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事件 - xp1024.com
《暖冬事件》


第一章 无人知晓的恐惧

凌晨六点,赵亚军睡不着了,起来准备烧炕做饭,披上他那件干活穿的迷彩色的破军大衣,缩着脖儿打开了房门。太阳刚从山背面冒出头,一缕金黄色的晨光,透过他家门前交叠的两颗榆树的树缝,精准的照射在他脸上,循光望去无数的微尘在光路里飞来飞去。赵亚军不觉地干咳了几嗓,吐了口痰,骂骂咧咧的说:

”活了四十八年,没见过这么怪的冬天,真他娘的邪了门了。”

赵亚军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往常的东北,入冬起就变成白雪皑皑的世界,温度都是零下二三十度,但今年(2018)却是怪异非常,稀稀拉拉下过两场小雪,风一吹都四散消融了,温度也是仅有零下二三度,实实在在的暖冬,有经验的农民都知道这不算好事,没有雪开春地面干燥,种地都成问题。

赵亚军和妻子隋东敏有个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也仅能“自给自足”,除了过年以外,都是老两口在井口村生活。井口村不大才二十多户人家,分前后两条街,从村头走到村尾不到十分钟。

赵亚军家养了一条狗和两头牛,前一天他家的狗死了,大家都说是吃到了吴老四家下的耗子药了,狗是看家护院的,特别是养牛人家,必须有狗。赵亚军打算待会吃完饭再去镇里抓一条大狗回来,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柴火堆旁,一弯腰扛起一捆准备拿回屋子里烧。

他转身要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赵亚军家的牛圈在柴火堆旁,在以往自己家的牛听见主人来了,早就哞哞叫起来了。

“好像不太对劲”,赵亚军心头一紧,颤颤巍巍地往牛圈挪步,太阳此时已经整个露出来了,光线把牛圈照得透亮,走到门口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肩头柴火太重,还是心里不好的预感的缘故,他的额头开始蒸腾出白气,有些气短,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倾斜着头朝牛圈里望去

“哗啦”赵亚军瘫坐在地上,肩头的柴火散落一地。

两头牛被杀死了,并分别解下了两条后腿肉,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异常恐怖。

愣了一阵,赵亚军狼狈的爬起来,由于没有雪的缘故他的衣服裤子上满是灰土,他又哪里顾得上这些,哀嚎着往屋里跑。

四十六岁的隋东敏睡梦中听见丈夫的哭声,猛地惊醒,心头顿时一紧,顾不得穿衣服,裹着被子跑了出去,正与从院子里往回跑的赵亚军在房门口撞了个满怀,被子滑落下去她也顾不得许多,抓住丈夫就问:

“老赵,一大早的你这是怎么了?”

“牛牛都死了!”赵亚军闭着眼睛说。

“咋死的啊,俩都死了?”隋东敏说。

赵亚军猛地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幽幽地说:

“都死了,一个没剩,和大黄一样,被人解了后腿的肉”

“这该不会该不会”隋东敏自顾自的喃喃道,此时她的脸上少了些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害怕,是惶恐的神情。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屋里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有节奏的响着。

“嘀嗒嘀嗒嘀嗒”

像极了一颗定时炸弹的死亡倒计时。

该死的年儿哟,为啥不下雪,雪能盖住一切,漫天飞舞的尘土,致人感冒的病毒,惊悚的恶意,没有了雪,这些污秽都飘散在空气中了,随着呼吸进入肚子里,钻进脑子里

“嘀嗒嘀嗒嘀嗒”

“轰”

赵亚军的脑子里,经历了一次大爆炸,那些无人知晓的恐惧,那些藏在睡眠中的梦魇,都被炸了出来。

第二章 被雪掩埋的往事

1982年刚入冬的一天,吃过下午饭后,28岁的井口村生产队队长丁勇通知赵亚军召集村民来大队部开会。

东北这边的农村,冬天大都是两顿饭,叫上午饭和下午饭,下午饭吃完大概是六点钟,冬天白昼短,这个点儿也就快黑天了。

乡里要求年底前完成农村土地从生产队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纵然丁勇是村里上过几年学的精壮青年,且乡里也宣讲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好处,但包括丁勇在内的一小部分习惯了吃大锅饭的人,此刻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此时的赵亚军刚13岁,上小学五年级。前两个月,父亲干活不慎摔断了腿,一直在家休养,再加上自己不爱学习,就索性辍学顶替父亲成为了劳动力,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实属平常。因为他年纪小,丁勇常吩咐他做一些跑腿之事,生怕他身板子薄,干活累坏了身子,渐渐地,他常以队长助手自居,颇感自豪,村里长辈也都全当看个乐呵,赵亚军浑浑噩噩的混着日子,倒也算滋润。

井口村很小,再加上孙亚军腿脚利索嗓门亮,边跑边喊:

“丁队长叫大伙去大队开会咯!”一柱香工夫,前街后街跑了两个来回。

小伙子火气旺,再加上入冬时节,套上的棉衣裤太厚重,只这两圈,却也是涨红了脸,鼻尖渗出了点点汗珠。

不多时村民们三五成群,不紧不慢的都到齐了,大家一坐下来就有聊不完的家长里短,一时间本来安静无比的大队部热闹了起来。

丁勇在里屋隔着门玻璃见大伙都到齐了,就弯腰拿起地上的暖壶,倒了茶缸热水,然后故意清了清嗓子,推开里屋门,走了出来,面朝村民,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左腿随意的搭在右腿上,上身向右微倾,右手绷直了支撑在桌面上。

正在聊的开心的村民们听见丁勇出来了,也就不再交谈了,屋子瞬间恢复了安静,只有几个嗑瓜子的声音仍未停止,在此时显得格外响亮。

“这个,啊!根据乡里的要求,咱们今年是集体生产的最后一年了,别的省早就实施了。以后咱们的地啊,就归大伙承包,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我觉得吧,这个政策非常的不错,希望大伙多多配合乡里工作,年后乡里来人给咱们签承包书”丁勇道。

“等会儿队长,这个分地是好事,咱也知道,但这是咋个分法啊,谁多谁少啊,另外磨盘岭子那块地可别分给我啊,那都是老沙子地能长出啥啊”李坤媳妇道。

李坤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儿,谁曾想嫁给了李坤这个老实人,人家都是男主外,这李坤家大事小情都这个媳妇张罗,她也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男人堆里争强好胜,大家也都让着她,在占便宜这方面,她没落后过。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也就都议论了起来。

“是啊,这地咋分啊,水坝里那地不都得让他自己家划走啊,给我磨盘岭子我也不要”

“大长陇那地方牛车都走不了,一开春这化的太泞,牛一过去陷里半条腿,还得靠人拽,这破地我可不要”

一时间大队部乱作一团,大家或大声讨论,或小声嘀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丁勇坐在前面看着大伙激烈的讨论,只得苦笑,身为农民他怎会不知道,他们担心的问题,自己也何尝会不担心呢?

“大家不用担心,乡里说按人口给咱分,家里几口人几口地,但二孩可没有地啊,不鼓励要二孩啊。地这方面问题呢,大家也不用担心,乡里来技术员给咱们地分等级,给咱们均分,放心吧大伙!”丁勇道。

“那都像你家这样就好了,头胎就是个大小子,像俺们家这样的,第三个才是小子,那俺不吃亏了吗!”村民吴老四道。

“谁让你家媳妇不争气,生了仨才要个小子,自己养吧!”村民刘三起哄说。

“你还说俺咧,你家连个崽都不下,可省钱了,不用养娃”吴老四回击。

“你”刘三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顿时大伙哄堂大笑,刚才紧张的气氛也都缓解了不少,丁勇顿时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民兵连长冯春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队长,咱们公社给的羊羔子,又他娘的没了一只,地上都是血,再这么下去,今年咋给大伙分肉了!”冯春是个22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说到这气的直跺脚。

“知道是啥偷的不?”丁勇眉头紧锁。

“好像是狼,大伙最近总听见狼叫。”赵亚军插嘴道。

丁勇看了一眼赵亚军,点头表示同意。

赵亚军顿时双眼放光,挺直了腰板。

“这只是咱们村最大的羊了”冯春不甘的说。

“叼走多久了,知道吗?”丁勇焦急的问。

“应该不久,我摸着血是热的”说完冯春举左手,手指尖果然有红色血迹,竟然还没凝固。

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吃不上细粮,不逢年不过节的,家里的主食基本就是玉米面饼,金黄色吃到嘴里很硬,还直掉渣。赶上逢年过节的生产队发点面粉和肉,大伙乐呵的拿到家里包顿肉馅饺子,这是一年最有盼头的事了。

“怕是要下大雪了,狼崽子们下来讨饭吃咯,这帮畜牲盯上啥就没好,瞧着吧,剩下那一个小羊羔子,马上也保不住咯”

老孙头边说边捻弄手里的烟袋锅子,压实后左手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一盒延边火柴,划着了放到稍微倾斜的烟袋锅口处,嘴用力的嘬了几口,老爷子七十多了,牙剩不几颗了,一用力吸,两侧的皱皱巴巴的脸好像都贴到一起去了。

他眯着眼睛狠狠的抽了一口手里的烟袋锅子,却不见他吐出烟来,好像是把那烟直接消化了,又小声的说道:

“想当年也是这个时候,俺家七岁的建军就这样没了,啥都没了,待俺们发现时,大雪已经开始下了,沿着血印追了百十来米,啥都看不见了”

老孙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巴,慢慢低下了头,说了那么多遍,可能自己都说腻了吧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了,没人再说话,嗑瓜子的声音都没了,大家伙齐刷刷的盯着丁勇。

丁勇移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经渐黑,开始有零星雪花顺风拍打到自己面前的玻璃上,窗户吱呀作响,丁勇感觉寒风顺着窗户缝往屋里爬,钻进他的袖口里,沿着胳膊爬满全身

“冯春,组织几个人,咱们沿路摸摸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狼崽子,不把它制住,恐怕以后大伙都不敢让孩子上学了。”

丁勇想到了自己家的小满仓,今年也七毛岁了,自己和媳妇凤英忙着生产队的事,小满仓天天跟着村里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一起步行去三里地之外的小学去上学前班,心里也是有些后怕。

“不管有几只,一定要赶走它们,否则孩子们”丁勇想着。

“那个,让俺家李坤也跟着去吧,他胆子小,瞅他来气,正好让他跟着练练胆儿”李坤媳妇说完,涨红着脸瞄了一眼村里的屠户张发,张发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儿,大嗓门子一开口,坐在他旁边的人都觉得震得慌,村里杀猪宰牛的活儿都他干,生产队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张发跟她对视了下又若无其事的望向别处,这一切丁勇都看在眼里,其实村子里大伙早就风传他俩关系不一般,丁勇一看,这句话也绝非空穴来风。

他想着依李坤媳妇这性格,但凡是她决定了,自己要是硬拧着不让人家去,恐怕李坤今晚是又得被欺负,他想了一下,便有了一计,随即说道:

“张发你会剔肉,你从家带把剔肉刀,咱把狼宰了回来给大伙分狼肉吃。”

“这”张发心里清楚,既然队长开口了,这涉及到集体利益的事,自己膀大腰圆的怎么好意思不去。“行吧,那我回家准备准备。”

说完,张发就急匆匆离开了大队部。

“我也回去告诉我家李坤准备准备”李坤媳妇扭着屁股快步走了出去。

村部的人生怕自己被丁勇点名也都作鸟兽散,只剩下老孙头和赵亚军坐着没走。

“小勇,你随我来,我给你个家伙防身。”老孙头带着丁勇,赵亚军跟在后面,这爷孙三人来到了老孙头家。老孙头脱鞋爬上炕,在炕柜里翻来翻去,不多时拿出个半米多长的黑布包着的个物件儿。

“早些年部队和派出所下来收猎枪,咱有证啊,我就没上交,寻思着啥时候把建军的仇给报了。但自打从那以后这狼就不来了,如今我岁数大了,走不动了,建军的仇,求你帮我报了!”说到这老孙头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知是自责还是心疼。

“这还有早年我买的行军帐篷,你都拿去,一定要帮我杀了这帮畜牲!”

丁勇接过这杆猎枪和仅有的两发子弹,他知道这玩意只能贴着脸打,离远了对狼没法造成致命伤,倒是这帐篷真的不错,今晚这天气,保不齐真得用到这玩意儿。

他刚要说点啥,忽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听正是冯春的声音,心想着该出发了,便急匆匆的走了,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老孙头。

一个晃神丁勇感觉他在笑,干瘪的嘴唇似乎陷入了嘴巴里,满脸的褶子更加明显了,看不到眼睛甚至没有了五官只剩下嘴巴处的一个微张的黑洞。

可怕极了

丁勇带着赵亚军来到前道和冯春、张发和李坤汇合,还没到近前,就听得冯春嘀咕:

“没一个肯来的,都他奶奶的装孙子,待俺们回来,不给他们分肉吃。”

丁勇苦笑着摇摇头,说道:

“你们都带了啥来?”

“我除了手电筒以外,啥都没带,一直喊人来着。”冯春说。

“一把刀,一包火柴,狼怕火,俺他娘的可不想被这帮畜牲叼走了。”瞟了一眼李坤,张发说道。

“一根绳子,没了”李坤说。

“绳子有啥用,娘们唧唧的,玩跳绳啊?”张发嗔道。

“行了,少说两句,咱们抓紧去羊圈瞅瞅,顺便找点防身的东西,走吧。”丁勇说。

“那我咋办?”,此时赵亚军开口说道。

“你太小了,回家呆着去。”丁勇说。

“不,我跟大伙去,我能给你们探路,我体力好”赵亚军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丁勇叫停。

“你现在去趟我家,替我给你婶跟你弟弟带个话,说我们去找羊,我们去去就回,这是任务,你一定要完成。”丁勇的语气不容反驳。

“好吧”赵亚军说:“那你们小心一些。”

四人没再说话径直向大队部羊圈方向走去。

赵亚军飞奔着跑向丁勇家,村子实在是太小了,很快就跑到了丁勇家。凤英正给满仓讲故事,正准备入睡的满仓听见哥哥来了,也坐了起来。

“老婶,我叔让我告诉你他出去找羊,很快就回来”赵亚军说。

“又丢羊了,你叔自己去的吗?”凤英问道。

“不,还有冯连长他们,好几个呢,老婶不用担心,我这也去了。”

凤英见赵亚军着急走,也没再问其他的了,只是嘱咐下他注意安全,赵亚军在屋地角落的生瓜子袋子里抓了一把后,便飞也似地跑走了。

每次来都会蹭点东西吃,凤英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了,无数的白点在窗前旋转,撞击,再旋转

风吹得院子里扣鸡架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一定是场大雪,好多年难遇的大雪吧。

“妈妈我困了,我们别等爸爸了,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满仓说。

谁能想到,这一别丁勇就再也没回来过

真的是一场漫天大雪,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罪恶都被遮盖了。

真的是好大的雪。

第三章 噩梦的尽头等你

从丁勇上山去找狼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五天多了,这几天大雪就没有一刻停歇过,窗外此刻只有大颗的雪花以及呼啸的寒风,让视线之内的世界一片混沌。

这天中午,凤英焦急的在窗前张望,已经确信无疑的是这一行五人定是被雪困在山中了。满仓学校因为雪大停课了,孩子也担心自己的爸爸,晚上睡不着,此刻熬不住终于算是睡着了。

这么大的雪,已经见不到人影在街上走动了,井口村此刻仿佛是被含在了怪物口中一般,被大雪围困着,毫无生机。

丁勇家在东侧村口第一家,坐北朝南,村中一条小路通向南山,据说他们一行人是去了南山方向,凤英在家中盯着目之所及的山路,真希望自己的丈夫能赶快回来。

从下午开始,雪总算是小了许多,凤英就一直这样站着,渐渐的天儿已经黑到看不到窗外的一切了,她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九点一刻。

这时凤英忽听得有人拉动她家大门的划拴,往常丁勇在家时,睡觉之前会给划拴上锁。但自从他走后凤英不敢锁院门,担心他半夜回来进不得院子

“近了。”凤英心里一阵狂喜,越来越近的,鞋子踩到雪里的声音。“太好了,一定是满仓爸回来了!”。

“嫂子,快开门!”

凤英听得出来这是冯春的声音,随即飞快的跑向外屋走廊,打开了房门。

张发在最前面,块头很大,挡住了后面的人,凤英朝后看了一眼,啥都看不见。张发脸色惨白,颧骨处却是冻的通红,络腮胡子上挂满了小冰碴,整个人佝偻的站在门口,有些发抖。

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痛苦

为什么没听见满仓爸的声音

“快进来,快进屋!”凤英犹豫了一下,又赶紧招呼大伙进屋坐,她侧身让开一条路,大伙低着头进来了。

张发

冯春

赵亚军

李坤

没了。

凤英扒门往外张望,雪渐势微,估计马上就晴了,却没见到一丝人影。

“弟妹啊,那个,有个事“张发站在里屋,屋里烧得很热,他的脸色逐渐转好。

他好像忘词了,不断地低头搓着双手。

凤英心里升腾起来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哥,你你快说,我怎么没见到我家丁勇,是不是”

“我叔他不见了,我们上山那天他就不见了,这几天,我们我们找遍了整个山,我叔一点踪迹都没有,找不见了!”赵亚军抢着说。

“我听不太懂,丁勇是跟你们走散了,还是咋的了,到底发生了啥,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凤英故作坚定的问。

“大嫂,你听我来说吧,”冯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天我们寻着狼脚印,上了南山,走的时候雪还不大,我们沿脚印追了很久,谁知雪越下越大,天也黑了,当我们再也寻不到脚印时,猛抬头发现我们已经迷路了”

“我们想原路返回,发现就连我们的脚印也全都覆盖了,雪太大了,看不到前方的路,狂风席卷着雪花,我们呼吸都很困难,丁队长让我们手拉着手寻找遮风的地方,搭起帐篷。”冯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们跟在队长后面,手拉手摸索着走了没多远,摸到了几棵树,我们支起了行军帐篷,又折了些树枝,生了堆火,队长拿起一杆猎枪让我们先休息,他守着,我们相继睡去,谁料第二天一睁眼,丁队长就不见了”

一旁的张发急忙接话道:

“起初俺们没觉得这是多严重,以为队长捡柴去了,但等到中午,雪越来越大,天感觉都变了色儿了,灰咕隆咚一片,俺们估摸着可能队长是出去后迷路了,俺们备了些柴火,让赵亚军看着加柴。”

“俺们把绳子系在腰间,三个人出去寻队长,走出去一看啊,太恐怖了,啥都看不见,我们仨这么近的距离也仅能看到彼此的影,俺带头,俺们不敢走太远,看不到帐篷的火光就不再前进了。”

“俺们喊着队长的名字,风太大了,招呼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每天都是如此,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哟。”

“后来雪势终于小了,晚上俺们出去找吃的,天上终于出现了星星,于是俺们找到了方向,竟走了出来”

后面大家七嘴八舌的还在说着,但凤英已经再也听不进去更多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在我的梦里,放了一只魔鬼。

我要让你在白昼里,看见梦魇

我在噩梦的尽头等着你。

第四章 来自远方的电话

“喂,你傻了吗?”

赵亚军突然感觉左臂刺痛,原来是见他痴呆在原地,妻子情急之下狠狠掐了他一把。

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勾起了他那漫长的回忆。

“要不然咱报警?”赵亚军妻子问道。

“别,别,再看看”赵亚军心里清楚,这事儿不能报警,他心里更清楚的是:

牛为什么只没了后腿。

丢了魂儿的赵亚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颗接一颗的抽烟,只见他时而蜷缩在炕头一言不发,时而直挺挺的站在窗前像念咒语般自己嘀咕着什么。

隋东敏是外来户,她倒是听说过丁勇的事,也知道丁勇失踪的那天自己的丈夫跟着去了,但赵亚军却从未跟她聊起过这件事,她好奇问过一次,丈夫只道是当时自己小,记不清了。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屋里怪异的气氛,是丈夫的电话响了。

“喂”

随之而来的是丈夫的沉默,但她分明看见丈夫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然后是冷汗直流。

“嗯,好,好。”

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

“好,我这就去买票,好的!”

赵亚军挂了电话,回头看向隋东敏,说道:

“给我拿一千块钱,我出趟门,啥时候回来不一定。”

不容商量的语气。

赵亚军平常是很惧内的,隋东敏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儿了,眼前的男人,已经像热锅的蚂蚁般惊慌失措了。

换完了衣服拿着钱,赵亚军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

“死牛咋办”隋东敏问。

“等我回来再说吧。”

这是赵亚军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只能选择离开,因为他心里清楚,有些事不解决,下一个缺条腿的一定是自己了。

没有道别,并不意味着一定还会见面。

赵亚军辗转来到县城,买了去往富延的火车票,他要赴一场至要之约。

坐在火车上,他掏出自己的老人机,虽不是智能机,但手写功能还是有的,翻出了那个号码,划拉几下,存到了通讯录里:

“张发”

当年张发在土地私有制后开始当起了牛贩子,收牛卖牛,偶尔还杀牛卖肉,后来听说他翻出了个排球大的牛黄,卖了一大笔钱,然后离开了井口村,据说是做海鲜生意发了家,也就不再和井口村有联系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驶入富延市,作为东北少有的沿海城市,富延市在东北的经济地位不言而喻。

赵亚军下了火车,出了车站,果真见到一个戴着大墨镜穿着军绿色长羽绒服的男子向站内张望。

这男子一米八多的身高,目测五十岁以上,白发里零星有些黑色,墨镜遮挡双眼,墨镜之上露出的额头皱纹颇多,笑容可掬。

“赵亚军是吧,幸会幸会”他伸出手跟赵亚军握了握。

“我叫马错,你可以叫我老马,我是张总的管家,负责客人的接送和招待工作。”男子说。

“张总,张发吗?都成张总了啊,混的真不错啊!”

赵亚军只觉得造化弄人,想不到跟自己一样出身,一样没文化的张发,竟有这般成就,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和嫉妒。

“是的,张总在自己的庄园等您呢,咱们走吧!”

说完老马打开身旁的奔驰车门,赵亚军诚惶诚恐的坐在后座之上,扶手处端放着一瓶饮料,赵亚军拿起来瞅了瞅,都是外国字,随即悻悻的放了回去

赵亚军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听着老马的讲解,心情竟好了许多,自己一辈子在井口村待着,偶尔去趟县城,跟眼前这些摩天大楼林立的大都会比起来,自己的县城真的不值一提。

车开得很平稳,奔驰车特有的舒适属性让赵亚军很放松,加上前一天坐绿皮火车硬座,舟车劳顿,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即便在睡梦中赵亚军也知道,车开了很久,临近中午,老马唤他醒来,总算是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场景,一栋欧式风格二层的别墅,安静的躲藏在城郊山腰处,宽敞的庭院铺满考究的草皮,花草树木,泳池雕塑,回头望去一条水泥路,盘山而上,到此处再无他路。

即便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一切,还是让赵亚军觉得不敢相信,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生体验啊,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女儿前年给买的棉衣,已经洗褪色了,放在往常估计都得以为自己是个要饭的吧

“亚军儿,亚军儿,好久不见了,是你吧,哈哈!”循声看去,一个男子快步走向他,朝他他热情的打招呼。

赵亚军依稀辨得出来,眼前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是冯春。

三十多年不见了,印象里他还是那个年轻的民兵连长,没想到再见之时脸上竟已写满沧桑。

赵亚军刚要答话,见冯春后面还有一人,目测比冯春还要老上许多,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干瘦的身材,略显佝偻,此人并不如冯春般硬朗,且面色凝重,也不多说话,躲藏在冯春后面。

像一条落单的沙丁鱼。

是李坤。

“坤叔,春哥,你们来挺早啊”

赵亚军搓着双手,显然寒暄并不是他擅长之事。

李坤并没有说话,冯春见状,接过话茬跟赵亚军寒暄了几句,一同进入了正厅。

“张张发呢?”见识到张发的财力后,赵亚军觉得自己连跟张发攀亲戚的勇气都没了。

“不是接你去了吗?”冯春说。

赵亚军正要张嘴说什么,忽然一双手从背后猛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心头一颤,回头一看,一副墨镜下惨白的大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吓得往后一仰,竟然摔坐在了地上。

“看你把亚军儿吓得,别闹了张发”冯春说。

“哈哈哈,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吓唬他一下。”

原来那个自称是马错的人,就是张发!

“你不说自己叫马错吗,原来是你。”

赵亚军说着,站起来习惯的掸了掸屁股,才想起来,自己脚底下都是高档地板,哪里来的土。

“马错就是张发,张发就是马错,这就是个代号。”张发笑着说道。

有钱人说话都开始有深度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大客厅,赵亚军蜷坐在长餐桌的一角,慵懒的欣赏着美丽的环境和精致的菜肴,看着冯春和张发自信的笑容,他也逐渐被感染。

人总该要自信的活着,对吧

突然,李坤小声的说了一句话,仿佛突然向平静的湖面丢了一颗石头,冷不防的让大家脊背发凉,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丁勇回回来复仇了。”李坤颤抖着拿起身前的红酒瓶,正在往高脚杯中倒酒。

他不懂什么醒酒,不知道面前的大肚子容器是干啥用的,这丝毫不影响他想喝醉的动机。

手中的酒瓶不住地敲打高脚杯的杯壁,此刻的他看上去很无辜,离开井口村,他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省城里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当过保安、建筑工人、搬运工,本就老实的他离开井口村后,几乎成了哑巴,老婆在他们打工的第二年跟一个小包工头好上了,他不敢说什么,竟自悄悄搬离了工地。

“咕噜”满满一杯红酒,被他一口倒进嘴里。

“咳咳咳”显然,他呛到了,众人无人说话,都直盯着眼前这个几近崩溃的男人。

“36年,整整36年,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活着,我怕听到警车的警笛声,我怕穿警服的人,只要有人盯我三秒以上,我就要他妈吓尿裤子,挨欺负不敢报警,不敢亮出身份证”

李坤说道激动之处,一仰头,又一杯酒下了肚。

“从那天起,我不想再吃肉,不敢吃肉,闻到肉味就他娘的想吐,每天一闭眼,丁勇就出现在我面前,拽住我的手臂啃我的肉!”

除了李坤以外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知道这种感受,这36年,谁又曾睡过安稳觉。

梦魇,实实在在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周前,我早晨起来准备去上班,一推开门”李坤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

“一个黑塑料袋包裹着的,一只人手,就放在我的门口”

“够了,你他妈的赶快把嘴闭上,这里面肯定有人搞鬼,别说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他娘的真闹了鬼了,老子也能再弄他一回。”张发拍着桌子嚷道。

“不吃他我们一个都活不了,要不是他张罗上山,咱们能被困在山上那么多天吗?现在怕了,晚了,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串着的蚂蚱,既然有人找上门了,要么就研究研究怎么把这事度过去,要么就他妈一起死!”冯春咬着牙说道,说完也喝了满满一杯酒。

赵亚军依然保持着慵懒的姿势,不是他不想动,实在是感觉整个身子僵住了,动弹不得。

被漫长时光洗涤去的血腥味,此刻又涌上了舌根。

他机械的扭动脖子,把视线转移到了窗外,暖冬阳光下的世界,变成了广阔的荧光幕

那年,好大的雪

这么多年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13岁的他,在漫天飞雪的山林中,尝到了人肉的味道

第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红酒这东西跟小烧比显得友好太多了,赵亚军不懂什么庄园什么年份,但他感觉不带中国字的酒应该都不便宜。

用喝白酒的方式,斟满后小心翼翼的摇了摇,不料力道大了,酒洒出一些,于是他迅速呡了一口,这是他对体面最好的尊重。

就像当年他奉承丁勇一般,在喝红酒这个问题上,他确实比另外两个显得更专业一些。

他瞟了张发一眼,正迎上了张发的目光。

这眼神哟,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他立即涨红了脸,挺直了腰板,端坐起来。

红酒有一个特点,当你发现自己可能喝多了的时候,那就突然来了醉意,一杯接一杯,他听着大家的咆哮,回忆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时间回到36年前的那天,丁勇和赵亚军一行五人上山寻狼,途中风雪大作,他们五人拽着绳子,艰难前行,本以为很快就会停的雪,却始终不停歇

夜色渐深,一行五人隐约听得到狼叫,循声前行,雪越来越深了,已经完全没了脚踝。

赵亚军背着一杆短把铁锹,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此刻他有些熬不住了,他本就年龄最小,穿的鞋子又相对单薄,雪水打透了他的鞋子,又被冷风冻干,一来二去的鞋子比铁都硬了。他暗自叫苦,感觉双脚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心里想着,随即索性死死拽住绳子,不肯再前进分毫。

前面的人走着走着,忽觉得走不动了,回头一看,赵亚军杵在那里,拽着绳子。

“小孩娃子,你放赖了?早就告诉过你别来,你这不是给大伙添乱吗!”冯春喊到。

“我我脚冻麻了,走不动了!”风雪交加,他只有喊才能传达出自己的态度。

“找地方歇着吧,雪太大了,我也走累了,缓缓再走吧。”丁勇说道。

大伙儿没意见,摸索着找到几棵树,丁勇和张发从后背解下帐篷包,众人开始研究搭帐篷。

正常的帐篷是要有绳索牵引,绳索的另一端有楔子固定在地上,但在冬天土地冻得结实,且还有一层积雪覆盖,常规的方法实施起来太难了。

冯春参加过乡里组织的民兵训练,他组织大伙把绳索都绑在了树上,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算是把帐篷支了起来。

大家依次进入帐篷之中,空间不小,但容纳五人却也显得有些拥挤。

外面漫天飞雪,狂风夹杂着星星点点狼叫声,吹得帐篷颤抖摇晃,犹如江海中的孤舟,里面是无力对抗自然的生命,大伙的心也随之起伏。

“这里太挤了,队长想个办法。”张发说。

帐篷属于大号的,可以容纳三人同时休息,硬容纳五人,显然办不到,大家在里面转身都不行,张发个子最高,蜷在其中,直喘粗气。

大伙都盯着丁勇,等他拿主意。

丁勇稍作思考,说道:“我们五个人,除去亚军儿这孩子,大伙先去搞些树枝堆在帐篷外,在帐篷外背风处生火,一来狼怕火,可以防狼。二来能给帐篷内提供温度,然后咱们两两一组,轮流在帐篷外砍柴和看火,等雪停了我们再行动。”

大伙心里暗自叫苦,每个人都清楚,现在处境艰难,雪越来越大,并没有一点停歇的势头,更麻烦的是大家都迷路了,四周越来越多的狼叫声,真有些四面楚歌的感觉。

冯春吃力的从后背解下手斧交给丁勇,自己拿出手电,拥挤的空间让他做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非常。

“走吧!”丁勇半跪着向后退出帐外。

后面紧跟着李坤,绳子从未离手。

“真他娘的把自己当哪吒了。”张发打趣的拍了拍正向外爬的李坤的屁股,也猫腰跟了出去。

“那那我呢?”赵亚军低声问道。

“你待着,别乱走。”冯春打开手电往外爬,爬出去后转过头盯着赵亚军,又说道:

“除了添乱,你什么忙都帮不上”

赵亚军一言不发,把头低下埋在棉袄里。

原来,自己真的什么都干不了

他开始后悔跟来了。

听着鞋子踩在雪上的声音渐行渐远,他连忙望向窗外,除了偶尔有手电的光在晃动之外,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大雪似乎要把这整座山都吞没了

过了很久,赵亚军听见众人回来的脚步声,就连忙假装睡去。

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贪婪的占领着地盘儿。

过了很久,随着一阵重重的掸雪声,帐篷门被掀开了,一股寒风夹带着点浮雪,一股脑砸在了装睡的赵亚军脸上。

“冻死老子了”张发说,“招谁惹谁了,这丁勇,老子跟他无冤无仇,发她娘的疯了拽我来趟这浑水”。

显然第一班是丁勇和李坤在值,他俩分工明确,一个继续砍柴,一个生火看火。

“还不是你跟李坤媳妇那点破事吗,全村都知道了,他留你在村里,不就成拉皮条的了吗!”冯春突然说。

张发想不到冯春能这么说,但也没表现出手足无措。

“我他娘的打光棍,我怕啥?反倒是你,小伙子一个,听说明年开春丁勇就调到乡政府去上班了,你和李坤媳妇那一腿要是被人抖出来,看你有没有机会接他丁勇的班了!”张发狠狠地说道。

帐篷内黑乎乎的一片,纵使赵亚军瞪大了眼睛,也见不到他们二人的面部表情,帐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反倒是帐外垒柴火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三个人,各怀心思

不,应该是四个人!

帐外的火渐渐生起来了,有人倚着帐篷的骨架在给火堆加柴。

张发和冯春并不忌讳自己的谈话被仅有一布之隔的“连襟”听到,他们甚至巴不得被李坤听到

老实人大家都爱欺负。

“老坤大哥别砍了,今晚怎么都够烧了”

帐篷外这个背影,竟然是丁勇的

原来是丁勇刚不小心,手斧脱落,斧背砸到了他的脚,李坤见状抢过手斧,让丁勇坐下去生火,这会儿在生火的却竟真的是丁勇。

他喊这一嗓,明显是个警告

火光透过帐篷的窗子照了进来,帐内逐渐亮了起来。

远处的狼叫声更甚了,感觉数量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还有比这更恐怖的吗?

有,

此刻赵亚军分明看到,他面前这两个人面部扭曲到可怕,都盯着帐外,那个温暖明亮处的人形阴影。

那个眼神,赵亚军至今难忘,该怎么形容呢?

你见过风暴来临前的世界吗?

风刚起时,雨未来前,那种感觉让人窒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六章 食人惨案(上)

世上有两样东西无法直视:

一个是太阳

一个是人性

——东野圭吾《恶意》

四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两点,交接完毕的丁勇和李坤,进帐篷准备睡觉,此时帐篷内的温度已经很舒服了。

丁勇把大衣脱下来,铺在身子下面,此时赵亚军已经睡着了,丁勇李坤也没有再交流,不多时丁勇从李坤均匀的呼吸判断,对方也已经睡着了。

“咕噜”

丁勇肚子叫了,前半夜赶路劈柴耗费大量体力,又值班到凌晨,此刻自己真的有些饿了。

面前帐外的光源在极速跳动着,背后依然是凛冽风声。

不用看,雪一刻没停过。

这帐篷,此刻便是孤岛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没有食物、危机四伏的孤岛。

“咕噜,咕噜”

被雪围困的第二天,清晨六点,与其说是清晨不如说是白夜了,在这种环境下白天和黑夜的唯一区别就是:眼前的混沌世界,一个黑,一个白。

仅此而已。

丁勇轻轻推了推熟睡中的李坤,李坤慢慢坐起来,用手撑了撑被自己当做枕头压扁了的帽子,戴在头上。

“走吧,换他俩休息”丁勇怕惊醒赵亚军,与李坤蹑手蹑脚的弯腰向帐门口走去。

“咣当”丁勇放在李坤背上的猎枪掉了,他们几人在准备上山前分配了物资,丁勇知道李坤老实可靠,便把伤人利器交给了李坤,最后两发子弹他也在行进中悄悄交给了赵亚军保管。

枪弹分离这是对大家负责,并且这两个人是他在这几人中,更信得过的。

看起来一切都万无一失,直到这一刻,所有的平衡都被这猎枪,彻底打破了

“队长,把枪交给我就行,背着砍柴整丢了,雪一盖找都找不到了。”赵亚军揉了揉眼睛说道。

丁勇并未多想,交给一个不用出去值班的13岁的孩子,一个平时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跟班,自己再放心不过了。

“接着!”

赵亚军捡起这把猎枪后,丁勇猫着腰朝帐外火堆处跑去。

“队长我太饿了”赵亚军心里说。

但他忍住了,他想起冯春那嘲讽他无能的话,赵亚军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他清楚,大家都饿,这是耐力跑,自己这次至少也得当个倒第二。

他摩挲着手中的猎枪,心里盘算着,多少年了,这玩意还能好使吗?

不多时,张发和冯春进帐篷休息,他们显然没了往日的活力,脸色苍白。三人的肚子,你响一声他响一声,好像在开一场演唱会

“饿死老子了,现在要有一碗糊糊吃该有多美啊!”张发说。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自己终于不是最不争气的那个了,但少了这份执念,赵亚军的饿意陡增十倍,此刻他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

“我也饿,快要坚持不住了,一步都走不动了,谁他娘还有力气再去砍树枝,我不干了!”冯春也到了体力透支的边缘。

忽然丁勇从门外猛地探头进来,颤抖的说:

“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冯春没好气的问。

“狼来了,听叫声火堆前面方向好像就一只,它也应该是饿了,恐怕”丁勇越来越激动了。

“那我们咋办?”张发问道。

“屠狼,取肉,今天我们和狼崽子只能活一个,咱身后还有狼叫声,但狼怕火,估计它们想包咱们饺子,等着咱们饿死,这帮东西太狡猾了。”丁勇咬着牙说道。

“队长,我害怕”赵亚军毕竟只是个孩子,情急之下竟然露出哭腔。

“完犊子玩意,憋回去!”赵亚军这一哭,反倒壮了冯春的胆儿。

“拼了,亚军儿,枪和子弹给我,你去看着外面的火,它灭了我们都玩完了,张发,冯春和老坤大哥,我们走,解决掉前面的小狼崽子,取回来吃肉!”丁勇喊到。

“他娘的拼了,不当饿死鬼,走!”

“干它!”

接过猎枪,子弹上膛,丁勇拿着它冲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拿着短把铁锹的冯春,拿着手斧的张发,拿着绳子的李坤

李坤真把自己当哪吒了吗?

答案肯定是不对的,其实他的初衷很简单,他媳妇说,绳子丢了,回来饶不了他。

所以他走到哪,都得拿着绳子,仅此而已。

赵亚军颤颤巍巍地拿起张发留给他的剔肉刀,哆哆嗦嗦走出帐外,坐在火堆旁加柴。

他目送四人跑进雪幕之中,杀声震天,虽不多时喊声被风声吞没,不过他心里总算有了底了,四对一,我们手里还有枪,一定能赢。

狼肉一定老香了,这次要吃个痛快!

“嘭”是枪声,太响了,赵亚军心里十分高兴,他开始站起来,伸长脖子向前方张望,期待他们拖着狼回来。

近了,更近了,好快!

赵亚军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黑影,内心狂喜。

猎枪是无敌的,他曾经这样认为。

近了,更近了,他们在拼命的往回跑,拖着狼在跑。

近了,更近了,张发跑在最前面,双手不住的向这边在比划什么,后面跟着冯春和李坤,拽着狼在跑,丁队长一定捧着猎枪在断后吧,我们还是赢了!

近了,更近了,赵亚军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张发不是在比划什么,他是太想逃离些什么,张牙舞爪的往回跑

而最可怕的是,后面并没有跟着断后的丁勇,丁勇正脸朝天,后背朝地躺在地上,被冯春和李坤拖着走,身后是长长的血迹,右腿小腿肚子上的肉,都没了

赵亚军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森森的腿骨,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原来,狼亦黠矣,丁勇错误的估计了狼的只数,他们四人向前跑,待能看清狼的轮廓时,丁勇定睛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至少有六只狼,正以惊人的速度扑过来。

“快跑,大家快跑!”丁勇正回头喊着,忽觉得右腿奇痛无比,感觉肉被什么东西叼住了,低头一看,头狼已至,实在是速度惊人。

丁勇向后一倒,被冯春和李坤顺势拖住。

“开枪呀,等啥呢!”张发喊到。

丁勇忍住苦痛把猎枪抵住饿狼头部,

“嘭”

丁勇只觉虎口剧痛,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腕,爬上胳膊。

狼头被轰的稀巴烂,尸体向后方滚去,后面追逐的狼显然被吓到了,都停住了脚步,向头狼尸体围拢过去。

丁勇低头再看,不觉心中叫苦,真是一头饿狼,只这一口就撕掉了自己小腿肚子的一大块肉,疼痛感开始迅速蔓延全身,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丁勇用尽最后力气,把猎枪递给冯春后,终于昏了过去,冯春丢给张发,张发别在腰间,撒腿就开始跑,冯春和李坤拽着丁勇紧随其后。

如果他们的人生是一次航行,那么就是从此刻起,他们的人生之船偏离了航线,开始驶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七章 食人惨案(中)

赵亚军喜欢玩吹泡泡,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玩具,他们擅长就地取材,玩出花样。

村里的其他小伙伴都喜欢玩摔泥泡——就是去河边,把河堤与水相接处粘糯的黄泥抠下来取一块揉捏成底面很薄的泥碗,然后高高举起,碗口朝下顺势一摔。

“啪”

谁的泥碗底部漏的窟窿大,谁就是最后的赢家,其他小伙伴要给胜者足够的泥巴,堵住泥碗的破洞才算赢。

“这么埋汰的游戏,你们也玩”

赵亚军每次看到小伙伴三五成群的玩时,他都会说同样的话。

并没有人理会他,从小他的人缘就不是很好。

他很孤独,所以才会说扫兴的话吸引大家注意。

多希望有人能回答自己一句啊,哪怕是大吵一架也好。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透明人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在生产队大院里,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在教一个小朋友玩吹泡泡。

只见在大人的指导下,那个孩子拿着一节稻草杆,蘸着一碗水,腮帮子一鼓。

“呼”

那么小的稻草杆口处竟凭空冒出一串串水泡泡,有大有小,有的飞上天,有的落了地,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五彩斑斓,甚是好看。

太美了。

赵亚军在门外看得出了神,痴在原地。

“爸,门口有个大哥哥,好像也想玩吹泡泡,我能跟他一起玩吗?”男孩问。

“扑通,扑通”

听到这句话的赵亚军突然心跳加速,下意识要跑开,就像往常一样。

既然有可能被拒绝,那还不如自己先跑掉

“当然可以呀,你可以跟他成为好朋友,只要他愿意。”男子说。

孩子听到爸爸应允,欢快的朝他跑来,赵亚军就站在原地,惊慌失措。

“哥哥你好,我叫丁满仓,跟爸爸妈妈刚搬到这里来,我今年五岁了,你愿意成为我第一个朋友吗?”。

面前这个大眼睛的小男孩歪着头问赵亚军。

说完,双手把那小碗神奇的水递给赵亚军。

“我愿意,愿意愿意愿意”赵亚军在心里回复了无数遍。

“哦,我叫赵亚军今年十一岁”他平静的回答道,接过碗和稻草杆。

学着满仓的样子,他也把稻草杆在水里蘸了一下,鼓起腮帮子一吹

这是赵亚军童年最快乐的一天,漫天飞舞的泡泡,和面前开怀大笑的父子俩,一起晕染了他本来灰黑无比的人生画布。

红胜火、粉胜霞、白胜雪。

“发特么什么呆,小兔崽子!”

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了赵亚军脸上。

眼前的泡泡瞬间都碎了,张发出现在他面前。

“快给老子加柴火,火灭了第一个叫你脑子开花!”张发举起猎枪,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赵亚军的脑门上。

枪口是温的,一股火药特有的焦臭味道,钻进赵亚军鼻腔。

“好好张叔,求求你”赵亚军连呼吸都不会了,眼泪混着鼻涕一股脑喷了出来。

“不听话宰了你!”丢下一句话,张发收回猎枪,跟在不省人事的丁勇后面,头也不回的跑进帐篷中。

赵亚军瞬间瘫坐在地上左手掌处一股湿热之气传来,低头一看,手掌底下,都是血迹

13岁他只敢小声呜咽,胸部高高隆起,又快速瘪下去,饥寒交迫一个人在风雪中,在微光前,在群狼围困下抽泣着。

这对一个孩子来讲,究竟该有多么残忍。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属于他的噩梦,徐徐而至

泡沫再美,终究会破碎,对吧?

帐篷内,丁勇稍微恢复了意识,腿部依然是血流不止,李坤到帐篷外捡起赵亚军遗落在地上的剔肉刀,把刀刃在衣服上蹭一蹭,拿到屋子里,又拿起绳子,一用力,割下来一段。

“队长挺住,俺给你把伤口绑上,流太多血了”

说完李坤熟练的在丁勇的伤口上方,打了个死结。

此时丁勇脸色蜡黄,嘴唇苍白,用尽全身力气,向李坤点头致谢。

帐篷里恢复了平静,大家都累了,经过方才的一战,不知是不是狼群被吓跑了,还是在酝酿第二次攻击,总之是听不见狼叫声了。

众人竟沉沉睡去,顾不得许多了,又困又饿,睡吧

被大雪围困的第三天。

凌晨三点,张发饿醒了,从早睡到晚的一个大觉,无法名状的无力感,胃里一股股的酸水顶上喉咙,眼前的世界甚至开始旋转了,他仔细听了听帐外的声音,除了风声以及噼里啪啦的柴火崩裂声音外,再没有其它声音。

太好了,狼应该是都走了。

“亚军儿,亚军儿,进来!”张发有气无力的喊到。

赵亚军颤颤巍巍地进来,站在张发面前。

“去看看,昨天丁勇打死的狼,还在不在了,在的话捡回来,老子饿了。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你就看见了,去吧!”张发用猎枪指着窗外的方向,说道。

“叔,我不敢,狼还没走呢,他们会咬死我啊!”赵亚军绝望的喃喃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屋子大人,竟让一个孩子去那么凶险的领地里找食物。

这不合常理!

“不去现在崩了你,我数三个数,一”张发调转枪头指向赵亚军。

赵亚军木讷的环顾四周,三个人半坐着,围成一个半圆,除了正中间昏迷中的丁勇外,其他二人也都醒了。

“二”张发把手指放在扳机处。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啊;为什么你们两个都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为什么是我

难道是因为我好欺负吗。

这个小小的帐篷,此刻便是一个修罗炼狱,没有文明,没有秩序,只有弱肉强食。

适者生存,亘古不变的真理。

“三”

“我去,叔,我现在去!”赵亚军抬起头,看着张发,眼神之中竟不再有恐惧了,他拿起手电,扭头走出帐篷,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既然我已身处这原始规则之中,那我只能想尽办法活下去。

当牛也好,做马也好,我要活下来。

唉,吹泡泡什么的,简直太幼稚了,美好的东西终将会幻灭掉。

早知道就该多练练摔泥泡,胜者为王才更符合此刻的规律吧。

如今只有这皑皑白雪和这杆枪才配拥有支配这炼狱的权利啊!

自此赵亚军的人生画布上的色彩:

只剩黑白。

第八章 食人惨案(下)

凛冽的风裹挟着雪花,刀子般割着赵亚军的面庞。

听村里的老人说,人如果迷路了只要跟着北极星走,总有一天会回到家乡。

赵亚军抬起头,却看不到星星

他木讷的向前走,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或者说此刻恐惧与悲伤对他来讲已是奢望。

的的确确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心里空旷得就像星辰之间的空间。(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终于在前方不远处,赵亚军隐约发现了什么东西卧在雪中,他不觉加快了脚步,饥饿是生理反应,他抗拒不了。

赵亚军甚至闻到了烤肉的香气,他对生活又重拾了一点点希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眼前的物体逐渐清晰,他只想快点把狼肉拿回帐篷,他深知自己体力到了极限。

“噗通”赵亚军终于体力不支,脚下一软,向前倒去,正好摔倒在这堆物体面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亚军把脸埋在雪里,失心疯般的大笑起来。

这笑声响彻山野,

哀转久绝

在他面前,分明只剩下白森森的狼骨,杂乱细碎的皮毛,以及整块已经冻住了的殷红的血冰

真他娘的畜牲,连根肠子都没留下!

穷途末路,心灰意冷。

赵亚军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爬回帐篷里的了,饥饿感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把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张发等人

人与动物的差异即是文明与野蛮的区别,人类通过漫长的进化,学会直立行走,学会生火与种植。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逐渐主宰了自然界,于是出现了精神文明,衍生出道德与羁绊。

文明与野蛮开始对立。

人类站在了自然生物的对立面,我们称曾经的伙伴为野兽、为鱼虫、为牲畜、为禽鸟

请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脱离了法律与道德的限制,不被文明所左右之时,我们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

虽然有一根绳子止血,但之前流血太多,加之环境恶劣,没有食物,此时丁勇已经不省人事了。其他四人挤在一处。大家都知道,他挺不了太久了。

天渐渐亮,风推着积雪抵在帐篷的迎风面上,越堆越高,已经把那一侧帐篷的龙骨压弯,另一侧的火还在燃着,但柴火已经所剩无几,没有人有力气去砍树枝了,如果这是一盘棋,那此刻便是死局了。

各类棋种,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不允许自己的棋子吃自己的棋子,这是不被道德所容忍的。

“要不然我们吃了丁勇吧,反正反正他也活活不成了”张发小声说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赵亚军只觉得自己身体所有的汗毛都瞬间直立了起来,纵使山穷水尽,弹尽粮绝,他也从没有过这种可怕的想法。他用余光瞟了眼其他二人,果然,他们二人也都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我不吃”

“我也不吃”

反应过来的二人,都坚决反对了。

“那就她妈一起饿死吧,好人你们做,坏人我来当!”张发吼到,随即迅速把头转向赵亚军,恶狠狠地问道:

“你吃不吃”

赵亚军缓慢地抬起头,眼前浮现出丁勇教他和满仓制作肥皂水,带他们吹泡泡时的场景,多快乐多温馨啊。

好想再回到那段时光,真的好想

“我吃。”赵亚军转过头,看着丁勇,用最微弱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就当我是一只饿狼吧,我只想活着回去,为了活命,我什么都能放弃。

在这修罗炼狱里,我是最可有可无的棋子,如果你不受伤,那今天被吃的就只可能是我了。

“小兔崽子,队长对你不薄啊,你怎么能”没等冯春说完,黑漆漆的枪口已经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既然不让吃他,那就吃你吧!”张发阴森森地笑着,眼神中充满轻蔑。

冯春“噗通”一声瘫坐到地上,便没再言语,张发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话,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收起了自己的猎枪。

“我吃我吃”冯春似着了魔一般,喃喃自语。

“丁勇死了,咱们大队调去乡里工作的名额,就是你的了,到时候你就是真正的公安了,谁还当这狗屁队长”张发给冯春念了这段咒语。

牛顿说:“我能测算出天体的运行轨道,却无法算出人性的贪婪。”

冯春心里清楚,既然丁勇知道了自己和李坤媳妇的苟且之事,依他的性格,自己的仕途就算到了头了。

每次乡里公安来办案,都是他负责招待,那一身军绿色的公安制服,他多么想拥有一套啊!

一个为了自保,一个被利益蒙蔽了双眼——怯懦和贪婪。

三比一,张发没有再征求李坤的意见,在他眼中,李坤甚至比不上赵亚军。

张发使了个眼色,和赵冯二人一起爬向昏迷着的丁勇。

丁勇竟像察觉了一般,缓缓睁开双眼,李坤默默退出了帐外

一阵剧痛之后,世界突然归于平静,风也依旧在刮,雪也依旧在飘,为何窗外的世界变成了黑白默片

这是丁勇对这世界最后的印象。

张发像平常杀猪剔肉般,手中剔肉刀上下翻飞,熟练分割着丁勇身体上的每一块肉。

冯春又搞来了几根木棍,拿手斧把它们削成了锋利的木签。

赵亚军在火上把生肉烤制成食物。

分工明确,井井有条,像极了每年生产队里搞联欢时候的场景。

好香,已经三天了,耗尽体力,没有进食的李坤,也终于抵挡不住肉香的诱惑了

在这大雪纷飞的无名山岗上,四人第一次品尝到了人肉的味道

人在面临绝境之时终究还会体现出动物的天性,体内流淌着热血的“冷血动物”。

四人把剩余的肉,用木签串好,分成了几堆,冷冻在帐外,这雪不知还会持续多久,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大伙忙活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还剩最后一项任务:

处理丁勇的遗体。

所谓遗体还剩下头颅、骨骼和内脏

四人带着工具,从下午一直干到深夜,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的把冰冻的土层凿出一个深坑。放入丁勇遗骸,又把猎枪及所有的工具,还有狼骨和狼毫,收拾了一并扔进坑中,大伙又用手把土块土渣填回来。

大功告成。

这样的大雪,只需一夜,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谁也不会知道丁勇究竟埋在哪里,甚至是他们走了再出来都未必找得到,开春雪水融化,土地里长出鲜花与绿草,所有的罪恶,就都被掩埋了。

感谢这场大雪,这简直是一场完美的犯罪。

四人回到帐中已是筋疲力竭,倒头便睡。

两天后,他们吃光了所有的肉,该死的大雪也终于停了,他们背上帐篷,在夜里循着星星,找到了回家的路。

有些事做了就永远无法回头,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犯罪,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而这个细节,在36年后,要了他们的命。

第九章 十二年后的重逢

回到井口村已经一周了,从回来那天起,赵亚军就没再出过门,每天都站在窗子前,直盯盯的望着那条通往南山的崎岖小路。

上午九点,他看见一个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出现在小路上。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凤英和满仓,她们又去南山找丁勇了。

井口村南山属于长白山脉的分支,不甚陡峭,但绵延起伏没有尽头,听老人讲,很多年前村里有一个疯女人自己跑上山,也凭空消失了,有人说是被熊瞎子叼走了,也有人说是失足掉进了山坳里被雪埋上了,总之,再也没回来过。

赵亚军在窗前目送二人,变成两个小黑点,直至消失在视线里,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回身坐到炕沿上。

今天,这母子二人比以往晚了半个小时。

“你们别找了,这个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话他又哪敢对她们讲。

活着提心吊胆的活着。

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队里欢天喜地的把仅剩下的那只小羊宰了。

本来是该留着过年杀的,但这不消停的狼,老下来偷羊。大家一合计还是提前动手,把肉按工分儿分成二十几块,给大家吃。

因为丁勇不见了的缘故,村民一致推荐年轻能干的冯春成为代理队长,他算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最后一批生产队队长了。

剔羊肉的活儿自然分配给了张发,他把肉剔下来分别盛装好后,冯春过来清点和记录。

“一、二、三、四”冯春数了两遍,对张发说道:“哥,我查两遍,感觉缺了一袋呢?”。

“嗯我想着,反正我也不爱吃羊肉,就把我的给给丁不对给凤英家送去吧。”张发没有抬头,边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剔肉刀边说道。

冯春在面前的一堆肉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那一包羊肉,一股脑也倒进了凤英家的袋子里。

满满的一袋儿羊肉,在这堆肉袋儿里,特别引人注意。

村民开始陆陆续续来大队部领肉了,大家都很好奇,都问这一大包肉是谁家的。

“哦,我两家不爱吃羊肉,把肉留给小满仓吃吧”每有人问,冯春都如是解释着。

“真是俩懂事的小伙儿”

“你说这丁勇,高高壮壮的,怎么就找不到人了呢”

“听说老杜大哥给他算了一卦,说这人没了”

“还记得前些年孟老师家那个傻儿媳妇不?孟老师儿子不正经,儿媳妇受气,竟把自己憋疯了,也跑南山去了,再也没回来,造孽哟,这山怕不是馋人吧”

“唉,可怜的小满仓凤英命苦啊,以后这孤儿寡母的,咋活啊

张发和冯春一言不发,听着大家细碎的交流,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句句都揪着二人的心。

自责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案板上只剩下一包肉没有被领走,最大的一包。

下午六点,赵亚军还站在窗口张望着,东北的冬天日短夜长,此刻已经看不到窗外的景象了。

“一天天的,你老在那瞅啥呀,来吃饺子,刚你妈在厨房尝了,老香了。”赵亚军父亲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从厨房推门进来。

自从自己的儿子从南山回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吵着出去疯了,也不爱吃饭了,就在窗前张望,一望就是一天。

老两口看在眼里,很是担心,试探着问过原因,得不到答复,也就不再问了。今天亚军儿妈刚领到的羊肉,就赶紧拿来包孩子最爱吃的饺子。

“哦”

赵亚军坐下来,心思却不在桌子上,他夹起一个热腾腾的饺子,放到嘴里咀嚼。

真香,熟悉的味道从口腔顺着食道传到胃中

忽地,赵亚军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扔下筷子,夺门而出。

只穿着保暖内衣和秋裤拖鞋的他,站在凛冽的寒冬中,扶着墙根,弯着腰,呕吐不止。

“呕呕呕”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感,怎么就吐不完呢

肉的味道,强行拉扯着他,坠入回忆的漩涡之中,深不见底的漩涡。

队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赵亚军感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上,他心头一紧,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是谁

“孩子,你咋了,不行让魏大夫来给你看看吧,瞅你这样我和你爸也不放心啊”

那只手,轻柔地拍打着赵亚军的后背。

呼原来是自己的母亲。

“没事,妈,胃有点不舒服,一会就好了呕呕”。

从此,赵亚军有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心病。

他特别害怕有人冷不防的拍他的后背。

过年之前,队里组织村民上山去找过丁勇几次,乡里派出所也来人实地查探过许多次,但在这积雪过膝,无边无际的大山里找人,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

丁勇上了失踪人口名册后,终于在漫长时光里,被大家渐渐遗忘了。

井口村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

一转眼一年过去了,1983年初,冯春如愿以偿调去了乡里派出所工作,这小伙子胆大心细,工作认真,很快他得到了县刑警队队长的青睐,提拔他进刑警队,遇到危险时他老是冲在最前面,负了几次伤,破了几个案子,再后来结了婚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98年机构改革,他考虑到孩子跟家庭的因素,决定主动辞去工作,去自主创业,举家南迁做起了茶叶生意,日子也算红火,也就和井口村彻底断了联系。

土改后张发跟乡里的牛贩一起卖牛,后来在一次屠牛过程中抠了一块大牛黄,卖了出大价钱后,他去富延市跟一个远房亲戚做起了水产生意。

改革的春风从深圳一路向北刮,踏实肯干的张发赶上了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的好时机,后来他的经济版图不断扩张,张发成为了集水产、教育、房地产于一身的集团公司总裁。

李坤家地少,也一直在井口村勤勤恳恳的耕种,好在他的孩子比较争气,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再后来孩子升高中,光靠这点地的收入,明显不能维系孩子的食宿开销了。

媳妇见别人去城里打工都赚了钱,就撺掇他进城打工,他拗不过媳妇。在某一年的春天,他们也悄悄离开了井口村

赵亚军的父亲的腿养好后,走路还是一瘸一拐,起初家里没当回事,过了几年老爷子下不来炕了,赵亚军带父亲去城里检查,竟然是骨癌晚期

回来后,父亲没多久就过世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过了一年,也就追随丈夫去了。

那年赵亚军刚19岁。

没了双亲,自己种三口人的地,日子也渐渐红火起来,后来村里人给做媒,22岁那年娶了外村的妻子隋东敏。

这些年赵亚军只要一有时间就去帮凤英婶家干活,满仓也渐渐接受了父亲失踪的事实,他一天天长大,学习特别好,在赵亚军的协调下,他得到乡里救济,去城里读初中,高中。丁勇的生日是农历七月上旬,每年他过生日都是满仓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当天满仓都会带着一瓶父亲最喜欢喝的高粱酒,独自去南山,直到傍晚才下山。

后来,高考完毕,满仓以县里第二的成绩考入北京某医科大学,学医是他最大的心愿。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清晨,满仓照旧带上手电,拎了瓶高粱酒,这次他多拿了个纸杯,上山去了。

至今父亲都是下落不明,满仓把对他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到了这座大山之中。

你在哪儿,父亲,儿子希望能再见您一面,我愿用所有一切,换来与您的重逢。

天若有情,

寄我愁思。

山若有感,

许我归期。

那天满仓走了很久很久,他只想来到这大山深处,最后一次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因为他知道,进京后,就很难有时间再回来了。

在一片小树林中,满仓瘫倒在地上,他坐下来,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烈酒。那天他把这些年母亲的辛劳,和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倾诉给了这大山。

纵有万般情绪,都付浊酒中。

太阳渐渐偏西,八月份的东北,午后就已经开始转凉,满仓穿着短袖,只觉得冷风阵阵,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该回家了,满仓站起来开始往回走,这纯粮酒的度数不低,他又是第一次喝,七拐八拐的竟然迷路了。

此时满仓开始冒冷汗了,他想了很多,如果自己走不出这山林,那对母亲来讲,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要清醒,一定要走出去”

满仓开始加快了脚步,他不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但是根据日头的方向看,一直朝北走,总能走出去。

他在没有路的树缝间穿梭,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

夕阳余晖之下,他看到了一大片向日葵花海

这些向日葵长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上,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竟然长着这么多金黄的花朵,简直太美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向日葵花呢,为什么这里会有

“嘀嗒嘀嗒嘀嗒”

如果不是满仓的手表工作的声音,光看画面,你定会以为有谁悄悄关停了时间机器。

满仓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瞪的溜圆一眨不眨,直到双腿开始颤抖。

“噗通”

满仓跪下,开始用手疯狂的挖掘地下的泥土,指甲断了,他不管;十指流血了,他不管;蚊虫在他身上肆意叮咬,他不管太阳落山了,他用嘴叼着手电继续挖。

此刻他就像是没有痛觉神经的比特犬,如果需要,他可以挖穿这地球!

“呜哇”

一阵断肠哀嚎声,惊了林间入眠的鸟。

这片寂静的山林,12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第六位客人

等着吧,要相信因果,要相信天道轮回。

要不是赵亚军的那一把生瓜子,满仓哪里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就葬身于此。

您走了12年,这次我和您好好的道个别。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我定要亲手为您报仇。

复仇的种子在满仓的心田生根发芽,野蛮生长,复仇之花就如同这片向日葵花海般绚烂蓬勃

第十章 猎杀者的游猎场

在山间的别墅中,张发、冯春、李坤、赵亚军四人依旧在聊着,长长的欧式餐桌上,摆满了空酒瓶。

红酒、白酒、啤酒、预调酒

“你们家咋咋这多酒呢,干喝也喝不完啊?”李坤舌头有些发硬的问道。

“这算啥,酒窖里还一堆呢,喝吧,今儿大伙尽兴!”张发笑着说道。

“我听过菜窖,第一次听说酒还有窖”喝多后的李坤,情绪逐渐稳定了,话也多了起来。

这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哈

突然,大家都像触电了一般,同时停止了笑声,每个人都面露惶恐之色。

赵亚军座位离三人最远,此刻他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的向三人方向靠拢去。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几人的笑声里,还夹杂着一个婴儿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急促尖锐的笑声,像一根锋利无比的针一般,刺痛着四人的耳膜。

“楼上有人!”冯春毕竟曾经做过警察,此刻他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豹子般迅速起身朝二楼跑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也都接连上楼。

这个别墅的二楼有六间卧室,南北各三间,中间是一条直的走廊。

发出声音的,是走廊尽头靠北侧的房间。

“平时谁住这间房?”冯春问张发。

“我家佣人,这不是你们来了吗,有些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就给她放了几天假。”张发答道。

“也就是说,现在这间房应该没有人住才是,对吧?”冯春继续说着。

“嗯”张发点头答道。

交谈间四人已经到了房间门口,门半开着,但没开灯。

那婴儿凄厉的笑声,依旧没有停歇,在漆黑的房间里,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张发,看到前面的赵亚军正用左手撑着墙,浑身颤抖。

冯春深吸一口气,突然侧身冲进房间,借着走廊的灯光,他迅速找到了卧室灯开关。

“啪”

灯开了,笑声是窗帘后面传出来的,冯春紧接着一个箭步,窜到了窗口处,一伸手。

“哗啦”窗帘被拉开。

赵亚军闭上了眼睛,他设想了太多种恐怖的画面。

“靠”冯春轻声骂了一句。

原来,是一个触碰就会发声的布娃娃,倚放在窗台角落。

可能是佣人走得急,没关好窗,风一吹窗子开了,把这布娃娃夹在窗缝里,布娃娃受到挤压笑个不停。

张发抢上前去,关好窗户,拽出布娃娃,笑声果然就停了。

“这是我家佣人给孩子买的生日礼物,估计是忘了拿走了吧”张发尴尬地解释道。

众人哭笑不得

最近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搞得所有人人心惶惶,好在是一场虚惊,张发轻轻关上房门,大家下楼回到餐桌前,继续喝酒。

“太他奶奶的吓人了啊,对不住了各位,我自罚一杯!”张发说完,一仰头灌下一杯白酒。

“哈哈,不用客气,没事就好啊,不过冯春大哥这胆子可够大的啊,佩服佩服。”虚惊一场,赵亚军心里自然高兴,跟了一杯白酒。

其他二人也不落人后,都喝光了面前杯子里的白酒。

“这酒咋有股臭味呢?”李坤皱皱眉嘀咕道。

“这是酱香酒,你喝不惯也正常,咱们老家真不兴这玩意儿。”冯春闻了闻自己杯子里的味道解释道。

“哦”李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好喝。”

“对了,你们有满仓的消息吗,这孩子去北京上大学后,就跟我失去了联系,寒暑假也不回家,后来把他妈也接走了,没消息了。”赵亚军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随即问道。

张发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了一颗,抽了一口,把火机放到烟盒上,用手轻轻一推,烟盒不偏不倚滑到坐在他左侧的冯春面前。

“不知道,我走后跟井口村就没太多联系了,这孩子今年也得嗯四十二三岁了吧。”张发说。

冯春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把烟递给坐在他右手边的赵亚军,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听说考了个好大学吗,这丁勇有点命儿啊,哈”。

意味深长的一声干笑。

赵亚军抽出一根点了火后,丢给坐在对面的李坤。

李坤显然没有准备,竟没接住,“啪叽”火机和烟掉到了地上,他离开凳子,弯腰去捡。

“我老觉得这一系列的事,跟丁勇儿子有关联,等我回去托朋友打听打听他的下落,怎么的也得有所防范。”冯春用右手摩挲着下巴的胡渣,说道。

“哐当,哐当”

长餐桌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桌子边缘的几个空酒瓶,掉落下来,滚落到地毯上。

“李坤叔,抽哪门子邪风啊你!”赵亚军站起来,伸长着脖子,向对面探头嗔道。

“哐当哐当哐当”

赵亚军的话非但没有起作用,反而引来了一阵更剧烈的抖动。

“不对!”

冯春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迅速站起身,绕过餐桌,来到李坤的座位前,一手甩开他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

只见李坤蜷缩在桌底,全身剧烈抖动,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眼上翻,面色血红,嘴角开始溢出白沫

张发和赵亚军此时也察觉出了异样,连忙围拢过来查看。

突然,李坤停止了动作,定在那里,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哐”李坤的双手,结结实实的落到了地板上。

墙壁上的老式挂钟,不应景的开始发出敲击声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同一种音调,同样的时间间隔,九次报时的敲击声,回荡在大厅内。

晚九点整,李坤在剧烈抽搐并口吐白沫后,停止了一切动作。

身边是散落一地的烤烟和一只铜质火机

张发和赵亚军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冯春把手指放到李坤的鼻孔位置,片刻后又连忙摸了摸李坤的脖颈处。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拿起李坤用过的酒杯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头。

赵亚军学着他的样子,也拿起酒杯要装模作样地闻一下。

“把它放下,有毒!”冯春大声吼道。

赵亚军受到惊吓,手一抖。

“啪”

杯子掉落到地上,碎了

“你!”冯春怒目圆睁,“算了”此刻他没有理由和时间,去责备一个毫不知情的人。

“赶快打电话报警,快,快!”说完这句话,冯春又向四面八方扭头张望,而后又连忙跑到了别墅房门的位置观察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张发和赵亚军,幽幽地说:“李坤已经确定死亡了,凶手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氰化钾放入了他的酒杯里。”

“我们该该不会也中毒了吧”张发连忙问道。

“应该没有,氰化钾剧毒无比,一点点剂量足以致命,我们如果喝了恐怕现在也和他一样了。”冯春指了指张发,说道。

当年,冯春刚调去刑警队后,接触的第一个案件:银矿村命案。

当时凶手就是使用了氰化钾,这东西独特的气味特别,绝对不会错。

“电话我电话没信号了你你们的呢”赵亚军慌忙说道。

二人听闻,连忙掏出手机查看,果然,也都显示无信号。

“张发,怎么回事?”冯春问道。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张发无奈的拍手说道:“哦,对了,我刚买下下这片林地时,这地方确实手机信号非常弱,后来家里佣人找来通讯公司的亲戚,给我这装了个什么信号增强器,就挂在二楼刚才咱们去的那个卧室墙外面。”张发说道。

“我平时都不来这里住,这地方就是我买来玩儿的,感觉这里景色优美,与世隔绝,养老应该还不错。这不你们来了,得挑个僻静点的地方,于是就选择了这里。”张发补充道。

“再说就算有信号,这事儿你真的敢报警吗?”张发盯着冯春,幽幽的说道

差点忘了

对啊,我不敢。

又是一次生死的抉择,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机会选择做一个好人。

冷静,冷静下来,既然无法回头了,那就在这里,再一次把危机深埋地下吧!

“看来是凶手事先在二楼,破坏了那个信号增强器,刚才我还一直在想,佣人冬天没理由开窗户,还忘了关严。”张发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继续说道:

“我想凶手此刻一定还藏匿在这间房子的某个角落,因为我发现一楼门窗都是在里面锁好的,凶手一定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而且我敢断定,此刻他一定在一楼!”

“二楼二楼窗户刚才不是开了吗,凶手会不会就在那时候逃走了?”张发连忙问道。

“一定不会,首先,赵亚军来以后,我们从没离开过一楼,凶手想下毒,他的时机在哪里?其次氰化钾服用后几分钟内人就会抽搐死亡,咱们在楼上耽搁了那么久,凶手如果是提前下毒跳窗逃逸的话,那李坤上楼之前早就毒发身亡了。”

说到这,冯春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凶手破坏信号增强器后,故意不关好窗子,然后迅速躲在其他的房间里,等风推开窗户,制造娃娃的笑声,他知道我们势必会进房间查看,凶手趁机出来,偷偷往李坤的酒里添加了氯化钾,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藏匿了起来。”

严丝合缝的推理,让张发和赵亚军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人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冯春吗

真是天生干警察的材料,命运真的挺能捉弄人,如此思维缜密的一个人,如此适合自己的职业,促使他们结合到一起的竟然是背叛。

真的是堪称一出人间喜剧。

什么是绝对的对,什么又是纯粹的错,谁又能分得清楚

冯春他说对了,凶手此刻还在这栋别墅里,在窥探他的下一个猎物。

一场残酷的猎杀,就要开始了。

而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的游猎场。

第十一章 死神寄来的礼物

李坤的死让这次重逢的宴会变了滋味,门窗都是朝里面反锁的,显然凶手杀害李坤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该来的还是来了,36年了,这事儿终究还要做个了断。

一楼大厅鸦雀无声,张发和赵亚军站在餐桌前,望着此刻正不停踱步的冯春,餐桌下躺着一具男尸,此人便是李坤。

冯春皱着眉头,左手随意的插在自己左侧裤子的口袋里。右臂弯曲,右手不住的摆弄自己下巴处的胡渣。

这是他刚去刑警队时,他的师傅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自己不知不觉中,竟也复制了这种动作。

脱下警服已有二十年,冯春却并未丧失一个曾经的刑警该有的缜密的思维和无畏的心。

在刑警队的那些年,自己受到过嘉奖,得到过锦旗,曾经在侦办完一起案件后,激动的受害者家属竟跪在他面前磕头致谢。

一度,冯春也以为自己,是真正的英雄。

突然,冯春眼前一亮,转身向二楼走去,张发二人连忙跟了上去。

“留一个,别都上来,凶手不在二楼!”冯春扭过头对二人说道。

“你敢在一楼盯着不?”张发问赵亚军。

赵亚军一只脚搭在上楼的台阶上,半晌不答话,却也没有要转身回去的意思。

“还是我看着一楼吧,我看谁能把我怎么样!”张发说着,竟又凶悍了起来,挺了挺胸,转身回到餐桌旁坐好,一挥手,示意二人上楼。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人是鬼,想要报复我,尽管来吧

上楼时,冯春示意赵亚军不要碰触楼梯扶手,赵亚军点点头,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二楼,在正对着楼梯扶手的房间前站定,这间房也同样位于北侧,这是第一间,而刚才发出异响的是第三间。

“亚军儿,如果你是凶手”冯春转过头,对着赵亚军说道。

“开开什么玩笑,我不是凶手,我杀他干什么,我不是凶手!”赵亚军情绪激动的说道。

“别紧张,别紧张,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凶手,咱们上楼时,你会选择躲在哪间屋子里。”冯春连忙拍了拍赵亚军的肩膀,解释道。

“哦,对对不起,我真是沉不住气,没出息”赵亚军低着头,自责起来。

“没事儿,都理解。”冯春笑着说:“那说说你的想法吧?”

“嗯”赵亚军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伸出手指了指面前这道门。

“这间。”

冯春点点头,显然他也认同赵亚军的说法,既然凶手想要趁乱下楼去下毒,那么他最有可能躲在这个离楼梯最近的房间里。

冯春想要来这个房间,查找一下线索。

除了上次被张发关上的第三个房间的门外,其他五个房间的门都是半开着的状态。

冯春从上衣兜里掏出手帕,覆在右手掌心上,用右手把门完全推开,走廊的灯光照进房间内。张发蹲在门口向铺着地毯的房间的地面看去,犀利的眼神让赵亚军相信,就算地毯上有支针,都肯定会被冯春找到。

看了好一会,冯春站起身,向房间走去,开灯后冯春仔细的看了下房间内的装修:

和一楼一样,整体都是欧式风格装修,房间足够大,每个房间都配有独立卫浴,一张大床摆在房屋正中间,竟也不觉得局促,干净的被子和枕头,整齐地摆放在床头。

床的正上方是一盏欧式大吊灯,房屋主人不吝惜地表达出自己对欧式风格的热爱。

床的右手边是窗户,此刻窗帘没有被拉上,因为在山中的缘故,窗外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床的左手边是大衣柜,床尾正前方墙壁上挂着电视,下面电视柜上摆放着干净的水果,和考究的花瓶,电视柜下方空隙中塞着一双干净的拖鞋。

真正吸引冯春注意的是,床头倚靠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用精美画框裱好的油画:

断臂的维纳斯。

不过这次画师明显是为了搞笑,给维纳斯安上了手臂,而她的手上正端着一把猎枪。

冯春皱了皱眉,显然这张极不严肃的画,显得有些煞风景了。

“这是什么?”赵亚军发现床头柜的上面,放了一块白色的东西,他拿起来交给冯春看。

冯春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物件儿约五厘米长,骨制品,呈月牙状,且上面有明显细纹,通体粗糙,重量却极轻。

“这这不可能”冯春端着这物件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它,浑身竟不住的颤抖起来。

这举动吓坏了站在一旁的赵亚军,他隐约感觉,这件事可能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恐怖得多。

他的感觉没有错。

“冯冯春大哥,你你怎么了?”赵亚军下意识的向冯春的位置靠了靠,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问道。

猛地一个激灵,冯春眨了眨眼睛,调整了下呼吸,回过神来。

“亚军儿,这是狼牙,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在空气中风干了很久的狼牙”冯春又把目光转向窗外,说道。

“那又能怎样呢,这能说明什么?”赵亚军急切的问道。

“呼”

冯春轻吐一口气,眼睛依旧眺望着窗外那黑暗混沌的世界,好像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般,轻轻地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颗,就是你捡回来,和丁勇葬在一起的狼的牙齿”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们明明明明挖了那么深,那个冬天的雪下的那么厚,怎么可能会被人找到,这不可能!”此刻,赵亚军已到了崩溃边缘

“没有什么不可能,大雨的冲刷,轻微的地震都有可能在若干年后,让尸骨重见天日,这狼牙,一定在土层之上风干了很久,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说完这些,冯春转过头来,看着满脸苍白的赵亚军,继续说道:

“可以肯定的说,一定有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捡到了它,而且一定不止这颗狼牙这一系列的诡异事件,恐怕是有人要为丁勇复仇了。”

赵亚军一言不发,脸色惨白,他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慌忙用手撑住了墙壁。

冯春继续说道:“这是他故意留给我们的讯号,他算准了我们会来这间房里查看,我们从打踏入这别墅,就一直活在他设计好的剧本里”

这狼牙,是死神寄来的礼物

这个人在哪,他究竟是谁

在富延市海边生长的孩子,会习以为常的看到一些腐烂的鱼刺骨,他们说,这是大海要把死去的孩子送到沙土中安葬。

是的,白骨有重见天日的那天,真相也一样

第十二章 冯春的决心

冯春看着手中的狼牙,在脑子里又把所有的线索过了一遍,他始终有种感觉:

有哪条重要的线索,被自己忽略了,只要抓住这条线索,就能顺藤摸瓜,破了这个局。

可这线索,究竟在哪里?

“哗啦”楼下传来剧烈的声响,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不好!”

冯春喊道。

他迅速转身向楼梯跑去,赵亚军也连忙跟了上去。

二人三步并做两步走,仅几大步,便来到了一楼。

张发整个人保持坐姿,头部抵在桌面之上,一动不动。

冯春看到此处,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看时钟,已经到了半夜十点五十。

在距离李坤遇害仅仅过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凶手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了吗?

“这是在挑衅我,不,这是在嘲讽我”

“如果说,我们二人上楼也是在凶手的预料之中,那么丁勇的死,是不是也早就被写入了剧本之中?”

此刻,冯春和赵亚军显得很沮丧,都沉默着站在一楼楼梯口处。

一阵均匀的喘息声,破坏了此刻宁静的氛围。

“呼呼呼”

冯春听见了这声音,并判断着这微弱的声响来的方向。

“呼呼呼”

突然,在冯春身旁的赵亚军,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朝着张发的后背甩了一巴掌。

“啪”

“给我起来!”赵亚军喊到。

“额啊”张发不知说的哪国外语,嘴里念念有词,睡眼朦胧的爬了起来

“小兔崽子,打我干啥,打的这叫个疼”张发对赵亚军嗔道。

冯春看到此处,哭笑不得的问道:

“让你在一楼看着点,你咋还睡着了呢?”

张发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迷迷糊糊的回答道:

“喝了那么多酒,又留我一个人在楼下,太无聊了,困意上来了,就睡着了呗,我也不想的,根本控制不住啊”

也对,从中午大伙陆陆续续到这开始,直到李坤之死前,除了二楼找娃娃那段时间外,大家都在不停的喝酒聊天。

冯春摇了摇头,表示无奈,而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刚才那声巨响,是你造成的吗?”

“什么巨响,我不知道啊。”张发说。

冯春也没再搭腔,径自来到张发旁,四处打量。

无论是桌面上还是地毯上,都见不到多出来的玻璃碎片。

显然声音一定不是出现在此处。

冯春突然兴奋了起来,既然这声响不是张发所为,那就一定是凶手无意间打破了玻璃,发出的声音。

高手间的对决,一点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致命。

冯春问张发一楼都哪里有玻璃。

得到的答案是,哪里都有。

因为一楼要做成大落地窗的造型,整个别墅坐北朝南,都是清一色的三层保温大玻璃。一楼格局简单:

厨房、洗手间、大厅。

张发想着,都是有窗子有玻璃的,可能是冯春脑子短路了问了这么白痴的问题。

虽然从中午到现在,这两个房间已经进出多次了,可冯春还是又连忙跑去仔细查看了一番。

窗子都是在内侧锁死的,并没有被打开的痕迹。

镜子,玻璃隔断,甚至调料罐和玻璃瓶都没有被损坏过的迹象,显然声音也不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会是哪里呢?

冯春正犯嘀咕,忽听得又是一声玻璃破碎巨响声传来,他迅速跑回大厅。

“听见了吗?”冯春问道。

“嗯”张发和赵亚军都连忙点头。

“从哪里传来的,听清楚了吗?”冯春急切的追问。

“地下,酒窖里传来的。”张发说。

“带我去看看。”冯春说。

“入口就在这里。”张发指着身旁的楼梯后与墙体之间的空间,说道。

冯春和赵亚军二人连忙过去查看,果真见到在这个仅有约一立方米多空间大小的地面上,有一个被木板遮挡着的区域。

这应该就是地下酒窖的入口了。

不出意外,凶手一定就藏匿在此处了!

“根据冯春的推理和排查,凶手一定不在一楼二楼,那仅有在酒窖里这一种可能了。”赵亚军跟着冯春走这几趟,也对推理产生了些兴趣,他觉得自己的猜测绝无问题。

他兴奋地扭头望向冯春……

冯春如同一只战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眼神中那种自信的光华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迷茫。

冯春万万没想到,张发会把酒窖入口建在别墅里面。

这一个小小的入口,却硬生生的把二层建筑,变成了三层……

自己之前的推理,可能都错了。

甚至,可能这就是凶手设的局的一部分,布娃娃的笑声、李坤的死、狼牙……

此刻冯春感觉自己的头顶、身体、躯干、四肢上,从皮肉里钻出无数条透明的丝线,这些丝线顺着门窗的缝隙,一路延伸到那黑暗世界中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手,在提着那丝线。

而自己就是那丝线下的傀儡,被牵引着,做着可笑的动作,在舞台上哗众取宠。

…………

之前冯春的一切推理,在这个不起眼的入口出现后,都宣告失败了。

在此前,冯春以为凶手有且仅有可能藏匿在二楼,现在看来,藏在地下室的可能性也很高。

对方还故意留下线索,简直就是一种挑衅。

不管怎样,无论对手手段多高明,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到最后时刻,输赢就还没有定数。

冯春调整了一下状态,对张发和赵亚军二人说道:

“一楼一定没问题了,赵亚军和我下去,张发大哥你再去二楼看一看,每间屋子都看一看,一定要小心。”

“二楼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张发问道。

“再看一眼吧,我现在也不知道,也说不清,总之还是再搜一遍吧”冯春说着,音调较以往比,低了许多,说完这番话,冯春一弯腰,撤下遮挡洞口的木板,带着赵亚军,一前一后进入了通往地下酒窖的地道,冯春在心里数着,跨过十级台阶,在冷光源灯的照射下,一个保温玻璃门,出现在眼前,推开门眼前的景象真可谓别有洞天:

二十多平米的酒窖,四周玻璃门的墙壁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葡萄酒,每个酒柜都配有星星点点的若干光源,那冷光源特有的白亮感,照射在酒瓶身后,把柜中的酒显得更加大气了一些。

酒窖中间的空地上,整齐的摆放着八个实木红酒架,造型和大小略像书架,每个酒架四层,每层顶部木板上有两束光,呈锥子型照射下来,八个酒架分两列摆放,每一列四个,两列间空间局促,仅容一人通过,前后相邻的两个红酒架之间也仅有供人取酒和勉强转身的空间。

墙壁上方的恒温空调显示,此刻酒窖内温度为13摄氏度,是最适宜储藏红酒的温度。

冯春心中暗自叫苦,如此局促的环境,真要和凶手撕打起来,恐怕有诸多不便,己方人数上的优势,在这种环境里,荡然无存。

冯春和赵亚军二人,一前一后小心谨慎地向前摸索着,他们要随时提防有人从某个红酒架后窜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哗啦”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吓得二人身体一颤,声音是在最后一排右手边的角落里发出来的。

二人连忙向前冲去,由于动作幅度大,二人撞得红酒架左摇右晃,外侧的几瓶红酒掉落下来,摔个粉碎。

哪还有空顾忌这些,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那个凭空出现,知晓自己所有秘密,打破了自己36年来宁静生活的人,就在前方计划着要了自己的命。

不管是谁,既然知晓了自己的秘密,那今天一定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别墅!

我知道自己注定成不了英雄,36年前就已经注定了。

但我真的梦想成为英雄,这些年我帮助过那么多的人,拯救了那么多的家庭,也够拿来赎罪了吧。

除掉前方这个人,一切一定都会过去的,一定会!

第十三章 死亡的斗兽场

与魔鬼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魔鬼。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尼采

越来越近了,方才那几声巨响,就是眼前这最后一个红酒架的后面发出的。

二人停下了脚步,冯春慢慢地向前探着身子。

赵亚军看着身前那个不停颤抖着向前摸索着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没有那可恶的饿狼下山抓羊、如果没有老孙头的那番话、如果丁勇没有责任心、如果自己不逞能、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雪、如果……

13岁开始,自己活着的意义就只剩活着。

卑微的,苟延残喘的活着。

奇怪的是,此刻他似乎又失去了害怕这根神经,就像36年前,自己一人去找狼尸体时的情景一般:

走着一条不远不近的路,望着生死未卜的前方。

他竟又一次镇定了下来……

赵亚军拍了拍前面冯春的肩膀,试图安慰下这个陷入恐惧之中的人。

冯春回头看向赵亚军,这个表情,这个眼神……

和当初那晚自己在帐篷内,看到的状态一模一样,扭曲到可怕的样子。

杀气腾腾的冯春,此刻颤抖的原因并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

冯春顺手抓起身边的一瓶红酒,在探出大半个身子后突然加速,猛地窜入声源所在的红酒架的后面。

这里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处在播放状态下的,插着u盘的红色扩音器。

“哗啦……”与之前同样的声音,再一次从这个扩音器中传来。

自己又被凶手戏耍了一次。

冯春拿起扩音器,眼神犀利而又似在沉思,很明显冯春又开始整理线索了。

布娃娃传出哭声,凶手从地下酒窖或者二楼出来,给李坤的白酒里下毒后,又藏匿了起来,这个过程不需要费多少时间。如果他选择回二楼,那势必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如果被发现了,一对四他哪会有胜算。

显然回二楼的可能性不大。

那如果他回到了地下酒窖,为什么还要故意制造声响。而且这酒窖结构简单,光线充足,如果藏一个人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冯春用手摸了摸后面的墙壁,又附耳上去听了一会儿。

确定无疑,这个酒窖没有其他出口。

“你看这墙上的画,我怎么感觉有些奇怪”赵亚军提醒道。

冯春抬头看见墙上果真挂着一幅画,画框与当初自己在二楼看见的那副一模一样。

画的内容仍是有着手臂的维纳斯,只不过这次她正闭眼流泪,而身体,却只剩下一副骨架,白森森的骨架……

冯春犹如触电了一般,他回想起楼上那幅画,画中人手上正端着一把猎枪。

猎枪,白骨,猎枪,白骨……

突然,冯春像疯了一般,双手猛地抓住赵亚军的肩膀,眼神中透露出极度恐惧,问道:

”刚才咱们四人上二楼的时候,你前面是谁,后面又是谁?“

赵亚军闭上双眼,极力地回想着。

”我前面的人是李坤,后面的人……是张发。“赵亚军睁开眼,坚定地说道。

”不好,亚军儿,快跑,掉头跑,快!“冯春大声喊道。

赵亚军知道冯春肯定是明白了些什么,也不多问,扭头便跑,冯春紧跟在后面。

多熟悉的场景啊,而上次喊出这句话的那个人,是丁勇。

二人向出口处狂奔,碰倒了两侧的红酒架,它们像塔罗牌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无数的红酒,坠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此刻二人的脚下,流淌着成股的如血般殷红色的酒。

赵亚军跑到保温玻璃门前,用力的推拉面前的门把手,却根本打不开。

门被人在外面锁上了。

赵亚军示意冯春靠后,给自己腾出一些空间,只见他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加速,猛地向面前这玻璃门冲去……

”咚……“一声让人绝望的闷响之后,赵亚军被弹倒在地上,捂着肩膀,痛的龇牙咧嘴……

冯春连忙跨过地上的赵亚军,去门前查看,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玻璃门就连哪怕一丝丝裂痕都没有。

冯春疯了似的,随手捡起地上的酒瓶向面前这道门砸去。

一瓶、两瓶、三瓶……

”省省力气吧,这是防弹玻璃……“赵亚军捂着肩膀,站起来问道:”是谁要把我们困在这地下酒窖里?“

”是张发,恐吓我们的人,邀请我们来的人,把我们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的人,杀害李坤的人……“冯春抬起头,盯着正上方的冷光源,绝望的说道:“都是张发……”

”这……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总得有个原因吧!“赵亚军摇着头说道。

冯春一字一句的说道:”他先利用虚掩着的窗子撞击布娃娃的啼哭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在我们上楼时,他走在最后面,把事先准备好的氰化钾投放到李坤的酒杯中。李坤中毒身亡后,他又利用我们上楼搜查线索的时机,来到这地下酒窖,打开扩音器,又若无其事的装睡。我猜想u盘里存储的,一定是设置好了时间间隔的酒瓶碎裂的声音。他断定如果我知道地下还有一层时,会推翻之前所有的猜测,如果只能有一个人上楼继续查看其它的房间的话……“

”那就一定是身体相对魁梧的张发……“赵亚军接着说道。

”嗯……“冯春闭上了眼睛,挫败感,结结实实的挫败感。

原来自己一直在被张发牵着鼻子走,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太可怕了……

“啪啪啪……”从玻璃门外阴暗的楼梯口中,赫然出现了一双人手,在不停的鼓掌。

”说得好!”躲在阴影处那人缓缓地向门口走来,轮廓也逐渐清晰,果然是张发。“恭喜你都猜对了,哈哈哈哈”

张发用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弯下腰,盯着玻璃门的另一侧放声大笑起来。

那眼神,就像在动物园里看大猩猩一般,透露着好奇与轻蔑……

”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斗兽场,喜欢吗?你们尽管使出浑身解数斗吧,因为你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张发笑着说,那笑容太诡异,此时冷光源下的张发,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幽灵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赵亚军抢上前去,双手依附在玻璃门上喊到。

“因为啊”张发说着,缓缓朝赵亚军走来,鼻尖轻轻抵在门玻璃上,轻轻哈了几口气,内外的温差,让这玻璃门上出现了一片薄薄的水雾。

张发用手指在这水雾中划弄了一会,大笑着,转身离开了

门上赫然出现几个大字:

“我又想吃人肉了”。

第十四章 如果时光能倒流

我只建造一座小庙,在这座小庙里,我供奉的,是人性。

——沈从文

在这个二十多平米的地下酒窖里,冯春和赵亚军二人已经被关了整整五天,状态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红酒可以解渴,但饥饿感却是多少红酒都解决不了的。

二人很少有交流,因为在此之前冯春曾叮嘱过赵亚军,少说话尽量睡觉,保持体能,耐心等待逃出去的机会。

从第二天开始,赵亚军的胃就有些不舒服了,第三,四天更甚。

似有一团火在胃里不停地灼烧着;

又好似有个矮人在他的胃里舞剑,

种类繁多的痛感,总会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睁眼便会看到这无情的地狱……

第五天,赵亚军的身体逐渐适应了饥饿的状态,反倒没那么痛苦了。但只要稍微的挪动下身体,就会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晕眩感。

赵亚军极力的想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但却越来越难以入睡。

”哥,你睡了吗?“赵亚军虚弱的问道。

”没,早就睡不着了。“离他不远处的冯春同样虚弱的回答道。

”我现在不感觉饿了,你呢?“赵亚军说。

”一样,不饿了……“冯春说。

”要是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那样对丁队长吗“赵亚军转过头看着冯春问道。

冯春睁开眼,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光源,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眨眼,一直直勾勾地望着……

”我不知道……我也这样问过自己,无数次……“冯春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眶周围开始变得格外晶莹起来。

…………

”嗡嗡嗡……“

机器运作的响声从头顶传来,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目光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处。

”哥,你快看!“冯春坐起来,手移动着指着天花板的四周。”这儿,这儿,还有这里……”

天花板四周的灯带处,开始有白气渗出来……

是制冷机开始工作了。

”喜欢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吗?“张发再一次出现在玻璃门外,“说实话,你们比我想象中的要顽强得多,我以为你们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享用对方的人肉大餐了呢,哈哈哈哈”

此刻的张发,已经近乎癫狂了,身体兴奋地颤抖着。脸上,脖子处青筋暴起。

“真她妈是个疯子!”冯春怒目圆睁,大声骂到。

张发却根本不搭腔,只是自顾自的狂笑,笑到脸色涨红,好像这么多年都没笑过,要拼命地把笑声一次性补齐一般。

“我猜可能是环境不对,你们放不开演,这不,我琢磨着给你们情景再现一下,我记得那时候下着大雪,对吧?让我想想,当时是多少度来着零下35度,够吗?”张发走到玻璃门前,双手叉腰,一动不动,“那么,请开始你们的表演吧!”

“你这个王八蛋!”赵亚军愤怒的捡起身边的红酒瓶,用尽全力掷向门外张发的位置。

玻璃瓶在张发眼前爆裂开,红酒顺着玻璃向下流淌着,门外的张发,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慢慢弯下腰,盯着赵亚军,透露着嫌弃的神情说道:

“你呀,除了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句话如针一般刺穿了赵亚军的心脏,他半张着嘴,似要说些什么,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当年,冯春对他的评价。

当年的那支小队里,冯春最瞧不起的人,就是赵亚军。

而这句话,也让13岁的赵亚军,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彻底否定了自己。

我只是想陪在大家身边,给大家帮帮忙。

原来不只是冯春,原来在大家眼中,我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这一切冯春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张发的意图是什么:

杀人诛心。

“亚军儿,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别被他混淆了你的判断,他其实是想”此时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几度了,冯春嘴里吐着白气,拼命的解释道。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在你眼中,我什么都不是,呵那你又是什么”赵亚军蜷缩着身子,眼神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憎恶,盯着冯春,喊到:“一个偷别人老婆,为了利益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小人!”

“咔咔咔”,四周出风口附近的酒瓶,开始冻裂了。

无数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回想起来,一起上山的这几人,真的是都各怀心思。

关系乱得像一张被暴晒多年的破旧的网,稍一用力,就会被撕成碎片,再也拼接不上了

短暂的沉默后,冯春突然问道:“那好,继续刚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让你重新来一次,你会怎样选择?”

赵亚军愣住了

这一问,赵亚军足足等了三十六年,一直以来他都想找个人,好好聊聊这件事,但还能跟谁说呢,他又敢跟谁说起呢……

“这样活着,还真是挺无趣的,生不如死的滋味”赵亚军冷静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继续说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宁愿那个被狼咬伤的人是我。”

冯春望着赵亚军,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在自己的印象里,赵亚军依然是那个,为了活命可以出卖一切的胆小鬼

是啊!

我也多么希望,被狼咬伤的人,是自己啊!

这世上的快乐有千万种,而我的秘密那么沉重,那么巨大,占满了我整个身体。

雨后娇艳的花朵、海面初升的月亮、城市绚烂的灯火、街角飘香的面馆这世界有那么多的美好,没有一个属于我。

苟活于世的人,哪配拥有羁绊。

守着这个秘密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吧……

温度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地上之前破裂洒出来的红酒,都已凝结成了冰碴,刺骨的温度无情地掠夺着二人体内剩余的热量,让本已经压抑下去的饥饿感,又逃出了牢笼

冯春的意识开始涣散了,噩梦般的情景重现,36年前,亦是如此,饥寒交迫到了极点。

又是一个死局,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亚军儿,只要还没死,就要好好的活……“冯春颤巍巍的站起来,继续说道:”这也许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有哲理的话了吧……”。

冯春顺手抄起一个红酒瓶,举起来向赵亚军猛扑过去,赵亚军显然没有防备,用胳膊一挡。

“哗啦”酒瓶砸到冯春胳膊上,此刻瓶里的红酒,形成了粥状的酒冰混合物,一股脑都拍到了赵亚军脸上。

赵亚军哪还顾得上这些,又翻滚着避开了冯春的第二击,并顺手抄起了个红酒瓶,朝着冯春的脸,用力扔去,冯春见状连忙捡起个酒瓶一挡,两瓶相撞,冰水飞溅出来,喷到了冯春眼睛里

冯春觉得眼睛里一阵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连忙用手去擦

忽然觉得腹部剧痛,低头一看,一截破碎的红酒瓶,被硬生生地插进了自己的腹部之中,他看向近在咫尺的赵亚军,后者的眼神凶悍得像当年追击丁勇的那只饿狼

冯春颤巍巍的把右手搭在赵亚军的脸上,用自己的下巴抵在赵亚军左侧肩膀上,轻声说道:

“还还是我赢了,对不起,亚军儿抢走了你的心愿你一定要活下”

赵亚军忽觉左侧身体一沉,搭在自己脸上的手也软软的坠了下去

就在此时,制冷机突然停止了工作,悬挂在墙壁角落的空调开始投递暖风。

张发在门外拍手笑道:“恭喜恭喜,真刺激,玩累了吗?”他显得特别兴奋,“吃点肉吧,补充下体力,我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我怎么才能出去?”赵亚军跑到保温门前,额头用力抵在门上,愤怒的盯着眼前的男人说道。

张发也把额头凑了过来,不输气势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赵亚军的眼睛,回答道:“吃掉冯春的左臂,门自然就开了。”

说完,张发扭头就走,几大步就消失在那黑暗的尽头。

赵亚军缓缓地跪在了冯春的尸体前,留着泪捧起了沾满鲜血的冯春的左臂,把冯春的袖口向上挽起,闭着眼一口咬了下去

赵亚军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摇着尾巴的狗

冯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我有多么的羡慕你

第十五章 魔鬼的模样

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火的使用,是人类最终脱离其他动物而独立的重要标志。

我们常用“茹毛饮血”来形容那些未开化的原始人,足以见得人类对生食这种行为有多么的排斥。

赵亚军用尽全力撕扯下来一片肉,温热的血液在他的牙齿和冯春臂膀的切面位置飞溅出来,似挥毫的墨汁般,洒在赵亚军的脸上。

含在口中,每咀嚼一下,就会有暗红色的血被上下牙从肉里挤压出来,顺着嘴角,流过下颚和脖颈,钻进衣服和前胸间的空隙中

异样的感觉在口腔中传来,就好像在品尝一桩窝囊的烦心事,很软但嚼不烂,肉里面似乎有无数条扯不断的丝,嵌入牙缝里,越来越多。

赵亚军索性不再咀嚼了,皱着眉头吃力地向下咽

肉片混合着血液和唾沫,刚挪移到嗓子眼,就遭到大脑和胃的坚决反对,一阵恶心的感觉自胸腔迅速提到了喉咙处,硬是把这肉片退还给了口腔。

赵亚军迅速的用右手堵住嘴巴,强烈的呕吐欲望使他头晕目眩,情急之下,他用左手狠狠的掐自己的大腿根处,强烈的痛感传来,总算是抑制住了这反胃的感觉。

再试一次,又没成功,到了喉咙处就被干呕出来

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妈的!”赵亚军嘴里含着肉,含糊地骂了一句,并用尽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门外的男人,两次迫使自己,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并吃下他们的肉!

那年,他亲手揉碎了我的人生,

现在他又跳出来撕碎了我的生活。

那好,那就让我变成魔鬼吧!

哪怕会被地狱的火灼烧,

哪怕再也不能拥抱太阳,

我都不在乎,

请把我变成魔鬼吧,

因为我知道,

征服魔鬼就要用魔鬼的方式,

终结残暴就一定要残暴。

门外的魔鬼哟,

我发誓

我定要一口一口吃掉你!

在咽下冯春手臂的最后一块肉后,

“滴”的一声响,该死的保温玻璃门,终于自动弹开了。

赵亚军缓缓放下手中的白骨,从身旁破碎的红酒瓶堆里,选出两个最锋利的碎片,狠狠地攥在手中。

他一步步朝着玻璃门走去,两只手掌的血液,顺着碎片,滴落到地上,一滴、两滴、三滴

这些血液,是这地狱的仪仗队,它们告诉赵亚军,一定要带着张发重新回到这里。

进入酒窖的五天后,晚上九时许,赵亚军终于活着出来了

虽然活着都只是暂时的。

张发,你等着我,我要亲手宰了你!

重获自由后,赵亚军感觉自己就像重启的机器一般,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两大步跨过这通向一楼的,漆黑的地下台阶,双手压着玻璃片,搭在出口两侧,两侧胳膊一用力,整个身体就轻巧地跳了出来,只在酒窖入口两侧,留下了两个红手印。

他从上楼楼梯后的空隙中站了出来

赵亚军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餐桌旁宽大椅子上,背对着自己的张发!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跑过去面对面撕打,自己很难占上风。

如果想要战胜对手,

那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今夜出奇的安静,赵亚军双手握着玻璃片,弓着腰,高抬腿轻落步,向前缓慢移动,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想起满仓递给他的那碗能吹出泡泡的水、想起凤英婶硬塞给他的那根烫手的烤地瓜、想起丁队长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

还有,自己偷着去羊圈里骑羊,发现后追着踢了自己足足一条街的冯春

当然,不会少了你,那个举着猎枪抵在自己头顶的,杀人不眨眼的张发。

而这个人就在自己前方不到四米远处

近了更近了

赵亚军高高举起手中刀子般锋利的玻璃片,兴奋地咧开嘴,露出血红的牙床,和那口挂着血肉的白牙。

这大概就是魔鬼的模样了吧。

测算好了距离后,赵亚军如饿狼扑食般,猛地向前方一跃,左臂从后方迅速绕紧张发的脖颈,他甚至能想象到张发痛苦又惶恐的表情。

几乎是同一时间内,赵亚军右手中高高举起的玻璃片,被整个砸进张发的咽喉,右手随即抓住张发的头发,左手的玻璃片在张发胸口处一顿乱捅。

一切都结束了,赵亚军仰天长啸,释放着这些年压抑的情绪

赵亚军能感觉到张发冰冷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成股的流下。

冰冷的血液

冰冷的

为什么张发的血这样冰冷?

赵亚军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开张发的尸体,连忙向后退了几步,摊开双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自己手心被玻璃片割伤,流出的血之外,刚才顺着自己胳膊流淌出来的,竟然是水

冰凉的水,刺激着赵亚军的皮肤,此时他的心也似结了一层冰,突如其来的离奇现象,让他的全身发麻。

片刻犹豫后,赵亚军迅速转到餐桌的另一侧,正对着张发的位置,定睛一瞧

“噗通”赵亚军跪倒在地,张大嘴巴,恐慌地盯着面前张发的尸体。

那分明是个被残忍切掉了手脚的人彘!

张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微张,好似附着着一层灰色的膜,咽喉处深深地插着半截玻璃片,黑色衬衫胸口处被豁出几个口子,胸前也插着一块锋利的玻璃片。

张发死了。

但凶手确定无疑,并不是面前跪着的赵亚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难道是鬼魂索命吗?

这世上真的有厉鬼?

赵亚军连滚带爬地跑向别墅正门处,拼命旋转拉扯着面前的门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此刻他分明闻到了,死亡的气味,他连忙抄起身边的铁质衣架,跑到旁边的大落地窗前,大力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衣架角砸到的地方,玻璃表面泛起白点儿,再反复砸下去,也仅能出现黄豆大小的小洞。

在这小洞的四周,是蜘蛛网般向外延伸着的裂痕,上面依附着密密麻麻的玻璃颗粒,它们彼此黏连,不愿脱落

“这他妈”赵亚军拼命地砸着面前的落地窗,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滑落,坠在地板上,四散分裂

洞在逐渐扩大,眼前这碗口般大小的洞,竟几乎耗尽了他的体能。

好在看到了希望

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

“我来帮你吧!”赵亚军的背后赫然出现一双惨白的手,死死拽住了那高高举起的铁衣架。

“咣咣咣”

墙壁上的老旧摆钟,又不合时宜的响了,晚上十点整。

“我来帮你吧”

“我来帮你吧”

我来帮你解脱,我来亲手终结这混沌

赵亚军颤抖地看向面前大落地窗中映出的画面

那个本已死去的张发,正手脚完好地站在他的身后,对着玻璃窗里的他,阴冷的笑着。

这才是真正的,魔鬼的模样。

第十六章 大兵哥哥的回忆

有些真相注定是要小心翼翼深埋心底的,因为答案揭晓的那一刻,也是灰飞烟灭的开始。

——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

“咣当”

沉重的铁质衣架掉落在地板上。

赵亚军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张发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阴冷的笑容,慢慢地向他逼近。

终于,赵亚军的身体倚到了落地窗之上,此刻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的双臂向前方绷直,双手朝着张发的方向在空气中乱抓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央求道:

“你别过来,”

“你别过来”

赵亚军不能理解眼前这一切,他机械的把目光转向餐桌的位置,那个被自己插了两个玻璃片的张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果张发已死,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男人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依旧是那脸谱化的表情,盯着狼狈不堪的赵亚军

过了半晌,见男人没有攻击的意图,赵亚军慢慢放下了向前伸着的双臂,逐渐恢复意识的他,瞥见了男人脚下的黑影。

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你到底是谁?”赵亚军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餐桌前的尸体,

“他又是谁?”。

“他呀,他是真的张发,而我”男人突然又向前迈了一步,吓得赵亚军双腿一软,竟坐到了地上。

男子跟着半蹲下来,鼻尖几乎快贴到赵亚军的脸上了,他轻蔑地盯着赵亚军,说道: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大兵哥哥,我说过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的呀,你忘了吗”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时间回到满仓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下山迷路看到向日葵花海的那天

可能是丁勇的冤屈,为山所闻。

也许是满仓的思念,将天感动。

那深埋于地下的颅骨,经过十二年的风吹雨刷,竟有一半,露出于地面之上了。

雪再厚又怎样,坑再深又如何,真相总有一天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浮出水面。

一株向日葵茎,从颅骨的眼眶位置钻出,顽强地生长着,此时的向日葵花正对着自己微微摇晃

这是父亲在痴痴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一别十二载,思念断肠

这对可怜的父子,竟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满仓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这山林的了,他盯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一路上只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骸骨周围有那些腐烂了的物件儿:手斧、铁锹、甚至是猎枪

他掏出放在口袋里的那颗狼牙,对着初升的月亮照了照,突然莫名地笑了,一路上他边走边笑,边笑边落泪

生存于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活着的意义:有的人图功名、有的人爱财富、有的恋权势,有的人求平安

而从今往后,满仓活着的意义,只有“复仇”。

照例在大学新生入学的前两天,家里要大摆升学宴,邀请亲朋好友们过来吃些酒菜,收些份子钱,这叫礼尚往来。

在东北农村,大家称之为:坐席。

凤英在丁勇消失的这12年,苍老了许多,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这个瘦弱女人的肩头,好在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否则她真的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这天一大早,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过来帮着忙活起来,凤英家如此热热闹闹的场景,已经多年不见了。

赵亚军自不必说,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从里到外,从前到后。

妻子隋东敏已有身孕,自己视为是亲弟弟的满仓也考上了好大学,他打心眼里高兴,活儿是越干越起劲。

满仓自打那夜回到家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在吃饭之时象征性的扒拉几口饭菜,凤英跟他说话,他也都是寥寥几句,应付了事。

凤英偷偷跟村里人打听,只道是孩子大了,有代沟了都正常,凤英也就松了一口气,不再去烦扰满仓了。

赵亚军几乎每天都去满仓家帮忙干些杂活,满仓也早把赵亚军视为是自己的亲哥哥看待,他亲切的称呼赵亚军为:

大兵哥哥

因为赵亚军曾经对满仓说过,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当一名军人。

最近,赵亚军也发现了和凤英相同的问题,那个每次来都围着自己转的满仓弟弟,变得不爱理他了,甚至在刻意回避他。

赵亚军只以为是满仓学习压力大,长大了,叛逆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今天也是一样,赵亚军听凤英婶讲,满仓一上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过房门半步。

搭好了露天大棚,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桌椅板凳摆好后,赵亚军开始张罗亲朋好友们入座了,他跟大伙亲切的寒暄着,有条不紊的张罗着一切。

忽然,他感觉到在某个角落里,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

这让他心头一紧,开始装作漫无目的的四处打量,寻找那可怕眼神的来处。

终于,他和躲在房间里,玻璃窗后的满仓,对视了

这个眼神,他永远都忘不了,以至于在往后的无数个夜里,成为了惊醒他的梦魇

我的满仓弟弟,你怎么了

该不会

不,不可能

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已经被永远,永远深埋在地下了。

“亚军儿,在那愣着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喝酒啊!”突然有人叫到。

“哦,好好”赵亚军回过神来,此时酒菜已经备齐,村里与他年龄相当的朋友,给他留了个位置,招呼他过来喝酒。

这位置背对着窗口,赵亚军浑身不自在地坐了下来,除非背后长眼,否则端地是看不到屋子里的满仓了。

这种感觉,如芒在背

哥几个聚到一起,这酒喝起来就没完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是不亦乐乎,赵亚军酒量一般,这么一喝,更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天色渐黑,赵亚军摇摇手,嘴里已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了,他示意自己要回家。大家也都知道,他老婆有身孕,也都不再阻拦了。

只见赵亚军离开凳子,腿软得却像根面条一般,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左摇右摆的往大门口走去。

“大兵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亚军背对着满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天我就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满仓在他的背后喊到。

包括凤英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感动了,原本嘈杂的院子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心里都清楚,赵亚军为这个弟弟付出了多少。

赵亚军背对着满仓,热泪盈眶,他感觉有这一句话,这些年他做的一切都值了,他连忙转过身准备给弟弟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张开的双臂,突然停滞在半空之中,眼睛不住地来回打量面前的满仓

在所有人的身前,只有赵亚军一人看得到满仓的表情:那轻蔑又凶狠的眼神,那挂着阴沉冷笑的脸庞

我一定要,

好好报答你,

亲手报答你!

第十七章 母子分别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放亮,凤英唤醒了沉睡中的满仓,二人迎着满天星辰开始步行去镇里,她们要赶最早的一趟客车去县城,满仓再独自搭火车去北京。

前一夜凤英几乎都没怎么睡,整理好了满仓的行装后,又从抽屉里,把满仓从小学到高中得到的奖状都拿出来欣赏了一番,把它们在炕上一张张铺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奖状上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

我们的孩子有出息了,满仓爸,你看到了吗?

每个寂静的夜和收获的秋,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火红的太阳,从山坳间探出头来,凤英和满仓到达了吉盛镇客运站门口,因为是最早的一趟车,站门口候车的人并不多。

不多时客运站屋内传出一阵脚步声,随着一声清脆的划门栓的声响,一个看似刚睡醒的女人,哈欠连天地打开了客运站的门。

候车的几人,一股脑地冲进屋内准备买票,凤英也连忙跟了进去。

“我去买票,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走。”凤英回头对满仓说道。

满仓无奈的点了点头,目送母亲进屋后,他放下手中沉重的大编织袋,甩了甩被勒红的右手,向氤氲的远方望去

漫长的等待,其实并未过去几分钟,他还是有些等不及了,从没有这么想离开某个地方的感觉。

真的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了

凤英买完票,带了一个面包出来,塞给面前的满仓。

“快吃吧,儿!”凤英满足地说道。

“妈你吃吧,我不饿。”满仓把面包推还给凤英,说道“我高中住校时候从来不吃早饭的,已经习惯了。”

“妈也不饿,那就留着吧,等你饿的时候吃。”说完凤英把面包塞进了上衣口袋里,扭着头,朝远方张望起来。

满仓看着她的满头黑发里,竟出现了点点刺眼的白,心里感慨时光飞逝,自己的母亲一天天老去,自己陪伴她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

客车终于来了,破旧的白色客车上,下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

“吉盛到石城火车站马上走了啊,有坐车的抓紧时间了啊,马上走了,马上走了哎!”男子熟练的吆喝着

众人验票上车,满仓并没有急着跟上去,他按照检票男子的指示,把行李放进客车侧面的大行李箱后,才向车门方向走去,他朝白雾笼罩着的静谧的小镇一挥手,算是道了个别。

满仓上车坐定,客车缓缓启动,在九月清晨的冷风中,在初秋橘色的暮霭里,他把对生活的向往,丢进路边的小河;把黑暗执拗的信念,揣入怀中。

他心中还有很多疑团未解,在这之前他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他甚至制定出了一整套幼稚的复仇计划,从吉盛镇到sc县火车站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满仓在自己的脑中过了一场关于复仇的电影。

二人下了客车,进入火车站售票室,售票窗口前排了长长的队,大都是和满仓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拎着沉重的包裹,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他们是这座城市的骄傲,小雏鹰们抖动着日渐丰满的羽翼,准备从这里出发,飞向祖国的各个角落……

队伍在向前缓慢的推进着,满仓身后也陆续有人过来补位,这条长龙,不曾缩短过分毫。

“儿啊,你先排着,妈去去就来。”凤英在旁边说道。

“嗯……”满仓踮着脚,向前方张望着。

就这样队伍又向前挪移了很久,终于轮到满仓了,这小县城的火车只有两趟班次,一趟通往省城,另一趟经富延市中转,再换乘其他车次到北京,下午5:30发车,满仓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尚早,拿了车票,就拎着大编织袋,站在售票室出口处等凤英。

不多时,他看到母亲拎着一塑料袋东西从远方走了过来,他连忙迎上前去。

袋子里面装的是两瓶水、几桶面、几个火腿肠,和茶叶蛋。

“妈,买这么多吃的我也拿不动呀”满仓皱着眉嘟囔道。

“慢慢吃,没多少东西,我都打听了,你得后天早晨才能到北京呢”凤英关切地说道。

“对了,车票买了吗?”凤英问道。

“买完了……”满仓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车票,交给凤英。

“这车不直达北京啊,”凤英看着车票,继续说道:

“富延……哦,对了,你张发大爷就在富延,听说现在可有钱了……”

“哦,在富延啊,知道了……”满仓把眼睛迷城一条线,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说道:

“有机会一定会去登门拜访的。”

…………

母子二人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来点了些最便宜的食物,不多时服务员端上了饭菜,除了价格特别贵之外,这饭菜再无特别之处了……

二人尝了两口,就没吃了,候车室内早就人满为患了,他们只是出来寻个座位,所以对饭菜也没有过多的期待。

满仓趴在餐桌上,痴痴地望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要离开自己的母亲了,此刻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伤感。

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候车室门口来回张望,他连忙坐直了身子,躲到墙壁的后面。

窗外之人,正是赵亚军……

凤英见到了儿子的异样举动,连忙探着身子向窗外望去……

“妈,你别瞎瞅!”满仓嗔道。

“那不是你大兵哥吗?我去招呼他进来。”凤英起身要走。

“妈,你坐下,你认错人了!”满仓连忙说道。

凤英疑惑地慢慢坐下,又往窗外看了看……

“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凤英盯着满仓问道。

终于,窗外的赵亚军,巴望了一会,摇摇头离开了……

满仓轻呼一口气,又慵懒地趴到了桌子上。

“我只不过是,有点困了而已,我趴一会,别忘了到点儿了叫我……”

满仓缓缓闭上双眼,车站的嘈杂之音,全都被他隔绝在梦境之外……

…………

“醒醒,醒醒儿子,该进站了……”凤英叫醒了熟睡中的满仓。

满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脚下传来一阵酸麻之感,他敲了敲自己的双腿,慢慢地站了起来。

“走吧,车票给我吧……”满仓伸出手,说道。

凤英把车票交给他,满仓扫了一眼,疑惑地说到:

“不对啊,妈,我刚分明买的是硬座,这咋变成卧铺了?”

“这么久的路程,妈寻思着,这也差不了多少钱,就趁你睡着时,把车票给换了……”满仓妈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眼前的女人,平时一分钱都不舍得花,出门就这一套已经洗褪色了的老式烫绒外衣裤……

而这硬座和卧铺的差价,足够她从里到外都换一套了……

也许这就是朴实无华的母爱吧,不惊天动地,不轰轰烈烈,藏匿在一件件生活琐事之中,你若不用心去找,就会错过了它绽放的花期。

那世上最美的花朵,只消一眼,就足以温暖你的全身。

验过票后,满仓一步三回头的消失在绿皮火车的入口处,站台上的凤英,努力地朝着满仓车厢的方向望着,满仓找到自己的床位,因为个子高的缘故,他不需要踮脚,轻松地把行李放到了身前的架子上。

他坐到床铺正前方的座位上,微笑着向窗外的母亲挥手道别,凤英也看到了满仓,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好像生怕满仓看不到她似的。

忽然,满仓看到,凤英开始在双手作揖,好像在央求着面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直摇头,凤英妈从兜里掏出了什么,又指了指满仓的方向,不住地点头弯腰……

凤英手中拿的东西,正是早晨给满仓买的那个面包……

一声汽笛响起,火车缓慢地启动了,满仓连忙爬上自己的床铺,把头埋在被子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您给了我所有一切,我却不能守在您的身旁,陪着您老去。

…………

凌晨6:00,火车缓缓驶入富延市火车站,满仓跟着换乘的队伍,在站内通道,向换乘的火车走去,通道两侧是富延市商家的广告位,忽然在一个新楼盘的广告里,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映入满仓的眼帘。

即便是化成了灰,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满仓停了下来,愤怒地盯着面前的广告,这个简介里叫张来贵的男人,就是张发。、

“小伙子,你走不走了……”后面一个上了岁数的老者,不耐烦地问道。

“走……走,对不起……”满仓连忙继续向前行进。

此时的张发根本想不到,这一张海报,竟成了若干年后自己的催命符。

清晨的富延市,在晨光的照映下,仿佛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

第十八章 满仓眼中的世界

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时光飞逝,大学毕业前半年满仓被分配到bj市某心脑血管方面权威的医院实习,那年他23周岁,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来自湖北叫秦心的实习护士。

同样是刚毕业的实习生,他们的处境相似,都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做起。

满仓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病历,或者给科室的大夫打打杂,帮大家排队打饭,当然,那些有经验的老医生是很乐于和实习医生分享一些临床经验的,这需要实习生在平时的观摩中多思考,并主动提出问题,这一点满仓做得很好。

但秦心的处境就没那么好了,每年来这家医院的实习护士很多,能留下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她每天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工作上也因为心事重,常常出现失误,连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留下的机会不是很大。

和众多偶像剧里俗套的剧情一样,工作上的交集,加之有共同话题,在某个初春的夜晚,在满仓一次鼓起勇气的表白之后,这两颗迷茫的心终于紧紧联系到了一起。

这场告白,用满仓的话说就是,耗尽了他此前积攒的所有勇气。好在结果是好的,他眼中美丽的天使,从此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这感觉甜蜜极了。

那是满仓最开心的一段时期,从校舍到医院的那段路,成为了他每天最期待的时刻。医院旁的那家飘着香气的s县小吃,成为二人下班后的约会地,秦心最喜欢吃这家的香脆馄饨,每次她都会用勺子盛出碗里的第一颗馄饨,小心翼翼地用嘴吹一吹,再亲手喂给满仓吃。

满仓细细地咀嚼着口中香脆的馄饨,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咽下去后,自胃里传出的温热感蔓延全身,满仓确信,这是足以融化冰山的温度……

实习期结束后,满仓通过了各种考核,如愿留在了医院,成为一名心血管外科大夫,秦心则没有那么幸运,但她也没有太过沮丧,最终在北京一家私人的精神病康复医院里,成为了护士,工资收入也很可观。

二人在三环外租了一个房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再后来北京房价飞涨,二人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双方见了家长,满仓用单位购房名额,在北京贷款买了一套房,懂事的秦心主动提出,把在井口村生活的凤英接过来住,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生活着……

美满的生活,让满仓也渐渐放下了心底的仇怨,他用心呵护着这美满的家庭,这两个女人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2006年春天,秦心怀孕了,那年满仓30岁,他上班时每每想到此,竟会对着路旁刚抽枝的柳树傻笑,树下晨练的老大爷曾私下议论过,这个年轻人,可能精神有问题。

随着秦心的肚子逐渐有些显怀了,她开始向医院递交休假申请,私人医院虽然工资高,但在休产假的问题上,却往往没有公立医院那样近人情,在秦心的一次次申请之后,院方终于同意了她的休假申请。

今天是秦心最后一天上班,他们家离秦心单位很近,最近开始,满仓都会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走到单位,自己再就近搭公交车上班。

“我到了,老公你走吧,下班记得来帮我收拾下东西……”秦心笑着吩咐道。

温婉自然的笑容,是她俘获满仓的杀手锏。

“嗯,那我走了,你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脏活累活咱都不干!”满仓关切地回复道。

“放心吧,就这样,我进去了。”秦心竟然还像少女般一个轻巧的转身,蹦跳着进了医院大门。

“你慢点,小心点!”满仓在后面大声喊道。

秦心没回头,朝后面摆了摆手,消失在旋转玻璃门后……

满仓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向对面的公交站走去。

每一次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

吃过午饭后,满仓接到了刑警队一个自称许警官的人打来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您是秦心女士的家属吗?我是朝阳分局刑警支队的,我姓许。”

对方语气很温和,在电话那头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满仓正坐在电脑前整理资料,听到这句话瞬间眼前一黑,连忙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调整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回答道:“您好,您好,许警官,我是,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显得有些犹豫……

“嗯,很抱歉地通知您……秦心女士……已经遇害了,现正在xx医院,请您过来确认一下身份……”

“我……我想你们……一……一定是搞错了,我老婆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满仓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说道。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是警方哪里搞错了,他不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很抱歉,我们已经核实过了,您现在方便过来一下吗?”还有比这更残忍的答案吗?

“遇害……是……是什么意思,受伤了吗?”身为医护人员,他竟然还在做无谓的挣扎……

短暂的沉默后,满仓似乎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不,先生,秦心女士经抢救无效,已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脆响,许警官摇了摇头,把电话收进口袋里。

他缓步走到停尸间外的吸烟区,点燃了一颗烟,猛吸了一口,抬头凝望着天花板,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他已经记不得这相同的场景,发生过多少次了,通知受害者家属,这真不是一个好差事。

“叮……”负二层的电梯门打开了,许警官见到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仅过去半小时,满仓却似乎苍老了十岁……

…………

在冰冷的停尸间内,满仓跪在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身前,绝望地哭嚎着……

满仓突然站起身来,像着了魔一般,探出头向墙壁方向跑去,许警官早有准备,一把抱住满仓,一用力,二人竟同时摔倒在地面之上。

许警官在后面双手环抱住满仓魁梧的身体,双脚如树根一般死死盘在满仓的下半身上,满仓见挣脱不开,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许警官的手腕处,许警官顿时觉得疼痛非常,额头瞬间渗出汗珠。

另一个警察急忙上前,二人勉强制住了满仓。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给我听着,你还有家人,你是个男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必须给我站直了!”许警官对着满仓一字一句的说道。

满仓想到自己的母亲,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又颓坐到地上。

“这他妈……是谁干的,我要宰了他……”满仓抬起头盯着许警官说道。

“经过目击者证实,以及案发现场的视频监控画面,我们已经确定了嫌疑人目标,并已经把他控制住了,等待进行下一步的处理。”

“我问的是,他是谁,为什么要杀害我的老婆和她腹中的孩子啊!”说到此处,满仓又止不住留下了眼泪。

“嫌疑人是受害者所在医院的患者,目前……我能回答你的只有这些,剩下的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许警官说道。

满仓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抓住许警官的衣领,瞪着血红的双眼,嘶吼道:

“那医院……那医院都他妈是精神病人,你的意思是,一个精神病人杀害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到底算不算精神病人,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鉴定,现在我们还不能下结论”许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崩溃了的男人,说道。

满仓瞪着他那无神的双眼,放下了许警官的衣角,双臂自然下垂,佝偻着后背,艰难地向门外走去……

我用尽前半生的勇气,

却换来这该死的结局,

这人世,

对我不公,

哪有如此,

悲惨的世界……

第十九章 被选中的蛤蚌

决心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它会根据你的记忆随意更改。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单位给满仓放了个长假,领导告诉满仓,不用急着回来上班,调整好了状态随时回来报道。

满仓拒绝了所有人来家里探望的请求,没人能真正体会到他的心情,除了凤英……

可怜的母子二人,被命运无情戏弄了两次,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后,到头来还是仅剩下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无论是在井口村,还是在北京……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难的夜里,满仓都能听到母亲房间内传出来的哽咽声,他不愿去回忆过去,但一闭上眼,回忆却像潮水般汹涌而至,过去每个幸福的片段,如今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划割这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

回忆淬骨,思念噬心。

秦心遇害案并不复杂,在经过了系统的精神鉴定之后,嫌疑人被法院移送至市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秦心生前的院方积极配合满仓给予了一定金额的赔偿,满仓又哪里在乎这些,此刻钱对他来讲,没有任何用处。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满仓平静地接受了这最终的结局。

他就像那江海中,亿万个体里,被沙粒选中的那只倒霉的蛤蚌,只能在以后的岁月里,独自和这伤痛之源达成和解,直至它成为一颗圆润的珍珠时,那些经历也就成为了不朽的财富……

可这财富最终是别人的,对满仓来讲,它永远都在那里,只有痛或不痛这一个区别罢了。

下午三点,出了法院的大门,满仓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叼着烟卷,倚在法院门前的石狮边,见到自己来了,那人迅速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右脚踩了两下,微笑着迎了上来。

”许警官,你怎么在这里……“满仓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在等你啊,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许警官亲切地搂住满仓的肩膀,说道。

”去哪里,我有些不舒服,要不咱改天吧……“满仓婉言拒绝道。

”上车吧,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说完,许警官指了指面前的黑色捷达车,说道。

满仓见推脱不掉,只好跟着许警官向车门处走去。

”对了,我叫许海彬,今年35岁,同事们都叫我大许,私底下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许警官系好安全带,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说道。

”嗯……“满仓望着车窗外,逐渐倒退的高楼大厦,随口附和道。

”我看了你的资料,丁满仓,是个医生,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医生,多么崇高的职业啊,救死扶伤……“大许手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说道。

话说一半,许海彬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提“死”这个敏感的字眼,随即停顿了一下。

副驾驶位上的满仓,把头倚在车窗玻璃上,眼神空洞,没有说话。

“对……对不起兄弟,你看我这……”大许尴尬地解释着……

“没关系,你不用这么拘谨,话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满仓把头转向开着车的大许,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再有半小时吧,很近的。”大许看了满仓一眼,神秘地说道。

满仓也不再接话,车子继续行驶着,穿过城市的喧嚣,眼前林立的高楼和宽敞的街道,逐渐被一个个四合院和纵横交错的窄巷所取代……

这被林立的高楼包裹着的寻常巷陌,是北京这座城市特有的风景……

“到了,下车吧!”大许解下安全带,对身边的满仓说道。

二人下了车,满仓看到了头顶飞翔的鸽子、对面小卖部门前嬉闹的孩子、提着鸟笼闲庭信步的老大爷,西装革履神色疲惫的年轻人……

随风传来一阵阵菜香味,孩子们开始叫嚷着回家吃饭了,充斥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城中村,竟让满仓感觉到格外的亲切,这里的一切,满仓都是那样的熟悉……

“黑子,下班啦?”一个烫着卷发的胖女人,拎着一捆挂面,从门口路过。

“李婶儿,我都跟您说多少次了,当着外人的面,别提我外号,成吗?”大许笑着嗔道。

”成成成,瞧我这记性,哈哈……“李婶儿缩着脖子,一路小跑,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大许打开后排的车门,弯下腰,左手从后座上拿出一塑料袋苹果,关好车门,右手在警服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串钥匙,用身体倚住朱红色的大门,右手在钥匙堆里捻弄了几下,握住其中一把,对着大门上挂着的锁,一捅然后一拧……

这时满仓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接过大许手中的塑料袋,大许解下锁头,左手推开大门,向院子内使了个眼色。

“进来吧,这是我家。”

满仓没做声,拎着苹果向院子中走去,大许转身从里面栓上了大门,连忙跑过去,在前面带路,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映入满仓的眼帘。

大许打开房门,亲切地招呼满仓进来,满仓个子高,低下头进入了大许家的客厅,随手把苹果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大许示意满仓坐下,自己径直走进洗手间。

满仓见到大许从壁挂上拿下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又低头拿出个脸盆,接了一些水,放到客厅的凳子上,随后弯腰抄起旁边的保温壶,“砰”地一声打开壶盖,右手小心地往水盆里注入热水,左手时不时地探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然后轻轻地一点头,盖好壶盖,把水壶放回了原处。

他又取下肩头的毛巾,放到水盆里,揉搓了几下,随即拿出来拧了拧,铺开在右手掌心上,转过身向卧室方向走去。

满仓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大许坐在一个闭着眼躺在床上的女人身边,正悉心地给她擦脸,床头上方,是一张褪了色的结婚照,照片中的女人穿着美丽的婚纱,幸福地笑着……

“媳妇儿,今天我单位附近超市的苹果打特价,你最爱吃苹果了,我就多买了一些,一会给你洗完脸,我喂给你吃!”大许轻柔地对面前沉睡着的女人说道。

“这……这是……”满仓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了。

“哦,这是我老婆,你都看到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四年了……”大许拿起这女人的一只手,边擦边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满仓可能意识到自己问这些有些不妥,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

大许抬起头,看了一眼满仓,笑着说道:

“没事儿,没啥不能说的,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抓住了一个重伤他人的逃犯,这人出狱后,打听到了我老婆的单位。就在四年前,那天我值班,他就……”说到这,大许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孙子当场自杀了,连骂他一句的机会都没给我留,这不……和你家情况一样,不过我更幸运一点,至少保住了一个……”

满仓呆住了,面前的男人,像在说故事一般,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也是那亿万蛤蚌里,被选中的一个……

满仓注意到大许手腕处,被自己咬出来的已经结痂了的那一排牙印……

“那天……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满仓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歉意,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这个吗?”大许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疤痕,“没事儿,我都理解。”

大许起身走到了客厅,满仓木讷地跟了出来。

大许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撕开后倒进一个加热壶中,按了下按钮,壶内传出了“呲呲……”的声响,他又从桌子上的口袋中拿出两个苹果,到洗手间洗了洗,递给满仓一个。

“吃吧,我老买他们家苹果,挺甜的……”

大许说完又转身取出一把水果刀和一个榨汁机,在案板上把苹果切成几个均匀的小块儿,又一股脑倒进榨汁机中,通了电后,苹果块在榨汁机内飞速地四散旋转,逐渐打散,最后大许取下榨汁机底部的一个塑料杯,里面是榨好了的苹果汁,又转身把加热壶中的牛奶和苹果汁一齐倒入碗中,用勺子搅拌均匀后,盛出一些,小心翼翼地滴在自己手臂的脉窝处,点了点头……

大许回到卧室内,把碗放到床头柜上,一手拿起旁边的枕头,另一只手试图把自己的妻子的头向上扶起,满仓连忙过去帮忙,大许点头表示感谢,随即把这枕头,放到妻子头下的位置,又在床头柜中抽出一张手帕,叠好了放在妻子的胸前,端起旁边的碗,一勺一勺地喂妻子吃饭。

“那天看到你,让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这滋味不好受,毕竟我算是过来人,就琢磨着抽时间跟你聊聊天……”大许开口说道。

“干我们这一行,每天都和命案现场打交道,我见到了太多的悲剧,世事无常啊……”大许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带你来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状况。人活于世都会遇到几次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磨难,但无论是是哭是笑,是选择沉沦或者坚强面对,日子也终会一天天过去。如果你在这世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那么你早晚都要把这一页翻过去。”

大许放下手中的碗,走到满仓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听着,如果你想多听一些和你一样,甚至是比你更不幸的故事,你需要多少,现在我都能讲给你听。但是听完后,我希望你能开始全新的生活……你有未竟的使命:身为男人你还有需要保护的家人、身为医者你背负着救死扶伤的职责、身为一个活着的人,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下半生……”

窗外斜阳西下,一抹余晖洒在满仓的脸上,明亮得让他眯起了双眼……

即便是这将落的太阳,也一刻都未停歇地释放着自己的能量。

这是旧日的片尾曲,这是新一天的预告片……

是啊,

这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啊,

满仓转过头望向那刺眼的余晖,

差点忘了,

至少有一件事,

我还需要求一个答案……

第二十章 真相之幕

任何不能杀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

——尼采

满仓从大许处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微醺地打开房门,看到母亲凤英卧室的灯亮着,餐桌上摆着两盘炒好已有一会了的青菜,他走到电饭煲前,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煮熟了的米饭没有被盛出过的迹象。

显然,母亲凤英又没吃饭,他敲了敲母亲的房门,

“妈,出来吃饭了,再不吃菜都凉了!”满仓故作轻快地说道。

“你吃吧,妈刚才吃过了,躺会儿”卧室中的凤英憔悴地说道。

“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满仓故意提高了嗓门,说道。

屋内再无人应答,想不到从前这百试百灵的伎俩,今天却不再灵光了

满仓在母亲卧室门口守了一会,见无动静,他也只好作罢,转身径直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蜷在沙发的一角,他看到对面电视柜下方,原先摆放着秦心和他的合照的位置,已经变得空无一物了。

这是凤英担心满仓睹物思人,悄悄藏起来的,满仓苦笑地摇摇头,不禁感叹母亲的心思竟如此细腻。

他回想着今天大许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端起面前的一杯凉开水,喝了一口,他尝试着自我调节,可房间内压抑的气氛,还是让他不自觉地伤感起来

他瞥见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连忙拿了起来,一按遥控器右上角红色的按钮,面前的电视机屏幕逐渐明亮了起来

平时自己和秦心很少看电视,这电视是白天凤英自己在家时的好伙伴,老人念旧,家里电视有很多的频道可以选择,凤英却只看吉林台。

往常这个时段,凤英就会把电视打开,因为地方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是地方天气预报节目,她时时刻刻地关切着家乡的气候情况

“看,这都几月了,咱们家温度还零下呢”

“再过些日子,农村又要开始种地喽!”

“明天要升温了,我得给你王姨打个电话,她家没冰柜,可别把给我留的粘豆包给搁化了,还是把地址给她,赶紧给我寄过来吧!”

这一方小小的屏幕,是凤英思乡的情感寄托

满仓看着电视中的画面,果然是那熟悉的台标,此时正播放着地方台新闻联播节目,满仓最讨厌看新闻联播了,他果断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

可在他的拇指即将按下调台键的那一瞬间,他在屏幕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则新闻的内容大致是:某天,遍布在全国各地的“吉商”精英们,齐聚省会长春,寻求深度合作,讨论招商引资项目云云

虽然只是一个短暂的特写镜头,满仓也能十分确定,他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张发

满仓迅速地打开茶几下的抽屉,拿出纸和笔,潦草地记下了几个字:

“来发集团——张来贵”

“来发张发来贵”满仓像是怕忘掉一般,嘴里嘟囔着回到了卧室

他连忙打开卧室写字台上的电脑,打开浏览器界面,输入了“来发集团张来贵”的关键词

2006年的中国互联网,已经经历了两次大的跨越,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互联网大佬,很多在当时就已经雄踞一方了,互联网这个快速发展的产物,已经彻底改变了包括满仓在内的,一众年轻人的生活

满仓贪婪地收集着关于来发集团以及张来贵的情报,这个发迹于富延市的商业大鳄的一举一动,都被各种媒体平台精准地记录着,甚至还有关于他个人的专访视频,在时常约四十分钟的视频里,张发眉飞色舞地叙述着自己的发家史

在这段采访中,他甚至还提到了在井口村那段被大雪围困的往事,只不过是为了渲染自己当年生活的不易

在这个故事中,他完全隐去了丁勇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只道是和村里的三个人,为了追赶一只跑丢了的羊,被雪困在山上五天五夜

他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掉满仓父亲,他的世界里好像根本没出现过丁勇这个人一般

满仓知道,丁勇之死,张发等人绝对知情,甚至根据掌握的线索,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四人一定是跟自己父亲的死,有直接关系

所有人都在说谎,那片突兀的向日葵花海、那个风干了的颅骨、那些腐烂了的工具、还有自己手中的那颗狼牙

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们亲口说出真相

时光荏苒,转眼间来到了2016年,这一年满仓已经四十岁了,他成为了圈内小有名气的心血管外科专家。

这些年,接连的打击让凤英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糟糕,在这一年,六十岁的凤英终于平静地走完了自己坎坷的人生路

可怜的女人,一生温婉纯良,直到弥留之际还在等着自己的丈夫归来

在她的脑海里,丁勇仍是那个年轻帅气的青年

至少和满仓比,她是幸福的。

平静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支撑满仓活着的目标只剩下一个了。

他连夜写好了辞呈,准备第二天交给单位后,开启自己的调查之旅,他要找到这四人,调查清楚真相,然后为父亲,也为母亲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第二天天刚亮,满仓把辞职报告放到了公文包里,早早赶到医院,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琢磨一会该怎么和院长解释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一个专家级的主任医师,要离职需要复杂的手续和交接程序,不过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要不顾一切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咚咚咚”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坐在电脑前,向门口方向张望着。

“主任,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来了个突发冠心病入院的病患,情况不太好,现在勉强靠输液维持,需要搭个桥,您看一下病历,没问题的话给我签个字”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拿着一份资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人是心血管外科的白医生。

满仓接过材料,仔细地翻看着:

张来贵、男、富延市人、62岁、有冠心病住院史

满仓忽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这感觉好像饥饿的老虎发现了猎物一般

“主任,你没事吧”白医生关切地问道。

满仓猛地回过神,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回答道:

“没事,最近家里事太多,没休息好。”

“要不您先休息一会,待会再看?”白医生说道。

“不用不用,救人要紧”满仓迅速地向后翻了两页,随即拿起办公桌上的黑色签字笔,快速地写下一行字:

同意,进行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

丁满仓

在巴拿马的热带原始森林里,生长着一种名叫“捕人藤”的植物。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了藤条,它就会像蟒蛇一样把人紧紧缠住,直到勒死。

此刻满仓就是这条“捕人藤”,他正在伺机而动,誓要紧紧缠住这,让自己苦等了22年的猎物。

满仓眼前那尘封已久的真相之幕,正在徐徐拉开

第二十一章 布局(上)

一切达观,都是对悲苦的省略。

——余秋雨《行者无疆》

自打得知张发入院来的消息后,满仓就暂时推辞了自己的离职计划,不出意外地,手术非常成功,这家医院在我国心脑血管治疗领域是绝对的权威。

术后两周的康复期,张发的身体日渐好转,他严格遵医嘱每天保证足够的睡眠,饮食方面也有专人负责,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这种有钱人是很会保养自己的,看上去依旧魁梧年轻。

若不是来住院,满仓是绝对想不到张发的身体状况会如此之差。

作为科室的主任,满仓每天早晨都会戴着口罩,带领着其他医生,去住院部查看病患的恢复情况,并交代主治医生一些注意事项。

身为医者,无论躺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患者。

他要尽职尽责地让每一个病人尽快康复,这是一个医者的职业操守。

在张发病房观察了几天后,满仓发现了张发的一个秘密……

和很多商人一样,他特别相信风水和玄学,住院期间因为觉得房间号不吉利,他曾命令手下和院方多次协调,换了一间病房入住,他的病房内还摆了个不知从哪里重金求来的铜镜……

果然,心里有鬼的人,会更加惧惮鬼神。

一个计划,在满仓的心中悄悄萌芽了……

这天下班后,满仓坐在车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扒拉了一阵,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号码,拨了过去。

几声等待音过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外,柱子,怎么想起给小爷我请安了呢?”

说话之人叫马占军,满仓大学期间同宿舍的同学,一米六多的身高,皮肤黝黑,身材瘦弱得就像生长在沙漠中的小白杨,同样出生在东北,是满仓大学期间最要好的哥们儿,此人鬼点子特别多,遇到问题时,大眼珠子一转,就有妙计涌上心头。

“柱子”是他给满仓起的外号,他觉得满仓太高,像他老家的电线杆。满仓也不示弱,也给他起了个特别形象的外号“猴子”。

二人在校期间几乎是形影不离,这一高一矮的组合,走到哪里都会惹人发笑,满仓对他自是无话不谈,他知晓满仓所有的秘密,包括关于丁勇的……

大学毕业后的马占军并没有选择区医院实习,而是跟人合伙开了家美容整形医院,近几年美容整形之风盛行,也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二人毕业后各忙各的,联系虽然少了,但每当满仓遇到问题时,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施以援手。

“别在这贫了,有事找你帮忙,一个小时后‘基地’见。”满仓道。

“哎……不是,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你小子……”

一阵忙音从手机中传来,满仓果断挂掉了电话。

“靠……”马占军看着手中的电话,笑着叫骂了一声。

“我出趟门,你盯着点啊,辛苦了……”马占军对身边的男子说道。

他走出医院的大门,走到停在医院门口的白色宝马车前,按了下车门按钮,车子四个转向灯闪了两闪,侧身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后,启动车子,一溜烟地扎进了b城晚高峰的车流中……

“基地”是一家深藏于巷子里的小酒吧,平时人不多,也比较安静,二人大学期间就经常来这里坐,是这里的老熟人了,服务员已经换了好几批,他们则是这里雷打不动的死忠粉。

把车停好后,马占军关好了车门,径直朝“基地”入口处走去……

一推开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幽黄灯光下,坐在角落里若有所思的满仓。

“来杯黄瓜味的金汤力,黄瓜给我加两片啊,别抠门”马占军对着吧台调酒师的方向嚷道。

“好的,老样子,我都记着呢……”年轻的调酒师苦笑着答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响起,满仓回过神来,朝马占军挥了挥手,后者走到近前,一屁股坐在满仓对面那柔软的沙发上。

“舒服……”马占军向上翻着自己的大眼珠子,在柔光的照映下,他的脸,显得更黑了……

“哟,今儿个出息了,改喝长岛冰茶了,怎么的,遇到啥难言之隐了,跟小爷我说说,我只需一副良药,保证药到病除……”正说着,服务员端来调好的那杯飘着黄瓜特有的清香味的金汤力,放到马占军的面前。

马占军看了那年轻漂亮的服务员一眼,压低了头,下巴顶在桌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故作神秘地说道:

“说出你的故事,柱子。”

满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又长舒了一口气,把他遇到了张发,和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一股脑地告诉了马占军。

“哦……”马占军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梳理了一下线索,又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所以,你是要我替你调查一下你父亲的死因喽?”马占军缓缓说道

“嗯,能办到吗,猴子?”满仓紧张地问道

“我能说不能吗?”马占军笑着说

“不能。”满仓盯着马占军说道

“好吧,那就包在小爷上了”马占军把双臂交叠在胸前,自信地说道。

幽暗的灯光下,马占军陷入了沉思……

突然,只见他眼珠一转,满仓自是心中大喜,他知道此刻马占军已有对策,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马占军恢复了嬉笑的表情,对着满仓神秘地说道:

“我们这样……”

…………

回到家后,仓孤零零地躺在卧室床上,手中不停地摆弄着那颗狼牙,痴痴地望着天花板,此刻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也经历了这么多事,但这尘封已久的真相即将完全展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也免不了有些紧张和害怕……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丁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留给他的是无尽的迷雾,究竟另外四人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们为什么埋葬了自己的父亲,而又集体说谎……

如果说是这四人杀害了自己的父亲,那这颗狼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父亲的遗骸中。

这一晚,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发生的情节,但真相却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第二十二章 布局(中)

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老舍

还有三天就出院了,张发的身体正逐渐好转,他的心里自然很高兴,心里由衷地感激这面铜镜

他一直都坚信,自己生病是鬼魅作祟的原因,究竟为何如此笃定,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一早,医护人员们刚查完房不久,一个身穿米灰色马褂,鼻梁骨上卡着个小圆墨镜,腰间别着一把纸扇,矮个子男人,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此人正是马占军。

这人见到张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床边,张口就要说话。

张发见来人这身打扮,心里也就猜到了大概,于是抢先问道:

“先生,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呐?”语气自是极为客气。

“啊不是您叫我来这卜上一卦的吗,莫非您不是李信士?”马占军故作惊讶地说道。

一听此人果真有些本领,张发自然来了兴趣,他勉强爬坐起来,靠在床头,大手张开,紧紧攥住了马占军的一双小手,激动地说道:

“相逢即是缘分,先生能否给我卜上一卦,我这平白无故得了此病,帮我瞧瞧,是不是有邪物作祟”

“这个”马占军强忍笑意继续说道:“不妥吧!”

“有何不妥之处啊?”张发连忙问道。

“我一天只卜三卦,这是最后一卦了,已经有人早你一步预订了,我又怎能失信于人呢?冒昧打扰,告辞了!”说到此处,马占军一用力,抽出双手,转身欲走

“先生且慢,一点小小心意,请您笑纳”张发对着即将走出门的马占军喊到。

“呵呵呵,我马某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诚信”马占军转过头,继续说道:

“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人家,我就不能”

张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沓红红的钞票,他眯着眼睛,笑着说道:

“不能如何?”

马占军连忙搓着双手,走回病房内,又一屁股坐在张发面前,隔着小圆墨镜,双眼贪婪地盯着张发手中的钞票。

“不能违背天命”

“何为天命?”张发笑着问道

“相逢就是缘,这就是天命”话音未落,马占军双手已经伸了出去,要接过张发手中的钱。

“哎!先生且慢,你们这行,我常接触,哪有主动讨财的,多少得看我们信士心意,说实话啊,您这行当骗子太多,您且算着,算准了算对了,这些,都是您的”

见这位马道人转了心意,张发却怀疑了起来。

“也罢,小小道我今天就亮亮本事,让你开开眼!”马占军装作愤怒地说道:

“把你的生辰八字和姓名说给我听!”

“姓名,我有两个,报哪一个”张发皱着眉头问道。

“自是父母所赐的那个,速速道来,过午不灵!”

张发连忙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姓名,马占军装模作样地摆弄这手指,嘴里念念有词:“林中虎船底木”

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啥,都是小时候,见村里阴阳先生嘴里叨咕,自己记住的。

突然,马占军面露惶恐之色,也不多言,起身便走。

这一举动可着实吓坏了病床上的张发,他连忙道:

“先生且慢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占军停顿了下来,背对着张发,幽幽地说道:

“不可说不可说我道行太浅,张信士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又向外走去。

“噗通”一声闷响,从后面传来,马占军一回头,见到张发面色惨白,正双膝跪倒在床下。

人啊,对真实存在的人可以百般阴毒,对虚无缥缈的鬼却惶恐不已。

只见人索命,哪闻鬼勾魂

马占军连忙跑过来扶起虚弱不堪的张发,把他安置到床上,又站在床头位置,面露难色地搓着双手。

“先生请笑纳”张发连忙抽出一沓钞票,塞到马占军手中“先生看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马占军装作犹豫地接过这一沓钞票,又停顿了一会,好似下了决心一般,缓缓说道:

“你我也算有缘人,今日我且泄了天机,只当是交了你这个朋友吧,日后天降神罚,我一人担待便是”

张发自是连声称谢,感激不尽。

“我刚推演了一番,却见有一骷髅厉鬼纠缠于你,阴气甚重,凭我的道行,实难度化”马占军说到此处,竟装作呜咽之声,叹了一口气道:

“唉自求多福吧!”

仅这两句话的工夫,张发全身已经冷汗直流,他哆哆嗦嗦地把手中所有的钞票,硬塞到马占军怀中,惶恐地说道:

“先生先生救我”

马占军连忙又把钱推回给张发,说道:

“我已无能为力,我若逆天行事,必会折寿啊”

这句话很有意思,翻译过来就是,

还有办法。

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张发,怎会领会不到这其中的深意,他连忙爬坐起来,跪在床上,对着马占军磕头作揖道:

“神仙救我,他日我定当牛做马,报您此恩!”

马占军强忍住笑,连忙弯腰搀扶起面前这个崩溃的壮汉。

“方法倒是有一个,只不过你要全力配合,并且能否奏效我也不能跟你保证,你可愿意?”马占军神秘地说道。

“您但说无妨,我一定全力配合!”张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应到。

“今夜子时,我再过来,带来御状,你把要把你如何招惹这厉鬼之事,一五一十写于状上,我开坛做法,上表天庭,或可度过此劫”

马占军双手朝天作揖,说道。

“这”张发面露难色,有些犹豫。

“告辞”马占军也不犹豫,起身欲走。

“神仙留步,我写我写便是”张发连忙挽留,又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写完这御状,接下来该怎么做?”

马占军自然知道张发话里的意思。

“我会带来一个带锁的金丝楠木箱,把状纸封于箱中,钥匙交还于你,这泄天机的内容,你求我看我都不看,看了会折寿的!”

马占军在唬人方面的造诣,实在是高。

听马占军这样说,张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连忙道谢,并把那几沓钱,硬塞给了马占军。

马占军拿着钱,又说道:

“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切勿跟他人提起,泄了天机就不灵了。”

“神仙放心,我懂我懂”张发连忙应和道。

“我去回家沐浴净身,请状焚香,我来之前你病房内不可有他人,不可有光”马占军抬头看了眼窗外,“星光也不可,切记!”

“好我都记下了神仙慢走”张发诚惶诚恐地目送马占军离去,慌忙下床拉上了窗帘

丁勇啊丁勇,

你为何纠缠我不放手,

难道当时,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难道这罪孽,

都要算在我一人头上吗

门外,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冷笑着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怕鬼,

我便化作鬼,

慑魂诛心。

第二十三章 布局(下)

不要感叹生命的痛苦,感叹是弱者。

——达尔文

马占军走后不久,张发的贴身保镖孟二狗拎着早餐回到病房内。

这孟二狗今年三十岁,一米七五的个头,体型微胖,五官丑陋无比,特别是那一双鼠眼,看上去奸诈凶狠,不是善类。

富延市因海得名,在当地政府和旅游局的大力推广下,千禧年后,富延市的旅游产业越来越红火。

孟二狗是地地道道的富延市人,从小在海边长大,家里靠海维生,尽干些宰客拉活的买卖。

受此熏陶,孟二狗初中没读几天便辍学回家了,这行当干的人多,自然竞争也大,同行是冤家,久了难免起摩擦,孟二狗下手黑,打起架来不分男女老幼,进号子已成家常便饭,久而久之海边再无人敢招惹孟家。

在孟二狗的手段下,孟家赚了些不义之财,手里有钱了的孟二狗从此更加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2006年,旅游局开始大力整治旅游环境,肃清了包括孟家在内的靠宰客维生的小商小贩,并统一规划,打造了一条商业带,并面向社会招标。

来发集团审时度势,斥巨资承包了这片区域,孟二狗带人来闹过事,久而久之,这厮竟被张发看中,收入麾下,那年孟二狗二十岁。

手黑心细的孟二狗逐渐成了他最信任的心腹,跟在他的左右形影不离。孟二狗贪财好色,张发也投其所好,在他眼中,有欲望的人才更好控制。

回到病房内的孟二狗见张发闷闷不乐,似有心事,便说道:

“叔,粥还热,趁热喝吧。”

“嗯,放那吧,待会再喝”张发目光呆滞地答道。

孟二狗把早餐放到床头柜处,向窗子方向走去,一伸手作势要拉开窗帘

“二狗,别拉开,我刚把它拉上”

张发见状,连忙阻止。

孟二狗挠了挠脑袋,皱着眉头道:

“医生说让叔多晒些阳光,早晨这光线这么好”

张发知道孟二狗是为他好,且又不知道内情,便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今天就合上吧,我有些不舒服”

孟二狗连忙关切地走到张发面前,说道:

“叔,我回来见您神色不好,需不需要我把白医生叫来,给您瞧瞧?”

“不,不需要,我休息一会就好了,你去门口守着吧,没我的话,不要进来”张发想起了方才马道士对他说的话,连忙打发孟二狗出去。

孟二狗见张发不愿和自己说,也就没多言语,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二狗”张发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连忙叫住孟二狗,

“你附耳过来,我交代你一些事”

孟二狗连忙回到张发床边,弯着腰把耳朵凑到张发面前,听着张发的指示,嘴里不住的地小声应答道:

“好的明白好的”

孟二狗眯着那双老鼠眼,嘴角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午夜十二点,马占军提着个小木盒,出现在张发病房门前,他刚要敲门进入,忽听背后有一声音传来:

“你找谁?”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着实吓了马占军一跳,他连忙回头看到一个面容丑陋的男子,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背后。

“这叫病房里住的莫不是张信士?”马占军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我们约好此时来会,不信你且问他。”

“哦,马道士是吧,没事了,您进去吧,我叔在房间内等您呢。”孟二狗笑着回答道。

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这是二人对彼此的印象

推开房门,屋内果真一片漆黑,借着走廊的微光,马占军从木箱里掏出个小莲花灯,插到床头柜电源处,小灯泛出黄光,瞬间填满了屋子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又连忙转身,关闭了房门,回到张发床头,说道:

“张信士今日可有按我吩咐做呀?”

“全依神仙嘱咐,没敢有半分疏漏。”张发连忙答道。

马占军一点头,随即右手结印,放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在病床周围转了几圈。

“我方才已经驱赶了周围污秽,你速速取出箱中纸笔,把事情原原本本写于黄纸之上,一个时辰内,必须停笔,你听清楚了吗?”

马占军故作神秘地说道。

“清楚了,清楚了”

张发连忙点头应允,快速打开木箱,取出箱底的大黄纸和红笔,埋头开始写起来

那些无数次重复出现在梦境中的情节,那些一遍遍让他从沉睡中惊醒的噩梦,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能清晰地记得

在那绝望的山林中,在那局促的帐篷里,他曾经泯灭了人性。

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张发放下手中的笔,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神仙,我写好了,这”张发看着面前黄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说道。

“你自己将纸折叠起来,放于箱中,我这有把锁,你把箱子锁上,钥匙你自己留下。”马占军只是远远地站着,说道。

“神仙,你看这样,我这刚好有一把锁,放着也浪费了,用我自己的可以吗?”

说完,张发从抽屉中拿出一把新锁。

马占军心中暗骂这老狐狸太狡猾,哪有人出来住院随身带锁的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这把锁也是临时买的,并无特别之处。”马占军怕引起张发怀疑,便没作阻拦。

张发连忙锁上了木箱,把钥匙牢牢攥在手中,马占军上前,捧起了木箱,收起了莲花灯,转身欲走。

黑暗中的张发,突然开口问道:

“神仙,门口的男子,是我侄儿,请问他可否同去,帮你打打下手”

半晌无人应答

“那他不近前,远远观望可好?”张发连忙追问道。

“你若不信我,只叫他跟着便是,莫要虚与委蛇”

马占军装作生气地答道。

“谢大师成全,他日我定报您此恩!”张发高兴地说道。

无人回话,一声开门声后,在走廊与病房的交界处,微光里一个身影走出门外,随即屋内又恢复了黑暗,张发躺在床上,却困意全无,身不由己地坠入了回忆的深渊

丁勇,过了今夜,就不要再纠缠我了。

马占军和孟二狗一前一后出了医院正门,孟二狗要开车,被马占军拒绝了,二人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马占军交代了位置,后把木箱放在腿上,双手压着木箱盖,不多时竟然睡着了

孟二狗双眼一刻不离开木箱,张发只道是让自己看好木箱,盯着这个矮个子道人,但木箱里装的什么,他却全然不知。

他开始有些好奇了,悄悄伸出手,要去触碰下马占军腿上的木箱

“你胆子不小啊,这东西你碰不得!”马占军故意提高嗓门,吓得孟二狗身体猛地一抖,他心中暗喜算是报了方才的一吓之仇。

孟二狗涨红了脸,敢怒不敢言,小眼睛向上白了一眼,把身体向车门方向靠去,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这木箱。

活像一只盯着奶酪的老鼠

车子在b城复杂的街道上七拐八拐着出了市区,作为一个外地人,孟二狗早已经失去了方向,他也没有必要记住路线,因为张发一再叮嘱他,一定要亲眼看见木箱被烧成灰才算完成任务。

车子行进了很久,终于在一处烂尾楼前停住了,马占军使了个眼色,孟二狗摇了摇头,掏出钱包付了车费,又掏出一百元递给司机师傅。

“在这里等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待会如果打不着车,那就惨了。”说完,他又白了一眼马占军。

马占军并未理会他,径直向这荒废的楼盘走去,孟二狗也连忙下车,跟了上去。

这烂尾楼处漆黑一片,时不时会有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传来,让这凋敝的环境,更显阴森可怕了。

二人来到一处楼前,摸索着上了二楼

“咣”孟二狗似乎踢到了什么,前方发出了玻璃瓶滚动的声响。

“莫慌,夏天经常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此过夜,这时节还冷,过些日子,这地方晚上热闹着呢。”

马占军不紧不慢地说道:

“到了,你往后靠靠,注意点脚下。”

借着微弱的月光,孟二狗看到了面前不远处摆着自己小时候在恐怖片里看到的相同的摆设。

一张八仙桌上黑压压地摆着一堆自己看不清的贡品和其他法事用品。

他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这诡异的环境,让他多少有些头皮发麻。

月光下,瘦弱的马占军拿起一把木剑,煞有介事地舞动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

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啥,反正瞎哼哼就是了

突然只见他大喝一声,拿起桌上的一沓黄纸,

“啪”地一声拿起桌上的火机,点燃后,嘴里咿咿呀呀地把黄纸丢进面前的火盆之中

随即他又拿起一瓶液体,均匀地洒到了木箱之上。

“你过来”马占军对一旁的孟二狗唤道。

孟二狗不敢怠慢,小跑着来到了八仙桌前。

马占军用剑一指面前的木箱,说道:

“拿起来,扔进火盆里”

孟二狗有点懵了,想了一儿,轻声问道:

“这不应该是您来做吗,我那能行啊!”

“我的法事做完了,谁烧都一样,反正你都来了,这种事,你就亲手做了吧。”马占军答道。

“那那好吧”孟二狗极不情愿地捧起木箱

“这不会对我有有啥影响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多了,时间不多了,赶快烧了它。你看着它烧完,我在车里等你。”说完,马占军竟自顾自地转身朝楼下走去

孟二狗心里暗自叫苦,他较忙把木箱丢进火盆之中,这木箱刚一接触火光,便迅速燃烧起来,孟二狗想这可能和那瓶液体有关,此刻对这马道人,竟也多了些感激之情

马占军一路小跑,回到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黄纸。

“给你,柱子,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原来这出租车司机正是满仓!

原来这木箱底部暗藏机关,二人料定狡诈的张发定会发难,但任谁都想不到,这木箱的底层竟是松动的。

马占军利用自己从昏暗的病房里向外走的时机,抠动底层机关,完成了偷梁换柱的把戏。

可怜的张发,机关算尽,最后还是着了道。

满仓颤抖着接过这记录着所有真相的黄纸,心中一阵悲凉,整整34年,这迷雾终究要散去了

保险起见,他并没有着急去看前面的内容,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上衣口袋中,调整了一下呼吸。

“谢谢你,猴子”

满仓望着面前的马占军,说道。

“这还差不多,求人办事就得有个谦卑的态度,对吧柱子?”马占军得意地回答道。

“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马占军接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先看看这内容再说,也许”

满仓正要往下说,忽然,他感觉手臂被人点了一下,他立马警觉地闭上了嘴巴。

“呼呼呼”一阵猛烈地喘息声从远处传来,一个身影在朝着这里飞奔着。

“太太不够意思了,马道长,您您也不说等我一会”

孟二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一开车门,一屁股瘫坐在后座之上。

“都烧干净了吗?”马占军扭头问道。

“嗯,我一直盯着呢,火都灭了我才走的。”孟二狗答道。

“好,完美完成任务,师傅出发,回医院!”马占军兴奋地喊到。

引擎启动,车灯亮起,一辆出租车呼啸着搅弄着这黎明的静谧。

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二十四章 最好的成全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悯的人性。

——严歌苓《芳华》

凌晨四点半,车子停稳后,马孟二人付钱下车,直奔医院内走去。

满仓也驾驶着出租车,一溜烟地消失在b城氤氲的晨雾中

马占军应酬多,有时候喝完酒打不到车,于是他索性加入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群,每次喝完酒,报一下位置,就近的司机就会去主动接他。

计划部署好后他把满仓拉到群里,满仓只在群中吆喝了一句:

“专业替晚班,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马上就有人主动联系他了,满仓把协商好的任务钱转账给司机,就算交易完成了,当晚他获得了出租车的控制权,跑多少钱,是赔是赚,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他又哪里在乎这所谓的任务钱。

完成这个局后,他便把车停到了车主指定的位置,拨动油箱杆,熄火锁车,然后打开油箱盖,把车钥匙放入其中,用手一推油箱盖,便把钥匙锁在其中,白班司机上班后自会拿着另外一个钥匙把它取出来。

给车主发了交车短信,满仓便急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中,满仓迫不及待地翻出黄纸,把它铺在茶几上

果然,张发把当年之事,都记录在这张纸上了,那歪歪扭扭的红字,仿佛是一把把红热的烙铁,灼烤着满仓的双眼。

他不敢相信,人性竟能扭曲到如此程度,印象中那温柔慈爱的父亲,竟成为了这四只饿鬼的盘中餐

满仓不愿去揣度,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该有多无助,该有多痛苦

忽然,满仓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连忙跑进洗手间,跪在马桶前呕吐不止

这画面,只一想象,便让人觉得恶心。

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感,让满仓几乎无法呼吸,他向上翻着自己血红的双眼,眼泪和鼻涕早已失控,成股流下。

他想大声呼喊,但嗓子里却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

恨啊,

有多恨,

比山高,

比海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晚八点,在“基地”里满仓平静地向马占军叙述着黄纸上的内容,没有语气,没有悲伤,他的泪已经在凌晨时分,彻底流干了

马占军觉得自己全身似有几百只毛毛虫在爬,全身骨缝都在咯咯作响。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对自己下跪作揖的男人,竟是个食人恶魔。

“节哀柱子”马占军拍着他的肩膀,继续说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血债血偿,他们一个都活不了!”满仓的语气依旧平静得犹如死水般

“柱子,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报警吧,把它交给警察,我向你保证这帮孙子一个都跑不了,他们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别说了猴子不亲手撕碎他们,我还算是男人吗”满仓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口。

“不你给我听着柱子你还有你的人生,为了报复她妈这帮畜牲,不值,不值啊!”马占军对着满仓焦急地挥动着双手

“人生人生我的人生啊,早就在十年前,终结在那个冰冷的停尸房中了”满仓抬起头,盯着面前昏黄的灯光,继续说道:

“支撑我活到今天的信念,就只有这一个了兄弟,这花花世界对你来讲是人生,可对我来讲是地狱”

“你疯了,这样下去,我他妈也得跟着你完蛋,我还有妻子,我还有家人和孩子”马占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对满仓说道。

“我知道,猴子,对不起!但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只有你能帮我”满仓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他妈做梦,谁也不是傻子,你若不去报案,我他妈现在就走,以后我都不认识你!”

“对不起对不起猴子,我要复仇”满仓态度坚决地回答。

“见鬼去吧你!”马占军低吼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猴子,只有你能”满仓对着马占军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

“咣”重重的关门声,吸引了酒吧内所有人的目光

“服务员,再来杯酒,要你们店里最烈的酒”

酒并不能麻醉满仓的神经,在喝了数杯后,他失望地离开了“基地”。

满仓回到家中,躺在卧室的冰冷的床上,翻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打过去又迅速挂断,再打过去又挂断,此刻他就像一头困兽,在矛盾的牢笼中挣扎着

他知道自己这自私的决定,给“猴子”带来的将会是什么

那将是深不见底的无妄之灾。

在纠结了一番之后,满仓终究不能战胜自己的良知,他随手把手机丢到一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自己的复仇计划,彻底陷入了死局

“叮铃铃”午夜两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满仓迅速抓起手机一看,

是“猴子”打来的电话

“说吧,我该怎么帮你”电话那头,一个无比憔悴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猴子”满仓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话。

“你他妈终于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了,你要早这样,我早就答应帮你了”

“对不起”

“别跟我废话了,说吧,你有什么计划”电话那头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就一个要求活着柱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从那天起,满仓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被注销了,只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留着了一份手写的辞职报告。

他要开始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了

无论对错与否,这就是他的选择,

落子无悔。

出院后静养了一段时间的张发,带着厚礼,专程去b城拜会了马占军。

二人相约在一处僻静的茶馆中见面,张发带着孟二狗,早早就来到了包厢等候,不多时马占军轻摇着折扇,微笑着推开了包厢的门。

他要完成一个使命,在这残酷的棋盘一角,布下一子,然后只需静静等待

等待一人持斧跃出,将张发这条大龙,拦腰斩断。

这是对朋友,

最好的成全。

第二十五章 满仓之“死”

不知是我身处噩梦中,还是这整个宇宙都是一个造物主巨大而变态的头脑中的噩梦!

——刘慈欣《流浪地球》

茶香弥漫的包厢里,马占军与张发隔着茶桌相对而坐,张发后面站着个穿西装戴墨镜,面相丑陋的男子,此人正是孟二狗。

“神仙,这是我从富延带来的老白茶,您尝尝味道如何?”张发满脸堆笑,把刚斟满的茶杯,双手递给对面的马占军。

虽不会品茶,但见这白茶汤色竟微微泛红,想来也不是便宜货色。

马占军放下手中折扇,装模作样地嘬了一口

果有清香之气,弥漫于口中。

“好茶,好茶啊!”马占军不觉地称赞道。

“哈哈,就知道您好这口,我这给您带了一包!”张发得意地说道。

马占军笑而不语,气氛有些尴尬

张发见状有些手足无措了,面前这个替自己消了业障的人,张发是打心眼里敬重的。

“神仙莫不是不喜欢这礼物吗?这样,您喜欢什么但说无妨,只要张某人能办得到的,都买来赠您!”

张发倒是不含糊,大手一挥地说道。

马占军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仍是一言不发。

“神仙,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您但说无妨,我定会全力以赴。”张发还算个机灵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有的。

听见张发这样说,马占军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只是一瞬间,又面露难色地扫了一眼张发身后的孟二狗。

“二狗,你先出去候着,我跟神仙聊些事,待我唤你才可进来”张发朝后面摆了摆手,说道。

孟二狗心里自是有些郁闷,张发对自己从来都是推心置腹,今日凭空出来个马道人,却让自己显得像个外人了

孟二狗应允了一声,给了马占军一个复杂的眼神后,悄悄退出了包厢内。

“仙人啊,你我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张发见孟二狗关上了房门后,连忙说道。

“张信士您有所不知,我家有一堂弟,名叫马错,今年四十岁了,尚未婚配,略懂些医术,为人老实可靠,怎奈他不善交际,一直没有个安身的工作。跟着我也学了些阴阳之术,虽只是皮毛,但拿来讨口饭吃,也没什么问题”

马占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本来合计着,让他跟着我再磨练几年,也立个堂口,但我此番为你泄了天机,继续把他留在我身边,恐有危险,每想到此,不觉有些烦躁,还望张信士勿怪”

马占军不愧是实力派,说到此处竟有些泪眼婆娑,好像自己真的大限将至了一般,让张发也动了恻隐之心。

“神仙你遭此困境,归根结底责任在我,莫说是自家侄儿,就算是外人,但凡您开口,我也会妥善安置,如不嫌弃,就让您堂弟来我这谋些差事吧,正巧我身体不好,如果真有一个懂医术的小伙子陪在我左右,对我来讲也是求之不得的,哪天您方便时就叫他来富延找我便是。”张发动情地说道。

“若真如此,我还要好好感谢您才是。”马占军说完,起身欲拜。

张发连忙站起来,双手按住马占军双肩。

“您这样真是折煞我了,这都是分内之事,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啊!”。

马占军叹了口气,二人坐下,继续饮茶……

“不瞒您说,我来之前测了你二人的生辰八字,发现你二人极为有缘,若得此人,定会让您扶摇直上,遇水化龙!”

马占军投其所好,一句话说到了张发心坎里。

张发听到此话,眼珠子都亮了,连声称谢。

“不过……”马占军欲言又止,只开了个头,便拿起茶杯嘬了一口,没再继续说下去。

“仙人测到什么了,但说无妨……”张发连忙追问道。

“还是不说了吧,一时口快,张信士莫怪。”

一招蜻蜓点水,却让张发坐不住了,连声追问。

马占军好似下了决心一般,放下茶杯,缓缓说道:

“也罢,您权当是听个建议,日后多加防范便是……”

张发瞪大了双眼,连连点头嘴上催马占军快些点破迷津。

“您要防范您身边一人,此人脑后生反骨,绝非善类啊!”马占军右手食指轻敲着茶案,一字一句地说道。

“谁……神仙说的可是孟二狗?”张发连忙问道。

“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心领神会便是……”

马占军大笑着,拍了拍对面张发的肩膀,说道。

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根处,埋下一颗名叫“猜疑”的种子,积年累月,墙倒城摧……

“不说这些了,我那堂弟其实就在隔壁候着,我去叫他进来与你相见,可好?”

马占军话锋一转,抛砖引玉。

张发回过神来,连声称好,马占军起身出门,不多时回来,身后跟着个高大之人,在他的映衬下,马占军似乎又矮了三分……

张发连忙起身相迎,二人身高体态竟然惊人的相似,高大魁梧,马占军连忙侧人,似乎是怕被二人夹成肉饼……

二人相视而立,张发不住地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伸出右手道:

“你就是马错吧,方才听你堂兄聊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如不嫌弃,以后就跟着张叔干吧,张叔定会像对亲儿子般待你的,哈哈!”见满仓如此器宇不凡,张发心里自是欢喜。

马错伸出手,结结实实地与之握了个手……

“您的传奇,我早有耳闻,我早就日思夜想着跟在您左右,如果我父亲还健在,也似您一般年纪,张叔放心,日后我定会视您如父,好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张发怎会想到,面前之人此刻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不共戴天之仇啊!

你我二人,定不能同活于这苍穹之下

三人在包厢内相谈甚欢,可郁闷坏了门外的孟二狗,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前,点燃一颗烟,望着窗外滚滚车流,吞云吐雾起来。

枉他忠心赤胆,竟不敌那马道人三言两语,眼见着一人走进包厢,再没出来,他心里也猜到了大概。

一山不容二虎,孟二狗心里清楚,这个人他日定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要想些办法了,孟二狗眯着双眼,嘴角露出一丝狠意

正想着,见包厢门开了,屋内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房间,孟二狗连忙掐灭了烟头,迎了上去

“走了二狗,下楼去把单买一下。”张发说道。

“叔,已经都买好了,咱直接走吧!”孟二狗笑着说道。

“哦你什么时候买的?”张发似有所思地看着孟二狗问道。

“就在刚才,我在外面候着,顺便买的。”孟二狗爽快地回答道。

孟二狗贪财,买单这里面门道多,他向来都喜欢抢着买单,攒着票子,一股脑地回公司报销,平日里财务知道他是老板身边红人,对票据审核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点财务也都和张发汇报过,也得到了张发的默许。

张发喜欢有欲望的人,他觉得这种人更好驾驭,搭建在利益基础上的关系有时候更加牢不可破,我有你要的,你给我我需要的。

各取所需,天经地义。

但此刻却大不相同了,马占军诛心之论让张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贴身保镖了

“二狗啊以后做事之前,跟我汇报一下,自作主张有些不妥。”张发并没有用责备的口吻,相反他像是在商量面前这男人。

孟二狗怎么也想不通,这早已约定俗成的规矩,今日竟被张发如此排斥,他又用目光狠狠扫视了马占军一通,他断定张发的转变定与此人有关。

“好的叔,以后我注意就是了”孟二狗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的不悦。

钻石最怕杂质,关系最怕猜忌,君疑将则死,将疑君则反

马占军二人婉拒了张发提出的吃饭邀请,与后者告别后,驾着车三拐两拐地消失在张发二人的视线中

午夜,“基地”内,

马占军审视着面前的马错,关切地说道:

“今天你不能喝酒,一会再去打一个消炎针,这整容手术虽然是号称微创,但该注意的地方,咱们也不能大意,柱子。”

满仓摸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新面孔,淡淡地说道:

“这世上已经再无‘柱子’,他已经死了,以后我就是马错”

能失去的已经都失去了,甚至连自己的容貌都留不住,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吗?

马小军知道,自己认识的那个丁满仓,已经死在回忆中了,面前的男人已经对世事无感,只有复仇才能让他快乐。

这不是人,是一台肉体凡胎的复仇机器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我只能帮你到这了”马占军低着头看着面前的酒杯说道。

“嗯,谢谢你,猴子,复仇需要仪式感,我要让他们一起死在回忆里!”满仓笑着说道。

“好吧,就这样,我先回家了,孩子明天家长会,我得早点休息”马占军没有看满仓,低着头,起身向门外走去。

“还有,你他妈就是柱子,你称自己满仓也好马错也罢,我的哥们就叫柱子”

酒吧的门渐渐关上了,满仓隔着门玻璃,目送马占军消失在黑夜里

嗯,

无论何时,

无论何地,

无论自己是满仓,

还是马错,

就算自己变成嗜血的魔鬼,

有一件事永远不会改变,

柱子永远记挂着猴子

第二十六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人允许一个陌生人的发迹,却不能容忍一个身边人的晋升。因为同一层次的人之间存在着对比、利益的对比,而与陌生人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于丹

第二天上午,满仓跟随张孟二人乘高铁抵达富延市,在这里他将展开和张发等人的宿命对决。

随着时光的推移,医术高明的满仓逐渐取得了张发的信任,满仓也知道了张发和孟二狗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张发一直未婚,可实则风流成性,在四十岁时与二十二岁的秘书黄钰勾搭成奸,一年后张发察觉黄钰怀孕后,便为她在江都市购置房产,黄钰次年产下一女,取名“张恨歌”。

“恨歌”这名字有些怪异,实际上,自从将这母女二人安置在江都市以后,张发便与她断了联系,除了每月派心腹之人送去不菲的生活费外,二人不再有任何交集。

从06年末开始,这项任务便指派给了孟二狗,这年他20岁,而黄钰34岁

十一岁的恨歌,被黄钰丢在了江都市一家寄宿制的贵族学校里,她把对张发的恨意完全转移到了恨歌身上,她打心眼里排斥这个女儿

黄钰每天的生活就如同影视剧里被冷落的豪门贵妇一般,外表光鲜,实则空虚寂寞

就这样,一来二去地,色胆包天的孟二狗,与这容貌动人的黄钰厮混到了一起

前者贪财好色,后者为了报复张发,二人每月见一次面,快活逍遥。

久而久之,这对地下情人开始不满足于现状,酝酿一起天大的阴谋

在得知张发身体逐渐出现问题以后,孟二狗悄悄地搜集了一些张发的头发,交给黄钰。

黄钰通过关系,拿到了张发和恨歌的亲子鉴定结果,二狗28岁那年与42岁的黄钰秘密登记,他如蛇般蛰伏在张发身边,准备在关键时刻出动,侵吞来发集团

此次张发冠心病发作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本以为时机成熟了的孟二狗怎么也想不到,横空出现了个马错,开始逐渐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张发也开始刻意疏远自己,接近张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2018年春开始,负责探望黄钰母女的工作,开始由马错负责了。

五个月后,心思缜密的马错,在看到了掉落在黄钰家沙发底下的一张皱巴巴的的快递回执单。

物品是一条男士领带,寄件人是黄钰,收件人虽是化名,可收件人电话他再熟悉不过了,确定无疑是孟二狗。

前几天刚好是二狗生日,他还特意换了一条酒红色领带,参加了公司给他准备的生日宴!

马错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查看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最终在黄钰家某处抽屉内,他看到了这二人的结婚证。

马错并未着急点破着丑事,他如同黄雀般,注意着面前的螳螂与蝉,他想要利用这颗棋子,在时机常熟之时,瓦解张发和他的来发集团。

最残忍的报复,是让你众叛亲离,继而失去所有,最后失去生命

盘算好了一切的马错,却忽略了一个细节,致命的细节。

原来得知马错即将代替自己前去江都市之前,孟二狗便指示黄钰在自家角落里安装了隐秘的针孔摄像头。

马错发现二人结婚证的那个画面,被孟二狗看了个真真切切,他慌张极了,第二天躲在家中没敢去上班,他了解张发的为人,并时刻准备好跑路

但奇怪的是,除了张发中午一个暴跳如雷,质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的电话外,一切都似乎安静得出奇。

下午他硬着头皮回到公司,走到张发办公室门口之时,正迎上了开门往出走的马错。

二人走了个顶头碰,孟二狗紧张到了极点,他甚至不敢直视马错的眼睛。

“二狗,你可算来了,刚才叔把我一顿骂,唉,我这平白无故地替你背了锅”马错摊开双手,表情无辜地说道。

孟二狗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致歉,他有些摸不着头绪

马错也没再说些什么,摆了摆手走开了,孟二狗缓缓推开张发办公室的门。

突然,他好似想明白了些什么,猛地回头望向马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刻马错正扭头,嘲讽似的望着他,嘴角露出瘆人的狞笑!

二人目光交汇后,马错连忙似变脸一般转换为亲切的笑容。

孟二狗还以一记假笑,而后迅速把头转回来。

这个笑容,不会有错,这个马错,绝对有问题!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要在他揭发我之前,查清他的底细!

到底谁才是黄雀,谁又是螳螂,尚未可知。

孟二狗微笑着,走进张发的办公室。

七天后的中午,孟二狗吃过午饭,在去厕所的途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号码,他连忙接通了电话,但他全程并未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表情严肃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一分钟后孟二狗微笑着挂断了电话,扭了扭脖子,慵懒地朝厕所走去。

时间一转眼进入了冬季,满仓开始兴奋起来,再过一个月就是自己父亲的忌日了,在此之前他已经辗转得到了冯春、李坤、赵亚军三人的详细住址及联系电话,一切条件终于齐备,他激动得失眠了。

复仇需要仪式感,我要给你们策划一场难忘的葬礼!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想到父亲的失踪那天的场景、想到那片向日葵花海、想到母亲的车站送别、想到他和秦心的初遇、想到寒冷刺骨的停尸房、想到许海彬带他去的那个城中村、想到重见张发之时的愤怒、想到马占军离开的背影

还挺跌宕起伏的,没白活一回,挺好

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满仓坐起来打开了电脑

天渐渐亮了,满仓揉了揉眼睛,关上了电脑,站起身来

马错从柜子中翻出记录着所有真相的那张黄纸,拿出火机轻轻烧了一角,又迅速扑灭,抖了抖烟灰,又放在通风处散了一会味道,小心的折叠起来,揣进口袋里,起身向公司走去。

马错在张发办公室门前站定,调整了下呼吸,轻轻敲了下门,得到回应后,微笑着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错儿啊,你来得正好,你来尝尝我新淘来的茶叶,看看味道如何,哈哈!”因为明天就是张发生日了,此刻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叔,喝茶的事先放一放,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马错拿出手机,翻出相册,手指在屏幕上划弄了几下,说道:

“叔,看下这个”

张发好奇地接过手机,下一秒只见他怒目圆睁,浑身颤抖

这分明是孟二狗与黄钰的结婚证照片。

“你堂哥早说这厮有反骨,我却并未尽信,想不到连我的女人他都敢碰,真是色胆包天!”张发愤怒地拍了下面前的桌子,随后只觉得胸口疼痛,他连忙捂住胸口,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叔,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马错在引诱张发,踏进自己的陷阱。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发此刻看上去竟有些伤感

要是早几年,张发恨不得扒了孟二狗的皮,但如今的他已经老了,凡事都看开了一些

“错儿,你去通知人事部,开除了他便是了,从今起我跟他恩断义绝”

一瞬间,这张发似乎苍老了许多

这孩子跟了自己十多年,自己早已把他视如己出,但既然已知此人秉性,无论有多不舍,终究是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天下之大,自己去闯荡吧

“叔,您再看看这个,也是从他们家翻出来的,你可熟悉?”马错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一张叠着的黄纸,放在张发的面前。

张发只觉得脊背发凉,猛地拿在手中,展开一看

“错儿,这纸上内容你可看过?”张发一字一句地问道。

“叔,您放心,这纸上所记内容,我一字未看,只是听堂兄提起过,你二人因写御状结缘,这状纸出自我家堂口,我一眼便能认出,状纸所记内容必定绝密,我入行之前在老君像前起过誓,绝不会看。”

马错这番话让张发放心了不少,他点点头站了起来,在房间内焦急的来回踱步

“错儿,跟我去一个地方”

张发说完,便带着马错来到地下停车场,二人上了车,满仓开车,直奔富延市郊外驶去。

“最近我经常恍惚,老想起从前的一些人和事,可能是自己老了吧,唉不服老不行啊!”

副驾驶位上的张发,靠在椅背上说道。

“您啊,别想太多了,您身体状况很不错,大可放心!”马错目视前方,说道。

“我杀过人”张发突然平静地说道,就好像在讲故事。

马错忽然一脚刹车,车子猛地停在公路中间。

紧随其后的车主狂按着喇叭,猛一打方向盘,车子停在他的前方,二车险些相撞。

前车开门下来一大汉,朝这边走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

走到近前,刚要敲车窗,忽见此人神色大变,慌忙转身,回到车上,扬长而去

副驾驶位上,张发拿着一块白手帕,在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一个物件儿——

一把手枪。

“明天,风月庄园内,你我二人,邀请二狗赴宴,他一进门就干掉他,你如果后悔了,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张发笑着说道,没有一丝犹豫。

果然,和自己的猜测如出一辙,所有的仁慈都是假象,谁若知晓了他的秘密,必死无疑。

马错没有说话,调整了一下,重新上路。

所有计划都在顺着他的剧本向前推进着,但这其中有两处失误,他尚未发觉:

第一,孟二狗已经有所防范。

第二,张发不愿承担任何风险,任何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要除掉。

张发计划着,在风月庄园内,同马错一起除掉二狗,然后再找机会,除掉马错。

上山的路很偏僻,很隐蔽,除了二狗和第一次来这里的马错外,再无人知道这藏匿于深山之中的庄园了。

三人各怀心思,都想除掉另外二人

看来张发的生日宴,

要变成一场鸿门宴了,

这三人都不简单,

到底谁是最后的那只黄雀,

谁又是那可怜的蝉儿,

我们拭目以待!

第二十七章 孟二狗的短信

也许这是因为生活本就是一场悲剧,拿来旁观却成了一部喜剧,只不过我们身在其中所以浑然不觉。

——《喜剧之王》

午夜时分,风月庄园内,张发马错二人坐在一起策划着第二天的阴谋,此时的孟二狗浑然不知,自己的末日即将到来了……

中午的时候,在佣人们布置好生日宴必要的修饰后,张发通知大家放个带薪长假,什么时候上班等电话通知,佣人们自是高兴,一会工夫,都驱车或坐车离开了。

张发许诺给马错百分之三的集团股份,借以拉拢马错为他卖命,实际上他脑子里盘算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三人的关系,实在是微妙……

马错假意满心欢喜,表态要亲手解决了孟二狗这个叛徒,心里却早做好了坐山观虎斗的准备,他计划在关键时刻利用手中证据要挟孟二狗,完成倒戈一击。

他注意到张发即使在和自己讨论的时候,手也时不时地搭在腰间的枪袋上,心里自是多了一分小心,对付张发这个食人恶魔,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终于,在二人计划好一切之后,张发丢给马错一个遥控器,示意他去地下酒窖挑瓶红酒上来……

马错假意劝了张发两句,毕竟张发心脏不好,不宜饮酒。

张发只道没关系,少饮一些便是了。

马错也没再推辞,拿着遥控器,去了地下酒窖,他注意到这酒窖的门异常坚固,没有钥匙是绝对打不开的,脑子里便有了个有趣的想法……

他从酒架上取下一瓶红酒,临走时他又注意到右手侧上方墙壁柜里,后排的20多瓶白兰地,随后他笑着关上了酒窖的大门。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斗兽场。

小酌了几口后,张发忽然来了困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马错知道,这是自己悄悄替换掉冠心病药的那两粒安眠药,起了作用,足够张发好好睡一夜了,张发的用药,一直都是马错在负责。

他把张发扶到二楼卧室,关了灯,自己也回房间休息了。

…………

复仇的黎明,

终于来临了,

日夜期盼的一天,

终于来临了!

马错在准备完早餐后,微笑着唤醒了沉睡中的张发,后者睁开眼后,猛地坐起来,摸了摸腰间的配枪,松了一口气……

“昨晚您舟车劳顿,没多久就睡着了,是我把您背进卧室里来的。”马错微笑着说道。

“年纪大了,身体不中用喽……”张发颇有些伤感地回答道。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给你煮了碗长寿面,您先简单吃一口,待会才有力气……”满仓话说一半。

张发起床洗漱完毕后,二人共进早餐。

吃完早饭后,计划开始实施……

张发亲自给孟二狗打了一通电话,邀请他前来赴约,二狗自是爽快答应,驱车前来赴宴……

途中二狗发现了些端倪,往常都是在公司办的生日宴,为何张发这次要安排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他越想越不对劲,连忙给其他同事打了电话,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接到张发的邀请,就连公司高管都表示没接到通知……

狡猾的孟二狗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

孟二狗把车子停在路边,沉思良久,掏出手机,颤抖着给一人发了条短消息:

“叔,勿中小人离间之计,我已查实,马错真名叫丁满仓”

原来,在得知马错有秘密后,他连忙暗中派人调查马占军及马错的真实身份,经过几日的打探,一个小弟在“基地”发现了马占军的踪迹,跟踪他后得知此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道人,而是一家整形医院的老板,小弟又从“基地”老板口中打探到,他以前经常跟一人结伴来这喝酒,而这个人也是他们的常客,是b城某医院心血管外科主任,描述中的身高体态与这马错一模一样,孟二狗断定,此前这一切,必然是一个局,他虽然不知道这二人意图,但他也能断定,这个马错便是老板口中的主任,随后他调出张发的病例,在主任签字栏上,他看到了一个名字:

“丁满仓”。

他不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但他结合所有线索,得到一个结论:

张发与丁满仓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发过短信后,孟二狗把车子停在路边。

下车后他点燃了一颗烟,慢慢地吸了起来……

天渐渐阴沉了下来,要下雨了吧,

今年的冬天,真暖啊……

…………

张发接到短信之时,满仓正背对着他整理餐桌……

他颤抖地掏出手枪,拉开了保险栓,对准面前这个从地狱来索命的魔鬼……

“丁满仓!”张发突然喊道。

“啊……”字刚条件反射地说出口,满仓心里一惊,

糟了……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高举双手,缓缓转过身来……

面前的张发,正瞪着血红的双眼,面容扭曲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枪也不出意外地正对着自己。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张发嘶吼着。

“是啊,我就是要缠着你,就算做鬼,也要缠着你,我要一片片地吃掉你的肉,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满仓举着双手,发了疯似得狂笑着。

“小杂种,你和那个姓马的,一个都活不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张发逐渐冷静了下来,眼神中透露着无限杀意。

满仓竟面不改色地放下了双手,慢慢地把右手插到裤子口袋里……

张发见状连忙扣动扳机,连开三枪。

“叔,不,你比我父亲大一些,我得叫您一声大爷,大爷,您是不是忘了这个……”

满仓右手托出五发子弹,手掌一倾斜……

“哗啦……”子弹悉数落到地板上。

张发疯了似得朝满仓扑过来,满仓不慌不忙地闪身躲过,张发顺势倒地,连忙拾起地上的子弹,手忙脚乱地上膛……

满仓微笑着拿起桌子上的红酒起瓶器,慢慢蹲下,左手从后面环抱住张发的脖子,向上提起,右手精准地找到张发心脏的位置,启瓶器尖锐的部分对准张发胸口,猛地一插,然后一拧……

你先走一步吧,剩下的人,马上会去地狱中,跟你重逢!

一声闷雷响起,天下起了冷雨,刺骨的冷雨。

孟二狗连忙缩着脖子,躲进车里,这雨越下越大,好像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大骂了一声倒霉,他的状态也是如坐针毡,紧张地盯着电话……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起,孟二狗定睛一看……

是张发的号码……

第二十八章 井口往事结局 (上)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王小波

孟二狗坐在车内,忽听得手机铃声响起,他定睛一看,是张发打来的电话……

“喂,叔……”孟二狗提心吊胆地说。

对面没人答话……

孟二狗又叫了两声,依旧是没人答话……

孟二狗刚要挂断再回拨过去,突然他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了闷雷之声。

“你……得手了?”孟二狗忐忑地问道。

“说吧,你有什么打算……”电话另一端传来满仓的声音。

“我与你并无过节,我只是想要钱,你呢,丁满仓……”孟二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就是想要他的命,早知你不会干涉,事情就简单多了。”满仓说。

“你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孟二狗问道。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给张发发的信息我都看到了,这事如果败露了,咱俩都完蛋,我们各自守住对方的秘密,你看行吗?”满仓问道。

“我自然是没问题,可这张发突然消失了,我们没法交代啊……”孟二狗有些困惑地说道。

“你留在公司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所有罪责我一并承担,可好?”满仓问道。

孟二狗听到此番答复,心中自然欢喜,连忙答道:

“这样自然再好不过了,一个月时间应该没问题,正好他过几天有个国外的培训……”孟二狗顿了顿,又说道: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作为他的私人医生,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和方法除掉他,为什么要拖了这么久才下手……”

“再见……”满仓果断挂掉了电话……

都说了多少遍了,复仇需要仪式感,我要让所有人都死在回忆里……

满仓熟练地处理好了尸体,这对一个医生来讲,实在是小事一桩,他又把厨房的大冰柜都清理了出来,把尸体放进去冷冻了起来。

在清理干净所有现场之后,满仓开车回到了家,烧掉了带血的衣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夜乘高铁回到了b城……

…………

在送走最后一名员工后,马占军从里面拉上了卷帘门,他坐在大厅的导诊台后,盯着墙上的挂钟,发着呆……

后半夜两点半,马占军听到敲击卷帘门的声响……

他连忙打开了门,满仓正站在门口……

…………

三周后,马占军轻轻地摘下遮挡住满仓眼的纱布……

满仓试探着慢慢睁开了双眼,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逐渐清晰了起来……

在满仓的双眼完全适应了之后,马占军拿来一面镜子,慢慢地放在满仓的面前。

满仓突然愣住了,继而发了疯似的,拿起镜子,摔了个粉碎……

他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他能接受所有的打击,但他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了最让他痛恨之人的样子。

这就是代价啊,能背负的不能背负的,都得背负……

就连自己都分不清了,走到这一步,现在的他,到底是丁满仓,还是张发……

…………

接下来的一周内,他回到了风月庄园,用心地布置了一下所有环节,从二楼到酒窖。他一遍遍地模拟着有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境,包括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确定万无一失了,接下来的几天,他以张发的口吻,给张发通讯录里的冯春发去了邀请。

随后他又驱车回到了c市,在破晓时分,把一包黑塑料袋,安静地放置在李坤租住的房间内,又悄悄返回井口村,分别给赵亚军家的大黄狗和两头牛下了药,制造了解下后腿肉的假象……

在返回富延的前的凌晨,他独自一人来到父亲遗骸处,悄悄地登录了停用了两年的微信,给许海彬发送了个坐标,随后下线,并匆忙离开了井口村……

中午,抵达富延后,满仓用张发的口吻分别给赵亚军和李坤打了通电话,邀请他们来风月庄园赴约……

至此,一切布局都已完成,满仓独自坐在大厅的落地窗前,望着凄凉的星月,若有所思。

寂静的山林中,时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声,满仓打开窗子,模拟着这种叫声,与它畅谈了一整夜……

什么是孤独,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能与这静谧的山林交流……

这便是孤独……

…………

天亮了,这是属于他的最后一个黎明……

满仓又分别给三人致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人顺序,冯春前一晚已抵达富延市,随后是李坤,最后是赵亚军……

这些让自己茶饭不思的名字,终于要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满仓很好奇,连人都敢吃的这几位,会不会惧怕死亡。

自从那天起,这深陷于漩涡中的几人,注定是要重逢的。

这便是羁绊,无论身处何方,无论身居何位,大家的命运都被牵扯到一起。

今天是丁勇上山的日子,

也是自己所有苦难的开始。

…………

“大兵哥哥,这便是我的一生了,听着过瘾吗?”满仓微笑地看着颓坐在落地窗前的张发,继续说道:

“自从换了这张脸,我看自己都觉得恶心,这一切都是他妈拜你们所赐!”

赵亚军呆住了,想不到这些年自己的满仓弟弟,竟过得如此艰难……

他泪眼婆娑地站起来,右手颤抖地抚摸着满仓那苍老的面容,说道。

“真的是你吗,我的满仓弟弟,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对不起……对不起……”

“呵,还想骗我,这些年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今天我要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自己报仇,”满仓愤怒地说道。

“你入学的那天,我去车站找过你,我要跟你坦白一切,但我找不到你。我想如果当初我早一点说出这个秘密,你的人生可能就大不相同了,我就是这样,一再的犯错,一再的错过,如果我没有上山,如果当时我挺身而出了……”赵亚军似疯了一般,深情地望着满仓,喃喃地说道。

好多次,就差一点点,可这一点点的怯懦,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轨迹……

“你去死吧……”满仓缓缓从腰间掏出手枪,抵在赵亚军的额头……

赵亚军从容地闭上双眼,笑了,

开心地笑了,

这笑容好似晚霞照映下的向日葵,

绚烂,明丽……

“嘭……”

赵亚军只觉得鼻子一酸,一股温热之感自鼻孔传出,蔓延到嘴角。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鲜血的味道……

13岁起,这味道便永远留存在自己的味蕾中,挥之不去……

一拳、两拳、三拳……

满仓疯了似的,狠狠捶打着跪在他面前的赵亚军……

打得他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自己终究是下不去杀心,纵然在梦里自己已经洒脱地杀他了无数次,

但当这活生生之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满仓才忽然意识到,这世上真正关心自己的人,还剩几个……

满仓已没勇气再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了,

真的不想再失去了

赵亚军如一棵树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满仓已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他踉跄地朝门口走去,摸索着拿出钥匙,插在门锁处,转动了两下……

回到赵亚军身前,拿枪继续顶在赵亚军的额头。

“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满仓咬着牙说道。

赵亚军缓缓地睁开双眼,因为眼部被打了数拳的缘故,眼前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走,这一次我不想再留遗憾……”赵亚军对着面前的模糊人影说道。

满仓深知自己已无退路,连忙用枪狠狠地顶了一下赵亚军的额头: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马上给我……”

“砰……”一声清脆地枪响传来,赵亚军感觉自己的耳旁有风拂过……

一声闷哼,赵亚军依稀看到,面前的满仓轰然倒下,重重地摔在一片血泊之中,枪脱了手,滑向远处……

一颗无情的子弹,从那窗子的破洞飞进来,划过赵亚军的脸庞,精准地击中了满仓。

结局永远不会如你设想的那般圆满,

它会曲折到,

让每个人失去所有……

第二十九章 井口往事结局(下)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赵亚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如疯了一般,爬向血泊之中的满仓……

“我没死,你别过来,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你快躲到掩体后面,要快!”躺在地上的满仓,小声说道。赵亚军连忙蹲到了附近的衣柜后面。

他想去捡枪,但距离实在太远,而且枪的落点不好,周围没有掩体,自己去了极有可能中枪……

“吱……”门被打开了,一个黑衣人,端着手枪走了进来……

“别躲了,你是最后一个了,让我送你上路吧!”黑衣人笑着说道。

这声音满仓再熟悉不过了,是孟二狗。

原来那日二人达成协议后,二狗回到了公司,按约定替满仓隐瞒真相。

当晚,他把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黄钰……

这个蛇蝎女人意识到时机来了,一周前让孟二狗散布张发失踪的消息,制造恐慌,大家分分猜测,张发的失踪与马错有关。

公司开始变得一团混乱,黄钰拿着亲子鉴定结果突然出现,23岁的恨歌临时入主来发集团,而实际控制者却是黄钰和孟二狗……

她试图以风控为借口,命令公司上下封锁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两日来开始有大批媒体记者涌入公司大楼,警方也开始介入,展开一系列的调查……

丁满仓的存在,成了二人的心腹大患,必须让这个关键人物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他二人才能高枕无忧……

这两天一直埋伏在庄园外的孟二狗,如躲在黑暗森林中的猎人一般,监视着别墅内的一切,见时机已经成熟,他伺机而动,朝着满仓开了这一枪……

你不死,我睡不着啊……

就让所有的真相,都埋葬在这深山老林中吧!

…………

孟二狗狞笑着,向衣柜方向走去……

所有局中之人,都得死。

突然,孟二狗只觉得后背一痛,他连忙闪身去躲,满仓手持衣架,正站在他的身后……

由于右臂中枪,这一击并未用上力,满仓顿时觉得心头一凉……

糟糕……

孟二狗的枪口,再次对准了他……

“你还真是命大,去死吧……”孟二狗阴冷地说道。

“砰……”

子弹擦着满仓的脸划过,打在身后的落地窗上……

“满仓弟弟快跑,快跑啊……”此刻赵亚军死死抱住孟二狗的腰,满脸是血的他,对满仓呼喊着。

满仓连忙反应过来,朝着远处被击落的手枪方向跑去。

狡猾的孟二狗发现了满仓的意图,朝着满仓的方向又连开三枪……

满仓只觉左腿一痛,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低头一看,不禁在心头一凉,自己的左腿被击中了……

赵亚军疯了一般,拼命地摇晃撕咬着孟二狗,干扰他的行动……

忽然,满仓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个翻身,整个人,滚到了近处的地下酒窖通道中……

孟二狗又补了一枪,但怎奈这赵亚军苦苦纠缠,终究还是打偏了,他眼见着满仓消失在地道之中。

“妈的,你找死……”孟二狗的枪口抵在正在撕咬着自己的赵亚军的头顶……

“砰……”

满仓弟弟对不起,

大兵哥哥只能守护你到这里了。

这一次我终于不再怯懦,

永别了,

我亲爱的弟弟……

孟二狗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双手吃力地掰开赵亚军环在自己腰身的双臂,右脚用力一踹……

赵亚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血液在脑后渗出,扩散开来……

犹如一朵绽放的红色向日葵花。

…………

地下酒窖中的满仓,听到了这一声枪响,身体一颤,眼中泛出泪花……

他咬着牙站起身,拉开墙壁的玻璃,拿出白兰地酒瓶,疯狂地向酒架和墙壁方向砸去……

孟二狗听见声响,连忙朝声源处跑去。

穿过黑暗的地下通道,他看到了现在酒窖中,惶恐不已的满仓……

孟二狗狂笑着走进酒窖中,一脚踢上了酒窖玻璃门。

一阵刺鼻的味道传来,孟二狗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惶恐地看向面前的满仓。

满仓抖动着身体,左手举着一只打火机,疯狂地大笑起来……

原来那些白兰地瓶中的液体,早就被满仓换成了汽油,这狭窄的地下酒窖内,弥漫着浓密的汽油味道,只需一丝火星,这酒窖顷刻间就会发生爆炸。

孟二狗连忙转身,拼命地拽着面前的玻璃门,又哪里拽得动……

满仓轻叹一口气,左手拇指轻轻一按……

就到这里吧,

故事再长,

终有完结的那天,

这人世,我已了无牵挂……

…………

难得清闲,许海彬坐在办公桌前,点燃一颗烟,悠闲地向窗外张望,今天的阳光特别充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突然想起,前些天午夜时分,他收到满仓发来的那条奇怪的坐标……

这个人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微信朋友圈也从未更新过,突然发来这古怪的坐标后又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正想着,忽然自己的电子邮箱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许海彬点开一看,寄件人的id他很熟悉,这是丁满仓发来的一封定时推送的邮件:

敬爱的许警官:

您好,当您收到我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非常抱歉,每次都要麻烦您为我收拾残局……

很对不起您,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事实上除了您以外,我在这世上已无倾吐之人了。

我出生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叫井口村。1982我的父亲丁勇被一同上山的同村四人杀害吃掉,并将尸骨埋葬在山中。

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张发、冯春、李坤、赵亚军。

2016年张发来我院住院,我在无意中听到他和手下孟二狗交流,得知其中真相……

经过两年的计划,就在不久前,我亲手杀死了张发,并打算将另外三人骗至富延市风月庄园内杀掉,你收到邮件之时,我大概已经得手了。

我的使命都完成了,感谢你当初对我说的那番话,又让我撑着多活了12年,现在我已无牵挂。

我已整容成张发模样,拜托您找到我的尸体,把我葬在我父亲的身旁,36年了,我好想他,终于可以跟他团聚了……

另外张发的保镖孟二狗,与其妻子黄钰,正密谋侵吞来发集团,他是个阴险之人,一定要多加防范……

我会发给您一个坐标,我年轻的父亲,长眠在那里,

我的尸体在富延市以东的风月庄园中,丁勇的佣人知道,留一个佣人的电话给你:138 xxxx xxxx

请一定要找到我,

把我葬在家父身边,

身后事就拜托您了,

拜托了。

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丁满仓

绝笔

…………

许海彬飞快地跑到楼上的指挥中心,喘着粗气,对着一个工作人员喊到:

“快……快给我连线富延市公安局,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许海彬定了定神,又小声说道:“顺便联系下当地的急救中心……”

…………

一周后,来发集团大门前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他们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憔悴的女子走出大门后,便蜂拥而上,话筒和相机瞬间包围了她……

“张恨歌女士你好,对于你的父亲的遭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说你的母亲黄钰女士已被警方控制,请问她是否参与了此案呢”

“请问……”

“请问……”

张恨歌感觉面前的记者们开始旋转起来了,他们越转越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自己正处于这漩涡之中,逐渐被吞没。

“跟我走……”

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拉住她的右手,一个带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强硬地推开围堵的记者,把惶恐无措的张恨歌,带到一辆黑色奥迪车前。

“上车,我们走。”

二人上了车后,年轻男子驾驶着汽车,飞快地向前驶去,记者们连忙闪身让出一条路,回过神来又疯了似的,一群人追着汽车,边跑边拍照……

这画面,浮萍一道开……

张恨歌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记者,轻舒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来,轻声道:

“谢谢,请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语气无限温柔,无辜又憔悴。

“前面不远,有家咖啡厅,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们还是到了再说吧。”男子轻推了下眼镜,说道。

不多时,车子在一处僻静的咖啡厅前停好,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店中,选了一个靠窗子的座位坐好。

服务员过来,二人点了两杯咖啡后,男子拿起身边的公文包,找到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到张恨歌面前。

“这是……”

张恨歌翻着这一沓文件,这些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小考大考次次不落,每张上面都有人用红笔细心地计算着每次考试的分数差……

“我是张发先生手下,负责保护你的团队的一员,我叫钟诚。”

“保护我?我想你们是搞错了,我这个父亲,自打我出生起,就一次没来看过我,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你们别闹了,我没心情听你跟我讲故事。”

张恨歌皱着眉头,起身欲走……

“我想你是误会你的父亲了,他大概是我见过,最伟大的父亲了……”钟诚拿起面前的成绩单,翻动了几下,继续说道:

“他关心你的每次考试成绩,无论多忙,只要我们把成绩单拿给他,他都会放下手上的工作,在你的成绩单上写写算算,成绩上升了,他便会笑得像个孩子一般,而当你成绩不好时,他会连饭都吃不下……”

“你别再说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张恨歌猛地回过头,瞪着面前的钟诚,喊到。

“你住校时,他甚至让我们想办法,联系食堂窗口的阿姨,只为给你的餐盘里多加几块肉,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怕不是太思念孩子,以至于精神出现了问题。”

张恨歌慢慢地坐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都没来看过我,我一度以为他早就死了……”

张恨歌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疑问,此刻她无比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张发先生跟我们讲,他年轻时候做了一件错事,他担心自己某天会被人报复,这是他长期以来的忧虑,他担心自己的错误会让你受到伤害,他只能选择在你还未出生起,就彻底将你隐藏起来,并派人暗中保护你……”

你是我身上唯一的弱点……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张发一直在默默承受着,和满仓相同的痛苦。

不,想见不能见最痛。

张恨歌坐在奥迪车后排座位上,车子在跨海大桥上行驶着,她痴痴地望着窗外,一轮新月升起,海面银光跃动,煞是壮观。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那是张发的遗嘱……

“看,小姐,下雪了,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钟诚兴奋地说道。

“是啊,真漂亮……”自小在江都市长大的她,第一次见到了北方的雪景。

她打开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融化成水滴……

雪越下越大,

老天似乎是要把这攒了一年的雪,

一次下完……

这白茫茫的雪花,

便是苍穹之泪。

井口往事

完。



第零章 序言

东北,我国建国初期著名的老工业基地,随着全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这片白山黑水,渐渐转型成为农业要地。

一说这东北农业,自然会想到一种经济作物——玉米,在东北,大家都称之为“苞米”。

而我们接下来故事,就与这苞米有关。

东北地区,由于地理位置因素,季节温差明显,四季分明。

当地农村有句老话讲“春种、夏忙、秋收、冬藏”。

冬天是农民最潇洒的时刻了,金黄的大苞米已经上了楼子,劳累了一大年的人们,开始“猫冬”了,此时的小卖店摇身一变成为了棋牌室,这里几乎是东北农民在冬天里聚会休闲的唯一去处了……

白银村便是这吉盛镇西侧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农村,说它普通,其实也不普通,自满清开始到新中国成立之前,这儿可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年这里有个大银矿。

后来一群带着猪耳朵帽的人,把这大银矿挖空了,除了这村名带不走,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如今的白银村早已不复昔日荣光,算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贫困村了,村里老人都说,是当年被那火炮炸矿,炸没了山势,改了这风水,想缓起来,难喽!

白银村地势低,像是座落在一个大矿坑中,庄稼受日晒少,经常遭涝灾,他们村的粮食,很少能卖上好价钱。

但也并不都是穷人,村里这杨氏家族日子就过得有声有色。

杨氏家族有兄弟四人:

大哥杨春、二哥杨夏、老三杨秋、小弟杨冬。

大哥杨春肯吃苦能干活,开了不少地,勤勤恳恳,靠种地积攒了不少财富,但为人有些抠门,不仅对外人,就算对家里人也是照抠不误。

二哥杨夏是家里唯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圆滑老道,在镇政府谋些差事,逐渐站稳了脚跟,现在镇文化站工作。

老三杨秋脑瓜子灵,虽干农活老偷懒,但做买卖却是一把好手,冬天当粮贩子,日子红红火火。

至于什么是粮贩子,咱们稍后再表。

老四杨冬,是这兄弟四人中,最不省心的一个了,他排行最末,自小家里娇生惯养,三个哥哥也对他照顾有佳,他脾气暴躁,喜欢赌钱,媳妇因为这事老与她吵架,但他赌瘾甚重,任谁都没办法。

东北农村,并不是所有人都“猫冬”,有一类人一到冬天就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就是“粮贩子”。

“粮贩子”是一种特殊的职业,他们只在冬天忙碌,从农民手里低价收粮,再高价卖给国储或者私人粮库,一车粮下来,少说也有几千的利润。

当然,这是好的情况,一但看走眼了,赔钱了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发霉的,水分高的粮,粮库不收,只能卖给酒精厂,收粮这行当,看水儿定价是门手艺,一般人入不了行,入了也是赔。

基本每一区域的粮,都有一两个本村或邻村的粮贩子承包着,说是承包,其实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但凡称之为粮贩子,多少有些有段,在当地亦有些威望,偶尔有外地来的,不懂事儿的粮贩子来撬行,多多少少会被人使手段“教训”一番,久而久之,“不抢粮”也就成为了本地粮贩子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银矿村的粮贩子,正是杨秋,1989年冬天,杨秋25岁,他24岁的妻子宋小芳产下一子取名“八郎”,杨秋是评书“杨家将”的粉丝,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杨家将般骁勇无畏,正直善良。

八郎出生在村东头第一家,一间门窗破旧,四壁漏风的泥土房里。

青年时期的杨秋整天不着家,一到冬天便带着杨冬,整日在吉盛镇赌博,眼见着妻子肚子一天天大了,他也不管。

十赌九输,欠了不少外债……

妻子宋晓芳只能自己一人每日挺着大肚子烧炕做饭,时常有来家里催债的陌生人,见此情景,也都骂杨秋不是人,宋晓芳心里自是苦不堪言……

入冬的一天,宋晓芳在下炕之时,不慎摔倒,随即肚子疼痛,她伸手向下一摸,只道坏了,应该是破了羊水了。

她忍着痛跑到邻居老刘家叫人,刘家人见状,连忙兵分两路,老太太和儿媳搀扶她回家,并起火烧水,老刘头和儿子赶牛车去邻村寻接生婆,多亏了这热心肠的一家人,保住了晓芳和八郎,这母子二人的命……

那个年代没有通讯设备,这杨秋杨冬二人,随便往镇子里哪家一躲谁又能找得到他们,这天兄弟二人手气不错,赢了些钱,自是不爱下桌,从早晨一直玩到了深夜……

屋内众人正玩的兴起,忽听得窗前屋后有鞋子踩到雪面的“咯吱”声,细碎且急促。

众赌徒心头一紧,心想坏了,这是被警察包了饺子了。

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果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开门开门,派出所的。”

“坏了”杨秋心想,连忙把桌子上散放着的赌资收起,往裤子兜里塞。

“再不开就踹门了啊”门外的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小个子男人忍不住了,突然打开前窗户跳了出去。

只听得有人一声大喝,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小个子男人被人从空中接住,直接按倒在地,此刻的小个子,正脸贴在雪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这可吓坏了杨秋,杨冬二人,今日难得运气好,赢了些钱,却被警察给盯上了,二人捂着兜里的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眼看着这敲门声更甚了,局东家老赵坐不住了,今天这一劫算是躲不过了,等人把门踹开,问题就更不好解决了。

老赵思前想后,心一横,朝门口走去……

“老赵,你想干啥?”杨秋看出了局东家的心思,连忙问道。

“干啥,开门啊,还有别的路选吗?”老赵嘴上说着,脚下却没停,径直朝房门方向走去。

“这孙子怂了,三哥,咱咋办?”杨冬指了指上衣口袋里的钱,问道。

“把脸蒙上,在老赵开门的时候,咱俩跳窗户跑!”杨秋附在杨冬耳旁,小声说道。

“刚那小子不是被擒了吗,咱害虫窗子跑不是自投罗网吗?”杨冬问道。

“他派出所就那两个半人,老赵把门打开,大部分公安都得往屋里涌,我刚听了,后窗还有人。这儿底下顶多俩人。”杨秋指着面前的窗户,说道。

“懂了三哥,一会老赵把门一开,咱俩一起跳!”

杨秋点点头,没再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窗子,屋里鸦雀无声,一众人都忙着把手头的赌资往内裤,鞋底下藏……

老赵走到外屋,颤巍巍地把门栓打开,刚开了一个小缝,门瞬间被三个穿着制服的公安顶开,老赵也识相连忙掏出烟来,讨好这几人。

没人理会他,三人径直往里屋走去,老赵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不好,有人跑了!”窗外埋伏的公安大刘嚷道。

屋内的杜所长一听,连忙命令身年轻的公安冯春去追,冯春跑到屋外一看,公安大刘一手拉住一人,正焦急地望着门外的方向。

冯春不由分说地朝门外追去……

果然如杨秋所料,兄弟二人跃出窗外,窗下只埋伏一人,手里擒着刚被抓住的小个子,眼见着计划成功了,这杨冬落地时,脚下一滑,竟然摔倒了,杨秋正欲去扶,听到大刘这一嗓,只得悻悻逃走,杨冬崴了脚,气得坐在地上一拍大腿,连道倒霉。

杨秋没跑多远,听得身后有人呼喊,他回头一看,一个公安正向自己跑来,速度不慢,杨秋一咬牙又加速向前跑去……

跑了一会,杨秋回头查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今天是遇上狠人了,真能跑啊!

他这一通加速,非但没甩开人家,反倒是越来越近了。

情急之下,杨秋决定走山路,白银村和吉盛镇只隔一条山路,杨秋经常走。

这一个决定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白银奇谈,正式上演!



第一章 马岭二盗

这天是阴历十五,明月高悬。

杨秋见冯春越追越近,心里有些着急,决定走山路回家,在东北走山路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大路平坦却有些绕远,山路崎岖路程最短。

各有千秋。

杨秋心里盘算着,山上树木多,岔路也多,且没有人家,见不到灯火,自己又熟悉地形,可以轻松甩掉这缠人的公安。

冯春见前面之人开始往山上跑,心头自是一紧,这大半夜上山,可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一个赌博的,没必要追赶得这么凶,思索间就放慢了脚步。

在冯春眼中,山可是会吃人的。

杨秋只顾埋头向山上跑,他专挑树木多的地方去,那些地方哪还有路,脚一踩就是一个雪坑,瘦小灵巧的他东窜西躲,活像一只老鼠。

跑了很久,杨秋感觉有些不对劲,回头一望,早不见了冯春的身影。

杨秋松了一口气,连忙坐下来,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喘着粗气,他有些郁闷,自己的兄弟被抓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跑,是否还有意义。

由于跑得急,杨秋没顾上带手套,这东北半夜的山上,温度可不是闹着玩的。手冻得发痒,他急忙往手上哈了几口气热气,又迅速把手揣进衣服口袋里取暖。

他太累了,穿着这身厚重的棉衣棉裤,不歇气跑了这么远的路,此刻他只觉得胸口胀痛,血腥味随着呼吸涌入口腔……

正休息着,一阵凉风起,突然有一东西被风不偏不倚地吹到他的侧脸上,他连忙伸手抓住,借着皎洁的月光一看,竟是一张10元面值的纸币!

他将信将疑地在手中揉捏了一番,发现手感与真币相同,他连忙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这意外之财让杨秋很是开心,他连忙把它放进自己装钱的口袋中……

突然,杨秋整个人如触电了一般,连忙站起身,嘴里大叫不好,双手在全身上下一遍遍地摸索着。

自己赢的钱,在爬山之时,竟然全掉了出去……

杨秋这个恨啊,恨得直跺脚,连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自己赌博本就输多赢少,这好不容易赢了一回,竟然都被遗失在这山野之上,这运气真是差到家了。

他攥着这仅有的十块钱,开始沿着自己的脚印往回找,又哪里找得到呢。

想了一会,他决定沿着风吹的方向,稍微偏移些位置,再摸一圈。他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每走一步便会朝四周极力张望着,但纵使月光再亮,要找到那一张张薄薄的纸币,也有些不太现实。

杨秋越走越急躁,嘴上忍不住叫骂连连,脚下也不觉地加快了速度,此刻他也有些找不到方向了,但他一点不慌,只要有这满天星月在,他就能走回家去,这山他从小到大,已经不知翻了多少遍了。

走着走着,杨秋忽听得前面山坳里竟似有人争吵之声,他约莫着时间应该到午夜十一点左右了,他俯下身子趴在雪地上,循声爬去……

杨秋爬到山坳边缘的石壁处,缓缓地探出脑袋偷窥着……

原来是一高一矮两个黑衣男人,在因为某事争执着,夜晚声音传的远,杨秋在二人头顶处听得真真切切。

“这东西必须趁早拿到大毛那里出手,拿到钱咱俩一分,我家孩子大了,这行当不积德,以后你就自己干吧!”高个子男人说道。

“现在大街上,报纸上都是咱们的画像,你有那通天本领,怎么不挖个地道去大毛那啊?赶这风口浪尖你跟我提散伙,行啊,这一单算我的,你退出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个子男人问道。

“什么意思,你不是要退出吗,把血眼玉给我,你自走便是!”矮个子男子道。

“呵呵,你别她妈当我是傻子,咱俩一起这么久了,全都是你出货,你背地里吃了多少独食,大毛早就告诉过我了,不瞒你说,即便不金盆洗手,我也不想再与你一起搭档了,这血眼玉且放我这保管着,就当是这些年你补偿我的,以后咱分道扬镳,这世上再无马岭二盗!”

听见高个子男人说出“马岭二盗”这四字,杨秋只觉得后背一凉,想不到这近几年让全国人闻风丧胆的两个江洋大盗,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杨秋想跑,却又怕出了动静,惊了这两个瘟神,时下进退两难,只在心中暗骂自己,不该来瞧热闹,现在陷于这两难之境,实属自作自受。

“这血眼玉可是那无价的宝贝,你觉得我会同意让你独吞吗?难怪你此番非要亲手持着这宝贝,原来你早就打好了这如意算盘,今日你若想独吞了这宝贝,就先问问我手里这匕首答不答应”说完这矮个子忽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弹簧匕首,不由分说地向高个子方向,一个箭步刺了过去。

“真是条疯狗!”高个子向侧面一闪身,左手握住矮个子持着匕首的左臂,右手拽住矮个子衣领,用力一提,再一甩,矮个子摔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连忙起身,绕着高个子转圈,却不敢再近前。

这时石头后的杨秋见到二人动起手来,更加害怕了,悄悄转过身,向远方爬去……

怎料他脚一蹬,正蹬到一块小石子之上,这石子一滚,竟向山坳间飞去,杨秋心中叫苦,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流淌下来……

这石子不偏不倚,正砸在高个子男人头上,杨秋所处的位置距这二人的距离大概有三层楼高,石子虽小,砸在高个子男人头上,却也疼得他大叫一声,连忙捂住脑袋回头望着山顶吼道:

“哪个龟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暗算你……”

高个子话没说完,发出一声闷哼,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直刺入自己的腹部……

那矮个子连忙拔出匕首,又补了一刀,再欲接上一刀,却被高个子势大力沉的一脚,蹬飞了出去。

高个子男人一个踉跄坐在地上,矮个子快速起身,又欲刺来,还没到近前,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巨响,矮个子男人脸贴着地,重重地摔倒了,身体抖了两抖,便一动不动了……

杨秋被眼前这一切吓傻了,想不到自己的一个失误,酿成了此等大错,他趴在雪地上,一动不敢动……

“山上的壮士,我命不久矣,我手里有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此物阴邪至极不可久留,你拿去后速到b城磁器街,寻找“名堂阁”店主绰号大毛,提我马老大,拿这物件换些钱财,拿出十分之一,去给我那住在g城北海的苦命的妻儿,我儿唤作“马一叶”拜……拜托了……”好似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这自称马老大之人,说完此番话,竟轻叹一声,便没再没了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山坳里仍是一片死寂,杨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下望去,只见这二人一躺一卧,身下雪地上一片殷红,二人都没了性命……

这马秋哪见过这般场面拔腿欲跑,可他刚欲动身,忽见一物竟在月光的照射显得异常明亮……

“莫非,这就是二人口中的血眼玉?”

只这一眼,杨秋却怎么都迈不开步了,能教这大名鼎鼎的马岭二盗斗到如此地步,这价值定是不菲!

想着想着,他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向不远处的山坳入口走去……

贪念一生,便如出笼猛虎,再也收它不住。

只是这杨秋不知道,持有这血眼玉之人,此生再无宁日……

第二章 血眼奇玉

杨秋连滚带爬地从石壁上下来,来到这山坳平坦的入口处,周围树木繁多,杨秋发觉此地若不是从上向下看,是很难被发现的,果真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鞋底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山岭之中,显得格外响亮

此刻的杨秋,又哪里顾得上这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明亮的宝贝,心剧烈的跳动着,他期许着能把自己的赌债都清了,再买个跟镇里吴厂长一模一样的大摩托车,该有多威风啊!

要是还完赌债的钱不够买那拉风的大摩托,买个自行车,也是极好的……

杨秋走近一看,果见那马老大右手中攥着一条红色绳穗,绳穗末端有一椭圆形翠玉,虽是午夜,也能清楚辨得其轮廓,端地是一件好宝贝!

杨秋毫不迟疑,从马老大尸体手中拽出这宝玉,捧在右手掌心中,凑于月光下细细端详。

这宝玉通体明澈透亮,如茶杯口般大小,白莹莹如雪,无一丝杂质,整体椭圆,如人眼般形状,顶尾两端各有一孔,尾端挂有红绳穗,顶端无绳。

握在手中凉气逼人,结合这奇怪的形状,在这寂静无人的山坳中,竟显得有些诡异……

杨秋思忖着,应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刚要离去,发现马老大左手腕处有绿莹莹的幽光在跳动,杨秋近前去看,但见这发光之物,竟是一块手表,不觉心中大喜,当时那个年代,手表可是稀罕玩意,那是有身份之人的象征,想这吉盛镇有手表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自己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

杨秋连忙上前观察如何摘表,他机灵过人,知道不可留下指纹,在观察了一番之后,发现这手表解法与腰带无异,于是双手齐上,毫不费力地解下了这手表。

这是杨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手表,圆形的表盘如袁大头币般大小,十二个针尖般粗细的夜光条均匀分布在表盘上,时分秒针的末端也各自有一段夜光的设计,那绿莹莹的秒针欢快地跳动着,太神奇了。

杨秋兴奋地把玩着手中的腕表,不料这血眼玉一失手,滑了下去,不偏不倚地落在马老大流出的血中,杨秋迅速拾起这沾了血的宝玉,抓一把干净的雪,蹭了几蹭,和这腕表一道,装进上衣口袋里,走出这山坳,分辨了下方位,快步朝白银村的方向走去。

杨秋边走边回忆今晚这奇遇,这大名鼎鼎的“马岭二盗”,今日竟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双双毙命,并把这两件宝贝白白送给了自己。

早就听闻这二人盗了不少稀世珍宝,此等见过大场面的人,竟会为了这一块小小的玉石,互下杀手。

这宝贝一定很值钱。

自己翻身的机会,总算来了……

想想前些日子,问亲戚朋友借些赌资,大伙非但不借,还将自己好顿数落……

“等我发财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沾我光!”

杨秋竟不由自主地对着这无人山野,发了句狠话……

还有这吴厂长,自己平日里没少奉承他,今年早些时候,这粮库招聘临时工,这姓吴的秃头第一个就把自己名字划掉了,这分明就是不把自己当盘菜……

想着想着,白银村的全貌便出现在眼前了……

杨秋家住村东头第一家,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为啥自己家里还亮着灯呢?

杨秋越想越觉不对劲,脚下这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不多时,来到门前,院子里拴着的大黑狗,见主人回来了,发出了欢快的叫声。

杨秋听见屋内人声嘈杂,心里多少有些慌了,忙推开大门,朝房门跑去……

行至一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房中一前一后走出二人,径直朝自己走来,这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二哥杨夏和二嫂秀芝。

“二哥,这大半夜的,你俩咋……”

杨秋话没说完,只觉得右脸火辣辣的疼,右眼前金星直冒……

“畜牲……”杨夏举起左手掌,又想拍下去,秀芝连忙身体向后倾斜抱住杨夏……

“孩他爸,差不多行了,外人都在呢,有事等人走了再说!”秀芝连忙说道。

杨秋捂着右脸,有些发懵,放在往常他早就一蹦三丈高了,但今日见杨夏这阵势,他察觉家中定是有事发生了。

他连忙转头问二嫂,发生了什么事,二嫂一边安抚着杨夏,一边对他说:

“晓芳今天从炕上摔落了下来,破了水儿了,我跟你二哥当时也不知道,多亏你家这户好邻居帮忙,否则……”

杨秋只觉得心头一紧,连忙追问道:

“晓芳现在怎么样了,孩子……孩子保住了吗?”

“保住了吗,保住了吗,你特么也配问,我告诉你,你就耍吧,迟早耍得你妻离子散,众叛亲离!”杨夏大声骂道。

“二嫂……”杨秋没再理会杨夏,急切地盯着秀芝。

秀芝刚欲说话,忽从屋内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杨秋脸露大喜之色,向屋内奔去。

身后二哥的骂声,都被他屏蔽了……

开了外屋门,大哥和大嫂正在外屋嘀咕着什么,见杨秋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番,就停止了交流。

“大哥大嫂,你们来了。”杨秋忙道。

“嗯,刚来没多久,快进屋吧,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招人稀罕了”

大嫂胡燕说道。

杨秋一听是男孩,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开里屋门,走了进去。

邻居刘家婆媳二人,和邻村的接生婆正围在母子旁,悉心伺奉这母子二人,媳妇晓芳脸色惨白地躺在炕上,身旁是一盆鲜红的血水……

一个不大点的新生儿,安静地躺在晓芳身旁,脸色紫青……

杨秋见过大哥二哥家的新生儿,都比眼前自己的孩子大上许多,还有这肤色……

杨秋连忙问接生的王婆道:

“王婆,我家孩子怎么看上去有点……有点小啊,还有这肤色,看着有些不对劲……”

“你家这娃子,早产了这么久,你想让他多大,这脸色无大碍,脐带缠的,过两天就消了。”王婆是性情中人,没好气的对杨秋说道。

“谢谢王婆,谢谢大伙……”杨秋深知今日之事有多凶险,心里也很后怕,连忙向面前几人鞠了一躬。

“你跟我鞠躬有什么用,老太太我这把年纪了,别折了我的寿,你应该道歉的人,在这呢!”

王婆嘴上不饶人,指了指躺着的晓芳,对杨秋嗔道。

杨秋见晓芳眼皮颤了几颤,虽闭着眼,呼吸却乱了起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侧过身背对着杨秋,轻声呜咽了起来……

自己在承受着人间至痛的折磨之时,自己的丈夫却躲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散着家财。

此刻的晓芳,恨不得挖去自己的双目,只怪自己眼瞎,看上了这个男人。

杨秋自知罪孽深重,双眼噙泪,一声声唤着晓芳的名字……

晓芳只是背对着他哽咽,也不搭腔。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尴尬,王婆交代了杨秋些事情后,所有人都各自回家了。

此时就只剩下这一家三口了……

晓芳不愿转身,望着报纸糊的破旧的墙壁,暗自流泪。

“噗通……”杨秋双膝跪地,嘴上叫着晓芳的名字,双手连扇自己耳光……

晓芳听得真切,心里自然有些心疼,气也消了大半,她缓缓转过身,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这双颊涨红的男人,道:

“我只问你一句话,有了这儿子以后,你还赌吗?你如果还赌,我现在就抱着儿子走,跟你过够了……”

“不赌了,再也不赌了,再赌我不得好死,晓芳,对不起……”

“好,我就再信你一次,不过咱儿子出生了,咱家要地没地,你要手艺没手艺,还欠了那么多赌债,拿什么养活这孩子……”晓芳扭过头,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道。

杨秋忽然想起自己口袋中的宝贝,忙伸手去摸,顿时松了一口气,两个宝贝都还在哩!

“媳妇只管放心,咱马上就有钱啦!”杨秋笑着站起身,走到晓芳身前说道。

“你啊,就嘴上说的能耐,当初娶我的时候还说给我买自行车呢,现在可倒好,连一个车轱辘都没见到过……”晓芳想起往事,娇嗔道。

“不,媳妇放心,我说过的都还作数,咱们马上就发达了!”

晓芳见杨秋信心满满,不像是在说笑,连忙追问缘由。

“媳妇你看……”

杨秋神秘地从兜里掏出血眼玉,颇为得意地交到晓芳手中。

晓芳端着这血眼玉一看,忽然大叫一声,把这宝贝丢到脚下的被子上。

这叫声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子,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杨秋不解地爬上炕去,在媳妇脚下捡起这血眼玉,定睛一瞧……

瞬间如触电了一般,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之前分明洁白透亮的玉石,不知什么时候,在最中间处出现了个葡萄粒大小的血红色圆点……

整块玉石,此刻像极了一只长着血色眼珠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杨秋!

杨秋看到,在这血红眼珠之上,映着自己的脸,正对着自己诡异地笑着……

第三章 解救杨冬

眼见这血眼玉变了模样,杨秋恐慌至极,连忙用手搓了搓这红色部位,发现根本搓不掉,这红色斑点,仿佛是本来就长在这玉中了似的。

“真是邪了门了……”杨秋端着这玉,小声嘀咕道。

“你傻愣着干啥呢,孩子尿了,快把二嫂送的尿布拿来铺好。”晓芳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对冯秋说道。

“哦……哦!”冯秋收起血眼玉,连忙在身边一堆杂物中,翻出一块棉麻布块,铺到裹布之上,晓芳熟练地把孩子尿湿了的尿布,扔进地下的一个盆中……

“我有点疼,孩子你抱着,我坐不住……”晓芳换完尿布,脸色似又白了许多,虚弱地说道……

杨秋这才反应过来,媳妇刚生完孩子,身体极度虚弱,连忙颤巍巍地照着方才王婆教他的要领,接过孩子……

“好轻啊……”

这是杨秋对孩子的第一印象。

孩子在怀里闹个不停,王婆提前准备了些奶水,在水碗里温着,杨秋有模有样地拿起奶瓶,试了试温度,把奶瓶凑到婴儿嘴边,奶水顺着瓶口流出一滴,这孩子竟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然后用嘴叼住奶瓶,轻轻吃了起来,样子可爱极了……

好不容易把这母女二人哄睡了,杨秋只从炕柜里抽出一个枕头,远远地离开这孩子躺了下来。

杨秋知道自己睡觉有翻身的习惯,生怕压到这可人的小宝宝。

正美滋滋地笑着,忽想起这古怪的玉石,心头不禁一紧,又想起那马老大临终遗言。

“这东西确实是不祥之物,明儿一早还是把它交给政府吧,若我能协助寻得这二盗尸首,再加上这不菲的宝贝,说不定还能得笔赏金,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杨秋心下想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走进了那二盗葬身的山坳,却寻不见二人的尸身,他心里十分害怕,正欲离开,忽然察觉这山坳间的石头,竟都是大块儿的金子,杨秋满心欢喜,弯腰去捡……

忽然大雾弥漫,笼罩了整个山坳,他刚欲离开,忽见这山坳上空出现一红瞳巨眼,眼角处正流淌着血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秋子……秋子……醒醒,别睡了!”

杨秋猛地睁开眼睛,额头脸上全是汗珠……

这梦……

“老三,快把门打开!”

杨秋回过神,循声望去,天已放亮,发现屋前窗口处站着二人,正是大哥大嫂,他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竟都还没醒来,他连忙起身,踩着拖鞋,来到外屋,打开了房门。

他一眼瞟见跟在大哥大嫂身后,阴沉着脸的二哥,当下便觉得右脸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连忙侧立门旁,一言不发。

这二哥进门后,盯他看了一眼,也没言语直奔里屋走去,四弟刚娶过门的翠英,见了这三哥,似要张嘴说些什么,扭头看到里屋熟睡的母女二人,把话咽了回去……

众人进到屋内,一股脑地把手中之物放到炕上,都是些必要的东西:土鸡蛋、小米、婴儿衣物、豆奶粉等。

听见声响,晓芳也醒了,要爬起来道谢,连忙被俩嫂子按了下去,二人又拿起小米鸡蛋,去到外屋,准备生火做饭,翠英见状也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杨夏清了清喉咙道:

“昨晚派出所的人,来四弟家了,这不省心的崽子犯了赌,被公安擒了个现形,正在号子里蹲着呢。这事准和你脱不了干系,平日里你们就厮混在一起,昨天半夜翠英去大哥和我家讨说法,我们一道来寻你,正好赶上晓芳这档子事……”

“昨天你大嫂好说歹说,才把翠英劝走,今儿一早,又来我家闹,说些个赖皮话,让人不得安生。你这也老大不小了,孩子都有了,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啊!”

大哥杨春双臂伸直,左手手背拍着右手掌心,无奈地说道。

杨秋见不能隐瞒了,便把二人相约赌钱,到他逃上山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啊你,从小就是不省油的灯,还有这老四,整天不着消停,要不是这翠英有了身孕,我绝不管你二人这泼皮之事!”

杨夏咬着牙说道。

“行了老二,哪次都说不管,哪次你没管啊,少说两句,合计合计怎么把老四弄出来吧,翠英有孕在身,别气伤了身子。”杨春道。

“刚才我托人问了,这事不算什么大事,但罚款总是少不了的,交两百的罚款,老四也就出来了。”

杨夏稍作停顿,继续说道:

“这钱……得大家凑一凑,四弟家没钱,我这一个月工资也才一百三,我出一百,剩下的你俩想想办法……”

在当时那个年代,两百块可不算是小数目了,这杨夏自己出一百,已经是无可挑剔了。

可剩下那一百,却教另外两兄弟犯了难……

按说大哥家里不缺这钱,但他是出了名的守财奴,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让他突然给别人拿出这数目,根本想都不用想。

杨秋倒是不抠门,但他缺钱,他的全部家当都在兜里了,就剩下十块钱……

“按说这一百块钱,我这当大哥的应该拿了,不过你大嫂的弟弟订婚用钱,前两天都借给他了,这手头有点……”杨春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

“好了大哥,你不用说了,这事因我而起,这一百,我出了……”杨秋心一横,说道。

杨春果真闭上了嘴巴,没在说一句话,他生怕此事再生枝节。

“你……还是别逞能了,你的斤两我还不知道吗,剩下这一百,我来想办法吧。”杨夏说道。

“二哥你别说了,心意我领了,这是我的责任,剩下这一百我出了,我自有办法。”杨秋伸手入衣兜中,攥着那块玉石说道。

见他态度坚决,杨夏也没再多说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蓝灰色票子,交给杨秋。

杨秋接过这百元大钞,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想这二哥平日在单位里奔波劳累,一个月的辛苦钱,就被自己一个不理智,散了出去,此刻他巴不得这二哥再给他个大耳光……

不多时,小米粥煮鸡蛋都已做好,三个女人进里屋服侍晓芳吃饭。

此前兄弟三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知道杨秋的想法,便没插言。

杨秋默默地走出家门,正赶上早晨村里始发的客车,他要去镇上找一个人来解救自己的弟弟。

计划没有变化快,

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

让后来的许多人,

都卷入了这血色漩涡之中……



第四章 见吴厂长

虽说是早晨,但今天这天气,确实没有个早晨该有的样子。

天上不见太阳,阴沉沉的,温度却又不是很低。

在东北,但凡在冬天里碰到这种气象,那定是要下场大雪了。

杨秋头戴着个厚棉帽子,身材瘦小的他,配上这帽子,显得头大身子短,有点滑稽。

他缩着脖儿,双手交叠插在棉袄袖子里,蹲在村东头那棵大柳树下,向村西头张望着……

不多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鸣笛声,从村西头方向传来,他连忙站直了身子,手在衣服裤子口袋中掏了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是否都带齐全了。

一辆破旧的红色小客车,缓缓地在他前方停了下来。

“又上街里啊,这么照顾我生意,回头给你整个专座得了!”

客车司机拉开左手边的窗玻璃,笑着说道。

“一言为定,谁不整谁孙子……”

杨秋上了车,一屁股坐到售票员的位置上,笑着对那司机说道:

“这位子就不错,以后归我了!”

司机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杨秋买了票,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向面前的岗上开去……

白银村在岗下,地势极低,村子又落后,但这客车却是有的,而且早就有了,据说这条客运线,是早先银矿工人的专车线,当初这白银村,牛气得很!

这车上都是些熟人,跟大伙聊了两句初为人父的感想之后,杨秋便靠在这椅背之上闭目养神……

昨晚这一顿折腾,有点疲惫。

“吉盛镇客运站到了啊,再不停了,下车的抓紧了。”

售票员喊了两嗓,却依旧叫不醒沉睡着的杨秋。

“给我醒醒……”

客车司机抄起身边的卫生纸,丢向右手边的杨秋。

杨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抹了下嘴角的哈喇子,左右望了两圈……

“睡傻了啊,到站了,下车吧!”

司机笑道。

“哦……哦!”

杨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了车。

“季哥,这小子下车了,咱啥时候上?”

客运站旁边的胡同里,一个戴着墨镜,一脸横肉剃着光头的男子,带着四个小弟在悄悄候着杨秋……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弟,看到了迷迷糊糊下车的杨秋,连忙回头提醒这个叫“季哥”的男人。

“季哥”本名不详,但一提他的绰号“季三儿”便无人不知了,屠狗辈出身的他,早些年与人争执,持刀伤了人,吃了几年牢狱饭,出狱后去南方闯了几年,有了些积蓄。

回来后收了几个小弟,整日在赌局处泡着,自己也不玩,专干些借钱收息的买卖。

就是所谓的,放高利贷的。

半年多前杨秋在自己手里借了三百块钱,约好半年后连本带利还四百,可这半年期过去两周了,杨秋依然没有要还钱的意思。

季三儿打算给杨秋点颜色瞧瞧。

经过这黄毛小弟连日来的观察,发现杨秋基本每日都坐这趟客车来镇里,几人一合计,便在此地暗中等候,竟真被这几人等到了。

季三儿见杨秋神色匆匆,下了车径直向东快步走去。

吉盛镇客运站本就在镇东位置,再往东走,就马上出了镇子了。

镇子外就只剩一家粮食厂了,早听闻这杨秋前些年老跟这吴厂长混在一起,这吴厂长可是个有钱人。

狡猾的季三儿摇摇头,示意小弟们还不是时候,他远远地盯着,直到看见杨秋走进粮食厂。

这厂子杨秋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厂里的保卫和工人对他也特别熟悉。

杨秋径直走进吴厂长办公室,吴厂长正在看报纸,冬日上午的阳光充足,光线从肥胖的吴厂长身后的窗子里照射进来,正照在他那光亮的脑袋瓜上……

一个恍惚,杨秋以为自己见到了佛祖。

见杨秋闯了进来,吴厂长有些不开心,他叠起手中的报纸,往桌上一扔,拿起手边的茶缸,揭开盖子,送到嘴边,又似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放回到桌子上。

“秋子,你这风风火火的,干啥来了?”吴厂长道。

“吴哥……老弟这边遇到点麻烦……”

“借钱吗?不用说了,上次借你一百还没还呢,别的事好说,借钱没有……”

没等杨秋说完,吴厂长暂定截铁地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吴哥,实不相瞒,我弟小冬,因为我现在在号子里蹲着呢,我这当哥哥的没能耐,手里没钱,但我不能看着他在里面遭罪,吴哥您大家大业的,定不会短缺这一百块钱,我把弟弟换出来后,就算卖血也会马上把这钱张罗上……”

杨秋有些着急,口不择言。

“大家大业钱也不是凭空生出来的,这月工人工资都快开不出来了,我真的帮不上你的忙,你再找别人试试吧。”

吴厂长不满杨秋的道德绑架,更加不愿借钱给他了。

想空手借钱看来是不可能了,还有一招,杨秋将手伸入上衣口袋,掏出那块手表,来到吴厂长面前,轻轻放到桌子上。

“请您上眼,这表还值些钱吗?”

吴厂长做这玉米流通生意,把玉米收上来,烘干后发往全国各地,算是见过世面的主儿,他眼见这手表的工艺不一般,特别是表盘上那一串字母,他还真见过。

有一个做进出口贸易的朋友,就带的这个牌子的表!

当时那个年代,没有山寨品一说,眼见到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这表定是个舶来品了。

“这玩意,你从哪搞来的?”吴厂长是个爱表的主儿,此刻他有点坐不住了,连忙问道。

“自家产的玩意,我琢磨着,这吉盛镇也就你一个识货的主儿,拿来换些钱花,你不要我就拿省城当掉。”

鬼机灵的杨秋察觉到,这玩意定是值些钱了,说话自然多了些底气。

“这表虽还算不错,毕竟是二手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

吴厂长毕竟是久经考验的合格奸商,此刻又开始耍套路了。

“打扰了……”

杨秋多聪明,他料定吴厂长舍不得这宝贝流失掉,作势抢过手表,扭头欲走。

“兄弟,你……你坐,你打算多少钱卖,倒是说个价呀!”

苞米有都是,这家谈不成还有他家抢着卖,杀价这手段百试百灵,可这心爱的宝贝只有一件,过了这村了可就没了这店了。

人在心爱之物面前,都是盲目的。

杨秋伸出三个手指头,吴厂长心头大喜,今日算得了个大便宜,这外来的表,就算是二手货,少说也值个千八百块。

“四百二!”杨秋道。

吴厂长差点没从凳子上跌落下去……

“兄弟,你这伸出三个手指头,却要出这么个有零有整的价格,怕不是算数没学好吧?”

吴厂长苦笑道。

“哥,给句痛快话,要不要吧,老弟着急走。”

杨秋一鼓作气,说道。

“行,哥也不墨迹了,知道你忙!”

吴厂长说完这话,起身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拿着沓钱走进来,道:

“数数吧,正好四百二。”

杨秋查出三百,剩下的交给吴厂长,说道:

“连本带利,两清了,吴哥。”

“哈哈,你小子……”

吴厂长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杨秋,笑道。

杨秋收起钱刚要走,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看了一眼后,交给吴厂长……

“奇怪,这搓不掉的红色斑点,怎地自己又淡了许多,莫非……”

杨秋发现异象,心中暗自思索着。

吴厂长接过这块玉,仔细看了看,说道:

“这玉不值钱,中间这么大块杂质,可惜了……”

说完便把这玉交还给杨秋。

“多少钱收?”杨秋问道。

“三十以内,就当买个挂件儿,这玩意像个眼珠子,有点瘆人……”

吴厂长果然对玉石没有研究,随口报价道。

“我得走了……”杨秋转身。故技重施。

“秋子慢点走,哥不送你了”

吴厂长满心欢喜地研究起手中的腕表……

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杨秋心头郁闷,只好离开粮食厂,向镇西头派出所方向走去。

走大道有些绕远,他决定穿小巷走近路,快些把杨冬解救出来。

吉盛镇只有一条主街算是热闹,其他小巷都安静得很。

杨秋正在背街小巷中走着,忽然一个麻袋,不偏不倚地罩在自己头上。

“坏了……”杨秋还算反应快,立马双手抱头,做出防御姿势……

拳脚棍棒,如雨点般砸到自己身上,瘦弱的杨秋被击倒在地,闭着眼,痛苦地蜷着。

四肢、身体、面部都无一幸免,杨秋被打得皮开肉绽,口中不停求饶……

他的鲜血沾湿了全身,

包括口袋中的那块血眼玉,

此刻,

这本已暗淡了的红色眼瞳,

又鲜艳明丽了起来……



第五章 季三之死(上)

季三儿等人手下有分寸,叫杨秋吃些苦头,便停了手,扯下罩在杨秋身上的麻袋。

杨秋痛苦地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都是血迹。

季三儿蹲在地上,右手拽住杨秋衣领,向上一提,冷笑着说道:

“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家三爷爷的钱还敢不还,今天你爷爷有空,给你上上课。”

“三爷……求……求您再宽限我一周,我……我……一定……连本带利……还……还您。”

“现在就有,为啥要等一周以后?”

季三儿盯着杨秋鼓鼓的口袋,说道。

杨秋连忙用双手捂住了衣服口袋,央求道:

“三爷,这……这钱……是我借来救弟弟的……求您……”

“敬酒不吃吃罚酒,黄毛!”

季三儿给黄毛使了个眼色,这黄毛扑上来,伸手就向杨秋口袋中掏去。

杨秋躺在地上,双手死死按住衣服口袋,嘴里不停央求着。

“妈的……”季三儿抡起拳头,一拳打在杨秋右眼框上……

杨秋只觉眼前酸痛,直冒金星,他连忙用双手护住面部……

黄毛顺势掏出杨秋口袋中的钱,血眼玉被顺出,掉落在地上。

“季哥,都在这了!”黄毛满脸堆笑,把一沓钱悉数送到季三儿面前。

季三儿甩开杨秋衣领,抓起黄毛手中的钱,站起身来,数了数,说道:

“整好四百,还行,欠我那一百,月底前还上。”

“哪里还欠你一百,说好借三百还四百,怎么又多出来一百?”

杨秋勉强坐起来,质问道。

“说好连本带利半年还清,你这超过了快两周了,利息自然要涨!”

这便是季三儿发家的本事。

“月底前不还,我就去你家坐坐,听说你媳妇刚生了个儿子,哥几个正好去瞧瞧!”

季三儿阴冷地笑着,说道。

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季哥,瞧瞧这个!”

眼尖的黄毛,抓起地上的血眼玉,交给季三儿。

“把它还我!”

杨秋猛地站起身,满脸血迹的他,瞪着血红的双眼,似要上去拼命,这架势让季三儿等人心头一惊。

这要是动起手来,伤了人命,凭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季三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物件儿……

这血眼玉沾了血,红瞳形状的部位异常明亮,如一只血眼死死盯着季三儿!

这季三儿又是吓了一跳,再看看面前快要失控的杨秋,竟心生怯意,道:

“这什么破东西,这人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还他,咱们走!”

黄毛接过血眼玉看了看,交给杨秋,放了两句狠话后,众人散去。

杨秋看着他们消失在小巷尽头,径自颓然坐到地上,左手攥住血眼玉,右手捧了一把路边未压实的雪,往脸上蹭去。

刺骨的凉意,顺着他的毛孔钻进脑子里,他似要借此麻痹自己的神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杨秋深感自责,他自觉无颜面对弟弟和弟妹,还有把钱交给自己的二哥。

一阵微风袭来,下雪了……

真是一场大雪,大颗大颗的雪花,细密黏连,飘飘洒洒。

目之所及,层层叠叠的雪帘,望不穿,瞧不尽……

过了许久,杨秋掸了掸身上的积雪,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朝白银村方向走去……

还有三天就是冬至了,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弟弟不能回家过节了,他又忍不住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光。

东北的冬天,白昼很短,不到下午六点,太阳就整个落下山去了,天气开始转凉。

雪依旧下个不停,此刻路上已见不到人,杨秋垂头丧气地走着,宛如一个行走着的雪人……

天已全黑,大伙在杨秋家焦急等待着,八郎很省心,吃饱了便不哭不闹,晓芳状态也好多了,半倚着墙,跟大伙聊天。

大家都在安慰翠英,只道是交了罚款,这人就能无恙地回家了,翠英也站在窗前巴望着,期待杨冬早点回来。

院子里的大黑赖皮地叫了起来,众人心头大喜,都知道是这杨秋回来了。

不多时,杨秋低着头推门进来,身上的积雪已有一指厚了,脸上,眉毛上,甚至眼睫毛上也都挂着一层白雪……

众人向杨秋身后看去,半晌不见人进来。

“秋子,咱四弟呢?”

杨春问道。

杨秋不答,低头像个木头。

“三哥,你说话啊,杨冬人呢!”

翠英有点着急了,声音有些大。

“弟妹你有身孕,千万别急,老三,出了啥事了吗?你快点说,别让大伙担心!”

杨夏说道。

杨秋不答,身子晃了两晃,“噗通”一下,竟栽倒下去……

两兄弟连忙搀扶住杨秋。

杨夏看到,杨秋耳蜗和脖颈处有血迹,连忙掸了掸杨秋身上的雪,众人心头皆是一紧,这杨秋身上极脏,且有血迹。

兄弟二人把杨秋放在炕上,大嫂端来碗热水,喂杨秋饮下,杨秋喝了水后,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恢复了神志。

他扭头环顾一圈众人,泪眼婆娑地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番,但他并未提及手表和玉石,只道钱是自己和吴厂长借的。

“这帮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钱不成,我这就去派出所报案……”

杨夏说完就要走,杨春连忙拉住他,说道:

“二弟别冲动,秋子是因为赌博,问人家借的钱,咱们报案了,这查到最后,指不定秋子也得给送进去,再说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这事咱也不占理……”

“那也不能打人啊……”

晓芳心疼自己的丈夫,伤心地说道。

眼下是不能报警了,众人心里不爽,也只能认倒霉,大伙见杨秋这惨状,也不忍呵责他。

“那我明天再想办法吧,时候不早了,都回家吧……”

杨夏无奈地说道。

众人一边安慰着翠英,一边纷纷离开。

屋内恢复平静,夫妻二人分别躺在炕两侧,没人说话。

“啪……”

晓芳拽了下灯绳,屋内一片黑暗。

黑暗中,杨秋听到了妻子低沉的哽咽声。

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有多少外债瞒着她。

说什么自行车,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睡不着啊,杨秋瞪着双眼,心头百感交集……

寂静的夜,除了时而有风吹得自家窗外的防寒塑料哗哗作响外,就只剩下雪落的声音了。

杨秋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许久之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有一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窗前,疯狂地敲打他家的窗子……

“秋子,快开门,救救我,快救救我……”

杨秋认得这声音,是季三儿!

他飞快地爬起来往窗外瞧,只见那季三儿面色惶恐,满脸是血……

在季三儿身后,是一只灯笼般大的血红色大眼,飘然地在这白茫茫的雪中,直勾勾地盯着那崩溃的季三儿……

大黑狗凄绝地嚎叫着……

这夜,变得热闹起来了。



第六章 季三之死(下)

杨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天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季三儿,如今竟趴在自己窗前,哭嚎着求自己救救他。

那漂浮着的血红色大眼,慢慢地逼近,季三儿无助地拍打着杨秋家窗玻璃……

“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

杨秋觉得这声音有点诡异,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怪……

那血眼越来越近,这季三儿嘴上倒是消停了,手却如招财猫般,机械地敲打着窗玻璃……

“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

杨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登时吓得脸色惨白,坐在炕上,直勾勾地不敢动。

这不可能……

我家窗子,明明……

明明没有玻璃!

这季三儿是怎么在自己窗前发出拍玻璃的声音?

杨秋平日里赌博迷了心智,木制窗框多年不换,已腐烂不堪,玻璃早就尽数掉下来,摔碎了。

他也能对付,用钉子敲敲打打,用塑料布缠住窗框,既不需要换框,又省了玻璃。

可如今这季三儿为何……

杨秋正茫然着,忽见窗外一黑影高高跃起,叼住季三儿肥大的脑袋,用力一扯,竟将那脑袋整个扯了下来……

是他们家的大黑狗!

这大黑狗丢下季三儿头颅,立在血红大眼旁,叫得更欢了……

“汪汪汪……”

“汪汪汪……”

杨秋猛地睁开眼,重重地喘息着,屋内一片黑暗,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慢慢地抬起来,望向窗外……

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好,幸亏是梦,杨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准备继续睡觉。

“汪汪汪……”

“汪汪汪……”

这大黑狗,却似在梦中般,叫个不停。

“估计是被这大雪吓到了吧……”

杨秋心中暗想。

今夜这狗却一刻不消停,一直在狂吠着。

终于,这叫声吵醒了晓芳和小八郎,孩子咿咿呀呀地哭起来,晓芳连忙一拉灯绳开了灯,一看挂钟,后半夜一点多。

“这大黑,今天抽了哪门子风,叫得这个欢……”晓芳抱起孩子,疲惫地说道。

“就是,我出去看看!”

杨秋起身,披上棉袄,拿起手电筒,推开房门,双脚骑在门槛上,打开手电筒向大黑方向照去。

“大黑,这大半夜的,你乱叫什么!”

杨秋朝大黑方向喊去……

大黑听见主人召唤,顿时消停了,兴奋地朝着光源处猛摇尾巴。

杨秋又举手电朝四周照了照,这雪下得太密集,望不了太远,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异常。

见这大黑也不叫了,杨秋便关上房门,返回屋中,孩子喝了奶睡去了,杨秋关了灯,摸索着回到炕上,准备继续睡觉……

可这刚躺下没多久,大黑又叫了起来,一声胜一声的凄厉,杨秋生怕再吵醒了老婆孩子,连忙披上大衣,左手拿着手电,走到外屋柴火堆处,拾起一根长木棍,气汹汹地推开门,直奔大黑走去。

刚迈出门槛,杨秋发现这雪已经厚过脚脖儿了,自己穿的棉拖鞋,直往鞋里灌雪,太凉了……

“这抽风的大黑,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杨秋三步并做两步走,几步跨到了大黑处,大黑见主人手拿木棍,连忙低头抬眼,口中发出呜咽之声,可怜巴巴地向后退去……

“我让你叫,我让你叫……”

杨秋抡起粗木棍,向大黑发去,打得这大黑似哭泣一般,嗷嗷嚎叫,并拼命向后退去。

这杨秋近日来有诸多不顺遂之事,一直没个发泄的口子,今日抓住着大黑,竟不饶它,拿这大黑狗撒气起来!

这大黑狗体格硕大!系它的绳子也因天长日久,有些腐烂了,它情急之下竟然扯碎了这绳子,在院子里绕了个大圈,径直向门外跑去……

杨秋见狗跑了,更是气不过,举着棒子便追,此刻他又哪里顾得上这脚下的温度。

没跑两步,杨秋见这大黑竟没跑远,在门前开始围着一个雪堆绕圈,嘴里不停地对着杨秋吠着。

杨秋没心思去想,这门前怎么凭空多出个雪堆,生孩子之前,这些活儿都是晓芳干,他只负责赌博。

杨秋只以为这是邻居推的雪,堆在此处……

“我让你跑!”

杨秋追上大黑,一棒子抽在它的屁股上,不过奇怪的是,这大黑并不叫也不跑,只是背对着杨秋,用前爪在雪堆中挠着。

杨秋被大黑奇怪的举动勾起了好奇心,他放下手中的棒子,举着手电,给这大黑照亮。

早就听说,有的狗通人性,会给主人挖出些宝贝,今天大黑这反常举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这大黑挖了半天,这雪堆上的雪随挖随落,差点没把大黑埋里,大黑连忙抽出脑袋,全身抖了抖,头部以鼻尖为轴心,快速旋转起来……

大黑抖了杨秋一身的雪,他只道倒霉,忙向后退了一步,再定睛看了一眼这面前的雪堆……

一块鲜红色的东西,从雪堆顶端的塌陷处,露了出来……

这是……

杨秋连忙用右脚踢走这东西上的雪。

直到发现那深深凹陷的肚脐之前,杨秋死都不敢联想,这块鲜红的东西,竟是人的肚皮!

“我去你……”

杨秋吓得摔倒在地上,拖鞋飞出老远,他又哪顾得上这些,双脚踩着这刺骨的白雪,向家门口跑去……

来到里屋杨秋猛地拽开灯,见孩子老婆仍在熟睡,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已冻的通红,他连忙爬上炕去套好了裤子,穿好了棉鞋,来到熟睡的晓芳身前。

他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推了推面前的晓芳,轻声说道:

“媳妇醒醒,别睡了……”

熟睡中的晓芳,感觉有人叫她,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神色慌张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大半夜叫醒我,有啥事啊……”

晓芳有些郁闷地问道。

月科中的女人最缺休息,自己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叫醒,她自然有些不开心。

“出大事了,媳妇……”

杨秋惶恐地说道。

直觉告诉晓芳,杨秋说的事情不简单……

“啥……啥事,你慢慢说,怪吓人的……”

晓芳故作镇定地说道。

“咱家……咱家门口,有……有个死人!”

杨秋压低了声音,生怕被邻居听见,可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时,这场面却显得更加惊悚了。

晓芳吓得直打寒颤,哆哆嗦嗦地道:

“我这喂奶呢,不能受惊吓,你别寻我开心啊……”

杨秋听媳妇这么说,气得直跺脚,道: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大半夜吓你干啥啊……”

听了这个回答,晓芳吓得坐起来,倚在墙角,全身颤抖……

“谁……门口那人是谁,怎么死的啊……”

“不知道,我只看见个大肚皮,便吓得跑进屋子里了,拖鞋都跑丢了……”

“接下来咱俩该怎么办……”

“我去叫大哥二哥来,一起商议……”杨秋说完,转身欲走……

得知自己的丈夫要去叫人来,晓芳哪里会同意……

“不行……我自己不敢在家,你别走……”

“那好吧。”

杨秋连忙脱鞋上炕,坐在晓芳身边,一把搂住自己的媳妇……

“别怕,媳妇,我不走,不走……”

晓芳紧紧抱住杨秋,哭了起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杨秋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后半夜三点了,马上便天亮了,天亮再去通知众人吧……

突然,杨秋似想起了什么般,猛地伸手入兜子里去摸索……

这血眼玉,红瞳形状的斑点,竟然不见了!

晶莹透亮的玉身,显得更加美丽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杨秋小声嘀咕道。

“你知道啥了……”

晓芳颤巍巍地问道。

“我知道,门外之人的死因了!”

杨秋诡异地笑着,

这表情,

在这深更半夜里,

让人不敢直视……



第七章 报警

杨秋突然冒出这一句话,着实吓坏了妻子晓芳,她挣脱开杨秋的怀抱,盯着杨秋说道:

“你这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

“媳妇,我现在还不确定,但你……你看看这玉,和上次见到那块儿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杨秋把手中的玉,递到晓芳的面前。

晓芳仔细端详着这块玉,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它说道:

“这和上次见到的那块儿确实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杨秋急切的问道。

“上次的那个有……有个红色眼珠子……”

想到此,晓芳仍感到心有余悸。

“嗯,这跟你那天见到的其实就是同一块儿,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杨秋正欲说下去,可门外的大黑又大叫起来,吵醒了熟睡中的小八郎。

一时间,狗叫声,婴儿啼哭声,乱作一团……

二人停止了对话,杨秋走过去,抱起八郎,交给晓芳。

“炕有点凉了,我去烧烧炕。”

杨秋伸手摸了摸炕面,皱着眉说道。

“你走了我害怕……”

知道门外躺着具尸体,晓芳一步不敢让杨秋离开她。

“没事,咱家外屋地有现成的柴火,我不出门,打开里屋门,我边烧火边跟你唠嗑。”

东北老式的泥草房,格局很简单,开了房门进来,首先看到的是厨房,东北称之为外屋地,厨房有一口大锅,大锅下面是灶台,灶台下有一个窟窿,就是东北人口中的“灶坑”。

柴火投入灶坑,点着火,这火既可以炒菜,又可以给里屋的炕加热,这东北大炕有一个特点,上热快,一篮苞米棒,小屋子里就特别暖。

但后半夜这灶坑里的火渐渐灭了,炕上和屋子里的温度也会逐渐降低。

所以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即使家家户户都没了农活,也要起早烧炕,否则稍一晚起,这屋子便无法待人了。

晓芳也知这屋内温度有点低了,虽然害怕,无奈为了孩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杨秋推开里屋门,来到外屋地,墙角处有一堆现成的苞米棒,他拿起小铲子,往灶坑里填了些柴火,取一根玉米棒,在墙角的小煤油桶里戳了一下,转身回到灶坑前的小凳子上坐好,拿起灶台上的火柴,划着了后,对上沾了煤油的苞米棒……

这沾油的苞米棒一遇明火,忽地着起火来,杨秋麻利地把它丢进灶坑中……

不多时,灶坑里已经是红堂堂一片了,杨秋坐在火前,想着这几天发生的离奇事件,发起呆来……

“你这块玉,从哪里弄来的……”

晓芳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哦……这个……”杨秋从火堆里抽出一个顶端碳化,还未烧着的苞米棒,拿在手中在地上画着圆圈。

“捡的,在山里,孩子出生那天,我走山路回家,无意中捡到的……”

杨秋不敢说出那天的情况,这块玉,是他改变生活的唯一机会了,从前那浑浑噩噩,毫无希望的人生,他已经过够了。

“哦……这玉应该值不少钱吧。”

“还不知道呢,我寻思明天去趟城里,找个懂这东西的人,瞅一眼,给咱定个价……”

杨秋答道。

“嗯……”

晓芳没再说话,杨秋守在灶坑前,望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火苗,期盼着黎明的曙光早日到来……

凌晨四点半,隔壁老刘家的大公鸡,喔喔地鸣叫起来。

过了一会,隔壁院子中传出男人的咳嗽声,晓芳听得真切,便对杨秋道:

“你去叫人吧,我敢自己在家了。”

杨秋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出门,向村里走去……

此刻雪已经停了,大黑守在门口,像个忠诚的卫士。

杨秋瞟了一眼门前骇人的大雪堆,只这几个小时,又堆了很高……

他脚下没停,径直向村里走去,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三两只狗叫声传来,却显得周围更加静谧了。

杨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雪下得实在太厚,没过了脚踝。

白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约莫十分钟脚程,来到大哥家院前,杨秋扯着脖子喊大哥出来。

喊了几嗓子后,但见得杨春家屋内灯光亮起,一人影披衣服走出门来。

“秋子你发了什么疯,这大清早的在我门口穷嚷嚷啥?”

说话之人正是冯春。

“大哥你快去我家,有急事商量,我现在去二哥家叫人。”

杨春见三弟这神情确实严肃,再不敢怠慢,连忙向杨秋家走去。

三兄弟陆陆续续来到了杨秋家门口,天刚蒙蒙有些微光,好在这满地的白雪,自映得周围愈加明亮了。

三兄弟在杨秋家门前雪堆处站定,夜间看不清形状,这白天却看的真切,蜷蜷一堆,一处还似有人脑形状的隆起,甚是恐怖。

杨秋拿起扫把,哗啦啦扫开这浮雪,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浑身僵硬地侧卧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这人……这人不是季三儿吗,老三,这……是咋回事,这好端端的,怎么光溜溜地死在你家门口了?”

杨夏神色慌张地问道。

“我……我哪知道啊,凌晨时候这大黑乱叫,我出去一看,就……就发现了,我发现时这人就已经僵死了。”

“那当时怎么不叫我们来?”

杨夏连忙追问道。

“晓芳她自己不敢在家啊,门口凭空出现个死人,谁不害怕。”

杨夏一想也对,便点点头没再说话。

“赶紧报警,别耽搁,另外这季三儿白天刚打完你,晚上人就没了,这事不得让人起疑心啊?”

杨春想看看杨秋的反应,说道。

“我怕什么,又没做亏心事,他死在我家门口,我还觉得丧气呢。”

“你去我家,骑车子快到镇里报警,等客车怕是来不及了,到时候人都涌上来,七嘴八舌的,影响不好。”

杨夏道。

杨秋没再多说什么,直奔杨春家跑去,来到二哥家,骑上自行车朝吉盛镇行去。

…………

值了一宿班的冯春,刚打开派出所的大门,就见到一人站在门前,满身是雪,旁边是辆摔弯了把子的自行车。

这二人是真有缘,杨秋有些神情恍惚,他识得面前这人。

可冯春却不认识杨秋。

杨秋气喘吁吁地交代了情况,冯春一听,连忙转告给值班领导,又通知了县刑警队,自己和同事大刘带着杨秋,驱车向白银村驶去……

刚到村口,冯春远远看到一群人聚在一家门口。

“是那儿吧?”冯春指了指人群的方向。

“对,对,那是我家,尸体就在我家门口……”

“走吧,去看看。”

众人下车,朝着季三儿的尸体走去。

这季三儿,为何离奇身亡,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

白银村的故事,正在悄悄上演。



第八章 勘察现场

冯春三人下了车,引得围观群众皆侧目来看,冯春和大刘识得杨夏,二人与他打了招呼后,嘴上招呼村民们靠后,他二人也不近前仔细观察,只是尽量疏散群众,维持秩序。

冯春见这尸体死状,附在大刘耳边轻声说道:

“这季三儿,我看着像冻死的……”

“这事儿咱哪敢乱猜,等头儿他们来了再说吧,眼下护住现场,不被人破坏了,咱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大刘是老警察了,生的虎背熊腰,有蛮力却没脑子。

冯春没再与他交谈,但也不同意自己同事的观点,自己还是能做点什么的,他想象中的公安,绝不是干这些活儿的。

“你……你过来一下。”

冯春指了指杨秋,说道。

杨秋哪敢怠慢,连忙走过来,紧张至极。

“没事儿,别紧张,和你了解点情况。”

正在认真保护着现场的大刘,听到冯春这般说,斜眼瞧了瞧,又挤出一丝干笑,转过头去,继续耐心地疏散着围观村民,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这围着的人墙却是越来越厚了……

“哦,领导……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杨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挺年轻的公安,叫“哥”,不合适,叫“弟”没勇气。

叫领导总不会错了吧……

“我是吉盛镇派出所的,姓冯……”

冯春听着眼前人见他领导,有些不舒服,忙自我介绍了一下。

“你好……冯领导,见过……见过……”

杨秋真的是怕公安啊,爱赌博的,都有这毛病,改不了。

“好吧,你报的案,说说吧,啥时候见到死者的,说说当时的情况。”

冯春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煞有介事地准备记录。

“啊,昨天,昨天差不多中午吧……”

杨秋一见到警察,脑子一片空白,以为冯春问的是昨天见到季三儿开始的事,竟要给自己添些麻烦。

“你吓傻了吧,没用的玩意儿,明明是今天凌晨啊!”

杨夏一旁听得真切,气的牙痒痒,忍不住提醒杨秋。

“杨哥,你这是……”

冯春摊开双手,表情颇为不满地说道。

“唉,兄弟别怪我多嘴,这是我的亲弟弟,生来胆小,一遇到这种事,竟吓得说胡话。”

杨夏平时在镇里办事圆滑老道,颇有些人缘,他这么一说,冯春心里再不舒服,也没好意思再苛责。

“你继续说,昨天中午怎么了?”

冯春转头望向杨秋,说道。

“哦……我……我记错了,没经历过这种事,确实是吓坏了……”

杨秋改口说道。

冯春顿时觉得火气上涌,几欲发作,但见到这么多双眸子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也再不便发作了……

接下来杨秋只是把凌晨大黑闹个不停以后的事说了,之前季三儿如何堵截自己那段,只字未提。

冯春把笔录做好,交给杨秋查看:

“你确认一下,无误的话,给我按个手印。”

杨秋接过本子,大略看了一遍,没有问题,当即签了名字,冯春又从兜中掏出印泥,打开呈到杨秋面前。

“按上吧,往名字上按就行。”

冯春冷冰冰地道。

杨秋按完手印后,冯春收起笔录,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听得人墙外围人声嘈杂,定睛一看,又驶来两辆警车和一辆白色救护车。

这车牌号他再熟悉不过了,两辆车是县刑警队的。

车刚停稳,从车上下来六人,其中两人他最识得,一个头发稀少上了些年纪的人,是自己所里的杜所长;另一个穿黑色夹克,中等身材,目光坚毅的中年男子,便是刑警队的钱队长。

二人一路边走边交流,不多时便来到冯春身旁。

“杜哥,钱队!”

冯春先跟二人打个了招呼。

钱队看了一眼面前的冯春,微笑着点头示意,随后目光冷峻地看了一眼冯春身旁,有些紧张的杨秋。

杨秋跟钱队对视了一眼,连忙低下了头……

这眼神,好似能一眼看穿真相一般。

站在远处的杨夏,看到此景着实气的够呛,这杨秋究竟在怕什么,竟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实在是要引火烧身。

“杜哥,这是我做的目击证人的笔录,您二人看一下。”

冯春把笔录摊开,交给杜所长,杜所长简单看了一眼,连忙把笔录交给钱队。

钱队认真看了一会,直夸冯春记录的认真仔细,一众人拍照的拍照,取证的取证,井井有条,明显是训练有素。

“头儿”其中一个身穿制服,干练的小伙子,走到近前说道:

“死者名叫季成龙,外号季三儿,推测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晚十点半到今天凌晨三点之间,但冻僵的尸体,死亡时间不太好推,具体的死亡时间得等法医解剖胃部残留物后给咱们。这尸体无明显外伤,且有脱衣现象,面带笑容,身体佝偻,初步推测死亡原因应该是冻死的……”

钱队长点了点头,这结果和自己推测的一致。

“法医怎么说?”

钱队长又问道。

“也都差不多吧,进一步结果还得等尸检报告才能确定,但头儿,这种事咱见多了,应该错不了……”

“嗯,那等等看吧,没什么好办法了”钱队长又似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回过头对杜所长道:

“这人是你们辖区的吗,通知家属了吗?”

“是的,这人叫季三儿,名声不好,早年蹲过监狱,老婆早就带孩子改嫁了,联系不上。只联系上一个他在农村的大姑,他大姑只道他平时行为不端,不肯认他……”

“还是个孑然一身的主儿……”钱队长走到法医身边,简单聊了两句,又招呼两人帮忙处理好尸体后,警车一并先回所里。

大伙陆续上了车,钱队长却并未着急,他走到杨秋面前,面带微笑地对他说:

“劳驾跟我去镇里坐一会,还是有几个细节需要问你。”

杨秋自然是不敢去,说道:

“我孩子刚出生,老婆在坐月子,家……家里离不开人,再说……我……我好端端地发现门口有个尸体,报个警咋还得把我带走呢?”

“不是带走你,就是问个话,我保证很快就会开车把你送回来。”

“那……那好吧,正好我家自行车还在所里停着,我可不用你们送,免得越描越黑,坏我名声……”

“好吧,委屈你了。”

钱队长真诚地说道。

“我先跟我媳妇说一声,免得她担心,等我一下,去去就来。”

杨秋指着自己家的方向,说道。

然后一溜小跑回到屋子里,钱队长点了一颗烟,站在原处等待杨秋。

他听见围观群众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揣测之言,不绝于耳。

钱队长皱了皱眉,朝着周围的群众说道:

“杨先生是目击者,我们笔录做的不详尽,要他回去配合我们再重做一份,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千万不要随意猜测,谢谢大伙了!”

想不到这钱队长,心思竟如此细腻。

正说着,杨秋出来了,钱队长与他并肩上了冯春的车。

车门关闭,一行人排着车队,驶离了白银村。

村民们见众人离去,也都三五成群地散了。

杨春杨夏二兄弟却是愁眉苦脸,放心不下这倒霉的三弟。

自打杨冬被抓那天起,杨家就没得安生,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二人的心里着实有些担心。

屋内,晓芳攥着杨秋塞给她的玉,泪眼婆娑。

她觉得这玩意邪的很,自从得了它就没有一天消停日子,她隐隐感觉这玉的来历不明,但杨秋就是瞒着她不告诉她实情。

这杨秋的秋,此刻可以作“多事之秋”来解读了,属于他的离奇经历,还远没有结束。



第九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杨秋跟随冯春等人来到了吉盛镇派出所,宽敞的院子里,并排五间大平房内部连通,颇为气派,大伙进了最中间的那间屋子,冯春和杨秋走在后面。

杜所长带着大伙进门后往右走,而冯春带着钱队长和杨秋进门后向着左侧一道大铁门走去。

杨秋一见这大铁门,脚下一软,说什么也不进去。

“我又没杀人,你……你们这是……啥……啥意思?”

杨秋说话虽然颤抖,语气之中却透露着坚决。

钱队长本在思考问题,下意识地跟着冯春往左走,听见杨秋这这句话,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连忙对冯春笑道:

“小兄弟,咱就是请人来问个话,你别搞得这么严肃,就去你办公室吧,沏三两杯茶,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儿。”

说完朝冯春使了个眼色,冯春连忙转身向右,带二人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有经验的钱队长,知道怎样才能让杨秋道出实情。

“坐吧,随便坐。”

进屋后钱队长坐到办案的桌子前,招呼杨秋坐下。

杨秋不懂,竟一屁股坐到了钱队长对面,一间办公室两个工位,此刻他坐的位置是冯春的座位。

钱队长笑笑没说什么,两人只隔一张办公桌,相对而坐。

不多时,冯春短些两杯热茶进来,一见这局面,有点不知所措,把两杯茶放到二人面前,拿起笔录本,坐在侧面的凳子上,把记录本放到右手侧的茶几上,上身右转,准备记录。

钱队长从怀中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给杨秋一根,自己叼着一根,点着了吸了一口,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那咱们开始吧?”

钱队长把烟举在嘴边,眯缝着眼睛说道。

杨秋没说话,点头示意了一下。

“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再说一遍吧。”钱队长道。

杨秋点点头,凌晨的经过,又复述了一遍。

“嗯,清楚了……”钱队长点点头,手中的烤烟,只剩一节烟头了,他用力吸了一口,把摇头戳灭在烟缸里,继续说道:

“这季三儿,你应该认识吧?”

“嗯,认……认识……”

杨秋心头一紧。

“你也不用紧张,以我的经验来看,这案子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不然今天也不能跟你坐在办公室问话了。”

钱队长伸手指向方才见到那个大铁门的方向,说道。

杨秋沉默。

“你有事瞒着不说,可不是正确的选择,刚才手底下人也跟围观村民打听到了,你这人好赌,你有个弟弟,前两天跟你出去赌博,听说还被抓了?”

冯春正做笔录,听到这个细节,猛地抬起头,眼睛盯着杨秋,杨秋眼神闪烁,额头渗出冷汗,却不敢抬眼看他。

“季三儿靠给赌鬼放贷维生,你又好赌,家里经常来要债的,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季三儿。”

杨秋依旧沉默,低着头眼睛看着桌面。

“我只想知道,你和季三儿之间,究竟发什过什么,我很好奇,他为什么碰巧死在了你家门前。”

钱队长嘴上一刻不停,俯下身子,盯着杨秋道。

“为什么之前冯警官在做笔录的时候,你前后不一,对了,你二哥杨夏可能知道内情,要不我告诉手下人再把他叫来取一份材料吧,就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对他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响。”

钱队长如同盯上了猎物的黑曼巴,狠狠地注视着坐在对面,满头大汗的杨秋。

“兄弟……”钱队长朝着冯春一挥手道:“叫上俩人,带好证件,去传唤杨夏!”

“好!”

冯春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欲走。

杨秋心里叫苦,这里人倘若真去把二哥带来,一定会对他的工作造成影响。

自己这几日来已经惹了这么多麻烦,哪敢再给二哥添乱,心想反正人断然不是自己杀的有什么怕的。

心下一横,抬头对钱队长说道:

“这事我二哥不知情,你们找他没有用,我确实认识这季三儿,我跟你们说就是了。”

钱队长示意冯春回来,继续做笔录。

“半年多前吧,输了钱,再局东家借了点儿,可这运气不好,又输了,东家不再借我,说还不上钱,不让我玩了,我赌瘾大,没办法,后来有人给我介绍这季三儿,借了我三百块,说好半年后本息齐还,还四百,超过一天,一月再加一百……”

“这小子够黑的啊!”钱队长道。

赌徒借钱,主动还的少,季三儿每次都算好了日子,半年过几天去要债,要有本息,剩下的再吃那无本的利息,翻着翻地赚钱……

杨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前天我凑了些钱,想把我弟杨冬罚款交上,让他早点回家,岂料竟被他盯上了,带上几个小弟,在后街胡同里把我一顿揍,后来又抢走了我救弟弟的钱……”

“当时是几个人,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钱队长追问道。

“不认识,只认识季三儿,对了还有个黄毛儿,剩下的都没啥印象了……”

“这个人我知道,大家都叫他小伟,真名靳伟,是镇上出了名的混子,有手有脚,什么都不干,有过盗窃和斗殴前科,之前我送他进去过一回。”

冯春说道。

钱队长点点头,示意杨秋继续说。

杨秋把那天的经过逐一说了,又故意隐瞒了关于血眼玉的细节。

“行,这眼看着快中午了,你应该一直没吃饭呢吧,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忙,不留你在这吃了,我现在让司机送你回村里……”

“不用了,我骑车来的,正好骑回去……”

杨秋连忙说道。

这件事自己总算是脱了干系,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那好吧,笔录上签名,按手印,你就可以走了。”

钱队长示意冯春拿来笔录,杨秋签好字按了手印后就要走。

“我送送你。”

冯春跟在杨秋身后,说道。

“不用,你们忙吧,我自己走。”

“没事,这么近,走吧!”

二人一先一后走出派出所正门,那辆摔弯了把手的自行车,正安安静静地立在门口。

“来,咱俩把车把子拧过来……”

冯春死死把住前轮,示意杨秋调整车把子。

杨秋道声谢,连忙上前,一用力,把歪斜的车把手拧了回来。

“好了,快回去吧!”

冯春双手轻拍,刚才扶车轮沾了不少脏东西在手上。

杨秋又是一番感谢,然后踢开车梯准备离开。

“对了,你跑得挺快,以后别玩了,再有这种情况,我一定抓你个现形!”

冯春指着杨秋,笑着说道。

杨秋满脸通红,现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有孩子了,以后这赌博可不要碰了。”

“嗯,不玩了,以后都不玩了……”

杨秋怯生生地回答。

冯春一摆手,杨秋左脚放在车子左脚蹬上,右腿在地上发力蹬了两下,车子向前行驶,杨秋左腿撑住身体,右腿从自行车后面兜过来,整个人坐在车座上,双脚在两侧踏板上,用力蹬着。

见杨秋远去,冯春转头回到所内。

杨秋也没直接骑回家里,他把车子骑到政府大院,去找杨夏,此时杨夏正在食堂吃饭,一听杨秋来了,便马上放下碗筷,去找杨秋。

“二哥,车子给你还回来了……”

杨秋道。

“你骑回去吧,要不然你咋回去啊?”

杨夏道。

“你不用管我,我坐客车回去就行。”

“那好吧……”杨夏道:

“他们把你带去,都问了些啥,你怎么回答的?”

杨秋把到派出所的所有经过,一五一十地都和杨夏说了,杨夏听后点了点头,又告诫了杨秋两句,叫他以后不要再赌博,杨秋点头保证后,二人告别,转身离开政府大院,向客运站方向走去。

正走着,一人从左侧跑来,左手亲切地搂住他的脖颈,说道:

“真巧啊,去哪啊,大哥!”

杨秋转头一看,不禁脸色一变,这人,正是黄毛靳伟!

“你……你要干什么……”

杨秋紧张地问道。

“别动,老实儿听话,小心我手里没轻重……”

靳伟压低了声音,右手抵在杨秋右肋处,杨秋感觉到一个尖锐的硬物,正扎着自己,当下便惶恐失色,默不作声。

“跟我走,你别怕,有几句话要问你,只要你乖乖配合,我就不会伤了你。”

杨秋只觉得脚下沉重,心快跳到了嗓子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无缘无故卷入了这些是非之中,每次都凶险异常,这些事的发生是偶然还是必然……

靳伟突然发难,胁迫着杨秋,朝僻静的后街小巷走去……



第十章 黄毛靳伟

杨秋被靳伟“热情”地环着脖子,二人走进后街尽头的一个荒废多年的雪糕厂。

这里人迹罕至,当年红红火火的买卖,丈夫搞外遇,妻子想不开,钻了牛角尖,服毒自尽了,这厂子从此没落了,没人敢来,越荒废看着就越瘆人,久而久之便墙倒屋塌,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二人来到一处断壁前站定,靳伟绕到杨秋后面,左手从后方环抱住杨秋的脖子,右手持刀抵在杨秋的咽喉处,膝盖猛地向前一顶,杨秋整个人向前倒去,脸被死死贴在那冰冷的半截水泥墙之上……

“兄弟,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杨秋半张脸压在墙上不能动弹,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少他妈废话,你够狠的啊,连季三儿都敢搞……”

靳伟冷笑着说道。

杨秋一听这话,连忙解释道:

“兄弟,兄弟,你可误会我了,三爷的死,可真真儿地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也别废话了,他死不死跟我没一点关系,我也不感兴趣。你右侧脚下有个小木盒,明天这个时候,我来这取盒子,如果里面没有那块玉,我这刀子可不认人,伤了你倒也还好,要是伤了你家里的其他人,我这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靳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杨秋感觉既厌恶又害怕。

“什……什么玉啊兄弟?”

杨秋试探地问道。

“少跟我废话,你说哪块!”

杨秋只觉得喉咙处的刀子突然更加靠近自己了,刀刃死死抵在杨秋脖子上,只要持刀之人稍一用力,自己顷刻间就得去见阎王。

“知……知道了,你放心,明天一定给你带来……”

又是这该死的玉惹出祸端,真是不祥之物,杨秋心下想着,把它脱手,自己落个平安无事,也不是件坏事。

“好,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取,警告你,别想花招儿,我光棍一个,上无老下无小,你要敢报警,我他妈先宰了你全家!”

杨秋一再保证,靳伟一松手,放开了他……

“我烂命一条,哪像你有家,季三没了以后,我饭都快吃不上了,我告诉你,别跟饿狼抢吃的,明天见不到东西,你走着瞧!”

说完话,黄毛靳伟扬长而去,留下杨秋痴痴地站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似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沼泽中一般,空气仿佛变成了泥淖,挤压着他的身体,让他呼吸困难……

自己本是个普通之人,相貌平平,无才无德,无害人之心,也无兼济天下之志,平素不与人结怨,只是嗜赌而已……

自打得到这邪玉,祸事不断,纵然这玉再值钱,他也不敢再留它在身边了。

他不敢怠慢,一溜烟地往家跑去……

…………

杨秋气喘吁吁地跑到家,晓芳正在给孩子喂奶,邻居刘老太正坐在炕沿边,和晓芳聊天。

刘老太见杨秋回来了,简单聊了两句就走了。

此刻屋内仅剩杨秋一家三口。

“我听刘婶儿说,派出所的人把你带走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吧……”

晓芳低着头,一边喂奶一边问道。

“别听他们瞎说,这事儿跟我能有啥关系,叫我去把看到的再说一遍,就叫我回来了。”

杨秋故作无事地说道。

“那就好……”晓芳抬起头,看了一眼杨秋,突然似发现了什么一般问道:

“你脖子上,怎么又添了道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秋心头一凛,忙伸手去摸,果然在自己的脖颈处,摸到一条细细的结痂痕迹……

他觉得有些后怕,看来这黄毛,真是动了杀心了。

“啊,这个啊,刚才骑二哥的车,路太滑跌了一跤,被车把手划到了脖子,你不要想那么多,啥事都没有。”

“哦……那还好,有啥事你一定得跟我说,别自己憋着……”

晓芳关切之音传入杨秋耳中,让焦虑的他倍感安心。

自己亏欠晓芳的太多,想到自己浑浑噩噩的前半生,杨秋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杨秋在心中暗自发誓,从今往后不再上赌桌,要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媳妇,我让你保管的那块玉在哪里?”

杨秋问道。

“在我脚底下,被子夹层里,伸手一掏就看到了!”

晓芳喂完奶,轻拍着小八郎的后背说道。

杨秋连忙伸手去掏,仅半日未见,这血眼玉更加明澈了,透亮之感趋于琉璃,真叫人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杨秋心里念道。

看到这无暇美玉,明知它价格不菲,心想着自己没那般好命,无福消受,但这玉即将易主之际,竟陡生不舍之情……

杨秋发现了一个问题,当日黄毛看到的是中间带红色的玉,而手中这块,却是洁白无瑕的,这样拿给黄毛,万一人家不信,恐有性命之忧。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手中这块玉,竟能自行改变颜色……

其实杨秋早已知晓如何将这块玉变红的方法,他心中甚至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猜测……

他攥着血眼玉,走到外屋,把玉放置到案板上,左手拿起菜刀,在自己右手食指肚处轻轻一划,一道细长的切口处有血渗出来。

杨秋颤巍巍地将滴着鲜血的手指,向血眼玉的方向靠去……

这鲜血刚与玉接触,杨秋就惊奇地发现,这玉石如同海绵一般,把滴在上面的鲜血悉数吸个干净……

一滴……两滴……三滴……

杨秋眼见手中伤口的血,竟越流越快,起初是一滴滴流下,后来却有成股之势……

他连忙抽走手指,拇指牢牢按住这伤口,左手拿起血眼玉,放在掌心,手指不住地摩搓着……

杨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玉石表面,竟没有一丝血迹。

这些血,毫无疑问地,都被这诡玉吸走了!

血眼玉中间那血红色的眼珠子,又渐渐清晰了起来,这玉瞬间变得如活人眼眸一般有神……

杨秋看着红瞳之中的自己,竟痴痴地笑了起来,如果有人在旁围观,这场面定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马岭二盗,季三儿……

血眼又出现了,

下一个会是谁?

是你吗,

金毛靳伟。

杨秋五官扭曲地笑着,

这感觉真奇怪,

既害怕,

又刺激,

但最多的

竟然是期待。

第十一章 靳伟之死

吉盛镇派出所在镇西侧,虽是平房,但地势很高,再加地基打得又高,站在所里向东望去,能见到大半个吉盛镇。

这地方着实是有点偏了,再往西走,便再无人家,但距离派出所大概七八分钟脚程远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名叫“月牙泉”,从西侧窗外望去正好可以见到半个“月牙泉”水库。

“月牙泉”水库形如月牙,水库底是一个活泉眼,水质上好,此水库之鱼个顶个的肥美鲜嫩,它的鱼从来都是供不应求,只要一开库,县里的饭店和鱼商贩都要闻风而来,抢几条大鱼回去当噱头……

冬天水库自然是要结冰的,水库经营者们会在水面上打上几个窟窿,为的是保证冰下鱼儿不缺氧。

冬季捕鱼最有趣,只需要拿个带木柄的小小渔网,深入那冰窟窿里,再一提,保证网中有鱼,网网不空,原来是那鱼儿都喜欢在氧气充足之处漂着,这一个个冰窟窿口处,挤满了吸氧的鱼,这是东北水库冬天卖鱼的法子。

但这“月亮泉”水库库主平老鬼,却不屑于如此零售。

他只需要在过年前一周,破冰下网,把一张挂鱼大网埋进水底,然后选一个好日子,在镇里大喇叭处喊一嗓,“月亮泉”水库开库了,买鱼人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黑压压一片,好不热闹。

这天轮到大刘值班,前一天因为季三儿的案子,大伙忙得团团转,好在最后经过鉴定,死者血液里酒精浓度极高,周身无外伤,结合脱衣现象,和冻死之人特有的面部神情,排除了他杀可能。

东北的冬天特别冷,酒蒙子喝多了,冻死街头这种事,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东北的冬天,日短夜长,大刘六点半起床,准备洗漱吃早饭,然后八点之前开门。

洗漱间在值班室对面,朝西。

六点半天刚放亮,窗外的世界能看得真切,屋里光线却不充足,大刘打开走廊和洗漱间的灯,准备刷牙洗脸。

大刘走到窗前的水槽前,挤好牙膏,正欲打来水龙头,忽见得前方“月牙泉”水库上站着一人,似披着个斗篷般,直挺挺地站立着。

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个人站在那,看上去还不像是平老鬼,平老鬼后背佝偻,特征明显。

“该不会是偷鱼的吧。”

大刘打开水龙头,把牙刷送入口中,一边刷牙,一边盯着远方那人,自言自语道。

直到他刷完牙洗完脸,那人还是如座冰雕般,一动不动……

大刘越来越好奇了,他来到食堂后也索性站在窗口,把早餐放到窗台上,一边吃饭一边盯着那个奇怪的人。

七点整,天已经完全亮了,大刘见到那人伸展了下腰肢,金黄色的头发搭配这红色斗篷,显得特别扎眼,整个镇子上就这一个金毛,这人应该是靳伟了,季三儿的案子所里正要找他问话,想不到这小子在水库上站了一早晨……

大刘正想着,忽见这金发之人身体上下颤动了几下,似在做深呼吸,随后整个人轻轻跳起,瞬间消失在冰面之上,溅起大片水花……

大刘这才看明白,原来这人是要往这冰窟窿里跳。

大刘并未在意,只以为此人喜欢冬泳,自己只是听说大城市的人爱玩这个,头一次见觉得新鲜,笑着看了一阵。

渐渐的,大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对!这人……这人怎么还不上来,大刘放下了饭碗,回头看了看食堂墙壁上的挂钟,瞪大了眼睛,趴在窗户上观望……

食堂做饭的大婶见到大刘神情焦急,时而趴在窗户上望着,时而回头盯着挂钟,自己也好奇,走过去趴在窗玻璃上看。

整整五分钟,再没见到一个人影爬上来……

“你看啥呢,小刘啊?”

做饭大婶学着大刘的样子望了一会,不解地扭头问道。

大刘不答话,神情越来越严肃……

这……

大刘感觉一定是出事了,连忙拿起车钥匙,跑到外面,打开车门,刚要开车走,见冯春正从大门口进来。

“春子,快,快上车!”

大刘忙喊道。

冯春知道一定是有情况了,也没多说话,径直跑了过来,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二人驱车,朝水库方向驶去……

“前面不是平老鬼家水库吗,去那干什么?”

冯春问道。

“嗯,有人跳进水库冰窟窿里去了,好像是那个靳伟……”

冯春一听,骇然道:

“什么时候,谁报的警?”

大刘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请叹了口气,说道:

“就在刚才,是我亲眼看到的,一个黄头发的人披着个大红斗篷,跳进冰窟窿里,再……再也没出来。”

冯春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又确认了一遍:

“你确定是亲眼看到他跳进水中的,没有外人在他身边吗?”

“嗯,确定,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就是他一个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跳进了冰窟窿里。”大刘停下车子,看着冯春,一字一句的说道:

“到了,下车吧。”

二人同时下车,大刘飞快地向事发地方向奔去,冯春跟在后面,二人脚下,被人扫出了一条干净小路,低头看去是一大块清澈的冰块,抬头四顾,偌大的冰面上果然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水坝上有一个简易的泥草房,那是平老鬼看水库的房子,房门口放置着一个生了锈的铁船。

二人一先一后跑到那冰窟窿前,大刘趴在洞口前猛探着头,向水底张望,冯春在一旁拽住大刘裤腰带,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掉了下去。

突然,冯春感觉大刘身体一颤,猜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忙探头看去。

“春子,抓紧我!”

大刘喊道。

冯春没回答,改为双手抓住大刘皮带,一条腿跪在冰面上,另一条腿向前曲着,脚用力地踏在冰面上。

大刘猛地向前用力,脸几乎贴在这刺骨的水面之上,右侧伸直,完全进入水中,在冰水里摸索着。

“春子,拽我!”

听到大刘这一声喊,杨秋用力向后拉去,但这冰上太滑,没有太好的着力点,大刘自己的双腿也在冰上来回蹭着。

二人一个蹲着一个趴着,小心翼翼地向后着,冯春看到,大刘手上的东西也渐渐浮出水面了。

是一个红色的毛毯。

“费了半天劲,就拽出来个这玩意?”冯春坐在冰上打趣着。

大刘在冯春前面站起来,没有回答……

“喂,大刘,傻了啊?”

冯春对着大刘宽阔的后背嚷道。

依旧没有回答……

冯春感觉有些不对劲,慌忙站起来,绕到大刘对面,二人隔着冰窟窿相对而立。

冯春看到,大刘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下被雪覆盖住的冰面……

他心头一颤,

该不会……

冯春快速地用脚踢走冰面上的雪……

一缕缕金黄色的头发,在脚下轻轻飘舞着,

如丝丝竖立的水草般自由摆动着。

在这个无甚特别的清晨,

靳伟在大刘的注视下,

跳入冰窟窿之中自杀了。

血眼玉的诅咒,

再一次应验了……



第十二章 冯春的直觉

公安大刘发现一黄发男子跳进冰窟窿里自杀,随即叫上冯春一起去查看,二人到达“月牙泉”水库后,发现了冰下溺亡的黄发男子。

“别白费力气了,这么滑的冰面上,没有着力点,咱们别说够不到他,就算够得到,也拖不上来啊……”

冯春对着趴在冰面上,将伸手伸入冰窟窿里的大刘说道。

大刘手臂在这冰水中搅弄了一会,他感觉似有无数只蚂蚁在自己手臂上爬着,冰冷到了极点,便成为了钻心的痛痒……

他实在坚持不了了,猛地抽出手臂,定睛一看,手臂早已红肿……

“妈的,我早该想到的,哪有人会在冰窟窿里游泳,我可真是笨,真是蠢……”

冯春看到,面前这个铁血的汉子,此刻怒目圆睁,双眼泛红。

这是不甘,亦是自责。

“好了大刘,这事儿怎么能怪你呢,现在我回去叫人,通知刑警队,你去那个房子里看看平老鬼在不在……”

冯春刚要走,发现大刘仍怔在原地,盯着那半悬于水中的尸体。

“还是你回所里叫人吧,我去那房里看看,我跟平老鬼更相熟一些,他老婆是我们井口村人……”

大刘兀自站了一会,又沉默地转身,开车走了。

冯春望着大刘那落寞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太能理解大刘的感受了……

冯春环顾了下四周,又低头看了一眼水里的尸体,他突然感觉有一丝恐惧,他生怕这明丽的世界,有一天会如脚下的水底一般,冰冷刺骨……

光明与黑暗,温暖与寒冷,仅有一冰之隔,只是这层冰,早晚有崩坏的那天吧……

冯春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因为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处理。

他望向岸上的小泥草房,转身朝它走了过去……

这小房实在是简陋,距离越近越觉得破烂不堪,整个房子向前倾斜,全靠前方两个粗木棍支撑着才未倒去。

泥土外墙正中间处有一条两指宽的裂缝,自上而中,有光从裂缝中透出来。

窗子上胡乱贴着破报纸和塑料布,且都破了洞,洞口上横七竖八的粘着胶带。

破木门上挂了一把锁,显示没有人在家,这锁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破木门只需要一脚便能踢烂……

茅草房坐北朝南,正对着“月牙泉”水库,站在院中便能看到水库全貌。

冯春朝四下里望了望没看到人影,想是库主平老鬼不在这里。

冯春也没觉得意外,他知道平老鬼在镇中另有住宅,他昨晚想必是回家了吧……

冯春刚要离去,忽听得外屋位置有桶子翻倒的声音……

他警觉地转身,高抬腿轻落步,轻声向这房子的裂缝处走去,这裂缝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外屋里面的情况……

冯春眯起右眼,瞪大左眼朝里望去……

一只发着黄光的恐怖大眼睛,正隔着这墙缝,跟他对视。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冯春连忙向后退去,身体失衡,狼狈倒地,他本能地向腰间摸去……

坏了,自己一早刚到单位,就被大刘拉来了,哪里会佩戴警具,就在他踌躇之际,屋内忽然传出大型犬类特有的低沉叫声。

“汪汪汪……”

“汪汪汪……”

连续急促,低沉且洪亮。

原来,昨晚平老鬼回家了,把这只陪他看水库的大狗,锁在屋子里,方才这大狗听见外面有动静,从里屋跑出来,碰翻了水桶,随后这一人一狗竟同时趴在墙缝中互望起来。

冯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忽听得有汽车轰鸣之声传来,想着是大刘带人回来了,冯春连忙向尸体方向跑去。

跑至中途,车已经到了,从车中下来五人,王副所长带队,大刘、大周、小徐一同下车,后面跟着一个秃顶佝偻的中年人,冯春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水库主人平老鬼。

冯春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不多时便来到了王副所身边。

王副所,全名王祥,平日里性格温和,爱与人说笑,所里无人不对他爱戴有加,大家私底下都亲切地叫他“王舅”……

王祥其人,平日里虽有说有笑,但遇到案子时却严肃认真,他原是县刑警队侦查员,屡破奇案,后来年纪稍大,身体单薄,吃不消刑警队的苦,主动申请退居二线,来到这相对清净的吉盛镇派出所当了副所长,自此淡泊名利,洁身自好。

之前的季三儿案时,他正休年假回老家调养身子,听闻吉盛镇发生命案,马上赶了回来,结果刚到镇上,季三儿案已经结了,算是白回来一趟。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杜所长正在县里开会,自己便先一步带着所里的人,过来帮忙。

“慌什么慌。”王祥对面前气喘吁吁的冯春说道。

冯春平日里思维缜密,目光独到,深得王祥的喜爱,此刻的语气,更像是一个家长在关爱自己的孩子……

“王……王所,您……您回来了!”

看到王祥站在面前,冯春倍感安心,他相信,没有王祥破不了的案子。

“嗯,昨晚就回来了,案情我听大刘说过了,我想问问你怎么看,你先梳理一下,一会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王祥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祥顾及大刘感受,因为这案子,大刘是目击者,从大刘的语气中透露着坚定,他认为黄发之人是自杀无疑,自己如果有过多猜疑,大刘可能会有想法。

王祥虽不高,身体单薄,但目光中透露出来的坚毅,非常人能比……

“来来来,小徐先拍几张照片,然后大伙想些办法把这人拽上来。”

年轻的公安小徐,拿出局里发的相机,大周抻着尺子,绕着冰窟窿,迅速地拍了一圈。

王祥蹲下身子,朝水里望去,这浮尸,又漂远了一些……

“根本够不着啊……”

王祥心里想着。

“大刘,把车开到这来,然后去后备箱拿条粗绳子……”

王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冰面,说道。

“你过来……”

王祥朝早已吓呆在原地的平老鬼摆了摆手。

平老鬼颤抖着走了过来。

“别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可以了。”王祥道。

“好……好的……”平老鬼连连点头,说道。

“这条路……”王祥指着水库坝上到冰窟窿那一条没有雪的冰路,问道:“……是你扫出来的吗?”

“是,是的,这不是凿了个窟窿吗,冬天镇上的人上山,习惯从这水库穿过去,不爱绕远走坝上,我担心他们不留神掉下去,特地露出冰来,提醒一下……”

王祥抬眼望去,这水库依山势而建,才成了这月牙形状,上山若从这走,确实省时省力。

“昨晚你干什么去了?”王祥又问道:

“昨天我过生日,儿子儿媳从县里请假回来,我们全家在家里给我过生日,这点我家街坊邻居可都能证明啊……”

平老鬼没见这种架势,见公安对他盘问不休,自然着急,不知不觉,话里竟带哭腔……

“同志,我们只是照例问话,不代表我们怀疑你,千万别紧张……”

王祥连忙安慰平老鬼道。

大许把车停在王祥身后约一米远的地方,从后备箱掏出一捆绳子,对王祥说道:

“王所,绳子……”

王祥看了一眼,点点头,朝大伙说道:

“这里有谁熟识水性,得下去个人,捞尸……”

到这个时候,除非这黄发之人有异能,否则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众人沉默,这大冬天的,扎进这冰水里捞尸体,本就无法想象,再加上在水面有冰,无法换气,实在不是好差事……

“我来吧!”

众人大吃一惊,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冯春。

“我水性好,以前干民兵连长的时候,乡里给咱培训过。”

众人心里无一不佩服冯春的勇气。

“嗯,注意安全……”

王祥深深点头,说道。

大刘发动车子,提前把暖风打开,杨秋热了热身,然后脱光了衣服仅穿一条短裤,把绳子系在腰间,众人站在横放着的车后,身体倚着车子,准备一会拉冯春上来。

有车子在中间,身体便有了着力点,发得出力了……

只见冯春双手举过头顶,深吸两口气,突然一弯腰……

如一条泥鳅一般,整个人瞬间钻进这冰窟窿之中。

一入水中,冯春只觉得似有电流通过全身,直冻得他全身发麻酸胀,说不出的冰冷之感,他想睁开眼瞧,但这水温刺激得他根本睁不开眼……

他只能凭借记忆闭眼向前游去,可奇怪的是,他的身体逐渐适应了水底的温度后,竟渐渐不觉得冷了,身体开始发热,十分舒爽。

冯春试探地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游错了方向,他连忙做出调整。游到黄发之人身后,左手探至对方腋下,右手用力拽了几下腰间绳索,然后迅速改为双手缠绕在对方身上,突然腰间一紧,二人被岸上众人向冰面破洞处拽去……

众人见冯春从水面探出头来,连忙把绳索系在车轮上,随即一同跑向洞边,拽出黄发尸体,众人一看,此人正是靳伟。

冯春双手一撑,离开水面,大周给他穿上棉鞋,披上警用棉衣,解开冯春腰间绳索。

冯春径直向车门处跑去,刚要伸手去拉门把手,忽然被大刘喝住:

“你这样开门,手掌不打算要了吗!”

冯春忽然反应过来,没再伸手去握那冰凉的门把手,大刘抢过来,一把拽开车后门,冯春道了声谢,一溜烟地钻进暖风开足了的车内。

在东北,冬天切忌用湿手去摸冰冷的金属,谁试谁知道……

出水后到钻进车里之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冯春头顶和身上的水,开始迅速凝结成细碎的冰碴……

上车后冯春掸了掸身上的冰水混合物,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

忽然副驾驶车门被人打开了,冯春定睛一看,上车之人是王祥。

“昨天的现场我没看到,不能乱猜,我听听你怎么说……”

王祥放倒了副驾驶座位的靠背,闭上眼睛,等着听冯春的意见。

冯春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说实话,我老觉得这两个案子都有些蹊跷……”

“哦,是吗,你继续说!”

王祥右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仅仅是我的猜测,我就是觉得有些地方很绝对,但有些地方又……又有些多余……”

“很绝对,很多余……”

王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嘀咕道。

“这二人的死,看上去都是无法辩驳的,一个是酒后冻死路边,一个是在大刘眼皮子底下自杀身亡,他二人关系这样密切,又先后离奇死亡,似乎……”

“似乎什么?”

“似乎是中邪了一般……”

冯春自知这个答案有些幼稚,便停住了嘴。

“继续说啊,中邪……有点意思!”

“若不是中邪了,季三儿喝的醉醺醺的不回家,跑到白银村去干什么?若不是中邪,靳伟为什么偏偏选择这种遭罪的方式自杀?大刘说他一早便看到这人站在那,就好像……”

冯春望向窗外的大刘,继续说道:

“就好像是故意让咱们公安看到他是自杀一般……”

冯春感觉有一种感觉,这两个案件,绝对不是巧合,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到一起,到底那条线藏在哪里,又有谁用了什么方法,让靳伟情愿跳水自尽呢?

真相到底是什么?

“滴滴滴……”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你坐着,我下车……”

王祥说完,

灵巧地下了车,

在关上车门之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冯春,

说道:

“站的高,看得远,这案子要破,你得站得高高的,把自己放在云端,总有一天你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刑警。”

王祥说的没错,最终那条隐藏极深的线,还是被冯春找到了,冯春因此被破格提拔到刑警队,成为了一番佳话……

王祥说错了,因为冯春,注定有属于他自己的结局。



第十三章 疑云重重

冯春坐在车中,吹着暖风,望向窗外。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然后骤息。

在一阵干脆的关车门的声音后,几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王,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镇里可乱了套了!”

这是杜所长的声音。

“王叔……好久不见了,近来身体可好啊?”

这是钱队长的声音。

人都到齐了,烧脑的博弈开始了。

钱队长还是小钱的时候,王祥是刑警队的风云人物,他见识过王祥的能力,从骨子里钦佩这个人。

勘察完现场,法医对尸体进行简短的查验后,大家得到了如下线索:

1:大许亲眼看到靳伟自杀之时并无外人。

2:靳伟确实是溺亡,初步推断死亡时间与大许看到的时间相吻合。

3:尸体无任何外伤,更别说致命伤。

4:现场除一条红色绒毛毯外,无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折腾了一上午,中午大伙在派出所食堂吃饭,一张桌子挤满了人。

“联系上靳伟家属了吗?”杜所长问道。

“联系上了,靳伟父母在省外打工,最快后天上午能赶回来。”大周回答道。

“感谢你们的帮忙,这几天辛苦大伙了!”

钱队长站起身子,对派出所众人点头致谢。

“快……快坐下,在我们辖区出了这两档子事,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杜所长站起身还了一礼,说道。

“对了,小李,我让你调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钱队长坐下后,扭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问道。

“嗯,我走访了杨秋的邻居和亲戚朋友,邻居证明杨秋当晚,整晚在家,并未外出。另外我排查了镇上的饭馆,确定了季三儿在出事前的那天下午,跟靳伟二人在一家饭馆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了深夜,靳伟才扶着季三儿离开。”

“有点意思……”

王祥听到这里,突然笑道。

钱队长一听他这样说,连忙微笑着请教,问道:

“王叔有什么发现吗?”

王祥也不急回答,双臂交叠,压在饭桌上,环顾了下众人,大家都放下碗筷,期待地看向自己,唯独冯春在低头喝着热汤。

“给年轻人多些表现的机会,你来说说看!”说完,伸手指向斜对面的冯春。

冯春全无反应,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在碗中的白菜冻豆腐汤里,方才一冷一热,让他觉得鼻子喉咙都有些不舒服了……

身旁大刘连忙用脚在桌底踩了他一下,小声说道:

“别吃了,让你说呢,春子!”

冯春一愣,这么多的刑侦高手在场,他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这种场合,哪敢想自己还有发言的机会。

“我……我吗?”

冯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

“年轻人别扭扭捏捏的,让你说就赶快说!”所长老杜催道。

“好……好的所长……”

冯春哪敢怠慢,这种机会他可遇而不可求,马上放下手中汤勺,右手背抹了下嘴巴,继续说道:

“起初我心中感觉,嫌疑最大的人是杨秋,但根据刚才这位兄弟的暗中调查,我们可以排除了杨秋,那嫌疑最大的人就是跟他一起喝酒的靳伟了……”

钱队长点点头,说道:

“不错,继续……”

“因为靳伟涉嫌殴打杨秋,我们也打算今天找他取个材料,不过有趣的是,靳伟竟然自杀了,这太巧了……”

“我们可不可以理解成为靳伟杀人后,怕事情败露,畏罪自杀?”

钱队长试探地问向众人,大伙都点头表示同意,除了王祥和冯春。

“戏太足了,有些地方说不通。”

王祥点了一颗烟,掐在右手中说道。

众人沉默,冯春微笑着点头。

王祥也不着急,轻吸了一口烟后说道:

“一个人既然选择畏罪自杀,就意味着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了,山上也好、水里也好、家里也好、哪里都好,就唯独死在这里不好啊……”

“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所长老杜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里离我们所里实在太近了,想从镇里去水库,只有这一条路,咱们所西周都是稻田地,如果不走大道,绕远穿过那田地里,势必会在积雪上留下脚印,回来后我让冯春去看了,一个脚印都没有,这又意味着什么?”王祥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心理崩溃到,需要自杀来逃避的人,竟大摇大摆的从公安眼皮子底下走去水库,然后还不着急自杀,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披着个醒目的红毛毯,直到所里亮灯了,天亮了才跳下去自杀……”

说到这里,王祥停顿了一下,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缓缓站了起来……

他径直走向早晨大刘站着的窗前,凝神望向那“月牙泉”水库,继续说道:

“这一切,合理吗……”

偌大的食堂内,瞬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靳伟的死,更像是故意表演给派出所内的公安“欣赏”的舞台剧一般。

靳伟竟然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了吗?

这两起命案,一个看上去是意外,另一个看上去是自杀,二人之间联系密切,且先后遭难,这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吃过午饭,刑警队一行人分成四队,在派出所几人的带领下,在镇里进行情报摸排。

经过冯春和王祥二人的一番推演,众人心中也坚定了一个信念,这看似再清晰不过的两起案件,很有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导演了一场戏。

现在除了平老鬼以外,没有人知道这靳伟已经死掉了。

一场悄无声息的调查,在这平静的吉盛镇里展开了。

…………

从昨晚滴血开始,杨秋就一直窝在炕上盯着这血眼玉发呆,晓芳也见怪不怪了。一方面是照看孩子无暇顾及;一方面是最近这杨秋行事诡异,问什么也不说,索性便不再问。

天亮了,杨秋做了早饭,端上来后,自己却不吃,依旧捧着这玉发呆,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会围着孩子转的他,今天任凭八郎如何哭闹,也依旧不闻不问,甚是古怪。

杨秋但见手中这玉,玉眼那血红颜色正逐渐变淡,玉的周围也更加透彻明丽了。

早就听大家说水养玉,谁能想到手中这块玉,竟需靠血去养……

中午时分,杨秋依旧没吃饭,眼见这玉眼颜色已与周围融为一体,他不禁心生感慨,手中之物确实邪魅异常。

晓芳吃完饭后,杨秋收拾好碗筷,穿上棉袄,带好帽子便出门去了。

杨秋独自向吉盛镇走去,客车是赶不上了,他在路上边走边向前张望,寻思最好能碰上个牛马车,自己也能坐个顺风车。

正走着,迎面驶来一辆车,杨秋定睛一看,心中骇然,这车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前一日带他走的警车,开车之人他也识得,是那个叫冯春的公安。

果然,警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人,正是冯春和钱队。

“这么巧啊同志,打算去哪儿?”

钱队笑着说到。

“去……去镇里,你们干啥来了?”杨秋木讷地笑着,说道。

“找你啊,找你了解点情况。”钱队长笑道。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他好死不死,偏偏在我家门口,我没有什么能告诉你们的了……”杨秋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

“你认识靳伟吗,染着黄头发,整天跟着季三儿混的那个矮个子。”

钱队长盯着杨秋,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杨秋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他停顿了半晌,压抑着情绪说道:

“不算认识,怎么了?”

“靳伟今天早晨自杀了,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

杨秋听到此处,身体顿时一颤,径直愣在原地……

“上车吧,咱们边走边说。”

钱队说道。

杨秋只得躬身,拽开车门,坐在了后排。

“你们……带我去哪里?”

见冯春竟不调头,仍开车向前走,杨秋有些不解地问道。

“去你家里坐一坐吧……”

钱队望向窗外,说道。

杨秋坐在后排,不再说话,此刻他心中百感交集,情绪翻涌……

“难道这玉真有这么邪门吗”

杨秋心中忐忑,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干净无瑕的血眼玉。



第十四章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杨秋带着血眼玉,向吉盛镇走的途中,碰到了正在赶往白银村的钱,冯二人。

钱队长故意说出靳伟死亡的消息,来试探杨秋的反应,一试之下,果然见到杨秋乱了阵脚,于是二人决定载着杨秋,去他家中瞧瞧。

杨秋一言不发,此刻他感觉是自己害了靳伟,心下慌乱不堪。脑子里更不住地闪回着马岭二盗和季三儿的死状,他十分自责,一想到这几人都因为沾了自己的晦气,阴差阳错送了性命,便觉得后背似负着千斤重的大石一般,喘不过气来。

“是这里吧,村东头第一家。”

冯春停下了车子,嘀咕道。

一间破旧的泥草房,只比平老鬼水库的那间看护房大了一些,干净了一些。

门口的大黑,见外人来了,嘴里发出“呜呜”之声,作势刚要叫嚷,杨秋连忙呵斥道:

“大黑闭嘴,别叫!”

这大黑果然就不再叫了,哼唧了两声,扭头钻进了狗窝棚里,不再出来。

“这大黑很听话啊,是个通人性的好狗。”

冯春赞道。

杨秋又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并未答话,径自沉默的在前方引路。

走到门口,杨秋突然用身体倚住房门,目光坚定地望向二人说道:

“有什么事,咱们在外面说吧,我孩子刚出生不久,得吃奶,这一次次的惊吓,我怕媳妇回奶了,孩子就没得吃了……”

其实二人本是好意,上次见杨秋去所里会害怕,而且屡次将他带走,影响不好,寻思着来他家里问几句话,却没考虑到杨秋家里有婴儿这个因素。

冯春与钱队长对视了一眼,说道:

“既然这样,咱们去车里聊吧?”

钱队长点点头,三人又回到了车中,冯春坐在驾驶位,钱杨二人坐在后排。

钱队长与杨秋交流,冯春通过后视镜观察着杨秋的表情。

“我这人不爱绕弯,我就直说了吧,前天晚上死在你家门前的那具男尸,叫什么三来着……”

钱队长顿了顿,一拍脑门,继续说道:

“季三儿,我们核实了,你确实没有作案时间,这次来只是想问你,这个季三儿,为什么会死在你家门口,他要来干什么?”

杨秋听得一头雾水,无奈的说道:

“这我真不知道,他白天抢了我的钱,晚上就死在我家门口,我哪知道他……”

话说到一半,杨秋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神色一变,沉默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的线索对我们非常重要。”钱队长见杨秋突然沉默,便知其中一定有内情,随即目光灼灼地问道。

“没……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被他殴打的事,一时气不过,就溜号了。”

杨秋距离钱队长很近,眼神避无可避,便索性把头低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不去看他的眼睛。

“那个靳伟,那天也参与了对你的围殴,对吧?”

钱队长话锋一转,问道。

“嗯,是的,有他!”

杨秋不会忘记,当时就是他,掏走了自己的钱,并差点抢走了自己的血眼玉。

“他也死了,是自杀,就像着了魔一样,跳进水库冰窟窿里去了。”

“哦……哦……”杨秋低着头应了两声。

“这两条人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了。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又或者说,这两起案子,查到最后可能并没有凶手。但只要这里面仍存有疑点,我们就一定要查下去……”

钱队长拍着杨秋的肩膀,继续说道:

“我恳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无论任何线索,都告诉我,你的嫌疑已经排除了,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顾忌……”

“没……没有顾忌,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杨秋鼓起勇气,坚定地看着钱队长的眼睛,说道:

“没能帮上你的忙,我很抱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好吧。”看着杨秋那忽然变得坚定的目光,钱队长眼皮微颤,眼神中那灼灼之气消失了,他扭过头看向前方,说道:

“好吧,看来我们是想多了,打扰了,就到这吧,我们回吉盛镇,你可以坐个顺风车……”

“不了……”杨秋打开车门,转身下车,“我突然又不想去了。”

“咣……”车门被狠狠关上,钱队长摇下玻璃窗,看着杨秋转身离开的背影……

“走吧……”

钱队长往后座上一靠,揉了揉眼睛道。

车子刚一发动,二人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等一下!”

是杨秋的声音传来……

钱队长心头大喜,连忙探出头去,双手搭在车窗上问道:

“咋了,想起了什么了吗?”

杨秋缩着脖子,一脸严肃地跑过来说道:

“不,我就是想咨询个事儿,请问在心里诅咒别人死,这个行为犯法不?”

“不犯法,要是这也犯法,那我现在也犯罪了……”钱队长给了杨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二人开车,扬长而去。

杨秋望着车子逐渐从视线中消失,双臂交叠,插在衣袖中,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这笑容来得太快,阴沉至极。

杨秋那良知作用所产生的罪恶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竟似乎有些得意,自满。

…………

回吉盛镇的路上,钱冯二人都没有说话,这案子稀里糊涂地结了很容易,但要想明明白白的破了,却很难。

但大家都清楚,哪怕仅剩下一丝可能,都要求证到最后,毕竟这关系到两条人命……

如果,这真的是谋杀,到底是谁在故布疑阵呢……

总而言之,杨秋这一条线,算是断了,眼下这个很可能跟这二人有冲突的人,完全没有作案时间,他被排除掉了。

看上去已经没有有效的线索,来支撑方才王祥和冯春的猜测了……

二人情绪低落地打开车门,刚一下车,侦查员小李便匆忙迎了出来。

“头儿,有发现!”

小李满面春风地说。

一听这话,钱队长顿时开心了不少,连忙说道:

“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快说给我听。”

“嗯,方才我对季三儿其他小弟进行了审讯,得到一条线索,靳伟特别爱看小人书,尤其喜欢武侠的,因为买不起,经常到中学门口的书摊去蹭书看,我就去那里问了那个卖书的青年,那卖书的青年人对他特别有印象,说昨天下午四点多,他还来看了好一会儿《笑傲江湖》呢!”

听到此处,钱队长便觉精神大振,好似把心里的一堵高墙,戳破了个窟窿一般……

侦查员小李继续说道:

“往常靳伟都是吃过午饭便过来看书,如果不来就是有事了,那一天就都不来了。但昨天却来得那么晚,这老板好奇,便问了缘由……”

侦查员小李描述起来绘声绘色,似说书的一般,听得钱冯二人直入神。

“那靳伟神秘地说,自己刚才谈了个大买卖,马上就是有钱人了,会比那吴厂长都富有,还说等他有钱了,第一件事就要把这些小人书全部买下来收藏……”

听到这里,钱队长心头大喜,他感觉靳伟的死,一定很这个所谓的大买卖有关联。

“没坐多久,靳伟就走了,他这人看起书来就不爱走,今天却很古怪,嘴里嘟囔着什么‘坏了坏了,差点忘了,我得赶紧去酒菜了……’便匆匆离开了”

听完侦查员小李的一番话后,钱队长似乎重拾了信心,连忙招呼二人向王祥办公室走去。

三人刚一进门便闻到刺鼻的烟味,王祥右手捏着一只香烟,正抽得起劲,见几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摆了摆手招呼三人坐下。

钱队长让小李把调查到的线索说给王祥听,冯春也把二人与杨秋的交谈和王祥复述了一遍。

王祥只自顾自地抽烟,不发一言,冯春见他时不时地抚摸着下巴,便知王祥正在陷入思考之中。

至此,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靳伟一定是被某种原因,或者是力量胁迫,才选择以这种方式自杀。

但王祥想不通,这世上谁能有如此神通,让这个还未婚配的小青年,甘愿赴死。

这靳伟又为什么只披一条醒目的红色毛毯站在冰上这么久……

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前这团迷雾太浓了,光还透不过来……

“眼下咱们掌握的线索少得可怜,有些疑团仍解不开,下不了定论,大伙辛苦一下,走访一下靳伟的街坊邻居,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靳伟要招待的客人的身份调查清楚。”

王祥掐灭了烟头,继续说道:

“靳伟这人年纪小,没出过门,交友应该比较局限,想必他也没有什么发财的大买卖可以谈。我在想他口中的大买卖,是不是跟季三儿有关,这个点也查一查。你们再去前天二人喝酒的馆子问问,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王祥眯着他那如鹰眼般锐利的双眸,仿佛回到了自己在刑警队时的状态。

钱队长心中暗自赞叹,王祥离开一线已有七八年光景了,分析线索的能力丝毫未减退。好不容易有了些方向,当下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小李走了出去。

办公室内仅剩下王祥和冯春二人,二人相对而坐,都在沉默地思考问题。

想着想着,王祥烟瘾又犯了,连忙抽出一颗烟,放到口中叼着,手却在办公桌上不住地摸索着,摸了半晌,又伸手朝衣服裤子口袋中摸去。

“王舅……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所里的年轻人,私底下都称呼王祥为“王舅”,足见王祥平日里对下属有多关爱。

“火柴,火柴咋找不到了,刚才还用来着呢。”

冯春在桌面上和抽屉里翻了翻,不见火柴的踪迹,于是起身去找,便看到一盒火柴正安静地躺在王祥背后窗台上。

“在那呢!”冯春伸手一指,说到:

“在您背后呢。”

王祥回头一看,一拍脑袋笑道:

“老了老了,刚才站在窗口点的烟,随手就把火柴扔窗台上了,我竟给忘了,被我挡在身后,结果害得你也看不到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哈哈……”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一句话如灵蛇般钻进了冯春的脑中。

好似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中,突然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冯春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似疯魔了一般,站起身来,向走廊奔去……

他趴在值班室门口的窗子上,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月牙泉”水库。

“不对,不对,不对……”

冯春口中念念有词。

思忖了一会,又径直向食堂跑去,仍是趴在窗子上痴痴地张望着。

“对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冯春兴奋地叫嚷道。

刚欲回头去往王祥办公室,却发现王祥亦在身边,向窗外凝望着。

“你发现什么了?”

王祥微笑着问道。

“我知道凶手的杀人手法了……”

冯春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祥说道。

“你的意思是,靳伟不是自杀?”

王祥诧异地问道。

“嗯,凶手其实是在大刘眼皮子底下,将靳伟杀害了!”

冯春又转过头望向窗外的“月牙泉”水库,幽幽地说道。

好一个,

一叶障目,

不见泰山啊!



第十五章 噩梦重现

大刘失眠了,这次明明该大周值班,可大周家临时有点事,下班前请了假便走了,所长老杜也不知道哪根筋搭不对了,偏偏指定自己值班。

连值两天班,特别自己白天刚刚目睹了靳伟的死,到了夜里,四下无人之时,靳伟溺死那一幕,便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反复播映。

他越排斥便越汹涌,越抗拒便越清晰,一遍遍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大刘索性睁开了眼睛,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那点点繁星,和沉睡中的吉盛镇夜景。

哪里称得上是夜景……

除了远处粮食加工厂院内,那几盏夜间长明的电灯外,便再没有一丝生机了。

要是能喝一杯就好了,麻痹下神经,便能早点睡去,大刘苦笑着摇摇头,静坐了一会后,试探着躺下……

那回忆又摧枯拉朽般涌来,大刘心中自责,如果自己能早点去阻止,也许靳伟就不会死了……

这晚,靳伟不知在他脑中折腾了多少遍,后半夜时,大刘终于睡去了一小会儿。

但没过多久,一个噩梦,使大刘猛地惊醒,他瞄了一眼值班室墙壁上的挂钟……

刚好是凌晨六点半……

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大刘起身,探头向值班室窗外望去,家家户户的烟囱上都冒出了袅袅炊烟,街上已经开始有卖货郎推车在大街上来回走着,似在吆喝叫卖。

真好,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大刘走出值班室,刚欲按走廊和洗漱间的灯开关,整个人似触电了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他挪步到走廊那正对着“月牙泉”水库的窗前,悄悄张望……

空旷的冰面上,并无一人。

这一遭经历,竟成了大刘的心魔……

好在是没有人,大刘松了一口气,打开走廊和洗漱间的灯,走进洗漱间,找到自己的牙膏牙刷,打开水龙头,刷起牙来。

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大刘心情渐好,竟不自觉地一边刷牙,一边哼起歌来。

哼的正是那首《人民警察之歌》

洗漱完毕,准备去食堂吃饭,走出这洗漱间,仅十余分钟的光景,窗外却又亮了不少。

大刘依旧在哼着歌,在走廊上走……

大刘忽然停住了,歌声骤息,行动忽止,整个人如石像般定在了原地。

大刘感觉自己的左眼似乎被针刺了一般疼痛,他想扭动脖子,但本能却在告诉他:

“不要转头”

“不要转头”

“不要转头”

……

一点红色,在大刘眼睛余光处显现,让他惊恐万分。

因为这余光的位置,正是“月牙泉”水库……

大刘的三观在此刻崩塌了,他不能接受,相同的场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黑夜里出现,我们权可以称之为“梦魇”……

白昼里出现,我们只能称之为“诡异事件”了。

大刘咬了咬牙,手背抿了抿脸上的汗,猛地转过身去,双手拍在玻璃上,瞪大了眼睛,向窗外望去……

如果这是一场梦,至少在梦里,我也要造成一次自我救赎。

黄毛,红毛毯!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场景,大刘连忙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臂,疼痛感传来……

这一切,竟不是梦!

为什么,为什么,是闹鬼了吗,还是……还是时光倒流了吗?

“接下来他会抖抖肩……”

大刘自顾自地喃喃道。

黄毛之人便真的抖了抖肩……

这,这不可能……

忽然大刘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快跑回值班室,抓起车钥匙,大步朝门外跑去。

大刘飞身上车,这次并没有遇到冯春,他也不及多想,猛踩油门,朝“月牙泉”水库驶去……

快点,再快点,他就快要跳了,一定要赶在他跳下去之前,阻止他!

驶出大门,便能看到“月牙泉”水库上那一点刺眼的红,掩映在太阳的橘色光芒之下,如随时都可能熄灭的火苗……

在警车行至中途之时,大刘清晰地看到,这披着毛毯之人,连人带毯,跳进那无情的冰窟窿中。

大刘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车身也随之晃动了一下,他马上调整好状态,更加大力轰着油门,车轮胎转速加快,抓起地上的积雪,向前快速行进着。

来到水库边,大刘猛踩刹车将车停住,连火都来不及熄,下车后急忙向冰上跑去……

这冰太滑了,大刘心里着急,速度过快,眼看着那冰窟窿就在前方不远处了,脚下竟一打滑,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跌了去,滑向冰窟窿。

大刘毕竟是警察,身手敏捷,倒下后却不慌张,眼见自己离冰窟窿越来越近了,双手张开向左右一撑,死死卡在两壁上,肚脐以上部位悬在冰窟窿上。

大刘用尽全身力气,右臂用力一推,身体向左一转,在冰上滚了一圈,脱离了冰窟窿的范围后,整个人躺在冰上喘着粗气……

气息渐匀,大刘趴在冰面上,身体转了个九十度的圈,头部正对着这冰窟窿,向前挪移……

今天风很大,耳边尽是北风凄厉的嚎叫声,大刘双手冻的通红,他又哪里顾得上这些。

越来越近了,大刘的视线逐渐看得到水面了,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大刘能看到水底全貌了,但奇怪的是,这清澈的水底,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细长的沙包,沉在水底,不远处有个红毛毯,在水中漂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跳下去的,明明是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

被山遮挡的月牙泉另半边处,传来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大刘连忙跑过去看……

这个冰窟窿位置比较靠近水库中心,距离山脚并不远,但这水库月牙形状的构造导致视线受阻,站在这一侧望不到那一侧,除非站在水库岸边正中间的位置才能见到它的全貌,也就是平老鬼看护房的位置。

大刘跑了大概六七十米的距离,便来到了水库两侧的交界处,山脚一块巨石算是两侧的分界线了。

车子就停在这巨石后面,车上之人大刘再熟悉不过了,所长老杜、杜所长王祥、刑警队钱队长、自己的同事冯春……

“你……你们……这是……什……什么情况?”

大刘有些看不懂了,兀自傻愣在原地。

“精彩,精彩!”

所长老杜下了车,兴奋地拍打着双手。

随后王祥和钱队也分别下车,冯春却没下来,大刘探头朝车内看去,只见冯春头上裹着个毛巾,身上披着个厚厚的棉袄,嘴唇发白,坐在后座上捧着个保温杯,正在喝水。

“头儿,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向老杜问道。

“大刘啊,你眼中所见,未必就是真相,你呀,被障眼法给迷惑喽……”

一旁的王祥,笑着说道。

“什么障眼法,王所,你就别寻我开心了,我脑子笨,你快赶紧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刘急切地说道。

“大刘,你看这里……”

站在一旁的钱队,伸手指了指面前巨石的下方,大刘定睛一看,这里也有个冰窟窿,大小和另一个差不多。

“这是个冰窟窿,怎么了?”

大刘疑惑地问道。

“你看……”

钱队长回到车上,拿起湿漉漉的红毛毯,披在身上,挡在王祥身前,问道:

“你看到王叔吗?”

大刘无奈地说:

“怎么看不到,我又不瞎……”

钱队看了一眼大刘的站位,挪了挪身子,又问道:

“现在……你看得到王叔吗?”

大刘突然好似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眼前这一幕,和自己站在派出所窗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宽大的红毯,完全遮挡住了站在钱队身前的王祥。

原来自己当时看到的,竟是两个人,只不过凶手把瘦小的靳伟挡在了身前……

“可,可是,即便是如此,凶手把靳伟推入河中后,他又怎么离开呢?”

“从那跳进水中,从这出来,就这么简单,刚才冯春已经模拟过了。”

钱队指了指前方,又指了指身前的冰窟窿,说道。

大刘在脑中把这手法模拟了一遍,当下摇头说道:

“不可能,这么远的距离,怎么游啊,要知道,这可是得潜泳才能办到……”

“嗯,是的,这两个冰窟窿距离70米左右,我们模拟的时候,在中途敲了个窟窿供冯春换气……”

钱队把新凿的窟窿指给大刘看,大刘来时只顾着跑,却没注意那个不算大的洞。

“但是凶手,全程没需要换气,一口气游到了这里……”

钱队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要完成以下两点,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此人水性极好。第二,此人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在水下也能够辩清方向,毕竟稍有偏差,便不能找到这个窟窿的位置了,那这水底,就会变成他的坟墓了……”

靳伟并非自杀,是有人故意利用红色毛毯,吸引大刘的注意,让他当目击者,完成这巧妙的杀人手法。

车内的冯春双手捧着保温杯,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大山,他这双眼能洞穿这世上一切离奇诡谲的手法,但他却无法窥视人性,他也害怕直视人性,因为他连自己到底是正还是邪都无法确定……

人性啊,是鲜艳的罂粟花,是美丽的绿曼巴。



第十六章 何为刑警

杀人手法被冯春破解了,众人的精神皆又为之一振,众人没高兴太久,一盆冷水就浇了大伙一个透心凉。

围绕着靳伟住所与季刘二人吃饭的餐馆周边的调查取证工作却没有丝毫进展。

靳伟所住的村庄,大部分都是朝鲜族人,靳伟家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汉族人,自己父母又在常年在南方打工,他就如一个透明人一般,白天步行去镇里混吃喝,晚上回村里睡觉。

因为想引人注意,他成为了这座小镇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染发的人……

但越是如此,就越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侦查员在他的家里发现了安眠药,但镇卫生所证实这药是他们药房开出来的,靳伟睡眠不好,需要服用安眠药,处方记录都查得到。

虽然破解了杀人手法,但在那个没有监控设备,高科技手段又匮乏的年代,在现场未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情况下,锁定嫌疑人身份这件事,往往变得难上加难了……

纸包不住火,“月牙泉”水库淹死了人这件事,渐渐在吉盛镇里传开了,镇上喜好凑热闹的人,都跑去冰窟窿处看热闹,在镇政府安全办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平老鬼给各个冰窟窿处都钉上了钢楔子,围上了铁丝网,他很诧异,这冰上怎么凭空多出了个小窟窿……

围观众人参观完冰窟窿后,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听说刑警队在派出所呢,咱们去听听刑警咋说,看看这靳伟是咋死的!”

“还能咋死,平老鬼说,这人是自杀,说是所里那个姓刘的公安亲眼看到的。”一个平老鬼的好友说道,显然平老鬼对他是知无不言了。

“去瞧瞧吧,没古怪便更不怕瞧了!”人群中又有人叫道。

“走吧走吧,一起去瞧瞧”

附和之人渐多,一听有热闹看,谁不愿意。

大队伍黑压压地从水库处离开,又都堆到了派出所门前。

正在此时,众人刚好见到一身穿皮夹克的英气男子与所长老赵一众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那就这样吧,既然已经定性为自杀,就可以顺利结案了,我们就不久留了,这两天没少给你们添麻烦……”

英气男子亲切地与老赵握手道别。

老赵一边跟男子握手,一边说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分内之事,钱队长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这人谁啊,好有派头”围观群众中有人轻声问道。

“听着应该是刑警队的队长吧,你看赵所都叫他钱队长,应该错不了!”

“哎哎哎……听见了吗,这个钱队长好像说,这个靳伟是自杀,说什么顺利结案……”

“听到了,听到了,这种人死就死了,活着时候嚣张跋扈的,死不足惜……”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热闹,但院内几人却未受干扰,大家站成两队:着制服的几人一队,领头人是所长老杜;着便装的几人一队,领头人是钱队长。

二队人相对而行,各自都与对方握了手,着便装的人,分别上了两辆警车。

围观众人连忙让出一条路,两辆警车鸣警笛,呼啸着离开了派出所,向东驶去。

老杜见对方走远,带一众人返回了所内。

围观群众见状,也都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吉盛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谁的离去,能让一个镇子都停摆,毕竟生活还是得继续。

自此靳伟这个名字,便从众人的记忆簿中抹去了,朽木尚能取火,人若没了,便真的没了。

…………

钱队长走的时候,有两人并未出来送别,这两人正是王祥和冯春。

二人站在王祥办公室窗前,观察着每一个围观群众的神情……

这案子陷入了僵局,对方又是个反侦察能力极强之人,大范围的对镇上群众逐一排查,想必起不到什么效果,还容易打草惊蛇……

经王祥和钱队商议,说凶手很有可能混在围观人群中观察情况,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出假消息,迷惑对手,等他自己露出破绽。

二人的目光在围观群众脸上瞟了又瞟,并未见到异常。

但冯春老是感觉,人群之中似有人在不住地向二人方向望来,他想寻这目光的出处,却始终寻不到。

王祥上了岁数,眼神更是不好了,自然是察觉不到异样。

刑警队众人离开,围观群众亦散去后,冯春颓坐在椅子上,心情郁闷,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这是自己第一次有机会参与刑事案件的侦破工作。

本来信心满满的他,也渐渐丧失了斗志……

王祥看出了冯春的心事,走到冯春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孩子,你觉得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刑警,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

“要有过人的头脑和勇气。”

冯春想了想,回答道。

“还有呢?”王祥问。

冯春不答。

“还要有一条跑不断的腿,和一颗静如止水的心……”

王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每个案件的告破,背后都离不开那些乏陈无味的走访摸排,所有的推理都是基于手中线索的合理预测,而那些线索又从哪里来,从这里来!”

说着,王祥拉起右腿裤管,露出了自己那条伤痕累累的腿……

“这一道疤是破122案时在工地摸排线索时滑倒被钢筋豁去了一块肉”

“膝盖上的疤是当年破908案时留下的,那天下着暴雨,道路泥泞,去村里的桥被冲毁了,我踩着一根独木过河,那木头糟了,走到一半时候折了,我向前一跳,这膝盖正磕到石墩子上,给磕掉了块骨头……”

“还有这脚……”

冯春看着这条伤痕累累的腿,整个人顿时呆住了,那些画面,只一想象,都觉得疼痛难当。

冯春顿觉心生羞愧,这件案子,自己只能说是尽心了,却不敢说尽力了。

所里其他同志这几天都带着刑警队的人在各处悄悄摸排,自己却仗着有点头脑,没怎么离开过所里。

即便是知道了杀人手法,案子也是破不了啊,也许再多访两个人,便会有新的转机了……

“有的案子如下棋一般,这是你与凶手之间的博弈,你若一味去攻,必败;若一味去守,也会败……这个局你如果想赢,就应该心如止水地迎敌,等他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一击即中!”

讲到此处,王祥双眸闪亮,似乎回到了自己在刑警队的岁月,整个人焕发出蓬勃的活力。

“你有能力,我相信你一定能破了这案子,就像钱队长说的那样,就拿这个案子,作为你迈入刑警队的敲门砖吧!”

听了这番话,冯春顿时觉得热血上涌……

是啊,

真正的博弈,

才刚刚开始,

谁胜谁负,

犹未可知……



第十七章 误伤八郎

冬至,白银村,杨秋家。

冬至大如年,杨家人更重视这个节气。

杨冬后面本还有个小妹妹,唤作杨梅,有一年闹饥荒,没得口粮吃,小杨梅终于熬不住,在冬至这天饿死了……

后来家境渐好,杨父杨母每到冬至这一天,便会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全家人大吃一顿。

杨父不嗜酒,饶是如此,每到这一天都会买一壶米酒来喝,儿子们闻见此酒酸香诱人,也都会垂涎欲滴,杨父便会不顾杨母阻挡,用筷子尖探入酒碗中,每人喂一筷子头米酒尝尝。

自己每每喝多,便会坐在炕头,眼泛泪光,高歌一曲《敖包相会》,似在思念自己那心爱的小女儿,歌声绵柔,声音高亢,听者无不动情……

杨家父母去后,冬至吃团圆饭的规矩却没被丢下,每年到了这一天,兄弟几家便会齐聚一堂,各自备上些好菜,照例买壶烧锅鲜人酿的米酒,去大哥杨春家吃顿家宴。

只是没有人再去唱那一曲《敖包相会》了。

今年这天,大伙备了酒菜,中午便来杨秋家过冬至,大哥二哥家的孩子,一放假便急着去各自的姨家舅舅家串门去了,当下也落得清净。

一来是晓芳刚产下八郎,饮食起居尚不能自理,还需要人照顾。

二来是大家觉得杨秋最近运气不济,无辜卷入两场命案,心中定是郁闷难当,大伙去他家乐呵乐呵,给他冲冲晦气。

全家团聚,老四不在,大家也没忘了叫上弟妹翠英。

翠英不想去,自打杨冬被拘留了以后,她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许是怕街坊邻里见她笑话吧。

大嫂二嫂好说歹说,半扶半架的算是把翠英给请来了。

翠英心里是有些怨着冯秋的,当哥哥的没有正形,带着弟弟整日出去赌,出事了丢下弟弟自己跑了……

更过分的是二哥拿出的那抽杨冬的100块钱,也被他拿去还了赌债,翠英这心里怎能不气。

大嫂二嫂给晓芳单炒了两道少盐清淡的菜,平日里只吃小米粥煮鸡蛋的晓芳,闻到外屋传来的菜香味,也早早地坐了起来,等着开饭。

不多时,大哥杨春笑呵呵地把炕桌搬了上来,二哥紧随其后双手捧着一大摞刚洗好的碗筷,放到桌子上。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大家端了上来,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令人神往的团圆味道……

八郎刚吃过奶,在炕头乖乖地睡去。

菜上齐了,大家围坐在桌前,边吃边聊。

大哥大嫂带头送上祝福,其他人按照顺序依次效仿。

待到四弟媳妇翠英之时,只见她眼眶通红,竟倒了一杯酒,举杯对着杨秋,说道:

“我敬好三哥一杯,感谢你让我家出尽丑态,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我家冬子别的能耐没有,帮你还债的能耐还是有的。”

这话说的太过狠辣,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杨秋更是涨红了脸,低着头不作声。

“杨秋,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晓芳嗔道。

大伙聊这些事时其实并未避讳晓芳,但她早晚照顾孩子,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八郎身上,白天时候脑子昏沉,大伙交流之时,她或是在睡梦中,或是脑子昏沉,只记得片段,连不成线,听翠英这么说,她也有些坐不住了,要将此事问个明白。

“别吵了,今天是冬至,大家到一起团圆团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杨春身为大哥,长兄如父,此刻便站出来调停。

“团圆……团圆,你们团圆了,我没团圆!”

翠英脾气上来却不饶人,说完举杯要饮了杯中酒,她有孕在身,大伙哪敢让她喝酒,大嫂二嫂连忙起身抢夺。

说来凑巧,三人这一撕抢,杯中酒撒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竟都浇到了八郎的脸上。

这一下可吓坏了晓芳,她大叫一声,连忙爬到孩子身旁,拿纸去擦,口中大喊:

“水,快打盆水来,快!”

杨秋慌忙下地,去外屋铁锅中打了一脸盆温水,端了进来。

此时孩子醒了,大哭不停,晓芳刚把眼眶周围的白酒擦拭干净,她看到一些白酒已经顺着八郎的鼻孔和嘴唇灌了进去,心下大惊,一边哭一边用湿毛巾继续擦拭。

自知闯了祸的翠英,呆在原地,她心中惶恐但脸上却表现出不以为意的神情,歪着脑袋盯着杨秋。

杨秋这下真的火了,手指着翠英,嗔道:

“我虽然好赌,但杨冬要是不想去赌,我还能拿绳子将他捆了去,拿刀子架着他去不成?再说,就算我再怎么不对,你也不能拿这酒泼我那还没满月的孩子吧!”

杨秋胸口剧烈着,似有无暇怒火,堆积胸中。

“我家二哥那一百,和我允诺那一百,你放心,五天内我一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翠英见势头不好,干哼了一声,挺着肚子走了……

大嫂二嫂围在晓芳身边,一边帮忙,一边自责,直道不该叫翠英来。

无论晓芳如何哄,八郎依旧哭个不停,喂奶也不吃,众人更慌了,决定让晓芳抱孩子去镇卫生所瞧瞧。

杨春连忙回家套上马车,晓芳包好了哭哭啼啼的八郎,大家坐在马车上,一起向镇卫生所赶去。

冬至这天温度低,马车比牛车快得多,晓芳背风坐着,把八郎裹在棉袄里,八郎小脸通红,哭声格外响亮……

本该高兴的日子,闹成了这样,众人听着孩子凄厉的哭声,无不心伤。

冯春心里更急,马鞭子在空中挥舞成圈,不住地往自家老马身上抡去,在呼啸的风中啪啪作响。

老马痛了,不住嘶鸣,四蹄交替得甚是快速。

下午两点半左右,一众人赶到了镇卫生院,杨秋没待杨春拉稳缰绳,自己一撑马车边缘,先行跳了下去。

“把孩子给我!”杨秋喊道。

晓芳连忙把八郎递给杨秋,后者飞快跑进医院,杨春又往前行了一会,找到一个电线杆,猛拽缰绳,嘴里拉长了声音叫到:

“吁……”

老马慢慢停稳,杨春向上拉起手闸,把马拴在树上,从马背上掏出一捆草料,扔给老马。

众人连忙向卫生所赶去,刚走到门口,却见杨秋抱着孩子,慌张地跑了出来……

“老三,你不抱孩子去瞧医生,咋出来了!”杨夏感觉情况不对,抢先问道。

“快……快走……去县医院……大……大夫说,这里看……看不了……”

杨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晓芳一听此话,顿时眼前一黑,摇晃着险些摔倒,大嫂见状连忙扶住了她。

众人哪敢怠慢,连忙向客运站奔去……



第十八章 奔赴省城

杨氏家族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客运站,下午开往sc县的车不是很多,最近的一趟要在二十分钟后才来。

客运站内候车的人不多,屋内很暖和,百无聊赖的售票员坐在柜台后“对镜贴花黄”。

此刻八郎在杨秋怀中不哭不闹,众人都以此为缘由安慰晓芳,但大伙心里清楚,看到杨秋那紧锁的眉头,便知道问题有些严重。

此刻的杨秋,心里装了一块冰。

“大哥,你们带上你弟妹先回家吧,我让她把存折拿上,然后去县医院找我们,我瞅这情况,花销应该不能太少。”

杨夏把大哥大嫂叫到一角,小声地说道。

“好,好!我只会再把弟妹送回来,包在我身上了,钱……钱要是不够,跟大哥说……大哥……也能凑点。”

杨春前半句倒是爽快,可一提到钱,便习惯性口吃了。

大嫂一听杨春这么说,干咳了一声,说道:

“快别唠了,谁都盼着孩子好,眼下咱们快走吧,争取让弟妹赶上这趟客车……”

模棱两可,滴水不漏,这便是大嫂的本领。

只要不提到钱,他们夫妻俩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杨春家在白银村算是家境好的了,父母的老宅他们住着;父母留下的地,他们种着。

“嗯,快,事不宜迟,你们走吧!”

杨夏朝媳妇勾了勾手,送三人离开了吉盛镇客运站。

杨春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马车上下颠簸着,转眼便消失在杨夏的视线中。

“这大哥,唉……”

杨夏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推门进入客运站内。

客运站的门是双扇开的,老式的铁皮包木门,上半部分是玻璃的那种。

每天来往的人流量大,人们大都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

夏天还好,冬天一开门便裹挟进来一股凉气,门常开常关屋内温度都高不起来,若久开不关,这屋内便会如室外般寒冷。

后来,机智的售票员,把一个大弹簧栓在门上,开门后只需要一松手,弹簧便会自动把门拉关好。

东北人把这个弹簧称之为“门弓子”

不过这项技术也不是很成熟……

脑子让“门弓子”抽了,是羞辱人智商的必胜法宝。

“门弓子”的力道之大,可见一斑。所以若不提防,但凡是一松手,这门闭合的声音会特别大。

杨夏就忘了注意这一点,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门重重地闭合上了……

“咣……”这声音之大,屋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售票员甚至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向门玻璃处不住地打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也吓了杨秋一跳,双手一抖,八郎差点掉在地上。

晓芳坐在八郎旁边,忙伸手接过孩子,她做好了孩子哭闹的准备,可小八郎仍闭着眼睛,不哭不闹……

这孩子,安静的出奇,是不是有点太老实了?

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以前杨秋一咳嗽,八郎都会猛地举起小拳头,浑身颤抖一下,可此刻究竟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声响,孩子竟没有一起反应……

杨秋见妻子表情微妙,连忙要抢过孩子去抱,晓芳一耸肩,示意不给。

“刚才大夫说孩子咋了,实话实说,别瞒我!”

晓芳猛地抬起头,双眼盯着杨秋,表情严肃地问道。

“大夫没咋说,你……你抠下孩子脚板试试,大夫说让勤盯着点孩子……”

晓芳连忙轻轻抠了下八郎的脚心,孩子没反应。

晓芳慌了,手上加了些力道,又重重地抠了一下八郎脚心,但见得八郎眼皮微动了几下,似要努力睁开眼睛,但仍睁不开……

正常的婴儿,稍微抠下脚心,孩子就会哇哇大哭,眼下这一切太不正常了。

杨秋慌了,也上去抠了抠孩子的脚心,仍是不醒。

他面露惶恐失色,连忙起身,来到售票员桌前,说道:

“票能改吗?”

“改什么,啥意思?”

“不去县里了……”

“去哪里?”

“省城!”

“半个小时后,最后一趟,晚七点到,换吗?”

杨秋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是三点整。

“换,换三张到省城的票。”

杨秋态度十分坚决地说道。

从兜里掏出些零钱,补了差价,售票员翻了下白眼,不情愿地重新撕了三张票,交给杨秋。

杨夏见状,连忙跑过来问缘由。

杨秋道:

“刚才,大夫告诉我,如果孩子一直不醒,那就不要去县里了,就赶紧……赶紧去省城的中心医院……”

说到此处,杨秋双眼泛红,他连忙仰起头,深呼吸调整状态,孩子是所有为人父母的软肋,碰不得,更伤不得。

“去石城的乘客,客车来了,带好随身物品啊!”

售票员不合时宜的喊道。

屋内星星点点的乘客,都离开了,仅剩下手足无措的杨家人……

“啪啪啪……”

清脆的扬鞭声传来,夹带着一串铃铛的“哗啦啦”的响声。

不必说,定是大哥回来了。

“吁……”

马车停好,车上一个身影迅速跳下来,杨夏连忙打开门,二嫂秀芝跑了进来。

杨夏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咣……”

大哥杨春又破门而入,杨夏又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正在回弹的门把手。

售票员对他投以一记赞赏的眼神,并欣慰地点点头。

“车还没到吗?”

二嫂问道。

“到了,我们没坐……”

杨夏答道。

“咋不坐呢?”

“……”

“折子带了吗,给我吧。”

杨夏说道。

“嗯,带了。”

二嫂从口袋里掏出两本暂新的存折,交给杨夏。

“这两本你都拿着,钱不够的话,定期的钱也能取。”

杨春看到此处,羞愧的低下了头,他倒未必一毛不拔,关键家里的财政大权,不在他自己手上,都说长兄如父,他是多想为自己兄弟尽一份力啊……

闲话少叙。

三点半,通往省城的最后一趟客车,终于到来了。

今天是冬至,白天最短,三点半时,外面光线便已有些暗淡了。

杨秋一家三口,还有杨夏,一起上了通往省城的客车。

杨夏坐在前面,夫妻俩坐在他后面。

车子启动,摇晃着向省城驶去……

杨秋望着前面杨夏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尽的感激。

这么多年,自己的二哥,就如同遮风的墙,挡雨的伞般,保护着自己。

虽然嘴上经常骂自己,偶尔还赏自己两个大耳光,但杨秋怎会不懂,这才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啊!

晚七点,客车到站,几人换乘出租车,不多时便来到了省城中心医院,杨夏抢先跑过去挂了号,挂完号后三人护着孩子,向三楼跑去……

省城中心医院这一年新成立了新生儿科,主治大夫姓梁,在国内最早成立的,山城妇幼保健院新生儿科学习归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

八郎运气好,这一天正好赶上梁大夫值夜班,她看到孩子脸色蜡黄,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忙拿起一个仪器,在孩子脸上和额头处点了几下。

“黄疸值太高,初步诊断属于病理性黄疸,给孩子办住院手续去吧,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可能见不到孩子了。”

梁大夫面无表情地说道。

“都怪翠英那杯酒,该死……大夫,为啥不让见啊,孩子还有救吗?”

晓芳慌了,哭着问道。

“你们错了,这和什么酒没有关系,先天的,早产儿比较常见。关于不让见的问题,因为新生儿必须在特殊病房内,进行专业治疗,每周我会把孩子抱出来给你们看一次……”

梁大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如果孩子病情好转了的话。”

一听其实孩子的病,和翠英没有关系,晓芳心中顿时生了感激之情,如果没有翠英那杯酒,便没人能察觉孩子的异常,就一定赶不上最后一趟客车。待发现时,就说不会发生什么了……

“有生命危险吗……”

晓芳继续问道。

“不确定,一会才能知道,你们在附近找个旅店住下,找有座机的,回来把电话号吿诉我,我要随时都能联系得上你们。”

“孩子吃奶怎么办……”

“我们有奶粉,不会饿到孩子的。”

“大概得多少天才能出院……”

“短则一周,长的话就不一定了。”

晓芳还要继续问下去,连忙被梁大夫打断了……

“如果你要让孩子好,请不要耽误时间,把时间留给大夫和孩子,请你信任我们。”

梁大夫看着眼前哭泣的女人,说道。

身为人母,她理解每一个母亲的心情,但对孩子来讲,多耽误一分钟,便会多一分危险。

“一个人填孩子情况表,一个人去交款办住院,一个人去附近定旅店,然后告诉我连系方式,要快。”

晓芳留下来,哭哭啼啼地填表格,杨夏跑下楼去交费,杨秋出去定旅店。

医院附近最不缺的就是旅店,他走了几家,最后选了一个15块钱一晚的房间,定了两间。

他在心里算了个帐,两个房间一宿就是三十,十天就是三百,自己连住店钱都付不起,老让杨夏拿,自己心里多难为情。

杨秋在纸上记下了前台的电话号码,走出了旅店大门……

又下雪了,有些突兀,却十分应景。

多没用啊,活了二十多年,已为人父了,孩子病了竟然连住宿钱都没有,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了吗。

有点冷了,杨秋把双手插进棉袄口袋里,向医院走去。

走着走着,杨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右手不断地在口袋中摩挲着。

对了……

我还有它啊,

我还有血眼玉,

眼下只有把它卖掉了。

我记得那人说过,

去b城找一个叫……

叫什么名字的人来着……

对,大毛!

杨秋暗下决心,决定动身前往b城,寻找大毛,这个决定,改变了整个杨氏家族的命运。

接二连三的事故,让他忽略了一件事,马岭二盗的尸骨,仍静悄悄地躺在那寂静的山坳里……



第十九章 暗流涌动

杨秋下定决心按照马老大的指示,去b城寻找大毛。

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让他充分认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

他从未如此渴望富有。

思索着,便来到了三楼,孩子已经被护士抱进了病房。

梁大夫正耐心地解答着晓芳提出的一个个问题,杨夏拿着一沓单据站在一旁。

“大夫,这个给你,这是前台电话,我住6号房,你打电话,前台会过来通知我。”

杨秋一边把手中的纸条递给梁大夫,一边说道。

“好的,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去照顾孩子了。”

梁大夫微笑地看着晓芳,说道。

“没有了,谢谢你,大夫。”

晓芳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梁大夫没在说话,点了个头,径直走进身后的磨砂玻璃门内。

“咱们也走吧,回去等电话就好。”

杨夏说道。

三人下楼,找了个小面馆,各自吃了点东西。

简单地吃过饭后,三人向幸福旅店走去。

旅店是个看上去不太新的大平房,屋内结构简单,推门进来便是吧台,老板娘正坐在吧台后的床上听收音机。

老板娘身后是一条直走廊,房间在走廊两侧,左侧是1至4号房,右侧是5至8号房。

杨秋夫妻二人住在6号房,杨夏住在斜对面的3号房。

安置好晓芳后,杨秋敲了敲杨夏房间的门。

“二哥,睡了吗?”

“秋子吗,没睡,等一下。”

屋内传来破木床的“吱嘎”声,随后是脚步声,越来越近……

“进来吧”

杨夏光着膀子打开门,朝着房间的方向扭了下脖子。

杨秋关上门,跟在杨夏身后走进房间。

杨夏坐在床头位置,杨秋来到对面木头椅子上坐好。

“找我啥事,秋子?”

杨夏问道。

“二哥,谢谢你,多亏了你……”

“停停停,快打住,你啊,别跟我客气。咱是一家人,我是你哥,你这是正事儿,我得帮你。”

杨秋刚要开口客套,便被杨夏阻止了。

“嗯……”

杨秋点点头,又低头沉默了起来。

“有事就说,别扭扭捏捏的。”

杨夏看出了杨秋的心思,张口说道。

“二哥你看看这个……”

杨秋从口袋里掏出血眼玉,交到杨夏手中。

“这是什么啊……”

杨夏哪里认识这玩意,摆弄了一会,便交还给杨秋。

“这个啊,这是我捡的,听别人说这东西值点钱,我寻思把它给卖了,换点钱……”

“捡的,在哪儿捡的?”

杨夏盯着杨秋,问道。

“在山上,八郎出生那天,在山上捡到的。”

杨秋这次倒是没慌,可能是前两天跟警察打交道打多了,心态好了。

“哦,还有这好事……”

杨夏嘀咕道。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动身去b城,找个懂行的人换些钱。”杨秋道。

“钱什么的不用着急,我手里有,别想那么多,眼下还是先在这候着,等等再看吧。”杨夏道。

“二哥,如今我也有了八郎,我想我得扛起这个家的担子,不能再仰仗他人过活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这一趟,我必须去。”

杨秋不敢直视二哥的目光,二哥虽热心肠,但却执拗,杨秋听得出二哥的弦外之音,二十多年来自己从不敢违抗他的意愿。

杨夏老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担心弟弟走了歪路,没法回旋,所以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答应杨秋的请求。

听杨秋态度坚决,杨夏出奇地并未发怒,只低头沉吟,不再与他交流。

“二哥,我的钱都被季三儿抢了,去b城需要些钱,得问你借……”

杨夏仍不答话,转身躺倒被窝里,“啪”的一声,按动床头开关,屋内登时变得漆黑不已。

杨秋还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是说不出口,站起身来,默默地开门离开了。

他缓步走到6号房门前刚要伸手敲门,忽听见屋内传来女人的哽咽之声,杨秋听得真切,顿时觉得肝肠寸断……

早没感觉,但孩子突然离开自己这么多天,在医院里遭罪,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难受。

杨秋干咳亮嗓后,轻轻敲门。

屋内渐渐没了哽咽之声,不久有人开门,杨秋见晓芳哭得眼皮都肿了,也没作声,全当没看见,径直向屋中走去。

“你去找二哥聊什么了?”

晓芳问。

“没什么,感谢他呗,帮了咱们这么多。”

“确实该好好感谢人家,帮了咱这多忙,等咱家八郎长大了,有能耐了,一定要报答人家才是。”

“要报答我就能报答,还等孩子报答啥,人家有儿有女的,轮得到咱家八郎吗?”

“你……你先琢磨琢磨怎么把这几天的房租掂量上吧,指望你,不知道得何年何月啊!”

晓芳摇摇头,倒在床上,随手关了灯。

二人便没再交流。

夜渐深了,万籁俱寂,可杨秋却怎么也睡不着,瞪大了双眼,听着北风吹进窗缝形成的鬼魅般的呼啸声,心中的凄凉之感更增添了几分。

没有杨夏的支持,他哪儿都去不了……

一夜无话,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杨秋起床上了个厕所,回到窗前,拉开窗帘,见到窗外厚厚的积雪,才知昨夜的雪势不小。

马路对面的医院门前,有许多穿着制服的人在清雪,推着三轮车卖茶蛋和烤地瓜的胖老太,早已蜷在门前,开始了一天的“修炼”了。

医院旁边,不大早餐店生意兴旺,进进出出的人连续不断,这看上去只有五十平米左右的小店,就仿佛是那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一般,来多少人都装得下……

正看着,杨秋见一人拎着几根油条,和两杯豆浆出来,在马路边张望,要过马路。

此人正是杨夏。

杨秋连忙招呼晓芳起床,二人刚穿好了衣服,便听到敲门声传来……

“起来了吗,秋子……”

门外的杨夏问道。

杨秋连忙跑去开门,见杨夏正左手拎着早餐,右手扬起,作敲门之势。

“进来吧二哥。”

“哦……哦……你们起来得挺早啊。”

“那也没你早,早饭都买来了!”

杨秋笑道。

“快吃吧,吃完咱俩回村里一趟,刚子结婚,咱回去帮忙活忙活!”

杨夏说道。

刚子是二人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结婚了,二人自应该提前去帮忙,只不过眼下孩子住院,病情还未明朗,杨秋哪里有心情去。

但是二哥说了,自己也不好推辞。

“那我媳妇咋办,自己在这不放心啊。”

杨秋皱了皱眉,说道。

“没关系,我已经把我的房退了,咱俩这就回村里,让你二嫂坐下午三点多的车过来陪弟妹,不就行了么,这样还能省下一间房的开销,不挺好的吗!快吃饭吧,吃完跟我走。”

杨夏语气坚决,不由分说。

杨秋心中清楚,杨夏执意带自己回去是怕自己偷偷跑去b城,他只得苦笑,早已身无分文的他,哪里有钱去……

“好的,都听二哥的……”

杨秋低下头,吃起早餐来……

…………

吃完后,杨夏硬塞给晓芳1000元钱,说二嫂来之前,担心医院来什么电话,留下钱应对些,突发情况。

杨秋夫妇二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二人跟晓芳道别,在路边叫了辆车,向客运站驶去。

不多时,兄弟二人来到了站前……

“你走吧,别送我了,我自回村里……”

杨夏突然说道。

“我……我走去哪里?”

杨秋有些云里雾里。

“去做你想做的事……”说完,杨夏伸右手入兜中,掏出一张窄窄的硬卡片,还有一张灰色百元大钞。

“我只给你这些,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回不回得来,看你自己的了!”

杨秋顿时双眼泛红,颤巍巍地接过那张卡片和百元大钞……

定睛一看,这张卡片,正是省会到b城的单程火车票。

“你说得对,你长大了,父亲过世后,我只当你和冬子是长不大的孩子,处处管制你们,昨晚我想了很久,从今往后,你的路,你自己来走吧……”

说完,杨夏转身,朝客运站走去。

“快走吧,马上检票了,希望你不要有去无回,当个顶天立地的人,成为八郎的榜样吧!”

杨夏不回头地挥挥手,消失在售票厅的人潮中。

杨秋似考了满分的小学生,捧着手中的车票,招呼来一停在他附近的出租车,朝火车站方向驶去。

…………

时间刚刚好,杨秋走进候车室之时,正赶上进站口处排起了长队。

验票,上车,一气呵成,杨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心情激动,他不住地猜测兜里这块玉,究竟能换多少钱。

其实这块玉的价钱,他猜破了头也猜不到……

“老大,这傻小子上火车了,我们怎么办?”

杨秋下了出租车后,带着墨镜的瘦削的司机并未离开,而是悄悄地下了车,跟在杨秋的后面。

看见杨秋进站了,连忙找到车站附近的话吧,打了一通电话……

“来不及了,检票口已经关闭了……”

“去b城,七点半的火车。”

“好的,老大!”

戴墨镜的男子,挂电话后,嘴角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

火车呼啸着驶离省城,做着发财美梦的杨秋哪能想到,一股暗流早已静悄悄地涌向了自己……



第二十章 知恩图报(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火车一路走走停停,杨秋起初觉得很诗意,望着路边不断变换的山川和土地,植被与河流,心意盎然。

可每停一站,都会上来一些人,本来宽敞的车厢,逐渐变得局促起来,连空气都不新鲜了,哪还有什么诗意可言……

过道处,洗手间里,凡是可以容身的地方,都挤满了拎着大编织袋的人……

b城,是这些人梦开始的地方,这趟火车,每天都满载而去,亦会满载而归。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越往关内走,方言便越多,车厢内满是各种交谈声、嬉笑声、婴儿的啼哭声……。

嘈杂之音不绝于耳,甚至盖过了火车与轨道间的摩擦声。

行至傍晚时分,嘈杂之声渐歇,杨秋来得急,没准备食物,此刻觉得腹中饥饿,更加烦躁了。

他把面前小桌子上,其他人装食物的袋子向右轻轻推了推,空出来个碗口大小的地方。

杨秋将右手臂曲在这块空地上,手掌托住下巴,头向左歪去。望向窗外连绵向后退去的山影,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那b城。

“朋友,还没吃饭呢吧,这个给你吃吧。”

杨秋忽然感觉对面有人在对自己说话,连忙转头去瞧。

对面一个留着平头,身材中等,又黑又壮的小伙子,正拿着一块面包,对自己傻笑着,露出一排白牙,很是滑稽。

这黑脸小伙儿,是中途上来的,带了一大包吃的,风风火火地往桌子上一堆,瞬间便把这不大的小桌占去了多半。

杨秋本对他无好感,全程不愿不多看他一眼,谁料眼前之人,竟递给自己一个面包。

杨秋很想拒绝,但肚子实在是太饿了,眼前这冒着奶香气味的面包,似橡皮擦般抹去了他最后一丝倔强。

“谢……谢谢!”

杨秋颤巍巍地双手接过这“神圣”的面包,放到嘴边,大口地咀嚼了起来……

“好吃吗,哥?”

黑脸男子满足地笑着,问道。

“好……好吃,真好吃!”

杨秋咀嚼着口中的面包,对着黑脸男子,傻笑着说道。

口中面包屑飞出,喷到对面男子的黑脸蛋上,仿佛镶嵌在那黑夜之中的点点繁星。

二人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一般,不拘小节,默契十足。

“你如果喜欢吃这面包,我就很高兴了。”对面的男子依旧笑着说道。

“喜欢,当然喜欢吃,在我老家可吃不到这么香的面包,你看,这里面还有葡萄干呢!”

杨秋兴奋地撕下一块,递到男子面前,兴奋地说道。

男子笑得更灿烂了,用力点了点头。

杨秋连忙把这块满是“宝藏”的面包,塞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葡萄干,与香软的面包在口腔中混合,真是绝妙的搭配。

“对了,兄弟,我叫杨秋,25岁,你呢?”

“哥,我叫白洪升,今年19!”

杨秋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黑脸健壮的汉子,竟然才这么大点年纪。

“这么点年纪,就一个人去b城打工了,佩服佩服!”

刚好吃完整个面包,杨秋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面包屑,含糊地说道。

白洪升竟未答话,脸上的笑容褪去,学着刚才杨秋的姿势,似有心事般地望向窗外……

“洪升老弟,你……你这是咋了,哥是不是说错话了?”

杨秋颇感自责,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哥,没有,你别多想,和你没关系……”

白洪升没回头,只是对着玻璃中杨秋的影子回答道。

“我吃了你的面包,你也叫我一声哥,在东北,我们便算得上是好哥们了,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要是不嫌弃,跟我这个当哥哥的说说吧!”

杨秋一时豪气上涌,拍着胸脯说道。

寻思了半晌,白洪升终于转过头来说道:

“这面包是我做的。”

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但此时他的眼中却熠熠发光,颇为自豪。

“真的吗,这面包实在是好吃,你真厉害!”

杨秋朝白洪升竖起了大拇指。

“可……”说到此处,白洪升眼中熠熠之光忽然不见,音调不自觉地降低了许多,“可我爸他,他非要我去上什么班,我只想开个面包店,怎……怎么就算不务正业……”

“光靠卖面包,不得饿死啊!我们村里那老李家小卖店啥都卖,不也得种地吗?小孩毕竟是小孩,打工嫌累,却只想着卖面包……”

杨秋心里想着,嘴上却不作声。

“今天早上,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他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好啊,我倒要看看,没了他,我还能饿死怎地!”

说到此处,白洪升瞪大了双眼,眼眶竟有些微红了,似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

“那你来这是投奔亲戚朋友,还是……”

杨秋颇为好奇地问道。

“哪里有什么亲戚朋友,不过也经常来,对这也算熟悉。”

“哦……”

杨秋只是点头,心想,面前这土里土气的少年,有些能吹牛。才19岁竟敢说自己经常来这首都。

如果家里那么有钱,还能跟自己一起在窝这硬座上憋尿,动也动不得一下?

转念一想,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爱慕虚荣的时候,心下又觉此人对自己有雪中送炭之恩,自己应该知恩图报。

“待会到站就是黑天了,你住的地方找好了吗?我看你除了面包以外,连水都没一瓶,兜里的钱是不是不多了?”

杨秋指着面前,白洪升的塑料袋里,仅剩的两块面包,问道。

“嗯,跟我爸赌气,一气之下就走了,他非但不挽留我,还,”

白洪升停顿了一下,呼吸声不再均匀,“还要我把这堆破东西统统……统统带走!好啊,带走就带走,我……”

“停停停……你的事我早就听明白了。我就是问你,到b城后,怎么办,有没有钱住店和吃饭……”

见白洪升情绪越来越激动,杨秋连忙插话,打住了他。

“没……没有,当时一时冲动,穿上外衣,拿起面包就走了,兜里的钱也仅够买张车票,眼下就剩这些了……”

白洪升伸手入兜,抓出一堆东西,“哗啦”一声,放到了桌子上,都是些分分毛毛的硬币。

杨秋心中叫苦,早知如此,就不该吃他的面包,现在一口一个哥哥弟弟的相称,既然赶上了,也不好意思撒手不管。

“行了,跟哥走吧,有我在饿不到你。”

杨秋心里合计着,到了b城,寻到大毛,自己便发迹了。到时候给这小子换套衣服,请吃顿好的,给他买张返程的车票,也算报了他的恩了。

“不……不用……我饿不死的。”

白洪升嘴上说着不用,眼中却满是欣喜之情。

“别跟哥哥我磨叽了,这是就这么定了,你要当我是哥哥,就别再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了!”

杨秋想着自己马上便会飞黄腾达,语气上也豪迈了许多。

“哥,你人真好,早就听说东北人热情豪爽,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也……也不见得,有好有坏,像我们镇上的季三儿,就不是个好东西……”

“嗯,反正我知道,大哥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就对了!”

“哈哈……”

…………

二人聊的投机,有说有笑。

两个涉世未深,对他人全无戒备之心的人,就这样机缘巧合地结为了朋友。

此刻,在b城那边,有人早已布下了陷阱,等待这个土老冒上钩。

这样一个组合,该如何破解接下来的镜花水月,并逢凶化吉呢?

这诡异的血眼玉,究竟是何来头?

白银村两宗命案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杨家兄弟四人的命运,又将发生怎样的变故?

还有那马岭二盗的尸首,又会牵扯出哪些秘密……

白银奇谭,为您揭晓。



第二十一章 南城六爷(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晚九点,火车缓缓驶入b城,杨秋带着白洪升,随着人潮,缓缓走出b城站。

杨秋被眼前宽敞的站前广场惊呆了,不愧是首都,这广场要比自己省会的,大出许多倍。

广场上人头攒动,行色匆匆嗯旅客、叫嚷不休的商贩、举着手牌不住张望的接站人、几米一个英姿飒爽的武警战士。

与b城站隔着一条宽敞马路的对面,是无数只能在报纸和书本里才见得到的都市建筑,白墙绿瓦,鳞次栉比,最高的楼足有七八层高。举目望去,楼顶处楼身上,皆灯光点点,似那天上的繁星,坠落凡尘。

回头再看身后的b城站,则更称得上是建筑雄伟,华灯炫目,不可方物……

“这就是首都,这就是b城了,真漂亮啊……”

杨秋手无一物,立在原地,竟有些看得痴了。

“哥……哥?咱们……咱们接下来去哪……”

白洪升手提一个装着几块面包的袋子,站在杨秋身旁,见他半晌只是痴望,在原地转来转去,便低声问道。

“哦……啊……”

杨秋猛地从惊叹之中转醒,想了一下,说道:

“去……去陶瓷街”

“陶瓷街……”白洪升嘟哝着,“没听说过……”

“哎,这都没听过说,就是专门买卖陶瓷字画的地方,还说自己经常来呢,这里都不知道?”

杨秋打趣着说道。

“你说的该不会是‘藩家园’吧,我听说有黑话唤这里作‘磁器街’,但你说的什么‘陶瓷街’……”白洪升抹了抹鼻子,“真是闻所未闻……”

杨秋心头一凛,想不到这小子还真听说过这地方,有他陪着,说不定真能帮上自己的忙。

“我当然知道,我要去的就是这个藩家园,刚才就是考考你,还行,看来你是真的来过,年纪轻轻的,真看不出来你还有点阅历。”

杨秋装作不以为然地说道。

“……”

白洪升无语,左右环顾了一番,见左手边停着一排小轿车,风挡玻璃上均挂着一串发着红光的珠子,头车旁边,站着几个人。

白洪升明白,这是“黑出租”的标志。

忙朝那边一指,转头对杨秋说道:

“眼下这个点儿,公交已经没了,咱们打车去吧,离得不远。”

“嗯,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杨秋点头说道,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和后怕,要不是机缘巧合认识了这么一位老弟,自己现在定要迷失在这偌大的b城之中。

“去藩家园多少钱?”

白洪升镇定自若地问道。

“十块!”

一个歪歪斜斜地站在马路沿上,穿着个喇叭裤,嘴上叼着烟卷的青年,懒洋洋地伸出右手食指,说道。

这人听出来白洪升是外地人,狮子大开口地漫天要价。

“太贵了吧,兄弟……”

白洪升皱了皱眉,说道。

“嘿!怎么着,您嫌贵呀?这牛儿吃草,车喝油,咱b城的油价,比起您老家来,且贵着呢,没办法,就这价儿了!”

这人见杨白二人的穿着打扮,断定他们不是大富大贵家庭,于是连哄带骗,打算黑他俩一笔。

“就是,就是,都这价儿,爱坐不坐……”

旁边几人也随声附和道。

“要不咱坐了吧……”

杨秋想寻大毛的心情,无比急切,心想就让他们黑一次吧,马上就有钱了,不差这十块钱了。

嗜赌之人,有时候对钱没什么概念,他把这当成是必要的投资,明知自己的钱都是借来的,此刻却也毫不心疼。

“哥,太贵了,不过钱是你的,你……你决定吧……”

见杨秋已耐不住性子,白洪升便没再阻拦。

杨秋一步跨到白洪升前面,大手一挥,说道:

“十……”

“一块五,走吗?巧了我家就住东三环,正着急回家,对付个油钱儿!”

车队最后排一辆黑色捷达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瘦高个子,带着墨镜,笑嘻嘻地说道。

“走走走……”

二人心中大喜,连忙跑到这黑捷达前,拉来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高个男子走了过去,帮二人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室车门前,准备开门上车。

“这他妈谁啊龙哥,大半夜的,找抽呢吧!”

身旁一人骂骂咧咧地一边指着高个子男子,一边对穿着喇叭裤的青年说道。

“敢他妈在你龙哥地盘上抢食儿吃,丫活腻歪了吧!”

说完此话,喇叭裤青年把手中烟头一弹,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一打手势身旁几人皆转身,面向中年男子,众人冷笑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中年男子见一众人朝他走来,松开了门把手,直起身子,将墨镜向额头上一推,压低声音说道:

“哪个不想活的,尽管来试试。”

语气犹如冬日里的什刹海,冰冷且平静……

喇叭裤青年忽然像被人点住穴道了一般,瞪大眼睛,定在原地……

这中年人的左眼眶处,有一道骇人的疤痕,而他的左眼正在路灯光的映射下,发着黄光……

众人见喇叭裤青年快被吓得魂归天外了,一时间也都没人再敢上前阻止……

中年男子冷笑了一声,打开车门,“啪”地一下,车子大灯骤亮,晃得众人不敢直视,急忙侧目躲避。

一声呼啸,车子扬长而去,转眼间即变成一个红点,随即消失在静谧的深夜之中……

“龙……龙哥,这人谁啊……”

见车子已经驶远,一人急忙问道。

自称龙哥的青年逐渐恢复了神志,颤巍巍地说了几个字,众人无不脸色大变,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六爷……”

过了许久,一人怯生生地问道:

“哪……哪个……哪个六爷……”

“噗通……”

龙哥竟然双腿一软,颓坐到地上,他也并未着急站起身,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颤巍巍地抽出一颗烟……

哪知他手不好使,竟同时带出了好几颗,有的落到身体上,有的滚落到地上,他也全不理会,径直把手中香烟递到嘴边。

一个小弟连忙掏出火柴,划了两下,划出明晃晃的火,递到龙哥烟前……

烟雾缭绕的感觉,让龙哥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右手掐着烟,口中吐出了一大团白烟,望着捷达车离开的方向,痴痴地道:

“还能有哪个六爷,自然是那个南城六爷……”

“不……不会吧,真的是他?”

“不会有错,咱b城,还有谁的左眼,是那狼眼珠子……”

龙哥站起身子,左手掸了掸自己心爱的喇叭裤,苦笑着说道:

“哥几个,以后这里,我是不敢再来了,我……你们……唉……咱回见吧!”

众人心下骇然,在b城无人不识这个吃人尸肉长大的恶魔……

“孩子,你再不睡觉,樊六就来吃你眼睛咯!”

他是青年一代b城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心魔。

没人敢相信,传说中的“南城六爷”,刚刚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毁了他们单生意……

…………

车子在宽敞的大道上行驶着,杨秋颇为得意的望着阑珊的夜景,心情大好。

正看着,杨秋忽然感觉,有人在戳用手指自己,他连忙转过身去,看向身边的白洪升……

借着路灯的光芒,杨秋看到白洪升的黑脸蛋竟然发白了,整个人神色慌张,嘴巴在不住地一张一合,时不时地露出他那白森森的牙齿,着实有些诡异。

杨秋以为他着了魔了,但见他眼睛滴溜溜转着,神志应该算清醒。

“这小子是怎么了……”

杨秋心里想着,集中注意力朝白洪升嘴上望去,自己学着白洪升的唇形,轻声嘀咕着:

“外西吃……”

“坏瞎扯……”

“快些吃……”

白洪升不敢做大动作,只是眼睛在不住地左右晃着,示意杨秋猜的不对……

“到了,快下车吧……”

司机不回头,指着右手边的一间二层小楼说道。

杨秋忽然如触电了一般,身体打了个冷颤,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快下车”

快下车啊,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白洪升嘴里说的是,

“快下车”啊……

突然,“啪”地一下,路灯竟瞬间全熄了,那个年代的b城,到了晚上十点,路灯便都熄了。

杨秋连忙向前望去……

只见得方才的司机,正躬着身侧着头向车窗内望去……

杨秋猛地看到,

在皎洁的月光下,

此人正对着自己,

阴森地笑着,

露出一排鲨鱼齿般怪异的牙齿,

而那只左眼,

正如炬般

泛着可怖的光芒……



第二十二章 初见“大毛”

樊六站在车前,微笑着招呼二人下车,谁知他面貌丑陋,表情狰狞,加之天生满口利齿,一下都亮出来,着实吓坏了车中二人……

“这里不是藩家园……”

白洪升嘴唇微动,自口腔之中含糊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车外之人听不到,可近在咫尺的杨秋却听得真切,心下骇然,一时间全无办法。

他隐隐感觉此事不简单,这人肯定是在打自己兜中血眼玉的主意……

可他转念一想,又实在是想不通,此次前来,全没跟外人说,二哥杨夏是不可能走漏风声的,真是奇怪。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别慌,咱们二对一,先看看这人要干什么……”

杨秋低声对白洪升说道。

二人一左一右打开车门,忐忑地站在捷达车两侧。

“你是杨秋。”

樊六伸手指向杨秋,说道。

“嗯……”杨秋点头答道。

樊六点点头,又望向白洪升,手指着他,平静地问道:

“你又是谁?”

“我叫白洪升,这是我大哥!”

杨秋不觉一愣,想不到这种时候,这刚认识的弟弟竟然还认自己这个哥哥,而且声音比往常竟更加洒脱嘹亮。

这情景让杨秋顿觉心头一暖……

樊六上下打量了白洪升一阵,脑袋朝旁边的一个二层建筑一歪,说道:

“进去吧。”

二人一动不动。

“走啊!”

樊六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二人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又见屋内窗帘上有人影印在上面,自觉已无退路,只好向那二层建筑走去。

杨白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房内,樊六锁好车后,也随之走了进去。

杨秋环顾四周,这一楼的摆设,着实简单,青砖铺地墙壁四周挂着几张字画,正前方右手边是螺旋而上的木制扶手的楼梯,正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方墙壁之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中之物是一块巨石,石上刻着四字……

“五狱蜀尊?”

杨秋嘀咕道。

“哥,那叫五岳独尊……”

白洪升一脸无奈地提醒道。

八仙桌左手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秃头的胖子,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手中正盘玩着一串金刚佛珠,但听见杨秋脱口而出这四个字,眉头微微一皱,问道:

“哪个是杨秋?”

“我……我是……咋了?”

杨秋缩着脖子,举手示意了一下,说道。

“你就是杨秋?”

“对啊,是……”

“我”字还未说出口,但见这胖子举左手猛地一拍桌面而起,身形一晃,瞬间便来到了杨秋近前,抬脚朝杨秋小腹踹去。

“畜牲,还我兄弟命来!”

这话音刚起,杨秋只觉得胸口似被大铁锤砸了一下,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连退七八步,整个人刚欲倒地,却被一双手从后面稳稳扶住。

杨秋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一股恶心感自胃中传出,直抵口腔,杨秋抑制不住,整个人“哇”地一口,把腹中还未消化的面包糊糊,都喷了出来……

“大毛,电话里不都告诉你了吗,马老大和胡老二他们不是他杀的,你怎么还这样冲动!”

樊六扶住杨秋,愤怒地说道。

“不是他杀的,不是他杀的,那我来问你,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

这胖子怒不可遏,指着虚弱无比的杨秋,怒道。

“他二人跟你比,谁更能打?”

樊六问道。

“我哪敢跟他二人比……”

胖子答道。

“你看看这个废物,就这小身板儿,能是咱兄弟的对手?他有什么能耐能同时杀了咱那两兄弟?”

杨秋听见樊六如此为自己开脱,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白洪升见状,连忙跑到杨秋身旁,从兜里掏出一条纸,撕了一半,给杨秋擦拭嘴上和衣服上的呕吐物……

胖子“呼哧”几声,情绪渐渐稳定,然后不出声地转身,回到座位上,继续摆弄起手中那串金刚佛珠。

“你……你就是……大……大毛?”

杨秋捂住小腹,咧嘴问道。

“是啊,怎地?”

大毛眉头一立,瞪大眼睛问道。

“哈哈,大毛?哈哈……”

一旁的白洪升,竟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不能自已。

“哪来的兔崽子,笑什么?”

大毛脾气是真不小,一拍桌子,怒道。

“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哈哈哈……”

“哪里有趣!”

此刻大毛如同遇到明火的气罐,距离爆发只在一线之间。

“你全身上下见不到半根毛发,竟还敢自称大毛,好笑,哈哈……”

白洪升捧腹答道。

杨秋心里清楚,白洪升故意嘲笑大毛,是在为自己出气,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但他同时更担心这讲义气的小弟的安危,他知道大毛脚下的力道,于是身体不自觉地挪到白洪升的身前,时刻准备着再接大毛一脚。

“你姓白,却生得那么黑,也很好笑。”

身后樊六的声音忽然传来,逗得屋内众人都忍不住要笑,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过了半晌,大毛问樊六道:

“你说马老大他二人,不是他杨秋所杀,但为什么血眼玉会出现在这人手中?”

“马老大和马老二应该是互殴致死,我检查了现场,他二人,一人是刀伤,一人是枪伤,二人伤口都是对方武器造成的……”

樊六答道。

“唉,我早就告诉马老大,小心提防马老二,可他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唉……”

大毛痛心地说道,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对杨秋恶狠狠地说道:

“人虽然不是你杀的,但这玉总是你偷的吧,这点你不能抵赖,小毛贼,今天看我不剁了你的双手,让你以后长个经验……”

“哎哎哎……你别血口喷人啊,不错,这玉是在我手上,可……可我没偷没抢,你凭什么剁我双手?”

杨秋听了这么久,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大毛,一心把自己当成了坏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心中无比郁闷。

“早知道我就不该听那马老大的话,千里迢迢来b城寻你,在我们省城随便找个当铺当掉,换些钱来不是更好吗”

杨秋嘴上这样说,其实他是忌惮这马岭二盗的贼名,怕手中之物被外人看到,认出来是赃物,自己也必会受到牵连,脱不了干系。

“兄弟,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点跟我们说吧!”

这樊六自打进屋以后,还算客气。

“嗯,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月阴历十五那天晚上……”

杨秋一五一十地把如何遇到马岭二盗,如何亲眼目睹二人自相残杀,马老大如何在临终之前把这玉托付给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然,他没敢说,自己无意蹬落了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马老大头顶那一事。

“妈的,马老二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早就提醒马老大防着这人了,我猜他肯定是归了姓雷的那一伙去了,这血眼玉价值连城,他定是早就下了歹心,要拿着这玉,投奔雷金城一伙!”

杨秋有些听懵了,他想不到来到b城后,自己面对的竟然是这般场景。

“玉呢,发过来了吗?”

大毛站起身来,问道。

“带了……”

杨秋冷冰冰地回答道。

“拿来给我,要多少钱,你尽管说,我都给你!”

大毛伸出右手,瞪大双眼,激动地说道。

“我不能给你。”

杨秋抬起头来,看着大毛,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为什么?”

大毛转喜为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

杨秋盯着大毛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大毛。”



第二十三章 一单大买卖

农历十一月初十,b城,大雪。

藩家园“名堂阁”内。

近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连门口的地摊贩子都少了许多。

九月份政府牵头新建了个什么古玩城,宣传得红红火火,大毛身边很多同行都去那里开了个分号,最近他也在思忖着,要不要把店迁到古玩城里去。

大毛沏了一壶热茶,坐在店里的茶桌旁,出神地望着门外簌簌落下的雪花……

今天真是冷清啊,除了隔壁养的两条狮子狗正在门口嬉闹外,连个喘气的都没有了。

大毛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熟普洱暗红色的汤汁,不觉地溢出紫砂杯,洒落到茶盘之中,他竟浑然不觉……

“叮当……”

大毛忽闻那挂在门上的铃铛一响,无神的双眸中泛出光芒。

他们这一行,开张吃三年,但没人来,拿什么开张。

大毛坐直身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溢出,烫到了他的手掐着茶杯的手指,这一下烫得他龇牙咧嘴,忙当下茶杯,手指轻捏在耳垂上……

门外进来一人,高高瘦瘦的,身穿着一条军绿色棉大衣,带一顶棉帽子,左眼处有一条骇人的疤痕……

“六哥……”

大毛招呼了一声后,又颓坐在椅子上了。

“咋,见到你六哥,你非但不高兴,咋还愁眉苦脸的?”

樊六脱下棉大衣,向房门口走去,用身体抵开门,双手用力,甩动手中的衣服。

“去去去……”

门口两条狮子狗见樊六这动作,以为要给它们投食,连忙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再来烦我,把你们都扒皮炖了吃!”

樊六笑着喊道。

但听得隔壁开门声响起,一妇人快速地跑出来,慌忙一手一只地抱起两条小狗,头也不抬地转回店中。

“六哥啊,你看你,又吓唬邻居!”

见此情景,大毛皱着眉,嗔道。

“哈哈,这哪能怪我,一句玩笑话,看把这娘们吓得,当初她若是跟了我,这b城哪个敢……”

“六哥!”

见樊六又欲回忆往昔,大毛忙喊一嗓,打断了樊六的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樊六也不生气,转身走到墙角,抽出扫帚,开始扫起地来。

“六哥……店里这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以你这名声,困在这小店里,确实是屈才了,你大可以换个地方,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大毛所言非虚,这樊六在b城赫赫有名,很多场子需要这种角色撑腰,很多老板亲自邀请过樊六,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少堂主……你……你别说了,你家老堂主对我有再造之恩,要是没有他,我现在可能仍是那混在乱葬岗,和野狼抢饭吃的孤魂野鬼,承蒙老堂主不弃,收留了我,教我识字……”

说到此处,樊六竟有些不能自已,深呼一口气,继续说道:

“老堂主临终之时,托付我好好照顾你周全,别说现在咱有饭吃,就算最后去要饭了,我樊六也会陪着少堂主!”

“好吧,六哥……”

大毛苦笑着摇摇头,这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每提及老堂主,樊六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都会不禁哽咽……

“对了,少堂主,马岭二兄弟托人带话过来,说这两日会带人过来谈一单买卖,说是天大的数,让咱们好好准备准备。”

樊六突然这一句话,可让大毛来了兴致,他忙不迭地起身,走到樊六身前,说道:

“要是能谈下来,那就太好了,这两兄弟都说是天价,如果成了,至少够我们吃个十年八年了!”

“是,少堂主,这一单定不叫它跑了!”

二人心中欢喜,急忙开始制定计划。

第二日上午,大毛与樊六,正在店内饮茶,忽听得门外踩雪声传来,脚步声繁杂,听上去人数不少。

“来了!”

大毛站起身,惊喜地说道。

只见店门被推开,涌进来五人……

为首两人一高一矮,衣着简朴,其貌不扬,皮肤黝黑,脸上皱纹颇多……

高个子左腕处带着一块手表,银光熠熠,看上去便不是普通玩意。

矮个子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此二人便是马岭二盗。

后面三人,两个高高壮壮,一脸横肉的分站两侧,中间是一个穿中山装,叼着烟斗的老者。

不消说,中间之人便是这笔生意的买家。

“马大哥,胡二哥!”

大毛亲切地跟二人打招呼。

“嗯,兄弟,我二人又来托金了,哈哈!”

马老大笑着说道。

“托金”是私下里买卖文物的黑话,买卖双方约好把钱和物交给道上年深日久,有名望的中间人。由他在中间担保,主持交易,避免了哪方起歹心,算是给这交易多了份保障。

当然,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双方交易一经完成,要拿出成交金额的百分之十作为佣金,支付给这个中间人。

b城虽大,但有托金资格的,却仅有三家:

毛家、雷家、郑家。

其中毛家资历最老,早在满清时起,毛家便在文玩古器领域有一定名望。大毛的父亲,毛老堂主更是左右逢源,胆智过人,在动荡的那段时期,保全了这店铺。

“名堂阁”也在老堂主的经营下,威震b城,首屈一指。

老堂主过世后,大毛接管“名堂阁”,虽也尽心尽力,但也无力阻止家道的颓势……

渐渐地,另外两大家族开始兴起,风头直逼“名堂阁”,b城托金这行当,如今已被其余二家蚕食……

马老大是大毛的朋友,他为人豪爽,但凡有需要托金的买卖,都不遗余力地交给大毛来办。

…………

老者招呼身旁保镖退出门外候着。

屋内余下几人齐到靠窗处的小茶桌前坐定。

今天来的这位买家可大有来头……

老者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送到大毛面前,大毛一瞧之下,心中大喜……

这人名叫常成军,是b城第一家私立制药厂的老板真可以称得上是家财万贯了。

这次准了,这真的是条大鱼!

大毛毕恭毕敬地回赠一张名片,老者笑了笑,将名片轻轻放到茶桌上,竟看都不看一眼……

“你这儿,地方不大,值钱的东西倒真有几件,不错不错!”

常老板环顾四周,说道。

言下之意再明朗不活了,这单要是有什么闪失,这托金担保之人,可得有赔偿的能力。

“那是自然,祖上世代以经营文玩古器为生,怎会没有几件镇店之宝呢……”

大毛虽心中不悦,但想到自此是桩大买卖,有多少火气,都自己消化了。

“嗯……不错……不错!”

常老板盯着不远处,柜中的一盏琉璃碗点头赞到。

“常老板,如您能信得过我们,咱们这次托金的活儿,我们就接了……”

大毛故作镇定,心中却是忐忑不安,这可是一桩足够自己躺着吃几年的大买卖。

“信得过,自然是信得过,名堂阁名声在外,再加上有六爷这等人物压阵,我岂能不信?”

常老板说完,朝樊六拱了拱手,樊六依规矩也回以一礼。

“只是我不知道,今天这一单,你们接不接得住……”

常老板拿起面前茶杯,轻呡一口,说道。

“常老板放心,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宝贝,我这两位兄弟觅不来,那便再无人能觅得来了。”

大毛说道。

“好吧,那我且跟诸位聊聊吧……”

话音未落,常老板又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和一张手绘图片,放到桌子上,推给几人看。

“实不相瞒,我老家在a城hy县,明开国名将常遇春便是在下的先祖……”

说到这,常老板特意挺直了身子,颇为得意。

“我家常祖有一玉佩,唤作血眼玉,跟随他征战多年,浴血无数。后我家常祖早亡,我家便在此定居,此玉也一直由我嫡传长子继承,后为瓦剌一族所抢,便再无音信……”

说到此处,常老板不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竟在一张报纸上,见到这宝玉竟挂在一个老毛子身上,便……便是这张了,另一张是我家血眼玉的家传图,你们几人对比一下吧……”

大毛拿起手中的报纸,定睛一看,这是一条关于改革开放成果的报道,文章另辟蹊径,竟把视线聚焦在了中国最东北角的“国际贸易”上来。

在最东北,中苏交界处,一直有两地商人以物易物的习惯,我们拿羊皮袄,高粱酒,换他们的大列巴伏特加……

照片上是一个苏联商人正披着新换来的羊皮袄,对着我国记者镜头,开心地笑着,而他的脖颈处,那块眼睛形状的玉显得格外明澈……

大毛又低头看了看那张祖传的家传图的摹本……

毫无疑问,二者连纹理都完全相同。

“你让我兄弟二人,从毛子手中取回这玉佩?”

马老大皱眉道。

“正是!”

常老板说道。

“不行,不行,在边界上偷东西,我二人有几个脑袋?这活我们不接!”

说完,马岭二盗起身便要走。

“开个价吧……”

常老板悠悠地说道:

“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开个价吧,要多少钱你们才肯为我走这一趟?”

“多少钱也不行……”

二人不回头,径直向门外走去。

“五十万……”

常老板大声喊道,二人不语,推门欲走。

“一百万!”

常老板这三个字说出口,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马岭二盗不缺钱,这么多年凭这一身本领,在普通人都过着万元户的美梦时,二人早已超脱万元户的范畴了,大毛就更不缺钱了,这墙上挂的,手里盘的,随便拿出来哪个当了,都够他逍遥一阵了。

饶是如此,常老板这一句话说出来,也惊得店内无一人再敢说话……

“接是不接……”

常老板站起身,额头渗出点点汗珠……

“接了接了,既然常老板如此豪迈,我们接了便是!”胡老二说完,忙伸手去拉前面的马老大。

马老大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明知这任务棘手异常,搞不好便没了性命,但这金额实在太诱人,马老大心想,自己孩子初生,干完了这一票,以后便金盆洗手,陪在老婆孩子身旁,确实快活。

心下一横,便答应了下来。

“我去准备字据,你们几人先聊着!”

大毛见买卖成了,这大鱼算是被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心中自然欢喜,忙不迭地拟了一个字据出来。

马老大与常老板见字据没有问题,便同大毛一道,三人共同在字据上签字画押……

事儿成了!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常老板便拱手告辞……

不多时差人送来个皮箱,里面是订金五万,大毛清点好后,悉数交给马岭二盗。

若二人携款跑了,这钱又大毛偿还,如果玉到手了买家反悔了,这剩下的钱,也都由大毛赔付……

但这马岭二盗合作数年,从未失手,大毛敢担这个风险。

但他料不到,此刻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他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第二十四章 夺宝

“你不是大毛。”

杨秋冷不防的一句话,让屋中众人心头皆是一惊。

“何以见得?”

大毛笑着问道。

“大毛……大毛是瘦子,有头发!”

杨秋眼珠子一转,说道。

“哈哈……马老大告诉你的?”

大毛突然苦笑一声,随后问道。

“是……对……嗯……”

杨秋隐隐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他只好眼神飘忽,不敢与大毛对视。

“这件事关乎到我家铺子的百年基业,以及我家族兴衰,我不能让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信誉,都折在我手中。如果你只是要钱,说个数,把玉给我,我三日内一定把钱都交到你手上……”

大毛幽幽地说道。

“对不起,我……我不能给你,你拿到了玉,我打不过你,而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b城,你随便躲到哪去,我到哪里找你,你若是大毛倒也还好,但你是假的,我……我凭什么信你……”

杨秋意在逼大毛自证身份,但马老大没告诉他大毛的长相,当下迷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手表,马老大经常带一块手表……”

大毛突然想起这个细节,当下便把手表的外形描述了一遍。

杨秋一听对方的描述,与大毛手表的样式一致,长舒了一口气,宽心不少。

“这小子把马老大手表都给卷了去,下手够黑的了,”

樊六苦冷着脸说道:

“不过多亏了这块表,才让我找到了你……”

听完樊六这番话,杨秋终于恍然大悟,都是因为那块表啊……

“你……你见到……见到吴厂长了?”

杨秋问道。

“他姓吴吗?一个秃顶的胖子……”

说到此处,樊六余光瞥见一人正盯着自己……

“胖子”这个词,是大毛的敏感词……

“啊……哈……嗯,就是说……然……然后吧……”

樊六知道自己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打破这僵局。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有……”

大毛对樊六翻了个白眼,“放吧……”

“好的,少堂主,”

樊六恢复了往时的平静,继续说道:

“我倒是没直接跟这个姓吴的胖……朋……朋友有什么交流,不过我看到有人跟他交流挺多的。”

“嗯,妈的,这雷二伟竟然给我下绊子,害得我好苦,但眼下找到你了,拿到血眼玉,一起就都好办了!”

大毛说着,起身便往杨秋身边走去。

“等……等下,你别过来!”

杨秋右手放在口袋里,左臂向前伸直,手掌拼命地摇晃着。

“说句实话啊,我对你们的家族仇怨,并不感兴趣,既然马老大把这血眼玉送给了我,那我只关心的事,就只有一个,你们打算拿多少钱换这块玉?”

“我说过了你尽管开价,我一分都不会短你,只不过眼下……眼下……”

大毛搓着双手,面露难色地说道。

“没钱是吧!哈哈,牛皮吹得震天响,什么百年基业,什么……”

杨秋被踹了一脚,心中自然有气,眼下这大毛是要有求于自己,他想趁机刁难一下大毛,出出气。

杨秋正说的起劲,忽感觉得身后有凉风入颈,他心知不好,连忙向右闪身欲躲……

白洪升余光见到,斜后方的樊六躬身冲了上来,连忙向右伸手,要抓樊六的衣服。

樊六粗壮的左臂,死死搂住杨秋脖颈,右脚重重地踩在趴在地上的,那白洪升的脊背上……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干净利落。

仅一瞬间,便轻松制服了两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杨秋顿时觉得呼吸困难,连忙用双手死死抠住缠绕于脖颈处的臂膀,用尽吃奶的力气抓挠着……

“别白费力气了,我樊六哥吃人尸长大,从小便没了痛觉……”

大毛边说边向杨秋身边靠拢,伸手探向杨秋的右衣兜中……

没有……

大毛心想,这人有点鬼伎俩,也不动怒,微笑着把手探入杨秋的左侧衣兜中……

还是没有……

大毛有些慌了,连忙伸手在杨秋的全身上下摸索了一番……

仍是没有。

大毛再抬眼看向杨秋,只见他已经不住地向上翻动眼皮,性命危在旦夕。

大毛连忙给樊六使了个眼神,樊六迅速放开二人,向后撤补,在距离杨白二人一步远的距离,背手站定。

白洪升“腾”地一下跳起来,作势要向樊六冲去,樊六身子向他的方向轻探一下,白洪升便定在原地,不再上前了……

他深知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杨秋躬下身,双腿微曲,双臂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不住地咳嗦起来,一声接一声,直咳得他满脸通红,眼泪鼻滴成股流下……

耻辱啊,之前是季三儿和黄毛,现在是大毛和樊六……

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竟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血眼玉在哪?”

大毛冷冷的道。

“死都不给你,妈的!”

杨秋保持躬身的姿势,仅仅抬起头,盯着大毛,恶狠狠地说。

上次没救得自己的亲弟弟,而这一次,即便是死,也要带钱回去,救八郎的命。

大毛心头一凛,没想到面前这干瘦之人,竟有一身傲骨。

“我说过,把钱给我,我便给你玉,别跟我玩路子,去东北打听打听你秋爷,也不是吃素的……”

杨秋暗自发狠,这一次要站着把钱赚了!

“兄弟,你请坐……”

大毛欲上前搀扶杨秋,可手刚搭在杨秋身上,便被甩了下去。

杨秋抬首走到八仙桌右侧,颇有气势地坐了下来……

只是这小身板儿,让观者多少有些出戏。

大毛郑重地走到杨秋身前,竟突然双膝一沉,跪了下来……

“杨秋兄弟,方才多有得罪,给您赔罪了,我见您也是铁骨铮铮,一身正气的汉子,求您救救……救救我毛家吧……”

说罢,大毛竟开始磕起头来,额头重重地敲打在青砖之上,见者无不动容。

“你……你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我再决定趟不趟这浑水……”

杨秋察觉到此玉背后定然另有隐情,他是只想要钱的,但听见大毛如此恭维他,即便在不通情理,在此情境下,也要问个究竟。

从此刻起,杨秋便卷入了一场风暴之中,一场关于血眼玉的风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第二十五章 结盟

杨秋连忙起身搀扶大毛,大毛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到左侧的椅子前站定,朝杨秋拱了拱手,二人一左一右同时落座。

此刻起二人便平起平坐了。

杨秋以性命相搏,终于换来了大毛的另眼相待。

这便是所谓的“知耻而后勇”。

“马老大在十一月十三中午给我打了电话,说玉到手了,叫樊六哥去车站接他二人,结果……”

大毛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结果当晚,马老大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语气急促,说实话,与他结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听见他语气竟如此慌张,他说不知怎地,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整个城市都贴满了他二人的通缉告示……”

“于是他二人连忙包了辆车,打算走陆路回b城,可行至你们sc县境内时,车主便被公安拦截盘问,二人无奈,只得下车往山上跑……”

“一路跑到了我们吉盛镇?”

杨秋问道。

“是的,他二人在你们镇上,给我打了最后一通电话,说会推迟几天交货,他们找个人少的地方,避避风头,可没想到……唉……”

大毛叹了口气,拿起茶壶站起身来,给杨秋斟了杯茶……

“同樊六哥猜测的情况一样……”大毛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十五那天半夜,我目睹了他俩互殴的全部过程……”

杨秋一五一十地述说了当晚他目睹的一切。

当然,除了那一颗如同催化剂一般的石子。

类比成催化剂,也有些不妥,如果马老大没分心,那胡老二绝非他的对手……

可以说,这一颗石子,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听杨秋叙述完当晚的情形后,大毛沉默不语,他缓缓站起身,沉思片刻,又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爆发的时候,要隐忍,要克制,马老大的仇,一定要报!

“我想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其实马老大给我打电话的当晚,我就连夜赶去了你们镇上,”

樊六掐着一根香烟,说道:

“我在镇上住下,每天都在街上闲逛,意在寻找他二人行踪,但一直没找到。后来我就在想,这么大点的镇子,如果他们在镇上居住,一定早就碰见了,除非……”

“除非他们不敢在镇上住,于是我开始往山上找,我了解他二人,从小穿山越岭,山上对他们来讲,更有安全感……”

樊六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

“我接触的尸体多,只要附近有尸体,我就……就闻得到……”

杨秋不语,但他知道樊六这本事是如何练出来的,一想到那个画面,胃里便一阵阵的不舒服……

“十七那天上午,我见到了一个山坳,走下去后发现了二人的尸体。唉……听你这样一说,我很懊恼,如果早两天寻到他们,一切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我真该死……”

说话间,樊六狠狠地把烟头扔到了地上,用右脚使劲地踩踏着……

“我查看了他们的伤口,确实是互殴致死,但我翻遍了二人的尸身,却没见到血眼玉,后来我见到马老大的手表都没了,心想定是被人卷走了,我回镇里买了桶汽油,又在山上取了些木柴,火化了二人的尸首,并将骨灰带走,免得此事节外生枝……”

樊六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说道。

“你身后的那两个小罐,便是他二人的骨灰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大毛指着杨秋身后一黑一灰两个磁罐,说道。

杨秋站起身来,闲庭信步般地走到白洪升的身边,说道:

“老弟,站了这么久,累坏了吧,换你坐一会吧……”

“哥,我不坐,这场合我怎么能坐呢,这位子,你坐得,我坐不得……”

白洪升连连摇手,拒绝杨秋的“美意”。

“啊,哈哈……那……那好吧,那我就……就不客气了,你小子真是……还……还跟哥哥我见外……”

杨秋瞥了一眼樊六,又淡定地向他走去,

“六哥坐得,你坐吧!”

“坐不得,从来都是少堂主坐着,我站着,别推辞了,你坐吧!”

“你们……你们真的是……好……好客气,你们不坐,我也不……”

正说着,杨秋回过头,看到不知从何时起,大毛竟悄悄的改坐到了右手边的位置,并把那两个瓷罐,推远了一些……

“……不好意思再推辞了。”

杨秋笑着走到左手边的座位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说到哪里了,继续,继续啊,呵呵……”

杨秋摊开右手,示意樊六继续说。

“玉没了,我便走不了,寻思着定是被附近的人摸了去,我又在镇上住了几日,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了老熟人雷二伟。我心里琢磨着,这堂堂雷家少主,怎么也跑到这小镇上来了,定是为了这块血眼玉来的。”

樊六说道。

大毛一拍桌子,气愤地插话道:

“我早就查得这胡老二跟雷家关系密切,但我自信待他不薄,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暗中勾结雷家,和那个姓常的合谋,妄图吞了我家铺子!”

“找不到这血眼玉,我这个中间托金的就要赔他三倍的钱……”

三百万,足够让大毛倾家荡产,永世不得翻身。

“我暗中跟着雷二伟,一天夜里见他神色匆忙地进了一家粮库,我躲在外面偷偷瞧着,看到居中一人神色慌张,他手上带着一块表,和马老大的很像。”

“雷二伟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给这姓吴的辨认,他先是疑惑地摇摇头,结果被人一顿暴打,鼻子嘴边都是血……后来他便连连点头,嘴里嘀咕着什么白银村杨秋……”

“当晚我想赶在他们之前找到你,于是跟他人打听到你们村的方位,夜里步行去你们村寻你,结果……”

说到此处,樊六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

“结果我发现,你们村外稻田地里,停了两辆警车,村口处竟埋伏了很多便衣……我心想可能是此事败露了,就连夜赶了回来,另派人去你们镇上,监视你的行踪……”

听到此处,杨秋只觉得后背发凉,心下骇然,他家就是村东头第一家,这帮人埋伏在他家的用意,他怎能猜不到。

原来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竟被这么多股势力,暗中观察着……

自打得了这血眼玉,就再无宁日。

这宝贝果然阴诡至极,这块玉带来的风波,远不止这些。

“后来线人说你家杨八郎病了,你登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我拿着早先线人汇来的你的照片,在车站等你……”

樊六说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叫……叫八郎……”

杨秋越想越不对劲,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问道。

“我们掌握的情报,还远不止这些,你要谢谢我家少堂主,在你家孩子住院期间,一直在派人暗中保护你家老小……”

樊六颇为得意的说道。

“去你妈的,保护?是要挟吧!我们不需要你们保护,如果你们敢伤害我老婆孩子一根汗毛,你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杨秋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兄弟,请你相信我,我大毛生平不做那要挟别人的龌龊事,但……但如果,你老婆孩子被他雷家掳走,你该如何是好……”

大毛见杨秋误会自己的动机,连忙解释道。

似有一团烈火,在灼烧着杨秋的胸膛,他感觉坐立不安,想要赶快逃离这场斗争之中。

“你们快说,我该怎么做,你们这双方才肯放过我们一家。”

杨秋急切地问道。

“很抱歉,让你卷入这场暗斗之中,眼下还有一事需要你去配合,无论如何,这买卖,我们是赔了,但他们想要吞了我家铺子,我是决计不答应的,现在能帮我挽回败局的,就只有兄弟你了……”

说到此处,大毛站起身来,竟又要拜。

杨秋很吃这一套,连忙起身阻止大毛,说道:

“好吧,我帮你就是了,但我有两个要求……”

“但说无妨,莫说两件,只要保住我家铺子,十件百件都依你!”

大毛心中大喜,握住杨秋的手,说道。

“嗯……”杨秋点头,

“第一,我要钱,我不乘人之危,但一块玉能换你家百年老店,想必这玉也值些钱,希望你不要耍我。”

“兄弟放心,这是自然!”

“第二,我虽然帮你,但我不会替你撒谎,更不能替你去得罪人,你要保证我给了玉后,我全家脱离你们之间的斗争,保我全家周全。”

“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勉强,兄弟放心,你是我的恩人,此事结束,我定会保你全家无恙!”

“好,说吧,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杨秋道。

大毛眉头紧锁,思考了半晌,说道:

“明天随我去趟商庄,把你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大家就可以了。”

“少堂主,你……”

樊六突然神情惶恐,开口欲言。

“六哥!”

大毛突然厉声喝到。

樊六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见大毛声色俱厉,其他人便没再继续讨论此事,简单的吃了些晚饭后,便锁好门窗,都去二楼睡觉了。

这一折腾,便已是后半夜了。

四下静谧,夜色阑珊……

樊六却睡不着了,大毛也一样,他们深知天亮以后,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境地。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我都不能让祖宗的基业,

断送在我的手中,

即便是龙潭虎穴,

我也闯得……

商庄,

又怎是一个龙潭虎穴能及得上的。



第二十六章 大闹商庄(上)

第二日九时许。

一行四人,来到了位于b城前门大街的一间朱红色大门前站定。

这两扇门看上去甚是气派,门两侧的两尊气派的石狮子自不必说。

单这两扇大门上的铆钉帽,每一个就足有茶杯口大小。

这家的门框足有三米高,高出邻居家许多。

门框上悬一长匾,上书斗大的鎏金二字:

“商庄”

杨秋见大毛今天特意穿了一条灰色大马褂,头上似抹油了般,锃锃发亮……

心知今日场合,非同一般。

“商庄是干啥的……”

杨秋抬头望着那气派的长匾,问道。

“这几年外来的生意人渐渐多了起来,商道不守规则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大家为争资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同行之间更是斗得不可开交。”

“后来,本地老商户们一起想出了个法子,从老九行千家商户中,每行各选出一家代表,组成了这家商庄……”

大毛答道。

“哦……那老九行都包括哪九行,这商庄平日里具体又负责些什么?”

杨秋对这商庄竟有了些兴趣,忙追问道。

“食衣药茶,文酒烟戏屠。”

大毛如背顺口溜般,将之脱口而出,“此为老九行。”

“商庄靠商户们每年缴纳的茶位钱维持,对内负责干预、裁决、调停会内商户间的矛盾,对外负责保护本地商户的安全和利益。”

“我便是九会长之一,排行第五的文行会长。”

说到这,大毛特意挺直了脊背,神情颇有些得意。

“既然对外商庄有保护之责,那这事不就好办了吗,谁设计占了你的店铺,你把原委讲清楚,让商庄替你出头不就好了吗!”

“要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就好了,你可知那排行第三的药行会长,是谁吗?”

大毛苦笑着摇头说道。

“是谁……”

杨秋追问道。

“就是与雷家合谋的那个姓常之人的儿子。平时只知道他姓顾,谁曾想这小子跟母姓,平日里也太低调,所以咱们根本想不到,这药铺的背后,竟是常家人。”

大毛苦笑着答道。

“那又怎地,与他理论不就行了!”

杨秋激动地说道。

“唉……”

大毛摇摇头,道:

“哪有那么简单,庄规有云:凡为群首者,不得内斗。内斗者如溃堤之蝼蚁,断其腕以谢罪。”

“哦……没听懂。”

杨秋出身农村,勉强识些字,至于什么庄规云云,是肯定听不懂的。

“当九行会长的,不能跟同为会长的人闹事,谁挑起祸端,谁自断一臂。”

大毛说到此处,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你还要来闹?我可告诉你,我只说我知道的,至于人家会不会砍掉你的胳膊,可……可不关我事啊!”

杨秋有些怕了,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

“怕不怕又能怎地,眼下,这便是唯一可以走的路了。今日是议事日,今日不闹,更待何时?六哥,敲门!!!”

大毛眯起双眼,狠狠地道。

他眼睛本就不大,再眯起来,有些像加菲猫……

樊六大步流星,窜到门前,抓起门上那金色狮口上的铜环,右臂用力……

“咣……咣……咣……”

直震得朱门直颤,门框上,匾额后的积雪,都簌簌落下……

“吱嘎……”

门开了,两个魁梧之人,立于门内,道:

“是谁敲门!”

语气颇为不满。

“是我,我来晚了,二位莫怪。”

大毛向前跨出一步,向二人拱手说道。

“毛……毛五爷,您总算来了,快……快里面请,白庄主他们正等您呢,他老爷子今天气不顺,一会若是骂您两句,您可得多包涵着……”

方才发狠的二人中的一人,谄媚地说道,言语间,早没了方才的神气。

“多谢二位提醒,”

大毛伸手入怀,取了两张钞票,递到二人手中,“杨秋,随我来……”

二人看了看手中的钞票,又看了一眼樊六。

即便是去议事厅,每人也可带一随身保卫进入内堂。

只不过往常跟进去的都是樊六,今天却换了人。

二人见樊六神色正常,并没有表现出失望,他们也不愿细加盘问。

把樊六和白洪升请到门里石凳上坐着后,二人便径自回到了门右侧的小屋内……

杨秋跟随大毛,向内庭议事厅走去。

虽是冬季,但这院内地面上,竟见不到一丝雪迹。

入了大门,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白墙绿瓦的月亮门。

月亮门四周的墙壁上,皆是干枯的藤蔓,密密麻麻。

从远处看,像是这墙壁上开裂出来的一条条裂缝……

入得门去,却有别有洞天,想不到这商庄之内,竟如此广阔美妙。

首先便是一座面积约有八十平米,四四方方的人工湖,映入眼帘。

可惜这是在冬天,并不能见得这小湖的“真容”,二人跨上湖心桥。

沿着雕栏玉砌般的湖面小径,二人信步来到了正对着这湖心桥的,最大的一间厅前站定。

厅前立着一方九面大鼎,每面分别印有龙之九子的图腾,并居中配文:

食、衣、药、茶、文、酒、烟、戏、屠。

每面各一字。

象征着老九行同气连枝,商庄说话一言九鼎。

“白爷,晚辈名堂阁毛峰来晚了,望您老恕罪!”

大毛面向厅内,高升喊道。

“无妨,进来吧!”

杨秋从声音中听得出来此人年纪甚高,但却声音嘹亮,底气十足。

虽未见其人,但单凭声音便可知道,此人一定非同小可。

“原来你叫毛峰,哈哈……”

“别说废话,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厅内。

厅内非常温暖。

杨秋见正对入口处一副装裱精美的八仙过海图之下,一把太师椅上,端坐一黑脸白发白胡子老头。

他身穿白色麻布太极服,显得英姿飒气,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

在厅两侧,各另有四把太师椅,除右手首位空缺出来外,其他位置都有人坐,背后都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墨镜男。

众人都向杨秋投来好奇的目光,心想这瘦小之人,究竟有什么通天本领,能取代了樊六的位置。

杨秋感觉到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自己聚来,紧张得满头是汗。

他见大毛落座后,连忙学着他人的样子,也站到了大毛身后……

“兄弟过来……”

大毛回身,一把拉住杨秋瘦小的胳膊,把他“请”到自己身边。

大毛明显感觉到,杨秋的身体在颤抖。

农村来的小伙子,哪上来过这台面,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无法支配身体行动了。

“老五,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老四茶行沈会长问道。

“白爷、四哥、诸位……”

大毛站起身,朝厅内众人,一一拱手,又调转身形,面向白爷,目光如炬地说道:

“今日众人都在,请大伙为我评评理,我名堂阁与你家回春堂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施诡计,夺走我毛家基业,今日我要在众人面前,问你讨个说法!”

说罢,大毛向前直伸出右手食指所指处,正是坐在他对面的,坐第二把交椅的,回春堂少堂主,顾无极。

众人心下骇然,大家皆知,堂主之间公然起涉及到商道的争执,一经查实,有责一方必须自断一臂,自此退出商庄,再得不到庇佑……

“荒唐,你在这瞎闹些什么!”

白庄主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我瞎闹什么,那制药厂的常老板和雷二伟,胡老二勾结,设下圈套,妄图侵吞我家铺子……”

大毛瞪着双眼,放肆地发泄着这几日来的压力。

马岭二盗横死山野,血眼玉不翼而飞。

他托金失败,只能遵守诺言,赔偿对方协议金额的三倍,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又如何能抵赖。

终于在立冬那天,大毛搬离了名堂阁

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啊……

“你说这些……与我何干?”

顾无极语调平缓,竟不起半点波澜……

杨秋心中暗自感叹,这才是大场面之人。

大毛跟他比,显得太稚嫩了……

“少他妈装蒜了,那个姓常的老板,不就是你爹吗!他所做的事,你能不知道?荒唐!”

大毛依旧在咆哮……

众人一听,原来那个药厂老板,竟是回春堂的幕后老板,当下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嗯……他是我爸,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我爸去你家托金,是相信你的信誉,有错吗……”

依旧是那令人讨厌的语气,不喜不怒,不急不缓。

大毛一听此话,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又要张口开骂。

“毛老五,你还有没有完,难道你真不想要自己的胳膊了吗!”

白庄主厉声嗔道,这一嗓底气十足,振聋发聩,大毛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了。

眼下自己是挑事的一方,如果不拿出证据,一味地辱骂顾无极,那最后被动的,一定是自己。

“你……我见过你,这场合,我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毛身边的杨秋,突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无极,并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一定是搞错了,咱俩不应该有交集。”

顾无极头都不抬一下,冷冷地说道。

“不对不对……我想想……让我想想……”

杨秋拼命地摇头,似在努力回忆一般。

突然,杨秋大叫一声,颤巍巍地说道:

“我……我想起来了,就在昨晚的梦中……我……我看……看到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场景中,我看到你……”

“我怎样……”

显然,杨秋的一系列反常举动,让顾无极也有些坐不住了。

“你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杨秋表情狰狞地,指着顾无极,说道。



第二十七章 大闹商庄(中)

杨秋说出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引得其余六位会长哄堂大笑。

“白庄主,这姓毛的领来个疯疯癫癫之人,当众给我难堪,这事你管是不管!”

这顾无极,生的清秀,此刻一双剑眉紧锁,眼中寒意迸起,直盯着杨秋。

身为b城药行中的翘楚,他向来自视不凡,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摆了一道。

他心中怎能不怒。

当即当下持重姿态,咄咄逼人起来。

白庄主今年整六十岁,膝下有一子两女。

两女都已婚嫁,唯一的儿子在省外政府工作,其人颇有些傲气,不愿经商。

孙儿就更别指望了,不爱读书,整日里就研究些个西洋玩意儿。

无论自己如何想念这个孙儿,他一年也不能多回来几次,只是会赶在父亲放假的时候,来看看自己的爷爷。

白老庄主其实早有退意,但常言道:

“民以食为天”

这历任庄主之位,都有食行人物担任。

可眼下b城饭庄,食品厂行业内没有他瞧得上眼的后生人物。

手底下的这八位会长,除了药行顾无极和文行毛峰外,其他人尽是些平庸之辈,担不起这商庄的担子。

平心而论,这顾无极比毛峰又略胜一筹。

毛峰虽有情有义,在行业内名望甚高,但此人多少有些江湖气。

不如顾无极般,出身显赫,少年老成,沉着稳重。

…………

常家觊觎这九行魁首之位已久,极力地在背后给顾无极吹嘘造势。

眼下稍微能威胁到顾无极地位的人,就只有大毛了。

大毛家世代诚信,其家族在文玩圈里声望最高,也是老商户们心中诚信的代表。

常家不缺钱,缺的是权。

他们视大毛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大毛对此事却毫不知情。

终于,一天一个姓雷的年轻人,带着个面相丑陋的矮个子,上门找常家人议事。

这人便是雷二伟,而他身边的矮个子,便是马岭二盗之一,胡老二。

三人设下圈套,以寻找血眼玉为借口,下重金与大毛签下字据。

其实一切都是个局,包括那个边境的俄罗斯商人。

但玉是真的传家宝,马老大其人,宝贝经手无数,不拿出些真东西骗不了他。

他们计划,二盗得手后,胡老二趁马老大夜间睡着之时,带着玉来雷家,玉物归原主。

一百万分别由雷家和常家一人支付一半,悉数当场交给胡老二。

常家对文玩行没兴趣,他们要的是商庄下一任庄主的位置。

而这名堂阁,则会以超低价转给雷家。

从此雷家一家独大,任谁都不再能与之相抗衡。

雷二伟也能顶替大毛,坐在这老九行第五把交椅上。

一人图财、一人图利、一人图权。

可怜了马老大,竟成了最信任之人的一枚棋子。

这玉盗来的太顺利了……

加之前几日,大毛暗示过马老大提防胡老二。

马老大留了个心眼儿,玉到手后,便把它牢牢握在手中,并欲连夜赶回b城……

暗中跟踪二人的雷二伟无奈,赶制一批假通缉令,张贴在火车站沿途各处。

这可吓坏了马老大,二人乘车离开,又偏偏遇公安设卡……

可怜的马老大,枉他纵横贼坛一世,眼能数秋毫,指能断水流……

此刻却变成了那惊弓之鸟。

在众公安面面相觑的不解之中,马老大拽着有苦说不出的胡老二,迎着满天星月,踩着皑皑白雪,一起跑入了那静谧无边的大山之中。

他二人出生于大山之中,成名于大山之中,如今又葬身于这大山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得上是“落叶归根”了。

自此,世上再无马岭二盗。

雷二伟焦急的寻找了一日,连胡老二的影子都没找到。

这变数,是他料不到的。

这个胡老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终于在十四晚上,也就是杨秋走山路的前一天,同时也是樊六发现二盗尸体的前三天……

雷二伟终于接到了胡老二仓促打来的电话。

内容很简短。

“情况有变,来吉盛镇,助我除掉马老大。”

…………

胡老二性子急,自知即便来人了,马老大躲在山中一辈子,也饿不死。

他坚持不下山,雷二伟们便很难发现这二人。

整整一百万啊……

够自己娶好几房媳妇了。

听说b城有钱人,都娶洋妞当媳妇了……

金发碧眼的,多带劲儿!

这可恶的马老大,什么都没干,能让他轻易分走我五十万吗?

玉……

我必须想办法拿到这血眼玉。

立刻,马上……

只要除掉这个碍事的人,

在这荒山野岭,

神不知鬼不觉地,

除掉马老大……

干完这一票,

我这辈子啥都不用干了,

娶洋妞,娶洋妞……

…………

雷二伟带人在吉盛镇盘桓多日,毫无进展。

一天,中午在饭馆吃饭时,他无意间暼了邻桌,那声如洪钟的吴厂长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认出了那块手表……

一次胡老二戴来和自己炫耀过,说这是马老大在一个外国富商手上摸来的。

这手表大气得紧,莫说是在小小的吉盛镇,就是在b城,也买不到啊……

当晚,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后,雷老二终于锁定了白银村的杨秋。

又对吴厂长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之后,吴厂长用妻儿老小的性命发誓,不会报警。

几人离开粮食厂后,直奔白银村方向走去……

同样地,和樊六一样……

他们被这一波公安吓走了。

暗中观察了几日后,他们了解到,这人好像卷入了两场人命案子里。

眼下此人正在公安的严密监控之下,想对他下手,风险着实不小……

其实雷二伟并不一定要抢回这块玉,这块玉只要不在马老大和大毛他们的手上。

在其他任何人的手上,都不影响他吞并毛家产业。

回到b城后,雷二伟将经过原委,都一一告诉了顾无极。

这宝贝是家里的传家宝,顾无极自然不会舍得,但只要有人在盯着杨秋,这玉便飞不走。

眼下更重要的事是将大毛一举击溃,自己再无后顾之忧,年后白老爷子退位让贤……

自己及家族从此便可垄断药行,甚至老九行!

冬至那天一大清早,常老板便拿着字据去“名堂阁”找大毛理论来了。

同行的还有雷家和郑家两家话事人。

大毛听见重重的敲门声,下一楼来,打开门。

见到以常、雷、郑三家为首的一群人堆在门口,心里便已经凉了半截。

“你们不必说了,其中原委,你知我知……”

大毛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那一脸得意之相的常老板。

“……哦,对了,还有你知,最近辛苦你了,跟你们家主子,老往东北跑……”

杨秋又调转方向,指了指装作很无辜的雷家带头人。

“名堂阁自创立始,便以诚信立于不败之林,今天我着了你们的道,折了我家产业……”

大毛神情严肃,瞪着血红的双眼,高升叙道,

“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今天你们赠予在下的种种,他日定当如数奉还!”

“死鸭子嘴硬,快滚吧!”

“哈哈,快滚吧……”

“这个败家子,给他金山银山又能怎地,一样会被败光,哈哈……”

在大毛看不到的,那人群的后面,有几人正在高声嘲笑着他。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大毛站在原地,嘴角的肥肉,不住地颤抖着,拳头握得咯吱咯吱作响……

“六……六爷……你……你怎么……在……在这,啊……啊……对……对不……饶命啊六爷……”

大毛听得真切,这凄厉的叫声,便是刚才起哄的众人之一……

众人听见这惨叫声,都连忙回头望去,只见后方有几人,正颤抖着朝四周散开。

原本密集的人群中间,围出了一个圆圈。

有一身穿军绿色大衣,头戴棉帽子的高个子男人,左手持着一把砍刀,右臂青筋暴起,手臂斜向上直直递出,手掌正死死掐住一人的脖子……

由于众人散开了的缘故,大毛见到了圈中的情形。

被掐着脖子举起之人,也不是骨瘦如柴,个子也算中等,此刻竟被樊六单臂拔起……

大毛背对着这人,见不到他的表情。

但见这人双手正死死抠住樊六的那只大手,双腿无力地向前胡乱蹬踹着,喉咙处发出如老鼠叫一般的“吱吱”声,众人见了都觉心惊……

这,这就是南城六爷!

“六哥,放了!”

大毛低着头喊道。

樊六不语,依旧右臂举着……

众人一见,此人脸色已经发黑,张嘴吐舌,双眼不住上翻……

“六哥!”

大毛抬起头,盯着樊六吼道。

“哐……”

樊六单臂一推,此人重重向后摔去……

有两个眼疾手快之人,忙上前去接住此人。

“咳咳咳……”

此人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咳着……

樊六向前走着,经过之处,人群自动避让。

“少堂主,你且回去喝茶,一柱香的时间,让我来收拾了这帮小人……”

樊六平静地说道,这语气好似在询问大毛,早餐想要吃什么一般,不起波澜。

“六哥,等我收拾下东西,咱们走。”

大毛笑着说道。

“我不走……”

樊六说道。

“人无信,不可活,咱们今天且忍着,六哥你相信我,不出几日,咱们便会堂堂正正地回来!”

大毛见在此境地下,樊六对自己仍是忠心不二,一时间豪气上涌,大声说道。

“好……”

前排郑家话事人,拱手赞道:

“早听闻毛家少主光明磊落,樊六爷英明神武,忠心赤胆。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今日证据确凿,在下无法推辞,与他二人一道前来。他日归来,如果需要在下做个见证,郑某必定到场!”

“感谢……”

大毛拱手回礼,闲庭信步般地上了二楼……

不多时便背着一个大行李袋,下楼来了,樊六连忙抢过行李袋,扛在肩头。

“这是钥匙,你先收好!”

大毛“哗啦”一下,把一串钥匙,丢向常老板……

“房契地契都在店里,自己去找,我劝你别动房子里的任何东西,因为过几日如果少了一样,我定十倍百倍向你讨要。”

没人再说一句话,众人目送二人上车离去……

“快走,六哥,快走……”

大毛坐在副驾驶,用手捂住额头,小声说道。

樊六猛踩油门,车尾处冒出一股黑烟后,迅速消失在巷子中……

“呜呜哇……”

大毛掩面痛哭,活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这滋味,他永远都记得……

…………

“顾无极,今日我来这商庄与你辩理,便早就舍出了这条胳膊……”

说完大毛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砍刀,重重地砍在身边的茶台上,继续说道:

“今天你我二人,只有一个人能四肢健全的走出这商庄内庭!”

就在今天,

把你欠我的,

都还回来吧!

第二十八章 大闹商庄(下)

大毛将一柄短刃砍刀,斜立在茶台之上。

顾无极望着这柄仍在嗡嗡作响的刀,冷冷地道:

“抱歉,姓毛的,我不与你辩,你若执意留下自己的胳膊,请动手吧。”

“今日你辩也得辩,不辩也得辩!”

大毛喝道。

“哦?是吗?”

顾无极端起手边茶碗嘬了一口,神情颇为不屑。

“既然会规里有这天,你我都是会长,我公开要与你辩理,白庄主在大伙也都在,如何辩不得!”

大毛见对方态度傲慢,心里不悦,随即厉声说道。

顾无极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边喝茶边轻声说道:

“会长与会长之间,自然辩得这个理,可眼下,你……”

顾无极说到此处,竟颇为痛心地叹了口气……

“我怎地,别吞吞吐吐的,有话说,有屁放!”

大毛心急想要速战速决,见对方似海绵一般,对自己避而不战,他越来越心急,竟口不择言,骂将起来。

“毛峰!”

顾无极听到此话,剑眉一挑,嘭地一声,手拍茶台,站了起来。

“大伙心念旧情,一直对你百般隐忍,想当着这外人面前,给你留些面子,既然你如此不识相,那我今日就跟你挑明了说……”

“啪啪啪”顾无极举起两手掌,轻拍了三下……

一声清脆的开门声传来,从里屋缓步走出一人。

大毛循声看去,顿时气得浑身颤抖,急火攻心,整个人几欲摔倒……

他连忙伸右手,抵在刀柄上,身体晃了两晃,稳了下来……

从里屋出来之人,正是雷二伟。

“这一位,想必毛爷也识得,在你还在商道上混的时候,你俩便是同行,买卖做得也是不相上下……”

说到这,顾无极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谁知这天有不测风云,这百年口碑的‘名堂阁’如今毁在你手,已经易主。你这文行会长的职位……怕也该让贤了。”

“今日你没来之前,白庄主和各位会长已经商议通过,在你重回商道之前,便不再算我们商庄的座上宾了……”

看着大毛失魂落魄的样子,顾雷二人喜形于色,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

“宋会长……您……您与家父是世交了,我向来敬重您,今日决定,您也支持了?”

大毛颤抖着,朝坐在对面的老者——衣行会长宋老板,拱了拱手,说道。

宋老板低头不语……

“沈会长……想当年,你进了一大批明前茶,结果都被大雨泡了,您茶庄周转不灵,来问我借钱,我是否二话没说,一分利息没要支持你过了难关……今日我问你,他这个决定,你也支持了吗?”

大毛捂住胸口,转头面向茶行沈老板,颤声问道。

沈老板满脸通红地支吾两声,终于也低下头来,一语不发……

“陈会长……”

“闫会长……”

大毛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如避瘟神,皆低头不语……

“俺同意,你如今似丧家之犬,败光了家底儿,凭什么还赖在这不走,今日我们老九行的会长议事,你若再生事端,我姜豹第一个站出来送客!”

老九行排名最末的屠行会长姜豹,一拍太师椅扶手,起身喝道。

屠夫出身的他,长得活像李逵转世,生性凶狠。

他经营着一家大屠宰场,还垄断着养殖散户的卖肉渠道,是个极不讲理的人。

此人平日里与顾无极关系密切,这第九把交椅,便是顾无极出手,用计排挤走了前任会长后,他才坐得。

当上会长后,姜豹便更加嚣张跋扈,顾无极也经常利用他。

让他时不时地吓唬吓唬商会的老人,自己再出面呵止他,借此收买人心。

同时也意图暗示会长中的老实人,不要跟他作对。

谁人不知他二人的关系……

顾无极的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哈哈哈……”

大毛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尽是悲凉……

古人道:人走茶凉。

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枉我堂堂七尺男儿,

明知自己着了道,

却无处申辩,

在此丢尽脸面……

大毛越想越心急,越想越苦闷,突然只觉得胸口一痛,口中腥味传来……

“噗……”

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鲜血……

“侄儿!”

衣行宋老板见大毛口吐鲜血,忙不迭地起身搀扶……

“白庄主……我年纪比你小不许多,他父亲去的早,生前待我不薄,今日我侄儿急火攻心,命在旦夕,我且卖了我这张老脸皮求您,文行会长易主之事,暂时搁置,可否?”

宋老板年纪大了,平日里谦和温驯,不与人争。

今天见大毛脸色惨白,口吐鲜血,心生悲悯之情。

此刻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双目圆睁,神色凛然,脸上那横秋的皱纹,都被撑开了……

“在下也觉得,此事应当搁置……”

茶行沈老板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说道。

“求庄主收回成命,救人要紧!”

烟行陈老板道。

“求陈老板,收回成命!”

戏行闫老板道。

杨秋强忍住不笑,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大毛果真有些智慧,进门前含了一粒血珠子在口中,原来是为了唱这一出……

四比四!

凭借大毛精湛的演技,终于把局势搬回了一些。

顾无极坐不住了,大声喝道:

“枉你们自称商人,却连自己说过的话也要食言吗,堂堂老九行会长们,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你们身败名裂,我看这商庄,也尽早散了吧……”

此话一出,四人乱了阵脚,方才这里人确实没反对这个决定,如今再行倒戈,难免师出无名,有损信誉……

“妈的……”

大毛心中暗骂顾无极阴损至极。

眼下自己又不能一抹嘴,跳起来与之周旋……

只能继续装昏迷。

眼下形式,自己似乎又陷入了被动。

顾无极赶紧朝姜豹使了个眼色,姜豹心领神会。

“你俩!”

姜豹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个随从,说道:

“好生把毛爷送到医院去。”

“至于这个小个子,能取代樊六,自有些本事,且让我来会会他,给他上一课,这商庄岂是谁都能来的吗?”

姜虎从腰间抽出一把剔肉刀,张嘴獠牙地笑着向杨秋走去……

杨秋有些懵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喂,大毛……大毛!你……你别装死啊,你妈!”

杨秋眼见这“活李逵”向自己走来,他一面倒退,一面朝正被二人架着往出“飞”的大毛,喊道。

“兄……壮士……哥……你,你冷静点……听……听我说……”

杨秋语无伦次,且退且求……

退到门槛处,脑后无眼,一个趔趄,向后摔倒出去……

内堂之中顿时笑声四起,气氛好不欢乐……

杨秋心道完了,看这“活李逵”的凶狠模样,今天自己不死也丢半条命。

“我看今日谁敢动我杨秋弟弟一根汗毛!”

一人身穿军绿色棉大衣,手持两把短刃砍刀,立于门口那九鼎之上!

声如洪钟,气势凌人。

管你是商庄还是鬼庄,即便是他阎王殿……

我南城六爷,也敢闯!

第二十九章 白家阔少

姜豹哪里是想真伤人性命,起初的目的,就是想把毛杨二人赶走。

杨秋步步后退,一个没留神,跌了个四脚朝天,他躺在地上,听着屋内众人的哄笑声,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他起初以为,自己此次来b城,就是找一个叫大毛的,把玉换成钱,然后拿钱回家。

岂料在这里,自己接触到的人,都是动不动就亮出家伙,要跟人斗个你死我活的主儿……

这次脸可真他娘的丢大了。

这大冬天的,杨秋躺在青砖地面上,身下虽没有雪,但也觉得一股股凉气,直往后脑壳里钻。

杨秋瞪着双眼向天空凝望,他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起来了以后,是继续后退,还是迎上去被人捅,这是个问题。

此刻他就如同是象棋盘上,一个扎到对方腹地的过河卒,进退不得。

正踌躇间,樊六如天神下凡般的一嗓,让他看到了希望。

杨秋见姜豹正愣愣地向樊六方向张望,马上站起身,向上高高跃起,他把全身力气都汇到右腿上,抬右腿猛地向姜豹小腹蹬去……

这是他在吴厂长办公室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到陈真最爱用的一招儿。

他用这招式踢过柴火垛,踢过稻子垛,踢过小牛犊儿,踢过电线杆儿……

这早已运用到炉火纯青地步的绝学,是他第一次拿来实战。

屋内众人都听到了樊六这一嗓,纷纷出来瞧。

众人看到,一个瘦小的影子,呈抛物线状,被弹飞了出去,撞翻了不远处摆放盆景的凳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哗啦啦”

大花盆落地摔个粉碎,杨秋头撞在盆景树的树干上,面无表情,生无可恋……

应该飞出去的人,难道不是姜豹吗?

只见姜豹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腹上的38号的鞋印,再看看面前那倒在泥土里,头倚在树干上,平躺着的杨秋,有些发懵……

“刚才……是你给了我一脚吗?”

姜豹疑惑地问道。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是你爷爷我踢的,你这肥肚腩里,装了多少肥油啊,比那大姑娘的屁股还弹,哈哈哈……”

杨秋坐起来,指着姜豹的肚子,说道。

众人听杨秋这样说,在脑子里回忆了下方才杨秋飞出去的画面,只觉好笑,便都没忍住,大笑了起来。

这姜豹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哪受过这般嘲笑,顿时恼羞成怒,说道:

“你小子真是找死,敢拿你家爷爷消遣,让我来剔光你身上那二两肉!”

嘴上说着,脚下也没停步,话音刚落,已经来到了杨秋身前,左手抓住杨秋的右腿,用力一抬,杨秋便大头朝下,被姜豹拎了起来。

众人脸上皆露出惊讶的神情,杨秋虽然个子不高,也比较瘦削,但也有八九十斤份量,竟然被这姜豹单手提了起来,足以见得这姜豹臂力有多惊人……

姜豹将剔肉刀尖抵在杨秋右脚踝处,杨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

好狠的心,姜豹竟然要挑了杨秋的脚筋!

这是他平时工作练就的本领,他宰杀牲畜时,不愿一刀封喉,他喜欢先挑了动物的蹄筋,看着它们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

姜豹觉得这样做特别有成就感。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杨秋只觉脚踝处一凉,随即一暖,整个人朝地上摔了下去……

他听到围观众人的惊呼声。

坏了,下半辈子要残废了吧……

“噗通……”

杨秋倒在地上,万念俱灰……

怎么……

怎么我面前也倒着一人。

这人不是姜豹吗?

他怎么也……

“不对!”

杨秋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脚踝……

一手的血。

再低头看去,脚踝安然无恙……

这血莫非是……

杨秋朝地上看去,姜豹正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不住地哀嚎。

只见他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手腕,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在姜豹身前站着一身穿军绿色大衣的高个子,此人正是樊六,此刻他手中拿着姜豹的那把剔肉刀,正不住地欣赏着。

“早就告诉你,不准伤我弟弟,你偏不听……”

樊六冷冷地道:

“刀是好刀,我收了。看在刀的份上,就挑了你一条手筋,算是给你上了一课,以后眼珠子别往天上瞅,目中无人……”

商庄内一片安静,这姜豹狠,樊六比他更狠!

“还有谁不服,一起来吧,我家少堂主一会有话要说……”

樊六朝人群勾了勾右手食指。

一阵冷风吹来,卷动了他的大衣衣角。

杨秋看在眼里,原来这世上真有罗刹。

樊六便是那活着的罗刹……

…………

顾无极见樊六出手狠辣,心中大惊,但这姜豹是为自己出头,如今倒在地上,自己若袖手旁观,以后哪还有威信,于是他强作镇定,说道:

“六爷,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樊六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摊开双手,说道:

“这人要杀我弟弟,我情急之下夺了他的刀,我俩撕扯间,无意划伤了他,这怎么能算得上杀人呢?”

“信口雌黄,我看你就是要杀人!”

一旁的雷二伟起哄道,似要左右大家的意识,但他尴尬地发现,他身边,竟没一人与他互动,这让他觉得很郁闷。



第三十章 峰回路转

白洪升突然表明身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特别是杨秋和樊六,怎么也不能将白家阔少爷和眼前这个黑脸小子联系在一起。

众人齐朝着白洪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雷二伟身后一人,突然疯了似的向桥上跑去。

“把他抓回来。”

白庄主朝身两人后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去追……

“雷老板,说说吧,这是什么情况……”

白庄主冷冷地问道。

雷二伟立在原地,脸色铁青,支支吾吾地说道:

“白……白少庄主,您是……是不是哪里,搞……搞错了……”

“哼,搞没搞错,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想抵赖?”

白洪升说道,言语中充满了愤慨和委屈。

雷二伟急得拍手跺脚,在原地直打转……

正僵持着,白庄主两个保镖押解着一人回到众人近前。

杨秋连忙凑单近前查看……

啊,原来是他!

这个人杨秋也认得,他连忙转过头看向樊六。

樊六正低头把玩那把剔肉刀,对这边发生的事,竟全然不顾……

“六哥,六哥!”

杨秋指着那被扣住手臂,浑身颤抖的人,说道:

“这个人,你还有印象吗?”

樊六听见杨秋在叫自己,忙收刀入鞘,朝杨秋手指的方向看去。

“没印象了。”

樊六苦思冥想好一阵,说道。

好吧……

樊六忘了,但杨秋却对此人印象深刻,他便是自己和白洪升初到b城时候,那个穿着喇叭裤,自称龙哥的黑车司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老庄主不怒自威,平静地说道。

“庄……庄主,小的……小的不敢说……”

龙哥说着,余光不自觉地瞟向雷二伟。

“我要你说,你只管说,在这商庄内,你什么都不要怕。”

白庄主见此人目光所及之处,心中已有些眉目。

“小……小的是奉……奉我家主人之命,要请……请两人到府上坐坐……”

“你家主人,可是这个雷二伟?”

白庄主指着早已惊慌失措的雷二伟说道。

“是……是的”

自称龙哥的人,轻轻点头,说道。

“你要等哪两个人?”

白庄主问道。

“他……和……和他……”

此人指了指白洪升,又指了指杨秋,说道。

“大龙,你他妈哪根筋搭错了,在这里说些胡话!”

雷二伟怒不可遏,指着此人的鼻子,大声喝道。

“老板,事已至此,你……你就实话实说了吧……”

大龙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雷二伟……

“二伟,怎么回事……”

顾无极面对雷二伟,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是真不知道啊哥,这小子,这小子要摆我一道……”

雷二伟慌张地回答道。

“你又是谁,刚才大毛带你进来,想必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吧……”

“我是杨秋,刚才我弟说的情况都对,昨晚这个人的的确确在出站口,等我们来着。”

顾无极一听,此人便是杨秋,心知自家的传家之宝就在此人手中。

转念一想,原来这雷二伟竟也在偷偷摸摸打血眼玉的主意,但听白洪升的口气,雷二伟应该没有得手。

那现在这块玉,应该在杨秋或者大毛身上。

“你……你们……你们含血喷人,顾……顾老板,你快帮我做个证,这事跟我可没有关系啊。”

雷二伟无奈,只得求助于顾无极。

顾无极被雷二伟这个举动气得火冒三丈,心中暗骂这雷二伟没头没脑。

雷二伟这一举动不仅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反倒把他顾无极也拖下了水……

顾无极黑着脸,一言不发……

此刻众人心中对此事却有了属于自己的判断。

白洪升忙不迭地把当晚遇到大龙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番。

“雷老板,你贴身保镖竟然跑去车站拉活,这借口,你会信吗?”

白庄主愤怒地说道。

“大龙,我他妈平日里待你不薄啊,你为啥摆我这一道?”

雷二伟咬牙说道。

说完这句话,竟上前一步,抬腿朝大龙脸上踢去。

这一脚着实快,众人都没防备,待反应过来时,大龙已经手捂口鼻,躺在地上嚎叫起来了。

他的指缝间,有鲜血在不住地往外流淌着,想必这一脚伤他不轻……

众人连忙围上去查看大龙伤势,雷二伟趁乱欲跑。

樊六抢上前来,手持一把亮闪闪的剔肉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家少堂主不让你走,你便走不了。”

樊六道。

…………

议事厅内,大毛先跟几位会长郑重地道了歉,解释了下自己诈伤的原因,又把常老板和胡老二及雷二伟三人,如何设下圈套,意图侵吞名堂阁的来龙去脉跟众人说了一遍。

接下来,杨秋又把胡老二如何偷袭马老大,马老大临终把血眼玉托付给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

众人听闻此事,无不心惊。

这少年成名,叱咤风云的马岭二盗,到头来竟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

此刻,顾无极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他心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暗骂雷二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心下想着如何自保,以及如何能夺回这家传宝贝。



第三十一章 回家

杨秋返程时买了一张卧铺的票。

夜已深了,他把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后,双手拽住床沿边的铁栏杆,双臂向上用力,轻盈地一个侧身,钻到了上铺的位置上去。

杨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足够他回想一整个晚上了。

自己稀里糊涂地摇身一变,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富豪,这滋味太美了……

杨秋不敢睡觉,他生怕一觉醒来,自己正躺在井口村的土炕上……

他在发迹的时候,脑子里想起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报答对自己好的人。

第二件事是报复对自己不好的人。

谁算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二哥杨夏算第一个,这自不必说。

大哥杨春除了抠门一些外,对自己的帮助也是不少的。

四弟杨冬,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以后也要多提携着点儿。

还有谁……

在杨秋眼中,这10万块钱,足以让自己身边之人,都跟着他飞黄腾达。

还有谁呢……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便是白洪升了。

可转念一想,白家的产业和势力,在b城商道上都是首屈一指的。

论实力,自己恐怕连给白洪升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当初竟然计划着,给自己这个“弟弟”买套新衣服就算了事。

走了这一趟,杨秋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井底的蛤蟆。

原来外面的世界这样大,这样精彩。

要不拿钱在b城买套房吧……

算了,看告示上写,一个楼两万来块,也太贵了吧……

坚决不买!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白洪升,好像有些古怪……

有一个细节,在商庄那时候,就觉得有点别扭,现在安静无事,忍不住又回想了起来。

这个白洪升……

未免太巧了,巧的有些不真实。

显然,白洪升的出现,扭转了整个局面。

按照白洪升的说法,自己和家里闹别扭赌气一个人跑来b城。

天下间哪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全程不闻不问,白庄主竟没得到一点消息。

车厢里人满为患,这个后上车的白洪升竟然能抢得到座位。

若是外人也就罢了,照整个事件的发展来看,白洪升的出现,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邂逅。

假使和自己所料想的一致,那这个白洪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白洪升越想越感觉头痛。

头痛欲裂,似有一只绣花针在他脑中穿梭翻腾。

索性就不再想了,反正钱已经到手了。

从今往后,远在千里之外的b城的那些明争暗斗,便跟自己再无瓜葛了。

杨秋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全然不知,这场碎骨封喉的血眼风暴,已经起势了……

风暴因他而起,也只能由他去终结。

…………

一路无话,杨秋全程未离开过床铺半步,甚至连觉也不睡。

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攥住这皮箱。

总之一句话,即便是马岭二盗复活,也不见得能偷走他这10万块钱。

下午四点,火车到了春城站,这是他们省城车站。

“终于到家了!”

杨秋拎着小皮箱,下了火车,眼前这一切让他感觉到格外亲切。

嗅一口家乡的空气,悬着的心,才算踏实了。

随手招呼了一辆车,杨秋到达了省城中心医院附近的那家旅店。

刚推开门,便看到老板娘正坐在吧台里吃下午饭。

“哟,小伙子回来啦!”

老板娘正手握一颗大葱,嘴里咀嚼着一大口米饭,含糊地说道。

“嗯,出去办点事,刚回来……”

杨秋站在门口,在一块毛毯上跺了跺脚,鞋底花纹中的雪,都被跺了出来。

旅馆被收拾得很干净,暖气很足,夕阳的余晖洒在前厅中。

就连老板娘手中大葱上的大酱,在余晖的映衬下,也显得更加金黄了……

一瞬间,杨秋竟有了一种回家了的错觉。

“屋里那个坐月子的,是你媳妇吧……”

老板娘咬了一口大葱,问道。

“嗯,是的,咋啦?”

杨秋道。

“啊,真是你媳妇啊,我看她老把自己关屋子里,也不出门,总是一个年纪大的女人给她去买吃的,也没见她吃……”

杨秋心知那个年纪大的女人,说的应该是二嫂。

一听说晓芳不爱吃饭,杨秋的心里很是担心。

“而且啊,我晚上经常能听到她的哭声,挺吓人啊!我猜想是不是孩子生病了?”

这老板娘也是个好事儿的人。

杨秋听到此处,只觉得心乱如麻,不只担心孩子,还担心晓芳。

“对了,有人给前台打电话找我吗?”

杨秋问道。

“没有,我想想啊……没有,一个都没有!”

老板娘想了想,肯定地答道。

“好……好吧……”

杨秋一听此话,心也突然揪了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

做父母的,孩子还没出月子,就住进了急诊,自己想见也见不到,这滋味非常难受。

杨秋走到六号房门口,刚要敲门,但听得屋内隐隐有抽泣之声传来……

“弟妹,别哭了,孩子肯定没事儿!”

这声音也熟悉,是二嫂在说话。

杨秋定了定神,轻轻敲了下门,故作轻松地说道:

“媳妇,我回来了!”

“是你家秋子回来了,平平安安的,真是太好了!”

二嫂说道。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听得门栓一响,门被打开了。

杨秋看到,面前的晓芳,面容憔悴,双眼通红,眼皮肿得老高……

才两天不见,晓芳好似老了好几岁。

“晓芳,我回来了……”

杨秋温柔地对晓芳说道。

这语气,柔情似水,好似二人相亲时,杨秋说的第一句话时的状态。

晓芳双颊微红,刹那间,一双大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但又迅速暗淡了下去。

“嗯,进来吧……”

晓芳一侧身,杨秋见二嫂正在收拾床铺。

杨秋随手关好门,走进房间内。

“二嫂,这些天多亏了你跟我二哥的帮忙。没有你们,现在八郎会怎样,我想都不敢想……”

“你二哥常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你呀,就别客气了,其实我俩也帮不上啥大忙,都是力所能及的事。”

“我都知道,为了救八郎,你俩把定期折子里的钱都取出来了……”

杨秋说道。

“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吗,行了,好好陪陪晓芳吧,千万别再跟我说客气话了!”

二嫂话音刚落,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一个胖女人的喘息声……

“咣咣咣……”

有人在敲门。

“谁啊!”

杨秋隔着门问道。

“老弟,是我,房东大姐!”

杨秋隔着门都闻到了大葱的味道……

“大……大姐,有啥事吗?”

杨秋问道。

“医院来电话了,让六号房的家属,去什么新生儿科一趟……”

老板娘这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都揪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打赌

杨秋夫妇和二嫂三人一听医院来消息了,哪还敢怠慢,连忙出门,向医院走去……

冬至以后的东北,室外气温会比以往更低一些。

三人穿过一条马路,便来到了医院正门前。

旅店和医院仅隔一条马路,但杨秋也走得特别急,他恨不得生了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医院三楼去。

杨秋来到旋转玻璃门前,见妻子和二嫂还未赶到,心中有些着急了,准备催促二人快一些。

他回头看去,话梗在喉咙,被咽了回去……

原来晓芳出来得急,没穿棉衣,没戴帽子……

加之她听到医院打来电话,不明缘由,又急又怕,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眼泪簌簌流下,眼眶湿润,泪水凝结成冰,把她的上下眼睫毛都凝到了一起……

晓芳的脸和耳朵被冻得通红,双眼紧闭,眼泪依旧不停地从眼缝中向外流着。

二嫂搀扶着她,来到台阶上。

杨秋见状忙抢身上前去扶……

三个人挤在一起,一同走进了医院大厅。

大厅里温度虽不及小旅馆那般舒适,却也比室外要暖和太多了。

杨秋双手捂着晓芳的两只耳朵,冲着妻子的眼皮不停地哈着热气……

晓芳的双眼逐渐睁开了,但不知怎地,那刚恢复白皙的俏脸蛋,突然又红到了脖子根。

“走……走吧……”

晓芳低下头,轻声说道。

三人又连忙朝三楼走去……

来到新生儿科,梁大夫正在和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交流着什么。

见他三人到了,梁大夫打手势示意他们先坐一会,于是三人便在倚墙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病房外安静极了,杨秋伸长脖子,朝磨砂玻璃门内望去,他知道,自己那刚出生的儿子,正在这扇门内,接受着治疗。

杨秋扭头看向晓芳,不出所料,她有在悄悄地抹着眼泪……

“嗯,就这样,这孩子多留意着点……”

梁大夫说罢,对那个护士摆摆手,转身朝三人走过来。

“不好意思,临时交代点事,你们等着急了吧?”

梁大夫面带笑容地说道。

三人见梁大夫走了过来,忙站起身去迎。

“没事,梁大夫,知道您忙,”

杨秋满脸堆笑,继续说道:

“我的孩子,咋样了?”

“哦,叫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孩子的黄疸值降下来了,从目前情况看来不需要换血了,这对孩子生长发育的影响会小很多。”

梁大夫道。

杨秋一听,心中大喜,不禁热泪盈眶……

孩子病了的时候他忍住没哭,但听到孩子转好了,这眼泪说什么都忍不住了……

“谢谢……谢谢梁大夫,我给您……”

说着双膝一沉,竟要下跪。

梁大夫连忙搀扶住他,说道: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这是我分内之事,你千万别这样!”

“感谢您,感谢……”

杨秋双手合十,不住地点头鞠躬。

二嫂和晓芳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孩子不爱吃奶,每天都注射营养液,等他胃口好了,肯吃奶粉了,出院就更快了。”

梁大夫说道。

三人拍手叫好,连声称谢。

“对了,还有个事得跟你们说一下,孩子的住院费不够了,中午那会儿就不够了,我这记性不好,才想起来。一会下去交一下吧,再不交的话我这取不出来药了。”

梁大夫拿起一个本夹看了看,说道。

“好的大夫,再交多少合适?”

二嫂抢先问道。

“再续一千吧,孩子还得几天出院,一千我估计怎么都够了。”

梁大夫在一张票据上写写画画,然后撕下来一张纸,递给二嫂,说道:

“去一楼交款吧,那就这样吧各位,我得去忙了。”

梁大夫朝众人挥了挥手,走进了咨询台后面的玻璃门内……

“太好了,咱们走吧,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杨秋笑道。

说完,三人拐进楼梯口,朝一楼走去。

来到一楼,三人见大厅正北方向的大玻璃隔断上贴着三个绿色大字:

收费处。

“你好,交费……”

二嫂站在窗前,对里面的一个梳着油腻的大背头,满脸痘痘的年轻男子说道。

等了半晌,此人并不答话,也不抬头,坐在那自顾自地摆弄着什么。

“你好,交费。”

二嫂提高了嗓门,说道。

“等下等下,马上就好,别催了!”

男子不抬头,语气中颇有些不情愿。

又过了许久,三人站得腿都有些酸了,这人仍不抬头地摆弄着什么。

“你好,交费!”

杨秋气不过,上前喊道。

这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手一抖,一个胶水刷一样的东西,从手中掉了出去。

“靠!”

男子清晰地叫骂了一声……

他给女友准备的生日贺卡,被杨秋这一嗓门都给破坏了。

胶水刷黏连着的一大堆胶水,不偏不倚地都黏到了二人的合照上……

男子愤怒地抬头,却见到窗外三人也在愤怒地盯着他看。

“医生开的票子呢,拿来。”

男子颇不客气地将手一摊,说道。

“在这里,给你。”

二嫂连忙又抢到杨秋身前,把票子放到玻璃窗下面的凹槽中。

二嫂用身体挡住杨秋,生怕二人吵起来,影响到八郎的治疗进度。

男子一甩手,从凹槽中拿出票子,定睛一看,说道:

“一千块。”

二嫂连忙伸手入怀,掏出一沓纸币,数了数……

只见她一皱眉,连忙又数了一遍。

“不对劲啊,咋只剩八百了……”

二嫂喃喃地道。

二嫂担心钱不够,又把自己存折里仅剩的一千块钱也取了出来,但这几天衣食住行,都是花的这个钱。

只顾着忙活的二嫂,听见交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钱不够了这件事。

“你到底交不交了!”

男子催促道。

“钱……钱不够了,我先交八百,剩下的明天银行开门了,我取了钱给你补上,可不可以?”

二嫂有些尴尬地问道。

该男子听到这番话,眉头一挑,说道:

“你们没上过学吗,没一个认字的吗,一千块,少一分都不行,你以为这是买菜呢,跟我讨价还价!”

“我不是要讨价还价,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明天中午之前,保证把钱给还上。”

二嫂心知这钱若不马上交,孩子药就得停了,不禁心乱如麻,苦苦哀求道。

“别跟我废话了,”

男子说着,把票子狠狠地丢回到凹槽里去。

“下一位!”

男子见三人后面又多站了两队人,连忙怪声怪气地喊道。

“你们交不交了,不交让一让,我们着急呢……”

身后的一对夫妻,皱着眉说道。

“交……交……不好意思。”

杨秋示意二嫂让开,他一步跨到近前。

“先少交一些可以吗?”

杨秋强压着胸中怒火,问道。

“不行,你听不着我刚才咋说的吗,少一分都不行。”

男子神气地盯着窗外的杨秋,眼神中透露着不屑。

这杨秋三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农村人。

“那我问你,多交可以吗?”

杨秋冷冷地问道。

“多交当然可以了,越多越好,不过我看你……”

男子说着,竟呵呵地笑了起来。

“看我怎样?”

杨秋问道。

“你还是去掂量钱去吧,别在这装了,好不好?我六点下班,下班后存不了钱,”

男子说完,又是一声刺耳的嘲笑。

“一万够不够?”杨秋赫然问道。

在当时的年代,万元户都是传说。

一听杨秋张口喊话一万,再看看他身上的那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该男子冷笑道:

“够了,你拿来吧,你拿来一万,我给你免一百的医药费,你拿来两万,我给你免两百!”

“拿十万给我免一千吗?”

杨秋冷冷地问道。

身后众人一听他这话,也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十万块意味着什么……

首都五套房。

这个土里土气的矮个子,张口竟喊话十万,真是吹牛吹上天了。

“哈哈,好,今天你拿来十万,这一千块钱的医药费我全包了,若你拿不出这十万,又该怎样?”

男子连忙问道。

“你想怎样都行。”

杨秋面色从容地说道。

“那你就叫我三声爷爷,行吗?”

男子说完,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一言为定,给我十分钟时间?”

杨秋咬牙说道。

“杨秋,你疯了吗?”

晓芳说道。

眼见自己的男人被激到失去了理智,晓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秋子,你冷静点……”

二嫂也连忙提醒道。

在所有人眼中,十万块,那就是天文数字……

真金白银地拿出十万块现金,在这落后的省城,恐怕也没几人能马上拿得出来。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隐形富豪,也不能把十万块带在身上吧。

去银行取,这么大数额,至少得提前一周预约,才能周转的开啊。

“这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爱吹牛的土老冒!”

男子在心中说着。

“你们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杨秋对晓芳和二嫂说了这话后,转身跑出了医院大门。

“傻小子吓跑了,哈哈……”

“哈哈……”

此刻身后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也都不着急往前排了,都齐刷刷地看着这两个无辜的女人。

一时间各种嘲笑挖苦之言,从四面八方,钻进晓芳的耳朵里……

“这杨秋,到底怎么了……”

晓芳望着杨秋离开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十三章 当人上人

“同志,我家孩子病了,我丈夫他有点心焦,一时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晓芳来到窗前,轻声说道。

这男子瞟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看来今天的丑是出定了……

晓芳不敢回头看,只觉得似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前面咋回事?”

“等着看好戏吧,哈哈”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询问,嘲讽之音不绝于耳。

晓芳与二嫂处在舆论的风暴之眼中,互相依偎着。

此刻她们觉得自己如果稍移半寸,便会被被这风暴割伤……

时间过得好慢啊,杨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那个小子还在不在,没跑吧!”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嚷道。

是杨秋,杨秋回来了!

晓芳忙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杨秋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手拎一个皮箱,在围观众人的喝彩声中,向自己走来了……

嫁给杨秋的那天,没有车队,没有酒席。

晓芳裹着红色的大被,坐在大哥家的大马车上。

杨秋唱着二人转,赶着马车,把她从娘家,接到了白银村,二人便订了终身……

不知怎地,此刻晓芳心里,竟升腾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同含了一块冰糖,如同裹了件棉衣。

杨秋一步步地前行,把纠缠着自己的风暴之墙,都云淡风轻地化解了。

这种安全感,只有他能给。

“年轻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我问你一句,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杨秋把皮箱放到玻璃窗前的柜台上,问道。

他边说边用双手拍了拍皮箱。

皮箱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好似在拍一个熟透了的大西瓜。

这男子知道这里面一定是装满了东西的。

再看看这皮箱,皮质上佳,工艺考究,显然不是便宜货。

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如此土里土气的一个人,竟然会拿着这么个昂贵货。

他有些害怕了,保不齐,这真是个低调的富豪呢……

可再看看这人的老婆,虽有些姿色,但看上去也是农村人的打扮,这就说不通了吧。

女人是男人的脸面,这么富有的男人能把媳妇打扮成这样吗……

一定不会,这人一定是在吓唬自己。

“当然算数,我还怕你跑了呢!”

这男子嘴上不饶人,反唇相讥道。

“好吧,你可得睁大眼睛看好了!”

杨秋“啪啪”两声打开皮箱卡扣,一掀皮箱盖……

围观的人迅速挤了过来,把收款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去……”

“哇……”

顿时,惊呼之声四起,众人看到,这精致的小皮箱内,整整齐齐地塞满了两大捆百元大钞!

杨秋轻蔑地盯着那个早已呆若木鸡的年轻人,把两大捆钱拿出来,往窗口前轻轻一摔……

“一捆五万,两捆一共十万,怎么样,要验验钞吗?”

杨秋抽出一沓,往进钞口一塞,冷冷地道:

“先存一万,住院费不够我再补!”

这年轻人愣在柜台内,脑子一片空白。

自己刚上班没多久,一个月才赚三十块钱,这个土里土气的矮个子,随手一扔就是一万块……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小伙子,别忘了,你得给我一千块。”杨秋道。

“嗡……”

一瞬间,该男子感觉身边的空气被迅速抽离了,他有些呼吸困难,窗外嘈杂之音似在一点点变小,直至完全听不到了。

他只觉得耳边似有无数只蛐蛐在叫,他看到窗外一群人,都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表情似在看动物园中的大猩猩……

他惶恐不安,他感觉如临绝境……

女朋友刚跟自己闹分手,如今又要赔给别人那么多钱……

一千块啊,自己工作以来,一门心思地谈恋爱,并没攒下许多钱,去哪里凑这么多钱出来。

“咚咚咚……”

一阵敲击玻璃的声音,让他猛然回过了神。

杨秋站在窗前,说道:

“说话啊,我问你,什么时候把那一千块钱给我?”

“我……你……”

男子轻声嘀咕了一阵,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行了,别吓唬他了,咱把钱交了就好了,就这样吧……”

善良的晓芳,轻声说道。

杨秋盯着他看了良久,他又哪敢与之对视,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唉……好吧,”

杨秋说着,伸手把那一万块钱抽回,又查出了一千块钱丢进入钞口……

“我听我媳妇的,今天放你一马,但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别瞧不起别人,比你有能耐的多了去了,今天就算没有我,也有别人出来收拾你。”

“好好好!”

“这兄弟说得好!”

“活该,就得这么对他!”

“……”

赞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晓芳看在眼里,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高兴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这一幕,她盼了好久。

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媳妇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什么是最幸福的生活啊?”

“嗯……最幸福的生活就是成为人上人,连吴厂长都得高看一眼的人。”

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杨秋搂着怀中娇羞无比的晓芳,许下了誓言。

当人上人。

…………

“好了,收据您拿好,出院找我退剩下的钱……”

收款男子毕恭毕敬地把收据双手捧着,放入凹槽状的入钞口内。

杨秋随手掏出收款票据,看都不看一眼,把余下的钱连同这张票据一起,一股脑地放回到小皮箱中。

“走吧!”

杨秋一手拎皮箱,一手挽起呆住了的晓芳,对着二嫂说道。

“嗯,走吧……”

二嫂点头说道。

三人径直朝门外走去,围观群众连忙让出一条路出来。

这是对杨秋最大的尊重了。

杨秋心中暗爽,原来当个有地位的人,竟然这样舒服。

“大哥,对不起!”

身后一个声音高声喊到……

“没事了,好好工作吧……”

杨秋没回头,学着二哥当时的样子,朝后面摆了摆手,离开了……

…………

三人走出医院大门,穿过马路,回到旅店内休息。

围观人群中,有一个方脸男人,一路尾随他们,进了旅店之中……

“同志,订房吗?”

老板娘突然从吧台后冒出头,问道。

“哎我去……”

方脸男子吓了一跳,随即调整了一下,说道:

“我就看看,再想想……”

老板娘也没再搭腔,又躺到吧台后面的床上休息。

“对了,老板娘……”

方脸男子说道:

“刚才进去的三人,他们对面还有房吗?”

老板娘又坐起来,不耐烦地翻了翻记录本,说道:

“正对面没有了,斜对面倒是有一间,租吗?”

“租,当然租……”

男子诡谲地笑着,说道。

第二十四章 门外有人

杨秋三人回到旅店后,杨秋夫妇依然住在6号房,二嫂住在对面的2号房中。

方脸男选择了2号房右手边的3号房。

那个年代的旅店并没有什么防盗门和猫眼儿,门是过去常见的普通的木门,里侧有划棍,可以屋内反锁。

门的上部分有一块玻璃,用布帘遮挡着,掀开它就可以看到走廊的情况。

杨秋夫妻二人回到房间内,杨秋把门反锁了,回到床边,见晓芳正怀抱着皮箱,盯着自己。

“这个,”

晓芳拍了拍皮箱。

“怎么回事?”

杨秋伸手摸了摸鼻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说道:

“这个……媳妇还记得那块玉不?”

“哪块儿,那个眼珠子?”

“对,就是那个眼珠子,我给卖了,卖了十万。”

“天哪,这么值钱啊!”

晓芳惊呼道。

杨秋连忙伸食指到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小点声儿,别让别人听见!”

“你害怕别人听见啊,都被人看见了,这医院里还有谁不知道你有十万块啊!”

晓芳指着窗外的医院方向,笑道。

杨秋却没有笑,只是痴痴地望着晓芳……

“你……你中邪了吗?”

晓芳红着脸,喃喃道。

“媳妇儿,”

杨秋轻轻抓起晓芳的双手,柔声说道:

“从今往后,我一定对你好,你跟我受了不少苦,咱要开始过好日子了!”

晓芳的脸更红了,红得像自家房檐下挂着的那串红辣椒,她连忙把头低下,又羞又喜……

“媳妇……”

杨秋刚要张口继续说些什么……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传来……

“秋子……晓芳……你们睡了吗?”

二嫂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没……没睡,”

杨秋连忙跳下床,跑到门前,打来了门。

“进来聊吧,二嫂!”

“我这真不好意思啊,秋子……”

二嫂说着,便进了屋。

“我吧,我有点胆小……秋子你要是方便的话,咱俩换下吧,我跟晓芳一个屋睡……”

杨秋这才想到,自己欠考虑了,二嫂一个女人,胆子终究是小的。

“嗨……”杨秋一拍脑门儿。

“瞧我这笨的,二嫂你在这屋睡吧,我去对面住!”

杨秋说完,拿起棉袄就要走……

“秋子,这玩意你拿走。”

二嫂捧起皮箱,递给杨秋。

“放你们这屋吧,我还信不着你吗?”

杨秋笑着说。

“你还是拿走吧,放这屋我睡不踏实,还得帮你看着。”

二嫂笑道。

“那行,拿走了,记得锁好门”

杨秋一摆手,走出房间,又推开对面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开着灯,他把皮箱往床上一扔,脱了鞋,躺在床上,左腿悠闲地叠在右腿上,嘴里哼着小曲……

孩子安全了,出院只是时间问题,这下子家里也有钱了,而且不是一般有钱……

好日子要开始喽!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昨晚没怎么睡,又折腾了一下午,现在还没到七点,却也困得不行了……

他起身,确认门已经锁好了,回到床上,衣服也不及脱,便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杨秋被一阵尿意憋醒了……

那时候的旅店,没有独立卫浴一说,甚至有很多厕所都在室外,冬天上厕所冻屁股。

这家小旅店还好,厕所在室内,虽有些简陋,却还算得上干净卫生。

窗外走廊昏黄的光,透过窗子上那块发黄的白布,照射了进来。

屋内并不十分昏暗,杨秋起身踩着鞋,迷迷糊糊地朝门口走去……

他刚要拉开门栓,忽听得窗外有轻微的“咔哒咔哒”声音。

就好似平常一到半夜,家里有老鼠啃柜子的声音。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

“呼……呼……”

这声音……

杨秋果然觉得脊背发凉。

这声音中,竟夹杂着人的喘息之声。

而且声源,毫无疑问,出在正对面,晓芳房间的门前……

杨秋回首向窗外望去,一轮残月已行至窗棂偏西的位置,应该是后半夜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挑开遮挡玻璃的白布一角,悄悄朝窗外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魁梧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夸张地佝偻着身子,右手中持一看不清的薄片,朝门缝中一下下地捅着。

这男子口中呼吸声音急促,确信是已经在这里踞了一阵子了。

杨秋感觉全身僵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大半夜的想干啥……

杨秋看了一会儿,明白了。

原来这人是想从外面把屋内反锁着的门栓挑开!

而且,此人应该是奔着自己来的!

二嫂临时跟杨秋换了房间,才让他看到这骇人的一幕。

毫无疑问,一定是白天时候自己露了富,才被人盯了上。

杨秋正思索着对策,忽见此人身体一颤,那薄片脱手,他慌忙去抓。

那薄片飘忽忽地掉落到地上,并未发出一点声响,想来应该是片硬纸板。

反倒是这人,吓得大气直喘,还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这个细节让杨秋松了一口气,他确信此人应该是临时起意,并不是个惯犯。

杨秋蹑手蹑脚地回手抄起一个衣架,又极慢地打开门栓……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紧握着衣架,左手飞快拽开门,飞身朝此人撅着的屁股上,猛地踹了过去。

这男子刚听到声音,心中大惊,未来得及回头,便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猛推了自己一下……

力道虽然一般,但这男子站姿不对,重心不稳,这股力道,已经足够让他摔个“狗吃屎”了。

“咣”地一声巨响,此人头部重重磕到门板之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头脑空白。

杨秋起身,向前一跃,来到此人身后,左手搂住男子的脖子,右手拿衣架死死抵住男子的后背,狠狠地说道:

“动一下我就他妈宰了你,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不要命的小毛贼,敢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找死!”

杨秋感觉此人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不住地哀嚎起来……

“爷,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今天你杀了我也好,把我送进公安局也好,我都没有怨言,求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此人背对着自己,头不住地往那门上磕去……

“咣……咣……咣……”

杨秋见不到此人容貌,但听得哭声之恸彻,想来必不是装的。

杨秋发现,此人像是在求屋中之人,对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巨大的声响,把其他房间的租客都惊醒了,一时间各个房间的灯都亮了起来,大家都掀开布帐,向窗外瞧着。

只见大半夜的,一个男人在身后拿着衣架顶着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根本没理会他,哀嚎着,自顾自地用头,往面前的门板上磕去……

口中还哭喊着求救。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怪异的场景……

众人见并没有危险,都打开门,走到走廊来围观,一时间走廊内多了好几个人。

杨秋觉得郁闷,忙道:

“你大半夜的趴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现在又在这哭,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这算什么道理!”

这男子仍不回头,面向着门,抽泣地道:

“我家孩子住院抢救,花光了我的钱,我手中已经没钱了,付不起住院费,明天再没钱交,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请这屋里的财主救救我孩子的性命,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可怜人……”

“真可怜……”

“救救他家孩子吧……”

杨秋心中暗自叫苦,真是人言可畏啊,方才那可怖的一幕,谁又看到了……

“那你也不能偷啊,你这是犯罪!”

杨秋无奈,大声说道。

“我拿这个偷吗……”

此人捡起地上的薄片,众人一看,都哄堂大笑,原来这就是一条香烟的外包装,一块硬纸板……

“反倒是你,这一脚踢得我……”

男子不再抽泣了,反倒是越说越起劲,回身看去。

忽然,他好似触电了一般,咋吧着嘴,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你不是……”

男子张大嘴巴,指了指面前的门。

“对,我是,你不是要找我吗,我就在你背后呢,可你也不回头啊!”

“求你救救……”

男子又要嚎起来……

“停停停,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困了,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现在不想谈这些,明天早晨再说吧,你马上消失,不然我带你去公安局了!”

杨秋怒道,此番一折腾,他尿意全无,更感疲惫了……

男子止住哭声,说道:

“谢谢你,好人有好报,我明早……明早再来!”

“别再开我门了,再有下次我绝对不客气……”

杨秋说完,双手抱拳,对围观众人说:

“一场误会,对不住了,打扰各位了,都回去休息吧!”

男子离开了旅店后,众人也都回到各自房间,齐刷刷地关了灯。

走廊内恢复了平静,杨秋苦笑着扭头欲返回屋中继续睡觉。

他刚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不对……

杨秋忽然觉得心头一凉,顿时冷汗直流,连忙转身,朝晓芳房间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

(说个事儿)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勤恳码字,被人刷掉了榜的可怜的小作家吗?没有错,本扑街作家要帮他章推啦~写得很不的错,情节烧脑,有些小恐怖,但没书名恐怖,狍子君作品《惊悚书屋》,正在试水推,大家读一读,反正我在读,不会让各位看官失望的,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五章 绑架

杨秋快速来到晓芳门前站定。

他颤巍巍地抬起右手,轻轻敲门……

“咚咚咚……”

“媳……晓芳……二嫂……睡了吗?”

杨秋贴着门,轻声问道。

无人应答……

“咚咚咚……”敲击声变得急促且响亮。

“晓芳,二嫂,我是秋子,快开门!”

杨秋大声喊道……

“哐哐哐……哐哐哐……”

杨秋改敲为砸。

“这他妈有完没完啊,让不让人睡觉了?”

不只是哪个房间,有人大骂了一声。

杨秋恍然,连忙收声不语。

整个旅店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手足无措之际,杨秋忽听得有“呜呜……”之声,传入他耳朵……

好似人捂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一般,微弱且沉闷。

循声望去,让杨秋的心如坠寒潭。

没错,声音是从晓芳房间内传出来的。

“我就觉得奇怪,方才那么大的噪声,就连尾房的人都被惊醒了,却只有她俩和老板娘没醒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杨秋思索着,回到房间内,抓起他的棉袄,披在身上,锁好了门,径直往门外走去……

走到前台处,杨秋听得有喘息声传来,知道老板娘平安无恙,当下便更没心思顾及她的安危了,推开门走出旅店外。

旅店之外,残月挂在西天,穹顶星斗熠熠,目之所及四下静谧,惟有寒风瑟瑟,吹得人胆战心惊。

“晓芳,二嫂,你们千万……”

杨秋正思索着,借着月光朝晓芳窗口的方向一望……

两扇窗子,正在这刺骨的寒风之中,不住地开合着……

“啪……啪……啪……”

杨秋的心,也被这窗子开合之音,震得碎裂成千块万块……

他疯了似的朝晓芳窗外的方向奔去。

跑到近前,他猛然发现,原来窗子的下窗框的左半部分,竟凭空不见了。

他借着月光,朝左侧的窗框处瞧去,果见一断口,用手摸去,有波纹状痕迹,且断茬之处仍粘着一些木屑。

原来这下窗框竟被人用小钢锯锯了去。

杨秋未及多想,手撑窗沿,纵身跳入屋中。

屋中遮挡着窗帘,一片漆黑。

杨秋回手拉开窗帘,虽不见月亮,但屋中也登时明亮了许多。

就在这一瞬间,杨秋猛地瞥见,在这不甚明亮的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正蜷坐在床头,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

杨秋惊呼一声,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床上之人听见杨秋的叫声,嘴里便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声音杨秋再熟悉不过了,分明便是方才自己在门外听到的声音。

杨秋定了定神,连忙跑到门口处,“啪”地一声拉开灯绳。

明亮的灯光下,杨秋见到二嫂穿着淡黄色的秋衣秋裤,手脚皆被麻绳缚住,嘴上粘着黄色胶带,正坐在床头的位置,对着自己“呜呜”地叫着。

见此情景,杨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上前,撕下二嫂口中胶带。

二嫂连忙干咳几嗓,几欲呕吐。

杨秋又分别解了捆住二嫂手脚的绳子,随即急忙问道:

“二嫂,这……这是……这是咋了,我家晓芳呢……”

二嫂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这女人已经崩溃了。

杨秋无奈,只能由她去哭,他自己则在屋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盘算着……

忽然,杨秋的目光落到了右手边的床头柜上。

一个翠绿色的陶瓷茶杯下面,压着一张折了一开的白纸。

“这是……”

杨秋嘴上嘟囔着,脚下没停步,已移步到了床头柜前。

他将陶瓷茶杯移开,拿起纸张,见其表面凹凸不平,里面定是写了字,便连忙打开来瞧……

仅寥寥几笔,却也看得他心神俱乱,万念俱灰……

“明晚十一点,带着那箱钱,来净月公园纪念碑下找我,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报警撕票。”

字迹歪歪扭扭,想来是在有意隐瞒身份。

“都怪我,非得露富,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杨秋心中暗忖,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秋子……”

二嫂抽泣着说道:

“快……快报警,晓芳被人绑架了!”

…………

你能想象到最恐怖的画面是什么?

…………

二嫂睡到半夜,忽觉寒风扑面,冷得她直打哆嗦。

她想要往上盖盖被子,却发现自己早已动弹不得,欲开口喊晓芳,忽觉得嘴周围火辣辣的疼,竟开不了口。

半睡半醒间,她缓缓睁开了眼……

见一个男子,正左手持刀,口叼手电,在纸上写些什么。

二嫂顿时被吓得冷汗直流,一动不敢动。

她生怕惊动此人,招来杀身之祸。

一睁眼,房间内多了一个持刀的坏人,还有比这更恐怖的吗?

此人写完纸条后,将它折了一下,轻轻地压在茶杯之下。

突然,这人竟猛地转身,趴在二嫂面前,一动不动地盯了自己足有一分钟。

还好二嫂反应机敏,提前闭上了微睁的双眼。

虽然看不到此人的容貌,但二嫂知道,此刻这个人正附在自己面前,查看自己是否已经醒过来……

这是二嫂一生之中,过得最漫长的一分钟了。

真是一动都不敢动啊,想要大哭一场的勇气都没有。

检查完毕后,此人扛着晓芳纤细的身子,跳出窗子,消失在静谧的夜晚中。

二嫂呆在那里,仍一动不敢动,哭也不敢哭,他生怕此人就躲在窗外,偷偷观察着自己。

伸手不见五指的卧室内,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

杨秋听完二嫂的描述,想象着当时的画面,真的是恐怖至极。

“秋子你快去报警吧……”

二嫂见杨秋在愣神,连忙又提醒道。

“恐怕不行……”

杨秋说着,便把纸张递给二嫂看。

二嫂颤巍巍地打开这张纸,仔细看了上面的文字,心头大惊……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二嫂轻声问道。

“能怎么办,去南湖,想办法救晓芳吧……”

杨秋一边回答着,一边踱着步来到了窗前。

“该怎么救……”

杨秋望着窗外那暗淡了的星空,喃喃地道。

一连两天没休息好,此刻杨秋只觉得从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地酸胀之感。

他连忙伸手去揉……

天将破晓,窗外的世界已不再是纯粹的黑色。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会大亮了,然后再过几个小时,天便又黑了。

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想出对策,一定要让晓芳平安归来……

该用什么办法,既能保住晓芳的命,又能保住自己拿命换来的钱呢。

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抉择

杨秋心下想着,二嫂被这样一吓,决计是睡不着了。

天也快放亮了,等天亮后把二嫂送上客车,自己再想办法也不迟。

“秋……秋子,你……你先出去一会儿……”

二嫂裹着棉被,红着脸说道。

杨秋微一迟疑,随即明白过来……

此刻二嫂身上只穿着秋衣秋裤,这般与杨秋共处一室,难免会有些尴尬。

“哦……好……好的……”

说完,杨秋红着脸,打开门栓,退出门外。

他拿出钥匙,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拿起装钱的小皮箱,转身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咚咚咚……”

“好了吗,二嫂?”

杨秋敲门,轻声问道。

“好了,进屋吧……”

二嫂答道。

杨秋进屋后,也不言语,将皮箱交给二嫂,径自抱起个花盆,便朝屋外走去。

“秋子,你大半夜抱个花盆干什么去……”

“出去把窗子抵上,太冷了……”

杨秋说完,向门外走去。

此时星光大都暗了,只有几颗明星,在天上顽固地闪烁着……

杨秋眼前的世界,犹如被泼了钢笔水一般,是蓝黑色的。

对面早餐店门前亮起了灯,想必是店家早起熬粥了。

这锥形的黄光,像是把这夜戳破了个窟窿。

新的一天,来了……

杨秋把花盆抵在窗子上,正欲转身离开,忽然感觉袖口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动弹不得。

他未及多想,用力一拽。

“咔呲……”

这是衣服被划破的声音。

杨秋忙抽手过来看,原来是自己的棉袄,被豁出个窟窿……

他心里本来就烦乱不堪,因为不便声张,只好强忍着不敢发作。

眼见这窗框也欺负自己,心里似找到了发泄点,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杨秋暗骂一声,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走到窗框前,高高举起,便欲朝窗框砸去……

他的手已降至半空,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借助那一点点微光,杨秋看到,下窗框被锯掉的位置有一个铁钉杆,虽被拦腰截断,但仍然剩了半公分的长度,扎在原处。

就在这半截铁钉的不远处,安静地躺着一个奇怪的物件儿……

杨秋连忙扔下石头,拿起来这物件儿来仔细端详。

它大概有四公分长度,形状怪异,下窄上宽,通体弯曲,呈牛犄角状,中间位置有两个牙签粗细的窟窿,贯穿其身……

“这是啥玩意……”

杨秋心知,这东西出现在这,一定和绑架了晓芳的恶人有关,于是紧握在手中,返回二嫂屋中。

“二嫂,帮我瞧瞧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着便把它递到了二嫂手中。

二嫂皱眉看了一会,说道:

“这应该是……应该是个纽扣!”

“咋能有样式这么怪的纽扣呢?”

杨秋问道。

“怪是怪了点儿,但这一定是个纽扣,你看这两个窟窿……”

二嫂指了指这个东西那两个小孔。

杨秋恍然大悟,这一定是那恶人掳走晓芳出去时,被那铁钉刮掉的外衣纽扣。

纽扣本该弹进屋子里,但当时屋内挡了窗帘。

纽扣弹到窗帘上,又落回到了窗台上……

杨秋接过纽扣,放入怀中口袋里……

“二嫂,一会天亮后,我送你赶最早的一趟车,你赶快走。”

杨秋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道。

“为啥啊,多个人多个照应,我留下吧……”

二嫂说道。

“不行,坚决不行,你必须走,回去先别告诉我二哥,这忙你们谁都帮不上,别让大伙跟着操心……”

杨秋说道。

“可是……”

二嫂刚要说什么,即被杨秋打断。

“没有可是,二嫂,这次你一定听弟弟的,求你了!”

杨秋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低吼道。

“那你……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二嫂心知杨秋心意已决,自忖劝他不得,只得轻叹口气,说道。

“放心吧二嫂,我一定把晓芳救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杨秋道。

…………

二人等了一阵,天放亮了。

杨秋送二嫂去客运站,走至前台处,见老板面仍在睡觉,便轻声叫道:

“老板娘,醒醒……”

老板娘睡意仍足,一点都没有醒来的意思。

“老板娘,醒醒!”

杨秋敲打着前台桌面,大声喊道。

“额……”

老板娘举右手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眯缝着眼,慢慢坐了起来……

“你啊,小伙子什么事啊?”

老板娘含糊地问道。

“家里有事,不住了,把剩下的押金返我吧。”

杨秋心里焦急,语气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好……我给你算算,等下啊!”

老板娘也不生气,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弹了起来……

“问你个事,老板娘,你这里晚上不锁门吗?”

话中藏刀……

杨秋终究还是气不过,开始变着法儿地,质问起老板娘来。

“锁啊,怎么不锁,我每晚十点都会准时把门反锁,”

老板娘停下拨弄算盘的手,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昨天不知怎地,晚上特别困,没到十点我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可能是天天熬夜,有点吃不消了……”

杨秋心中了然,恐怕晓芳二人,也跟老板娘一样,定是着了道了。

这恶人一定是个老手儿,而且此人的目标本来应该是他杨秋……

杨秋顿时觉得冷汗直流,如果二嫂没跟自己换房间,那此时自己说不定已经遇害了,这钱也肯定早已被盗走了……

“找你二十块……”

老板娘说着,便翻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上锁的柜里,从柜子中抽出两张十块钱,交到杨秋手中。

杨秋二人拿了钱,出旅店后,招呼住了一辆出租车,赶去客运站。

买了票送走了二嫂后,杨秋迷茫地提着皮箱,伫立在街边。

这座老城渐渐醒了,街道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特别是客运站这里,人潮汹涌,叫声嘈杂。

杨秋从未如此惧怕天明……

该怎么办……

或者说该怎么样抉择……

十万啊,整整十万,在自己手中还没捂热,就要转送他人吗?

但他又怎能接受让自己失去最爱的女人,让八郎从小便没了娘……

杨秋心里这个恨啊,怪自己有了些钱,便张扬跋扈,唯恐天下不知,这下好了,自己终究是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罢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

南湖公园位于省城西南部,属cy区,湖面92公顷,始建于1933年。

伪满时期称为黄龙皇家公园。

东北沦陷时期,rb人计划在公园北门的入口处建立一座宣战纠集塔,以纪念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和胜利。

1988年,就是这块rb人想建纪念塔的地方,一座门形的解放纪念碑拔地而起。

…………

而今晚,杨秋竟要在如此庄严而神圣的地方,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易。

无论结果如何,他终究是要失去……

是失去金钱,

还是失去爱人,

又或者……

今晚过后,

杨秋会失去很多,

当然,

你猜得到的,

猜不到的,

都从今晚开始,

渐渐地离他而去了。



第二十七章 老修头儿

晨雾缭绕的街头,杨秋提着小皮箱,游魂般走着。

熙熙攘攘的人潮,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的慰藉。

天上的云、光秃的树、房顶的雪、孤独的人……

杨秋很懊恼,他想不到自己此前一赌气的举动,竟给自己及家人,带来了无穷祸患。

舍不下的,不得不舍。

已失去的,能否无恙……

一切可能,都藏在雾里,但这雾里,究竟还有多少魑魅魔障。

“福来酒馆……”

杨秋走着,忽闻得酒香扑鼻,忙侧目瞧去。

见一不起眼的小店,有徐徐白气,从门缝间冒出来……

杨秋突然想喝酒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打开那吱呀作响的店门,杨秋见到环境简陋的店内,零星坐着三两个喝酒吃小菜的散客。

东北的冬天特别冷,古时候起,东北人上山打狍子套野鸡,和老虎抢食吃,如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便靠这壶中烈酒了。

上岁数的东北人,喝酒可不分时令,更不论早晚……

早晨喝杯烈酒,胸口窝一天都是热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大部分城市人渐渐摒弃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但农村的老者,或者城市中的一部分失意落魄之人,仍习惯着早饭间喝他二两。

传言说,早间喝酒之人,都有故事……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此刻杨秋是有的。

“老板,来一杯纯粮酒!”

杨秋坐在角落里,把皮箱放到身边的椅子上,对着前方那发黑了的白布帘子后,在厨房中忙碌的中年男女说道。

“好嘞,马上来!”

一个身穿短棉袄,腰间别着个白围裙的白脸男子,一撩帘子,笑着走了出来。

杨秋见他抓起那不太干净的白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又伸手在吧台里掏出一个玻璃杯。

吧台上依次摆着三大坛酒。

“这个红色的是五味子,这个黄色的是人参酒,这白色的是咱店里的特色狐栏蒙酒!”

老板颇为自豪地,介绍起自己面前的三坛散白酒,“兄弟,你要喝哪一种?”

“狐栏蒙……是啥,我听过狐栏,这是个地名,离我老家没多远……”

“那你还没听过当地的狐栏蒙酒吗?第一次喝我劝兄弟你少喝,这酒喝多了,人容易发懵啊,哈哈!”

听老板这般讲,杨秋心下却来了兴致,叫嚷着让老板打来一杯尝尝。

不多时,老板便打来一杯酒,放到杨秋面前。

杨秋又随意点了一盘炒花生米和一碟辣白菜。

老板把小菜备齐全后,便回到厨房继续忙碌去了。

杨秋举杯闻了闻,确信方才那酒香之气,便是从这一款中散发出来的。

他张口抿了一口,这一点点白酒气味,一遇舌尖,便如火龙般绕住了整条舌头……

将酒咽将下去,从食道到胃中,所到之处,皆感觉温热无比。

好一杯“狐栏蒙”,端地是一口醍醐!

杨秋一边饮酒,一边吃菜,只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一时间便把所有愁心事,都抛于九霄之外。

“小伙子,自己喝酒多没劲,咱爷俩一起喝点吧?”

杨秋忽听得有人说话,循声回望。

但见门口处,一个头戴小帽,满头白发,鼻尖通红的落魄老者,正张着那满口黄牙,对自己痴笑着。

“你……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杨秋疑惑地问道。

“不是你,这店里,还有其他人吗?”

落魄老者笑道。

杨秋这才发现,自己杯中酒渐空之际,原先店中坐着的那几人,都已离开了。

现在这店中顾客,就仅剩下他二人了……

杨秋刚要答话,店老板猛地蹿了出来,指着门口那老者吼道:

“早晨那会儿,不是蹭了我一杯了吗,咱们约好的,每天送你杯酒,便不再来招惹我的客人,你怎么又抵赖了?”

老者也不怒,只是嘿嘿地笑着,答道:

“早上的不作数,你给我的是‘特供酒’,兑了水,喝着不过瘾!”

“你……好你个老修头子,好心给你口酒喝,你怎么能这样诋毁我,你走不走,我就不信了……”

老板气得满脸通红,随手抄起条拖布杆,便要强行驱赶这老人。

杨秋见老人衣衫褴褛,想来定是个孤独无依的流浪汉。

此刻杨秋也觉寂寞无助,心下生出一丝怜悯之情,忙起身拦住店主,说道:

“算了吧,这一顿酒,我来请他喝了……”

“别别别,我马上就把他赶走,兄弟坐下等一会就好。”

老板说着,还欲上前赶人。

“你尽管拿杯酒来,酒钱一分少不了你,听懂了吗?”

杨秋心情不好,见老板会不得他的心意,顿时有些烦躁,提高嗓门说道。

老板见状,哪还敢怠慢,忙又斟了一杯酒,放到杨秋桌上,摇摇头退回到厨房中。

“大爷,过来坐!”

杨秋朝老者招招手,说道。

“嘿嘿……”

老者咽了一口口水,忙不迭地来到杨秋对面坐了下来。

“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说着,老者举杯,“咕噜……”便是一大口“狐栏蒙”下了肚儿。

“啧……”

老者皱了皱眉,屏住呼吸……

良久之后,眉头舒展,长舒口气,叹道:

“好酒,舒服!这不兑水,差不少啊,哈哈!”

“唉……”

一声叹息,从厨房处传来……

“哈哈哈……”

杨秋见老者说话风趣,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小伙子,你有何心事,不妨说给我听,老头子给你出出道儿……”

酒过三巡,老者突然说道。

“没……”

杨秋听他这么说,又想起自己的事,心下郁闷,拿起酒杯,大饮了一口,继续说道:

“没事儿,就是馋酒了!”

“哈哈……”

老者大笑一声,摇头说道:

“老修头儿我今年七十岁,扛过枪运过炮,你这点弯弯绕,我还看不出来吗,罢了,不说便不说,有酒便好!”

说罢,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大口……

桌上的空酒杯,已经有十来个了,大都是这老修头儿,自己喝的。

“你啊……身……身上没……没酒气……一看……一看就不是……是嗜酒之人……”

老修头说罢,“咣当”一声,竟伏案睡去,嘴里仍喃喃不休……

“不是…嗜酒……嗜酒之人……”

杨秋叹了口气,准备结账,起身便向吧台走去……

他刚要迈步,忽见得老者脚下有一圆形物件儿。

杨秋心想,这物件儿定是这老者掉落的,忙躬身拾起。

这竟是一块老式怀表,表面被磨刮得痕迹斑斑,显然是陪着他有一定光景了。

杨秋见这怀表侧面有一按钮,好奇按了一下……

“啪……”

一声响后,怀表盖儿弹开。

杨秋见这怀表,表盘玻璃已碎裂成为两块,无数灰尘透过这玻璃缝隙,钻了进去,附着在这裂缝处……

这怀表的指针早已停止不动,显然是一块坏表无疑。

杨秋苦笑着摇头,欲扣上怀表盖,物归原主。

忽然,他看到这表盖内侧,竟附着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圆形的,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中有两人:一个身穿老式军装,英武的男人;一个笑靥如花,柔情似水的女子。

“这……”

杨秋望着手中照片,喃喃地道。

“这照片中的男子,便是你面前这个老修头儿了,至于这个女子,唉……”

不知何时,这酒馆男老板,已站在吧台之内,见杨秋捧着这照片,不得其解,他便插口说道。

“老修头之前参过军,转业后是咱省里第一批吃公粮的人,这女人是他媳妇儿,他俩在省财政科上班……”

杨秋低头看了看这沉睡的老修头,猛地摇了摇头。

他只道是自己喝醉了,否则又怎敢将照片之人,和面前这颓废的老头儿,合而为一。

“一次啊,咱政府组织科员去首都学习十天,说是回来就是储备干部,老修头生得精神,自然就在此之列了……”

说到此处,酒馆老板叹了一口气。

“这是好事啊……”

杨秋说道。

“唉……当时他媳妇有了身孕,眼看着便快生了,他媳妇害怕啊,想让老修头儿陪着她,可老修头儿不肯。二人还为此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把媳妇送回了娘家,自己跑去首都,学习去了……”

“后来呢……”

“后来啊……他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媳妇儿分娩时紧张过度,大出血死了,孩子也没保住,可怜的女人哟,临死的时候一直哭喊着丈夫的名字……”

酒馆老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从此,这老修头便一蹶不振,终日与酒为伴,竟落得如此田地,可怜呐……”

杨秋怔怔地望着手中这泛黄的照片,胸口似被那千钧铁锤,猛力地击打着。

良久之后,杨秋右手掌一叠,把怀表扣好,轻轻放入老者怀中……

结了帐后,拿起小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

杨秋忽觉灵台空明,豁然开朗……

“有什么好难过的,这钱财本就不属于自己,但晓芳是那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这交易划算得紧,多少钱都划算……”

杨秋只盼夜晚快些到来,好让自己能快些和晓芳重聚。

一阵寒风袭来,杨秋忽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原来这“狐栏蒙”,一见风,便会上劲儿,酒劲儿猛烈,绵延不绝……

“坏了……”

杨秋知道自己意识已逐渐昏迷,忙不迭地转回身,踉跄地往酒馆走去……

酒馆老板正在收拾桌子,把老修头桌上的酒杯和碟子都撤了,又把桌子能擦的部分都擦干净了。

忽然,老板听见,“哐……”地一声巨响,店门被谁猛烈地撞了一下。

他连忙放下手中抹布,双手在围巾上蹭了蹭,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查看。

只见一人正躺在自家店门口的地上,鼾声震天,他的怀中正死死地抱住一个小皮箱……

没错,这躺在地上之人,正是杨秋。

睡吧,秋子。

好好地养精蓄锐吧,

因为,

就在今晚,

一场惊魂交易,

即将开始。



第三十八章 惊魂一夜

“晓芳……八郎!”

杨秋站在浓雾之中,见到前方渐件出现个怀抱着婴儿的女子轮廓,越来越清晰。

“晓芳……八郎!”

杨秋开心极了,不住地朝那人影方向翘首望去。

可对面之人却极度配合这梦幻的环境,只木讷地前进着……

这气氛怪得很,杨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鼻息和心跳,却连对面之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如不是对面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杨秋定会觉得那是一尊无神的雕塑。

越来越近了,杨秋突然有些不安了……

“媳……媳妇……”

对方仍是不答。

终于,这抱着孩子的女人,走到了他的近前。

杨秋登时松了一口气,这女人确实是自己的媳妇儿晓芳。

他连忙攥住晓芳的手,仔细端详晓芳和八郎,只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媳妇,你跟孩子为啥都闭着眼睛啊……”

“刚才那会儿雾大,迷了眼,缓一会儿就好了。”

晓芳闭着眼,平静地回答道。

“你受苦了,走,咱一家三口儿回家!”

说罢,杨秋拽着晓芳冰冷的右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感觉真好,我拉着媳妇儿的手,媳妇抱着孩子,我们一起……”

突然,杨秋感觉脑子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都张开有芝麻粒般大小……

这……这不可能!

为什么,我拉着晓芳一只手,而她……

而她竟还能双手抱着八郎啊!

杨秋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晓芳和八郎的额头处竟都生出来一个滴血的大红眼,正直勾勾地凝视着自己。

而晓芳和八郎仍是双眼紧闭,但嘴角却挂着一丝恐怖的笑容。

“血不够了,快给我血,快给我血!”

晓芳似在用喉咙发出这咯咯的怪叫声,端地是诡异至极。

突然,晓芳怀中的八郎,手臂猛地向前伸出,死死扼住杨秋的咽喉。

“咕噜咕噜……”

杨秋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这奇怪的声音,却再也叫不出一句话。

杨秋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面前的晓芳,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獠牙,径自朝杨秋的脸上咬了过来……

“啊!”

杨秋大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正裹着一个脏破的棉被,坐在一个没有床头的旧床上……

“小伙子,你醒了?”

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背对着自己,说道。

杨秋认得此人的满头白发和那个标志性的帽子。

此人便是老修头。

“是……是你啊,这里是什么地方?”

杨秋环顾四周,问道。

真的是到了“持家但有四立壁”的程度了。

“嗯,店家让咱俩趴在桌子上睡到中午,我醒了后便把你带到我家里来了,”

老修头儿一边把手中那附了一层水垢的玻璃杯递给杨秋,一边继续说道:

“喝吧,消消酒气。”

杨秋接过水杯,皱了皱眉,只是握在手中取暖,一口也不肯将这水喝下肚中。

突然,杨秋似想到什么了一般,急忙用双手比划着轮廓,问道:

“老人家,你……你看到我喝酒时带在身边的小皮箱了吗?”

“哦,是那个吗?”

老修头儿指了指窗台前的一个箱子问道。

“对,就是这个,”

杨秋说着,迅速起身走到窗前,拿起了这个皮箱。

“看不出来,小伙子你还是个大款,老头子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啊,哈哈!”

老修头儿,笑着说道。

“你……你打开看了?”

杨秋把皮箱搂在身前,颇为警觉地说道。

“对啊,你不也看了我的秘密吗,我也看你一个,公平合理!”

老修头拍着胸口处,怀表的位置,笑着说道。

杨秋没再搭腔,神情焦虑地立在原地。

“放心吧,年轻人,咱俩萍水相逢,你便请我喝酒。我姓修的除了酒以外,什么都不贪,不信你打开箱子查验,看看有没有少了一张去。”

这是晓芳的救命钱,杨秋哪里敢怠慢,忙打开箱子查看,果真如老修头所言一般,一分都没少。

“咋样,信了吧?”

老修头儿笑道,随即又打了个哈欠,说道:

“既然放心了,便安心睡吧,不早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

杨秋一听此话,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颤巍巍地问道:

“老人家,你说……说现在几点了?”

“差十五分钟十二点了,咋了?”

老人问道。

“坏啦,坏啦……”

杨秋好似着了魔般,不住地说道。

“你这是咋了……”

老修头儿不解地问道。

“老人家,南湖公园有个纪念碑,怎么走?”

杨秋急切地问道。

“哦,离我这儿不远,我每天早晨都去南湖遛弯儿,出了门左拐,走到头直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你看那个,那个发着光的,就是那个纪念碑了。”

杨秋连忙向窗外望去,果真见到前方不远处,一个镶嵌着黄色灯带的高大建筑,孤独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泛着光。

“多谢,我走了!”

杨秋未及多言,拎着皮箱便跑出了老修头的家。

老修头住的房子,可以说是这城市,最早的一批楼房中的一个了。

走廊的灯,早已经全都不亮了,好在他住在二楼,杨秋如瞎子一般,在黑暗的楼道中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楼外……

杨秋借着月光,按照方才老修头的指示,一路狂奔着。

原本二十分钟的脚程,杨秋仅用了一半的时间,便来到了南湖公园内……

他瞧见那巨大的门型建筑,就在前方不远处。

杨秋咬了咬牙,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刚好十二点,他来到了这座纪念碑前。

但见得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似在沉思着什么。

“是你吧,是你绑架了我媳妇吧,我把钱带来了,快把我媳妇还我!”

可能是酒气未消,也可能是在b城见识了风浪,此刻的杨秋,神态自若,气定神闲地说道。

很奇怪,对方竟无人应答。

杨秋心中大喜,看来还来得及。

“喂!钱我都带来了,我媳妇儿人呢?”

杨秋向前迈出几步,声音更加洪亮地吼道。

对方仍是不答……

杨秋发觉有些不对劲,连忙向前连走几大步,上台阶来,定睛一瞧……

只见此人耷拉着脑袋,四肢笔直向下垂着,双脚悬空,与地面有五公分的距离,脚尖指地作翘脚状……

脖颈处套着一条小拇指粗细的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纪念碑上,打了死结。

毫无疑问,此人已经缢死在这纪念碑前。

想来是这纪念碑甚是宽阔,这绳子只绕了一圈,也使得此人与纪念碑之间剩余的绳子,所剩无几,几乎全部被此人的头部遮挡住了。

若不离近了看,是绝对看不到这人与碑之间,还系着绳子的。

杨秋见此情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纪念碑前……

一阵寒风袭来,这具尸体,竟随风轻轻摇动起来,像杨秋家挂在通风处的那条酱腊肉。

杨秋只愣住了一会儿,便起身来,朝西周喊道:

“晓芳,你在哪儿……”

“晓芳,你在哪儿……”

“……”

杨秋直喊得喉咙发紧,突然风向一变,杨秋听见西北方向有游丝般微弱地哽咽声。

杨秋连忙拿起小皮箱,朝西北方向奔去……

临行前,他回头望了这尸体的侧脸一眼……

好一个紫黑色的大方脸啊!

杨秋奔出三百米左右,行至南湖堤前,便停下了脚步。

皎洁的月光下,但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身体不住地抖动着,双手背在身后,正颓坐在湖面之上,口中似被封堵住了,发出“呜呜”的啼哭声……

“晓芳,媳妇儿!”

杨秋大声喊道,下了花岗岩台阶,来到冰面上,冰上很滑,他减慢了速度,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

晓芳也听到了杨秋的呼喊声,止住了哭声,扭过头来朝着杨秋的方向,“呜呜”地闷声叫嚷着。

杨秋来到晓芳面前,见她的双眼被黑布蒙着,嘴上封着几层厚厚的胶带,双手向后背着,缚在身后。

杨秋连忙解了缚住晓芳双手的绳子,摘下她眼前的黑布,掉了那几层胶带。

晓芳揉了揉双眼,眼前景物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关切地望着自己,瞬间起身,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整天来发生的事,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她的意志已崩溃了千回万回。

杨秋也伸出了双臂,紧紧抱住晓芳……

二人在这宽广的湖心之中,坐在刺骨的冰面上,相拥而泣……

第三十九章 三字血书

一大清早,老修头儿起了床,简单地洗了洗脸,穿好衣服,便出了门,向南湖公园走去。

这是老修头儿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

曾经,他习惯早起,沿着南湖跑一圈儿,然后去上班……

后来啊,他习惯早起,沿着南湖走一圈,然后去酒馆蹭酒。

所以他这样喝酒,却仍然身体无恙。

这南湖公园,便是他的天然“疗养院”……

这天,他也依旧像往常一样走着。

迎着新霞,踏着旧雪。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更迭着。

走着走着,老修头儿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

“这小子,昨天半夜是去了纪念碑那里吗?”

老修头儿眯着眼,望向纪念碑的方向……

突然,他觉得后背被别人猛地撞了一下,不禁向前方踉跄了一步。

“大……大爷,您没事儿吧!”

身后一个年轻人,慌张地问道。

“事儿倒是没啥事儿,”

老修头颇为不悦地说道:

“你这岁数不大,劲儿倒是不小。”

“对不起,大爷,刚听纪念碑那,昨晚有个男人吊死在上面了,我着急去瞧个热闹,所以……”

年轻人自觉羞愧,忙歉声说道。

“哦……”

老修头儿调正了头顶的小帽子,直了直身板儿,正欲继续前行。

他刚迈出一步,忽然心头一凛,连忙伸手拽住了已行至他身前的那个年轻人。

“大……大爷,您这是……”

年轻人以为老修头儿反悔了,要讹诈他,有些惶恐地说道。

“小伙子,别误会,问你个事儿,你是说纪念碑那……那吊死了个男人吗?”

老修头儿连忙问道。

“嗯,据说是刚才一早,环卫发现的,我刚听到消息,想去看看热闹。”

“是……是北门那个纪念碑吗……”

“对啊,要不然还能是哪个?”

年轻男子说完,不等老修头儿再说什么,一溜烟地向北门方向跑去。

“坏了……”

老修头儿惊呼一声,连忙向纪念碑方向跑去。

与其说是跑,不如称之为竞走。

后背佝偻,双臂与双腿,有节奏的快速交替着,向前疾步走去。

没等行至近前,老修头儿便看到纪念碑前的各级台阶上,都站满了人,大家都翘脚伸脖子,向纪念碑方向望去……

老修头儿站都站不直,在外围怎么能看得到。

他越想越急,一咬牙,不管那么多了,沉下身子低着头,人缝中硬挤过去。

身后传来一阵阵叫骂之声。

老修头儿早已经被骂习惯了,年轻时候被丈人家骂,后来被街坊邻里骂……

再后来哟,走在街上无缘由地,便会被骂。

“脏死了,滚远点……”

“老东西,走路不长眼睛啊!”

“滚滚滚,在我店门口站着,谁还敢来买东西了!”

…………

“只有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小伙子,可别想不开啊……”

老修头儿不理他人骂声,果决地向前钻挪着。

终于他看到,一条隔离带,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心知已经是最里层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抬头望去……

正见到一个公安打扮的人,正踩着凳子,吃力地解开了捆绑在纪念碑之上的绳子,嘴里大叫着:

“小心,小心,接住喽!”

另有四人戴着白色手套,在尸体正下方,合力托住了他的身体,突然四人腿步一颤,其中两人似扎马步般地调整站姿,另两人忙绕至两侧,接住了尸体的双肩。

尸体脸部朝上,被放置到一张白色简易床上……

老修头儿伸长了脖子,把眼睛昵称一条缝,仔细端详着这具尸体的五官样貌……

忽然,老修头儿惊呼一声,连忙转身,朝人群中挤去……

“老大爷,您等一下……”

人声嘈杂,没几个人听见了这一声招呼。

老修头儿清楚地听见身后一人在对自己说话。

可他却耳充不闻,当下更提了速,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

不多时,便消失在人潮之后……

那张方脸,绝不是他,那杀了这方脸男的人便是……

…………

中午,福来酒馆中。

老修头儿正坐在角落里径自喝着那杯他认为是兑了水的白酒。

“老板啊,下次再兑这么多水,我就不来了啊!”

说完,老修头儿夹起一块辣白菜,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着。

“您早说呀,下次我给您倒一杯水,保您喝个痛快!”

吧台后,老板苦笑着摇摇头,说道。

老修头瞪着眼睛,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吱呀”一声,一个穿着军绿色棉服,皮肤黝黑,双目有神的中年人,裹挟着一股凉风,走了进来。

老修头儿不再言语了,喝了一口白酒,沉沉低下了头……

“修大爷,”

老修头儿一皱眉,缓缓抬起头,见这个中年人正坐在自己的对面,微笑着盯着自己,说道:

“今儿早晨,我叫您,您也不停步啊,害得我好找啊!”

老修头儿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这笑容很纯粹。

但这目光,却似一眼便刮了他的骨



这是双能察秋毫的眸子啊……

“你是?”

老修头儿故皱眉头,问道。

“我叫叶知秋,咱们区刑警队的小侦查员,您就叫我小叶就行。”

酒馆老板见来客人了,也不点单,刚要上前去问,忽听得此人的自我介绍,忙止住脚步,轻声退回到吧台里。

“小叶?小叶……”

老修头儿嘀咕着,喝了一口酒,又皱眉哈了一口气。

良久,幽幽地道:

“小叶,我想了一圈,感觉自己也不认识你这一号人物啊!”

“修大爷您说笑了,今早晨,您在南湖纪念碑前,惊呼了一声,您忘了吗?我也没啥其他的事儿,就寻思问您一嘴,这案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子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依旧保持着笑容,说道。

“啥,谁叫唤了,我啊,我没有,你记错了。”

“大爷,说来也巧,我们负责取证的人,刚好拍到了您当时的表情,我把刚洗好的照片给您带来了,您瞅瞅?”

说着,叶知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老修头儿面前。

老修头脸色一变,他看到了照片中那个张着嘴,双目圆睁,表情错愕的自己……

“我胆儿小,没见过死人,吓到了。”

老修头儿故作镇定,想吃一口辣白菜,抬手到筷子前,却发觉自己手抖得已经拿不起这双细长的筷子了。

“您这体格子,还是尽量少喝点儿酒吧,”

叶知秋目光如炬,盯着老修头儿的右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知情不报,也算是犯罪啊,修大爷……”

“咕噜……”

老修头儿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没有说话。

“我不想看到您老了老了,还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叶知秋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咄咄逼人地说道。

身败名裂……

这四字犹如四把钢钉,自叶知秋口中祭出,齐整整地穿透老修头儿的胸口。

往时一幕幕地涌上心头……

呵呵……

身败名裂吗?

我的身,早已血肉模糊。

我的名,早已碎裂成渣。

苟活于世,

老鼠尚不被同辈欺凌,

而我,世人皆可欺!

“来啊,就在此刻,便在今天……”

老修头儿惨笑着站起身来,把佝偻多年的后背挺得溜直,大声喝道:

“你擒了我吧!”

“哐当!”

老修头儿把双臂,重重地摔到桌子上,做出一个等待套上手铐的姿态……

屋内众人都被老修头儿这一连串儿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平日里被人随意调侃,毫无骨气的脏老头儿,今天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真叫人不敢相信。

“来啊!”

老修头儿双眼通红,大声吼道。

叶知秋缓缓站起身,也不说话。

二人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屋内一片寂静,大伙都齐刷刷地盯着二人,大气都不敢喘。

“修大爷,你这是……没必要啊,您消消气儿!”

良久之后,叶知秋突然笑着。

老修头儿见到,面前之人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仿佛是在调节频率般,精准地切换到他最擅长的弧度上来。

那灿烂的笑容,只有豁达之人,才配拥有吧……

叶知秋转身来到吧台处,朝店老板比划了几下,店老板慌忙拿出纸笔。

叶知秋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跟店老板道了声谢后,拿着这张纸,回到老修头儿面前。

“这是我单位的电话,”

叶知秋把纸张轻轻放到桌儿上,“想起什么了,随时打给我,不耽误您喝酒了,我走了,再见!”

说完,叶知秋头也不回地走了。

店内开始有窃窃私语之声,片刻之后,嘈杂依旧。

老修头儿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话语,心如刀割。

“这老头儿,偷不是投了东西了吧……”

“哎,对了,我好像听人说过,他就是因为偷盗才被单位开除的……”

“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咱以后还是防着点他吧,这家馆子以后别来了……”

“……”

老修头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了下来,颤巍巍地端起酒杯……

“啪……”

一声脆响,酒杯被摔到水泥墙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酒馆老板站在老修头儿的面前,张开右手,手上沾满了白酒,他正怒不可遏地盯着神色暗淡的老修头儿。

“你快滚吧,以后别来我这蹭吃蹭喝了,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到最后,酒馆老板眼皮一颤,声音竟有些沙哑了。

“连你也……”

老修头儿欲言又止,“罢了,罢了……”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白纸,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

下雪了,

总是如此应景……

可惜,这雪不是在六月,

可惜,自己只能静静地离开这世界……

老婆子,

我未出生的孩子,

对不起,我残喘至今日,

也算赎罪了吧……

咱们一家三口,

也该团圆了。

杨秋兄弟,

谢谢你,

多少年喽,

没有人肯郑重地请我喝顿酒,

愿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聊聊天……

就让所有真相,

陪着我一同死去吧……

这一次,我没负人!

…………

第二日一早,在南湖纪念碑下,多了一个雪人。

雪人席地而坐,靠在石柱上,佝偻着上半部分身子,显得十分滑稽。

一张白纸,牢牢攥在雪人手中……

上书三个血红大字:

我自首。

第四十章 救人一命

杨秋拉着晓芳的手,二人出了公园后,向老修头儿家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杨秋突然停下了脚步,调转方向,朝中心医院方向走去。

一来,老修头儿家环境局促,要是三个男子共处一室也容得下……

这突然带来个女子,明显没法安排。

二来,这里出了命案,人虽不是自己所杀,但却是因自己而死,他心知这周围的旅店宾馆天亮后都会被排查,为了不惹麻烦,还是躲远点的好。

三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脑子里有许多的困惑,当着外人面前没办法问。

为今之计只能先回医院了,晓芳精神恍惚,纵有再多疑问,也只好先压抑着,待她情绪稳定了,再细细问来。

今晚那个方脸男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了,太邪门了……

杨秋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为什么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离奇死亡。

起初的季三,冻死。

然后是靳伟,溺亡。

如今又出来个不知名的方脸男,看上去是缢死的……

之前自己还以为是那血眼玉的诅咒。

如今血眼玉已归他人,这恐怖的诅咒,仍在继续吗?

绝无可能。

那么回头看来,这一系列的事情,都不简单了……

方脸男的死、靳伟的死、甚至季三的死……

究竟是谁干的。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血眼玉,还是什么……

杨秋越想越觉心惊,边走边不住地四下张望……

这宽广的街道上,除了他二人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那个年代的省城,是没有所谓的夜生活的,没有娱乐场所,更没有全时开张的店铺。

这街上,就只剩他夫妻二人,在昏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前行。

“累了吿诉我,咱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杨秋小声说道。

“不累,走吧……”

晓芳平静地回答道。

不带一丝情绪。

一阵冷风,嚎叫着刮来,杨秋下意识地裹紧了棉衣。

真冷啊,东北的寒夜……

…………

二人不停步地行了约莫有一个半小时,终于来到中心医院门前。

上得三楼,晓芳在新生儿科门前的长椅上坐定。

杨秋把箱子递给晓芳,自己去问值班护士讨了个纸杯,去水房打了杯热水。

不多时,只见他双手轻托着纸杯两侧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他咧着嘴把这烫人的杯子,轻放在晓芳身旁的座位上。

“现在烫,晾一晾就可以喝了。”

杨秋站到晓芳面前,轻抚着她的头发,说道。

“嗯,知道了……”

晓芳轻一侧头,表现出排斥的模样,伸右手轻轻地把杨秋的手拨开了。

杨秋心知此刻晓芳情绪已然在奔溃边缘。

若不是忌惮吵到门里面的八郎,可能她早就放声大哭了。

杨秋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都不妥,更别提被绑架的事了……

他接过晓芳手中的皮箱,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到了角落的位置坐了下去。

墙上的石英钟显示,现在已经是三点整了。

这偌大的候诊厅里,鸦雀无声……

或者说除了他二人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杨秋的身体逐渐缓和过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他下意识地抱紧箱子,随即沉沉睡去……

睡得正酣,突然,杨秋被监护室内传出来的喧哗之音扰了美梦。

他皱着眉头睁开了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他眯缝着眼,向墙上的石英钟望去,刚凌晨四点半……

谁啊吵吵嚷嚷的。

“大……大夫,我也是没办法了,血都快卖光了,实在是筹不到钱了……”

一个男人的背影,映入眼帘,他正在对着一个大夫打扮的女人不住地作揖鞠躬。

“我们已经考虑到你的家庭条件的问题,并已经给予你很多帮助了,按理说你预存的钱,只够治疗到昨天晚上,而且接下来的治疗需要花费很多钱……”

大夫无奈地摇着头说道。

“大夫,再宽限我一天,我再……再想想办法……”

男子祈求道。

“抱歉,我得回监护室去工作了,护士马上把孩子给您抱出来,”

大夫说完,回头对监护室内喊道:

“宋护士,把八号床的杨振超之女抱出来吧,她爸爸来了!”

“求求你……求求你别……”

这个叫杨振超的男子,侧过身来对着监护室门口的方向就要下跪……

“先生……”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也得理解理解我们……”

正说着,监护室内传来一阵女婴的哭声,一个年轻的护士抱着母婴走了出来。

“杨振超之女的家长,过来签下字,孩子就可以抱走了。”

年轻护士道。

杨振超不答话,只是跪着磕头。

“先生,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真的是没办法了,你如果硬是不签,我们可以走法律途径,对不起,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爱莫能助……”

大夫说完,给了年轻护士一个眼神,径自转身,向监护室内走去。

护士摇摇头,无奈地抱着婴儿,站在原地。

杨秋越看此人越眼熟……

啊,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晓芳被绑架的那晚,在门口被自己收拾了的那个人。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怜的父亲,可怜的孩子……

杨秋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生病住院的场景,心头自是道不尽的酸楚。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杨秋望了一眼晓芳,晓芳也正双眼含泪地看着这杨振超。

杨秋拿着皮箱,走到晓芳近前,说道:

“媳妇儿,我有一个想法……”

“说来听听。”

晓芳侧过头去,抹了抹眼泪,说道。

“这人也姓杨,要不咱们借他点儿钱,帮他们一把吧……”

杨秋双手摩挲着皮箱盖儿,说道。

“哦……那我问你,如果他不姓杨,你会帮他吗?”

晓芳歪斜脑袋,看着杨秋问道。

“嗯……也会借,我一想到咱家八郎,心想着当父母的,都不容易……”

杨秋话说一半,便支支吾吾地,住了口。

“算我没看走眼,去吧,让他打个借条,其实也没指望他还,让他有个压力,孩子出院后多多赚钱。”

晓芳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说道。

杨秋打开小皮箱,点出一千块钱,又把箱子合上,交给了晓芳。

他几大步走进监护室门前,伸手把杨振超抱起……

杨振超一脸疑惑地回头,发现身后之人后面露喜色,一把抱住了杨秋,哭诉道:

“哥啊,爷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以后你让我去干什么都行,我这条命就抵给你了……”

杨秋摇摇手,示意杨振超不要说话,面对护士,问道:

“有劳您帮我瞧瞧,我这兄弟还需要再补多少钱给您。”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你稍等啊,”

护士转过头,对监护室内喊道:

“邓大夫,你还得再来一趟……”

不多时,监护室内传来脚步声,冯大夫带着白色的口罩,走了出来。

“你是……杨八郎父亲吧?”

邓大夫摘下口罩,笑着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孩子嗯主治大夫行梁啊……”

杨秋疑惑地说道。

“啊,见过你两次,你啊,现在是医院的风云人物,哪个大夫不认识你啊,昨天那事儿做的对,是该有人给这帮新来的小孩儿上上课咯!”

邓大夫笑着说道。

杨秋脸上堆笑,心中却暗自叫苦,外人看热闹,自己却因此惹来了无穷的麻烦……

“对了,邓大夫,这是我亲戚家的孩子,这孩子住院费还得交多少钱,我先把钱借给他应应急。”

杨秋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给你看看,稍等……”

邓大夫拿着一沓票据,翻到最后一页,说道:

“加上他今天欠的医药费,你再去交四千吧……”

“什么!”

杨秋听到这个数目,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也太贵了吧,谁家有这么多钱啊,这孩子咋回事,得了啥病啊……”

“是这样的,你们两家的孩子病都是相同的,叫新生儿黄疸病。但他家的孩子没你家杨八郎幸运,”

说到此处,邓大夫看了一眼宋护士怀中的婴儿,继续说道:

“他们家的孩子黄疸值太高了,已经过了病理性黄疸的安全线,需要进行换血治疗,这新生儿手术,本就是价格偏高……”

杨秋有些懵了,以为一千块钱就足以打发了,没想到是自己天真了。

“哥……我都花一万了……但凡能借到的,我都借了个遍儿,我把房子都卖了,我真是没招儿了……”

杨振超哭着说道。

“兄……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手头就带了一千……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我把……”

杨秋面脸通红地解释道。

“四千,我们给垫上,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晓芳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攥着三千块钱,走了过来……

“媳妇,你……你太好了!”

杨秋开心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他见妻子走近了,连忙一边接过箱子,一边把一千元钱,交给晓芳。

众人看到这么厚一沓钱,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麻烦大夫借我纸笔和印泥一用。”

晓芳说道。

邓大夫把东西备齐了,放在桌上。

“你会打欠条吧,最近应该也没少打,你给我写个字据,我马上把钱交给你。”

晓芳眼神中顿时迸发出一股决绝之气,她直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嗯,这是自然,我到处借钱,欠条闭眼也能打……”

说到此处,这个杨振超竟有些自豪起来。

“你快点写字据吧,孩子晚上营养液还没打呢……”

宋护士催到。

“对对对……”

杨振超嘴上说着,忙弯腰伏在桌面上,熟练地写了起来。

“哥……嫂子,这个年限……你们容我何时还啊?”

杨振超写到一半处,停笔问道。

“十年吧,十年后必须还清!”

杨秋笑道。

“好……好的……”

杨振超后背起伏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到借条上,晕开了借条上的许多字……

十年,这哪里算是借,这分明是就是送……

…………

不多时,杨振超写完借条,又签字画押完毕,双手颤抖地把借条交到晓芳手中。

“给你!”

晓芳接过欠条,看都不看,把厚厚的一沓钱,交给了杨振超。

“噗通……”

杨振超一揖跪地,涕泪俱下,说道:

“二位的大恩大德,杨振超没齿难忘,他日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要二位开口,我定肝脑涂地,以报此恩!”

杨振超一语成缄,在未来的某天,他完美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你赶紧去交款吧,我俩去凳子上休息,不说了。”

杨秋扶起杨振超,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

杨振超一抹眼泪,鞠了一躬后,转身向楼下跑去。

杨秋打了个哈欠,跟着晓芳便往门外长椅处走去。

“感谢你们,救了一个孩子的命。”

邓大夫在身后,轻声地说。

这种感觉,也是极好的。

“小事一桩!”

杨秋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走到长椅边,躺在上面。

倒头便睡……

第四十一章 准备回家

“哥,你醒了?”

杨秋睁开朦胧的睡眼,便看到杨振超正探着头,在自己面前痴痴地笑着。

“是你……你这一大早的,吓我一跳……”

杨秋一抻懒腰,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问道:

“几点了?”

“差十分钟就八点了,哥!”

杨振超笑着说道。

“哦……”

杨秋突然感觉手上少了点什么,忙四顾去找,没有找到,只见他脸色大变,又俯下身去,朝长凳下面望去……

“找什么呢?我帮你找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晓芳的声音。

“媳妇,我……”

杨秋见晓芳正一手拎着皮箱,对自己笑着。

“啊,原来皮箱在你手上,这可把我吓坏了。”

杨秋长舒一口气,说道。

杨振超见杨秋额头已隐隐有汗液渗出,忙问道:

“哥,你为啥不把这些钱存上啊,我生平第一次见有人拎着一皮箱钱,满大街逛的呢……”

“嗯……”

杨秋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还不是下了火车,想把钱拿到晓芳面前,好好显摆一番吗……

“昨晚,你走到这里,倒头就睡了,箱子掉到了地上,我叫你你也没应我,”

晓芳指着杨秋旁边的位置,说道:

“于是我就抱着它一夜没睡……”

“是的,我带早餐上来时候,嫂子真好下楼去交费……”

杨振超举起手中的一塑料袋早餐,晃了晃,说道。

“又交费,不是刚交了一千吗,一天就给扣没了?”

杨秋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那回事儿,咱孩子身体恢复的好,大夫叫我下楼签个字。”

晓芳连忙解释道。

“签字……签什么字?”

杨秋问道。

“好像是检查脑袋的,脑袋如果没伤到,咱孩子就可以出院了。”

晓芳说到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儿子脑子咋了?”

杨秋问道。

“啥事都没有,你别瞎猜了行吗,这是出院前的最后一项检查,都得查的。”

晓芳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

“你……你没骗我吧……”

杨秋沉吟半晌,将信将疑地问道。

“唉……我骗你干啥啊!”

晓芳扭过头去,不再理杨秋了。

“哦,哈哈,太好了,我家八郎终于要出院咯,咱们终于能回家了!”

这一次杨秋终于相信了,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自打孩子生病,他便没如此开心地笑过。

哪怕是他突然赚了十万块的那天,他也没如此开心过。

“大哥,嫂子,快吃饭吧,不吃就凉了。”

杨振超提醒道。

杨秋也真不客气,随手抓起一个大包子,一口咬了下去……

“你也别老哥哥嫂子的叫了,我叫杨秋25岁,”

杨秋又把双手放到小芳肩膀上继续说道:

“这是我媳妇,宋小芳,24岁。”

杨振超大吃一惊,说道:

“我还真比你大一岁,不过,你夫妻俩也也太厉害了,年纪轻轻就能赚这么多钱,哪像我……”

“别这么说,你以后一定能发大财,相信我,”

一旁的晓芳插言道,“来吃饭吧,买这么多我俩吃不完啊……”

“对啊,快来吃饭吧,哥。”

杨秋说道。

杨振超心中慌乱,双手连摆,说道:

“你呀,你可别折了我的寿,我哪当的起这称呼啊……”

“行了,以后你叫我秋子就行,我就叫你老杨吧,快来吃饭吧,我俩真吃不了啊,浪费了。”

杨秋说道。

“好,好的,秋……秋子”

杨振超随手抓起一个大包子,狼吞虎咽了起来……

三个人吃着,聊着,都很是开心。

吃过早饭后,正好是八点半,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接孩子出院了。

当然,也有人风风火火地,哭着喊着地,把新生儿抱来监护室隔离。

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每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在这一方小室中,总有人笑,有人哭……

…………

吃过早饭后,杨秋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准备在走廊来回的踱踱步……

两个年轻的护士来换班,正巧从杨秋身旁路过。

“哎,你听说了吗,你们家那块儿死人了。”

“是啊,就在南湖公园纪念碑那儿,今早晨我爸散步,亲眼看到的,简直太可怕了……”

“早晨来的时候,一公交车人都在聊这个事呢。”

“我这边也一样,这下这纪念碑可火了,我看看谁大半夜的还敢往纪念碑那儿溜达……”

二人走进监护室内,声音即止。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一夜之间,这案子便轰动了整个省城。

杨秋越想越怕,不禁地冷汗直流。

他扭头望向晓芳……

这是……

这是什么表情……

无助、惶恐、怨恨、扭曲……

这是杀气吗……

晓芳,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方才那个熟悉的晓芳,消失不见了……

昨晚那个无助的,怨毒的陌生人,又出现了。

杨秋怎么也想不到,这,才是真正的晓芳。

关于晓芳的秘密,会在某个时间节点,全部浮出水面。

《倚天撸龙记》中,殷素素临死时对张无忌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这便是对晓芳,最真实的评价了吧……

上午无话,二人换了个环境比较好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杨秋一觉睡到下午两点。

晓芳叫醒了他,二人就近找了家邮局,把九万元钱的整,换成了一张存折。

当然,杨秋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银行有茶水、有糖果、有沙发、还有个热情的行长……

二人存完钱,回到招待所。

前台告知二人,医院打来电话了,通知他们明天上午九点,去医院取脑部诊断结果,并准备办出院。

杨秋顿时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如卸下了千斤重的大石。

二人高兴地回到房间内,躺在床上,齐齐地望着天花板傻笑着……

八郎发病的这几日,二人都各自偷偷哭过无数次。

这一次,总算是平安无事了……

“媳妇……”

杨秋转过头,望着晓芳,轻声说道。

“嗯?”

晓芳瞪大双眼,应道。

“这下儿……这下儿咱有钱了,我来完成你一个愿望吧,你想要什么?”

杨秋问道。

“啊……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啊……”

晓芳满脸通红地说道。

“之前一直都想说,但我没有能力,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兑现我的承诺。”

杨秋说道。

“嗯……我想想吧,我想要条牛仔裤!”

晓芳的脸更红了,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一口便似能咬出水来。

一部《庐山恋》彻底将牛仔裤捧红了,当时的小女人,谁不想拥有一条牛仔裤。

但当年,这牛仔裤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舶来品了,b城的舶来品店里有卖,但一条竟然要一百多块钱,太贵了,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儿,是决计买不起的。

“好,我来想办法,下次你生日的时候,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你,好吗?”

我双眸中的无限温柔,都只给你。

…………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吃过早饭,便来到监护室门口,等待接八郎回家。

这一次回家,杨秋的身份发生了转变。

当然,他自己及身边所有人的命运,也都随之改变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第四十二章 疑窦之章(上)

夫妇二人吃过早饭,便来到三楼候着。

杨秋看了看门口的值班表,今天梁大夫值班,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快八点了,估计待会儿就到了。

“哎,要不你这两天搬单位来住吧,这也太恐怖了吧!”

杨秋听得走廊处有女子交谈的声音传来。

他抬眼望去,原来是昨天那两个谈论纪念碑死尸的护士。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不爱在单位住,但每天上下班都路过他家门口,白天还好,到了晚上,这老楼走廊也没个亮儿,太吓人了……”

“你……你别说了……我听着都害怕……”

“唉这个老修头儿,平日里挺老实巴交的一个老头儿,真没想到,他竟然敢杀人。你说这杀就杀了吧,还畏罪自杀了,这多坑人,我还是听你的吧,这两天不回家住了……”

“行啦行啦,快别说了,想想都觉得害怕,我陪你在宿舍住,好吧?”

二人交流着,进了监护室内。

杨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连忙踉跄着,朝走廊奔去。

“咣当……”

杨秋一屁股坐在三四楼走廊的台阶上,双手抱头,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第四个人了……都死了……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们……第四个人了……”

杨秋似着了魔般,不住地轻声叨咕着。

“这人疯了吗……”

“快离他远点……”

每每有上四楼的人,路过他身边,都会绕行。

以往杨秋是决计不会大模大样地干出坐在楼梯正中间这种事的。

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些了……

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

他把自己关在那无尽的恐惧之中,画地为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杨秋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他猛地回过神来,见妻子晓芳,正站在自己的身前,关切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了……”

晓芳柔声问道。

“媳妇儿……我……我害怕……”

杨秋双眼泛红,颤抖地说道。

“被绑架的是我,而且人又不是你杀的,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怕?”

晓芳压低了声音,嗔道。

她只道是杨秋怕了昨晚那方脸男吊死那一幕,心中竟有些瞧他不起。

“不,不止有他……”

杨秋的表情愈加惶恐了,脸部肌肉不住地抽搐着,嘴唇不住地开合,就连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季……季三儿……”

“靳……靳伟”

“绑架你的……的人”

“还有……还有老修头儿”

“都死了,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此刻的杨秋,看上去就是个疯子……

一个低吼着的疯子。

晓芳听到这里,忽然脸色一遍,之前淡定的神情忽然不见。

“老修头儿,谁是老修头儿?”

杨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结识老修头儿,直至从老修头家离开的经过都告诉了晓芳。

“这不可能,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个老修头儿呢,不可能……”

晓芳兀自地说着,眼神之中透露着迷茫。

杨秋隐隐感觉到晓芳似乎知道些什么。

又见她这两日竟已然完全从惶恐之中走了出来,确实有些反常。

他稍作调整,站起身双手握住晓芳的双肩,柔声问道:

“媳妇儿,那晚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想你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我……”

杨秋话音未落,却见得晓芳脸上惶恐之色陡增,瞬间竟要流下泪来。

“我……我忘了,我不知道……”

晓芳喃喃道,眼角竟流下泪来。

眼前这一幕,可着实吓坏了杨秋,他连忙伸手轻轻拭去晓芳的两行热泪,心疼地道:

“你不想说,我就先不问你,等你不害怕了,再和我说吧……”

“嗯……”

晓芳梨花带雨,轻轻地点头应道。

若是在无人之地,杨秋定会一把搂住,面前这楚楚动人的美娇娘。

“杨八郎的家属吧?”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冷不防地破坏了这美妙的氛围。

杨秋夫妇二人同时转头望去,都羞得满脸通红……

“梁……梁大夫,你怎么……怎么来得这么早?”

杨秋尴尬地笑着问道。

“这还早啊,踩着点儿来的,我刚要进三楼,听见这儿个女人哭,我这打眼一看啊,咋是你们俩呢!”

梁大夫倒是没觉不好意思,微笑着继续说道:

“你家孩子出院的大喜日子,你可不能惹你媳妇儿哭鼻子啊!”

“好的,好的梁大夫!”

杨秋也不解释,连忙附和道。

“那咱们走吧,我去给你们出个单子,你们下去把账结一下,然后就可以把孩子抱走了!”

梁大夫打了跟上来的个手势,转身向三楼走去。

“太好了!走吧,媳妇儿,接孩子回家!”

杨秋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把所有疑团,都抛到脑后了。他笑着跟了上去。

晓芳望着杨秋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处。

她脸上的娇态顿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的神情。

“老修头儿……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正思索间,晓芳忽听见杨秋叫她的声音。

她熟练地切换回了娇凄的神态,自如得如同是在表演川剧变脸……

她缓步走下台阶,一转身便进了三楼大厅之中。

…………

杨秋拿着一沓票据,楼上楼下地来回飞奔,不多时便跑完了所有手续。

他回到三楼,气喘吁吁地把一张票据,交给梁大夫并对梁大夫说道:

“都……都办完了,您把这个收……收好,就结了!”

梁大夫结果票据,夹到面前的一个夹子里,转过头对一个年轻的护士说:

“把3号床的杨八郎抱出来吧,可以出院了。”

这护士应了一声,打开监护室的门,走了进去。

杨秋夫妇的心情是又焦急又忐忑。

他们很想马上就见到孩子。

又怕看到孩子瘦了,会心疼。

杨秋激动地握住晓芳的手,鼻子发酸,双眼泛红……

这几日恍如隔世,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只要一闲下来,杨秋就会想起自己孩子的模样。

真的是一刻都不愿再等了……

出来了!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由远及近。

杨秋夫妇二人,终于看到了护士怀中,那个黑黑瘦瘦的杨八郎。

晓芳的秘密之堤,便是从此刻起,逐渐溃裂开来……



第四十三章 疑窦之章(下)

年轻的护士把哭泣中的杨八郎抱出来,放到晓芳预存到这里的小棉被上。

说来也奇怪,本来嗷嗷哭个不停的八郎,见到父母后竟然止住不哭了。

本就不太大的早产儿,被病痛折磨这些天,却似又瘦小了一圈……

“我……我现在能抱起来吗?”

晓芳双目泛着泪光,指着自己的孩子,问道。

“当然可以了,你现在就可以抱他回家了!”

梁大夫推了推眼镜,笑着说道。

“谢谢,谢谢您,梁大夫!”

一旁的杨秋,情绪激动地鞠了个躬,说道。

“分内之事,我也是孩子的母亲,理解你们的心情……”

梁大夫正说着,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说道:

“差点忘了,咱们还得核对下孩子的身体特征,免得你们回到家,发现抱错了……”

“不会不会,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没错的!”

杨秋连忙摆摆手,说道。

“不行,一定得确认一下,这是流程,李护士你记录一下……”

“好的。”

方才抱孩子出来的护士,点头应道。

“首先,你们的孩子杨八郎,送来的时候的体重是五斤九两,治疗期间,开始几天不爱吃奶,体重下降了些,这两天身体好转了,在逐渐地加大进食量,目前的体重是六斤二两……”

“好的,谢谢大夫!”

杨秋点头应道。

“其次,相信你们也看到了,婴儿的皮肤与刚来的时候比,黑了不少……”

杨秋夫妇二人心中早有此疑惑,见梁大夫主动提了,顿时感觉松了一口气。

“原因是烤蓝光造成的,目前治疗新生儿黄疸,最安全有效的方法就是烤蓝光了。它属于物理疗法,对宝宝没伤害,但缺点就是会晒黑孩子的皮肤。不过没关系,一周内肤色就会缓过来。这点我需要跟你们家长家长说清楚。”

“原来是这样,既然您说了会缓过来,就一定会缓过来,我们相信您!”

晓芳笑着答道。

“还有……你们家宝宝的屁股上,有块心形的胎记,这不是我们造成的,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这点……”

梁大夫话没说完,晓芳眼神之中竟闪过一丝惊慌,她连忙抢过话题道:

“啊……这都没事儿,我知道,放心吧,孩子我抱走了!”

说完抱起孩子,转头对杨秋说:

“咱快走吧,一会下午就没客车了……”

“咯噔……”

晓芳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这劲道,似要爆裂开来般……

坏了……

杨秋竟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在思考什么问题……

“杨秋……走了!”

晓芳试探着提高了嗓门,心里其实忐忑得紧……

杨秋仍然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老公……走……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面前的人为“老公”。

杨秋正思考着什么,忽听得这声称呼,顿时觉得既开心又难为情。

他向晓芳投以炽热的目光,但那目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梁大夫转身欲走,忽然杨秋开口问道:

“大夫,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梁大夫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还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晓芳连忙抱着八郎,上前说道:

“杨秋,你走不走了!”

“大夫……请问胎记……胎记会遗传吗……”

杨秋没理会晓芳,幽幽地问道。

“当然,有一定几率会遗传的。”

梁大夫平静地说道。

“好的……好的……谢谢您……”

杨秋机械地转身,对晓芳说道:

“走吧,咱回家……”

回家。

晓芳望着杨秋的背影,心头凉意陡升……

…………

二人一路无话,叫了辆车,赶到客运站,然后坐客车回到了吉盛镇。

下午三点,客车终于到了吉盛镇,下车后杨秋仍不说话,径直朝白银村方向走,准备步行回家。

身后传来女人重重的喘息声,似在赌气。

杨秋不理,径自朝前走去。

待走出了镇子,小芳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别这样的态度……”

“呵呵……”

杨秋冷笑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

“你心知肚明!”

“我明白什么,你说清楚……”

晓芳瞪视着杨秋,幽幽地说道。

“胎记,胎记是咋回事?”

杨秋瞪大双眼,怒道。

“我怎么知道,你这话……哦,我懂了,你……你他妈怀疑我对你不忠?”

晓芳话说一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怀胎十月,你整天就顾着赌钱,你管过我吗,我有过怨言吗……现在你……你竟然怀疑我,那好,你告诉我……我跟谁好上了,你说啊!”

晓芳越哭越惨,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秋心里慌了,他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十足把握。

见妻子这么一说,他自觉理亏,连忙走上前去,欲安抚晓芳。

“你别碰我……咱俩现在就回去,去医院查查,这孩子是不是你亲生儿子,这屎盆子你别想扣给我,走,现在就走!”

晓芳转身便向吉盛镇方向走去。

“媳妇儿,媳妇儿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杨秋连忙拦到晓芳身前,伸出双手,阻挡她的去路……

“你让开!”

晓芳咬着牙,瞪视着杨秋。

怀中的八郎,哇哇大哭起来……

杨秋看到晓芳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回来的这一路,都是晓芳在抱着孩子,自己竟赌气,没去伸手抱一下……

杨秋越想越觉羞愧,忙伸出双掌,朝自己双颊扇去……

“啪……啪……啪……”

声音清脆且响亮,明显是用上了力道。

“叮铃铃……”

杨秋正扇得起劲,忽听得身后有铃声传来……

“停吧,别丢人了……”

晓芳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停……”

杨秋感觉双颊发烫,说话也有些咬字不清了。

他抡圆了双臂,又要朝自己脸上招呼。

“秋子,你这是干啥呢?”

这是……

二哥杨夏的声音……

“啊……哈哈……啊……”

杨秋捂着脸,回过头,只是支支吾吾地苦笑,半晌说不出话。

“哟,小八郎回来喽!”

杨夏立好了自行车,忙走到八郎面前,笑着伸食指在八郎脸蛋上轻轻捅了捅。

“不行,孩子脸蛋儿都凉了,你俩快抱着八郎,骑车子回家,我溜达溜达走回去,今晚就不要开伙了,我叫你二嫂整几个菜,晚上来我家吃吧。”

“二哥,不用……我俩走回去就行。”

晓芳低声答道。

“你不用,孩子还不用啊,你没出月子呢,就跟着东奔西跑的,这月科坐下病来,就是一辈子的事儿。秋子赶紧带着你的老婆孩子骑车先走!”

杨夏说道,语气坚决,是他一贯的风格。

杨秋了解自己的二哥,当下便没再推辞。

他走到车前,踢开了车梯。

推着车来到晓芳身前,歪着肿得高高的红脸蛋儿,说道:

“快上车,到家我接着抽,还有一百下呢!”

“谁说一百下,还有五百下!”

晓芳嘟着嘴,说道。

眼下,气已消了大半。

“好好好,只要你不生我气,一千下我也扇啊!”

晓芳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咳咳咳……”

一阵干咳声传来……

“你俩……有些话,能不能回到家偷偷的唠,我这……”

杨夏搓着双手,尴尬地说道。

“谢谢二哥!”

待晓芳坐稳后,杨秋朝杨夏一摆手,说道。

“走吧走吧,注意路滑,慢点骑。”

杨夏见二人身影越来越远,心中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杨秋有钱了的事,他也听媳妇儿回家说了,心中更为自己的兄弟高兴。

他弯下腰,把大棉服底下几排的扣子都系好了。

由于骑车的缘故,他习惯不系后几排扣子,这样方便骑车。

“走路也很舒服啊,真暖和……”

杨秋心里想着,径自朝村里走去。

…………

晓芳坐在车后座上,把八郎裹得紧紧的,此刻她的心中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一个不得不进行的计划……

壁虎被人擒住了尾巴,便会将尾巴舍弃……

海参遇到危险,会吐掉内脏逃生。

人啊,毕竟也是动物,被逼到绝境后,亦会想尽一切办法,以图自保……

夕阳照射在一家三口的身上,他们影子被拉得很长……

团圆就好了,哪怕幸福如这影子般,被拉伸得变了形状……

团圆就好了……

对不起了,

我要过穿得起牛仔裤的生活。

对不起……

某人。



第四十四章 杨春的请求

杨秋夫妇二人回到家后,并没有心思去聚餐。

杨秋先去二哥家把车子和借款还了,又从二嫂处听闻,杨冬前些日子已经被释放,当下已经在家了。

他心头大喜,忙起身朝杨冬家走去。

杨冬家在村西头,院子里养了许多大鹅。

大鹅也是看家护院的好手,杨秋一到杨秋家院子中,便见白压压的一片,都伸长了脖子,压低了身子,对着他咿呀呀地叫着。

杨冬家的房子,其破败程度,对比他三哥家也是不遑多让……

杨秋被这聒噪之音和满院子的恶臭搅得有些烦躁,忽见面前那泥草房的房门一开,一个大肚子的女子,端着一盆稀糊糊的稻糠走了出来。

这女子正是老四的媳妇儿——翠英

大鹅们登时间便不再纠缠于他,都齐刷刷地换了目标,扑棱着膀子,朝翠英围拢过去。

翠英见到三哥站在自家院中,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点头致意了一下,随后端着盆,往西侧一块满是鹅粪的空地走去。

那一群白色浪潮,便又齐刷刷地向西涌去。

这笑容似年画上的大头娃娃的一般,生硬且诡异。

翠英把食盆放到地上,双手互相搓了搓,将粘在手上的稻糠糊糊都搓掉了。

“三……三哥,你回来了……”

显然,翠英对自己误伤八郎之事,心中有愧。

“嗯,刚到家,听说冬子回来了,过来瞅瞅。”

杨秋笑着说道,没有一丝生她气的意思。

“八郎他……他好了吗……三哥,对……对不……”

翠英话没说完,即被杨秋打断。

“弟妹,你可千万别道歉,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呢。孩子的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你那一碗酒,可能八郎的病就耽误了!”

杨秋双目炯炯,态度认真,看上去并不是在说笑。

“那就好……没事就好……”

小芳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次是会心的笑了,像绽开的红花。

“冬子在屋里呢?”

杨秋指了指房子的方向,问道。

“在呢,在屋里呢,三哥快进屋。”

翠英挺着肚子,在前面带路,杨秋低着头,脚尖支撑着,跟在后面。

太臭了,鹅子们吃食间,便愈加的臭了几分……

“冬子,咱三哥来看你了,你快起来吧!”

翠英没等走进里屋,就叫嚷了起来。

“你这是睡的哪个时令的觉啊”

杨秋走进里屋后,见到杨冬正盖着棉被在炕头睡觉,便皱着眉头说道。

“嗯……”

杨冬轻哼了一声,似刚从睡梦中转醒,挣扎着裹着棉被,坐了起来,应道:

“三哥来了,快坐下!”

杨秋见他头发极短,想来在拘留所里也受了不少罪,心头一软,责备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不坐了,冬子,这钱你先拿着……”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轻轻地放在炕沿上。

“三哥,你平白无故给我钱做啥,我这事儿不怪你,我都跟翠英说了……”

杨冬嘴上说着,眼睛却直盯着那几张崭新的灰票子,眨都不眨一下。

“是啊三哥,这钱……这钱我们不能要,是我错怪你了。”

翠英说着,便要上钱去拿钱,还给杨秋。

杨冬眼珠子一转,连忙伸手吧钱抓起……

“三哥,钱还你,我们不能要。”

“冬子,你快收着,这钱是我和二哥的一点心意。”

杨秋摆摆手,连忙说道。

杨冬竟没再推辞,把钱握在手中说道:

“谢谢三哥惦记,也劳烦三哥替我跟二哥道个谢。”

杨秋见他太过懒惰,心头无名火起,自忖当哥哥的,应该教他一些事情,于是叹了口气说道:

“冬子,我听说你已经回家有几天了,你媳妇儿肚子一天天地大了,一些家务活儿,还是你来干比较好。”

杨冬哪里听不出三哥的意思,本欲发作,但又碍于这五百块钱的好处,只得勉强堆笑,说道:

“三哥,我在里面干活闪了腰,眼下吃不得力,坐起来都疼啊!”

说着便又躺了下来,龇牙咧嘴,看似痛苦难当,实则表情夸张至极。

“行吧,明天叫大哥带你去医院瞧瞧,有病治病……”

杨秋叹了口气,径自朝门外走去。

“我就不下地送三哥了,哎呦喂……”

身后传来杨冬做作的呻吟声……

…………

第二日一早,杨秋还未睡醒,便听见窗外有人在叫自己:

“秋子,秋子,醒醒!”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大哥杨春。

“等会大哥,八郎没醒呢。”

杨秋压低嗓门回应道。

“哦……哦……”

杨秋见窗外人影身形一颤,想来是疏忽了顾及八郎,一经提醒,有些惊慌失措了。

杨秋连忙爬起身来,套上棉衣棉裤,披了件大衣,便出到门外。

“啥事啊大哥。”

杨秋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嘴里含糊地问道。

“你穿好衣服,去我家吃个早饭,然后跟我去趟粮食厂。我家今天卖粮,你跟吴厂长比较熟,给咱们少算俩水份,卖个好价钱。”

杨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每年冬末或者初春时分,都是农民们卖粮比较集中的时候。

卖粮,在东北一般都是指卖苞米。

而这卖粮,端地是一门技术活儿。

从某种角度看,它与炒股票,赌石等行当有异曲同工之妙。

苞米价格不稳定,什么时候还观望,什么时候该出手,考验的是粮农的眼光。

但大部分农民还是习惯扎堆儿卖,除非急等着用钱的人家外,大部分都会赶在年前或者刚开春儿时候出手。

还有两个月左右就过年了。

这几天里,各个村的村民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给自家的牛马车装上斗子,把脱了粒的苞米,一车车地往粮食厂送。

每天一大早,便有许多牛马车来排队,若去得晚了,便只能熬着夜一点点地往前排。

特别是粮价高的时候,排着队的人便更多了,可能一排就排出好多天,待轮到自己时,粮食便掉了价了。

粮食的标准价格,并不是指农民手中粮食的最终交易的单价。

这里说起来比较复杂,我们化繁为简,简单说一下。

粮食水份越低,实际价格就越接近标准价格。

相反地,水分越高,实际价格就越低于标准价格。

所以说,决定粮农一年收入多少,有两个因素。

标准价格和苞米的水份。

苞米价格是随行就市的,只能靠眼力去分辨。

而水分这一块儿,便有些文章可以做了。

找个体面人,找厂子里的人通融通融,有时候会把苞米水分往下降一降……

而杨秋,便算得上是白银村的体面人了。

这次杨春便是叫他帮忙,去给粮食“降降水儿”。

杨秋稍一皱眉,外人不知,他跟吴厂长如今因为手表事件的缘故,关系变得微妙得很。

“这个……给晓芳补补身子。”

杨春伸手,递出半筐土鸡蛋。

“大哥你想多了,我能要你的东西吗?”

杨秋无奈地摇着头,说道。

“不是给你的,给晓芳的,快拿着。”

杨春态度坚决,不容商量。

“唉……好吧大哥,我且去试试,但并不一定能帮上你啊……”

杨秋说道。

“好,好,哥都明白,你快去穿衣服,吃完饭咱赶紧去,争取天黑之前卖完这一车。”

杨春喜道。

杨秋也没言语,拎着小筐,转回屋内。

不多时,他就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裤,来到杨春面前,一摆手道:

“走吧,咱去会会吴厂长!”

二人一前一后,在晨暮之中,朝杨春家走去。

杨秋不知,自己便是从此刻起,发现了商机。

呲……

一条条引线,开始被引燃了……

“我喜欢看烟花,你知道烟花吗?”

“不知道,啥样的。”

“从天而降的,美丽的大火球”

“哦,没见过。”

“你能放给我看吗?”

“嗯,能,有机会一定能。”

晓芳躺在被窝里,瞪大了双眼,痴痴地望着墙上爬行的一只蜘蛛。

该死,

谁都别想束缚我。

“啪……”

晓芳看着手掌中,被挤压爆裂的蜘蛛尸体……

阴冷地笑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初见粮贩子

杨秋和大哥吃过早饭后,坐大哥家拉苞米的马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镇东头的粮食厂。

还未到得近前,杨秋便看到粮食厂门口,已经排起了牛马车的长龙。

还没到早晨七点,竟已经是这般景象了。

杨秋跳下了车,向前探着头,粗略地数了数,说道:

“还行,咱前面大概有二十多号,下午肯定轮得到咱们了。”

“嗯,但愿吧。家里还有一车,赶紧卖了,卖光了就清净了。”

杨春附和道,说完便踮着脚,向前方张望着。

杨秋向粮食厂门口走去,趴在大门上,朝门卫室望去。

见一穿着制服,歪带着大檐帽的肥胖青年,正脸孔朝天,张着嘴巴,半躺半坐地堆在一个大椅子上。

此人鼾声如雷,没半点要醒的意思,大肚子半露着,可以看到他那高出裤子半截的红色秋裤,已经黑的发亮了。

“刘胖子,胖子,醒醒,把门给我打开!”

杨秋扯着脖子喊道。

毫无作用,刘胖子肚子上的肉颤了颤,仍旧鼾声震天。

“胖子,刘胖子,给我醒醒,别他妈睡了,喂!”

任他怎样喊叫,这刘胖子仿佛处在真空的环境中一般,毫无察觉。

“我你妈……”

过来围观的粮农越来越多,杨秋有些挂不住面子了,嘴上嘟囔着,低下头去,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再抬头之时,他手中已多了一个黑色的土块儿。

“给我醒醒,死猪!”

杨秋举起右手,微微用力一掷……

“啪……”

土块撞到门卫室玻璃上,碎裂成粉尘,四散飞走了,只在玻璃上,留下了个土灰色的痕迹。

“啊!”

这胖保安大叫一声,身体一颤,连人带凳子,都翻到在地了。

“这你妈谁干的!”

刘胖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发丝已经成了绺的头顶上,却不见带着帽子。

帽子想必是已经摔飞了。

杨秋笑道:

“你小子,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

“秋哥,你咋来了,卖苞米啊?”

刘胖子说着,便来到了大门口处。

“卖啥苞米,老吴叫我过来研究点事儿,快把门给打开。”

杨秋说道。

只见刘胖子掏出一串钥匙,双手捻弄了一阵儿,捏住其中一把,弯着腰,“咔嚓”一声脆响,侧面小门的锁被打开了。

“秋哥,快进来,厂长还没来呢,在我屋等会儿吧。”

这门卫脑子不灵光,见杨秋跟吴厂长经常在一起,便以为这位“秋哥”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角色。

杨秋干咳了几声,用余光瞟了瞟四周,昂首挺胸地从侧门走进了院子内。

“这人好矮啊,钻小门都不用弯腰!”

“哈哈……”

不知人群中是谁的一句话,惹得围观众人,皆放声大笑起来。

杨秋耳充不闻,加快脚步,朝门卫室走去。

“兄弟,这个给你,拿去抽吧,从b城带回来的。”

说着,杨秋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烟。

“我靠,这不是老吴抽的牌子吗,秋哥你可以啊!”

这刘胖子一见香烟便如见了亲爹妈一般亲。

平时就自己卷烟叶子抽,拥有一盒和吴厂长一样的大前门,他端地是想都不敢想。

正把玩着这精致的烟盒,刘胖子忽听见,门外有急促的鸣笛声响起。

他扑棱棱站起,身上脸上的肉抖动不停……

他俨然变成了一个灵活的胖子。

“秋哥,您先坐着啊,喝点水啥的,老吴来了,我去开门!”

刘胖子点头哈腰地,屁股朝后,退出门外……

杨秋坐到刘胖子的位置上,眯缝着双眼,朝门口处望去。

只见刘胖子正躬身站在大门口处,不住地点头哈腰,他的面前有一辆擦的铮亮的摩托车,车上端坐一人,秃着顶,带着墨镜,正伸左手,朝着刘胖子指指点点。

吴老板这脑袋真是越来越亮了……

虽能听到细微的嘈杂声,但若想听得全对话,决计是不可能的。

真是错怪了刘胖子啊,要不打开窗子,这玻璃隔音效果确实不错……

“突突突……”

摩托车声音响起,吴厂长来到了院内,停好摩托,拔了钥匙,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杨秋急忙起身,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吴厂长刚要关门,杨秋立马伸手,撑住了门。一个侧身,钻进办公室内。

吴厂长见杨秋突然冒了出来,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坐到了办公桌后的皮质老板椅上,抽出一颗香烟,点着后,气派地吞云吐雾起来。

“秋子,有些日子没见了,跑哪去了你?”

“啊,吴哥,不瞒您说,我啊去了趟b城,会了几位朋友!”

吴老板一听此话,登时慌了神,一口烟没吸好,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吴老板连忙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才止住了咳,随即问道:

“b城,你去那干啥了……”

“还不是为了这个事儿吗,有人搞我……”

杨秋冷笑着,伸左手,指了指自己右手手腕的位置。

吴老板顿时脸色惨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可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念一想,开口怒道:

“你说你,卖我个惹事儿的破表,来路不明,害得我命都快没了……”

说完,摘下手表,放到了桌子上,显示自己已然生气了。

“你也不用吓我,这块表若是有问题,你也不能活到今天。这次去b城我才知道,这块表至少值八千块,你也真够黑的了,吴哥!”

杨秋说着,便来到了办公桌钱,双手撑在桌面上,继续说道:

“既然这表你不喜欢,我也后悔卖了,现在我便赎了回去!”

说完,杨秋伸手入兜,抽出四百块钱,摔到吴老板桌子上,伸手便欲抓那块表。

“兄弟,兄弟!”

吴老板慌忙起身,握住杨秋伸过来的手,说道:

“兄弟,你把大哥看成啥样人了,大哥不是要责怪你,唉……快快坐下,消消气儿……”

杨秋心中暗喜,伸手拿回那四百元钱,搬了个凳子,坐在吴老板正对面。

“你是啥样人我不知道,不过……”

杨秋忽地响起,此来的目的是给大哥卖粮,不可把问题全部点破,免得撕破了脸皮,搞不好会波及到大哥。

“不过什么……”

吴厂长表情复杂地问道。

“不过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得帮我办件事!”

杨秋话锋一转,脸露微笑地说道。

吴厂长长舒一口气,这要是被杨秋知道了,以及出卖他,满镇里嚷嚷,于自己名声十分有损……

“啊……哈哈,自然……自然帮得,说吧,啥事?”

“这事对你来说真的是易如反掌,吴哥……”

杨秋笑道。

“嗯,说说看,能帮兄弟的,一定帮!”

吴厂长豪气干云地说道。

多少年了,吴厂长总算认自己这个兄弟了……

“我哥杨春有车粮,你帮忙瞅瞅,榜卖个好价钱……”

杨秋说道。

“自家兄弟,这不算事,大哥在哪呢?”

这一块表,他赚了七千多的好处。杨家的一车粮,他怎么都得给安排了。

“来晚了,后面排着呢……”

杨秋道。

吴厂长一皱眉,说道:

“兄弟稍等!”

随即拿起面前的座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下。

“小程,门口有个叫……叫……”

吴老板显然没记住他口中这个“自家大哥”的名字。

“杨春……杨春。”

杨秋连忙提醒道。

“叫杨春的。”

吴厂长朝杨秋挤了挤眼睛,继续说道:

“这是我哥啊,你先上傻刘子把他放进来,再叫化验员们想想办法,好好给咱验验水儿。记住,别说我说的啊,免得大伙有啥压力!”

吴厂长又“嗯嗯”地答复了两声,随即把电话挂了。

杨秋连忙朝吴厂长竖起了大拇指,赞道:

“有魄力,我哥有魄力!”

吴厂长很是受用,大笑着从抽屉中拿出一袋茶叶,说道:

“云南朋友送的,老茶树的普洱,喝点儿!”

“好啊,陪我哥喝点儿!”

杨秋笑道。

…………

二人边饮茶边聊天,约莫半个小时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道:

“厂长,您嘱咐的粮收购完了,十六个水儿,给的现金,这是单子,您签个字,给财务下账。”

没上烘干塔的粮食,不可能低到只有十六个水儿,这粮真的卖上高价了。

这次吴厂长端地是给足了杨秋面子。

杨秋听到自是高兴,忙起身,连声跟吴厂长道谢,便欲离去。

“别客气,自家兄弟,自家兄弟!”

吴厂长笑着起身,准备送杨秋离开。

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

少顷,有不止一台柴油机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哈哈,童三彪子的收粮车队回来了!”

吴厂长笑着说道:

“走,去看看热闹!”

二人刚出得门外,便见得三辆橙色的拖拉机,风风火火地载着满车金灿灿的粮食,飞快地驶了进来……

车子在杨秋面前飘逸地画了一道弧线,随后朝化验室方向驶去……

杨秋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粮贩子。



第四十六章 合作与暗流

“吴哥,他们是干啥的?”

杨秋看着渐行渐远的三辆拖拉机的轮廓,问道。

“粮贩子,童三彪子的手下。”

吴厂长答道。

“童三彪子……我在赌桌上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好像不是咱吉盛镇的人啊,咋来咱这地界儿收上粮了?”

杨秋不解地问道。

吴厂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他在井口村有个表弟,在附近村屯有点地位,童三彪子便来找我合作,包了井口村、前牛蹄子、后牛蹄子村,王油沟村,这一片儿的苞米……”

吉盛镇第一个粮贩子,竟然是个外乡人。

“这个行当很赚钱吗?”

杨秋问道。

“赚钱,而且未来会越来越赚钱,他收这三车粮食,成色很好,赚的钱不出意外的话,就够农民干一年了。”

吴厂长笑着说道。

“这么赚钱?”

杨秋将信将疑地道。

“嗯,童三彪子的话,有这本事。”

吴厂长的态度,不似在说笑。

杨秋顿时瞪大了双眼,似发现了商机一般,说道:

“吴哥,能不能把我们村周围那一片儿,包给我?”

“你要当粮贩子?”

吴厂长眉毛一挑,看着杨秋,轻蔑地问道。

“咋,不行吗?”

杨秋回问道。

“不行,你做不得。”

吴厂长又点燃一颗烟,咕嗒嗒地抽了起来。

“我怎么做不得,有钱别让外人都赚了去。”

杨秋连忙说道。

吴厂长右手掐着烟,左手拇指和食指来回捻弄着,说道:

“这个……票子,票子你有吗,这一台四轮车就得七八千块,你去哪里弄这些钱来?”

杨秋半晌不语,转身向吴厂长办公室内走去,回身说道:

“吴哥,劳烦借一步说话……”

吴厂长见他神秘兮兮的,心里也颇为好奇,便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没有金刚钻可别揽这瓷器活儿!”

吴厂长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颇为不屑地说道。

“金刚钻是有的,就是不知道……”

杨秋说着,从怀中抽一条大前门烟,恭恭敬敬的摆在吴厂长面前,继续说道:

“不知道这瓷器活儿,轮不轮得到我杨秋来做?”

“嚯!”

吴厂长看到这一整条大前门烟,登时眼前一亮……

这国营的烟草,价位都不是很贵,但这大前门在东北却是买不到的,那个年代,烟的种类不多,都是当地烟草局的牌子。

比如“老五星”、“蝙蝠”、“生命源”……

这大前门是b城的牌子,东北买不到,自然就成了稀罕物件儿。

抽得起大前门,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吴厂长假忙撕开包装,取出一盒烟,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抽出一颗,点着了,猛吸了一口……

“可以啊秋子,有你的!”

吴厂长笑得眯起了眼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烟盒。

“我想分块饼吃,求吴哥给我指条道儿走走。”

吴厂长凝视杨秋半晌,见其表情严肃,竟不似在说笑。

“三万……三万,我给你三台新拖拉机,再教你探水儿验粮!”

“哪块儿归我?”

杨秋问道。

“从白银村到石庙村,你挑着收。”

吴老板说道。

“老头岭到白银村吧,可以的话,这买卖便成了。”

杨秋道。

吴老板沉吟片刻,道:

“可以,你先拿来一万订金,再找来俩人来,学开拖拉机,你还得学定水儿验粮的手艺。拖拉机五日内送来,这一万块钱,你凑得到吗?”

“钱是小事,没问题,三万块还不至于东拼西凑,我取来给你便是。”

杨秋回答得颇为随意,三万块好似呼吸般从容。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年代的收粮贩子,都可以闭着眼睛赚钱,但除非资本雄厚的人,一般人想赚这个钱都没这个资格。

三万块啊,整个县里,又有几人能拿得出……

吴厂长一头雾水,他有些看不穿眼前这个男人了。

前段时间还低三下四的拿表换钱,眼下摇身一变,竟云淡风轻地扬言拿出三万块钱。

究竟是……

哦,对了,会不会是因为那块玉……

那块我出价三十,模样可怖的玉?

这小子,莫非真的撞大运了吗?

“秋子,你那块玉,换了钱了吗?”

吴厂长决定问个明白。

杨秋一凛,说道:

“哪块儿,你三十块钱收的那块吗?”

吴厂长脸一红,没有说话。

杨秋忽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向前探出身子,二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我钱来的干净,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吴厂长本能地向后撤动身子,眉宇间竟有了些许惶恐之色。

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废柴杨秋了……

看不透了。

“哈哈哈……”

杨秋大笑起来,说道:

“跟我哥开个玩笑,钱一定得去凑,我先走了,借钱去了,哥!”

吴老板报以假笑,他心里清楚,这杨秋一定有能力拿出这笔钱。

“秋子,走了,家里还有一车粮等着卖呢!”

门外传来杨春的喊声。

杨秋一挥手,径自走出吴老板的办公室。

一路小跑,并跟刘胖子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大门之外。

吴老板站在窗前,目送着杨秋离开……

他思索了许久,拿起座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下。

“小程,联系机械厂顾老板,进三台四轮子,尽快发货。嗯……嗯……就这样。”

老吴挂了电话,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颗烟,放到口中叼着,又顺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他抽出火柴杆儿,在盒子侧面熟练地自上而下划了一下。

绿色的火柴头处,冒出了一阵青烟,并没见得火光……

又划一下……

再划一次……

“妈的……”

吴厂长骂骂咧咧地,将这个火柴杆远远弹出。

从盒子里又抽出一根。

一擦即着。

刚要把这燃着的火柴,往嘴边凑过去,忽然……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吓得他差点扔掉了手中的火柴。

老式的座机是没有来电显示的。

他拿起电话,扯着嗓门叫道:

“外,哪位!”

忽然,只见吴厂长双目圆睁,黑眼仁在眼眶中不住地左右抖动着。

嘴巴微张,珍贵的一颗烟,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

“是……是……回来了,我也是才见到他……不……不敢骗您……好……好的……”

吴厂长颤巍巍地挂了电话,右手处一阵灼痛感传来。

他忙低头看去。

被被烧红了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还紧紧地掐着一根碳化发黑了的火柴梗……

窗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真热闹啊。



第四十七章 扬帆起航

杨秋回到家,和晓芳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以及自己的想法。

晓芳虽有些担心,但心知这钱是杨秋拿命换来的,自己无法干预太多。

闲话少叙。

杨秋带着折子,去邮局支现金,镇上小邮局的业务员,哪见过这么大的折子。

见杨秋大手一挥要支三万出去,当下都慌了神,这小小的乡镇邮局,哪有这么多的现金。

终于还是行长出马了,把杨秋领到他的办公室,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儿的,安抚这位活财主。

最后二人约定,先给杨秋凑八千,剩下的钱,县里批下来后,有专人专车,第一时间去上门接他来取钱。

杨秋见对方态度诚恳,于是先支了八千,便自离去了。

杨秋带着钱,来到粮食厂,见了吴厂长,说明情况。

吴厂长只是大笑,言说这点信任是一定有的。

眼下困扰杨秋的问题便只剩下一个了……

这三个拖拉机手,去哪里寻?

自己算一个,还剩俩……

杨秋脑中灵光一闪。

有了!

杨冬出来后,整天不寻思赚钱,只是躺着。

莫不如叫他学会这门开拖拉机的手艺,以后跟着自己混口饭吃,却也不难。

杨秋带着这个想法,回到白银村,与四弟说明了情况。

杨冬一听开拖拉机,眼睛瞪得极大,欣喜异常。

莫说还给开工资,即便不给钱,他也愿意干。

能开着崭新的拖拉机在乡道上飞驰,是多么拉风的一件事啊……

意想不到的顺利。

眼下还缺一个人,找谁好呢……

“秋子,你回来了!”

杨秋忽听得有人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心中不禁大喜……

原来这说话之人,正是前几日结了婚的发小儿:刚子。

刚子与杨秋同岁,自爷爷辈儿起便做起了羊倌儿,刚子从小便接过了牧羊鞭,每日上山,赶羊放羊。

积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刚子较之杨秋,要老了许多。

瘦高的个头儿,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睛,还有他那口标志性的大黄牙……

这便是刚子了。

小时候,杨秋是很崇拜刚子的,因为刚子有一手绝活。

他能从羊的尿液中分辨出哪只母羊,腹中有了犊子……

小时候,刚子为了“勾引”杨秋陪他上山放羊,便经常会编些瞎话骗他上山……

“秋子,我在咱村矿坑顶上,找到个宝贝,我一人抬不回来,咱俩去把它搬回来吧?”

“秋子,我在讨药山发现个泉眼,水老甜了,你去不去喝?”

杨秋上了无数次当后,终于便不再去了。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刚子说的是谎话……

只是他突然厌烦了刚子身上的羊骚味儿……

“秋子,我在旧矿坑的大石头后面,发现了个山洞,我自己不敢去,你……”

“不,我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这次没骗你,是真的有……”

“嗯,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不想去了,就这样吧,我该写作业了……”

…………

“秋子,想什么呢!”

刚子笑着,露出了满口大黄牙。

“哦,没……没想什么……”

杨秋回过神来,笑着说道。

恍如隔世的感觉,怀念啊,小时候……

“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啊!”

杨秋拱手笑道。

刚子笑了,还跟儿时一样,笑得真挚。

“咋没去放羊啊,刚子。”

杨秋问。

“羊都叫我卖了……”

刚子笑道。

“为啥卖了?”

杨秋问。

“卖了娶媳妇儿呗,给媳妇买辆自行车!”

刚子笑道。

“你媳妇是哪里人,叫什么?”

杨秋问。

“她老家可远着呢,关里的,徐大嫂家亲戚,叫孔春芝”

刚子笑道。

“对了刚子,我这有个开拖拉机的活儿,你有兴趣干不?”

杨秋问。

“不行了,干不了了,我媳妇骑车去街里买点出门用得到的东西,我俩去关里做买卖,以后地都不种喽!”

刚子笑道。

此时已近黄昏,一缕金光洒进刚子的眸中,杨秋知道,这是幸福的模样。

…………

当晚,杨秋用热水泡完了脚,自下而上的舒畅感包裹了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泡完了脚,杨秋踩着棉拖鞋,轻哼着小曲儿,双手端着脏兮兮的洗脚水,向门外走去。

推开门,杨秋见一轮残月当空,星光璀璨。

“哗……”

一盆脏水,泼了出去。

杨秋转身,欲待回房睡觉……

“秋子……”

兀地里的一声喊叫,惊了杨秋,和那无赖的大黑狗。

“汪汪汪……”

“大黑,别叫了!”

杨秋喝道。

自打季三儿死去的那晚起,晚上大黑只要一叫,杨秋便吓丢了魂儿……

“刚子,是你吗?”

杨秋问。

“是我,没睡呢吧。”

刚子站在门外,说道。

“没呢,这么晚了,找我啥事啊?”

杨秋问。

“嗯……我……我就问问,你……你还……还用我开拖拉机不了……”

刚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用啊,当然用,不过你不要跟媳妇儿一起去关里吗?”

杨秋问。

“她……她……她跑了,骑着我新给她买的自行车,骗我说去买些备品,想不到她竟然……竟然……跑了……”

刚子沙哑地答道,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便只剩气音。

杨秋沉吟半晌,说道:

“明早八点,来我家集合……”

“嗯……知道了……”

东北那些质朴的农民,不太会说谢谢,他们会把别人对他的好,装进心窝里……

…………

至此,杨秋收粮事业的初代三人组便成型了。

第二日一早,杨秋便带着杨冬和刚子,来到粮食厂后院,学开拖拉机。

三人都对这神气的四轮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五天后,三人技术已经完全成熟,杨秋也学会了给苞米看水儿的本事。

第六日一早,杨秋三人开着三台扎着大红花的四轮子,风风火火地从粮食厂大院儿,一路开到了白银村自家门前的空地上。

白银村登时炸了锅了,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出来看热闹了。

当时众人的感觉,不亚于今天我们坐在家里,突然发现邻居开回来三辆坦克般的震撼。

一切均已妥当,便从此刻起,扬帆起航吧!

这是杨秋最开心的几天了,往后的日子里,他经常会想到这几天,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哪怕是,未来的某一天,当他被人,一刀划破胸膛之时……



第四十八章 第一单买卖

杨秋风风火火地开始收粮了,赶在农民着急卖粮的当口。

眼瞅着来到年了,把粮食出了手,再采购些来年开春需要的种子化肥,购置些年货,红红火火的过个大年,这一年便算过去了。

第一车粮,收的是石庙村村长家的。

第二日一大早,杨秋穿好棉袄,驾驶着四轮子,来到了石庙村村长罗银山家门前。

这罗银山与杨秋家有些远亲,杨秋称呼其为“二舅”。

这四轮子哪都好,可就是柴油机的噪声特别大。

车刚停稳,罗银山便迎了出来。

“臭小子,一大早上你整个这东西在我门口啪啪啥玩意儿!”

罗银山打开门,探出头来,嚷道。

“二舅,咋样,带劲儿不?”

杨秋拍拍方向盘,笑道。

罗银山快步走出门在,来到四轮子近前,绕着它走了一圈,点点头道:

“真是个气派的东西,小秋子,你混得不错啊!”

“哈哈,走,二舅,我带你转一圈儿!”

杨秋脖子一甩,对着车厢的方向,说道。

罗银山哈哈大笑,右手攥住车厢前横栏,左手撑住车厢护板,右脚撑在护板外的棱角处,身体向上用力,整个人便跃入了后车厢中。

“瞧好了了二舅!”

杨秋下车,手拿摇把子,对准了柴油机孔,手臂带动了身体,猛力地摇了起来……

“啪啪啪……”

一阵黑烟过后,柴油机开始运作起来了。

杨秋掀开坐垫,潇洒地把摇把子扔回到座椅下的铁皮箱中。

“出发了二舅,你可得站稳扶好喽!”

四轮子后车厢是敞篷的,储物的大铁皮箱,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罗银山站在车厢中,双手紧紧握住车厢前侧高高立着的铁皮护板……

“砰砰砰……”

一阵黑烟过后,四轮子猛地向前蹿出,绕着石庙村,潇洒地转了一圈。

这一路,惊了村里的鸡鸭鹅狗,石庙村顿时叫声一片,好生热闹。

兜了一圈,杨秋又把四轮子停在了罗银山家门前。

罗银山跳下车厢,背着双手,往院子里走去。

杨秋也紧随其后,来到罗家院子里,打量着院子东侧的大苞米楼子。

“小秋子,你这一大早来我家,不是要带着我转圈圈吧,说吧,有啥事?”

罗银山转过身来,问杨秋。

“嗯,二舅,尽然你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你家这粮,我想收走了。”

杨秋说道。

“哦,你开始当粮贩子了?”

罗银山问道。

杨秋笑着点头。

“你是我外甥,卖你我也放心……”

罗银山微一沉吟,继续说道:

“不过啊,我得要现金啊,我急用钱买苞米籽,不然我就等年后卖也赶趟。”

“放心吧舅,现金备着呢,不给你打欠条儿。”

杨秋一拍口袋,兜里鼓鼓的,显是有不少钱。

“那你也得说说,给我啥价儿啊,低了可不卖啊,这粮都是岭子地产的,粮质没得说……”

罗银山叙道。

杨秋没有说话,扭身向门外走去。

“小秋子,你……”

罗银山家里不养牛马,每次卖粮都得等人家卖完了,借个车去卖粮。

是以他老是赶不上,粮价好的时候出手。

而且车也不能白借,再不济也总得供人顿酒菜,细算下来,并不划算。

见杨秋往门外走,他有些心急了,刚要张口挽留,但见杨秋从车厢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铁质物件儿,转身又回来院中……

罗银山这句软话,便没再说出口……

“舅你不必说,价儿我肯定给你最高,不过我得先验验粮,不能全凭你说不是?”

杨秋手中的细长铁物件儿,唤作“粮探子”。

此物呈“t”字型,约莫1米2左右长短,横着的部分是铁质双手握把,竖着的部分是茶碗口粗细的空心铁管。

竖着的铁管下段尖锐异常,距离尖端约莫10厘米处的位置,铁管有个长度为二十厘米的窟窿。

窟窿两侧,有两排锋利的铁齿……

只见杨秋端着那粮探子,粮探子尖端抵在苞米楼侧面的空隙处,双手握住握把,向前用力一转……

这粮探子,瞬间便没入苞米堆深处了……

杨秋又将粮探子转了几圈,随即抖了抖粮探子的尾部,一小捧苞米粒儿,从管子尾部滚了出来。

苞米上楼子后,由于中心部分接受不到日晒风吹,往往会最容易腐烂发霉。

没决定收之前总不能把一楼子苞米都拆开了,取中间的部分来瞧。

这物件儿便是粮贩子们为了取一楼子苞米最中间的样品,所用的“法宝”了……

杨秋捧着苞米粒儿,瞅了半天,又将一粒生苞米粒放到口中,“嘎嘣”一声,嚼碎开来。

“呸……”

杨秋一低头,把口中的碎苞米粒儿,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二舅,你要按斤卖还是按袋儿卖?”

杨秋问道。

“按袋儿吧,我信不着粮贩子的秤。”

罗银山说话倒也全不客气。

“行吧,这粮品相不错,但想是你家楼子顶漏雨雪,这里面的粮,尝起来有些一般啊……”

杨秋皱着眉头说道。

罗银山心头一凛,想不到这杨秋竟然仅凭这一手儿,就断出了这些。

确实,这楼子今年没修葺,楼子顶上的稻草,已经遮不住雨雪了……

“不能吧……嗨,你就说吧,一麻袋苞米给咱多少钱就完了,每年都不多不少,50麻袋苞米……”

罗银山故作镇定地说道。

“25块一袋,你这粮至少24个水儿,我这已经是给你最到家的价儿了,二舅……”

杨秋伸出三根手指,平静的说道。

“太低了吧,小秋子啊!”

罗银山试探着想多要些钱。

“卖不卖随你吧二舅,”

杨秋转身,用力向外转出苞米探子。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

杨秋说着,便要离去。

罗银山也不搭腔,眼睁睁看着杨秋走出大门口,发动了四轮子……

“啥时候来收,我联系打苞米机器啊,你来了就直接装车了,省得你还得等。”

杨秋听见身后罗银山的声音传来。

成了!

人生中的第一单买卖,成了!

杨秋极力地调整故意,回过头说道:

“今天下午,我便来收了,现在就把苞米打了吧!”

(“打苞米”就是把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脱离的过程,需要多人用玉米脱粒机配合来完成。)

…………

杨秋开着四轮子,唱着歌,向白银村方向驶去。

行至石庙村村口,杨秋见两侧参天的杨树枝头上,落满了喜鹊,亦在咿咿呀呀地叫着。

那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已经没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精明肯干,胆大心细的杨秋。

有晓芳和八郎的陪伴,杨秋觉得每天都充满了希望,干劲儿满满。

多么幸福啊,家庭美满的杨秋……



第四十九章 惊觉之章

下午,杨秋杨冬以及刚子,三人驾驶着三台四轮子,威风八面地来到了罗银山家门前。

四轮子熄火,一字排开,颇为气派。

此时的粮已经打完并装好袋儿了,有十来个村民在院子里站着,等着装车。

杨冬和刚子拿出台秤,抽了几袋出来,称了称重量,每袋重量大致相同,都在一百六十斤上下。

杨秋点点头,支了罗银山1250块钱,示意可以装车了。

众人一拥而上,不多时便把五十袋粮,分三车装好了。

其实这这些粮食,来两个四轮子就能轻松地拉走了。

杨秋执意“三军齐发”,实则是想证明自己可以与那童三彪子分庭抗礼了。

童三彪子是怎样的人物,那是石城县都数得上数的角色。

但此时的杨秋,确有实力与之一较高下。

就这样,三台四轮子,满载着粮食,风风火火地驶向镇粮食厂。

…………

到大粮食厂大门前,杨秋见门口排了长长的卖粮队伍。

众人一见这神气的四轮子,皆脸露惊奇之色。

“这不是童家车队啊,哪里来的粮贩子?”

“这不是白银村的杨家兄弟吗,老三和老四!”

“了不起啊,这是发了财了。”

“……”

一时间,杨家二兄弟,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

大伙儿对他们的评价,无不佩服有加。

杨秋心中大感快慰,此刻他觉得自己便是这镇上最耀眼夺目的那颗明星。

队伍缓缓驶入粮食厂,来到化验室门前停了下来。

“出来个人儿,给我验验水儿!”

杨秋扯着嗓子叫到。

不多时从化验室出来一戴眼镜之人。

杨秋识得他,此人正是“小程”

“小程”是吴厂长对此人的称呼,老吴可叫得,杨秋万万叫不得。

“程主任,粮拉来了,劳烦让化验室的兄弟给我验验水儿……”

程主任知道杨秋与吴老板关系不一般,又是镇上第二号粮贩子,当下也是极为客气,忙将杨秋等人领入自己办公室喝茶,卸车验粮等一干体力活,都由工人负责。

杨秋坐在沙发上,饮了一口茶,问道:

“程主任,今儿个怎不见吴厂长的人影儿呢?”

“厂长去发粮了,得一周左右光景才能回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厂长走之前已经都安排好了,您就等信儿就行。”

程主任也是个爽快人,不等杨秋问,便把他想知道的,一股脑地都说了。

杨秋心中有了底,便没再追问太多。

于是话锋一转,找了个无足道的话题,屋内众人一起闲聊起来。

茶尚且温,便来人告知,测水儿结果出来了,这几车粮的粮质很好,采样测得十八个水。

每袋作价30元,共计1500元。

杨秋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罗银山家的苞米楼子,虽然顶盖上有些残破,但他家地势高,苞米楼子又处在风口处,故而通风极好,籽粒干燥。

好个鬼机灵的杨秋,是个天生的好粮贩子。

这一番倒卖,杨秋赚了两百多块。

但他心知,十八个水儿这个结果,是化验员给“开绿灯”的结果。

吴厂长临走之前吩咐众人,给杨秋第一单买卖,来个开门红。

这样杨秋才有干劲儿,给自己多收好粮。

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简单又实用。

杨秋也精明,忙跑去商店买了条烟和一箱饮料,放到了化验室的桌子上。

两个年轻的化验员见状,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东西,亲切地把杨秋送出了粮食厂大门。

…………

这一单买卖,让杨秋有了诚信。

坐在家里,不用亲自去排队卖粮,给的价格还比粮食厂给的都高,石庙村到白银村的粮农们,都主动上门去找杨秋卖粮。

杨秋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他每天忙得几乎顾不得吃饭。

年前这两个月,杨秋势不可挡,赚了一大笔钱。

来到年根了,粮食厂关了裤了。

杨秋给杨冬和刚子,每人一千块钱,给他们放了个年假,来年初八以后上班儿。

杨冬和刚子二人接过这一沓钱,惊掉了下巴。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俩月没到,净赚了一千块。

这几乎是农民辛苦一年才能赚到的收入啊!

1989年的最后一天,印象里这天是下了雪的。

杨家人照例在长兄杨春家一起跨年。

杨家是个大家庭,大人孩子,齐聚一堂,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杨冬领着众多孩子们,跑到院子里放过了鞭炮后,众人围坐在一张大炕桌前,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孩子们轮流唱起了歌儿,两个多月的八郎也眨巴着自己的那双大黑眸子,痴痴地望着哥哥姐姐们放声高歌。

多好的年啊,最后一个团圆年。

…………

粮贩子这个行当,一年忙仨月。

年前俩月,年后一个月。

杨秋胆大心细,眼光卓绝,这三个月,把自己区域的好粮,收了个精光,大赚了一笔。

转眼间来到了1990年公历四月份。

四月份的东北,杨柳抽枝,江河开化,母鸡开始下蛋了。

“开河的鱼,蛋的鸡。”

是东北人口口相传的美味。

开春儿后,杨秋已经无粮可收,他已完全戒了赌,终日在家陪着老婆孩子。

…………

这一天,杨秋永远不会忘记。

四月二十号。

农历三月二十五日。

谷雨……

明天便是晓芳的生日了,杨秋招呼了杨家人,约好明天来自己家给晓芳过生日。

待来到大哥杨春家的时候,见大哥正在仓库里往外倒腾着什么。

走到近前之时,杨秋只见杨春正站在院子里,右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细长布兜,左手倒拿着鸡毛掸子,眯缝着眼,用掸子背在那布兜上来回敲着。

无数飞尘从布兜中钻了出来,借着鸡毛掸子扇出来的风,在空气中肆意飞舞旋转着。

“咳咳咳……秋子来了,快离远点儿,灰太大了。”

杨春没等杨秋走到近前,连忙提醒道。

“哦,大哥,你弟妹明天过生日,下午去我家聚聚,一起吃个下午饭吧。”

杨秋停下了脚步,笑着说道。

“哦,好啊,正好带两条鱼去炖了,这时令的鱼儿正肥,好吃着呢!”

杨春被飞尘包裹着,向后方侧着脸,说道。

“啊,大哥……你这是要去钓鱼吗?”

杨秋恍然大悟,这黑兜子他很眼熟,这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大哥钓鱼的“装备”。

杨春是个钓鱼能手,每年开春儿,他都会近乎疯狂地去水库边钓鱼。

哪怕是开犁种地之时,他也时常会白天种地,夜晚钓鱼。

他总能钓上来很多鱼,然后大清早地,拿到吉盛镇叫卖。

“嗯,傍下午再去,钓一宿!”

杨春把黑兜子放到地上,蹲下身,开始往兜子中装钓鱼用的工具。

杨秋突然来了兴致,反正在家也是待着,莫不如出去转转了。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咱俩做个伴儿。”

杨秋说道。

杨春微一迟疑,说道:

“去啥去,后半夜老冷了,遭罪啊……”

“没事儿,在家没意思,晚上我多穿点儿便是了。”

杨秋急切地说道。

“好吧,下午五点半来我家,咱们去月牙泉水库。”

杨春低着头整理工具,不抬眼看杨秋。

杨秋见大哥正忙,也就不再添乱了,兴奋地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自己脱下来的大棉袄,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

兄弟二人来到月牙泉水库之时,天已向晚,日色阑珊。

杨春递给杨秋一把鱼竿,杨秋学着大哥的样子,串钩上饵,有模有样。

钓起鱼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转眼间已到了深夜,月儿如勾挂在西天。

说来也奇,杨春的钩子频频上鱼,杨秋的漂子却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不玩了,不好玩,这鱼儿也欺负新手,没意思。”

杨秋一气之下,扔下鱼竿,直起身子,抻了个懒腰……

借助头灯的光,他举目望去,夜幕下的月牙泉水库,静的出奇。

杨春仿佛进入了无我境界,丝毫不理会杨秋。

一阵冷风吹来……

杨秋下意识地裹紧了棉服。

上身虽不冷了,下身却冻得受不了。

原来杨秋太兴奋忘了穿棉裤,此刻他的单裤里头,仅穿一条秋裤,这初春的午夜里,怎能不冷。

“大哥,你带了其他什么御寒的东西没,我冻腿。”

杨秋伸手点了点杨春的后背,说道。

“哦,带了带了,黑兜子里有个毛毯,还有一件棉服,你自己去拿吧。”

杨春回过神来,答道。

杨秋听到此话,忙快步地走到黑兜子前。

“呲……”地一声划开兜子的拉链。

果见一个棉大衣,被平整地叠放在里面。

“这样式挺时髦啊,带格子的,看不出大哥挺……”

杨秋兀自小声嘀咕着……

忽然,杨秋如被一根鱼刺卡到了喉头一般,不再说话了。

只见他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黑兜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震惊与绝望之感,犹如两柄千斤之锤般,猛烈地敲打着杨秋的身心。

杨秋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似被那大锤,狠狠地拍砸到了泥土里。

一束刺眼的黄光,突然照射到了杨秋的脸上……

杨秋猛地醒觉,这是大哥杨春,在望着自己。

“秋……秋子,你咋了……”

杨春紧张地问道。

“没事大哥,手冻的不太好使了。”

杨秋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叫你多穿些衣服,你偏不听,要不然你先回家吧,后半夜会更冷,你这小身板儿,扛不住啊!”

杨春语气缓和了不少,说道。

“好……那大哥,我先走了……”

杨秋说完,径自起身,快步离去。

杨秋看着自己投射到地上的影,心道:

“再挺一会儿……”

“再挺一会儿啊……”

“一定要再挺一会儿……”

终于,身后的光,消失了……

杨春终于不再注视着自己了。

“噗通……”

杨秋脚下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大哭了起来。

季三儿暴毙在自家门前,他没被吓哭过。

靳伟刀子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也没哭。

在b城那么多次险象环生,他更没哭过。

可这次,杨秋哭得悲恸,哭得断肠……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啊……

为什么那件大衣上,

有和自己捡到的,

一模一样的纽扣哇!!!

寒风兀自地吹着,杨秋缓缓爬起身,颤巍巍地,向噬魂的黑夜中走去……



第五十章 杨春之劫

杨秋回到家中之时,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是午夜十一点了。

屋里没关灯,厨房的大铁锅里传出阵阵菜香。

他又哪有心情吃饭,抄起水舀子,在水缸中盛了半舀子凉水,一仰头骨碌碌地喝了个精光。

口腔中,那因心跳急促而产生的血腥味儿,尽数消失了……

杨秋轻轻推开里屋门,脱下外衣裤,又起身关了灯,摸着黑钻进被窝中去。

杨秋睡在炕尾,他火大怕睡热炕。

晓芳睡炕头,八郎睡在二人中间。

黑暗中,晓芳呼吸均匀,似已沉沉入睡。

但杨秋听得真切,这不是妻子睡着时候的呼吸频率。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秋轻声问道。

对方呼吸之声骤歇,随即又恢复了平常。

只不过这气息,已然全乱。

“那个缢死在广场的人是谁……”

杨秋追问道。

短暂的死寂过后,晓芳颤声说道:

“这得问你自己吧,这……这都是拜你所赐……”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就是绑架你的凶手吗?”

“不是他,还能有谁?”

晓芳哽咽着说道。

听到此话,杨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完了……

他多希望,杨春是那个绑架了晓芳的人。

“那……那是谁救了你,是谁……是谁把那个人,吊在那纪念碑上……”

杨秋说话的声音,也颤的厉害。

“我……我不知道……”

晓芳慌忙应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快说啊……说啊……”

杨秋低吼着,犹如一只困在牢笼之中的猛兽。

“你疯了吧,杨秋!”

晓芳低声呵斥道。

杨秋不答话,兀自地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大哥……我对不起你啊,都怪……都怪我不懂事,都怪我爱慕虚荣啊……”

晓芳听到被子里传出的话语,惨然地笑了起来。

“你……你早就知道是他……是他杀了那个人吧,为什么瞒着我……”

被子里传出杨秋的质疑声。

“哎……看来是瞒不住你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晓芳问道。

杨秋闭着眼,回想着当时在河边发生的一切。

他打开兜子,赫然看到,那件格子大衣的扣子,正是和自己捡到的纽扣一模一样。

而且,大衣最下面,丢了一个扣子。

“那件大衣,格子花纹的大衣……”

杨秋探出头来,说道。

“呵呵……杨春这个人,我早就告诉他,别拿那人的大衣?他只道这大衣上怕沾了他的头发,要拿走埋掉。谁知……谁知他这人抠门得出了奇,可能是不忍丢了,自己悄悄放了起来……”

晓芳长叹口气,继续说道:

“事已至此,你看着办吧……”

“我能怎么办啊,他为咱们杀了人,我能去报警出卖他吗?”

杨秋痛苦地回答道。

“咚……”

晓芳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了。

她一度以为……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陪着你,咱们一起死守住这个秘密吧,老公……”

说完此话,晓芳忙把头塞进被子里……

此刻她竟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地笑了起来。

杨春,杨春哟……

…………

第二日中午,大嫂二嫂,以及杨冬夫妇,都提前来到了杨秋家。

众人开始和面,剁馅儿,准备包饺子,庆祝晓芳为人母之后的第一个生日。

不多时,面已和好,一大盆酸菜肉馅儿也端上了炕桌儿,众人围坐在桌前,开始包起了饺子。

“秋子,昨晚没睡好吧,这眼皮肿的,像俩大灯笼。”

大嫂打趣着说道。

众人抬眼一看,果真如此,皆哈哈大笑起来。

杨秋也只好尴尬地陪着笑。

一时间,屋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大……大哥,大哥他回来了吗?”

杨秋寻思了半晌,问大嫂道。

“没有,昨晚去钓鱼了,估计是早晨鱼没卖完,还在卖吧。他老这样,钓鱼痴一个,我已经都习惯了……”

大嫂笑着摇头,说道。

杨春夫妇过日子很是节约,钓来的鱼,大都会卖掉,卖不掉的才会拿回来吃。

杨秋听到此话,轻舒了一口气。

众人围坐桌前,谈天说地,却也热闹。

过了一阵,忽听得房门一响,一人快步跑了进来……

大家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杨夏。

只见杨夏满头大汗,神情惶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众人皆心头一惊,心道不好。

向来踏实稳重的二哥杨夏,这是怎么了……

“二哥,你这是咋了?”

杨冬急忙问道。

杨夏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左右扫了一圈,幽幽地道:

“刚才,我在镇上听说,县里和咱镇上的公安正在……”

杨夏说到此处,突然身子一弓,双手掩面,竟情难自禁地哽咽了起来……

“正在干啥……”

杨秋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超负荷地跳动着,那股血腥味儿,又涌入喉头。

“正在围捕大哥啊!”

杨夏捂着脸,大声喊道。

这声音脱口而出,化作弹雨,贯穿并搅碎了众人的心脏。

“二……二哥,今天……今天是我三嫂的生日,咱……咱别开玩笑了行吗?”

杨冬强颜欢笑,声音颤抖着说道。

杨夏不语,只是踞在原地,哽咽着。

“咣……”

一声闷响,大嫂手中的擀面杖,重重地掉落到地上……

“大嫂!”

晓芳和翠英手疾眼快,一把搀扶住了摇晃欲倒的大嫂。

杨秋望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切,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一般。

他想哭,想表现得很着急,但他竟怎么都悲伤不起来。

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杨冬还太小,自己和大哥二哥,偷偷去下河游泳。

多快乐啊!

闷热的夏季,

凉爽的午后。

兄弟三人在清可见底的小河里,纵情嬉闹着……

阳光毒辣,映道水面上,晃得杨秋睁不开眼。

他把手挡在眼前遮挡住太阳,眯缝着眼向前方望去。

大哥正背对着自己,跟二哥打着水仗……

杨秋隐约看到,

大哥的屁股上,

有一块心形的胎记……

…………

“三哥!三哥……”

杨冬摇晃着杨秋的身体,说道

“快想想办法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发呆!”

杨秋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晓芳,又望了一眼八郎,惨然地笑了起来……

晓芳也冷冷地笑了起来,眼角溢出晶莹的泪花。

该来的还是来了,

真是一出人间喜剧。

你见过烟花吗……



第五十一章 杨春的克星

天刚蒙蒙亮,月牙泉水库上方,升腾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又是“大丰收”的一晚。

杨春把渔具都收拾好了,放到黑兜子里。

又从盛鱼的水桶中,拣出两条最大的红尾大鲤鱼,单独放到网子里,别在腰间。

“这次让你吃个够,小馋猫儿。”

杨春幸福地喃喃道。

…………

从两年前的那个荒谬的下午开始,杨春便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

杨秋终日不分白天黑夜地,带着杨冬到处赌博。

晓芳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感觉心中痛快。

三十岁的杨春,第一有了恋爱般的感觉。

哪怕这段扭曲且疯狂的恋情,与道德相违背,为世人所不齿。

他愿意为这个女人,付出一切。

他也坚信,这个善良又单纯的女人,肯为他背叛全世界。

是的,

他坚信不疑。

特别是晓芳产下八郎后,他更觉得幸福了。

自己的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儿了。

从那天起,他对这母子的袒护之心更加强烈了。

强烈到近乎偏激的程度……

他不允许晓芳和八郎受一点点伤害,哪怕是可能出现的伤害,都不允许。

季三儿殴打了杨秋那天傍晚,杨春悄悄去了吉盛镇,在一个小饭店里,看到了正在喝酒的季三儿和靳伟二人。

他坐在二人旁边的位置,点了简单的饭菜,偷听二人说话。

“他***,可惜了,想不到杨秋这小子,身上竟有这宝贝,你没看错吧,小伟。”

“大哥,错不了,这宝贝全在书里写着呢。当时我还有点儿叫不准,回家一翻那本儿鉴宝书,千真万确啊哥,血眼玉啊!哎呦喂,太可惜啦,价值连城啊,大哥!”

“没事儿,咱明儿个,再揍他一回。我就不信了,就他那德行,还敢支了毛吗?”

“大哥,今天这玉差点被咱们夺了去。这小子即便再傻,我猜他也不敢把玉再带在身上了……”

“那……那该咋办?”

“我听说,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莫不如哪天趁他不在家,咱们把这孩子……”

靳伟压低了声音,举起双手做了个虎爪的手势,继续说道:

“他杨秋,还不乖乖地把玉,交给咱们吗?哈哈……”

“有道理,哈哈……”

杨春抹了抹嘴,静静地起身,结了帐,走出门外……

他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平静地等待这二人。

等待指引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

夜已深了,天又下着雪,小镇街道上,早已静谧无声。

终于,季三儿与靳伟二人,晃晃悠悠地出了饭店门口。

二人分道扬镳后,杨春静静地跟在季三儿的身后。

这季三儿明显喝高了,走路七拐八拐地,踉踉跄跄。

“兄弟,跟我走。”

杨春笑着扶住一身酒气的季三儿。

“你……你是谁……你要……要带我去哪儿!”

季三儿喝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带你,去取血眼玉呀,从此便让你过神仙般的生活……”

杨春狞笑着,搀着不省人事的季三儿,朝白银村走去。

晓芳,送你一个礼物。

这世上,没人能伤得到你,和咱们的孩子。

刚走出吉盛镇,季三儿已然睡熟。

杨春背着季三儿,来到杨秋家门前。

扒光了季三儿身上的全部衣物后,看着逐渐蜷作一团的季三儿,他竟产生了无比的成就感,似在欣赏一件绝伦的工艺品。

雪花簌簌落下,这雪白的大地,便是他赐给季三儿的天堂。

………

靳伟这小黄毛儿,涉世未深,便更好糊弄了。

在靳伟要挟完杨秋后,他找到了靳伟,告诉靳伟晚上备好酒菜,他把玉盗来,叫靳伟销赃。

当晚,他把一块木片儿,塞进衣兜中。

来到靳伟家,靳伟要看玉。

他捏了捏口袋,告诉靳伟,只要干了面前的一瓶白酒,这玉他二人平分。

就这样,杨春将靳伟的倒了一把,一股脑地灌给了早已不省人事的靳伟。

收拾好桌子,洗干净了碗筷,躺在靳伟家的炕头上,睡到了凌晨四点。

可怜的靳伟,活得像空气。即便是哪天突然消失了,村子里也不会有人察觉得到。

天未放亮,杨春随手扯下靳伟家盖在被子上的红毛毯,揣着事先剪下来的,黄色化肥袋子的一角。用胶带固定在头发上,背着扒光了衣服的靳伟,向月牙泉水库走去。

把沉睡中的靳伟放在冰窟窿旁。

带着毛毯,走到水库另一侧,把衣服脱下,和一条干毛巾一起,放在出口的冰窟窿旁。

杨秋裹着毛毯,回到靳伟身旁,坐下来紧紧抱着靳伟,二人便在这冰上,相拥取暖。

要完成这完美的布局,必须保证靳伟不被冻死。

终于,吉盛派出所的灯光,亮了起来,杨春站起身子,伸了个腰腰,一脚把那瘦弱的靳伟,揣进冰冷的河水里。

杨春从小就爱玩水,水性极好,他坚信这两个冰窟窿间的距离,难不倒他。

一切都是那样的天衣无缝……

看上去,天衣无缝。

…………

晓芳被绑架的那天上午,杨春从杨夏媳妇处听说了这件事。

他导了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省城,买了一条绳子,提前埋伏在纪念碑处,待方脸男带着晓芳接近后,悄悄绕到他身后,缢死了方脸男。

后在晓芳的协助下,把这男子,吊在了纪念碑之上。

…………

可谁成想……

自打杨秋和晓芳从省城回来后,晓芳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对自己不理不睬。

两人甚至还为此大吵过一架。

我为你倾其所有,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休想!

终于……

这天,晓芳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对杨春无限温柔。

“我想吃鱼了,特别想。”

“我去给你钓,你想吃我就天天钓给你吃。”

“我只想吃月牙泉的鱼,特香。”

“这……”

“你怕了?我就知道……”

“怕啥怕,不怕,不怕……”

望着杨春远去的背影,晓芳冷冷地笑了……

我要一直让你钓下去,直到你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为止。

…………

杨春收拾好渔具,挎在背上,拎着水桶,朝镇上走去。

忽然,杨春隐约见到,一个孩子轮廓的人影,径直从对面的山脚处,跌落到水中。

“救命啊,快救救我的孩子啊,救命啊……”

一个男人绝望的呼喊声,回荡在这幽静的山水之间。

杨春未及多想,连忙纵身,跃入水中,一头扎到了水底,瞪大了双眼,在水下搜索着。

他飞快地游着,在水下,他宛若一只鱼儿一般灵动。

突然,杨春身形停住,呆立在水底……

他面前哪里有人,

只有一个套着孩子衣服的沙袋,突兀地躺在水库底……

杨春一紧张,气息全乱,他“咕噜”一声,吐出一个大水泡……

一口水呛入肺中,来不及多想了,他奋力地向上游去……

“嗡……”

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杨春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耳中嗡嗡作响。

在一片模糊之中,他隐约见到,有个人影,正静静地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坝上。

“等了你好久了,自从你杀了靳伟后,我便天天在这里守着你……”

冯春手攥着一个黄色化肥袋的一角,冷冷地道。

杨春心头一凉……

他那天忽略了一个细节,

而这个细节,

却要了他的命。

胶带是不防水的……

杨春上岸后,穿好了衣服,便朝山中奔去。

在他用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才发觉头上的“假发”已经不见了。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头去找了,他知道此刻月牙泉水库上,站满了警察。

就是一片袋子而已,还在那冰层之下。

而且杨春坚信,自己的布局,天衣无缝。

可惜啊,他遇到了冯春……

这个能察秋毫的男人,便是杨春的克星。



第五十二章 鱼和烟花

杨春和冯春二人,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边,相顾无言。

他们打心眼里,敬佩着对方。

“上来吧,水里凉。”

许久之后,冯春说道。

杨春不答,平静地朝冯春的方向游过来……

身后荡起了层层涟漪……

此刻的冯春是垂钓者,而他便是那正被吊起的鱼儿。

游到浅滩,杨春改游为走,一步步地朝岸上走来。

杨春只觉身体愈发沉重了,他只能勉强拖着那木讷的躯壳,向前挪移。

“咱们走吧,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冯春轻声说道,眼神中竟透露出些许哀伤。

“好吧,我收拾下东西,等我……”

杨春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黄色袋角,叹声道。

冯春没搭腔,转头望向派出所的方向,有两人正在便自己的方向奔来。

“同志!”

听见杨春的说话声,冯春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突然一个装满了鱼的水桶,想自己砸了过来,势大力沉。

杨秋欲躲闪,已然不及,他只好忙不迭地张开双手去接,手中的黄色袋角,飘落到地上。

冯春反应迅速,立即朝前方掷出水桶,弯腰欲捡起地上的袋角。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物寒芒一闪,朝自己刺来,他不及多想,向后退去,脚下竟然踩空,心道:“不好……”

“噗通……”

冯春重重地跌入水库之中……

杨春右手持一把钢筋制成的简易鱼叉,躬身抓起地上的袋角,疯也似地,朝山上奔去……

“砰!”

一声惊魂的枪响,身后有人正在鸣枪示警,杨春哪里经历过这些,脚下一软,竟向后仰头栽了下去……

完了,全完了……

杨春闭上双眼,心灰意凉。

没滑出多远,他的身子竟被一棵大树阻拦住了。

杨春心头大喜正欲起身,忽然瞟见左手中的袋子,不禁仰天长啸了起来……

他看见那落荒而逃的飞鸟,

他看见那窸窣落下的松絮……

这他妈,哪里是自己剪下的那一块袋角啊!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彻头彻尾的局!

到底是谁,出卖了老子!

一个念头,在杨春的脑海中闪过……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她!”

杨春绝望地嚎叫着,听着山脚下,呼喝的人声,越来越近。

“扑棱扑棱……”

他腰间的两条大鱼,翻腾了起来里。

“对……我不能……不能在这里倒下去,我还要给她送……”

杨春突然又挣扎着起身,朝山中奔去……

望着杨春奔去的背影,冯春对身旁同事说道:

“大周,大刘,你俩回去通知刑警,再叫上人,去白银村围堵,这人一定是要回村子里……”

说完便独自朝山中奔去……

“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会回村子里啊!”

身后大周叫道。

“说不出,只是感觉,请相信我……”

冯春朝身后喊道。

不会错的,身份已经暴露,他刚才分明已经放弃了……

人在穷途末路之时,唯一的执念,便只剩下回家了吧。

一定是这样,这一点,冯春比谁都确定。

杨春,你究竟还在挣扎什么……

…………

杨冯二人在树林间追逐,像两只相亲相爱的蝴蝶。

杨春望着前方的路,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冯春嗅着山林间的味道,心里知道,这是他必须跨过去的魔障……

白银村,当年因银矿成名。

曰本人在东北的那段日子里,为了将矿产运出这个山沟沟,在镇上和白银村之间,建了若干索道……

一批批的矿产资源,被装进斗子里,挂在这条山间索道上,被“土匪”粗暴地运出了白银村。

…………

二人追逐了很久,各自都已筋疲力竭。

杨春见甩冯春不掉,回身摆了个手势,喘着粗气道:

“歇……歇一会儿行吗?”

“好!”

冯春回答完,竟不假思索地靠在一棵大树下,盘膝而坐。

杨秋想不到,这场性命攸关的追逐,竟变得如此草率从容……

“你和我印象中的公安不一样……”

休息了一会后,杨春说道。

“嗯,你也和我印象中的逃犯不一样。”

冯春答道。

高处不胜寒,四月份的山岭间,寒风阵阵……

“下辈子我要做一棵树。”

杨春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让冯春有些摸不着头脑。

冯春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道:

“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你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休息好了,你快跑吧!”

冯春正说着,猛地向杨春方向跑去。

杨春无奈,只能继续向山上奔去。

“翻过这座山,便到白银村了……”

杨春摸着腰间的两条大鱼,心道。

终于,他艰难地爬到了山顶。

低头向向下一看,五辆警车,正开着那刺眼的爆闪警灯,在山脚下候着自己。

“别……别跑了,我估摸着刑警已经到了,正……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捕你,你已经没……没路可走了……”

冯春追了上来,喘着粗气,对呆立在山头,无计可施的杨春说道?

“求……求你,让我把鱼,送回家里去,我保证不跑,求求你……。”

杨春神色暗淡地哀求道。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末日,终还是到来了。

“一切都好商量,现在马上放下你手中的武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冯春摸着腰间的枪,对杨春说道。

杨春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只见他把那生了锈的鱼叉,叼在嘴里,转身向不远处的,那伫立在山顶之上的铁索高塔走去……

冯春警告他,再前进便开枪了,可杨春根本就耳充不闻,直勾勾地朝高塔继续走去。

冯春摸着腰间的手枪模型,苦笑着追了上去。

原来这小派出所里,就只有一把真枪,每天都由值班公安佩戴者。

冯春无奈,只能目送着杨秋,登上了那高高的铁塔。

这铁塔建在山顶,约有二十米高,是这条索道的最高点。

而下一座的铁塔,就建在村中央……

杨春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铁塔的最高点……

猛烈的寒风,吹得他的身子左摇右晃,此刻的他,像极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

冯春抬起头,紧张地凝望着塔尖上的人影,他心中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杨春,你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武器,投降吧……”

山脚下,五台扩音器在不停地聒噪着……

“真讨厌啊,这种感觉……”

杨春左手牢牢握住铁塔的扶手,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口中取下钢叉……

他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世界,一阵晕眩感让他差点吓尿了裤子。

俯瞰人间的滋味儿,没有想象中的美好。

杨春微笑着,将钢叉横放在铁索之上,双手各握住了钢叉的两侧,双脚用力一蹬……

冯春仰望着一道黑影,顺着索道,极速地向下滑去。

钢叉与索道间,泛起了耀眼的金光。

你爱吃鱼,

我便给你鱼;

你想看烟花,

我给你这世上,

最耀眼的浪漫……

…………

在公安和所有围观群众的尖叫声中,杨春如脱离了树枝的红苹果般,从索道上自由落体般跌落了下来……

“砰……”

一声闷响,

杨春手握着装着鱼的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晓芳家院子里。

冯春目睹了眼前这一切,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右手插在上衣兜里,紧紧地握着前两天收到的匿名信件:

“凶手在月牙泉水库捕鱼,望留意。”

…………

晓芳家院子里的大黑狗受到了惊吓,在一声声惨烈地叫着……

警车赶来后,包括杨秋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公安叫出去,配合劝服杨春了。

只有晓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中照顾着八郎。

她透过窗缝,向窗外望去……

一切都结束了,

你安心上路吧,

谢谢你的鱼和烟花,

再见。



第五十三章 一叶知秋

杨秋站在警车旁,目睹了这一切。

此刻的他,已经无法接受这两日来的巨变。

“呼啦……”

堆在山脚下的围观人群,见杨春坠在杨秋家院中,便都似鱼缸里发现了食料的鱼儿,齐刷刷地向杨秋家涌了去。

杨秋闭上双眼,立在原地,脸上涨得火辣辣地疼。

他几乎是在这一瞬之间,失去了太多……

手足至亲、爱、往后余生……

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都失去了。

杨秋疯了一般地跑到了门前,发动了四轮子,油门踩到底,朝村外驶去……

此刻他只想逃离,因为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即将面对的痛楚,相较于大哥的离去,要更加难当十倍百倍。

“秋子,你干啥去!”

杨夏听见车声,忙喊道。

大哥的突然离去,让杨夏觉得肩头的担子更加重了。

他又哪里知道,此时的杨秋,不得不走,不得不逃离。

这是杨氏家族,最黑暗的一天……

杨秋驾驶着四轮子,在路上狂奔着,直到深夜方才停歇。

杨秋定睛一看,自己竟一路不停地,到了省城……

把四轮子随意地停在路边,杨秋快步朝马路对面走去。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福来酒馆。

“老板,一杯狐栏蒙,一份儿辣白菜,一碟花生米。”

杨秋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对吧台方向喊去。

“好嘞!”

吧台后传来老板那熟悉的声音……

“哟,是你啊,有日子没来了!”

老板起身,认出了那天醉在店里的杨秋。

“嗯……”

杨秋见老板端来了烈酒,似见血的蚊子般,埋头痛饮了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他一语不发,只是喝酒,竟没吃一口菜……

“兄弟,还记得那天跟你坐一桌喝酒的老修头儿吗?”

冷不丁地,老板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酒馆内的其他人,一听见这话,都齐刷刷地朝杨秋方向望去。

可怜的老修头儿,竟成了酒馆老板招揽客人的谈资……

杨秋一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颤,咕噜一声咽下了口中的酒。

“嗯……”

杨秋怅然应道。

他抬起头,见到了众人的目光。

多熟悉啊,白天的时候,见得太多……

“他死啦……”

老板眼中闪着熠熠的光,语气中竟夹带着些许神秘与兴奋。

没有丝毫怜悯。

“哦,是吗……”

杨秋冷冷地道。

“是啊,你猜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自杀,畏罪自杀……”

老板此话一出,部分客人,竟发出了轻轻的赞叹之声。

“呵呵……”

杨秋自顾自地喝着酒,心却似被无名巨手硬生生捏爆了一般地痛。

“唉,你说,人啊,有时候真没处看去,平日里邋遢一些也就罢了,谁成想他竟是个杀人魔”

老板轻叹一声,叙道。

“你……和我说这些,有啥用?”

杨秋轻声说道。

“没事啊,闲着没事,跟你唠唠……”

老板终于开始察觉到,杨秋的语气中夹带着的不悦。

他四下望了一下,顿时松了口气,大家还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

“这修老头儿,真是不值得可怜,走到这一步,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可怜了他的妻儿,害人害己的魔鬼哟……”

老板话锋一转,似要爆料老修头的劲爆情史,这下便又勾起了众人的兴趣……

“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老板快说,别卖关子啦!”

“对啊,快说,大伙都等着听呢……”

一时间,店里洋溢着愉悦的气息……

老修头儿对他倾述的那难当的过往,竟成为了他吊胃口的手段。

人啊……

酒馆老板嘴巴微张,表情神秘,似要开始讲故事了。

店内鸦雀无声,众人一对对招子,皆瞪得雪亮。

“再来一杯,老板……”

杨秋大声喝道。

这一嗓太突然,吓得老板及众人皆是一惊。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神经病……”

有人开始轻声骂道。

老板连忙盛了一杯酒,放到杨秋面前,回到吧台前,调整好情绪,又欲张口……

“再来一杯!”

杨秋这一嗓,声音却又大了许多。

“你妈,这人……”

“真她妈有病啊!”

“故意的吧!”

…………

“没事没事儿,马上讲,马上……”

酒馆老板眯着眼,安抚着众人……

忙不迭地又盛了一杯酒,皱着眉放到杨秋面前。

转身回到吧台前,又要开口……

他下意识地朝杨秋方向望了一眼,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都瞪视着杨秋。

杨秋缓缓抬头,冷视一周……

“你……还有你们……”

杨秋伸出右手食指,指了一圈,说道:

“都是狗屎,狗屎!”

一时间,酒馆内是开了锅一般热闹。

“你他妈说谁呢!”

“小个子,你欠揍了吧?”

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了两个彪形大汉,被友人拼命地拉扯着。

“大伙儿息怒,息怒……这人喝多了,喝多了……”

酒馆老板惊出一身冷汗,着急地打着圆场。

杨秋扭了扭脖子,站起身来,走到邻桌桌前,拿起了个空啤酒瓶儿,握着酒瓶嘴,蹲下身子朝地上敲去……

“啪……”

酒瓶碎裂,暗绿色的玻璃碴儿四散飞溅开来。

胆小的人,见到这番场景,都慌忙结账走人了……

一时间酒馆内仅剩三桌还有客人。

杨秋握着如刀般锋利的啤酒瓶口,朝那二人走去……

那二人目光闪烁,有些慌了。

胆大的害怕玩儿命的,就是这个道理……

“拿着,往这儿捅,谁退一步,就他妈是孙子!”

杨秋把酒瓶碴,放到一人手中,指着自己心口窝的位置,狠狠地说道。

对他来讲,活在这人世,已是生不如死……

死了最好。

男子的手颤抖地握着玻璃碴,进退两难。

“艹你妈,来啊!捅啊,孙子!”

杨秋满口酒气,瞪着血红的双眼,吼道。

男子大叫了一声,在身旁女子的惊呼声中,朝杨秋胸口刺去……

杨秋笑着闭上了双眼,解脱的滋味,一身轻松。

“住手,警察!”

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喝道。

酒馆老板循声望去,端详了一番,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叫道:“叶……叶警官?”

没错,此人正是刑警叶知秋。

“你这一手下去,下半辈子,就戴着它过吧!”

叶知秋掏出一副银色的手铐,重重地拍到了桌面上。

这大汉慌了神,忙扔掉了手中的武器,逃出门去。

另一位大汉以及同桌的朋友,这都追随其后,跑了出去。

杨秋与叶知秋对望了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拍到桌上,晃晃悠悠地走了……

叶知秋忙结了帐,抓起桌上的手铐,塞进衣服兜中,跟了出去……

“你好,我叫叶知秋,刑警队的。”

叶知秋拦在杨秋身前,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假笑,伸出了右手。

杨秋看了他一眼,不答,低头向前走去。

“半年了,终于被我等到你了,酒馆老板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叶知秋望着杨秋的背影,幽幽地说道。

杨秋停下了脚步……

“算什么朋友,只是喝了一顿酒……”

杨秋背对着叶知秋,压抑着情说道。

“哦?是吗……老修头儿肯为了一个人去死,担下所有的骂名,你知道,你都知道……”

叶知秋道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杨秋说道。

“你在事发当晚,出现在老修头儿家,是在做什么?”

“那个男人,当晚在你之前,出现在广场的那个男人,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他到底是谁!”

今晚的夜色真美,月光透过抽枝的柳树,把柳条那斑驳的影,映在身旁那酒馆的墙上……

杨秋猛地地回过头,朝身后望去……

叶知秋的眸子,映着月影,亮得出奇。

“你……”

杨秋颤巍巍地说道。

“是的,我都知道,全部都知道……”

叶知秋说着,走到杨秋身前……

“咔嚓……”一声,一副冰凉的手铐,拷在了杨秋手上。

“跟我走吧。”

叶知秋笑了起来,

这一次,

确定无疑,

不是假笑。

第五十四章 东窗事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宋麻子抻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面前那窄小的铁皮门的焊接点处,生出了许芝麻大小的白点儿,他知道,这是天亮了的讯号。

“别敲了,来了来了……”

他伸手在门上熟练地摸索着,摸到一个划棍儿,向左一划……

“吱呀”

门应声而开,一股强光,照射进来。

宋麻子忙不迭地伸出右手,挡在眼前,眯缝着眼睛,朝门外望去。

“你这老头儿,这都七点半了,还不起来捡瓶子,再耽误我干活儿,我可换锁了啊!”

广场环卫工黄大妈,对衣衫褴褛且蓬头垢面,靠捡破烂维生的宋麻子嚷道。

“你又不是没换过,换一个咱撬一个,这里不叫我住,我去你家住,你老头能让不?”

宋麻子咧着嘴,满脸坏笑地说道。

那口黄牙,在朝阳的映射下,泛着金光……

宋麻子一边说,一边四肢跪着爬出铁门外。

这是在那门型的南湖纪念碑内侧角落处,设计出来的一个小储物间,门约莫有一米高,但内部空间却还算不小,平时打扫北门卫生的环卫工具,都藏在这纪念碑里。

宋麻子是个捡破烂的,年龄不详身份亦不详……

他便如这座城市,所有流浪汉一般,过着浮萍般地生活。

宋麻子会撬锁,所以他便大摇大摆地,住进了纪念碑中,与扫帚拖把做起了邻居,老鼠是他最亲密的“室友”……

当然,在他吃掉了这个唯一的“室友”后,他一度陷入了孤独之中。

他便是住在纪念碑中的“卡西莫多”……

黄大妈便是他眼中的“爱斯梅达拉”。

宋麻子站在纪念碑前,双手紧握,涨红着脸,直勾勾地盯着黄大妈躬身拽扫帚时背影……

他放了个屁,很响很臭。

黄大妈连忙起身拽着扫帚,捂住鼻子,骂骂咧咧地跑了……

“又他妈没忍住……”

宋麻子恨恨地摇了摇头,从“储物间”里抽出一张报纸,朝公厕方向走去……

“宋麻子,等我一会儿!”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宋麻子不回头,继续朝前走着。

“干啥去,拉屎啊?听见你放屁了,声儿不小啊!”

叶知秋追了上来,笑着说道。

“咋的,放屁违法吗?”

宋麻子说着,又放了一个屁,似在示威。

“一起去吧,陪你。”

……

叶知秋解完了手,正在洗手的功夫,回头望见宋麻子已经溜出了门外。

“别人送了我一条蝙蝠烟,我也不会抽烟啊,唉,浪费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想抽啊……”

叶知秋自顾自地嚷道。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你说吧,还有啥事?”

宋麻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叶知秋笑着拧紧了水龙头,甩了甩湿漉漉地双手,回过身来说道:

“走,去认个人……”

…………

杨秋颓坐在审讯室的审讯椅上,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神涣散,一语不发……

叶知秋带着宋麻子回到公安局时,同事刚送走了老修头儿家楼下的住户。

“看清楚了,是他吗?”

审讯室外,叶知秋指着单向玻璃里的杨秋,问宋麻子道。

宋麻子揉了揉眼睛,盯着看了许久,随即说道:“应该是,矮瘦矮瘦的,应该是他!”

“是还是不是,你可得说清楚……”

“是,是他!”

“是谁……”

“是那晚最后一个出现的人,那个拎着箱子的人。”

“你确定?”

“没错,确定,就是他,灯那么亮,他在我面前站了那么久,不会错的……”

“嗯……谢谢你,辛苦了,你走吧。”

“烟……烟呢……”

宋麻子连忙问道。

“小赵,查查这人的信息,以及家庭成员,直系亲属什么的……”

“还……还有件事,你想听吗?”

宋麻子神秘地问道。

“说吧,别卖关子。”

叶知秋道。

“先把烟给我,一条。”

宋麻子右手掌心朝上,勾了勾食指,说道。

叶知秋无奈,带着宋麻子,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条烟,塞给了他,说道:

“说吧。”

“找到了他,这案子就破啦!”

宋麻子朝着叶知秋挤弄着眼睛,说道。

“哦?此话怎讲……”

“那个妞儿,就被绑架的那个妞儿,是这人媳妇儿!”

宋麻子道。

“你可别逗我啊!”

叶知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说道。

“这事儿我骗你干啥,这俩人后来都抱一起了后来,这男的一口一个‘媳妇儿,媳妇儿’地叫着,这个热乎劲儿哟”

宋麻子说到这,竟失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这女的啊,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可这关系还挺乱的,长得好看的娘们儿,娶不得哟!”

宋麻子说完此话,迷瞪着眼睛,回想起那天的场景……

这一天,宋麻子只在上午练了一会儿瓶子,随后他把这几日攒好的瓶子都装到大麻袋里,背着去收购站换了些钱,买了一袋儿白酒,一袋花生米,乐呵地回到了储藏室,反锁好门,燃了根蜡烛,开始了自己的烛光中午餐……

每周一次,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了。

“可惜啊,要是黄老妹儿能跟我一起喝就好了……”

宋麻子一边喝酒,一边记挂着黄大妈,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秋忽听得有人在用脚重重地踢着纪念碑壁……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一脚重过一脚,一脚快过一脚。

宋麻子朝外望去,透过铁板的小缝隙,他瞧见有星星点点幽黄色的灯光照了进来……

“分明已经是深夜了,这他妈谁啊……”

宋麻子气坏了,正欲破口大骂,忽然觉得好似有些古怪……

这踹墙的声音虽还急促,力道却小了很多……

越来越慢……

越来越轻……

宋麻子连忙把耳朵贴在铁皮门上,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去死吧,去死吧……”

一个男子似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说着。

一觉醒来,听到门外有人如此说话,这可吓坏了宋麻子……

但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更可怕的是,宋麻子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男人,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渐渐地,“咯咯”声消失了,一记重重地叹息声后,便只剩下一个男人喘着粗气的声音了……

宋麻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晓芳,晓芳你在哪儿,我是大哥啊,你在哪儿?”

一个男人的大声喊着……

“呜呜呜……”

远处灌木丛的方向,传来一个女子的呜咽声……

男子脚步急促,渐行渐远……

周围恢复了安静,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宋麻子颤巍巍地把铁门打开,欠开了一道小缝,朝门外望去。

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个方脸的男人,正躺在自己的门前,脸色紫青,瞪大着双眼,伸着舌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宋麻子顿时吓得尿了裤子,饶是他机灵,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叫出声来。

“马上到了,小心台阶……”

宋麻子忽听得有人声音传来,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魔鬼的声音!

“你……你杀了他……”

一个女子,柔声说道。

温婉如水,抚慰了宋麻子不安的心。

他有些好奇了,这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他鼓起勇气,又悄悄地朝外面望去。

只一个侧脸,便将他迷住了,这是天仙下凡了吗?

美丽且温柔,看上去便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为了你和孩子,我啥都敢做,晓芳,你可想死我了……”

男子不由分说地,张开双臂便要搂住晓芳。

“大哥……大哥先别着急,咱们是不是得把现场处理干净,让外人看上去,是自杀,或者意外。就像上两次一样……”

晓芳挣脱了男子双臂的束缚,说道。

“对对对,你说得对,让我想想……”

男子顿了顿,便跑开了……

不多时他便气喘吁吁地拽了个长椅回来。

“晓芳,来搭把手,帮我抬上去……”

二人拽着长椅来到了纪念碑前。

当下长椅后,男子在尸体身上用力拉扯着,拽下了他的大衣。

“大哥,你拿衣服干嘛?”

“这衣服留不得,我家撕扯了半天,这上面说不定会有我的头发,我拿走烧了……”

二人便没再多说什么,男子踩在凳子上,晓芳在下面托举着,二人一起把尸体吊了起来……

宋麻子抬起头,望着面前那个凸凹有致,长相美丽的晓芳,他的心与灵魂早已出窍,飞到了晓芳的身边……

布置好现场,把长凳放回原处后,男子跑回来,一把将晓芳搂入怀中,说着相思断肠的话……

晓芳却一脸不耐烦地东张西望……

忽然,晓芳侧过头来,和自己贪婪的目光,对视了……

只见她大叫了一声,手指颤抖着,朝自己的方向指着……

“大……大哥,这里,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男子如触电了一般,松开了晓芳,朝自己的方向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坏了……”

宋麻子心道不好,如果自己被发现了,这个魔鬼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的铁铲,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喵……”

他起了猫叫声,这是他长期与老鼠为伍,练就的本领……

这男子的脚步声略微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继续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咣……咣……咣……”

远处的大钟,闷响了起来……

“不好,大哥,到点儿了,咱们快走,分开走,我家秋子,他……他快到了!”

身后的晓芳焦急地左右张望,说道。

男子大惊失色,忙转过头去,与晓芳寒暄了两句,给她带好眼罩,用布堵住了嘴巴,捆好了她的双手,便径直朝东跑去……

晓芳慢慢地,朝西北方向走去……

宋麻子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下一横,追了出去,蹑手蹑脚地紧跟在她的身后,欣赏着她那曼妙的身姿……

行至湖面之上,他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捏了一下晓芳的大腿……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跟异性有身体接触……

晓芳停下了脚步,嘴里呜呜地发出声响……

她以为是大哥忍不住又回来纠缠自己了……

宋麻子又欲下手,忽听得有人在纪念碑的位置,呼喊着晓芳的名字。

晓芳急忙踢了他一脚,扭了扭脖子,示意他快些离开。

宋麻子哪里敢继续纠缠,忙跑开,躲在暗处,偷偷观察……

晓芳缓缓坐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嚎叫起来……

…………

“所以说,接下来的事你都看到了?”

听到宋麻子的陈述,叶知秋皱着眉头说道。

当然,宋麻子不可能如是说出,自己跟踪晓芳的真正原因。

“嗯,这个叫秋子的人,他媳妇的“铁子”就是杀人的那个人。”

“多谢!”

叶知秋轻吐一口气,说道。

“不用,谢谢你的烟!”

宋麻子把一条烟塞进怀中,大笑着离开了……

“晓芳……晓芳……”

叶知秋嘀咕着,扭身走回公安局内……

第五十五章 晓芳离去

<content>

杨秋颓坐在审讯椅,不吃饭也不水,似死人一般,几乎动都不动一下。手机端

从他被叶知秋带进这憋闷的屋子里起,到此刻已经一天有余了。

傍晚时分,突然,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公安,与审讯人员交流了两句,便走到杨秋面前,掏出钥匙,解开束缚着杨秋的手铐,说道:

“跟我来。”

杨秋不言语,只是活动下双手,站起身来,默默地跟在警察后面。

打开刑警审讯区尽头的铁门后,年轻的公安回过头来,对杨秋说道:

“走吧,回家去吧……”

他还欲继续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终于咽了回去。

杨秋一脸狐疑地走出公安局大楼……

天阴沉沉的,燕子低飞,大门口那一排整齐的小杨树的树枝,在风拼命地摇晃着。

杨秋看见,杨夏杨冬和刚子,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向里面张望着。

“你们……你们来干啥?”

杨秋问道。

杨冬哽咽着迎了来,说道:

“三哥,你不知道吗,我……”

“没事……没事,秋子,我们来接你回家……”

杨夏拽住杨冬的衣服,急忙抢步前,说道。

“那走吧……”

杨秋低头向大门外走去。

“晓芳她……”

杨秋停住了脚步,没回头地问道:

“……她怎么没来?”

“嫂子她……”

杨冬话说一半,又没再说下去。

“刚子,咋回事儿,你说!”

杨秋的语气凝重,不容商量。

“快说!!!”

杨秋厉声道。

“午村里来了……来了一队公安……”

刚子怯生生地说道。

“哦”

杨秋应了一声,继续不回头地朝大门外走去。

“咔啦……”

一道亮晃晃的闪电赫然出现在前方,似要把这天地一分为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清脆的巨响……

“哗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

“老天,你不长眼,你不长眼啊……”

杨秋身子颤了两颤,忽地屈膝跪地……

他身挺直,双手指天,瞪大了双眼,哀嚎着。

细密的水珠帘拍在他的脸,砸在他的眼静里……

恸彻天地,闻者哀怜……

“噗通”一声。

杨秋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仰了过去,整个人重重地仰倒在地面之……

…………

“啪啦……啪啦……”

杨秋从睡梦惊醒,一睁眼便看见一只黑色的大伞,罩在眼前。

雨水打在伞面,啪啪作响。

同时他听到那熟悉的,柴油机运转的声音。

他勉强坐起身子,靠在前面的车厢板。

“你醒了,醒了好……”

杨秋扭过头,看到二哥杨夏脸色惨白地蹲在车厢里,衣服早已被雨水淋透了。

而他正在为自己撑伞……

杨秋作势要把伞拿走,可终究是使不力气,拗不过二哥。

“大哥,出了吗……”

杨秋轻声问道。

“嗯,火化了,进不去祖坟,另找的地方下的葬……”

杨夏说着,便闭了双眼。

泪水混着雨水流……

“大嫂……”

杨秋只说了两个字,便哽住了喉。

“住院了,你二嫂陪着呢,在县里……”

“哦……”

烟雨蒙蒙,两辆四轮子在雨帘之,向前行进着……

这望不穿的雨水,是老天落下的泪。

…………

杨秋回到家的第二天,被剪了短发的晓芳穿着黄马褂,戴着手铐,被警方送了回来……

以后的日子,晓芳依旧在家给八郎喂奶,隔三差五便会有镇的警察,来家里坐坐。

杨秋则暂时搬去了刚子家住,后来大嫂带着两个女儿,搬回娘家生活,空出来的房子,交给杨秋居住。

这样,杨秋牵着大黑,彻底搬离了自己的家。

晓芳和大哥的丑闻,随着日子的推移,开始变得尽人皆知了。

起初杨秋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日子久了也没什么顾忌了。

转眼,冬天来了……

吴厂长的粮食厂开库了,又到了“粮贩子”忙碌的时候了……

这一年冬天,杨秋一鼓作气,又购置了一台玉米脱粒机,村里猫冬的男人们,都跑来给杨秋打工。

他又辗转与杨振超取得了联络,杨振超是个机修工人,正好能帮他修理修理机器。

恩人叫自己去干活,杨振超定是义不容辞。

他把女儿交给离异的妻子后,之身来到了白银村,住在刚子家,吃住都由刚子负责。

杨秋每月会额外给刚子一些钱,用以支付杨振超的食宿费。

刚子断然不要,他老是说,多了一副碗筷而已,反正都得吃饭。

杨秋便给刚子和杨冬涨了些工资,算是变向地还了刚子的人情。

从这一年开始,粮食的价格飞涨,周围村屯的农民都越来越富有了……

可白银村,由于地势低洼,日晒不足,粮食产量低,水份高。

白银村依旧是这镇最贫穷的村子。

可杨秋则不一样,粮价越高,他赚的差价越多。

此刻的他,算是镇数一数二的富豪了。

晓芳似变了一个人一般,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照顾着八郎,与世隔绝。

小年这天,杨秋去镇采买了鞭炮,寻思挂在院子里放了,图个好彩头。

他开着四轮子回到家之时,见门口停着一辆婴儿车,这车子他最识得了。

是他前几日买好了,托二嫂送给八郎的一周岁的生日礼物。

他连忙前去看,只见可爱的小八郎正躺在婴儿车,嘬着手指头。

小八郎一见到杨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似是十分思念自己一般。

杨秋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连忙将八郎紧紧抱起,慈爱地打量着这个孩子。

晓芳从此便人间蒸发了……

有人说她是取保期到了,被公安带走了。

有人说她跑了,跑进了那绵延无尽的大山之。

怎么说的都有,唯一能确定的是,自此之后,杨秋在没见到过晓芳……

…………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秋陪伴着八郎,转眼,又过了三个年头。

1994年元宵节,一大早,四岁多的小八郎便奶声奶气地催着杨秋,开车去给自己去买灯笼。

“爸爸,我要最大最红的那一个!”

“好好好,爸爸这带你去买最大最红的灯笼!”

杨秋笑着将八郎举过头顶,八郎熟练地骑在他的脖颈,指挥着杨秋,朝轿车的位置走去。

粮库今天闭库,杨秋今天没粮可收,于是他干脆开车去了县城。

给孩子购置了新衣服,买了个最大的手提灯笼。

杨秋又顺便购置了元宵和肉类,打算拿回去给刚子和杨振超。

这一逛便是一天,到了傍晚方才回到白银村。

他把食物交给刚子后,回家又给八郎煮了碗元宵。

八郎吃过晚饭后,自己看了会儿电视,没过多久,便沉沉地睡了。

杨秋也躺在被窝里,看着黑白电视机里面七点半开播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约莫到了晚九点许,杨秋来了尿意。

他爬起来,披大衣,打开手电,推开房门,朝户外厕所走去。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年味十足。

杨秋解完了手,准备往回走,忽听得自己家的大黑狗,嘴里发出了呜呜之声。

杨秋知道,这是大黑在发狠,下一秒便要叫出声音来。

可怪的是,大黑并没有大声吼叫,只是似哭泣般地嗷嗷了两声,随后便转身躲进了狗窝。

杨秋心头一凛,心想能让大黑吓成这样,定是出了什么骇人的状况。

杨秋躲在厕所,暗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

突然,他看到一个人影,撑着铁栅栏,飞身跃进院……

正月十五,明月高悬。

在皎洁的月光下,杨秋看到,此人身形高大,左眼正泛着可怖的黄光,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诡异非常。

此人穿着一身黑衣,正蹑手蹑脚地朝杨秋家房门走去……

</content>

暖冬事件

第五十六章 盛夏的风暴

朗月如轮,银芒熠熠。

杨秋只需见到此人左眼,便识得他的身份了。

没错,此人便是南城六爷。

这骇人的狼眸,大黑见了都心生怯意。

“六哥,你怎么来了!”

杨秋兴奋地朝樊六喊道。

樊六却不似杨秋那般兴奋,只是不做声地朝杨秋摆了摆手,示意杨秋过去说话。

杨秋忙不迭地跑到他的身边,却发现樊六衣衫破旧,神情疲惫。

“有烟吗,杨秋兄弟,给我抽一颗。”

“有的六哥,等一下!”

杨秋跑到轿车前,打开车门,在手扶箱中,翻出一盒香烟,跑回樊六面前。

“给你,六哥。”

“谢……谢谢。”

樊六生硬地道了声谢。

他连忙抽出一颗烟,放到口中叼着,从兜里摸出一个火机,连按了两下……

明晃晃的火苗儿,照在他的脸上……

杨秋忽然瞧见,樊六脸上竟满是挫伤,一道道细小的伤痕外,布满了凝结风干的丝丝血迹。

“六……六哥……你咋了……”

杨秋此刻才恍然察觉,樊六此次偷偷赶来,定是出了什么事。

“少堂主他……”

樊六猛吸了一口烟,眼眶微红,声音嘶哑。

“大毛,大毛他咋了?”

杨秋连忙追问道。

“少堂主他……被害了……”

樊六低沉着声音,说道。

“啪……”

“啪……”

“啪……”

在半夜里,不知道是谁家,竟放起了烟花……

一颗颗光球,直挺挺地飞上了天,在穹顶炸裂开来,绚烂多彩……

“怎么会这样……”

杨秋哑声问道。

“被醉驾的卡车碾了,下半身都压烂了……我要去救,没来得及,自己脸也被那卡车轱辘擦破了皮……”

樊六直勾勾地盯着那烟花,轻声说道。

杨秋听得出来,樊六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谁下的手?”

杨秋问道。

“不知道,我猜测是顾无极和雷二伟,但没有证据,顾雷家被赶出商庄后买卖开始萧条。前两年顾家把药房都转给了白家,我猜想他们定然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我家少堂主……”

樊六恨恨地道。

“嗯,”

杨秋点点头,继续说道:

“那你此次前来,找我何事?”

“少堂主临终前,叫我来寻你,要我把祖业交给你去打理,还说只有你能给他报仇……”

樊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色长方体物件儿,交到杨秋手中。

杨秋抚摸着这通体冰凉的物件儿,见其一侧凹凸不平,心知此物便是那名堂阁的印鉴……

“六哥,万万使不得……”

杨秋连忙拱手,将印鉴退还给樊六。

“杨秋兄弟,你这是……”

樊六大为不解地问道。

“六哥,感谢大毛和你的信任,把祖业交给我,但我现在过得很好,再无心参与到你们的争斗之中了,我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地把八郎培养长大,所以……”

杨秋低下头,不敢直视樊六。

在b城的日子,虽短暂,但他心知大毛和樊六是真心待他。

他犹记得大闹商庄之时,樊六站在鼎上大喊的那句:

“我看今日谁敢动我杨秋弟弟一根汗毛。”

他不能忘记樊六为了自己,挑断了姜豹手筋时候的场景。

但在经历了家庭巨变之后的杨秋,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闯劲儿。

他只想做个普通人,伴着八郎长大……

“杨秋弟弟……”

杨秋见到,樊六再说这四字之时,泪眼婆娑,孤独无助……

“对不起,六哥……大毛的仇,我报不了……您,请回吧……”

杨秋心痛如刀割,不敢再抬头。

“好……好……理解……我都……理解”

樊六的语气,比秋更萧瑟。

听得樊六脚步声音渐行渐远,他方敢抬头望。

南城六爷背影寂寥,后背已不再挺拔……

人间冷暖,

世事无常。

…………

日子还是要继续,杨秋的买卖亦在风风火火地经营着。

转眼便来到了六月份,东北的冬天冷,夏天却也异常闷热。

这天是周末,八郎跑去二伯家跟哥哥玩去了。

杨秋在下村叫卖的货郎处,买了四根冰棒,给刚子和杨振超送了过去。

“刚子,杨哥,快来吃冰棍咯,这天儿真是闷热。”

屋内无人答话……

杨秋里外屋翻了一通,并没见到人影。

他悻悻地将冰棍放到地桌上,转身离开。

杨秋走至村中卖店门口时,忽见卖店门前的大柳树下挤满了人。

刚子也双臂环抱,在人群后抻头看着。

杨秋叫了刚子一声,对方竟全没听见,直朝人群之中望得出神。

杨秋蹑手蹑脚,行至刚子身后,右臂轮圆了,朝他屁股上大力拍了下去。

“我呲……”

刚子大叫着转过身,见身后站着自己的老板,那第二字便只发了个头音儿,便停住了口。

“秋子,你干啥,差点吓死我……”

刚子涨得满脸通红地说道。

“刚去你家,见你和杨哥都不在,你在这瞅啥呢,杨哥呢?”

杨秋问道。

刚子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收声的动作……

“嘘……杨哥在里面救人呢,一个小子中暑昏倒啦!”

刚子附在杨秋耳边,轻声说道。

杨秋笑着摇了摇头也抻着脖子,踮起脚尖,朝人群中望去。

可让他尴尬的是,纵使他高高跃起,也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刚子怔怔地看着杨秋,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要不,你骑我肩膀上吧……”

“滚!”

杨秋气得蹦了起来,作势要踢刚子。

“杨……杨秋哥……你们……认识杨秋吗……”

杨秋正蹦得挺老高,忽听得在人群之中,有一人在轻呼自己的名字。

杨秋顿时觉得心中一惊……

这声音,这声音似乎很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围观村民一听此话,都转过头来,齐齐看向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杨秋。

众人自觉地闪出一条路,杨秋抬眼朝声音之处瞧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靠在大柳树树干上,身边蹲着杨振超,在给他喂着冰棍儿,扇着扇子……

“白洪升?”

杨秋认出眼前之人,正是b城商庄白老庄主的孙子:白洪升

白洪升听到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猛地瞪大了那无神微闭着的双眼,朝杨秋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之际,白洪升顿时放声大哭……

他猛地站起身,随即觉得眼前一黑,左右摇晃了两下,身子向后仰去……

杨振超手疾眼快,连忙起身,扶住了他。

“秋子,咋办?”

杨振超急忙去征求杨秋的意见。

“走,把他送刚子家去,拿冰棍敷!”

杨秋微一迟疑,朗声说道。

杨振超也未多言,连忙背起白洪升,朝刚子家奔去。

见四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围观众人也都三五成群地,四散而走了……

“大爷,刚才他们说的杨秋家,在哪儿啊,我想去瞧瞧热闹。”

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农民打扮的人,朝正在树下收拾象棋的薛老汉问道。

“那儿,原来住村东头第一家,后来搬西头去了,你看那新盖的三间大瓦房,就是他家了!”

“要不我等会儿再去吧,我要是突然去了,不会打扰到他家老人休息吧?”

“不会不会,他家老人早就没了,媳妇也没了影儿,现在就只有他跟小八郎,俩人在一起生活。”

“小八郎是谁?”

“小八郎是秋子的儿子,今年差不多四五岁吧。”

“好的,谢谢你。大爷。”

男子笑着跟薛老汉摆了摆手,径直朝村西头走去……

烈日炎炎,枝头的蝉儿,愈发地聒噪了……

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知了……

蝉儿知道夏天的秘密,

但谁又能算出这一场,

盛夏的风暴……



第五十七章 血眼玉归来

四人到了刚子家后,杨振超将白洪升稳稳地放到炕上。

杨秋连忙抓起地桌上的已经融化成水的冰棍,交给了杨振超。

杨振超将一袋儿冰水敷在白洪升额头,将另两袋儿冰水夹在白洪升腋下。剩下一袋,递给了刚子,说道:

“打开,灌下去。”

“哦……”

刚子应了一声,将冰棍儿外包装撕出个小口,一仰头,“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真甜,真凉快儿啊!”

刚子长舒一口气,说道。

“你妈,这哪是给你喝的,你是傻子吧?”

刚子一脸无辜地看了一眼杨振超,又望了望张大了嘴巴的……

“嗝……”

有点凉……

在这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之际,躺在炕上的白洪升轻呼了一句:

“水……水……”

刚子听闻此话,却也来了机灵劲儿,忙不迭地跑到外屋水缸处,舀了一瓢凉水,郑重地交到了杨振超的手上。

杨振超白了他一眼,接过水瓢,小心翼翼地喂给白洪升一些水。

白洪升咳嗽了两声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片刻之后,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杨秋哥……”

白洪望着杨秋,升激动说道。

杨秋心中虽也很高兴,却早已过了最初的激动劲儿。

他隐隐感觉这次白洪升的突然出现,一定和樊六的事情有关。

“弟弟,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休息……”

杨秋拉着白洪升的手,说道。

“不,哥,来不及了,有件事我必须马上说……”

白洪升说完,眼睛在其他二人身上,不住地来回打量着。

“哦,弟弟放心,这都是咱们自己人,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白洪升摇头不语,神色颇有些怪异。

“杨哥,你俩去我二哥家,把八郎接回我家里去,在人家疯一天了,估计早就烦死他了。”

杨秋对杨振超和刚子说道。

二人也实不愿强人所难,便心照不宣地领命走了。

“说吧弟弟,你来寻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杨秋目送二人离开后,转身问道。

“杨秋哥,这个请你帮我保管着,他日如果我还有命回来,再还给我……”

说着,白洪升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物件儿,交到杨秋手中。

杨秋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手中之物便是血眼玉……

“这……这玉怎么会在你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秋凛然问道。

“唉……”

白洪升轻叹一声,随即说道:

“今日一切变故,皆因贪念而起。实不相瞒,你我二人初次见面,便是我们设好的局……从你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便落入了我白家人的圈套之中……”

“至于那白庄主亦不是我的爷爷,他实则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便是他的私生子,这次我露面,就是为了引你等人上钩……”

说到此处,白洪升脸色微变,眼神之中竟露出无比寒意。

“当然,我们大费周章并不是为了这块玉,而是欲以此挑起毛家与顾雷二家不合,借此吞并了药行,药行可是个肥的流油的买卖啊……”

杨秋只觉脊背阵阵发凉,他怎样都想不到,眼前这个男人,竟诡谲到如此程度……

白洪升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但我父千算万算,算不到这顾家背后竟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做支撑……这些年b城民营企业中新兴了一股势力,其势强劲,仅两年光景,便与商庄一脉分庭抗礼。”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先后使用各种手段,暗害老九行各位会长,委实是心狠手辣的一众人物……”

说到此处,白洪升情绪激动,不禁咳嗽了起来……

杨秋拍着他的后背,说道:

“慢点说,不要急……”

白洪升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半月前,雷二伟上门来找我父交易,欲赎回血眼玉,我父不肯。却不曾想……不曾想……”

白洪升说到此处,竟哽咽起来。

“不曾想怎样……”

杨秋心头一凉,连忙问道。

“竟被一辆大卡车,压成了肉泥……”

杨秋听到此处,忽地站起身来,朗声道:

“是他们,果真是他们,这帮王八蛋……”

白洪升惨然地道:

“如今这商庄一团散沙,大伙都脱离了行会以求自保,眼下我们已然败了……”

“我不明白,你们就任其宰割吗?报警呀,反抗啊,报仇啊!”

杨秋不解地吼道。

“顾家和雷家人,早已藏匿了起来,不知所踪。他们每次行凶,手法狠毒至极,且都有人主动顶罪,完全是报仇无门……”

“我隐隐感觉,顾家人如此在乎这块玉,其中定是隐藏了天大的秘密。我偷偷跑出来,把玉托付给你,这是我父亲拿命换来的,不可被人夺了去。”

“这……”

杨秋有些迟疑,他心知这场风暴,来势凶猛,自己不该卷入其中。

“杨秋哥,此次我来得隐蔽,没人知道的,求你……”

白洪升泪眼婆娑地望向杨秋,说道。

“好,你只需再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替你保管了它……”

“你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只信任你一个人,你是好人,且你不身处这局中,把玉交给你相对安全些,哥,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白洪升说完,喝了一大口水,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杨秋对白洪升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道。

“因为,你离开b城后,我们白家派人暗中观察了你很久,你家发生的事,我都知道。”

白洪升惨笑着回过头,说道。随即转身,朝村外奔去。

杨秋攥着血眼玉,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忽然感觉那无边的天幕,兀地生出一张巨大的网来,将他牢牢套住,动弹不得……

这血眼玉,果真阴邪至极……

但凡与之接触过的人,必定会被无形的锁链牵扯到一起,斗个你死我活……

没人逃得过,这张巨大的血腥之网……

…………

“秋子,不好了……快……快回家……”

杨秋正在发愣,忽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唤自己……

他定了定神,转头望去,是刚子……

“怎么了……”

杨秋颤声问道。

刚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杨秋身前,瞪大了眼睛,说道:

“大……大黑,被……被人敲碎了头,挂在……挂在你家大门上……”

“什么!”

杨秋心下大惊,连忙和刚子一道,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真正的威胁,到来了。



第五十八章 打击

今天实在是热,中午时分,更是闷热到了极点。

火辣辣的太阳,高挂中天,树叶和杂草都缩成了卷儿,蝉声嘶鸣,周遭干燥无风……

杨秋满身是汗,白衬衫的后背处位置已被汗水打湿,变得透明。

他在灼热的土地上狂奔着,脚底板处传来难当的温度,鞋底与地面摩擦,似要搓出火来。

抬眼望去,熟悉的白银村,已在这热浪的包裹下,变得飘渺且扭曲……

一口气奔到门口,杨振超已把大黑的尸首解了下来。

这大黑是杨秋在别村朋友处讨来的,从小狗养到大狗,从小黑叫到大黑,如今竟惨死,杨秋心中肯定不好受……

杨秋定了定神,环顾四周见邻居国老头也围在狗旁,便问道:

“国大爷,你住在我家旁边,刚才听到大黑叫了吗?”

国大爷吸了一口烟袋锅儿,沉思片刻,说道:

“邪了门儿了,我整日坐在家里,也没见得异常,我这刚去后园子锄了锄草,约莫也就不到三十分钟的光景,这大黑咋就死了呢……”

“没听见狗叫吗?”

杨秋追问道。

“好像叫了一声,大概是我刚到后园子那会儿吧,影影绰绰听到那么一声儿。”

杨秋点点头,正欲继续追问,忽然发现八郎并不在身边,忙转过头,问杨振超道:

“八郎呢,怎么没见到他?”

“啊,我看这大黑死状太惨,八郎再吓坏了,就让刚子在回去叫你的时候,顺道给送回了杨夏家。”

杨振超回答道。

杨秋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杨振超胆大心细,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

“秋子啊,你是不是惹到谁了,这怕不是个警报吧。”

杨振超附在杨秋耳边问道。

杨秋心下一凛,下意识地摸了摸兜中的那块血眼玉。

要说惹到谁了,生意场上,难免与人起些摩擦,但这都属正常情况,不至于被人下如此重手警告。

忽然,一个念头在杨秋脑中闪过。

不好,白洪升……

“杨哥,快跟我来!”

杨秋说着快步跑到院中,发动了车子,杨振超二话没说,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启动,倏地窜出,车尾处扬起厚厚的尘土,杨秋二人朝村东头,也就是白洪升离开的方向驶去。

正行着,见刚子正朝自己家方向走着,杨秋连忙停下车子,摇下车玻璃,对刚子说道:

“我俩出去一趟,你在家一定要看好八郎,保护好他。”

话音未落,车子又已启动,刚子也不怠慢,急向杨夏家走去。

车子驶出了白银村,却不见白洪升身影,杨秋继续朝东开,打算去吉盛镇瞧瞧。

“秋子,明天我想回家待一段时间,现在机器都停了,存量也发走了,留我在这也没啥用了,正好回去看看我姑娘。”

杨振超摇下车窗,点着一颗烟,说道。

“嗯,行,回头把头发剪剪,胡子刮一下,换套衣服,干干净净地回家才好。”

杨秋目视前方,笑着说道。

“嗯……”

杨振超没再说话,眼睛不住地向四周望着。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吉盛镇,一路上并没发现白洪升的身影。

实在奇怪,这白洪升,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了……

杨秋心头焦虑,将车停稳后,便到镇内唯一的小旅馆以及客运站里去打听,还是没有寻到。

“那哥们儿该不会走了吧?”

杨振超说道。

“可能性不大,他脚程再快,也不至于比咱们开车都快吧,这一路上,你可看到人影吗?”

杨秋问道。

“没有,没人。”

杨振超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虽没细问,但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见杨秋愁眉紧锁,忙安慰道:

“这事儿你也不必太在意,眼下那个姓白的兄弟也寻不见了,我感觉啊,这把火烧不到咱们头上来。”

杨秋笑了笑,心想眼下也只有自己多留神了,这件事他完全算是局外人,兴许这真就是个单纯的警告……

杨秋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从今天起,别趟这浑水,无论是樊六还是白洪升,都不再与其相见,只盼着这恐怖事件到此为止……

是杨秋胆子变小了吗,不是。

杨秋心想,八郎的母亲已然人间蒸发了,无论这孩子是谁的,八郎也只喊他作“爸爸”。

万一自己遭了不测,八郎便是孤儿了。

他只想平平安安地照顾八郎长大。

有了孩子后的人,会变得胆小,会畏首畏尾,会瞻前顾后。

“对了杨哥,来都来了,你正好剪个头发,置身衣裳。一切妥当了,咱们再回村儿吧

杨秋说道。

“嗯,头发倒是真得剪剪了,衣服不必了,有很多洗干净的,这天太热,新衣服穿出去就是一身汗,现在我就穿这一套出来,祸害这一个,出门了自然就换衣服了。”

杨秋干笑了两声,领着杨振超,去了一家自己经常光顾的理发店。

“秋哥来了,今天咋这么有空呢?”

说话之人是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的女人叫陈冰,容貌美丽,单身未婚,镇上很多年轻的,或者不年轻的男人,都爱来这儿剪头发。

“别贫了,没心情,快给我哥把头发剪剪……”

杨秋心头思绪万千,此刻这眼前之人纵然是貂蝉再世,他也不愿与之多说一句话了。

陈冰自讨无趣,朝杨秋做了个鬼脸,叮嘱杨振超自己洗了头发。

待杨振超洗好并擦干了头发后,来到壁镜前坐好。

陈冰拿起理发工具,朝杨秋方向望了一眼,只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门外,愁眉不展……

哎,傻男人……

杨秋正自发愁,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开着四轮子,从门口路过。

此人正是杨冬。

一定是来赌博的,翠英已经跟自己告过这四弟很多次状了,有了点钱便又开始赌博,越赌越大。

纵使坐拥金钱,也得让他输光了去。

“不行,我得去把他拽下来,孩子都生了,再不攒点积蓄,拿什么养活孩子……”

“陈冰,你给我哥好好剪着啊,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回来检查。”

杨秋说道。

“还用你说吗,快走吧,看你就烦。”

陈冰嘴也不饶人,算是报了刚才的一仇。

杨秋哪会在乎这些,没等陈冰说完,便推开门快步走开了。

“哎,总算走了……”

陈冰嘴上说着,眼光中却透露出无限的失落……

杨秋出了门后,飞快地朝杨冬的方向跑去。

今天恰逢镇上有集市,街上的人比较多,杨冬的四轮子开得很慢,杨秋不一会儿便追赶了上来。

“老四,你站住!”

杨秋拦在四轮子前,喝道。

杨冬一看是三哥,连忙停下车问道:

“三哥,你咋在这呢,你找我有啥事吗?”

“明知故问,赶紧回家,别玩了。”

杨秋道。

“我可没玩啊三哥,你可别冤枉我,我是出来办事儿的。”

“你可得了吧,翠英都跟我说了,你都好几天不着家了,怎地,是不是输没钱了,现身出来借钱了?”

杨冬涨的满脸通红,三哥不拿他当外人,这四轮子平时他就把着开,几乎成了他个人所有。

朋友和外人只道是杨冬自己买的,外加两个哥哥非比寻常,一个哥哥是副镇长,另一个是县里都排得上号的财主哥哥。

杨秋的猜测非常对,杨冬是出来借钱的,这四轮拖拉机已被他抵押给放贷的人了,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奋战”,这借的钱也都输了出去……

车是三哥的,决计不能被收走了,到时候真就没办法交差了。

眼下只得再借一笔钱,搏一把,赢了钱赶紧把窟窿堵住……

车被收走麻烦可就大了。

“哥,你有钱没,借我1000块,从我工资里扣,我急用……”

杨冬坐在四轮子上,瞪大了眼睛,双手合十,央求道。

“我看你是要疯了,老四你马上下车回家,懂点事儿行吗?”

“三哥,我保证以后不玩了,我知道你有都是钱,哥求你借我点儿吧,500……500也行啊!”

杨冬伸出五根手指,满脸堆笑地说道。

“一分都没有,你赶紧回家!”

杨秋怒道。

“好啊,你够狠,你不借也就算了,还告诉所有人都别借我钱,我今天一分没借到,都是拜你所赐。”

杨冬也上了脾气,怒道。

“我告诉你,在这吉盛镇,以后你一分钱都借不到,”

杨秋彻底生气了,转头对围观众人说道:

“诸位听好了,谁再借他钱,就是跟我杨秋过意不去,他赌博输的钱,我一分不帮还。”

“杨秋,你他妈够狠,好,今天我还就不借了,四轮子还你,马上就有人上门来收车了,我还就不管了呢。”

杨冬跳下四轮子,一蹦三丈高地叫嚷道。

“你……你把收粮车抵出去了?”

杨秋颤声问道。

“对,抵了,咋的,你报警抓我啊,来啊,大义灭亲啊!”

杨冬冷笑着说道。

“你个败家子,今天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杨秋向前一个箭步,左手拽住杨冬的衣领,右拳轮圆了,朝杨冬脸上招呼过去……

“嘭……”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一记结识的重拳,招呼在杨冬的脸上……

一瞬间杨秋只觉得耳膜似被震裂开来,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颤了几颤……

什么情况……

杨秋懵了,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杨冬……

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家都拼了命地嚎叫着,四散跑开了……

杨秋愣愣地转身,看着众人狼狈的模样。

忽然,杨秋只觉得胸口一痛,身体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噗通”一声,他竟支撑不住,双膝跪倒在地。

“啊……”

杨秋红着双眼,大喊了起来……

在前方不远处,一间门市房内刚刚发生了剧烈爆炸,此刻已是火光冲天。

而发生爆炸之时,杨振超正在那门市房内,剪着头发……



第五十九章 白银村的秘密(上)

杨秋怔在原地,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可那冲天的火光却在残忍地提醒着他……

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冬爬将起来,发动了四轮子,慌里慌张地跑掉了。

杨秋脑子里一片空白,哪还有心思去阻拦他。

消防车赶来了,救护车也到了,一时间警笛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杨秋却只是怔在原地,发着呆。

“小伙子,愣着干嘛,还不快跑,一会儿指不定还得爆炸!”

一个拎着一筐菜的菜农,拍了拍杨秋的肩膀,说道。

“哦……哦……”

杨秋回过神来,慌乱地道了一声谢,摇晃着站起了身,径直朝爆炸源处走去……

这一路并不算长,杨秋膝盖仍痛,吃力地向前挪移着。

往事如烟,涌上心头……

半生坎坷,杨秋几乎忘了,这改变了命运的风暴,是从何时刮起来的……

从哪天开始的呢……

对了,是那晚……

在山坡上,在山坳间。

从马老大手中,接过血眼玉开始……

杨秋想到此处,将右手探入口袋中,一直紧紧地攥着那血眼玉。

“同志,你往后靠靠,这里太危险了!”

在杨秋面前,一个消防员拦在他的面前。

消防员的身后,便是那扎眼的隔离带……

自己的兄弟就被这条无情的带子,隔绝在火场之中。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救救他们,房子里有两个人,有两个人……”

杨秋拽住消防员的衣角,央求道。

“嗯,请你配合我们,不要往里面闯,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消防员坚定地说道。

杨秋点了点头,这个年轻的消防员又连忙投入到紧张的救援中去了……

受到惊吓的人们,见消防车到了,都逐渐放松了警惕,慢慢地围拢过来。

不多时,便聚集了一大批人,甚至有一些附近的村民,在听到了消息后,赶着牛车来看热闹。

一时间在杨秋身旁和身后,都挤满了人……

“出来啦,出来啦……”

杨秋身旁的一个高个子男人,指着火场的方向,激动地说道。

杨秋朝那人的方向歪着头看去,果见从那火场之中窜出了两名消防员,各自在背上背负着一人。

杨秋分辨得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刚刚和自己交流的那位消防员。

“都靠后,把路让出来!”

这名消防员大声喊道。

杨秋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撞到一人怀中,身后之人见状,也急忙向后退去。

围观众人闪出了一条路后,两名消防队员路过杨秋身旁,杨秋看到跑在前面的消防兵后背上背负着的人,已经不成人形……

消防员将二人放到救护车中后,又转身去救火了。

救护车接收了患者后便呼啸着离开了,火势也逐渐被控制住了。

杨秋哪有心思看消防员救火,连忙跑到停车的位置,开车追了上去……

消防车一路飞奔,来到县城医院,杨秋也紧随其后。

“大……大夫,这两人情况怎么样?”

杨秋连忙拦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大夫,问道。

“你是家属吗?”

大夫皱着眉问道。

“嗯,我是,大夫,救救他们,求求你……”

“那你跟我来吧。”

大夫挣脱开杨秋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奔回了办公室。

杨秋看到两个担架,被大厅内早就等待着的医护人员,推进了急救室。

“去吧,到收费处,把费交一下……”

大夫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堆看不清的字,撕下来交给杨秋。

“大夫,我是家属,你和我交个实底儿,他俩……有没有生命危险?”

杨秋急得直跺脚,粘着大夫不肯离去。

“你要是想救人,就按我说的做,别浪费时间,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哦……知道了,谢谢您……”

杨秋落下两行热泪,喃喃地道。

说罢,杨秋转身便要离开……

“一个,最好的情况,也许能保住一个……”

大夫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路过杨秋身边时,轻声地说道。

“哪个……”

杨秋不假思索地问道。

“女的……也许还有救。”

那位大夫朝杨秋点了一下头后,便钻进了急救室的换衣间。

杨秋掐着单据,低头向收费处走去。

交款时,杨秋伸左手在口袋中掏钱夹,忽然他感觉到好似有一个东西,和钱夹一道,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杨秋低头去捡,见是一封信的模样,连忙打开一瞧……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似针一般,刺痛着他的双眼。

“你身上有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今晚十一点,务必将其放回原处。八郎是个可爱的孩子,祝愿他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杨树知道这一封信意味着什么。

是谁在什么时候将这封信放到自己的口袋中……

“不属于你的东西”

是血眼玉吗?

“放回原处”

又是指哪里……

至于那句祝福八郎的话……

这一句祝福,分明就是要挟!

翻译过来就是:

“今晚十一点,必须把血眼玉放到原处,否则八郎便会有危险。”

杨秋全身冷汗直流,可这“原处”指的是哪里……

对了,是那里吧!

记得自己初见马岭二盗与血眼玉之处,是在南山的一个山坳里。

杨秋心念及此,不禁一声长叹,往事种种,涌上心头……

血眼玉啊血眼玉……

唉!

杨秋付完了药费,将二人的信息提供给院方后,开车飞奔回到了白银村。

他心中记挂着八郎,车子越开越快。

一个小时的车程,杨秋用了二十分钟,就回到了家门口,未及进门,杨秋便大喊道:

“八郎,八郎……”

无人回答。

杨秋心中愈急,忙往房内冲去。

刚开房门,忽然一个人影兀自从屋内奔出,与杨秋撞了个满怀。

杨秋倒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刚子。

“刚子,你干啥,火急火燎的!”

杨秋心中焦急,嗔道。

“我听你在门外喊八郎,这孩子中午玩的欢了,这会儿刚睡去了,我寻思别把他吵醒了,想出来告诉你……”

刚子捂着下巴,咧嘴说道。

听闻八郎没事儿,杨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对了刚子,下午可看没看到什么陌生人出没在村里?”

杨秋追问道。

“应该没有吧,反正我是没看见。”

刚子寻思了一会儿,说道。

“好的,刚子,车钥匙给你,手扶箱里有一万块钱,是粮库前几天结的钱,一直都忘了存,你拿着钱去县医院里守着杨哥,我有点事儿需要去办……”

杨秋道。

“杨哥……杨哥咋了,怎么住院了?”

刚子焦急地问道。

“你没听说吗?”

杨秋道。

“没有啊……”

刚子道。

“哦,你去吧,一言难尽,回头再说,那边不能离开人。”

刚子应了一声,接过钥匙向车子方向奔去。

杨秋径直朝房内走去……

“秋子……”

刚子一只脚搭在车里,突然对着杨秋的背影,喊了一声。

“啊,”

杨秋回头说道:

“啥事?”

“没,没事,要小心……”

刚子眼皮微颤,轻声说道。

“嗯,知道了,你也要小心,慢点开车。”

“嗯……那……那我走了秋子……”

“嘭”地一声,关好车门,刚子驾车离开了……

对不起,

秋子……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一场关于白银村的惊天阴谋,布局成功。



第六十章 白银村的秘密(中)

杨秋回到屋子里,见八郎正躺在炕上沉沉地睡着。

无邪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在杨秋眼中,这是天使的模样。

八郎睡着睡着,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怎地,身体颤了两下,竟委屈地喃喃了起来……

“你们才是野孩子呢,你们都是坏人……”

杨秋顷刻间忽觉肝肠寸断,他躺在孩子身边,轻轻探出手臂。

孩子竟下意识地抬起脑袋,枕着爸爸的臂膀,继续睡着……

可怜的八郎,

可怜的杨秋……

夕阳的余晖洒在二人脸上,杨秋感觉无比的舒畅。

近日里巨大的压力,几乎击垮了他的意志。

杨秋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这一对命运多舛的父子,此刻相拥入眠。

他们就是对方的全世界。

…………

夜色渐深,杨秋爬将起来,看墙上的时钟,此刻已是半夜十点钟了。

他轻轻抱起仍在熟睡着的八郎,开车将孩子送到了二哥家。

“秋子,你大半夜的,要干啥去?”

杨夏问。

“渡劫,过了今晚便好了……”

杨秋笑着答道。

“有啥事跟二哥说,有我呢!”

杨夏道。

“哥,你是不是要搬走了?”

杨秋问道。

“嗯,年后如果工作顺利的话,可能会搬到县里去生活。”

杨夏道。

“好,知道了,你们休息吧,我很快就回来,去照顾杨振超。”

杨秋故作轻松地吐了吐舌头。

“秋子,你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儿,去就去呗,渡什么劫,就会吓人……”

自从杨春走了以后,杨夏收敛了脾气,对待两个弟弟,更像个体贴的大哥哥了。

“走了哥,照顾好八郎……”

杨秋开着车,朝吉盛镇驶去。

到得镇里,把车停好后,杨秋还是照例去喝了点儿酒。

这是他赖以凝神的法宝。

和往常一样,命运的当口,独往矣……

酒足饭饱,杨秋结了账后,径自朝门外走去。

89年的那个夜晚,他夜闯深山,从此便与妖玉结缘……

如今四年多过去了,沧桑巨变,血眼玉却仍在己手。

杨秋不敢开手电,借着月光,沿着老路爬上山。

这些年,无论人如何变,山却依旧是老样子。

杨秋找到了自己当年倚着的那棵树,闭上双眼,回想着自己当初丢了钱时自责又无助的场景,不觉哑然失笑。

夜晚的山岭间,全无暑意,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继续朝目的地方向走去。

终于,熟悉的巨石映入眼帘,便是在这里,巨石下的山坳处……

所有光明与黑暗的开始,所有开心和痛苦的终结。

杨秋蹑手蹑脚地把玉放到山坳里的一块大石上,随即转身,拔腿便跑……

像一只偷了骨头的狗,缩着脖子,在林间狂奔。

跑了很久,杨秋一脚踩空整个人便摔到在地,头重重地撞到一根树干上。

这一撞让杨秋顿觉满眼金星,仰面瘫在山岭的草皮上。

“呵呵……”

杨秋失意地笑了起来。

边笑边流泪。

他忆起了樊六落寞的背影,和白洪升信任的目光。

“我啊,我他妈就是个孬种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信任我……为什么……”

杨秋双手抓着地上的草皮,钢牙紧咬,终又惨然释怀。

因为羁绊,自己和八郎的羁绊。

…………

杨秋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下了山,回到镇上。

此时已是午夜12点有余,镇上早已无人走动。

杨秋来到自己的车前,,刚欲上车,忽见前方有两束黄光亮起,直射自己的双眼,杨秋被晃的睁不开眼,忙伸手去遮挡……

忽然,他的两条胳膊,被人从左右分别架起。

“谁!”

杨秋勉力向左右望去,那些在港台片里看到的黑衣人,如今竟活生生地分立在自己左右两侧。

“别紧张,我们老大请你到车上一叙。”

右侧一人笑着说道,空出的一只手却狠狠地抵在杨秋的后背上。

杨秋无奈,只得依指示,朝前方的车子走去。

打开车门杨秋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另两人从左右侧分别上车,将杨秋夹在中间。

“好久不见啊,杨秋兄弟”

前方二人,冷笑着回过头来……

一高一矮。

杨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你们!!!”

这一切……

都是梦吗?

“你们不是,不是死了吗?”

杨秋惊呼着。

前方,马岭二盗,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如鬼魅,似亡魂!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1989年中秋节前一天,在回家的火车上,马老大正捏着一张照片傻笑着。

照片是他的儿子一生日时拍的,一转眼已经六年过去了。

这六年间,马老大几乎没回过家,孩子一天天地大了,他要换个活法,这一次便要金盆洗手了。

“老二,有件事,我得跟你合计合计……”

马老大望着窗外极速倒退的风景,轻声说道。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之声甚大,他说话的声音极小,连自己都听不得真切。

“说吧,大哥……”

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马老二,说道。

胡老二有一对顺风耳,一双千里眼。

耳能查叶落,眸能辨水痕,这便是胡老二的本事。

马老大将手中的照片,推到胡老二的面前……

“又看我侄儿的照片呢?”

胡老二瞟了一眼,说道。

“嗯,一叶长大了,我……”

马老大欲言又止。

“嗯……咱马岭二盗,短了谁便成不了事,这么多年你我亲如弟兄,你知道其实我也早就干够了,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妹妹的病,听说国外能治了,但需要一大笔钱……”

胡老二双手交叠在胸前,闭眼说道。

“嗯,我知道,都知道……”

二人不再言语,各有心事。

“敢问……”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二位是大名鼎鼎的马岭二盗吗?”

二盗皆是一惊,齐齐向前方望去。

一个一米六上下,腰身纤细,肤白貌美,戴着个墨镜的女子,手拎着一个鼓鼓的布袋儿,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你是谁……”

二盗齐声问道。

“纪美子,很荣幸认识二位……”

女子恭敬地鞠了一躬后,自然地坐到二人对面。

“二位大名,如雷贯耳,这是给二位的见面礼。”

纪美子说着便把那沉甸甸的袋子,往桌上一放。

“铛……”

袋子中的不明物,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马老大指如疾风,双手瞬间已探入袋中,夹出一物,定睛一瞧……

一枚结结实实的银锭子,映入二人眼帘。

“这是,满清的玩意……”

胡老二盯着银锭子下方的满文,骇然道。

“是的,喜欢的话,都归你们了。”

纪美子笑着说道。

“姑娘,不好意思,我兄弟二人虽无大才,但承蒙道上人抬举,奇珍异宝,却也染指过不少,你那这玩意来与我二人显摆,却真的把我二人看得扁了……”

马老大把银锭子往袋子里一丢,双手平推,把袋子送还到纪美子身前。

“若是千倍万倍呢,你还见过吗……”

纪美子笑道。

马老大皱眉不语。

“若是给你们一座银山,你们可肯为我做一件事……”

二人听到银山二字,不觉惊呼起来……

“姑娘休拿我二人取笑……”

马老大将信将疑。

“去做一件事,成功后银山咱们一人一半……”

纪美子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沓泛黄了的电报纸,摊放在二人面前。

“我知道一个秘密,足以让你们一夜暴富的秘密,”

女子摘下墨镜,瞪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盯着马老大道:

“只要你们为我做一件事,这里记录的所有的财富,整座银山,咱们一人一半……”

纪美子的手,有节奏地拍打着面前的一沓电报纸……

沉吟半晌,马老大叙道:

“说吧,需要我二人做什么……”

如果能就此金盆洗手,坐拥银山,二人的心病,就算了结了……

“瓦解商庄,让商庄九行所有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纪美子冷冷地说道。

血债血偿,

这一次,

请你们尝尝,

背叛的滋味!

第六十一章 白银村的秘密(下)

1945年4月,白银矿区。

纪文站在大矿坑顶,俯瞰这庞大的工程,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具体哪一天被“请”到这里来的了……

纪文,祖籍东瀛,其祖先于明朝时为倭寇,登陆我国沿海,后与一渔家女相恋,自此隐姓埋名,封刀散发。

纪家一脉于清朝时便在b城经商,老祖宗扶桑国特有的炒茶手艺以及日语,世代相传。

到纪文这一代,却发生了变化,自幼学得家传本领的他,长大后却对炒茶卖茶一点不感兴趣。

民国期间,家境殷实的少年纪文,自费留洋,学会了一手勘探及采矿的本事。

1924年,他留学归来,意气风发,那一年他23岁,成为了东北大学土木系的教师。

可造化弄人,覆巢之下无完卵……

1931年,他因擅长日语,精通采矿,被关东军掳走,成为了关东军驻石城县采矿部队的技术顾问。

为了保全自己的父母和妻子,纪文只能选择隐忍。

白银村,满清时本为帝王家围猎场,清末被开发成银矿,后几经易主,终被关东军把控。

纪文,便是这无尽财富的开发者,只不过这一份财富,最终都漂洋过海,流落他人之手……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1945年,44岁的纪文,正站在矿坑四周探测安全的矿洞掘进路线。

正当他移至矿顶处之时,忽觉脚下微微颤动,纪文以为自己遇到了地震,忙向矿坑远端飞身一跃,趴在草地上,他正欲起身再跑,忽然地颤之感全无……

纪文又小心翼翼地折回原处站定……

忽然,他整个人如疯了一般,绕着偌大的矿坑狂奔了一圈,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方才自己站立的位置。

错不了,错不了……

坏了……

开春雪水融化,土石结构是软化,这山被钻了太多的矿洞,已经到了极限,再肆意开采,势必会引起一场巨大的坍塌。

那上百号无辜的矿工,都居住在这大矿坑中,如果发生了大坍塌,顷刻间,这矿坑便会化为活葬坑……

纪文越想越心惊,忙不迭地赶到乡里,将情况如实和驻扎的关东军队长野田说了。

野田给驻扎县城的时任长官岸谷发去电报说明情况。

野田命令纪文回矿区等通知,纪文心中清楚,抉择的时刻,到来了……

这一群拿着枪的魔鬼,怎会把人当人看,在他们眼中,这上百号人的性命,甚至抵不过一块银矿石。

纪文在下达了短暂停工的指令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颗接着一颗地抽起烟来……

像他这种精通日语,又懂采矿的技术型人才,其家属是受到关东军的“特殊”照顾的。

一但有任何苗头,纪文顷刻间便会失去所有。

纪文抽光了烟盒里所有的香烟,指尖缭绕的烟雾,并不能让他找寻到这难题的答案。

这是一道选择题,但没有标准答案,无论选择哪一个答案,他最终的结果,其实都是失去。

头昏脑胀,好吧,索性便不再思索了。

纪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移步到窗前站定……

由于工作需要,纪文的办公室,建在矿渣堆起的高高的地基上,隔壁住着四个曰本军人,这便算是矿区管理层了。

现在正值中午时分,纪文站在窗前,见下面人投攒动,好不热闹。

原来是一众工人们在大空地里搞联欢。

纪文连忙打开窗子,悠扬的朝鲜族民歌声飘了进来,高亢且热情。

平日里甚是疲累的工人们,好不容易偷得半日清闲,竟这般意兴盎然。

原来,即便是身处惨境,大家都对生活依旧保有如此强烈的热情。

而这上百号人的身后,便是上百个家庭,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老人、孩子、妻子生活的希望……

如果,白银矿坍塌了,这么多的家庭,顷刻间便会支离破碎,实在是没胆去想。

自被掳后,纪文一直都坚持不要孩子,纵使父母如何催促,他也如是坚持着。

因为他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那些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他这些年活得很憋屈,他心里清楚自己曾经的师长、同事、朋友、学生会如何评价他。

是啊,这才是最可怖的梦……

谁不想成为英雄,身为学者,谁还没些傲骨……

但羁绊,该死的羁绊,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生生敲碎了他的傲骨。

而如今,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纪文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沸腾了。

纪文整了整衣衫走出了办公室,下了土坡,混到人群中痴痴地望着人群中间载歌载舞的表演者们……

“纪工来了,过去喝一个吧,小曰本儿过年时发的酒,大伙儿还余下不少哩……”

一组工头儿老金说道。

工人们私下里都称呼纪文为“走狗”,只有那三个与他有工作交集的工头儿,知晓他其实一直都在为工人们争取福利。

不然大伙儿哪里会得到这些酒水……

纪文微一沉吟,点头应道:

“也好,走吧……”

老金忙拉着他的手,指引着他,来到了工头们的桌前坐定。

二组工头儿老杨,忙跑进屋子里拿出一副碗筷儿放到纪文面前,说道:

“纪工,您别嫌脏哈,对付一用吧,就这条件了……”

纪文笑着点头说道:

“但凡能用水洗掉的,都不叫脏。”

说完,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半碗酒,举碗说道:

“平日工作中,纪文对三位多有得罪,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在这里给三位兄弟赔个不是,我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一仰头,“咕噜”一大口,便将那半碗烧酒,灌入肚中。

三人齐声称好,也都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饮罢,纪文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想家吗?”

“想,想得紧……”

三人答道。

“想回家吗?”

纪文问道。

“想,每天每时每刻都想。”

“那便回家,大伙儿都走。”

纪文轻声叙道。

在三人诧异的神色之中,纪文将银矿山的危机,都告诉了大家。

“那这帮小鬼子,还能不顾咱们死活吗?”

三组工头儿小李惊恐地问道。

“顾他妈什么顾,在这帮子畜牲眼中,咱们的命还不如一块石头值钱……”

老杨点了颗烟,狠狠地道。

说曹操,曹操便到,远方传来了摩托声响,由远及近。

纪文连忙迎了出去……

余下三人皆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不多时,摩托车声音渐远,纪文掐着一沓电报纸,盯着上面的内容,恨恨地坐了下来。

老金侧过头瞧了一眼,都是日文,看不懂。

事实上,即便是中文,他也识不得几个字……

“告诉咱们,明天必须开工。”

纪文把电报纸叠好,放到胸前口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物,放到手中,把玩了起来。

此物便是血眼玉,血眼是其老祖宗东瀛武士家族的图腾。

寓意洞察与果决。

纪文抬头仰望着这矿山,又环顾下周遭的人众……

微睁着眸子,对三人说道:

“要么一起活命,要么一起被砸扁……”

“说吧,需要我们哥仨做点啥。”

老杨道。

“夺枪,守住矿区,等机会……”

纪文深知,这上百号人,浩浩荡荡,没等跑出吉盛乡就会被增援的关东军尽数全歼。

开工是死,逃跑也是死,为今之计只有这一条……

…………

关东军在东北的布防,远没有影视剧里那般密集,这受制于关东军的人数,以及东北三省土地面积广袤。

吉盛乡有个白银矿,饶是如此,布防在吉盛乡的兵力也着实有限,野田小队十二人便压制住了整个乡。

若不是这里有矿,吉盛乡是决计不会有鬼子来布防的。

控制着东北绝大多数区域的人,叫皇协军。

东北人称之为“二狗子”。

白银矿区配备的布防力量为四个鬼子搭配十二个“二狗子”。

纪文压低了将自己的计划和三个人说了。

可让四人想不到的是,在纪文身后的帐篷里,一人将四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小鬼子们的房间在纪文房间的东侧,再往东是皇协军的房间。

明日曰军换岗之前,缴不来枪,便会一败涂地。

“开始吧,事不宜迟……”

纪文颤巍巍地掏出一串钥匙,交给老金。

“去吧……”

老金犹豫了片刻,猛地点点头,朝矿区西侧角落处的笼子走去。

笼子里关着的是,纪文养了多年的一条黄狗。

老金是朝鲜族人,有一手屠狗烹肉的本领。

老杨去偷偷物色称手的短刃。

小李负责控制局面稳住皇协军,如果这三个工头儿同时消失,势必会引起这帮人的注意。

几人各司其职,一场自救行动,悄悄展开……

…………

傍晚时分,微风裹挟着肉香,晕染了整个白银矿区。

真香啊,狗肉的味道。

正牌曰军,只会在早晚两刻,象征性地在下矿区转一圈,其余时间便都这帮“皇协军”来回巡逻。

老金劈下来一条狗后腿,谄笑着送给了巡逻的“皇协军”

“你们吃了得了,咱们哪好意思呢!”

“皇协军”白队长,歪戴着帽子,笑吟吟地接过狗腿子,说道。

“都有都有,这儿肉多,孝敬您,合适得紧!”

老金笑着说。

余下的狗肉,分给了工友一部分,剩下的与老杨抬着,向坡顶走去。

“纪工,我们来了!”

老金站在鬼子的门口喊道。

屋内传出笑声琅琅,不多时,纪文便打开了门。

“抬进来吧,军爷们都得不耐烦了。”

纪文笑着将二人迎了进来。

“军爷,这是俺们俩孝敬您的。”

二人将狗肉置于桌上后,老金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宝贝,毕恭毕敬地交到管事的鬼子手中。

这件宝贝正是血眼玉。

鬼子欣然收下,竖起大拇指“呦西呦西”地赞了一通,并热情地将二人挽留了下来。

就这样,四个鬼子和纪文等人,畅饮了起来。

起初三人只管跟杯,纪文与小鬼子有说有笑,好生欢乐。

酒过三巡,金杨二人只见得,四个小鬼子抱在一起痛哭留涕。

情到深处,竟然唱起歌来。

二人心想,这帮鬼子定是思念起了家乡,情难自持才出此滑稽举动。

接下来便容易多了,四个鬼子兀自推杯换盏,全然不理会这三个异族人。

当然,这三人也没闲着,杨金二人负责倒酒点烟,而纪文则负责陪哭……

这一顿酒直喝道半夜九点,方才停歇。

桌上的狗肉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鬼子们已然酒足饭饱,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纪文见时机成熟,对余下二人点了点头,老杨抄起立在墙边的,挑狗肉用的竹竿,拔了一端木塞,哗啦啦掉出来三个匕首。

“事不宜迟,动手吧!”

老杨拾起地上匕首,分发给金纪二人。

三人心下一横,顷刻间便结果了三个鬼子的性命……

只不过纪文毕竟是书生,经验不足且心有些慌,第一刀下去并未吃上力气,也忘了要捂住鬼子的嘴。

那鬼子惨叫了一声,纪文连忙再补一刀……

一声惊呼,在屋内响起,如晴天霹雳,三人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转头望去……

最后一个叫丁次的鬼子掏出了枪,正恶狠狠地将枪口对准了三人。

老金持匕首飞快地朝丁次奔去,纪文心道不好,忙探手朝面前的鬼子腰间摸去。

“嘭……”

一声清脆的枪响,老金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别动!”

纪文从鬼子身上摸出了枪,忙不迭地将枪口对准了丁次。

丁次无奈,高举双手。

老杨见到老金的尸体,心却有些怯了。

老杨颤抖着来到丁次身前,张手正欲夺武器,却被丁次反手扣住,拿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丁次与纪文对峙着,枪口的余温,刺激着老杨的神经,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纪文明显在与丁次交涉着些什么,而老杨却又怕又气。

眼前二人的交流,他一句都听不懂……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

正僵持着,忽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话语声。

“太君,您没事儿吧?”

丁次一听此话,用蹩脚的中文高声应道:

“进来,进来!”

门被缓缓打开,破坏平衡之人,终于出现了。

白队长带着四名手下,举着枪赶来了。

“拿下!”

身后四人齐刷刷地冲了上去,夺了纪文的枪。

纪文仰天长啸,心知既然惊动了这帮人,则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徒增杀戮已是枉然。

纪文与老杨,各被二人缚住双手,死死地按在桌面上。

丁次暴跳着跑将过来,拾起桌上的刀子,欲朝二人脊背上插去。

“太君,使不得,使不得,”

白队长抓住丁次的手腕,说道。

“眼下此等情境,明日野田队长问起来,咱们难逃罪责,留得二人活口,交给他老人家拷问才是上策。”

丁次瞪大了双眼,看看白队长,又看看自己死去的兄弟,叹道:

“好吧……好吧……”

白队长接过丁次手中的匕首,丁次颓然朝门外走去,准备赶去乡里汇报情况。

刚迈出一步,忽觉背心一凉,一把匕首穿心而过……

“小曰本子,去死吧!”

白队长狠狠地道。

一脚踢开丁次的尸体后,连忙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齐刷刷地松开纪杨二人。

“你……”

纪文眼中泪光隐隐,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他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之前你四人的密谋,我都听见了,”

白队长一把握住纪文的手,继续说道:

“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八字一出,屋内众人齐声喝彩。

你可以暂时压制住我们,但有一件事,千万得记住。

堂堂中华之魂,永不溃散!

…………

坑下众人听到那一声枪响,都跑出帐外,此刻白银矿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去广播室,快!”

纪文说着,朝广播室奔去,白队长则带着余下的人,守住了矿区出口。

纪文在广播中,将银矿危机,以及今晚事情的前因后果,皆一一说了。

矿区之内一片欢腾,手刃鬼子,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谁人不恨这群畜牲。

纪文等人配备了武器,皆伏在矿区入口的道路两侧,等待第二日敌人来换班。

翌日一早,来换班的鬼子便稀里糊涂地挨了枪子儿。

至此野田小队,算上队长共计十三人,此刻已被歼灭了一大半。

这写鬼子至死都不敢相信,那些孱弱的中国人,竟敢对自己痛下杀手……

上百号人,十八杆枪,一齐涌入吉盛乡,将野田小队尽数歼灭。

但纪文等人心知,更大的风暴就快要到来了……

…………

接下来的几日,却是出奇的太平,原来此时石城县驻扎的曰本兵,已经尽数被调回本土御敌。

遣散了工人们后,纪文等人亦藏匿于市井之中……

当然,纪文从此便失去了双亲和爱人。

白银矿区,经历了几次自然坍塌,形成了今日的碗口般形状。

1949年后,这里规划了田地,逐渐迁来了些村民,白银矿区,成为了今日的白银村。

一片祥和,却再无人知晓,这白银矿区的秘密。

…………

纪文自觉失了气节,无颜再为人师,于是重操旧业,在b城炒茶卖茶,生意红红火火,娶了一房娇妻,四十岁时生得了一子,取名锦城,后又在五十岁时得女,起名美子。

白队长也化了名,挟妻子儿女来b城投奔纪文,在纪文的帮助下,开了个小饭馆。

再后来纪白二人牵头,成立了商庄,纳入九行,互帮互助,共同进退。

纪家茶行为商庄之首,白家食行居次席。

待到两位老人去了,白洪升的父亲却不甘心居在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纪锦城的次席。

20世纪80年代,纪家家世被白家拿来做文章,伙同同为茶行的沈家一道,一唱一和,蛊惑众人,将纪家逐出商庄九行,纪锦城不堪其辱,寻了短见。

年少的纪美子被管家带着,含恨远遁南方,伺机复仇。

白庄主坐稳了商庄头把交椅,纪美子这个弱女子也逐渐被众人遗忘……

直至三年前老管家离世,将电报和血眼玉交还给岁的纪美子……

纪美子潜回b城,化名蛰伏在常家药厂,成为了常老板的秘书。

布局三年,直至有血眼玉图片的报纸,被常老板发现……

商庄老一辈人,谁人不知这块玉的价值,而欲从毛子手中夺回,非马岭二盗不可。

后二盗假死,纪美子安排了替身,樊六见不到容貌,以为二人尸身被狗狼咬食。

杨秋闹了商庄后,白家狼子野心尽显,吞了药行屠行以及雷二伟的买卖。

至此,商庄九行便尽数堕入彀中……

顾雷二人更不是省油的灯,后背后有神秘人撑腰,召来新鲜血液,组成新的力量,与商庄旗下商铺竞争。

商庄为首九行离心向背,各怀心思,又有大毛与白庄主遇难身死,余下的几位也都买卖关门……

名噪一时的商庄,竟落得此等下场,不禁让人唏嘘……

…………

“所以,是你们杀了大毛吗?”

杨秋狠狠地道。

“怎么会,我们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杀害了他……”

马老大道。

“顾无极和雷二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我们也在暗中寻找他二人。”

胡老二道。

“那你们为何来找我晦气,要灭我的口吗?”

杨秋道。

“你想多了,想灭你的口,你早就死一百回了。”

胡老二冷冷地道。

“那你们如此对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血眼玉……只有把血眼玉归还给纪美子,这件事才算完结,我二人才能与她平分银山……”

“银山?做美梦吧,要是那矿上还能采出银子,我们他妈早就暴富了,哪还轮得到你们外人?”

杨秋冷笑道。

马老大正要说些什么,忙被胡老二制止……

胡老二又道:

“如果你想顾全孩子和兄弟的周全,请务必按照我的指示行事……”

“你们想要挟我,你们就这点本事了吗?”

杨秋低声道,他心知自己没有谈条件的资本……

“你要相信,我二人是为了你好,记住我们说的话,如果你还想为大毛做点事的话……”

马老大叙道。

“别说了大哥,我们得走了……”

马老二招呼一声,杨秋又被人架了出去……

马老大开车扬长而去。

皓月当空,杨秋如游魂般挪至车边,打开车门,回到车中。

“咱们走吧……”

突然,身后的座位上,传来一个男子的说话声。

这鬼魅般的一嗓,惊出杨秋一身冷汗。

他连忙朝后视镜里望去。

“是你……”

车子呼啸着,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第六十二章 不速之客

处理完杨振超的后事后,杨秋将八郎托付给去往县城入职的杨夏。

刚子来杨秋家,买走了杨秋剩下的那两辆四轮子,第三辆被杨冬的债主收走了,杨秋也丝毫没计较。

大伙都说,秋子禁不住这接连的打击,精神出了问题。

杨秋终日坐在村里的小卖店门口的树下发着呆。

穿着他最风光的时候买的那件牛仔衣裤,日复一日不见他换过。

不洗脸不剪发,满脸的长络腮胡,活像个乞丐。

此刻他便是个战败的将军,一个意志崩塌了的活死人。

时间来到八月初,夏至秋初时节,草树还绿着,只是没了当初的闷热感,甚至到了夜晚,还有那么一丝凉意。

“傻秋子,学声狗叫,给你半截麻花儿!”

小卖店门口,朱大江家12岁的大儿子,手里拿着半截麻花正在对着在杨秋摆弄着。

杨秋痴痴地望着那半截油汪汪的麻花,口水直流……

“滚滚滚……”

刚子朝着朱家小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大脚。

朱家小子把麻花往地上一摔,抹着眼泪,骂骂咧咧的回家找妈妈“求援”去了。

“秋子,村里来了一批城里人,据说要在咱老矿区那开个石头粉厂,我雇冬子,我俩开四轮子给他们拉石头……”

杨秋耳充不闻,只直勾勾地盯着那地上的半截麻花。

“其实一早就有人联系过我了,我本打算直接跟你说,后来杨哥出事儿了,我也就没说出口,没想到你竟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杨秋嘻嘻笑着,向前探出身子,捡起地上的半截麻花儿,在早已脏的发亮的裤子上抹了抹,就要往嘴里塞。

“秋子……这个不能吃……”

刚子一把夺下杨秋手中的麻花,站起了身朝小卖店里走去。

不多时刚子手拿一整根麻花,递给了杨秋。

“吃吧,你要爱吃,我每天都买一根给你。”

杨秋开心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唉……”

刚子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

杨秋大口地吞咽着手中的麻花儿,边吃边笑。

“妈,刚子走了,刚才就在这踢了我一脚,傻秋子看见了!”

朱家小子,指着正在吃麻花的杨秋说道。

“没事,妈带你去他家里找他,”

一个烫着大波浪的中年胖女人说道。

“儿子,你买麻花去了,麻花呢,这么快就吃完了?”

胖女人盯着杨秋手中的半截麻花问道。

“这个……”

朱家小子眼珠子一转,说道:

“被他……被傻秋子抢走了……”

“臭不要脸的傻玩意儿,孩子的东西你都抢,不要脸!”

胖女人伸手便夺走了杨秋手中得麻花,狠狠地扔到了对面人家的猪圈里。

“就算喂猪也不给你吃,”

胖女人狠狠瞪了杨秋一眼,拉着孩子的手,朝刚子家走去了。

杨秋见二人走远了,忙跳栅栏翻到对面的猪圈里……

“走吧……”

纪美子对着司机摆了摆手,墨镜后那精致的脸庞上,挂着冷冷的笑。

杨秋攥着那恶臭的麻花,立在猪圈栅栏外,眼中寒芒一闪,仅那一瞬间,随即又恢复到呆滞的状态。

…………

白银村,除了出村的那条大岭上开出的村道外,三面环山,废弃矿区经过了几次自然坍塌,形成了如今的地貌。

像极了一个缺了口的碗,如果把白银村看成是碗底,那周遭坍塌滚落的巨石便是碗臂最高处隐约可见的一圈山壁,便是那碗口了。

通往吉盛镇的路,便是这“大碗”的缺口……

白银村是建在石头上的村庄。

土就那么一层,是以庄稼收成不好。

村民们都说是鬼子大炮炸没了山势,却不知这一座银山,早已被掏空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秋每天都坐在小卖店门口,等刚子给他买麻花儿,刚子无论多忙,都会在午饭十分来给他买给他吃。

每次,刚子都会把最近石头粉厂发生的大事小情,说给杨秋听。

村里的男人几乎都去厂里上班了,想不到本来是祸害的一块块大石头,如今竟成了宝贝,这让白银村百姓挺起了腰板,摇身一变都成了工人。

一天中午,杨秋和刚子二人看到一辆挂着b城牌照的车,缓缓从他二人的身前经过……

车身刚过,竟又倒了回来。

杨秋心下一凛,忙把头压低……

“兄弟,和您打听个事儿,你知你们村有个叫杨秋的,家在哪儿住?”

驾驶位上,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探出头来问道。

“你找他有啥事吗?”

刚子问道。

男子眉头微皱,微一迟疑,说道:

“没……没事儿,我们是他的朋友,许久不见了,来跟他聚聚。”

“哦,他在半年前就搬走了,去省城了,你们去省城打听打听吧……”

刚子叙道。

“哦,我听说你们村里有个厂子,在哪啊?”

男子又问道。

“那,往西走,走到头就到了。”

刚子指着厂子的方向说道。

男子道了谢后,开车离开了。

刚子转头,问杨秋道:

“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杨秋不答,兀自咬食着手中的麻花儿。

“秋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乱了心智,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上次选择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是我的不对,你对我那般好……唉……”

刚子说道动情处,眼中泪光隐隐,他拍了拍杨秋的肩膀,缓缓起身,朝四轮子方向走去。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今晚去我家住吧,你家不安全。”

刚子没回头,叙道。

杨秋目送刚子的车离开,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嗓。

谢谢你,刚子,

现在的我只能选择苟活,

为了我自己,

为了八郎和杨夏,

更为了白银村……

那一封电报,纪文攻陷了野田小队指挥部后,在电报机前发现的,岸谷发来的最后一封神秘的电报……

杨秋知道,这才是纪美子口中所谓的银山的秘密。

“即便战死也要守住宝藏,*****,都系于你一身,野田君!”

“宝藏”究竟指的是什么,是这已经几近枯竭的银矿山吗,还是……

到底是什么……

纪文不知,纪美子不知,杨秋更不知。

杨秋知道,纪美子明面上是磨石头粉,其实背地里是在调查曰本人留下的那所谓的“宝藏”。

如今雷二伟也来了,副驾驶坐着的也必然是顾无极了吧。

该到的都到了……

杨秋笑着抻了个懒腰,身体倚在大树干上,闭目养神。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舒坦。



第六十三章 当英雄的前提

深夜,刚子家。

杨秋与刚子,在炕桌前相对而坐,桌上是几瓶啤酒,和几碟小菜。

“你为什么要装成傻子?”

刚子问道。

杨秋不答,只是喝酒吃菜。

“今天这二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感觉他们来者不善。”

刚子追问。

杨秋不语,刚子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了。

只见杨秋把脏兮兮的手指蘸到酒杯里,嘴上咿咿呀呀地搅弄起来。

刚子正欲出言制止,又见得杨秋用湿手指在桌子上画起画来。

刚子看杨秋天真得像个孩子,便兀自地喝起了闷酒,想着心事。

“好看吗,嘻嘻……”

杨秋傻笑着问刚子。

刚子不抬头,只随口应付了一句,道:

“好看,好看……”

忽然,杨秋笃笃地敲了两下桌面。

“你再看看,还好看吗,嘻嘻……”

杨秋又说道。

刚子不耐烦地搭眼瞧去……

杨秋面前的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隔墙有耳”

刚子心神一晃,欲朝四处张望,忽见杨秋眉头微蹙,眼珠子朝左右急促地晃了几晃。

刚子心领神会,挺直了腰板道:

“好看好看,你快吃饭吧,好不好?”

言辞之戏谑,像是在逗一个婴孩。

窗外,细碎的脚步声渐远……

杨秋将杯子里的酒倒于地上,重新斟了一杯,举杯说道:

“下次换雪糕吧,麻花儿真的吃不动了……”

刚子心中大喜,连忙举杯说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二人相视,均热泪盈眶,举杯共饮,豪气干云……

“秋子,你混成今天这样,这是在做啥呢?”

刚子夹了个花生豆儿,放到口中,含糊地问道。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于你十分有害,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秋子叙道。

“嗯,你不说我便不问,喝酒喝酒!”

二人又干了一杯。

“痛快,哈哈!”

刚子笑道。

“刚子,今天来那俩人,啥情况?”

杨秋沉吟半晌,忽然问道。

“哪个,今天打听你家住哪儿那两个?”

刚子眉毛一挑,问道。

“嗯,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俩人与我有些交集。”

杨秋叙道。

“嗯,他俩可够猖狂的了,到了厂子里就和王老板起了争执,后来还是纪小姐出面调停的,几人才肯罢休。”

刚子叙道。

“哦……”

王老板便是胡老二的化名。

“最后咋样了?”

杨秋连忙追问道。

“最后……不知道了,他们一起进了老板办公室,我下班时还都没出来。”

“哦……喝酒吧,来……”

杨秋沉思片刻,举起酒杯叙道。

二人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

杨秋睁开惺忪睡眼,脑子尚有些昏涨,天已大亮,阳光照射在窗前的地面上。

他吃力地爬起身来,见刚子已经走了,炕桌上摆着一碗尚有些温热的米粥,和几碟小菜。

吃过早饭后,他又出了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小卖店门前装疯卖傻。

刚出大门,杨秋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退回到院中。

昨天那脚步声……

是谁在窗底偷听。

杨秋移步到窗前,弯腰在窗沿下寻觅了半晌……

有了!

在窗子下沿的缝隙中,夹着一封信……

杨秋忙展开查看,他越看越心惊,后背冷汗涔涔……

杨秋忙把信叠好了,塞入怀中,朝村中奔去。

来到熟悉的位置,杨秋调整呼吸坐了下来。

奇怪了,村里静悄悄的,竟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小卖店都锁门了。

杨秋隐约听得石头粉厂的方向人声喧哗,机器磨粉的声音却消失了。

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兄弟……

杨秋在心中祈祷着。

…………

过了一小时左右,村民们开始陆续地从石头粉厂方向回来了。

“这也太吓人了……”

“是啊,好端端的俩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咱村子咋净出这吓人事儿,太平两年就出一把大案子。”

“……”

大家边走边聊,杨秋不敢抬头,只是低头听着,心中慌乱无比。

“给你,吃吧!”

一块雪糕,被递到了杨秋面前。

杨秋未及多想,忙抬头望去……

这人不是刚子。

“吃吧,傻子……”

马老大拿着雪糕,笑着说道。

杨秋接过雪糕,突然跳起身来,重重地扇了马老大一个大耳光……

由于距离太近,出掌迅捷无伦,马老大又全无防备,竟被结结实实地抽中了。

杨秋狂笑着,握着雪糕拔腿便跑,马老大愣了一会,破口大骂道:

“你这疯子,看爷爷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说罢,马老大迈开了腿狂奔追去。

小卖店门口的村民皆哈哈大笑,心想这傻秋子,是真的傻透了。

马老大发足急追,一直追到了村东头,杨秋家已经搁置了无人住的草房子处。

“你打我干什么,真疯了吗?”

马老大喝道。

“这儿没人,说吧,你找我干啥?”

杨秋问道。

“明知故问!”

“我真的啥都不知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杨秋无辜地说道。

“顾无极和雷二伟,昨晚儿被人毒死了……”

马老大叙道。

“毒死的?”

杨秋一愣,问道。

“嗯,千真万确,山埃中毒,发现时候已经死透了。”

马老大叙道。

“山埃”即氰化钾,矿粉提取银的时候必须用到的,厂子里有,但由于具有剧毒,

“好事儿,大快人心,挺好!”

杨秋笑着说道。

“姓白的小子,躲哪儿去了?”

马老大问道。

“我……我不知道……”

杨秋言辞闪烁,回答道。

“昨晚胡老二都看到了,姓白的小子,趴在你窗下好一阵儿……”

“你怎么知道,你监视我?”

杨秋盯着马老大的双眼,凛然问道。

马老大脸色一红,应道:

“只是怕你坏我们的事罢了。”

“坏你们什么事,找宝贝吗?我劝你收手吧,白银矿现在啥都没有,已经是废矿坑了。”

杨秋摇着头,冷笑道。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劳您操心,我就问你一句话,姓白的小子在哪儿?”

马老大狠狠地道。

“你跟一个疯子废什么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好我告诉你,就在这间破草房里,你进去翻吧!”

杨秋也不甘示弱,敲着身后破败的门板,狠狠地道。

“好吧,好……”

马老大气呼呼地边退边说道。

“你要记住,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你在城里的儿子,安全便没了保障了。”

马老大说完,转过头去,便村里走去。

“你是真的想为大毛报仇吗?”

杨秋朝着马老大的背影喊道。

“凶手已经死了,报不报仇,又当如何……”

马老大声音渐远,身影也终于拐走不见了。

“是吗,未必吧……”

杨秋望着瓦蓝的天空,喃喃道……

当英雄,要与孤独为伍,要隐忍不发。

第六十四章 最后的较量

白洪升的尸体终于被找到了,其实也非常好找,冯春发现他时,他正孤零零地躺在矿顶不远处的山林里。

侦查员从他的尸身上翻出了厂子里失窃的一些氰化钾颗粒。

当然,他也是服毒而亡。

冯春进入刑警队参与的第一个案件,便是这“白银村氰化钾案”了。

若干年后,他第二次接触氰化钾杀人案的时候,便是他人生的终点站了。

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这便是一个轮回。

侦查员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案情,冯春缓步走到矿区山顶处,俯瞰整个白银村……

无限回忆涌上心头,不太平的白银村哟。

忽然,一个想法涌上他的心头,没经过案件推演,也没有任何线索可寻,只是一个感觉……

他隐隐感觉,发生在白银村的所有案件,都是被某条线串联到一起的。

可这条线,究竟是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老矿区的石壁呜呜作响。

它在诉说着全部真相,关于白银村最后的秘密,终将浮出水面……

“你们一会勘察完现场,直接回队里吧,不用等我了,我去拜访个熟人……”

冯春和身边的侦查员打完招呼后,双手插在兜里,径直朝山下走去……

钱队望着冯春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刚被自己收入麾下的新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

…………

杨秋正坐在老位置上发着呆,忽听得有人轻道一声:

“杨秋……”

待他反应过来时,发现面前正站着一人,此人正是冯春。

冯春与杨秋并肩坐了下来,学着杨秋的模样,靠在树上。

“嘿嘿嘿……”

杨秋对着冯春傻笑。

“嘿嘿嘿”

冯春回以一记傻笑。

“障眼法,瞒不了我……”

冯春附在杨秋耳边,嘀咕道。

“嘿嘿嘿”

杨秋盯着冯春依旧傻笑着。

“你要相信我,把你知道的,吿诉我……”

杨秋脸上笑容消失,只是痴痴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认出了冯春。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朝二人指指点点……

“别抓我……别抓我……”

杨秋如疯了一般,挣扎着起身朝村外跑去。

“杨秋!”

冯春伸手一拉,拽住了杨秋的牛仔外套。

杨秋怪叫着,朝冯春抓挠去。

登时间,冯杨二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这警察,咋跟个疯子一般见识,没事闲的吧?”

围观众人中有人起哄道。

“滴滴滴……”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众人一看,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是刑警队的警车经过。

路的正中间,冯杨二人斗的正酣……

“去看看……”

钱队长皱着眉头说道。

“警察来帮手咯,傻秋子要吃亏啦!”

钱队长又定睛瞧了下杨秋……

听到众人的评价,钱队长确定了一件事,此刻与冯春互殴的,分明就是个傻子

“赶紧把冯春拽回来,唉……”

车门开后,两个便衣警察,将冯春拽了起来,杨秋见势要跑,被冯春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脚。

杨秋也不甘示弱,朝冯春脸上吐了口唾沫,得意洋洋地跑开了……

众人哄堂大笑,年轻的侦查员气不过要去追,钱队长喝道:

“还不嫌丢人吗,快上车!”

“嘭”地一声,车门关闭,车子朝吉盛镇方向驶去。

“有什么收获?”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钱队长回头递给冯春一张卫生纸,问道:

“嗯……还不好说。”

冯春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望着窗外逐渐倒退的光影说道。

伸手入兜,一张皱巴巴的纸,安静地躺在衣服口袋里……

杨秋啊杨秋……

你到底,

在计划着什么。

…………

午夜,杨秋家。

刚子轻推了推杨秋家的门发现并未反锁。

他心头一紧,朝屋中走去,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在吗,秋子?”

刚子轻声问道。

“在,在等你。”

杨秋在里屋答话道。

刚子轻舒一口气,打开了里屋门。

真的是绝对的黑暗,窗口都被厚帘子遮的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

“咋不开灯呢秋子?”

刚子问道。

“防一个人,这人太厉害,没有办法。”

杨秋答道。

“谁?”

“你们的胡……不对,王老板……”

“他怎么了?”

“没事儿,关于他的事儿,咱以后再说,等你很久了。”

“刚下班,第一时间就跑过来了。”

“嗯,我叫你留意的事,有什么发现吗?”

杨秋问道。

“嗯,和你猜想的一样,明天咱村里在矿上上班的全放假,今晚十点多,我开着拖拉机,和常在王老板身边的俩人,我们仨一起去名城子镇接了一批货。”

刚子答道。

什么货?

杨秋追问道。

“什么货?”

“看不清,木箱子装着,装了整整一车,重得很。”

刚子回忆道。

“还有其他线索吗?”

杨秋眉头紧蹙,追问道。

“让我想想……”

刚子沉吟片刻,说道。

“对了,这货好像值钱的很!”

“哦?怎么说?”

“回程的时候,车上俩人紧张的要死,一个劲儿的让我慢点开,躲着点坑,说出点差池,我们都得死。”

“还有吗?”

“没了……”

“那批货,卸到哪里去了?”

杨秋追问道。

“不知道,把车开回厂里,王老板就把我赶走了,这会儿估计正卸着货呢。”

“嗯,你拖拉机开的最稳,不用你也没别人可以用了。”

杨秋叙道。

刚子没继续聊,沉吟半晌,说道:

“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秋子。”

“嗯,感谢……”

杨秋答道。

刚子转身走出里屋,身后传来杨秋的声音。

“明天你替我去趟县里带他去省城玩一天,给他买点衣服,我这边有点事需要办……”

“好,知道了……”

刚子应道。

“顺便……顺便去看看杨哥家的丫头,这孩子命苦……”

“嗯……”

刚子答应了一声,关门走了。

“呲……”

杨秋划着火柴,点了一颗烟,抽了起来,说道:

“咋样,还不信我吗?”

“疯子……”

炕尾处阴影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眼下只有你能阻止他了,全村人的性命,都攥在你手上。”

杨秋说道。

“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我若不来,你赶快跑。”

那人叙道。

“报警呢?”

杨秋问道。

“报警……报警的话,我此前犯下的错,足够我下半辈子,都在监狱里过了,还有你认为以胡老二的智谋,他会让警察翻出那批货吗,眼下我们都是猜测,没有一点证据不是吗……”

那人道。

“嗯,你说得对,不过过了五点,我还是会报警。”

杨秋道。

“走了,你自己小心点儿……”

那人道。

“好的,你也小心一些。”

杨秋应道。

“马一叶……别忘了,如果我有什么闪失,我的孩子叫马一叶……”

“一叶多难听,叫占军多好听,马占军。”

杨秋笑道。

“我走了,今晚见……”

夜色之中,一个瘦高的身影,朝石头粉厂的方向急奔而去……

最后的较量,开始了!

第六十五章白银奇谭结局篇(上)

第二日午后,杨秋出现在自己经常坐的位置上,一颗颗地抽烟。

今天村里的人很多,热闹非常。

是啊,放假了,大伙儿难得清闲,都出来溜达聊天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没人注意杨秋,这个人仿佛被这世界屏蔽掉了。

杨秋倚在树干上,眯缝着双眼望着在卖店前下棋聊天的街坊邻里,和散学后在村道上奔走打闹的孩童。

真好,人间烟火。

他不得不选择装疯卖傻,身处这场无妄的风暴之中的他,走错一步,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杨秋不喜欢窝囊的活着,自从被季三与黄毛羞辱以后,他便立誓要活出个样儿。

但当风暴刮起来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发现,只要有软肋,就必须苟且。

马老大给他讲了纪文的故事后,在他的脑海之中,便有了一个飘渺的影,一日比一日愈加清晰。

人啊,总有多一种活法,就看你怎么取舍。

是的,这个愈加清晰的影,终在一个平常的夜里,与杨秋在梦中见面了。

“你是谁?”

“纪文……”

“你怎么和我长的一样?”

“因为你终究会变成我。”

“不可能……”

“若不可能,你又怎么会见到我……”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去问你自己,你便是我。”

乱七八糟的梦,无聊的梦。

…………

天色向晚,家家的烟囱中升腾起炊烟。

杨秋肚子里也骨碌碌地响了起来。

差点忘了,自己起了个大早,一天没吃饭。

疯子也得吃饭啊,有点饿了。

“给……给你……”

一个胖乎乎的小手,递来了半根麻花儿……

杨秋抬头看去,朱家小子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橘红色的夕阳,照射在他脸上,显得他的双颊愈加地红了。

杨秋笑着接过那半截麻花儿,咬了一大口。

“对…对不起……”

朱家小子轻声说道。

杨秋伸出左手,轻抚着朱家小子那浑圆的脑袋。

“嘿嘿嘿……”

报以一声傻笑。

“就算你是傻子,我也不能欺负你……”

朱家小子说完,便低头跑开了,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不住地摇摆着。

这便是纪文的执念,杨秋心中明白。

…………

约定的时间到了,果不其然,并没见到

杨秋掸了掸屁股上的浮尘,摇晃着站起身来。

一阵难当的酸麻之感,从双腿上传来。

缓了好一阵,酸麻感消了。

他便背对夕阳,朝村东头走去。

可以确定的是,马老大一定是失手了。

不过这也在杨秋的意料之中,马老大向来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太信任胡老二了。

另外这个纪美子,绝对不简单,杨秋心里知道,她一定另有阴谋,不单单是找寻曰本人留下的宝藏这样简单。

杨秋来到村东头,自己老宅院里,发动了汽车,鸣了两下笛后,老宅子的房门开了,一人飞速钻进后车厢。

这个时间,天有些暗了,正是村里人吃晚饭的时候,街上鲜有人来往,杨秋并未开车灯,在幽兰色的世界里行进着。

“就到这吧,车子声音大,靠不太近,你小心点儿。”

杨秋对后座的男人说道。

“你也是。”

男人说着便下了车,径直朝石头粉厂走去。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杨秋心中感觉说不出的踏实。

是啊,

毕竟他是南城六爷。

调转车头,杨秋驶回了村里。

他猛地打开车灯,开始在街道上狂按喇叭,一圈又一圈地在家家户户门前往复行驶着。

马上就要黑天了,杨秋知道多耽搁一分钟,便多了份危险,心下更急,按住喇叭不撒手。

“谁啊,疯了吧!”

“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啊,真她妈烦!”

“傻秋子,是他的车,这个疯子早就得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里去。”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在院子里骂杨秋。

杨秋却耳充不闻,一圈圈地往复着,直到连光棍老姚头儿都拄着拐棍走出来咒骂着,他才会心地笑了。

只见他摇开玻璃窗,探出头来大喊道:

“傻子给大家发钱咯,叫家人都出来捡钱吧……”

边说边在副驾驶座位上一抓,一大把不同面值的纸币被他攥在手中,朝窗外撒去……

再抓,再撒……

白银村疯狂了,一张张货真价实的纸币,被杨秋撒向空中,又落在地上。

谁捡到归谁,这是最简单快捷的方式,让大伙离开白银村。

没过多久,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奔了出来,杨秋大把大把地朝窗外撒钱,车子带领着村民,一路向东,朝吉盛镇方向驶去。

…………

原来今天刚一放亮,杨秋便跑遍了县里的各个银行,把存折上的所有钱都兑了现金。

他心知二盗让他装疯卖傻的目的,一是让纪美子不加害于他;二十让他丧失话语权。

现在的他,即便说出纪美子所有的阴谋,谁又能相信他的疯言疯语。

当然,马老大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对于胡老二偷进炸药的事,他毫不知情。

…………

这一切阴谋,都被暗中跟踪纪美子的白洪升偷听到了。

他知道跟着纪美子,便能找到顾无极,他的直觉是对的,顾雷二人也和马岭二盗一样,受命于纪美子,二人背后的神秘投资人便是纪美子。

他二人听闻了银山的秘密,哪里肯放过,打算来分一杯羹,却撞见了马岭二盗,这两个死而复生的角色。

从某个角度来讲,从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变成寄人篱下的傀儡,马岭二盗起到了关键作用。

二盗也对顾雷二人的雷霆手段颇有微词。

顾雷二人的不请自来,真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异常。

纪美子从中调和,把自己的利润分给了顾无极和雷二伟,二人便不再闹事,马岭二盗看在钱的份儿上,也暂时压下胸中怒火。

但有人压不下这团火,恨不得将二人扒皮抽筋。

这人便是白洪升。

眼见这塌下来的石头都粉的差不多了,连宝贝的影子都见不到,越来越沉不住气的纪美子和胡老二密谋要炸山寻宝。

白洪升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写到纸上,欲交给杨秋。

来到刚子家,见屋中有人,便把纸条塞在窗下后走了。

让杨秋感到意外的是,白洪升竟也中毒身亡了。

看上去像是服毒自尽,但杨秋知道,白洪升并不想死,他在信中还问自己借些钱财,欲得手后跑路之用。

白洪升的死,肯定有蹊跷,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命案发生后,刑警队到来了,杨秋心知,经过此番意外后,炸矿山的计划,势必要提前进行了。

杨秋假意和冯春扭打起来,混乱中将白洪升的信,塞给了冯春。

他知道冯春会看懂信上的内容,前提是冯春相信这封信不是伪造的。

要粉碎这个阴谋,光凭借他和樊六二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

如今已然到千钧一发之际,马老大失败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帮穷凶极恶之徒很快就要引爆炸药了。

白银村就处在这老矿山下面,如此数量的炸药一经引爆,势必会引起周遭山石坍塌,到时白银村的百姓们,性命堪忧。

杨秋要赶在敌人动手前,将百姓们都转移出去。

哪怕付出一切,也要护得大家周全。

第六十六章 白银奇谭结局篇(中)

杨秋把全部存款都换成了纸币,边开车边朝窗外撒钱。

一众村民都被他引了出来,风风火火地朝吉盛镇涌了过去。

到了镇里,杨秋又开车急奔回白银村,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村民又都回到村里了,决定成败的一个小时。

杨秋刚到厂子里,便见院子中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黑衣人。

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忙回头看去,樊六出现在他的身后。

“都找遍了,没有,炸药一定不在这儿。”

樊六道。

“那就怪了,会在哪里呢……”

杨秋道。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樊六闷哼了一声,整个人径直栽倒了下去。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后背渗了出来,在泥土地上蔓延开来。

“当初就不该听马老大的话,留下你的狗命,看来你并没学会怎样成为一个傻子。那好,今天我就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自己如何失去一切!”

胡老二握着枪,从一处阴影中探出头来说道。

他举着枪一步步地朝杨秋逼近着。

“胡二哥,你不要被骗了,白银矿区根本没有所谓的宝藏,你别一错再错了,好吗……”

杨秋举起双手,问道。

“一错再错,呵呵,你他妈吿诉我,我怎么回头,我这辈子偷了这么多东西,杀了这么多人,我怎么回头?”

“白洪升是不是你杀的?”

杨秋问道。

“他啊,他就是个替死鬼,他不出现,顾雷二人也得死,总得有人为大毛和白庄主的死负责,不是吗,”

胡老二站在杨秋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冷冷地说道:

“将死之人,让你做个明白鬼。”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疯了吧……”

杨秋咬牙问道。

“或许吧,我的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缺钱,我出不了国,在国内我姐早晚是个死。但纪美子能给我一切我想要的,你们都理解不了!”

胡老二咆哮道。

“马老大怎样了,他可是你大哥啊!”

杨秋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他是个狗屁,都成了贼了还他妈满口仁义道德,虚伪!不过我不会亲手杀了他,待会你就见到他了,别着急。”

胡老二说道。

显然,马老大还没有死。

杨秋长舒一口气,说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杀了这些人吗?”

胡老二举着枪,放声大笑,说道:

“后悔?傻子才后悔,我马上就要成功了,马上……”

话音未落,胡老二忽然感觉背心一凉,一把长匕首贯穿了他的心脏。

胡老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过头去。

樊六躬身站在他的身后,脸色惨白。

“噗通……”

胡老二双眼翻白,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樊六踉跄着向前挪移了两步,也欲栽倒,杨秋连忙上前扶着他平躺在地上。

“杨……杨秋老弟,我怕是……活不成了……”

樊六双唇颤抖,含糊地说道。

“不会的……六爷死不了,六爷……”

杨秋蹲下来紧紧攥住樊六冰冷的双手,说道。

“这……这个……你收下……”

樊六伸手入怀,掏出一串儿钥匙,继续说道:

“名堂阁的家底儿,都在这了……”

“六爷,我决计不能要,你别说了,咱们先去医院……去医院。”

杨秋右手往樊六胸口一搭,顿时心头一颤,此时樊六的胸口已被温热的血液浸透了。

“收下!”

樊六无力的低吼道,“收下……我怕是不成了,这……这是少堂主的遗命……”

说到此处,樊六的喉头处如哮喘般长哼了几声,又用极微弱的声音道:

“少……少堂主……樊六给……给你报……”

话未说完,便气绝死了。

这便是死亡,真实可怖……

无论你是手段通天的马岭胡二,亦或是勇武无敌的南城六爷,终将沉寂,归于尘土……

众生皆苦,看透便是殊途同归。

…………

杨秋缓缓站起身,此刻他心知自己连悲伤的时间。

事件还远未结束,纪美子和马老大还没有寻到。

最主要的是,那些炸药,炸药还没找到。

眼看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在村民们回到村子前如果没翻到炸药,那一切都完了。

炸药一响,顷刻间山崩壁碎,三面环山的井口村村民,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崩,活活拍死。

炸药,究竟在哪里……

…………

“秋子,我在旧矿坑的大石头后面,发现了个山洞,我自己不敢去,你……”

杨秋忽然回忆起小时候,刚子对他说的一句话。

这老矿山……

有个山洞!

在经历了几次自然坍塌后,一个矿洞,竟然奇迹般地留存至今。

杨秋连忙抬头去找,天已黑了,又哪里看的真切。

情急之下,杨秋连忙爬上厂区大门,大门顶有两个通亮的探照灯,他把住一个,朝周围山壁上照去。

没有……

没有……

有了!

终于,杨秋看到了那块横亘峭壁之上的大石,不远处是建设用塔吊,塔吊吊臂,正倚在大石之上。

一定错不了,炸药就在矿洞里。

杨秋是有些怕高的,这矿洞的位置有约五层楼的高度,放在平时,他一定会打退堂鼓,但此刻的他,竟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朝塔吊顶爬去。

爬到塔吊顶后,杨秋未做停留,又沿着塔吊臂,艰难地抵达了峭壁的大石之上。

杨秋趴在大石上,小心翼翼地向石头背面爬去,果见大石背面有一矿洞,杨秋大喜,随即跳下大石,缓步走进洞中。

这矿洞不深,位置又高,月光照射进来,却也明亮。

一箱箱炸药整齐罗列在矿洞之中,炸药前的角落里,一人被缚住双手双脚,堵住嘴巴,平卧在地上。

“马大哥,我是杨秋,我来救你了!”

杨秋正说着,迈起大步跨到被俘之人身前,扯下堵嘴的麻布,解开缚住手脚的绳索。

“咱们快走吧,马大哥,这里交给警察解决。”

杨秋环视着周围这数量惊人的炸药,说道。

“恐怕不行,纪美子在这些炸药之中做了手脚,在国外弄了一套遥控起爆装置,一按遥控按钮,其中的一个雷管便会爆炸,这山洞之中的所有火药都会跟着爆炸,到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马老大幽幽地说道。

听到这番话,杨秋惊出一身冷汗,问道:

“该死的女人遥控按钮一定在她手上,咱们快去找。”

“不,据我所知,她今天并不在厂里,这遥控按钮在胡老二手中,咱们快去寻他。”

马老大连忙应道,颇有些挂不住面子。

“哦……”

杨秋轻舒一口气上,说道:

“那就安全了,他被樊六干掉了。”

说到此处,杨秋惆怅之感陡升,轻叹了一口气,把樊六和胡老二同归于尽,以及胡老二亲口承认,自己是杀害毛白二人的真凶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马老大默不作声,强忍着走出洞外,站在大石之上仰天长啸……

一步错,步步错,原来自己这个二弟,早已堕入无尽的深渊之中,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走吧……”

杨秋走出山洞说道。

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先下去,我马上就到。”

马老大咬着牙说道。

“十分钟,我们只剩下十分钟了,马大哥,我知道你难受,但在乡亲们赶回来之前,咱们得尽快了结此事。”

杨秋站在大石上,回头望了一眼马老大说道。

杨秋说完便向前一跃,扒在塔吊翼上,弓着腰朝塔吊中心柱的方向挪移过去。

马老大看着杨秋狼狈的样子,苦笑了一声,转身回到山洞中。

杨秋上来的时候,心中着急,没多少怯意,可下去的时候,心里特别紧张,借着淡淡的月光,一脚脚向下探去。

用尽了所有体力,脊背的汗完全湿透了衣裳。

杨秋的双脚终于沾地了……

他瘫软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缓了一阵后,杨秋只觉得浑身舒畅,心里说不出地痛快。

终于,终于结束了,这一场血眼风暴,总算停刮了。

杨秋起身,走到胡老二的尸体前坐了下来,伸手便胡老二身上摸去……

他心中大惊,犹豫了一下,又摸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

杨秋的脑子嗡嗡作响。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忙又伸手朝胡老二双手处摸去……

杨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大事不好……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再次响起。

这是绝望的响声,

来自地狱的响声。

白银奇谭结局篇(下)

一声枪响,把本已支离破碎的夜,震得粉碎。

“噗通……”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塔吊臂处径直跌落下来,沉闷地拍到了地上。

像极了熟透了的西瓜坠地的声音。

“马……马大哥……”

杨秋爬起身来,借助着探照灯的光,踉跄地朝那扭曲了的人形走去。

突然,塔吊臂处,一束椎光照射了下来,杨秋登时便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终于,他颤抖着颓坐下来。

向周遭未知的黑暗,低下了头。

败了……

死局。

“三哥啊,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塔吊顶,传来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杨冬一直悄悄躲在暗处,在杨秋爬上塔吊后,摸走了胡老二的枪和起爆按钮,爬上塔吊,静静地躲在操作室中,伺机而动。

可怜他马老大,任凭他本领通天站在塔吊臂上,也只能变成活靶子。

“杨冬,你他妈疯了!”

杨秋一听是四弟的声音,抬头骂道。

强光晃的他睁不开眼,杨秋无奈,咬着牙又低下了头。

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弟竟然也参与了这场阴谋。

“我疯了?你才疯了,眼看着我欠了一屁股债,见死不救,不就是你干的事儿吗!宁愿把钱都撒给不相干的人,这他妈不肯拉我一把,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就是你!”

杨冬嘶吼道。

夜渐深了,二人的对话在石壁前回荡着。

债台高筑的杨冬,急需要一笔巨款还债,为了赌博他甚至把老婆和孩子都抵给了债主。

杨秋惨笑了几声,这么多年,自己希望杨冬能靠劳动过上好日子,他把杨冬留在身边,支付着乐观的工资,杨冬孩子的开销,也都基本被他揽了过来。

即便如此,也没能让杨冬真正成长起来。

“冬子,你混成今天这样,我也有责任,你是最小的弟弟,从小家里人都惯着你,什么事都依着你,想不到……”

“砰……”

一发子弹打在杨秋身前的矿石上,火花四溅。

杨秋本能地向后躲闪。

“你也有今天,痛快!”

杨冬吼道。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如果是想杀我,那我也不躲了,枪在你手上,开枪吧。”

杨秋抬起头,望着刺眼的椎光,张开双臂说道。

“砰……”

又一发子弹,击在杨秋身后。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你不要逼我。”

“你到底想干啥!”

杨秋问道。

“那块玉,把玉给我,我需要一大笔钱,明天之前再还不上钱,我们一家三口都得死。”

杨冬吼道。

“玉已经不在我这儿了,冬子,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杨秋答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的钱都他妈送给别人了,我除了杀了你们,没有其他办法,杨秋你可别怪我,去死吧!”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有人花钱买我们的命吗?”

“对,我的债主,只要协助胡老二杀了你俩,并引爆炸药,所有的赌债,就都一笔勾销了。我当然不想走这条路,但既然你手里没有那块玉,我只能杀了你!”

去死吧,统统去死!

杨冬越说越激动,杀了马老大,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再次扣动扳机,这第三枪总算打中了目标,杨秋腹部中弹,痛苦倒地……

“别……别按……”

败了吗……

杨冬见杨秋倒地,心也慌了,毕竟这是自己的亲哥。

虽然他认为,不帮自己还债的哥哥,不是好哥哥。

塔吊上的探照灯突然没电了,塔吊上瞬间一片漆黑,杨冬有些害怕了,把枪放进口袋里,朝塔吊下爬去。

快到地面时,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与此同时,他旁边的钢架激荡起火花。

果然有人来了,杨冬身处钢架之中,掏出了枪,机敏地朝电箱方向望去,电箱处偏偏亮起了断电的应急灯,这是为夜间停电方便维修而设计的。

电箱后隐约露出人的半个身体,敌在明,杨冬在暗,杨冬也不着急,瞄得准了,一枪击中那黑暗中的半个身体。

一人闷哼了一声,倒了下来。

杨冬大喜,跳到地上,双手握枪指着,那个倒在地上呻吟的人影,向前挪移着。

突然,倒在地上的杨秋,猛地窜了出来,腹部中弹的他,自知没有力量与之缠斗,索性跃到杨冬的背上,双腿盘在杨冬腰间,双手自上而下死死环住杨冬双臂,朝外掰。

“快来制住他,快!”

杨秋朝电箱方向喊着。

一人踉跄着爬了起来,身体颤抖着,用枪指着杨冬。

杨秋看到,此人正是冯春。

“别开枪,别……别杀我弟弟……求你……”

杨秋大哭着喊道。

已经失去一个哥哥了,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弟弟。

终于,冯春身体晃了晃,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杨秋见状,心下一凉,杨冬猛地收拢双臂,杨秋再也支撑不住了,径直栽倒了下去。

“杨秋,你去死吧!”

杨冬回过头来,瞪大了双眼咆哮着。

举枪对准杨秋便是一枪。

温热的感觉,在杨秋脸上蔓延开来,他眼前一黑,闭上了双眼。

…………

毒辣的日头灼烧着大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杨秋向前拼命急奔着。

但无论他跑得有多快,前面那些欢笑着的人群的背影,却离他愈来愈远。

大哥、四弟、马岭二盗、大毛、樊六、白洪升、杨振超……

还有晓芳。

别走,等等我,别丢下我……

无论杨秋如何追赶,却始终追不上。

永远都不可能追赶得上了……

他们走了,都走了。

别丢下我……

…………

杨秋悲恸非常,想大哭一场,却发不出声来,愈积愈多的情绪快要挤爆了他的胸膛。

“呜哇……”

终于,伴随着一声嚎啕,杨秋猛地睁开了挂着泪花的双眼。

灼热的沙漠不见了,面前只有那泛黄的天花板,和那挂的高高的,正在骨碌碌冒泡的吊瓶。

“你醒了,杨秋兄弟……”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杨秋扭头望去,冯春躺在他旁边,靠窗的病床上。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惨白得让人心疼。

杨秋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腹部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又躺了下去。

“秋子,你醒了,太好了,”

杨夏端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激动地说道:

“你快躺下,别动弹,谢天谢地……”

“这是咋回事,我不是……”

杨秋一脸疑惑地望向冯春。

“你的命大,他的枪没子弹了……”

冯春道。

“哦……”

杨秋轻舒一口气,回忆着当晚的情形。

突然,他心头一紧,颤声问道:

“我……我记得,我晕过去前,听……听到枪……枪声了……”

杨秋不答,扭头望着窗外的斜阳。

熟悉的感觉,这次没下雪。

我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至少,是个好警察。

…………

“对了,杨冬临死前,拇指死死地按在起爆按钮上,但是炸药并没有炸。”

“为什么”

“当时我也没来得及细看,就晕倒了,后来同事说,姓马的尸体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被破坏了装置的炸药。”

马老大中枪后,在下落过程中,竟用他的非凡指力,硬生生掐断了正确的线路。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马岭二盗正名。

…………

纪美子在机场被抓获后,一直沉默不语,那张飞往曰本的机票,注定等不来它的主人了。

因爱生恨,

她要为哥哥报仇,

为纪家讨回公道。

父亲是英雄啊,

牺牲了所有家人,

保全了白银矿区的所有人,

最后自己的哥哥竟被同出自矿区的白家活活逼死。

恩将仇报啊……

那天,年少的纪美子在纪锦城的尸体前含泪发誓,要让商庄九行覆灭,要让曾经白银矿区的所有人,为自己的哥哥陪葬。

她心里知道,电报里,贪婪的关东军所谓的“宝藏”,其实便是东北,这一片大好山河。

而她也没觉得自己欺骗了胡老二,因为她眼中的“宝藏”,是自己对哥哥许下的承诺。

唉……

白银村的羁绊,终于了结了。

…………

养好伤后,杨秋从自己的那件带血的外套口袋里,翻出了血眼玉。

马老大不知何时偷回了血眼玉,在山洞中悄悄塞还给了杨秋。

杨秋攥着玉,愣了一会,随即又微笑了起来,他突然明白马老大的意图了。

每次都是他交给我,大抵是为了那份嘱托吧。

bh市,空气中满是大海的味道。

养好伤后,杨秋来到海港的马老大家,一个破旧的渔家房屋,门前栅栏上挂着一张完全晒坏了的渔网,大门紧锁,锁芯已经生锈了,显然已经许久没人居住了。

从邻居得知,马老大老婆,因为参与非法买卖赃物,且数额巨大,被逮捕了,十一岁的马一叶被寄养在孤儿院。

几经周折后,杨秋把马一叶领养了出来。

“以后你跟我姓,叫杨占军吧。”

“我姓马,改不了。”

“好好好,那就叫马占军吧!”

杨秋摸着马一叶的头,说道。

“为什么一定要改名。”

“为了新生。”

“你要带我去哪儿?”

“跟我回东北吧,这阵儿东北该下雪了,美的很。”

…………

杨秋把名堂阁交给刚子,自己和妻子陈冰,带着马占军和八郎在东北的沿海小城,隐居起来。

果然,还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英雄的归宿。

杨秋啊,还算是个英雄吧?

白银奇谭,

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