肯定有不少可以坐着看热闹的去处,她就不用这么累了。

只是,她现在不能去,不能贸贸然然就冲进去。

她还不熟悉这里,还不知道围在她四周的界限在哪里。

周娥刚才说,西城瓦子是嬉戏玩乐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照常理来说,都是堕落不上进的代名词,不应该是一个符合标准的正常人常来常逛的地方,何况她还是个女人,一位小娘子。

西城瓦子就在那里,不会走不会跑,她不必急在这一刻这一时。

她得先知道足够的风俗规矩,明的暗的,她还要再探一探她身周的界限大致在哪里。

之后,再去西城瓦子,或者迂回一下,想个办法去那里。

既然去了,她就要能常常的去。

李苒心情愉快的逛出启圣院街,穿过西角楼大街,沿着条两边都是住户,十分安静的窄街,慢悠悠往前逛。

转了两三道弯,前面,几丈宽的空地之外,一道宽宽的、高出两三个台阶的石头河堤,长长的绵延过来,再绵延过去。

宽阔碧清的河水那边,耸立着一座精美巍峨的角楼,角楼两边,两道高大坚固的石头城墙伸展开去。

李苒站到河堤上,迎着风,往左边走一段,又往右边走一段,看着对岸那座美丽无比的角楼,和皇城之上持枪站的笔直的锦衣侍卫。

看了好一会儿,李苒满足的叹了口气,下了河堤,沿着来路往回走。

周娥站在巷子口,并没有跟着李苒过去。

看着李苒看好回来,经过她时,周娥一边随着经过的李苒转身,一边开口道:“那里不许人靠近,犯忌讳的地方。”

李苒喔了一声,顿住脚步,看向周娥。

她刚才怎么没提醒她?

迎着李苒看过来的目光,周娥神情淡然,“初到京城的人,都喜欢过来这里,还有东角楼,远远的看上一眼两眼,也是一景。”

李苒嗯了一声,垂下眼皮,拢了拢斗蓬,低头往回走。

隔着护城河,那座石头高墙内的皇城,以及皇城里面的宫城,是这个帝国的中枢所在,是这个世间无上权力所在。

初到京城的人,自然要过来远远的瞻仰一二,开开眼界。

可这里,别人可以常看,她看一眼就足够了,不可多看,她要是看的多了,有心人想的多了,那就犯了忌讳。

她懂了。

李苒走回到西角楼大街,顺脚拐进条小街,进了家茶坊,要了两壶茶,几样茶点,靠窗坐下,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慢喝茶。

她有点儿累了。

周娥坐在李苒对面,垂着眼专心喝她的那壶茶。

“还有哪些地方不能去?”喝了两三杯茶,李苒看着周娥,突然问道。

周娥一个怔神,反应过来之后,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我问错了,是还有哪些地方不适合我去。”李苒对着周娥瞪起的双眼,有几分赧然。

她擅长不说话,不怎么会说话。

“你看看这茶坊里,有象姑娘这样的吗?”

周娥头转了一圈,李苒跟着看了一圈。

咦,还真没有。

这茶坊里,除了几个擦桌子递送茶汤的妇人,客人中的女人,就她和周娥两个。

“你是跟在长安侯身边的将士,和男人一样。”李苒明白了周娥的意思,看着周娥皱眉道:“象你这样的,不只是你一个,是不是?”

“十几年之前,在田里直着脖子拉犁种田的,多数都是女人。

东水门外码头上扛活的,也有很多女人,陈老夫人就在码头上扛过活。

你昨天买墨的那家,姓尚,传了一两百年的制墨世家,制墨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可现在的当家人,是位尚家闺女,尚家全挂子手艺都在她身上。

兵慌马乱的时候,什么讲究都没有了,都只能求个活字。

到了现在,太平年间,那就是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田里是男人,码头上男人,锅灶上是女人,尚家接着传男不传女。”

李苒默然。

周娥的话意,她明白了:规矩和礼节,都是极具弹性的东西。

仓廪实了,开始讲究礼节,太平之下,规矩就要兴盛。

“长安侯是去年才回到京城,你也是去年回到京城的?”沉默良久,李苒接着问道。

“嗯。”周娥的回答简洁至极。

“天下太平了吗?大一统了?”

“太平了十之六七吧。”周娥一句话回答了李苒两个问题。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垂下眼皮,喝起了茶。

太平了十之六七,那余下的十之三四,有多少打着前梁的旗号?

她这个所谓的血脉的消息,传到哪儿了?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吧。

李苒不再说话,周娥也不说话,两人对坐沉默,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李苒站起来,出了茶坊,往长安侯府回去了。

……………………

第二天,李苒吃了中午饭才出来,转上启圣院街,直奔西城瓦子。

周娥跟在她后面,有几分意外,再一想,又没什么好意外的。

瓦子这样的地方,换了谁都要见识见识。

可昨天,她怎么突然掉头走了呢?

这小丫头,这份心思也能算得上九曲十八弯了。

第23章 听曲儿

李苒走在前面,神情淡然,目标明确。

昨天她问了周娥那句还有哪儿她不能去,周娥的回答,她回去想了一晚上。

规矩礼法,都是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统一的标准。

她住在长安侯府,就在长安侯府的规矩之外;她行走在京城,也是行走在京城诸多规矩的里外之间。

她本身,就是一件在规矩内和规矩外游离不定的存在。

她不用想太多。

不该她去的地方,以及,她不能做的事,自然会有人把她挡回去。

没人挡没人拦,那就是可以。

李苒进了西城瓦子,一群尖嘴猴腮的算卦人,有急有慢的凑上来,冲她七嘴八舌的喊着:

“姑娘!我看你印堂发暗,且止步,我送你一卦。”

“姑娘,我看你骨骼清奇,不是凡人,姑娘你听我说,我张铁嘴……”

“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不凡之相貌,姑娘且慢,待我送你一卦。”

……

李苒听而不闻,从这群舌灿莲花的算卦人中间径直穿过,往离她最近,也是最大的那个棚子过去。

照胜景图上标的,这个好象叫牡丹棚。

从进了瓦子,周娥就跟李苒跟的很紧,几乎紧挨着李苒,也站到牡丹棚门侧。

李苒转着头看那些贴成长串儿的花花绿绿的招贴,周娥背着手,带着几分冷漠厌恶,冷冷打量着四周。

牡丹棚门口,人流涌动,十分热闹。

李苒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看的差不多明白了,原来跟从前看电影看戏一样,都是要买票进场的。

牡丹棚卖票的地方,是在一扇小门外放了张桌子。

李苒过去,迎着卖票的白胖老头惊讶的目光,问道:“多少钱一个人?都是一个价吗?”

“得看什么座儿,不是一个价儿,最便宜的五个大钱,没座得站着,有座儿的……这会儿只有最前几个雅间了,论间儿不论人,让我看看,还有两间,都是五两银的。”

白胖老头惊讶归惊讶,话答的极其利落。

“嗯,够不够?”李苒从袖子里摸了张金页子递过去。

“您稍候。”白胖老头动作极快,一句话没说完,就拿过戥子,飞快称了,一脸笑点头哈腰道:“五钱略不足一点点,也算够了,姑娘,这边请。小虎!”

白胖老头收戥子收金页子外加说话,以及吼了一声小虎,节奏分明各不耽误,极是利落。

一个胖墩小厮应声而到。

“带这位姑娘去喜字雅间,再跟你老娘说一声,有贵客,让她用心侍候。”白胖老头吩咐了小虎,冲李苒连连哈腰。

李苒跟着小虎,绕到后面一扇小门,进了牡丹棚。

喜字号雅间在二楼,位置极好,看高出地面一米多点的戏台,舒服而清楚。

李苒坐下,示意周娥,“坐下看吧。”

周娥将高几另一边的椅子往后面拉了些坐下。

一个蓝裙白衫、干净利落的婆子送了几碟子干鲜果品,看看李苒,再看看周娥,一脸为难。

李苒没留意婆子的为难,周娥瞄了眼正仔细打量周围的李苒,和婆子道:“把茶水拎过来就行,我们自己沏茶。”

婆子松了口气,冲周娥曲了曲膝,片刻,拎了红泥茶炉,水壶团茶等过来,一一摆到旁边茶桌上。

李苒听到周娥说话,回过头,一直看到婆子拎齐摆好炉子茶具,才挪开目光,接着看棚子里的热闹。

象她这样,只有周娥这么个一看就不象仆妇的人跟着,不管是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这里,好象都没有第二个,这个婆子,肯定是不知道怎么对待她和周娥了,她这是给人家出难题了。

……………………

谢泽刚进离东华门不远的皇城司小院,小厮槐枝迎上来,低声禀报:“将军,李姑娘午正一刻出长安侯府,沿启圣院街,去了西城瓦子,进了牡丹棚,现在牡丹棚喜字号雅间。”

谢泽顿住步,眉头微皱,“她昨天也去了启圣院街?”

“是,昨天在唐家酒楼吃了饭后,到离西城瓦子一射之地,没进去,往回走了。”槐枝垂手答道。

谢泽沉默片刻,转身往外走。

槐枝等人急忙跟上,在院外上马,往西城瓦子过去。

谢泽从一扇隐蔽的小门,进到牡丹棚时,牡丹棚内,台子上一群引客刚刚鱼贯而上,棚子里尖叫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正热闹的不堪。

小厮槐枝在前,引着谢泽进了戏台旁边的暗间,上了楼,透过纱窗,看向不远处喜字雅间里的李苒。

李苒一只手支在旁边高几上,托着腮,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台子上跑成串儿的引客。

谢泽垂下眼皮,看向下面台子上扭来拧去骚首弄姿的引客,看着她们娇笑着,拉着长长的褙子系带,要用力又有些手软的样子,厌恶的皱了皱眉,抬眼看向李苒。

李苒嘴角抿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目光灼灼的看着台上。

看着引客们一起拉开褙子系带,仿佛有几分惊慌的看着掉落的褙子,再娇羞的捡起来,款款扔往后台,李苒嘴角的笑意显露出来。

谢泽眉梢微挑又落下。

她这幅样子,很象个猎艳多年的老手。

引客们一件件脱着衣服,台下的口哨声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中间夹杂着跺脚声笑声,以及各种狂喊怪叫声。

李苒由笑意隐隐而微笑,到笑的眉眼弯弯。

谢泽盯着李苒,看的眼睛微眯。

台上的引客脱到一丝不挂时,李苒托着腮的手舒开,按着额头,从额头滑下,按着半边脸,笑的谢泽仿佛能听到她的笑声。

“真是,太有意思了!”李苒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和周娥道。

周娥抿着杯茶,面无表情的斜了眼李苒,没理她。

她没看出来这有什么意思,更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笑成这样。

周娥的目光从李苒看向戏台,再从戏台往上抬,在落到谢泽站立的那间暗间前,顿住,落下去,垂眼抿茶。

引客们退入后台,棚子里的兴奋下落,落成嘈杂一片。

李苒站起来,走到旁边茶桌旁,自己沏茶。

周娥象她说的那样,不会侍候人,也不侍候人。

李苒扫了眼周娥旁边几上放的一壶一杯,拿了余下的一只茶壶,沏了茶,连壶带杯拿到自己旁边的高几上。

下面台上,已经上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架起二胡,弹奏起来。

两个长相秀美的妙龄女子一模一样打扮,一左一右站到台子中间,敲着象牙板,唱起了一支不知道什么曲子。

李苒端着茶,凝神细听。

不远处的暗间里,谢泽看着侧耳凝神、听的一脸专注的李苒,片刻,目光从李苒身上移开,从喜字号雅间看向四周,看遍了整个棚子,目光又落回到李苒身上。

台上两个妙龄女子嗓音甜美,唱腔柔婉,虽说李苒对唱词听懂一半不懂一半,还是听的十分愉快。

妙龄女子牙板打响时,棚子里的嘈杂声直落下去,落成了一片厚重的嗡嗡声,在两个女子一曲唱完,深福到底,垂手退往后台时,嗡嗡声再次扬成了一片热闹无比的嘈杂声。

李苒呼了口气,这再次扬起的嘈杂声,让她有一种课间休息的放松感觉。

这种热闹喧嚣的戏园子里,除去表演带给人的愉快,这种氛围本身,更令人愉快。

台上的两个男子叮叮咚咚的拨着乐音,又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上来,老者抱着琴,坐到两个男子中间,年青些的拿着支笛子,站到后面,拨琴举笛,合音而起。

琴声笛声一起,棚子里的嘈杂声直落下去,这份有些突兀的直落,让李苒下意识的直起上身,看向戏台。

戏台一侧的大红帘子掀起,一个身材高挑,一身亮丽宝蓝的女子站在帘子下。

棚子里一下子安静到鸦雀无声,片刻,轰然而起的叫好声中夹杂着尖锐口哨声,震的李苒下意识的想捂耳朵。

宝蓝衣女子笑容绽放,扭着腰肢走上了台。

从她开始走动起,李苒就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的嘴巴半张,几乎惊叹出声,她也想吹一声口哨了。

女子皮肤很黑,看不出年纪,李苒甚至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刚刚她站在帘子下时,李苒只不过想多看几眼而已,等她一动起来,那股子透骨的媚气妖气,和说不出来的气韵,流动流淌,变幻万千,那种诱惑的美,让人目不暇接。

女子走到台子中间,站住,头微微后倾,斜着眼,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目光慢慢扫过整个棚子。

摆足了姿态,才挪了两步,转身面向满棚的看客,抬起手的同时,牙板声响,微哑却清透无比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李苒听的轻轻抽了口气,这是所谓的烟嗓,这也是烟嗓!

烟嗓她听过几回,可象台上女子这样,这份微哑柔媚到让人脸红心跳,萌发出无数想象的嗓声,在听到之前,她连想象都无从想象起。

李苒屏气静声,看的入神,听的迷醉。

暗间里的谢泽看着听的入迷失神的李苒,眼睛微眯又舒开。

她这个样子,半点不似长安侯,大约是随了她母亲吧。

这个桃浓刚刚名满京城那一年,皇上带着长安侯,悄悄来听过几回,长安侯那幅索然无味、百无聊赖的模样,他记得很清楚。

那位乐平公主,不知道是何等样的风姿。

桃浓一曲终了,转身进了后台。

直到看不见了,李苒才深吸了口气,恍过神来。

之后的弹唱舞蹈,就很是索然无味了。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李苒站起来,出了牡丹棚,径直往长安侯府回去。

第24章 第二次邀请

谢泽到延福殿台阶下,正迎上从殿里出来的太子。

谢泽往旁边避让半步,长揖见礼。

太子快步下了台阶,往殿内侧了侧头,“谢尚书正说事儿呢。”

“嗯。”谢泽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让过太子,往旁边两间矮小的当值房进去。

等了一刻来钟,看着谢尚书从延福殿出来,走远了,谢泽出了当值房,往延福殿进去。

皇上正一脸一身的烦恼,往后仰在靠枕上,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

听到小内侍通传,皇上直起上身,两根手指揉着眉间,看着谢泽烦恼道:“你是刚到,还是等谢岭走了才进来的?”

谢泽垂着眼皮,没答皇上这句话。

皇上连声叹气,“好吧好吧,朕不管你这闲事,省得你家太子又跟朕撂脸子。有事儿?好事儿还是麻烦事儿?要是麻烦事儿,去找你家太子,朕累坏了。”

“是长安侯府那位姑娘的事儿。”谢泽一脸犹豫,看起来拿不准是算好事,还是算麻烦事儿。

“嗯,说说!坐下说。”皇上坐直了。

“她今天午正一刻出府,直接去了西城瓦子,进了牡丹棚,我跟过去看了看。”谢泽坐到皇上指给他的锦凳上。

“牡丹棚有什么热闹?”皇上眉梢挑起。

“桃浓。”谢泽的回答简洁之极。

“桃浓还搭在双喜班?”皇上看起来兴致更浓了。

“是。”

“双喜班也就是那帮引客,那帮引客呢?上台了?她看到了?你快说,仔细说说。”

“是,都看到了,从引客脱褙子起,面露笑容,到脱到最后一件,大笑不已。”

“呃。”皇上响亮的呃了一声,“大笑?”

“是。”

皇上再次呃了一声,“大笑!她一直看?不害臊?没捂脸?还大笑?”

“是。”

皇上两根眉毛挑的高高的,片刻,哈哈大笑,“大笑!这小丫头,有意思。那桃浓呢?她看到桃浓的时候,怎么样?”

“看直了眼。”谢泽顿了顿,带着几分嫌恶,“口水欲滴。”

皇上噗哧一声,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猛拍着炕几,“口水!这小丫头!有意思。这可一点也不象明水,明水怎么说桃浓来着?一块黑炭?”

谢泽端直坐着,面无表情。

“这是个真正不同寻常的,后来呢?她又去哪儿了?”

皇上兴致勃勃,迎着谢泽明显对他这样态度相当不赞成的目光,摆着手道:“你这孩子,第一,别象明水那样,一根人形木头,多没意思,第二,也别跟你家太子学着,他是君,你又不是。

赶紧说说,她又去哪儿了?”

“周娥一直跟在她旁边……”谢泽垂下眼皮,开始说正事。

“这些你跟太子去说,朕累坏了,你就算替你家太子尽孝心了,快说说,她又去哪儿了?”皇上打断了谢泽的正事。

“桃浓之后,她又听了两支曲子,出了牡丹棚,直接回长安侯府了。”

“直接回去了。”皇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失望,“她这几天天天出府,你说她明天会不会再去看桃浓?毕竟,口水都要滴下来了!”皇上说着,再次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不知道。”

“朕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皇上一脸向往。

“皇上……”谢泽站起来就要往下跪。

“起来起来!”皇上冲谢泽挥着手,“朕知道,朕就是说说,没打算去。唉,朕可不想再看到你家太子跟朕拍桌子。

让人盯着,要是她又去了,看清楚,赶紧回来跟朕好好说说。”

“是。”谢泽没再坐下。

“去吧去吧,跟你家太子说正事去吧。”

“是。”谢泽应了,垂手退了几步,正要转身,皇上又叫住他道:“阿泽啊,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世间快乐美妙事很多,你别总是这样。”

“是。”沉默片刻,谢泽低低应了一声。

“唉,去吧去吧。”皇上看着谢泽,无奈中透着心疼。

……………………

第二天一大早,李苒还在吃早饭,二奶奶曹氏的奶娘袁嬷嬷带着个婆子进来,曲膝陪笑道:“姑娘,这位是曹府杨嬷嬷,是曹家三姐儿打发过来的。”

说完这一句,袁嬷嬷就往旁边侧过半步,不准备再多话了。

曹府那位杨嬷嬷忙上前笑道:“请姑娘安,我家三娘子和四娘子打发小妇人来请姑娘过府喝茶。”

李苒放下筷子,先看着袁嬷嬷问道:“你是?”

这府里的下人,她只认识极其有限的那几个,比如钱嬷嬷,比如秋月,眼前这位倒是有点儿眼熟,可也就是眼熟而已。

袁嬷嬷呆怔住了,猛呃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我……老奴……婢子在二奶奶院里当差,是二奶奶的陪嫁奶嬷嬷。”

“姓袁。”杨嬷嬷比袁嬷嬷更呆怔,这一句脱口而出的姓袁,竟然接的天衣无缝。

“你们二奶奶姓曹……”李苒这一句是自言自语,二奶奶姓曹,她好象在哪儿听到过一句。

袁嬷嬷脸都要青了,不认识她也就算了,难道她连二奶奶姓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这是当面打她们的脸呢。

杨嬷嬷眼睛都瞪大了,这位姑娘,这是傻呢,还是厉害的过头了?

“是二奶奶娘家?”李苒看着杨嬷嬷问道。

“是。”杨嬷嬷答的飞快,她其实没怎么反应过来,这一个是,完全是本能反应。

“三娘子四娘子是二奶奶亲妹妹?堂妹妹?”李苒接着问道。

“三娘子是二奶奶嫡亲的妹妹,四娘子是二奶奶堂妹妹,都是亲妹妹,曹家还没分家呢。”袁嬷嬷答道。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总之气息乱成了一团。

“嗯,远吗?”李苒明白了,也想好了,这个茶,应该去喝一杯。

袁嬷嬷被她这一句远吗问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远吗?

杨嬷嬷倒是有点儿明白,不过她不敢肯定。

“曹府离这儿,有多远?比河间郡王府近,还是远?”李苒解释了几句,眼前这两位一个呆傻一个呆怔,明显没懂她的意思。

这一解释,袁嬷嬷瞬间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脸色就开始泛白。

杨嬷嬷眼里闪过丝怜悯,忙陪笑道:“也不算太远,就是想着姑娘头一趟到我们府上,怕姑娘路不熟不好走,我们三娘子备了车,吩咐小妇人侍候姑娘过去。”

李苒明白了,点头,“好,能不能麻烦你等我一会儿,我把早饭吃完。”

“是是……姑娘,是小妇人没有眼色,小妇人在二门里侍候。”

李苒这一句说的杨嬷嬷脸色红涨,话都有点儿零乱了。

刚才进来时,看到李苒正吃饭,她就觉得不妥当了。

这要是在她们府上,赶着她们夫人姑娘吃饭的时候,别说带外府回事婆子进去,就是自己府上管事什么的不长眼,上前回事,不等说话,先得打一顿漏风大嘴巴子。

杨嬷嬷跟着袁嬷嬷出了翠微居院门,走出去十来步,杨嬷嬷慢慢呼出口气,话没说出来,先叹气,“唉,这位,真是个怪物。”

“你自己领教了?”袁嬷嬷斜了杨嬷嬷一眼,接着一声长叹,“她这样脾气,那样身份,又夹着皇上和太子今天一句交待,明天一句吩咐,不停的这个那个,你说我们老夫人跟夫人还能怎么样?只能随她了,这事儿,真不能都怪我们老夫人跟夫人。”

“也是,可这府上……”杨嬷嬷一声干笑,“她还吃着饭呢,那丫头就敢带咱们进去,就不怕这姑娘发作起来?”

“她还真从来没发作过下人,秋月说,平时象沏茶什么的,要是丫头们一时没看到,她就自己沏,茶凉了,就自己去加点热的,唉,是个可怜人。”

袁嬷嬷说到最后,心酸了。

“唉。”杨嬷嬷跟着叹气。

“曹府突然请这一场,是得了什么话儿了?”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袁嬷嬷低低问道。

“那倒不是,是老夫人,说是,等着上头发话,那就不好了,咱们府上跟这府上,这样的亲戚,论理说,早就该给这位姑娘接风洗尘什么的。”

杨嬷嬷也压低声音,她是在老夫人身边侍候的心腹人,知道的清楚。

“这是接风洗尘?是老夫人出面?所以才让你来接这一趟?”袁嬷嬷惊讶了。

“瞧你这话说的,京城有给她接风洗尘的没有?一家都没有,咱们老夫人能冲在最前,当这头一个?

这一场,就是三娘子四娘子她们小姐妹聚会,跟前儿霍家大娘子请的那一回一样。”

杨嬷嬷白了袁嬷嬷一眼。

看来这长安侯府确实是人口简单啥事没有,她跟着二奶奶陪嫁过来这几年,心眼没多,好象还比以前少了。

“我来这一趟,是老夫人怕别人不妥当,你想想,我这可是带着车上门的,这是既打脸,又得罪人的事儿,老夫人可不想把你们府上老夫人和夫人得罪了,给你们二奶奶添难为。”杨嬷嬷多解释了几句。

“也是,这事也就您出面,才能这么妥妥当当的,刚才在我们老夫人和夫人面前,那些话,你说的多好。”

袁嬷嬷一脸赞叹。

杨嬷嬷白了她一眼,没接话。

第25章 无知

杨嬷嬷在二门里等了没多大会儿,李苒就出来了,还是那件老银色绣折枝牡丹的斗蓬。

她一共两件斗蓬,一天一件换着穿,昨天穿了丁香色那件,今天就该换这件了。

杨嬷嬷恭敬迎上去,目光在斗蓬一角一块茶渍上顿了顿,侧身往车上让李苒。

“一向是这么早的吗?”李苒在脚踏前顿住,看着杨嬷嬷问道。

“是,小娘子们都爱玩,今儿先在我们府上赏梅花,中午我们三娘子和四娘子订了延真观的素斋,吃了素斋,到迎祥池放生,快到冬至了,再晚几天,迎祥池就要挤的水泄不通了。”

杨嬷嬷问一答十,十分殷勤。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郑重谢了杨嬷嬷,上了车。

杨嬷嬷被李苒郑重一谢,谢的意外而怔神,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急忙示意车夫可以走了,自己紧几步跑上后面一辆车,往曹府过去。

李苒在曹府二门里下了车,抬眼就看到了六娘子王舲。

王舲笑迎上来,“真巧,刚下车就看到姑娘了。”

李苒露出笑意,照着王舲的模样曲了曲膝,“多谢。”

她知道这不是真巧,而是她专程在这儿等她的。

王舲听到李苒一句多谢,眉梢挑起,唉了一声,笑起来,“姑娘真是……我来给姑娘介绍,这是曹家三娘子,单名一个葶字。”

王舲笑到一半,见曹家姐妹迎上来,忙和李苒介绍起来。

李苒仔细打量着曹葶。

这是长安侯府那位二奶奶嫡亲的妹妹,姐妹两个长的很像,只是二奶奶看起来爽利得多,这位三娘子看起来极其柔和。

曹葶明显提着颗心,神情紧张中透着小意,随着王舲的介绍,曲膝见礼。

“这是曹家四娘子,曹芊。”王舲接着介绍落后半步的曹四娘子。

李苒曲膝颔首和曹三娘子见了礼,随着王舩的介绍,看向曹四娘子。

曹四娘子正大瞪着双眼,满眼好奇的打量着李苒。

这位四娘子,明显比三娘子胆大活泼的多得多,一看就是个深受宠爱的孩子。

“姐姐真好看。”王舲话音刚落,曹四娘子先惊叹了一声。

重阳宫宴她没去,李苒头一次去河间郡王府时,她倒是去了,可李苒一直在暖阁里,和老夫人、夫人们在一起,她没能见到,霍文琳请客那一回,她太婆吴老夫人说她太小不懂事,又口无遮拦,没敢让她去,这是她头一回看到李苒。

“四娘子更好看,三娘子也很好看。”李苒微笑。

她从前也很好看,但凡有人夸她好看,她都是这么回答,没出过什么差错。

只除了林辉夸她那回,她回说他更好看,林辉弯腰伸头,脸几乎凑到她脸上,一脸笑问个不停;“真的?哪儿好看?眼睛?很深邃是不是?嘴唇也好看对吧……”

“姐姐真会说话,我和三姐姐就是不难看罢了。姐姐你真能好几天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真的假的?”

关于李苒的传说中,能一天几天不说一个字这一条,最让曹四娘子觉得不能理解不可思议,这会儿见李苒笑意融融,看起来十分可亲,实在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是妙娘的车子吧?”

没等曹四娘子的问话落音,王舲就指着两个小跑出去拉车进来的婆子笑着打岔道。

曹三娘子悄悄拉了拉曹四娘子,曹四娘子吐了下舌尖,赶紧接话道;“好象是呢。”

“我陪李姑娘进去就行。”王舲接着笑道,一边说,一边抬手让着李苒,进了月洞门。

走出几步,王舲微微探身,仔细看了看李苒的脸色,抿嘴笑道:“姑娘真是好气度。”

“嗯?”李苒怔了下,随即微笑道:“不是气度好,换了我,大约也很好奇。”

顿了顿,李苒接着道:“翠微居有个小丫头,不管我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在说话,我就很想问问她,说那么多话,喉咙痛不痛?渴不渴?”

王舲噗一声笑起来。

“怕她以为我是在责备她,就一直没敢问,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一问。”李苒接着道。

王舲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其实你挺随和的。”

“嗯。”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我不懂的事太多,不知道的更多。”

王舲怔了一瞬,犹豫问道:“她们说,您都是到净房弯着腰擦牙洗脸?”

李苒一个怔神,“嗯,不然呢?怎么擦牙?怎么洗脸?”

王舲呆的嘴巴都差点张开了,好不容易压下那股子愕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苒的问题。

李苒看着王舲,片刻,移开目光,看着远处的花花草草,和不远处垂手垂头侍立的仆妇,闲话般道:“我连怎么称呼别人都不知道,比如长安侯,我该怎么称呼他?上次去河间郡王府,看得出来,霍大娘子很是纠结怎么称呼我,称我姑娘不是挺好么,为什么那么纠结?”

王舲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强笑道:“长安侯府侯爷和夫人,三娘子是称阿爹阿娘的,老夫人这个祖母,三娘子称太婆,您,”

王舲顿了顿,“要是觉得太亲呢,称父亲母亲,称祖母就可以。还有,象我,我们这样的身份,称呼长安侯,就有些不恭敬,多是说侯爷,或是长安侯府李侯爷。

当面称姑娘,多多少少有些下对上的意味,比如你们府上下人,那位周姑姑,大约都是称您姑娘的。”

李苒听到这里,脚步微顿,看着王舲,“那你?”

她一直称她姑娘。

“嗯,称您姑娘,在我,很合适。”王舲垂眼敛容,微微欠身。

“是我不懂,唐突了。你叫我的名吧,或是阿苒,我听霍大娘子这么称呼过我。”李苒同样垂眼欠身,还了一礼。

“长安侯府不给您入族谱,也不给您论排行,这称呼上,可就难为了不少人。”王舲微微侧身,稍稍避过李苒的还礼,一边说,一边苦笑。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咱们到的早,往那边走走逛逛再过去吧。

曹家这座宅子,是前朝一位翰林学士的退养之处,那位翰林学士花了十年修建这座宅子,其中八年,是花在这个园子上,这个园子很值得看看,正好说说闲话。”

王舲指着旁边一条路,和李苒笑道。

李苒笑应了,转向王舲指示的那条路。

“曹家也算书香世族,只是,照他们府上老夫人的话说,总是差了那么口气。近百年来,更是坎坷的厉害。

曹家老夫人姓吴,今年七十有三,商户出身,是个极不简单的。

吴老夫人的丈夫曹老太爷的曾祖父,因为陷入争储,又受党争牵连,被赐死,曹氏一族深受打击,到曹老太爷时,曹氏已经岌岌可危。

曹老太爷的父亲看中了吴老夫人见识不凡、有勇有谋,不计较吴家商户身份,替儿子求娶了吴老夫人。”

王舲的话顿住,看着李苒解释道:“当时,曹家眼看着一路往下,曾经和曹家差不多的人家里,和吴老夫人差不多,甚至比吴老夫人更好的女孩子有的是,只是,以曹家当时的情形,曹老太爷又不是个很出色的,曾经门当户对,甚至当时还门当户对的人家,女孩子略好一点点,人家都是不肯结这门亲的。”

李苒点头,这个,她太理解了。

门当户对时,双方必定也是彼此相当的。

好女配孬汉,那门户金钱上,好女必定是仰头高嫁的,反之亦然。

那也是当年让林睛忿然不平,以至于要杀掉她的最大原因。

林辉长相能力俱佳,有情有趣,家世不凡,无可挑剔,她除了人一无所有,她凭什么高攀林辉?

她配不上林辉,配不上她们林家。

“曹老太爷三十岁那年,谋得了临潼县县令的差使,到任一年,一股乱军到了临潼。那时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好些年了。吴老太爷吓坏了,处置失当,自己也死在了乱军中。”

李苒叹了口气。

“曹老太爷去赴任那年,吴老夫人刚刚生下第二个儿子,没能跟过去。

太祖占了这里隔年,吴老夫人就带着两个儿子搬到了这里。

当时正赶上太祖征召家丁,曹家大老爷那时候刚满十岁,吴老夫人送他去应征,太祖问到他的家世,收下他,让他跟着习学文书。”

王舲顿了顿,笑道:“象吴老夫人说的那样,曹家,总是差了那么口气,曹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极好的机遇,偏偏才具很是一般。

如今,曹家大老爷在工部做侍郎,二老爷外任知府,吴老夫人和太婆说过一两回,说她这两个儿子,前程也就这样了,再往上,担不起来,反而要招祸。

好在,吴老夫人的孙子孙女,都还不错。

曹家大老爷两子两女,长女曹芫,是河间郡王府世子妃。

长子曹葳,赐了进士出身,点了个中等县的县令,现在任上,听说很不错,可到底怎么样,要过几年才看得出来。

次子曹茗,是太子伴读,准备走科举的路子,阿爹说他有中上之姿。”

王舲看了眼听的专注的李苒,转话题问道:“长安侯府上二娘子,是我三嫂,这事你知道吗?”

李苒很是意外,忙摇了摇头。

“是娘娘保的媒,三哥说是太子的意思,三哥也是太子的伴读,也在准备明年的春闱。”王舲低低叹了口气,“翁翁说,皇上和太子,都很希望我们这样的人家,和长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多亲近,能联姻最好,翁翁说,也确实应该如此。”

第26章 茶里茶外

“你三哥……”后面的话,李苒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还好。”王舲答的极快,“三哥性子温和,从小话就少,挺好的。”

李苒看着王舲,无声的叹了口气,错开目光,看向不远处层峦迭嶂的假山。

温和,话少,这是能容能忍的性子。

那位李家二娘子,如果和她妹妹差不太多,对于类似王舲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需要容忍的存在。

“曹家二老爷夫妇都在任上,两女一子,长女就是你们府上二奶奶,长子曹芝,也是要走科举的,现在这府里备考,娶的是忠勇伯孙家二娘子。孙家大娘子嫁给了你们府上大爷。”

王舲顿住,看向李苒,李苒忙摇头,以示这些她都不知道。

“忠勇伯孙讳强,”王舲再次顿住,看向李苒,李苒点头,“孙强,这个我懂。”

“是。”王舲笑起来,“孙伯爷……”王舲再次笑起来,“反正孙家也从不忌讳这些过往。

孙伯爷的母亲孙老夫人是被骗私奔,孙伯爷的生父将怀了身孕的孙老夫人带到京城,典给了城东一家大车店做粗活,拿了三年的典身钱,一走了之,从此再无踪影。”

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当时,陈老夫人也在大车店做粗活,孙老夫人生产时,是陈老夫人给她接生,当时是冬月,孙老夫人常常说起那一段的艰难:陈老夫人怎么照顾她,怎么一个月没让她手沾凉水,那家大车店东家又是怎么照顾她,灶上但凡有点儿荤腥,就盛上半碗一碗让人端给她。

孙伯爷和李侯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李侯爷从皇上身边到军中时,孙伯爷投奔到了李侯爷身边。

孙家三娘子孙妙娘,和你们府上三娘子最为交好。”

“刚才你说妙娘的车子到了,就是这个孙妙娘?”李苒听的津津有味儿。

果然,开国之初,每一家显贵,都是一本活生生的传奇。

“是。今天来的,还有忠毅伯高家二娘子高桂英,今年十七,也跟你们府上三娘子十分要好。

高伯爷是跟孙伯爷一起去投奔的李侯爷,从了军,从了龙。

从前,比起李家和孙家,高家略富庶些,高伯爷和李侯爷十分亲近,高家老夫人和夫人,和陈老夫人婆媳,就没那么亲近了。”

“今天来的还有别人吗?”李苒笑问道。

“别的,就是霍三娘子了。这府上老夫人是个极精明谨慎的,肯定是宁少请不会多请。”

“挺难为大家的。”李苒叹了口气。

王舲眉梢挑起,片刻,笑起来,“姑娘真是,明明都是跟姑娘相关的事儿,可姑娘听起说起,倒象是听些不相干的旁人的古话儿。”

李苒笑起来,她确实觉得都是些有意思的古话儿。

“陈老夫人给您挑婆家的事,您知道吗?”

李苒这样的态度,让王舲有一种和她说话可以肆无忌惮的爽利感觉。

李苒摇头。

王舲探头看着她,“您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又不是她能作主的事儿。”李苒摊手道。

王舲失笑出声,“可不是,姑娘真是聪明。翁翁还担心呢,昨天特意交待我,让我跟您说一声,不用担心,也不必理会。”

李苒想多问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不知道轻重,要是问了不该问的话,那就是给王舲出难题。这样不好。

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不要问了。

王舲微微侧头看着李苒,犹豫了片刻,下意识的落低声音笑道:“太婆担心你,让阿娘悄悄去问过一回谢将军,阿娘说,谢将军说你过的很自在。

太婆掉眼泪了,说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能很自在,那从前,不知道姑娘是怎样的苦,阿娘劝了好半天。”

“从前也不苦,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大管别人的,也不在乎身外事。”李苒低低道。

“嗯,我看出来了,我也是这么跟太婆说的。”

“谢将军是谁?”李苒问道。

“是我表哥,我阿娘是谢将军嫡亲的姑母。”王舲的话微顿,笑起来,“姑娘的话,不该这么答。谢将军单名一个泽字,是殿前都指挥副使,兼领太子亲卫。

您该知道,肯定有人看着您,不管是谁在看着您,必定绕不过谢将军,所以,太婆才让阿娘去问谢将军。”

李苒嗯了一声,笑意隐隐,和王舲低低道:“就是因为必定有人看着我,所以,我才能到处乱走,不用担心。”

王舲呆了下,随即失笑出声,“姑娘真是……咱们到了,前面那片梅林,在京城是数得着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的茶席,就设在那间暖阁里。”

李苒和王舲两个,说着话闲逛着,走的很慢,其它几位小娘子各有各的原因,都比平时到的早,这会儿的暖阁里,人已经到齐了。

和上一回比,这一次,至少大家没再围成个半圆围观李苒。

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看到王舲和李苒,急忙一前一后迎出来。

霍大娘子也跟在后面迎上前。

三娘子李清柔站在暖阁中间,微微嘟着嘴,斜睨着微笑致意的李苒。

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和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一左一右站在李清柔两边,一个撇着嘴,一脸愤愤然,一个带着几分不忿和鄙夷,斜瞥着李苒。

霍三娘子挽着王舲,曹四娘子语笑叮咚,和曹三娘子一左一右让着李苒进了暖阁,在在长长的茶席尽头坐下。

又长又宽的茶席摆设的很是用心,一反插花不可喧宾夺主的讲究,中间一排梅花高大遒劲、挤挤挨挨的挡住了李苒的视线,也档住了坐在茶席另一头的李清柔的视线。

不过,也许这儿的茶席,就是要这样花色逼人呢。

她又不知道这儿摆茶席是什么讲究。

李苒抿着笑意,看向窗外。

她今天心情很好。

王舲坐到了李苒左侧,三娘子霍清琳坐到李苒右侧,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挨着王舲和霍清琳,两人旁边,分别是孙妙娘和高桂英。

王舲瞄着李苒嘴角的笑意,垂下眼帘,也抿嘴笑起来。

这位姑娘聪明极了。

刚刚坐定,霍清琳就从丫头手里接过只荷包,递给李苒,“前儿得了只新鲜样儿的荷包,想着你也许喜欢,你看看好不好?”

李苒惊讶的接过荷包,“多谢,真好看,我很喜欢。”

这礼物只有她带了,只给了她,看来这是专程送给她的。

为什么?觉得上次招待不周?委婉的道个歉?

可她哥哥已经道过歉,也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再陪一遍礼?

对着她这么个尴尬人,犯得着么?

她可是连一声姑娘也不肯称呼她的人。

有意思。

“柔姐儿跟你那么好,你得了好东西,竟然只想着别人,哼。”孙妙娘说着霍文琳,目光却狠剜着李苒。

“我是瞧着阿苒没有这样东西,在外头看到好的,就给她带了一个。这是外头买的荷包,三姐儿从来不用外头的荷包什么的,三姐儿,我没记错吧?”霍文琳上身后仰,从诸人身后看向李清柔笑道。

“难道你们用外头的东西?谁知道谁的手摸过,又脏又臭的。”

李清柔声气不算很平和,她讨厌跟这个来历不明、让人讨厌的所谓李家姑娘一起出门做客,更讨厌大家围着她,对她的关注和热情胜过对自己。

“外头也有好东西,玲珑坊的香袋多精细呢,我们家那些绣娘就做不出来,你们家呢?难道能做出来?”

曹四娘子平时就不大喜欢李清柔,见她说霍文琳送的荷包又脏又臭,就不怎么高兴了。

李苒捏着荷包,看着你来我往的几个人,眉梢微挑。

这几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这么会说话、会吵架了,你来我往这几个来回,全是暗箭,厉害厉害。

王舲一直瞄着李苒,见她眉梢微挑,一幅颇有兴致,又仿佛带着几分赞叹的神情,莫名想笑。

这位姑娘这份豁达实在难得。

“这梅花这么香,茶这么好,你们倒论上荷包香袋了。”王舲抿着笑意,接过曹四娘子的话笑道:“说起香袋,我差点忘了,四姐儿,能不能让人给我收点你们家的白梅花蕊,我窨茶用。去年就想着了。”

“对啊,我也想要些,不过我要绿梅花蕊,我觉得绿梅的香味儿窨茶最好。”霍文琳忙跟着笑道。

李苒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看王舲,又看看霍文琳,这两个小妮子是和稀泥的高手。

这位霍大娘子,比那头三位加一起,还要懂事很多啊。

嗯,比她哥哥强多了。

“已经想到了,从头一朵梅花盛开起,就让人去收花蕊了,都有呢。”曹三娘子忙接过话,又欠身和李清柔笑道:“三姐儿,你呢?是我窨好茶给你送过去,还是你自己窨一回试试?”

“今儿的茶,就是我和三姐姐用红梅花蕊和绿梅花蕊窨的,今年白梅花开的晚,还没来得及窨呢。我觉得今年窨的特别好,大家一定要好好尝尝。”曹四娘子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这个主家身份,忙跟着三姐和稀泥。

几个丫头上前沏茶斟茶。

李苒捧起茶,对着这杯还得分红梅绿梅白梅花蕊窨出来的茶,和这一桌子六七个小姑娘,只有赞叹的份儿了。

这日子过的,太精致了!这说话这心眼,厉害厉害!

这儿的品茶,讲究的也是安安静静慢慢的细品。

李苒全神贯注在手里的茶杯上,梅花的香味儿,她真闻出了那么一丝半点儿,可这红梅花蕊和绿梅花蕊的分别,五六轮茶喝完,她还是半分方向也没有。

算了,别难为自己了,自己就是个大俗人,能闻出点儿梅花香味儿,已经很了不得了。

第27章 大家都是爽快人

几轮茶品好之后,曹三娘子陪着李清柔和孙妙娘、高桂英三人,去湖边赏梅花,看暖坞里的鸳鸯。

霍文琳要亲手挑些红梅花蕾做暗香汤。

今年夏天她在大相国寺遇到谢尚书夫人邵氏,邵夫人请她喝过一回,滚水冲进去,朵朵绿梅随水滚动绽放,简直象在枝头绽放一样,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她已经跟邵夫人讨得了做法,曹府的梅花最好看,她要采些红梅花蕾回去,也腌渍些出来,明年夏天,她也能有暗香汤待客了。

她觉得红梅肯定比绿梅更好看。

暖阁里只余了李苒和王舲。

两人离开宽大的茶席,坐到暖阁一边凹进去的小暖阁里。

今天这场茶,不光茶席讲究,这个暖阁选的也极其讲究。

中间一个大暖阁,连着几处或小亭子或小暖阁,彼此隔开又不隔断,非常适合李家两位小娘子的这份尴尬。

小暖阁里拢着炭盆,对着梅林的窗户大开着,暖和又不耽误赏景。

李苒走到窗户边往外看。

外面虽然风不大,可还是有风的,照她刚才的感觉,这风应该能吹进窗户,可她却没感觉到有风。

李苒走近窗户,微微探头,就看到了立在窗户一侧的步障,这些步障挡住了斜吹向窗户的几缕寒风。

果然,所有的享受,都离不开金钱,很多很多的金钱。

王舲站在李苒侧后,抿嘴笑着,看着她四下打量。

都说这位姑娘古怪不近人情,连谢将军也说她怪异,可她却觉得她很可爱,很随和,也很好相处。

李苒四下看好,才坐下。

扶手椅上铺着厚软的锦垫,很宽大很舒服。

王舲坐到另一把扶手椅上,捧着茶,李苒悠闲的看着外面的风景,她也看着窗外,赏着景。

“忠勇伯孙家那位二娘子,和她这个妹妹像吗?”李苒瞄见了从暖阁外经过的杨嬷嬷,好奇问道。

曹家这一场茶会,明显比河间郡王府那次赏花周到圆滑的多得多。

曹家两位小娘子,一位略有些绵软胆怯,一个心直口快,都不算太聪明,那份机灵和长袖善舞,明显应该是长期教导训练的结果。

这府里那位一力撑起曹家,复兴了曹家的老夫人,极不简单。

要是嫁进这座曹府的那位孙二娘子,也和她这个妹妹差不多,那她在这样的曹家,在那位极不简单的老夫人手底下,是怎么过日子的?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实在是好奇极了,可也只是好奇而已。

王舲抬手掩着嘴,笑了一会儿,才低低道:“孙家大娘子孙秀娘,听说很小起,就能替她阿娘陶夫人当家作主,我见过孙大奶奶几回,明理大方,长相也是三姐妹中最好的。要不然,陈老夫人也不能把她娶回去,做了长子媳妇。

老二孙巧娘,比三娘子孙妙娘……”

王舲的话顿住,一脸干笑。

“总归是大了几岁年纪,总是要懂事些。孙二奶奶是前年嫁进曹家的,听说吴老夫人最疼爱她,吴老夫人走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很是离不开她。”

李苒连眨了几下眼,迎着王舲一脸似笑非笑斜过来的目光,瞬间就明白了。

这个最疼爱,这个一直带在身边,是被吴老夫人拘在身边牢牢看住,顺便教导训练的吧。

唉,这位孙二奶奶不容易,不过,那位老夫人更不容易。

“李家三位爷,二爷平常些,早早就走了恩荫的路子。

李大爷从很小就跟在李侯爷身边拼杀,带兵冲阵,说是比起李侯爷,青出于蓝。

李三爷从小就跟在太子身边伴读,读书上头的天份很不错。

太子自小的伴读,加上我三哥,一共四个,都在准备科举,也不过一两科、两三科,都是要中的。

往后,李家大爷袭爵从武,李三爷科举从文,李家这路,就算走开了。”

有丫头过来沏茶换茶,王舲顿住话,等丫头换好茶出去,才接着说闲话。

“李家大娘子是前年出嫁的。前年春闱放榜后,娘娘做媒,嫁给了新科传胪胡荣,胡家是山西旺族,书香世家,胡荣才貌俱佳,是一门好亲。

成亲后,胡荣点了富春县令,现在夫妻两个在富春任上。

现在,长安侯府最小的一子一女都还没定亲,陈老夫人看中了霍大娘子和她三哥。”

正喝着茶的李苒呃了一声,差点噎着。

“陈老夫人这个人,想做什么,从来都是大张旗鼓,不藏不掖。”王舲一脸说不清什么表情。

“把李清柔嫁进河间郡王府,同时把霍大娘子娶回去?”李苒放下杯子,不敢相信的和王舲确认道。

“陈老夫人说过,要是能这样,那是千好万好。她没敢多想,这两桩都是哪儿都好的好亲,能结成一桩,她就心满意足了。”

“是李家哪儿都好吧,霍家可不一定。”李苒莫名想笑。

“嗯。”王舲想笑,却又叹了口气,“好在是河间郡王府,大约能抗得住。”

“霍大娘子……”李苒拖长声音,“不知道怎么样,霍家那位三公子,可不见得是三娘子的良配。”

李苒想着霍三公子凌人的盛气,和那份说一不二,再想想李清柔的脾气和智商,对李清柔来说,这位三公子,真不是桩好亲。

“三哥说……”王舲的话被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打断,去暖坞看鸳鸯的李清柔一群人回来,进了另一边的小暖阁。

“三哥说……”王舲听着脚步声停了,正要接着刚才的话,另一边的小暖阁里,传过来一个响亮尖锐的声音,“你别拦着我,我还没说完呢,有话不让说,要是把我憋出个好歹怎么办?”

听起来是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的声音。

王舲看着微微侧头,听的颇有兴致的李苒,一颗心微微提起,凭着直觉,她觉得孙家三娘子的这份尖利,只怕和李苒有关。

李苒看了眼王舲,抬手往下按了按,又往那边小暖阁指了指,示意想要做些什么的王舲,安静的听一听。

“就是啊,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觉得妙娘说的很对,妙娘你别理她,你说你的。”是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的声音。

“就是,要是见不得人,也是她见不得人,又不是我们见不得人,凭什么不能说?”

孙妙娘的声音仿佛比刚才还要高昂。

“我就是瞧不惯她那幅装模作样的德行,真把自己当公主郡主啦?呸!

仁宗皇帝那份旨意,天下人谁不知道?是怎么说的?不肯赴死的,都不是他们陆家子孙,连陆都不许姓的!

她那个娘,贪生怕死!不忠不孝,仁宗皇上让她死她不死,还扯着公主的招牌招摇撞骗,一点儿脸都不要!呸!丢人丢死了!

换了我,有这样贪死怕死,不忠不孝,一回回违背仁宗皇上旨意的娘,这辈子都抬不起头,要是我,早一头碰死了,她竟然还敢到处招摇,哪儿来得脸?”

王舲脸都青了,呼的站起来,伸手就去拉李苒。

李苒拉住她的手,一边将她往下拉,一边低低道:“没事,你坐下,她说的,至少有一半都不错,是这么个理儿,你坐下。”

王舲被李苒拉着坐下,浑身绷紧,上身挺的笔直。

“就是啊,妙娘说的太对了!说的太好了!

我们家学里的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家学里的先生还说,别说什么公主了,就是提一个陆字,都是对仁宗皇上大不敬呢。

说她是什么前朝血脉,公主什么什么的,那置仁宗皇帝于何地?

要是贪生怕死、不忠不孝的人还称什么公主,还说什么皇族血脉,仁宗皇帝那两份旨意,岂不成放屁了?”

高桂英愉快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清脆的巴掌声。

“咱们出去走走。”王舲再次站起来,伸手去拉李苒。

李苒慢慢呼了口气,推开王舲的手,缓缓站起来,跟在王舲后面,出了小暖阁,在大暖阁门口,顿住步,看着又要伸手拉她的王舲,低低笑道:“我过去说几句话,你放心。”

说着,不等王舲答话,李苒转身往另一边小暖阁过去。

“哎!”王舲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急忙跟上,伸手拉了把李苒,却被李苒甩开,再要拉时,李苒已经进了小暖阁。

小暖阁里,曹三娘子背对着入口,正压着声音,急急的想劝住孙妙娘。

孙妙娘面对入口,正一只手叉腰,一只手不停的往外拨着要拉住她的曹三娘子,气势昂扬,“听到就听到,听到怎么啦?难道我说错了?难道我怕她不……”

看到突然闯进来的李苒,孙妙娘高昂的话语一下子噎住,下意识的垂下叉着腰的那只手,脸上浮出层仓皇和不安,片刻,反应过来,猛的抬起双手,左右叉在腰上,高抬起下巴,冲李苒用力哼了一声,“听到就听到!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你听到!”

李苒没理会孙妙娘,目光从站在孙妙娘侧旁,正一脸兴奋,不停的拍着巴掌的高桂英,看到坐在旁边扶手椅上,一只手拎着帕子角,已经僵在那里的李清柔。

“王家姐姐!”曹三娘子看到李苒进来,急的眼泪都下来了,再一眼看到紧跟李苒进来的王舲,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你说的那些,旨意血脉什么的,有几分道理,只是,贪生怕死这一句,说错了。”李苒看着孙妙娘,心平气和道。

孙妙娘见李苒脸上还带着笑,胆气上升,气势上扬,“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就是贪生怕死!

什么公主,什么皇家贵胄,什么高贵血脉,呸!

我们老孙家不高贵,可我们老孙家,没有贪生怕死的人,一个都没有!

哼!”

高桂英用力拍着巴掌,“妙娘说得太好了!就是就是!我们老高家也是,我们家也没有贪生怕死的人,一个都没有!不就是个死字么,有什么好怕的?妙娘说得好!”

“真不怕死啊,那好啊。”

李苒慢吞吞说着,目光从孙妙娘斜到狂拍巴掌的高桂英,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伸手,从高几上抓起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抄起杯热茶,一步往前,扬起手,银光高扬,往高桂英脖子上猛扎过去。

“那就杀了你们!”

高桂英听到个杀字时,脖子上一阵冰凉刺痛,顿时厉声惨叫,凄惨骇人。

她的脖子断了,她要死了!

高桂英惨叫声起时,孙妙娘被李苒另一只手里的热茶泼了一脸,顿时两眼圆瞪,惊恐万状的纵声尖叫着,往地上软瘫下去。

她杀了桂英,这是血,喷在了她脸上身上,热热的,血!

从李苒那个狠厉的杀字出口,手里的银光扬起时,李清柔就圆瞪双眼,僵硬呆直的不动不能动了。高桂英和孙妙娘两嗓子惨叫声冲耳而入时,李清柔跟着惨叫出声,头一歪晕了过去,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

曹三娘子傻成了一个木头人,两眼圆瞪,嘴巴半张,木傻的连呼吸都停顿了。

王舲反应最快,木呆片刻,猛一个转身,冲着小暖阁外狂叫:“快来人!来人!”

狂喊几声,猛的转过身,正迎上悠悠闲闲转过身,笑盈盈看着她的李苒。

李苒将抓起的那根银筷子托在手里,送到王舲面前,手微微倾斜,银筷子落到地上,清脆叮当。

王舲直直怔怔的目光从在地上弹跳了几下的银筷子上抬起,看着李苒举起另一只手,将茶杯在几根手指间愉快的转了几圈,放到了旁边高几上。

王舲呆怔的已经不会思考了,只呆呆的看着李苒搂起裙子,蹲到孙妙娘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提起孙妙娘的裙子,看着裙子下湿成了一大片的白绫裤子,轻笑了一声,将拎起的裙子往上放,把那一大片尿渍清晰的露出来。

王舲猛抽了口气,恍回来几分心神,侧身让过一涌而进的婆子丫头,看着李苒挪了挪,把高桂英的裙子也掀起来。

李苒站起来,满意的看着两大滩尿渍,愉快的拍了拍手,转头和王舲笑道:“这算不算贪生怕死?”

王舲直直看着李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8章 鸡飞狗跳

曹家这场茶会,结束的极其热闹。

李苒是被王舲拖着霍文琳,一起送回长安侯府的。

到了府门口,李苒没让她们进去。

王舲犹豫半天,没跟进去。

她和霍文琳要是送进去,要不要去给陈老夫人和杨夫人请安?

不请安肯定太失礼了,可要是去请安,肯定避不过刚才那一场事,三娘子可是被抬上车的,陈老夫人又是个耿直性子……实在太尴尬太左右为难,说不定还要火上浇油;

再说,陈老夫人那样脾气,就算当着她们的面,该怎么发作肯定就是怎么发作,她们两个又能怎么样?

象李苒说的那样,她和霍文琳就算送进去,也是半点忙帮不上。

唉,今儿这场事,有点儿大。

三娘子李清柔是在曹府被掐醒,又请太医诊过了脉,才由曹三娘子带着几个老成婆子,送回到长安侯府。

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则是由她二姐,曹家二奶奶孙巧娘带人送回去的,至于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曹家大太太林夫人亲自出面,将她送回忠毅伯府。

整个曹家,忙了个人仰马翻。

李清柔被直接抬进了陈老夫人的荣萱院。

张夫人瞪着李清柔被掐的通红发紫的人中,心疼的一迭连声的吩咐请太医。

二奶奶曹氏吓的手指尖都是凉的,这是在曹家出的事儿!竟然在曹家出了事儿!

李清柔从进了荣萱院,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三娘子被吓飞的魂魄已经回来的差不多了,临出府前,又被太婆吴老夫人耳提面命交待了半天,至少看起来镇静多了,对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将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陈老夫人听的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竟然闹到你们府上,还闹成这样,唉。”张夫人看了眼一脸怒气的陈老夫人,先开了口,“老二媳妇,你跟三娘子走一趟,先替我跟吴老夫人陪个礼。”

张夫人吩咐了二奶奶曹氏一句,又看着曹三娘子道:“今天都乱着,明天我再过府,给老夫人陪礼。”

“夫人言重了,都是我和四妹妹待客不周,不敢当。”曹三娘子瞄着二奶奶曹氏,深曲膝以示不敢当。

张夫人只怕要致个歉意,这话太婆交待过她,至于怎么应付,太婆让她只看着她二姐就行。

“要不要往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也走一趟?”二奶奶曹氏先应了一声,又看着张夫人问道。

“走一趟吧。”张夫人神情中透着丝丝疲惫。“多挑几样东西。”

“是。”二奶奶曹氏曲膝应了,使了眼色给妹妹曹三娘子,两个人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阿娘。”李清柔痛哭了一阵子,总算能说出句话了。

“哭什么哭!”陈老夫人猛的一声吼,“一根银筷子,泼了杯茶,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丢不丟人哪?啊?你哪还有脸哭!”

李清柔猛的呃了一声,撇着嘴刚要再哭上一场,转眼瞥见她太婆脸色铁青,目光狠厉,刚涌上来一半的委屈戛然而落。

“柔姐儿还小……”

“小?那个比她还小半年呢!小什么小?”陈老夫人极不客气的堵回了张夫人的话。

张夫人垂下眼皮,不敢说话了。

“你爹,你娘,你太婆我,哪一个不是血里肉里杀出来的,养了个你,怎么能没出息成这样?

不就是一根银筷子?就是刀子又怎么样?杀了人又怎么样?你还没死呢,你怎么不跟她打?你不能把刀夺过来,你不能杀了她?

人家拿刀,你就往那儿一瘫,叫什么事儿?嫌人家杀的不便当是吧?啊?就等着人家来杀你?”

陈老夫人越说越气。

“就算不冲上去,你怎么不逃?刀还没砍到你头上呢,你往那儿一瘫算什么?啊?你说你怎么没出息成这样?”

陈老夫人气的一巴掌打在李清柔头上。

李清柔想哭又不敢哭,挪了挪,一头扎进张夫人怀里,闷声抽泣的浑身抽抽。

“阿娘,您消消气,阿柔,还有三哥儿他们,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三哥儿连杀鸡都不敢看,连二哥儿都是,咱们那时候,那不都是逼出来的?”

张夫人搂着李清柔,看着陈老夫人道。

“都是惯的!这是好事?这不是好事儿!你看看这事儿,这从头到尾,她倒比柔姐儿更象李家人,这都是你惯的!”陈老夫人怒气上冲,把炕几拍的啪啪乱响。

“阿娘,那一个,谁知道是怎么长大的,你看看这手段,不一定没杀过人,柔姐儿跟她不一样。”张夫人叹了口气。

“唉!”陈老夫人呆了片刻,晦暗上涌,压过怒气,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我就是怕这个,就是怕她是个不知道怎么长大的,你看看,你看看这,怕什么就是什么吧。

唉,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接她回来,是皇上发话,不拘着她,让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是皇上的话,她闹出什么事儿,那也是皇上的事,不是咱们的事,我不管了,不管了!”

陈老夫人往后靠在靠枕上,神情疲倦。

张夫人垂着眼,搂着李清柔,轻轻拍着她,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叫了几个稳妥的婆子进来,扶着李清柔到旁边暖阁里歇着。

“那是个真能杀人的。”看着婆子扶着李清柔出去了,陈老夫人长叹道。

“阿娘,别管她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发过话了,她真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是咱们的事儿,您就别管她了,您也管不了,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张夫人神情平和中透着晦暗,看着陈老夫人劝道。

“唉,好!这些年,得亏你常劝着我,行,听你的,不管她了,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陈老夫人再次长叹。

……………………

曹府里这场事儿,从曹府一路鸡飞狗跳到太医院。

先是曹府请太医过府,再请了太医送到长安侯府忠勇伯府忠毅伯府,接着长安侯府请太医过府,再请了太医送到忠勇伯府忠毅伯府,忠勇伯府也请了太医,也请了太医往长安侯府去……

一群太医骑着马坐着车,在曹府、长安侯府忠勇伯府忠毅伯府之间,转着圈儿跑。

热闹成这样,一群太医头一圈儿没跑全,皇上和太子自然就都知道了。

在曹府里,当然不能象在大街上那样盯的一丝儿不落,为了尽快查清查明,谢泽吩咐小厮去请王舲过来。

王舲离开长安侯府,刚和霍文琳分开,马车就被谢泽的小厮石南拦住,换了辆车直奔东华门。

谢泽等在离东华门最近的紫宸殿偏殿里,石南带着王舲,径直进了偏殿。

王舲不用谢泽问,就从霍文琳给了李苒一个荷包说起。

她觉得后面孙妙娘那场发作,跟那个荷包有关,荷包这事不能不说。

从荷包一口气说到她和霍文琳送李苒到长安侯府门口,李苒如何淡然自若,半点不用她和霍文琳安慰,倒是安慰了她和霍文琳一路子。

谢泽面无表情,只在听到孙妙娘那几句贪生怕死时,眼眶似有似无的缩了缩。

王舲一口气说完,谢泽嗯了一声,仔细看了看王舲的神情,见她没什么事儿,招手叫进石南,吩咐石南送王舲回去。

看着王舲出偏殿上了车,谢泽转到和偏殿只隔了一道镂空木隔断的正殿。

正殿里,太子坐在靠近偏殿的扶手椅上,迎着谢泽的目光,眉毛挑起,一脸说不清什么表情的表情,片刻,哈了一声,猛拍了下椅子扶手,一边按着扶手站起来,一边挥手示意谢泽,“你赶紧去跟阿爹说一声,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打发人来催过两趟了。这小妮子。”

谢泽欠身应了,退了几步,出紫宸殿,往延福殿过去。

太子看向站在一旁的霍文灿几个。

迎着太子的目光,霍文灿先噗的笑出了声,“还把裙子掀起来,这姑娘太促狭了,还得问一句算不算贪生怕死,真有意思。”

“那荷包,是你让你妹妹送给她的?”太子斜着笑的眉飞色舞的霍文灿,突然问道。

霍文灿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神情尴尬起来,“是。那回,我看她从靴筒里掏金页子,实在不雅相,哎,你们府上也太不上心了……”

“你还往我身上抱怨?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再多管闲事,你看看你又惹出事儿了吧!”李清宁呆了一瞬,气的忍不住怒目霍文灿,一口怼了回去。

太子从霍文灿斜向李清宁,片刻,哼了一声,移开目光,“小丫头吵吵闹闹而已,行了,都别看热闹了。

曹茗替我往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走一趟,跟两家老夫人说一声:都是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受了惊吓一时失态,不算什么大事,不必过多责备。”

曹茗忙欠身答应,退后几步出去了。

霍文灿两根眉毛抬的老高,和李清宁对视了一眼,想笑又赶紧抿住。

太子这话,竟然是让两家府上别多责备他们家小娘子,这可就有意思了。

第29章 压压惊

曹府里,吴老夫人亲自坐阵指挥,刚刚人仰马翻的忙完一圈,三爷曹茗急匆匆回来,急匆匆到吴老夫人面前,低低说了太子的话。

吴老夫人打发走小孙子,沉默片刻,打发人赶紧去赶刚刚出去的曹二奶奶,告诉她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现在最好别去了,先回去长安侯府,以后去不去,等她们府上三爷回去再说。

打发人赶紧去挑几样礼物,又嘱咐了一句,多拿些过来,她要亲自过目,再打发人去看看大太太林夫人到哪儿了。

打发人去给大老爷递话,让他立刻去寻一趟长安侯李侯爷,就说招待不周,替三姐儿四姐儿当面陪个礼,别的不用多提,当然,这会儿,他也不知道别的。

几个婆子抬着一堆东西过来,吴老夫人亲自挑好礼物,再赶紧打发人带着礼物去迎大太太,让她赶紧去一趟长安侯府,替她给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好好陪个礼,只说招待不周,多关心关心三娘子怎么样了,其余不必多提。

再打发人去看看二奶奶孙巧娘从忠勇伯府出来没有,要是没出来,别惊动,离远些等着,要是出来了,就让她赶紧回来。

又一通人仰马翻、一趟一趟的把人打发出去之后,吴老夫人无滋无味的抿着茶,等着各处都有了回话,一切妥当了,才松了半口气。

提着颗心侍候在旁边的杨嬷嬷瞄着吴老夫人的脸色,也跟着松了半口气,这才敢陪笑道:“怪不得那府上陈老夫人总说要看着她,看紧她,这位姑娘,可真是……”

杨嬷嬷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干笑着,低低啧了几声。

“这孩子多好呢。”吴老夫人眼睛微眯,先赞叹了句,接着,带着无数惋惜叹了口气,“可惜有那样的身世,要不然,娶回来给小三当媳妇多好。”

杨嬷嬷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两只眼睛就瞪圆了。

吴老夫人斜着她,“瞧你这样子,跟了我大半辈子,怎么还这么没眼光?你瞧瞧这孩子,多聪明呢,又大气,长相气度更好,看看这手段这胆识,唉,倒是小三配不上她,哪一头都配不上。”

杨嬷嬷眼睛是不可能再瞪大了,只好抽了口凉气。

她们家三爷以后是要当家主,是要撑起整个曹家的,三爷这媳妇,老夫人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挑了……

好吧,她这眼力儿跟老夫人比……跟老夫人那肯定没法比。

这位姑娘……

也是,这一场事,这打脸打的,多痛快呢!

“话又说回来,”慢悠悠抿了半杯茶的吴老夫人,声音悠悠慢慢,“那样的身世,那又怎么样?这孩子多好,这个事儿,也不是不能想想。”

杨嬷嬷不停的眨着眼,想着那位姑娘,片刻就想远了:都说那是个不好侍候的主儿,不过,照她的小眼光,那姑娘明理得很呢,只要明理,那就好侍候!

……………………

谢泽禀报了前因后果,以及该有的细节,退出延福殿。

皇上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大殿门口,负手站着,好大一会儿,低低叹气道:“明水啊,当年,朕真是虑事不周。

乐平当年,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唉,朕当年,过于苛求她了。”

长安侯李明水站在皇上侧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就是朕……”皇上的话顿住,微微昂着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叹了口气。

大殿内外安静无声,皇上又站了一会儿,跺了跺脚,一边转身往殿内进去,一边笑道:“这小丫头不简单,真不怎么象你闺女,这份莽撞你有,可这份急智,你没有!”

李明水转过身,跟着皇上往殿内走,还是没接皇上的话。

皇上坐到榻上,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再次笑起来,“这小丫头,她还把人家裙子掀起来,还问算不算贪生怕死,她怎么知道吓狠了就尿裤子?难道她也吓尿过?

说起来,明水,吓尿这事,你可有过两三回。”

“就一回。”李明水闷声辩解了句。

“两回!朕记的清清楚楚。你说,这小丫头遇到什么事儿吓尿过?会不会跟你当年一样?”

“不会,她进京城前,没出过善县那间小院。”李明水答的干脆。

“也是。啧,这小丫头真不错,比你聪明多了,要是个儿子,指定能把你们李家发扬光大,可惜是个女孩儿,这丫头这份聪明刁钻,真是一点儿也不象你。这丫头真不错。”

皇上啧啧不已。

李明水垂着头,不说话了。

“你去挑几匣子点心,多挑几样,带给小丫头,和她说,就说朕的话:让她多吃几块,压压惊。”

皇上啧啧了几声,再次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吩咐李明水。

李明水垂手应是。

……………………

李苒回到翠微居,歪在炕上,心不在焉的看着本书,等着这件事的后续。

今天这事,肯定不能算小事,这府里,还有府外那些人,肯定会有所反应。

要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那她这心里,就彻底没底了,而且,要是那样,只怕是只能说明,她的处境极其不妙。

早上送走李苒,秋月往荣萱院跑了一趟之后,就没再出去。

李苒没到正午就回来了,秋月虽然觉得姑娘回来的太早了,不过,这位姑娘是个怪物,她早就确立了不管怎么反常的事,在这位姑娘身上都是寻常这个认知。

所以,秋月压根没意识到出事了。

整个翠微居,一片岁月静好。

临近正午,长安侯李明水突然进了翠微居。

秋月直着两只眼,看着她们家侯爷一只手里托着一摞子七八个点心盒子进来,看着她们家侯爷将高高一摞点心盒子放到李苒面前的炕几上,看着她们家侯爷一脸淡定的对李苒说了句:“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让你多吃几块,压压惊。”

再看着她们家侯爷出了垂花门,走的远到不知道哪儿去了,秋月才恍然意识到,这位姑娘从她们家侯爷进来到出去,自始至终挺直上身端坐在炕上,一动没动过!

秋月猛一口气抽上来,从垂花门下一口气冲进屋里,看着已经将七八个点心盒子摆成一片,全部打开,正伸着头,挨盒拿一个咬一口的李苒,到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侯爷都没说什么,她有什么好说的?

侯爷为什么来了?不对,是,那一堆点心是皇上的赏赐?侯爷怎么说的来着?压压惊?

难道,出什么事儿了?

秋月总算真正反应过来了。

正好也到中午吃饭的时辰了,秋月直奔大厨房。

大厨房里一派神秘兮兮的热闹。

吃饭的仆妇丫头一个个食不知味,头抵着头,嘀嘀咕咕压着声音,兴奋的议论着自己听到的知道的只言片语。

秋月饭都没顾上吃,到处打听听话,总算听到了大致经过:

住在她们翠微居的那位姑娘,在曹府做客时,差一点杀了忠勇伯府三娘子和忠毅伯府二娘子。

她们家三娘子吓的当场晕倒,忠勇伯府三娘子不但晕过去了,还把一条裙子尿的湿透,忠毅伯府二娘子也是湿透了一条裙子,都是抬回去的。

秋月一边听一边抽凉气,一口接一口抽了一肚子凉气,虽说没吃饭,却也饱了。

秋月呆呆怔怔的想着侯爷手里那高高一摞点心盒子,和侯爷那几句话:

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了,多吃几块,压压惊。

皇上这点心,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压惊这话,侯爷是不是听错了?要不就是她听错了?

秋月觉得她很晕,晕的有点儿透不过气,赶紧找了个凳子坐下。

周娥跟秋月差不多时候听到的信儿,当然她听到的,比秋月详细多了,前因后果,几处细节,都是全的。

周娥听的眉毛高抬,好半天才落回去。

回到翠微居,周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将上房帘子掀起条缝,看着听到动静,看向她的李苒。

周娥目光下落,仔细打量着李苒的胳膊、和李苒拿着书的手。

李苒等她打量完,再迎上周娥的目光,微笑道:“是那两只太蠢。”

周娥眉毛挑起,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放下了帘子。

李苒往后靠回靠枕里,挪了挪,坐舒服了,从炕几上的点心盒子里拿了块点心咬着。

皇上赏过来的这一高摞点心,完全在她预想之外。

可有了这一厚摞点心,这府里,和这府外的安静无声,就完全在预想之内了。

赏给她点心压惊,还让她多吃几块,这不是压惊,这是让她长力气的吧?

这位皇上,是变相的告诉她,他认为错不在她,还是,这也是恶作剧?

这是个不好以常理推测的皇上。

……………………

谢泽很晚才回到他那座将军府。

进了府门,谢泽沉着脸径直往后园过去,一直走到湖边,沿着湖慢慢走了半圈,从九曲桥上了深入湖中的水阁,坐在水阁前的平台上,让人送了酒,在寒风中,一杯接一杯,直喝到后半夜,才醉的步子踉跄的回去歇下。

第30章 旧衣新朋

第二天午后,李苒抱着她那件老银色斗蓬,出了长安侯府。

现在的长安侯府,满府下人,看到李苒,头一个念头是退避三舍,实在避不开,一个个恭敬的不能再恭敬了。

这位姑娘可是差点杀了两位伯府小娘子,连句责备都没领受的存在。

不但没有半个字的责备,皇上还赏给她一堆点心,还让她多吃点儿。

这么个主儿,惹了她不高兴,一刀捅了她他们,十有八九,死了白死。

白死可犯不着。

周娥照例跟在李苒身后,瞄了几眼李苒怀里抱着的斗蓬,照例一句话没有。

这位姑娘心里有数的很呢,可是她抱着这斗蓬干嘛?

李苒先溜达到玲珑坊,看她转弯往玲珑坊过来,几个婆子急忙去请当班管事。

李苒踏进玲珑坊门槛时,管事已经一溜小跑迎出来。

今天当班的还是那位俞管事。

李苒迎着俞管事微笑道:“麻烦您看看这件斗蓬,这里有茶渍,能洗吗?还有这里,钩脱丝了,能补一补吗?”

俞管事接过斗蓬,抖开看了看,和李苒笑道:“姑娘这件斗蓬,这老银色最不经洗,一沾了水,这些绣线的颜色只怕就要晕染开。

小号正好新进了一样酡颜料子。素纹的料子,就好看的不得了,绣了花反倒糟蹋了。要不,把这个面子拆下,换新进的酡颜料子怎么样?”

李苒一听就明白了,这就跟奢华高定从来不考虑下水洗这个问题一样,她这件斗蓬,也是不能洗的。

象李清柔这样的贵门小娘子,在府里不见尘土,出门就是车子,象这样的衣服鞋子必定都是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洗。

可象她这样,整天甩开两条腿到处跑,这衣服就脏的快了。

是不是象她这样到处走脏了衣服,比没出门就上车,两只脚从来不沾尘,还要费钱?

“照你说的这么换,得多少银子?”李苒直接问道。

“素纹不绣花极便宜,连工带料,十两银子就够了。”俞管事忙笑回道。

“嗯,那就照你说的换吧。”李苒从霍文琳送给她的荷包里,捏了两根卷成小棍子的金页子出来,“你称称够不够。”

“是。”俞管事忙接过递给一个婆子,瞄着李苒那只荷包笑道:“这是小号前儿刚出的新鲜样子,姑娘要是喜欢这样的,老沈,再拿些过来。”

俞管事一边说,一边给沈婆子使了个眼色,沈婆子领会了,来去极快的托了一托盘的香袋,扇套,荷包等等过来,送到李苒面前。

俞管事先拿起只莲花香袋,和李苒笑道:“这只香袋,里面放些香丸,或是香口丸,都很合适,这是最新的花色样式。这京城的小娘子,最爱用的就是香袋。”

“多谢。我不喜欢身上有味儿,也不吃香口丸,用不着香袋。”

李苒听明白了俞管事的意思,这是教她要戴要用哪些东西呢。

不过,她从来不跟潮流随大众。最初是无能为力,她一直穷极了,后来不穷了,可她对潮流早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也早就习惯了我行我素。

“这个太小了,有比这个再大些的吗?”李苒挨个扫过托盘里的东西,拿起只荷包问道。

俞管事忙陪笑道:“再大就不够秀气……小妇人糊涂了,姑娘想用多大的?这些小东西,现做也容易得很,不过两三天就好了。”

“有这两个大吧。”李苒托起霍文琳给她的那只荷包,掂量了下,不能再大了,再大就太沉了。再掂量了下,李苒放下荷包,在腰间圈了下,问道:“能不能做成长条的,可以系在这里,中间隔开,这样能多放些。”

“那倒不难。”

俞管事是个极明白的人,李苒略一比划,她就明白了,这位姑娘是照着能多带金页子要的,看样子根本没考虑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事儿。

她要的,这不叫荷包,得叫褡裢了。

想着上一回李苒满身摸金页子的场面,俞管事暗暗叹了口气,这位姑娘这份孤单伶仃,她不敢再多想,再多想,眼泪就下来了。

“姑娘放心,姑娘的意思小妇人明白了,小妇人先让人做两个,大后天吧,小妇人让人送到府上……”

俞管事说到送到府上,看着李苒,放慢语速。

对这位姑娘来说,长安侯府可不是善地,倒是她过来看更合适些,只是这话她不好先说出来。

“我过来吧。”李苒接的极快。

“那好,大后天姑娘过来看看,要是不合适,那就再做,一直做到姑娘满意为止。”俞管事忙笑接道。

旁边婆子已经称好了那两片金页子,见有了话缝,忙将一丁点碎银子递给俞管事,“俞姐,这是找头。”

俞管事接过找回的银子,递给李苒,李苒接过放进荷包,谢了俞管事,转身出了玲珑坊,径直往西城瓦子过去。

李苒再次坐进牡丹棚喜字号雅间。

一回生,第二回,侍候喜字号雅间的那婆子就熟了,干脆利落的送了干鲜果品上来,分别沏了两壶茶,给李苒和周娥放到各自高几上。

李苒去玲珑坊耽误了一会儿,等她坐定时,满台的引客已经在沸反盈天的热闹中,退入后台。

桃浓之前的曲子,换了一位老者和一个极年青的小姑娘,老者人虽然老旧,声音却柔婉清新,十分动听。

桃浓今天一身浓紫,衬着黑黑的面容,艳丽到让人目眩。

李苒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看着桃浓,听完了一支曲子,忍不住呼出口气。

这个桃浓,恰当无比的诠释了什么叫倾城倾国,红颜祸水。

桃浓退回台后,李苒换了个姿势,摸摸茶壶,大约是在她投入的看桃浓时换过了,还是热热的,李苒倒了杯茶,抿了没几口,身后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姑娘。”

李苒急忙回头。

桃浓一只手挑着帘子,一只手叉在腰间,斜侧着头,笑盈盈看着李苒。

李苒站了起来。

“可不敢当。”桃浓放下帘子进来,冲李苒深曲膝见礼,“上次看到姑娘,桃浓简直不敢相信,今儿姑娘又来了,桃浓甚是荣幸。”

“天下已经没有陆氏了。”李苒一听就明白了,一边微微曲膝算是还礼,一边微笑道。

“有没有,只看各人吧,你觉得没有,在你就是没有,我觉得有,在我就是有。”

桃浓侧身避过李苒那似是而非的还礼,手指往外点了点,“桃浓想请姑娘到后面喝一杯茶,这里人眼过多。”

桃浓抬了抬下巴,示意已经人头攒动,都努力想往喜字号雅间看上一眼的棚内闲人。

李苒转身往下面看了眼,微笑道:“我觉得这里挺好,桃浓姑娘要是怕人看……”

桃浓一声噗笑,打断了李苒的话,“姑娘这话说的,我还能怕人看?姑娘既然觉得这里好,那就这里吧,讨姑娘一杯茶喝了。”

桃浓说着,见李苒要去拿杯子给她倒茶,急忙伸手拦住,“不敢当,我自己来吧。”

李苒笑应了,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桃浓先拖过把空椅子,放到李苒旁边略后一些,倒了杯茶,坐到椅子上。

台上已经在一片喧嚣中,跳起了一支热烈的舞。

“你是从荣安城到这里来的?”李苒稍稍侧过身,看着桃浓问道。

“在荣安城呆过几年,荣安城失陷前后,我在兴荣关。”桃浓语笑盈盈。

李苒有些意外,她看过好多篇关于兴荣关那场血战的文章,各种角度,但笔下所述,都是极其惨烈。

霍帅的大军,往兴荣关推进,推进兴荣关,推倒兴荣关,每行进一步,都是以尸山血海为代价的。

“那时候你多大?”李苒仔细看了看桃浓,离的这么近,她还是无法判断她的年纪。

“十七,象你现在这么大。”桃浓笑起来,“我就当姑娘夸我呢。”

“我看不出你的年纪。”李苒也笑起来。

“不光你。”桃浓一边说一边笑的让李苒眼晕。“桃浓的年纪,是这京城的谜团之一,从十七到七十,都有人猜呢。”

李苒微微一怔。

既然是这样的谜团,那就是她极少,或者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她的年纪,现在,她直言不讳的告诉了她!

她没想到她的年纪是个秘密,她不该问刚才那句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枕浓极其敏锐的感觉到了李苒微微怔忡,再次笑起来,“也不是没跟人说过,可我说四十他们不信,说三十、二十,他们也不信,是他们自己要猜,可不是我故弄玄虚。”

李苒失笑。

“我娘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桃浓挑了碟梨条放到自己面前,语调闲适。

李苒却被她这一句话说的,忍不住眉梢扬起。

“从我记事起,她就带着我到处走,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就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娘俩什么都干。

后来,在荣安城遇到个老琴师,说我一把好嗓子,不唱小曲儿可惜了,不要钱,白教我唱,还管吃管住,我就跟着他,学了将近两年。

荣安城被围前半年,我娘骗了个惹不起的人,我们娘俩就搭上个总给我捧场的偏将,跟着他进了兴荣关。”

第31章 一份歉意

桃浓微微眯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后来,满天下都知道,打起来了。打到后来,全都红了眼,是个人都拎着刀往前冲,都死光了,我娘也死了,我在血水里泡了两天吧。”

桃浓侧头斜眼,瞄着端直上身的李苒,一边笑一边接着道:“霍帅的大军也累坏了,歇了三天才开始清理尸山尸海,他们清理前,我就醒了,那不就是两天?”

李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我娘就在我旁边,我找个地方把她埋了。”桃浓掂了块梨条咬着,“我娘活了快四十年,三十四五年五六年吧,从来没觉得她是大梁人,被人砍了一刀,快死了,跟我说,她是大梁人,让我给她立块碑,还得是花岗石的,上面得写清楚,她是大梁人。”

桃浓一边说一边笑,李苒却听的满心悲怆。

“后来我就给她立了这么大一块花岗石碑,上面写着大梁桃氏。”桃浓笑声微落,叹了口气。

“你姓陶?”李苒下意识问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姓什么陶?我没有姓,我娘也没有,跟着师父学曲儿后,师父给我起了现在这个艺名,我就一直叫桃浓了,之前么,我娘高兴了就叫宝儿,不高兴了就叫死货。”

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活的挺快活的。”桃浓再掂了一根梨条,“就象姑娘,我瞧姑娘也活的挺快活的,象姑娘这样,一个人过来听曲儿看热闹的,我知道的,可就姑娘一个。”

桃浓一边说一边笑,笑的梨条都掉回碟子里了,“前儿姑娘看那帮引客,看的笑的多开心,那帮小妮子回到台后,一个劲儿的跟我叫,说你笑成那样,指定是出什么岔子了。

我就说她们,什么岔子不岔子的,就是看你们好看才笑的,怎么,许男人看美人儿,就不许女人看美人儿了?”

“我确实是看她们活泼好看才笑的。”李苒也笑个不停。

“我就说嘛!”桃浓双手一拍,“姑娘跟我一样,都不是一般人儿。”

“是是是。”李苒笑的止不住。

“除了这里,姑娘还去哪儿看过?”桃浓掂起那块梨条,接着吃。

“没有,头一趟进瓦子,就来这儿了,第二趟还是到这儿。”李苒笑道。

“这里不热闹,你该去里瓦,莲花棚里财喜班正演洞灵记,不光正剧好,前头的小艳段,也有意思极了,都是极好的角儿,嗓子也好。

还有夜叉棚里,东胜班和泰安班争擂主,这半个月就见分晓了。一输一赢,可是一天一地,好些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象棚里那些杂耍倒没什么大意思。”

李苒听的十分向往,“里瓦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潘楼街过去就是,姑娘这话,难道姑娘到哪儿去,都是走着去的?”桃浓高桃着眉毛,惊讶道。

看来她对李苒的事,知道的还不少。

李苒点头,“我没有车。”

“哎!”桃浓一脸无语的斜着李苒,“姑娘啊,那满大街拉车儿的,你要多少车没有?要什么样儿的没有?你又不是没有钱,你来一回雅间这五两银子,最好的车,大青走骡,包一辆也够包上两三个月了。”

李苒呃了一声,“我真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桃浓一边笑一边站起来,“从姑娘府上到里瓦,十个大钱就够了,姑娘可别花了冤枉钱。我得走了,桑家瓦子还有一场,再晚就来不及了,等有空,再寻姑娘说话。”

见李苒也要站起来,桃浓急忙抬手往下按,“不敢当,可不敢当,姑娘宽坐,我走了。”

桃浓说着,稍稍曲膝,转身走了。

……………………

周娥跟着李苒,刚刚回到长安侯府,就被叫出去了。

周娥是个明白人,出府门上马,进皇城前下了马,跟着个小内侍,径直进了延福殿。

延福殿内,皇上坐在榻上,长安侯李明水侍立在旁,周娥磕头见了礼,直截了当的从桃浓掀帘子打招呼说起。

皇上凝神听周娥说完,眉梢扬起,“这么说,桃浓今年三十五了?她说她守过兴荣关,这事儿竟然是真的!有意思。辛苦你了。”

周娥听到皇上一句辛苦,忙磕了头,站起来,退了出去。

长安侯李明水看着周娥出了大殿,和皇上道:“让人盯一盯桃浓?”

“不用。”皇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嘿嘿笑了几声,“这小丫头,有意思。”

……………………

午饭后没多久,二奶奶曹氏就对着只提盒,一肚皮苦恼上了。

这只提盒是她太婆打发人送过来的。

昨天她从曹府出来,往忠勇伯府走到一半,就被太婆差人截了回来,没多大会儿,大伯娘又过来她们侯府,好一通陪不是。

接着侯爷托回了那一厚摞子点心,老三又带了太子那两句话回来。

老实说,她也觉得这一场事,是孙家姐儿和高家姐儿的不对。

当着那位姑娘的面说那样的话,不就是摆明了欺负那位姑娘无依无靠么。

她很讨厌这种知道你不能怎么着我所以就是欺负你的蠢人,欺负就欺负了,还得摆出一脸的我就是欺负你了怎么样吧。

可偏偏那位姑娘真不是个能欺负的。

找打了吧。

想远了,太婆不让她去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昨天又让大伯娘过来陪礼,今天再次打发人过来看望三姐儿,这些她都想到了,可这个提盒,她真没想到。

太婆让杨嬷嬷带了这只提盒来,送到她这里,让她当面交给那位姑娘,还要她好好儿的替三姐儿和四姐儿,以及曹府陪个礼,这是为什么?

大伯娘昨天过来陪礼,可是一个字也没提那位姑娘,一通嘘寒问暖,全在三姐儿身上。

而且,太婆让人把这个提盒送到她这里,这事儿能瞒得过老夫人和夫人,可这只提盒经她的手,往翠微居一送,那可就是满府皆知了,这些,太婆肯定明明白白的知道,太婆难道不怕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

还是,宁可让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也要交好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有什么好交好的?和她交好,哪有好处?

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事儿,太婆知道,自己不知道。

二奶奶曹氏越想越乱,越想越没头绪,只想的揉着眉间,唉声叹气。

算了算了,不想了,太婆多精明的人呢,走一步能看十来步,她哪里看得懂?还是别多想,反正,太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吧。

二奶奶曹氏让人留心着那位姑娘,李苒刚刚回到翠微居,二奶奶曹氏带着个丫头,提着提盒就到了。

这一回,秋月没敢直接奔出去欢迎二奶奶。

昨天听说曹府那场事儿,她是越想越怕,一直想到后半夜,一直想到这些天,她不但是死里逃生,还死里逃生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李苒还是站在屋里,看着笑容满面进来的二奶奶曹氏。

“知道姑娘一直忙着,一直没敢打扰。”曹氏提着颗心,瞄着李苒的神情,客气话没敢多说,“这是刚刚太婆打发人送过来的,让我替三姐儿和四姐儿,给姑娘陪个礼,昨儿个是曹家招待不周,委屈姑娘……”

曹氏一句委屈姑娘了没说完,就觉出好象不对,这位姑娘有委屈可是当场就发作了,这句不妥当,不过已经说了,只好硬着头皮接着笑道:“这里头几样果品,都是曹家自己庄子里出的。”

曹氏说着,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提盒,往前几步,放到高几上。

李苒十分意外,这算是给她陪礼道歉么?

这份道歉是因为昨天皇上赏下来的那一大摞点心?

“是我冒失了。”

李苒垂眼曲膝道。

她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必敬回一丈的。

昨天的事,虽然她不觉得她有什么错,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表达了歉意,她要表达回去。

“不敢当不敢当,是三姐儿和四姐儿不懂事,我就不多打扰姑娘了,有什么事,或是想吃什么用什么,姑娘只管打发人去找我说一声,姑娘忙,我先走了。”

曹氏送出了提盒,见李苒这态度居然还相当不错,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告辞。

事儿办完赶紧走,免得哪一句没说对,被她当面顶回来,那份难堪,她可不想再领教第二回了。

李苒往外跟了几步,送出门槛,看着曹氏脚步轻快的出了垂花门,转身进去,打开提盒。

提盒一共两层,上面放着的两只琉璃盖碗里,一只放着些阿胶枣儿,一只放着十来粒姜丝梅,下面一层,放了六只通红的大石榴。

李苒拿出只琉璃盖碗,仔细看了一会儿。

这只提盒,石榴和枣儿都不值钱,可这两只琉璃盖碗只怕不便宜,还有这只提盒,李苒放下盖碗,转着提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好象是雕漆,很贵重的东西。

这两只琉璃盖碗和这只提盒,应该是要还回去的吧?

刚才,她是不是应该现场打开,把东西倒下来,把这碗和这提盒给二奶奶带走?

现在要还,怎么还?

这是她头一回收到这种提盒礼,这儿应该怎么个礼尚往来法,她一无所知。

当然,从前她也不懂这些礼尚往来。

唉,生活中的这些人情细节,对她来说,全是张爱玲说的华美的袍子里的虱子,烦人而无从下手。

先放着吧。

李苒将琉璃碗放回去,盖上了提盒。

第32章 请客的和出钱的

秋月屏着口气,小心的站在旁边,偷眼瞄着李苒。

看这位姑娘这样子,好象不怎么高兴,是嫌就这么个提盒,这仨枣俩石榴,太轻了?

也是,就这么仨瓜俩枣的算什么?听说昨天曹家夫人来,给三娘子送的,全是贵重的不得了的东西,送了好多!

嗯,这事儿,要不要跟二奶奶说一声?

还有,二奶奶来这一趟,肯定禀过老夫人的吧?那老夫人那边,她还要不要再去说一声?

不说吧,好象不对,说吧,这位姑娘可是能杀人的主儿!

唉,她这日子,越过越艰难了!

昨儿个她回去过一趟了,让她娘往钱嬷嬷家走一趟,看能不能替她求一求,让她回去荣萱院侍候,也不知道阿娘去了没有……

唉,当时,老夫人问她愿不愿意,她竟然点了头,她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啊!

……………………

太子忙了一天,直到晚饭后,才听谢泽说了李苒和桃浓见面的事儿。

好一会儿,太子叹了口气,“听说霍义山自兴荣关一战后,逢寺必入,所求唯山河太平,再无战事?”

“是,霍帅初一十五茹素,也是自兴荣关一战之后。”谢泽垂眼答道。

“大梁数次中兴,到仁宗,实在是沉疴过于深重。仁宗励精图治,所及也不过荣安城周边,兴荣关一战,荣安城不战而开,倒是给大梁聚回了不少民心。”

“大梁气数尽了。”谢泽看了眼太子。

“嗯,近百年来,只有兴荣关那一战,才是真正的大梁血性。桃浓经历过兴荣关那一战,怪不得气韵不同寻常。”太子感慨道。

谢泽没说话。

“李姑娘今天是第二趟去玲珑坊,因为斗蓬脏了?”太子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

“是,还订了两个荷包。”

“她一共两件斗蓬,一天一件换着穿,现在这一件不能穿了……”太子笑着摇头,“可真是节俭。和玲珑坊说一声,让他们每个月往翠微居送两趟衣服,要让她每天都有新衣服穿,让他们去找李明水会帐。”

谢泽看了眼太子,嗯了一声。

太子迎着他这一眼,笑道:“我不是阿爹。她这样天天在外面走,这样很好,可是不能旧衣脏衫,要光鲜亮丽才好,既然有旧日人心,那就不能伤了那些旧日人心。

再说,长安侯府那几位姑娘,个个都是衣履光鲜长大的,这位也是侯府姑娘,是他李明水该承担的。李明水有的是银子,不差这点小钱儿。

噢,对了,别的,首饰这些,一并交给玲珑坊,想来,玲珑坊必定尽心尽力,打理的很好。”

“她很聪明。”谢泽嗯了一声道。

“是啊,桃浓邀她到后台,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模样。那句天下已经没有陆氏了,极有意思。”

太子说着,又笑又叹,“她这份聪明,不知道是陆氏遗泽尚存,还是仁宗留下的福祉。”

“都有吧,这也是您和皇上的福祉。”

“是,这位姑娘要是真像你我想的那样聪明,于宁氏天下大有好处,这人心上,又能稳妥不少。”太子想了片刻,慢慢呼了口气。

……………………

第二天,李苒刚吃好早饭,玲珑坊那位俞管事带着一群婆子,一个个抱着举着提着满怀满手的东西,进了翠微居上房。

李苒定力相当不错了,可对着挤挤挨挨站了满屋的婆子,和婆子们怀里手里的各色衣物,还是惊愕的瞪大了双眼。

“回姑娘,”俞管事恭恭敬敬,“昨儿晚上,谢将军亲自光临小号,传了话,让小号一个月两趟给姑娘送衣服首饰过来。

昨儿夜里,小号掌柜亲自挑了这些衣服,并这些首饰,也是乔掌柜亲自往几家大银庄挑选的,请姑娘过目,要是不合适,小妇人带回去,另换合适的送过来。”

俞管事说着,从离她最近的婆子手里接过件斗蓬,正要说话,李苒瞪着她问道:“银子呢?谁出?”

“说是请侯爷会帐。”俞管事瞄着李苒的神情,小心的答了句,见李苒不说话了,开始介绍手里的斗蓬:“这件斗蓬用的灰鼠皮,是从上千条皮中细细挑出来的,几乎没什么瑕疵,这份齐整难得,配了大红羽缎,大气端庄。

这件青猾皮斗蓬……”

俞管事一口气介绍完站在前面的两三个婆子提着抱着的斗蓬袄裙,和李苒欠身陪笑道:“姑娘,这些都是小号新出的花色样式,还没放到柜上,乔掌柜吩咐小妇人和姑娘禀告一声,这几种花色样式既然送到姑娘这里了,就不能再放到柜上,往后,姑娘的衣服,都是只做一件,掌柜已经拨了人专做姑娘的衣服。

那些,都是小号柜上的衣服。

昨儿晚上才得了吩咐,实在是来不及,只好从柜上现挑了些,要是晚几天再送过来,想着姑娘上次拿的衣服不多,实在不敢耽误,请姑娘多担待。”

“嗯。”李苒有几分心不在焉。

是谢将军亲临玲珑坊传的话,王舲说谢将军是什么殿前都指挥副使,兼领太子亲卫,她记得李明水是殿前都指挥使,这个都指挥使是副使的上司吗?这是李明水的吩咐?

肯定不是,要是李明水给她衣服,肯定不会让玲珑坊这么送过来。

不是李明水,那就是皇上,或是那个太子,谢将军领太子亲卫,能领太子亲卫,必定是太子极其信任的人,替皇上,或是太子传这个话,很合理。

要是皇上,或是太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恶作剧?那就太过了吧。

不过,贵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太过……

李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着俞管事的介绍。

俞管事这份职业素养真是没话说,介绍的清楚明白、干脆利落。

“……这是姚记老号最新出的式样,从前年起,赤金的东西就不怎么时兴了,今年特别时兴这种用玛瑙、绿松、青金、碧玺等颜色鲜亮的宝石攒出来的东西,姑娘看这枝掩鬓,五彩缤纷,却又十分雅致,这支掩鬓是姚老爷子亲手做的,听说姑娘用,才拿出来的。

这枝掩鬓,还有这些华胜、花钿、梳篦,都是艳丽又雅致,姑娘要是怕麻烦,用一件就极好了,这些用来搭衣服,搭哪一件都好。

这边这些,姑娘要用的时候,放到衣服上,姑娘眼光好,瞧着好看,那就是极合适的。”

“多谢。”李苒明白她是极委婉的在教她怎么搭配首饰和衣服,低低谢了句。

“不敢,这里还有几根抹额,想着姑娘时常外出,风寒时,勒一根抹额,省得冷风吹的头痛。”俞管事又从一个婆子手里接过只匣子,拿出里面六七根抹额,给李苒看。

直介绍了将近一个时辰,俞管事留下满桌满椅、再堆满半边炕的衣服首饰,带着众婆子,垂手退了出去。

秋月和几个小丫头,呆呆看着堆了满屋的衣服首饰,到底还是秋月反应快一些,在周娥一声猛咳之后,一口气抽上来,脱口问道:“姑娘,这些衣服要收起来吗?”

正掂着支掩鬓细看的李苒被她这突然一叫,吓的手里的掩鬓差点掉了。

“是是是,是我昏了头,姑娘今天要穿哪件?不是不是,我是说,姑娘还要换一身衣服吗?不是不是,我是……”

秋月被李苒一眼看的肝儿颤了好几颤,急忙语无伦次的描补。

“这件斗蓬,你看着配条裙子,再挑件薄袄。”李苒指了指离她最近的一件靛青斗蓬。

“是是是。”

李苒一声吩咐下来,秋月顿时感觉好多了,忙上前拎着那件斗蓬,挑了袄子和裙子出来,又挑了双靛蓝小羊皮靴子。

李苒将手里那只五彩缤纷的掩鬓递给秋月,秋月忙上前一步,给李苒重新梳了头,只用了那一只掩鬓,又侍候她换上挑出来的一身衣服。

李苒站到铜镜前,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又拿起斗蓬披上转了转,对自己很是满意。

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送这些衣服首饰过来,只能是让她穿的,那就穿上吧。

第33章 乐不可极

李苒和前几天一样,午饭后从长安侯府出来,走到街口,左看看右看看,回头看向周娥问道:“哪些是拉人的车?怎么叫车?”

周娥往前两步,看了看,冲一辆围着靛青粗布,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的大车招了招手。

正挽着拉车的骡子,不时往李苒这边看一眼的车夫顿时眉开眼笑,手里的鞭子利落的甩出声脆响,拉着骡子,小跑过来。

“两位姑娘要去哪儿?姑娘看,这车围子,这垫子,都是刚洗刚换上的。”中年车夫离了四五步,拉住骡子转个方向,一边哈腰,一边笑道。

“去里瓦,莲花棚吧。”李苒答了句,顿了顿,又问道:“多少钱?”

“随姑娘赏。”中年车夫不停的点头哈腰。

“我不赏人,只付车钱,多少钱?”李苒皱眉道。

她讨厌这个随便赏,就象从前,遇到要给小费的时候,回回都让她头痛无比,她穷了二十多年,在赏人这种事上,大方不起来。

“随……”

“再叫一辆吧。”李苒退了一步,和周娥道。

“十……十五……十个大钱,就十个大钱。”中年车夫急忙叫道。

“嗯。”李苒低头,从荷包里数了十个大钱出来,伸手递给车夫,搂起斗蓬和裙子,踩着车夫放下来的脚踏,坐到车上,抬手将车帘子高高挂起。

周娥跳到车前坐下,车夫牵着骡子,往里瓦过去。

虽然这大车也算是步行,不过车夫的步速,比李苒快得太多了,没多大会儿,车子就停在里瓦莲花棚外。

李苒站在莲花棚外,先转身打量四周。

这里果然比城西瓦子热闹多了,莲花棚斜侧,是一个和莲花棚差不多大小的圆形建筑,正锣鼓喧天,两群光着一边胳膊的汉子,你一阵锣我一阵鼓,叫的震天响,大冬天里,生生吼出了夏天的感觉。

不过李苒听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

莲花棚侧前,一个简直有两个牡丹棚那么大的巨大圆形建筑看的李苒都有几分震撼了。

李苒转圈看够了,才往莲花棚过去。

进棚看戏要买票,这个李苒是熟门熟路了,远远瞄见一扇小门外有张桌子,直奔过去。

小桌旁边,或站或坐有七八个人,个个瞪着两只大眼,直直看着直奔他们过来的李苒。

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的中年胖子,一眼瞄见紧跟在李苒身后的周娥,一窜而起,一脚绊在椅子腿上,一屁股摔回去,把破竹椅砸的当场散了架。

七八个人中间,有的赶紧拉起摔的狼狈不堪的中年胖子,有的赶紧迎上前,冲着李苒和周娥,有长揖的,有半跪的,还有不停点头哈腰的。

中年胖子摔的动静太大了,李苒看着他被人扶起来,顺着胖子恐惧的目光,侧身看了眼周娥。

周娥背着手,目光冷冷。

李苒调转回目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我要个雅间。”

“雅间早没……”

中间一个瘦子懞头懞脑,嘴却快,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紧挨他站着的一个白净面中年人一巴掌拍开了。

“姑娘必定是要上好的雅间,姑娘先请里面喝杯茶,容小人调度一二,也就一会儿。”

李苒犹豫了下,看样子是雅间没了,他这个调度,是要让谁转让一间出来?

这一群人,看来都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已经如此有名气了么?

李苒看着白净中年人道:“我随便转转,一会儿再过来,要是没有,我明儿再来。”

“是是是,姑娘放心,必定是有的。”

白净中年人连连躬身,看着李苒转过身,脸看着李苒的背影还笑着,已经伸手抓过刚才多话的瘦子,凑到他耳边,先错牙训斥:“下回再敢快嘴胡说八道,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是是……”瘦子缩着脖子,一迭连声答应。

“胖子,你赶紧跑一趟马家,他家离这儿最近,跟马二爷说,他那个雅间,咱出十两银子买回来,再告诉他,这雅间,是腾给长安侯府那位姑娘的,快去!”

不等瘦子的是是说完,白净中年人一把甩开瘦子,冲刚才摔了一跤的胖子道。

胖子一边答应,一边甩开胳膊往外跑,这胖子胖归胖,跑起来飞快。

白净中年人再一把揪过个身长腿长的年青人,“你去迎一迎柳二老爷,该在路上了,跟他说,长安侯府那位姑娘要来看戏,给他换个二等雅间行不行,别提银子,一会儿我请大当家的当面致谢。”

“二当家的放心。”年青人甩开两条长腿,跑的飞快。

“你,过来!”二当家的再招手叫人。

……

李苒围着前面最大的那个象棚逛了一圈回来,白净中年人额角带着几粒明晃晃的汗珠子,迎上几步,垂手陪笑道:“都安排好了,福字号雅间,姑娘这边请。”

“多少银子?”李苒没动,看着中年人问道。

“姑娘光临,是小人们的荣幸,哪敢……”中年人话没说完,见李苒厌烦的皱起眉头,话风急转,“三两银子。”

“牡丹棚是五两银子,怎么你这儿反倒便宜?”李苒皱眉问道。

“回姑娘,牡丹棚五两那场,是有桃浓小姐唱小曲儿。

桃浓小姐在莲花棚唱曲儿时,莲花棚最好的雅间,也是五两,次一等二两银的,加到三两,再次一等的一两座,加到一两五钱。散座不加价儿。

其它名角儿,也是这样,看角儿大小,加多加少而已。咱们京城的名角儿,都是靠贵人们养活的。

财喜班刚到京城,这出戏之后,最好的雅间儿,只怕也要五两银子了。”

中年人解释的十分仔细。

李苒嗯了一声,低头从荷包中取了支金页卷儿,递给中年人,“要有找零,最好给我银角子。”

上回买胜景图时,找回的碎银子中间,有一块五厘的银角子,用起来十分方便。

“是是是。”中年人一句多话不敢有,飞快的称了金页子,将找回的一两多银子都挑银角子,找了只茶盘托着,送到李苒面前。

李苒收了银角子,跟着中年人,进了莲花棚。

莲花棚里满满当当,也是一派热闹非凡,只是,这份热闹不象牡丹棚那样一会儿拍手跺脚、震耳欲聋,一会儿鸦雀无声。

这儿的热闹如同梅雨季的雨,一直嗡嗡不断的热闹着,一会儿嗡嗡声扬起,似疾风骤雨,一会儿嗡嗡声又落下去,细细密密如和风细雨。

李苒刚刚坐下,台上锣鼓声起,一层幕布拉开。

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那么高的红衣小丑一只手飞快的转着把折扇,一只手捂着头,从台后一角窜出来,小丑后面,一个两腮各按了团团一块红胭脂的老旦举着把扫帚追出来,在窄长的台上,一个花样百出的逃,一个千折百回的追。

几丈长的戏台上,硬生生被两个角儿追出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丑角跑到另一边台角,纵身跳起时,李苒才发现矮小小丑有一双长长的腿。

李苒忍不住拍手叫好,这样功力精湛的矮子功,她是头一回见到。

到后面几个帽子戏,李苒觉得她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这些叫小艳段了,这小艳段确实色彩鲜艳,跟牡丹棚的那些引客,异曲同工啊。

坐在李苒侧后的周娥,斜眼瞄着看小艳段看的时不时拍手大笑的李苒,突然醒悟过来,这位姑娘,只怕是压根不知道那台上你来我往的是什么东西吧?

嗯,很可能,肯定是这样,这位姑娘到京城前,从来没出过善县那个小院,这男女之间的事,她哪能知道?

她肯定不知道!

要不要提醒她一句?

怎么提醒?怎么说?

没法说。

从她在牡丹棚看引客起,到现在,一圈儿的人,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她要是说了,那就是多嘴。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桃浓那句话说的挺好,男人能看美人儿,女人怎么就不能了?男人能看荤段子,女人怎么就不能了?

再说,这位姑娘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一般人了,既然不是一般人,活的高兴就好了,看就看呗。

李苒愉快的看完小艳段,接着看那出洞灵记。

她从小就喜欢看戏。

从记事起,一直到上了大学,她才有钱到舍得花钱去看一回电影,之前,她能看的,只有草台班子唱的大戏。

有一年过年,小学校后面的村子里请了台大戏,一连唱了半个月,她一场不落的看了半个月。

好几场,都是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台下看,她觉得幸福极了,因为这个还写了一篇作文,赞叹草台班子的敬业。

很后来了,她才知道,那个村子请那半个月的大戏,是用来祭祀祖先的,那戏,根本就不是唱给活人听的。

她也才知道,当年老师念她那篇作文时,为什么一边念一边笑。

那些草台班子跟眼前的财喜班可就没法比了,象桃浓说的,这台戏每一个角儿,都是真正的角儿,个个精彩。

李苒看的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出戏看完,心满意足。

从莲花棚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可整个里瓦通火通明,人流如织,比她来的时候更加热闹。

这一天,学会了当街叫车,从西城瓦子逛到了里瓦,听了一出精妙大戏,眼前还有无数热闹,李苒心情愉快而飞扬。

“吃了饭再回去吧,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李苒看着周娥微笑道。

“这附近都是好吃的,前面不远是樊楼,那边有家宋家老店,还有家马铛头汤铺,那边徐家老号也不错。”周娥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一口气推荐了好几家。

“先去徐家老号吧,一家一家吃。”李苒顺着周娥最后那一指的方向往前。

周娥背着手跟在后面。

徐家老号突破了李苒刚刚悟出来的认知。

这家叫老号的,竟然比清风楼还要豪华几分,当然,也可能因为是在夜晚,各式各样垂着流苏、流光溢彩的灯笼之下,比白天更显得豪华富丽。

进了欢门,李苒对着大堂左边一排右边一排的华服美人儿,瞪大了双眼。

那两排华服美人儿,也或大或小的瞪大眼睛,惊讶而好奇的看着李苒和李苒身后的周娥。

李苒想回头问周娥一句,这是吃饭的地方,还是寻欢的地方,不过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周娥既然推荐了,那自然是吃饭的地方。

开门做生意的,个个八面玲珑,茶酒博士引着李苒,上了二楼雅间。

李苒坐下,看着忙着摆点心沏茶的焌糟问道:“楼下那两排美人儿,是做什么用的?”

焌糟想笑忙又忍住,“不是用……可不是就是个用,那是用来备着客人要听个曲儿,还有别的什么的。”

李苒也想听个曲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今天的尝试已经足够了,这个小曲儿,以后再说。

乐不可极,饭不能吃撑,凡事都要留一线。

李苒照例要了店里最拿手的几样和一壶酒,周娥总算不吃面了,换了两只清油烧饼,一碗海鲜浓汤。

吃饱出来,李苒穿过店铺林立的潘楼街,往长安侯府方向走。

夜晚的潘楼街,比白天更加热闹繁华。两边的铺子屋檐下,一个挨一个的挂着一个比一个好看的灯笼。

一家家的店铺,里面更加明亮,看起来都是做大生意的,里面人影晃动之间,柜台柜子漆面光亮,珠光闪动。

李苒看的目不瑕接,恍惚之间,想起了那首天上的街市,灯笼是落凡的星辰,满街里的铺子里,都是她没见过的珍奇。

李苒边走边看,慢慢穿过潘楼街,进了条小巷。

巷子很安静,星辰般的灯笼和喧嚣繁华都渐渐落往身后。

今天是圆月,李苒仰头看了看皎洁温柔的明月,忍不住笑起来,今天真好。

李苒悠闲自在的走在巷子中,前面远远的,两团令人心悸的亮光闪现出来,缓缓而来。

李苒站住,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两团亮极的光团,和已经能看出轮廓的黑影,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

那两团光,那黑影……她已经能看清楚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虎,白底黑纹,月光下,毛色晶亮闪动,她甚至看到了它锋利雪亮的牙齿,听到了它低沉的吼声。

第34章 一份关切

李苒紧紧贴着石头墙,惊恐的看着那只巨大的老虎朝着她缓步而来,从她身边缓步擦过。

老虎身后,一个高而笔直的黑衣人仿佛没看到李苒和周娥,背着手,缓步而过。

看着老虎走远了,李苒一口气抽上来,腿一软,扑倒在地。

这京城,在这样的热闹地方,怎么会有老虎?

她刚才是真看到老虎了,还是眼花了?撞邪了?

“你没事吧?”周娥站到李苒身边,见她两只手撑着地,呆呆怔怔,半天没爬起来,弯腰问道。

“刚才,是不是有只老虎?”李苒抖着两只手和两条腿,用力撑起,再扶着墙,一点点往上,总算爬起来了。

“嗯。”周娥看起来淡定无比。

“嗯?你也看到了?真是老虎?真有老虎?”李苒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娥,失声叫道。

“那是谢将军的白虎。跟谢将军一样,也是位上将军呢,监兵神君,一个月的俸禄,比谢将军还多不少。”周娥见李苒爬起来了,背着手,越过她,缓步往前。

“哪个谢将军?谢泽?”李苒急忙跟上周娥。

刚才那口惊气还没过去,她可不敢落了单。

“嗯。”周娥还是只嗯了一声。

李苒紧跟着周娥,脑子里的那一片混乱乱的更厉害了。

谢将军的白虎?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能这么淡定?难道这儿人兽杂居,是个玄幻世界?有虎将军,那是不是还有龙骑兵?熊武士?

“这虎,当将军的都有?都是虎,还是还有别的?比如,狼?豹?熊?是不是还有龙什么的?那你呢?你的是什么?”

周娥猛的顿住脚步,拧过身,无语之极的看着差点撞到她身上的李苒。

“你当演神鬼戏呢?还龙呢?还我有什么?我有一匹马,别的人,都跟我一样,人手一匹马,再别的,没有了。”

“那谢泽……”李苒两只手一起抹了把脸,她觉得好多了,世界还是正常的。

“谢将军!那是谢将军的缘法。”

周娥先纠正了李苒的直呼其名。

李苒深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

缘法,原来是缘法。

好吧,她的魂魄又飞回来一个,好象都回来了,现在。她感觉好多了。

谢将军有只老虎这件事,王舲肯定知道,现在,这会儿,她很想念王舲。

这一天夜里,到这里以来头一回,李苒做了噩梦。

睡梦中,一团令人恐惧的漆黑缓慢却避无可避的往她身上压下来,李苒惊恐之下,睁开了眼。

屋里静悄一片,李苒翻个身,看着正对着她的南窗上的一片寒白。

她睡的床如同一间小房子,头一天睡在这里,她就没让秋月放下那一层层的帘幔。

她觉轻,睡得再沉,一点点小动静都能惊醒她,和被层层围裹起来相比,她更喜欢敞开,敞开之下,她可以更好的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以及危险。

这三间上房只睡了她一个人,周围很安静,屋外,风吹过树梢,远远的,有隐隐约约的更梆声。

屋里很暖和,李苒将胳膊放到被子外,看着那扇窗户,无所思,亦无所想。

……………………

第二天上午,李苒拿了本书,晒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似看非看。

虽然她很想去找王舲,问一问那只虎,可这事,这会儿,也就是想想算了。

她这样的处境,有所顾忌和无所顾忌,对她来说,没什么分别,可王舲不是她,也不是她这样的处境。

象王舲和王家这样的,必定禁忌众多,顾忌重重。

她不能用她的无所顾忌,去让人家难为。

而且,王舲对她非常好,对她好的人,她都是要尽力对她们好,尽力替她们着想。

那只虎,既然现实存在,在那儿了,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也没什么分别。

李苒看了一上午书,吃了中午饭,出了长安侯府,直奔里瓦莲花棚。

她喜欢看戏,更喜欢看象财喜班这样的精彩大戏,她要好好看几天,好好看个够。

至少,先把这本洞灵记看全了,再去看别的热闹!

挨着福字号雅间,霍文灿霍三公子和李清宁坐在寿字雅间的黑暗中,看着福字号雅间里看小艳段看的笑不可支的李苒。

“笑成这样,我都替她脸红!”霍文灿手里的折扇半开,抵着额头掩着脸,一脸的不忍目睹。

“她到京城之前,一步没出过善县那个小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哪知道这是什么?你这个人,满肚皮龌龊,就想着人家也跟你一样?”李清宁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也是,是我疏忽了。你说她都听不懂,她笑什么?你看她笑的,没脸看哪。”霍文灿倒是勇于认错,可看着李苒的笑脸,还是觉得没眼看。

“关你什么事儿?”李清宁没好气的再次怼回去。

“是不关我的事,可关你的事吧?”霍文灿干脆不看李苒了,挪了挪,正对着李清宁,“那可是你们长安侯府李家姑娘,不管你太婆,你阿娘怎么自欺欺人,她就在那儿,她姓李。

行,你太婆你阿娘大字不识一个,不提她们。

那你呢?也能看着她这样到处乱跑,看引客脱衣服,看小艳段看的……你看看。”

霍文灿揪着李清宁,把他的脸对着笑的不停的拍着椅子扶手的李苒。

“你知道她一无所知,我也知道,可别人呢?这满棚子的无知蠢货呢?他们怎么想?他们会怎么说?你就算不替她着想,也得替你们长安侯府想想吧,这是什么名声?”

“我阿爹都没说什么,皇上也没说什么,太子……”

李清宁摊着手,刚说到太子,就被霍文灿打断了:

“来前我跟太子爷说,要和你一起,到莲花棚看看,你看太子爷说什么没有?太子爷让咱们来,这就是态度!还要说什么?

你说皇上,皇上不提了,雄才大略,不知道他想啥。你阿爹,啧!”

“你啧什么啧,我跟你说过,阿爹管不了她。”李清宁苦恼极了。

霍文灿啧啧有声,“管不了?嘿,也是,你爹……行行行,不说了,说你,你这个当哥的,不提当哥的,你这个当儿子的,昨天先生讲的课,这个孝字,有小孝有大孝……”

“行行行,你说我怎么大孝?我该怎么大孝?你说,我听你的,行了吧?”李清宁被霍文灿喷了一脸口水,一边抹口水,一边无限烦恼道。

“去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天天往外跑,逛街也就算了,还跑到瓦子里看戏听小曲儿,算了,这个也先不说,你总得跟她说说这小艳段,还有引客,这哪是小姑娘能听能看的?”霍文灿不客气的指挥道。

“这小艳段,这话,这怎么说?”李清宁一张脸苦巴成一团。

“什么叫怎么说?正正经经的话,怎么叫怎么说?我瞧你也是一肚皮龌龊,这怎么就怎么说了?”霍文灿总算硬找个机会,把龌龊两个字还给了李清宁。

“那你去说。”李清宁手一摊。

“我去说就我去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走!”霍文灿气势的一站而起。

李清宁急忙跟着站起来,李清宁刚站起来,霍文灿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现在不能去,得等这些小艳段唱完了,要不然……咳!”霍文灿威严的咳了一声。

李清宁一声没响也坐回去了,也是,他们两个大男人,跟她坐一起听小艳段儿……

前面的小艳段儿结束,在台上一阵炫技的鼓点声中,李苒站起来,重新沏了茶,挑了碟子话梅丁儿拿到自己面前,重新坐下。

刚刚坐好,刚刚准备好要欣赏接下来的一出大戏,李苒听到身后一连几声咳嗽。

李苒转过头,雅间入口的帘子被高高挑起,李清宁和霍文灿一前一后站在雅间入口。

李苒脸上的笑容敛去,回过头,看向戏台。

站在前面的李清宁,被霍文灿一把推进雅间时,伸手先拿起雅间一角几上的烛台,将烛台放到地上。

李苒感觉到烛光的变化,看了眼放到地上的烛台。

原来这烛台是要放在地上的,嗯,这样确实好多了,看雅间内还是清清楚楚,但外面看向雅间,应该就很难看到什么了。

霍文灿紧跟进来,见李苒和周娥两个人都是一动没动,李清宁的小厮墨香忙侧身挤进来,拖过两把椅子,放到李苒旁边。

李清宁先一步抢过离李苒远点的那把椅子,点着中间的椅子,示意给瞪着他的霍文灿。

周娥抓了把瓜子嗑起来。

霍文灿坐下,看着已经专心看起台上大戏的李苒,咳了一声,张开嘴,却突然往后拧头,看着周娥笑道:“刚才那些……那个啥,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您没跟你们姑娘说一声?”

周娥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神情严肃,“我从侯爷那里领的吩咐,是护卫姑娘安全。”

霍文灿干笑着转回头,李清宁迎上他的目光,忙往雅间门口努了努嘴,示意他还是赶紧走算了。

霍文灿明白李清宁的意思,狠横了他一眼。

他霍文灿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什么时候退缩过?

李清宁无语的往上翻了个白眼,好吧,他非要找没趣,他也没办法了。

霍文灿挪了又挪,双手扶在膝盖上,端正坐好,又咳了一声,看向看台上大戏看的是真入神的李苒。

“咳,李姑娘。”霍文灿神情严肃,声调严肃,不过,这一声李姑娘,李苒没听到。

“咳!李姑娘!”见李苒还是两只眼盯着台上,支着两只耳朵,听的一脸专注,霍文灿只好提高声音,再叫了一声。

这一回李苒听到了,微微蹙眉看向霍文灿。

她看到他们两个进来了,可她正忙着看戏,实在没空去细想去多管他们两个来干什么,可她不想管,他们两个好象不容她不管。

“有事吗?”见霍文灿迎上她的目光,却不说话了,李苒眉头往里拧了点,不客气的问道。

“有。”霍文灿这个有字倒是答的底气十足。

“说吧。”李苒转回目光,看向戏台。

“姑娘这样一个人到处乱跑,还跑到这瓦子里看戏,这不合适,京城的小娘子,没有姑娘这样的。”霍文灿心一横,有话直说。

“那我该干什么?”李苒看向霍文灿。

“姑娘前一阵子在府里看书,不是挺好?”霍文灿虽然一个怔神,却反应极快。

“我看了十几年的书,坐了十七年的牢,我不想再看书,更不想再坐牢了。”李苒淡然答了句,转头看向戏台。

“行,你要出来,也行,可你……”

霍文灿咽了口气,她这句话说的他心里酸软,对自己刚才那句到处乱跑,生出了丝丝后悔,那句话说的太重了,得回转一下,可刚要说不能一个人,立刻就想起来,她哪有伴儿呢?就连他妹妹,看到她也想绕着走。

“好吧,”霍文灿噎回后面一堆话,“别的也就算了,刚才,那些小……我是说,那些帽子戏,就不是小姑娘该看的该听的!还有牡丹棚的那些引客,你难道没看看周围,有象你这样的小姑娘没有?哪家小娘子看那些东西?啊?”

李苒转头看着霍文灿,他这些话里透出的善意,每一丝每一缕,她都能感觉到。

“多谢你。”李苒敛眉垂眼,微微欠身,郑重谢了句。

霍文灿被她这一声谢,谢的一脸呆怔。

他已经准备好了被她怼回来,也准备好了再怼回去。

“那些引客都很好看,鲜灵灵活生生,象花儿一样。刚才那些帽子戏,也很好看,唱念做打都极到位。至于别的,我没多想,就是看个好看。”

李苒微微侧身,对着霍文灿,仔细而认真的解释道。

“是,那个,是好看,我是说,我的意思。”

李苒态度之好,让霍文灿意外的简直慌乱起来。

“那个,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就是,惹闲话,你想想,这么多人,都看着你看那些东西,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说?这名声……是吧?”

“我不在乎那些。”李苒露出丝丝微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会儿,我能象现在这样,到处走,到处看,看那么漂亮的引客,看这么精彩的大戏,这么愉快,这么开心,之后,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以后,我都能不虚此生了。

谢谢你。”

霍文灿被李苒这几句话说的。心里一下子堵满了辛辣悲怆,只堵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清宁站起来,拉起霍文灿,低头往外走。

两人出了莲花棚,李清宁长叹了好几口气,霍文灿缓过口气,紧拧起了眉:“何至于此?她这是怎么说话呢?这想也太多了吧?这真是……唉。”

霍文灿说到一半,也叹起气来。

她的未来,确实很难说,比如她要是被人挟持裹胁,立为幌子……

……………………

傍晚的景华殿外,太子背着手,一边缓步往前,一边和落后半步的谢泽低低说着话。

“……你听听这些话,她的通透明白,还在你我的预料之上。”

谢泽低低嗯了一声。

“是个可怜人。你多留心点,只要她不想走,就不要让有心人带走她。”太子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吩咐道。

“嗯。”谢泽低应了一声。

第35章 两位公子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出洞灵记演到最后一折,正看的专心,听的入神的李苒,被背后一声猛咳惊动。

回过头,又是霍文灿和李清宁,不过这一回是霍文灿站在前面,迎着李苒看过去的目光,拱了拱手,抬脚就进了雅间,李清宁紧跟在后面。

两人各自拉了椅子,坐到李苒旁边。

“今天有点儿事儿,刚刚忙完,和太子爷告了假,过来……咦,这是快完了?”霍文灿含糊了过来后面的话,上身前倾,指着戏台夸张的惊讶道。

李清宁的目光先落在放到地上的烛台上,片刻,才抬眼斜向一脸夸张的霍文灿,嘴角往下扯了扯,越过霍文灿,和李苒道:“我和三公子早就想看这本洞灵记,听说极好,偏偏雅间极不好订,只好到你这里讨扰一回。”

李苒笑嗯了一声,指了指台上,示意两人安静看戏。

霍文灿和李清宁不说话了,心不在焉的专心看戏。

不过一刻多钟,最后一折演完,幕布拉上,李苒满足的长呼了口气,伸手端起杯子,才想起来旁边还坐着霍文灿和李清宁,忙歉意道:“你们喝不喝茶?就是有点儿凉了。”

霍文灿高挑着一根眉毛,看着李苒那一脸的满足,忍不住道:“你真这么喜欢看这戏?这有什么意思?”

李清宁已经示意小厮进来沏茶,再指着李苒手里的杯子道:“凉了就别喝了,大冷的天,喝病了不得了,让他们给你换杯热的。”

“对对对,你怎么喝凉茶?喜欢喝凉茶?”霍文灿刚才一句话后,对着李苒极其明显的一脸无语,赶紧接过李清宁的话,算是岔过去了。

“不喜欢,懒得动。”李苒将杯子放到几上。

霍文灿被李苒这一句话说的呃了一声,随即转向李清宁,刚要说话,迎着李清宁瞪大的双眼,嘿了一声,忙转回身,看着李苒干笑道:“也是也是,可不是懒得动。这戏唱完了,你还要去哪儿?还是这就回去了?”

“我们要去宋家老店吃饭,吃了饭再回去。”李苒微笑道。

她要先把周娥说的那几家挨家吃过,已经吃了徐家老号、马铛头汤铺,今天该吃宋家老店了。

“宋家老店有什么好吃的?”霍文灿看向李清宁问道。

“我又没去过,去吃一回不就知道了。”李清宁从小厮手里接过杯茶,递给李苒。

“宋家老店有什么好吃的?”霍文灿转头再问李苒。

李苒失笑,“不是说了,去吃过才知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才奔着去的,既然是去了才知道,那不如去樊楼了,樊楼你去过没有?”霍文灿连说带笑。

李苒摇头,她准备明天去樊楼的。

“今天晚上柳大郎在樊楼会文,请了清风楼和遇仙店的铛头过去做拿手菜,难得一家店聚齐三家铛头,咱们也去蹭个口福怎么样?”霍文灿紧接着建议道。

李苒立刻点头。

眼前这两位,都是太子伴读,昨天和今天这两趟,是他们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可不好说,他们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好了。

而且,有文会,有三家铛头,能凑上去,那是求之不得啊。

“爽快!”霍文灿拍手赞叹了句,一跃而起,“走!”

李清宁一杯茶才喝了一半,忙放下杯子,往旁边让过一步,先让出李苒,跟在李苒后面,出了雅间。

李苒跟着霍文灿,从一扇她从没走过的小门出去,门外,一群长随小厮围成个半圆,半圆之外,马头攒动。

李苒站住,看着霍文灿和李清宁。

眼前的两个,是真正的贵人,贵人的世界她不懂,不懂的时候,就往后退几步,听别人安排。

“樊楼就在前面不远,走过去也就一刻钟,这里人多,你又不……你会骑马吗?”霍文灿说到一半,突然问了句。

李苒摇头。

林辉带她骑过马,她会骑,只是骑术很差,不过,这会儿她只能摇头,在这里,怎么说她都不该会骑马。

而且,她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打高尔夫。

“那就走过去?”霍文灿从李苒看向李清宁。

李苒头点的很快,李清宁看着李苒点头,跟着点头,他本来就无可无不可,怎么都行。

霍文灿和李清宁的小厮们个个都是伶俐极了的人,见李苒和李清宁点了头,霍文灿吩咐下来前,牵着马先赶往樊楼的赶紧退避让开,其余的小厮长随,围在三人周围,往樊楼过去。

李苒走在霍文灿和李清宁中间,周娥还是紧跟着她,李苒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享受象眼前这两位这种层级的贵人的待遇。

长随护卫们在外面围了一层,小厮们在里面又围了一层,将他们和外面的市井隔离开。

“你头一天也在福字号雅间?”霍文灿找了个话题。

虽然他知道李苒是个可以几天不说一个字的人,不过,跟她走在一起,一言不发,他还是觉得这样不好,而且十分尴尬,得找点话说说。

“嗯。”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莲花棚的雅间,提前个三五天都订不到?”霍文灿再问道。

李苒摇头。

她真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霍文灿笑起来,“你那个福字号雅间,听说一大通折腾,才倒腾出来的,管这莲花棚的,也真是有本事。

先是不知道从哪儿倒腾出一个三等雅间,把高推官老爹一个二等雅间,换成了三等,又求了柳翰林的弟弟柳二老爷,把他一个一等雅间,换了二等,再求了钟副相的侄子钟三爷,把他那间福字号,换给了你。

昨天柳翰林看到我和你三哥。特特过来说他弟弟让了雅间这件事儿,嘿。”霍文灿一声干笑。

“福字号是最好的雅间?”李苒问道。

“莲花棚一等雅间一共八个,福禄寿喜,安乐吉祥,其实八间差不多,不过福字号打头,打头么,就有点儿不一样的感觉。”霍文灿解释了几句,啧了一声,笑起来。

这位姑娘根本不知道她那个福字号雅间有多难得!

前儿她说来就来,这莲花棚硬生生给她倒腾出了福字号雅间,这是多大的人情,她竟然全不知道!

霍文灿十分同情莲花棚,明珠投暗,也就能暗成这样了。

“让你们搭人情进去了?”李苒看了眼李清宁。

“我们搭什么人情?”霍文灿一声嗤笑,“这是莲花棚那帮人要孝敬你,要搭人情,也是莲花棚欠他们这一圈儿人的人情,关我们什么事儿?再说。”

霍文灿的话微顿,随即笑道:“你这个人,爽利的出奇,我就直说,柳翰林的弟弟也罢,钟副相的侄儿也好,还有别的谁谁,让这个雅间,是为了给长安侯府脸面?肯定不是对不对,大家都是明白人儿。

至于我们霍家,咱两家搭不上对不对?跟我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敬的让的,是你……身份贵重么,对吧,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柳翰林偏偏找到我跟你三哥,说了那么几句,嘿,怪不得都说柳翰林做学问做傻了,倒三不着两。”

“你这么说,我心情好多了。”李苒抿嘴笑道。

霍文灿笑起来,往旁边错了半步,伸手拍着李清宁道:“你看看你妹妹多聪明,你们一大家子,就数你这个妹妹最聪明,唉,你别瞪眼,这可是皇上说的。”

李苒心里一跳,皇上说的,说她最聪明。

“你好好走路行不行?你看看,你绊着阿苒了。”李清宁没好气的一把推回霍文灿。

三个人……其实也就是霍文灿一个人,说话间,前面已经能看到樊楼了。

再走近一些,樊楼欢门内外的热闹,就几乎扑到脸上了。

欢门外看不到车,马匹小厮一片拥挤却井然有序,看样子都是骑马来的。

“咱们从后门进去。”霍文灿看着李苒解释,“你看看这门口,要是让他们看见……”

霍文灿拖出点儿长音,干笑一声,“柳大郎给我,还有你三哥,下过帖子,我俩都说没空回了,回都回了,这会儿过去,那就不好了是不是。

再说,他们会文,没意思极了,咱们是来吃三家铛头的,不是来跟他们会文的。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霍文灿越过李苒,看着李清宁笑道。

“你说得对!”李清宁捧场捧的干脆利落却没诚意。

李苒抿嘴笑着,跟着点头。

小厮在前面引路,一众人熟门熟路的进了樊楼后门,上了二楼雅间。

“听说清风楼和遇仙店的铛头都过来了?”霍文灿进了雅间,看着急急赶过来见礼的掌柜笑问道。

“是,都是柳大公子的金面。”掌柜哈腰笑应。

“我们是来饱口福的,连你们家铛头在内,照他们三位挑拿手的做,对了,别惊动柳大郎。”霍文灿的吩咐干脆利落。

掌柜连声答应,垂手退出。

李清宁走到看往楼下大堂的窗户前,将窗户推开些,往楼下看。

李苒也站过去,往楼下看热闹。

这是她头一次看到文会这种活动,以及,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这个帝国的年青精英聚在一起。

霍文灿转着折扇,也踱过来,从李苒和李清宁中间,伸头看了看楼下,努了努嘴道:“中间那个,穿藕色衣服的,就是柳大郎,杨国公的长子,咱们京城文坛领袖。”

霍文灿介绍之前,李苒正看着柳大郎。

阔朗的楼下大厅里,这位柳大郎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站在二三十个各有风采的年青才俊中间,依旧是鹤立鸡群的感觉。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你没听出什么不对?”霍文灿一句话之后,见李苒毫无反应,忍不住问了句。

“嗯?”

李苒一个怔神,什么不对?

“柳大郎,是杨国公的长子!”霍文灿重重咬着柳和杨字,一脸的你不应该这么笨啊。

“杨国公,杨是姓?姓杨的国公?”李苒眉毛微抬。

李清宁噗的笑出了声,抬手拍着霍文灿,却笑的说不出话。

“是。”霍文灿折扇拍头,“是我的错,总是忘了你……咳,杨国公,也是,这国公什么的,最容易搅扰不清。

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你知道是什么吧?”

霍文灿这回没忘李苒什么也不懂。

李苒抿着嘴笑,“这个我懂,吏部是管官员考课升迁的,尚书是一部之首。”

“你懂的不少,我不问你了,要是哪儿不懂,你就问。”霍文灿交待了句。

李苒笑着点头。

“吏部尚书杨睿,中间有个讳字,我省略了,不是不尊重他,你知道就行。就是杨国公。

杨国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什么风云际会,跟在皇上身边参赞了。

这个人,啧,聪明的不得了,什么算无遗策什么的,开国后,封了国公,鲁国公。

咦,是挺难分的,鲁国公,杨国公,杨是姓,鲁也是姓。不过从前有过鲁国,可没有过杨国,所以这封号,有鲁字,可没有杨字。”

李苒一边听一边笑。

这位三公子这份心地,很让她感动,以及感谢。

“照杨国公的功劳,是能封王的,可他说:和以血肉之躯冲杀在前的将士相比,无论如何,他都该排在后面。

还说什么,他的谋划安排,能够功成,全凭将士生死不顾,奋力冲杀,若有失误,填进去的,也都是将士的性命血肉。嘿。”

霍文灿一声嘿笑,看着李苒道:“你听听这话说的,啧,越听越舒服是不是?”

李苒点头。

“就没封王,封了个国公。听说,皇上还想过让他为相,统领百官,可他觉得自己威望不够,荐了王相,就是王六娘子的祖父。”霍文灿给李苒解释了句。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

那位王六娘子王舲,祖父为相,父亲是太子的先生……

“杨国公是真聪明,他大儿子,姓柳。”霍文灿看着李苒,眨了下眼。

李苒失笑,随口问道:“杨国公夫人姓柳?”

“你可真聪明!瞧瞧,比你聪明多了吧。”霍文灿猛拍几下李清宁,拍的李清宁对他怒目而视。

“这有什么聪明的。”李苒忍不住笑。

不随爹姓,就随娘姓,这多正常啊……不对,在这儿恐怕不正常。

“杨国公这个人,做人做事,让人无可挑剔。”霍文灿这一句赞叹,真心诚意。

“杨国公夫人姓柳,两人青梅竹马,杨国公的父亲和他岳父是结义兄弟,两家吧,都挺穷的。

杨国公从小就聪慧,两家就凑钱,送他去念书,又磕空了家底,送他去考秋闱,他考秋闱的路上,遇到皇上,从此从了龙。

后来,等杨国公派人回家时,两家人都已经死光了。兵荒马乱的,那些年又都是灾年,不是旱就是涝,唉。

柳夫人当时跟着杨国公一起去考秋闱,穷么,带个媳妇当小厮丫头用,两家,就活了他俩。

柳夫人生了长子,长到七八岁上,看着才能出众,哪儿都出众,杨国公才让他姓的柳。杨国公不但要过继,还要过继个能把柳家撑起来的。难得吧?”

霍文灿啧啧了几声,抬下巴示意楼下的柳大郎,“你看看,人品出众吧,才情也难得的很,出口成章,人又精明,长袖善舞,真是什么都好啊。

去年刚成的亲,娶的是谢使司的长女,谢将军的堂妹,金童玉女。啧,未来的相才。”

霍文灿这一声声的赞叹里,李苒听出了隐隐的酸意,挑眉看向霍文灿。

霍文灿敏感极了,上身后仰,“我可没妒嫉他,我就是觉得他媳妇儿娶的挺好,谢家人都漂亮,他那个媳妇,是个才女,人又漂亮,真正的林下之风,也不是这个,这是说哪儿去了……”

“要是没有柳公子,咱们霍三公子就是京城第一美男子第一名公子,偏偏有位柳公子,让人不能不酸。”李清宁慢悠悠接话道。

李苒笑的连话都说不成句了,“现在他,成亲了,你就,第一了,成亲后,再美男子,也是别人家的了,那就是,死鱼眼珠子了。”

李清宁噗一声笑喷了,一边笑一边狂拍霍文灿,“说的好!你总算第一了!哈哈哈哈哈!”

第36章 请客

李苒这顿饭吃的很愉快,一半是因为三家铛头的拿手菜,确实极其美味,另一半,是因为霍文灿的健谈,以及李清宁时不时的损上几句,让她一直听的笑个不停。

两个人流露出的善意,让她深感温暖。

吃了饭出来,霍文灿强烈建议李苒骑上马试试,反正有小厮牵着马,她只要坐稳就行了。

李苒顺从而配合,踩着小厮搭叠的双手,侧身坐到马鞍上。

霍文灿夸张的拍着手,夸张的赞叹夸奖个不停。

霍文灿执意要送李苒和李清宁先回府,一路送到长安侯府,看着李清宁和李苒下马进了府门,才拨转马头回去。

李苒回去翠微居,洗了澡就睡了,她累坏了。

李清宁刚回到自己院里,连杯茶都没喝上,钱嬷嬷就急步进来,请他去荣萱院。

李清宁一路走一路苦恼。

从这个妹妹回到府里,他就一直避开她,就连太子几次提点,他也硬着头皮顶过去了,就是因为,他不想因为跟她接触太多,生出怜惜,伤了阿娘的心。

可霍三这货……

唉,一会儿怎么跟太婆说?太婆已经知道了,那阿娘呢?阿娘是不是难过了?阿娘在不在荣萱院?要是阿娘在,他一会儿该怎么说话,怎么样才能不惹阿娘更加难过?

好头痛,他一向没有急智,也不擅长八面玲珑。

李清宁一路苦恼为难,只觉得一眨眼,就进了荣萱院。

荣萱院上房,只有陈老夫人一人。

李清宁暗暗松了口气。

“你过来,坐这儿。”陈老夫人指了指自己旁边。

李清宁过去,侧身坐到炕沿上。

“你跟那妮子一起回来的?霍家三哥儿也跟你们一起?”陈老夫人一向有话直说。

“是,我跟霍三郎去里瓦,正好碰到她,一起到樊楼吃了饭。

今天柳大郎在樊楼开文会,不过我跟霍三郎没去文会,柳大郎的文会,我跟霍三回回去,回回都是提着心怕出丑,实在难受,就没去文会,只是吃了个饭,吃好就回来了。”

李清宁尽可能的避重就轻。

“是霍家三哥儿要去的?霍家三哥儿这是什么意思?看上她了?”

陈老夫人的直白直爽,那是没话说的。

“瞧太婆这话说的。”

李清宁心里打鼓是因为觉得愧对他阿娘,略有点儿心虚,他可不怕他太婆,被陈老夫人这一句话说的,眼睛都瞪大了。

“太婆,您不能总这么说话,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这成什么啦?”

“你别跟我打岔,三哥儿是不是看上她了?”陈老夫人拍了李清宁一巴掌。

“没有!您看您这话说的!他看上她什么?三郎眼光有多高,您还不知道?您看您这是,这都是往哪儿想呢?”李清宁简直想冲他太婆翻白眼。

“真没看上?”陈老夫人拧着眉,紧盯着李清宁,追问了句。

“真!没!有!”李清宁一字一顿,“太婆,您说话别这么直捅捅的行不行?您看看您这话,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要是没看上,他巴巴去请她吃什么饭?还把你拖上,是他拖的你,还是你把他拖上的?”陈老夫人问完了最关心的事儿,接着问别的。

“没有谁拖谁,唉,是太子,说到……”

李清宁想说李苒看引客和小艳段,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这话还是别跟太婆说了,不说比说了好。

“就是,您知道啊,都盯着她对不对。霍三就跟我说,要不我们也去看一回,再怎么,说出去,那也是咱们长安侯府李家姑娘,对不对?我一想这话很是,太婆您说是吧?

我们就去了。

今天一天事多,我和霍三一直忙一直忙,都是忙了一整天,等出来的时候,就是晚饭的时候了,那就吃顿饭吧,就是这样,真没什么。”

陈老夫人斜着李清宁,没说话。

“太婆,其实,”李清宁唉了几声,“她也挺可怜的,再怎么……唉,她孤零零的,什么都不懂,我知道阿娘……唉,这事儿,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皇上的错!还有你爹。”陈老夫人极不客气道。

李清宁呃了一声,看着陈老夫人,摊着手,“那,您看,对吧?”

“对什么对?”陈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李清宁头上,“你不知道这把刀是捅在你娘心口上的?我看什么看?”

“那也不是她捅的。”李清宁头往后仰,避开了陈老夫人第二巴掌。

“不是她捅的,可她是那刀!”

陈老夫人往前欠身,还是拍了李清宁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顺的,你不先顾着你娘,你去管她!

我告诉你,你别给我念书念成个傻子。

这人活着,先得有爹有娘,你爹不提了,你娘不容易!你得知道跟谁亲,你得知道先顾谁,那律法上,还有个亲亲相隐呢,你要是再敢犯混帐,我拿荆条抽你,你试试看看!”

“我没有!我知道跟阿娘亲。我就是遇到她,吃了顿饭,跟她一起回来,唉,总不能见了她就打就骂吧?唉!真是。”李清宁烦恼的唉声叹气。

“三哥儿,我再跟你说一遍,咱们这个家,有今天,你爹四成功劳,你娘有六成!

当年,皇上身边的小厮,上了战场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活下来几个?就你爹一个!

你爹为什么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你娘!

你娘把你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几回?

你爹那身上,伤疤摞着伤疤,那些伤疤,要是没有你娘没日没夜的侍候他,他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你娘都喂他喝过自己的血,还不只一回。

你爹没良心,你可不能再没有良心!”

陈老夫人说一句打一巴掌,李清宁快被她打懞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唉,太婆你别打了,没良心的又不是我,太婆别打了,阿爹也难受,您不是……”

“他活该!”陈老夫人抹了把眼泪,“虽然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也不心疼他,他活该!小三儿啊,你可不能象你爹那样没良心,你娘……”

“我知道,我知道了。”李清宁窜起来,转了个圈,倒了杯茶递给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连抹了几把眼泪,接过茶,“你们几个孩子,都比你爹强,比你爹懂事。”

“太婆,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都懂,我没有不孝顺阿娘。就是,唉。”

李清宁叹着气,将李苒那几句话说给陈老夫人。

“……太婆,您听听这话,她活了十七年,坐了十七年的牢,现在,跟等死一样活着,您说,咱们……唉,太婆,您刚才说的都对,我都知道,我没说别的,可就是,您说说,从她到咱们家,她……”

李清宁挥了几下手,“明明白白的什么都知道,您说,她能怎么办?我不是替她着想,太婆,我就是觉得,实在不忍心再怎么着。

她说那几句话,说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以后,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

她是那把刀,可这事儿,她也没错是不是?您说的对,这是皇上的错,是阿爹的错,可要是阿爹的错……那个……那个啥……”

李清宁看着陈老夫人,摊着手。

这事儿是他阿爹的错,那也得算是他们家的错吧?

陈老夫人横着李清宁,好一会儿,一口气叹出来,上身往后,靠在靠枕上,又是一声长叹,“算了算了,我不说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记着别惹你阿娘伤心就行,唉。”

“太婆放心。太婆,那个,今天这事儿,阿娘知道不?”李清宁站起来,忍不住问了句。

“你说呢?你这孩子傻不傻?你阿娘管着这家,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的,这事儿她能不知道?”陈老夫人没好气道。

“那阿娘,生气啦?”李清宁提起了心。

“你阿娘生什么气?唉,你阿娘那脾气,爱闷在心里,不象我。

你明天得空,去陪你阿娘说说话,你最会劝你阿娘,你多劝劝她。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陈老夫人一脸一身的烦恼。

……………………

李苒是从中间开始听那本洞灵记,听到最后一出,再从头一出听起。

一连三四天,霍文灿和李清宁没再过去。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这两位要是天天那么过来,她这份自由和自得,只怕就要没有了。

她非常喜欢和享受现在这份自由自在。

从头一出听起,一直听到头一天听到过的那一出时,李苒愉快的决定,把听过的再复习一遍!

一出戏复习完,李苒满足的叹了口气,喝了半杯凉茶,站起来,刚掀帘出了雅间,就看到了桃浓。

桃浓冲她笑着招手,李苒忙紧几步过去,桃浓看着她笑道:“姑娘在这儿看了几天了?看了一遍,还要再看一遍?”

“就今天这一场是看过一回的。”李苒笑道。

“姑娘这几天一天不落的过来看戏,把财喜班石班头得意的,我瞧着都不会走路了。”桃浓一边带着李苒往外走,一边低低说笑道。

李苒失笑。

“姑娘能不能赏我个脸,让我请姑娘吃顿饭?”桃浓接着笑道,又探头往后,和周娥笑道:“周将军也赏我个脸。”

周娥没说话,脸上却带着笑,冲李苒努了努嘴。

李苒也回头看了眼周娥,和桃浓笑道:“我请你吧。”

这会儿,她有的是金页子,且得之轻易。桃浓肯定不象她这样有钱。

“瞧姑娘说的,我虽说不象姑娘这样,金页子用不完,可请姑娘吃顿饭的银子,还是有的。

不瞒姑娘,我唱一场小曲儿,再怎么也有一二十两银子拿,请姑娘吃顿饭才几个钱?姑娘只要赏我这个脸就行了。”

桃浓看起来很愉快,让着李苒出了莲花棚,左转右转,穿过条巷子,到了座廊檐很宽、结实朴素的两层楼的……

李苒不知道这样的该怎么称呼。

这里明显是个吃饭的地方,宽廊下东一堆西一堆的堆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东西旁边多半竖着扁担斗笠什么的,中间夹杂摆着几张桌子竹椅子,桌子椅子都很矮,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蹲着的,都捧着大碗,吃的喝的呼噜有声。

见李苒大睁着眼睛四下打量,桃浓笑道:“姑娘没到过这种地方吧?别看地方不怎么样,东西好得很呢。”

“这样的,叫脚店。”周娥在桃浓之后,补充了句。

桃浓眉毛挑起,片刻落下,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随即扬起声调,“咱们进去吧。吴嫂子,我带贵客来了,快出来迎一迎!”

一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极是爽利的妇人脚步极快的迎出来,从周娥看到李苒,咦了一声,“这就是那位姑娘?怎么这么瘦?给姑娘请安,给周将军请安。”

“你瞧你这大堂里乱的,别在这里说话,快带我们进去。”桃浓看起来和这位吴嫂子极熟,推着她连说带笑。

“姑娘这边请,周将军请。”吴嫂子走在前面,带着她们转过楼梯,进了后面一间小厢房。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我前儿可就让你准备着了。”桃浓还没进屋,就笑问道。

“你又没说定哪天来。”

吴嫂子一边答着话,一边欠身让李苒和周娥坐。

“前儿买了几根上好的小刺参,已经发好了,这会儿整煨是来不及了,要不,切成丁,正好有上好的小嫩笋,香菇也有,鸡汤也是现成的,煨一碗汤怎么样?”

吴嫂子看着李苒说话。

李苒只是微笑,她一向客随主便,而且,在吃食上头,她真不怎么懂。

“行,汤有了,别的呢?”桃浓一边和吴嫂子说着话,一边帮着拿杯子沏茶。

“刚刚煨好了一只整猪头……”

“唉哟,有口福!就这个。”

吴嫂子的话被桃浓一声惊喜的唉哟打断。

“再炒个虾油豆腐,火腿片煨个黄芽菜,猪油渣炒个萝卜,够不够?”吴嫂子接着笑问道。

“有包子再拿两笼就够了,要豆芽粉丝素包子。”桃浓愉快的眉宇飞扬。

李苒听的笑起来,她很喜欢听她们这样你来我往的商量吃什么,喜欢这种烟火气中的家常里短。

“那我去炒菜了,你替我招呼姑娘和周将军。”吴嫂子交待了句,急步匆匆出去了。

“吴嫂子煨猪头用的是甜洒,极讲究火候,我吃过的猪头肉,就数吴嫂子煨的最好,一绝!”

桃浓坐下,和李苒以及周娥笑道。

片刻功夫,一个十三四岁,相貌很似吴嫂子的小姑娘托了只托盘,送了酸白菜,萝卜丁,香油笋丝和小咸鱼等几样小菜上来。

桃浓从托盘里拿出几样小菜摆好,将小咸鱼放到李苒面前,“姑娘尝尝这个,越嚼越香。”

咸鱼极小,李苒挟了一条放到嘴里,还真是越嚼越香。

“有酒没有?”周娥也挟了一条放嘴里,嚼了几下,看着桃浓问道。

“有有有,我去拿。”

桃浓笑起来,转身出去,手里提着两瓶酒,回来的很快,“这是我的酒,寄在她这里的,上好的桃花酿。”

桃浓三杯酒倒好,刚才的小姑娘再次进来,这次托盘里只放了热气腾腾一只石头深盘,连托盘一起,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中间。

周娥伸头看了看,抽了抽鼻子,抓起筷子先挟起汁水淋漓的一块,吹了吹,放到嘴里,呼呼呵呵嚼的眉毛扬起。咽了猪头肉,端起酒喝了一口,呼了口气,冲桃浓笑道:“这个好吃,确实一绝。让她们再切一盘,这一盘不够。”

李苒也吃的赞叹不已,这猪头肉糯而不腻,入口既化却又觉得筋肉弹牙,确实美味极了。

桃浓哈哈笑着,愉快的扬声高叫,让吴嫂子再切一盘猪头肉。

虾油豆腐等几样菜上来的也很快,李苒一样样吃过,都极其美味,再喝半碗海参羹,吃了一个豆芽粉丝素包,只吃的心满意足,愉快非常。

周娥一个人吃了至少过半的猪头肉,再喝碗海参羹,一脸的满足愉快。

桃浓笑的眼睛都弯了。

几个人吃好出来,叫了辆车,桃浓看着李苒和周娥上车走了,和吴嫂子道了别,沿着热闹的街道,往住处回去。

第37章 好脾气

没几天就进了腊月,整个京城都忙碌起来。

只有李苒,依旧每天出门,看戏听小曲儿逛街看热闹吃吃喝喝。

刚进腊月,霍文灿和李清宁就领了旨意,往霍帅大军中代太子劳军。

桃浓还是只在西城瓦子和桑家瓦子唱两场,可堂会却多了起来,倒是特意来碰过几回李苒,可每次都是匆匆说几句话,打个招呼就赶紧走了。

这让李苒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既然都忙得很,难道不是忙得没空听小曲儿了吗,怎么唱小曲儿的桃浓,忙成了这样?难道是忙着听小曲儿吗?

李苒对过年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感觉,她从不过年,也不过节。

不过长安侯府里,却是一天比一天忙碌,一天比一天喜庆,过年的气氛一天浓过一天。

在秋月开始指挥着丫头婆子们满院子擦洗时,李苒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

直觉中,这个府里对她,以及这座翠微居的态度,好象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比如那个钱嬷嬷过来过一趟,到处看了一圈,指挥着换了糊窗户的纱;

有个姓任的管事过来了一趟,往她那三间空空荡荡的上房抬进来不少摆设。

隔天一早,秋月不知道从哪儿捧着一大盘子佛手柑放到了屋里,接着又捧了两大瓶红梅摆进屋里。

秋月这一通擦洗,虽说比外面晚了两天,可总是开始了,看起来擦的洗的还挺认真。

难道过年的时候,她和她这座翠微居,需要对外展示么?或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李苒不过想了想,就抛之不管了。一来她管不了,二来,外面的热闹实在太多了。

财喜班排了新戏,挪到了象棚去演了,她去听过一回,新戏很好;

莲花棚里演起了神鬼戏,几个武生功力精湛,在戏台上上天入地,精彩的不得了;

旁边夜叉棚里的摔跤摔出了胜负,新擂主上台,悬赏打擂,上台打擂的,有本事的不多,笑话儿可正经不少,热闹的不行。她看不懂门道,就喜欢看热闹;

迎祥池在斗社戏,据说统共有三四百支社戏队,最后只留下一百支左右,到上元节那天,满城游走表演。说是排进前三的社戏队,还能到皇上面前展展艺呢。

这些社戏里,舞狮旱船高跷等等,李苒看过的有,李苒没看到过的更多。

同样是舞狮子,这里社戏里的技艺,真是高超的不得了,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回回看的李苒目瞪口呆。

还有西城瓦子边上一家茶坊里,来了位讲书的先儿,讲的是真精彩啊。

……

精彩太多,李苒分身乏术,无限怀念能录像的手机,和高科技无数的便利。

这会儿,在这里,她要看什么听什么,只能亲自跑过去,亲眼看亲耳听,别无他法。

时间有限,肉身只有一个,每天要去看什么听什么,李苒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掂量和抉择。

这天午后出来,李苒叫了辆车,直奔迎祥池。

社戏已经斗完了第一轮,从今天开始第二轮,据茶坊的焌糟说,第一轮没看头,第二轮就精彩了,可第一轮,她已经看的目瞪口呆了!

这二轮,她准备一场不落的看,毕竟,这斗社戏,一年可就这一回。

对她来说,也许看过这一回,就再没有第二回了。

如今,在使用金钱,以及利用她这个独特的身份,来创造便利这一条上,李苒已经驾轻就熟了。

早在头一回来看斗社戏那天起,她就每天一张金页子,订下了位置最好的茶楼上视野最好的雅间,一直订到斗社戏结束那天。

李苒进了雅间,焌糟挑李苒和周娥爱吃的,以及店里刚出的新鲜样儿的干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沏了茶,再将从隔壁买来的松子儿糖酥摆上来,淋上蜂蜜汁儿。

这松子儿糖酥是周娥爱吃的。

再往红泥炉上放上小银壶,焌糟就退了出去。

李苒和周娥,都是不介意自己动动手,却不喜欢被人盯着侍候的。

李苒和周娥一左一右,对着窗户坐下,看着下面迎祥池那一大片空地四周,正在做准备的社戏队伍。

周娥看斗社戏的热情,比李苒还要高涨,常常看的坐不住,站起来捶着窗台叫好,或是捶着窗台唉叹痛惜。

周娥是看门道,李苒就只会看热闹了。

两个人关注点不同,各看各的,各自惊呼拍手,各管各,谁也不理谁,既不议论,也不说话。

李苒觉得很自在,周娥也觉得很自在。

一声鼓声响起,社戏队的鼓都跟着敲起欢快的得胜鼓。

李苒急忙再挪了下椅子,重新坐好,这一通得胜鼓之后,就要开始斗社戏了,她得准备好。

“这位爷,大爷!”门外传来焌糟焦急的呼声。

李苒回头,正看到雅间门被从外面咣的推开,一个幞头微斜的年青男子一步踩进来,看到李苒和周娥,惊奇的咦了一声,“他娘的还真有人!这明明是老子包下的,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啊?”

男子说到真有人时,转回头对着焌糟,喷了焌糟好一脸口水。

“大爷,都跟您说了,这是这位姑娘定下的,早就定下了。”

焌糟顾不上抹脸上的口水,想拉男子又不敢,当然她也拉不动,这男子看起来挺壮实,只急的不停的回头看,掌柜怎么还没来?

“放你娘的屁!”男子接着往焌糟脸上喷口水,“老子昨天就在这里看了一天了,前儿也看了一天了,这是老子早就定下的,怎么?这一眨眼,老母鸡就变了鸭了?”

“大爷,真不是……”焌糟脸都青了,前天和昨天这位姑娘没来,掌柜的就把这雅间又卖了一回银子……

李苒转过身,接着看迎祥池里的斗社戏。

她已经听明白了,一间雅间卖两回,碰到刺儿头楞头青了么。

这样的麻烦,是茶坊的麻烦,不关她的事儿。

她也不打算跟茶坊计较这件事儿,她懒得多说话。

“别跟老子鬼扯,这就是老子的雅间!”男子扬胳膊甩开焌糟,一脚踏进雅间,“不过,老子今儿大度,这小美人儿不错,老子就让她跟老子一起热闹热闹。”

“快去把他请出来,大爷,这位是长安侯府李家姑娘,这位大爷,长安侯府您总该知道吧,您赶紧出来,不然就出大事了。”

外面,掌柜总算带着几个伙计赶到了,不过走廊狭窄,这间雅间儿也不大,茶炉茶桌中间的方桌上又堆满了东西,掌柜的站在门口,焌糟都被挤后面了,再后面的伙计根本凑不上来。

刚才是焌糟一个人对着男子,这会儿换掌柜一个人对着男子,掌柜倒是牛高马壮的,可他不敢真动手。

毕竟,这位锦衣华服,明显是外地人的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他们还不知道,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呢?

李苒和周娥面向窗户坐着,两人后面,是摆满了干鲜果品,点心汤水的桌子。

男子拉了把椅子,坐到靠近李苒这一边的桌子旁边,伸头往李苒凑过来,“跟你说了,别跟老子鬼扯,还侯府姑娘,别说侯府姑娘,就是秀才家姑娘,哪个不是丫头婆子一跟一群?都给老子滚!这位小姐儿,啧,这不是侯府姑娘,这是位小姐。”

男子说着,伸手就去撩李苒头上一支步摇。

李苒上身后仰,避过男子那一撩,侧头看向周娥,周娥高挑着眉,正一脸稀奇的看着男子。

李苒将头再次后仰,避开男子伸过来的手,转回头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她在这京城到处乱跑了好几个月了,这样的事儿,这是头一回。

满京城,敢惹她的人,敢这么嚣张……

这人,是有什么来历,有什么原因?还是,就是个二楞子,让她赶上了?

看周娥的神情……

李苒又斜了周娥一眼,她好象跟她一样意外。

“这位小姐,有花名没有?跟爷说说。”男子拖着椅子挪了挪,再伸手去撩李苒那根步摇。

李苒伸手拿起窗台上的那杯热茶,照着男子的脸泼了上去。

周娥两眼瞪大,上身后仰,仿佛是要避开从男子脸上溅弹回来的水滴。

“他娘的……”

男子抬手抹脸,刚抹了一半,李苒已经站起来,从桌子上拿了碟子窝丝糖,连糖带碟子盖到男子头上脸上。

窝丝糖是这茶坊的头块招牌,做的极酥极脆,糖丝裹着糖粉糖霜,砸在男子头上脸上,顿时丝断粉绽,糊的男子头脸上花白一片,刚要狂骂,一张嘴,一声喷嚏先喷了出来。

李苒手脚极快,接着端起周娥面前那碟子淋着蜂蜜汁的松子儿糖酥,一碟子扣下去,男子歪戴的幞头跟着碟子飞到了地上。

接着是一碗荔枝糖水,接着又是一碟子煎白肠……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半桌子的果品汤水,连碟子带吃食,全都拍在了男子头上脸上,直拍的男子一头一脸血,连人带椅子,仰面往后摔在地上。

李苒又拎起碟子麻酱拌馄饨砸下去,拍了拍手,示意门外目瞪口呆的掌柜,以及紧贴门框站的笔直的焌糟,“把他拖出去吧,把这儿收拾干净,再各拿一份过来。”

掌柜一头冲进来,抖着腿,挥着手,指挥着几个伙计拖走男子,焌糟跪在地上,抖着手收拾摔了一地的碎碟子和吃食。

李苒长呼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挪了几下,坐舒服了,赶紧看外面的舞狮子。

那对狮子已经跳上一丈多高的梅花桩上!

李苒心里一阵惋惜懊恼,那狮子上梅花桩时,最好看最威风,她最爱看,可惜了。

周娥从满地狼藉看向李苒,噗一声笑出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看完社戏回来,进了侧门,周娥就瞄见长安侯身边的长随头儿朱战从门房里探出头,冲她眨了下眼。

周娥慢下脚步,看着李苒进了二门,走远了,转弯进了门房。

“出什么事儿了?”周娥看着朱战问道。

“出什么事儿您还不知道?”朱战哎了一声,“就是被那位姑娘一摞碟子拍晕头的那个,想着您这边只怕要跟那位姑娘交待一声,特意在这儿等着您说说这事儿。”

“这你可想多了,这事儿,那位姑娘一个字儿都不带问的,那是个既聪明,又耐得下性子的。”周娥嘿了一声。

“都说她是个怪物。”朱战和周娥并肩作战多年,一起出生入死,关系极好,压着声音八卦了一句。

“怪倒不算怪,人挺好,就是,不是个一般人儿。你说说,那是哪儿来的傻货?还是,有人安排的?”周娥落低声音。

“应该是上了当,被人家拿去探虚实。

是个刚调任进京的六品官的宝贝儿子,到京城才五六天,说是听到闲话,象姑娘这样,锦衣华服,一个人,或是只带着个婆子到处乱走的,都是卖身的小姐。

这话也是,满京城,也就咱们府上这位姑娘,一个人……当然还有周姐您,满京城乱逛。

这个蠢货,之前跟他爹在知府任上,嘿,肯定是嚣张惯了,进了京城,还以为是在他爹当知府的小府小县,能称王称霸呢。

我让人把他送进了京府衙门,当场打了十板子。

他爹听到一半,差点吓晕了,这会儿,已经让他娘带着他,连夜启程回老宅修身养性去了。

他爹过来请见侯爷,侯爷没见他,传了话,让他以后严加管教子弟就行了。”

“说闲话的人呢?还有那茶坊,查了没有?”周娥皱眉问道。

“茶坊查过了,没查出什么不寻常,说闲话的人,说象是几个外地来的行商,估计查不出什么来。”

朱战一声干笑,“查到也不过查个实证,这人是哪儿来的,不是明摆着的,十有八九……”

后面的话,朱战没说下去,只捻着手指,嘿了一声。

周娥嗯了一声,她也想到了。

“周姐,这位姑娘,可真够凶狠的。

上一回,听说忠毅伯高家那位二娘子,脖子这么一道,僵起来半指高,幸好是根圆头银筷子,换个稍利一点的家伙什儿,高家二娘子可就……啧。

今儿这个,被她砸的,真真正正一头包,好几条血口子,这半边脸,青的青紫的紫,没个好地方。这手,可真够狠的。”

朱战声音压的低低的,啧啧有声。

“聪明得很呢,这一通砸下去,她这里,就半丝缝儿都没有了。我就在旁边,又不是非砸不可。”周娥同样压低声音。

“还真是。”朱战左右看了看,凑近周娥,“侯爷听说是姑娘亲手砸的,当场松了口气。”

“嗯,真是个聪明人儿,这么聪明,怎么能不知道哪好哪歹?

大梁早就没了,真要有人借着那点子血脉这事那事儿的,那是明摆着拿她当个招牌,当招牌……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我瞧着,这事儿,那位姑娘比谁都清楚明白。”

周娥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的扫了圈四周,顿了顿,接着道:

“老朱,那几个说闲话的,你下力气好好查查,能查出来最好,最好让他们知道知道,那姑娘是有人护着的,这手不好伸,能断了他们的念想那是最好。

侯爷能松出这口气,必定也是这个意思。

再怎么,那是他闺女,亲生的。

再说,那位姑娘真有点儿什么事儿,他能有什么好处?半点好处也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周姐您放心,一会儿我再多安排些人。老实说,我觉得那位姑娘真不错,别的咱不知道,就说这脾气,真好,多爽利。”

朱战说着,笑起来。

第38章 礼尚往来

暖君正文卷第38章礼尚往来李苒回到翠微居,和往常一样,慢慢悠悠洗个澡,绞干头发,看了半本书,就睡下了。

躺在床上,却没能象平时那样,很快睡着。

手腕钝钝的痛,扔那几只碟子时,用力过猛了,好象把肌肉拉伤了。

和她从前的皮实相比,这具身体过于娇嫩了,

李苒将手腕放到被子外,看着一团亮白的窗户。

窗户新换上了银红纱,还有廊下多出来的几盏十分漂亮的灯笼,让这窗户上的亮白少了许多寒意。

李苒目无焦距的看着窗户,想着今天下午的事儿。

今天这个,是突兀而出的楞头青,还是来试探搭线的?或者两者都有?

周娥好象很意外,她稳稳当当坐着,是等着看自己会不会回应试探,会不会搭话回话吗?

难道他们,那个皇上,那位太子,据说极英明的人,真以为自己会心心念念着什么血脉,想要什么公主的荣光?

大梁已经没有了,改朝换代之后,旧朝的扑腾,从来都是个令人心酸的笑话儿。

那个皇上既然说自己聪明,怎么又会以为自己会做扑火的飞蛾?

大约是因为手握皇权的人,过于明白那份权力之诱人。

可她从来没有过什么权力,她一个人挣扎了许多年,所求,唯有一份安宁些的生活,象现在,窗户上那银红的纱,廊下那几盏红亮的灯笼,她已经满足了。

……………………

延福殿。

皇上靠在靠枕上,头微微后仰,满脸怅然,好半天,一声长叹,“你看看她这日子过的,朕好生羡慕啊!”

长安侯李明水垂手站在炕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侧身坐在皇上对面的太子一巴掌拍在厚厚一摞奏折上。

“阿爹就是说说。你看看这小丫头,多会找乐子……”

看着太子拧起来的眉头,皇上坐直,一脸干笑。

“说正事说正事,陕南这批流民,还是你跟王相他们议一议吧,跟谢岭说,无论如何也得挤点钱粮出来。阿爹年纪大了,政务上,你得多操心。”

“阿爹您是不是离六十还差很远呢?”太子上身前倾,看着他爹问道。

“哪差多远了,没几年了。咱们不说这个了。阿爹年青的时候到处打仗,受过伤,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你把这些拿去,你年纪轻,一目十行,看得快,阿爹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头就开始疼。”

皇上点了点炕几上一摞折子,再抬手按在头上,一脸痛苦。

太子斜着他,片刻,拿了一多半折子放到面前,“那小妮子是只过今天不想明天的,这份自在是能羡慕的?”

“这话也是,阿爹就是随便说说。”皇上又拿了几本折子,放到太子手边的那一摞上。

太子只当没看见,转头看向李明水道:“这么一点异常,这小丫头就抢先下手,连一句话缝都不留,这是她的态度。”

“对对对,这小丫头聪明得很呢,她跟谁说过来着,说必定有人看着她?”皇上抬头看向侍立在太子身后的谢泽问道。

“王家六娘子。”

“对对对,王相那个孙女儿。”皇上转回头,看向李明水,啧啧有声,”你看看,多聪明的小丫头,你家太子爷说的对,她什么都知道,这不留话缝儿,就是她的态度了,这小丫头,真比你聪明多了。”

“把她记入你们李家族谱吧,看来,和那一份血脉比,她还是愿意做李家姑娘。她这样的态度,你要让她知道,你看到了。”太子看着李明水道。

“是。”李明水欠身应是。

“她是个可怜人,能拉一把时,不要不敢伸手。”太子看着李明水,接着道。

“是。”李明水再次欠身应诺。

……………………

到祭灶前一天,社戏赛出了结果,排在前三的三支社戏队伍,兴奋无比的在迎祥池前那片空地上一起起舞庆贺,这一出起舞,精彩极了,李苒两只巴掌都拍红了。

从隔天起,李苒就没再出门。

因为各大戏班,以及唱小曲儿说书卖艺的等等,都从祭灶那天起,封了箱,一直封到大年三十,初一再开箱。

照茶坊焌糟的话说,一年到头牛马一样,总要歇几天,再说,也要养足了精神,在正月里好好挣点钱,运道好的,一个正月就能挣到小半年的养家钱呢。

戏班子什么的都封了箱,李苒就没什么好看好听的了,当然就不出门了。

再说,她也累了,也跟焌糟说的那样,她也要歇一歇,养好精神,以便从初一逛到十六,好好的看一看这一年中,最让京城的闲人们津津乐道的热闹和壮观。

李苒窝在炕上,悠闲自在的看着本书。

现在的翠微居,比从前宜居了很多很多。

那盘子佛手柑已经换成了水仙,李苒很喜欢水仙的清香味儿,弥散在温暖的屋里,让人有一种岁月静好的虚幻感觉。

换成了娇嫩银红纱的窗户,有阳光时,整扇窗户暖意十足,到了晚上,或是阴天下雪时,月光雪光映到窗上,衬着银红色,就有了丝丝暖意,也不再是寒白一片。

好象帘幔什么的,也都换成新的了。

将卧室和外间隔开的百宝隔上,放上了许多漂亮的东西。

另一边窗下那张长长的书桌上,摆了瓶绿梅,添了个笔架,笔洗,以及臂搁等等,靠着北墙的书架半满,放的是她买回来的新书。

现在,这是间非常舒适的屋子。

李苒窝在炕上,愉快的看她的新书。

这些新书买回来到现在,她竟然还没看完,她实在是太忙了!

……………………

府邸另一边,二奶奶曹氏一脸烦恼,和奶娘袁嬷嬷一边走,一边低低说着话。

“太婆也真是,怎么又捎东西来了,上回送了那个提盒,隔一天,我瞧着老夫人和夫人都不大高兴,我不是让你去跟她说了,她怎么又捎了这些东西来!”

二奶奶曹氏烦恼的斜了眼袁嬷嬷手里的提盒。

“上回我跟咱们老祖宗说,因为那提盒的事儿,这府上老夫人和夫人好象不怎么高兴,我觉得咱们老祖宗那话更有道理。

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是不高兴,这事儿,换了谁都高兴不了。

可咱们老祖宗打发人过来看三娘子,给三娘子送了这个那个一堆东西,怎么好略过那位姑娘,一丝半点儿没有?再怎么也得有那么一星半点,面子上过得去吧。

再怎么着,现在,咱们府上,就是两位姑娘,这可是皇上和太子都发过话的事儿,任谁也抹不掉。

因为那位姑娘,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这事儿,论情,是这样,换了谁都这样,各家各人,都同情得很。

可论理儿,这个不高兴,再怎么不高兴,就算不能全压下去,也不能由着这个不高兴就这样那样,是不是?

这各家府上跟咱们府上来来往往,往三娘子那边问候了,那位姑娘那里怎么办?

是为了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就把那位姑娘抹没了,还是,老夫人和夫人再怎么不高兴,还是得照着规矩来?

咱们府上还有位侯爷呢,况且,那位姑娘,那是皇上和太子的意思呢。

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在咱们这府里发作发作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能让这满京城都照着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象她们那样待那位姑娘?

没这个理儿是不是?”

袁嬷嬷上次奉二奶奶的吩咐回去,老夫人倒没说什么,杨嬷嬷却把她好一通教训。

回来后,她细细想了好几天,想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杨嬷嬷教训得对,之前是她糊涂了。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二奶奶曹氏声气下落,可烦恼还是一点儿没少。“可我夹在中间,大过年的看人脸子,实在是……烦死了。”

“二奶奶放心,咱们府上老夫人和夫人,脾气直归直,讲理还是讲理的,不会怪到二奶**上的。

前儿忠勇伯府打发人往咱们府上来,给三娘子送了这个那个一大堆东西,不也给那位姑娘送了几只福桔?

这是大奶奶没在府里,要是大奶奶在,那东西,不也得大奶奶送过去?”

袁嬷嬷想着那几只放烂了的福桔,嘴角往下扯了扯。

“说起来也真是,老夫人就眼瞧着那几只福桔烂成了水儿,就是不打发人给那位姑娘送过去,嘿。

二奶奶想想,这要是咱们曹家送过来的,送到老夫人面前,二奶奶天天请安,进进出出的,是眼瞧着那东西烂成水儿,还是您走一趟送过去?”

“那还是送过去算了,那几只福桔不关我的事儿,我回回看着,也觉得难堪呢。”

二奶奶曹氏一句话没说完,长叹起气来。

“算了算了,我不抱怨了,这事儿,论难为,第一不是我一个人,最二,我还真不是那最难为的。”

“最难为的是咱们夫人,唉。”袁嬷嬷想着张夫人,叹了口气,“听说,要开祠堂入族谱了?”

“嗯。”二奶奶曹氏下意识的瞄了眼四周,“我正好在旁边。侯爷说,是太子的意思呢。还有上回,三郎和她一起回来,还是一起吃了饭再一起回来的呢,听说也是太子的意思呢,这事儿……”

二奶奶曹氏一声干笑,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那位姑娘天天这么疯玩疯跑,说起这个,我听杨嬷嬷说,咱们老祖宗狠夸奖过那位姑娘呢,说是老祖宗说,她见过的小娘子中,就那位姑娘是个尖儿。

您听听这话,我还真没听咱们老祖宗这么夸过人。”

袁嬷嬷啧啧有声,当时听到杨嬷嬷这么说时,她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要知道,她们老祖宗可不是一般人儿。

“太婆一向喜欢厉害的,三妹妹和四妹妹,就是因为三妹妹性子太好,太婆就不怎么喜欢她。那位姑娘别的不说,要说厉害,那是一等一的厉害,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也是,咱们老祖宗最不喜欢柔弱这两个字。”

……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翠微居门口,二奶奶曹氏顿住步,下意识的理了理斗蓬,才上了台阶,进了翠微居。

李苒站在上房门里,迎进二奶奶曹氏,看着曹氏从袁嬷嬷手里接过提盒,突然想起来,她上回送来的那只提盒呢?还有那两只琉璃盖碗,哪儿去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外面的热闹上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好象,从那天起,她就没再见过那只提盒,还有那两只盖碗。

“这是曹府刚刚打发人送过来的,几枝新鲜样儿的宫花,还有曹家自己做的年糕,几样糖酥,这年糕和糖酥是曹家家传的手艺呢。”

二奶奶曹氏一边将提盒递给迎上来的秋月,一边看着李苒笑道。

有了上回送石榴的交情,对于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赶出去这一条,曹氏没那么担心了,不过,对着李苒,她这心,还是往上提着的,而且她牢牢记得,跟这位姑娘不能太多客套,直接说事儿最好。

“多谢您,多谢……”

李苒想再谢一句曹府,可一句多谢出来,却想不好怎么对着二奶奶称呼这个曹府,直接说多谢曹家,不对劲儿,多谢贵府,更不对了,眼前二奶奶的贵府,是长安侯府才对。

李苒眼皮微垂,掩下了多谢后面的话。

“姑娘太客气了,哪用得着一个谢字。”曹氏被李苒这一句谢,谢的心里一松,下意识的舒了口气。

“上次的提盒,还有那两只盖碗,我忘了送回去了。放到哪儿了?”最后一句,李苒转向秋月问道。

她不擅应酬,算了,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秋月一个怔神,曹氏更加怔愕。

“我已经,让人送回曹府了。”秋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做错了?是了,确实错了,她应该先跟她禀报一声,问清楚要不要回礼,回礼回什么,这都是该上头主子们作主的事儿,她疏忽了,也不能算疏忽,她天天往外跑,人都不见,怎么请示下?

“提盒什么的,这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曹氏是精于家事的,一听就明白了,忙笑着客气,可这客气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这你来我往的礼数,还真不是小事儿,还真不是秋月这么个丫头、一声不响就能作主的事儿。可看这位姑娘这样子,她根本不懂这些。

唉,这就不是该她说,以及该她教的东西了。

再说,秋月可是老夫人点过来的,一天几趟的往老夫人院子里跑,她没请这位姑娘的示下,可不见得没请过老夫人的示下。

秋月这事做的合适不合适,对不对,不是她该多嘴的。

李苒觉出了几丝不对,不过,她不想多理会。

“多谢您。”李苒指了指提盒,再次致谢。

“姑娘太客气,姑娘要是喜欢吃,就打发人去跟我说一声,多少都有。姑娘正忙着,我就不多打扰了。”曹氏赶紧告辞。

出了翠微居,走的远了些,曹氏一声长叹,和袁嬷嬷低低道:“上次,往曹府还回个空提盒两只空碗这事儿,那位姑娘不知道,是秋月自作主张,之前之后,秋月压根没跟她提过这事儿。”

“嗐!”袁嬷嬷一声惊讶,随即压低声音道:“是秋月那丫头自主主张,还是,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我觉得不是老夫人,老夫人不是那样的人,也没这个心眼,这肯定是秋月那丫头自作主张,欺负那位姑娘什么都不懂。”

曹氏嘿了一声。

往曹府还了个空提盒。

忠勇伯府送来的几只福桔,在老夫人面前烂成了水儿,这位姑娘连知道都不知道,这致谢回礼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唉,这位姑娘这名声……

算了算了,她还是别多想这些跟她不相干的事儿了,瞧那位姑娘那样子,她也不在乎这名声什么的。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39章 年三十

暖君正文卷第39章年三十李苒不出长安侯府,也不出翠微居院门。

她是个很自知的人。

在这间侯府,她是那根刺。

这府里,大约是个人都不愿意看到她。眼下又是年里年外,最讲究喜庆吉祥的时候,她最好缩的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不去讨人厌,也是不难为自己。

反正,她有书看,一日三餐周到精心,屋里茶香花香,温暖如春,窝在她那三间上房,或是在廊下晒晒太阳,这份自在,是极其愉快的享受。

年夜饭对李苒来说,和平时吃饭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年三十这一天,总还是和平时有一点不一样,比如,这了这一天,她就长了一岁,十八岁了,如花一般的年纪。

为了这份不一样,李苒两天前就开始盘算,年三十那天,她要吃什么。

细细盘算好了,就让秋月去跟厨房说,年三十那天,她要吃的饭菜。

大年三十必定是这府里下人们极其繁忙的一天,特别是厨房。

她最好早点把自己要吃的东西说过去,以便厨房早早准备出来,要是年三十那天再去说,给厨房多添了忙乱不说,只怕忙乱之下,她那些想吃的东西做不出来,或是打了折扣,那就不好了。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么。

可年三十一大早,钱嬷嬷就过来了,传了老夫人的话,让她别误了年夜饭。

李苒还好,秋月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年夜饭……

这可是这位姑娘头一回跟老夫人、夫人她们一起吃饭!

她这个大丫头,肯定得跟过去侍候,可这侍候,该怎么侍候?

到时候,她是侍候的好呢,还是侍候的一般好,还是侍候的不怎么好?

这中间的尺度,该怎么拿捏?

还有,这是年夜饭,侯爷也在呢!

天哪!

秋月紧张的快要崩溃了。

前一阵子她阿娘去找过钱嬷嬷,钱嬷嬷劝了她阿娘,她阿娘回去又劝了她。

她一想也是,这姑娘天天出去,她这日子实在清闲,想来想去,也就算了。

唉,她真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现在,忧愁就到了!

李苒看着钱嬷嬷出去,出了一会儿神,站到铜镜,对着镜子看自己。

玲珑坊一个月两趟送衣服进来,她的衣服已经多到每天一套的换,好象也穿不完了,今天这一身,从上到下都是新的。

石青裙子上绣了几丛松绿兰草,石青小袄,松绿短褙子,穿在她身上,亭亭玉立,十分养眼,却不够喜庆。

要是从前,加一条大红围巾,这喜庆就足够了,现在……

她不想再换一身衣服。

如果对方没有善意,在穿衣服这件事上,怎么小心都是错。

她头一回到林家,是林辉请她参加他的生日舞会,她网上查了,又问了很多人,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件喜庆的品红裹裙,那是那一年的流行色。

一进门,林睛就指着她尖叫,说她故意和她们撞衫,满场的红,只有她,是别有用心故意撞衫……

李苒转身坐回炕上,拎起了她的书。

秋月纠结万状的纠结于她应该怎么侍候,才能不让老夫人和夫人觉得她巴结太过,又不至于让侯爷觉得她过于怠慢,一直纠结到要去吃年夜饭的时辰。

李苒从一堆斗蓬中选了件胭脂红素面银狐斗蓬,出了翠微居,跟着还在纠结忐忑的秋月,往前面荣禧堂去。

走没多远,李清宁从耸立在一条岔路口的假山后迎过来,冲李苒扬了扬手,“真巧。”

李苒站住,看着他,露出笑容。

不是巧,应该是他在这里等着她的。

“气色不错,斗蓬也好看。”李清宁离李苒两三步,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

李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微微欠身。

“今天上午刚回来。”李清宁转个身,和李苒并肩往前,“本来能早点到家的,都是霍三这厮,经过和县,非要去吃什么面,一来一回,耽误了大半天,要不然,昨天夜里就能到家了。”

李苒专心听着,笑起来。

“我给你和三妹妹带着些小玩意,刚才回来给太婆请安,正好三妹妹也在,她那一份先给她了。

太婆话多,等她说好话,我再回去洗澡换了衣服,你看,都这会儿了,吃了年夜饭又是一堆儿的事儿,到明天我再给你送过去。

里头有霍三给你带的几样东西,霍三这厮不讲究,没给三妹妹买,所以,不好让下人们拿来拿去。”最后一句,李清宁压低声音带笑道。

“多谢。”

“谢什么谢。对了,阿爹说,明天早上祭祖前,要先把你上到族谱上。”

李清宁一边笑一边呼了口气,“总算是……我特意问了阿爹,其实不用问,阿爹这个人,从来不自作主张,阿爹说是太子的话。

等你录上族谱,就是正正经经的李家四娘子了。

上回你去河间郡王府作客,霍三说,光怎么称呼你这一件,就把他妹妹难为够怆,以后就不用难为了。”

李苒听的有几分意外,太子发话让把她录入族谱,这中间,有什么契机和原因吗?她在茶坊里砸了那个人?最近,只有这一件事了。

“让她们难为的,哪只称呼这一件。”李苒微笑道。

“别多想,难为不难为,也怪不到你头上,是太子发的话,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对了,听说你好几天没出去了,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儿,是戏班子什么的,都封箱过年了。”李苒笑道。

“噢对,我忘了这个了,年年过年的时候都忙的东一头西一头的,没留心过这个,不过从初一就热闹了,从初一起,教坊十三部在象棚演乐,一直演到初十,一年里头,就这一回,你一定得去看看。”

“教坊?皇家的么?”李苒眼睛亮了。

“不能算……也算吧,平时都是支应宫里的差使,或是演武祭祀什么的。明天大朝会,我要随侍太子,初二日,晚上大约没事,我陪你……”

“我自己去就行。”李苒笑着打断了李清宁的话,“你事情多,又刚刚劳军奔波了一趟,我一向是自己到处走,你知道的。”

“初一你也不得空儿。”李清宁笑起来,“明天一早祭了祖,入了族谱,你就要跟着二哥二嫂,还有三妹妹,一起往各家拜年,虽说到各家也就是递张拜年贴子,不用进门,可挨家走上一遍,这一天就走没了。

从初二起,就有年酒了,这几年,年年初二都是河间郡王府请年酒,你肯定要去的,年初三……”

李清宁看着李苒瞪大的双眼,笑出了声,冲李苒摊着手,“这年酒再怎么也得吃到初十,初十之前的,都是一定得去的人家。”

李苒低低啊了一声,这算是录入族谱要付出的代价么?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吃年夜饭的荣禧堂。

荣禧堂里,只有二奶奶曹氏在,正最后再看一遍,一切是否都妥当了。

见李清宁和李苒说笑着进来,曹氏有些意外,不过这意外也在意料之中,上次三爷和这位姑娘一起回来,听说就是有说有笑。

也就到明儿,不管夫人和老夫人高兴不高兴,这位姑娘,就正了名,是她们长安侯府李家四娘子了。

“老三怎么没多歇一会儿……”

曹氏转着小心思,话一出口,立刻觉出不对,三爷和这位姑娘一起来的,她问三爷怎么不多歇一会儿,这岂不是变相的暗示三爷不该跟她一起过来?

唉,她这张破嘴!

不是,是她这会儿走什么神?

唉,怎么在这位姑娘面前,她回回不妥当呢?她可是个出了名的妥当人!唉!

“姑娘这件斗蓬真好看,今年玲珑坊新出的这胭脂红,抢手的不得了,听说都订到两个月后头了……”

二奶奶曹氏的话被袁嬷嬷猛一声咳嗽打断,曹氏一个怔神,随即醒悟,这几句话,酸味儿太重了……

她这是怎么了?

“二嫂只管忙你的事儿,不用管我们,我们到那边喝茶说话,等着太婆她们。”李清宁看着被袁嬷嬷一声咳嗽噎的脸都要泛青的二奶奶曹氏,忙笑着解围。

李苒一直微笑着,听了李清宁的话,冲二奶奶曹氏微微曲膝颔首,绕过曹氏,往旁边窗户下的茶桌过去。

“快去沏茶,再拿些点心来,多拿些。”

曹氏急忙吩咐了句,就不敢多说话了,她这会儿撞邪一般,还是少说话吧,今天一晚上都得少说话!

袁嬷嬷眼观六路的替她家二奶奶描补。

一声咳嗽之后,眼看着李清宁的小厮已经上前替李清宁拉开斗蓬带子,去了斗蓬。可跟在李苒身后的秋月,一脸怔忡,还在不知道神游何处。

袁嬷嬷一连使了七八个眼色,秋月目无焦距,根本没看到。

李苒越过二奶奶曹氏,跟着李清宁往那扇大窗户走过去,眼看着李苒拉开斗蓬带子,秋月还在犹犹豫豫,居然看向了她家二奶奶!

袁嬷嬷只气的喉咙都粗了,急忙一个箭步,在李苒将斗蓬抱到怀里之前,伸手拿住了斗蓬,“老奴给姑娘拿下去。”

“多谢。”李苒将斗蓬递给袁嬷嬷,微笑谢道。

“不敢当,可不敢当。”袁嬷嬷抱着斗蓬,退了几步,猛撞了下还是完全不在状态的秋月,急步出去放斗蓬了。

秋月满心的仓皇和委屈,被袁嬷嬷这一撞,把仓皇和委屈撞的混在一起,混成了一团混乱。

唉,这一晚上,满府上下,最难为的人就是她了!

李清宁和李苒刚刚坐下,茶还没端起来,就听到二奶奶曹氏扬声叫了句:“侯爷,二爷。”

“阿爹和二哥到了。”李清宁忙站起来。

李苒跟着站起来,落后李清宁两三步,往门口走了几步。

荣禧堂门口,长安侯李明水已经去了斗蓬,一件黑底绣着红色团花福寿的薄丝棉长衫,绷着脸,神情严肃。

李明水身后的年青人,中等个儿,明显的李家人长相,大约是因为略瘦,瘦出了几分清秀,这位肯定就是二爷李清平了。

到这座府里两三个月了,这是李苒头一回看到二爷李清平。

李清平当然不是头一回看到李苒,看着对着他们的父亲李明水,只是微微曲膝的李苒,眼里都是怜悯。

“这是二哥。”李清宁给父亲李明水见了礼,和二哥李清平拱了拱手,转头看着李苒笑道:“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二哥?”

“是。”李苒微笑,冲李清平微微曲膝。

“四妹妹安好。”李清平拱了拱手,和李清宁笑道:“刚刚我和阿爹已经去过祠堂,在族谱上添上四妹妹的名字了。”

“老夫人来了!”守在荣禧堂台阶外的婆子扬声禀报。

往年没有守在台阶外禀报的规矩,这是刚刚才有的,是二奶奶曹氏前一刻才打发过去的。

唉,今年毕竟不同于往年啊。

二奶奶曹氏一步上前,亲自举着一边帘子,长安侯李明水在中间前一步,李清平和李清宁跟在后面,一左一右迎出去,李苒站在门槛内,看着已经上了台阶的陈老夫人等人。

三娘子李清柔挽着陈老夫人的胳膊走在前面,正和陈老夫人说着什么,笑容灿烂。

后面,张夫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一只胳膊挽在张夫人脖子后,仰着脸,和张夫人咿咿呀呀说着话儿。

长安侯李明水下了一级台阶,伸手去扶着陈老夫人另一边胳膊,却被陈老夫人一巴掌拍开,“我还没七老八十呢,就是七老八十了,我自己拄拐杖,也不用人扶。”

“是是是,阿娘身体健康,这是儿子的福份。”李明水一边陪笑一边点头。

一群人越过李苒,除了李清柔经过李苒时,脸色微变,下意识的往她太婆身边挤,别的人,视若不见。

当然,张夫人怀里的小姑娘是真没看见,她只看到了李清宁,咯咯笑着,扬着胳膊叫着“三叔”,往她三叔怀里扑过去。

李苒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多看了好多眼。

这肯定是二奶奶曹氏的女儿欢姐儿了,长的极似曹氏,秀气中透着雅静,粉妆玉砌,十分漂亮。

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儿。

李家人少,年夜饭也就一张桌子。

陈老夫人居上首坐了,长安侯李明水和张夫人一左一右,李明水下首是二爷李清平,李清宁紧挨张夫人,三娘子李清柔和李苒并列最下首。

二奶奶曹氏身为最新一代媳妇儿,要侍候照应所有人,没有她的座位。

张夫人看起来极其疼爱欢姐儿,刚刚坐下,看着奶娘从李清宁怀里接过欢姐儿,就示意奶娘把欢姐儿给她,抱着欢姐儿,喂她吃喝,和她说着话儿,全幅精神都在欢姐儿身上,既不理会李明水,也不理会其它人,只偶尔和陈老夫人说一句两句话。

陈老夫人端坐上首,脸色不算不好,也可绝对算不上好。

李明水头一轮祝酒,就被陈老夫人训斥了:大家伙儿刚坐下,都空着肚子,你不先让大家吃点,先喝酒算什么事儿?

第二回给陈老夫人敬酒,又被训了:没看到我正喝汤呢,你就不能让我先吃几口?

到第三回,还是被训:我都这把年纪了,经得起这一杯接一杯的酒?有你这么孝敬的?

李清平认真吃菜,李清宁对着他爹一脸接一脸的尴尬,用力绷着脸,绷得一脸严肃。

李清柔自从在曹府被吓晕之后,对李苒就有了一股子控制不了的惧意,这会儿紧挨李苒坐着,浑身不自在,吃也没吃好,喝也没喝好,当然也没心思关注别人,连她爹被她太婆训斥的脖子都缩下去了这事,也没留心。

唉,这是她长这么大,吃的最难受的一顿年夜饭。

李苒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菜,可这摆了满桌,看起来十分华丽喜庆的一桌子菜,味道实在一般。

二奶奶曹氏站在陈老夫人和张夫人中间,清清楚楚的看着整张圆桌,看了一肚皮热闹八卦。

撤了酒菜,二奶奶曹氏指挥着摆了茶桌。

今年这茶桌,她可是费尽了心思。

往年的茶桌简单明了,摆成一圈就行了,一大家子是要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

今年再摆成一圈肯定不行了,摆一圈再摆一张单的,那太过份了,更不行,那就得三五成群的摆,这哪个跟哪个,哪个放哪里,把她的脑汁儿都快搅没了。

李苒站在旁边,看着曹氏指挥着摆茶桌。

这大年三十守岁的规矩,李苒和茶坊焌糟打听过。

这里讲究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

冬至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哪天过的冬至,不提了。

这个年三十,要是她们没叫她过来,她是准备早早睡觉,早早起来,养足精神好好逛一天,看一看关扑是怎么回事。

可这会儿既然来了,这个守岁,就是必定要守着熬一夜的了。

虽然她对这种迷信嗤之一鼻,可她从来不用自己的不屑一顾给别人添堵。

就算没有李清宁这份明显,以及李清平那份隐约的善意,她既然来了,也一样会好好的熬上一夜,替别人祈一祈这个福。

好在长安侯府守岁的节目众多,而且还算精彩。

先是几个鼓手拍鼓,然后是个变戏法的,逗的欢姐儿笑的几乎透不过气,还有个讲书的,讲了几个喜庆段子,再时不时放一阵的烟火,时辰过得也快。

这中间,长安侯李明水提议投壶,被陈老夫人训了,要亲自放烟火给老夫人看,也被训了……

这算是另一个节目,李苒觉得,这个节目比变戏法什么的好看多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苒暗暗舒了口气,这个年三十,比她预想的顺当,以及,热闹。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0章 过年

果然象李清宁说的那样,元旦这一天,一个整天,李苒都没得半分闲空儿。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其实是从天交子时起,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串成了链条。

吃饺子不提了,再怎么郑重其事,仪式感十足,好歹还算是吃东西。

接下来驱病祛灾的仪式,让李苒简直有种参与巫祝的感觉。

这个仪式更加郑重,府上大大小小,排列整齐,站到院子里,看着仆妇仆从这样那样一通,挖坑埋了好些东西,挖坑的那两个仆从,扎绸戴花,打扮的象两个祭品,李苒差点以把他俩是要自己挖坑埋了自己。

李苒站在一群人中间,听着响彻满府、郑重无比的念叨,什么蛇行则病行,黑豆生则病行,鸡子生则病行……

天黑,她又离得远,实在没搞清楚这个行那个行,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个蛇,真要是那个蛇,那蛇,它必定是会行的啊,而且还行得很快。

接着四周就烧起了丁香,在浓烈的丁香味儿中,众人散开,李苒回去翠微居,洗了新年头一个澡。

洗澡水是大厨房送过来的,送的郑重其事,水色泛青,散发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香味,不算好闻,好在也不算太难闻。

洗好澡,李苒挑了条樱桃红裙子,一件嫣红挑金边短袄,和一件嫣红绣金面银狐斗蓬。穿戴起来,十分喜庆。

换好衣服再赶到荣禧堂,屠苏汤已经准备好了,这屠苏汤的讲究,李苒倒是听说过,而且也知道是从年纪最小的喝起。

三娘子李清柔嘟着嘴,看着头一个捧起酒杯的李苒,看着她被钱嬷嬷一句一句教着念着:一人饮之,全家无疾,一家饮之,一里无疾。心里涌起一阵阵说不出的委屈。

她一点儿也不想有个妹妹!

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小的那个!

饮了屠苏酒,又一人分了一只煮熟鸡蛋吃了,长安侯李明水,陈老夫人和张夫人,以及李清宁,就匆匆赶回自己院子,换上最正式的大礼服,坐车赶往宫城。

他们都是要参加今天的元旦大朝会的。

至于不够大朝会品级的二爷李清平,二奶奶曹氏,三娘子李清柔,以及李苒四人,一点儿也不比去参加大朝会的长安侯等人清闲。

二奶奶曹氏留在府里守着,收拾昨晚上的东西,看着接待上门拜年的各家子弟。

二爷李清平则带着李清柔和李苒,出门往各家拜年。

这个拜年简单倒是很简单,就是到各家门口,有个嗓门宏亮的小厮高喊:某某府某某以及某某给某某以及某某拜年之类,府门里一身喜庆的管事迎出,收下拜帖,一通客气,就好了,接着去第二家。

再怎么简单,总要一家一家的走,满街都是拜年的车马人群,时不常再遇到相熟的拜年队伍,遇到了,总要停下寒暄几句,彼此拜个年,十几家走下来,回到长安侯府,天已经黑透了。

看起来元旦大朝会也是件很累人的事儿,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回来就歇下了。

长安侯李明水朝会后去巡视京城各处,李清宁则在朝会后都被太子留下。

李清平带着李清柔和李苒回到府里,也是累的赶紧各自回去歇下。

李苒这一天,可比看一天大戏劳累太多了,挣扎着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早上洗的那个澡,那股子香味儿简直经久不散,她闻了一整天了,虽说不难闻,可她一向讨厌身上有味儿,不管是香的还是臭的。

第二天,李苒睡了个自然醒,刚吃好早饭,李清宁就到了,两个婆子跟在后面,抬进来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

“都在这箱子里呢。”李清宁示意婆子将箱子放到地上,指着箱子和李苒笑道:“那几样东西,我都写了纸条贴在上面了,你慢慢看。

我得赶紧走了,太子爷今天要去给几位师长拜年,我和霍三他们都得陪着,晚上要是来得及,我带你和三妹妹去象棚看教坊演乐,我先走啦。”

李清宁来去匆匆。

李苒送出上房,看着他出了垂花门,才转身进屋,站在那个半人高的箱子前,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招手叫过垂手侍立在屋里的两个小丫头,让两人将箱子抬进卧室,放到南窗下的榻上。

昨天二奶奶交待过了,河间郡王府的年酒,日中前到,李苒瞄了眼屋角的滴漏,没多大会儿,她就该走了,来不及看这一箱子的东西。

李苒从卧室出来,径直走到东边间那张长的书桌旁边,坐下,示意小丫头研了墨,自己动手裁了张长长的纸条出来,提笔在纸条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一串字儿,拎起来看了看,端起杯茶,走进卧室。

秋月伸着头,瞪着俩大眼,看着李苒用茶水将那张上好的熟宣两头濡湿,贴到箱子上,呆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贴封条么?

李苒贴好出来,重新换杯子倒了杯茶,抿了半杯,估摸着宣纸该干了,再进屋,摸了摸,再仔细看了看,满意的拍了拍手,效果很不错。

李苒从书桌上拿了砚台和笔,从贴好的封纸上画符画到箱子上,看了看,满意了,将砚台和笔递给小丫头。

“这屋里又没人。”秋月这回看明白也确定了,姑娘这确实是贴封条呢,看的实在忍不住,嘀咕了句,在自己屋里贴封条,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们不是人吗?”李苒看向秋月问道。

秋月张着嘴,片刻脸色就变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疑心她吗?还是疑心她们?

姑娘这是在敲打她吗?

她有什么办法?

她是不是该跟姑娘解释解释?怎么解释呢?

唉……

她实太难了。

……………………

河间郡王府的年酒,长安侯府李家几乎全体出动。

除了担着职责的长安侯,以及李清宁。

整个正月,特别是十六之前,长安侯李明水作为京城和京畿安全总负责人,每天都要巡视各处,以及到衙门视事。

至于李清宁,他随侍在太子身边,太子忙个不停,他当然也要忙个不停。

李清平在河间郡王府门口下了马,往左边门进去,陈老夫人一行五辆车,进了右侧门。

河间郡王府长媳曹夫人上前一步,亲自给陈老夫人打着帘子,虚扶着陈老夫人下了车。

曹夫人一边和陈老夫人、张夫人寒暄,一边和二奶奶曹氏,以及李清柔、李苒等人打招呼。

“……三娘子今天真是好看,四娘子也好看得很。琳姐儿昨天还念叨呢,今年还和往年一样安排,三娘子知道……”

曹夫人客气的十分含糊。这一回,陈老夫人是把这位四娘子拘在身边,还是放她和小娘子们一处玩耍,陈老夫人没开口前,她真猜不出,当然更不敢乱说。

“你跟她们过去,看着些儿,别惹了事儿。”陈老夫人看着二奶奶曹氏,嘱咐了句。

“是。”二奶奶曹氏答应的毫无波澜。

反正她肯定看不住,不光她看不住,就是老夫人亲自看着,也不一定看得住,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她头上。

曹夫人暗暗松了口气,陈老夫人能让这位四娘子和别的小娘子一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就能松口气了,要是还跟上次一样,非得把她拘在身边,这一场年酒,可就尴尬得很了。

至于会不会出事,这一件,自从曹府那件事后,她和王妃反反复复议论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她还特意回了趟曹府,向她太婆请教过。

第一,这位姑娘……现在是四娘子了,很讲理,也很能替别人着想,这从她头一回到她们府上作客,和王家六娘子那些话,就明明白白了。

有这一条,王妃和她都不担心这位四娘子会主动生事。

况且,看这位四娘子今天这一身,多少难得,这明显是和光同尘与人为善的姿态!

第二,这位四娘子不是个能欺负的,可自从曹府那场事之后,谁还敢轻易欺负她?

今天来的人家,那些小娘子,王妃和她一个一个过过不只一遍,里头有那么两三个有心有胆的,不过都是极明理的聪明人,断不会跟这位四娘子过不去。至于不怎么聪明的,有胆子可没有。

今天这场年酒,真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儿,那就是天命不可违了。

曹夫人笑容灿烂,恭敬客气让进李府诸人,外面又有几辆车进来了。

李清柔是一定要避开李苒的,走在最前,二奶奶曹氏夹在中间,李苒跟在后面。

一行三人,李清柔能走多快就走多快,恨不能几步就甩开李苒,从此再没有这个硬生生非要冒出来的妹妹,她太讨厌这个妹妹了,明明她才是最小的那个!

走在中间的二奶奶曹氏十分淡定,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的打着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歇一天,她累了大半个月了,后天又是她们府上请年酒,明天王家的年酒,她就不能去了,得留在府里准备,就今天一天闲空儿,再怎么说,她都要好好歇一天!

至于李苒,她正忙着打量四周的景物。

今天这条路,跟她前几次来的都不一样,这座河间郡王府,真是庞大。

今天的河间郡王府,也跟前几次来时的观感很不一样,大约是因为挂的到处都是彩灯,以及摆的到处都是杜鹃水仙什么的,显的格外喜庆。

看来京城的鲜花业真的是极其发达,她砸了那个楞头青隔天,茶坊还在她那间雅间里摆过一盆开的极好的牡丹,她当时惊叹不已,想象不出这个时候的暖棚,是用什么搭出来的。

霍文琳站在逸云阁前,看到李清柔一行三人,急忙下了台阶,紧步迎上来。

“三娘子,二姐姐,四娘子。”

霍文琳穿着件松花色斗蓬,翠嫩清新的如同初春一般,语笑嫣然的和三人打招呼。

二奶奶曹氏是她大嫂曹夫人的堂妹,曹二奶奶嫁进长安侯府前,就往河间郡王府常来常往,这个二姐姐,是从很早一直喊下来的,二奶奶曹氏也极愿意她喊她二姐姐。

这会儿,二奶奶曹氏已经找到了歇脚的好地方,指着旁边一间小暖阁笑道:“琳姐儿只管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去那儿看景了,你们府上处处是好景,我最喜欢坐那儿看景。”

“是,那我就不跟二姐姐客气了。”霍文琳笑应了,示意跟从的丫头侍候二奶奶曹氏过去小暖阁。

“都有谁到了?”李清柔越过霍文琳,一边往暖阁进去,一边笑问道。

“到了好多人了。四娘子今天真好看。”霍文琳应了句,欠身让了让李苒,一起往暖阁进去。

暖阁里确实已经到了很多人,珠翠闪动,笑语满屋。

“二姐姐!”李清柔进屋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嫁入王家的二姐李清丽,喜不自禁的叫了声,往二姐姐李清丽奔过去。

王家三奶奶李清丽听到叫声,急忙转身,看到李清柔,笑自心底出,急迎两步,“气色不错,还做噩梦不?”

和三奶奶李清丽站在一起的王舲,也忙跟着迎上来。

“这两天不做了,前儿三哥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没有?那几个……六娘子好。”

李清柔正要抱怨几句,被姐姐李清丽捏了下手,忙转头和王舲打招呼。

“三娘子好,三嫂,这是四娘子。”见李清柔根本没有要介绍李苒的意思,王舲上前一步,轻轻推了下李苒,和她三嫂李清丽介绍道。

“你怎么这么没规矩?见了姐姐连见礼都不会?这也傲慢的太过了吧?”

大约是因为成了亲,体会到了对所爱之人那份独占之情,李清丽对李苒的厌恶,远甚于妹妹李清柔。

“你瞧瞧,”李清丽提高声音,环顾着已经注目过来的诸人,“我们李家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王舲皱起了眉,正要说话,李苒看着她,含笑问道:“这就是你三嫂?你们王家三奶奶?”

“你这是怎么……”

李清丽眉毛竖起,可一句愤然刚说了一半,一直低眉垂眼跟在旁边,极不引人注意的婆子不动声色的拉了拉她,李清丽后半截话立刻戛然而止。

李苒眉梢微动,打量着婆子。

婆子低眉垂眼,往旁边退,李清丽也忙跟着退往暖阁旁边。

“你拉我做什么?我说错了?”离众人远了,李清丽一脸忿忿然,话却轻浮没有底气。

要是没犯错,她不会拉她的。

“三奶奶,人家已经说了,您是王家三奶奶。”婆子依旧低眉顺眼,声音柔婉。

“王家三奶奶怎么了?我们李家……”

“三奶奶,是我们王家。三奶奶这一句我们李家,是要自请出族么?”婆子垂着眼,轻轻缓缓道。

李清丽被她这一句话噎的,脖子都伸长了。

“再怎么,那是李家的事,我也不能不管……”咽下刚才那句差点把她噎死的话,李清丽挣扎道。

“三奶奶,您父亲安好,您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李家有的是撑家的人,可用不着咱们王家指手划脚。”婆子眼皮不抬。

这一次,李清丽被噎的眼泪差点淌下来。

……………………

李清柔已经被霍文琳和曹三娘子拉过去,王舲轻轻推了下一直看着李清丽和婆子的李苒,笑道:“咱们往那边坐着说话。”

“嗯。”李苒收回目光,和王舲往紧挨众人、放在窗下的两张圈椅过去。

“那是我太婆安排在三嫂身边的教引嬷嬷,三嫂凡事想得少,又有些心直口快,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多,太婆就给了她一个教引嬷嬷。”两人坐下,王舲先笑着解释了几句。

李苒轻轻噢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

跟王家这样正宗的世宦大族比,李家是正宗的泥腿子,这中间,真正是云泥之别,泥嫁给了云,本来已经够艰难了,偏偏这位李家二娘子,不象是个聪明的……

嗯,也许就是因为不聪明,嫁进这样的人家,才能觉得幸福无比。

“姑娘想什么呢?”王舲看着想的出神的李苒,一边笑,一边在椅子扶手上弹了下手指。

“我瞧你三嫂气色很好。”李苒没隐瞒自己在想什么。

王舲抬手按在眉间,笑了一会儿,放下手,轻轻咳了一声,“姑娘真是……三嫂是个心宽心大的有福人,凡事不多想。

我二嫂和二哥青梅竹马,极其投契。三嫂嫁进去隔月,二嫂心疼她,细细挑了这么一堆书拿给三嫂,和三嫂说,她看了那些书,三哥的话,就能听懂些了。”

王舲说到这里,顿住,看向李苒,李苒眉梢挑起,一边笑一边摇头。

“就是这样啊,三嫂当时就瞪着二嫂说:三郎的话,我句句都听得懂啊,他说的又不是外夷话,我怎么会听不懂?

后来阿娘把二嫂教训了一顿,说她不该以己度人,罚二哥带着二嫂,往几个庄子走了小半年。”

王舲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你三哥……有些委屈。”李苒想说可怜,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委屈,可怜两个字说出来,就更可怜了。

王舲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第41章 凶名在外也在内

暖君正文卷第41章凶名在外也在内小丫头送了茶水点心上来,两人看着摆好,正要说话,王舲手指微抬示意李苒,李苒忙跟着站了起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面容精致秀美,气质极好的女孩子,手里牵着个十岁左右,看起来娇憨可喜的小姑娘,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往两人过来。

王舲上前一步,曲膝见了礼,侧过身,先示意李苒笑道:“这位李家四娘子,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了。”

女孩子笑看着李苒,松开小姑娘,一行四人曲膝见礼。

李苒跟着曲膝,两只手似是而非的搭了搭,她们都是宽大长袖,她实在看不清楚她们那两只手都是怎么搭的,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她既没放在心上,也没留心学习过。

“这是鲁国公府上,柳家大奶奶,是我表姐。”王舲先介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

李苒一听就明白了,这就是那天让霍三公子酸话连连的那位柳大公子的媳妇儿,果然有林下之风,这份长相,这份气度,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让她想起见之忘俗这四个字。

王舲侧头看着惊讶而笑的李苒,“看你这样子,你听到了什么了?见过我表姐?”

“没见过,是……”李苒看向谢氏笑道:“年前,有一回,柳大公子在樊楼会文。”

谢氏眉梢微抬,忙点了点头,以示她知道那次会文。

“那天正好碰到三哥和霍三公子,说是柳大公子请了清风楼和会仙店的铛头,就带着我去蹭这顿三家铛头的饭菜。三公子说柳大公子哪儿都出众,最难得的,是娶了有林下之风的谢氏女,金童玉女一般,果然是。”

“我大哥也这么说,大哥说他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大嫂。”谢氏右边手的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

“难得三公子这么夸奖。”谢氏笑个不停,指着刚刚说话的小姑娘,“这是我大妹妹,单名一个昣字,杨昣,今年十七了,淘气得很,往后请四娘子多担待。”

随着谢氏的介绍,杨大娘子杨昣冲李苒再次曲膝,李苒跟着曲膝而笑。

“这是二妹妹,杨昳,刚刚十一,也是个淘气的,四娘子往后多指点她些。”

“不敢当。”李苒看着仰头看着她的杨昳那一脸的惊叹,莫名想笑。

这姐妹两个,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这是我娘家妹妹,谢沛,和四娘子同岁,阿沛嘴笨,若有不到之处,请四娘子体谅。”谢氏再介绍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抿着嘴笑个不停的小姑娘。

李苒笑起来,她更是个嘴笨的,看来大家要互相体谅了。

谢氏带着三人站着说笑了几句,正要再往别处去,王舲伸手拉住谢沛笑道:“二妹妹和我们一处说话吧。”

谢氏和谢沛一起看向李苒,李苒忙欠身示意旁边的圈椅。

谢氏轻轻拍了下谢沛,牵了杨昳,带着杨昣往旁边过去。

走出几步,杨昳掂起脚,凑到谢氏耳边笑道:“大嫂,我觉得那位四娘子挺好的,一点儿也不怪,长的真好看,好看极了,快有大嫂这么好看了。”

“还是大嫂好看!大嫂怎么教你的?要用自己的眼看,自己的耳朵听,再用自己的心去想,千万不能人云亦云!”杨昣从旁边拍了杨昳一下。

“还要多看多想。”谢氏低低笑说了句,就示意两人不要再多说。

李苒三人坐下,看着小丫头添了杯茶,王舲指着谢沛谢二娘子笑道:“刚才没说清楚。我外公两子三女,我阿娘居长,两个弟弟,大弟弟是谢将军的父亲,小弟弟,是二妹妹的阿爹。”

王舲知道李苒那份一无所知,细心的再次介绍。

“二妹妹阿爹阿娘,还有两个弟弟,都在任上,二妹妹和我外公外婆住在城外庄子里,出了正月,咱们去找二妹妹踏青去,外公的庄子靠着山,有条小河,还有道小瀑布,景色极好。”

听王舲说到谢将军,李苒一下子想起来那只虎,“谢将军养了一只虎?”

谢沛垂下眼帘,王舲神情微僵。

李苒颇为意外。

看六娘子和谢家二娘子这神情,难道那只虎有什么忌讳?

可当时周娥那些话那神情,可没有半分有什么忌讳的样子。

“也没什么。姐姐说吧。”谢沛看了眼王舲,微笑道。

“是没什么,谢将军幼年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天下大乱,因为兵乱,谢将军和家人走失,流落到山里,遇到那只虎,一人一虎相依为命多年,后来遇到皇上和太子,将他和虎一起带出来。”王舲的话简单而含糊。

李苒眼皮微垂,她问错话了,这不是没什么,而是,很有什么,只怕这是谢家,甚至王家,很犯忌讳的一件事。

“周将军说,那虎也是位上将军。”李苒笑接了句,立刻转了话题,“听说上元节那天,都要穿白色?”

“不是非得白色,”王舲立刻跟着转了话题,“也算都得白色吧,毕竟,月色之下,白色最好看。”

“六姐姐说得是,要说尚白,倒不如说是为了好看。”谢二娘子也忙跟着笑道:“上元节那天,月光好,灯光更好,满街的灯笼五光十色,映着白衣服才最好看。”

李苒笑起来,这两位倒是爽直实在。

整个一场年酒中,除了中间又有几家小娘子过来打招呼,说了一会儿话,其余时候,就是王舲和谢家二娘子谢沛,和李苒一起坐着,说些过年过节,以及京城掌故,各种传说讲究之类的闲话。

傍晚,送走各家女眷,曹夫人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场年酒相当圆满。

那位四娘子,嗯,太婆说得对,那不是个惹事的,不过是个不能惹的,今天没人惹她,一切圆满!

……………………

李苒顺顺当当回到翠微居,刚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上房门口一个小丫头一声惊呼,“回来了回来了!秋月姐姐,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李苒脚步微顿,微微眯眼看着直冲进去,立刻又直冲出来,踮脚举手打起帘子,一脸迫切的等着她进门的小丫头。

李苒走到上房门口,站住,看了看一脸的悲喜交加,就差高喊一声你可算回来了的小丫头,颇有几分纳闷。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盼着她回来?

李苒还没进屋,就听到了秋月的抽泣,“姑娘,姑娘,求姑娘……”

李苒紧两步冲进卧室,只见秋月半蹲半跪在矮榻前的脚踏上,一只手撑着榻沿,一只手按在那张封条上,一脸泪水一额头汗,头发都有些蓬乱了。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姑娘,真不是我,我没动它,我真没动它,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松了,我按住……我真没动,一动都没敢动。”

秋月话没说完,就哭起来。

她肯定逃不过这一劫了,她要死了,姑娘这张封条啪的松开时,她就知道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就知道她要死了!

这位姑娘,杀人不眨眼!她要死了!

她才十八,她太冤枉了,她真没动,她就是看了眼,就看了一眼!她太冤枉了啊!她要死了,她太可怜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许进这间屋,你进来干什么?”李苒看着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秋月,慢慢悠悠问道。

“不是,我没有,我没进,我就站门口,站那里,就那里,就看了一眼,就一眼,它就,啪,它就开了,我怕它掉下来,要是掉下来……说不清了……

姑娘饶了我吧,饶命啊!求求姑娘,我真没动,真没有!我阿娘……上有八十岁的太婆,姑娘饶命,呜呜呜呜……”

秋月哭的更厉害了。

李苒侧头看着她,抓住她哭的声噎气短的一个小空当儿,赶紧吩咐道;“出去吧。”

“是,姑娘饶命……嗯?是是是,嗯?姑娘是要……到外头?求姑娘别杀我!求姑娘……别杀我!”

秋月先是惊喜,接着觉得自己太能想好事了,指定是嫌在这里杀她脏了屋子,要到外头……天哪!

“赶紧出去,洗洗脸,给我沏杯茶,我渴了。”李苒极其无语的看着惊恐万状的秋月。

“嗯?”秋月一下子不哭了,呆怔了片刻,这回是真反应过来,一口气松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没等坐稳,一骨碌爬起来,不等直起身,就急慌惊乱的往外连爬带跑。

在姑娘改主意之前,她得赶紧爬走!赶紧!

她这条小命,大约是保住了。

李苒看着秋月爬几步奔出去,走到榻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缠在锁扣上的一根细细的头发,伸手扯掉头发,掀开了箱子。

箱子里堆放的十分整齐,李苒看了一会儿,合上箱子盖,出来外间。

眼看就要送晚饭过来了,她还是等吃好晚饭,洗漱好换了舒服衣服,再慢慢看箱子里的东西吧。

她极少收到礼物,大约是因为太少,所以,她特别喜欢拆看礼物。

每次拆看礼物,她都要一切准备好,关上门,然后安安心心的、仔仔细细的一点点拆开,一点点细看。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2章 第二场年酒

暖君正文卷第42章第二场年酒隔天是王家请年酒。

二奶奶曹氏没过去,留在府里准备第二天他们府上的年酒。这年酒的事,自从她嫁过来,就是年年交到她手里张罗了。

李家四个女眷,四辆车在后面,长安侯李明水带着李清平和李清宁骑马在前,一起到了王家。

长安侯李明水虽然担着重责,每天早出晚归,可王家这场年酒,他还是一定要来一趟的,虽然也就是进去给王相拜个年见了礼,然后就急忙忙出来,匆匆赶往各处巡查。

李清宁和霍文灿等人,都被太子放了半天假,来喝王家这场年酒。

王家府门内,女眷这边,站在二门里迎接诸人的,是王家二奶奶明氏,和三奶奶李清丽。

王氏一族人口众多,不过都聚居在金陵老宅,在京城常住的,也就是王相带着长子王祭酒王邵一家。

王祭酒王邵长子王舦一家都在任上,次子王舣夫妻和一子一女,三子王航夫妻,以及幼女王舲都在京城府里。

看到长安侯府的车子进来,二奶奶明氏忙示意三奶奶李清丽,明氏上前打起帘子,李清丽扶着陈老夫人下了车。

“有一阵子没见老夫人,老夫人这精神越来越好了。”二奶奶明氏先和陈老夫人说笑见礼。

“我是个不操心的。”陈老夫人从下了车起,就明显比在自家,以及在河间郡王府拘谨了不少。

“老夫人是有大福的人。让我们三奶奶侍候老夫人进去,我们老祖宗前儿还念叨,今儿一定要找老夫人好好说说话儿呢。”

明氏又看向张夫人笑道:“前儿夫人送来的百纳衣,当天晚上就给大姐儿穿上了,果然安稳了许多,多谢夫人。”

“这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张夫人和二奶奶明氏客气笑道。

李清柔已经上前挽住了二姐李清丽。

从小到大,大姐姐总是教训她应该这样不能那样,都是二姐姐护着她,她和二姐姐也最能说得来。

李苒站在外围,微笑看着热情寒暄的一群人。

明氏目光扫过李苒,正要说话,陈老夫人拍开李清柔,和明氏笑道:“你这儿正忙着,离不开人。我们自己进去就行,自家人不用客气。”

“是这样,又不是头一回来,你们妯娌两个都在这里,还忙不过来呢,我们自己进去就行。”

张夫人也忙笑道,伸手拉过不情不愿松开她二姐的李清柔,一起往二门进去。

明氏忙点了个机灵婆子,引着李家四人进去。

李苒走在最后,看着从最前的陈老夫人,到挽着张夫人的李清柔身上,那份有些显眼的拘谨,片刻,移开目光,打量起四周。

象王家这种绵延久长的世宦书香大族,这样一份厚重压人的名声,以及这府里角角落落透出来的深厚底蕴,和那份连空气中都弥满了的谦和之极的傲慢,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心生自卑。

王家这座府邸也是一片崭新,却新的没有任何刺眼之处。

假山石窝里的寒兰还十分幼小,却和假山融为一体,仿佛是它自己从假山里生出来,长出来的。

楼台亭阁同样的红柱绿瓦,却透着股子安安稳稳、从容不迫。

李苒仔细看着那些红柱绿瓦,这份感觉是出自她对王家那份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这些红柱绿瓦就是和长安侯府的不一样?

好象是不一样。

长安侯府那些柱子上的红漆,是发着光透着亮,闪光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它是上上等好漆,它是刚刚漆上去的。

王家这些红漆,掩下光按住亮,低眉顺眼,谦和的和这满府的仆妇丫头一个样儿。

这是颜色的饱和度和纯度的问题,嗯,也就是,审美的问题。

李苒研究明白了这些红漆绿颜的讲究,十分愉快。

转过一座假山,前面豁然开朗。

右边,依着座人工垒起的小山,有座大暖阁,大暖阁对面搭着戏台。

和大暖阁有一些距离,用曲折的游廊相连的另一边,一间略小一些的暖阁拖着周围零星错落的小暖阁小亭子,沿湖分布。

大暖阁以及小暖阁小亭子内,钗环闪动,外面,丫头婆子各依线路,来来往往。

在最前引路的婆子往大暖阁让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靠湖这一边,已经有婆子急步上前,恭敬的往湖边的暖阁让着李清柔和李苒。

刚转向湖边走了没几步,就看到王舲脚步轻快急促的迎出来,“三娘子,四娘子。”

李苒落在李清柔后面,含笑曲膝。

李清柔比刚才挽着张夫人时还要拘谨些。

虽然她二姐嫁进了王家,她们家和王家是极亲的亲戚,可她却和王家诸人都不亲近,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很不喜欢王家人,特别是这位王六娘子。

王舲侧身往里让李清柔,“妙娘已经到了,一进门就问三娘子到了没有。”

王舲话音没落,忠勇伯府孙家三娘子孙妙娘已经提着裙子,从暖阁里急步迎出来。

李清柔加快脚步,脱开王舲和李苒,往孙妙娘迎上去。

离李清柔两三步,孙妙娘满眼惧意的看着笑看着她的李苒,顿住脚步,下意识的想往后退。

李苒移开目光,王舲也错开目光,看向暖阁中迎出来的其它人。

李清柔拉着孙妙娘,往后面迎出来的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过去,高桂英旁边,谢家二娘子谢沛向着李苒笑迎上来。

再后面的各家小娘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迎在暖阁内外,看似只有一团和气,其实各有所向的拥成一大团和几个小团,进了暖阁。

“四娘子是个好静的,二妹妹也爱静怕吵,今儿我就把四娘子托付给二妹妹,把二妹妹托付给四娘子,请四娘子务必照顾好二妹妹,请二妹妹务必照顾好四娘子。”

王舲拉着李苒和谢沛,送到处稍凹进去些,往外看景色极好,往里看视野极好的角落,语笑嫣然道。

李苒赞叹不已,平时没看出来,六娘子这份玲珑,这份会说话,她得仰视。

王舲是今天的主家,又叫小丫头过来嘱咐了几句,就赶紧去忙了。

李苒坐下,才发现这个位置实在是挑得好,往外半边湖收在眼底,往内几乎一览无余,稍稍侧头,透过一只圆花窗,还能看到外面的戏台。

“王家的年酒一向热闹。”谢沛顺着李苒的目光看了一圈,慢声细语说起了闲话,“王家刚搬到京城那一年的年酒,皇上也来了,有一年,太子也过来过一回。”

李苒听的眉梢微挑,笑起来。

王家有前朝帝师,有前朝首相,是旧时代的文人领袖和官宦领袖之家,搬来京城时,皇上和太子必定极其欣喜的吧。

皇上和太子过府一两趟吃个年酒,是给王家增添声势,还是给新朝增添声望……应该是兼而有之,对于王家和新朝,这是双赢的事。

“每年的上巳日,姑父还会请太学的学生到王家在城外的庄子里赏春会文。”

顿了顿,谢沛犹豫问道:“你知道上巳日吗?”迎着李苒的目光,谢沛急忙解释道:“是表姐交待我,说你不懂的多,是我冒失了。”

“什么是上巳日?”李苒笑问道。

“上巳日就是……”谢沛明显舒了口气,“怎么说呢,上巳日本该是三月上旬巳日那天,现在么,过上巳日,就都是在三月初三了。

上巳日很热闹的,象我们家,会到郊外,一般都是在谁家的庄子里,要有条溪,不能太宽,也不能太窄,水流不太急,也不能太缓,往溪水里放鸡子,放枣子,每个人都要捞一个吃的。

象姑父他们,就是曲水流觞,把酒杯放在水里,想喝的就拿起来,不过喝了酒,要么赋诗,要么联句,要么就要破题,很有意思的。”

“酒杯放水里,能放稳吗?”李苒听谢沛说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不会!”谢沛不会两个字,答的十分愉快,“那杯子都是特意做出来,就是在上巳日那天用的,放到水里,平稳得很,咱们平常用的杯子肯定不行的。

我小时候不懂,看着都差不多,拿了只平时用的杯子放到水里,沉下去,又放一个,又沉下去了,后来我都哭了。”

谢沛说的自己笑个不停。

李苒正听谢沛说话听的有趣儿,暖阁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个的小娘子提着裙子,争先恐后的往靠近湖边的窗前挤,有几个腿脚晚了,没能挤到窗前,干脆跑出了暖阁。

“出什么事了?”李苒惊讶,谢沛也莫名其妙。

没等两人弄清楚怎么回事,霍大娘子霍文琳打头,后面跟着鲁国公府那两位小娘子,以及其它几位李苒认不清楚的小娘子,一起往李苒和谢沛这边冲过来。

要论看湖边,这一大片的暖阁亭子,可就数李苒和谢沛两个人占的这个窗户视野最宽、看的最清楚。

“打扰四娘子了,还有二娘子,实在是……外头什么也看不到,哎!来了来了!”

霍文琳跑的气都有点儿喘了,匆匆交待了一句,就指着外面,压着声音惊呼起来。

李苒急忙看向湖边。

湖边木栈道上,两个年青男人说着话,缓步而行。

靠近湖水一边的男子个子很高,一件银白素绸斗蓬,没戴幞头,金冠束发,一张侧脸如同白玉雕成,偶尔转脸看向旁边的男子时,那张脸,那一转头的风情,令人有要窒息的感觉。

李苒直瞪着白衣男子,轻轻抽了口气。

怪不得这一大堆小娘子全都瞬间化身脑残粉,实在是不能不脑残。

这是个美在骨子里的美人儿,只是阴气太重,这份透骨而出的冷意……嗯,美丽到极致,别说冷意,就是鬼气,都是可以增光添色的!

李苒和暖阁里的小娘子们一样,屏着气,不眨眼的看着男子缓步走过木栈道,消失在一座假山之后。

暖阁里的呼气声喘气声叹气声吸气声响成一片,接着就是一片呼呼啦啦,各人回到各处,暖阁里的叽喳声,比刚才高扬了至少两个八度。

“那是谁?”李苒瞄了眼到处都在兴奋议论的暖阁,下意识的压着声音问道。

“是,”谢沛顿了顿,声音低低,“那边高个的,是谢将军,靠近这边,腿脚有点儿……是我二表哥。”

李苒一个怔神,她没留意到还有一个……呃,是了,是还有一个,腿脚有点儿什么?呃,她没看到……

那是谢将军?

“谢将军不就是你……堂哥?”李苒梳理了一下关系,简直不敢相信。

她是见过谢将军的,那天晚上,跟在那只虎后面的,不就是谢将军?

后来她问过周娥,周娥说是谢将军。

可那天看到的……那天她被那头虎吓傻了,只看到了那只白虎。

“……二表哥是从马上摔下来,又被马蹄踩在小腿上,一条腿就废了,当时,二表嫂和二表哥只是两家有意,还有定亲,二表哥就不肯再定亲,二表嫂说,不过断了一条腿,有什么打紧?

我很喜欢二表嫂,二表嫂人可好了。”

李苒在谢沛叮叮咚咚的话语声中恍过神,端起杯茶,慢慢抿起来。

“六娘子说,你二表哥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你二表哥,多大了?”李苒抿了半杯茶,和谢沛闲话道。

“过了年二十八了,不是过了年,就是今年,年已经过了。”谢沛抬手掩着嘴,笑起来。

“那谢将军……谢将军是你堂哥?一个祖父的那种?”

李苒其实是想问谢沛,怎么她也那么生份的称谢将军,好象她见过的所有人,提到谢泽,都是谢将军这一个称呼。

“嗯,谢将军是我大哥,他和二表哥一样大。”谢沛声音下落,明显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

李苒听出了谢沛的不愿意,压下满肚皮的疑惑,转了话题,“你二表哥腿不好,还能再入仕为官吗?入仕为官一定得哪儿都好好儿的?”

“好象没有说过非得哪儿都好好儿的,不过,府试院试什么的,录名字的时候,要是看到哪儿不好,就不给录了,恩荫……我还不知道,好象没听说有这样的。

二表哥是自己不想入仕,王家在京城建了个书院,叫白鹤书院,也是王氏的族学,二表哥是山长。

二表哥学问很好的,翁翁常去白鹤书院讲学,下了课就和二表哥坐而论道,常常说的很晚,赶不及回去,就歇在书院里。”

谢沛的声调再次愉快起来。

……………………

夕阳西斜,热闹的园子安静下来。

靠着小山的大暖阁里,安老夫人靠在一张矮榻上,神色沉静中透着丝丝疲倦,侧耳凝神,听着儿媳谢夫人的话。

“……阿泽吃了午饭才走的,二哥儿一直陪着,我阿娘想见见他,递了话,他没回……”

谢夫人的喉咙猛然哽住,她阿娘对这个长孙的那份思念,那份明知无望,却殷切浓厚的盼望,那份沉甸无比的难过和失望,让她一想起来,就心痛难忍。

“唉。”安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谢夫人,想说什么,却只叹出一口气。

“我没什么,我阿娘也没什么,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就没事儿了。

阿沛一直和那位姑娘在一起说话,六姐儿说,她一直留心着,阿沛一直很开心,走的时候,看到她太婆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那位姑娘怎么怎么好。

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很高兴。”谢夫人轻轻吸了口气,接着说正事。

“那孩子是安家人的脾气,硬起来刀枪不惧,长的也很象她外婆。”安老夫人声音极低。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3章 出溜

暖君正文卷第43章出溜初三日是长安侯府请年酒。

一大早,二奶奶曹氏先往翠微居走了一趟。

从前两回送东西,到这几天年夜饭年酒整天磕头碰面下来,二奶奶曹氏觉得这位四娘子怪归怪,可这样干脆到底、直接到底的脾气,还是相当不错的,说起话来,那可真是爽气的不得了。

往翠微居这一趟,原本很难说的事儿,因为李苒这份脾气,就成了件简单无比的事儿。

二奶奶曹氏这话说的直截了当:

长安侯府这场年酒,四娘子不露面肯定不好,可鉴于老夫人和夫人对四娘子那份刺心,她最好让人一留心能看到,不留心又看不到。

那就是给她安排个妥当地方坐着,看一天热闹喝一天茶是最佳办法。

李苒答应的爽利而愉快,她也觉得这样最好不过,应酬这事儿,太难太累太痛苦!

作为婆婆,张夫人对待媳妇儿,那是没话说的,有什么事儿交给媳妇儿打理张罗,就从不插手指责,甚至连句闲话都不听。

当然,她家这两个媳妇儿,一个简直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从生下来起,被她和陈老夫人一路夸到娶进门。

另一个,出自她一向高抬头看着的曹家,是陈老夫人最佩服不过的曹家老夫人手把手教出来,是曹家姑娘里很出挑的那一个,打理起诸如年酒这样的事,从来都是只有让她夸奖的地方,没有过半分不好。

今年的年酒当然也不例外。

二奶奶曹氏能当家能作主,亲自看着给李苒挑了个什么都好的地方坐着,又挑了两个心腹机灵的丫头,原本想等她妹妹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到了,再让人去请李苒,没想到,王舲和她二嫂三嫂,倒先到了。

二奶奶曹氏一边急忙打发人去请李苒,一边让人带着王舲,往她给李苒挑好的地方过去。

满京城都知道,这位王六娘子是唯一一个能跟她们府上四娘子说得上话,还十分交好的人。

李苒比王舲早了几步,王舲看到她,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低低道:“你那位二嫂,倒拜托我照应你。”

“也没拜托错了。”李苒应了一句,想了想,也笑起来。

王舲更是笑个不停,“姑娘真是实在。昨儿个,二妹妹没烦着您吧?”

“怎么会烦?二娘子可爱得很,说的那些事儿,也都有趣得很。”李苒看着小丫头放好茶,笑答道。

“六娘子,四娘子!”

王舲正要说话,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李苒和王舲忙转身,曹四娘子和曹三娘子一前一后,正曲膝见礼。

王舲忙站起来回礼,李苒也跟着站起来。

“两位姐姐说什么呢?让我也听一听好不好?”曹四娘子声调轻快,“太婆前儿又说我了,又夸六娘子,还有四娘子了,还说让我跟六娘子好好学学。”

“我和四娘子说的都是闲话,哪有什么。四娘子这个学字,我哪儿担得起?那是你们老祖宗夸我呢,跟我们老祖宗一样,总归是看别家的孩子好,我在家也是常被太婆抱怨的。”

王舲语笑轻快。

李苒听的暗暗赞叹。

谁说曹家这位四娘子心直口快就是没心眼了?这一通商业互捧,多么真诚,多么自然,多么的发自内心。

“三娘子这边坐。”李苒先让一直微笑站在旁边的曹三娘子。

二奶奶曹氏安排的这个角落,两只圈椅稍拢一拢,看着就是该两个人坐着说话的地方,略往外拉一拉,就觉得三四个人也非常合适,再往两边去一些,五六个人也是正正好。

王舲跟在李苒后面,让着曹四娘子坐下。

侍立在旁边的两个丫头那份眼力没话说,已经送了两杯茶过来,再把李苒和王舲那两杯重新换过。

“六姐姐的太婆说别人家孩子好,肯定是客气话儿,我太婆说的都是大实话。”

曹四娘子语速略快,人和声音都是一派语笑烂漫。

“两位姐姐不知道,太婆常常看着我发愁,说这么个傻丫头,越长越傻,这往后可怎么办哪?”

曹四娘子摊着手,攒眉蹙额,学着她太婆发愁的样子。

“太婆还说,出门在外,要是不知道怎么办,就看着你王家姐姐,吃不了亏!”

最后吃不了亏四个字,曹四娘子捏着声音,学着她太婆的语调。

李苒听的笑起来,王舲也笑个不停,曹三娘子抬手掩在嘴边,也笑个不停,她这个四妹妹,走到哪儿都是枚开心果。

“还说,要是你王家姐姐不在,就找你李家四姐姐。你们不要笑啊,太婆就是这么说的,是吧三姐姐?

以前吧,太婆一说我和三姐姐,就得把六姐姐拿出来,现在,又添了四姐姐。年二十九吧,就是那天,我偷偷给太婆数过一回,那一天,她夸了五回六姐姐,夸了九回四姐姐,训了我十三回。”

李苒噗的笑出了声。王舲抬手按在额头,笑的止不住。曹三娘子一边笑一边迎着曹四娘子的目光,不停的点头,以示她说得很对。

“你们不要笑啊,都是真的。太婆常跟我和三姐姐说,让我跟三姐姐多跟六姐姐好好学学,要用心,说是能从六姐姐这里学到一分半分,就是我和三姐姐的大福份了,我说六姐姐学问那么好,又懂事又会说话什么都好,我怎么学得会?我还是跟李家四姐姐学学吧。

你们知道我太婆怎么说?

我太婆说,你王家姐姐那里,拼了命,你也许还能学个一分半分的,你李家四姐姐,可不是你能学得了的。

四姐姐,你不知道我太婆有多喜欢你,一说到你,就这样,眼睛都是弯的。”

“你喝口茶吧,看看,全是你的话了。”曹三娘子端起曹四娘子面前的杯子,欠身递给曹四娘子。

“唉,我知道我的话太多了,我不说了,我喝茶。”曹四娘子接过杯子,吐了吐舌尖。

“四娘子这么可爱,我要是能学到一星半点儿就好了。”李苒笑道。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最羡慕象曹四娘子这样,一看就是在福窝里长大的可爱小姑娘。

“四姐姐这么好看!”

曹四娘子一声惊叹没完,尾音就转了方向。

“要说好看,昨天你们看到谢将军没有?谢将军真是太太太好看了!这是我第四回看到谢将军,我是说照差不多能看清楚算,第四回!

四回里,昨天是离得最近的一回,谢将军实在太好看了!”

李苒高抬眉毛,瞪着曹四娘子,失笑出声。

“又乱说!”曹三娘子轻拍了下曹四娘子,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我也是,都看呆了。总听霍大娘子说,谢将军怎么好看的不象真人,我就是想不出,不象真人是什么样子,昨天总算知道了。”

“昨天谢将军走过去之后,钟家十二娘说,谢将军好看的,她都不害怕他了。”

曹四娘子一边说一边笑。

“我也是。六姐姐,谢将军真不会笑吗?她们说谢将军是什么监兵神君下凡,说监兵神君是杀神,都是不会笑的,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王舲哭笑不得,“什么监兵神君,这都瞎说到哪儿去了。”

“那你见谢将军笑过吗?”曹四娘子两只眼睛都睁大了,曹三娘子也微微欠身,屏气看着王舲。

李苒听的又是惊讶又是想笑。

唉,这份对美人儿的花痴,可真是穿越时间的永恒存在啊!

“我跟你们一样,也很少见到谢将军。

我们家,谢将军也极少去,偶尔去了,也是径直去找二哥。

笑是肯定笑过的,是人都会笑,对不对?咱们不说这个了,行不行?”王舲一脸无奈。

“好吧!”曹四娘子愉快的应了一声。

曹四娘子叮叮咚咚,语若连珠,说了好一会儿闲话,才和曹三娘子一起,往旁边和几个小姑娘玩投壶去了。

李苒眉梢微挑,看着慢慢呼出一口气的王舲。

王舲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道:“我可不是个很随和的性子。往常,曹家这两位小娘子极少跟我说这么多话的,,刚才我有点儿紧张。”

“我还以为是她们说到了谢将军。”李苒微笑道。

“嗯……”王舲的话还没说出来,一眼瞄见有个小丫头冲着两人过来,忙示意李苒。

小丫头离李苒两三步,怯生生曲膝道:“四娘子,是三爷,在那儿,说请您过去一趟。”

李苒有几分意外,和王舲交待了句,跟着小丫头出来,转了两个弯,就看到李清宁站在座假山后,笑容满面的冲她招手。

“有什么事儿?”李苒紧走几步,微笑问道。

“我问过二嫂了,今儿你是个闲人,我也是,还有霍三,走,咱们溜出去看教坊演乐去。

我跟你说,就今天有空儿。明天起,我,还有霍三他们,就得跟着太子出城去京畿大营,再去看河看田里的苗情什么的,霍三算过了,今天要是不去,今年就没空带你看教坊演乐了。

咱们这就走?”李清宁愉快的一挥手。

“等等,”李苒迟疑起来。

这就走肯定不行,再怎么也得跟王舲交待一声,还有,她跟他们跑去看演乐,把王舲抛在这里?王舲刚刚说过,她也不是个随和的。

那,不去看演乐了?

李苒看着扬着眉,一脸不解的李清宁。

今天不去,不光他们没有空儿了,只怕她也没有空儿,这年酒,可是一直排到了初十过后,过了初十,教坊的演乐早结束了。

确实是就今天空闲。

要不……

“我正跟王家六娘子一起说话,能不能带上她一起去?”李苒看着李清宁问道。

不管是直觉还是理智的认知中,她都觉得王舲是个可以一起溜出去看演乐的人。

“对对对,她跟你最要好,你问问她,她要是去,那最好。”李清宁连连点头。

这个妹妹能有个伴儿,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儿。

“那你在这儿等我?要不我们直接去二门?”李苒笑问道。

“二门最好,这里人来人往的,不便当,我和霍三在二门外等你们。”

李清宁愉快的应了句,冲李苒挥了挥手,李苒转身往里,李清宁转身往外。

果然如李苒所料,王舲干脆愉快的答应了,招手叫过一直侍立在两人旁边的小丫头,低低交待道:“烦你跟你们二奶奶禀一声,就说我跟你们四娘子出去玩儿了,之后就直接回去,不再过来烦劳她,再烦她跟我二嫂说一声。”

小丫头忙曲膝答应。

两人出来,王舲一边走,一边和李苒笑道:“不瞒你说,教坊演乐我看过几回,可都是在他们支应差使的时候,全是四平八稳的那种,象棚这种演乐,还一次没看过呢,托你的福了。”

“有什么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啊,支应差使,演什么乐,怎么演,都在礼法之下,规矩极严,半丝错不得的。象棚演乐,可没什么规矩礼法,就是炫技。

能在教坊里领差使的,都是尖儿中的尖儿,有俸禄有职身的,照我二哥的话说,一身惊人的技艺,也就在过年这几天能当众炫一炫,你想想,得多热闹?”

王舲说的自己都有点儿兴奋起来。和李苒两人,加快脚步,往二门出去。

二门外,李清宁的小厮墨香站在门槛外,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看到两人,忙躬身示意。

两人出门,霍三已经骑在了马上,正无聊的转着鞭子,李清宁站在辆大车旁,伸着脖子往门里看,见两人出来,忙欠身示意两人上车,自己转身上了马。

李苒和王舲上了车,往里瓦象棚过去。

车子停在象棚侧后一个小角门前,长随小厮围成外里两层挡着闲人,李苒和王舲下了车,霍文灿在最前,李清宁跟在最后,进了小角门。

“天字号雅间。”走到雅间门口,霍文灿一边掀起帘子让进李苒和王舲,一边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全是托了四娘子的金面。”

“咦,这话有意思了。”王舲笑接了句,进了雅间,先替李苒去了斗蓬。

“还真是四妹妹的金面。”李清宁最后进来,站住,从小厮手里接过茶,递给众人。

“这会儿象棚里的雅间有多难订,四娘子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霍文灿冲王舲嘿了一声。

看样子,霍文灿,以及李清宁,都和王舲很熟悉。

“年前我让人过来订雅间,掌柜一句话没说,排了一堆人给我看。

没办法,我只好把四娘子这块金字招牌请出来,那掌柜二话没说,就把这天字号雅间留下了,这几天,天天都是先打发人去问过,说了不来,再把这雅间给别人。

唉呀,四娘子这金面,是真好使。”

霍文灿啧啧有声。

“照这么说,今儿得算是四娘子请客,我只记四娘子的人情了。”王舲听的笑起来。

李苒笑着抿着茶,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打量着四周。

“他们兄妹请客,反正今天是他们家的年酒。咱们俩是客。老三,今天不管从哪儿说,你都是东主,可得好好尽一尽这东主的本份。

先给我叫份煎白肠,就那家的……墨香知道。早上赶得急,没吃饱,四娘子要不要尝尝?好吃得很。六娘子呢?”

霍文灿不客气的点着李清宁指挥道。

李苒和王舲一起点头。

王舲一边点头一边笑道:“还有桃花鲊,莲子肉,水滑糍糕,椰子酒也要些。”

“对对对,干脆再去一趟樊楼,把铛头拿手的那几样下酒小菜提过来,你妹妹爱吃!”霍文灿愉快的拍着李清宁。

“行行行,这又不值什么,快去。”李清宁一边笑一边示意小厮墨香。

李清宁又在雅间后面那张长桌子上,挑挑拣拣拿了几碟子干鲜果子端过来,落了座,下面台上,已经响起了第一声鼓点儿。

李苒忙挪了挪坐好,专心看台上。

王舲也往前挪了挪,和李苒并排,看着台上。

象棚的舞台宽敞非常,艳红的舞者旋成了一片通红,占据了舞台。

“这是大曲部!你看那个……”

霍文灿往李苒旁边凑了凑,指着台上,刚开口要介绍,就被李苒摆手打断,“别说话!”

“你肯定不懂,我跟你说说……”

“这要什么懂不懂?好看就行了。”李苒再次不客气的打断了霍文灿的话。

霍文灿差点噎着了,王舲手按着额头,笑出了声。

“就是,好看就行了,别废话。”李清宁紧挨霍文灿坐着,一边笑一边用力拍他。

霍文灿正要驳回去,见李苒两只眼紧盯着台上,一只手不停的冲他摆着,示意他别说话,只好悻悻然哼了一声:一会儿再跟李三算账!

一曲终了,李苒长长吐了口气。

象王舲说的,这教坊演乐,真就是炫技大会,这炫技炫的,她都听晕看晕了,除了惊叹,就还是惊叹。

“光好看?没看懂?”霍文灿看着李苒长长吐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伸头看着她问道。

“懂什么?”李苒从王舲手里接过杯椰子酒,看着霍文灿,奇怪问道。

“刚才那支曲子,是什么曲子你知道吧?什么来历?他们演的好在哪里?那舞,哪儿好?那是什么舞?那把琵琶最见功底,你听出来没有?哪一段最见功底?中间那把二胡,听出门道没有?”

霍文灿一口气就是一串儿。

李苒斜着他,片刻,移开目光,和王舲笑道:“这椰子酒好喝。”

王舲噗一声,一边笑一边点头,“对对对,椰子酒好喝。”

“你看看,她什么都不懂!”霍文灿转向李清宁,一脸忿忿然。

“四妹妹不是说了,好看就行了,说的很对。演得好,好看!”李清宁端了碟子煎白肠,起身放到李苒和王舲面前,“趁热吃。”

“你们兄妹两个,真是焚琴煮鹤!”霍文灿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煎白肠扔进嘴里,把一腔忿忿然化成了用力咀嚼。

接下来的演乐,一场比一场精彩,李苒看了个心满意足。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4章 上元节

暖君正文卷第44章上元节果然象李清宁说的那样,这场演乐之后,一直到初十那天,就真是天天有年酒,天天只有年酒。

到十一那天,总算不用出去了,李苒累的趴在炕上,一整天似睡非睡,看书都没精神,拿起来,不等翻页,就瞌睡了。

应酬这件事,对她来说就是折磨,哪怕就是在那儿坐上大半天,相比于看折子戏看社戏看热闹,还是累人的太多太多了。

十三日是霍文琳的生辰,这件事,早三四天前,霍文琳就给过她一张帖子,十三日那天,她要请客如何如何。

过生日这事,主家开宴,客人就没有空手的理儿,这一条,古今通用。

十二日那天,李苒出门,跑了半座城,总算买到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天青灰珠落荷叶青瓷笔洗。

没出十五,绝大部分的店铺都不开门,她能买到这只笔洗,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买好包好,李苒干脆叫了辆车,直奔河间郡王府,亲自把笔洗交给了河间郡王府的几个门房。

十三日那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霍家的大车就停到了长安侯府门口。

照霍文琳帖子上的邀请,以及送帖子婆子的话,这趟请客,车马都是她们家大娘子来安排,各家都是上门去接的,不是长安侯府一家。

河间郡王府的大车只来了一辆,李清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李苒一辆车。

长安侯府二门内外一通忙乱,拉出了李清柔的大车,在河间郡王府那辆大车前面,一起往北城出去。

霍文琳邀请她们今天去开宝寺上香鸣钟,再吃顿素斋。

开宝寺之遥远,超出了李苒的想象。

一大早出门,将近中午才赶到开宝寺,吃好素斋就往回赶,到长安侯府时,天都黑了。

这一整天,就是在大车里颠的东倒西歪。

隔天,李苒闷在翠微居好好歇了一整天。

她得歇足精神,在十五那天,好好看一场热闹,逛上半夜,或者一夜。

还有关扑,从初一开始开放关扑,可到现在,她还一眼没看到过,更不知道这个关扑,是怎么个好玩法,能好玩到不管是谁,说起来都是一脸的眉飞色舞。

……………………

李清宁和霍文灿从小一起长大,长到这么大,不说形影不离也差不多。

早好些年,他们都还小,象上元节这样的时候,都是两人带着各自妹妹,逛上半夜甚至一夜。

后来,陈老夫人表达出了想要结亲的想法之后,霍文灿见了李清柔,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也一定要站的远远儿的。

特别是上元节这样的时候,从陈老夫人表达了想法那年起,霍文灿说什么也不肯再带上李清柔。不带李清柔,也就不好带上自家妹妹。

所以,这些年的上元节,都是李清宁和霍文灿两个人闲逛。

今年长安侯府年酒那天,李清宁和霍文灿带着李苒和王舲偷溜出去看教坊演乐这事,肯定是瞒不过人的。

李清宁回到长安侯府,先被妹妹李清柔揪着衣袖委屈的哭了一大场,又被陈老夫人点着额头狠狠教训了半天,再被他阿娘从情上从理上、从里面从外面的说了一大堆,焦头烂额满脑门包。

原本霍文灿和他说好了的,上元节那天,再带着他那个什么都没见识过的四妹妹好好逛逛这事,李清宁当然就是半个字不敢再提。

这事不提,那也没办法就那么算了。

李清柔那一腔的委屈还在呢,他得想办法平复了才行。

要知道,他三妹妹这里交待不过去,太婆和阿娘那里,也就交待不过去,这三个人都交待不过去,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李清柔这一腔委屈要平复么,那也简单,他们带李苒出去了一趟,那他和霍家三哥,至少要带她出去两趟三趟,才能勉强算个差不多,而且,李清柔强调的非常清楚,一定一定要有霍家三哥哥。

陈老夫人要结亲的心思,霍文灿深恶而一定要痛绝之,可这个心思,却是李清柔最希望最盼望的事儿,没有之一,就是那个最!她从小就最喜欢霍家三哥哥。

李清宁被李清柔缠的满头大包,好说歹说,李清柔总算答应,一趟也行,那得是上元节那天,她要一直玩到天明收灯。

李清宁死揪着霍文灿,这事儿是霍文灿惹出来的,不管霍文灿怎么舌灿莲花,李清宁就一个呸字,揪死咬死,无论如何,上元节那天,他俩都得带上他三妹妹逛一回,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把这件事了结了,让他能把这日子过下去。

霍文灿被李清宁揪的满头大包,只好退一步:带上李清柔看灯可以,可不能只带上李清柔,得添上他妹妹霍文琳。

添上谁这事,李清宁不管,反正他三妹妹也没说只带她一个。

霍文灿回去一想,添上他妹妹也不够,还是人太少。

霍文灿干脆让他妹妹霍文琳请了曹家三娘子和四娘子,再请了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两位小娘子,想了想,干脆又叫上曹家三郎曹茗,以及其它几家里还算合得来的小郎君小娘子,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上元节观光团。

当然,这个庞大的观光团里,不包括李苒。

没法包括李苒不是,这个观光团的起因,就在她身上啊。

谢沛也接到了霍文琳邀请观光的帖子,可她那天去开宝寺受了冷风,身上不大妥当。

王舲也接到了帖子,听说那么多人,头就痛了,忙借着谢沛不妥当,她要陪谢沛,婉拒了邀请。上元节前一天,就去了城外谢家庄子里陪谢沛。

当然,王舲不愿意去,不光是因为人多,也是因为一来这上元节的灯,王舲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二来,她是从年前就开始跟着阿娘忙办年的,脚不连地忙到上元节,已经累极了,相比于看灯,她更想歇一歇。

王舲给李苒捎了话儿,邀请李苒也到谢家庄子里消闲一天,不过李苒回绝了。

她是一定要看灯的。

上元节那天,李苒重新和年前一样,身后跟着周娥,一个人出了长安侯府,走进热闹非凡的街市。

站在人流如潮的街市中,看着璀璨无比的街道,李苒深吸深呼了几口气,笑起来。

这会儿,她没有孤单的感觉,她只觉得自由自在,舒服自在极了。

她一直都非常熟悉以及享受她的这份孤单,嗯,她果然是个一生下来,就注定孤孤单单活着的人。

这几天的年酒上,李苒听到了不知道许许多多关于上元节的热闹和传说,她早就给自己规划出了先看哪儿、再看哪儿的路线。

李苒本来就是个很认路记路的人,又记熟了那张京城胜景图,以前出门叫车时,她又一直是高高掀起帘子,仔细看路记路的,这会儿,对这座京城,她心里十分有数。

李苒跟着人流,先往宣德门去。

她准备先去看宣德门的鳌山,看歌舞百戏。

要知道,迎祥池社戏的前三名,最隆重最精彩的演出,就是在今天,在鳌山前,在皇上面前。

看了鳌山,她准备沿着御街走到迎祥池,在迎祥池歇一歇脚,吃份宵夜,再往大相国寺去看热闹,再抽根签。

李苒走的很慢。

街两边的热闹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每一家店铺都极尽工巧,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的各式花灯,很多铺面门口,还搭着小戏台,演着皮影戏,木偶戏,和不知道什么戏,还有变戏法的,吞剑吞刀的,五花八门,简直无奇不有。

李苒逛到鳌山时,彰显仁德的大赦刚刚结束,几对精神非常的舞狮子,正雀跃无比的跳上木桩。

舞狮子的木桩后面,高高的鳌山上流光绚烂,鼓乐声声。

李苒只觉得她得再多个十个八个眼睛,才能勉强够看。

无数的热闹声中,不时响起内侍嘹亮无比的高喊声:赏某某。

这一声赏之后,必定鼓乐声上扬,李苒周围一片万岁,呼声雷动的同时,一阵阵的骚动,好象那个受赏的,是李苒身边的他们,个个都要赶着挤上去领赏一样。

周娥早就挤出了一身一身的热汗,紧贴着李苒,只顾着李苒人没事儿,别的,她早就顾不上了。

李苒挤在汹涌的人群中,看高处看的清楚,看眼前……眼前全是人头,她个子有点小。

好在,热闹全在高处。

也是,这种热闹又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主事人必定门儿清的不能再清,自然知道热闹得安排到高处,一来能看到的人多,二来,嘿,要是挤到最前面才能看到,这会儿,早踩死不知道多少人了。

李苒一边挤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围着鳌山转了……李苒也不知道转了多远,好象也就是从灯火通明的文殊菩萨这半边脸,看到那半边脸,还没看到鳌山那边的普贤菩萨呢。

可她已经挤的精疲力竭,一身一身,出了不知道多少身热汗了。

唉,都怪她没有经验,出门前竟然特意挑了件最厚实的白狐里斗蓬,可真是保暖啊。

“你还看不看?”李苒努力扭过头,看着一脸热汗的周娥问道。

“看什么?我就看着你!”周娥挤的已经没好气儿了。

她最烦跟人家挤来挤去,往年看灯,她都是找个借口随便领个什么差使,站到城楼上看的,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挤成这样!

“你要是不看了,咱们回去吧。”李苒也正挤的热的发晕发懞,周娥没好气,她也一肚皮没好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人实在太多了。

李苒挤出来,又挤了几身汗。

她已经晕了头,方向感全无,不知道哪儿是外,更不知道哪儿是长安侯府方向了,反正,就是逆着人流吧,不管是不是要走的路,先逆着人流,至少从这人贴人的人群中先挤出去再说。

李苒虽然不辨方向,却逆着人流挤的坚定无比,周娥闷着头只管紧盯着她,一步不落的跟着她挤。

再出了几身汗,至少,李苒挤出了人群,周围还是人流如织,可不再是一个挨着一个了。

李苒舒了半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段,找了个不知道什么柱子靠着,站住喘气。

喘了一会儿,李苒低头打量自己。

身上这件上映月色的霜白底、银线绣折枝牡丹斗蓬上,脏的令人纳闷。

这一块叠一块,一块比一块恶心的污脏,只有前襟那一大片深酱色油渍的来历,她是知道的,那是个小胖墩,把正捧着吃着的一大包酱肉,扣到了她身上。

别的呢?

李苒提着斗蓬,拧着身看,她当时以为小胖墩给她的这包酱肉肯定是最脏的了,这会儿看,这包酱肉一点儿也不显眼。

唉。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衣服斗蓬的李苒,从她一脸的汗污,看到蓬乱的头发。

她今天插的那枝八宝掩鬓,谁要是捡着了,可就能发上一笔小财了。

李苒看了斗蓬看裙子,裙子短袄也是一团一团的污脏。

裙子和短袄上的污脏,看的李苒连叹了好几口气。

这份污脏,跟从前一样让她纳闷,哪儿来的?

从前也是这样,不管她多小心,那衣服还是会脏会旧会破。

唉,污秽才是真正的无处不在。

至于她那双白色小羊皮靴子,李苒没看。

她被人一脚一脚,踩了不知道多少脚,这会儿脚都还生疼着呢,靴子脏成什么样儿了,还用得着看?

李苒不看衣服了,裹了裹斗蓬,站了这一会儿,寒风之下,浑身的热汗立刻成了透心冷,还是赶紧回去吧。

李苒站住,转身打量四周。

四周灯火通明,数不清的灯笼将宣德楼勾画出来,再照亮天地。

这种灯笼的光,照出来的如同白昼,根本就不同于白昼,而是象神明的世界。

李苒再裹了裹斗蓬,认出了这是宣德楼西边。

唉,她从宣德楼西边过来,打算看到东边,再到御街,原来,挤了这半天,她还在宣德楼西边!

在西边好,回去近。

“走吧。”李苒辨认清方向,裹紧斗蓬,往一条小巷子过去。

她决定一路穿小巷回去。

来的时候,她是从最热闹的西角楼大街转上潘楼街过来的,这会儿,她没力气再往热闹大街上挤了。

周娥跟在后面,走没多远,进了巷子。

大约是因为小巷之外过于热闹,过于灯火辉煌了,映衬之下,小巷子里格外的黑暗寒冷。

一阵风过,李苒只觉得寒气森然,两只手抓着斗蓬用力裹紧,低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

跑没多远,周娥突然紧前一步,拍了下李苒。

李苒脚下一顿,抬头看到了仿佛刚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一个高高的黑影。

李苒站在巷子中间一道月光下,看不清隐在黑暗之中的那个高高黑影,不过不用看清,那股子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是谢将军。

李苒连走带跑冲进巷子时,谢泽就看到她了。

他看着她蓬乱的头发,浑身的污脏,走的很快,却脚步拖沓,仿佛是一只刚刚从战乱中奔逃出来的惶惶生灵。

李苒站住,丝丝惊恐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清清楚楚的看着李苒一脸的汗污,以及那张青白惶然的脸。

李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往旁边绕一步过去,谢泽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提起李苒斗蓬的帽子,放到她头上。

在李苒反应过来之前,谢泽已经越过她走了。

“赶紧走。”周娥捅了下呆愣若木鸡的李苒。

李苒呃的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拉了拉斗蓬帽子,裹紧斗蓬,连走带跑急慌往前。

她忘了这斗蓬是有帽子的了,戴上帽子之后,确实暖和多了。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5章 满级的独立

暖君正文卷第45章满级的独立李苒连走带跑,急急穿过了两条巷子,气有点粗时,身上再次暖和起来,李苒忙放慢了脚步,将风帽再拉紧些,她不能再出汗,也不能再热汗之后,寒气透骨了。

回到翠微居,一头扎进暖洋洋的上房,李苒连喝了两杯热茶,再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李苒被浑身的疼痛疼醒,她不光浑身痛,鼻子也塞牢了,头也很痛,她知道自己感冒了。

这个身体不如从前的自己皮实泼辣,可象昨天那样,汗透衣服,再吹了寒风,就是从前的自己,也得感冒一场。

李苒躺在床上,慢慢的、仔仔细细的感受着身体里的病患。

对于生病这件事,她非常的有经验。

之前那些年,生病之后要去看医生要吃药,是在她考上大学,又报名入伍之后了。

在这之前,她很幸运的没生过大病,象感冒,以及肠胃问题,都是自愈性很强的小毛病,看不看医生,吃不吃药,改变不了根本,最多就是不那么难受。

难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熬得过去。

她这是感冒了,李苒细细体味了一遍,可以确定,不过是个小感冒。

李苒放松下来,慢慢挪了挪,把自己尽可能的挪舒服了。

好好歇上几天吧,相比于从前,如今这样的休养条件,已经过于优越了。

李苒晕晕沉沉再次睡着,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苒慢慢坐起来,洗了脸刷了牙,先喝了四五杯温水,坐下,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只素包,一边示意秋月自己吃好了,一边低低吩咐道:“中午晚上都要这样的清粥,素包,再配一样两样清淡素菜,咸菜也行。”

秋月答应一声,看着两颊绯红的李苒,想问她是不是病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要是她问了,她说她病了,那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肯定得去跟老夫人和夫人禀报吧,禀报之后呢?

请了大夫还好,要是不请大夫怎么办?十有八九,是不会请的。

就算请了,她们府上主子们生病,可都是请太医过府的,这位姑娘……四娘子,难道也要请太医?

肯定不会请太医。要是没请太医,只请来位普通大夫,她该怎么解释?

就算四娘子不问这太医和普通大夫的事儿,那大夫开了药,要是开了人参肉桂什么的,怎么办?

三娘子上回咳嗽了两声,太医上门看了半个月不说,她听钱嬷嬷提过一句,说是光一味什么药,就花了一两百银子……

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也没说,她就当眼瘸没看到,反正她们总说她眼瘸。

可要是她说她病了呢?

嗯,那等她说了再说吧。

李苒歪在南窗下的炕上,一整天似睡非睡,睡不着时,就一点点感受着体温的上升,想象着身体里的激烈战斗。

她安静歇着,就是对我方的最大支援了。

在长安侯府里,李苒是个接近隐身的存在。

最初她只在书楼和翠微居两点一线的过日子,后来,她要么出府,要么,就在翠微居里足不出户。

现在,她躺在屋里,安安静静的等着这场病患过去,整个长安侯府,没有谁觉出有什么异样。

除了秋月。

这一天里,秋月一趟一趟往屋里看,比平时多看了不知道多少趟。

她害怕她一口气没了……

她要真是一口气没了……

唉,那倒是好禀报了,就是……

秋月一趟比一趟心乱如麻,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烦。

午饭李苒没吃进去,不吃就不吃吧,生病的时候,饿一点没什么不好。

秋月刚刚撤走饭菜,李苒就觉得身上开始热的发烫,慢慢支撑起来,慢慢从炕上挪下来,躺到了床上。

她对如何配合体内的战斗,极有经验,极有心得。

热度太高时,她要尽可能的让自己冷凉下来,好在现在是冬天,她不躺在炕上,少穿衣服,把被子掀开,就能凉下来。

晚饭李苒也没吃,她睡着了。

秋月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足有两刻钟,还是没敢进屋叫醒李苒。

她没吩咐过叫醒她,从她住进这翠微居,她就从来没做过叫醒她这样的事儿。

没敢叫醒李苒,秋月也没敢自作主张把晚饭退回厨房,把提盒靠近熏炉放着,坐在熏炉边发愁:

这位四娘子要是半夜里一口气没了……

那太可怕了,今天夜里,她是不是得时不常的起来看一看?

可这位四娘子不让她们在上房值夜,那她岂不是得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那她岂不是一夜不得睡?

要是一夜没睡,这位四娘子没咽气呢?

阿弥陀佛,可不能咽气。

万一半夜里咽了气……

秋月哆嗦了下,双手抱着膝盖,纠结万状,愁苦万千。

纠结愁苦的秋月,坐在那里,磕头碰脑睡着了。

李苒一夜昏沉,天微微亮时,李苒从昏沉中醒来,只觉得肚子空空的很饿。

李苒慢慢吐了口气,好了,她饿了,那就是说,她身体内的这场战斗,最激烈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李苒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积聚起力气,慢慢坐起来,抠着床边镂空的花格,慢慢站起来,慢慢挪到外间,靠坐在炕上,看着趴在熏炉上,睡的香甜无比的秋月,慢慢转头看了圈,拿起炕几上她常用的一块黄铜镇纸,敲在旁边落地大花瓶上。

秋月呼的惊醒,急转头看向声音起处,两眼直直的看着两眼凹陷,两边嘴角一片燎泡的李苒。

“我渴了。”李苒嗓子痛哑的几乎说不出话。

秋月直直呆呆看着李苒,眼泪夺眶而出。

“姑娘……”秋月窜起来,差点踩在自己裙子上,“等……我去给姑娘熬点汤……”

“不用,凉茶就行。”李苒只觉得喉咙里干渴的几乎要冒出青烟。

“是是是。”秋月一个急转,冲过去提起暖窠里的茶壶,茶壶是空的。

“姑娘等等。”秋月冲出上房,一口气冲进后罩房她那间屋,提起暖窠里的茶壶,急冲回去。

周娥正在院子里慢慢悠悠的打着趟拳,被秋月来如箭去如箭冲的一脸愕然,忙收了拳,三步两步跟上秋月,进了上房。

上元节那天她也累着了,她想着李苒肯定得歇一天,昨天李苒果然一天没出屋,她一点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一天不出屋这事,对李苒来说,极其寻常。

周娥跟进屋,秋月已经倒了杯温茶递给李苒。

周娥愕然看着李苒青黄的脸,凹陷的黑眼圈,和满嘴的燎泡,一把推开秋月,伸手往李苒额头摸。

“好了。”李苒没能避开周娥按过来的手,哑着声音低低道。

周娥摸到李苒额头温热正常,长吐了口气,“昨天病的?还是前天回来就病了?你怎么没说一声?还是说了?”

“已经好了。”李苒喉咙极痛,实在不愿意多说话。

她已经熬过去了,她已经快好了。

“姑娘没说,真没说,我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就是今天早上,早上看到……我才……”秋月迎着周娥阴沉的目光,急急慌慌的解释。

“没事了,有吃的吗?”李苒慢慢喝完两杯茶,肚子里空的更加难受了。

“去让厨房立刻送些吃的过来,要清淡些。”周娥极不客气的吩咐秋月。

秋月放下茶壶,急急往外跑。

周娥走到门口,扬声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走到李苒面前,再次仔细看了看她,“好象是快好了。

这个时辰,侯爷已经去上早朝了,我先去给你请个太医过来,再去迎迎侯爷,跟他说一声。”

李苒已经坐不住了,往后靠进一堆靠枕垫子里,不管周娥说什么,都只管点头。

她的这场战斗,已经打赢了,再吃点东西,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不过她这会儿实在是累极了,头昏昏沉沉,喉咙痛的火烧一般,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随她们吧。

周娥出了翠微居,想了想,先去找二奶奶曹氏。

曹氏正和二爷李清平一起吃早饭,听周娥说李苒病了,吓了一跳,李清平也站了起来。

“……她说没事了,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我现在去请太医,再迎一迎侯爷,跟他禀一声,一会儿太医到了,请二奶奶照应一二。”

周娥再解释了两句,冲曹氏和李清平拱了拱手,转身往外。

“放心放心,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曹氏在周娥身后应了句,转头和李清平低低抱怨道:“你看看,她病了,怎么也这么一声不吭的?真是,这要是病的……呸!我这是想哪儿去了,我去厨房看看,这可真是!”

“你别急,急中出错。周姑姑刚才不是说了,已经退热了。

唉,只怕她从前病了,都是这样自己熬过去的。

我让人去衙门说一声,上午就不过去了,太医来了我陪进去。你别急。”李清平急忙安慰曹氏。

曹氏呆怔了下,眼泪出来了。

周娥出门上马,先直奔太医院请了当值的太医,再往皇城去等长安侯李明水散朝。

这是年后头一个大朝会,周娥直等到太阳升过头顶,阳光洒满皇城内外,长安侯李明水才散朝出来。

李明水听了周娥的禀报,脸色微青,招手叫进长随头儿朱战,吩咐他去太医院拿脉案,带着周娥,转身又往宫城进去。

皇上还没回去延福殿,正在偏殿和太子说话。

周娥跟进去,简单几句禀报了出来,在殿外等了片刻,长安侯李明水就出来了,带着她,径直出了皇城,回去长安侯府。

看着李明水出了偏殿,皇上看着太子,微微蹙眉道:“这事不能怪明水,这小丫头,怎么生了病也一声不吭?”

太子皱着眉,脸色不怎么好,“是她没说,还是她说了没人理会?”

“应该是她没说。”背着手站在旁边的谢泽接话道:“她习惯了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生了病,自然也是要自己熬过去的。”

皇上看着谢泽,低低叹了口气,太子走到谢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低低道:“我饿了,咱们回去吃饭。”

“朕也饿了,咱们一起吃。”皇上赶紧站起来,紧几步跟上去。

……………………

太医是二爷李清平陪着过来的。

太医走后,二奶奶曹氏过来了一趟,李苒没让她进屋,她这场感冒,来得急发作得猛,好的也快,十有八九是病毒,病毒传染性强,成人还好,曹氏的女儿还很小,太容易感染。

周娥和长安侯李明水回到长安侯府,再到翠微居时,李苒睡的正沉,李明水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转身走了。

……………………

李苒对自己这场感冒的熟悉和把控程度,比太医强多了。

比如她知道到傍晚还会起一点热,但后半夜就会退下去。

她这次休息的非常好,饮食汤水非常周到,后半夜退烧之后,她这场感冒应该就能彻底好了,不过,她喉咙的痛疼,至少得延续个四五天。

从前象这样的感冒,象昨天那样高烧的时候,她的力气只够烧点水,只能喝上口热水,这一天都是要饿着的。

只要烧退了,她就去上学,学校有食堂,有热饭菜,比她住的地方好。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条件,她这发热,一般都会反复个三四天、四五天,才能彻底好起来。

果然如她所预料,傍晚时,她觉得身上热了些,到后半夜,果然就舒服多了,再到第二天,她就觉得整个人象淋了水的干花,开始恢复。

这个身体再怎么不够强健皮实,也是年纪轻轻,最有活力的时候。

李苒这场病,知道的人不多,知道的这些人,从秋月到皇上太子,各有原因,都不愿意多说多提,以至于,不知道的,就一直没再知道。

李苒歇了十来天,彻底好了,再次出了长安侯府,没走远,去了西城瓦子边上那家茶坊听说书。

听了没多大会儿,桃浓一身亮丽的杏黄,进了茶坊,扫了一圈,看到李苒,一脸笑径直上前。

李苒忙欠身让桃浓坐下。

“姑娘可有一阵子没出来了。”桃浓坐下,拿杯子自己倒了茶,和李苒笑道。

“嗯,先是忙,后来又歇了几天。”李苒微笑道。

桃浓仔细看了看李苒,“好象清减了些,也是,过年这事,累死个人,今年这个年,总算又过去了。”

“你今天在哪儿唱?还在牡丹棚?”李苒想着桃浓唱小曲儿的时辰,好象快到了,关切的问了句。

“哪儿也不唱。”桃浓掂了根梨条,咬了一点点,“从年初一就开始到处唱,一直唱到上元节那天,累坏了,过了上元节我就不唱了,哪儿也不唱,给多少银子都不唱了。年年都这样。

这半个月,银子挣够了,我得好好歇一歇。”

“是该歇一歇,歇到月底,下个月再唱也不晚。”李苒笑起来。

“下个月也不唱。”桃浓自自在在的靠在椅背里,“什么时候银子用没了,什么时候再开唱。”

李苒听的怔神,“银子用没了?”

“对啊,”桃浓笑容里带着丝丝戏谑和浑不在意,“我娘就是这样,今天的饭钱够了,今天就收工,要是明天的饭钱也够了,那明天就玩上一整天。”

“那明天要是挣不到饭钱了呢?”

“那就饿一天。”桃浓一边说一边笑。

李苒有点儿拿不准桃浓这是玩笑,还是真就这样,狐疑的看着她。

“我们这样的人,挣银子容易的,要么,用起银子大方的不得了,也敢象姑娘这样,一天一厚叠金页子的往外甩,要么,就是觉得这银子想挣就能挣到,就不肯再出力搏命,累了就歇。

要是有个能挣银子,又会过日子,又肯一直出力搏命的,也不过十年八年,必定置下不少产业,想法子脱了籍,不在这个行当了。”

李苒侧头看着桃浓,没说话。

“姑娘别这么看我,我是那个用银子大方,有了银子就一点力不想出的。那些大理儿我都懂,可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就这样。”桃浓斜了眼李苒,语笑如珠。

“你要是唱不动了呢?病了呢?老了呢?”李苒问道。

“姑娘想的真多,姑娘说的这些,到时候再说吧,也许不等我唱不动,就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呢。”桃浓笑的花枝招展。

李苒沉默片刻,也笑起来,“嗯,也是,我也是这样。”

“姑娘可不是。”桃浓脸上的笑容微僵,片刻,挪了挪,正对着李苒,认真严肃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可不能这么想,姑娘怎么会这样?

姑娘是个有大福运的,这京城,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替姑娘祈福呢,姑娘可不能这么想。”

“桃浓姑娘说得对。”端着杯茶,好象一直在专心听书的周娥,突然冒了句。

桃浓高挑起眉梢,片刻,笑的眼睛弯弯,冲周娥又是拱手又是欠身,“能得周将军这句夸奖,我这张老脸上,实在是光彩极了。”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6章 姑娘太难侍候了

暖君正文卷第46章姑娘太难侍候了李苒没在外面吃晚饭,眼看着离晚饭时辰差不多,就辞了桃浓,往长安侯府回去。

还没进翠微居,李苒就觉得好象哪儿不对。

翠微居那两扇院门一向是敞开到最大,可现在,两扇院门却掩起了一扇。

在她踏上台阶时,掩起的那扇门拉开,一个婆子从拉开的院门里显身出来,垂手侍立。

李苒多看了婆子两眼,她好象没见过这个婆子,难道院子里有其它人,来客人了?

李苒多看的那两眼,并没有影响她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穿过游廊,走到垂花门下。

她进了垂花门,从她那间上房里,出来了一个小丫头,垂手垂头侍立在上房门口,在她离上房门口两三步时,打起了帘子。

李苒站在上房门口,转身看了圈小小的院子。

触目所及,都和她午后走时一模一样。

李苒看了眼已经走向后院的周娥,站到上房门口,先往屋里看了眼,屋里空空的,没有客人。

李苒进了屋,小丫头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屋,垂手侍立在门口。

除了打帘子的小丫头,屋里还侍立着一个有些眼生的十七八岁的丫头,李苒回头看了眼打帘子的小丫头,也有点儿眼生。

当然,她这个院子里,除了秋月和其它两三个她不知道叫什么的小丫头,其它的,要是还有大丫头小丫头的,那就都是眼生的。

可这眼生的,怎么到眼前来了?

大些的丫头低眉垂眼的上前,在有几分怔忡的李苒之前,拉开她身上那件斗蓬的系带,替她拿下了斗蓬。

李苒看着大丫头捧着斗蓬退出去,站在屋子中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已经非常熟悉的这三间上房。

硬件还是那些硬件。

暖炕旁边高几上那盆已经花叶低垂的水仙不见了,换了盆累累落落的吊兰。

另一面,那只大花瓶里,梅花落尽后,只余了枯枝的梅枝也不见了,换了只古朴的白玉香炉,这会儿,香炉正往外散逸着丝丝袅袅、似有似无的青烟。

李苒走近,抬手扇过几缕闻了闻,她闻不出这是什么香,有花果的香味儿,很清新很好闻。

东窗下的长书桌上,那盆半残的水仙也不见了,放了块布满青苔的朴拙石头,石头窝里,一丛金钱菖蒲翠绿可喜。

李苒看了片刻,抬手掐了半片菖蒲细叶,在指尖揉碎,闻了闻,幽幽的清香。

发生什么事了?

李苒坐到炕上,捧走斗蓬的大丫头已经进来了,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沐盆,一个捧着抠壶帕子。

李苒挨个打量了一遍三人,坐到炕上,大丫头曲了曲膝,上前替李苒拢起袖子。

李苒从跪在她面前,高举起沐盆的小丫头,看到要接着替她洗手的大丫头,摆了摆手指,伸手进盆,自己洗手。

她不习惯被人家这样细致的侍候。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她病的那一场么?

李苒慢慢洗着手,心不在焉的想着。

……………………

周娥进了后院,站住,看向她隔壁那间屋,原本空关着的那间屋,这会儿屋门半开,明显已经住上了人。

周娥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后院角门推开,一个五十来岁,面相和衣着都极其平常的老妇人走进来。

周娥眉梢高挑,片刻,紧几步迎上前,长揖到底,“是您来了。”

“周将军好,我过来住一阵子。”老妇人一笑起来,慈眉善目,冲周娥曲膝福了半礼。

“姑娘的饭菜送过来了,我先过去侍候,一会儿得了空,咱们再说话。”

老妇人客气的交待了两句,就往前面过去了。

一直紧跟在老妇人后面的秋月犹豫了下,没跟老妇人往前,瞄着老妇人进了月洞门,一把揪住周娥,急急问道:“周姑姑你认识她?我怎么没见过她?你们刚走,她就来了,是二奶奶带她来的,二奶奶说她姓付,又摞了句,让我以后听付嬷嬷的,就走了!

我去找老夫人,老夫人就说了句,二奶奶不是交待过你了?

您说说这话,这叫……”这叫什么话这句,秋月没敢说全,她可不敢这么说老夫人。

“周姑姑,您说……”

“二奶奶既然交待了,老夫人也交待了,你就照二奶奶和老夫人的交待。

这不是正好么,来了个当家作主的,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人替你撑在前头?现在好了,你以后不用再发愁难为了。”

周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一边说着,一边拍开秋月。

“到吃饭的时辰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点儿饿了。”

周娥说着,背着手,出了角门,脚步轻快的往厨房吃饭去了。

……………………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苒的错觉,今天这顿晚饭,虽然还是和往常差不多的菜式,可色香味,特别是味道,和往常比,却有着一股子大路货和精品货的明显差别。

同样是一份炝炒白菜,从前就是炒熟了,白菜丝淹在菜水里,今天这份,明显的火候正正好,碟子里一丝儿菜汁没有,菜丝爽脆细嫩,还多了一股子似有似无的诱人醋香。

李苒垂着眼帘,慢慢吃着品着这顿精品菜饭。

吃了饭,头一回坐在炕上,被大丫头小丫头捧着水捧着茶的漱了口,再接过杯茶,李苒再次看向垂手站在门内,一直微笑着的老妇人。

迎着李苒的目光,老妇人微笑曲膝,“禀告姑娘,小妇人姓付,领了吩咐,过来侍候姑娘。”

“多谢。”李苒端直上身,郑重的欠了欠身。

她眼睛所及的变化,应该都是源于这位付嬷嬷了,不知道她领的这个吩咐,是谁的吩咐。

李苒眼帘低垂,抿着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问出口。

看这些变化,吩咐她的,肯定不是那位老夫人以及夫人。

是长安侯吗?大概率不是……嗯,先看看吧。

问清楚和不问清楚,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呢?不管是谁吩咐过来的,她都没有说不的自由。

她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付嬷嬷看着李苒抿着茶,垂眼看起了书,悄悄退出来,往旁边茶水房查看。

周娥慢慢悠悠吃好饭,喝了几杯茶,要了两瓶好酒拎上,回到翠微居,进自己屋前,先伸头往付嬷嬷屋里看了看。

付嬷嬷从前面回去的时候,周娥已经慢慢喝完了半瓶酒,听到脚步声,急忙伸头往外看,见是付嬷嬷,忙进屋拎起酒,拿了两只杯子,跟着付嬷嬷进了隔壁。

“没想到是你来了。”周娥不用付嬷嬷客气,在炕前的椅子上坐下,放好杯子,正要倒酒,付嬷嬷摆手道:“我当值的时候不喝酒,你自己喝。”

“那我自己喝,你是个讲究人儿。”周娥一句话不多客气,给自己倒了酒,一边抿着,一边看着付嬷嬷问道:“一直在边上侍候着?怎么样?”

付嬷嬷嘴角往下,摇了摇头。

“这位姑娘,其实一点儿也不难侍候,随和得很。”周娥忙放下杯子解释道。

“这就是你不懂了。”付嬷嬷洗了手,沏了杯淡茶,坐到炕上,“要真是个挑剔无比左不是右不是难侍候的,那倒好侍候了,最怕的,就是她这种,万事都不计较。”

“也是,侍候人这事,我真不懂。”周娥一个不懂,认得干脆无比,她是真不懂,也不想懂。“秋月那丫头呢?留着?我看这院里多了好几个生面孔。”

“那是个傻丫头。

我问她姑娘这病是怎么起怎么好的,她说到姑娘烧的两眼凹陷,眼泪就下来了,有这份眼泪,就是个能留下的。

再说,她是这府上老夫人指过来的,我一到,就把她退出去,这不好。

我又挑了几个人,还不够,明天还得再挑些。

这院子里,连上秋月,统共就四个丫头,还有就是随院子的两个婆子,两个粗使小丫头,这怎么能顾得过来?排当值都排不齐全,唉。”

付嬷嬷喝着茶,温声细语,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什么都能自己做,跟我们这些当兵的一个样儿,真是。还有,她耐性极好,我还真没见过比她更能耐得住性子的。”周娥喝着酒,感慨道。

“看出来了,唉,这一条,比万事不计较还要难上几分,她又是个极少说话的,看起来心机也深,喜怒不露在外。唉,就光沏茶这一件,我看哪,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摸得清她的脾胃。”

付嬷嬷连叹了几口气,看起来颇为发愁。

周娥看着付嬷嬷,片刻,咯的笑出了声,“难得看你因为侍候人愁成这样。我跟你说,这个茶,她是真不计较。”

周娥欠身往前,认真郑重。

“我跟在她身边这些天,她真是什么茶都能喝,白水也一样,还从不计较冷热,热了就吹一吹,冷了就冷了喝,真跟我们当兵的一样,能喝就行了,哪有什么讲究?

我看她喝不喝那些茶,不是因为茶,只看渴不渴。

还有,她很节制,再渴也是慢慢喝,这你知道,象我们一场仗打下来,活着回来了,最忌讳狂喝狂吃。

她不管多渴,只要喝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喝了,难得的很。”

“可不能这么想。”付嬷嬷仔细听着周娥的话,眉头蹙的更紧了,再次叹起了气,“因为她不计较,这侍候的人就不用用心了?要是这样,这侍候人,不就成了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不动了?这还叫侍候人?”

“这话也是。”周娥拧起眉,仔细想了想,同情的看着付嬷嬷,“要是这么说,您这差使,可真够难的,不是一般的难。”

周娥再想了想,替付嬷嬷叹起气来。

……………………

李苒躺在床上,凝神听着外间的动静。

临睡前,那位付嬷嬷说:小云手脚轻,今天夜里先让她在外间当值一夜,这屋里要是不派人当值,人就都在后院和前院,离得太远,姑娘夜里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只怕一时半会叫不到人,要是那样,就是大事了。

她没反对。

外间的小云确实手脚很轻,她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

李苒将手垫在头下,看着窗外微微有些晃动的灯笼的红光。

这位付嬷嬷的来历,她不愿意深想,也不用深想。

她来,是因为她病的那一场,感冒这病太寻常了,可这是从前那个科技发达的时候,现在,这会儿,在这里,感冒,好象是叫伤寒的?好象不算小病。

周娥替她请的是太医,是这里规格最高的医生了吧,相当于院士?

头两三天,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一天来三趟。

他们怕她死了。

她要是这会儿就病死了,他们不光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还要担上不知道多少种猜测,比如说她是被他们害死的。

所以,就来了位付嬷嬷,把她照顾的、养的更好一些,以及,她这间屋里,就是睡觉,也得有人看着。

这样也挺好。

李苒抽出手,挪了挪躺好,闭上了眼睛。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7章 醴泉观

暖君正文卷第47章醴泉观荣萱院里,陈老夫人的目光从垂手退出的秋月身上收回,看向张夫人。

“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陈老夫人将手里的杯子重重拍到炕几上,“不过是病了一场,伤风发烧,那不是常事?

自己熬过来怎么了?咱们那时候,我那时候,你那时候,病过多少回?哪一回不是这么熬过来的?她这还有汤有水有人侍候着呢,想当年,咱们有什么?

我明天就去请见娘娘,得好好跟娘娘说说这事儿!这算什么?”

“那时候,我有阿娘,阿娘有我。”张夫人站起来,换了杯热茶,捧给陈老夫人,“这会儿毕竟不是咱们那时候了,咱们这是座侯府了。”

“你看你这话说的!”陈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完,一声长叹。

“阿娘,算了。”张夫人坐回炕前扶手椅上,“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别的……哪一件事都怪不到她头上,她也是个可怜人不是?”

陈老夫人看着张夫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只是又一声长叹。

“曹家老太太说的那些话,都对,是那么个理儿,我也都知道,可我这脾气,阿娘知道我,死拧,阿娘从前常说我,钻到牛角尖里,就窝死在那里出不来了。

我没别的,就是不想看到她,别的……她也是个可怜人不是?”

张夫人声音低缓,抬头看向陈老夫人。

“往后,她的事,阿娘就交给老二媳妇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计较这些,再怎么,我也是上了年纪,有儿有女的人了,不犯着难为一个孩子。

她是李家姑娘,长安侯府李家四娘子,这都对,是该这样。我不过就是不想看到她。”

“让她入族谱,这是太子的话,我……”陈老夫人欠身,伸手按在张夫人手上,眼泪下来了。

“阿娘,就是没有太子的话,她也姓李,也是您的孙女儿,是这长安侯府四娘子,我不计较这个,我就是,不大度,我不想看到她,别的,都没什么,阿娘,往后,咱们不提这个了。她那里有什么事,就让老二媳妇去张罗,阿娘要是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吩咐老二媳妇。”

“好,好!”好一会儿,陈老夫人哽声答了句。

……………………

天色放亮,李苒一觉睡醒,躺平伸展了几下胳膊腿,刚要坐起来,就听到在外间当值的那个小云的声音。

“姑娘醒了?”

李苒坐起来,小云紧两步进屋,半跪在床前,给李苒穿上鞋子。

小云站起来,李苒翘起两只脚尖,动了动,站起来往净房进去。

要是她再多坐一会儿,沐盆漱口水什么的,大约又要跪着举到面前了。

这样的侍候之下长大,怪不得那些什么三代穿衣四代吃饭的资深贵族一旦落了魄,就是生不如死。

李苒洗漱出来,付嬷嬷已经垂手侍立在外间了,看到李苒,微微曲膝笑道:“小云说姑娘夜里睡得沉,只丑初前后醒了一会儿?”

最后一句醒了一会儿,尾音略略往上,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不确定。

“是醒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辰,小云有心了,嬷嬷费心了。”

李苒领会到了付嬷嬷那微微往上的尾声,回答了付嬷嬷的疑问。

“姑娘夸奖了。”

付嬷嬷很明显的舒了口气,笑容更浓,接着道:

“昨晚上,瞧着姑娘象是多吃了几口炝炒白菜,想着姑娘许是爱吃清爽些的。

今儿早上,我让厨房拌了香油芥菜丝,翡翠菜心,炒了芹菜羊肉丝。

昨儿晚上就让她们熬了清鸡汤,早上拿鸡汤熬了碗粥,又下了碗银丝面。

早上采买上买到些极新鲜的韭菜,就让她们又做了几只韭菜篓子,不知道姑娘爱吃什么,就多备了些。”

“嬷嬷费心了。”李苒的话顿了顿,后面一句不用这样费心,她能吃饱就行了,在嘴边犹豫了片刻,垂眼改口道:“嬷嬷不用太费心,不过一饱而已。”

“姑娘这话极是,这是姑娘高贵大度,可下人们,要是因为这个就懈怠了,那可就不应该了。”付嬷嬷微微欠身。

李苒微笑垂眼,没再答话。

她对她没有要求,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精益求精者的动力,都是来源于内心,而不是外界的压力。

这顿早饭,李苒吃的比平时略慢。

一来时辰还早,二来,付嬷嬷既然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她总要好好品一品。

用猪八戒的方式吞食米其林三星大厨的手艺,那是对大厨的极大不尊重。

付嬷嬷站在旁边,仔细而又不易觉察的看着李苒吃这顿早饭。

这顿早饭和昨天的晚饭一样,都是和平时差不多的菜式,不过一个恰到好处,吃起来的差距,就离的太远了。

李苒吃的很愉快。

口腹之欲,果然是人的本能所在,一个吃字,给人带来了多少愉快啊。

吃了饭,李苒抿了杯茶,出了上房,往厢房去挑衣服。

她的衣服现在已经极多了,秋月和她说了一声,就把衣服一架子一架子的堆放进了东厢房。

反正她这间小正院,东西两边四间小厢房都是空着的。

付嬷嬷跟进厢房,看着在挂满新衣服的架子前翻翻看看的李苒,试探问道:“不知道姑娘今天要去哪儿随喜?”

“去醴泉观。”李苒的回答之爽快干脆,超出了付嬷嬷的预料。

“醴泉观在城外,旁边有座小山,这会儿山上肯定已经春色盎然,新春嫩绿,姑娘看这件可好?”

付嬷嬷上前,拎起件妃色底,绣了一大枝折枝桃花的斗蓬。

桃红柳绿是多么娇嫩。

李苒听着付嬷嬷的话,看着斗蓬,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桃红柳绿这个词。

“好。”李苒微笑,往后退了半步,让出整排的衣服,“烦劳嬷嬷了。”

付嬷嬷露出喜色,往前一步,又替李苒挑了短袄长裙,递给小丫头,再从旁边柜子上堆成了堆的香袋荷包丝绦等等中挑挑捡捡了几样。

回到上房,小丫头给李苒梳头,付嬷嬷又从李苒那几大箱子各色首饰中,挑了枝大红宝的步摇。

梳好头,付嬷嬷和两个丫头一起,亲手替李苒换上衣服,退后几步,仔细看了看,十分满意。

这位四娘子,好看也就罢了,这份举止、这份气度,实在难得。

昨天李苒和桃浓约了今天要去醴泉观看太学的学生会文,顺便赏春这事,周娥坐在旁边,当然是听的一清二楚,在李苒出来之前,周娥已经等在了上房廊下。

付嬷嬷先一步出来,打起帘子,周娥看着稍稍提着斗蓬,迈出门槛的李苒,眉梢微挑。

她今天这一身衣服,肯定是付嬷嬷挑的,若论挑衣服配颜色,这位姑娘那眼光,可实在一般得很,今天这一身搭配得很,是真好看,衣服好看,人更好看。

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嗯,对了,朱战那个新马鞍不错……

周娥愉快的从李苒想到新马鞍,不过这没耽误她和付嬷嬷欠身颔首致意顺便道别,转身跟在李苒身后,往二门过去。

付嬷嬷送到院门口,看着两人走远了,慢慢舒了口气。

这位姑娘不光不挑剔,还极能替别人着想,这是个极难侍候,也极好侍候的。

高贵之人,终归高贵。

付嬷嬷出了一会儿神,交待了跟出来的小云几句,下了台阶,去寻二奶奶曹氏了。

姑娘这间小院,得好好收拾收拾,还有这院里的丫头婆子,还是不够,她得再好好挑些人。

李苒刚迈出月洞门,二门管事雷嬷嬷急步迎上前陪笑道:“姑娘的车子已经备好了,车子是昨儿付嬷嬷看着挑的,说是先挑一辆用着,姑娘也知道,咱们府上好车子少。

车子里面的褥垫陈设,也是付嬷嬷看着布置的,刚刚付嬷嬷又让人送了些茶水点心,都放到车上了。”

李苒站住,微微侧头,一边凝神听着,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大车。

雷嬷嬷一边禀报,一边瞄着李苒,却没能从李苒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李苒听完,嗯了一声,看着大车没动。

这意思,是不是说,从今天起,她就是有车一族了?

周娥早已经站到了大车旁,迎着李苒的目光,手指往车上点了点,示意李苒上车。

李苒踩着脚踏,上了车,周娥跳到车前板上坐下,吩咐垂头赶过来的车夫,“去醴泉观。”

李苒半跪在车里,打量着车厢。

车里很宽敞,甚至比她从善县进京城时的那辆车还要宽敞些,也很暖和,李苒没看到炭盆,取暖的东西,李苒只在车前小桌上,看到扣在红铜底座上的一只小小的熏炉。

熏炉一边,放着红铜茶窠,另一边,放着一只长形的铜匣子。李苒欠身过去,掀开匣子,里面放着七八样点心。

熏炉茶窠和点心匣子在红铜底座上连成一体,紧扣在桌板上,从红铜底座到茶窠匣子,摸起来都是热热的。

李苒低头看向桌子下,伸手摸了摸,果然,桌子下面也很热,炭盆大约是放在车厢板下面了。

李苒脱了斗蓬,略折了折放好,倒了半杯茶捧着,在微微的晃动中,往后靠进松软的靠垫堆里,舒服的呼了口气。

这样的享受的日子,要是再能安安稳稳过上半年一年,她还能再从容忍受从前的艰难困顿么?

嗯,她又犯了悲观主义的错误了,人活着,要往宽处走往好处想,也许,以后她这日子,会越过越好,越过越精致呢?

眼下,且好好享受。

车子走的不快,不过醴泉观并不算太远,巳正过了没多大会儿,车子就停在醴泉观外。

李苒抱着斗蓬下了车,抖开斗蓬,一边披上,一边打量着四周。

桃浓从醴泉观门口急步迎上来,“我看这车上挂着长安侯府的徽记,就没敢想,真没想到是姑娘的车子。姑娘今天这衣服……是姑娘今天真好看。”

“我也有车了。”李苒听桃浓说车上挂着长安侯府徽记,她就没敢想,忍不住笑,指了指已经被车夫拉走的大车,“早上刚知道,要不然,昨天就约上您一起过来了。”

桃浓先哈哈笑起来,“姑娘这话……也有车了,哈哈哈哈,也是也是,也有车了,姑娘爽快。

就是昨天知道也不用,昨儿别了姑娘,我就先过来了,在那边桃花洞,和一个姐妹聚了一晚,喝了半夜的酒,姑娘听说过桃花洞吗?”

桃浓问着李苒,却从眼角瞄着周娥。

周娥背着手,仰头看着醴泉观后面那座已经碧翠起来的小山,仿佛没听到桃浓的话。

“没听说过,桃花洞,是瓦子之类的地方吗?”李苒看到了桃浓斜向周娥的目光,却没看周娥,只看着桃浓说话。

“也算是……还真不能算。”桃浓让着李苒往醴泉观进,一句话里多一半都是笑,“桃花洞从前是座女观,这个从前,很从前了,没有上百年,也有几十年吧。后来么,有人买了那个地方,开了座妓院,叫桃花洞。”

李苒呃了一声,跟着笑起来。

这名字可真好。

周娥回头,斜了眼笑的内容丰富的李苒,嘴角往下扯了扯。

光知道跟着傻笑,等她知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桃浓瞄着周娥一路往下扯的嘴角,再顺着周娥的目光瞄向李苒,笑的更厉害了。

她也大略知道些这位姑娘以往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不过,凭着她那份从不出错的直觉,她几乎可以肯定,女人家该懂的,这位姑娘都懂。

这可真是位有意思极了,也可爱极了的尊贵小姑娘。

她很尊重她,不过,她更喜欢她,特别喜欢和她说话,虽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可她和她说话,却能象和同龄人一样,敞开而坦然的说很多话。

她也喜欢看她笑,比如这会儿,看着她笑成这样,她真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笑什么呢?笑桃花洞从前是座女观,还是笑桃花洞这个有意思的名字?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桃花洞吧。

当初,她也是笑了好久。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8章 你看我我看你而已

暖君正文卷第48章你看我我看你而已桃浓微微提起裙子,进入醴泉观那道高大的牌坊一般的大门前,抿着笑,冲李苒摆了摆手,示意不能再笑了。

李苒跟进去,转头打量着四周。

这座醴泉观依着后面一座小山山势,傍着山旁一条水流颇急的溪水,依着山势,靠着苍劲的古树,建筑错落随意,和山水古树融为一体,处处都透着股子不拘小节,随意自在而生机勃勃。

“姑娘虔诚吗?”桃浓看着李苒问了句。

李苒摇头,她很虔诚,不过她的虔诚不在那些石像建筑上。

“那咱们就不进大殿了,从那儿绕出去,绕一条远点的道上山,从那条道上走一趟,这上山路的美景,也就看全了。

山上那个地儿,是我这几年挑了又挑,最好的一块地方了。”

桃浓说到最好的一块地方,冲李苒眨了眨眼。

“从那儿看他们会文,视野最好不过。”桃浓说着,再次瞄向周娥。

周娥背着手走在前面,却好象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你不用老瞄我。

想当年,有个小伙伴重伤快死了,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乃子是个什么样儿,我当场就脱了衣服给他看。

不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大事。”

桃浓被周娥这淡然无比的一番话,说的呃了一声,晚了李苒半拍,也大笑起来。

三个人绕出醴泉观,沿着曲折而缓平的青石山路,慢慢走着,赏着景,说着话,往山上走。

上到桃浓挑好的地方,李苒看的眉梢高挑。

那是块稍稍往外突出的山崖,前面斜对着醴泉观,后面的一片树林新绿绽放。

小小一块地方,用步障围了三面。

步障之内,铺着极大一块墨绿厚毡毯,毡毯两边压着两只厚沉的红铜炭盘,炭火红旺。

毡毯中间放着三把舒适的圈椅,圈椅上铺着松软的厚垫子,靠着步障,七八张矮几拼在一起,上面放满了点心吃食。

旁边摆着茶桌茶炉,两个四十来岁的利落婆子,一个让进三人,再将步障移回去,一个忙着煮水焙茶。

周娥背着手,走到山崖边上看了看,转身回来,从那些点心吃食中挑了碟子瓜子,把最右边一把椅子往山崖边拖了点儿,坐下,看着山下会文的人群,嗑起了瓜子。

“姑娘请坐。”桃浓不管周娥,也不看周娥了,将李苒让到中间坐下。

醴泉观里的文会,应该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放眼望去,至少过百的长衫士子们,三五成群,在醴泉观里四散漫开,再从观里漫延出来,在阳光下,或围坐说话,或提笔写字,但多数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聚成一堆,围着一个两个衣着鲜丽的女伎说着笑着。

李苒看的惊讶,这是会文?

“这样的文会,除了银子太少,别的,哪儿都好。”桃浓坐到李苒旁边,点着山下笑道:“你看,就是说说话儿,连敢扯衣服的都没有。就是说话儿,也是有分寸的不得了,只有你调笑他的。”

“都是太学的学子?那些呢?老学子?”李苒一堆一堆的看着,笑问道。

“太学哪有老学子?那是教授,哪,那位就是王祭酒,王家那位六娘子的父亲。”桃浓指着站在长长的桌案边,正拎起张宣纸仔细看的中年男子。

李苒微微欠身,仔细打量着王祭酒。

个子中等略高一点,不胖不瘦,留着两寸来长的胡须,气度从容。

王舲那份从容淡然,应该就是从他身上遗传下来的。

王祭酒将宣纸递给旁边的年青男子。

李苒看向年青男子,是霍文灿。

桃浓点着霍文灿先笑再说话,“三公子今天这件宝蓝衫好看,这么鲜亮的颜色,也就他能压得住。”

李苒往霍文灿旁边看,果然看到了她那位三哥,李清宁,这两位真是形影不离。

李清宁正和一个看起来十分清秀文雅的年青男子说着话。

王祭酒另一边,站着鲁国公府的柳大公子柳念宗。

“京城这一代的儿郎,要说好看,就数柳大公子和霍三公子了,不过,别家也有不错的,你看那边,那块石头边上,玉色长衫那个,翰林家长孙,文采极好。”

桃浓将声音落低了些,“以我这些小见识看,他的文采比柳大公子要强上一线两线,不过,这文采么,也得看爹娘。”

李苒失笑出声,这可真是句大实话。

“还有那边那位,咱们京城府尹家小衙内,长的多精致,就是个子小了一点点,要是个女孩儿,那就完美了。

那边那个,我最喜欢这样的,多干净多清爽,看着他,都能闻到皂角的味儿。”

李苒再次笑出了声,皂角是什么味儿?哪天她得找一块闻闻。

“都是小鸡崽儿。”周娥突然评价了句。

“这都是文人,可不都是鸡崽儿。别理她,咱们接着看。”桃浓笑的拍着椅子扶手,笑过一阵子,接着给李苒介绍她觉得至少有一处值得看看的少年。

“……你觉得哪个好?”

桃浓看了一圈,介绍一圈,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看着李苒笑问道。

“柳公子最好看。”李苒实话实说。

“其次是霍家三公子是吧?这两位中间,我倒觉得三公子更好看,那份朝气最难得,看着他,就觉得太阳出来了。

你知不知道,京城的小娘子,最想嫁的,就是这位三公子。”

“那是因为柳公子已经成亲了吧?”

李苒想着霍文灿说到柳大公子时的那股子醋味儿,笑起来。

“柳公子没成亲前,想嫁柳公子的,和想嫁霍三公子的,也是半斤八两,说不定霍三公子这边还多些。我跟你说,论眉眼精致好看,还是霍三公子更好些。”

“若论好看,”李苒突然想起谢泽,“京城里,难道不是谢将军最好看?”

周娥正要送瓜子到嘴边的手微顿,瞪了李苒一眼,接着又嗑起来。

“我见过谢将军几回,不算近,不过也能看清楚了。确实好看的不象人。就是太好看了,都不象人了。再说,崖岸也太高峻了,听说他不会笑。”

桃浓上身往前,看向周娥,“周将军,你见谢将军笑过没有?”

“你这话问的,他就是笑,也不会冲我笑。”周娥明显不怎么高兴。

桃浓上身后撤,看着李苒,往周娥那边撇了撇嘴,“哪,看到了吧,那是个说都不能说的主儿,这样的,谁敢?是吧?

咱们还是说霍三公子吧,你看看,多好看,神彩飞扬。”

李苒笑着点头,接着听桃浓肆无忌惮的说京城各家子弟的闲话。

临近中午,三人起身下山,去离醴泉观不远的醴泉居吃素斋。

……………………

临近中午,霍文灿拉上李清宁,偷偷溜出来,往后山上赏景,散一散被考问了一上午的惊气。

刚绕过一棵巨大古树,霍文灿抬头,正看到李苒一行。

李苒和桃浓说笑着,并肩走在前面,周娥背着手走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意态闲适。

霍文灿一眼看到李苒时,李苒正笑的抬手顿步。

霍文灿瞪着李苒,看的直了眼。

一片枯败中中点缀着新绿的山路上,一身粉嫩的李苒,如同小厮今天早上抬进他屋里的那盆芍药,如同那几朵刚刚开始绽放的芍药花儿。

又如同一幅名家仕女……不是,是名家写意山水,仕女图过于匠气,过于造作了,眼前这份美好,流动变幻,气韵万千。

他从前仰望的林下之风,在眼前这幅画面之前,也落了下乘。

“你看什么呢?怎么傻了?”

李清宁拧头往文会那一堆看了几眼的空当,转回头,就看到霍文灿傻了一样,忙拍了他一巴掌。

“没事,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霍文灿被李清宁一巴掌拍的慌乱起来。

“咦,那是四妹妹?”李清宁拍一巴掌的时候,也看到李苒和桃浓一行了。

“啊?噢,是么,还真是噢,真是你四妹妹。”霍文灿刚发现一般,手指点着,哈哈笑了两声。

“你怎么了?撞着邪气了?这儿是醴泉观,法力强大,还能有敢撞你的邪气?”

李清宁转个身,对着霍文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胡说什么呢?”霍文灿已经缓过来那口惊气,撇嘴横了李清宁一眼。

“跟四妹妹走一起的,是桃浓吧?四妹妹跟她……”李清宁咳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桃浓快四十的人了,竟然跟四妹妹还挺投契,四妹妹才多大?

“三郎,你四妹妹真好看。”霍文灿一眼一眼的瞄着且走且说且笑的李苒,实在忍不住,和李清宁道。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从桃浓看到李苒,片刻,点了点头,“四妹妹是好看,跟桃浓走在一起,也不落下风,怪不得……咳!”

李清宁猛一声咳,把后面的话用力咳回去。

“怪不得你爹念念不忘成那样是吧?”霍文灿一边说,一边闷声笑起来。

“你看你……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李清宁指了指李苒三人,话没说完就摆手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别打扰她了,再说咱们还有事儿,走吧,你刚才说要去哪儿?”

“你四妹妹比桃浓好看,好看太多了。三郎,你四妹妹真好看。”霍文灿叹气般道。

“你看你这样子,怎么象个登徒子?那是我妹妹,把你这嘴脸收起来,象什么样子!”李清宁推着霍文灿往外走。

“我说她好看,怎么登徒子了?我见过的,所有,就数你四妹妹最好看,比柳大郎媳妇儿好看。”霍文灿被李清宁推的原地转了个圈,接着看李苒。

“听你这话……”李清宁往前凑到霍文灿脸上,“你没生出什么龌龊心思吧?”

“你听你这话!我就说你四妹妹好看,什么龌龊什么什么,你是说你自己吧?”霍文灿用力瞪着李清宁。

李清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脸正色道:“我跟你说,你可别生出什么心思,我这个妹妹,不用我说,你比我清楚,她不是……那个,你懂,不是个能想的。

还有,你要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就是坑她,我四妹妹不容易。

我家里,我太婆,我娘,我妹妹,对你那打算,你可是明明白白,要是知道你看不上三妹妹,对四妹妹生出什么什么了,得……那个啥,就是那个啥,你懂!

她们不能怎么着你,四妹妹怎么办?

我可告诉你啊,你别坑她。”

“你这是什么话?”霍文灿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伸头怒目着李清宁。

“正经话!”李清宁也伸头瞪着霍文灿,“我知道你一心一意要娶个绝色的,我告诉你,我四妹妹不行,你别坑她,她够不容易了!”

“胡说八道!”霍文灿猛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跟你这么个笨人无话可说,哼!”

“你没生心思就好,我又没说别的。”李清宁忙跟上气哼哼的霍文灿。

两人没敢多在外面闲溜,转了半圈,问了王祭酒在哪儿,就急忙赶过去了。

傍晚散了文会,两人回到宫里,到景华殿见了太子,忙完各自照例的事儿,等了一会儿,太子忙完,才得空和两人说话。

太子细细问了文会诸般,又看了两人的诗词文章,还算满意。

太子身边四个伴读,若论学问,王航和曹茗都是上上,特别是王航,原本就可以代他爹王祭酒讲书,成亲之后,更是醉心于学问,年青一代中,若论学问,比他更好的可不多。

至于霍文灿和李清宁,一个无心学问,极不用功,一个资质有限,两人的学问,王祭酒评一句中上,后面那个上字,是太子的脸面,真实水平,两人最多就是个中下。

因此,但凡有文会之类,太子都是让他们两人过去,好好学学,多沾染些文气。

眼看着太子对他俩那几首挖空心思凑出来的诗词,施尽全力憋出来的文章还算满意,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要是不满意,他俩就得再写,这一写,说不定就得憋的一夜不能睡。

“正午前后,我和李三偷溜出来散口气的时候,看到他四妹妹跟桃浓在一起,正从山上下来。”霍文灿看着太子笑道。

“嗯,桃浓带她看你们会文去了。”太子随口应道。

“会文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桃浓还醉心学问?”李清宁颇为纳闷。

太子无语的看着李清宁。

霍文灿噗一声笑的打跌,用力拍着李清宁,“说你笨吧,嘿,会文是没什么好看的,是会文的人好看!”

霍文灿一句话说完,心头跳了下,看会文的人,今天这场文会……不不不,不光今天这场,满京城,最好看的,除了柳大,就是自己了。

柳大已经成亲了,是死鱼眼珠子了,这是她的话,那就只有自己了。

她是去看他?

“咦,你太婆给你四妹妹挑婆家,挑的……还挑着呢?”

李清宁被霍文灿这跳的极远的一句,问的怒目瞪他,“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陈谷子烂芝麻了?你能不能说点儿正事儿?”

“行行行,说正事儿,你们家,光忙着给你挑媳妇,给你三妹妹挑婆家,那你四妹妹呢?”霍文灿接着道。

“四妹妹……”李清宁看向太子,“她的亲事,不能由着我太婆,还有我阿娘挑,是不是?”

“嗯,她的亲事,她自己作主。”太子瞄着霍文灿,慢吞吞道。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49章 都是精英

暖君正文卷第49章都是精英李苒和桃浓、周娥三人,到醴泉居吃了顿精致素斋,坐在后院旧叶飘落的古老香樟树下,看着远山,听着溪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喝了一个来时辰的茶,才起身出来。

在李苒的要求下,笑不可支的桃浓坐着李苒那辆车,带着李苒,在桃花洞外面转了一圈,桃浓下车,往桃花洞找她的好姐妹,李苒坐车回长安侯府。

上了翠微居的台阶,跨过门槛,李苒站住,看着眼前的小院。

这间翠微居位置偏僻,又过于小巧玲珑,在地方阔大,人口却少的长安侯府,属于十八线小院。

这样的小院,照二奶奶曹氏的说法,只怕十年二十年都用不上,因此,在李苒住进来之前,这间小院空空荡荡,没物没人,只不过和其它三处差不多的小院拢在一起,安排了一个婆子按时打扫查看。

李苒到长安侯府前一天,二奶奶曹氏领了陈老夫人的吩咐,急慌之下,不过搬了些必不可少的家俱进去,又匆忙忙点了一个婆子和一个粗使丫头,归进翠微居打扫粗使。

二奶奶曹氏虽说领了吩咐出来,将近一刻钟都在震惊中,可久经训练之下,反应快而准确:

这间小院,就把必不可少的先搬进去,其余,嗯,那就看以后了。

要是这位突然冒出的姑娘从此寂寂无声,这样的安排,夫人至少不会不高兴。

要是这位姑娘能说得上话,那就是一句不知道姑娘喜好,不敢多做主张,请姑娘自己看着挑选安排。

左右都好。

李苒搬进来之后,她眼里的翠微居,什么都不缺,当然,就是缺了,她也不计较。

她不计较,也就没人计较,这间小院,除了往百宝格堆了些陈设那一趟,其它的,就是当初二奶奶曹氏安排的模样,只要不是非用不可的东西,翠微居就一件儿都没有。

她这间翠微居外院,当然就是一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现在,正对着她的院子那边,一只角里,种上了一株姿态极好、半人来高的十八学士,从这株十八学士起,沿着游廊,各色茶梅,茶花错落有致,一直摆到她面前的游廊栏杆前。

另一只角上,一座一人多高的假山占满了整个角落,假山过来,几块大石头摆出处可坐之处,中间放着块靛蓝锦垫。

大石头旁边,一条小道弯向假山,小道另一边,是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院子极小,这块半人高的假山石就挨着李苒面前的游廊栏杆了。

李苒下了台阶,顺着假山石和茶花之间的蜿蜒小路,低着头,慢慢看着,往垂花门走。

假山和大石头都是起开了漫地的青砖,埋了一部分进去,青砖和假山石头之间还没修补好。

那株十八学士,是连盆埋了进去,上面还露着半尺高的青瓷花盆。

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能收拾成这样,这一人多高的假山,要搬进来可不容易。

这手脚可真够快的。

这是付嬷嬷的手笔?

真是精英啊。

李苒赞叹不已的上了台阶,在垂花门前转个身,沿着游廊,慢慢走着,从各个角度细看着院中的景致,转了一圈,再回到垂花门站住,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里走。

付嬷嬷垂手站在垂花门内一角的阴影里,从李苒进院门起,就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和举止。

李苒进了垂花门,付嬷嬷忙往前几步跟上,一边走一边笑道:“午初前,曹府老夫人打发人送了两匣子点心,并一匣子宫花过来。

是在二奶奶身边侍候的袁嬷嬷带过来的,我顺口问了句,说是先给老夫人并夫人请了安,再从三娘子那里过来咱们这边的。三娘子那边,也是一样的点心和宫花。”

李苒脚步稍慢了些,侧耳凝神听付嬷嬷说话。

付嬷嬷见她听的专心,接着笑道:“我想着,咱们这院里没什么合适做回礼的东西,就往二奶奶那里走了一趟,请二奶奶费心,帮咱们备一份回礼。”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原来可以这样回礼,就这么直接甩给曹氏就行了。

也是,这一整个长安侯府,是一家子,一应对外,确实应该都从曹氏手里安排,她之前没意识到。

付嬷嬷听到李苒那声低低的、若有所悟的喔声,心里微松,她猜测对了,她果然是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的。

进了屋,付嬷嬷示意小丫头将点心和宫花打开送到李苒面前。

点心匣子里放的很满,一只里面放满了深枣红色的小粒糕点,另一只里面放着的雪白糕点,奶香扑鼻。

李苒掂起块枣红色糕点,咬了一点。

白色的是奶糕,她闻出来了,枣红色的,味儿很淡,她没闻出来,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不过没关系,尝一下就知道了。

“这桂圆糕和奶糕里,看样子桂圆和乃乳都放的极多,大约是专程做给姑娘滋补身体的。”

付嬷嬷瞄着李苒的神情,顿了顿,接着笑道:“姑娘病了一场这事,曹家老夫人大约听说了。”

李苒咬在嘴里的糕点,确实是浓郁非常的桂圆味儿。

“多谢您。”李苒放下桂圆糕,微微转身,冲付嬷嬷欠了欠身,郑重致谢。

她这一句话,为了从她进了垂花门起,付嬷嬷告诉她的这些话,以及,外院那些花草山石。

“姑娘太客气,这是下人们份内之事。”付嬷嬷忙欠身还礼。

……………………

第二天早上,李苒吃过早饭,拿了本书,靠坐在南窗下的炕上,看似看的专心,其实心不在焉。

外院那些假山花草,明显还没收尾,正院的漫地青砖,四只角上,鼓起的都十分明显,显然是起出来之后,一看来不及,又匆匆压回去了。

夜里肯定没人来动工,她睡觉极轻,这儿窗户上糊的那些纱,挡风还行,挡声音可不怎么样,要是有动静,哪怕一丝半点,她肯定是能听得到的。

看来,这动工,都是要趁她不在这院子里时进行的。

她今天的打算,原本是想吃了午饭再出去,去莲花棚听财喜班新上的一出戏,听好戏就回来,晚上在这里吃饭。

可要是这样,只怕今天一天,这院子里就做不了什么工程了。

付嬷嬷是个极其自律和敬业的职业精英,这一点,她看出来了。那修了一半的前院,和挖起来,又只能胡乱按回去的正院,自己无所谓,只怕她看着要难受。

精英们多半都是强迫症。

嗯,还是出去吧,好让她有时间完成那些工程。

可是,去哪儿呢?

讲书的倒是有,可现在换了个人,讲的过于夸张了,总是让她时不时的尴尬一回,听的难受,这一样算了。

逛街?

好象没什么好逛的,再说,离出正月还有几天,她想看的马行街上,那些高档极了的珠宝毛皮什么的铺子,都还没开门呢,这一样,也算了。

现在的京城,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热闹。

春节上元节刚刚过去,大家都在忙着收拢。

戏班杂耍什么的,从初一到十六,一直忙的团团转。

听说到了二月下旬,金明池就开始演武排演,排演加演武,前后要连绵一个月,这中间热闹不断。中间还有三月三上巳节。

从二月下旬起,到三月底,艺人们又要忙上至少一整个月。

这些戏班,以及各种各样的艺人们,前头一个春节挣足了钱也累坏了,后面这整个三月有钱挣,可明显也要累得不轻,也就中间这一个来月空闲,肯定是要好好歇一歇的。特别是象桃浓这样的名家。

就连财喜班,被桃浓撇嘴说班主是扎根住在钱眼里的,他家这戏,现在也是隔三岔五才唱一场。

城里没什么热闹,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忙着往城外跑着踏青游春。

嗯,她也往城外跑一趟,踏个青。

去金明池吧,这会儿春山春水正好看,昨天看了春山,今天去看春水。

再说,金明池足够远,她那辆车很舒服,哪怕金明池不值一去,她舒舒服服坐过去,再舒舒服服坐回来,就当坐车溜跶了,到中午,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就可以去莲花棚听大戏了。

就这样。

李苒放下书,一边起身下炕,一边和已经一步过来,蹲下给她穿鞋的小丫头微笑道:“我要去金明池,下午去听戏,回来吃晚饭。”

她交待清楚了,她们就好办事了。

付嬷嬷正带着秋月,在厢房里仔细查看李苒那些衣服,打点着哪些要送出去浆洗,哪些要拆了再做,哪些该收起来了,李苒那边刚吩咐完,小丫头已经过来请付嬷嬷了。

李苒今天这身衣服是付嬷嬷挑的,听说李苒要出门,付嬷嬷拿着早就挑好的斗蓬,给李苒穿上,再仔细看了一遍,十分满意。

这位姑娘身形瘦弱,气势却足,这件品红丝绵薄斗蓬,穿在她身上,半点没有只见衣服不见人的感觉,倒是衬出了她的气势。

嗯,一会儿把玲珑坊的掌柜叫过来,给姑娘多订些鲜亮衣服,小姑娘家,不好太素净。

周娥从后院急匆匆出来,经过院门口,和付嬷嬷挥了下手,就急急忙忙跑去追李苒。

付嬷嬷站在院门口,看着连走带跑的周娥,眉头微蹙。

周娥没有准备,那这位姑娘是突然要出去的?

去金明池,金明池现在哪有什么好看的?

昨天她去哪儿,是她问的她,今天没人问,她先说的,交待的极其清楚。

付嬷嬷转身,看着只是大致放好的前院,和撬起了青砖的正院。

她昨天看的很仔细,今天这一早出去,是为了给她腾出空儿,便于她看着收拾这个院子么?

只怕就是这样。

付嬷嬷呆站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这一份不计自身的替别人着想,替卑贱之人着想,是源于仁宗皇帝那一份血脉么?

……………………

金明池这会儿还十分冷清,周边那些茶坊酒肆,也是家家关着门。

李苒坐在暖和舒适的大车里,车门车帘敞开,车夫将缰绳搭在马背上,拎着鞭子走在马旁边,信马由缰的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沿着金明池,慢腾腾走的轻松愉快。

周娥早就下了车,沿着湖边,背着手,走的悠闲自在,时不时这下来,捡起块小石头用力扔进湖中。

经过一株往湖水里深垂下去的嫩绿的柳树时,周娥站住,仰头仔细看了看,挑了根嫩柳枝,抬手拽下,拧了拧,脱出树皮,从腰间摸了把刀出来,片刻就削出了一只柳笛,放到嘴里,一声接一声吹着,那声音清脆响亮的出奇。

李苒笑着,看着周娥,看着水波粼粼的金明池,看着湖边娇嫩的新绿,心情愉快。

眼前的金明池,美极了。

在周娥的建议下,两人从万胜门进城,去班楼吃了中午饭,喝了几杯茶,出来往里瓦过去。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0章 霍家三郎

暖君正文卷第50章霍家三郎日铺时分,霍文灿的小厮湛金站在景华殿后的小厢房门口,时不时伸头往厢房里看一眼,迎上霍文灿的目光,急忙用力眨眼。

霍文灿找了个借口,踱到厢房门口。

湛金忙凑上去,低低禀报:“正在莲花棚听戏。”

“唱到什么时候?”

“今天开始得晚,还得半个时辰。”

霍文灿愉快的扬起了眉梢,今天事儿不多,这会儿已经忙的差不多了。

霍文灿进屋,以极其少见的卖力和利落,和李清宁一起,将手头的事情收了尾,夸张的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今天又要忙到半夜呢。”

“可不是,今天的事儿可不少,你今天快,我以为又得帮你对一份帐呢,没想到你今天比我顺当。”李清宁眉开眼笑,“今天你比我快多了,倒帮了我不少。”

“今天运道好,那一堆没有缠手烂帐。”霍文灿打了个呵呵,抬胳膊搭在李清宁肩膀上,“听说财喜班新排了一出小戏,翰林院那几个,见了我就夸,夸的花好月圆的,难得今天有空儿,咱们去瞧瞧去?”

“这会儿了……”李清宁犹豫起来,从十六开衙到现在,他几乎天天忙到半夜,今天早了些,他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才什么时候?你看看外面,太阳还在头顶上呢,走走走!”霍文灿一边说,一边推着李清宁往外走。

霍文灿和李清宁掀帘子进了李苒那间雅间时,戏台上正演到高潮,李苒聚精会神正听的投入。

“掌柜说……”霍文灿坐到李苒身边,扬着声调,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就被李苒头也不回的摆着手,摆回了后面的话。

李清宁熟门熟路,先给霍文灿和自己倒了茶,伸头看了眼李苒,将她手边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拿过来换了杯热茶放回去。正要坐下,瞥眼看见周娥正斜着他,一拍额头,赶紧提起周娥那只壶,壶空了,李清宁一声不响的沏了壶茶,给周娥倒了一杯,再把壶放好。

一人一杯茶倒好,李清宁暗暗舒了口气,看了看,坐到了霍文灿旁边。

李清宁抿着茶看了一会儿,捅了捅霍文灿,压着声音道:“这哪是新戏,这戏……”

“嘘!”霍文灿手指竖在唇上,用力嘘了一声,再用力往李苒那边瞥了几眼,“你叫什么?你四妹妹没看过,你别打扰她听戏。”

李清宁猛喝了口茶,闷回了后面的话。

他跟他说过四妹妹看没看过这样的话?他根本就没提过四妹妹,他们又不知道四妹妹在这儿看戏!

他要跟他说的,是他说这戏是新戏,还什么花好月圆!

算了,一会儿再跟他好好说道。

霍文灿坐回去,往后靠进椅子里,片刻,在椅子里挪了又挪,再欠身搬起椅子,将椅子来回挪了挪,总算挪好了,坐下来,再来回挪了几回,看样子总算坐舒服了,端起茶,脸对着戏台,眼角余光却瞄向李苒。

她脸侧有几缕乌发散垂下来,发丝柔软黑亮,闪动着似有似无的微光,下巴柔而美,嘴唇……

霍文灿喉咙发紧,急忙移开目光。

她的唇仿佛最细嫩的花瓣,粉嫩的让人身热心跳。

嗯,女孩儿家,还是不用口脂好看,胭脂水粉污颜色,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回去跟妹妹说一声,以后别用口脂了,不好看。

霍文灿用力扯开思绪,缓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眼看过去。

教他们画画的邵供奉说女人悬胆鼻最美,她这就是悬胆鼻吧,她的眉真好看,眉如春山,目若秋水,他现在知道这句话有多美了……

那书上说的雪作肌肤玉为骨,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真是如雪似玉。

他不能再看了。

霍文灿再次喉咙发紧,垂下目光,落在李苒按着椅子扶手,轻轻敲着节拍的手上。

真美人儿,真就是无处不美!

霍文灿呆呆看着李苒慢慢抬起按下的手。

手若柔荑,他没见过柔荑是什么样儿,据说是白茅草的嫩芽,要是她这手真象柔荑,那这柔荑就是天下最美的嫩芽了。

她敲的是……嗯?是这唱腔的节拍么?

好象是,她果然是通晓音律的,纵然不精通,也是天生知之。

他就说,象她这样美好的女子,怎么会不通音律只看热闹,她自然是处处美好。

霍文灿的目光慢慢的,带着丝丝怯意,重新移回李苒脸上。

李苒的眉梢突然扬起,笑容绽放,往后靠到椅背上,看向霍文灿。

霍文灿慌乱的仿佛被捉奸在床,大急之下,额角汗都出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李苒上身后仰,奇怪的看着慌乱的差点一头窜出去的霍文灿。

“没什么!”霍文灿拧着脖子,飞快的答了一句,迎着一脸奇怪,欠身看向他的李清宁,魂魄回归了几个,猛一拍椅子扶手,气势昂然,“什么什么?哪有什么?戏唱完了!你刚才说什么?”霍文灿冲李清宁伸过头。

“我说这不是新戏,你都听过好几回了,你还说你不喜欢这出戏。”李清宁指着戏台,不客气道。

“我说是新戏了?你听错了吧?我说的是,财喜班新排了这出戏吧?要不就是我没说清楚,新戏不新戏不要紧,你四妹妹没看过是不是?你没看过,是吧?”

霍文灿以一种郑重无比的姿势转身转头,目光落在李苒鼻尖上,不敢再动,认真严肃的问道。

“是财喜班新排的吗?不是说这是他们的拿手戏?”李苒奇怪道,她可是冲着这个拿手戏来看的。

“是吗?啊?那肯定是我听错了。”霍文灿认错认的极快,话题转的更快,“这戏唱完了,你还准备去哪儿?去……”

霍文灿拖着长音,在李苒说话之前,飞快道:“看角力?听小曲儿,要不……”

“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明天一早还要……”李清宁忍不住了,从后面用力拍着霍文灿,这霍三,今天怎么这么不着调。

“你看你这个人,能不能别扫兴?我知道明天有公务,可咱们哪天没公务?有公务就不过日子了?我就说,你这个人最没意思。咱们不理他。”

霍文灿一巴掌拍开李清宁,转向李苒。

“天是不早了,我不准备再去哪儿,准备回去了。”李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那咱们去吃饭,吃了饭再回去,你想吃什么?”霍文灿反应极快。

“没什么想吃的,出来前,说好了要回去吃饭的。”李苒绕过霍文灿,往外走。

“跟谁说好?你们府上哪有人等……咳!我这张破嘴。

要不,咱们先去潘家店吃饭,然后去逛州桥夜市。

你逛过州桥夜市没有?

热闹得很呢,京城最好玩的地方,今天月亮又好,正好,一路走到州桥,赏了月再回去。州桥明月可是咱们京城一大胜景。”

霍文灿很快就安排好了。

“今天快月底了吧,月亮好?”李苒往上斜看着霍文灿,他今天这份热情和兴奋,很不一般。

“就是啊,今天月亮好?你这日子过糊涂了吧?”李清宁一边笑一边拍着霍文灿。

“这就是你俗了吧,只有圆月才是好月?那弦月就不美了?我跟你说,州桥赏月,赏的就是弦月!弦月多美呢,弯月如勾,跟你说你也不懂。”

霍文灿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把李清宁贬斥了一通,转向李苒。

“你三哥是个粗人,他不懂,咱们不理他,走,咱们先去潘家店吃饭。”

李苒一边笑,一边看向李清宁,

李清宁一脸无奈,点着霍文灿和李苒道:“你瞧他今天这样子,大约得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彩头,你要是没什么事……”

“我没事。”李苒笑应了。

州桥夜市确实是排在她的日程上,要好好逛逛的地方之一。

周娥背着手走在最后,时不时斜瞥一眼明显兴奋的过头的霍文灿,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了扯。

他这可不是得了彩头,这是生出了要得彩头的念头了吧,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生出来的。

一行四人在潘家店吃了饭出来,没坐车,斜穿小巷上了御街,往南熏门方向,一路逛过去。

李苒左边是李清宁,右边是霍文灿,后面跟着周娥,四人外面,是一圈小厮,小厮外面,又围了一圈长随。

走没多远,李苒放慢脚步,看着李清宁问道:“你们逛街,都是被他们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他自小就是被这样围大了,从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会!”霍文灿反应极快,“我跟你三哥,两个大男人,哪用这样?这不是带着你……”

霍文灿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她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闲逛,这是人尽皆知的。

“咳。”霍文灿在李清宁的大笑中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挥手,“别围着,成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琉璃做的,就是随便逛逛……”

“没什么事,你们跟在后面就行。”李清宁也冲诸小厮长随挥着手。

小厮长随应手撤往前后,把李清宁、李苒和霍文灿三人真正的露到人群之中。

没走几步,霍文灿就被一个提着提盒,急着外送的小厮撞的身子一个半旋过去,再旋回来,霍文灿一边拍着斗蓬,一边看着笑眯眯看着他的李苒,扬眉笑道:“就是这样逛才有意思,多好!你看前面,梅家包子铺,他家的鳝鱼包子是一绝,你要不要尝一个?”

“刚吃饱了饭,下次吧。”

李苒忙摆手,离刚刚的晚饭也就两三刻钟,她哪能吃得下包子这样的硬通货!

“对对对,下次下次,下次咱们专程来吃他家的包子。”霍文灿听到下次两个字,顿时眉飞色舞。

李清宁正屏着气,努力不沾不挨的从一群粗壮的小丫头中间挤过去,紧张的连霍文灿请吃包子那句都没听清楚。

“咦!你看前面。”霍文灿点着前面围了不少人的一个摊子,又伸手过去,猛拍了下李清宁,“快看,今天咱们运道这么好,遇仙店的羊羔酒!咱们尝尝?你听说过遇仙店的羊羔酒没有?”

李苒急忙点头,她当然听说了,据说是京城数得着的名酒,每年只在二三月里卖一个月左右,每天十瓮,卖完就没有了,说是只能酿出这么些。

没想到是在州桥夜市上卖。

“快去快去,别让他们抢没了!”

见李苒两眼放光,霍文灿兴奋的简直要跳脚,急急的指挥着湛金等小厮。

几个小厮应声冲上前,排上了队。

湛金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片刻,回身和霍文灿禀报:“爷放心,还有两三瓮呢,买得着,要不要多买点带回去?”

“你要带点回去不?”霍文灿看着李苒问道。

“喝一杯尝尝就行,咱们都买走了,人家就没得喝了。”李苒摇头笑道。

“这话极是。”霍文灿立刻拍手赞成。

李清宁瞪着霍文灿,颇有几分分忿忿然,平时他说什么,他就是赞同,也必定先批上一个笨字,今天怎么这么随和了?

嗯,也是,四妹妹是女孩儿,跟他又不熟,当然不能象他俩在一起时那样熟不拘礼。

霍三这货,就是在生人面前假模假样的会做人。

李清宁嘴角往下扯了扯,很是鄙夷了一通霍文灿。

湛金偷偷摸摸塞大钱给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将排队的小厮一个一个往前换,很快就买到了四杯羊羔酒,先捧了一杯给李苒。

李苒接过,往后看了看,递给了周娥,再接过一杯,抿了一口,眼睛眯起,片刻,咽了酒,轻轻呼了口气。

再抿一口咽了,看着霍文灿,犹犹豫豫问道:“这酒烈不烈?咱们能不能,再买一杯?”

霍文灿哈哈笑起来,“我就说,一杯不够!湛金呢,再去买!多买!”

“再一人一杯就够了!别多买。”

李清宁急忙跟了句,再看着李苒道:“这酒后劲不小,酒量小的,一杯就上头了,你先喝完这杯,要是还行,再喝第二杯,要是上头了,就连杯子买回去。拿回去慢慢喝。”

李苒捧着酒,不停的点头。

“你别理他,上头就上头,有我呢,还有你三哥,怕什么?上回你在清风楼,喝了一整瓶酒?你能喝一整瓶,这两杯不算什么,放心喝。”

霍文灿愉快的声调一路飞扬。

李苒酒量还不错,一杯喝完没什么,可喝完第二杯,就有了点儿晕晕的感觉。

酒意微熏的走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中,眼前的灯笼温暖光明,远处的银河璀璨亮闪,周围的笑声话语,都是温暖的感觉,李苒的笑容漫出来,一路走,一路笑。

三个人说说笑笑,到了州桥,站在高高拱起的州桥中间,李苒慢慢呼出口气。

站在这里,桥这头的来处,灯火通明,人群喧嚣,桥那头的去处,黑暗安静,如同两个世界。

李苒仰头看着混在满天繁星中的那弦细细的弯月,往上伸出手,搅动般转了几下,仿佛她能摸到那些星月一般。

她头一次出任务,伏在陌生的、苍凉的沙漠中,也是这样的星空,这样细细的弦月。

那一回,她看着星空,想象着如果她死了,灵魂出窍后,一定要往上往上,飞入头上星空,好好看看,看好了看够了,再下地狱,或是上天堂。

可现在,星空依旧在她头顶,遥不可及。嗯,大约是因为她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霍文灿站在李苒侧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头上那支翡翠掩鬓微微有些歪斜,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一缕又一缕,拂在绯红的脸颊上,拂过嫣红的唇,和亮闪逼人的眼。

霍文灿喉咙干的难受,急急落下目光,看着那件品红斗蓬,斗蓬在风中微微的动,丝光流动,动人心魂。

“回去吧,这儿风大,你刚病过一场。”李清宁跟着李苒伸出手,也转了转,嗯,风不大,可是挺冷。

“嗯。”李苒笑应了,裹了裹斗蓬,转身要往来处回去,李清宁却往另一面示意她,“车子在这边,那边人太多,咱们从这边绕回去。”

李苒跟着李清宁,低头下台阶。

“你发什么呆?走啦。”李清宁拍了把怔怔呆呆的霍文灿。

霍文灿喔了一声,低下头,急急慌慌的冲下台阶。

回到长安侯府,李清宁勒着马,稍稍落后几步,看着李苒的大车进了偏门,再磨蹭了一会儿,才下马进了二门。

回到自己院里,提着心等了两刻来钟,没有人来叫他,李清宁慢慢吐出口气,看来这一回没人知道,万幸万幸。

李清宁洗漱换了衣服,躺到床上,想着霍文灿,皱起了眉。

今天一整个晚上,霍三这小子都不怎么对劲,兴奋的过头了,他得什么彩头了?

他要是得了什么彩头,自己会不知道?不可能啊,嗯,不是得了彩头。

他那双眼,一整个晚上,就围着四妹妹打转。

难道?

李清宁一下子坐了起来。

看戏也就算了,带女孩子逛州桥夜市这样的事,今天是头一回!

他一向厌烦女孩子叽叽歪歪,他自己亲妹妹让他带她去逛一回州桥夜市,他一年一年的推脱,从他妹妹七八岁,推脱到现在十七八岁,一趟没去过!

今天这一趟,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这几天,他可没少夸四妹妹好看,什么天上人间就这一个……

李清宁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他真是太后知后觉,真是笨极了。

他得好好问……今天太晚了,明天!

明天见了他,他得好好问问他,得问清楚了!

这是大事!

这个霍三!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1章 笛音袅袅

暖君正文卷第51章笛音袅袅李苒又早出晚归了两三天,付嬷嬷把整个翠微居,翻修一新。

李苒那三间上房也是大动干戈,最里间的净房没有了,隔开卧室和外间的隔断往里移了不少,东边的耳屋隔断拆除,放了矮榻茶桌,夏天坐着喝茶看书,想一想就十分舒服。

屋里的帘幔坐褥等等,全数换过。

这一件,李苒发表了意见,选了蓝灰两色。布置出来,付嬷嬷赞叹了好几回。

可李苒觉得,要是让付嬷嬷发挥,指定比她选的这蓝灰好看不少。

不过,她喜欢蓝灰搭配出来的感觉,这两种颜色在一起,让她有一种岁月静缓的感觉。

翻新后的翠微居,特别是那三间上房,让李苒有一种类似家的感觉,至少,这是她的窝,或者是,专门为她搭的窝。

这样的窝,她曾经有过一个,七十平,在二十八层,有一面落地的窗户,她最喜欢坐在窗户前,俯看万家灯火。

李苒在新窝里歇了几天,收到了王舲一封信。

信是邀请她隔天傍晚,一起去逛北州桥夜市的。

关于北州桥夜市,王舲和她细细介绍过。

京城有很多夜市鬼市。

北州桥夜市最早最早的时候,是个鬼市子,一到三更时分,就有很多人聚在那里,在黑暗中交易那些或是东西见不得人,或是来历见不得人的东西。

后来,这个鬼市子越来越热闹,交易的东西越来越多,就点起了灯,从鬼市,成了夜市。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州桥夜市的规矩,改成了集中在上半夜,日落开始,过了三更就散了。

交易的东西,也从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成了以旧物旧书,以及各种古玩拓片之类为主,成了京城的文人学子们来的最多的夜市。

王舲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跟着父亲,或是哥哥去逛北州桥夜市,凭眼力买东西。

京城的夜市鬼市,除了以卖吃食为主的州桥夜市,其余,在正月里都是不开市的,因此,王舲约了李苒,等北州桥夜市开市之后,她就和她一起,去逛北州桥夜市。

隔天午后,李苒换了身藕荷色衣裙,穿了件苍色薄斗蓬,和周娥出来,上车往金水门方向,准备绕道禁中北面,去北州桥夜市,路上正好在大庆殿看日落。

大庆殿的日落,是桃浓推荐给李苒的,说是京城之内的日落,以大庆殿为最。

李苒相信桃浓的眼光,大庆殿正好在她去北州桥夜市的路上,时间又正好合适,这个日落,不看就太可惜了。

李苒的车帘一向是高高掀起的,在轻轻晃动的车厢里,看着周围的景致。

过了天波门,没走多远,一座金顶光灿的寺院映入眼帘,李苒欠身问道:“是孝严寺?”

“嗯,去看看?”周娥回头看着李苒问道。

李苒点头,下了车,站在孝严寺鲜亮的明黄墙角,犹豫了下,没往周娥指向的寺门方向去,而是沿着墙一路往北。

太阳快落山了,要是进孝严寺转一圈,出来再去大庆殿,肯定就要错过今天的日落了。

还是先看日落吧,今天的日落,落下去就不会再有,可孝严寺,一直在这里。

而且,李苒一向觉得,寺观最让她着迷的,是那股子氛围,比如现在,沿着墙外慢慢走着,听着寺内悠扬的诵经声,比进去寺内,对着光灿的神像,更让人心生皈依之意。

周娥一句话没有,背着手跟在李苒身后。

转过孝严寺,前面已经能看到突兀在大庆殿之外,高大却破落的钟楼,以及另一边,同样高大败破的鼓楼。

再远一点,是一座用巨大黑石建成的一大片沉重建筑,映衬着通红的落日,艳丽的晚霞,和近处苍劲的古树,树上绕飞的归鸟,象桃浓说的,是一幅时光沧桑图。

这幅时光沧桑图是一人一笛的背景板。

不远处的苍劲古树下,一个瘦高男子白衣胜雪,微微垂首,手指间一管玉笛,曲声幽扬。

是谢泽。

李苒直直看着谢泽笔直的身形,被轻风吹动的衣襟。

那笛声和着寺内幽幽扬扬的诵经声,在诵经声低落下去时,笛声从诵经声中间穿越而出,轻快的节奏被悲伤纠缠着,由低而高,又从高处低落下来,袅袅若呜咽。

李苒直直站着,眼泪夺眶而出。

一曲终了,谢泽放下笛子,侧头看向直直站着,泪流满面的李苒。

片刻,谢泽不紧不慢的走到李苒面前,低下头,仔细看着仰头看着他,泪流不止的李苒,看了一会儿,后退半步,竹笛在手指间转了一圈,背到背后,越过李苒,扬长而去。

“走吧。”看着谢泽走远了,周娥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下李苒。

李苒垂下头,揪下付嬷嬷缠在她手腕上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着。

“上车吧。”周娥招手示意车夫。

李苒坐到车上,怔怔看着缓缓而退的房舍树木,一点点收拾着被那管笛声引动,突然倾泄而出的悲伤和委屈。

李苒在约定的地方会合了王舲,在王家那群跟出门婆子散而不乱的拱护中,慢慢逛着,看着街道两边各式各样的小摊儿。

没走多远,王舲就买了两三本书,几片破损的拓片。

李苒跟在王舲身边,心不在焉的看着小摊和小摊上的东西,却没看到眼里去。

“刚才来的路上,碰到谢将军了。”走了小半条街,李苒和王舲低低道。

王舲一个怔神。

“在孝严寺后面,他在吹笛。”李苒顿了顿,看着王舲,“我不懂曲乐,应该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可是,听起来很悲伤。”

王舲低低叹了口气,“咱们往那边走,边走边说话吧。”

李苒嗯了一声,和王舲一起,转上旁边一条地摊稀落,行人也稀落的小街。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王舲声音很低。

“只知道,说是谢将军流落于乱军中,十二,或是十三岁的时候,他带着那只白虎,遇到皇上,从此就跟在了皇上身边。

谢家比我们家早了……应该是比我们家略早点,不过也可能是晚,那时候我还很小,不记事儿,我们家对谢家的事忌讳很深,我不是很清楚。”

王舲仔细解释了一句,李苒点头。

“先是谢尚书夫妻……”

“谢尚书夫妻是谁?”李苒打断问道。

“是谢将军的父母,亲生父母,谢将军是谢尚书夫妻的独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

谢尚书一到京城,就被皇上……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不过朝廷大事,已经全是皇上署理了,皇上就将户部委到谢尚书手里。

那时候,谢将军还住在宫里,跟太子一起,住在景华宫。

直到前年,太子大婚前,皇上赐了府邸给他,现在,他一个人住在他那座将军府里。”

李苒蹙起眉头。

以她少少的那点儿对这里律法的认知,谢将军父母俱在,他别府另居,这是违了律法的事吧?

“我外公和外婆,还有二舅一家。就是,”王舲顿了顿,和李苒多解释了一句,“就是谢将军的祖父母和叔父一家,比我们家晚了一两年吧,挪到京城来的,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儿了。

搬到京城当年,我二舅先是在工部任职,两年后,被委了淮南路漕司的重任,二舅一家就去了淮南路任上。

二舅在淮南路做了两任,两年前回京述职,之后,转任两浙路。

二舅和舅母带着两个表弟现在两浙路,表姐和表妹留了下来。

二舅和舅母在京城的时候,把表姐定给了鲁国公府柳大公子,表姐是去年嫁进鲁国公府的。

表妹这个年纪,该议亲了,二舅和舅母就把她留在京城,托在我阿娘这里议亲。

谢尚书夫妻到京城后,就在京城置了片很大的宅院,就是现在的谢尚书府,外公和二舅一家到京城后,把谢家在城外的庄子修缮了,一直住在城外庄子里,谢将军搬出景华宫后,住进了将军府。

谢家一家三代人,分居三处这事,曾经有御史弹劾过,被皇上骂的狗血淋头,贬斥到了一个边远小县,从那以后,没再有人敢提过这件事。

这中间,必定在极大的隐情,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家从来没人提过,外公和外婆那边。”

王舲的话顿住,片刻,苦笑道:“从我懂事起,阿娘就严厉禁止我们在外公和外婆面前提起谢将军,也不许提谢尚书夫妻。

阿沛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她跟着父母在任上时,从没听人提过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谢将军是她嫡亲的堂兄,回来这几年……”

王舲苦笑摊手。

“她听说的看到的,还没有我多。

这些年,过年的时候,谢将军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当值,从来没去过谢尚书府上,也没去过城外庄子。

从外公外婆住到城外庄子里之后,年三十初一这两天,谢尚书夫妻年年都去城外庄子。

我以前……直到阿沛回来之后,我才知道,谢尚书夫妻年三十到庄子,是在庄子二门外,在车上坐一夜的。

中秋和冬至也是这样,谢尚书夫妻到庄子,在二门外磕个头,从来没能进过二门。”

王舲低低叹了口气,李苒听的眉头蹙起,这样的一家人,背后藏了什么样的惨烈故事?

“谢尚书夫妻从来没来过我家,我们也不去他们家。

我们这些小辈,都是称他们谢尚书和邵夫人的。

邵夫人常去大相国寺做法事,我阿娘每次去大相国寺,都先让人去打听清楚,邵夫人去不去,邵夫人要是在,她就不去了。

有一回,我和阿娘一起,刚到大相国寺,说是邵夫人来了,阿娘拉着我,立刻出后门走了,阿娘当时走的可快了。

我太婆常常去城外,和外婆说话,阿娘也常去,她们说话的时候,从来不许我们这些小辈靠近。

外公,我不知道,看起来,外公总是笑呵呵的,外公一多半的时候都在白鹤书院,讲书,和那些教授们论学问,指点后生什么的。

外婆很思念谢将军。

自从有一年,我家的文会上,二哥邀请谢将军,谢将军来过一回之后,但凡我们家有花会酒会文会什么的,外婆必定要来的,回回都是早来晚走,可最多,也就是远远望上一眼。”

“谢尚书夫妻是原配吗?”李苒皱眉问道。

王舲点头。

“嗯,原配结发,谢尚书夫妻是谢将军亲生父母,谢将军眉眼,一看就是谢家人的眉眼,他的鼻唇,和邵夫人很像。谢尚书夫妻两个,情份一直都很好。”

王舲看了眼李苒,解释道:“象我们和谢家这样的人家,虽说没说不许纳妾,可纳妾这事,极其麻烦,要族长和族老一个个的点头,族老多,又个个脾气大,就是极其不得已要纳妾,也极难求下来。

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那些什么争宠不争宠的事,处处都有规矩。”

李苒嗯了一声。

她头一个念头,就是那些妻妾嫡庶的狗血闹剧,要不是这样……

唉,那原因可就太多了,想无可想。

父母于儿女,一半恩情,一半祸害。

“谢将军的笛声,悲伤得很,让人听的痛入心骨。”李苒看着王舲道。

“都说谢将军从来没笑过,大约是真的。”王舲再次叹气,“整个京城,除了皇上和太子,能和谢将军说上话的,好象就只有我二哥了。

我听二嫂说过一回,就一句,说谢将军极小的时候,一碰就笑个不停。

二嫂和二哥青梅竹马,二嫂见过极小时候的谢将军,那二哥应该极小的时候,就和谢将军认识了,他俩同岁,也许还是一起长大的呢。

可我二哥这个人,照我翁翁的话,是我们家族里,最接近君子的那个人,他这样的人,一是从不背后说人,二来,二哥是那种宁可自己不活,也绝不背信弃人的。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半句关于谢将军的事,或是谢将军怎么样之类的话。”

“谢将军不希望你们家,还有谢家,知道他的任何事。”李苒低低接话道。

“肯定是这样。唉。”王舲又是一声叹息。

一条小街走到尽头,两人谁都没有了再逛的心情,接着往前,绕到条已经安静无人的青石巷子,往回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一条街走到底,两人的车子已经等着了,李苒辞了王舲,上了车。

车子转过大庆殿,周娥远望着孝严寺内寥寥落落的几只灯笼,看向李苒道:“今天这支曲子,我听过一次。

十年前吧,我带队归在谢将军麾下,围剿龟缩在建昌的黄宁残部,血战两天一夜,傍晚时分,杀尽了黄宁残部,一个活口都没留。”

周娥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谢将军遍身血污,吹着这只曲子,缓步走在血泊和尸首中间。”

李苒想象着那个画面,轻轻打了个寒噤。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2章 同伙

暖君正文卷第52章同伙霍文灿斜歪在扶手椅上,看着最后再理一遍卷宗的李清宁,转着心思。

和四娘子逛了州桥夜市隔天,他义正词严堵回了李清宁那通质问,可自从那天堵回去到现在,他越琢磨,越觉得他把李清宁堵的没话可说,也顺便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那是他四妹妹,他要是越过他……肯定越不过他,瞒都瞒不过。

四娘子可不是李三,她聪明得很,就算他能越过李三,他一个人去找她,只怕她立时就要想多了。

再说,没有李三,他和她孤男寡女在一起,于她名声有碍,于他的名声也有碍。

霍文灿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明白,他这件大事,没有李三不行。

霍文灿站起来,走到李清宁旁边,伸头看着李清宁手里的卷宗,“怎么样了?理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刚看过一遍,清楚了。”李清宁说着,长长舒了口气。

“晚上我请你吃饭?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霍文灿一脸笑。

李清宁有几分诧异的看着他,“怎么这么好?还我说哪儿就哪儿,有什么事儿?”

“没有,想请你吃顿饭不行啊?咱们俩,你请我我请你的时候还少了?”霍文灿一脸正色。

“也是,那去樊楼吧,我喜欢吃他家铛头做的酥鱼和白水羊肉。”

李清宁跟霍文灿一起吃饭的次数,比在长安侯府吃饭的次数,多的太多了,听霍文灿说请他,立刻不客气的提议道。

霍文灿答应的极其爽快。

两人出来,直奔樊楼。

霍文灿殷勤非常,不用李清宁说,就挑着李清宁喜欢吃的,点了一桌子,又要了两瓶酒。

酒喝过半,霍文灿一脸笑,看着李清宁,“咱俩说点儿正事。”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他俩还有什么正事?

“是这么回事,咳,这话怎么说呢?”霍文灿干咳了几声,“咱们两兄弟,跟亲兄弟一样对不对?”

李清宁瞪着霍文灿,点头,他俩确实跟亲兄弟一样,他跟他那俩亲哥,也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

“这么说吧,你觉得,我跟你三妹妹,有希望没有?”霍文灿决定迂回一下。

李清宁上身后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霍文灿,“你这话说的,有没有希望,你问我?这有没有希望,还不是全在你?”

“这话也是,那这么问,你觉得我会不会娶你三妹妹?”霍文灿一想也是,这话问的不对。

“你不是嫌我三妹妹丑吗?连我你也嫌丑。”李清宁将椅子往后拉了拉,有点儿不想搭理霍文灿了,看样子又冒傻气儿了。

“你看我说过多少回了,不是嫌她丑,是说不到一起去……行行行,就算是嫌丑,你觉得,我会不会在你太婆,你阿娘,这样那样之下,娶了你三妹妹?就是说,不管我怎么不愿意,最后,我都得娶你三妹妹?”

“你要是不愿意,那肯定没办法,我刚才说了,这事全在你。”

李清宁狐疑的上下打量着李清宁,他想干什么?

“那你觉得,我会不会有一天回心转意,又想娶你三妹妹了?”

霍文灿再一次觉得,李三是真笨啊!

“我觉得不会,就你这么要强要脸的人,你这媳妇,就算比不过柳大郎媳妇,也不能比人家差太多了,三妹妹不行。”李清宁坦诚直说。

“对啊!”

霍文灿猛一拍桌子,把李清宁吓了一跳。

“你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娶你三妹妹,是不是?”霍文灿一脸严肃认真。

李清宁两根眉毛抬的高的不能再高了,点了下头。

“你说,咱们俩,比亲兄弟还亲,要是能亲上加亲……”

“果然!”

李清宁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霍文灿惊的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你就是打上四妹妹的主意了!你还不承认!”

“行行行,我承认,我这不是承认了么。”霍文灿一脸的息事宁人,“你看,我不娶你三妹妹,不是因为我看上了你四妹妹,这两件事不搭,对不对?刚才咱们已经论过了。”

李清宁斜着他,这回没点头。

“可我要是跟你四妹妹……你看,咱们两家,不说咱们两家,就说咱们俩,多好,是不是?我没便宜别人,你四妹妹也没便宜别人……”

“等等!”

李清宁被他这两个没便宜别人,说的有点儿晕,抬手止住他。

“让我想想,让我理理,这事儿……我问过你,你铁口铜牙不承认!”

“咱说正事。”霍文灿陪着一脸笑,“你说咱俩是不是亲上加亲最好?多好的事儿,是吧?再说,你看我这么好,不能便宜了别人对吧?”

李清宁斜瞥着他,好一会儿,一口气呼出来,“这话也是,不过……”

“太子爷说过了,你四妹妹的亲事,你四妹妹自己作主,只要你四妹妹愿意,这事就成了,多简单。”霍文灿立刻接话道。

李清宁斜着霍文灿,目光往下,再往上,来来回回将霍文灿打量了几遍。

四妹妹要是嫁给他……

霍三这个人,其实真挺不错,霍家门风又正,霍三他娘脾气又好,霍家哪儿都好,要不是哪儿都好,太婆和阿娘也不能看中了霍家,从此拨不出眼。

四妹妹要是能嫁给他,嫁进霍家,不能说没什么可挑的,那也是上上之选。

四妹妹是个可怜人,得嫁得好一点儿。

“你打算好了?什么时候上门求亲?”李清宁是个爽快人,想好了,直接问道。

“说你笨吧……咳,我不是那意思。

你四妹妹不是你三妹妹,上门求亲,跟谁求?

太子爷说过,你四妹妹的亲事,她自己作主,那求亲,岂不就是求你四妹妹?要是你四妹妹不肯呢?怎么办?”

霍文灿这一句,问的李清宁挠起了头,是啊,四妹妹要是不肯呢?四妹妹那脾气,可不能以常理推测。

“要是我上门求了,你四妹妹不肯,这事儿不就僵死了?你四妹妹那脾气,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李清宁叹了口气,点头,确实是这样,四妹妹的脾气,刚硬得很。

“所以,这事儿,不能冒冒失失直接上门,得迂回,委婉,得先让你四妹妹觉得我很不错,英才难得,最后,水到渠成了,再上门提亲,这上门提亲,就是走个过场,大礼上不缺,得这样,这事儿才能成。”

霍文灿愉快的拍了下桌子。

李清宁拧眉想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这话极是。

“这事,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霍文灿拖着椅子,挨到李清宁旁边,嘀咕起来。

……………………

隔了几天,桃浓让人捎话给周娥,让周娥再去问李苒,她要去北瓦子看相扑角力,给黑家兄弟助威,问李苒去不去。

李苒当然要去。

隔天一早,李苒还没吃好早饭,周娥已经踱到正院廊下,背着手等李苒了。

付嬷嬷听说李苒要去看北瓦子看相扑角力,先挑了双舒适的短筒靴子,再挑了条银红洒金裙,配了樱草色长袄,再挑了件浅青褐色薄斗蓬。

她喜欢看小姑娘穿的漂灯亮亮,最好鲜亮点。

这位四娘子穿什么颜色都能压得住,这一条最让她满意,其次,她挑什么,四娘子就穿什么,这让她十分开心。

李苒吃好饭出来,周娥背着手走在前面,两人出了二门,上车往北瓦子过去。

周娥看起来心情极好,一上车,就和李苒说起北瓦子的相朴角力。

北瓦子的相扑角力,照周娥的话说,不是京城头一份,而是天下头一份,满天下的相扑角力,就数北瓦子每年春秋两次的相扑角力最精彩,水准最高。

因为北瓦子的相扑角力,一方是帝国最精锐的京畿大营和殿前三衙,另一方,则是敢于挑战的随便谁谁。

京畿大营和殿前三衙在北瓦子设擂接受挑战,是从皇上身上兴起来的。

最早,皇上带着他的亲卫和小厮,那时候皇上才十来岁,连太子都不是,还只是宁家大爷。

十来岁的宁家大爷端着一托盘银锞子坐在边上,经常兴奋的上窜下跳,嗷嗷乱叫,当然,他也没少脱了衣服下过场。

李苒好奇的问了一句输赢。

周娥干笑了几声,“我没亲见,不过听说,赢的时候不多。”

李苒笑个不停。

后来宁家大爷稍大点,四处征战,很少在京城,宁家大爷就让留守京城的驻军替他设擂,输赢如何,是要按时上报的。

等到本朝定鼎,先皇登上大宝时,这北瓦子的相扑角力,已经相当有名气了。

再到前梁覆灭,特别是皇上即位之后,北瓦子的相扑角力,就是天下第一份儿了。

天下的相扑角力者,要是没到北瓦子打过擂,较量过几场,那是没办法扬名天下的。

京城,甚至天下诸人,都极其喜爱相扑角力,更爱看相扑角力,那些名气响亮的相扑角力班子,一场下来,收入上百两、几百两银子是很平常的事。相扑角力名家,更是银钱如流水般入帐,令人眼红侧目。

每年,都有外地的相扑角力班子,或是自以为实力惊人的相扑角力者,不管多远的到京城来。

这些班子以及相扑角力者,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北瓦子打擂,他们在京城的身份,以打擂中赢了多少场来计算。

赢面过半的班子,都是在象棚开张,场场暴满,据说皇上常常悄悄儿的去象棚,看那些赢数过半的班子相扑角力。

李苒听的津津有味。

这样有钱又有名,相扑角力兴盛是必然的。

李苒大车停下时,桃浓已经等在约定的地方,看着李苒下车,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份姑娘这份气度真是没话说,怎么看怎么好看。

“走吧,快开始了。”没等桃浓和李苒客气一句,周娥就催促道。

李苒一边笑,一边示意桃浓赶紧跟上,她们进去再说话吧。

桃浓带她们到的地方,介于后台和前台之间,看台上视角极好。

“这是黑班主的地方,让给咱们了。”桃浓见李苒打量四周,笑着介绍道。

李苒想着她说的是给黑家兄弟助威,笑问道:“黑班主就是黑家兄弟?”

“黑班主是黑老爹,黑大黑二今天都要上场。咱们坐这边,让周将军坐那边,周将军必定要给侍卫们助威,我是给黑家班助威的,离远点,免得咱们打起来。”

桃浓看着已经拉好椅子,端正坐好,准备看热闹的周娥,和李苒笑道。

“咱们打什么?”周娥嘴角往下扯,斜瞥了桃浓一眼,“台上角力,各凭本事,看的是各自的功底心眼,跟你助不助威有什么相干?再说,输赢是常事,输也行赢也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将军大智慧。”桃浓立刻捧了一句,赶紧将椅子往回拉了拉,一边让着李苒坐下,一边瞄着周娥笑道:“听说从前女军也上台的?”

“嗯。”周娥嗯了一声。

李苒惊讶,“从前是什么时候?也光着上身?”

“十年前吧,”见周娥没答话,桃浓一边笑一边解释道:“当然,上台如上战场,不分男女。后来么,乌台上折子,说有伤风化,就停了,不过不禁女子挑战。”

“乌台?”李苒一个怔神,她好象听说过乌台这两个字。

“乌鸦云集的地方,呸。”周娥啐了一口。

桃浓笑的拍着椅子扶手,“周将军这话可真是明白。就是御史台。”桃浓转向李苒,“自古以来,但凡御史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乌鸦都多,御史台么,就叫乌台。”

李苒失笑出声。

台上一通锣响,周娥抬手往下按,示意两人别说话了。

桃浓眉梢挑的不能再高了,这是相扑角力,又不是听曲儿听折子戏,怎么还不让说话了?

李苒看着兴奋的已经坐不住的周娥,笑的手里的茶杯都捧不牢了。

锣声之后,两名壮汉上来,周娥早就站起来了,两只手按在栏杆上,屏气瞪眼看着台上。

台上两人,目视对方,谨慎无比的慢慢挪动着,转着圈。

等到一人突然发动起,周娥就开始狂拍栏杆狂叫狂骂,李苒吓的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拖了又拖,才提着心坐下,瞪着兴奋的连蹦带跳,狂叫狂喊的周娥,看的目瞪口呆。

她略懂一点相扑角斗的门道,不过这会儿她没兴趣看台上,周娥比台上精彩,看周娥,就知道台上这一场角力,是如何精彩高水准。

桃浓也早冲到了栏杆旁,拍的叫的和周娥不相上下。

好在,满场都是这样的狂叫狂喊狂拍狂跺,周娥和桃浓,也就泯然众人矣。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3章 搅局

一场结束,周娥拎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茶,桃浓倒了杯,一边喝一边骂骂咧咧。

台上两人都是一样衣着,只是颜色不同,李苒分不清哪个是皇家的人,哪个是黑家班的人,不过,看桃浓这幅气恼样子,这一场,应该是黑家班的人输了。

不到一刻钟,一声锣响,两个人又上台了。

“还是刚才那两个?”李苒看着两人面熟,凑上去问了句。

“对!”桃浓只答了一个字,就顾不上理会李苒了。

“最少也要打足五场,多的要打十场。”周娥就淡定多了,“这是皇上定的,战场上,有没有长劲儿至关重……你他娘的退什么……”

周娥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前扑,就跳脚骂上了。

李苒赶紧后退,坐在刚才的位置,接着看周娥和桃浓狂拍乱叫,时不时看一眼台上。

五场不知不觉,分出了胜负,看起来是皇家的人赢了。

场子里,拍巴掌吹口哨狂喊乱叫暴然而起,声浪简直能掀翻屋顶。

声浪下去,嗡嗡声轰然而起,中间夹着小贩能穿透一切的叫卖声,以及此起彼伏的脆声喊叫:

“烦恁让让,往里七位那位爷您嘞冰浆水饭来喽~~请接好!”

“红衣服那位爷您嘞冰雪凉水儿!恁给传一下,多谢恁哪!”

……

李苒被这一声叠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清脆水润的喊声,生生给喊渴了。

周娥笑眯眯一脸淡定,桃浓一脸气恼,一边捋袖子一边扬声高叫:“外头的,给我们叫点浆水儿,各样儿都送点儿!要有甜酒也让他们送点儿!”

“你这么挥金如土,过年挣的银子,还能撑几天?”周娥心情相当不错,打量着浑身不服气的桃浓问道。

“下个月就得去唱了,唉,逍遥不了几天了。”

听周娥问到这个,桃浓浑身的不服气眨眼成了一片灰丧。

李苒看的笑出了声。

桃浓这样子,和她休假到最后一周,想着下周的训练,那份捶床哀嚎如出一辙。

时空不同,可大家厌恶上班的感情,是一样一样的啊!

“我来吧。”李苒一边笑一边从荷包里摸金页子卷儿。

“你这是干什么?今儿我请客!不就是一点儿银子,没了就没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桃浓竖着眉,拒绝的极其坚定。

“那好。”李苒立刻缩回手,没再客气。

她最烦跟人你争我让,但凡有人跟她抢着付帐什么的,她立刻就让。

“我觉得银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周娥笑眯眯道。

“你这是抬杠。这银子……哎哎,看那个!”桃浓话没说完,就眉飞色舞的示意台上。

台上一步一跺脚,再转身一个亮相,一个挨一个出来了两排衣甲鲜亮无比的英俊侍卫。

“这是破阵舞!”桃浓扭头和李苒解释了句,声调愉快上扬。

李苒将椅子拉到前面,瞪大眼睛看这场人好看衣服好看跳的更好看的破阵舞。

一曲终了,桃浓递了杯水饭给李苒,又倒了杯桂花醴酒,一边递给周娥,一边笑问道:“怎么样?这些不是小鸡崽子了吧?”

“但凡打不过我的,都是小鸡崽儿。”周娥一口气喝了半杯醴酒,撇嘴道。

“那刚才那个百夫长呢?那个可不弱,我瞧着厉害的很呢,长的也挺好看。”桃浓笑的歪倒在椅子里。

“是不弱,手痒。”周娥下意识的搓了搓手指,要是能上去打一场就好了。

李苒笑的声音都变了。

锣声再次响起,周娥和桃浓往前扑,李苒正犹豫着是前扑还是接着后撤,身后哈的一声,李苒急忙回头。

霍文灿和李清宁一前一后掀帘进来。

“开始了!”李清宁刚拱起手,一眼瞥见台上两人都在往前冲,立刻点着台上叫道。

“快快快!”霍文灿越过李清宁,一头冲到周娥身边,捶着栏杆大叫:“用力用力!唉不对,快快快!”

李清宁一点儿也不比霍文灿慢,身子撞到栏杆上,跺脚狂叫。

李苒站在后面,瞪着前面挤成一排,叫的拍的跺的让她简直要胆颤心惊的四个人。

行了,她现在不用犹豫了,就那么点儿地方,挤不下她了。

李苒给自己倒了杯醴酒,坐下,抿着酒,看着一跳老高的霍文灿;不停的捶胸顿足的李清宁;砸着栏杆,娘的龟孙狂骂不停的周娥;以及恨不能跳过栏杆,上去帮一把的桃浓。

真是热闹啊!

这一场看起来是黑家班赢了,桃浓一脸洋洋得意,这才发现,她们这块小小的地方,多了两个人。

李清宁迎着桃浓瞪大的双眼,忙拱手想要解释,霍文灿却已经大大咧咧坐到桃浓的椅子上,一把揪过刚拱起手的李清宁,“让人送点喝的进来,渴死了。”

“要喝什么?三哥呢?”李苒站起来,走到摆了满满一张桌子的各色浆水前,问道。

“不敢劳动!我自己来!三郎你要喝什么?”

霍文灿一窜而起,冲到李苒面前,一拧头,看向眉毛高抬出了一额头抬头纹、斜瞥着他的李清宁问道。

桃浓忙让人又拿了两把椅子进来。

“冒昧而来,打扰三位了。”

霍文灿仪度极佳的给诸人送上浆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李苒身上,笑着解释道:

“是你三哥,说这场角力指定精彩无比,非要来看不可,好在太子听说今天设擂的是谢将军部,一说就准了。”

霍文灿说一句,李清宁就点一下头,配合的殷勤无比。

“可等我们赶过来,你看看这人多的,后来我就想,也许你会来看这个热闹,就问了句,果然,托四娘子的福,这么好的地方。”

“是托桃浓姑娘的福,今天是桃浓姑娘的东道。”李苒笑着示意桃浓。

“可不敢当,姑娘能来,诸位能来,这是给我脸面。”桃浓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周娥斜瞥着霍文灿,从霍文灿又瞥向浑身都是赞同的李清宁,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了扯。

“托三位的福,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四娘子想吃什么?周将军呢?还有桃浓姑娘?”霍文灿热情又客气。

李苒笑着没说话,周娥只当没听见,桃浓欠身笑道:“中午……”

“真是你们!”

桃浓的话被一声惊喜喊叫打断,帘子往里冲扬而起,一个五大三粗,壮实的简直就是只大石磙的锦衣少年一头扎进来,从李清宁看到霍文灿,笑的一双小眼几乎看不见了。

“看看,我就说是三公子和三哥吧!还非说我看错了!”

锦衣石磙转身吼了句,立刻再旋身回来。

“三公子你不是说,今天公务太多,实在没空过来?我就说,今天咱们是擂主,我们家将军这个场,你跟三哥怎么能不过来?说什么也得捧个场不是!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多挤,我不是跟你说,给你和三公子留着位儿,最好的位儿,你来了怎么没去找我?”

锦衣石磙一声声吼的又响又快,在霍文灿跳起来要堵他嘴之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李清宁抹了把脸,伸手揪在锦衣石磙衣领上,将他揪到李苒面前,“这是我四妹妹,我跟霍三过来,不找我四妹妹,找你?

这是忠勇伯世子,孙大庆,后面是他弟弟,孙二庆。

就你跟二庆?后头还有谁?”

“多得很,今天咱们是擂主,能来的都来了。我早就看到四娘子了。四娘子好。”

孙大庆被李清宁揪着衣领,也不挣脱,拱手长揖下去,扯的李清宁一个趔趄,赶紧松手。

周娥一脸淡定的抿茶,桃浓挪了挪椅子,挨近周娥,挑着一根眉梢,看来看去。

“三公子,咱们到咱们那边去看,这是黑班头的地儿,又是跟几个娘们……周将军您不是,三哥,还是咱们兄弟在一起热闹……”

“你闭嘴!”李清宁伸手按在孙大庆嘴上,“刚才你没听到?我四妹妹在这儿呢,我不陪着我四妹妹,陪你?难道你比我四妹妹好看哪?

别啰嗦了,你看看,又开始了,赶紧回去,赶紧走!”

李清宁揪着孙大庆往外推。

“唉,三公子……那也行,三哥,三公子,中午我请,订好了,咱们指定能赢,中午咱们好好喝一杯,无论如何……我等你们!就在门口!”

孙大庆被李清宁推着,用力拧着头,挣扎着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虽说从李苒到桃浓都没说什么,霍文灿要请的这顿中午饭,还是不了了之,第二对角力一结束,两人就哼哼哈哈了几句,赶紧走了。

……………………

隔天一大早,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就到长安侯府来找李清柔了。

忠勇伯府孙家和长安侯府李家,在没发达之前,是合在一起住过的,发达后各自分府,也一样亲密无间。

孙妙娘来往长安侯府之多,对长安侯府之熟捻,和在自己家没什么分别。

孙妙娘在二门里下了车,直奔荣萱堂。

时辰还早,阿柔肯定还在荣萱堂。

孙妙娘直进荣萱堂上房,给陈老夫人见了礼,将李清柔往边上拉了拉,压低声音道:“咱们回去,我有话跟你说,要紧的事,要紧的不得了!”

李清柔忙辞了陈老夫人,和孙妙娘往自己院里回去。

“什么要紧事?”刚出荣萱堂院门,李清柔就耐不住问道。

“要紧得不得了!”孙妙娘先错起了牙,“大事儿!”

“到底什么事儿?”李清柔站住了。

“我跟你说,昨天听我哥说了之后,我一夜没睡着!”孙妙娘挽着李清柔,压着声音,神秘中透着浓浓的愤慨。

“昨天不是我哥他们在北瓦子设擂么……”

“不是你哥他们,是谢将军他们。”李清柔打断了孙妙娘的话,蹙眉纠正她的错误。

“我哥也就是谢将军他们,谢将军是我哥的上峰,他们是一起的。”孙妙娘再纠正李清柔的错误。

“那就是谢将军他们,你说你哥他们,好象你哥是谢将军的上峰了,不能乱说的。”李清柔不高兴了。

“我哥他们都是……我的意思,就是谢将军他们,我说到哪儿了?”见李清柔要生气了,孙妙娘咽下了后面的争辩。

“你说谢将军他们昨天在北瓦子设擂,这事我知道。”李清柔撇了撇嘴,这事谁不知道,妙娘还当件大事来说,真是。

“对对对,昨天,谢将军他们在北瓦子设擂么,我哥他们,自己人,当然要去助威啦,我哥说,他前天就去邀了你三哥,还有霍三公子。”

听到霍三公子,李清柔耳朵竖起来了。

“你三哥和三公子说,他们公务忙,没空去,我哥还挺纳闷的,是谢将军他们设擂唉,什么公务能有这事要紧?你说是不是?就是太子爷眼里,也是谢将军设擂这事要紧,对吧?”

孙妙娘一通忿忿然之后,感觉好象跑题了,赶紧说正事。

“我要说的不是这事儿。虽说你三哥和三公子说了不去,我哥那人,多好呢,就说,说不定到时候三哥和三公子改主意了呢,我哥就把最好的位置,给三哥和三公子留着了。”

“那后来到底三公子去没去啊?”李清柔只关心三公子,别的,她懒得理会。

“去了啊,可三哥和三公子没去找我哥,你知道他们去找谁了?你那个四妹妹……”

“她不是我四妹妹,我没有妹妹!”

听到句你那个四妹妹,李清柔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简直要跳起来,一句愤怒否认之后,醒悟过来。

“你提她什么意思?难不成三公子跟她说话了?”

“岂止说话啊。”

孙妙娘被李清柔一声愤怒否认的满腔懊恼,阿柔从来不许人说四妹妹三个字,她一激动,忘了。孙妙娘抬手拍着嘴。

“你三哥和三公子去找那个人了,没去找我哥,中间我哥去请三哥和三公子,三哥和三公子也没走。

那个那地方,还是黑班头的地方。

昨天我哥回去,说了半天。

我一想,你上回不是说,那个人,想打三公子的主意?我急的一夜没睡着。”

李清柔紧紧抿着嘴唇,气都有点儿粗了,呆了片刻,用力甩开孙妙娘,“你先回去,我去找太婆。”

说完,提着裙子就往荣萱堂跑。

孙妙娘哎哎了两声,看着跑的飞快的李清柔,呆站了一会儿,揪着帕子,想着心事,出门回去了。

李清柔一口气冲进荣萱堂,张夫人和二奶奶曹氏刚刚进屋,二奶奶曹氏那个福礼还曲着腿没直起来呢。

“太婆!”李清柔委屈的已经哭出来了,一头扎到陈老夫人怀里。

“这是怎么啦?刚刚还好好的,妙娘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委屈成这样了?”陈老夫人吓了一跳。

张夫人忙上前搂过李清柔,李清柔已经满脸的泪了。

二奶奶曹氏急忙示意丫头婆子送帕子拿顺气汤。

“出什么事了?别哭,有太婆,还有阿娘呢,慢慢说。”张夫人侧身坐到炕沿上,抚着李清柔的背,温声细语。

“昨天,她跟三公子一起看角力,在北瓦子!”李清柔愤慨的叫道。

“把话说清楚。”陈老夫人脸色微沉。

李清柔一边哭一边说,虽说说的烂七八糟,不过也算说清楚了,这事儿实在太简单,很难说不清楚。

“……太婆,你得管管她!三公子……”

说到最后,李清柔就要放声嚎啕。

“哭什么哭!”

陈老夫人一声暴呵,吓的李清柔呃的一声,已经冲出喉咙的嚎啕硬生生吓回去了。

“我管啥?这是我能管的?

我跟你怎么说的?让你常去找找三公子,说说话儿,你拿架子,你是侯府千金,尊贵着呢!让你去你不去,现在还哭什么哭?”

二奶奶曹氏从陈老夫人瞄到李清柔,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唉,老夫人这话……

咳,早知道有这场事儿,她刚才该找个借口,不跟夫人一起过来请安。

现在,走都走不脱了。

不走吧,站在这儿听老夫人说这样的话,实在,尴尬……

侯府千金,体面自重这些话,是她经常跟三妹妹说的。

这是夫人的交待: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她和老夫人贫贱出身,世家高门的讲究和规矩,没听过没见过,烦她时常教导教导柔姐儿……

她嫁进长安侯府,这里就是她的家,教导柔姐儿这事她义不容辞……

她知道老夫人说这些话不是在责怪她,老夫人那直脾气,从来不会做指桑骂槐这样的事儿,她要指责她,那就是直接指着她骂……

说起来,四娘子那份直脾气,跟老夫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真正的亲祖孙……

第64章 变故

桃浓没能撑进三月,刚过了二月中,就捎话给周娥,再让她捎话给李苒:她接了北瓦子的邀请,开唱去了,等三月一金明池开门,她请李苒去游金明池。

周娥传达了桃浓的捎话,撇嘴道:“她手笔大得很,黑家老二赢了那天,她请全场的人喝冰雪凉水,把整个北瓦子的冰雪凉水都买光了。她能撑到今天才开唱,看样子今年正月里真挣了不少银子。”

李苒失笑。

进了三月没几天,桃浓的邀请就到了。

吃了午饭,李苒和周娥上车,出新郑门往金明池过去。

这一趟去金明池的路和上次不一样,上一次只是春光微露,这一次已经是春意浓浓了。

桃浓等在金明池入口,看到坐在车外的周娥,喜笑颜开的迎上来。

李苒下了车,打量着四周。

她上次来金明池,应该是这儿的对面,隔着金明池,她看到的,好象就是这片宫殿式的建筑。

“你带铜钱碎银子了吧?”桃浓先问李苒。

李苒忙点头,这是桃浓特意交待的,说是关扑要用,她当然带了。

“那咱们进去。”桃浓愉快的一个旋身。

李苒仰头看着眼前的大门楼,门楼鲜亮辉煌,粉白的围墙从门楼两边往东西延伸。

“快点!”桃浓一边摸出一把大钱递给守在门口的老厢兵,一边招呼仰头四看的李苒。

“这给的什么钱?”李苒提着裙子,紧走几步,跟上桃浓问道。

“进金明池的钱,不给钱可不给你进,钱不多,一个人五个大钱。”桃浓声调愉快。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没花钱。不过不是从这里进去的。”李苒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

“上次来?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金明池一年就开一个月十天,你来过了?你不是去年秋天才进的京城?”桃浓惊讶而好奇。

“正月里来的……”李苒话没说完,看向周娥。

“她要看金明池,我就带她从北面侍卫处进来看了看。”周娥背着手,淡定答道。

桃浓噗一声笑起来,“那你这个上回来,没花这五个大钱是小事,能进来,那才是天大的面子,你这是托了周将军的福……咦,不对,你可不用托周将军的福,长安侯李侯爷领着京畿防卫,你要来这儿逛逛,说来也就来了。”

李苒呃了一声,怪不得她上次来,一个人都没看到,当时她还奇怪来着,景色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人来踏青赏春呢?

“不是侯爷。”周娥看了眼李苒。

桃浓哈了一声,接着拖着长音噢了一声,片刻,又笑起来,“也是,姑娘这身份,那就更好了。

不过呢,姑娘上次来,虽说省了五个大钱,可也没什么热闹看,这桥上也是空空荡荡的,可没什么意思。”

“我们没到这里,就在那边走了半圈。”李苒指着金明池对面。

“那就更好了!这金明池,姑娘还算是头一回来。

来,我给姑娘说道说道。

姑娘看那座桥,那叫仙桥,仙人走的桥,中间那一拱,就叫骆驼虹,有一年,刚下过雨,一道彩虹笼在骆驼虹上面,真跟天上的仙界一般。

仙桥那头,看见那五座大殿没有,够味儿的关扑,都在那里头。

桥头,你看那个,叫棂星门,过几天就该搭彩楼了,一左一右搭两个,搭得比棂星门还高,等到演武那天,彩楼上头鼓乐齐鸣,还有人唱战歌,热闹的不得了。”

李苒顺着桃浓的介绍,看的眼花缭乱。

“说起来……”桃浓拖着声音,话里带笑,“有一年,礼部请我去那上头唱战歌,我和他们说,我在兴荣关唱过战歌,就不会再在别的地方唱。”

李苒忙转头看向桃浓。

桃浓笑个不停,“你看我干什么?我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皇上英明着呢,赏了我这么大一大盘子金锞子,我足足闲了半年,那半年挥金如土,真是快活。”

李苒一口气松下来,跟着笑起来。

“她在兴荣关上唱战城南,声透天地,听说霍帅当时恨得要将她碎尸万段。”周娥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桃浓。

“当时唱得太痛快,唱倒了嗓子,没想到这倒了的嗓子,还有人愿意听。”桃浓哈哈笑起来。

“霍帅知道你现在在京城?”李苒犹豫了片刻,不放心的问了句。

周娥和桃浓齐齐冲她翻了个白眼。

“两军对阵,又不是私仇。”周娥再多白了李苒一眼。

“姑娘是担心我呢。”桃浓轻推了下周娥,示意李苒上桥。

过了桥,桃浓往桥头一个大筐里扔了一个大钱,示意李苒,“你也扔一个,一个就够了。”

“买路钱?”李苒摸出一个大钱扔进去,笑问道。

“是关扑的头钱。”桃浓两只手搓着,看起来很兴奋,“今天有姑娘在,我指定能赢得盆满钵满,一年不用开业!”

周娥斜瞥着她,就姑娘这份薄命,她托她的福,只怕她要输的两年不得闲。

李苒摸了摸沉甸甸的荷包,跃跃欲试。

“从大到小还是从小到大?”桃浓手指从东点到西。

“先来几把小的,我从来没玩过关扑,练练手。”李苒看向西边。

“走!”桃浓却抬脚冲向东边。

李苒急忙跟上。

头一份摊子极小,半人高的小台子,一块白布,前面扣着两只白瓷碗,后面排着两排铜钱。

“这是猜大小,一个铜钱也行,三个五个也行,你押几个,他赔几个。”桃浓的介绍简单明了。

“怎么猜?”

“一个有东西,一个没有,猜对了就赢了。”

桃浓站着不动,只示意李苒试试,这样的小把戏,她没兴趣。

“这是看手速的吧,我说有,他立刻就能移走。”李苒从两只碗看向守着摊子的胖老头。

“姑娘说的那是把戏,咱这是关扑,不兴那样。姑娘挑好一只,两只一把掀开就是了。”胖老头笑呵呵道。

李苒见桃浓冲她一边笑一边点头,摸出一个大钱,“先试一下。”

胖老头没动,只示意李苒挑碗。

李苒随手点了一只,另一只手按在另一只碗上,同时掀开,她挑的那只什么都没有。

“我这运道!”李苒一声懊恼,“再试两回,照……”后面的话,李苒咽回去了,照概率来说,二择一的事,三回里面,她至少能猜中一回。

胖老头收了那一枚铜钱,伸手向前,飞快的移着两只碗,片刻,示意李苒可以猜了。

李苒再拍出一个大钱,毫不犹豫的点向一只碗,两只手一起掀开,又错了。

再拍一个大钱,还是错了。

“这怎么可能!肯定是他移走了。”李苒瞪着那两只碗,这不科学啊!

“可不敢瞎说。”胖老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关扑有关扑的规矩,他要是敢做手脚,要被打死的。咱们往里走,看来姑娘得扑彩头大的才能赢。”桃浓一边笑一边示意李苒往里走。

走过十几二十个关扑摊子,一直转到大殿朝北那一边,桃浓才停下脚步,两只手搓了搓,“我来开个张!”

说着,直奔离她最近的一个摊子。

这个摊子甚至比李苒猜碗的那个还要简单,摊子中间放着只小口宽底瓮,旁边排着三个大钱。

桃浓拍出五两一只小银锞子,“幕前还是纯?”

“老规矩,浑纯。”看摊子的中年人恭敬谦和。

“什么意思?”李苒看向周娥问道。

“幕前就是有字的那面,纯是另一面,三个钱都是纯,就是浑纯,这是一赔十的。”周娥一边解释,一边伸长脖子看着桃浓。

桃浓摸起那三个大钱,合在掌心,抵着下巴,正垂着眼虔诚的祈祷。

李苒琢磨着概率问题,提着颗心看着桃浓。

概率这事吧,根据她的经验,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桃浓祈祷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气,猛一抖手,将三个铜钱扔进了瓷瓮里。

一阵清脆的叮噹乱响,摊主和李苒都是一脸凝重,紧张的屏着气看向瓮内。

李苒和周娥两只脖子伸得老长,一左一右,一个从桃浓身边,一个从桃浓肩头,探头去看。

周围路过的几个闲人,也停下,伸头看向瓷瓮。

“哈哈哈哈!”

李苒还没看清楚,就被桃浓的纵声大笑,吓的往后趔趄了一步。

行了,不用看了,桃浓赢了。

李苒看着提着重重一布袋银锞子晃个不停,满面红光不时哈哈笑几声的桃浓,心痒起来,示意桃浓等等,摸出根金页子卷儿,拍到瓷瓮旁,伸手摸起那三个大钱,直截了当的扔进了瓷瓮里。

桃浓一个箭步,挤在李苒之前,伸头进去,立刻一声哀嚎,“你这手也太快了,哪能直接扔,你得先求大钱保佑,看看,输了吧,不求大钱保佑怎么能行?唉,可惜了。”

摊主笑眯眯的收起了那根金页子卷。

往前的摊子一个接一个,摆着做彩头的东西五花八门,只有李苒想不到的。

有个摊头,甚至放了两块青砖,表示彩头是两百亩良田,还有两家,彩头都是一个十七八岁,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李苒看着女孩子,五味俱全,却又理不清什么感受。

这样把女孩子摆在摊头明码标价出售的,她从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也见到过两回。

桃浓只扑金银,其余一概不理会。

周娥背着手就是看看,一把不扑。

李苒看中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看中什么就扑什么。

她甚至看中了一个活泼可爱,两个月大小的狮子狗,不过她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实在没法对一个小生命负上十几年的责任,这个她没敢扑,怕万一扑到。不过多看几眼,就过去了。

三人从东逛到西,李苒扑什么都输,荷包里十来根金页子卷输了个精光,桃浓却是财星高照,赢多输少,足足赢了二百来两银子,换成银票子塞进荷包,哈哈笑着,走一步拍一下荷包。

桃浓哈哈笑着表示,下个月,下下个月,她都要歇着了!而且,今天晚上她要宴宾客!

照桃浓的打算,她要租条最豪华的花船,再叫上几个歌舞伎,撑到金明池中间赏景吃饭。

可这会儿还太早,花船都还没出船坞,遗憾之下,桃浓挑了附近最好的酒肆,净挑贵的不管好不好,点了一大桌子,又要了四五样新酒,三个人吃的喝的,不过十分之一。

从金明池出来,醉熏熏的桃浓叫了相熟的马车送她回去,李苒上了车,坐在车上,想想就笑,桃浓请的这一顿晚饭,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得来容易不珍惜。

李苒喝了不少酒,斜靠在车厢门口,眯眼看着不远处灯火点点的金明池,和远处一团明亮的京城。

这样的日子,要是能有个一年两年,她这一生的愉快,也就足够了。

周娥酒喝的不多,一条腿曲起,舒服的坐在车前,断断续续的哼着支不知道什么调。

马车走的不快,一点点越过金明池,进入金明池和新郑门之间的黑暗之中。

李苒拿着只垫子,垫在头和车门框之间,正摇摇晃晃的似睡非睡,一声突然无比的惨叫惊的她一跃而起,在她跃起的同时,周娥一脚把她踹进车里,几乎同时,刺耳的刀剑撞击声在李苒面前响起。

马惊了,有人砍断了缰绳,大车猛的往前扑倒,李苒一头撞在前车厢板上,没等她挣扎着爬起来,车子又是一阵剧烈晃动,砸向另一边。

木头的破裂声中,车厢裂开,李苒被人抓着腿一把揪出,塞进一只黑布袋里,提起袋子甩了出去。

李苒努力保持着清醒,听着、感受着身边的动静。

她被甩起来,甩到……应该是马,是马背上,背朝下,好疼,她被翻了个个儿,现在她面朝下趴在马背上,好受多了。

马跑的很快,马蹄声急促非常却节奏分明,不只一匹马,很多马,好象分开了,又分开了……

这是一群精英,打劫的精英。

他们对她,象对货物一样,李苒头朝下趴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中,没多大会儿,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李苒用力压着那股子要狂涌而出的哎吐,一口一口往外吐,她不能一口气吐出来,那样很容易呛死。

李苒胃里的东西吐净,头发浸在她那些呕吐中,慢慢调整着呼吸,已经跑了很久了,马蹄声开始拖沓起来。

马扬起前蹄,骤然而停,在李苒被掀下马之前,她被人提起抛出,再被人接住,还是趴在马背上,好象有三四匹马,大约又要跑到马力疲竭了。

好在,刚才那一扔,把她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扔的到处都是,不在集中在她头上,这让她好受多了。

那一声惨叫,应该是车夫,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周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李苒心里一片酸涩苍凉。

第55章 死局

暖君正文卷第55章死局李苒觉得马跃跳的频率增加了,应该是离开大路,进了树林。

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是踩着落叶、踩断枯枝的细碎声音,弹起的枯枝不时砸在她头顶的布袋上,横生的树枝从布袋外拍过,砸的拍的她身上脸上生痛。

马冲过一条小河,或许是山溪,水溅上来,打湿了布袋,也打湿了李苒的头脸和脚。

这一次换马的时间,比上一次早了大概半个小时。

李苒依旧是被抛起扔到另一匹马上。

夜已经深了,李苒的斗蓬在被装进布袋前,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她头发湿透,靴子里灌着水,薄薄的布袋虽然结实,却挡不了寒风,李苒冷的发抖。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一阵阵的寒战,马被勒的略慢了慢,李苒连布袋被稍稍提起,布袋外面裹上了一件毛皮斗蓬。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能给她裹上这件斗蓬,一时半会的,至少她性命无忧。

四周十分安静,树枝和落叶声不见了,马蹄声不再响亮,撞击地面时的声音沉重而闷钝,这是用绵裹上了马蹄,他们开始尽可能的隐蔽行踪了。

看来绕来绕去甩掉追兵的过程已经结束了,他们开始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

李苒咬着舌尖,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这一次马力疲尽的时候,李苒被扔上了一辆车。

有人解开布袋,推扯着布袋,将李苒抖出来。

“呃!”

抖出李苒的,是个十分面善的婆子,瞪着李苒糊了满身满脸满头的呕吐物,恶心的一声呃,差点吐出来。

李苒慢慢坐起来,后背贴着车厢,看着婆子。

“委屈姑娘了,我让他们拿起水来,姑娘擦一擦。”婆子上身往后仰的更厉害,比李苒更加紧密的靠着车厢板。

不是因为害怕李苒,而是,刚才抖出李苒的地方,到处都是脏到没看到的呕吐物,实在是让人恶心极了。

婆子用力敲了敲车窗,车窗从外面拉开,婆子将头伸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缩回头,看着李苒陪笑道:“姑娘且忍一忍,这就找个地方,让姑娘沐浴洗漱。”

李苒没说话,也没动,在车厢内一豆灯光下,安静的看着婆子,等婆子说完,垂下了眼皮。

刚才车窗打开时,她看到了几缕晨光,现在应该是早上六点前。嗯,她对在马上的时间估算,没有太大差别。

那几缕晨光给她一种扑面而来的感觉,那边是东方,那这车,不是往北,就是往南,不会是北,应该是往南的。

荆湖方向么?

车子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婆子先跳下车,伸手想去扶李苒,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起来,这位姑娘身上那些,实在太恶心了。

李苒没用她扶,慢慢挪到车门口,慢慢下了车。

车门正对着一扇房门,车门和房门之间,间隔不过一两尺,两边都竖着高而黑的步障,步障内,只有她和婆子。

李苒垂下眼皮,径直进屋。

屋里热水沐桶澡豆帕子等等一应俱全,四角放着烧的红旺的炭盆,炭盆之多,炭火之旺,让这屋里暖和的闷气而燥热。

李苒脱了衣服,先舀水洗头,再舀水冲干净身上,这才踩进沐桶。

这一夜,她冻的太厉害,要好好泡一泡,驱一驱寒气。

她不想死,那这会儿,就最好不要病倒,好在,她现在,比初进京城时,强健了许多了。

泡了一会儿,李苒伸手从旁边澡豆盒里拿了粒澡豆,放在水里泡了片刻,用力捏开,细细闻,仔细看。

这是芸香堂最上品的澡豆,芸香堂从前是荣安城老字号,现在是京城最红火的胭脂水粉铺子。

李苒泡出了汗意,用澡豆慢慢洗了手脸,从沐桶里出来,再次舀水冲了遍,擦干身上,一直站在旁边的婆子忙托了衣服送上来。

照理说,该她侍候姑娘沐浴,可最初她看的实在太恶心,等李苒开始脱衣服,那份从容,和从舀水冲头发起,行云流水般的一步一步,让她有种无从插手的感觉。除此,李苒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那份冷漠,那份拒人千里之外,以及,那份血脉,让她生出了无数怯意。

李苒穿上衣服,弯腰垂头,用帕子擦头发上的水。

擦的差不多了,李苒接着穿齐了衣服,看向婆子。

婆子被她看的竟然慌乱起来,“姑娘要是……咱们还得赶路。”

李苒抬脚往紧闭着的房门走。

婆子反应过来,抢前一步,拍着门叫道:“姑娘好了。”

门从外面推开,还是屋门对着车门,还是那两道步障,李苒目不斜视,径直上车。

车里的铺垫都已经换过了。

婆子急急跟进车里,车门从外面咣的关起,几乎同时,车子往前冲了出去。

关上门之后的车厢,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李苒挪了挪,背靠着一侧车厢躺下。

在车子里,她能感受到的信息太少了,唉,她感受再多的信息,又有什么用?车厢之外,不管哪一方,他们知道的,都比她多的太多了,她还是歇一会儿吧,养好精神,以及,不能病倒。

婆子摸到火镰,打了火点着灯时,李苒已蜷成一团,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她睡着了。

婆子呆看了片刻,欠身拿了条丝绵被,小心翼翼的给李苒盖在身上。

车厢里暗沉无天日,李苒凭着自身规律无比的生物钟,以及每天两次停下来吃饭出恭,算着一天,又一天……

她被搭在马背上跑了一夜,在这个严实的车厢里,日夜不停的跑了三天两夜,中间车厢被抬起来,换过三次,不知道是车轮子跑坏了,还是换车以掩人耳目。

李苒每数过一天,心就往下沉一点,她离京城越远,能活下来,能活着回到京城的机会,就越小。

皇上把她当作活饵抛出来,是用不着,也不会在意她这个饵能不能收回去的。

某种意义上说,她这个饵要是被吞吃了,或是在被咬饵而走的过程中死了,那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的话,新朝就有了无数发挥的余地,对新朝、对皇上才是最有利的。

至于另一面,她对不管是复国,还是建国,以及类似的丰功伟业没有半分兴趣。

她肉体里的那一份血脉,更是简单明了:对这份血脉真正的尊敬和遵从,是遵从仁宗的旨意,要么,作为陆家人死去,要么,顺天应命,好好活着,但要以和陆家无关的身份。

虽然她很想活着,可她也不会为了活着,就能做一切事,比如出演一个假装有一身家仇国恨的复国者。

她要是不能配合他们,那就是死了比活着好。

唉,对两边来说,她的死,都比她的活更有价值。

区别仅仅在于,她死在谁手里。

新朝的皇上肯定想让她死在另一面手里。另一面,肯定想把她被杀这件事,稳妥确凿的扣到新朝和皇上的头上。

两边都愿意她死,都希望她死在对方手里,或者,看起来是死在对方手里。

这中间,有一线活路。

李苒安静的躺在颠簸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一点点细想她的处境,在上下车之间,小心的观察着周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算着时间。

又过了一天一夜,入夜时分,车子进了山林。

之后,车子越跑越快,路很差,或者根本就没有路。

李苒紧贴着车厢板,耳朵贴在枕头,听着车轮压过枯枝那密集细碎的轻微响声,树枝不停从车厢划过、折断,那些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照车子的速度来说,车子不算太颠簸,这是因为经过的地方,树叶堆积的很厚。

几次下车时,她大致能确定,他们带着她,一直往南略偏西,往荆湖方向。

从金明池外离开那天夜里,她被扔了三次,换了四次马,马速极快,马在那样的速度之下,只能跑一百公里左右,那一夜,应该是四百公里,不过那一夜,应该绕了不少路,以甩开后面的追踪者,到底走了多少路,她推算不出。

马车白天的速度略慢,他们要和路上的马车差不多的速度,才能不引人注目。夜里比白天快很多,这样日夜兼程,一天一夜,三百到五百公里。

那这会儿,她应该很快就要进入荆湖北路的北部。

那是新朝的大军还没抵达,还没归入新朝版图的地方。

马车压着厚厚的落叶和枯枝,狂奔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李苒坐了起来,眯眼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一条缝的车窗。

看来,已经到了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了。

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还有多远。

阳光灿烂时,车子没象往常那样停下吃饭出恭,李苒再次坐了起来,看样子,快到地方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车窗外树影晃动,速度慢下来,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婆子长舒了口气,先跳下来,伸手去扶李苒。

李苒没理她,挪过去,坐在车厢门口,先看了眼四周。

四周都是高而黑的步障,步障内,还是只有她和婆子。

李苒下了车,沿着步障,进了一明两暗三间上房。

上房门里,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神情紧张,想看她又不怎么敢看。

李苒没理会两人,站到屋子中间,慢慢转身打量四周。

外间一张条几,挨着条几两把椅子,两边两排椅子,左边是卧室,那张床很简单,只竖着四根柱子,挂着厚实的帷帐,对着床的窗下,放着张矮榻。右边是书房,一桌一椅而已。

李苒径直走到床前,掀开被子睡下。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着,她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了,一会儿还不知道要应付什么样的事儿。

很快要到来的人和事,不管是什么,都是必须全神贯注去应付的,她得有足够的精力,她必须睡一会儿。

婆子看着李苒进了屋,长长吐了口气,转身掀开步障。

这是间阔大却简朴的庄子,婆子从步障里出来,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一个六十岁左右,气度极好的清瘦男子。

“黄先生,接回来了,顺顺当当。”婆子带着几分喜色。

黄先生冲婆子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去很远,才站住问道:“她问过什么没有?你怎么说的?”

“没问过,姑娘一句话都没说过。”

说不上来为什么,婆子说到李苒一句话没说过,心里涌上来的,全是尴尬和难堪,她总觉得,姑娘这个一句话不说,全是对她的鄙夷和不屑。

黄先生看起来有几分意外,片刻,带着几分释然,叹了口气,传说她常常几天不说一个字,看来是真的。

先皇话就不多,贵人语迟。

“辛苦你了,去歇着吧。”

黄先生缓声吩咐婆子,看着婆子走远了,接着吩咐道:“传信过去,接到姑娘了,姑娘平安。看看杜大夫到哪儿了,催一催,杜大夫一到,就带他去给姑娘诊脉。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递了话出来,说是进屋就直接睡下了,说是,象是一眨眼就睡着了。”

回话的长随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刚刚经历过几天的生死奔波,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无所知,竟然直接睡下了,立刻睡着了。

这样的人,他头一回见。

黄先生眼睛微微眯起,片刻,慢慢舒出口气,心里涌出几丝欢喜。

这位姑娘,只怕比他以为的,更明白,更出色。

唉,可惜是个女孩儿。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6章 旧日(范艾中等打赏加更)

暖君正文卷第56章旧日李苒这一觉睡得很沉。

一觉醒来,进门时的两个丫头中,穿着红色长褙子的丫头忙上前挂起帘子,“姑娘醒了?”

李苒看着她挂起两边帘子,哑着声音道:“以后,我没叫你,不要进来。”

红衣丫头脸色微变,想说是,却又没敢说出口。

她领了吩咐,要不错眼的盯紧她的。

李苒坐起来,红衣丫头急忙往下蹲,想要给她穿鞋,蹲到一半又僵住,李苒已经拖上鞋,弯腰提起,站起来往外走了。

红衣丫头急忙跟上,“姑娘,杜大夫早就到了,姑娘……”

“嗯。”李苒肯定的嗯了一声。

大夫早就到了,那就是早就等着要给她诊脉了。

正好,她也很想让大夫诊诊脉看一看。

这两天,她浑身痛的厉害。这个痛,是因为这几天的颠簸,还是因为病了,最好有个大夫给诊一诊。

红衣丫头听到了李苒那一声嗯,可这一个嗯字,是什么意思,她就不敢确定了。

红衣丫头不过犹豫了瞬间,她是什么意思不要紧,杜大夫是一定要来诊脉的。

点她们两个过来侍候的时候,黄先生的吩咐她听的非常明白,她们不用事事都听她的吩咐,只不过,不听的时候也要恭敬。

看着李苒在上首坐下,红衣丫头给另一个绿衣丫头使了个眼色,自己侧着身子,出了屋门。

李苒坐下,看了一圈,又站起来,走过去提起暖窠里的茶壶。

“姑娘要喝茶?婢子来吧。”绿衣丫头忙上前从李苒手里抢过茶壶。

李苒将茶壶让给她,又坐了回去。

绿衣丫头端上茶,李苒刚抿了几口,外面就传进来刚才那个红衣丫头的声音:“姑娘,杜大夫来了,杜大夫,您请。”

话音没落,帘子已经高高掀起,一个瘦高的老者,手里提着只小药箱,跨进门槛。

李苒抿着茶,看着这位杜大夫,和跟在杜大夫身后的那个婆子。

“姑娘。”杜大夫放下箱子,长揖到底。

李苒放下杯子,将手放到旁边的高几上。

杜大夫回头看向婆子。

婆子陪着一脸干笑,想说什么却没敢说出口,只示意杜大夫上前诊脉。

相处这几天,她对李苒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意。

杜大夫只好拿出诊枕,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将诊枕放到高几上。

李苒不等他说,抬手在诊枕上放好。

杜大夫犹豫了下,没敢往另一张椅子上落座。

那张椅子虽然在姑娘下首,可毕竟也是上位,以他的身份,在姑娘面前有张小杌子都是大脸面了,他还是站着诊脉吧。

凝神诊了一会儿,杜大夫人轻轻松了口气,退后一步,陪笑道:“姑娘气脉尚好,只是过于劳累,好好歇几天就好了。”

李苒嗯了一声,端起杯子接着喝茶。

杜大夫垂手退出。

婆子和红衣丫头,也一起跟了出去。

李苒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沿上碰了下,绿衣丫头倒是很机灵,忙上前捧过杯子,再给她倒了杯茶。

李苒又喝了两杯,虽然还是很渴,却不敢再喝了。

从昨天午后到现在,她还一口东西都没吃过,这会儿胃里空的难受,再喝茶就要更难受了。

看他们对她的态度,这一路上,直到这里,主事之人,只怕都是行伍中人,所以才这么粗疏,否则,脸面的功夫肯定比这会儿要强一点。

刚才门帘掀起,她看到的,还是那种黑色的步障,难道这里只是个中转之处?

那哪里才是她的终点?

这里应该是荆湖北路西南一带,应该已经出了新朝的版图,但不会太远。

他们要带她去的地方,只能往南,往西,往那些远离新朝的地方。

她不能再随他们越走越远了。

李苒端直坐着,目无焦距的看着只能看到一团明亮的窗户,一点点细细回想着这些天的点点滴滴。

“姑娘吃点东西吧。”帘子外传来红衣丫头的声音。

绿衣丫头急忙过去打起帘子,看向李苒。

红衣丫头站在门槛外,也冲李苒欠身:“请姑娘到这边用餐。”

李苒站起来,出了屋。

屋外,触目所及,还是黑而高的步障,两道步障之间,只留了窄窄一条路,从这个门,拐个弯,通往厢房的门。

李苒进了厢房,坐到上首,看着桌子上的菜。

老鸭扁尖汤,蒸腊味,网油烧桂鱼,焖鳝段,还有两样她认不出是什么的绿叶菜,除此,还有一碟子冰糖莲子。

李苒没接红衣丫头递过的米饭,手指点一点,示意那钵还在微微翻滚的老鸭扁尖汤。

红衣丫头忙盛了碗汤捧给李苒。

李苒先慢慢喝了碗汤,接着一口一口,细细品着每一样菜,慢慢吃完了大半碗饭。

吃好饭回到上房,李苒倒头就睡。

那位杜大夫说的很对,她确实过于劳累了,现在,她先要把身体养好,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吃饱就睡的日子持续了两天。

到第三天中午,饭后没多久,两天没见的那个婆子掀帘进屋,刚刚迈过门槛,就不愿再往里走,扫了眼李苒,陪笑曲膝道:“姑娘,几位爷想见见您。”

李苒暗暗呼了口气,总算有人要见她了,还是几位,嗯,很好。

李苒站起来,跟着婆子出了门。

门外的步障还在,只是步障的尽头打开了。

出了步障是游廊,红柱上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了,院子里青砖漫地,砖缝中小草招摇,青苔浓绿而厚。

游廊很长,院子阔大,走到尽头,转个弯,就出了院门。

院子外树木浓翠,热烈明亮到刺眼的阳光穿过树叶,细细碎碎的洒在地上,恍惚间,有一种夏天的感觉。

这里,差不多就是夏天了。

李苒微微眯着眼,跟着婆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四周。

不远处有山,高高低低连绵不尽,近处古木森森,建筑不多,在古树和花草之间,隐隐约约。

树木,花草,建筑,假山和青砖路,都已经充满了自然的痕迹,明显是很多年都疏于打理了。

这里,应该是座主人长久不来,只有老仆留守打理的半废弃的庄园。

从前,应该是辉煌过的。

两人很快就进了一间阔大而略显破败的厅堂。

李苒跨进门槛,站住,微微眯眼又舒开,从左到右,挨个细细打量着厅堂里或站或坐的十几二十个都不算年青的男子。

左手一排六张椅子,坐了三个人,右边坐了四个,上首两把椅子,右边空着,左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容貌极好,芝兰玉树一般的中年男子。

其余人站在四周。

中年男子从她进来起,就直直看着她,片刻,嘴唇微抖,一只手按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李苒看过一圈,微微昂头,迎着中年男子的目光,冷冷看着他。

坐在左排最前,六十岁左右,气度极好的清瘦老者站起来,轻轻拍了下中年男子,低低说了句什么。

中年男子点着头,抬手捂在脸上,片刻,放下手,慢慢坐回去,再抬头看向李苒的眼睛里,泪水隐隐。

“在下姓黄,黄子安,丁未年状元,这几天委屈姑娘了,姑娘请坐。”黄子安冲李苒拱了拱手,先介绍了自己,欠身往上首右边让李苒。

李苒还没法立刻算出丁未年是哪一年,不过,这个丁未年状元,只能是前梁的状元了。

原来,还是位状元。

“你们这里,以右为尊么?”李苒没动,目光从黄子安看到中年男子,冷冷问了句。

屋里的人顿时神色各异。

“姑娘初初归来,我来介绍,”

黄子安十分淡定,微微欠身,恭敬的示意中年男子,向李苒介绍道:“这是何大公子,荣安城倾覆前一年,先皇下旨,将乐平公主定予何大公子,说起来,何大公子是姑娘的父辈。”

“说起来……”

李苒拖着声音,满溢着讽刺,再次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何大公子。

“定了亲,就是嫁了么?公主下嫁之后,就不论君臣,只讲夫妻了?”

黄子安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没等他说话,李苒看着稳坐没动的何大公子,抿着丝讥笑,“我就站着吧,想来你们要说的话不会太多,说吧。”

“接姑娘过来,这一路上确实委屈姑娘了。姑娘从小娇养长大,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

这一路上,实在是不得已,黄子安代公子给姑娘陪礼了。”黄子安声音轻缓,一边说,一边冲李苒长揖下去。

李苒眼睛微眯,微微侧头,斜睨着黄子安。

他这张嘴,可真会给人扣屎盆子,不愧是状元出身。

“姑娘由陶少监照顾长大,陶少监至死都是大梁子民,这很好,往后,有何大公子,以及我和大家,必定不会委屈了姑娘。”

黄子安长揖而起,看着李苒,声调温和。

“你们把我掳来,就是为了不委屈我?为什么?我可不认识你们,一个都不认识。”李苒的目光从黄子安,看到何大公子,再看向其它诸人,一字一句问道。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7章 置于死地

暖君正文卷第57章置于死地姑娘是先皇血脉。”迎着李苒扫过去的目光,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一个黑脸壮汉,忍不住道。

“喔~~”李苒拖着长音,喔了一声,目光越过黑脸壮汉,接着往下扫。

黄子安瞪了黑脸汉子一眼,其余诸人,或迎着李苒的目光,或避开李苒的目光,没再有人再说话。

“您贵姓?”李苒目光转回黑脸汉子,嘴角往上,挑着丝讥笑问道。

“姓范,范贺祥。”黑脸汉子微微欠身,答道。

“您父亲姓范?还是您母亲姓范?”李苒接着问道,不等范贺祥答话,又转向黄子安问道:“黄先生呢?一定是您母亲姓黄吧?这位何大公子,想来,您姓何,也是因为您母亲姓何了?”

黄子安紧紧抿着嘴,脸色倒还好。

“我在善县那间四方小院,被陶忠关了十七年,不闻人语,不见人世,初初出来,行走于市井之间,听到的头一句感谢,就是仁宗那三道旨意:开荣安城大门;陆氏殉国;新朝之子民,亦是大梁之子民,有志之士,当以民为重。

这三张旨意,是假的吗?”

李苒环视着诸人,“范贺祥,你来告诉我,这三份旨意,是假的吗?黄子安,你说呢?还有你,何大公子,你来说,你们可以一个一个的来告诉我,这三份旨意,是真是假?”

“姑娘……”黄子安脸色有点变了。

“我姓李,木子李,我的生母生的尊贵,死的悲惨,死时无名无姓,死无葬身之地,只因为她不做不忠不孝之人。”

“那都是先皇受奸人蛊惑。”何大公子脸色苍白,一拳头捶在高几上。

“喔哟,”李苒笑起来,“那仁宗那份把乐平公主定给你的旨意,受没受奸人蛊惑?”

“姑娘……”黄子安脸色有些发青。

“把美丽无比的公主给了你,是先皇英明,顺天应命,以百姓为重,就是受了奸人蛊惑,这合着,顺了你心意,于你有利的,就是先皇圣明,没能顺上你的心意,就全是受奸人蛊惑了是吧?

你是谁啊?”

“姑娘……”

“你闭嘴,我还有话呢,还有几句话要问他。”

李苒抬手制止黄先生,眼睛紧盯着何大公子,仿佛下意识的往前挪了半步。

“陶忠替换了乐平公主那杯毒,是受了你的指使?”

“是乐平……”何大公子脸色惨白,只说了乐平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是因为乐平太美丽了是吧?你打着如意算盘,打得多好呢。

趁着大梁国破,买通陶忠,把乐平那样的极品美人儿捞到你手心里。

既可以做你金字招牌,又能怀抱乐平那样的世间无比的美人儿,温柔乡里快活无比。

进可享受仁宗遗泽,退可享受乐平的美丽,多么两全其美。”

李苒轻轻拍着巴掌。

“你这个东西身上,从来没有过忠孝二字,没有过良心,你压根没想过乐平公主她是个人,她一心一意要遵父命皇命,她要和家人同行,黄泉路上不害怕、不孤单。

你不管不顾,你害得她生不如死,害得她污秽不堪,害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在你的千算万算里,乐平公主只是个供你泄欲的肉体,是吧?

天道昭昭,你这样歹毒到极致的东西,必定不会有好运道,所以你没能如愿。

你想知道乐平公主最后那十个月,是如何的生不如死么?

你不想知道,你不会关心这些,你眼里的乐平,不过是个可用之物,一具供你发泄你那些欲念的美丽肉体。

你看到我,那么激动,是我让你又想起了乐平的美丽吗?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知道你的打算,乐平也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乐平公主哪怕在地狱里熬了十个月,也没有给你递过只言片语,这就是为什么陶忠关了我十七年,你一无所知。

因为乐平公主恨你,恨到陶忠不敢找你,陶忠很信鬼神是不是?

因为乐平公主知道,要是让你知道还有个我,你一定会把我当作她,你没能把她按到你的床上,你一定会把我按到你的床上!

你果然这么做了。

你看,乐平早就看透了你,我也是。

唉,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种恶臭到无法形容的下贱烂货?

造物主真是神奇。

还有你们,自欺欺人,大梁如何,先帝如何,呸!

你们这群恶鬼,不过是在缝隙之间,捡起陨落粉碎的陆家一丝残片,就自以为有了机会,你们以为你们也能成王成帝了,是不是?

呸!

你,状元?那个状元早就死了吧,他被你这只恶鬼吞吃了,你披了他的皮,站在这里。”

李苒手指点着黄子安,怒目着他,步步紧逼。

黄子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李苒说着骂着,慢慢转着身,越过黄先生,站到他和何大公子之间,指着黄子安的胳膊突然突然转向,拼尽全力,刺向何大公子脖子上那根大动脉。

“乐平让你去死!”

周围一片惊叫怒吼声中,弓弦声,刀剑撞击声同声响起。

李苒被人揪着胳膊,甩了出去。

有人接住她,再次甩出去。

她的胳膊被揪脱臼了,李苒忍着剧烈的疼痛,努力控制着身体,尽全力配合着每一次的被抛出。

在刀光剑影、横飞的流矢之中,她要是飞不好,就得拿性命作代价。

她被从窗户扔出去,窗外有人接住她,将她搭在马鞍前,疾冲出去。

李苒脱臼的胳膊在不断的撞击中,痛的已经接近麻木了,搭上马背,李苒立刻用另一只手紧紧抓在马鞍边缘。

带着她的一马一人,往前冲的同时,也在战斗,她只能自己顾住自己,她不能掉下去,四周都是马蹄,掉下去就要被踩死了。

短短几分钟,李苒紧张剧痛之下,浑身汗透。

马往前冲的很快,越过一个砖墙豁口,冲入农田。

田里已经灌上水,插上了秧,泥浆飞溅到李苒头上脸上。

李苒紧紧闭着嘴,闭上眼。

稻田泥泞跑不快,那匹马很快跃出稻田,往前疾驰。

李苒睁开眼,努力将头抬起来一些,看向四周。

四周有人马汇集过来,渐渐的,将她这匹马围在中间,李苒慢慢吐了口气,好象逃出来了。

最外围,好象有不少弓箭手,弓弦声不时响起。

疾冲了两三刻钟,李苒眼前猛的一暗,他们冲进了树林。

树林里有更多的人马冲出围上来,再分散开,冲入山林。

马力疲竭时,骑士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勒停了马,周围的马也停下来。

李苒被人抓着后面衣领,提下了马。

提着她的壮汉手一松,李苒萎顿在地,喘着气,仰头看着陌生壮汉问道:“有人会正骨么?我的胳膊脱臼了。”

“嗯?”又高又壮的汉子一个怔神,随即瞪大了双眼,双手按在膝盖上,弯腰看着李苒,再看向李苒点着的那只脱臼的胳膊。

“不会吧?脱臼能痛死人,你哪里能忍得……好象真脱下来了。老吴!快!过来看看!这位姑娘这胳膊……”

隔了四五个人的一个小个汉子哎了一声,几步过来,伸手在李苒肩膀上摸了下,半跪下来,先交待了句,“你忍着点儿。”

李苒点头,小个汉子拉住李苒的胳膊,猛的一抖,将李苒的胳膊装了回去。

李苒痛的再次一头一身的汗,慢慢吐出口气,“谢谢你,不疼了。”

“姑娘喝口水,还是喝口酒吧,喝酒止痛。刚才太着急,本来说得好好儿的,突然你就从窗户里出来了,实在突然,他们人可不少,我又是个粗人。”高壮汉子蹲在李苒面前,解释的乱七八糟。

李苒仔细听着他的话,心里稍稍松驰了些,接过汉子递过的皮袋,仰头喝了几口,一边将酒袋递还给壮汉,一边微笑道:“多谢您,是您救了我,您贵姓?”

“哪是我救的,我就是接了一把,谢将军头一个冲进去的,肯定是谢将军救的你,我离得远,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就看着,好好儿的,突然就乱起来了,幸亏我这个人反应快。

噢对,我姓潘,潘贵。”

听到谢将军三个字,李苒松驰下来,慢慢吐了口气,笑起来。

这位潘贵,反应快不快,还得再看看,可他这话,可正经不少。

“谢将军呢?他没事吧?”李苒抬头看了一圈。

“谢将军怎么可能有事儿?”

潘贵有几分不满的横了眼李苒,极其自信的竖着拇指,正要再说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潘贵一跃而起,眉开眼笑,甩了一句:“肯定是谢将军!”就跑向马蹄声。

李苒伸手抓住紧挨着她的那匹马的马蹬,抖着腿站起来,看向潘贵跑过去的方向。

戴着只黑色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谢泽跳下马,一边抬手抹下面具,一边大步走向李苒。

李苒按着马鞍的手缩回去,笔直站着,迎着大步过来的谢泽,慢慢曲了曲膝,再站直。

“你用什么扎上去的?筷子?”谢泽从李苒满头的泥浆,看到她同样满是泥浆的裙角。

“烛台上扎蜡烛的铁签子,这两天我日落而息,蜡烛点的少,没换过。”李苒答的详尽仔细。

谢泽冷冷看着她,一言没发,片刻,再次将李苒从头看到脚,转过身,一边大步往旁边去,一边吩咐道:“谁最矮,拿套衣服给她换上,提点水,让她把脸洗一洗。一刻钟后启程。”

十几个人同时应诺,叫人的叫人,拎水的拎水,忙碌起来。

李苒伸手按着马鞍,片刻,再次往下萎顿在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她赌对了,现在,她大致安全了。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8章 启程

暖君正文卷第58章启程衣服拿来的很快,李苒捧着衣服,和飞快的拎来了一桶水的潘贵,大眼瞪小眼。

这荒山野岭……荒山野岭倒好了,现在这一片人头攒动,她怎么换衣服?

她这衣服是从里湿到外,她得把最里面的衣服换掉,才得让她尽可能的不要生病,不拖累他们。

“我先洗一洗。”李苒将衣服放到旁边一丛灌木上,示意潘贵。

只有一刻钟,不能耽误,一边洗一边想办法吧。

潘贵放下水桶,退后几步,犹豫了下,往谢将军那边跑过去。

潘贵可没敢找谢将军,转了半圈,瞄见谢将军的小厮石南正在刷洗谢将军那匹马,急忙几步跳过去,凑到石南身边,“石南,请教你一件事。”

“嗯,你说。”石南头也不抬的应了句。

“那位姑娘要换衣服,这是刚才咱们将军吩咐的,你听到了是吧?你看这……这怎么换?”潘贵手指划拉了一圈,点着周围的将士。

石南手下一顿,抬头斜了眼潘贵,“难道你没在外头换过衣服?”

“我当然换过,可我跟人家姑娘哪能一样?我都是,想怎么换就怎么换。”潘贵忍不住白了石南一眼。

石南呃了一声,笑起来。

是他错了,潘贵他们又不是他们家爷,换衣服这事,还真是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那个,你这样,”石南忍着笑,“找三四件斗蓬,象你这么高这么壮的最好,带子系一起,找个地方撑起来,这儿树多,好找,你离个七八步看着,别让人靠近,不就行了。”

“对对对!你真聪明!多谢多谢!”潘贵一跃而起,一边拱手,一边飞奔回去,一路跑,一路找跟他差不多高差不多壮要斗蓬,跑回去时,斗蓬已经要够了。

李苒以手捧水,已经大致洗好了脸,至于头发,谢将军给的时间是一刻钟,洗头是来不及的,就这样吧。

潘贵抱了满怀的斗蓬,顺手叫了两三个帮手,动作极快,已经搭好了一个小小的换衣间。

李苒钻进去,脱下湿透的衣裙,将那套虽然长不了多少,却肥的能套下三个她的衣裤套上。

潘贵给她拿了衣服,却没有腰带,李苒弯腰捡起自己那根丝绦,比划了一下长度,从斗蓬上面抛出去,叫道:“给我截成两段,再扔进来,快!”

谢泽已经换好衣服,正从小厮西青手里接过碗梅汁喝着,远远看着李苒这边。

听着李苒一声喊,再看着从黑斗蓬上面扔出来的丝绦,眉梢微挑。

这小丫头还真是大气。

潘贵神情极其严肃,两根指头捏着丝绦,伸直胳膊拎起来,瞄了瞄长短,挥刀斩成两截,还用两根手指头捏着,拧着头,一根一根扔进去,还好,都扔进去了。

李苒系好穿好,将她那身湿衣服裹成一起,扎紧,再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了,拎着湿衣服团儿,从斗蓬换衣间钻出来,冲潘贵欠身,“多谢。”

一声短促的口哨声响起,众人急忙奔向自己的马匹。

潘贵瞪着李苒,正要跳脚扬声问一句:这位姑娘该怎么办,李苒抢先问道:“能给我一匹马吗?”

“你会骑马?”潘贵一个怔神。

“试试。”李苒可不想再被横放在马背上,实在太难受了。

“行行,骑马容易得很,这匹马脾气好,你试试。”潘贵问刚才那句会骑时,就已经解下自己的一匹备马,将缰绳递给李苒。

李苒接过缰绳,抬起脚,示意潘贵,“麻烦您。”

潘贵明白她的意思,双手搭叠半蹲下去,李苒踩在他手上,再踩上马蹬,翻身上马。

“你就把缰绳拿在手里,别乱动,让马自己跟着我就行。老吴,你们几个看着点儿,姑娘是头一回骑马。”

潘贵确实动作快,跳上马,一边抖动缰绳,一边吩咐老吴等人。

前面,谢将军已经看不见了,除了潘贵这一队,其它人已经走光了。

李苒从前骑马的时候虽然不多,可骑术却很好,这会儿这匹马训练有素,又是跟着前面的主人,极其省心。

李苒一只手松松抓着缰绳,一只手抓着前鞍桥,往前俯身,调整呼吸,和马匹同步。

她上马太急,没来得及调整马具,这会儿,她根本够不着马蹬。

好在,这马实在驯服好骑。

一口气直跑到天色黑透,才在一山坳里停下来。

潘贵带着李苒,本来起步就慢了,路上又不敢太快,一路落后,等他们这一拨人到时,山坳里已经生起了十几堆火,诸人正忙着喂马,做饭,烤火休息。

李苒浑身僵硬,趴在马鞍上,往一侧滑了滑,脚踩进马蹬,示意扎扎着手看着她的潘贵接一接她。

潘贵往前一步,张开胳膊,在李苒冲着他扑过去前一瞬,突然醒悟过来,这男女有别啊!

潘贵这反应还真是快,一反应过来,立刻一个转身,用后背对着李苒,李苒扑到潘贵背上,往后摔在地上,气的简直想泼口大骂。

”姑娘,那个……这个……“潘贵再转过来的也极快,看着摔的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的李苒,弯着腰,两只手乱抖,头大如斗。

他还没说亲呢,从来没跟娘儿们打过交道,这个娘儿……这位姑娘又不是一般的娘儿们。

唉,将军怎么把这个麻烦扔给他了?不是将军扔的,是谁把这么个大麻烦扔到他手里的?扔完还不管了!这让他怎么办?

真是愁死个人!

李苒总算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站直,转身打量四周。

这处营地选的极好,两面悬崖,一面是他们来的方向,另一面不知道通往哪里。

旁边一条小溪很宽,水声哗哗。

天黑了看不远,不过凭感觉,李苒觉得这里应该是处山青水秀,风景极美的地方。

“还有酒吗?热的最好。”李苒浑身冰凉僵硬,左边小腿痛的钻心,看了一圈,一边往离她最近的一堆篝火旁边挪,一边问潘贵。

“有有有,您先坐这边烤烤火,老赵,把你那袋黄酒热一杯拿过来,快点。”潘贵忙指着一处篝火,一边示意李苒,一边扬声叫人。

靠近小溪的一处篝火旁,谢泽盘膝坐在张白色毛皮上,抿着杯茶,从李苒出现在视线内起,就冷眼看着她。

看着李苒摔下马,看着她爬起来,看着她抖着腿走到篝火旁,跌坐下去,接过热酒,大口大口的喝着。

“把她叫过来,我有话问她。”谢泽看着李苒一口气喝完那半缸子酒,吩咐了句。

“是。”小厮石南答应一声,小跑过去,到李苒身侧,传了谢泽的话。

李苒双手撑着地,站起来,跟着石南走到谢泽那堆篝火旁,看了一圈,在谢泽那块毛皮两步外,跌坐下去。

谢泽微微侧头,看着李苒裹的零乱不堪的一身军服,满头已经半干的泥块,以及,青白无人色的脸。

“给她点吃的。”谢泽吩咐了句。

今天负责打理晚饭的桑枝刚选上来不到一年,听到吩咐,急忙看向石南。

石南冲他打了个手势,桑枝会意,将谢泽刚才吃的野鸡汤熬的粥盛了一碗,以及刚刚烤的黄羊肉,拌的野菜,放到托盘里,送到李苒面前。

李苒端起碗,专心吃饭。

这粥熬的极好,羊肉烤的外焦里嫩,野菜拌的爽口无比,简单却绝对不简陋。

这份底蕴,这些小厮,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这是谢家对他的供奉吧?

李苒将粥和菜吃的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她还能再吃,不过,不宜过饱,而且,这份晚餐,营养足够了。

桑枝收走碗盘,递了杯茶给李苒。

李苒欠身谢了桑枝,垂眼抿茶。

“你一进门就咄咄逼人,自觉有所依恃?”谢泽看着李苒抿了几口茶,面无表情的问道。

“多谢你。”李苒没抬眼,也没回答谢泽的问话,只谢了句。

“关于乐平公主,你是怎么知道的?陶忠?”

谢泽斜睨着李苒,她没答他的问话,那就是默认了,她这份孤注一掷……

无所依恃的人,凭的,不过就是一腔孤勇罢了。

“我不知道,随便说说。”李苒还是没抬眼。

谢泽眉梢微抬,随便说说?

谢泽没再说话,李苒更不会说话,只垂着眼抿茶,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将茶杯倒扣在托盘里,以示她不喝了。

“让她洗一洗。”谢泽斜了眼李苒满头的污泥,吩咐了句。

石南答应一声。

李苒站起来,跟在石南后面,离了七八步站着,看他指挥着四五个小厮忙碌。

谢泽的小厮都是精于侍候的专业人士,远非潘贵那种糙汉可比,没多大会儿,石南欠身示意李苒可以了。

李苒进去,坐到小凳子上,拢好衣服,先洗头发,大致洗干净,胡乱挽起,再脱了上衣,沾水擦洗身上的污泥。

穿上上衣,把裤子拢到最高,李苒轻轻侧过左腿,看着淤青紫胀的小腿。

她被扔出窗户时,这条腿撞在了窗框上,当时脱臼之痛压过了小腿的痛,她只觉得被撞了一下,没想到这么严重。

李苒慢慢捏了一遍小腿骨,松了口气,骨头好好儿的,那就好,皮肉之伤,很快就能好起来。

李苒从腿洗到脚,拎起她那双糊满污泥的绣花鞋,看了一圈,泡进水里洗了起来。

衣服能找到可以凑和的,鞋子肯定找不到,这双中看不中用的绣花鞋,好歹能穿一穿,至少比光脚强。

李苒洗好绣花鞋,拧了拧水,套到脚上,站起来,再理了一遍衣服,掀帘出来,踩着鹅卵石,再踩上草地。

石南忙迎上去,往谢泽那堆篝火指了指,“姑娘过去歇着吧。”

李苒谢了石南,走到篝火旁,谢泽和刚才一样坐着,正看着卷不知道什么,在他对面,铺了块长方形的灰色兽皮。

李苒正要坐下去,谢泽抬眼看着她问道:“你的腿受伤了?”

“是。”

“过来。”谢泽皱起了眉。

李苒绕过去。

桑枝已经动作极快的在谢泽旁边铺了块灰鼠皮。

“我看看。”谢泽点了点那块灰鼠皮。

李苒慢慢坐下,拉起裤腿,将那片淤青露出来。

“拿点药过来。”谢泽看着李苒那条已经肿得紫涨的小腿,吩咐了句。

石南忙递了罐药过来,李苒伸手去接,谢泽也伸出手,石南将药递到谢泽手上。

李苒的手接着伸向谢泽。

谢泽好象没看到李苒伸出的手,只盯着李苒肿涨的小腿,往前蹲起,掀开盖子,用一根扁银签子,刮起药膏,涂到李苒腿上。

李苒缩回手,怔忡的看着谢泽那只细长有力、若白玉雕成的手。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怜她?把她当下属表达爱惜?还是,心疼他这药膏?怕她下狠手涂的太多?

男人的心,海底针。

涂上药膏的腿凉丝丝的,舒服多了。

“谢谢你。”看着谢泽涂好药膏,李苒低低谢了句。

“带你回去,是太子和皇上的吩咐,不必谢我。”谢泽将药膏递给石南,往后坐回去,重新看起他的卷宗。

李苒抬头看了他一眼,垂头放下裤管,站起来,转过身,犹豫了下,又转回去,看着谢泽问道:“和桃浓有关吗?”

“无关。”谢泽眼皮都没抬的答了一句。

李苒长舒了口气,忍不住露出丝丝笑意,转过身,一瘸一跳的回到自己的位置,裹上被子,侧身睡下。

皇上和太子就是吩咐了,也必定是吩咐能带就带回去,而不是必须带回去。

临阵之时,能不能,都在他一念之间,是他决定带她回去的,是他给了她这份生机。

不过,有没有皇上和太子这句吩咐,关系着她回到京城之后的日子,是好过,还是艰难。

现在,有这句话,还有无关两个字,真好。

可她刚才谢的是涂药膏这件事。

算了这不重要,睡吧。

听着李苒片刻就发出的绵长呼吸,谢泽放下手里的卷宗,透过跳动的火焰,看着对面仿佛睡在火焰之中的李苒。

她只问了他一句话:桃浓。

嗯,接近自己的人,不是为了出卖自己,这确实值得微微一笑。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59章 路上

暖君正文卷第59章路上第二天,天边刚刚泛出几丝亮光,李苒就醒了。

李苒坐起来,身边的篝火红旺依旧,在她对面,两三个小厮正在忙碌,隐隐约约,已经有一丝鱼汤的香味儿传过来。

李苒曲起左腿,撩起裤子,淤青紫涨的小腿已经好了很多,这药膏真是管用。

看着李苒重新系好裤管,石南上前一步,欠身笑道:“姑娘洗漱什么的,在那边。”

李苒看了眼石南指向的靠近溪水下游的一处围起的布幔,微笑谢了,站起来,往布幔过去。

身为女人,不象男人那样方便,比如小便时她得脱裤子穿裤子,比如她得缠紧胸部,以防行动起来碍事儿……

她就养成了少休息五分钟,以便同时,或是略早一些,做好一切准备。

这会儿还早,李苒不紧不慢的收拾好,重新整理捆扎好衣服,出来,站在溪水弯出来的一泓静水前,对着水面看着满头的乱发。

昨天中午之前,她发型优美,可自从她被一把揪起来这后,这发型,以及那些固定美化发型的簪子梳子,早就被甩得不知道哪儿去了。

昨天有那些烂泥糊在头上,顺便把头发糊了起来,这会儿烂泥洗干净了,这头发就散乱的简直无法无天。

李苒揪起一缕头发,一点点散下来。

这头发很好,黑亮柔顺,要是能剪成短发就好了,现在这个长度,麻烦极了。

唉,这儿连男人都是一头长发能垂到腰,剪成短发这事,还是别想了。

李苒拎着头发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往旁边灌木丛里找了根柔韧的茅草,用手扯了扯,还行。

举起胳膊,用茅草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谢泽已经收拾好,从营地里唯一一顶帐篷里出来,从李苒对着水,揪着头发左看右看起,就一直看着她,一直看到她用茅草左一道右一道的把头发扎成乱七八糟的一团,看的眉梢都抬起来了。

石南站在谢泽侧后,无语的看着李苒。这位姑娘,简直跟那帮糙汉子不差什么。

“不用先送她回去了,带着她。”

谢泽看着李苒用力甩了几下头,又去扯了几根茅草,一直把头发扎到不碍事却难看之极,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吩咐了句。

“是。”石南答应一声,暗暗松了口气。

昨天他家爷让他和槐枝带几个人送这位姑娘先回去,他这心就一直提着放不下去。

他家爷这趟出来,带的人不多,原本是打算悄悄跟着,暗中行事,没有亮相对阵的打算。

没想到昨天事发突然,爷突然就跳出去了,连他在内,都差点反应不过来。

现在他们已经半明半暗,这就比之前危险了很多,爷却让他和槐枝带些人回去。

嗯,现在好了。

这位姑娘,糙归糙,却是个不拖累人的,挺好。

李苒顺着石南的招呼,在那堆依旧红旺,却已经没什么明火的篝火旁坐下,蹭吃了谢泽的早饭:鱼片粥,拌野菜,以及烤羊肉丝卷饼。

鲜香美味。

李苒觉得谢泽这几个小厮的厨艺,比樊楼那位铛头还要强一点儿。

李苒垂着眼皮,转眼珠偷眼斜看旁边的谢泽。

裤子是白的,衣襟是白的,雪白干净,靴子也是雪白。

这可不容易,他这几个小厮不容易。

吃了早饭,众人开始忙碌起来,收拾马匹行李,打扫干净营地的痕迹。

李苒直奔去找潘贵,今天,她得把马具调整好再上马。

两只脚够不着马蹬,要是有点儿什么意外,那就太危险了。

潘贵瞪着直冲到他面前的李苒,再听到紧跟在李苒后面的石南那一句:“将军吩咐:教会她骑马,许你晚一刻钟抵达。”潘贵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

“哎!”潘贵一声哎字刚出口,石南已经转身走了。

“快点,马具要调整一下。”李苒直接扑向她昨天骑的那匹马。

潘贵猛一跺脚,唉,这大麻烦摊他头上,竟然甩都甩不脱了!

昨天到底是谁把这娘……这姑娘扔给他的?

等回去,他一定得好好查清楚问清楚,不管是谁,他都得找他好好算算这帐,至少得狠揍一顿!

“我来吧。”潘贵发狠归发狠,将军的军令可半丝不敢含糊。

李苒立刻退后半步,看着潘贵手脚极快的调整好马具,伸胳膊试了下,非常合适,看一眼就知道调整到多长多宽,嗯,这一群都是军中精锐。

照谢将军的身份,这些,应该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两只脚实实在在的踩进了马蹬里,李苒坐在马上,安心了许多。

她这骑术,就是在从前,也就是个会字,绝算不上精,这会儿,跟眼下这些与马匹两位一体共存亡的骑兵相比,那肯定是没法比的。

不过,这样精良的马匹,马具又十分合适,她觉得,真要有点什么事,只管闷头逃跑,她还是能跟得上的。

潘贵上了马,和李苒并行,马鞭指指点点,语速极快的说着怎么骑马。

他这教程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儿说哪儿,全无章法,好在李苒有基础,知道的不听也懂,不知道的一听也就明白了。

潘贵见李苒随着他的话,做的似模似样,至少看起来还是相当不错的,心情顿时从郁闷转愉快,一口气说完,啧了两声,十分满意。

当然,他是对自己这么会教人十分满意。

潘贵一巴掌拍在李苒那匹马的屁股上,拍的马小跑起来,见李苒坐的稳稳的,又轻抽了一鞭子,马跑的更快了,李苒俯下上身,稳妥依旧。

潘贵跟在跑的已经很快的李苒那匹马后面,又看了一会儿,极其满意以及得意的宣布:姑娘可以出师了。

他这个老师,真是太会教人了!

李苒既然出了师,潘贵就不客气了,纵马越过李苒,挥鞭叫道:“赶紧赶紧,咱们用不着晚一刻钟,都给老子快点!”

荒山野岭中,跑马不易,李苒紧盯着潘贵,全神贯注。

一直跑到日头升到头顶,再稍稍斜过去些,诸人才在一片明显经常有人进来的树林里停下来。

李苒这回可没再敢让潘贵这个楞头青接她一把,踩着马蹬,抓着鞍桥,从马上滑跌而下,直接坐在了地上。

旁边有人把马牵过去,拍拍刷刷,喂些黑豆。

李苒往前挪了挪,扶着棵小树站起来,打量四周。

没看到谢泽和其它人,这里,好象就潘贵这一支小队。

潘贵跑得飞快,先看到一圈四周,再安排几个人四出哨探,又看了一圈人马,之后,走到李苒身边,低声道:“谢将军查看军情去了,咱们留在这儿接应,随时都可能有事儿,你别离马太远……

噢,对了,你自己上不去马,老邹老郑,还有老吴,你们三个看着姑娘,有军情,先把她拎上马。

噢对,你渴不渴?不是很渴少喝水,你一个娘……姑娘,那个麻烦。”

李苒知道他说的是小便麻烦,确实,他们男人,跑着马就能便,她可不行。

不过,她还是得喝些水,这一路上,她一身一身的出汗,渴的快要冒火了。

刚刚牵走李苒那匹马的老吴听到潘贵的吩咐,应了一声,招手示意李苒到他们旁边,一边喂马,一边和李苒道:

“你坐这儿,别怕,来得及。水袋在那儿,你自己喝,我得赶紧把马喂喂,马跟咱们不一样,咱们能饿,马不能饿。

咱们这趟是最外围,轻易用不着,你饿不饿?来,吃点儿。”

老吴喂好马,摸了根干肉条递给李苒。

李苒接过谢过,靠着根树桩坐着,接着一口一口慢慢喝水,让水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少喝水也能解渴。

喝了十几口,李苒放下水袋,慢慢咬着干硬的肉条。

“老崔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挨着老吴,正刷着马的老邹一脸担忧。

“肯定没事,老崔多伶俐的人呢,唉。”老吴宽慰了句,末了,却忧心无比的叹了口气。

“不要说,不要想,更不要问。”李苒嚼着肉干,一脸严肃,“等你回去的时候,直接去找他,推开门,就能看到他。”

“姑娘这话,也是,我们老家有句话,凡事不能多说,容易说破了。”老吴笑起来。

“我们老家也有这样的话,话不能乱说,一乱说吧,好事不灵,坏事可灵着呢,好事不能说,闷声发大财!”老邹跟着笑道。

李苒笑着,咬着肉干。

等她回到京城,进了长安侯府,肯定能看到那个总是闷声不响的车夫正在刷马,周娥看到她,肯定会皱眉,“怎么才回来?”

一根肉干咬完,几声清脆的鸟声传来。

始终站在林子前面,凝神警戒的潘贵抬手一挥,李苒反应不算慢,刚窜起来,就被离她最近的老吴拎起来甩到了马上。

李苒一把抓紧缰绳,一边赶紧找马蹬,一边抖动缰绳,跟在老吴和老邹中间。

一群人一声不响,动作极快的上了马,跟上不知道从哪儿窜过来,在他们十几丈外疾驰而过的同伴,往斜侧疾驰而去。

一口气跑了大半个时辰,马速稍稍慢下来,周围的气氛好象也松缓不少,李苒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天,太阳还挂在天边,他们就停下宿营了。

李苒这一整天骑在马上,全神贯注,从身体到精神紧绷了一天,从马上滚下来,才觉出两只手和两条大腿火辣辣的疼。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哪经得起骑在马上,这么狂奔上一整天。

李苒看着又硬又糙的缰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和她那个时候的马具相比,这些马具,管用是管用极了,粗糙也是粗糙极了。

李苒靠着棵树,缓过一阵子疼痛,正准备往离她最近的几个准备篝火的汉子过去。潘贵冲她哎哎了两声,用力往谢泽那边挤眼努嘴,“你去那边,刚才我看到石南招手来着,你快去,那边有好吃的。”

李苒斜着他看了片刻,慢慢挪着腿,往谢泽那边过去。

她太疲惫了,也太孱弱,跟考验她胃力的干肉条相比,谢泽的伙食确实好了太多,只要能蹭到,她不怎么在意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李苒挪到谢泽那堆已经架起来的篝火旁,瞄着看起来还是那样雪白干净,坐在他那张白色毛皮垫子上看着什么的谢泽,试了试风向,在谢泽下风口,一声不响的萎顿坐下。

她这一身的汗臭,自己都觉得熏得慌,想到讨到饭吃,就不能讨人嫌。

谢泽抬头看着她,神情怔忡悲伤,李苒迎着谢泽的目光,觉得他看着她,又不是在看她。

“过来。”谢泽放下手里的卷宗。

李苒一个怔神,这是在叫她?

旁边的小厮西青急忙捅了下她一下。

李苒站起来,从下风口绕过去,看着谢泽点了点手指的地方,那是在他上风口。

李苒正在犹豫,谢泽又点了下,“坐下,我看看你的手。”

李苒不犹豫了,走过去,坐在毛皮之外,伸出手。

谢泽看着李苒血肉模糊的手心,“拿点药过来。”

石南动作极快,用一只银钵倒了滚过的水,拿了细棉布,银夹子,药膏等等,用一只托盘,放到谢泽旁边。

谢泽用银夹子夹了块细棉布,沾了水,轻轻擦在李苒手上。

李苒看着那只手,那块布,和从她手指间不停滴下的血水,心里一片空荡,片刻,一滴眼泪落下来,接着泪如雨下。

谢泽手下微顿,看着泣不成声的李苒,片刻,低下头,接着擦洗李苒那双血肉模糊的手。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0章 越过

石南屏气敛声,将浸过药的绵布卷悄悄放进托盘里。

谢泽将李苒两只手擦干净,用布松松裹了裹,瞄了眼李苒已经渗出血渍的裤子,“腿也磨破了。”

谢泽这句话语调平平,象是疑问,又象是陈述。

李苒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通眼泪所为何来,可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带出了无数委屈,直哭的一声接一声的抽抽起来,听到谢泽的问话,点着头,却没能说出话。

“去洗一洗,我让石南再找件衣服给你。”谢泽点着托盘。

李苒接着点头,站起来。

石南已经托起托盘,往不远处的帷幔努了努嘴,示意李苒先过去,自己飞快的换了银壶里的水,端着送进去。

李苒进了旁边的帷幔,脱下裤子,慢慢的擦洗同样血肉模糊的大腿。

石南找到李苒那身衣服的主人老黄,结实无比的老黄没等石南说完就赶紧摆手,“那身衣服,也是老潘跟我说这边冷,要不,就七八十来天,哪用得着带替换衣服?”

石南看向老黄周围,看到谁都是摇头。

老黄说的很对,就十来天,哪用得着带替换衣服?

石南一路走一路犹豫,他和西青几个,倒是都带了替换衣服,也有干净的,可他们哪敢让那位姑娘贴身穿他们的衣服?

现在……更不敢了!

石南站到谢泽侧后,垂手禀报:“回爷,都没带替换衣服。”顿了顿,石南接着道:“咱们的行李里,有条爷的黑绸裤,从没上过身,要不?”

“嗯。”谢泽肯定的嗯了一声。

石南愉快的扬了扬眉梢,压着声音应诺,急忙去寻了那条黑色厚茧绸裤子,从帷幔上面举送过去。

李苒慢慢擦干净两条腿,顺便擦了擦肯定哭红了的双眼,拎起石南递进来的裤子套上,虽然长了很多很多,好在是裤子,李苒从头发上揪下来两根茅草,把长出来的裤腿叠成一层层,束在脚踝上。

这件丝绸裤子又肥又滑,碰到伤口象微风拂过,比刚才那条厚布裤子舒服多了。

李苒换好衣服,卷好原来那条裤子,从帷幔里钻出来,石南冲她伸出手,示意她把那条脏裤子给他,接过裤子,声音低低道:“已经等着了,姑娘快去吃饭吧。”

李苒过去,坐在篝火边另一块灰色毛皮上,垂眼吃饭。

吃了饭,李苒爬起来,正准备去旁边那块毛皮上睡觉,谢泽突然道:“明天还要一天急行军。”

“我没事。”李苒答的很快,垂着眼皮还是没抬起。

谢泽没再说话。

李苒挪到那张毛皮,躺下盖好,闭上了眼睛。

他刚才说明天还要一天急行军,她得好好休息……嗯,刚才,他说这句话时,并不是要询问她吧?她怎么脱口答了那句她没事儿?

当然她确实没事儿,可她有没有事儿,半分也不会影响明天的急行军。

刚才,她怎么会觉得他是在问她能不能撑下来?

是因为他帮她擦洗伤口,还裹的那么仔细吗?

是因为他没嫌弃她这一身浓厚的汗味儿?没有一脸厌恶嫌弃,也没有扇着鼻子叫着:“你这身上的味儿,好臭啊,你怎么处处都跟别人不一样呢?”

李苒眼角又有眼泪滑下来。

她想的太多了,这会儿是在任务中,她要集中体力精力,她要和小伙伴们,活着回去。

李苒敛思宁神,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

谢泽放下卷宗,看着两只手架在外面,睡的半侧半仰的李苒,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头接着看卷宗。

第二天,李苒是被石南叫醒的。

李苒仰头看了眼璀璨的星空,凭着直觉,这会儿也就两三点钟,离天亮还很早。

石南递了杯水给她,“只能漱漱口了,一会儿就得启程。”

李苒忙接过漱了口,石南又递给她一碗肉粥,和用纸包着的卷好的卷饼。

李苒站着,一声不响吃的很快。

等她吃好,周围沉默无声的忙碌也接近尾声。

李苒转身就看到了潘贵,潘贵点了点她那匹马,李苒紧咬着牙,快跑过去,踩着老邹交叠的双手,翻身上马。

潘贵上了马,勒着马靠近李苒,冲她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昨天他整理收拾马具,缰绳和马鞍上的斑斑血迹,看的他直咧嘴。

骑马磨破屁股这事,他是经历过的,那个疼啊,他现在一想起来,屁股都还有点想要抽筋。

这姑娘让人佩服!

李苒斜了潘贵一眼,也就斜了一眼的功夫,前面的战马已经跑动起来,李苒抖动缰绳,紧盯着潘贵,纵马跟上。

这一天赶路,半点没愧对谢泽那句一天急行军。

从启程到天色大亮,至少李苒,是把马速催到了最快。

马力将近疲竭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大群马、五六个人迎上来,众人冲迎上去,下马换马。

潘贵动作极快,从马上跳下来,还没落地,就扑上去拉过一匹马,飞快的调整好马具,揪着李苒脖子后的衣服,把她揪下来,甩到那匹马上。

李苒被他揪的压着声音一阵咳嗽。

李苒用力压下咳嗽,潘贵也已经换好了马,一群人马已经冲出去一大半了,潘贵先在李苒的马上抽了一鞭子,再纵马冲到李苒前面,接着疾驰往前。

到又一次换马时,李苒只觉得眼前金星闪动,咬着舌尖,咬出满嘴的血腥味儿,让这血腥味儿时刻提醒她:她得活着,得保持足够的清醒。

日落月升时,高速疾驰了一整天的诸人,如离弦的箭一般,扎入一片衣甲鲜亮的骑兵方阵,方阵如被冲激而开的水流一般,往两边分开,让进诸人,再重新合拢。

“周娥呢?”谢泽冲在最前,刚冲入方案,就扬声呵问。

看到纵马而出的周娥,谢泽一边勒转马头,一边命令潘贵,“把她交给周娥,换马,杀回去!”

李苒最后一丝清明,全部用在了让自己坐稳在马上,不掉下去。

马停下来,李苒焕散的目光中看到周娥,失笑叹气,“多谢你,在这里等我。”

恍惚中,她觉得她又死了。

既然死了,就不用再挣扎了,可以安心的歇一歇。

这是李苒陷入晕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李苒晕睡了一天一夜,再次睁眼时,头一眼看到的,还是周娥。

“你醒了,饿不饿?”坐在李苒床头的周娥呼的站起来,俯身下去,见李苒眼神清明,舒了口气,笑起来。

李苒听到饿不饿,呆了一瞬,想笑却又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死了呢。”

“嗯?”周娥一个怔神,随即眉毛挑的老高,“那你说我等你?呵!”周娥笑起来。“姑娘要是愿意,以后我在黄泉路上等姑娘一程。

现在,先吃点东西?你睡了一天一夜,请了几个大夫,都说你脉象平稳,就是累极了,你真没事儿?”

“有点儿饿了。”李苒挣扎了下,没能坐起来。

她醒了,疼痛也醒了。

她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疼的象被人剥了皮一般。

“别动,我去叫人。”周娥两只手一起往下压了压,几步走到门口,吼了一声:“姑娘醒了,进来几个人侍候。”

几个婆子进来,轻手轻脚的先扶着李苒半坐半躺,给她擦了脸,漱了口,端了碗浓浓的鸽子汤,和几只鸽子肉圆,慢慢喂李苒吃下。

李苒吃的半饱,肚子软和温暖,好象身上也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你没事吧?”李苒抬眼看向一直抱着胳膊站旁边看着的周娥。

“一点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周娥重又坐到床头椅子上。

“车夫呢?”李苒顿了顿,问道。

“死了。”周娥沉默片刻,“一刀下去,干脆利落,没受罪。”

李苒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把你送回来,谢将军就带人掩杀回去了,一直到今天中午,已经拿下了邵县。”周娥岔开话题。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

“石南过来问过一回,问你怎么样,醒了没有,潘副将也过来问过,挺佩服你,说你一个娘儿们不简单。”周娥接着说闲话。

李苒露出丝笑意。

“确实不简单。”周娥伸头看了看李苒。

“周将军!”外面传进来一声呼喊,是石南的声音。

“我去去就来。”

周娥忙站起来,急步出去,片刻就回来了。

“是石南,来传几句军令。

谢将军一会儿就启程赶回京城,留下了潘贵,和我一起,护送你回京城,什么时候启程,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石南说谢将军让我酌情安排。

你的意思呢?是在这里彻底养好伤再启程,还是……反正随你。”

李苒抬起手掌看了看。

伤口清理得比她想象得好,昨天她手上缠了细布,那条丝绸裤子也不象厚布裤子那样粗粝,一天急行军的创伤,也比她预料得要轻不少。

“明天看一天,要是差不多,咱们就启程,路上走慢点儿。”李苒看着周娥,是商量的语气。

“行!”周娥答应的极其爽快。

外面又传进来婆子的声音,李苒该吃药了。

吃了药,夜色已经涌上来,没多大会儿,李苒就又睡着了。

隔天又歇了一天,李苒手上腿上的伤口都已经微微收缩,人也精神了许多,周娥就传令下去,隔天启程。

隔天,周娥带着李苒,挑好大车,选好婆子,用着用不着的都带齐了,直到日上三杆,慢慢悠悠的启程时。谢泽已经赶回了京城。

报捷的千里急递在谢泽之前,已经送进了皇城宫城。

延福殿里,小内侍的通传声没落,皇上已经扬声叫道:“快进来!”

太子站起来,迎了出去。

正坐着议事的王相等人,也忙跟着站起来,王相上前一步,欠身笑道:“谢将军必定有紧急军务,臣等……”

“对对对,这事儿咱们一会儿再议,一会儿你们去找太子议就行,朕要好好听听谢将军的军务,军务要紧,实在顾不上这些事儿。明水留下。”皇上打断了王相的话,不停的往外挥着手。

王相和诸人退后几步,在殿门口让过迎上谢泽,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泽的太子,等两人过去,忙退出延福殿。

“阿泽过来,让朕瞧瞧,嗯,瞧着还好,就是憔悴的厉害,说是你带人攻下了邵县?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就是跟着看看?你怎么赶成这样了?”皇上看着谢泽,一迭连声问了一串儿。

“坐下,先喝碗汤再说话。”太子一边按着谢泽坐下,一边白了他爹一眼。

“对对对,先坐下歇歇,先喝碗汤!”皇上赶紧改口跟上。

李明水看着谢泽,嘴唇动了动,却敢问出来,阿苒……

“一切顺利。李姑娘被带进了邵县南边沈家那座庄园,隔了两天,那边的人就到了,到的很齐,主事之人,一个是丁未年状元,他说他叫黄子安,和太子料想的一样。”

谢泽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

“居丁未年状元上首的,是乐平公主赐婚过的简明锐,他自称何大公子。”

“简家举家迁入蜀地,原来是这样一份天大的心思。”太子眼睛微眯,片刻,冷笑了一声。

“李姑娘一见面就咄咄逼人,先问了姓氏从父还是从母,接着说了仁宗三道旨意,指责简明锐指使陶忠替换了乐平公主的毒酒,骂丁未年状元是恶鬼附身。

之后,暴起刺杀简明锐,我就把她抢了出来。

她用的是烛台上扎蜡烛的铁签子,不过在简明锐脖子上划破了一道。”

第61章 回(天空已微蓝打赏加更)

暖君正文卷第61章回太子眉梢扬起。

皇上不停的眨着眼,片刻,哈了一声,猛一拍桌子,“这小妮子,阿泽你仔细说说,你把这小妮子带回来了?她没事?你从金明池那天晚上说起,阿泽啊,你不要这么惜墨如金,那墨多得很,回头朕赏你几车,你仔细说说!快!”

“嗯。”谢泽看了眼一脸着急、不停的拍着桌子的皇上,顿了顿,有几分不情愿的开口道:“金明池旁边,那晚上没什么,就是套进布袋里装走了,绕了一夜圈子,就直往荆湖方向,一路上没什么动静,到沈家庄园前两天也很安静,她是见了简明锐,突然暴起的。”

“你仔细说说,就说她见了简明锐,怎么见的,都有谁,谁先谁后,都说了什么,什么神情……神情你大概看不到,阿泽啊,你说仔细点儿啊,最好一句别漏!”皇上急不可耐。

“是。”谢泽勉强应了一声,从李苒进门说起,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虽说从语调到神情平直无趣,好在还真是详细,基本上没漏下什么。

“这小丫头知道有人跟着她?”太子听完,扬眉问道。

“我问过她,她没回答,应该是知道。”谢泽看了眼太子。

太子看向长安侯李明水,“乐平当年,也是这般机敏聪慧?”

李明水脸色青灰,呆看着太子,却好象没听到太子说了什么。

太子微微蹙眉,看了眼谢泽,谢泽迎着太子的目光,也看向李明水。

“明水。”皇上叫了一声,李明水呆呆怔怔,皇上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明水!”

“臣在。”李明水有几分恍过神,却又象没恍过神来。

“朕跟明水说说话。”皇上蹙着眉,和太子低声道。

太子站起来,示意谢泽,两人一起出了延福殿。

“乐平这些事,她真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刚出了延福殿,太子就忍不住问道。

“我问她了,她说不知道,随便说说。”谢泽落后太子半步,低低答道:“应该是真不知道,就是信口胡说。”

“这小丫头聪明得很。”太子沉默了片刻,带着几分赞叹,“她跟着你一起回来的?”

“嗯,我缀在简明锐后面,深入六七百里,再折回来,两天都是急行军,她很不简单。我留下周娥和潘贵,跟着她慢慢返回京城。

她,半个人血肉模糊,得养一阵子。”

“嗯。”好一会儿,太子嗯了一声,“说说军务吧。”

两个人一路说着,进了景华殿,谢泽和太子一起吃了饭,告辞出来,刚走了两步,太子叫住谢泽,“你去趟太医院,叫胡太医往荆湖方向迎一迎,再跟她一起回来,跟胡太医说,多用些心,看着别让她留了疤,毕竟是个小姑娘。”

“是。”谢泽应了,出去先往太医院。

延福殿里,太子和谢泽刚刚出去,李明水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仰头看着皇上,语声哽咽,“臣,请战!”

“你起来,先起来,你请什么战……唉,你先起来,这事儿,朕劝过你多少回,这事儿跟你……”

“和这事无关,臣只是,想请战。”李明水站起来,垂头道。

“荆湖北路那边,再快也要到年底才能动兵,这是王相定的策略,还有太子,这会儿,第一,不能再以战养战,第二,不能穷尽国力,宁可晚几年,晚上十几年,再统一版图。这不是能急的事。”

皇上声音温和。

“臣知道,臣不急,只是,臣……”李明水声音哽住,片刻,才接着道:“臣只是想,手刃简明锐,这是……”李明水的话卡住,“阿苒想做的事,我想替她了了心愿。”

皇上看着李明水,慢慢叹了口气,他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是要替他那个闺女了了心愿,他是要替乐平公主了了心愿。

可这事儿,真是乐平公主的心愿吗?

皇上张了张嘴,想说这事儿十有八九是他那个闺女信口胡扯,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说出来。

他要是真以为这是乐平公主的心愿,能替乐平公主了了这份心愿,也许,以后他这心里,就能好受些。

“行,不过不能急,再快也得到今年年底,你先安心,到下半年,咱们再说这事。”皇上掂量了下,叹气道。

“是。”

……………………

过了陵江,进入新朝腹部,潘贵另外领军令走了,李苒和周娥的行程就更加慢慢悠悠了,直到四月下旬,才回到京城。

李苒坐在车厢门口,看着不远处的迎阳驿,露出丝丝笑意。

这是她第二次经过迎阳驿。

迎阳驿,这名字真好。

刚过了迎阳驿没多远,迎面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周娥勒住马,眯眼看着飞驰而来的人马。

李苒从周娥的侧目中,看向已经冲的很近的一人一马。

马速极快,周娥抬手示意让进来,离李苒的大车十来步,那匹马被勒的前蹄高扬。

马蹄落下,马上浑身艳红的桃浓也跳下了马,大步流星冲到李苒车前,离李苒两三步站住。

李苒眉梢微挑,看着赶的一头热汗,上衣汗水透湿的桃浓。

“你赶那么急……”

“不是我!”

李苒和桃浓同时开口,李苒笑问,桃浓却是神情严峻。

“我知道。”李苒一个怔神,随即笑起来。

“嗯?你这是信得过我,还是?”桃浓哈了一声,立刻追问了句。

“我问过谢将军,谢将军说和你无关。”李苒坦白直说。

桃浓再次哈了一声,接着一声唉哟,“你还真是好好儿的活着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听你这话意,知道的还不少?”周娥用马鞭捅了下桃浓。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想打听什么,有的是门路,那天金明池外出了事儿……”桃浓顿了顿,“那会儿什么信儿也没有。

正好半个月,谢将军回来了,我想着,他那边必定能有点什么信儿,就,也没怎么施展手段,说是姑娘没事儿,在后面慢慢往京城回来呢。

从那天起,我找了个几个闲汉,一天二两银子,让他们守在往南的几个路口,今天总算守到了。

行了,我先回去了,等你歇好了,空闲了,我再给你接风。”

桃浓交待了句,鞭子从手里扔出去,转了个圈接住,愉快的跳上她那匹小母马,和周娥挥了挥手,纵马而去。

李苒看着桃浓的背影,笑容渐浓。

离城门一射之地,二奶奶曹氏身边那位袁嬷嬷打头,从旁边停着的几辆车里急步迎上来。

“四娘子回来了,四娘子辛苦。一早上,二奶奶听说四娘子今儿能到,欢喜的不行,一早上就打发老奴过来候着四娘子,四娘子辛苦,周将军辛苦。”

袁嬷嬷陪着一脸笑,提着一颗心。

这位四娘子突然就不见了,周将军也不见了,那几天侯爷脾气吓人脸色吓人,整个府里都压抑的吓人,从那天直到今天早上,关于这位四娘子,没人敢提一个字。

可今天早上,二奶奶突然把她打发出来,带了一堆的吃的喝的这个那个,让她到这城门外迎候四娘子。

她不知道这位四娘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又怎么突然回来了,二奶奶又为什么非要打发她到城外来迎这位四娘子,可二奶奶那脸色,挺吓人的,她一个字没敢多问。

周娥瞄着恭敬的简直有几分缩瑟的袁嬷嬷,片刻,移开目光仰头看天。

这位姑娘这一番经历,照她的小见识,多半不会传出来,不传出来,那就是一团神秘,这人哪,对神秘的东西,都怕。

当然,要是传出来,那就更让人怕了。

李苒意外的看着小跑迎上来的袁嬷嬷,和她后面四五个提着提盒的婆子。

二奶奶?

“多谢二奶奶。”李苒虽然十分意外,欠身致谢的却很快。

袁嬷嬷一口气松下来,“四娘子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袁嬷嬷一句话说出来,就觉得好象不合适,倒不是因为一家人不一家人,而是……总之就是不合适。

“先回去吧,姑娘正吃着药,饮食上忌讳多。”周娥用鞭子点了点袁嬷嬷,“姑娘也累坏了。”

“是是是,您看看我,高兴的糊涂了,周将军恕罪,四娘子恕罪。”

袁嬷嬷赶紧曲膝陪了礼,赶紧一路小跑奔向自己的车子,挥着手让车夫赶紧,在四娘子这辆车之前,迎接四娘子回府。

车子停进长安侯府二门,除了迎在二门里的二奶奶曹氏和付嬷嬷,别的,好象她每天出去回来一样,一切照旧的让李苒有几分恍惚,仿佛这一个来月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二奶奶曹氏也有几分怔忡。

付嬷嬷看到车子进来,就紧几步迎上去,伸手去扶李苒,“姑娘受苦了。”

李苒看向她,从她这一句受苦,以及她的眼神中,李苒觉得,她已经知道了她这一个来月经历了什么。

“回来了就好了,以后就好了。”付嬷嬷迎着李苒的目光,接着温声道。

“嗯,多谢您。”李苒垂眼致谢。

“付嬷嬷说四妹妹病了,我让人备了凉轿,四妹妹没事吧?”二奶奶曹氏也反应过来,迎上来,小心的打量着李苒。

她其实不比袁嬷嬷知道的多。

这个四妹妹突然没了那天,付嬷嬷就走了,前天一早,这位付嬷嬷突然又来了,指挥着人把翠微居从里到外换了一遍,今天她刚刚起来,这位付嬷嬷就打发人跟她说,让她挑几个稳妥人,到城外迎一迎四娘子。

她没敢擅自作主,赶紧去请了老夫人的示下。

老夫人那脸色也不怎么对,可话却跟付嬷嬷说的一样:让她好好挑几个妥当人去迎一迎,末了,又来了一句,以后,只管照付嬷嬷的吩咐,别委屈了翠微居。

这话,她琢磨了这半天了,还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

唉,还是等二爷回来,好好问问二爷吧,要是二爷也说不明白,那就回趟娘家,问问老祖宗。

李苒上了凉轿,进了翠微居,放慢脚步,仔细看着碧翠可喜,干净的简直透亮的各处。

垂花门那两扇门不见了,放着架白底绣着梅竹的绣屏。

李苒走到绣屏前,仔细看着薄到透明的底纱,和绣艺精湛的梅竹。

“这是托玲珑坊绣出来的,除了这个,还有一幅山水,一会儿姑娘看看哪个好。”付嬷嬷在李苒身后笑道。

“这个好。”李苒微笑,绕过绣屏,进了上房。

上房还是蓝和灰,不过已经换成了一片晚春初夏。

李苒站在屋子中间,看了一圈,觉得真有有意思,不过是些摆设靠垫,怎么就能让人有了季节之感?

“太医院的马医正昨天送了好些药膏药草过来,说是胡太医的方子,已经让人照方子熬好了水,汤药也煎上了,姑娘这会儿是歇一歇,还是先洗一洗?”付嬷嬷站在李苒侧后,笑问道。

“先洗一洗吧。”李苒慢慢舒了口气。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会儿,她竟然有几丝回到家的感觉。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2章 都有心思

李苒先洗了一遍,在药汤里泡了一刻钟,再洗过一遍,没等绞干净头发梳通透,就眼皮打架,连药都没吃,就躺下睡着了。

她这个床好象也换过了,四周厚重的雕花木板没有了,透气明朗,被褥被子柔软舒适,李苒闭着眼睛,伸胳膊摸了摸,脸在枕头上蹭了蹭,片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刚刚黎明,李苒就醒了,她是被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饿醒的。

“姑娘醒了?有燕窝粥,姑娘先吃一碗?”

一个李苒好象没见过的小丫头,站在卧室门口,柔声笑道。

“好,进来吧。”李苒坐起来。

小丫头应了一声,招手示意,另外两个小丫头托着水杯漱盂走到床前,其中一个曲膝道:“付嬷嬷交待说,姑娘昨儿没吃晚饭,又病着,怕姑娘醒了就起头晕,请姑娘先喝碗燕窝垫一垫,再侍候洗漱。”

李苒嗯了一声,漱了口,接过另一个小丫头捧过来的燕窝粥,慢慢吃了。

这碗燕窝粥炖的极好,她就炖不好这东西。

刚洗漱好,付嬷嬷就进来了,早饭也送到了。

付嬷嬷一边摆着早饭,一边笑道:“姑娘这一个来月身心俱疲,要慢慢调养,又要吃些好的,又不好太油腻,昨儿我跟厨房说,早上就做碗鳗鱼面,再配两样开胃小菜。”

李苒微笑听着,看着付嬷嬷放到她面前的鳗鱼面,就是一碗清汤面条么,倒是两样小菜不错,马兰头香干丁,炝拌黄芽丝。鲜灵灵看着就开胃。

“这面用了一条两三斤重的鳗鱼,蒸烂拆骨去刺,放些麦粉,用清鸡汤细细揉透,再用童子鸡,火腿和磨菇熬了汤,姑娘尝尝。”

付嬷嬷见李苒多看了几眼那碗面,忙笑着解释。

李苒听的感叹,这就是食不厌精?

看着李苒吃完了面,付嬷嬷让人端了蔗根荸荠水来,和李苒笑道:“这是胡太医的交待,让姑娘这一两个月,别吃酱醋茶这些有颜色的东西,这有这些药膏,一天要涂上两三遍才好。”

李苒呼了口气,接过汤水抿了两口,放下汤水,拿过药膏准备先往手心里抹。

这忌酱油醋以及一切有颜色东西的规矩,从她第二眼看到周娥,就说是大夫的交待,还是交待了又交待,要紧之极。

到了那位胡太医迎上她,不但扩大了禁忌范围,还在严厉程度上上了好几个台阶。

可作为一个颇有科学知识的现代人,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她这伤口留不留疤会不会黑一块,跟她吃不吃酱油醋,喝不喝茶,真没半点关系。

不过,入乡随俗吧。

“让巧玉侍候姑娘吧。”付嬷嬷示意早上和李苒说话的小丫头。

李苒点头,放下药膏,伸出手。

“昨儿个,二爷一回来,就和二奶奶过来看望姑娘,听说姑娘睡着了,没敢打扰,三爷一回到府里,也是先过来姑娘这边看望。

早上姑娘一醒,我就打发人往二爷和三爷那里禀报了,姑娘精神气色都好,请两位爷和二奶奶都放心。”

付嬷嬷站在旁边,开始说事儿。

李苒凝神听着。

“昨儿下午,姑娘刚睡着没多大会儿,曹府老夫人就打发人过来,倒没多说什么,只说听说姑娘身上不大妥当,老夫人亲自挑了两根老山参,要是姑娘受得了这个味儿,就切成薄片,常给姑娘含一含,养气补身最好不过。

天近傍晚,王相府上安老夫人打发人送了一大罐子药膏过来。”

付嬷嬷指了指炕几上一排药膏中的一只。

“说是安家的旧方子。还有替王六娘子捎的一句话:说是,听说姑娘回来了,她很高兴。”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嘴角露出丝丝笑意。

“还有鲁国公府上,打发了四个婆子过来,说是听说姑娘病了,她们府上大娘子和二娘子都很担忧,这会儿不敢打扰姑娘休养,等姑娘好了,她们大娘子和二娘子再过府来看望姑娘。”

李苒听说鲁国公府,微微有些意外。

“鲁国公府上这一趟看望倒是难得。”付嬷嬷瞄着李苒脸上些许的意外,“鲁国公是个清冷性子,听说几个孩子也都随他,如今能和姑娘这样亲近,十分难得。”

李苒慢慢品着付嬷嬷这几句话。

王舲说鲁国公心机深沉,思虑长远。

付嬷嬷的这个清冷,有独善其身的意思吧。

杨家大娘子才不过十七,二娘子只有十一岁,打发四个婆子来看望她这样一个敏感尴尬之人,可不是她们俩能作主的事儿。

这不是杨家大娘子和二娘子的意思,这是鲁国公的意思。

那就是,现在的她,对于鲁国公这样的人来说,至少是个需要过来看望一趟,而且,也许以后也是个可以来往的人。

王舲说,皇上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位鲁国公。

那就是皇上对她……

付嬷嬷瞄着李苒嘴角抿出来的丝丝笑意,看了片刻,移开了目光,也露出笑意。

这位姑娘,聪明得很呢。

……………………

霍文灿比往常早了至少两刻钟,就出了门,绕个圈,拐弯直奔长安侯府,离长安侯一个街口,勒停马等李清宁。

李清宁是个准时的,骑在马上,心情相当不错的左看右看,只觉得这春末夏初,景色真是不错。

霍文灿伸长脖子看着长安侯府方向,瞄见李清宁,立刻纵马冲上去。

走在李清宁前头的两个长随急忙勒马闪开,闪的太急,把李清宁吓了一跳,赶紧勒住马,瞪着直冲过来的霍文灿。

“你瞧瞧你,怎么这么眼瘸,我都冲到你面前了,你还没看到?这要是让你上战场,你岂不是连敌我都分不清?”

霍文灿冲到李清宁面前,一边勒转马头,一边撇嘴啧啧。

“你在这儿干嘛?”李清宁没理会霍文灿这迎面一通贬损,斜睨着霍文灿,嘴角也往下撇。

“咦,来迎迎你不行啊?”霍文灿转着马鞭,理直气壮。

“行啊。”李清宁拖着长音,末了,呵了一声。

“今天天气不错!”两人并排走了一段了,霍文灿咳了一声,鞭子一挥夸奖道。

“是啊,天气真不错。”李清宁再瞥了他一眼,嘴角往下扯,认真点头。

“你这个人,真是不讨人喜欢。”再走了一段,霍文灿憋不住了,一鞭子捅在李清宁肩膀上。

“我犯得着讨你喜欢?”李清宁用鞭子拍开霍文灿的鞭子。

“行行行,跟你这种人……算了我不跟你计较,那个,你妹妹怎么样了?”霍文灿伸头看着李清宁。

“哪个妹妹?”李清宁神情愉快的转着马鞭,斜瞥着霍文灿。

“你说哪个妹妹?”

“你不说清楚,我哪知道?我有两个妹妹呢,又不象你,就一个妹妹,不用分这个那个。”李清宁愉快的接着转马鞭。

“你四妹妹!”霍文灿错着牙。

“昨天不是递话给你了?好好儿的。”李清宁瞄着霍文灿错起的牙,眼都笑眯缝了。

“昨天你说回去就睡着了,没醒,这怎么能叫好好儿的?”霍文灿简直要急眼了。

“今天早上,说是天刚蒙蒙亮,四妹妹就起了,早饭吃得香,我特意多问了几句,病怎么样了,伤怎么样了,说是病已经好了,就是还得养一养,说伤也快好了,也是得养一养,这不就是好好儿的?”

这一回,李清宁没卖关子,答的清楚仔细,把他知道的全说了。

“你没进去看看?”霍文灿还是很不满意。

“阿苒是骑马伤着了,你让我进去看什么?”李清宁象看白痴一样的斜着霍文灿。

“手!总能看看吧!”霍文灿也象看白痴一样,斜看回去。

李清宁仰头看天,不理霍文灿了。

“一会儿我让阿琳过去看一趟,你这个人,一点哥哥的样儿也没有!”霍文灿极其不满的斜着李清宁。

“去也看不到。”李清宁心情好脾气好。“二嫂说,昨天来了好几拨人,曹家那位老夫人,王家那位老夫人,还有鲁国公府,哎,你说奇怪不奇怪,鲁国公府上居然打发人过来我们家,我二嫂也奇怪得不行……”

“你别跑题接着说正事儿!”霍文灿气的简直想抽李清宁一鞭子。

“二嫂说,都被付嬷嬷拦在院门外了,说是四妹妹得静养,我二哥二嫂去看四妹妹,也被付嬷嬷拦在院门外,说是胡太医的话,四妹妹的病,最不宜人来人往。”李清宁干脆直接。

“那倒是,她这一个来月,可真是……”霍文灿摇头叹气,说不下去了。

关于她这一个来月的经历,他和李清宁只知道个大概,最详细的一段,也就是太子说她跟着谢将军,骑在马上,两天急行军。

太子一个字不再多提,他和李清宁当然不敢多问,至于谢将军,他倒是鼓足勇气去问了,可谢将军就看了他一眼。

她这个急行军,一天赶了多少路,是真的急行军,还是就是个说法,这个,他和李清宁说过不知道多少回。

不管是不是急行军,就算只在马上坐了两天,那也不得了!

关于她的种种,他想方设法的打听。

打听倒是好打听,她出了荆湖北路了,到哪儿哪儿了,还有就是胡太医奉太子命赶过去了,后来胡太医天天递脉案回来,看脉案倒还好,唉,可这些有什么用?

她到底怎么样了,还是一句话没有!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哎,你别太担心。昨天她到家的时候,二嫂看到她了,我问了二嫂,二嫂说,瘦是瘦了不少……”

“她已经够瘦了,又瘦了不少……”霍文灿脱口叫道。

“你叫什么叫?这是大街上!”李清宁简直想伸手去捂霍文灿的嘴。

“你说你说!”霍文灿自己把嘴捂上了。

“说瘦是瘦了些,看气色还挺好。

二嫂不知道她急行军过两天的事儿,这事太子交待过,不必多提。

我就问了句,是不是她自己走回去的?

二嫂说,那倒不是,说四妹妹一个病人,又长途奔波刚刚到家,怎么能让她自己走进去?说肯定是要备下凉轿的。

不过,二嫂没说她走路不对,或是别的什么不对,那就是好好儿的,对吧?”

“嗯,这倒是,唉,不知道她瘦成什么样儿了。你们府上对你四妹妹一点儿也不上心,我让人炖点汤水……”霍文灿琢磨起来。

“行了行了!”李清宁斜着霍文灿,“早就跟你说过,自从付嬷嬷到了我们府上,谁敢不尽心?

昨儿,不是,是从前天起,付嬷嬷一到我们府上,先甩了这么长一张单子给二嫂,这个那个,采买上忙晕了头。

今天早上,说是厨房里从半夜起就开始忙四妹妹这顿早饭,你就放心吧。”

“嗯,要是这样……她喜欢吃丰乐楼的清炖羊肉,还有清风楼的水晶脍,还有……酒她现在不能喝,还有什么?你替我想想,一会儿我让湛金去买了送过去。”

李清宁瞪着霍文灿,好一会儿,呸了一声,“你这是疯了!”

……………………

二奶奶曹氏从她家二爷李清平那里,听到的还没她知道的多,到鲁国公府上打发了四个婆子过来,二奶奶曹氏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她得回去找太婆说说话去,越快越好。

第二天,跟着张夫人忙完,随便找了个借口,二奶奶曹氏就出了长安侯府,往曹府过去。

吴老夫人听孙女儿说了一句有要紧的话,就挥手屏退满屋的丫头婆子,只留了杨嬷嬷垂手侍立在旁边。

“四姐儿怎么样了?你昨天看到她了?”没等曹氏说话,吴老夫人先问了句。

“瘦了些,看气色还算好。太婆,我找你有要紧的事儿!

昨天天都黑了,鲁国公府上突然打发了四个婆子到我们家。”

曹氏竖着四根指头,四个婆子那可是相当高的规格了。

吴老夫人眉梢一下子抬了起来,“怎么说的?”

“说是她家大娘子和二娘子打发过去的,倒没说什么,就说等四娘子好了,再过府看望,带的东西都很寻常。

太婆,这一个来月,这位四娘子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问二郎,二郎就说了句,四妹妹是从荆湖北路回来的,从荆湖北路回来怎么啦?

还有,我觉得老夫人那态度也不大对,她竟然跟我说了句:别委屈了翠微居。

这可是头一回!老夫人一向实话直说,不会说反话的,这个不委屈,就是不委屈。怎么会这样?

我瞧着老夫人脸色可不怎么好。

还有夫人,今天早上,采买上报帐,三百两银子的帐,得有两百两是翠微居的,夫人听着,就跟没听到一样,眼都不眨的就准了。

太婆,您说,这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你这个傻孩子,你家二郎跟你说从荆湖北路回来的,你就不想想,上个月,荆湖北路出过什么事儿?”

吴老夫人一脸无奈,抬手在曹氏头上拍了两下。

“荆湖北路……太婆是说那什么捷报?那跟……啊?是她打下来的?不是不是,跟她有关?那是打仗……”曹氏懞圈儿了。

“一直都听说,荆湖北路那边儿,还有西川那边,好多旧人在那儿。”

吴老夫人这话有点儿含糊,不过曹氏倒是一听就明白了,听说前梁旧人一直在那边,这样的话,她是一直听说的。

“那是……”曹氏脸色有点儿白。

“嗯,这事儿,你就别多问了,也别多想,都是军国大事。

你们府上老夫人,还有夫人,都是跟着打过仗的,军务上的事,你们侯爷多半会跟她们说。

你们老夫人和夫人有一样好处,敬重有本事的。

行啦,这事儿,你就别多想了。”

吴老夫人含糊而过,她知道的不少,不过,这些都不宜让她这个傻孙女儿知道,她这个傻孙女儿,只要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你们老夫人和夫人都是坦荡人儿,她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还有,这位四姐儿是个能交往的,你能对她好的地方,就尽力对她好,与人为善总没有坏处。”

“太婆放心。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儿,太婆还有什么交待没有?”

曹氏站起来,虽说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不过她跟太婆说话一向如此,只要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有什么交待,我打发人去告诉你,回去吧,多陪你们夫人说说话儿。”吴老夫人冲曹氏笑着挥手。

曹氏爽快应了,出门走了。

吴老夫人看着门口,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向杨嬷嬷,“鲁国公府,他家老二这媳妇,可挑了好些年了。”

“老夫人这意思?难不成?”杨嬷嬷两根眉毛都扬起来了。

“十有八九是!”

吴老夫人叹了口气。她有点儿发愁,鲁国公府可是劲敌啊!

第63章 美人恩

暖君正文卷第63章美人恩霍文灿是行动派,一向是说了立刻就做,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吩咐,还没到东华门,已经吩咐了一长串儿至少十七八样东西给湛金。

李清宁从最初的拼命拦,到苦口婆心的劝,再到一长串儿的唉唉唉,一直到郁闷无比的昂着头,不理霍文灿了。

霍文灿极不客气,把李清宁的小厮墨香也指使出去,和他的小厮湛金,带着十来个小厮的小厮,跑遍整个京城。

湛金买好一样,立刻打发人飞马送到长安侯府,墨香带着两个小厮等在府门口,湛金送过来一样,他就接手送进去一样。

霍家三公子吩咐的这些东西,几乎都是要趁热才好吃的,湛金只好买一样赶紧送进去一样。

他家公子的吩咐,一定得尽全力办到最好。

从吃了早饭没多大会儿起,翠微居就开始收进各式各样的吃食。

流水一般收到午后,已经从李苒面前的炕几上,一路摆到新扩出来的那间茶室里,这还是幸亏原来那张小书桌,已经换成了一张宽大无比的古朴长案,才勉强摆得下。

可外头,还在不停的送进来。

付嬷嬷从看到头一份烂酥羊蹄送进来,听说是三爷特意买了给四娘子吃的,眉梢就开始往上挑,等到送进来第二样,立刻往后院去找周娥。

原本她是想让周娥出去看看,可周娥一听就乐了,一边笑一边冲付嬷嬷摆手,“我到二门瞧瞧,十有八九……我先去瞧一眼,回来跟你说。”

周娥出去回来的很快,一进屋,看着在屋里等她的付嬷嬷,没说话先笑起来,“跟我想的一样,我看到河间郡王府三公子一个小厮了,墨香就是接了东西,倒手送进来,这是借了三爷的名头。还不算太傻。”

“河间郡王府?”付嬷嬷眉梢高挑,片刻,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这位三公子跟在太子身边,这事儿……”

后面的话,付嬷嬷没说下去。

霍家三公子这份动静,可瞒不过太子,既然瞒不过,就用不着她多管闲事。

“霍家那小子,至少长的还行。”周娥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了很多,想得很远。

李苒对着越送越多的各种吃食,愁的头大如斗。

这堆满了屋的吃食,她哪里吃得了?

而且,这什么羊蹄酥鱼,一多半都是浓油赤酱,付嬷嬷早上刚刚委婉无比的说过,她不能吃!

吃不了也不能吃,这会儿已经算是夏天了,这些吃食,放到晚上,恐怕就得坏掉发臭,难道等放坏了扔出去?

这要是全扔出去,这么多,肯定瞒不过三爷,人家送进来,她倒手扔出去,这也太过份了吧?

李苒无从下手无着可想,只好请教付嬷嬷,这些,该怎么办?

付嬷嬷也十分头疼。

这要是府外送进来的,还能往二爷、三爷,三娘子各处送一送,再散些给管事嬷嬷们,可现在,名义上,这可全是三爷送来的,三爷送的东西,再往二爷、三娘子那儿送,这算什么?

姑娘还好,三爷可不好解释。

再说,姑娘这身份又有些尴尬。

“要不,赏给这府里的粗使下人?”付嬷嬷建议道。

也只能这样了。

可要是赏给府里的粗使下人,那就得先送到二奶奶那里,请二奶奶经手。

唉,要是没这么多就好了,要是这翠微居的丫头婆子们分一分能分完,这动静也能小点儿。

那位三公子……算了算了,至少,这份心意难得!

三爷也够不着调的!

付嬷嬷当差那么多年,头一回办了件怎么着都不能四下妥贴的糊涂事儿。

……………………

傍晚,三爷李清宁从进了府门起,就觉得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平时不一样。

进了荣萱院上房,从他三妹妹李清柔,到他太婆陈老夫人,个个斜眼横着他。

“这是,怎么啦?”李清宁一脸干笑,他想到了这是为什么,不过还是心怀侥幸,也许,万一,不是呢?

“你今天一天挺闲的?”陈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清宁。

“哪有……”李清宁挠着头。

“你说说,你今天这是发了什么疯了?”陈老夫人一向直接。

“没……”李清宁在他娘,他二嫂,他三妹妹齐齐注目之下,浑身不自在。

唉,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愁了一路了,可就是没愁出什么主意来。

“这可不象你,怎么回事?”张夫人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李清宁问道。

“是不……那个啥,就是……这个吧……那个……”李清宁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法说啊!

“不是你送的吧?”二奶奶曹氏小心的问了句。

“嗯?”陈老夫人眉毛挑起来了,点着李清宁,“你给我说实话,怎么回事?你今天一天跟谁在一起?霍家三哥儿?”

“唉,这个……就是,那个,三郎跟我,是我跟三郎,就是那个啥,也不是谁跟谁,太婆您说得对,就是今天太闲了。”

李清宁语无伦次,突然一阵后悔,刚才太婆问他今天是不是太闲了,他就该说是,就认个就是太闲了才生出来的事儿。

“是三公子买给她的?”李清柔尖叫出声。

“三姐儿!”张夫人声音有点儿厉。

“太婆!”李清柔带着哭腔,扑到陈老夫人身上。

二奶奶曹氏后悔的恨不能往自己嘴上打上几巴掌。

“不……那个……唉,这个……”

李清宁一个不字只吐出来三成,后面的就赶紧往回收,在太婆和阿娘面前,不说可以,瞎说不行,这个不字,就是瞎说。

“我刚想起来,晚饭有一样白米虾,得用点腐**,我去厨房说一声,要是没有腐**,那味儿可就差远了。”二奶奶曹氏急急找着借口。

她得赶紧走,立刻!马上!

张夫人冲她挥了下手,二奶奶曹氏提着裙子赶紧跑。

李清宁羡慕无比的看着他二嫂,他也想赶紧跑。

这个霍三,太能害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霍家三哥儿真生出心思了?”陈老夫人直截了当的点着李清宁问道。

“没,太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哪有什么怎么回事,就是,那个啥,太婆又不是不知道,这一趟出去,四妹妹受了很多罪,这事儿,太子说过一回,我跟太婆说过,太婆记得吧?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别的事。

也就是,想着她总算回来了么,太婆也知道我,也知道三郎,对不对?又没什么,就是,她总算回来了么。”

李清宁一通胡说。

“看样子,霍家三哥儿真生出心思了。”张夫人看着陈老夫人道。

陈老夫人嗯了一声。

李清柔呆了呆,哇一声哭起来。

“三妹妹,你看你,这哭的……我还是,那个啥,对了对了,我还有篇文章,是那个啥,太婆阿娘我先走了,我那一堆的事儿,我忙得很,我先走了。”

李清宁见他三妹妹放声哭起来,胡乱交待了几句,不等他太婆和他阿娘说话,拨腿就跑。

“好了,别哭了!”

见李清柔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陈老夫人猛一声吼。

李清柔咯了一声,哭声戛然而止。

张夫人看着哭的鼻头眼睛一片红的李清柔,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阿娘说得对,三姐儿实在太柔弱了。

“你哭有什么用?你的出息呢?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要要什么,你得先想好,你再去要,你得去要,你自己去要!你去拼!你有多少本事,你就要多少东西,你的本事呢?你都做了啥?你哭啥哭?”

陈老夫人是真生气了。

李清柔被陈老夫人训的一点一点往后退,退到榻沿,掉头扑进到张夫人怀里,却没敢放声。

“你太婆说得对,哭没有用,别哭了,你先回去歇着。”

张夫人拍了拍李清柔的后背,示意婆子丫头侍候李清柔回去。

李清柔委屈的不停的噎着气,被丫头婆子扶着出去了。

“你看看这!怎么这么没出息?她跟人家,这差多远呢?也不怪霍家三哥儿没看上她,这能怪人家看上了别人?”陈老夫人气的不停的拍着榻几。

张夫人叹了口气。

“咱们这是没富贵过,我穷了大半辈子,你穷了小半辈子,咱们都不知道这富贵之后,怎么教养孩子。可这富贵,说富贵就富贵成这样了。

你看看,安哥儿从小被你跟他爹带在身边,路没走稳就在营地里干活,他吃得苦最多,你看看,现在他最好,最出息。

平哥儿就是那样的性子,可他多懂事儿,也不能算没出息,要不然,曹家老夫人也不能跟咱们结这门亲,曹家老夫人那眼力多好,又是富贵了好些代的人家。

宁哥儿从小就跟在太子身边,真要论起来,他不是咱们教养长大的,他也好。

婉姐儿从小跟着她大嫂,也算是吃过苦,婉姐儿七岁那年腊月里,安哥儿他爹在外头打仗,你往山东看着调粮,我病倒了,婉姐儿和她大嫂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弟妹,那么大一点儿,从台阶上摔下去,崴了脚,肿的通红,一声没响。

就得吃过苦!

丽姐儿没吃过苦,可好歹跟着她大姐大嫂长大,还好一点,这柔姐儿……

唉!”

陈老夫人一声长叹。

“丽姐儿也不容易,上回我见她,又瘦了,我问她,她说胖了不好。”张夫人声音微哽。

“唉。”陈老夫人又叹了口气,“她一心一意要嫁个书香门第,要嫁个有学问的,那书香门第不是那么好嫁的,这话,她跟王家定亲前,我跟她说过,你也跟她说过,她一心一意要嫁,咱们还能怎么样?”

张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没说话。

“唉,我不担心丽姐儿,一来,王家那样的人家,这个那个的讲究多,咱们家这份荣华在,他们不会欺负丽姐儿,咱们家这份荣华真要是没了,他们更不会欺负丽姐儿。

你别担心她,她要饿瘦,那也是她自己要饿的,不是人家掐着她脖子不让她吃,她自己愿意,你就是担心,又能怎么样?”

张夫人低低嗯了一声。

“我是担心柔姐儿,一心一意瞧着霍家三哥儿好,可霍家三哥儿这门亲事……

唉,杜王妃那话,不能委屈孩子,只要孩子看中了,这话,我懂,她是没看上咱们柔姐儿。

这也不能怪人家,你瞧瞧柔姐儿这样子,你让人家怎么瞧得上她?

霍家三哥儿那性子,又不是个能受委屈,能按得下去的。

我早就跟柔姐儿说过,你要是想嫁给他,你就得自己使力,你得让霍家三哥儿瞧得上你,得让他肯娶你。

这些话,你看她往心里去过没有?她就坐在那儿,仰脸等着,等着你什么都给她安排好,等着霍家三哥儿过来娶她,这能等得来?”

陈老夫人越说越想叹气,这府里七个孩子,就数柔姐儿最没出息!

张夫人拧着眉,叹了口气。

“柔姐儿干哭没用,咱们俩在这儿把气儿全叹完了,也没用。你去看看柔姐儿,好好跟她说说,好好教教她,把话说透。

霍家这门亲事,咱们能使的力,都使完了,她真要是非嫁不可,那就得靠她自己。

当年,秀娘她爹也是,死活看不上秀娘她娘,秀娘她娘多有本事,趁着你孙姨生病,搬到孙家,在你孙姨床前铺了褥子,没日没夜的侍候了一个多月,你孙姨好了,秀娘她娘瘦了整整一圈,这事你知道。”

“孙伯爷是个有良心的。”张夫人接了句。

“这是秀娘她娘的本事,里里外外都拿得住。你去跟柔姐儿好好说说,这人哪,想要什么,就是得自己去拿,自己去拼,可不能仰脸坐着,就等着天上掉下来,天下掉不下来!”

“嗯。”张夫人应了,又说了几句话,站起来往李清柔院子里去了。

……………………

第二天,李清宁说什么也不肯再替霍文灿背黑锅送东西了,霍文灿好话说尽,李清宁紧咬牙关不为所动。

霍文灿气的一通跳脚之后,掂量再三,没敢用自己的名义往长安侯府送东西,这场关心行动,持续了一天就结束了。

李苒提着颗心,见一早上没再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送进来,松了半口气,等到午后,也是安安静静,这口气才敢慢慢松下来。

可一口气没松完,心里又涌起股愧疚和自责。

她从来没有过兄长,现在有了两位兄长,昨天这一份关切,她竟然觉得麻烦无比,实在是不应该,她不该这样,可……

这关切真是压力巨大啊!

唉,这份兄长关爱,怎么也跟美人恩一样,让人难以消受。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4章 所求无多

暖君正文卷第64章所求无多李苒歇了七八天,付嬷嬷就用态度表明,她可以随意了。

刚吃了早饭,周娥探头进屋,看着李苒问道:“今天是谢将军他们最后一天设擂,收官一战,你去不去看看?”

“好!”李苒立刻愉快答应。

这些天,确切的说,从确定她已经逃了出来那天起,她就在想她今后的日子。

从前她在整个京城自由自在,那是因为她是一只活饵。

现在,她已经斩断了另一边伸向她的手,她就不再是一只鲜活饵料,那她,还能自由自在的在京城走动吗?甚至,她还能出门吗?

要是从此拘困于后宅,连出个门都极其困难的话,那她的日子,岂不就成了坐牢了?

现在,周娥先邀请她出门!

李苒简直是提着口气,和周娥出到二门,和从前一样,李苒上车,周娥跳到车夫旁边坐下。

车子出了府门,转过街角。

李苒提着的这口气暗暗舒出来,挪了挪,侧头看了看新的车夫,和周娥低低道:“原来那个,成家了吗?”

“嗯,俩儿子,他的月钱照常给,给到俩儿子能领差使为止,他媳妇有差使,这府上不亏待下人,你放心。”周娥知道李苒的意思,直接答道。

李苒嗯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这算是很厚道了。

车子和从前一样,绕过孝严寺和宫城西北角,往北瓦子过去。

李苒坐在车上,看着孝严寺,想着那天的笛声,那欢快的曲调之下浓烈的悲怆,有几分怔忡。

车子很快进了北瓦子。

李苒下了车,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周娥,“你订好雅间了?”

“不用订,我跟潘副将说了,让他给咱们留点地方,他们那个位置最好。”周娥背着手,神情和声调都很愉快。

“潘贵?”李苒想着潘贵和他那几个属下,露出笑容。

“就是他,念叨你好几回了,说你跟我一样,是条女汉子。”这一趟回来,从荆湖北路回来的路上起,周娥这话,就多了不少。

李苒失笑,女汉子!

潘贵他们看相扑的地方,在李苒上次看相扑那个小雅间对面,是个比相扑台高了两三尺,占了半个侧面的大台子上。

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呼小叫,热闹非凡。

李苒跟在周娥后面,上了台阶,门口一个汉子一声大吼:“老潘,周将军来了!”

“周将军来啦,还有……呃!咳……”

潘贵就站在旁边,猛一个转身,两步冲前,一眼看到李苒,猛呃了一声,刚刚张开的胳膊僵在半空,片刻,飞快的垂下,飞快的背到背后,瞪着李苒,吭吭哧哧起来。

李苒笑看着他,曲了曲膝,“多谢潘副将一向照应。”

周娥斜瞥着潘贵,伸手将他往后推了推,“找个好地方,搬张椅子,姑娘这身子骨还没养好呢。”

“是是是,那个……都让让!赶紧!”潘贵被周娥推的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猛一个转身,一声大吼。

这位……姑娘,这明明是个又娇贵又好看的小娘子,他怎么能觉得她是条汉子?这差哪儿去了?

这样的小娘子,他一向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的。

潘贵身后,他那几个属下老皱老郑老吴,以及其它一堆人,迎着李苒挨个看过去打招呼的目光,点头、躬身、挥着手打招呼,忙着搬椅子的搬椅子,端汤水的端汤水,摆点心的摆点心。

擂台上锣声一响,满台的人都顾不上别的了。

今天是压轴儿的,重要不说,也是最精彩的一场。

李苒坐在一堆狂喊乱叫中,只觉得耳鼓都痛了。

上午一闪眼就过去了。

中午,李苒和周娥出去吃饭。

至于潘贵他们,出去吃饭那是不可能的,让人送了些吃的过来,一边吃,一边给下午上场的两位伙伴出主意打气。

上午两位一输一赢,下午的,可无论如何不能再输了,不然,他们谢将军这脸往哪儿搁?

下午也是一闪眼。

这一整天,四对儿相扑,谢将军部一输三赢。周娥表示满意,愉快无比的出来,李苒揪着耳垂,示意周娥,“咱们走一段?正好逛逛。”

她这两只耳朵还在嗡嗡响,潘贵他们,实在是太能喊了。

“行。”周娥爽快答应,背着手,和李苒并行,慢慢悠悠往回走。

车夫赶着车,落后四五丈跟着。

北瓦子离封丘门很近,往西一直延伸到万寿观,都十分热闹,万寿观往西,就是一大片麟次栉比的民宅,中间一条条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的巷子通往各处。

李苒一边走一边看,看的心情愉快。

她喜欢走路,喜欢看周围的一切。

从前,她能旅游的时候,最喜欢的旅游方式,就是在城市县村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路边的人,路边的店,就连路边的各种招贴,也是各有风情。

现在,这座城里,到处都有意思极了,她希望能够就这样慢慢的看下去,看好多好多年。

过了万寿观,有一条巷子斜穿往孝严寺,她们来的时候,就是穿过这条巷子过来的。

李苒进了巷子,慢慢走着,从巷子口那家面馆门口的大红灯笼,看向时尔黑暗,时尔明亮的巷子。

这条巷子里只偶尔有一家两家做邻里生意的小饭铺,这会儿天又黑了,还是上车吧。

李苒正要站住,一身黑衣的谢泽,从面馆前面的一片黑暗中踩出来。

李苒意外而惊讶的看着谢泽,谢泽离她只有两三步,背着手,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她,突然问道:“好了?”

问完,不等李苒答话,转身往前。

李苒下意识的紧一步跟上,跟了两步,才想起来答话,“好了。”

谢泽没再说话,好象没意识到李苒跟在后面,只背着手,走的不紧不慢。

李苒跟在谢泽身后,一直跟到条横搭过来的巷子口,谢泽站住,侧头往后,斜了李苒一眼,转进了那条横巷子,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纵马走了。

李苒呆站着,看着谢泽消失在巷子里,直看到马蹄声远的听不到了,才恍过神来。

周娥离她十来步,抱着胳膊靠着墙,隐在黑暗中。

看着李苒恍过神,挪了挪,慢慢转过身,周娥才放下胳膊,站到巷子中间。

“上车?”周娥指了指后面的大车。

李苒透过口气,嗯了一声,低着头走向大车。

……………………

李苒出长安侯府前半个时辰,霍文灿就和李清宁一起,被太子派往京城附近查看小麦长势,一天跑了两个县,到天黑透才回到京城,才听说今天李家四娘子去北瓦子看了一天相扑角力。

霍文灿跳起来就要去找李清宁,冲到垂花门下,硬生生刹住,他这会儿找到李三又怎么样?难道这会儿还能叫上李三。再请上他四妹妹出来?

天都这么晚了!

就是明天……

明天一早他和李三得去跟太子爷禀报小麦的事儿,还有其它几件事儿。

太子要上早朝,早朝散了还要议事,之后也不一定轮得着他们去禀报。

可他们虽说一直等着,那还是得在景华殿等着,谁知道太子什么时候叫他们,有一回,他就被叫到早朝上去了,李三也被叫去过一回。

他明天中午之前,都不得空儿,下午……十有八九也没空儿,最近太子忙得很,太子忙,也就是他和李三忙……

再怎么,也只能明天晚上了,傍晚请她出来吃饭,再去逛逛州桥夜市,跟上回一样,上回多好!

不对,州桥夜市逛过一回了,不能总逮着一个地方逛,还是去大相国寺吧,这会儿,大相国寺后头的夜市,多热闹多好玩呢!

就是大相国寺的夜市儿了!

嗯,最好打发个人去跟李三说一声,让他跟他四妹妹说一声……

可怎么说呢?说他请她?那肯定不行!

她三哥请她?他作陪?好象也没这个礼儿吧?

而且,万一有别人跟过来怎么办?

还是不能说,只能是偶遇!

明天一早,就让人到他们长安侯府门口悄悄守着,她要是出来了,那最好,偶遇一下,带她吃个晚饭,再陪她逛逛,这是兄长的职责,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要是她没出门……到时候再说,办法肯定是有的!

他这么聪明!

霍文灿拧眉思考了一刻多钟,前前后后都安排明白了,长舒了口气,愉快的坐到榻上,开始写他的看小麦报告。

……………………

李苒回到翠微居,王舲的一张请柬已经在等着她了。

就算李苒不懂这请柬的讲究和规矩,也能看出来,这张请柬,极其讲究,十分用心。

请柬的内容很简单:请她明天午后去大相国寺随喜,并吃素斋。

李苒问了付嬷嬷。

照理说她应该写封回信,不过,一来她不知道这回信怎么写,二来,虽然她钢笔字写的相当不错,可她不会写毛笔字。

不能写信,那就只能打发人过去回话了:明天午后,她准时赴约大相国寺。

五月初,夜晚还算凉爽,微风习习中,李苒在廊下坐了很久,才进屋睡下。

夜里,她做了个梦。

梦见她走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从巷子这头走到巷子那头,再从巷子那头走到巷子这头。

梦中,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天刚蒙蒙亮,李苒醒来时,真象是走了一夜般的疲累,睁开眼,一动不动的躺着,直到天色大亮,才慢慢坐起来。

午后,周娥听说李苒去大相国寺,跟到山门外,下车往旁边茶坊喝茶听书。

她不进寺院,特别是大相国寺。

李苒的车进了山门,绕到旁边一个侧门停下,王舲从侧门里迎出来。

“你瘦了不少,气色还好。”王舲先仔仔细细的打量李苒。

“没什么事,多谢你,还有那罐药。”李苒微笑站着,任她打量。

她不是很习惯别人的关切,越热情越不习惯。

王舲侧身让进李苒,两人沿着游廊,说着话往前走。

“那罐药啊……”王舲一开口先说那药,拖着长音,又唉了一声,看着李苒,“你没用吧?”

李苒摇头,付嬷嬷说那是止血生肌的药,她已经用不着了。

“没用就好。”王舲又是几声唉唉,“你不知道,那药是太婆的陪嫁,从安家带过来的,这么多年,从来没用过,就摆在那儿看着。

你回来那天,太婆拿了那药,让人给你送过去,说安家这药,拿给你用,才不算可惜了。”

王舲说着,带着笑,侧头看着李苒。

“我问太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太婆说我多嘴,我跟太婆说,我要告诉你,她把放了几十年的一罐陈年老药给你用,太婆说,那你就告诉她。”

李苒呆了一瞬,看向王舲,郑重道:“我会好好收着,象你太婆那样。”

“咱们不说这个了。”王舲笑起来,“前面是天王殿,咱们得从天王殿起,磕头上香,我许了愿的。”

顿了顿,王舲解释道:“就是,金明池外出事儿那天的隔一天,是太婆告诉我的,说出事儿了。

我是个没主意的,就到这大相国寺,做法事许愿,一着急,把你也许上了,说等你回来,一定让你亲自来这里上香还愿。”

“多谢。”李苒心里酸暖,低低谢了句。

两人进了天王殿,虔诚无比的在每一尊罗汉菩萨前磕头,上香,一间间殿,一直到最后一间药王殿。

从药王殿里出来,王舲带着李苒走到一幢三层木楼前,指着木楼笑道:“这是藏经楼,京城有个说法,在藏经楼前许愿最灵,我前面许的愿,就是能跟你一起,再来这里许个愿,你看,灵验了吧。”

李苒笑起来。

“我要再许个愿。”王舲双手合什,认真无比的默念了半天,手指顶上额头,长舒了口气,“好了,你也许个愿?”

李苒犹豫了下,“好。”

王舲看着李苒双手合什,片刻就躬身下去,许好了愿,扬眉笑道:“你许愿也能这么快?”

“嗯,就是求个国泰民安。”李苒笑眯眯道。

王舲两根眉毛扬起,片刻,哈哈笑起来。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5章 偶遇

暖君正文卷第65章偶遇大相国寺占地宽广,后面一片小园子,是出了名的意境悠远而有深意,很值得一逛。

王舲和李苒说着话,往后面园子逛过去。

两人脚步很慢,李苒是头一趟到大相国寺来,王舲一边走,一边和李苒说着那里是什么,有什么传说,这边又有什么讲究,出过什么掌故,中间夹杂着某句诗说的就是这里,彼时写诗的人如何,哪个文里提到过那里,这篇文章其实如何如何,作者又如何如何……

李苒听的津津有味,在王舲身上,处处都能看到家学渊博四个字。

小园子不大,却假山林立,十分曲折。

“……前面有个地方,叫五蕴亭,可以歇歇脚……”

王舲话没说完,走在前面十来步的一个婆子突然顿步摆手,接着急急回身,走到王舲身边,俯耳低低说了几句。

王舲低低喔了一声,看着一直侧头看着她的李苒,先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才压着声音道:“说是,看到邵夫人在五蕴亭里,咱们换个地方吧,毕竟是长辈,真要迎头撞见,过于失礼不好,不过于失礼~~”

王舲拖出丝尾声,“跟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总是避开她,不光是因为太婆阿娘她们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要不,咱们绕到后面,你悄悄看一眼?”

末了,王舲又建议道。

“谢将军的生母?”李苒确定了句。

她记得这个邵夫人,户部尚书谢泽的夫人,谢将军的生母。

“嗯。”王舲肯定的嗯了一声,看着李苒,见李苒点头,才示意刚才的婆子,一行人往回走了一段,往五蕴亭后面绕过去。

七折八弯绕了一会儿,走在最前面的婆子折回来,侧身贴着假山,示意王舲,前面可以过去。

王舲在前,提着裙子,踮起脚尖,再转过一道弯,进了一个假山洞。

李苒看着一幅做贼模样的王舲,想笑,也不忍,抿嘴笑着,跟在王舲身后,也钻进了假山洞。

从假山洞里出来,是一处略高的地方,透过浓密的树叶,看五蕴亭略有些居高临下,看的还算清楚。

五蕴亭只是半间亭子,一面靠着假山,一面临水,亭子古旧,柳枝低垂,花木扶疏,意境悠远。

李苒一眼先看到了霍文琳,面向她们站着,正大睁着双眼,满脸仰慕的看着她侧对面,一个身形极其美好的女子打香篆。

女子应该就是邵夫人了,不过李苒不是十分确定。

照谢将军的年纪,这位邵夫人,应该是五十岁上下,可眼前的女子,虽说还看不到脸,可看她的身形,也就是个二十来岁最多三十的美好女子,这年纪相差太大了。

李苒看向王舲,满眼疑问,用手指点了点女子,王舲垂了垂眼皮,以示,这位就是邵夫人。

李苒眼睛瞪大,用口形哇了一声。

怪不得谢将军那么好看,他的生母,五十来岁竟然还美貌至此!

邵夫人动作轻缓美丽,一边慢慢押着香灰,一边慢声细语的和霍文琳说着话。

“……这香灰我用了一半陈年白梅花树根,要似燃非燃,慢慢闷成细灰,另一半,用了紫竹,这样混出来,有白梅花的清,又有了紫竹的直……”

李苒听的晕头,她不懂熏香什么的,连香水也不爱用,她倒是买过很多香水,买回来放一排,那些瓶子实在好看。

“我见过的香篆,有铜的有银的,还有赤金的,头一回看到羊脂玉的,这块羊脂玉真好。”霍文琳仰慕中带着羡慕。

“这些东西,最用不得的,就是赤金。”邵夫人笑起来,“过于俗了,银和铜在其次,可总是脱不了铜臭之气,这玉生于天地之间,若有气息,也是天地之灵气,才不会沾染坏了这香的味儿……”

邵夫人说着,下意识的看向王舲和李苒偷看的地方,王舲拉了下李苒,两人屏气后退,绕了出去。

走出去很远一段,李苒看着王舲轻拍着胸口,舒出口气,笑问道:“邵家是以清雅著称的?”

这位邵夫人,实在是太清雅了。

“邵家原先是谢家的家奴,后来放出去,也是一直依附谢家,关于邵家,我知道的不多。”王舲答的十分勉强,看起来极不愿意说起这些。

李苒看了她一眼,转了话题,“你说,她们会不会也在这里吃素斋?”

这会儿离吃晚饭的时辰差不远了。

“是噢!”王舲有几分懊恼。

这大相国寺的膳堂虽说不小,可进出只有那一个门,万一撞上……好烦。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听说这附近有个什么婆婆家,素斋做的很好?”李苒建议道。

“陈婆婆宅,这陈婆婆是裹在襁褓里被人放进尼庵的,就是离大相国寺不远的那座,在尼庵里长大,却不愿意落发,就还了俗,开始只卖素馒头,后来开始卖素菜,再后来,就开了家陈婆婆宅,她家素斋确实好吃,咱们就去她家。”

王舲说着,吩咐婆子去看看还有雅间没有,和李苒一起,说着话,往大相国寺侧门过去。

“从陈婆婆宅出来,就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地方了,咱们吃好饭,差不多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每年五月,大相国寺这万姓交易最热闹最好玩。”

说到万姓交易,王舲眉宇飞动。

“五月里的万姓交易,最有意思的,就是陈婆婆宅旁边那一片,全是修行人,什么样的都有,还有……”

王舲压着声音,透着无数的神秘,“双修的密宗呢,还有修蛊术的,什么都有,你知道他们卖什么吗?”

“符?”李苒答的很快,修行人最擅长又能卖的,当然就是符了。

“差不多吧。”王舲笑个不停,“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吧,我二嫂特别爱逛,年年拉着二哥陪着她,从头逛到尾。

有一年,前年吧,二嫂花了二十个大钱,买了份长命百岁的秘方。

秘方一层层一道道,裹的可严实了,拆开了,一张方子,什么当年的新麦半两,三年的陈米半两,黄精一两,还有雪莲什么什么的,一堆东西,倒都是极易得的,到最后,就一样药引,有些不容易。”

“什么药引?”李苒已经笑起来。

“说是,需百岁妇人三根黑发。”

李苒笑出了声,王舲也笑个不停,“百岁妇人就够难了,还要三根黑发。二嫂跟阿娘说,这药引得靠阿娘了,因为太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你买过什么?”李苒笑问王舲。

“那就多了,我还买过情种深种呢。”说到情种深种,王舲声音落低,透着愉快和神秘。

“你种给谁了?”李苒睁大眼睛,迫不及待的问道。

“没种给谁,我就是买回去瞧瞧是什么,说是得先拿到生辰八字,这还怎么种?”

“生辰八字不难打听到吧?”李苒有几分不确定。

“不难是不难,可那上头说,得人家心甘情愿的得给,那不就是草帖子么?草帖子都下了,还用得着再种这个情种?”王舲摊着手。

李苒仔细想了想,“还是得种,夫妻之间,也不都是有情有爱的。”

“这也是,那一会儿要是再看到,咱们一人买一个。”王舲一边笑一边建议。

李苒只笑没答话。

如果她能自己作主的话,她没有嫁人的打算,如果她不能自己作主,嫁了人,她可不希望对方种下什么情种,最好,象长安侯夫妻那样,一个前院,一个后院,相敬如宾,各自生活。

两人到陈婆婆宅时,附近已经开始热闹了,两人这饭吃的就尽量的快。

吃好,耐着性子坐着,再喝了半杯茶,出来时,各种各样的大摊小摊,已经摆的密密麻麻,一个挤着一个了。

两人还没站稳,就听到霍文灿愉快无比的一声惊讶,“那不是你四妹妹?真是巧!”

李苒和王舲一起看过去。

“还有六娘子,真是巧啊!”霍文灿一只手扯着李清宁,已经两步窜过来,松开李清宁,和两人拱手见礼。

“李三爷好,三公子好。”王舲忙曲膝见礼。

李苒也跟着分别曲膝。

“你们刚吃好饭?”李清宁仿佛有几分不自在,指了指陈婆婆宅,笑问道。

“你瞧你这话问的,你不是看到你妹妹,还有六娘子,刚从那里出来,不是刚吃好饭,难道是刚喝好茶?”霍文灿堵了李清宁一句。

“吃好了饭,也喝好了茶。”王舲笑道,“现在准备逛一逛。”

“真是巧!我和三郎也正准备逛一逛,正好,咱们一起,要是有登徒子……不是,是你们买的东西多了,正好,我们好替你们拿着。”霍文灿接话接的极快。

王舲看向李苒,李苒一边笑一边点头。

“咱们先逛哪儿?”

王舲看着李苒,话里有话的问道。

有霍文灿和李清宁跟着,她们还逛不逛那卖什么情种深种的地方,这事就得商量商量了。

“不是还有长命百岁么?”李苒明白王舲的意思,眨了下眼。

王舲一边点头,一边笑个不停。

李清宁一脸茫然的看着霍文灿,用表情和口型问霍文灿:她俩这话,啥意思啊?

霍文灿也没听懂,不过他可不愿意承认他没听懂,只严肃着一张脸,斜瞥着李清宁,一脸的这你都不懂?

王舲和李苒在前,刚转到那一大片专卖各种神秘物件儿的地方,一眼就看到李家三娘子李清柔,和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以及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三个人正围着个老尼一脸严肃,三人外面,围着一群丫头婆子。

王舲呃了一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霍文灿。

霍文灿瞪着李清柔,正一折扇一折扇的猛捅李清宁。

李清柔那一堆,外面的婆子看到李清宁和霍文灿,比这俩看到李清柔还早几瞬,早就赶紧告诉了李清柔。

李清柔睁开眼,惊喜无比的看着霍文灿。

这个符咒真是太灵验了!

“三公子!三哥。”

在霍文灿和李清宁反应过来之前,李清柔已经一声惊呼,冲着两人冲过来。

“咦?三公子?三哥?”

旁边一个摊子前,孙妙娘的大哥孙大庆后面跟着他弟弟孙二庆,一声惊呼,也冲着霍文灿和李清宁扑过去。

“三公子,三哥,你们不是说不得空儿?得忙到半夜?忙好了?三哥就是能干,三公子也能干,你们是来找我们的?我就说,三哥肯定不放心,还有三公子。”

孙大庆人还扑在路上,一长串儿热情无比喜悦无比的话,已经喷薄而出。

王舲看向李苒,用目光询问她是不是要避开。

李苒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

有这个热闹无比、话多的喷泉一般的孙大庆,这场面可就太不容易尴尬了。再说,现在,李清柔,以及李家,她不能再一直回避,她必须面对了。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6章 一大片小心思

暖君正文卷第66章一大片小心思王舲看到了李苒摇头,看到她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也跟着往旁边让出几步。

李清柔冲在前面,孙妙娘和高桂英一左一右紧跟在后,冲到霍文灿和李清宁面前,三哥三公子一片乱喊。

外加孙大庆惊喜无比的成串儿的话,和孙二庆一声接一声的三公子三哥,这份热闹,简直能压过这万姓交易大会。

李苒瞄着眼里只有霍文灿的李清柔,和时不时瞟她一眼,想展示出我不怕你,却浑身惊惧的孙妙娘和高桂英,以及,根本没看到她和王舲的孙大庆和孙二庆。

王舲一脸笑,看着恨不能藏到李清宁背后的霍文灿,和哈哈哈不停干笑的李清宁,看的兴致盎然。

“呵呵哈哈,真是巧啊,刚碰到四妹妹,又碰到你们,巧啊哈哈……”李清宁简直语无伦次。

李清柔听到四妹妹三个字,立刻浑身炸毛,一步横到霍文灿面前,虎视眈眈瞪着李苒。

王舲眉梢挑起,从炸毛的李清柔,看向淡定微笑的李苒,再斜瞥向霍文灿,慢慢移开目光,瞄着不知道哪里,抿嘴笑起来。

“你出来一下午了,你该回去了!”李清柔急切之下,这一句喊,竟然勉强算得上有几分急智。

李清宁眉毛扬了起来,三妹妹这话他很赞同,不过不只是四妹妹,最好,大家都赶紧回去,他很累啊!

“对……”李清宁一个对字刚离舌尖,就被霍文灿打断了,“要不这样吧,让大庆和二庆陪你三妹妹,他们熟,咱们陪你四妹妹……”

“三哥!”李清柔差点当场哭出来。

“干嘛谁陪谁?咱们一起啊!”

孙大庆奇怪无比的看着霍文灿。

三公子这是怎么说话呢?大家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亲戚,碰到一起,当然就要在一起啦,怎么还能分什么谁陪谁的?

王舲用力压着笑,直压的慢慢咳了一声,让那股子简直要喷出来的笑意出去了一点儿,才勉强忍住,再忍了忍,才勉强说出话来,和李苒低语道:“要不,咱们自己逛吧。”

李苒那一声嗯,被孙大庆热情无比的挥手招呼直接辗压了过去,“咱们一起多热闹!四妹妹,六娘子,你们看中什么,只管买,我出钱!阿柔,你刚才那什么,灵不灵啊?要是灵,咱们全给她买了,包个圆儿!”

李清宁看向霍文灿,霍文灿斜着李清宁,两人一个错眼往上看天,一个肩膀微垂,用折扇捅着李清宁往前走。

唉,是他疏忽了,这会儿的大相国寺,多热闹呢,满京城,谁都要过来好好逛逛的,他竟然忘了这茬了,还是应该逛州桥夜市……

李清柔不好意思,也不敢紧挨着霍文灿,就挨在她三哥李清宁身边,隔着她三哥,看着霍文灿说话。

孙大庆紧跟在李清柔旁边,张着胳膊一幅护卫模样,一边走,一边成串儿的说着话。

霍文灿拽过孙二庆抓在手里,二庆才十五,小,他得好好保护!

孙妙娘紧挨着她弟弟,隔着矮胖的孙二庆,再绕过霍文灿,隔着千山万水,和李清宁没话找话。

高桂英高二娘子急的一会儿走到孙妙娘前面,一会儿落到孙妙娘后面,孙妙娘说一句,她立刻接一句,再问一句三公子的意思呢?

王舲拉着李苒,走在最前。

走没多远,迎面撞到了被一群婆子围在中间的霍文琳。

霍文灿急忙甩开了孙二庆,扬着胳膊叫他妹妹。

头一回,他觉得他妹妹出现的太及时了,他这个妹妹太可爱了,及时雨妹妹啊!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再次将周围搅的一阵混乱。

这一回,连李苒也没能躲过去。

霍文琳先被李清柔拉着,一通你不是说不来么,你什么时候来的?就你一个人啊,一通关切一通问,霍文琳胡乱答着话,赶紧挣出来,一边跟王舲见礼,一边应付孙大庆那喷泉般的关切,再和李苒打个招呼,再和孙妙娘、高桂英说几句应付场面。

李苒被身边这一群叽叽喳喳,以及孙大庆和孙二庆根本停不下来的大嗓门二重喊,吵的脑子嗡嗡乱响,强压着落荒而逃的冲动,勉强站着。

趁着这极其难得的片刻空隙,李清宁一把揪过霍文灿,“你刚才说陪四妹妹,当着三妹妹的面,你蠢不蠢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你不能招前不顾后,你得委婉……啊哈哈,三哥在这儿呢,没事没事。”

李清宁话没说完,就被李清柔一声三哥外加瞪大的双眼,把后面的话给噎回去了,只好拼命用手捏霍文灿。

“我知道了,别捏了!”霍文灿被他捏的手腕生疼,抬脚踩在李清宁脚上。

两个人,一个手腕疼,一个脚疼,两脸干笑,霍文灿不停的瞥着李苒,李清宁用力横着霍文灿。

“琳姐儿,你想去哪儿玩?咱们去那边看看好不好?我去年在那儿买了个会飞的燕子,可好玩了。”李清柔挽着霍文琳,愉快无比的建议道。

“六娘子想去哪儿?”霍文琳看向王舲问了句。

王舲忙摆着手,“我和阿苒就是随便逛逛,哪儿都行,我们跟着你们走。”

“那咱们去那边。”李清柔拖着霍文琳,往她去年买燕子的地方过去。

孙妙娘和高桂英一向是唯李清柔马首是瞻,李清柔说去那边,两人就拍着手赞成:那边可好玩了,咱们赶紧赶紧过去!

孙大庆这个哥哥相当称职,她们说往哪儿去,那就往哪儿去,他和弟弟负责开路,会帐,拎东西。

李清宁正在懊恼,他也是昏头了,刚才应该先说最最重要的那句:他们还是赶紧走吧!今天流日不利啊!

没来得及说,这会儿已经没法再说话了,他只好一眼又一眼的冲霍文灿使眼色。

霍文灿瞄着一直微笑的李苒,虽然眼下身在泥淖,可他哪里舍得走啊!别说这点泥泞,枪林箭雨也不能走!

王舲紧挨着李苒,感受着她浑身的僵硬和忍耐,仿佛看到二嫂要陪那些简直不能忍的客人说话之前,深吸着气,光动嘴唇不出声的念叨:吃得苦中苦吃得苦中苦……

再瞟见不停瞄过来的霍文灿,说不上来为什么,王舲笑的忍不住。

李苒拉着王舲走到最后。

李清宁揪着霍文灿,跟在不停回头叫着三公子三哥的李清柔和霍文琳后面。

孙秀娘和高桂英当然要在李清柔和霍文琳旁边,孙二庆早冲到前头不知道哪儿,找会飞的燕子去了,孙大庆走在最前,时不时转个身倒走几步,看着李清柔说着这个那个。

霍文灿走两步回头瞟一眼李苒,他瞟一眼,李清宁就用肩膀撞他一下,再瞪他两眼。霍文灿就赶紧堆出一脸笑打着呵呵,冲他妹妹喊一声,“琳姐儿看中了什么,只管说,还有你们,看中什么只管说哈。”

霍文琳不客气,李清柔更不客气。一个看着喜欢,就扭头喊一句:三哥你看那个好不好?另一个,不管喜不喜欢,反正是不停的扭着头,看着她三哥和三公子问:三哥看好不好,三公子呢?

霍文灿心不在焉,不管霍文琳和李清柔问什么,全是好好好,李清宁也是全部都好,反正也没啥值钱东西。

霍文琳还好,李清柔兴奋的两颊绯红,这是她头一回跟三公子一起逛街,三公子对她真好!

李苒和王舲跟在最后。

刚开始,李苒还左看右看,等到她多看两眼,霍文灿就要停步让人去买,如此两回之后,李苒什么都不看了,目不斜视往前走。

唉,她还是专心的先把今天这场倒霉巧遇应付过去,这么逛街……这哪是逛街,这是上刑呢!

至于王舲,她的兴致早就不在那些东西上了,周围在卖什么有什么,她完全不在意。

一路逛到一个人流涌进来的入口,李苒再也忍不住,轻轻拉了拉王舲,低低道:“能回去了吗?”

“当然。”王舲赶紧点头,“跟他们说一声,咱们累了,先回去了。”

霍文灿听王舲和李苒说累了要回去了,脱口叫道:“我送你们回去,三郎你陪她们逛。”

“琳姐儿在这儿呢!”李清宁气的简直要飞起一脚踹倒霍文灿,“我送她俩回去……”

“那你三妹妹怎么办?”霍文灿瞪着李清宁,他也想踹他几脚。

“我自己回去。”李苒一个头两个大,话没说完,已经抬脚开溜了。

“周将军在外头呢……我们先走了。”

王舲还想多交待几句,看着溜的飞快,明显有几分狼狈的李苒,赶紧甩了句,提着裙子紧几步跟上李苒。

“三哥,三公子,咱们往那边逛!”

看到李苒走了,李清柔两眼放光,一把揪住她三哥,拖着他往前走。今天,她要,和三公子一起,逛上一夜!

“我刚想起来!”霍文灿猛一拍额头,“我还有两篇文章,太子爷明天早朝前就要看的,你的已经写完了是吧?我还没写呢,你陪她们,我先走了!”

霍文灿甩了一句,不等李清宁说话,撒腿就撤。

“唉!你!我也才写了一篇!大庆,你陪着她们,我这篇文章难得很,得写一夜了!”李清宁见霍文灿跑的飞快,慌了,甩下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拎着衣襟撒腿跑了。

“三公子!三哥!”李清柔连连跺脚,委屈的眼泪都下来了。

“要不,咱们也回去吧,是不早了,我下午就出来了,先跟邵夫人打香篆,一直站着,很累的,要不你们再逛逛,我先回去了,我这腿都酸了。”霍文琳是真有点儿累了。

“阿柔,你看,你四妹妹一走,三公子就走了,你三哥也走了,我怎么觉得……”高桂英捏着帕子扇着风,话里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

“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我没有妹妹,那不是我妹妹!”

听到四妹妹三个字,已经委屈万分的李清柔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就差跳起来了。

“你说……没有就没有啦。”

高桂英瞟着被李清柔的突然发作吓的上身后仰的霍文琳,后面大半句话,声音低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我累坏了,我先回去啦,回头我请大家打香篆玩儿,可好玩儿了。”

霍文琳被李清柔这一声暴怒,吓的立刻就作出了决断:她得赶紧回家了!

眨眼之间,李清柔心里眼里的人,就走的一个不剩了,李清柔垂手站着,委屈涌上来,用力忍着,忍住了哭声,眼泪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阿柔,你哭什么?他们都走了,还有我呢,还有二庆,还有妙娘,还有二娘子,还有好多人呢,多热闹啊,你哭什么?”孙大庆莫名其妙。

“我也回去了。”李清柔帕子按着眼,转身就走。

“我送你回去!”孙大庆急忙跟上。

“我也送你回去,桂英你自己回去吧。”孙妙娘紧跟在她哥身后,经过高桂英,甩了她一帕子。

高桂英伸长胳膊,一帕子甩回去,昂着头,冷哼了一声。

……………………

天还没黑,谢泽就回到府里,径直进了和他那间正院紧挨着的一个阔大院子里。

一进院门,迎着急迎出来的中年人,拧眉问道:“今天怎么样?”

“今天还好,睡的和昨天一样,多吃了半只鸡,多喝了半盆肉汤。”中年人脸上透着喜色。

谢泽脚步稍慢,看着中年人,声音缓和了许多,“你用心了,一会儿去帐上支十两赏银。”

“谢将军赏。”中年人连连躬身,跟在谢泽后面,走了几步,见那只白虎脚步缓慢的从里面出来,忙停下,往后退到院门口。

谢泽加快脚步,迎上白虎,蹲在它面前,搂着它,脸在它已经毛发稀疏的头上蹭了蹭,白虎从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呼噜声。

“咱们到园子里逛逛?”谢泽抱着白虎蹭了好一会儿,拍了拍白虎,柔声道。

白虎发出声低低的吼声,跟着谢泽,出了院子,沿着山路一般的园中小路,走没多远,白虎发出几声咕噜,趴在了地上。

谢泽坐到地上,慢慢抚着白虎,心里涌起一股悲怆,冲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白虎,已经二十岁了,它陪了他二十年,现在,他已经老迈的如同百岁老人了。

它走后,自己怎么办?

白虎挪了挪,将下巴搭在谢泽腿上,伸出舌头,温柔的舔着谢泽的手,仿佛是在安慰他。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7章 夜巷

暖君正文卷第67章夜巷隔天一早,王舲给太婆安老夫人请了安,等二嫂三嫂告退出去,和安老夫人笑着说起了昨天到大相国寺还愿的闲话儿。

安老夫人凝神听的很仔细。

王舲说到出了陈婆婆宅,就巧遇了霍文灿和李清宁,一直看着女儿、微笑听着的谢夫人,转头看向安老夫人。

王舲一边笑,一边很仔细的说着各人的神情举止,说到李苒盯着看一尊路神,霍文灿立刻让人买下时,谢夫人呛笑的咳起来。

安老夫人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跟着笑个不停的王舲,看着谢夫人道:“河间郡王府也还过得去。”

“就是过于位高权重,只怕犯忌。”谢夫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微蹙。

“那都是小事,只要这孩子过得好,别的,不过是顺便的事儿。”安老夫人和缓的声音里透着丝丝隐约的沉落。“别的都好,就是杜王妃的眼界气量,略差了些。”

“嗯,好在,霍家三哥儿是个能拿得定主意的。”谢夫人微笑道。

王舲挨着安老夫人,全神贯注的听着她太婆和阿娘说话,犹豫了下,忍不住道:“李家三娘子一句一个三公子呢。”

安老夫人笑起来,轻轻拍了下王舲,“阿苒的亲事,太子发过话,只听她自己的意思。长安侯府那边,那位老夫人和那位夫人,不堪是不堪了些,却不是个下作的,你放心。”

“嗯!”王舲听太婆说了前一半,眉梢就扬起来了,太子这句话,她是刚刚听说,有了这句话,真是太好了。

“还是有些勉强。”谢夫人出了一会儿神,皱眉道。

“先看着,阿苒还小呢。”安老夫人笑意融融。

……………………

曹府后园,吴老夫人歪在湖边水阁里,吹着凉风,看着荷叶荷花儿发愁。

三月初,金明池外那事儿一出来,她难过的好几个夜里没睡着,又到开宝寺做了几天法事祈求保佑。

到后来得了信儿,一颗心落下来,再后来听到些零零碎碎的信儿,担忧没了,她这愁啊,却是一层一层的添上去了。

那孩子比她以为的,要出色的多得多,多好的姑娘啊,就是太好了!

等到她回到京城,先是鲁国公府,接着是霍家那位三哥儿!

鲁国公府是劲敌,霍家三哥儿生的多好呢!小娘子都爱他那样儿的,不过,那位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

好在,杜王妃眼界有限,到这会儿,她还对这位姑娘避之不及,嗯,就算没有这一份让她避之不及的血脉,那位姑娘这样的,只怕也入不了她的眼。

这就好,霍家三哥儿再怎么好,这姑娘家嫁进婆家,真正朝夕相对的,是家姑,可不是丈夫。

那位姑娘是个聪明人,就算现在不懂,略一点拨,也就懂了,嗯,得找个人点拨点拨她。

至于鲁国公府……

唉,鲁国公府一向崖岸高峻,他家这里,她还是一无所知……

虽说一无所知,可人和事儿,都摆在那儿呢。

鲁国公府好处是不少,那位二爷又是未来的国公,可他们家也有他们家的难处。

真论起来,她们曹家可不比他们鲁国公府差,她们家三哥儿,可比他们那位二爷强,那位二爷性子柔弱,偏偏他家老大,十分要强……

嗯,三家比较,还是她们曹家最好!

比她们曹家好的也就算了,不比她们曹家好,那她可是要好好争一争的。

可这事儿,从哪儿下手呢?

长安侯府肯定不行,头一回想到这事儿,她就没想过长安侯府,可除了长安侯府,还能从哪儿下手呢?

这事儿得那孩子自己愿意。

从那孩子身上的话,自己这么个长辈,动静太大,三哥儿面皮太薄,三丫头四丫头和她说不上话……

要说和她说得上话,好象就是王家六姐儿,王家……

吴老夫人眼睛亮了。

王家是个入手的好地方!

王家那位安老夫人,说起来,可是那位姑娘母亲那边唯一的亲人,还是位长辈!

王家从前跟仁宗亲厚,现在,头一个跟这位姑娘交好的,也是他们家,这份见识眼光,这份底气,啧!

说起来,这王家才是真正的传世之家,这么些年,自己一心一意把曹家往王家这样的门风上带,可她这一代人不行,要是能把那孩子娶进来,再有一代人,曹家的根基就打下了……

又想远了。

王家这好处,最最要紧的,是他们家没有年纪相当的小郎君!

吴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最佳下手处,坐直上身,拿起团扇慢慢摇着,想好了就得赶紧动手,这可是多快都不嫌快的事儿。

法云寺这两天正开讲经会……

“老杨呢?”

吴老夫人想到就做,立刻让人叫了心腹杨嬷嬷,让她换身衣服,去一趟王家,请安老夫人明天去法云寺听经说话儿。

……………………

李苒歇了好几天,才再次出门,往北瓦子听桃浓唱小曲儿。

桃浓从那天迎到城外十几里,直到现在,只中间托人给周娥捎过一句话,说等她忙过这一阵子再请姑娘玩儿。

李苒打听到她最近在北瓦子唱小曲儿,就让人订了雅间儿,去听她唱小曲儿。

桃浓的小曲儿,是李苒听过的所有的歌曲戏曲中,最有魅力的那个。

至于事先打发人去订雅间这事儿,出自付嬷嬷委婉的提醒:

姑娘要是不打发人事先订好,说去就去了,那就添了麻烦。

李苒一下子想起霍文灿说起的,她头一回到莲花棚听戏时,那一大通倒腾,立刻从善如流,让人先去订雅间。

从前她没有事先订好的条件,现在有了,那就与人方便,自己更方便。

桃浓唱完小曲儿,就进了李苒的雅间。

周娥指着几上的一只银壶示意她,“给你准备的汤水,自己倒。”

桃浓连倒两碗喝了,长长舒了口气。

不等她说话,李苒笑道:“你要是晚上没什么事儿,我请你吃饭,去八仙楼。”

“照理说该我请……那行,八仙楼的荷叶鸡,我最爱吃。”桃浓一句话没说完,迎着李苒挑起的眉梢,一边笑一边改了口。

“走吧。”周娥先站起来。

桃浓让过李苒,跟在最后,一起出来,往八仙楼走过去。

街上熙熙攘攘,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桃浓和李苒并肩,走着逛着,很快就进了八仙楼。

三个人各自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菜,李苒没要酒,只要了几样利于喉咙的汤水。

“我不忌酒。”看着茶酒博士出去,桃浓看着李苒笑道。

“听说你现在一天唱两场?”周娥问道。

桃浓一边笑一边点头,“也就两场,从前我刚到京城的时候,一天三四场都唱过的,我是懒惯了,一天两场,就值得周将军问一声了。”

“出什么事了?三月初,你不是赢了一笔银子,你还说,可以再歇上一两个月了。”李苒关切道。

“是她的事吧?”周娥带着几分明了,往李苒努了努嘴。

“哪能算她的事儿?是我自己的事儿。”桃浓冲李苒摆着手,“是我自己心急,着急想有个信儿,到处撒银子打听,撒的多了点儿,冒帐了。”

李苒两根眉毛都扬起来了。

“你别多想,就是因为我这脾气,我跟你说,当年,我到这京城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来,有一回,就为了知道那只白虎将军是公的,还是母的,花了三百两银子,总算得了确信儿。”

“公的母的?”周娥脱口问道。

“公的!”桃浓答的十分愉快。

李苒瞪着她,“你这,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吧?”

“她要是会过日子,还能到现在还得天天靠唱小曲儿过日子?”周娥斜瞥了一眼桃浓。

桃浓咯咯笑个不停,“人活着,恣意二字最难得,这是我娘的话。我娘这个人,胡说八道了一辈子,就这一句,说得好。”

李苒深吸了口气,吐了一半,笑起来。

恣意二字,确实最难得。

她恣意过吗?

她任性过,好象没能恣意过。

“你这样一天唱两场,是欠下帐了吧?欠的多吗?”李苒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

“还得差不多了,再这么唱上……”桃浓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再有半个月吧,就能还完了。”

“那可正经欠了不少。”周娥咋舌。

“咱们不说这个了,要不,还是要点酒吧,八仙楼的桃花酒,味儿不错。”桃浓带着几分馋相。

“好。你呢?”李苒爽快应了,看向周娥,以往,她跟她出来,从来不喝酒。

“两三杯还行。”周娥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道,“从前,上阵前,我喜欢喝上几杯。”

李苒要了酒,三个人说说笑笑,喝了一斤多酒,从八仙楼出来,桃浓叫了辆车,往住处回去,李苒和周娥一前一后,往万寿观过去。

过了万寿观,走出灯火通明,前面就是那片陷在黑暗中的深巷民宅。

周娥看向李苒,李苒顿步,从巷子口那家面馆的大红灯笼,看向深黑的巷子,怔忡了一会儿,抬脚往前,“再走一段吧。”

离巷子口的面馆四五步,昏暗的灯笼光下,谢泽的小厮石南迎着李苒的目光,似有似无的颔首致意。

李苒站住,下意识的看向面馆。

周娥顺着石南的目光,也看向面馆。

李苒呆看了片刻,垂下眼,往前几步,稍稍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进了面馆。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小小的面馆里,只有谢泽一个人,面对门口,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

李苒径直走到谢泽那张桌子前,坐到了谢泽对面。

正捏着杯子,慢慢抿着酒的谢泽抬眼看着李苒,片刻,垂眼接着喝酒。

“这位姑娘,您,要点什么吗?”一个瘦瘦的,腰已经弯了的老妪,挪过来,看着李苒,迟疑问道。

“不用了,多谢您。”李苒冲老妪微微欠身。

老妪拖拖沓沓的走了。

谢泽再次抬眼看向李苒,李苒迎着他的目光,仔细看着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郁,令人窒息。

谢泽放下杯子,伸手从扣在桌上托盘里的一叠酒杯上拿下一只,倒了杯酒,推到李苒面前。

李苒十分意外,呆怔了一瞬,伸手捏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想起来冲谢泽举了举。

谢泽却没理她,垂着眼,慢慢抿着酒,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李苒抿着酒,不错眼的看着谢泽。

老妪脚步拖沓的来来回回,封了炉火,熄了门外的灯笼,将屋里的灯只留下谢泽和李苒桌子上那一盏,拖着脚步,掀帘进了后厨。

黑暗从巷子里侵进来,在那豆灯光前止住。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靠在面馆对面的墙上,看着面馆里那豆灯光笼罩下的两人。

她只能看得清背对着她的李苒,那件牙白上衣在昏黄的灯光下,很鲜亮,至于李苒对面的谢将军,一身黑衣,仿佛融入了黑暗中。

谢将军垂着头垂着眼,周娥还是不愿意直视那张半垂的脸,她总觉得,只要她看过去,谢将军立刻就能觉察,并且逼视过来。

周娥的目光落在李苒的后背上,她一直笔直坐着……嗯,也是,自己面对谢将军时,也是直立笔挺。

谢将军是个让人必须全神贯注去面对的人,对着他,没法不紧张。

这位姑娘这份胆量,难得。

谢泽喝完一杯酒,捏起酒壶,李苒将自己的空杯往前推了推。

谢泽抬眼看向李苒,迎上李苒的目光,片刻,垂下眼,给自己斟了酒,又给李苒的杯子斟上酒。

壶里的酒已经不多了,两三杯之后,酒壶空了,谢泽站起来,缓步往外。

李苒跟在谢泽身后,也出了面馆。

巷子里黑暗而安静。

谢泽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眼李苒,“走走。”

李苒仰头看着他,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寂静的巷子里,安静的走。

五月中旬的月亮,圆圆的,斜挂在巷子上空。

李苒微垂着头,看着走在她前面的谢泽,背着的手,垂在腰间的黑沉的短剑,黑色的长衫,黑色的鞋子。

他比自己更孤单和孤独。

长长的巷子很短。

谢泽站在巷子口,看着前面孝严寺的光亮,回头看着李苒,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抬了抬手。

李苒惊讶的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厮和马匹,看着谢泽上了马,纵马而去,慢慢转过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周娥,和她那辆车。

周娥侧过身,指了指大车。

李苒上了车,车子晃晃悠悠,过了孝严寺,李苒才缓过口气,恍过神。

刚才,她仿佛走在梦境之中,黑暗而阴郁的梦境,她却觉得踏实而安稳。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8章 热闹大戏

暖君正文卷第68章热闹大戏财喜班新排了一出戏,这是周娥带进来的闲话。

李苒问清楚哪天开演头一场,让人先去订了雅间,吃了午饭,就和周娥一起出门看大戏。

付嬷嬷拿了块绣着活生生的蜈蚣长虫什么的帕子,抖给李苒看了,再叠起来,往她手腕上缠。

“这会儿正是毒月里,姑娘出门,系块五毒帕子,也好避一避诸毒。”

付嬷嬷一边系着帕子,一边慢声细语的解释。

李苒举着手,微笑着由着她系,心里却十分不解,把绣的这么活生生的五毒帕子系手腕上,难道不是招五毒么?怎么成了避毒了?

这些规矩,细想想,多数是想不通的。

财喜班这新戏,换到了最大的象棚。

象棚的雅间,是按照十二地支来排的,订给李苒的这间,是福子号雅间。

李苒和周娥刚进了福子号雅间,还没坐定,细竹帘外,有人带笑禀告:“姑娘,小的是这象棚的主事儿张大,财喜班班头石富,想给姑娘磕个头。”

李苒听的怔神,下意识的看向周娥,周娥一根眉毛高挑,迎着李苒的目光,也不落低声音,挥着手道:“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李苒失笑,“进来吧。”

帘子掀起,一个中等身材,胖瘦正好的中年人,手里托着只两尺来长、半尺多宽的红漆木匣子,一进门就毕恭毕敬的跪下,将匣子举过头。

“小人是财喜班班头石富,给姑娘请安。

这是财喜班诸人,斋戒一日后,采了蒲叶、佛道艾诸物,做了百索,一直供在神前,今天才得献给姑娘。

粗陋之物,入不得姑娘的眼,不过是小人们的一点心意。”

周娥伸手接过匣子,看了眼,啧了一声,“这手艺真不错,栩栩如生。”

说着,将那一大匣子百索放到李苒面前。

象棚管事张大跟进来,紧贴帘子,躬身站着,看了眼伸头仔细看着那匣子百索的李苒,陪笑道:“若论做百索避毒上头,就数他们走南闯北的戏班子最擅长。他们孝敬贵人,也就这个,是能拿得出手的。”

“多谢您。”李苒一听就明白了,忙欠身致谢。

“当不得当不得!”石富急忙趴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李苒想去扶,还没弯下身,赶紧顿住,只抬手微笑道:“起来吧,这些很好,您有心了。”

“不敢当个您字,当不得。”石富又磕了个头,才拿捏着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小的们都替姑娘祈福呢。小的不敢多扰,小的告退。”

“嗯。”李苒看着石富和张大垂手退出,转过身,捏起只艾草编成的小蛇,仔细看着小蛇那两只通红闪亮的眼睛,想到了,却不敢相信,“这是用什么做的?”

“还能有什么?宝石。”周娥淡定答了句,捏起只翠绿胖青蛙,把眼睛转向李苒的方向,“这是珍珠。”

又捏起只公鸡,“这是蓝宝。这手艺真不错。”

“这太贵重了。”李苒一阵懊恼,她刚才竟然没留意这草里还裹着这么多宝石,这得多少钱?

“这些珍珠宝石都小得很,不值什么。”

周娥又拿出一只公鸡,并排放到高几上。

“自从你看上了他们财喜班的戏,他们财喜班这身价,就蹭蹭的往上涨,你看现在,常驻象棚了,能常驻象棚可不容易。他们多挣的银子,能买好一堆这样的宝石了。”

“嗯?”李苒愕然,她看财喜班的戏,关财喜班身价什么事儿?

周娥斜着李苒一脸的愕然,笑起来,“你的……不一般嘛。也确实不一般。潘副将教过你骑马?”

“呃,算~~是吧。”李苒勉强说了句算是。

潘贵那教,能算教么?

“潘副将得瑟的满京城都快无人不知了,一提起来这事儿,容光焕发。”周娥嘴角往下扯,就差啐上一口了。

李苒再次呃了一声。

也是,她身上那一半血脉,再怎么,那也是曾经的顶级贵族啊!

财喜班新排的戏很不错,李苒听的津津有味。

听了也就两三刻钟,帘子掀起,霍文灿探头看进来,“真是你在这儿!真巧!”

李苒忙回头看过去。

霍文灿先推了李清宁进来,自己随后跟进,霍文灿后面,又跟进来一个和霍文灿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的锦衣少爷。

“这是曹家三郎,单名一个茗字,我大嫂嫡亲的弟弟,你二嫂的堂弟。”霍文灿先将曹茗推到李苒面前介绍道。

李苒站起来,曹茗拱手不迭,“不敢当,打扰姑娘,打扰周将军了。”

李苒欠了欠身,坐回去。

霍文灿已经看了一圈,拖了把椅子坐到李苒旁边,伸手从长匣子里捏起只小蛇,“你买的?真好看,栩栩如生,你眼光真好。”

“不是,财喜班给的。”李苒答了句,见李清宁已经让着曹茗坐下,回过身,准备接着看戏。

“这是新排的那出戏?这戏服不错,听说这出戏从戏服到头面,全是新做的,那头面,也都是真金真宝石,倒是……”

霍文灿话没说完,迎着李苒横过来的目光,一声干笑。

“对对对,看戏不语真君子,咱们看戏,先看戏。”

曹茗刚从李清宁手里接过杯茶,噗一声笑出来。

李清宁斜了霍文灿一眼,连气都懒得叹了。

这霍三,回回见了四妹妹,都得先冒一通傻气。

一折唱完,台上大幕合拢,两个丑角儿上台插科打诨,台下喧哗声起,叫卖声也跟着高扬而起。

“你想吃点什么?沙糖绿豆?黄冷团子?小米水饭?对对对,义塘甜瓜上市了,你吃过义塘甜瓜没有?软糯沙甜,好吃极了,还有白桃,金杏?菱角也不错……”

霍文灿看着李苒,一口气报了一串儿。

李苒听的上身后仰。

他这不喘气报的这一长串儿,让她想起了回来第二天,堆了满屋的那些羊蹄糍糕灌肠团子水晶脍……

“先见样买点儿回来,四妹妹只怕都没吃过,没吃过哪知道想吃什么?”李清宁忍不住接话道。

这霍三就不能不冒傻气了么?

“对对对,我糊涂了,湛金呢!赶紧去,都买些回来,快去快去!”

霍文灿吼声没落,外面一声惊喜,“是三公子!三公子!”

在霍文灿跳起来之前,帘子哗的推开,李清柔一脸惊喜的冲了进来,“还有三哥,三公子,三哥,曹家三哥。”

李清柔喜悦非常的连连曲膝。

李清柔身后,高桂英先用力挤进来,接着是孙妙娘。

李苒抬手捂着半边脸,无语凝噎。

象棚这间福子号雅间虽然不算小,可再挤进来李清柔三个人,那就太挤了。

周娥已经站起来,后背贴着墙,收腹屏气,曹茗曹三郎后背抵着看向戏台的栏杆,上身都要仰出雅间了,李清宁后背挨着只高几,那高几硌在他腰上,硌的生疼!

“你们,刚业?在哪个间?我送你们回去……”霍文灿被李清柔、高桂英和孙妙娘围在中间,连急带燥,出了一身一头的热汗。

“三妹妹,你们订了哪个雅间?今儿天热,挤不下,我跟三郎送你们过去。”李清宁也赶紧接话,他后腰硌的生疼。

“我们是来找三哥的,三哥得陪着我们。”

李清柔可没打算走,她也没觉得挤不下,就是挤不下,也不该她走!

“行行行,三哥陪你们,你们订了雅间没有?哪一间?”

李清宁挪了挪,还是硌,疼!

“就是隔壁丑字号!”一听李清宁说要陪她们,孙妙娘答的快极了。

“我送你们过去,咱们到隔壁。”李清宁呼了口气,想往外走,可李清柔、高桂英堵着门一动不动,他也动不了。

“三公子也跟我们一起。”李清柔说着三公子,却紧盯着她三哥。

李清宁看向霍文灿,霍文灿下意识的看向李苒,李苒缩在椅子里,正屏气静声,等着眼前这一团热闹过去。

“要不,叫管事儿的过来问问,这两个雅间能不能打通。”霍文灿急中生智。

“对对对对!”李清宁用力拍手赞成,他后腰疼得很,怎么都行,先让他出去!

“六合!”霍文灿一声吼。

不用他吩咐,外头的小厮早就听明白要干什么了,立刻叫了管事儿和几个伙计过来,利落无比的搬开两个雅间之间的木隔断,两个雅间连在一起,就是这么多人,也十分宽敞。

李苒郁闷无比的看着合在一起的两个雅间,这福子号是她订的,怎么没人问问她的意思呢?

算了算了,这是小事,她今天这场戏,还能不能听下去,才是大事。

打通后的雅间一通乱。

李清柔一定要让三公子坐下,她再坐下,霍文灿无论如何也不肯挨着李清柔,坚定不移的要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一边是李苒,一边是曹茗。

李清宁揪着霍文灿,说什么也不让他坐到李苒和曹茗中间,硬扯着按在了周娥旁边,自己紧挨着霍文灿坐下,话里有话的警告着霍文灿,惹哭了三妹妹,那就是给四妹妹添麻烦添堵!

李清柔挨着她三哥坐下,虽然不算十分满意,也有七八分满意了。

孙妙娘和高桂英只好挨着李清柔坐过去。

“三公子没订雅间么?那三公子是来找四娘子听戏的?”高桂英隔着千山万水,冲霍文灿喊了句。

“找什么找?正好路过,听说四妹妹在,过来看一眼。”李清宁先接了句。

“若论折子戏,四娘子是行家,这听戏,懂和不懂大不一样,跟懂行的在一起听,当然比不懂强。”霍文灿摇着折扇,一脸严肃道。

听霍文灿夸李苒是行家,李清柔用力横了眼李苒。

下面戏台上,第二折已经开始了,李苒收拢心神,专心看戏。

身边这一片乱相不算什么!

当年她挤在人群中看戏,旁边你搂我抱说情话、骂架打架撒泼哭,都不能影响她,现在这点子小乱,不值一提。

“这戏不通!刚才那个穷绣娘哭,那个有钱的听的多清楚呢,怎么这会儿这个有钱的说这说那,那个穷绣娘偏偏听不到了?又没换地方,这怎么可能?根本不通嘛!

这个编戏的昏了头了。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高桂英觉得若论看戏,她更得是行家啊,她得把她的懂行,展示出来!

李苒咽了口口水。

真乃真知灼见!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三公子觉得呢?”李清柔伸头看向霍文灿。

她最不耐烦的就是听戏,听了这一会儿,她压根没听明白什么哭什么说,她也没听懂高桂英这一通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实在无聊,当然更想跟三公子说说话儿。

曹茗拧过头,用力抿着笑。

“还有这个,真是瞎编!从来没见过新嫁娘随身带珠宝的,那得多重啊!

编戏的好蠢噢,他该多读点书,他这样瞎编,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三公子你说是吧?”

高桂英再次发表高见。

“就是啊,我们从来没见过,怎么可能有?瞎编也得编得象样儿啊,写戏的人蠢死了!”孙妙娘觉得她也必须发表一下见解。

“对啊对啊!三公子你说呢?”李清柔越过她三哥,再次看向霍文灿。

李苒再次想捂脸。

曹茗屏不住了,赶紧端起他那杯茶,凑到嘴边,掩饰着笑。

“这是蜀中风俗,这戏开头就说了,是发生在前朝蜀中的事儿。”李清宁实在忍不住,解释了句。

“蜀中有这样的风俗?我怎么没听说?我觉得不可能,我都没听说过,怎么可能有?

再说,那么一袋子珠玉拿手里,多沉呢,手腕都要压疼了,谁会自己拿着啊,是不是,风俗也得讲理,根本不可能嘛。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高桂英一向不怎么瞧得上李清宁和李家,李家的根底,她可是一清二楚!比她们家差远了。

“三哥多跟我们说说蜀中风俗吧。”孙妙娘从李清柔面前伸头过去,看着李清宁笑。

霍文灿猛一折扇捅在李清宁小肚子上,狠瞪了他一眼,真是多嘴!

李清宁捂着小肚子,一声不敢吭了,他刚才是不该接话。

“还有这个!牡丹花根本不香的噢,我从来没闻到过牡丹香,真能瞎编,编戏的肯定没读过书!好蠢噢!

还有这一句,她刚才说过一遍了,又唱一遍,节奏都乱了啊,好蠢!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你们听,这句又唱了一遍,第三遍啦!

这肯定是写不出词儿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噢,这就是骗钱!又蠢又坏!

你说是不是三公子?

这有这个,一句以后报恩不就行了,罗里吧嗦一大堆,这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写文章噢,真蠢。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李苒深吸了口气,再吸了一口气,抬手捂在脸上。

好吧,她错了,她承认,她修为不够,远远不够!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69章 各家悲喜

暖君正文卷第69章各家悲喜没等这出戏结束,李苒就给周娥使了个眼色,找了个要更衣的借口,狼狈撤出。

周娥一出象棚,就哈哈笑起来。

李苒一头一脸的晦气,看着周娥,等她笑够了,点了点已经慢慢过来的大车,“回去吧。”

“你不是说想去吃软兜长鱼?”周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不去了,万一再跟来一群怎么办?”李苒上了车,两只手按着太阳穴。

“要不,去吃猪头肉吧,正好补一补,咱们绕点儿路。”周娥热情的建议道。

李苒斜着周娥点头。

吃猪头肉补一补,补什么?

周娥和车夫说了几句,跳到车前坐着,侧过身,和李苒说话。

“你从前一直一个人住着,没经过刚才那样的场面吧?”周娥看着李苒。

李苒嗯了一声。

她不算没经过刚才那样的场面,不过,作为亲戚以及,家人吧,确实是从来没经历过。

“你三哥,和霍家三公子,大约是听说你过来听戏了,特意过来陪你的,曹三应该是顺路,都是好意,这你应该能感觉得出来。”

李苒点头,她能非常明显的感觉到。

“三娘子她们,是奔着霍家三公子,大约还有你三哥,来的。”

李苒听周娥说的如此直截了当,笑起来。

“对你么,没什么善意,可也没什么恶意,人跟人吧,多数都是这样,没善意,也没恶意,这样挺好。”

李苒点头赞成,确实如此。

“那三个妮子,不懂装懂,自以为是,再加上一心一意卖弄点儿风情,确实,挺让人烦的。”

周娥想着高桂英三个,眉梢高抬,卖弄风情这事吧,只有桃浓那样的才好看。

“你只要跟人在一起,象这样惹人烦的,到处都是,到处都能找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甚至一堆两堆。

我当年刚当兵,编在女军里,一个伙十个人,十个娘们儿,都是走投无路投了军的。

有一个,一看到好吃的,就往里面吐口水,一大锅饭,她也敢吐,被我暴打了不知道多少回,就是改不了,一上阵也是,不停的吐口水。

还有一个,成天半夜钻百夫长的帐蓬,我们百夫长是个男的。

还有……不说了。

我嫌她们太下作,靠着一星点儿军功,要求调去跟男人一起打仗,就到了长安侯军中,那时候,李侯爷还只是个百夫长。

谁知道,搭的头一伙,有个屁精,只要睡着,就一个接一个放屁,放的屁还奇臭无比。”

李苒噗一声,笑喷了。

“没多久,有一战我们惨败,一伙人,死了七个,那个屁精,也死了。

我做了十夫长,我顶头上的百夫长,当兵之前,豆腐都没吃过。没见识不懂这不算啥,可不懂装懂,还非要他说了算,这就气人了。

有一回分战利,我们分了一头羊,活羊,他说他懂,要烤全羊,全羊么,就那么活生生架上去就烤,那羊一肚皮屎,烤的……呸!”

周娥啐了一口。

“我后来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赶紧当上百夫长,不用再受那蠢货的鸟气。

再后来,我发现吧,不管到哪儿,蠢货都是一样多,磕头碰脑,到处都是!”

李苒看着周娥,叹了口气。

“圣人说的那句,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说的都有,这些年下来,我就觉得,圣人要真是圣人,这句,那就是可由不可知,蠢人太多。”

李苒默然看着周娥。

“你以后,我觉得,只怕得嫁个人,你这样的,嫁的人家,十有八九是高门大户,那就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个家,一个族。

这一大家子人不说,还得沾亲带故,人多了,那可就是什么样儿的人儿都有了。

象那三个妮子今天这样,不过是小儿女情窦初开,不算太蠢,也不算太讨人厌,看着还能乐呵乐呵,所以,你得……”

周娥顿了顿,摊着手。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可是,要是但凡你不喜欢的,你就拨腿就走,避之不理,或是发个脾气,把人赶走什么的,这都容易得很,可总这样肯定不行,那到最后,只怕你只能找个山洞躲起来了。”

“我知道,今天实在是太吵……是我不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李苒垂头认错,她借着方便逃之夭夭,确实不怎么对。

“我说的是以后,今天不错啦,慢慢来,这就跟打仗杀人一样,杀第一个,吓的夜里睡不着,杀第二个第三个,心里难过,杀到百儿八十再往后,就屁也不算了。”周娥愉快的挥着手。

李苒听的眉头高挑,拿杀人比喻这个?

嗯,这比喻真是风格清奇。

车夫赶着车,拐来转去,到了个热闹街口。

周娥示意李苒下车,带着李苒,穿过大街,再穿过两条巷子,进了她们去吃过一次猪头肉的吴嫂子脚店。

周娥走在前头,顺着一个婆子的指点,径直进了厨房。

“吴嫂子在……”周娥伸头进厨房,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你这是?”

“是周将军来了,您那边屋里坐,这屋里又是烟又是火的,脏得很。”吴嫂子往上次的小隔间让周娥。

站在周娥后面的李苒看到吴嫂子,吓了一跳。

吴嫂子半边脸青紫肿涨,一只眼睛肿的都快看不见了。

“谁打的?”李苒进了屋,看着吴嫂子问道。

“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刚好,下午刚炖了两只猪头,再搭几样素菜?”吴嫂子避开了李苒的问话。

“上次的素包子要是有,我要几个素包子,再要碗汤,或是粥什么的就行,粥能薄一点最好。”李苒见她不愿意说,也不穷究。

“我就要猪头肉,再来一大碗粥,也要薄一点。”周娥神情淡然。

吴嫂子答应了出去。

李苒看向周娥。

“肯定是她男人,除了她男人还能有谁。”周娥语调神情都很清淡。

“上次桃浓不是说,这间脚店,全凭她一个人撑着,这间脚间从前不过是一间半破门面,是她做茶饭挣了钱,买下左邻右舍,盖起了这幢两层楼?”

“那怎么了?能挣钱就不挨打了?”周娥语气不善。

李苒不说话了。

她没有任何家庭生活的见识,和经验,也不知道吴嫂子的家事,不懂不知的事,她从来不敢乱说。

吴嫂子送进来猪头肉,包子和汤粥进来。

李苒闷头吃包子,周娥闷头吃猪头肉。

两人吃好出来,走出好长一段路,周娥突然道:“这天儿还挺早,你要是不累,咱们去瞧瞧桃浓回来没有,她家离这不远。”

“嗯?好。”李苒一个怔神,随即想到吴嫂子的事,桃浓肯定最清楚,立刻点头。

周娥带着李苒,从一条极小的巷子穿过,再过了一条巷子,到了青砖红门的一扇如意院门前,周娥上前拍了拍门环。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开了门,看到周娥,急忙冲院里叫道:“大姑娘,是周将军!”

“谁?”桃浓的声音刚落,人已经冲了出来,“怎么是你们?咱们出去说话。”

桃浓一把推进妇人,跨出门槛,反手带上门。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周娥伸头往院子里看。

“我跟男人上床都能见人。”桃浓一把扯过周娥,推着她下了台阶。

周娥被她这一句话怼的哈哈笑起来。

“我是个懒人,”桃浓看着李苒解释,“买下这院子后,就招了一家子琴师住在厢房,我不收他房租,这婆娘就替我打扫打扫,洗洗衣服什么的,这婆娘什么都好,就是舌头长了点儿。”

“人没有十全的。”周娥接了句。

“就是这话儿,她舌头长,好在从不无中生有,也就是避着她点儿,凡事不让她知道就是了。你们怎么来了?”桃浓这才想起来问周娥和李苒怎么来了。

“我们刚从吴嫂子那里吃了猪头肉过来。”李苒看着桃浓道。

“嗯?那怎么啦?”桃浓莫名其妙,不等李苒和周娥答话,噢了一声,“她又挨打了?她三天两头挨打,不算什么事儿。”

“不是说,钱都是她挣的?”李苒皱眉道。

“都是她挣的怎么啦?”桃浓斜着李苒,“我跟你说,这女人受不受气,强不强,跟钱是谁挣的,可没什么相干的。

我那院里那一家子,钱全是那琴师挣的,他在家,放屁都不敢大声。”

“这话是。”周娥看着李苒道。

“吴嫂子是跟我差不多时候,前后半年吧,逃到这京城的。

她从前怎么样,我没听她说过,她这个人话不多。就是从把她说给白老头的宋媒婆那儿听到了些,宋媒婆说是她自己说的。

她是从小当厨娘养大的……瘦马你听说过没有?”

桃浓看着李苒,问了句。

李苒点头。

“她长在养瘦马的人家,专攻厨艺,后来被卖到一家大户人家,再后来兵荒马乱,她就逃到了这京城。

到京城时,她那闺女还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她怎么不去找户人家当厨娘,非得找个人嫁了。

白老头那时候刚死了老婆,留下两个儿子,家里穷的叮叮噹噹,爷儿仨饿的精瘦。

现在,爷儿仨都吃的肥头大耳,皮光水滑。

大儿子今年三十一,小的二十三了,都风风光光成了家,一大家子,都靠那家脚店养活。

从我认识她那时候起,白老头就成天打她,开始我给她出主意,还替她出面打过白老头几顿,不过,她自己立不起来,那就什么都没用,后来我就不管了。”

李苒听的沉默,周娥叹了口气,也没说话。桃浓也不说话了。

三个人并肩走着,拐进条热闹街道,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嫂子的那份灰暗,渐渐消退在喧嚣热闹之中。

每个人的苦难,都仅仅是自己的苦难。

……………………

曹茗回到府里,径直往正院去给太婆吴老夫人请安。

吴老夫人听曹茗说到今天被李清宁和霍文灿拉着去听戏,正好碰到了李家四娘子,笑起来,“李家那个四姐儿,是个好孩子,我挺喜欢那孩子的,你仔细说说。”

“是。”曹茗跟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着李家三娘子和忠勇伯忠毅伯府两位小娘子也碰巧到了之后,怎么怎么的热闹。

吴老夫人侧耳凝神,听的十分专注。

听到李家四娘子借着方便,一去不返,吴老夫人上身往后,靠进靠枕里,笑起来。

“太婆笑什么?笑李家四娘子这个遁法?不能怪她,当时实在是……我也想逃了。”曹茗见太婆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解释。

“我不是笑四姐儿逃了,我是……就是觉得这份热闹有意思。”

“是有意思,可也挺……”曹茗摊着手,“根本没法听戏不说,那些话,无知而不自知。”

曹茗顿了顿,看着吴老夫人,落低声音道:“想想王家三郎,真是怪可怜的。”

“王家嫡支,三支,已经从根上折断了两支,还是最有出息的两支,唉。”

吴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

“如今这一支,三个儿子,老大今年才不过三十岁,已经做了三年的安抚使,这一任之后,再做一任,调回京城,只怕就是个尚书了,也许不到四十岁,就能入阁拜相。

老二虽说腿不好,可这个腿不好,做士林领袖,倒比那腿好的,还要便宜不少。谢家老爷子又极力捧他。

五年十年之后,他这个学问大家,士林领袖,就能深得人望,站稳坐牢,在士子中间,举足轻重。

这样一朝堂一士林,十年之后,王家就能重新站回从前的位置。

王家积蕴深厚,再往后,就不怕了。”

吴老夫人细细的教导着小孙子。

“这中间,要说缺什么,那就是皇上和太子的信任。

王家老二极力交好谢将军,只怕一多半,是为了这份信任,王家老三这门亲事,也是为了这份信任,和长安侯府结亲,是王家的态度。

王家三哥儿过于书生气,前程有限,能为家族做的,也就是结这门亲事了。

生在这样的人家,一生下来就手可摘星,自然,也是要付出的。

咱们家,也是这样。”

“孙儿记下了。”曹茗郑重答道。

“嗯,李家那位四姐儿,怎么样?我觉得那孩子挺有意思。”吴老夫人笑着转了话题。

“是挺有意思。”曹茗笑起来,“高家二娘子说牡丹花儿怎么可能香,她一巴掌捂在脸上,我差点笑出来。

后来她说要更衣,那样子,简直就是落荒而逃,是有意思!”

“果然是个好孩子,长的也好看?”吴老夫人一脸笑看着孙子。

“嗯。”曹茗有几分不好意思,“好看得很,我就扫了几眼,多看就失礼了。”

“那倒是。这孩子是个可怜的,以后,你能留心就多留心些,能照顾,就多照顾些,就当是替太婆照顾她。”吴老夫人笑眯眯交待道。

“好。”曹茗答应的极其爽快。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0章 一份感觉而已

暖君正文卷第70章一份感觉而已夜色深垂,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李苒坐在廊下,喝着杯凉凉的桂花醴酒,看着微微摇动的灯笼下,细密的雨丝。

她喜欢看雨雪,是从她入伍后开始的。

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头一回发觉下雨天的惬意美好,是新兵训练第十天。

那天下起了雨,她们就歇了一天,班长叫她们到厨房帮忙包饺子。

窗外大雨如瓢泼一般。

她站着擀饺子皮,笑个不停的看着围了一圈的同伴夸自己包的饺子好,说别人包的饺子统统不是正宗,看着她们笑成一团,把饺子包的一团糟,偶一抬眼,看到窗外如注的暴雨,她头一回发现,这落雨真美。

后来她到了特训营,越是狂风暴雨,冰冻雪暴,越是要训练,她还是觉得雨雪很美。

她可以在雨雪泥泞中肆无忌惮的摸爬滚打,不用担心衣服脏了坏了怎么办。

训练结束,冲进温暖的宿舍,有热热的水,从头到脚痛快的洗,有热热的饮品,有热热的饭菜,有什么理由不美好呢?

入伍前她厌恶雨雪,不过是厌恶雨雪带来的困难和痛苦罢了。

现在,眼前,这细雨如梦如雾,美极了。

李苒直看到夜深,才站起来,进屋睡下。

细雨一连下了三四天。

雨停云散时,财喜班的新戏,正好又唱回头一场。

李苒决定再去听一回,这一次,总不能再一个接一个的巧遇了吧。

霍文灿和李清宁一早上就出城查看下了两天暴雨的汴河上游,李苒这场戏,听的舒舒服服。

从象棚出来,李苒犹豫了片刻,看着周娥道:“去八仙楼吃荷叶鸡?”

周娥斜瞥着她,点头。

车夫赶着车,慢慢悠悠到了八仙楼,李苒和周娥慢慢悠悠吃好喝好出来,暮色已经垂落下来。

“吃的太饱,走走吧。”李苒交待了一句。

“嗯。”周娥斜着她,片刻,移开目光,背着手,走几步斜一眼李苒,眉头微蹙。

过了万寿观,看着前面一片黑暗,李苒脚步微顿,心底那股期待涌上来,让她有了几分迫不及待。

巷子口的面馆灯笼明亮,灶火红旺,瘦瘦的老妪正将一把细面抖进翻滚的锅里。

灯笼下没有小厮,面馆内只有一个汉子,响亮的吸着酒。

李苒越过面馆往前,过了那条横过来的巷子,又走出去很远,巷子里只有她和周娥的脚步声,以及后面的车夫,和那匹拉车的马。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孝严寺的灯火了,李苒只觉得腿脚酸软,浑身疲惫,她走的路太多了。

李苒站住,上了车,坐在车上,看着孝严寺的灯光过来,再过去,怔怔忡忡。

不过是一回两回的巧遇……

她没想别的,不过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又能巧了,她只是,很想念那份踏实有靠的感觉。

周娥沉着脸,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这丫头那份失落,让她心情烦躁。

汴河上游的暴雨,让朝邑县城进水一尺多深,霍文灿和李清宁留在朝邑县调度,指挥加固河堤,十分辛苦。

这些,都是付嬷嬷闲闲的说给李苒听的。

这一场事辛苦好了,可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劳呢。

这也是付嬷嬷闲聊给李苒的闲话。

李苒第二天的戏,也听的十分愉快。

听好戏出来,周娥斜瞥着站在车前,犹疑不定的李苒。

李苒没留意到周娥斜瞥过来的目光,她正在踌躇,是不是去八仙楼吃饭呢?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一声不响看着李苒。

“要不,咱们还去八仙楼吃了饭再回去?”李苒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着周娥,语调并不怎么肯定。

“随你。”周娥听出她语调里的犹疑,站着没动。

“那去吧。”李苒垂下头,上了车。

这一顿饭吃的很沉默,李苒心事忡忡,周娥沉着脸。

吃了饭出来,李苒没说话,只垂着头往前走,周娥跟在她后面,背着手,微微仰头看着天,脸色阴沉。

过了万寿观,李苒站住,看着一片黑暗中的宅院巷子,和灯笼明亮的面馆,垂下头,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抬脚往前时,已经没有了一路上的无数心思。

她不是为了要遇到什么人,她只是想念这条巷子,只是喜欢这条巷子,只是因为这条巷子走起来,黑暗安静,让她心安。

李苒经过面馆,脚步还是顿了顿,面馆里只有两个汉子,正对面坐着,拍着桌子讲的痛快。

李苒垂下头,经过面馆,拖着脚步往前。

一袭黑衫挡在李苒面前,李苒抬头,看着微微蹙眉,低头看着她的谢泽,呆了一瞬,用力抿着抿不住的笑意。

谢泽看着瞬间容光焕发的李苒,眉梢微挑,往旁边侧过一步,稍前半步,抬脚往前走。

周娥远远缀在后面,看着一前一后各自走路的两人,神情变幻不定。

她不懂这些事儿,也看不明白,这会儿,她这心里,跟头一回独自带兵打仗时一样,悬着一颗心,盲人骑瞎马。

到了那一条横交过来的巷子,谢泽看了眼李苒,转向横巷子。

李苒跟着他转个弯,微微垂头,看着谢泽的衣襟和鞋子。

她很想和他步调一致,可他的腿太长,她太矮,他走一步,她要走一步半,嗯,这样的步调,也很好,象合奏。

横巷子尽头,是一大片沉重破败的黑色建筑。

李苒看着那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色建筑。

她头一回遇到他,听到笛声那一回,落日下那片黑沉建筑,就是这个了。

那一回,她是从那一面看过来,现在,她是从这一边看过去。

谢泽继续往前,站到了一片野荷丛生的湖水边。

李苒跟着站过去,习习的轻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荷花的清香,和微腥的水气,让人觉得暑气尽消,心旷神怡。

“来过这里?”谢泽突然问道。

“从那边那棵树下,看过一回落日。”李苒指着那回遇到谢泽的方向。

“这里日出也很好。”谢泽看了眼李苒手指的方向。

李苒嗯了一声,侧头看向谢泽。

他说日出好,他常在这里看日出吗?

“看过几回。”谢泽迎着李苒看向他的目光,答了句。

李苒笑着移开目光,谢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看向荷塘。

站了一会儿,谢泽顺着湖边往孝严寺方向走,李苒跟在他后面。

“你心情很好。”谢泽头也不回道。

“嗯。”李苒很肯定的嗯了一声。

“很喜欢财喜班的新戏?”谢泽回头看了眼李苒。

“遇到了你。”李苒迎着谢泽的目光。

谢泽脚步顿住,转过身,直视着李苒,看了好一会儿,喔了一声,转过身,接着往前走。

谢泽没再说话,李苒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绕过半个湖,前面,孝严寺的灯光暗淡却温暖。

“回去吧。”谢泽站住,示意李苒。

李苒嗯了一声,低着头走出去几步,站住,转身看着谢泽。

她那车停过来,李苒上了车,看着谢泽转过身,接过缰绳,上马走了。

周娥坐在车前,胳膊抱在胸前,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

刚出了五月,李苒对着付嬷嬷捧进来的一摞子请柬,瞪大了眼睛。

迎着李苒一脸的愕然,付嬷嬷笑道:“毒月里宜静养,不到万不得已,各家都是清静自守,就是士子们会文,赶到毒月,也是要停一停的。

这么静养了一个月,到六月里,难免忙一些。

再一个,明年是大比之年,这会儿,各家要考春闱的,差不多都到京城了,这文会就得比平时多。

这些,并不算多。”

付嬷嬷说着,将那一厚摞请柬放到李苒面前的几上,拿了一张递过去。

“这是城外谢家文会的帖子。

这进了六月头一个文会,一向是王祭酒出面,在王家办过几回,在城里几家大酒楼办过,白鹤书院也办过几回。

今年这会儿,已经到了京城的士子格外的多,这一场文会,王祭酒就找了谢老先生,就在城外谢家庄子里。

这是给姑娘的请柬。”

“这请柬,都是按人给的吗?”李苒看着手里端庄朴实、字迹规整的请柬。

“文会的请柬一向是按人写下的。”

付嬷嬷抿嘴笑着,姑娘这位敏锐明白,实在是难得。

“别家,也就文会的请柬是按人写下的,姑娘这里,这些请柬都是象文会这样,姑娘的是姑娘的,这府上的,是这府上的。”

李苒一听就明白了,敢情这京城各家,把她和这府上,是分开处理的。

嗯,这样很好。

她和这府上,这样相敬如宾以及冰,是最好的状态了。

“这一份,是曹家的请柬,没落款,送请柬的婆子说,这是她们老夫人看着四娘子写好了,打发她们送过来的,是给姑娘接风洗尘的。

那婆子说,她们老夫人说了,原本早就应该给姑娘接风洗尘,可一直不便当,拖到现在,请姑娘不要见怪。”

李苒仔细看了一遍请柬,合上,接过付嬷嬷递过的再一份请柬。

“这是河间郡王府的请柬,初九日是杜王妃五十一岁生辰。

照那不成文的规矩,过了五十,这生辰不论大小,都是要贺一贺的,不然,就是小辈们不孝了。

杜王妃是个简朴性子,这个生辰,请的人不多,也就是相熟的几家,贺一贺罢了。”

李苒合上这一张,再接过下一张。

“这是鲁国公府的赏荷会。

鲁国公府宴客的时候少,每年的赏荷会是定例。

他们府上这赏荷会,青年才俊最多,女眷倒不多,这张请柬,也算难得。

这是忠勇伯府孙老夫人六十六岁大寿的请柬,京城这儿的习俗,六十五岁生辰不必大办,六十六岁却隆重得很。”

“这是这个月的?”李苒怀着希望,问了句。

“这是这几天的。”付嬷嬷微笑道。

李苒看着眼前通红一片,心情复杂。

六月里,她原本打算要好好看看贺崔府君生辰是怎么个热闹法,接着再好好逛逛神保观庙会,听说要热闹四五天,还有人扮了二郎神到处行走,桃浓说,一群二郎神,好看极了。

她还想去看几回日出,去秋水湖看荷花吃藕粉,想跟着桃浓坐了船出东水门顺水而下……

现在,六月上旬,全在这几张请柬上了。

李苒慢慢吸了口气,将请柬按日期排了一遍,最靠前的,是谢家文会的请柬,就是明天。

付嬷嬷看着李苒将请柬排出顺序,合上摞起,暗暗松了口气,看着李苒留在面前的那张文会请柬,笑道:“这张请柬刚送过来,王家六娘子就打发人过来,邀姑娘明儿一早一起过去。

那会儿姑娘不在,我就先回了:等姑娘回来,问了姑娘的意思,再打发人过去给六娘子说一声。姑娘看?”

“嗯,一起过去吧。嬷嬷费心了。”李苒暗暗舒了口气,微笑道。

和王舲一起,这文会,就让她有了些许闲逛看景看热闹的感觉,而不是提一口气,单刀赴会一般了。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1章 旁观

暖君正文卷第71章旁观第二天一早,李苒刚吃了早饭,王舲就到长安侯府大门口了。

李苒出来,上了王舲那辆车,一起往城外谢家庄子过去。

“我过来的早,咱们能早到小半个时辰,我先带你到庄子里走一走。”

王舲语笑叮咚。

“我阿娘,还有二哥二嫂、三哥三嫂他们,昨天就过去庄子了。

你也知道,城外庄子里,只有外翁外婆和阿沛三个人,外翁外婆年纪大了,阿沛又小,只好阿娘她们去帮忙,大表姐,还有柳大公子,也是昨天就到庄子里去帮忙了。”

“那你?”李苒坐直了上身。

“阿娘让我陪着你。”王舲笑了片刻,上身微微靠向李苒,“我听太婆和阿娘闲话,阿娘说,是阿爹说的,说今年从荣安城过来赴考春闱的,比上一回简直能翻至少一个翻儿。”

顿了顿,王舲声音放低了些,“太婆说,有个叫王安的,是前朝最后一科状元,说是前些天,在兴化寺落发出家了。”

李苒一个怔神,这个王安,就是那个自我介绍什么丁未年状元的黄子安吗?

“前朝最后一科是丁未年?”

“嗯。”王舲看着李苒,点头。

她虽然不知道太婆让她把这件事说给李苒听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李苒这样子,以及这一句话,她就知道,肯定是有些事,李苒知道,太婆知道,只是她不知道。

嗯,那就是不该她知道的事。

“不知道邵夫人今天去不去。”

王舲看着李苒有几分恍惚的神情,转了话题。

“嗯?”李苒没反应过来。

“每年六月的文会,谢尚书和邵夫人都是必到的,谢尚书学问很好,邵夫人,你也看到过,清雅得很。

可今年这文会,放到了外翁庄子上,刚定下来,阿娘就让人往谢尚书那里递了话,说要是邵夫人身子不舒服,就不用勉强了。”

李苒凝神听着王舲的话。

谢尚书夫妻,是谢将军的亲生父母。

“可直到昨天,邵夫人也没回话。二嫂说,这没回话,就是十有八九要到的了。

她要是真到了,还有谢尚书,就挺……唉。”

王舲叹了口气,摊着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谢尚书夫妻要是真到了,这可是挺尴尬的。

再怎么,他们是她外翁外婆亲生的长子和长子媳妇,到了庄子里,只能是主人了,可这个主人,跟外翁外婆十数年形同陌路。

“他们之间,怎么回事?”李苒直截了当问道。

“我也不知道,从我生下来就是这样,外翁外婆从来不提谢尚书和邵夫人,也没提过谢将军,我在谢家,也从没听其它人提过,连下人都不提,我们家也是。

我问过二嫂,二嫂也不知道,她只记得,谢将军小时候可爱极了,粉团子一般。”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王舲说过她不知道,她刚才那句就不该问,她以前从来不打听别人家的忌讳。

“等到了庄子,咱们先去后山上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

王舲是个极聪敏的,不动声色转了话题,说到找个地方,拖着长音,笑起来,“从荣安城过来了好些世家子弟,听阿爹说,个个都是才俊。

前天我听二嫂和阿娘商量,说要把各家夫人安置到后山那一片楼阁里,说是,好让她们看个清楚。”

这是要挑女婿呢!李苒一听就明白了,失笑出声。

“咱们两个都是闲人,咱们也找个好地方,好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李苒笑应了,看着王舲扑闪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她和她看,也是要看出个什么和什么吗?

两个人一路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就进了谢家庄子。

车子进了庄子,又往里走了很远,才停在一片楼阁前。

李苒在王舲后面下了车,就看到了谢沛。

谢沛一身妃红,显得比平时活泼了许多。

迎着李苒,一边笑一边见礼。

“阿沛一直说要去看你,先前你病着,后来又进了五月,刚出了五月,她就找了我,要去看望你,是我劝住了,也不过晚个一两天,不就见着了。”

王舲一只手抚在谢沛肩上,和李苒笑道。

“多谢。”李苒不会长篇大论的说客气话,只诚恳的谢了句。

“姐姐客气了,姐姐这边请。”谢沛脸都红了,侧身往里让李苒。

“咱们自己走走?”走出两步,王舲看着李苒笑道。

见李苒点头,和谢沛笑道:“你只管待你的客,我和四娘子都不是外人,让我们自己随意逛逛最好。”

“嗯,那我就不多陪了,烦劳六姐姐。”谢沛没多客气,站住,看着两人走出四五步,才转身往前面过去。

王舲和李苒并肩,一边走,一边指点着介绍各处的景致,以及这一处今天安排了做什么用。

也不知道是她们来得早,还是专程的安排,王舲和李苒这一路,没碰到其它人。

进了依着山势建起来的一片楼阁的抱厦间,王舲笑道:“咱们先在这里歇歇脚,等会儿人都到了,咱们再去给外婆,还有太婆她们请安。”

“好。”李苒不懂这里文会宴席诸般明暗规矩,只笑着点头,她跟着王舲,王舲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这个抱厦背靠后面一座小山,面向整个谢家庄子,位置极好。

”他们会文就在那里。“王舲坐到李苒对面,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指着窗外一片宽敞空地。

那块……不能算空地,看起来山野气息十足,中间一条两三尺宽的溪水,曲折蜿蜒,水流很急,溪水上架着四五座木桥、石桥。

溪水两边,古树幽幽,绿草茵茵,野花遍地,绿草和野花中间,错落点缀着假山和各色亭子,假山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亭子以草亭居多。

古树下亭子中,放着长长短短的桌案,案上或是笔墨纸砚排列整齐,可是摆放着点心果品,亭子角假山旁,放着茶桌炉壶,看着就是一派舒心自在。

这会儿,那一片已经站着不少人。

李苒挨个看过去,她认识的不少。

霍文灿和她那个三哥,曹家三郎曹茗和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看起来气质清华的年青男子,以及其它四五个年青男子站在一起

“青色长衫那个,就是我三哥。”王舲指着曹茗旁边的清华少年介绍。

李苒再仔细看了几眼,喔了一声,李家二娘子,和这样的少年在一起,宛如大葱蘸酱就红酒。

和霍文灿说话的,是柳大公子,柳大公子旁边,站着个和柳大公子差不多高矮,却显得有几分纤瘦的俊美少年。

“柳公子你见过?他旁边那个就是他弟弟,鲁国公府世子杨公子,单名一个晨字。”王舲介绍了杨晨,多看了眼李苒。

李苒正仔细看着又走过来的几位俊秀少年。

王舲收回目光,接着介绍她认识的各家少年郎。

外面树下亭子里,到处都站满了人时,小丫头进来,垂手禀报:老夫人和夫人们都到了。

王舲看向李苒,“要去请个安吗?”

“嗯。”李苒站起来。

王舲刚才说过了,等人都到了,过去给她外婆和太婆请安,这会儿这么问,是对她的尊重。

王舲带着李苒,拐了几个弯,进了中间阔大明朗的厅堂。

看到李苒进来,王舲的母亲谢夫人站了起来,似有似无的欠了欠身,和李苒笑道:“这就是四娘子吧,六姐儿常说起你。”

李苒曲膝和谢夫人见礼,谢夫人不等她曲下去,就伸手拉起她,先示意上首的安老夫人,“我来给四娘子介绍吧,这是阿舲的太婆。”

李苒曲膝垂眼。

这位就是那位安老夫人了,她那位皇后外婆的堂姐。

“过来我瞧瞧。”安老夫人冲李苒伸出手。

李苒往前两步,安老夫人拉住李苒的手,仔细看着她,片刻,微笑道:“真是好孩子。这是舲姐儿的外婆,沈老夫人。”

安老夫人拉着李苒的手,示意紧挨她坐着的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目光温和的看着她,不等她曲膝见礼,就从安老夫人手里接过李苒,拉着她笑道:“好孩子。到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和舲姐儿说,可千万别客气。”

“多谢。”李苒微笑致谢。

沈老夫人旁边,吴老夫人笑道:“这孩子是越看越好,让我瞧瞧。我是你二嫂的太婆,曹门吴氏,让我好好看看,多好的孩子。”

吴老夫人拉着李苒,爱不释眼。

吴老夫人下首,河间郡王府杜王妃抿着茶,微笑看着。

杜王妃旁边,鲁国公府柳夫人神情温婉,从李苒进门起,就一直盯着她,看的极其仔细。

谢夫人从吴老夫人手里接回李苒,带着和杜王妃见礼,杜王妃微笑着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柳夫人拉着李苒笑道:“常听阿珍和阿昳说起你,前儿听说你病了,阿昣和阿昳急的不行,这会儿好利落没有?就是好了,也要好好将养,你这孩子,过于单薄了。”

“是,谢夫人关心。”李苒低眉垂眼。

她最怕,也最不会应酬这些。

谢夫人带着她,接着给钟副相夫人,以及其它十来位夫人见了礼,一圈下来,走到一直站在沈老夫人旁边的邵夫人旁边。

李苒一进屋,就看到了侍立在沈老夫人身边的邵夫人。

这会儿离近了,更加明显的感受到邵夫人身上那份裹在谦顺恭敬之下的昂然,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邵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从笑容到目光都无可挑剔,看着李苒冲她曲了曲膝,微微颔首。

“让她们小姐妹一起去玩吧,跟咱们这些老太婆在一起,又拘束,又没意思。”

看着谢夫人带着李苒转了一圈,沈老夫人看着谢夫人和李苒笑道。

“嗯,那我们去玩了。”王舲忙从安老夫人身边站起来,拉着李苒的衣袖,团团曲膝,和诸人告退。

出去转过一个弯,李苒轻轻吐了口气。

“我也不喜欢象刚才那样,被她们拉来拉去的看。”

王舲听着李苒不加掩饰呼出的那口气,抿着嘴笑。

“你这个还是好的呢,因为你这身份,她们不好象对我们这些真正的小辈那样,拉着你,这也说那也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一定要说上几回,什么给我们家做媳妇儿什么什么的,还非要拉着你陪着说话,有时候,一整天都耗在陪她们说话上了。”

李苒听的又笑又惧,拉着陪说话这一件,可真够吓人的。

王舲又说了今天来了哪些小娘子之类,见李苒没有要结交,甚至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就不再提起,只陪着李苒,在那间位置极好的抱厦间里,看着外面文会的热闹。

这是她太婆的交待。

姑娘自小那样不见人的长大,养成了凡事独行,不爱言词,甚至几天不说一个字的性子,这应酬,对她来说,生疏是必然的,只怕她更不喜欢。

现在,她还没有要应酬,或是一定要应酬谁的必要,那就由着她。

这会儿,她能这样,已经极好了。

日哺时分,李苒和王舲辞了沈老夫人、安老夫人等人,从谢家庄子里出来,往城里赶回去。

进了封丘门,李苒想着邵夫人稳稳当当站着,那幅恭顺却昂然的样子,犹豫了下,和王舲微笑道:“我想去一趟北瓦子,原本约了桃浓初六去看一天崔府君生辰的热闹,现在去不成,得当面跟她说一声。”

“好。”王舲应的十分爽利。

桃浓跟李苒交好,这是她早就听说了的,李苒出事那一阵子,桃浓疯了一样到处打听,都打听到她们府上了。

王舲吩咐下去,跟车的婆子招手叫一直跟在后面的李苒那辆车。

李苒上了自己的车,吩咐车夫去北瓦子莲花棚找桃浓。

进了六月,瓦肆酒楼也比五月里热闹很多,桃浓唱的这一场,就比五月长了不少,散场的时辰,也就晚了很多。

李苒吩咐车夫将车停在莲花棚侧门外,坐在车上,等着桃浓唱完这一场。

桃浓唱完出来,没看到周娥,眉梢高扬,不等李苒说话,先惊讶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周将军呢?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我今天去城外谢家庄子了,顺路过来。”李苒笑看着桃浓。

“喔,那个文会,我知道。”桃浓舒了口气,“什么事儿?”

“整个六月,都是这样的文会之类,我大约没空出来,崔府君庙会的热闹,只怕也看不成了,过来跟你说一声。”

“这是好事儿。”桃浓笑着挥着手,“象从前那样,成天在外头跑,自在是自在极了,可不是好事儿,这个你懂。

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儿就不请你吃饭了,我约了人,好不容易约到的。”

桃浓声调雀跃。

李苒眉毛抬起,打量着桃浓。

桃浓咯笑出声,“你这妮子,周将军说你什么都不懂,我瞧你是懂得太多,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走了,得赶紧回去洗一洗,好好收拾收拾,来不及了!”

桃浓话没说完,就冲李苒挥挥手,转身往她那辆车上跳。

李苒笑出了声,看着桃浓那辆车走远了,才上了车,犹豫了下,吩咐车夫从万寿观那条路回去。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2章 两端

暖君正文卷第72章两端离万寿观还有一射之地,李苒吩咐车夫停车,她要走一会儿。

车夫一声不响,和往常一样,牵着马,落后十几二十步跟着。

离巷子口的面馆还有四五步,谢泽一身白衣,从面馆对面迎上来。

李苒站住,微微仰头看着几步走近的谢泽,笑容绽放。

谢泽站到李苒面前,低头看着浑身散发着欢喜的李苒,嘴角仿佛往上扯了扯,抬手伸到李苒面前。

李苒低头,看着谢泽的手,和托在手心的四个红艳熟透的杏儿,惊讶的抬头看向谢泽,谢泽再往前送了送,示意李苒是给她的。

李苒将杏儿一个个拿过来,托在手里,这四个杏儿到她手里,就不是只在掌心,而是托了满手。

红艳的杏儿,好看极了。

谢泽等她拿完杏儿,垂下手背到身后,转身往巷子里走进去。

李苒拿起只杏儿咬着,跟在谢泽身后。

杏儿甜蜜多汁,真是美味。

谢泽放慢脚步,和李苒并肩,斜睇着愉快的吃着杏儿的李苒。

李苒吃完一只杏儿,将杏核放到另一只手心里,再拿起一只杏儿,接着吃。

谢泽看着李苒吃完四只杏儿,看着她托在手心里的四只杏核,问道:“做什么?”

“里面有杏仁,也能吃的。”李苒将手往上举了举。

就是没有杏仁,她也不想随手丢掉,再说,她没有乱丟垃圾的坏习惯。

“这是北杏。”谢泽抬手,从下面敲在李苒那只手上,把那四粒杏核敲的滾落下去。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抬手腕往嘴上擦,谢泽极轻的哼了一声,拎着块雪白的帕子,垂到李苒面前。

李苒接过帕子,犹豫了下,举着手腕解释道:“不是用袖子擦。我不习惯拿着帕子,付嬷嬷就把帕子缠在这里,这样我要用的时候……”

谢泽站住,侧头看着李苒。

正举着手腕,准备再示范一次的李苒,讪讪的放下手腕,低头用谢泽的帕子擦嘴擦手。

看着李苒擦好,谢泽伸出手,李苒将帕子递回去。

谢泽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问道:“中午吃了什么?”

“野菜饼,五味粥,酒法青虾,银鱼炒鳝,酒蒸羊,拌生菜,糟黄芽,还有一样莴笋丝。都很好吃,还有椰子酒,很好喝。”

李苒答的极其详细。

谢泽斜着她看了片刻,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都是他们府上擅长的。”

李苒听的微微有些怔神。

他们府上。

到了那条横巷子,谢泽转弯,李苒跟着转弯,走到巷子尽头,谢泽没象上次那样一直往前,而是转个弯,走没多远,站住,示意了李苒,先进了院子。

这间院子的院门比寻常人家宽了些,门两边各挂着只大红灯笼。

进了院门,右边一排锅灶。

谢泽径直进了正屋,在靠近门口的桌子前坐下,一边示意李苒坐,一边看着紧跟进来的掌柜道:“一碗素面,再配两样小菜。”

掌柜点头欠身,小跑出去。

李苒在谢泽对面坐下,听着他只吩咐了一碗素面,犹豫起来。

他只要了他自己的一碗,那就是说,她也想要的话,得自己点,不然就得看着他吃?

可她今天出门前没带金页子,也没带碎银子铜钱,唉,真是没带什么就必定要用什么。

算了算了,反正她也不怎么饿,看着就看着吧。

掌柜动作很快,李苒刚打算好,她就坐着看着他吃,掌柜就用托盘托了碗素面,以及两样小菜进来,顺着谢泽的示意,将面和小菜放到李苒面前。

李苒上身微微往后,意外的看着摆在了自己面前的素面和小菜,抬头看向谢泽,“你不吃吗?”

谢泽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示意李苒吃面。

掌柜又托了一壶酒,一只杯子过来,放到谢泽面前。

谢泽倒了杯酒,端起来抿着,看着挑起根细面,轻轻晃了两下,送进嘴里的李苒。

李苒吃的很专心很细致,谢泽慢慢抿着酒,看着她抓着筷子的手,眉宇间的愉快,和额头薄薄的一层细汗。

面只有很少一团,非常美味,李苒慢慢吃完,只觉得胃里十分妥帖舒服。

谢泽一壶酒也喝完了,看着李苒从手腕上揪下帕子,擦了汗,又擦了手,站了起来。

李苒跟着谢泽出来,她那辆大车,已经停在了院门口。

“我要出去一趟,十来天。”谢泽看着看向他的李苒。

“现在就走?”李苒看了一圈旁边牵着马的小厮和护卫们。

“明天一早,上车吧。”谢泽示意李苒。

李苒嗯了一声,转身上了车。

车子不紧不慢的往前,李苒探身往后,看着谢泽上了马,消失在黑暗中。

……………………

隔天是曹家的接风。

王舲比李苒到的早,在二门里等着李苒到了,才一起进去。

这一场接风,曹家安排的很家常,却极其妥帖细心。

李清柔等人也到了,却和李苒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曹家三娘子陪着李清柔等人在后园玩耍,曹家四娘子陪着李苒和王舲,去见了曹四娘子和曹茗的阿娘林夫人。

林夫人是个极其柔和宽厚的人,关切的问了李苒的病可除了根,再嘱咐她要爱惜自己,再三嘱咐了曹四娘子好好待客。

在曹府这一天,李苒十分自在,一天下来,竟然没有觉得很累。

整个曹府,都是一种家常舒适的氛围,让人心情安然。

歇了一天,傍晚,付嬷嬷看着李苒吃了晚饭,一边接过茶捧给她,一边笑道:“明儿鲁国公府赏荷,咱们府上老夫人,夫人她们,都是年年必去的。”

“要跟她们一起去吗?”见付嬷嬷顿住话,李苒直接问道。

“那倒不必。”付嬷嬷的话也直接起来,“真要一起,老夫人和夫人只怕更不乐意。姑娘要么早些,要么晚些。”

“嗯。早些好,还是晚些好?”

“晚些吧。这赏荷会,往年,老夫人和夫人一向到得早,今年只怕也不会晚,姑娘要是再早些,就有些早了。

就晚一些,也不用太多,小半刻钟就好,明儿我让她们准备好,老夫人和夫人一出门,就让她们把姑娘的车拉出来。”

付嬷嬷爽直了当道。

这些天,她已经很明白怎么侍候这位姑娘了,不失礼貌的直截了当最好不过。

第二天,李苒的车子在陈老夫人、张夫人,以及二奶奶曹氏,三娘子李清柔之后半刻钟,出长安侯府,往鲁国公府过去。

至于李清宁,他在陈老夫人她们走前两刻钟,撂了句霍三让他跟他一起去,就先跑了。

往年,他都是和太婆她们一起过去的。

可昨天晚上,他一回府,听他二嫂说了今天要分两拨去鲁国公府这事儿,头痛之下,果断决定,他还是三十六计逃为上吧。

要是不逃,他肯定得和太婆她们一起,她们这边热热闹闹一大群,四妹妹那边孤单单一个人,这也太那个啥。

还是躲为上吧。

陈老夫人一行,和李苒前后脚进了鲁国公府,陈老夫人和张夫人一起,往老夫人和夫人们赏荷的大花厅,二奶奶曹氏跟着,在离大花厅不远,年青小媳妇们喝茶的地方,和诸小媳妇们一起,喝着茶吹着风赏着景,当然,名义上是候着侍候长辈。

李清柔和李苒自然是往小娘子们玩耍的水阁。

这几次宴请聚会下来,诸家对李清柔和李苒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反正这俩小娘子不同群,那就好办,分两群,这一群,和那一群,略隔开些就好了。

见陈老夫人进来,鲁国公夫人柳氏站起迎出来,含笑见礼,“孙老夫人一进来就问您到了没有。”

“她到的这么早?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进去,不是外人,不用客气。”陈老夫人和柳夫人笑着客气几句,花厅里,忠勇伯府孙老夫人已经迎出来。

柳夫人又和张夫人说了几句家常,让进张夫人,又忙着去迎别家老夫人和夫人。

吴老夫人进来时,陈老夫人正和孙老夫人坐的很近,低低的说着什么,孙老夫人神情阴郁,陈老夫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激愤。

“瞧你们老姐妹俩,走到哪儿都这么亲热,这是说什么呢?”吴老夫人坐到两人旁边,带着几分提醒之意,笑道。

“没什么,一点子陈年旧事,都过去了。”陈老夫人一边笑着接了话,一边轻轻拍了拍孙老夫人,示意她先不要说了。

“这话极是,陈年旧事,过去的就都过去了,能掀就掀过去,掀不过去,也别提起了,要不然,难为别人,也是难为自己,咱们都这个年纪了,再难为自己,一把老骨头,可难为不起。”吴老夫人笑着,话里有话的劝了句。

“您是个明白人,这话在理。可这个在理,实在难为人。”陈老夫人看起来伤感而愤忿。

孙老夫人想说什么,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不是说你的事儿,我是说我们家的事儿。”

陈老夫人转向吴老夫人,“您是个明白人,我就说说我的想头,你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知道,这京城好些人,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都觉得我这个媳妇儿不大度,不贤惠。”

陈老夫人指着张夫人。

“这个不大度,不贤惠,就是因为我们家突然冒出来的那位四娘子。

我这媳妇儿没欢天喜地的接她回来,没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待她不好了,就是不大度,不贤惠了。

待她不好这一条,是我,不是我这媳妇儿,从那妮子进侯府大门前,去接她的人,都是我安排的,是我待她不好。

这一条,正好,趁着今儿人多,我就清清楚楚说一句,别把这屎盆子扣到我媳妇儿头上。”

见陈老夫人动了气,柳夫人站起来要劝,吴老夫人伸手按住了她。

有些话,说开了没什么不好。

“自从做了这大户人家,我这个人有什么说什么,这什么贤惠规矩的,我就开始想不明白了。

当年我们住大杂院,也见过呼奴使婢的人家,还没少见,我就没见过哪家男人,把外头生的崽儿,说往家里领,就能领进家的。

这事儿不是没有过,不是一回两回,哪一回,不是娘家人打上门,把男人打个半死,把家里砸个稀烂的都多的是。

怎么到了咱们这样显贵的不得了的人家,这生在外头的崽儿,成了宝贝了?说往家里领就往家里领,这媳妇儿不高兴了,待这崽儿不好了,就是不贤惠了?

这娘家,也都是劝着自家姑娘这个贤惠那个贤惠。

这是什么理儿?

这个理儿,我不懂,也想不明白。”

“大户人家,也不是说领就能领进门的。娘家也不是只会劝自己家姑娘贤惠。”吴老夫人缓声接话,“你们府上四姐儿,身份不同,这您知道。”

“是,我知道,尊贵,有用。这是我这个媳妇儿一直劝我的话,这是皇命,皇命还能说啥?

既然是皇命,那就当皇命待着,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早就交待下去了,她的事儿,不从我这媳妇儿手里过,她用银子,也不从内宅走,都随她。

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这媳妇儿没生她没养她,没那个情份,我也没有,那妮子也是明白得很,早就撂了话,她没有亲人长辈。

这妮子这话,说得好,这当爹当娘的,不是你生了她,就是长辈了,你得养,耗心耗血的养!

不是你生了他,那男人,连生都没生,不过快活了一回,从此拍手不管,过个十几二十年,孩子大了,一句生了你,就是长辈了?就得孝敬了?这是什么理儿?

您说说,有这样的理儿?这叫什么理儿?”

陈老夫人看着吴老夫人,声调激愤。

吴老夫人被她质问的上身微微后仰,若有所悟的看着神情晦暗的孙老夫人。

“老夫人消消气,这理儿……”河间郡王府杜王妃离得近,欠身想劝,却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气,气也没用不是。

你家三哥儿看中了那妮子,这事你知道吧?你肯定知道,正好,也说说。

那妮子的亲事,她爹管不管我不知道,也不管。

我跟我这媳妇儿,管不上,也不想管,听说太子爷发了话,她的亲事,她自己作主,这样好,这样最好。

你们府上以后要求亲什么的,去找她爹,找她自己。”

陈老夫人轻轻拍了下不停的拉着她的孙老夫人,长叹了口气,“我这脾气,不说了不说了,唉。”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3章 愿娶和肯嫁

暖君正文卷第73章愿娶和肯嫁湖边水阁里。

霍文琳看着丫头摆好两排十几二十个杯子,亲自拿着只琉璃罐,用银镊子夹着渍好的梅花,一只杯子里放进两朵。

放好梅花,直起身,见围在长案四周的人中,没有王舲和谢沛,忙扬手招呼:“六姐姐,阿沛,李家四姐姐,快过来,这茶就是滚水冲下时最好看!”

坐在临水窗户前的王舲看向李苒,李苒站起来,和王舲,谢沛一起,走到长案旁。

“好了,可以注水了!”霍文琳压着兴奋,示意站在亭子外茶炉旁的婆子。

婆子提着滚开的银壶,将水依次注进雪白的白瓷茶碗里。

一排十几二十只茶碗,三成全无变化,三成展开了最多一半而已,还有三成,开出了花儿,却远不如霍文琳看邵夫人沏茶那一回的美好。

“怎么会这样?我在家试了一回,好好儿的,怎么会这样啊?”

霍文琳差点掉眼泪,倒不是因为没面子什么的,她只是因为竟然没做成,失败了而难过。

李苒看着面前那几只杯子里展开了一半的梅花,犹豫了下,低低问王舲,“这是要做什么?”

王舲拉着李苒,往后退了些,低低笑道:“这是用蜜腌渍的鲜花茶,琳姐儿没做好,就是做好了,也是个好看不好喝,没什么意思。”

“嗯,”谢沛抿着笑,低低接话道:“这是我们家的旧法子,用玫瑰,或是木香,黎明时分,挑似开非开的花苞摘下,淘洗擦干净,用蜜渍,沏茶时,放一朵两朵进去,取个窨茶的意思。”

“她这是从邵夫人那里学来的。”王舲看了眼谢沛,低低和李苒解释了句。

“我们家用玫瑰和木香,是取其理气解郁,能温养心血,梅花有什么意思?真……”谢沛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王舲一眼斜了回去。

“邵夫人来了没有?在哪儿呢?”旁边,霍文琳用帕子试着眼泪,看着杨昣杨大娘子问道。

“来了,就在旁边那间小花厅,和钟副相夫人,还有高尚书夫人说话呢。”

杨大娘子知道霍文琳和邵夫人十分熟悉,忙笑着示意了,又叫过个小丫头,让她带霍文琳过去。

“这有什么意思?”李清柔看着霍文琳跟着小丫头出去了,伸着头,将长案上的茶碗看了个遍,纳闷道。

“我瞧着吧,这没什么意思,要学这个,才有意思呢。”高桂英两根手指捏着帕子,斜着霍文琳的背影,撇嘴道。

“要学这个才有意思,是什么意思?”李清柔没听懂。

“唉,这不是明摆着的,邵夫人是谁啊?”高桂英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斜瞥着李清柔。

“邵夫人就是邵夫人。”孙妙娘横着高桂英,堵了她一句。

“邵夫人是谢将军的阿娘啊。”高桂英更加居高临下的斜了眼孙妙娘,这一句提高了声音。

听到谢将军三个字,已经坐回去的李苒转头看向长案旁的一群。

“谢将军多好看呢,又是位上将军。”见四下没人接话,高桂英扬着声音,又说了一句。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谢将军好看,就觉得谢将军威风凛凛,有点儿吓人。”

鲁国公府二娘子杨昳只有十一,没听出高桂英话下之意,听她说谢将军多好看呢,喔了一声笑道。

“谢将军是好看,可谁敢……谢将军都不会笑。”

曹家四娘子曹芊跟着笑起来。

“高家姐姐可真敢想,你不说,我从来没想起来过,那可是谢将军啊!”

“你不敢想,可不一定人家不敢想,人家是郡王府小娘子呢,可不会不敢想。”高桂英甩了下帕子,撇着嘴。

“阿琳肯定没这么想,我都没听她说过谢将军。谢将军,那是谢将军啊,你真敢瞎说!”李清柔毫不客气道。

“柔姐儿真是的,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也不能跟你说不是,你以为……人家可不象咱们。”

高桂英话里带笑,声音落低,斜着孙妙娘。

“妙娘,要是你,谢将军到你们府上求亲了,你肯不肯?”

“那怎么可能!”孙妙娘吓了一跳。

“四姐儿你呢?”高桂英转头问四娘子曹芊。

曹芊长长的噢了一声,“你这是白日做梦!谢将军不会笑哎,多吓人……谢将军多好看呢,又威风又好看,要是你,你肯不肯?”

曹芊没答高桂英的话,反问了回去。

“我当然肯了,难道你不肯啊?”高桂英昂着头,一幅浑然不惧的模样。

“反正谢将军也不会……谢将军实在太威风太好看了,谢将军不用笑,我也肯哦,哎,要是……我非得高兴疯了不可!”

曹芊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周围的小娘子被这个话题挑的兴奋起来,七嘴八舌议论起谢将军多么威风多么好看,谢将军到底会不会笑,真要求亲……唉哟疯了哟!

王舲听的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压着声音道:“这会儿说的挺欢。

有一回,在宫里,也是象这会儿这样,说到谢将军,正好谢将军经过,离得可远了,远的都快看不清人了,把她们一个个吓的,大气不敢出,有几个人,脸都白了。”

谢沛脸色不怎么好,垂着眼,低低道:“太婆一听到说谢将军,就掉眼泪,说……苦。”最后一句,谢沛声音极低,李苒差点听不到。

王舲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谢将军苦、可怜,这样的话,她也从她阿娘和太婆的闲话中,碰巧听到过一回两回。

李苒垂眼抿着茶,思绪远飞。

……………………

傍晚,送走诸人,柳夫人慢慢舒出口气,和大儿媳妇谢汶笑道:“总算没什么大差错。”

“阿娘辛苦了。”谢汶上前虚扶着柳夫人。

“那位四娘子,你仔细看了?”柳夫人低声问道。

“嗯,极其难得,心志坚定,聪慧机敏,也是个大度能容的,就是,太沉静了些,阿爹到底是怎么想的?”谢汶也落低声音。

“他没说。”顿了顿,柳夫人左右看了看,“就是金明池那事儿过后,后来来了捷报,隔了两三天,你阿爹回来说,他给晨哥儿看好媳妇了,就是那位四娘子。

我当时吓了一跳,那位四娘子还死活不知呢。你阿爹说她没事儿,好好儿的,再有半个月一个月,就能回到京城了,说等她回来,让我找机会再细看看,该操办就操办起来。”

“那必定是金明池那事儿后,有什么事儿,让阿爹看到了那位四娘子的好。”谢汶低低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你阿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眼光准,心思细,这些年,他最操心的,就是晨哥儿这个媳妇儿。

唉,晨哥儿不比他大哥,他那性子,你也看到了,说柔弱吧,又倔得很,聪明是聪明,可他阿爹说他,逢大事常常看的不透,唉,他性子又太娇,他这媳妇儿,真是愁死个人。”

“阿娘,”谢汶沉默了片刻,看着柳夫人道:“四娘子是个坚定不移的人,这一条,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又是个沉默性子,能几天不说话,这样的人,合得来怎么都好,合不来,可真就是合不来。

晨哥儿的性子,也不爱说话,也是个打定主意闷在心里,极难更改的。

四娘子和晨哥儿合得来还好,要是合不来……”

柳夫人听的眉头紧皱。

“合得来合不来先不说,真要在一起了,这两个,阿娘觉得,谁会先往前一步?谁会先开口说话?”谢汶接着道。

“你说这个,我也正发愁,这事儿,晚上我还得跟你阿爹好好商量商量,这位四娘子,不能光他看中了,咱们看中了,这事儿,一定得晨哥儿看中了,也得那位四娘子肯,要不然……”

柳夫人拧眉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

“嗯。”谢汶低低嗯了一声,“我就是这么想的。”

还有句话,她没说出来。

她觉得,这位四娘子,那份坚定,给她一种悍不畏死极端决绝的感觉,要是她不想嫁,那就没人能娶得回去。

……………………

河间郡王府,杜王妃在二门里下了车,把女儿霍文琳打发回去,叫过大儿媳妇曹夫人,劈头道:“三哥儿看中李家四娘子了?”

曹夫人一个怔神,“阿娘怎么这么说?”

长安侯府陈老夫人说那些话时,她没在大花厅。

杜王妃三言两语说了陈老夫人那几句话,“……难道真看上了?陈老夫人那个人,从不乱说,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那位四娘子是好娶的?这三哥儿,这是发了什么疯?”

“阿娘别急,陈老夫人一心想让老三定下她们家三娘子,她看老三……许是她想多了。

老三快该回来了,把他叫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事儿,您不问,老三肯定不能说,您要是问了,老三肯定不能不说。”

“也是,来人,看看三爷回来没有,让他过来见我。”杜王妃急急吩咐下去。

霍文灿过来的很快,杜王妃这边换了衣服,脸还没净完,霍文灿就到了。

杜王妃急急挥手,屏退婆子丫头,只留了大儿媳妇曹夫人,看着儿子,急急问道:“陈老夫人说,你看上她们家四娘子了?”

“嗯?”

霍文灿没想到他娘劈头盖脸问了这么一句,瞪着双眼,下意识的看向他大嫂曹夫人。

曹夫人正急切好奇的看着他,屏气等着他的回话。

“嗯!”

霍文灿移开目光,微微昂头,看着她阿娘背后高出头顶的炕屏,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啊?你怎么?这叫什么事儿?那四娘子,那个……”

杜王妃压根没想到她儿子承认的这么干脆利落,一时有点儿懞。

曹夫人瞪着霍文灿,眉毛高挑,上下打量了一遍霍文灿,头一回发现,她这个小叔子,帅气无比。

“你说过,我的亲事,先得我自己看中了,阿爹说过,只要不出大格,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太子爷也说过,我的亲事,我自己作主。

一圈儿都说了让我自己作主,现在我自己看中了,有什么不对?

你平时不是成天发愁,说我谁都看不中怎么办,现在,我看中了,这是好事儿对吧?

长安侯府跟咱们门当户对,四娘子……多好对吧?

不但不出大格,还哪儿都合适,对吧大嫂?”

曹夫人被霍文灿这突兀一问,问的呃了一声。

“你,你这个……你这,你这是……”

杜王妃被儿子这一通气壮无比的宣告,说的一只手拍着胸口,满腔的不知道是惊气还是什么气,反正话是说不出来了。

“阿娘别急,阿娘喝口茶,阿娘您别急。”

曹夫人急忙将茶捧给杜王妃,抚着后背,一下一下给她顺着气。

“你这孩子!你怎么看中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最后一句,杜王妃是看着曹夫人叫的。

“阿娘,这事儿,这个,您先缓口气,老三这话吧,阿娘细想想,先想想。”

曹夫人虽然觉得她这个小叔子其实眼光不错,勇气更难得。不过,这会儿她可不敢替霍文灿说话,话赶话儿的,万一气着王妃怎么办?

“他有他阿爹呢,我管不了他,有他阿爹呢,你坐下,你现在就给我写封信,给他阿爹写封信,跟他阿爹说,这事儿,这都是他阿爹惯的!我管不了,让他阿爹管他,有他阿爹呢!”

杜王妃准确无比的找到了方向,一迭连声的吩咐拿纸拿笔研墨,点着曹夫人,让她赶紧坐下写信。

霍文灿高挑着一根眉,看着小丫头飞快的拿了纸笔来,伸头看了眼他阿娘,干笑一声,“那,我就不打扰阿娘写信了,我先回去了,阿娘好好写,大嫂好好写。”

杜王妃没理他。

曹夫人冲他挥了挥手,又眨了下眼,示意他别担心。

霍文灿出了正院,撩起长衫前襟,一口气跑回自己院里,一头扎进院门,就急急叫道:“快!研墨!”

他也得赶紧写信,他得好好写封信,他得赶在他阿娘那封信之前,好好跟他阿爹说清楚,他得赶在他阿娘之前,把他阿爹说服到他这边来!

……………………

鲁国公府的赏荷会,安老夫人和谢夫人一向是不去的,都是由二奶奶明氏带着三奶奶李清丽、六娘子王舲过去一天。

二奶奶明氏三人从鲁国公府回来,一起进了安老夫人上房。

明二奶奶和王舲你一言我一语,和安老夫人,以及谢夫人说赏荷会上这事那人。

三奶奶李清丽一向搭不上话,二奶奶和六姐儿说的那些话,她觉得她都听懂了,可她们为什么笑她不怎么明白,她觉得好笑的话,怎么她们都不笑,她也不怎么明白。

六娘子王舲说到了霍文琳的腌渍梅花茶。

李清丽凝神听着,这些话她最能听得懂:琳姐儿这梅花茶没做好!

王舲说到高桂英问肯不肯嫁给谢将军,安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肯不肯?要是能到肯不肯这一步,那就好了。”

这一句李清丽没听懂,关着谢将军,这个话题她太有兴趣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能到肯不肯这一步?”

“这亲事不亲事的,是谢将军不愿意娶,从来没提过这事儿,哪里来的肯不肯呢?”明二奶奶笑着解释道。

李清丽轻轻喔了一声,这回真懂了。

六姐儿这话的意思,满京城的小娘子,最想嫁的是谢将军,不过是谢将军不想娶。

那六姐儿最想嫁的,也是谢将军吧?

这事儿……

李清丽目光亮闪,这事儿,她是不是能帮一把?为她们王家,尽一回力?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4章 热闹扑人(ll8921打赏加更)

暖君正文卷第74章热闹扑人一连几场文会花会,对这样的场合,李苒心里有了点儿底,就觉得安心多了。

到了忠勇伯府孙老夫人六十六大寿那天,车子刚进到通往忠勇伯府的巷子口,李苒就感受到了那股子能把人迎面扑倒的热闹和富贵。

在二门里下了车,二奶奶曹氏迎上来,“四妹妹到了,让她们带你进去,你三姐姐在里面帮着待客呢,王家姐儿也早到了,快去吧,别拘束。”

李苒微笑应了,跟着婆子往里面走。

忠勇伯孙家这人口比李家还简单。

孙老夫人大着肚子逃难到京城,生下忠勇伯孙强,这几十年,唯一交好的,就是长安侯府李家。

孙强媳妇陶夫人也是逃难来的,没有娘家。

三女两子,长女孙秀娘跟着丈夫李清安在任上。

次女孙巧娘嫁进曹家,这会儿正和丈夫曹芝曹二爷一起,在忠勇伯府帮忙。

两个儿子都没成亲,再加上三女儿孙妙娘,和忠勇伯孙强夫妻,满府,也就这几个人,要张罗孙老夫人六十六岁大寿这样的大事儿,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所以,一大清早,长安侯一家,从陈老夫人、长安侯李明水,到李清柔,都过来帮忙待客。

只有李苒,照客人们的时辰,和客人们一样,到了忠勇伯府。

忠勇伯府足够阔大,可这会儿,从大门外起,一直到宅子最后,到处都是拥挤热闹。

后园子里搭了三个戏台,又搭了个台子给玩杂耍的。

后湖两边,竖起了杆子,从湖上扯着根粗绳,这会儿,已经有走绳的艺人在上面腾挪跳走、花样百出。

李苒跟着婆子,一路上看的眼花缭乱。

这哪是寿宴,这简直就是过年时候的瓦子,还是把全京城的瓦子并到了一起。

李苒进到小娘子们聚集的花厅时,站在花厅门口,前面看着湖中,长索上,两个妙龄女子装模作样打了起来;左边一个台上子,一个红衣女子正旋成一朵花儿;右边,一个女子仰面躺在凳子上,两只脚把一只青花瓮蹬得花样百出。

四面八方,热闹的根本不知道看哪个才好。

“姑娘来了。”

王舲身后跟着谢沛,迎着李苒过来,顺着李苒的目光也看了一圈,想笑忙又抿住,“咱们就这里坐吧,反正,哪儿都是一样的热闹。”

王舲就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象她说的,整个忠勇伯府,就没有不热闹的地方,所以,坐哪儿都一样了。

李苒坐下,端起杯茶似抿非抿,定了定心,压下那份对如此热闹的几分惊惧,仔细看四周。

李清柔和高桂英,以及其它几家合得来的小娘子,一群人,正围着旋成一朵花儿的胡旋舞者,看的拍手叫好。

霍文琳站在外围,看那样子,已经眼花缭乱的厉害了。

王舲也抿起了茶,看着周围,实在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热闹。”

“热闹极了,他们府上,平时也挺热闹吧?”

李苒想叹气,她要说话,这声音都得比平时高不少。

不高不行啊,实在太吵,声音低了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平时,还好吧……”

“你们在这儿啊,我找了半天了,实在太难找了。”

王舲的话被曹家四娘子曹芊打断。

四娘子曹芊一额头薄汗,一把团扇摇的飞快,像是刚从人挨人的热闹大街上挤过来一般,一个旋身,往王舲身边的圆凳上坐下,回头招呼她三姐,“三姐,你也歇会儿。”

“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王舲打量着热气腾腾的两人,挑眉问道。

“没干什么,就是走了一小圈。三姐说,想找个安静地方,谁知道,还是这儿最安静,这府上今天,真是热闹啊热闹!”

四娘子曹芊说着真是热闹,苦着脸想叹气,太热闹了,她一向爱热闹,也有点儿受不住了。

“怎么能热闹成这样?”谢沛一只手支在几上,不动声色的掩着一只耳朵,太吵了,她头都要疼起来了。

“听二哥说,是孙伯爷的意思,说老夫人六十六大寿,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本来没有这么多,好些,都是孙伯爷昨儿个又请来的。

说是,满京城,但凡有点儿名声的,都请来了。

哪,那边是财喜班,说是多出了两倍的银子,硬请来的。”

三娘子曹葶的二嫂就是孙巧娘,她二哥二嫂已经过来帮了两三天的忙了,消息确切。

“真是孝心。”王舲也想捂耳朵了。

“六娘子,四姐儿,你们都在这里呢,我也坐一会儿。阿柔非拉着我去看演傀儡,我站累了,嗓子都疼了。”

霍文琳奔着王舲过来,一坐下来就倒茶喝茶。

“你也喊了?听你嗓子还行,没哑,妙娘嗓子都哑了。”曹芊看着霍文琳笑道。

“我没喊,我是听她们喊,听的嗓子疼。”霍文琳说着嗓子疼,却揪着耳垂。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长串儿节奏极快的鼓点锣板声,侧前,突然火焰腾起,带起了一阵惊叫。

李苒只觉得一个头四五个大,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靠近王舲,低低道:“你说,这么热闹,我要是悄悄溜出去,走了,是不是没人发觉?”

王舲呆了一瞬,噗一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头,“别说你一个,咱们两个一起都没人知道,还有阿沛,咱们……”

“你们要干嘛?”四娘子曹芊紧挨着王舲,听到了半句,急忙问道。

“我们在商量,要不……”王舲一边笑,一边往外点了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热闹,少一个两个,根本没人留意。

咱们是一起,还是分批?

要不把我三哥叫上,让他陪着咱们,干脆到外面逛逛好了,满城的热闹都在这儿了,外面肯定清静了。”曹芊拍手赞成。

“还有我,把我三哥也叫上吧。我头都痛了。”霍文琳赶紧凑上来,她也想走,刚才就想走了。

李苒两根眉毛挑的高高的,挨个打量着几个小妮子。

她本来想自己偷偷溜掉,怎么几句话的功夫,成了一群人都要溜走了?

“咱们不能一起走,一起太显眼了。

我先让人去找我三哥,让他在外头等着咱们。你再让人去叫你三哥,也在外头等着。

然后……咱们两个两个,我跟阿沛一起,你们俩一起,你们俩,怎么样?”

曹芊愉快无比的安排起来。

“那咱们先商量商量,咱们去哪儿玩?”霍文琳兴奋而愉快。

“你三哥跟她三哥就是不在一起,也必定不远,一趟一趟的差人,反倒不好,打发一趟就行了,让你三哥跟她三哥说一声,一前一后走就是了。

还有,咱们是来拜寿的,溜出去闲逛,要是让人家看到了,回头再传到这府里,那可就不好了。”

王舲接话笑道,见曹芊遗憾无比的嘟起了嘴,接着道:

“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吃顿饭,吃了饭再回去,怎么样?”

“好啊!那咱们去吃什么?”曹芊立刻眉眼笑开了。

“你们吃猪头肉吗?”李苒从王舲看向众人。

“我挺喜欢吃的。”谢沛说着,不好意思的吐了下舌尖。

“我也喜欢。”王舲一边笑一边举了下手。

“猪头肉多好吃呢,三姐最喜欢吃,我也喜欢。”曹芊拉着三姐曹葶的手,一起举起。

“我……也喜欢。”霍文琳有几分迟疑,可还是举起了手。

“我知道一个地方,猪头肉烧得好极了,那个地方,又不大会遇到熟悉的人。”李苒笑道。

“那就这样!我让人去叫我三哥!”

曹芊拍手赞同,招手叫了自己的心腹丫头,俯耳嘀咕了几句,吩咐她去找她三哥曹茗传话。

曹茗确实和霍文灿,以及李清宁几个人在一起。

他们那一边,那份热闹,比女眷这边只高不低。

霍文灿因为他那封信,以及他阿娘那封信,正心神不宁看什么都烦,这会儿这份热闹,吵得他一阵接一阵的头痛。

“怎么能热闹成这样?可真是热闹啊,真热闹啊!”霍文灿用力摇着折扇,再次咬牙夸奖。

“这是孙伯爷的孝心。”李清宁手里的折扇也摇的呼呼生风。

“原本没这么多,除了多了一台大戏,别的,都很平常。

都是昨天临时又请来的,这些小戏什么的,是二哥帮着安排的,昨天二哥愁的,头发都快白了,你们没看到。”曹茗落低了声音。

“临时又请这么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有什么原因?”霍文灿惊讶了,看着李清宁问道。

“好象是有什么事儿,前两天,孙老夫人到我们家,找我太婆大哭了一场。”李清宁压着声音道。

“喔~~啧!”霍文灿拖着声音,撇着嘴啧了一声,“孙伯爷这是把老娘气哭了,赶紧想要弥补,可这补的,也太过了,这哪是描补,这是简直就是……啧。”

曹茗出去又回来,用折扇点了点霍文灿和李清宁,低低笑道:“我妹妹打发人来,说吵得受不了了,要悄悄儿的先回去,让我带她们去吃饭。

你妹妹,还有你四妹妹,说是也要一起走,问你们走不走?”

“走走走!”霍文灿听到四妹妹三个字,两眼放光,不等李清宁说话,一把拖上他就往外走。

曹茗急忙跟上。

李苒她们这边,李苒和王舲最后一拨。出到忠勇伯府二门。

大门外,霍文灿和李清宁等在一辆车旁,见两人出来,霍文灿一步上前,打起车帘,看着两人上了车,看着李苒问道:“要去哪儿?她们说要问你。”

“先往北瓦子去,咱们走前面,我来指路。”李苒和霍文灿笑道。

第75章 慕少艾

暖君正文卷第75章慕少艾一大群人,宝马香车,在吴嫂子那间脚店外停下,脚店内外蹲着坐着吃饭的人,顿时慌乱起来。

吴嫂子急急跑出来,一眼看到站在最前的李苒,一口气松了下来。

李苒仔细看了看她,见她头脸平复,已经看不出挨打的痕迹了,心里微松,看来都是皮外伤,还好。

“有猪头肉吗?”李苒笑问了句。

“有有有!姑娘请进,爷请进,姑娘们请进。”吴嫂子的慌乱过去的很快。

看来她从前确实在大户人家呆过,而且那户人家门第不低。

脚店里正在吃饭的脚夫小贩们,有些狼吞虎咽,想要赶紧吃完,有些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碗筷赶紧走。

贵人们来了,他们最好赶紧让出地方。

“去跟他们说,不要急,慢慢吃,还有,有没会帐的,都算到爷这里。”

霍文灿紧挨李苒,站的靠前,看着脚店内外慌乱的食客,急忙吩咐湛金。

湛金急忙叫了几个年老长随,去安抚食客,以及宣布,这一顿饭都由他们家爷请了。

霍文琳站在脚店门口,仰着头,从脚店打量到周围的小店小铺,好奇无比。

她头一回到这种地方来。

谢沛也十分好奇,不过不象霍文琳那样,想怎么看就扭着头随便看,她的稀奇都在眼里,不动声色悄悄的打量。

王舲跟着她二哥二嫂,去过几回这样的脚店,以及小面馆小饭铺什么的。

这家脚店可不算小,在脚店中间,这家是很大、也很高档的了。

曹芊和曹葶姐妹两个,跟霍文琳一样好奇四看,她们对这种地方,也是头一回来,好奇的很,也兴致盎然。

李苒跟着吴嫂子,先进了脚店。

“在这儿行不行?”吴嫂子指着大厅最里面,占着一只角的一排四张八仙桌。

这会儿还没到正饭点儿,脚店里人不多,一多半儿桌子都还空着。

李苒转头看向霍文灿。

“行!这儿很好!”霍文灿答应的极其爽利。“让他们收拾就行,你只管去把你们拿手的都上一份,猪头肉多切些。”

吴嫂子连声应了,看了眼李苒,又看向霍文灿,陪笑道:“今天菜买的齐,鱼虾羊肉鸡鸭都有,姑娘和几位爷……”

“你看着安排吧。”见霍文灿示意她安排,李苒看着吴嫂子笑道。

“只要是拿手的,都做一份,我们尝尝。”霍文灿跟了一句。

吴嫂子连声应了,见小厮婆子们已经利落无比的开始挪桌子凳子,到处擦个不停了,赶紧往厨房去忙活。

她这间小店,用不起人,象茶水碗筷什么的,原本就是放成一排,任客自取。

这会儿,也只能让这帮贵人们的小厮婆子们去收拾去侍候了。

两张八仙桌拼到一起,擦干抹净,众人坐下。

吴嫂子先提了一只雪亮的大茶壶,和一摞茶碗送上来,陪笑道:“都是刚刚又洗过烫过的,这是今年的春茶,现沏的。”

李清宁的小厮墨香上前接过茶壶,“给我吧。”

吴嫂子放下那摞茶碗,一路小跑回去厨房。

墨香提着茶壶,看向李清宁,李清宁挥着手,“先倒一杯给我尝尝。”

一圈儿人看着李清宁,李苒有几分无语的看着大瞪着双眼的诸人。

一杯茶而已,怎么跟尝毒一样!

李清宁一脸严肃认真,先举着茶碗,里面仔细看一遍,再让墨香提起茶壶,转圈看了一圈,示意墨香倒了小半杯茶,举起来,拧着眉,慢慢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点了下头,“挺干净的,茶不错,这茶真不错。”

“你四妹妹带咱们来的地方,还能差了?”霍文灿伸手拿过茶碗,欠身站起,一一放到众人面前。

“李三爷尝过了,你才说这话啊。”王舲侧头看了眼霍文灿,笑道。

霍文琳噗一声笑出来,“就是啊,三哥这是马后炮。”

曹家跟霍家李家都是亲戚,霍文灿又是个欢乐性子,曹芊曹葶跟他们都不见外。

曹芊拍着手笑,“就是啊,三哥这夸奖一点儿也不真诚。琳姐儿说得对,马后炮!”

曹葶一边笑个不停一边不停的点头。

只有谢沛,一来是个内向的,二来跟霍文灿李清宁等人,头一次离得这么近,听大家这么调侃霍文灿,惊讶之余,想笑又想要忍住。

曹茗坐在谢沛斜侧,看她有些拘束,温声笑道:“霍三郎豁达大度,李三郎也是,她们常跟他们开玩笑的。”

“什么开玩笑?你别替他长脸,明明是这厮自己不着调。对了,上回那首什么诗……”

李清宁折扇点着霍文灿,连说带笑。没等他说完,就被霍文灿一巴掌拍了回去,“咱们出来吃饭,什么诗不诗,难道吃个饭,你还想写首诗啊?你能写得出来不?”

“我写不出来,那你能写出来?”李清宁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曹三郎写得出来。”霍文灿点向曹茗。

“三哥脸皮真厚!”霍文琳毫不客气的评价了句。

“这哪叫脸皮厚?我这叫有自知之明。

那诗是那么好写的?什么三代穿衣,五代写诗,咱们家才几代?

六娘子,还有二娘子,她们王家谢家,那都多少代了?能比吗?这什么学问写诗的,咱们能跟六娘子二娘子比嘛?比不了啊!”

霍文灿振振有词。

“五代写诗?”谢沛听的不停的眨眼,她有点儿懞。

“三郎胡扯的本事天下第一,你别理他。”曹茗一边笑,一边和谢沛道。

“三哥这话不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五代写诗的?还有啊,我们家五代肯定有了,还多不少,可我也不会写诗啊,三姐也不会。”曹芊笑声就没停过。

李苒看着满桌子的笑语欢声,抿着嘴笑个不停。

她很喜欢这样的欢声笑语。

岁月静好,阳光灿烂。

“他这脸皮也是天下第一!都别理他,猪头肉来了,咱们吃肉,这猪头肉看着就好吃,都别动,我先尝尝!”

李清宁筷子还没拿起来,就被霍文灿一把按住,“我来我来,这次该我了,我都说了,四妹妹说好,那就肯定好,你别动!我先尝,嗯!果然!美味极了!

都别客气,快吃快吃!趁热好吃。

四妹妹吃这块,这一块最好!”

霍文灿筷子虚点着一块连皮带肉,肥瘦正好的猪脸肉,招呼李苒。

“三哥只让四妹妹噢!”霍文琳立刻抗议。

“你那么大方,不用让。”

霍文灿一句解释声音没落,王舲长长的噢了一声,“你这话,是说阿苒不大方喽?”

“就是就是,满桌子人,你就让了四娘子,那就是说,只有四娘子不大方喽?”曹芊立刻愉快的拍着手,火上浇油架秧子。

”说得对!问得好!你这就是说我四妹妹不大方!三郎,你这就过份了哈,我四妹妹哪儿不大方了?“

李清宁拍着桌子连笑带叫。

“当然不是,肯定不是!你看你们,一个两个,唉,赶紧吃肉,看看,都要凉了!”

霍文灿觉得头都大了。

谢沛和曹葶笑的声音都变了,曹茗刚挟了一块肉,笑的手抖,没送嘴里,掉桌子上了。

李苒也笑出了声。

霍文灿被李苒看着他笑,笑的脸都红了,“好好好,我错了,六妹妹你吃这个,这个好吃,妹妹你吃这个,曹家三妹妹,曹家四妹妹,谢家妹妹,来来,都吃一块。”

霍文灿站起来,端起碟子,挨个让了一遍。

一顿饭,吃的时候没有笑的时候多,不知不觉吃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霍文灿赏了吴嫂子一只一两多的金锞子,众人出了吴嫂子脚店,曹茗和两个妹妹回去曹府,李清宁送王舲和谢沛回去,霍文灿送了李苒,再跟自己妹妹霍文琳回府。

……………………

二奶奶曹氏在忠勇伯府累了一天,吵闹了一天,回到自己院里,躺在榻上,一边让小丫头拿玫瑰花露给她按按太阳穴,一边叫了奶娘袁嬷嬷进来。

袁嬷嬷进来,曹氏屏退了众人,袁嬷嬷从小丫头手里按过玫瑰花露给曹氏按着头。

“听说忠勇伯府热闹的不得了。”袁嬷嬷心疼的看着一脸疲倦的曹氏。

“可不是,房顶都快掀没了,闹死了。”

曹氏心有余悸。

“不说这个,今天太婆交待了我一件事……”

曹氏压着声音,将鲁国公府赏荷会那天,陈老夫人当场问杜王妃知不知道她家三哥儿看中了四娘子这件事儿。

“……那会儿我没在花厅,这是太婆跟我说的。

太婆说,后天就是杜王妃生辰,四姐儿那儿可是有张请柬的,让我把这事儿跟她说一声,

说是,免得她一无所知,到时候有什么不妥当。”

“老夫人就是想的周到。”袁嬷嬷先例行奉承了一句。

“太婆这周到,可从来不往外人头上周到,这一回,怎么周到到四姐儿头上了?

这事儿,我想了一路,越想越……你说说?”

曹氏坐直,示意袁嬷嬷不用揉了。

“这话也是……这话可是!我早就觉出来点儿了,没敢说。二奶奶您瞧,是不是,老夫人真看中了?”袁嬷嬷竖起三根手指。

“我觉得是。”曹氏慢慢呼了口气,“也就这个了。

说起来,四姐儿是挺不错的,立得稳,人又明白,要说不好,也就是性子冷了些,话太少,可想想,她这个冷,也是没办法……

太婆要是看中了,那这人,肯定比咱们看到的好,咱们这眼不行,太婆那眼光……”

曹氏慢慢细细的想,想得细说得乱。

“就是啊,再怎么,那也是陆家……整整一半儿呢!可不是那远的不得了,就只沾上一星半点儿血脉那种。仁宗又是那么个大慈悲的,多少功德呢。

我瞧着好!”

袁嬷嬷十二分满意。

老夫人看中的,哪有不好的?

“这意思,太婆可从来没流露过,咱们不能乱猜。

太婆说过,事儿没透出风之前,想到了也一定要不知道,这事儿,咱们用不着多想,太婆怎么吩咐了,咱们就怎么办事儿。

你去把二郎拿回来的那包明前拿来,前儿我听付嬷嬷说过一句,说四姐儿喜欢淡茶。还有前儿河间郡王府送来的那瓶子木樨花露,也拿上,都是好东西,味儿又清淡,给四姐儿用最好。”

曹氏笑眯眯的吩咐袁嬷嬷。

袁嬷嬷连声应了,拿了东西,跟二奶奶曹氏一起,往翠微居过去。

……………………

李苒送走二奶奶曹氏,站在廊下,出了一会儿神,进了屋,看着掀帘进来的付嬷嬷,微笑着欠了欠身,示意付嬷嬷坐。

“二嫂来,说是她太婆吴老夫人的吩咐,说是,鲁国公府赏荷会那天,话赶话的,这府上老夫人问杜王妃,知不知道霍三郎看中了我。

说是后天是杜王妃生辰,怕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不妥当,特意过来告知一声。

嬷嬷的意思呢?后天去不去?”

李苒简洁的总结了二奶奶曹氏的来意。

付嬷嬷凝神听着,李苒淡然,她也一样的淡然。

这位姑娘多与众不同,这些天,她早就看的无比清楚。

这点子小事,这位姑娘要是不好意思害羞了,她才会觉得奇怪震惊呢。

“我的意思,姑娘只当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付嬷嬷干脆直接的说自己的意见。

“一家有女百家求,各家小郎君,也是一样。

看中了霍家那位三公子,往河间郡王府递过话,甚至亲自上门提过亲的人家,多得很呢,可没见三公子回避过哪家。

要是谁家看中过谁,议过亲,相过亲,从此就要回避,那这京城,人人都得回避了。”

“好。”李苒爽快应声。

……………………

隔天河间郡王府的寿宴,和忠勇伯府相比,就是动静极小、安静极了。

霍文灿看中了李苒,以及杜王妃的态度,这两件事,该知道的人,早就都知道了。

王舲自然也是知道的,在河间郡王府吃完了那碗寿面,王舲就找了个借口,说要早走,问了李苒,两人一起出了河间郡王府。

河间郡王府离北瓦子不远,时辰还早,李苒问了王舲的意思,请她去听桃浓的小曲儿。

桃浓欠下的帐已经还完了,就从一天两场,改成了两天一场。

不过这一场,现在改在了象棚,在财喜班的新戏之前。

至于财喜班的新戏,则排到了傍晚这个最好的时段。

桃浓的小曲儿和财喜班的新戏,都是场场爆满。

李苒那间福子号雅间,也往外卖,不过都是事先说清楚,那位姑娘要是来了,须得立刻腾出来,当然,逢到这样,雅间的钱,哪怕听到最后一刻钟了,肯定也是原数奉还的。

李苒和王舲在福子号雅间,听桃浓的小曲儿,刚唱了一半,雅间帘子掀起,李清宁和霍文灿一前一后进来。

迎上李苒和王舲四道目光,霍文灿紧紧抿着嘴,不停的点着台上,那意思非常明白:先听小曲儿!

王舲抿着嘴儿笑,李苒转回头,接着专心听小曲儿。

桃浓一曲终了,霍文灿巴掌拍的啪啪响,连声叫好。

李清宁看着李苒和王舲笑道:“你们两个走后,阿柔她们也走了,我和三郎不放心,跟出来瞧瞧。”

“她们好象没来这里。”

王舲左右看了看,不过,她在这雅间里,左右能看到的,实在有限。

“没在这里!”霍文灿极其肯定,愉快无比的答了句,“我让湛金带人看过了,放心。”

“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李苒看了眼霍文灿,和王舲道。

王舲笑起来,“就是啊。唉,本来挺放心的,现在三公子在这里,这心就放不下去了。”

“这是什么话?唉哎,怎么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霍文灿一幅头痛模样,他是真头痛。

“咱们走吧,该回去了。”

李苒站起来,王舲刚跟着站起来,霍文灿的小厮六合将帘子掀起条缝,冲霍文灿一个劲儿使眼色。

“先等等,我让他去看看他三妹妹她们去哪儿了,等会儿,别正好撞上了。”霍文灿抢在李苒前面,一步出到帘子外。

片刻,霍文灿进来,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看着李清宁,先咳了一声,尴尬道:“那个,你三妹妹,她们去吃猪头肉了。”

李清宁一口口水把自己呛的乱咳。

“都是谁去了?”李苒微微蹙眉问道。

“六合!”霍文灿立刻一声吼,叫进了六合。

六合垂手禀报:“还有忠勇伯府三娘子,忠毅伯府二娘子,黄将军府上五娘子,卫将军府上九娘子。”

李苒听说有孙妙娘和高桂英,眉头皱起,片刻,看向王舲道:“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吧。”

“你担心她们……”后面的话,王舲没说下去。

姑娘肯定是担心这几位小娘子娇纵惯了,去吃猪头肉又是另有目的,到时候发起脾气来,那个吴嫂子那样的小小脚店,是承受不起的。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也是个热闹么。”王舲看着李苒笑道。

“你跟六娘子回去吧,你也回去,我去看看就行,我去把柔姐儿带回家。”李清宁忙接话道。

“我去我去,你们都回去,我跟你三哥去,你放心,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儿。”霍文灿急急道。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想去看看。”李苒边说边往外走。

霍文灿和李清宁说的没事儿,跟真正的没事儿,中间有没有差距,有多少差距,她不清楚。

贵人们的没事儿,跟底层贫贱者的没事儿,是两个没事儿。

“去看看也好,一起去吧。”

王舲和霍文灿、李清宁招呼了句,急步赶上李苒,往象棚外出去。

“哎,赶紧走。”霍文灿拉了把李清宁,跟在李苒和王舲后面。

桃浓一支曲子唱完,刚到通往雅间的楼梯口,就迎面撞上脚步急匆的李苒,赶紧闪身让到旁边,带着几分惊讶笑道:“怎么走的这样快?”

“有点儿事儿,回头再找你说话。”李苒顿住步,和桃浓交待了句,欠了欠身,才接着往外走。

桃浓后背贴着墙,看着呼呼啦啦往外急走的一群人,伸手拉住落在后面的小厮六合,笑道:“姑娘要去哪儿?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六合甩脱桃浓,急步跟上。

桃浓紧几步跟出去,站在侧门口,看着急匆而走的车马,招手叫了个机灵的厮儿过来,摸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厮儿手里,“跟着他们,看清楚去哪儿了,就赶紧回来告诉我,越快越好!”

小厮儿飞奔跟上李苒一行。

桃浓再摸了块碎银子,挑了个机灵的小厮儿叫过来,“你去找周将军,知道到哪儿找吧?让她赶紧来,越快越好,就说我说的,是姑娘的事儿。”

小厮儿答应一声,跑的飞快。

看着两个小厮儿都跑没影了,桃浓站在侧门口,来来回回的踱步。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6章 由此到彼

暖君正文卷第76章由此到彼李苒在吴嫂子脚店门口下车时,吴嫂子那间脚店外面,正围着一群跟出门的粗使婆子。

粗使婆子之外,相邻的几家铺子门半开半掩。

半条街上,门缝后,窗户里,一双双眼睛盯着吴嫂子脚店,提着心看动静,还有不少胆子大的,站在街边巷角,袖着手,伸长脖子看热闹。

见李苒在脚店门外几步站住,往脚店里看,霍文灿拉住了抬脚就要冲进去的李清宁。

这会儿正是吃饭点儿,原本应该热闹无比的脚店里,只居中坐了李清柔等人,周围站满了丫头婆子。

李清柔满脸满身不高兴的坐着,孙妙娘和高桂英一左一右坐在李清柔两边,正一替一声的对着浑身惶恐的吴嫂子发号施令,其余两位姑娘,坐在下首,不停的点头拍手,帮腔搭话。

“……我最厌烦这种红边的碟子了,你看看这个红,难看死了,赶紧都换了,还有,以后不许再用了!”

高桂英拎着只装着糖藕的碟子,厌恶的扔到侍立在身旁的小丫头手里。

“我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画,太俗了,赶紧拿下来,以后不要挂了。”

孙妙娘嫌弃无比的指着墙上挂的刘海戏金蟾等喜庆吉庆画儿。

李苒看着被高桂英和孙妙娘你一句我一句,刁难指责的脸色发青的吴嫂子,心里一阵愧疚,这是她带给她的麻烦。

李苒往前几步,进了脚店,王舲紧跟着李苒,从坐成一桌的几个人,看向吴嫂子,满怀同情。

李清宁早就耐不住了,紧前几步,抢在李苒前面,看着李清柔皱眉训斥道:“柔姐儿,你们到这儿干什么?”

“三公子!三哥。”李清柔先看到了最后面的霍文灿,又惊又喜,跳起来之后,才看到了她三哥。

“三哥!三公子。”孙妙娘先看到了李清宁,两眼放光奔迎上去。

“三公子!”高桂英离门口近,也扑迎出去,和李清柔并肩,两张脸笑的喇叭花儿一般。

高桂英一边和霍文灿见礼,一边得意的斜瞥了李清柔一眼。

过来吃猪头肉,是她的主意,看看,果然吧,三公子也来了!

一直垂手躬身站着的吴嫂子微微闭了闭眼,慢慢的吐了口气,冲李苒曲膝下去,“姑娘。”

李苒冲她微微欠身,她对她满心都是愧疚。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霍文灿对着扑上来的两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来吃猪头肉啊,这儿的猪头肉可好吃了!”高桂英抢在李清柔前面,扬声答道。

“琳姐儿说你们前儿来这里吃猪头肉,说三公子可喜欢这儿的猪头肉了。”李清柔软声软语和霍文灿说着话,人却横在霍文灿面前,一眼接一眼的狠瞪李苒。

“这猪头肉有什么好吃的?你平时连猪肉都不吃……”李清宁哗的抖开折扇,他这气息都有点儿乱了。

“就是啊。”孙妙娘赶紧接话。

“什么就是啊,猪头肉多好吃呢,是吧三公子?”

高桂英推了把孙妙娘。

“就是这祘不好,三公子您闻闻,弄的满屋子祘味儿,三公子最讨厌祘味儿是不是?

这猪头肉烧的是还好,就是调味上差了些儿,三公子说是不是?

我刚刚就在教导她了!”

高桂英气宇昂扬。

最近,从那边那位四娘子身上,她悟出了一条真理。

那就是:三公子喜欢有见识,有胆气,敢说敢做的。

这些她都有啊,她这见识,必定比那个听说当犯人关了十几年的人强太多了,这胆气她也有啊,她一向敢做敢当!

她得展示出来!

霍文灿没理她。

“我也这么觉得!”

孙妙娘看着李清宁,见他眉头都拧成一团了,有点儿心疼,肯定是这祘味儿熏的,三哥这么清雅的人!

“我刚才也跟那婆子说了,她这店里,太不清雅了,三哥你看,这墙上,挂的这都是什么啊,太难看了,我已经让她都拿下来了。”

“画也就算了,三公子您看。”高桂英赶紧抢话:“这么门窗大敞,连个纱窗都没有,这蚊虫怎么办?这让人怎么吃饭喝茶?”

高桂英气势无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划了一圈。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走吧。”李清宁一个头十个大,推了把李清柔,转身就要往外走。

“话不能这么说!”高桂英更加昂然,“她这是做生意,这做生意,难道能一句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就把客人赶出去了?

有这么做生意的?”

李清宁气的连咽了好几口口水。

王舲听的眉梢挑起,上上下下打量着高桂英,心里默默赞叹不已,她从前小瞧这位高娘子了,今天真是开眼啊。

“好好好,人家做生意,咱不做,咱不管。你觉得这儿不好那儿不好,那咱们就换一家,行了吧?”

李清宁气的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他不想多说,只想赶紧把她们弄走!

太丢人了!

“这话就更不对了,为什么要我换一家?”

迎着霍文灿高高抬起的两根眉毛,和瞪大的双眼,高桂英的气势一下子爆到了屋顶。

她成功了!三公子正对她刮目相看!

“开门做生意,最最要紧的,就是得让客人满意,这做生意,客人就是衣食父母!怎么能得罪衣食父母呢?

把衣食父母得罪了,这生意还能做得下去吗?

我不喜欢,让她换换,她就得换,换到我满意为止。

做生意就是得这样!”

李清宁飞快的眨着眼,霍文灿愕然的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王舲再次上上下下的打量高桂英,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没话说了吧?”高桂英高抬着下巴,对着李清宁哼了一声,转向目瞪口呆看着她的霍文灿:“三公子您说是不是?”

“说得真好。”李苒瞟了眼脸色青白的吴嫂子,带着丝笑,上前一步。

高桂英下意识的往后连退了两步,不敢正眼看李苒,侧目斜着李苒嘴角那丝笑,心往里抽紧,转眼瞥见霍文灿,又赶紧立定脚跟,努力挺起胸膛。

她不怕她!她是有胆子的!有胆有识!

“客人是衣食父母,你是客人,所以你就是这衣食父母,让衣食父母满意,那就是让你满意,说得真好。”

李苒再往前一步,伸手从桌子上掂起块猪头肉,拎起举到高桂英面前。

“圣人说过,皇上也说过,民以食为天,但凡能吃的,都是食,这块猪头肉,就是食,这就是天。

你我皆民。

民以食为天,天地君亲师。

来,对着这天,跪下磕个头吧。”

高桂英对着李苒举到她眼前的那块猪头肉,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过来。”

见高桂英呆若木鸡,李苒招手叫高桂英的那个丫头。

“把你家姑娘这个天,替你家姑娘捧好,捧回去供在你们府上祖宗牌位上头。”

霍文灿圆瞪着双眼,从那块猪头肉,看到淡然拍着手的李苒,突然猛拍着折扇,跺着脚,爆笑起来。

目瞪口呆的李清宁,被霍文灿笑的清醒过来,一巴掌拍在额头,拖着李清柔就往外走。

王舲两根眉毛挑的不能再高了,毫不客气的大笑出声。

孙妙娘也没反应过来,跟着被李清宁拖的脚不连地的李清柔,急急往外跑。

高桂英哇一声大哭起来。

她完全不明白她这个衣食父母,哪儿不对了?怎么就招出了一块猪头肉?以及,那块猪头肉,怎么就成了她家祖宗了?

她是被霍文灿指着她跺脚狂笑,笑的哭起来。

几个婆子架着她,落荒而出。

周娥刚刚赶到,胸口微微起伏,抱着胳膊靠着脚店门框,看着店里店外的大笑大哭,看着李苒出来,跟到她身旁。

桃浓站在街道对面,伸头看着。

“烦你送六娘子回去,我想跟周将军走一走。”李苒看着霍文灿道。

霍文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看看周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点了点头。

王舲关切的看着李苒。

李苒迎着她的目光,微笑道:“没事,想一个人走一走。”

“好。”王舲一句话没多说,曲膝别了李苒,上了车。

霍文灿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仔细看着李苒。

李苒冲他笑了笑,“真没事。”

“嗯。”霍文灿舒出口气,冲李苒拱了拱手,上了马。

李苒回头看了眼脚店里,吴嫂子迎着她的目光,冲她曲膝微笑。

李苒低下头,沿街往北走。

街道对面,桃浓冲周娥摆了摆手,往吴嫂子脚店进去。

李苒和平常一样,不紧不慢的走着,时不时看一眼街道两边的店铺。

过了北瓦子,李苒顿住步,看了眼周娥,垂下眼帘,“去八仙楼……”

周娥看着她,没说话。

李苒沉默片刻,转身接着往前走。

两人路过八仙楼,李苒没有停顿,周娥不说话,只跟着她,越过八仙楼,过了万寿观,李苒顿住,看着面前一大片黑暗,和巷子口灯笼高挂的面馆。

他说十来天,今天是第九天。

李苒往巷子过去。

面馆里坐满了人,很热闹,过了面馆的巷子很安静,也很冷清。

李苒走过横巷子,站住,垂头道;“回去吧。”

这一天,她走的太远,太累,腿很酸很痛了。

……………………

日哺时分,景华殿里。

谢泽跟在太子身后,进了景华殿。

迎着迎上来的霍文灿和李清宁等人,太子看着霍文灿和李清宁,“阿爹说,你们两个,被你四妹妹教训了?”

“昨晚的事儿?”霍文灿一句话没说完,就笑起来,“不是教训我跟李三,是……”

迎着李清宁横过去的目光,霍文灿舌头打了个转,把李清柔略了过去。

“教训了忠毅伯府那位二娘子,还有忠勇伯府那位姑娘,这事儿……”

霍文灿笑个不停。

“是这么回事……”李清宁接过话,也不多扯,就从他们听说他三妹妹她们去吃猪头肉说起。

李清宁和霍文灿你一句我一句,说到李苒拎着块猪头肉让高桂英跪倒磕头,太子噗一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向谢泽,“这小丫头……”

谢泽嘴角挑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正目无焦距的不知道看向哪里。

太子没迎上谢泽的目光,掉转目光看向笑成一团的霍文灿等人,笑的咳了两声,伸手端起茶,杯子刚送到嘴边,突然顿住。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太子呆了一瞬,慢慢转过头,斜眼看向谢泽嘴角那丝丝隐隐的笑意。

一眼看清楚,太子急忙转回头,将杯子送到嘴边,用力屏着,可眼睛还是瞪大了。

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笑?

出什么事了?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了!

刚才……

太子瞪着李清宁,又看向霍文灿。

李清宁和霍文灿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看着太子,正迟疑着是不是该问一句,太子一巴掌拍在榻几上,再次哈哈笑起来。

”有意思,这事真是有意思极了!好,真好!“

霍文灿和李清宁齐齐松了口气,跟着哈哈笑起来。

”忠毅伯府和忠勇伯府这两位小娘子,跟你三妹妹十分要好,很说得来?“太子笑过,看着李清宁问道。

”好是好,不是很说得来。“李清宁脸都要红了。

”修身齐家,你这个妹妹,你要花些功夫,好好教导教导。

这生意买卖,你买他卖,公平交易,他是赚了你的钱,可他难道不是给了你方便?那针线锄头,要是没人卖,难不成要自己去打铁?

还有这衣食父母,照她说的,衣食父母即是她,那皇上前儿说,当以朝廷奉万民,那岂不就是要以朝廷奉给她一人了?”

李清宁听太子这么说,吓的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起来,不是说你。小姑娘家,可以不读书,可不能不明理。

一会儿你走一趟忠勇伯和忠毅伯府,把刚才那话,说给他们说,再告诉他们,请一位明理的先生,好好教导教导家中子女。”

顿了顿,太子接着道:“再跟孙强说一声,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什么是孝。”

李清宁躬身答应。

……………………

离巷子口的面馆还有十来步,李苒就看到了站在温暖的灯笼光下的谢泽。

李苒一把抓起裙子,几步冲到谢泽面前,仰头看着他,笑颜如花。

“跑什么。”谢泽上身微微往后,颇有几分嫌弃的看着李苒。

“嗯。”李苒垂下头,往后挪了挪。

谢泽转身往前,“昨天来了。”

“嗯。”李苒跟上谢泽,从他宽宽的肩膀,一点点往下看。

挺直的后背,腰间的玉带,背着的手……

谢泽从灯笼光下走出,走进圆月的清辉下。

李苒从他细长有力的手指,看向不时掀起落下的黑色长衫,和那双通体黑色的薄底鞋。

“昨天十天了?”谢泽斜了李苒一眼。

“你说十来天,没说十多天。”李苒再看上去,目光落在谢泽松松扣在一起的手上。

谢泽站住,侧头看着李苒,片刻,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看什么?”

“没……”李苒被他这一句问的,有几分狼狈。

谢泽脚步微顿,冲李苒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前,看着她和他并肩了,才接着往前走。

“昨天又跟人打架了?”

李苒一个怔神,“没打,就是讲道理。”

又?她跟谁打过架?她打过架吗?

谢泽侧头斜看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李苒垂头跟在他身边,转进了那条横巷子。

一直走到湖边,谢泽站住。

李苒也站住,看着身边的谢泽,她和他并肩了。好象不大好吧。

李苒犹豫了下,往后退了半步,可他刚才,让她往前,现在落后,是不是也不大好?李苒又往前进了半步。

这样脚尖在一条线上,她要看他,就要把头转个九十度,不方便,嗯,还是往后退一点点的好。

谢泽侧头看着一会儿功夫,前前后后了三四回的李苒。

“怎么了?”

“周将军说,她和我并肩,就是不够尊重。”李苒从和谢泽并立,退后半步。

“那又往前呢?”谢泽眉梢微挑。

“你刚才让我往前。”

“你自己呢?想往前还是这里?”谢泽有几分无语。

“就是拿不定主意。”李苒抬头看向谢泽。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就,这样。”李苒正落后谢泽半步站着。

“因为尊重?”谢泽斜瞥着李苒。

“看起来也方便。”李苒看着谢泽的衣襟,声音很轻。

谢泽眉梢扬起,片刻才落下来,斜着李苒,好一会儿,慢吞吞问道:“最近没去看那帮引客?”

“三哥说,姑娘家看那个不好。”李苒转着小心思,瞄着谢泽。

谢泽微微欠身,迎着李苒瞄向他的目光,靠近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

“你好象很喜欢看,因为好看?为什么好看?”

“都是好看的人,人是万物之灵,好看的人,哪儿都好看。”

李苒这是实话,她一直觉得,美人儿的身体是最好的艺术品。

谢泽再次扬起眉梢,侧头看着李苒,好一会儿,哼了一声。

“你这小丫头,小心眼很多,也很会诡辩。”

李苒垂下眼帘。

他这话好象不怎么好,可他给她的感觉,却是没什么不好。

“嗯。”谢泽手心里托着两只浑圆翠绿的枳实,送到李苒面前。

李苒从谢泽手里拿过枳实,托在手里仔细看。

“不能吃,拿着玩吧。”谢泽郑重交待了句。

李苒冲谢泽的衣襟白了一眼,这是枳实,当然不能吃,她还能不知道这个么。

“回去吧。”谢泽说着,抬步往前。

李苒急忙跟上。

两个人沿湖走了小半圈,远远看到孝严寺的灯火时,谢泽站住,抬手示意。

李苒那辆大车赶上来。

李苒上了车,看着背着手看着她的谢泽,直到看不到。

周娥坐在车前,从已经看不到的谢泽,斜眼瞥向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枳实的李苒。

现在,这事儿,她更加看不准,心里也更加没底儿了。

第77章 进与退

暖君正文卷第77章进与退霍帅往京城的两封回信,跟递过去的一样快。

小厮拿着信,飞奔进景华殿后的那三间小屋,将信呈给霍文灿。

霍文灿提着颗心,急不可耐的一把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看了,瞪着眼屏着气,片刻,哈了一声,举起信,又看了一遍,跳起落下,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他阿爹真是太好太英明太有眼光了!

李清宁瞪着双手叉腰,仰天哈哈的霍文灿,等他笑声停了,撇嘴问道:“你阿爹答应你了?”

“那是!阿爹夸我眼光好,还说,要是我能把你四妹妹娶回家,那我就是我们霍家的大功臣,还说,这是我们霍家的荣耀,怎么样?我就说,我阿爹跟我一样,不是,我跟我阿爹一样,这眼光,那是没话说!”

霍文灿得意的浑身得瑟。

“你呀,别高兴早了,我瞧着,你跟四妹妹,难处不在你这里,是在四妹妹那里。”李清宁不客气的一句,把霍文灿从高兴的云端里,打到了现实中。

可不是,他这门亲事,难处压根就不在他和他们霍家啊!

屋子另一端的曹茗,侧头看着哈哈大乐的霍文灿,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太婆让他留心霍文灿的亲事……

霍文灿这一通哈哈哈,笑的太大声,把景华殿里的太子都给惊动了。

太子听小内侍禀报了缘由,一根眉毛抬的高高的,片刻,哼了一声,欠身从长案上拿了几本折子,递给小内侍,吩咐道:“把这几本折子拿给霍文灿和李清宁,让他俩好好看了,赶过去实地查看清楚,今天就启程。”

小内侍答应了,捧着折子去了后面三间小屋。

……………………

傍晚,回到家,曹茗先去给太婆吴老夫人请安。

吴老夫人听说霍文灿收到信后哈哈大笑,一下子坐直了上身。

“太婆。”曹茗没再往下说,只看着一下子绷直上身的吴老夫人,低低喊了句。

“好孩子,你想到了?”吴老夫人放缓身心,慢慢靠回靠枕,满意的看着曹茗。

“嗯,您先跟我说多跟李三郎出去看看,又让四妹妹多跟四娘子说话,我就想到了。”曹茗低低道。

“好孩子。”吴老夫人满意的拍了拍曹茗,“今天,咱们就好好说说这事儿。你坐这儿。”

吴老夫人示意曹茗坐到榻沿上。

曹茗挪过去。

“先从大处说。”

吴老夫人柔声缓语。

“咱们家,你祖父那一代,就不说了,兵荒马乱的,咱们一门文人,也就是个活命。

到你父亲和你二叔,机遇不差,可你父亲和你二叔,都是才能有限,你父亲到现在这工部侍郎,已经是底力竭尽了,你二叔,还不如你父亲。

你们兄弟三个,你二哥不说了,你大哥也就跟你父亲差不多,唉。

也就是你。”

吴老夫人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三哥儿啊,今儿太婆跟你说话,就说到底,你比你大哥二哥是强些,可也有限,我从来没敢想太多,只求你能守成,等下一代。”

“是。”曹茗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太婆说的这些,都是实情,太婆不说,他也看到了。

“四姐儿的好处,头一条,是人,四姐儿不简单,太婆象她这么大的时候,不如她,至少胆气不如她,那份儿坚韧,也不如她。

你要是能把她娶回来,往后,大事上头,你听她的,至少守成这一条,太婆半点都不担心,要是运道好,往前一步,也不是不能想。

第二条,她是个有福运的。

神鬼天道,太婆深信不疑。

仁宗就算失了国,也算得上是千古一帝,只是生不逢时而已。

仁宗,那是四姐儿嫡亲的外祖父,四姐儿,是仁宗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了,她这福缘,薄不了。”

“是。”曹茗低低应了声。

“第三条,皇上和太子让她归于李家,这是好事儿。”

“嗯?”曹茗看着吴老夫人,这一句,他不懂。

“要是给她个什么郡主县主的,那就是要竖起来荣养,瞧着光鲜,其实,那是庙里的神像,许看不许动的,而且,说没就能没了,那就是真苦了,四姐儿苦。

现在,归了李家,她是李家姑娘,可她身上的血脉,不管归到哪里,都是抹不掉的。

皇上和太子,都对她很好,这也是她自己挣来的。

往后,照太婆看着,娶了她的人,必定要受重用,这于民心上,大有好处。

你看看,今年到京城赴考的士子,是不是就多了不少?”

曹茗拧眉细想了想,眉头慢慢舒开,“太婆,我懂了。”

“四姐儿生的又好,性子脾气都好,你阿娘很喜欢她,你也觉得好,是不是?”吴老夫人仔细看着小孙子。

“是。”曹茗垂着眼点头。

四娘子确实很好,非常好。

“这门亲事能不能成,得看咱们曹家的运数,太婆没敢多想,只是尽人力,但愿咱们运道好。”

吴老夫人真没敢太乐观,毕竟,那位姐儿有那个本事,自然也就有一份脾气,而且,那位姐儿要嫁谁,从皇上到太子,都是要点一下头的。

“霍家既然把这事挑到了明处,咱们就不能再等了,明天太婆就去一趟王家,跟安老夫人把这事挑明了,这事儿,得请她出面。”

吴老夫人和曹茗道。

“是。”曹茗低低应道。

……………………

李苒离巷子口的面馆十来步,站住看了片刻,才接着往前。

过了面馆,谢泽一身黑衣,从黑暗中踏出来,微微蹙眉,看着雀跃着奔向他的李苒。

看着李苒扑到面前,谢泽没动,只蹙眉看着她,“快下雨了,还出来?”

“还没下。”李苒仰头看着谢泽。

谢泽皱起眉头,看起来十分烦恼,哼了一声,转身往巷子里进去。

李苒紧走几步,跟上谢泽。

经过那条横巷子,谢泽没转拐,径直往前。

李苒紧跟着谢泽,他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去。

天越来越越黑了,雨点开始落下来。

“上车,回去!”谢泽接过小厮递过的雨伞,冷着脸吩咐李苒。

李苒一声没吭,走到靠过来的大车旁,双手撑着跳上大车,拢起裙子缩身进去。

谢泽上前一步,看着李苒道:“以后不要过来了。”

李苒一怔,没等她说话,谢泽已经转身走了。

李苒呆坐在车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看着车外的一片黑暗。

他说:以后不要过来了。

……………………

隔天一大清早,吴老夫人就坐了车,往王家拜会安老夫人。

吴老夫人和安老夫人虽说平时来往不多,可碰到一起时,常常要说上好一会儿的话,不能算知已,也是说话十分投机的人。

婆子进来禀报时,安老夫人正和谢夫人说着河间郡王昨天那两封回信。

听说吴老夫人来了,谢夫人挑眉看向安老夫人。

安老夫人笑起来,“没别的事儿了,她家三哥儿很不错,你去迎迎。”

谢夫人笑应了,站起来迎出去。

吴老夫人跟着谢夫人进来,寒暄了几句,直入正题。

“……还请老夫人和夫人见谅,我这趟来,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

“您这话就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安老夫人笑道。

“我看中了长安侯府李家那位四姐儿,想看看我那个小孙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吴老夫人直截了当。

“四姐儿在我们家发作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那两个妮子,把她们吓病了那一回,我就看中了,可那个时候,我还不敢提,也没地方提。

直到后来,听说太子爷发了话,四姐儿的亲事,四姐儿自己作主。

从听到这话儿起,我就想,这事儿该从哪儿提起,才能既不失了礼,又不委屈了四姐儿。

想来想去,也就是您这里,能担得起四姐儿这件大事儿,我就上门来了。”

“四姐儿的脾气可不算好,她也就跟六妮子还能说说话儿。”安老夫人没答应也没拒绝。

“我家三哥儿脾气好得很呢。”吴老夫人笑接道:“三哥儿也算是您和夫人瞧着长大的,别的我不敢说,脾气好,细心体贴这两样,我是敢夸一夸的。

三哥儿他娘,夫人最知道,良善、脾气好,她又是个自知守份的,往后,别的不敢说,这恶舅姑一条,断不会有。

我们曹家,老夫人最知道,三哥儿他爹,他叔,都是平庸人儿,曹家这下一任当家人,从三哥儿七八岁上,我就跟三哥儿他爹说过,是要从我手上,交到三哥儿夫妻手里。

要是三哥儿有福气,能娶到李家四姐儿,这个家,就从我,交到四姐儿手里,等我这两眼一闭的时候,也就能安心踏实的走了。”

吴老夫人说到安心踏实,眼圈儿红了。

谢夫人忙站起来,重新沏了茶端给吴老夫人。

“您跟夫人,都是能说话的人,我就再多说几句。

河间郡王府门第儿是比我们曹家高,霍王爷更是少有的大才,可一来,霍家三哥儿上头两个哥哥,都不比他差,以后用不着霍家三哥儿撑家管事儿,二来,杜王妃可没看上四姐儿。

四姐儿是个有本事、有脾气的,真嫁进河间郡王府,我总觉得憋屈。

像我这样的人,这日子过得好不好,头一条,我就看能不能让我说话算话,能不能顺意,四姐儿可比我有本事,这日子,要过得说一不二,顺了意才好。

您说是不是?”

“我说是没用,说不是啊,也没用。”安老夫人笑起来。“您看四姐儿,看了小半年了,肯定比我更知道,这事儿,咱们谁说都没用,得四姐儿自己看好了,才行呢。”

“就是这话儿,自然是要四姐儿来作这个主。可这事,还得请老夫人先牵一牵这根红线。”

“行。”安老夫人答应的极其爽快。“您这些话,我都转告四姐儿,成不成,咱们只看四姐儿的意思,行不行?”

“行!多谢老夫人和夫人了,成不成,得看曹家和我那小孙子有没有这个福运。”

吴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她已经说服了安老夫人,这头一步先走好了。

送走吴老夫人,安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漫出来,看着谢夫人,先笑起来,“好了,现在有两家了,这两家,都不错。”

“是,曹家确实更好些,四姐儿是个能当家的人。”谢夫人也笑起来。

“这得看四姐儿的意思。”顿了顿,安老夫人又笑起来,“霍家哥儿生的多好呢,这事说不上来。”

“嗯,反正,都不差。”谢夫人笑道。

……………………

李苒夜里睡的不好,一整夜都在纷乱中,好象一直在做梦,又记不得做了什么梦,只是一片茫然惶惑。

吃了早饭,李苒缩在最东边耳屋榻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她知道自己有些乱,需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可她不想动,不想理。

付嬷嬷站在屋子一角,时不时看一眼缩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李苒。

她能看出来她很阴郁低落,可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她没问周娥,她和周娥,各有差使。

中午李苒吃的极少。

吃了饭,坐到正屋的榻上,垂着眼喝茶,一杯茶喝了半个时辰,喝完两杯茶,李苒下了榻,她要出门。

车子走的不紧不慢,进了北瓦子,车子慢下来,李苒仰头看着象棚,片刻,低声吩咐道:“去八仙楼。”

车夫赶着车继续往前,停在了八仙楼下。

李苒下车,周娥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进了八仙楼。

这会儿,午饭的点儿早过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八仙楼里几乎没什么人,茶酒博士和厮儿焌糟们,多数在歇盹儿,还有些,正忙着打扫擦洗各处。

李苒和周娥进了常去的雅间,要了几样点心,一壶茶。

周娥坐在门旁边,背靠着墙,脚踩着旁边的高几,冷着脸,对着窗外的白云发呆。

李苒坐在桌子旁,托着腮,看着窗外怔忡出神。

窗外,日头西斜,夕阳西下,夜暮垂落,华灯亮起。

李苒站起来往外走,周娥紧拧着眉头,看着李苒从她身边经过,出去了,才站起来,烦恼无比的跺了跺脚,跟在了李苒后面。

八仙楼旁边就是万寿观,过了万寿观,就是那条黑暗的巷子。

巷子口的面馆里坐满了食客。

李苒过了面馆,巷子两边静静悄悄。

李苒往前,走出面馆红红的灯笼光。

月亮被云挡着,时隐时现,巷子也在微明和黑暗之间交替。

李苒垂着头,慢慢走着,走到那条横巷子,转个弯,沿着横巷子,一直走到了湖边。

湖边荷叶田田,湖中间水波微微。

李苒站着,呆看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捂着脸抵在膝盖上。

她不想整理自己,她不想把从昨晚起的纷乱理清楚,她逃避了一天,到底,没能逃避过去。

他说:以后不要过来了。

她为什么要过来?一趟一趟,象吸食毒物一样。

她是在吸食毒物,她过于贪恋他身上那一点点温暖,那一份踏实,那一份依靠。她过于脆弱了。

她被掳走,没有人打算让她活着回来,那间翠微居,连人都撤走了,秋月又回去做她的二等丫头了。

就象,当初去善县接她时,就没有接活人的打算。

她能活下来,又回来了,是因为他,伸出了援手,救助了她,保护了她。

她在这里,也象从前,从前她病的蜷缩在角落里,时晕时醒,一个接一个的人或远或近的看着她,充满了同情,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哪怕递给她一杯水。

同情虚无飘渺,援手踏实温暖。

她不想不愿整理自己,整理这一切,是因为,象现在这样,一点一点,用刀子剖开,看清楚理清楚时,她就该明白,他伸了援手,她不该因为这份踏实温暖,就攀着他不放。

她不能因为他让她到他的火堆旁烤了火,就从此赖在火堆旁。

他已经说了:以后不要过来了。

她该回去了。

李苒慢慢缓缓的吐了口气,脸从手心里抬出来,怔怔的看着眼前一片黑色,顺着黑色往上,李苒的头仰到最高,看到了拧着眉,一脸烦恼看着她的谢泽。

“你在这儿……”谢泽的话还没说完,李苒的眼泪夺眶而出,抬手捂着脸,痛哭出声。

谢泽蹲下,无奈的看着哭的声嘶气噎、涕泪横流的李苒。

唉,她怎么也这么爱哭呢。

“擦一擦。”谢泽将帕子塞到李苒手里。

李苒揪着帕子按在脸上,抹着鼻涕眼泪。

“哭好了?”见李苒哭声渐低,谢泽暗暗松了口气。

“嗯。”李苒再抹了把鼻涕。

“饿不饿?”谢泽站起来,看着跟着他站起来的李苒。

“嗯。”李苒垂着头不敢抬,她不知道她这张脸,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再擦擦。”谢泽从李苒手里揪出团成一团、沾满鼻涕眼泪的帕子,又塞了块帕子给她。

李苒垂着头擦了。

“抬头,我看看。”

李苒抬起头,谢泽蹙着眉,仔细看了看,嗯了一声,“走吧。”

李苒转身,跟在谢泽身后,进了上次那家临湖的小饭铺。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78章 谢家旧事

暖君正文卷第78章谢家旧事和上次一样,谢泽给李苒要了一碗面,两样小菜,不过他没要酒,只要了一杯茶。

面和小菜送上来,谢泽看着拿起筷子,慢慢挑着,却不往嘴里送的李苒,烦恼的叹了口气。

“第一,昨天下了雨,你不该出来。”谢泽皱着眉。

李苒垂着头没说话,有第一,就有第二,也许还有第三……

“第二,我很忙,顾不上……”

李苒抬头看向谢泽,迎着李苒的目光,谢泽的话顿了顿,再次烦恼的叹了口气。

“我是说,你要是没什么事,不要总往这儿来。这一带没什么热闹看,靠湖那边,阴气极重,你一个小姑娘……以后,有事再过来。”

李苒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挑起一根面,往嘴里送。

谢泽看着李苒额头一道十分明显的鼻涕痕迹,再一次烦恼的叹了口气,从李苒手里揪过帕子,伸手给她擦额头上那道鼻涕印痕。

……………………

王舲的二哥,王家二爷王舣,和媳妇儿二奶奶明氏,沿着那条横巷子,低低说笑着,慢慢悠悠,一路过来。

离小饭铺七八步,王舣看到站在灯笼光晕边缘,身形隐约的石南等人,忙抬手拦住明二奶奶,“你在这儿等一等,那边像是谢将军的小厮,我去看看。”

明二奶奶急忙站住。

这间小饭铺,是谢将军推荐给她家二郎,她家二郎才时常带她来的,谢将军要是在这里,那可一点儿也不稀奇。

再说,从前也碰到过两回,一回是她悄悄回去,二郎进去陪谢将军吃碗面,喝点酒,说了几句话儿,另一回,二郎进去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和她一起,换了个地方吃面。

王舣走到小饭铺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面对着他的谢泽,和背对着他的……明显是个女孩子,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明二奶奶是个极机灵敏锐的,看到她家二郎那一幅活见鬼般的样子,几步窜过去,冲在王舣身边时,正看到谢泽伸过手,用帕子擦向李苒的额头。

王舣反应极快,推着明二奶奶,急急往回退的连自己腿脚不便都忘记了。

幸好两个长随身手利落,在两人扑倒之前,一个急上前架住王舣,一个伸胳膊让明二奶奶扶了把。

王舣一把推开长随,一边急急往前冲,一边不停的挥着手,示意赶紧走。

明二奶奶和一个长随,一边一个架着王舣,两个人加上两个长随,飞奔而逃。

奔出横巷子,再直奔出去,直到过了巷子口的那家面馆,王舣才喘着粗气站住,靠着长随,腿软的一阵阵发抖。

明二奶奶双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这一路跑的,她一身热汗,这喉咙,火辣辣的疼!

“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王舣喘过口气,示意两个长随离远点,靠近明二奶奶,极其不确定的问道。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明二奶奶一下接一下的拍着胸口。

“是谢将军,他对面……好象有个人?是不是有个人?”

王舣的心落定了一点,看来不是他眼花或是撞了鬼。

“我瞧着象是李家那位,四姐儿。”

四姐儿三个字,明二奶奶说的极轻。

“你看清楚了?”王舣呆了好一会儿,看着明二奶奶,他这心,又落下去了些。

“她头上那只掩鬓,满京城就那一只,在姚家老号最显眼的地方,放了小半年,错不了。”

明二奶奶十分肯定,那只掩鬓她看中了,觉得太贵,犹豫了一两个月,后来狠下心要买时,已经戴在了那位姐儿头上,这掩鬓,她印象深刻。

“赶紧回家!”王舣呆了一会儿,急急抬手示意长随和车夫。

王舣和明二奶奶急急回到府里,直奔安老夫人的正院。

安老夫人做好了晚课,已经准备歇下了,皱眉看着两身仓皇的王舣和明二奶奶,听到明二奶奶一句看到谢将军和李家那位四姐儿在一起,安老夫人呼的站了起来,立刻又坐下,一迭连声吩咐赶紧去请夫人过来。

王舣和明二奶奶趁空儿喝了杯茶,谢夫人就急急到了。

“说吧。”安老夫人深吸了口气,示意王舣和明二奶奶。

“你说吧。”王舣看向明二奶奶。

明二奶奶点头,“我和二郎看了财喜班的新戏出来,想吃碗面,二郎就带我去大庆殿后面一家小饭铺子,那家饭铺子,是谢将军告诉二郎的,二郎说,谢将军常去。

我们到了饭铺门口,二郎先看到了谢将军的小厮在外头候着,原本,我俩是想,我回来,让二郎去陪谢将军说说话儿,谁知道,谢将军不是一个人。

谢将军面朝外,那位姐儿面朝里,可她头上那只掩鬓,就是姚家老号那只,还有那背影,就是她,不会错。”

“谢将军正给她……”王舣抬起手,做出擦的动作。

“谢将军正用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瞧那样子……我俩没敢多瞧,赶紧就走了,二郎的脚也崴着了。”明二奶奶接话道。

“瞧着不是头一回了?”安老夫人盯着明二奶奶问道。

“我觉得肯定不是头一回。”明二奶奶十分肯定的答道。

谢夫人大瞪着双眼,神情呆滞,片刻,猛抽了口气,急转头看向安老夫人,“阿娘?”

“你们先回去,我跟你们阿娘说说话儿。”安老夫人先示意王舣和明二奶奶回去。

“阿娘。”看着王舣和明二奶奶出去了,谢夫人看着安老夫人,这一声阿娘,百感交集。

“这事儿,得赶紧跟舲姐儿她外婆说一声,明儿一早……”

安老夫人话没说完,就被谢夫人打断,“我现在就去,这一夜,我睡不着。”

“也好。”安老夫人想了想,点头。

“那我去了。”谢夫人站起来,刚走出四五步,安老夫人叫住了她,“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这是大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

“是。”谢夫人应了,扬声叫了丫头婆子进来侍候,自己匆匆出去,一边吩咐准备车辆,一边换了衣服,出门上车,和安老夫人一起,直奔城外谢家庄子。

……………………

谢泽看着李苒爬上她那辆大车,看着大车走远了,慢慢舒了口气,又烦恼的叹了口气。

“将军,刚刚,王二爷和二奶奶明氏来过。”石南瞄着时机,上前禀报。

正要转身上马的谢泽顿住,片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接过缰绳上了马。

……………………

李苒这一夜睡得很沉。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婆子进来禀报:王家六娘子来看望四娘子。

王舲笑颜明快,她们家后湖里那一小片很难得的绿荷开了,她是特意来请李苒到她们家赏荷花儿的。

李苒心里有几分疑惑,不过还是爽快的跟王舲出了门,往王家去赏荷。

她没什么事儿,也很愿意去王家。

在长安侯府二门里上了车,王舲带着几分小心,看着李苒笑道:“姑娘见谅,请姑娘到我家,是太婆和阿娘的吩咐。

太婆说,阿娘和外婆,想跟你说说话儿。”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

六娘子的阿娘和外婆,是谢将军的姑母和太婆。

“好。”李苒极干脆的应了一声。

王舲这才掀帘吩咐了,车子出了长安侯府,往王家过去。

车子停进王家二门里,王舲带着李苒,径直往后园进去。

到了后湖边,沿着九曲桥走了一半,王舲看着从水阁里迎出来的阿娘谢夫人,顿住步笑道:“就在前面,我就不过去了。阿娘说,不是我该知道的。”

“嗯。”李苒应了,接着往前。

站在水阁门口的谢夫人微笑着,侧身让进李苒。

水阁四周帘幔半垂,清风习习。

李苒站在水阁门口,看着坐在水阁中间矮榻上的沈老夫人。

整间水阁,只有沈老夫人,谢夫人,和她。

“四姐儿这里坐。”沈老夫人示意李苒坐到她旁边,“是我让六姐儿去请你过来,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儿。”

李苒走过去坐下,见谢夫人倒了杯茶端给她,急忙站起来,欠身接过。

“唉,咱们说点儿古话儿,都是谢家旧事。”沈老夫人看着李苒抿了口茶,放下了杯子,缓声道。

李苒动了动,端正对着沈老夫人,以示洗耳恭听。

“就从邵家立族说起吧。

邵家,最早是谢家的奴仆,做了四五代,都是谢家的忠仆。

到了邵氏,就是阿泽的母亲,到邵氏高祖那一代,邵家有个小孙子,极其聪慧,过目不忘,就是邵氏的祖父,邵国安。

谢家世代都是爱才之人,就放出邵氏一家,助邵家立宗立族。

邵国安和谢家诸子弟一起教养长大,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神采飞扬,前程似锦。

邵氏是邵国安嫡长孙女,从小就美貌无双,聪明过人,和邵家诸子弟一样,邵氏从小附学谢家,和阿泽的父亲,还有她们,一起长大。”

沈老夫人指了指坐在榻前锦凳上的谢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当时,家国,都在生死关头,都是极艰难的时候,我和阿泽祖父,都耽思竭虑于那些关着谢家生死存亡的事,大意了,直到阿泽的父亲以死威胁,非邵氏不娶。唉。”

沈老夫人低低叹着气。

“我没看上邵氏,不是因为邵家曾为奴仆,谢家还不至于浅薄于门第之见。

我没看上邵氏,是因为她的不择手段,以及,自私自利,和急功近利。她看上的,也不是阿泽父亲这个人。

她的祖父邵国安也是一样的不择手段,他比邵氏更加急功近利。

邵国安一心一意,要在他手里,就让邵家能和谢家、王家,并肩而立。

阿泽的父亲,户部尚书谢岭,你也看到了,是个能担得起谢家的。从他一生下来,就被当作谢家下一代族长教养。唉。”

沈老夫人一声叹息里充满了痛惜。

“邵氏和邵家,不是看上了阿泽的父亲,他们是看上了谢家未来的族长。

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可阿泽父亲……唉,后来,阿泽父亲娶了邵氏。

成亲前,阿泽祖父和谢家族老议定:放弃阿泽父亲这一支,谢家下一任族长,另择他人。

阿泽父亲,只看他这亲事这一件,他就担不起谢家了。

放弃阿泽父亲这一整支,是……阿泽祖父,恨极了邵氏,和邵家。

这件事,只有我和阿泽祖父,还有几位族老知道。

当时,没敢说出来,是因为国运飘摇,谢氏一族,也在生死关头。

这件事,要是让邵氏和邵家知道,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儿来,我和阿泽祖父,怕自己无力顾及邵氏和邵家的花样百出,就先瞒下了。

邵氏极聪明,手段极多,花样百出,她心里,又只有她自己。”

李苒垂着眼皮,沉默而专注的听着。

沈老夫人沉默良久,才接着道:“邵氏进门一年后,生了阿泽,三年后,又生了阿泽的弟弟阿润。”

李苒抬眼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想笑,眼泪却滚落下来。

“两个孩子都极好,冰雪聪明,粉妆玉砌,特别是阿润,总是笑个不停,粉团子一样。

谢家教养族长,是从极小就开始的,照惯例,阿泽满了周岁,他祖父就该每天将他带在身边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言传身教,耳熏目染。

可直到阿泽八岁,阿润五岁那年,我和他祖父,除了晨昏定醒,从来没额外教养过他们兄弟。

邵氏嫁进来之后,阿泽祖父就把阿泽父亲一步一步往外调整,邵氏和阿泽父亲,离谢家中心,一天比一天远。

邵氏极聪明的人,那几年里,花样百出,全无用处之后,她就怂恿阿泽父亲,投奔先皇,求一份从龙之功,有了这份从龙功劳,等新朝定鼎之后,谢家族长是谁,就由不得谢家了。

她确实,极聪明,眼力极好。

那时候,大梁虽然已近倾倒,可大梁还在,谢家,从不做背国弃主之事。

邵氏说服了阿泽父亲,阿泽父亲借口查看青苗,带着阿泽和润先去了谢家一处庄子,再从庄子,绕道到和县,邵氏先回娘家,再从娘家去和县会合。

邵氏到娘家当天,黄宁部突袭而至。”

沈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接着道:

“那时候,谢家是有几分自保之力的,邵氏担心谢家不会卫护她和邵家,一个时辰十六拨,往庄子和和县两处,急如星火召阿泽父亲,说她危在旦夕,命已不保。

当时阿泽只有八岁,刚刚学会骑马,阿润只有五岁。

阿泽父亲抛下阿泽和阿润,所带从人,只留下了阿泽的师父闪勇保护两人,自己急奔应召。

阿泽父亲赶到邵家庄子前,谢家的护卫,已经到了。

黄宁部先突袭的,是和县。

后来,找到了闪勇的尸首,阿泽和阿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苒伸手端起已经冰凉了的茶。

沈老夫人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水阁里一片静默,风穿帘而进,又透帘而出。

“邵氏并不在意,阿泽父亲跪在阿泽祖父和我面前,说:留得青山在,他和邵氏还年青,以后会有很多子女。

阿泽祖父怒极了,让人断了阿泽父亲的子孙根。

他和邵氏,不配为人父母。”

李苒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着沈老夫人,沈老夫人迎着她的目光,苦笑道:“我和阿泽祖父,也不配。”

李苒转头看向湖面。

“十八年前,王家应召到了京城,隔一年,谢家也到了京城。

两年后,皇上征战回来,带回了阿泽,还有那只白虎。

阿泽用回了谢泽这个姓名,只用了这个姓名。

这已经很难为他了。

谢家,对不起他。”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李苒看着沈老夫人问道。

“阿舲二哥和二嫂,昨天在大庆殿后面那间小饭铺,看到了你和阿泽。”谢夫人柔声答道。

“邵家还有人吗?”沉默片刻,李苒看着沈老夫人问道。

“没有了。”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语气清淡。

“谢润呢?”李苒接着问道。

“不知道。”沈老夫人看着李苒,“以后,姑娘如果知道了阿润的下落,希望能告诉我……”沈老夫人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这是奢望。”

李苒端正坐着,片刻,看着沈老夫人问道:“说完了?”

沈老夫人看着李苒,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片刻,点头道:“是。”

李苒站起来,转身走出水阁,上了九曲桥,径直走了。

谢夫人站起来,跟到水阁门口,看着王舲从岸上迎上李苒,一起往外走了,才转回身,看着沈老夫人,“阿娘?”

“我没事儿,走吧,咱们去你们老夫人那里说话儿。”沈老夫人扶着谢夫人站起来,声音低低道。

“嗯。”谢夫人扶着沈老夫人,往安老夫人正院过去。

……………………

李苒回到翠微居,在廊下坐着,从正午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夜深,坐到疲倦极了,才进屋睡下。

第79章 远方的山林

暖君正文卷第79章远方的山林第二天午饭后,李苒就出了门,径直到八仙楼,坐在雅间里,捧着杯茶,看着窗口外阳光灿烂,夕阳西下,一直坐到华灯满街,才从八仙楼出来,安步当车,往那条小巷过去。

离巷子口还有十来步,李苒就看到了站在巷口那家面馆之前的谢泽。

李苒紧走几步,离谢泽四五步站住,仰头看着他。

头一回,她觉得他站在那里,形影相吊,全无依靠。

“怎么了?”谢泽看着顿了片刻,才走近过来的李苒,眉头微蹙。

“昨天,沈老夫人和我说了很多话。”李苒走近谢泽,仰头看着他。

谢泽眼睛微微眯起。

李苒再上前半步,离他极近,伸出手,用两根指头,轻轻拉住了谢泽的衣袖。

谢泽低头看着她,片刻,转身往深巷里走,“喝酒吗?”

“嗯!”李苒嗯了一声,两根手指揪着谢泽的衣袖,跟着往里,拐进横巷子。

穿过横巷子,谢泽转弯走到那间小饭铺门口,没进去,转头吩咐落后十来步的石南等人,“拿些酒出来。”

石南应了,带了两个小厮,拎了两把小竹椅,又搬了张白木小桌子出来,在小桌子上放上酒壶,和两只酒杯。

李苒跟着谢泽坐下,看着谢泽拿起酒壶,伸手拿起只杯子递过去,谢泽先在她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再给自己倒上一杯,抿了一口,李苒也慢慢抿起了酒。

在小饭铺那两盏昏黄的灯笼光晕之外,两人并排坐在小竹椅上,对着不远处的湖水荷花,在习习的微风,荷花的清香,和隐约的湖水腥味中,慢慢喝着酒。

四周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热闹。

远远的,一个婆子的叫骂声由高而低,渐渐听不见了,不远处一个女人的哀哀哭声也一丝丝没入黑暗中,几家小孩子的啼哭声渐渐消止,周围,人声静寂。

四周的虫鸣越来响亮,蛙声阵阵,在夜色中狂欢。

远远的,钟鼓楼的钟声裹在夜色中,带着几分闷钝,一声声传过来。

“回去吧。”谢泽站起来,往前踉跄了一步。

李苒喝得少,可也有了几分醉意,伸手揪着谢泽的衣袖,站起来,仰头看着谢泽,笑个不停。

“回去吧,让人拿碗醒酒汤给你,喝了再睡。”

谢泽一根手指点在李苒肩上,推着她转过身,看着她一边挪步,一边拧头看着他,挥了挥手,看着李苒上了车,谢泽接过缰绳,上了马。

谢泽在府门口下了马,刚进二门,侍候白虎的管事急步迎上来,垂手禀报:“将军,虎将军今天只吃了半只鸡,这会儿,在院门口趴着,不肯进屋。”

谢泽呆了下,推开管事,急步往前。

白虎趴在谢泽院子门口那一片野花野草地上,看见谢泽急步过来,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两步,低低吼了一声,又趴在了地上。

谢泽几步冲过去,跌坐到白虎身边,伸手抱住白虎,将脸贴在它头上。

白虎伸出舌头,温柔的舔着他的手。

“将军,虎将军,怕是要归于山林了。”

垂手站在白虎周围的虎侍中,领头的中年人站前一步,瞄着谢泽,小心翼翼道。

谢泽猛转头看着中年人,呆看了片刻,转回头,低下头,再次将脸贴在白虎头上,泪如雨下。

白虎似吼非吼,抬起头,看着谢泽,伸出舌头,温柔无比的舔了几下谢泽那满脸的泪水。

谢泽抹了几把眼泪,紧挨白虎,头枕在白虎肩上,似坐似睡,直坐到天近破晓,白虎趴在他身边,沉沉睡着,呼噜有声。

谢泽小心的站起来,低低吩咐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的几个虎侍,“好好侍候。”顿了顿,接着道:“准备准备,我去趟宫里回来,就启程去山里。”

几个虎侍点头欠身。

谢泽进去院里,很快就洗漱好换了衣服,出来上马,直奔宫城。

……………………

太子看着谢泽出去,脸色阴沉,拧眉吩咐小内侍,“看看谁跟在林风身边侍候,叫进来。”

小内侍答应一声,飞奔出去,片刻回来,石南跟在小内侍身后,跪倒见礼。

“这两三年,我一直很忧虑,若是到了白虎老归山林那一天,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把林风留下来。”

太子看着石南,语调沉缓,一字一句。

石南喉咙一哽,眼泪夺眶而出,这也是他们的忧虑。

“现在,你家将军,有所不同,是不是?”

不等石南答话,太子接着道:“想办法,让那位跟林风一起去。”

“是。”石南垂头答应。

退出大殿,石南直奔出去,到了宫门外,急急叫了自己的小厮过来,低低吩咐道:“你去找周娥周将军,跟她说。”

石南顿了顿,理了理思绪。

“就让她和四娘子说,将军,咱们将军,出卫州门……就让她跟四娘子说,让四娘子赶紧往卫州门外找咱们将军,越快越好,还有,告诉周将军,让她跟着四娘子,还有,大约要在外面一阵子。”

小厮被石南这一通交待,交待的一头雾水,不过这些话他都记牢了,理了理,飞快的重复了一遍,见石南点了头,飞奔出去找周娥。

李苒还没起床,被周娥摇醒,皱眉看着紧拧着眉的周娥,“你?”

她昨晚上喝了不少酒。

“快起来,说是谢将军出卫州门,让你赶紧去追上他,快点,只怕是出什么事儿……”

周娥话没说完,李苒已经一骨碌滚下床,“我的衣服呢!”

当值的丫头急急送了衣服进来,忙而不乱的侍候她穿衣服。

付嬷嬷也进来了,见李苒已经在急急穿着衣服,一边急急吩咐赶紧准备洗漱,一边抬头看向神情严峻的周娥。

周娥迎着她的目光,低低道:“我也不知道,就那两三句话,要在外面一阵子,嬷嬷看着安排。”

“嗯。”付嬷嬷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出去,急急包了一包点心,刚随手抓了几件衣服,还没包好,李苒已经从屋里直冲出来。

“给你。”付嬷嬷顾不得包整齐了,急跟出来,胡乱系上包袱,将只塞了一包点心和两三件衣服的包袱塞给周娥。

周娥接过,急步流星紧跟出去。

外面,太阳刚刚想要露脸出来。

长安侯府大门外,两匹马还在准备,周娥先接过一匹马,整理查看一遍,将缰绳递给李苒,李苒踩着上马石上了马,看着周娥上了马,跟在周娥后面,往卫州门纵马而去。

大街上,挑着、推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的脚夫小贩,一路小跑,流水一般,已经很多了。

李苒马术不精,在这样人已经很多的大街上,跑不起马,只能在重负的脚夫小贩,和早起的行人中间,勒着马小跑慢走。

李苒急得一身接一身的出汗。

他怎么样了?出了什么事儿?她还能赶得上吗?

李苒抬头看向前面的周娥。

周娥看起来十分平静,嗯,这里的太平京城,太平时候,应该不会有生死之间,她肯定能赶得上。

他不会有什么事!

李苒强压着心神,跟着周娥,总算出了卫州门时,太阳已经几乎跳到头顶了。

出了城门,李苒纵马如飞,越过周娥,急急往前赶,周娥扬眉看着她,片刻,纵马跟上。

离城门七八里外,石南落后在坐着白虎和谢泽的大车后面,时不时往后面瞄一眼。

一队人中间的大车非常宽敞,三面垂着靛蓝布帘子,有风吹过,帘子微微扬起,不过挡一挡视线而已。

往前一面,帘子高高卷起,谢泽背靠着车棚柱子,曲着条腿,白虎趴在车上,下巴枕在谢泽另一条腿上,时不时呼噜一声,似睡非睡。

谢泽拿着只黄扬木梳,慢慢给白虎梳着毛,神情晦黯而茫然。

他从来没想过,白虎归老山林之后,他该怎么办,他不愿想,现在,他还是不愿意想……

“将军!”石南看到疾奔而来的李苒和周娥,眼睛亮闪,立刻催马往前一步,示意谢泽。

谢泽拍了拍白虎,探身车外,转头往后看。

李苒连人带马,离马车只有一射之地了。

谢泽已经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一身艾绿,骑在匹白马上的李苒,这会儿,李苒正踩着马蹬,在疾奔的马上站起来,急急的往他这里看。

李苒的马跑的很快,谢泽看着她站在马蹬上,仿佛要冲着他直扑过来一般,伸手拉着车棚檐,呼的站了起来。

李苒已经看到了谢泽,再次催马,冲到大车旁,看着谢泽,却没能勒住马,连人带马,越过谢泽,直冲往前。

石南急忙纵马跟上,和李苒并行,紧盯看着李苒手里稳稳抓着缰绳,看着她用力勒停了马,舒了口气,赶紧回身冲谢泽打手势,示意李苒没事。

马停下来,李苒跳下马,扔了缰绳,迎着谢泽的大车跑过去。

谢泽已经跳下了车,拧眉看着满头大汗,上身衣服都已经被汗浸透了的李苒,“你怎么来了?”

不等李苒答话,谢泽从周娥看向石南,石南也已经下了马,迎着谢泽的目光,曲一膝跪在地上,“是太子……”

“你要去哪儿?”李苒伸手揪住谢泽的衣袖,从谢泽,看向趴在大车里,老的已经全无威严,抬头看着她的白虎。

“我跟你一起去!”李苒再看向谢泽,语气坚定。

谢泽看着李苒,沉默片刻,嗯了一声,跳上大车,伸手将李苒拉上去,坐到他另一边。

白虎看着李苒,低低吼了一声,谢泽轻轻拍着它,弯腰搂了搂它,白虎的吼声往下,渐成呼噜,挪了挪,趴舒服了,不再理会李苒。

李苒从谢泽身侧,探着头,小心的看着白虎。

这只白虎,已经太老了。

“擦一擦。”谢泽递了只帕子给李苒,上身微微往后,侧头看着李苒鬓角散下的头发,抬手将她头上那只斜歪下来的金钗按回去。

李苒擦了脸上的汗,低头看着自己从里湿到外的衣服,拎着最外面那件长褙子汗透的衣襟,凑过去闻了闻。

“还好。”谢泽看着闻的一脸嫌弃的李苒。

李苒有几分讪讪,只是还好,还!

“喝点汤水。”谢泽示意。李苒接过旁边小厮递上来的一大杯不知道什么汤,一口气喝完,才想起来,她好象没擦牙。

“早饭吃了吗?”谢泽看着李苒又喝一碗,一边问,一边示意小厮。

“没。”李苒一直没觉得饿,被谢泽这一问,饿意一下子冒出来,她好象昨天晚饭也没吃。

李苒接过小厮递给她的带边小托盘,看着托盘里包的极好的包子,鸡丝粥,和两样翠绿诱人的抖菜,抬头看向谢泽,“你呢?”

谢泽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伸手从放在李苒面前的小托盘里,拿了只包子。

石南在马上欠身瞄着,暗暗松了口气,急忙示意槐枝再添上几只包子,再添碗粥。

两人吃了饭,谢泽挪了挪,接着给白虎慢慢梳着毛,李苒曲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不错眼的看着给白虎梳毛的谢泽。

旁边,骑在马上,和石南并行的周娥,吃完了最后一只包子,满意的咋了下嘴,再次斜看了眼大车上的两人,嘴角往下扯了扯。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80章 行走在路上

车子走的不快不慢。

正午前后,车子停在一处已经清空了的路边小脚店外。

“你去洗洗,换换衣服。”谢泽看着李苒道。

李苒嗯了一声,下了车,站在旁边,看着两个护卫卸下马,将车往前放倒,搭上两块板子,白虎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下了车,和谢泽一起,沿着草盛花艳的小路,走的极慢,时不时停下来,用头蹭着谢泽。

几个虎侍,从脚店里端出来肉沫肉汤,以及剁碎的新鲜鸡肉,等在脚店外。

李苒看了一会儿,进了脚店,周娥指了指脚店一角,现围出来的一个小小帷幔间,“衣服也放进去了。”

李苒进去,里面热水帕子澡豆,摆放的十分齐全妥当。

李苒动作很快,匆匆洗了,连头发也洗干净了,换了衣服,将头发擦到不滴水,抓着金钗发绳等出来。

谢泽正蹲在脚店门口,托着那盆肉沫肉汤喂白虎。

白虎趴在地上,缓慢的伸出舌头,舔上一口,片刻,看看谢泽,再舔上一口。

李苒站在脚店门里,看的心酸,白虎吃这肉汤,不是为了要吃,而是为了不让谢泽难过吧。

谢泽喂好白虎,站起来,净了手,踏进脚店门槛,站住,从李苒那条松花绿的裙子,看到她满头散乱的湿发,再看了一遍,一脸无奈,“先吃饭吧。”

脚店中间那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龙井虾仁,烤羊肉,炒青菜,凉拌野菜,以及两碗鸡汤馄饨。

谢泽吃的不快,时不时看一眼趴在脚店门口的白虎。

李苒一边吃,一边看看着心不在焉吃着馄饨的谢泽,那几样菜,他一动没动,他没动,她也没动。

吃好饭,谢泽蹲在白虎旁边,抚着白虎的头,和它说了好一会儿话,白虎站起来,慢吞吞上了车。

李苒照旧坐在谢泽另一边。

夏日正午,李苒的头发干的很快,好在,她这一头头发实在是好,乌黑柔顺,就那么散乱着,也没有太多披头散发的狼狈观感。

这样散着,迎面的风吹过头发,李苒倒觉得比梳的紧紧的,插上这个簪那个钗时,舒服自在多了。

谢泽侧头看着李苒散落在后背的长发。

李苒顺着他的目光,斜瞥着自己的头发,伸手拎起一缕,看了看,放下头发,将刚才顺手塞进袖管的什么金钗发绳一大把东西,一样样摸出来,放在面前,挑了根发绳,抬手拢起头发,准备捆起来。

谢泽想着她上回对着溪水,用茅草把头发捆的没法看的样子,叹了口气,用手里的梳子敲了下李苒正拢着头发的手,挪了挪,正要给她梳头,看了眼手里的梳子,再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周娥。

周娥骑在马上,就是信马由缰的状态,时不时斜一眼大车上的两人,谢泽看向她,正好迎上周娥斜瞥过来的目光。

周娥迎着谢泽那明显有事儿的目光,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眼自己,再顺着谢泽的目光左看右看。

怎么了?他看她干什么?

好在紧挨周娥的石南是个明白人,立刻一鞭梢甩上侧前的小厮后背,迎着小厮的目光,用口型说了梳子两个字。

周娥看不到石南的脸,就看到小厮扔了个什么过来,石南接住,拨马欠身,递到谢泽手里,周娥盯着谢泽的手,看着他接过,在手里转了下,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把牛角梳子。

周娥呆了一瞬,眨巴着眼,自己和自己噢了一声。

敢情,那一眼是跟她要梳子。

她早说过,她不会侍候人!

就不能说句话么?

周娥同情的斜看着石南,她头一回觉得,侍候人这事,特别是侍候像车上这样的,比打仗难多了。

谢泽用梳子再捅了下大瞪着双眼看着他的李苒,示意她转过去,用梳子慢慢给她梳透了头发,对着李苒那满头乌亮,十分头痛。

他也不会梳头,他只见过他们编马尾和马鬃毛。

谢泽拧眉仔细想了想他看到过的那些马尾和鬃毛的编法,再次叹了口气,放下梳子,两只手抓起李苒的头发,左一下右一下,拧了一段出来,拧眉斜看着,一脸不忍,实在难看,还是换一种吧。

谢泽松开李苒的头发,再分成三缕,拧了一段,还是难看。

试了三四回,分成三缕,编成辫子,谢泽看了看,再上身往后,离远些看了看,叹了口气,还是难看,不过比起前面几种,还算强了点,就这样吧,他已经技穷了。

谢泽编了一回,手熟练了,松开头发,梳顺滑了,再编出来,那条发辫,就十分象样了。

谢泽仔细看了看,还算满意,伸手点了点李苒手里那根发绳,李苒递上发绳,谢泽用发绳仔细缠紧系住,再看了看,舒了口气。

李苒将辫子拎到前面,看了看,眉开眼笑。

他竟然会编辫子,还编的这样好!

周娥不错眼的看着谢泽从梳头,到照他们编马尾马鬃的法子,折腾李苒那一头头发,看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石南不敢象周娥那样不错眼的瞪着,端端正正骑在马上,神情严肃,面朝前方,只用力斜着眼珠,用眼角余光斜看过去,只斜的眼珠都酸了。

谢泽再次审视了一遍李苒的辫子,不满意,可也只能这样了。

谢泽将梳子递给石南,又示意李苒,将她面前那根金钗和其它几件东西,也收起来交给石南,挪过去些坐的舒服些,慢慢抚着似有似无的呼噜着,似睡非睡的白虎。

远处的山林一点点向他们靠近,炙热的太阳一点点坠落下去,一阵阵山风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凉意,扑面过来。

李苒的目光从远山,看回到身边的谢泽,和那只白虎,满足的叹了口气,要是时间就此凝固,从此定格在这里,那是多么美好的收梢。

“我头一次遇到它的时候,它只有这么大,我还以为它是一只猫。”

谢泽轻轻抚着白虎,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的山林,轻缓的声音透着酸楚。

“嗯。”李苒曲起一条腿,抵着下巴,侧头看着谢泽。

“那时候,它这里烂了一大块。”

谢泽低头,抚着白虎的前腿,示意给李苒。

“又脏又瘦,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象只小猫那样冲我叫,一边叫,一边往我怀里钻,我当时,真以为它是一只猫。

我把它抱起来,它身上很凉,冷的发抖,我把它抱在怀里,它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谢泽温柔的抚着白虎的腿,沉默了良久,才接着道:“那时候,很乱,到处都是死人,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抱着它,我吃树上的野果子,找新鲜的人肉,割下来喂它。”

李苒低低叹了一声。

她经历过的,是人世间的艰难,而他,这是游走在地狱之中。

“它的伤好的很快,有一天,它找到了一窝小兔子,一共八只,每一只都是巴掌大,它吃了四只,我生了火,烤着吃了四只。

那是我们俩头一次猎到活物。

后来,它越来越强壮,我也是。

它聪明极了,我说什么,它都能懂,我们两个一起打猎,从未失手过。”

谢泽的话顿住,眼睛微眯,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们经常伏击落单的散兵游勇,它最喜欢这样的伏击,我也是。

它很喜欢吃人肉,强壮的腱子肉。”

谢泽声音冷冷,透着阴森的寒气。

李苒下意识的往谢泽身边靠了靠,伸手指抓住他的衣袖。

“你遇到皇上……也是伏击么?”李苒看着谢泽抚着白虎的细长有力的手指。

“嗯,那一次,它受了伤,在这里。”谢泽准确的摸到白虎肩上的一块疤痕。

这会儿的白虎,毛发稀疏到已经盖不住那块疤痕了。

“周娥用刀刺的。”谢泽侧头,斜睨了周娥一眼。

“呃。”李苒也看向周娥。

周娥摊着手,迎着谢泽斜过去的目光,一脸无语,就因为这一刀,刚开始,她有将近一年不敢让他看到她。

这都过去十几年了,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唉,也是,这虎就要归老了。

“周将军这么厉害!”李苒看着周娥感叹道。

“是我大意了。”谢泽的声音里透着愧疚。

“那是第二回了,他俩头一回伏击我们,折了我们三个兄弟,就一眨眼的功夫,还……”

周娥猛咳了一声,咳回还字后面的话。

“幸好我们人多,又有几个老猎户,追了他们三天,设了陷阱,那一刀本来是能结果……咳,谢将军不要命的扑上去挡刀,我心一软,刀往回收,这里,被虎将军一爪子捋下来一块肉,这里,挨了谢将军一匕首。

那一回,我是吃了大亏,不是占了便宜!”

周娥重重咬着吃了大亏几个字,这话,她早就想跟谢将军说道说道了。

明明是她吃了大亏,他们吃了大亏,怎么反倒像是她亏欠了他和白虎?

就因为他长的好看?嗯,就因为他长的好看!

周娥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气平和了,当时,她那一刀硬生生往回收,不就是看他实在太好看舍不得了么……

唉,这人哪。

谢泽斜睨着周娥,哼了一声。

“那时候,白虎已经长大了。”李苒想着那个时候的白虎,和谢泽。

“嗯,那时候,它威风极了,它长大的很快……唉。”

谢泽一声叹息里充满了难过不舍。

它长大的太快,也老的太快了。

“它今年多大了?虎能活多少年?”李苒看着白虎问道。

“二十岁了,十五六年吧,那些虎侍这么说。”谢泽温柔的抚着白虎的头。

“太短了。”李苒低低道。

“嗯,它已经很长寿了,我不该难过,生死病死,人如此,万物皆如此。”

“你今年多大了?”李苒侧头看着谢泽。

谢泽斜着李苒,李苒迎着他的目光,默然看着他。

“你想的太远了。”谢泽收回目光,哼了一声。

谢泽不再说话,李苒也不说话。

车子走的不紧不慢,夕阳落的不紧不慢。

车子在一座小小的军驿前停下,几个虎侍象中午那样,卸下车子,白虎却趴在车上,不过抬了抬眼,一动没动。

谢泽接过虎侍递过的碎肉和肉汤,送到白虎嘴边,白虎呼噜了几声,闭着眼睛,没睁眼,也没张嘴。

谢泽站在车前,端着肉汤,呆呆看着白虎,好半天才慢慢吐出口气,将肉汤递给虎侍,慢慢走到驿站门口,刚要抬脚跨过门槛,却又顿住,呆了片刻,转身走到大车旁,重又坐到白虎身边。

一直站在驿站门口看着的李苒,看向石南,“有包子么?”

“有。”石南应声时,已经抬手示意小厮。

小厮飞奔进去,托着一小筐包子出来,捧送给李苒。

李苒端着那一小筐包子,走到车前,拉了拉谢泽的衣袖,将包子举到他面前。

谢泽拿了只包子咬着,李苒也拿了一只慢慢咬。

吃完包子,石南急忙上前,从李苒手里拿走小筐,递了碗粥给李苒,李苒将粥递给谢泽,自己再接过一碗,双手捧着,一口一口慢慢的喝。

周娥已经吃好饭,站在驿站门口,手里转着马鞭,看着大车上一坐一站的两人,看了好一会儿,甩了下马鞭,背着手往自己那匹马过去。

车子很快就再次启程。

夜色一点点垂落下来,天黑透时,队伍最前面,点起了七八支火把。

“睡一会儿吧。”谢泽从石南手里接过薄被,递给李苒。

李苒接过抖开,裹在身上,侧身睡在谢泽旁边。

谢泽一只手抚在白虎头上,听着耳边白虎的呼噜声,和李苒细缓的呼吸声,茫然看着远远的星空,心里塞满了说不清的情绪。

李苒一觉醒来,周围还在一片黑暗中,车子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周围山风飒飒,偶尔有几声狼嚎远远传来。

李苒裹着薄被坐起来,揉了揉眼,看着前面那七八支火把,再看向谢泽,“什么时候了?”

“寅初。”谢泽拉着薄被一只角,搭过李苒的肩膀。

“你没睡?”李苒从谢泽看到白虎,白虎睁着眼,看起来比白天精神了不少。

“嗯。”谢泽也看向白虎,抬手抚过白虎的头。

第81章 送归

暖君正文卷第81章送归“喜欢看星星?”

谢泽看着下巴抵着膝盖,仰头看着星空的李苒。

“嗯,小时候没什么能看的,就看星星。”李苒从星空看向谢泽。

她小时候没有电视看……嗯,就是有电视看,她也喜欢看星空。

一个人坐着,想象着每一个闪亮都是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如何神奇,仿佛整个星空都是她一个人的,很享受,很有趣。

“黄先生对你好吗?”谢泽沉默片刻,看着李苒问道。

李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黄先生,是在那个聋婆子之前,照顾她的人。

“挺好,教了我很多东西。”

李苒看着自己小巧柔嫩的手,至少,她们在生活上把她照顾的非常好。

“嗯,她把你教的很好,黄先生从你那里搬走,半年后就过世了。

陶忠把她托在一间尼庵里,银子给得足,饮食医药,日常照料上,都非常尽心。

照顾过她的几个比丘尼说,她走的时候很安祥。

大约也很心安,你的心性,养得很好。”

李苒凝神听着,沉默片刻,低低问道:“你见过陶忠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陶忠到京城,长安侯见了他之后,就把他交到了我手里。

他已经病得很重,三天后就过世了。遵他的遗愿,把他火化之后,骨灰撒入了汴河。”

谢泽看向李苒。

“陶忠说你母亲也是火化的,他说,你母亲的遗嘱,将骨灰扬入了风中,化于天地之间。”

李苒没说话,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陶忠自幼侍候在仁宗身边,二十来岁就做到少监,他学问很好,也很有见识。”谢泽接着道。

“乐平公主那杯酒,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换的?”李苒看着谢泽问道。

“皇上也想知道,我问过陶忠,他闭口不言。”

谢泽迎着李苒的目光,片刻,声音落低下去。

“陶忠自视甚高,简明锐,就是对你自称何大公子的那位,只怕指使不动陶忠,他根本不在陶忠眼里。”

“会是,陶忠吗?”这一句,李苒问的很小心。

“我觉得不是。”谢泽看着李苒,沉默片刻才答话,“陶忠自律极严,忠于仁宗,他对生死,很淡漠。”

顿了顿,谢泽接着道:“皇上说,当年,荣安城破时,他就很淡漠生死,皇上很尊重他。”

“那就,”李苒低低叹了口气,“只能是,乐平……”

“都过去了。”谢泽打断了李苒的话。

“嗯。”李苒低低嗯了一声,头歪在膝盖上,再次叹了口气。

如果是因为乐平公主惧怕死亡,那她也早就因为自己一时的怯懦,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确实是,都过去了。

远方隐隐泛起鱼肚白时,前面的火把停下来,走在最前的西青拨马回来,欠身禀报:“将军,前面车子过不去了。”

“嗯,下车吧。”谢泽吩咐道。

白虎低吼了一声,没等车子板子搭好,就站了起来。

谢泽忙伸出胳膊,环在白虎脖子上,低低安抚它,“不要急,等他们放好,快到了,不要急。”

李苒先跳下车,看着几个虎侍搭好板子,白虎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吼了一声。

谢泽回头看向李苒,不等他说话,李苒紧几步过去,挨到他身边,“我跟你一起!”

谢泽犹豫了下,低低嗯了一声。

谢泽跟上白虎,垂手抚在白虎头上,李苒走在谢泽另一边,从谢泽身前,看着衰老不堪的白虎,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侍从们牵着马,留在原地,看着缓步而行的一虎两人。

石南带着诸小厮和虎侍,以及外围护卫,散在四周。

“从到了京城,我和它一起,走遍了周围的山林,它最喜欢这一带,这一带,是它的地方。”

谢泽抚着白虎,在还有些灰暗的曙光中,看着四周,像是在跟李苒说话,又像是在和白虎说话。

“它七岁那年,就在前面,我们遇到了一只母虎,那只虎很凶,把它肩膀都咬出血了,可它不让我帮忙。”

谢泽在白虎头上了拍了拍,白虎低低吼了一声。

“那一回,我们在这里耽误了将近一个月,它跟着那只母虎,不肯回去,我就陪着它,到处走,往里面,走进去很远。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它想留在这里,不想再回去人的地方,那就让它留在这里。

可后来,我不再跟着它,它就不再跟着那只母虎。

唉。”

谢泽低低叹了口气。

“我留了些人,看护那只母虎,再来的时候,就带着它去找那只母虎,每次来都能找到,它很开心。”

谢泽温柔的抚着白虎。

“那只母虎后来生了四只小虎,再后来,又生过三只,可惜都没有白虎。

这一带,一直往里上千里,这些虎,都是它的家人。咱们回家了是不是?”

谢泽看着白虎,在白虎头上挠了挠,白虎吼了一声,像是在回应谢泽,接着,站住,仰头大吼。

远远的,有吼声回应,一声之后,又有一声,从四面八方,一声声呼应过来。

李苒下意识的靠近谢泽,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没事。”谢泽安慰了李苒一句,低头看着白虎。

白虎站住,仰着头,缓慢的抽着气,很享受的闻着什么。

天已经很亮了。

白虎转过头,冲谢泽吼了一声,转身往前。

谢泽示意李苒别再跟着,李苒站住,看着谢泽刚跟了两步,白虎站住,回头冲谢泽露出牙,一声低吼,明显是不让谢泽再跟着它了。

谢泽呆直站住,看着白虎缓步往前。

白虎走出一两丈远,突然停住,转过身,看着谢泽,往回走。

谢泽急冲上前,扑跪在地,伸手抱住白虎。

白虎昂着头,挣开谢泽的胳膊,围着他转了一圈,伸出舌头,在谢泽脸上温柔的舔了两下,转身往前,再也没回头。

谢泽双手撑地,痛哭失声。

李苒走到谢泽身后,紧挨谢泽蹲坐下去,看着越走越远的白虎,看着它消失在山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树叶的缝隙,阳光斑斑点点,直直的落在地上,落在李苒和谢泽身上。

“地上凉,起来吧。”谢泽动作僵硬的转过头,看着紧挨着他,坐在地上的李苒。

“嗯。”李苒拍了拍双腿,双手撑地,却没能站起来。

谢泽身子僵硬的站起来,弯下腰,伸手拉起李苒。

两人站了一会儿,等麻木的双腿血脉畅通了,谢泽抬脚往前,走了几步,站住,转个身,看起来极其茫然,就是随意找个方向,信步往前,却走的极快。

李苒连走带跑,追上谢泽,伸手拉住谢泽的衣袖。

他往哪儿去,她就往哪儿去!

李苒跟着谢泽,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一直往前,一直走到太阳西斜,上到了一处山岗,前面就是悬崖了,谢泽站住,迎着山风,垂手而立。

李苒眯眼眺望着坠落下去的夕阳,和夕阳余晖照耀下,绵延的金灿的山脉,深吸了口气。

一阵山风吹来,李苒打了个寒噤。

这一天,她连走带跑,身上汗湿了不知道多少回,到后来,口干舌燥,太阳落山,又渐渐冷起来,汗是不再出了,可她的衣服,早就沾满了汗碱,已经没法干透了。

谢泽回头看向李苒,眉头微蹙,片刻,伸出手,握了握李苒冰凉的手,垂着头,呆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回去吧,你要冻病了。”

李苒嗯了一声。

谢泽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抬起手,看着被李苒紧紧揪在手里的袖子,拍了下李苒的手,示意她松开。

李苒松手,谢泽抬着手,看着被李苒揪的团成一团松不开的那团袖子,呆了片刻,再次叹了口气。

两人往前,走下山崖没多远,就看到站在一棵古老巨大的槐树下的石南和周娥。

谢泽脚步微顿,盯着石南看了眼,吩咐道:“回去。”

“是!”石南立刻应诺,吹了声尖利的口哨,通知诸人收拢。

周娥往前两步,将李苒打量了一遍,退后两步,背着手,跟在了后面。

出山林的路,不是他们走过来的路,当然,走过来的路是什么样儿的,李苒根本不记得,她走了这一天,根本没看路,她就揪着谢泽,就看着他,反正,他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

天黑下来,李苒和谢泽四周,火把一个个点起来,走了没多远,迎上一片火把,十来个护卫牵着马迎上来。

谢泽看着李苒上了马,催马靠近,“他们没带衣服,咱们得快点。”

“嗯。”李苒应了,抖动缰绳,紧跟在谢泽马后。

一溜火把极快而静,也就小半个时辰,前面的火把往两边散开,他们从山林里出来了。

石南跳下马,先奔过去拿了谢泽一件长衫,李苒下马时,石南已经将长衫捧到谢泽手里。

谢泽抖开长衫,裹在李苒身上。

“烧点水,让她洗一洗,去找几件衣服。”谢泽吩咐石南。

李苒骑术很不怎么样,这样的黑夜,在荒山野林里策马疾奔,这小半个时辰跑下来,她已经又是一身薄汗了,这会儿,她没觉得冷,就是渴的厉害。

“有水没有?渴得很。”李苒只觉得嘴里干的舌头都萎缩了。

旁边小厮动作极快,倒了碗温温的汤水过来,李苒接过,一口气喝了,伸碗再要,一连喝了三碗,谢泽抬手止住,“好了,歇一歇再喝。”

李苒极其不舍的将碗递给小厮,舔了舔嘴唇。

“渴成这样,怎么不早说?”谢泽紧拧眉头看着李苒。

“才觉得渴,就刚刚……”李苒含糊了句。

她如果是个麻烦,也许他就不让她再跟着他了。

“唉!”谢泽烦恼无比的一声长叹。

这里应该离城镇不远,侍卫们搭起帐蓬,生起篝火,石南指挥着众小厮,烧水做饭,围起帷幔。

李苒刚刚洗好头发,周娥喊了一声,从帷幔上面,递了一身衣服给她。

衣服不怎么合身,不过这已经足够李苒赞叹了。

谢泽也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把竹椅上,见李苒过来,招手示意她旁边一把椅子。

李苒坐下,舒服的吐了口气,还是干干净净了舒服。

槐枝带着几个小厮,抬了张小桌子,摆了饭菜上来。

李苒只喝粥,她实在渴坏了。

谢泽吃的不多,看着李苒连喝了两碗粥,犹豫了半天,放下了碗,再次长叹。

看着小厮收拾走碗筷,谢泽看向石南

迎着谢泽满含冷意的目光,石南往前一步,跪在谢泽面前。

李苒莫名其妙看着神情冷厉的谢泽,和垂头而跪的石南,这石南做错了什么?因为她这衣服不合身?可这已经很难得了!

“就算太子吩咐了,你就能越过我,替我安排下去了?”谢泽盯着石南看了片刻,冷声道。

石南俯身往下,以头触地。

李苒呆了一瞬,看向周娥,周娥远远站着,远远看着,远到看不清,也听不到。

“你是忖度过我的意思,觉得这是能知会一声的,这一条,我不怪你,忖度我的意思,本就是你的本份,这不能算你错。可太子吩咐过,这一件,你不该瞒下不报。

回去之后,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谢泽接着道。

“谢将军!”石南明显大喜过望,连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垂手后退。

李苒看的眼睛都瞪大了,谢泽斜看着她,李苒从石南看向谢泽,迎着谢泽的目光,突然问道:“石南,他们,这些,都是谢家的人?”

谢泽眉梢一下子挑起来,明显极其意外,片刻,嘴角渗出丝丝笑意,看着李苒,十分肯定的嗯了一声。

她的聪明时常让他意外。

李苒轻轻抽了口气,眼睛微眯,片刻,哎了一声,一声赞叹,“世家啊!”

第82章 旁观者们

暖君正文卷第82章旁观者们这一夜,李苒和周娥一个帐篷,时睡时醒,临近天明,却沉沉睡着了。

等李苒一觉醒来时,太阳几乎照到了头顶。

周娥正坐在帐篷门口,用细丝线仔细的缠着匕首柄,见李苒醒了,先扯着嗓子喊了声石南,再欠身伸头进帐篷,“总算醒了,肯定早就准备齐了,在那边,你去洗漱吧。”

李苒出了帐篷,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的谢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顺着周娥的指点,往步障围起的一个小小围间进去。

石南小跑过来,和周娥嘀咕了几句,周娥再次扬声道:“让你别急,说是要吃了中午饭才启程呢。”

李苒有几分赧然,这都是因为她起晚了么?

小围间里热水充足东西齐全,整整齐齐放着的一身衣服,比她身上的那一套合身多了。

李苒洗漱好,换了衣服出来,直奔那棵树下。

谢泽看着直奔过来的李苒,放下手里的文书,伸手将旁边一把小竹椅挪到面前,示意李苒坐下,从西青手里接过梳子,把李苒散乱的长发,象昨天那样,编了条辫子出来。

周围好象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几个护卫搭起架子,一只只往架子上挂黄羊。

周娥一边摆着手,喊着她来,一边小跑上去,从护卫手里接过把小尖刀,扔了两下,先一刀下去,轻松之极的旋下羊头,扔给一个护卫,“把脑子劈出来就行,别的没啥吃头。”

靠着山溪,架着不只一个案板,挨着案板,一排搭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行军灶,几个护卫正忙着往一大堆野鸡斑鸠上浇开水。

还有几个护卫,裤子高高捋起,拎着串鸡内脏,拿着现编出来的草兜子什么的,站在溪水边,弯着腰,伸长胳膊,专心致志的捉鱼。

远远的,一个护卫一只手拎着头盔,一只手拎着条长长的花蛇,正扬着声音大叫:“这东西有要吃的没有?这边还有几条,肥得很!”

李苒看的惊讶而稀奇,谢泽给她梳好了头,用梳子敲了她一下,她才发觉头发已经梳好了。

李苒回头看向谢泽,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会儿的气氛,好象和之前大不一样,不过谢泽看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

李苒站起来,将椅子拖到和谢泽并排,坐下来,吹着从山林深处吹过来的凉爽的风,看着眼前的热闹。

周娥已经剥好了一只黄羊,破开肚皮,一边指点着哪些要哪些不要,一边照着西青的指示,将一条里脊划下来递过去。

大锅里的水已经滚开,羊肉一大块一大块扔进去,小溪旁边的草地上,已经扔了十来条鱼,野鸡洗好了穿在白木杆上,架上了火开始烤,几只大锅里,米饭的香味儿已经飘出来。

李苒看的一脸笑意。

“你外祖母是安家人。”

谢泽看着神情愉快的李苒,突然说了句。

“嗯?噢,嗯!是。”

李苒侧头看向谢泽,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安家是军旅世家,听说家族女眷游春,也象行军一般。”

谢泽迎着李苒疑惑的目光,解释了句。

李苒慢慢噢了一声,他这两句话的意思,她喜欢眼前这些,是因为她身上流淌着的安家的血脉么?

“这里景色这么好,山风这么吹着,把蚊虫都吹没了,大家这么高兴,有这么多好吃的,你看周将军……”

李苒指了指提着把长剑,愉快的捅着锅里大块羊肉的周娥。

“那么高兴,多好,这天气也好,我喜欢夏天。”

“我是说,上次你骑马,那份韧劲儿难得,安家有句家训:不畏惧死,不放弃生,你做得很好。”

谢泽斜瞥着李苒,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

“噢。”李苒拖着声音噢了一声。

他明明说了安家女眷游春象行军一样,又说骑马那回韧劲儿难得!

谢泽看着李苒,片刻,移开目光,举起卷宗,嘴角露出丝丝隐隐的笑意。

午饭做好的很快,西青带着几个小厮,摆了野芹菜炒黄羊肉,芙蓉鸡片,蜜汁烤鹌鹑,野葱烧鱼,和两样碧青的野菜,以及一钵羊肉汤。

李苒再次感叹,谢泽这几个小厮的厨艺,真比清风楼樊楼的铛头强啊!

吃了饭,又慢慢悠悠喝了两杯茶,众小厮侍卫收拾好清理干净,周娥牵了匹马给李苒,李苒上马,一路小跑,往京城回去。

一行人走的不快,进卫州门时,已经将近半夜了。

进了城门,诸护卫散去,小厮长随拱卫着两人,在拐向长安侯府的巷子口,谢泽勒停马,示意李苒和周娥回去,看着两人进了巷子,纵马而去。

周娥和李苒在已经大门紧闭的长安侯府门口下了马,将马栓在栓马桩上,周娥带着李苒,绕到后角门,推门进去,从后园回到翠微居。

付嬷嬷几乎立刻迎了出来,叫醒当值的丫头,侍候李苒沐浴洗漱,看着她睡下了,暗暗舒了口气,掩了门出来,回到后院。

周娥刚刚沐浴出来,刚拿了瓶酒出来,正坐在榻上,准备喝上一两杯。

付嬷嬷推门进去,坐到周娥对面,看着周娥一口喝掉了半杯酒,“谢将军回来了?”

周娥看了她一眼,将杯子的酒喝了,再倒了一杯,将酒瓶放回去,看着付嬷嬷,摊了摊手。

付嬷嬷看着周娥,不说话了,周娥一小口一小口抿完一杯酒,付嬷嬷站起来,出了屋。

李苒这一觉,睡的香甜沉实,直到隅中才醒。

洗漱了出来,付嬷嬷指着小丫头托到李苒面前的一碗银丝面笑道:“这会儿不早不晚,姑娘先吃碗细面垫一垫,一会儿就该吃中午饭了,这会儿若是多吃了,容易乱了脾胃。”

李苒微笑应了,慢慢吃了小小一碗银丝面。

“姑娘走得急,二奶奶过来问过两回,我跟二奶奶说,姑娘看书看的专心,不好打扰。

外头,王家六娘子打发人过来送过一趟东西,请姑娘去迎祥池喝茶消暑,我替姑娘回说,姑娘正看一部新书,看的入神,吩咐了不许打扰。别的,就没什么了。”

李苒凝神听着,微微欠身,“有劳嬷嬷了。”

“姑娘客气了,不敢当。”付嬷嬷又说了几件小事,垂手退了出去。

周娥一大早出去,这会儿刚刚回来,拎了把竹椅子,坐在廊下,见付嬷嬷过来,站起来,跟在付嬷嬷身后,进了付嬷嬷屋里。

“这是怎么了?”付嬷嬷先倒了杯茶给周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周娥问道。

“你说,这小姑娘要是一辈子不嫁人,这日子怎么过?”周娥看起来心情很不怎么好。

“你不就没嫁人?你还准备嫁人?我也没嫁人。”付嬷嬷不知道想到什么,再次打量了一遍周娥。

“不是咱们这样的。咱们是当差的,有份差使,象那些贵女……唉。”周娥一声长叹。

“那位姑娘?”付嬷嬷往正院瞥了一眼。

周娥没接话。

“我瞧她那性子,嫁不嫁人都行。”付嬷嬷又给周娥倒了杯茶,“那哪是咱们能操心的?”

“她这几天不在府里,你报上去啦?”周娥突然问了句。

“我领的差使,是好好照顾她,可没有随时禀报这一条,也没人来问我。”

付嬷嬷看着脸色好象缓和了些的周娥,唉了一声。

“你这个人,这还用得着你报我报?这一出去就是几天,难道是她今天中午吃了炒羊肉还是炖羊肉这样的事?你不报我不报,上头就不知道?

我刚才说了,这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儿。你呀,唉。

各人有各人的前因后果,各人也有各人的福报,那位姑娘,肯定是个有福报的,你操心也是白操心。”

“也是。”周娥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刚要走,又顿住,上身后仰,看着付嬷嬷,一脸严肃,“老付,你说,皇上有多疼谢将军?能做出跟那什么看中手就剁手的事不?”

付嬷嬷刚要安安生生喝口茶,一口茶呛着了。

“咳!头一条,那剁手不是疼,那是警告,第二条,皇上疼谢将军倒在其次,太子爷……这一句偏了,不该提这个。第二条,谢将军是个良善人。唉你这个人!”

周娥喔了一声,赶紧走了。

……………………

霍文灿和李清宁这一趟差使十分辛苦,在李苒回到京城两天后,才赶了回来。

两人进了景华殿,和太子仔仔细细禀报了,出了景华殿,霍文灿用力伸了个懒腰,扭了几下脖子,和李清宁笑道:“哎,你发现没有,太子爷心情好得很,这一阵子,又递什么捷报了?”

“今年风调雨顺……还是先赶紧回家,好好洗个澡,这一路上,还要好好睡一觉,累死我了。”李清宁也伸了个懒腰,一个懒腰没伸完,就打起了呵欠。

“也是,先歇一觉,晚上咱们去逛州桥夜市儿?带上你四妹妹。”霍文灿愉快的拍着李清宁的肩膀。

李清宁斜着他,“那得看四妹妹有空没有,先回去再说吧。”

两人说着话,离东华门还有十来步,忠勇伯世子孙大庆挥着胳膊,哎哎哎叫着,从旁边侍卫房冲出来。

“三哥,三公子,你们回来啦!还真是说今天回来,就今天回来了,三哥,你可算回来了,我找了你好几天了,这一阵子,可烦死我了,特别是你上回到我家之后,可烦死我了。”

孙大庆人还没到,一连串儿的话先到了。

“有话咱们明天再说,你三哥我累了好些天了,乏透了,等我好好歇一觉,咱们再好好说话。”

李清宁简直有几分恐惧的摆着手,加快脚步往前冲。

“就几句话,”孙大庆已经冲上前,伸手抓住李清宁的胳膊,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滔滔不绝,“就是我们家那点子烂事儿,三哥你都知道的,我阿爹烦的胡子都快揪没了,昨天我太婆又闹了一场。

唉,三哥,你不知道,我们家,简直就是家无宁日,三哥,你能不能劝劝你太婆,让你太婆劝劝我太婆?这事儿,你看看,对吧,我不会说话,三哥你有学问,你最懂,要不你跟我回去,你替我好好劝劝我太婆,那个……”

“回头再说,等我睡一觉。”出了东华门,霍文灿上前挡了一下,李清宁趁机甩脱孙大庆,赶紧上马,赶紧跑了。

……………………

景华殿里,太子坐在上首榻上,心不在焉的看着霍文灿和李清宁刚才递上来的折子,翻到最后,合上,在手里掂了掂,眼睛微眯。

虽说他最好闲坐旁观,可就算这事儿跟林风无关,他……

太子仔细想了想,要是这事儿跟林风无关,他会怎么做?

嗯,那也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提点几句,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正大光明的事儿,这事儿,那肯定得摆在明面上。

嗯,得让霍文灿这傻小子知道知道。

太子看向垂手侍立在旁边的中年内侍,中年内侍急忙上前一步,垂手躬身。

“那天,曹茗禀报他太婆准备替他求娶李家四娘子的时候,是你在旁边侍候着的?”太子看着中年内侍道。

“是。”中年内侍垂头应是。

“嗯,把这事透给霍文灿,委婉点儿。”太子接着吩咐。

“是。”中年内侍再次应是。

……………………

霍文灿和李清宁分了手,一边打马往河间郡王府回去,一边吩咐小厮:“去看看四娘子今天出去没有,去哪儿了。”

湛金答应一声,急忙示意六合亲自带人去打听。

霍文灿的小厮个顶个的能干,霍文灿刚从他阿娘杜王妃院里请安出来,六合就已经打听回来了,迎上前禀报:“回爷,四娘子和王家六娘子,谢家二娘子,曹家两位小娘子,还有咱们家大娘子,吃了午饭,就去迎祥池看祈祝舞去了。”

霍文灿顿时眉梢飞扬,愉快的哈了一声,一边急步往自己院里回去,一边一迭连声的吩咐,“赶紧侍候沐浴,爷要出门,你再去看着,看看她们在哪儿,找好地方,快去!”

第83章 赏美

暖君正文卷第83章赏美霍文灿急如星火,沐浴洗漱出来,挑挑捡捡选了套天青灰的长衫,再仔细挑了把折扇,大步流星往外走。

出府门上了马,犹豫了下,吩咐直奔迎祥池。

他妹妹在,他赶过去,再怎么说都是理直气壮,李三去不去就无所谓了,再说,他更担心把李三叫出来,又要惊动了他三妹妹,那可就麻烦了!

霍文灿一路快马,赶到迎祥池时,迎祥池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离迎祥池还有两个街口一座桥,马就走不动了。

霍文灿跳下马,留两个小厮看马,自己在湛金等小厮的护卫下,往迎祥池旁那座茶坊挤过去。

李苒和王舲,谢沛,霍文琳,曹家三娘子四娘子一起,在那间年前李苒看社火的茶坊雅间里,正看佑神观等京城各大道观联合的祈福斋醮,看的专注而兴奋。

曹茗站在雅间门口,带着十二分的无奈,专心抿茶。

霍文灿脚步咚咚直上二楼,曹茗探头看外,看到霍文灿时,莫名松了口气。

“你们回来了?听说你们这一趟辛苦得很。”曹茗忙站起来迎出去。

“还好还好,我妹妹她们都在呢?辛苦你了。”霍文灿越过曹茗,先往雅间里看了一眼,才缩头回来,和曹茗说话。

“唉。”曹茗往雅间里斜瞥了眼,一脸无奈,“辛苦什么,一群小丫头……进来坐,喝什么茶?这家茶坊几样点心,还有春茶,正经不错。”

“那就春茶吧。”

霍文灿越过曹茗,进了雅间,往前两步,从他妹妹霍文琳肩上,伸长脖子往外看。

“你们看什么呢,我来了都看不到。”

“三哥别说话,刚才那句,是那一个唱的!我听出来了!”霍文琳用团扇朝她三哥胡乱拍了下,踮着脚尖叫起来。

“别叫别叫!我要听那个,嘘嘘!要唱了!都别出声!”曹四娘子曹芊扬着手乱挥。

霍文灿在两间窗户前来来回回挪了半天,硬是没挤进去。

曹茗站在他身后,用折扇点了点霍文灿的肩膀,“坐下喝茶吧。”

“我再看看。”

霍文灿哪肯轻易放弃,再看了一遍,还是只能从他妹妹肩膀后面往前伸脖子。

这回看到几眼了。

茶坊下方,迎祥池靠近茶坊这边,从岸上往水里搭出几丈宽的水上木台。

木台上,一群年青道士,穿着白蓝相间、极其漂亮的崭新道袍,小道士们个个都唇红齿白,身材高佻,俊美非常,正排着整齐的四方队,舞着宽大的袍袖,比唱歌还好听的吟诵着……大约是青词。

这一群年青道士,人俊美,衣服漂亮,舞的好看唱的好听。

霍文灿一眼看的,也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曹茗听着霍文灿这一声口哨,唉唉了几声,一边笑,一边用折扇拍着自己的头。

“听听!还是他唱得最好听!”王舲哎了一声,一边笑,一边用团扇不停的点着,不过她点的是哪个,实在看不出来。

“可他长相差了不少啊。”李苒一边笑一边用团扇拍着王舲的团扇。

“四姐姐说得对!长得好最要紧!要是能扔赏钱就好了,那一个也好看,我就喜欢这样帅气的,他的眉毛,有一点点象谢将军噢!多好看呢!”曹四娘子一边拍手一边遗憾。

要是能扔赏钱,她一定用铜钱把那个眉毛象谢将军的埋起来!

“你轻声点儿!”曹三娘子实在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着曹四娘子,“刚才三哥怎么说呢?这么多人,要是让人听到……”

“听到什么啊,你看那边,那是钟副相家二娘子吧,看看,半边身子都出去了。哎,她们那位置,跟咱们这间比,差远了噢!”

霍文琳拍了曹三娘子一巴掌,点着隔了几间的一个雅间,愉快的骄傲起来,她们这个,是今天视野最好的雅间!

谢沛兴奋的一张脸通红,咯咯笑个不停,却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四姐姐,听说你看过引客?”霍文琳从曹三娘子这边,挤到那边,从王舲面前伸过头,大瞪着双眼问道,一句话问出来,微微屏气看着李苒。

“嗯。”李苒一声嗯,应的很随意。

“那个那个,这个好看,还是引客好看?那些引客,真……那个,光了?”看起来霍文琳对引客相当好奇。

“一个男一个女,没法比,都好看。嗯,光了。”李苒微微伸头,看着水台上往里收缩,摆出造型的年青道士们。

“那引客天天都有,你想看,让你三哥带你去看一回,不就行了。”王舲拍了下霍文琳,点了点霍文灿笑道。

霍文琳还好,霍文灿差点呛着。

“六姐儿怎么说话呢?那是能看的?不是,我是说,那是我能带她去看的?”霍文灿瞪着王舲。

“三哥你这么说,就是我自己能去看了?我跟四姐姐一起去看!”霍文琳这会儿反应快极了。

“不是……这个,你要去,去不去,我哪管得着?你得去问阿娘,阿娘说行就行,我能管得了你?”霍文灿一急之下,赶紧把阿娘架出来。

“你不是说,不能总听阿娘的,得有自己的主意,这话,你教导过我好几回。”霍文琳立刻翻旧帐。

“这个……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中间得有分寸,我渴坏了,你们看,我去喝杯茶。刚大老远赶回来,连杯茶都没喝就过来……你们看你们看,我跟曹三喝茶,曹三说点心不错,正好饿了……”

霍文灿拼命找着借口,他该好好喝两杯茶了。

曹茗看着他,笑的愉快无比,他就知道,他早晚也得败下阵来。

水台上,一首青词唱完,年青俊美的小道士们排成两队,甩着宽大的道袍袖子退往另一头。

一群人看着小道士们走远了,长长呼一口气,从窗前撤回来,各自坐下,叫着换茶拿点心,送什么什么吃的,雅间里顿时热闹起来。

“三哥你回来啦!”

霍文琳这惊喜无比的一声叫,差点把霍文灿呛死,这半天了,她才知道他回来了?这是反应过来了?这一句问的!

“三公子是听说今年这祈福斋醮特别热闹,一回来就赶紧过来看热闹了?”王舲看着霍文灿,笑的意味深长。

霍文灿迎上她的目光,一触赶紧避开,哗的抖开折扇,打着哈哈道:“是啊,听说琳姐儿来看热闹,我不放心,过来陪陪琳姐儿。”

“三哥你从来不陪我看热闹!我让你陪我逛州桥夜市,你说什么……”

霍文琳眉梢高挑,不等她说完,霍文灿端起碟子红豆酥塞到霍文琳手里,“你吃这个,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

“你说女孩子家要文静,看什么热闹啊,看热闹的都不是好女子,以后嫁不出去的,你还说……”

霍文琳站起来,将红豆酥塞回到她三哥手里。

“州桥夜市多脏呢,对了,我不喜欢吃红豆酥,早就不喜欢吃了!”

霍文灿一只手里托着红豆酥,一张脸涨得通红。

曹茗折扇点着霍文灿,笑的透不过气。

王舲笑的扶着桌沿,几乎滑到桌子下面去。

谢沛瞪着简直就是狂笑的王舲,从王舲看向霍文灿,说不上来为什么,又从霍文灿看向李苒。

表姐笑成这样,肯定有什么事儿……

曹四娘子本来是要笑一笑的,可看着她三哥笑的都咳起来了,笑意没了,光剩纳闷了。

她三哥从小稳重,笑成这样的时候,好象是头一回吧?

琳姐儿跟她三哥吵吵几句,这有什么好笑的?琳姐儿跟她三哥常常吵吵,不是一回两回了,有好些回,比这好笑多了,三哥也没笑过啊。

三哥这是怎么了?

曹三娘子见霍文琳和她三哥一句接一句的呛起来,心微微提起,刚要站起来劝几句,就听到她三哥爆笑出声,立刻坐定不再动,看看她三哥,再看看王舲,莫名其妙。

李苒站起来,拿了碟子虾饼递给霍文琳。

“看看,四姐姐就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霍文琳冲她三哥哼了一声,坐下吃虾饼。

“人家明明比你小!”霍文灿一句话没说完,立刻觉得自己这一句太蠢,叫姐多好啊,可话已经冲口出来了。

“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就是四姐姐!”霍文琳再冲她哥哼了一声。

王舲再次哈哈大笑。

霍文灿已经缓过来了,先一巴掌拍在曹茗肩上,“笑什么?你看你笑成这样子,多难看!风度全无。人呢?这茶凉了,这点心也凉了,都换热的来!”

“三公子,琳姐儿想看一回引客,真是只能你阿娘点了头啊?”

王舲顺过口气,瞄着霍文灿问道。

“三哥从来不带我出去玩儿!”霍文琳斜着她三哥,还在不忿中。

“她……也不是,”霍文灿瞄了眼侧对看着他的李苒,话到嘴边立刻又改了,“我从前不是忙么,没空,就推到阿娘头上,等……”

后面的话,霍文灿没敢说出来,真要带琳姐儿去看引客,那得多尴尬?传出去也不好听啊,这事儿……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要不我带你去吧。”王舲看着霍文琳,紧接了句。

霍文灿猛舒了口气,抬手拍着胸口。

“琳姐儿,不是我不带你去,你想想,满台子……光溜溜,你让我怎么陪?还是让你六姐姐陪你去吧,州桥夜市我陪你去,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要不今天?一会儿就去?”

“今天我们要去混元观,都定好了的,明天!”霍文琳顿时笑逐颜开。

“好,就明天!我带你们逛州桥夜市,想吃就吃什么,三哥带你们逛个够!曹三也去!人多热闹!”霍文灿愉快无比的挥手笑道。

第84章 必须出奇(李阳光等打赏加更)

一群人从混元观吃了素斋出来,过了龙津桥,远远看着灯火通明的州桥夜市,霍文琳立刻改了主意,要现在就逛州桥夜市。

正好么,一路逛过去,大家都往在州桥那边的,顺路!

曹四娘子可比霍文琳爱玩爱热闹的多了,立刻拍手赞成,曹三娘子一向随着曹四娘子,也点头赞成。

王舲瞄着两眼亮闪的谢沛,轻轻拉了拉李苒,示意她看谢沛,低低笑道:“阿沛还没逛过州桥夜市呢。”

李苒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她本来是无所谓,现在既然能圆了别人一样从没做过的事,她就是很乐意了。

霍文灿只瞄着李苒,见她点头,立刻满口答应,不等曹茗说话,已经顺手揪过曹茗,一迭连声吩咐下去。

两人带着一群小娘子,气昂昂过了州桥,一路逛过去。

走没多远,谢沛被王舲推着,跟在曹四娘子和霍文琳中间,挽着曹三娘子,看着霍文琳和曹四娘子,揪着霍文灿和曹茗这两个三哥,什么都看,什么都尝,笑的脸颊一片绯红。

王舲和李苒落在后面,王舲挽着李苒的胳膊,和李苒低低笑道:“那位三公子的心思,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太婆说,三公子什么都好,河间郡王府也很好,霍王爷更是个难得的,只是,杜王妃……”

王舲说到杜王妃,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李苒斜瞄着王舲,她跟她说这样的话……嗯,那看来,沈老夫人为什么找她这件事,她是不知道的。

“刚才我借着琳姐儿看引客的事,问了那话,看来,三公子是明白的,从那之后,他可一句没再提过得他阿娘点头这样的话。

他既然知道,有心回护,你又是个不好惹的,再说,杜王妃那性子,阿娘说过一回,一来从夫从子,二来,好哄。杜王妃这一头,我觉得不是大事。”

李苒侧头看着王舲。

王舲迎着她的目光,眉梢微挑又落下,声音再落低些,“太子那句,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你肯定听说了吧?”

“嗯,三哥跟我说过。”

“这句话难得,你最好趁机赶早,把亲事定下来,这是我阿娘的话。

我是觉得三公子更好,除了三公子,还有个曹家呢,哪,就是那位曹三爷。”王舲一边说一边笑。

李苒愕然,什么叫还有个曹家?

“曹三爷的太婆,吴老夫人,找过太婆,想让太婆出面,替她们家三爷提亲。

太婆说,吴老夫人说了,曹三爷以后是要做曹家家主的,你要是嫁过去,她就把曹家,从她手里,交到你手里,以后,曹家就是你说了算。

说了算这句,太婆说是吴老夫人的原话。”

王舲一边说,一边看着李苒。

李苒侧头看着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三公子我没看上,曹家我也不想嫁,我还没打算嫁人,你跟你太婆,还有阿娘说一声,曹家这边,替我回了吧,那位曹三爷也不小了吧,别耽误了人家说亲。”

“唉~~”王舲拖长声音唉了一声,笑起来,“你没看上三公子,我倒是看出来了,曹家,阿娘和太婆觉得好,我倒觉得一般,当家主什么的,我没觉得是什么好事。

这几年好点了,前些年,连我都能看出来,太婆和阿娘那份耽思竭虑,真是熬成灰的感觉。

阿娘比邵夫人还小几岁呢,你看看邵夫人,再看我阿娘,简直象娘俩一样,这操心和不操心,大不一样。唉,当家主有什么好?”

“嗯。”李苒低低应了一声,有几分心不在焉。

“你们两个,在后面干嘛呢?这里有清露酒,要不要尝尝?味儿不错。”霍文灿从他妹妹霍文琳手里挣出点儿空,冲李苒和王舲叫道。

“喝!”王舲扬声应了,拉着李苒,往前几步,从霍文灿手里接过杯酒递给李苒,自己再接过一杯,举起来和李苒碰了下,眼珠从霍文灿再斜向曹茗,话里有话的笑道:“一步更比一步高,为了下一步!”

李苒失笑出声。

霍文灿陪着一群小娘子从州桥夜市这头逛到那一头,逛了个心满意足。

看着小娘子们各自上了车,曹茗送王舲和谢沛到王家,再带着自家妹妹回家。

霍文灿将李苒送到通往长安侯府的巷子口,骑在马上出了一会儿神,才拨转马头,和妹妹一起回去了。

霍文灿看着霍文琳在二门里下了车,看着霍文琳愉快无比的冲他挥着手,打着呵欠往自己院子里回去,一边笑一边叹着气,背着手,回味着,愉快的往自己院里回去。

进了院门,湛金从后面跟上一步,“爷,有件事儿,小的想着,最好早点跟爷禀报。”

“嗯,什么事儿?非得今天?没看到你家爷我累坏了?昨天半夜睡,今天半夜起,这又是半夜了,什么事不能明天说?”霍文灿相当不悦的斜着湛金。

“是四娘子的事儿。”湛金斜瞥了他家爷一眼。

“嗯,怎么不早说?赶紧说!”

“六合的小厮,爷知道,就是那个爷说他一脸喜相的……”

“说正事!”霍文灿不耐烦的打断了湛金的话。

“是,爷从景华殿回来后,小安奉了六合的吩咐,去吏部送一份文书,再到景华殿拿爷日常用的垫子回来拆洗。

小安拿了垫子,走到后面那间茶水房,爷知道那里的,小安听到两个小内侍说闲话,说到了李家,小安就放慢脚步,多听了几句。

说是,曹家三爷已经提亲李家四娘子了,都到太子那里报备过了。”

“什么?!”霍文灿一声怪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安回来跟六合说了,六合告诉了我,我想着这是大事,得打听清楚了。

再说,当时,爷正跟咱们家大娘子,还有四娘子她们在一起,小的上去禀报这事儿,不合适,就让六合赶紧去打听。”

“你做得很好,一会儿自己开匣子领二十两赏银!说!打听的怎么样?是真是假?到哪儿提的亲?”霍文灿冷静下来的极快。

“六合就去找曹三爷的小厮探话,曹三爷的小厮倒是,干脆的不得了,一问就全说了。

说是,他们家老祖宗,托到王家老祖宗那里,不是提亲,是探话。”

“曹三这是什么意思?”霍文灿眼睛微眯,片刻,低低哼了一声,“他这意思,是不怕我知道了?他倒是正大光明!”

“只怕也是他们家老祖宗的意思,这是正大光明的事儿。”湛金看了眼霍文灿。

霍文灿深吸了口气,片刻,仰天长叹。

阿爹要是在家就好了!那曹三有他太婆,他呢?阿爹回了信,阿娘也不过从管,到现在不管,他还是在孤军奋战啊!

那兵法上说,孤军奋战,要勇,要奇,勇字他有,这个奇……嗯,他得想办法,出奇制胜!

霍文灿辗转了一夜,第二天,比平时早小半个时辰就起来了,多打了一趟拳,看着还早,干脆绕道长安侯府,等着李清宁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出来巷子,急忙催马迎上去。

“咦!又出什么事了?怎么迎到这里来了?你回回迎到这里都没好事儿!”李清宁惊讶的打量着气色不善的霍文灿。

“今天也没有好事儿!”霍文灿满肚皮的烦躁。

“出什么事了?就昨天一晚……”李清宁关切起来。

“曹家提亲你四妹妹这事,你知道吧?”霍文灿斜瞥着李清宁。

“啊?”李清宁啊了一声之后,呆了片刻,又啊了一声,“哪个曹家?我二嫂家?你大嫂家?曹三?”

“你傻不傻?问了一串儿,全是废话!”霍文灿一巴掌拍在李清宁后背上。

“到哪儿提的亲?找四妹妹?定下来了?唉,这事儿……”李清宁无风凌乱。

“你能不能出息点儿?问点儿不傻的问题行不行?

有提亲提到人家小娘子自己头上的吗?

曹家比我们家还强不少呢,能傻成这样?你以为是你们府上?

真是的,我这么聪明一个人,成天跟你这种傻子为伍!”

霍文灿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

“你说清楚行不行!”李清宁斜着霍文灿,也是一脸嫌弃。

“是找王家那位老夫人提的,那位老夫人姓安,说起来,跟你四妹妹,算是有亲,这个人找的,还真是合适!”

霍文灿忿忿的错着牙。

“曹三知道?可没听曹三说过啊。”

李清宁呆了一瞬,想清楚理明白了,长长松了口气,就是托人探个话么,离正儿八经的提亲,还差得远呢。

“曹三没说,不过,六合他们听说了,过去问曹三那几个小厮,一问就全说了。”

霍文灿凭空抽了一鞭子。

“嗯,那曹三就没什么对不起咱们的地方,这种事儿,别人不问,肯定没有先说的理儿,逮着人就说自己家相中谁谁了,那就真是傻子了。

你这边一问,人家那边立刻就全说了,就没什么不对的。

我就说么,曹三不是那种交不得的人。

那你现在怎么办?让你阿娘也去找一找安老夫人?你阿娘肯不肯去啊?”

李清宁替霍文灿愁上了。

“就算肯去,能比人家吴老夫人亲自上门强了?我阿娘那嘴,跟吴老夫人比,是能比的?再说,我阿娘现在还没看上呢。

这事儿,我想了一夜了,得出奇制胜!”

霍文灿眯着眼,再次抽了一响鞭。

“嗯!嗯?怎么出奇?这事能怎么出奇?”李清宁先点头后纳闷。

“这事儿,一切的一切,都在你四妹妹这里,只要你四妹妹点了头,那就是成了,全在你四妹妹这里!”

霍文灿一边说,李清宁一边点头,说得太对了,可他那个四妹妹,不是一般人,从她那里,太难了吧?

“我想了一夜,你四妹妹那样的,办法只有一个!”

霍文灿一脸的义无反顾,李清宁屏着口气,直直看着他,霍文灿伸头凑到李清宁耳朵,吐出两个字:“色诱!”

书客居阅读网址:

第85章 孝严寺

第二天,李苒没出门,窝在耳屋茶室里,看几本书坊刚送到的新书。

谢沛邀请她去庄子里住几天,说是只请了王舲,以及鲁国公府杨眕杨昳两姐妹。

李苒没去,不是因为嫌人多或是别的,是因为沈老夫人那天那些话,那么明显的用意,让她不想和谢家有更多的来往。

午后,李苒看书看的似睡非睡,合上书,正犹豫着要不要睡一会儿,周娥探头进来。

李苒急忙坐直看向周娥。

“是石南,问你在不在府里,得不得空,要是得空,请你去一趟孝严寺,说是,是谢将军的意思。”

周娥走到耳屋门口,语调有些生硬,看样子不怎么高兴。

李苒立刻放下书,起身下榻。

“换身衣服吧。”付嬷嬷迎在耳屋门口道。

“嗯?”李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杏红裙子,有什么不合适的?

“毕竟是寺里。”付嬷嬷含含糊糊的解释了句,“我叫小云进来,侍候姑娘重新梳梳头,鬓角有点儿毛了。”

付嬷嬷说着,不等李苒答话,已经扬声叫了小云进来,自己急步出去,往厢房挑衣服。

付嬷嬷出去回来的很快,小云刚刚散开梳透了李苒的头发,转头看了看付嬷嬷拿来的鸭卵青裙子,蟹壳青长褙子,极利落的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

付嬷嬷已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