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剪刀奔跑 - xp1024.com
《拿着剪刀奔跑》


译者序(代前言)

拿着剪刀奔跑——它是一种暗示,一种象征。

它更是一种比喻,一种典型的、美国式的比喻,潜台词就是:你痛苦吗?你孤独吗?那就不要犹豫了, 你该甩开膀子,手舞剪刀,一路狂奔。你要极力发泄(不管伤了谁),尽兴方休!

所有的孤独者,内心渴望发泄而又怯于发泄。而勇敢的孤独者,就应手握剪刀,不停地跑啊跑;就应头 也不抬,两腋生风,又吼又叫,双目充血,形同猛兽!此时,任何人都不可贸然阻拦,不然,他们就可能挨 上一剪刀,以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而处于疯狂状态的持剪人,他们只想发泄,所以即便伤了人(或不慎为剪刀自伤),也照样无知无觉、 不管不顾,兀自挥舞剪刀一路狂奔!他们要在奔跑中找到出路,他们要剪断一切压抑和束缚的天罗地网,要 走出孤独和痛苦,走向欢畅和自由,获得凤凰涅磐式的新生!

本书的一系列人物就是这样的持剪人。他们经受着不同形式的孤独和彷徨,不同程度的失落和迷惘,他 们当中,有疯疯癫癫、言行怪异的心理医生,他的稀奇古怪的家人和病人;有充满幻想狂的”双性恋”女诗 人,终日酗酒、郁郁寡欢的名牌大学教授;有寄居在别人家里的恋童癖患者,喜食狗粮、刻板守旧的中年女 人;还有为了金钱和所谓爱情,宁可和大龄网球运动员同居的豆蔻少女;有把父亲当成上帝、不折不扣的女 独身主义者,还有本书的主人公——一个渴望自由,却不得不经受各种考验的普通男孩……所有这些人物, 几乎都有一个共性:因情感孤独而渴望理解,因生活压抑而幻想自由,因前途晦暗而向往光明。

作者以辛辣、讽刺、诙谐的笔触,展示出美国家庭生活色彩斑斓的画卷,故事情节生动、滑稽、怪诞而 令人惊异,让读者跟随主人公一道,体验到人生最快乐和最忧伤的极致状态。作者巴勒斯堪称美国当今最著 名的畅销书作家之一,他的一书,是美国时下最受欢迎的记忆文学读本,文学界和各大媒 体对其好评如潮,被纽约时报评为”2002年十大畅销书”,评论家们不吝赞美之词:“不管读到哪一页,《 拿着剪刀奔跑》都让你从心灵深处渴望大笑,或者使你感到恐惧、惊讶……它诙谐而幽默,它通过一个孩子 的眼睛,详细而真实地描述了一些出轨的成年男女的所作所为。”

其实,出轨的又何止是成年男女,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同样离经叛道,他们拒绝循规蹈矩,鄙视一 切繁文缛节,他们崇尚个性,追求自由,渴望无拘无束,活得洒脱率真。他们奉行的人生信条就是:你如果 感觉压抑和孤独,一定不要憋在心里,不然只会毁掉你的一生。你应该冲出牢笼,尽情发泄,这才是排解压 抑、摆脱孤独的良药。也许你会因过度发泄而声音嘶哑、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但与此同时,在凄冷与黑暗 的隧道里,一束温暖而光明的阳光,却悄悄地照射进来……

一个人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尽早摆脱情感和灵魂的孤独状态,这是本书的核心主题,巴勒斯旨在通过 这部”梦魇般使人恐惧的自传文学”(《出版人周刊》),告诉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不断变化、令人窒息 的工业化世界里,不管是你、是我还是他,我们同病相怜,我们享受到现代文明带来的快乐,却也经受着从 未有过的迷惘和孤独。从本质上说,我们莫不是是形形色色的持剪人,在弱肉强食的钢铁丛林里,似乎没有 别的选择,唯有硬着头皮,敢闯敢拼,持剪奔跑,以寻找到最终的出路!

而那把明晃晃地的剪刀,始终在半空中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舞动,而且刀刃锋利,寒光闪烁,冷气逼 人!

拿着剪刀奔跑(1)

我妈妈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扭动着腰肢。她盯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让笑容慢慢地浮在脸上,有些矜 持,有些造作,有些异样。她的嘴唇涂得红彤彤的,似乎散发出隐秘而香甜的气息。这么一来,她还真有点 儿大明星的气质,譬如像简·纳塔这样的演员,像迪皮特·杜这样的老牌歌手什么的,总之就是那一类人。 不少人说起,她长得挺像年轻时候的女演员劳伦·贝考尔,尤其是眼睛。

我打量起她的脚,它们隐藏在那双漆革做的红色高跟鞋里。她在家里时一向穿拖鞋,所以这会儿看上去 ,那双脚似乎不属于她,像是别的女人的脚,让我看了很不习惯,这是她整装待发的信号。我有些不安和慌 乱,仿佛即将被她遗弃,至少眼下如此。

我不想她离开,我是害怕孤独。我感觉自己像是刚刚降生,浑身还湿乎乎的,小小的脐带连在她的身上 。我渴望她的陪伴,她却伸出手来,想把脐带扯断,我难过极了。

我走到浴室跟前,站到妈妈身边,想尽可能和她多呆一会儿。她可能要去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吧?我 猜测。她也可能是去布拉德利—菲尔德国际机场。我喜欢那个机场,喜欢喷气式飞机燃料的味道,它曾经载 着我们飞向南方,去看望我的爷爷奶奶。

我的思绪被我妈妈打断了。

“把灯关了。”她边说边向楼上走去。她迈开步子时,衣服发出嗖嗖的摩擦声,一阵奇怪的气味跟着进 入我的鼻腔,似乎有几分甜兮兮的,又仿佛是某种化学药品的味道。这又让我难过起来,因为在她将要离家 出门时,这种气味就会不失时机地出现。

“好,我知道了。”我说。放在柳条洗衣篮旁边的去湿器,发出橙色的光亮,像一双眼睛似地盯着我, 我也不禁回头看着它。它让我感到恐惧,不过妈妈在这里,我就不觉得紧张了。不过她这时行走如风,她穿 过整个房间的大半个地板,走近那个墙角的壁炉,即将转过那里,拾级上楼,那我就不得不独自留在黑漆漆 的浴室附近,让去湿器的那双眼睛盯着我,多吓人啊,所以我开始奔跑了。我去追赶我妈妈,我确信有什么 东西跟在后面,向我扑过来,而且就要抓住我了!我从妈妈的身边经过,快步跑上楼梯,手足并用地爬啊爬 ,拼着小命地冲啊冲,我冲在了最前面,冲到了楼梯顶部,以俯视的姿态回头看着妈妈。

她爬楼梯时放慢步子,提起裙摆。她仿佛故意这样做,似乎是在提醒我,什么叫优雅,什么叫风度。瞧 她的姿态,活像一个女演员,正缓步走上红地毯,走到领奖台上,接受电影艺术科学院为她颁发的奥斯卡金 像奖呢!此时我妈妈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在我的眼前绽放。她提醒我:“你上楼梯的样子,像极了克 里姆。”

克里姆是我们养的狗,我们都很喜欢它,它是我和妈妈的私有财产。我在其他某些方面也很像克里姆, 譬如说,这条金黄色的小猎犬,只要一声令下,就会马上把猎物衔给妈妈,这让妈妈非常满意。

妈妈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脸上笑眯眯地,完全是一副讨好的表情。

我的孤独感太强烈了,我还是不想她离开家。

“我回家之前,你可以睡个好觉,”她告诉我,“祝你晚安,我们明早见。”

“你要去哪儿呀?”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次数,简直多如牛毛。

妈妈去北安普敦参加朗诵会了。她是个未来的大诗人,我期待着妈妈成为明星,她也有这样的奢望,比 如,她也许可以成为像莫德那样的电视电视节目主持人。

我爸爸则把另一种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是个酗酒成性的人,他还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数学系教授。他 患有牛皮癣,牛皮癣覆盖了全身,使他看上去挺像一条鲭鱼,一条可以直立行走、穿着粗花呢衣服的鲭鱼。 而且,他的热情,他的慈爱,他的友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跟石化木一样。

“您能陪我玩一会儿跳棋吗?”我带着哭腔哀求。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一边批改卷子,一边喝着一大 杯伏特加。他此时是判官的角色,我知道,有些学生肯定要在他的笔下倒霉了。

“不行,儿子,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过一会儿你能陪我玩吗?”

我爸爸头也不抬,眼睛盯着卷子,手握红色的钢笔,在空白的地方打出分数。“不行,儿子,我不能陪 你玩!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要做的工作很多,我现在就很累了,我的膝盖也难受起来了。”

我和爸爸唯一一块儿做的事情,就是把垃圾送到外面的垃圾场。“奥古斯丁,”他会在楼下的地下室招 呼我,“你要是能把垃圾全部装到车上,我就开车带你去垃圾场。”

我的情绪戒指掉到地上,我踩到上面,险些滑倒。我迅速冲向楼下的地下室。他穿着一件黑红相间、有 方格图案的工作服,正把两个绿色塑料袋扛到肩上。“你要检查一下,看袋子顶部是不是扎紧了,”他警告 我,“你不想袋口破裂,垃圾撒得满地都是,对不对?要把这么多垃圾从地板上收拾干净,那可是一场噩梦 啊!”

我拽起一个垃圾袋,拖过地板,挪向门口。

“哎呀儿子,你别拖着那个袋子,你会把袋子底磨破的,垃圾会掉得到处都是,我不是提醒过你吗?”

“你说的是让我把顶部扎紧。”我争辩说。

“没错,我是那么说的,可这还用我格外提醒你吗——你不能拖着垃圾袋在地板上走。”

他说的不对,我看过电视上播过的这种“强力垃圾袋”的广告。“它不会破的,”我反驳了爸爸,继续 拖着垃圾袋。

“听着,奥古斯丁,你得把垃圾袋扛起来。你要是不听话,不扛起袋子的话,我是不会带你去垃圾场的 。”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袋子扛到肩上,送到门外的小货车上。接着我返回地下室,去扛起下一个垃圾 袋。我们让垃圾积攒了好几个礼拜,所以通常至少有二十个垃圾袋需要运走。

小货车终于装满了,我钻进车里,坐到前排座位上,身体挤在爸爸和一个垃圾袋之间。存放了很久的牛 奶盒子、鸡蛋壳以及废弃的烟灰缸发出的发霉的味道,让我兴奋不已,我爸爸也很喜欢这种气味:“我相当 爱闻这种味道。”当我们驱车驶向六英里以外的公共垃圾场时,爸爸忍不住补充说,“和垃圾堆住在一起,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到了垃圾场,我就可以把垃圾袋随意地拽下来,在地面上随意地拖着前进,然后把它们随意地抛下去。

我们开车回家时,途经一座回收站。人们把各种各样的垃圾留在这里:破损的童车,生锈的电炉,不再 需要的玩具小屋。

“我把它带回去可以吗?”我看中了一张铬合金的咖啡桌,桌面有些龟裂,还镶嵌着被烟熏黑的玻璃。 我想收留它,就开始央求爸爸。

“不行,这里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带回家。你不知道这些垃圾都是哪里来的。”

“可它们还是好好的呀!”我知道,只要我在咖啡桌上摆满杂志,就可以挡住那些裂缝,就像我在一位 大夫的办公室见到的情形。而且,只要我用index牌清洗剂擦上三个钟头,桌子就会光洁如新,肮脏的痕迹 就会消失。

“不行,儿子。听着,你别再碰那些脏乎乎的东西了,马上回到车里。还有,别再拿手指碰你的脸,你 的手指上全是咖啡桌上的细菌。”

我的情绪戒指变成了黑色。“我为什么不能把这张桌子带回去?为什么?”

爸爸叹了口气,有些恼火。“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知道这些脏东西都是谁扔 的,它们来历不明。我们刚刚把垃圾从家里拿出来,不需要再把更多的垃圾带进家里。”

我沉重地倚靠在没有上锁的车门上,心情沮丧极了。我有一个隐秘的期待,就是车门突然会在高速公路 上飞出去,而我也跟着从车上滚落下去,滚到高速公路上,一辆满载着洋葱的Barstow牌大卡车恰好经过, 它的轮胎把我小小的躯体压得粉碎——那样一来,我爸爸就会感到懊悔,因为他没有让我把那张咖啡桌带回 家。

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婚姻是不幸的,他们彼此憎恶对方,也憎恶他们共同创建的生活。他们整天没事找事 地吵架,真是叫人无法理解。

“你是个白痴,你是个暴君。”妈妈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她两条腿交错着,上半截身体压在腿上,“ 你这不得好死的杂种,你整天不想别的,就等着看我有朝一日割脉自杀。”她无意识地把她的钩针编织的内 衣的穗子在手指上缠来缠去。

爸爸的脸通红通红的,就像是猴子的屁股,他把奎宁水倒进酒杯里。“戴尔德拉,拜托,你安静点儿! 你这是歇斯底里,完全是歇斯底里!”因为他是一位教授,所以习惯于重复他的话。

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在白色的长绒地毯上,好像是在摄影棚里表演一段情感独白。“我歇斯 底里?”她声音低沉而平静地,“你认为这是歇斯底里?”她夸张地大笑起来,把脑袋向后一扬。“啊,你 这可怜的杂种,你枉为男人。”她站到爸爸身边,后背倚在柚木书架上。“你的心一直处于压抑的状态。所 以,你错把创造性的激情当成歇斯底里。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这,就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死路的原因。” 她闭上眼睛,神情悲怆,这是她喜欢的歌剧演员伊迪丝·皮尔芙常有的表情。

爸爸忙不迭地从妈妈身边走开。他把杯子举到嘴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因为他整晚都在喝酒,他的话 语多少有些含糊不清了。“没人要把你逼上死路,戴尔德拉,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战火最终从隔壁房间烧到了厨房。那里给他们提供了更好的照明设备,还有方便使用的形形色色的武器 。

“看看你那张该死的破脸,”妈妈说,“这种脸只有比你年纪大一倍的男人才会有,哼,三十七岁的年 纪,脸长得跟八十岁的老头没分别。”

这时爸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他能够想到的让全家恢复平静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妈妈停止呼吸。

“快把你该死的爪子从我身上拿走!”妈妈尖声喊叫,拼命地挪开爸爸的两只手,它们正掐在她的脖子 上。

“闭上你的臭嘴,母狗。”爸爸咬着牙说。

我听见声音,冲进厨房。我穿着绣着史奴比图案的睡衣站在门口。“住手!”我喊叫起来,“赶快住手 !”

趁醉醺醺的爸爸一愣神,妈妈奋力推开了他,迫使他转了个圈儿,身体跌向厨房的柜台。他的脑袋撞到 了洗碗机上,身体突然矮了下去,躺到厨房地板上,一动不动,一小股鲜血顺着他的耳朵流下来,我确信他 是死了。

“他不动了。”我说着话,开始靠近他。

“这个没骨气的杂种,他又在玩他那套可怜的唬人的把戏罢了。”她用她鲜红的脚趾碰碰爸爸不中用的 膝盖。“起来,诺曼,你会把奥古斯丁吓坏的,别再恶作剧了!”

爸爸终于坐了起来,头倚到洗碗机上。

我发现爸爸居然还活着,开始为妈妈担心了:“请不要伤害她,”我说,“请你不要伤害她。”爸爸冷 漠的性格让我害怕。他一向面无表情,这和taster牌咖啡盒子上那个男人平静的表情不是一回事。我再次把 身体挪近爸爸:“请你不要伤害她!”

“你爸爸不会杀我的,”妈妈说着话,打开了电炉的灶眼,从烟盒里拽出一支摩尔香烟,身体前倾,把 它在渐渐发红的金属线圈上点燃。“他会以他可怕的压迫性的手段继续控制我,让我感到窒息,然后等我割 开自己的喉咙。”

“闭上你这张臭嘴,戴尔德拉。”爸爸说。他神情疲惫,醉得不成样子。

妈妈朝他冷笑一声,一团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等你掉进地狱那一天,我就会闭上嘴。”

我惊恐万状:“你是要割喉咙吗?”

她笑了起来,向我伸出双臂:“不,当然不是,这不过是个比喻。”她在我的头顶亲了一下,挠了几下 我的后背:“凌晨一点了,你该睡觉去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后来,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芬奇大夫。

当我的家庭气氛由单纯的彼此憎恨,转化为潜在的谋杀血案的时候,我的父母不得不寻求心理大夫的帮 助,芬奇大夫由此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可太像圣诞老人了。他有一头茂密的白发,嘴巴上有一圈浓密而滑 稽的灰白的胡须,白色的眉毛就如牙刷刷毛一样厚重。不过,他不是穿着有白色皮毛的鲜红的袍子,而是穿 着褐色的涤纶裤子和领尖钉着纽扣的短袖白衬衣。不过有时候,他真的会戴上圣诞老人的帽子。

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坐着褐色的道奇·阿斯彭牌小货车,和我的父母去北安普顿市芬奇大夫的诊所。我 们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偶尔我妈妈会发表意见,说是有粪便一样的味道,从我父亲的耳朵里释放出来。有 时候,爸爸提醒妈妈,说她是一个可恶的婊子,除此以外,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治疗持续一年多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爸爸妈妈的关系越来越糟,而不是有所好转。我爸爸愈发 充满敌意而且疏远,他喜欢呆在地下室里,似乎只对放在那里的棱角粗糙的金属物着迷,而我妈妈却越来越 像一个疯子。

我说她像个疯子,不是说她喜欢把厨房的墙壁涂成深红色,这不算什么事儿。她喜欢时不时地打开煤气 炉,默默地看着火苗发呆;她喜欢把牙膏当三明治咽下肚子,说她自己是唯一的上帝,这些使我相信,她在 发疯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以前,她可以站在阳台上,点燃柠檬味道的蜡烛,但起码,她不会把蜡烛吃下去— —如今,这样的情形一去不返了。

每周一次的治疗也结束了——如今,我妈妈风雨无阻,几乎每天都得到芬奇大夫那里看病。

我父母的离婚是爆炸性的,因为他们所有的关系全部炸得粉碎,留下了一个干净而平坦的区域,我可以 看见地平线了。我爸爸妈妈之间的斗争结束了,因为他们不再讲话,家里的紧张气氛消失了,因为没有所谓 家庭了,“家庭”这张画布干净如初,不再有任何痕迹。

现在,我妈妈和我得自力更生了,我们的遭遇,我们的处境,类似于电影《艾莉丝不再归来》,或是我 喜欢的电视剧《光辉岁月》。

我们搬进了阿默斯特市的一家新公寓,我妈妈的心情或许会更好一些。我可能进入一所新的小学,然后 上初中,然后上高中,然后考进普林斯顿大学,将来成为一名大夫,没准儿一不小心,成为我一向推崇的某 些电视喜剧节目的明星。

那么我们的狗,克里姆怎么办呢?它拒绝搬家。我们带着它一起去阿默斯特,可它一路小跑,回到原来 的老房子那里。那里的新住户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会照顾好克里姆的,所以,和我们一样,克里姆也会过上 新生活。

洗衣服还是得加上织物柔软剂,早餐还是少不了金枪鱼沙拉白面包,家长教师联谊会还是要定期召开, 所谓的新生活,其实还是老样子。

芬奇大夫将身体倚靠在那张藤条转椅上,两只手交错地放在脑后,我妈妈坐在他对面的双人沙发上,而 我坐在他们之间的扶手椅上。

我今年十二岁,但我感觉我很成熟,至少有十四岁了。我父母离婚一年多了,我妈妈经常来看大夫。她 不单每天来,甚至每次要好几个小时,如果她没有亲自登门求援,也要在电话里接受治疗。有时候——就像 现在这样——我会陪绑似地参与他们的治疗。她感觉应该让大夫和我彼此熟悉很重要,芬奇大夫或许可以帮 助我解决在学校里的麻烦。麻烦在于我拒绝上学,而她无力控制我的一举一动。我认为,我没有年龄相仿的 朋友让她不安。实际上,我什么年纪的朋友也没有。

“我的情感,我的精神,确实到了相当成熟的地步,”芬奇大夫感叹地说,他的目光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可我始终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我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男人。”

我妈妈把一股烟雾吹过头顶。“你纯粹是个狗娘养的。”她说。她使用一种揶揄和调侃的口吻,和她平 时的语气形成鲜明的对照。譬如,每当她对我说:“快走吧,我们去商店买点儿什么吧”,我的上帝,她的 声音可真讨厌。

大夫嘿嘿笑了起来,他的脸唰地红了。

“也许你说得对,”他继续说,“男人都是狗娘养的,所以嘛,你就是个狗娘养的孩子了。”他笑着看 看我。

他又说:“你是一条母狗。”这是他对我妈妈说的话。

“我是世界上个头最大的母狗。”我妈妈说。咖啡桌上放着一盆“青锁龙”(一种植物),她把烟头在 花盆的泥土里掐灭。

“这么想就对了,这才是健康的心态。”大夫说,“身为女人,你本来就是一条母狗。”

我妈妈的表情有些骄傲,她略微扬起下巴:“大夫,如果做母狗是健康的,那我就是地球上最健康的母 狗女人了。”

芬奇大夫爆发出一阵大笑,还不停地拍打着大腿。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过在我看来,说我妈妈是一只母狗……唉,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 么大不了的。与其说她是一个诗人,不如说她是个变态,她不属于正常人,或许该归入沙门细菌那一类吧?

“你真的在那里……做那个吗?”我问大夫。我把话题从“妈妈与母狗的关系”上,转移到我和芬奇大 夫之前的谈话上面,我指的是办公室后面那个房间。

芬奇大夫笑着对我说:“当然,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男人,我有自己的需要。”

我试图理解他的话的含义。“那,你果真把那个房间当作……那你通常是在什么时间?是给病人看病的 时候吗?”

大夫又笑了起来:“在我给病人看病的时候,也可能在我看完病之后。有时候,如果一个病人特别疲劳 ,我就会暂时离开,进到那个房间里。”他从他椅子前那个低矮的、镶着玻璃的藤条桌子上拿起一张《纽约 时报》,“今天早晨,我一直在阅读一个女人的故事,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说实在的,她太成熟了,发育得 太好了……我指的是精神层面。照理来说,她是那种应该做我老婆的女人。”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调整 了一下腰带的环扣,“所以,阅读她的消息,对我的里比多(心理学术语,指性本能背后的一种潜在力量) 的影响非同小可。你们到这里的五分钟之前,我正在欣赏她在报纸上的照片。不管怎样,你们两个离开之后 ,我需要让自己释放一下。”

想到肥胖的芬奇大夫丢开病人不管,独自到后面的房间里自慰,眼睛还盯着杂志上裸体女人的图片,可 真是叫人恶心,呸,呸,呸!

“你想跟我旅行一趟吗?”他问。

“到哪里啊?”我问。

我妈妈咳嗽了几声。

“当然是我的自慰室了!”他骄傲地大声说。

我不禁转了转眼珠。我的确是那种喜欢旅行的人,可要是这种旅行也能让我兴奋,那我真是有些病态。 而且几个月以前,他的女儿霍普已经带我看了那个房间。不过表面上,我必须装作从没进过那里。“好吧, 那我就跟你旅行一次吧。”

打开那个房间的门,却让我们感到惊奇:霍普离开了接待员的岗位,正躺在房间里那只沙发上睡大觉呢 !

“这是怎么回事?”芬奇咆哮起来。“霍普!”他大声说。

霍普被惊醒了:“我的天,干什么呀?爸爸!你把我的魂儿都吓出来了!”门口的光芒让她有些睁不开 眼,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啊上帝,你们是怎么啦?”

大夫显得异常震怒:“你没有权利到这里来,这是我的自慰室。而且你居然还用我的毯子!”他指着那 条绣着彩色花纹的毛毯,他的女儿正把毯子裹在身上。

毯子用钩针编织而成,边缘的流苏杂乱地纠结在一起。

“爸爸,我刚刚打了个盹而已。”

“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他大声训斥。

妈妈转过身,想要离开。“我想去喝一杯新鲜的桔子汁。”

“等一下,戴尔德拉。”芬奇大夫说。

妈妈皱起眉头:“干嘛呀?”

“你说说看,她的行为为什么是错误的?”他问妈妈。

拿着剪刀奔跑(2)

妈妈把烟塞到嘴里:“我真不知道。”

霍普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回答我,戴尔德拉,”大夫以命令的口吻说,“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她偷偷潜入我的房间,侵占我的 私人领地,这是雀占鸠巢的可恶行为吗?”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没人喜欢自己的地方被人占据,而且,在没有经过 允许的情况下,让别人弄乱自己的东西,确实令人烦恼和厌恶。”

“那么,你拿这些话来质问她!”大夫命令道。

我转过身来,不想卷入这件事情。

“可是,我……”

“戴尔德拉,大点儿声,告诉她你的感觉!”

妈妈看了看霍普,似乎是想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真没有选择啊。接着她说:“我认为……嗯……你 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你不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就擅自闯入……嗯……你父亲的房间。”

“这不关你的事,戴尔德拉。”霍普回敬了一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我妈妈又拿起香烟,吸了一口。她再次要求离开:“我真的认为我该走了,我很想去喝一杯桔子汁。”

大夫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等,戴尔德拉,你就容许她这样对你说话?上帝啊,戴尔德拉,难道你是 她的下人吗?”

我妈妈飞快地转过身:“我当然不是霍普的下人,芬奇。这根本不关我的事,她说得对。这是你和你女 儿之间的问题。”

“臭狗屎!”芬奇大夫大喊起来:“你这完全是该死的逃避!”

“这当然不是逃避。”我妈妈辩解说。她把烟头扔到地板上,用凉鞋的大拇指部位把它踩灭。“我不想 卷入这种事情。”她用手弹去黑毛衣圆翻领上几根细小的绒毛——那些绒毛其实是她的主观臆想,其实并不 存在。

霍普说:“爸爸,你太过分了,你还是让戴尔德拉离开这里吧,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

“你——”芬奇大夫指着霍普,“马上给我滚出去,离开这里!”

霍普吓了一跳,身体后仰,瘫坐到沙发上。

“你怎么认为,年轻人?”大夫看着我。

“我认为你们全都是疯子。”我说。

“好,有个性。”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转向霍普:“赶快回去接电话,泡一杯新鲜的咖啡,做你该 做的事,你该是负责任的女人。别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可以凌驾在我之上,一整天都在睡觉,像什么话? ”

霍普从沙发上下来了:“跟我来吧,奥古斯丁。”她把我带到了接待室。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问。霍普坐在她的接待台前,我则坐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看着八层楼下面 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爸爸只是想帮助你的妈妈,”霍普说,“其实他不是真的生我的气。”

“可是看上去,他就是在生你的气啊!”

“不是的,他只是想帮助你的妈妈,”霍普解释说,“他要让她与她的愤怒接触。你的妈妈压抑愤怒太 久,所以才会生病。”

我们的小货车行驶在佩里大街上。我妈妈和芬奇大夫约好今天见面,地点就在他的家里。霍普对我说过 ,到她家做客,一定不会后悔。“你会认识有趣的人,也会碰上好玩的事。”我终于能看到芬奇大夫的府邸 了,对我来说,即使是光顾大明星琼·的私人住宅,也不会比这次拜访更令人激动——我要拜访的,乃是一 位美国医生的住所。

今天我穿戴整齐,一条灰色的裤子,裤线压得非常齐整,一件整洁的白色T恤,外边套了一件海军蓝罩 衫。我通常出席大场合才会这么打扮。而且,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我戴上了一个镀金的ID手镯,上面镌刻 着我的姓氏和生日。

街道两侧是整齐的房屋,一座比一座气宇轩昂。门前的篱笆修剪得整整齐齐,复式结构的壁炉烟囱拔地 而起,高大的正门涂着闪光的黑色油漆,门前的街道都有篱笆点缀,大有新英格兰金融街的气派,豪门林立 ,气势逼人。“真是太棒了,”我啧啧赞叹说,“我将来也要当一名大夫。”

我们的车开向右上方,我看见了一座孤立的房屋。它不像其他房屋那样是白色的、纯洁无暇,这个房子 是粉红色的,看上去有些矮小而卑微。从远处看,它显得孤零零地,和它的邻居比起来,它实在有些另类。 “肯定不是这里,对吗?”我小心地问。

我妈妈转动方向盘,把车开进了路边。“就是这里。”她说。

“不可能!”我怀疑地大声说。

“就是这里,奥古斯丁。”她熄灭了发动机,把钥匙扔进坤包里。

“等一下,”我非常吃惊:“这……不可能啊!”

“这就是芬奇大夫的家。”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下了车,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方,试图挡住直射的阳光,开始打量这座房子。粉红色的油漆正在剥落 ,裸露出木头的纹理和形状。所有的窗户都没有百叶窗,而是覆盖着厚厚的塑料,这样,外面的人就无法看 见里面的景象。还有那块草坪——至少曾经是草坪吧——其实只不过是一块硬邦邦的泥地,一眼看上去,像 是被很多人践踏的交通要道。那个紧靠房屋的一角,停在路边的有些变形的汽车,是一辆破旧的、灰色的别 克—兰鸟,车前的毂盖都不见了。

我妈妈穿过那片肮脏的地段,径直走到前院,而我紧紧跟在后面。她摁动门铃,门铃发出一种奇怪的电 流声,简直是震耳欲聋。我可以想象有根导线穿过墙壁,然后产生火花,发出了这种声音,这让人想起从远 处听到的一种电锯声。

没有人开门。不过我听得出,有人在房间里面跑动,脚步声很清晰。还有按动钢琴键发出的声音,接着 是一声沉重的撞击,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再次按下门铃,把手放在上面,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有些驼背的人出现了。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纽结而凌乱的头发有些灰不 溜丢的,甚至可以说是紫色的。她手里拿着一个电动瓶起子,电线很长,一直拖到地上。

“您好,戴尔德拉,”驼背女人说,“请进来。”她转过身,把瓶起子在空中挥了一下,示意我们走进 房间。她的身体可真像是“拐杖糖果”,只不过没有红色的条纹包装而已。她的身体前倾,脑袋垂向地面, 这让我想象一架飞机突然坠地之前,有的乘客受到惊吓,必然会采取这种躬身缩颈的姿势。

我妈妈说:“谢谢您,阿格尼丝。”她朝屋里走进去。

我跟在后面。这个女人的形象,让我想起电影《家庭会战》中,伊迪丝·邦克饰演的主人公,只是她的 姿势非常难看。

“你好,”驼背对我说,“你一定是奥古斯丁吧。我读对了你的名字吗?是不是奥——古——斯——丁 ,我的发音正确吗?”

“正确,”我以训练有素的礼貌姿态回答,“很高兴认识您。”

“我是芬奇大夫的妻子。你们两个来到这里,就像来到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客气。我现在就去叫大夫过 来。”她转过身,沿着通向二楼楼梯的狭窄、阴暗的走廊走去。

房子的味道太可怕了,就像湿漉漉的狗身上发出的气味。还有别的什么味道,难道是煮熟的鸡蛋吗?而 且房间实在太乱了,我站着的长长的地毯,绒毛磨光,露出了织纹,出现了破洞,而失踪的部分似乎就隐藏 在木地板底下面。我在妈妈的身边绕来绕去,右边的布局尤其吸引住了我,那里有高高的窗户,有一只个头 很大的壁炉,而旁边的大沙发已经翻倒在地。我绕过沙发,向对面的房间看去,那里也是一团糟,零乱地堆 放着衣服、报纸,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救生圈。

“没有哪个大夫会住在这里。”我悄声地对妈妈说。

“嘘——”她压低了嗓音,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你要表现得规矩一些。”

我低头看了看熨烫过的涤纶裤子,我看到它粘上了一些毛发。膝盖处有一根奇怪的动物的毛,我把它揪 下来丢掉,看着它飘落到地板上。我看着地板,看到了更多的毛发,到处都是!它们散落在地毯上,还结成 了一个个厚实的小球,分布在靠近墙边的角落处。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污秽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令人震惊。一个美国医生竟然会住在这个鬼地方,真是难 以想象啊!

“我……我还是在汽车里等你吧。”我说。

“你不能在汽车里等我,那至少需要好几个小时,而且那样的话,你也太没礼貌了。你得呆在这里,和 大夫家里的孩子好好相处。”

妈妈去见芬奇大夫了。过了一会儿,两个邋遢的女孩顺着走廊走过来,她们都有一头长长的、因为油腻 腻而显得光滑的头发,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一个是维基,另一个是纳塔莉,以前我在大夫的办公室里见过她 们。纳塔莉比我大一岁,她十三岁。维基十四岁。纳塔莉还不错,人很正常,维基则有些另类,她甚至不住 在家里,纳塔莉告诉过我,说维基现在和一群嬉皮士住在一起。

“你穿得可真气派,”维基干笑着说,“难道是去教堂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真是恨她。她穿的牛仔服看上去花里胡哨的,似乎把彩虹的所有颜色全绣到里面了,而膝盖上还缀着 一块假树叶。

“快跟我们来玩吧。”维基说,“我们会让你有事做的。”

接着,她们拽着我跑开了。

纳塔莉拿起沙发上的一个食品袋,取出一夸脱左右的烤马铃薯片,把它们塞进嘴里,声音响亮地咀嚼起 来,大把的碎屑掉到她的条纹短裤上。她用手绢擦了擦裸露的膝盖。“吃起来真麻烦。妈的,我讨厌查尔斯 ·纳尔逊·雷里,他以为他是谁啊?”她打开电视,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电视正在播放征婚类节目《 好男好女》,查尔斯·纳尔逊·雷里是特约嘉宾,一个电影演员。

“他什么都不是,顶多是狗屎。”维基插了一句。

我盯着屏幕,把一只手放到头顶。在手掌的抚摸下,我能感受到我的头发多么光滑,这让我很舒服。我 喜欢看《好男好女》这个电视节目,“我们就看这个吧。”我建议说。

维基从沙发扶手里掏出一大块粘稠物,把它用力甩到地板上。“呸,这个东西真恶心!”她们的猫弗洛 伊德见状,立刻从书架里跳下来,扑向地板上那堆粘稠物。

纳塔莉把食品袋举到嘴边,倒置过来,把剩下的马铃薯片倒进嘴里。她又敲了敲食品袋底部,发出了小 鼓一样的声音。接着,她把袋子扔给了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飞快地扑过去,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它。

维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记得有一次,在芬奇大夫的办公室里,她们竟然打开窗户,把好几条沙丁鱼扔 到下面的街道上,砸到行人的头上。她们也要把咖啡罐扔出窗外,好在霍普及时阻止了她们。

更让我吃惊的事情是我妈妈决定把我留在芬奇大夫的家里,为期一周,而她则在芬奇大夫的安排下住进 汽车旅馆,原因是我爸爸有可能会伤害我们,确切地说是谋杀。妈妈相信芬奇大夫是唯一能保护我们的人。

一周的时间,待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里,我不敢想象!我竭力想改变妈妈的想法,可都是徒劳。她毫 不犹豫地留下我,离开了。

我听着墙上的挂钟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一秒钟、一分钟、一个小时……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 了幻象:我拿起挂在门帘横杆上的电动刀,手起刀落,喀嚓、喀嚓。可怜我的妈妈,她所有的手指头,齐刷 刷地,全被我切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我看到了住在芬奇大夫家的病人——乔兰妮。她像狼一样在这栋房子里嚎叫,霍普告诉我 她是个典型的有强迫症的精神病人,她在大夫家住了两年了,从来没有下过楼。难道我是和一个精神失常的 女人同住一所房子吗?紧跟着我意识到,其实我早就和一个精神病人、一个疯子同住一所房子了,那个人就 是我妈妈。

再有五天半,我妈妈就会来接我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撒谎,她顶多让我在这里住上一周。她和大夫离开 时,她对我说过,我得和他们一家人住上一段时间,因此我想我实际住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不止一周。或许 是今天住在这里,而明天要住在别的地方呢!或者一连住上几个星期也未可知。我可以感觉到,对我妈妈来 说,即使和我单独相处一天,都是越来越困难的事,而我爸爸同样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在树林深处的一处住 宅下面,给他自己找到了一处鼹鼠式的地下公寓。自从他们离婚之后,我仅仅去过那里一次。

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觉得无边的寂寞笼罩了我,我感到如此孤独。我就像家里的一个毛绒玩具。其它 毛绒玩具都被我塞到柜橱里的隔架上(我考虑到我年岁不小了,不想每天厮守那些它们),每天亲亲热热, 而它则掉在墙壁和柜橱的夹缝间,孤零零地与黑暗为伴,我也始终懒得把它取出来。

随后,一种更加可怕的想法进入了我的脑海:要是乔兰妮计划在这里顶多再住一周呢?别的人各忙各的 ,到时候,偌大而陌生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那我该如何是好?我简直不愿多想了。

我不再拼命地咬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了。我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去,有些呆滞,有些茫然,有些失神。上 帝呀,要是我被他们合伙欺骗了怎么办?要是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其实不是一周,而是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那我该怎么办呢?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告诉自己。不要神经兮兮的,不过是一个礼拜罢了。

忽然,我听见厨房发出了一种撞击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良久,这使我微笑起来。我很想知道,那里又 发生了什么事,又出现了怎样的骚乱?厨房是否比以前更加混乱不堪?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家庭里的混乱景 象,是一种难得的调剂,它们至少可以让我忽略一个事实——我的父母似乎都不想要我了。我要是让自己过 多地想这件事,就无法保证我能够挺过去,所以我屏住呼吸,凝神倾听,期待着听到更多的声音。可惜,那 边又寂然无声,风平浪静了。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裤子。我注意到了一处不太美观的污迹,这是一处油渍,恐怕它再也洗不掉了。我耸 耸肩,站起身来,向厨房那边跑过去,我非得看一看,就在刚才,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小规模灾难。

一周过去了,我妈妈把我从大夫家里接了回去。她迟到了一天。当时,我并没听到令人激动的敲门声, 没有享受到一双手臂拥抱我的温暖,没有体验到令我窒息的亲吻。她只是把灰色小货车停在房子旁边,坐在 车里等着我。我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我只是看到一辆车停在前面。我注意到那是妈妈,所以飞快地跑 了出去。

“你终于来了!”我大声喊道。我从房子里跃出,光着脚板跑出去。我跑过了肮脏的前院,跑到街道边 上。小货车的窗玻璃一直紧紧关闭。

她的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尽管我用了老半天时间,使劲敲打车窗玻璃。

小货车的尾气,不停地喷溅到马路牙子上。它看上去脏兮兮的,而且疲劳不堪,发动机的轰鸣有气无力 ,仿佛随时都会从车里掉出,掉到马路上,一命呜呼。

我再次敲打着车窗,我妈妈终于眨眨眼睛,扭过头看着我。她把车窗慢慢地摇下来,把她的脑袋探了出 来:“你想去阿默斯特吗?你不想带上自己的东西吗?”她的话语冷冰冰的。

我转身跑回去。我注意到房门敞开着。我想这没什么关系,会有人把它关上的。我也不在乎自己赤着脚 ,不管怎么说,在阿默斯特的公寓那里,我的鞋可多呢。我从小货车车前绕过,跑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忙 不迭地爬了上去。

“你们到哪里去了?结果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妈妈开车离开芬奇大夫的家,驶向阿默斯特的 时候,我连珠炮似地向她提问问题。

她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眼睛只是盯着前方。不过,她的注意力不是前面的道路,她也没有看小货车的 后视镜,没有点上她喜爱的摩尔香烟。那么,她为什么那么沉默,她在想什么呢?

她终于回来接我了,就像她对我保证过的那样。

可是,这些天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和芬奇大夫一家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发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而且速度惊人。我像是 一包速溶咖啡,而他们就像是热水。

我不再穿双面针织的裤子了,我穿上了维基的一条陈旧的牛仔裤,是纳塔莉在衣服烘干机旁边的一大堆 东西里找到的。我不再尝试各种涂料,让头发变得光滑和平整,相反,我任由它看上去有些弯曲和凌乱。“ 你这样看上去更好些。”纳塔莉说,“你真的很像blondie乐队的那个敲鼓手,很潇洒。”只是几个月的时 间,我却感觉像是长大了两岁,我喜欢这种改变。这个家里有如此大的自由度,人人都是那样宽容而随和。 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根本不像是对待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不过,他们一家人越是大度和宽容,我就越是担心,对于我内心深处的隐秘,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怀疑自己有同性恋倾向。我疑心自己是同性恋,是因为我很少和女孩子交往,对她 们避之唯恐不及,相反,某些气质潇洒而身材性感的男孩子,反倒让我心生恋慕之情。我在日记上写下所有 的感受,几乎字字句句都是他们的影子,我起初觉得惶恐和迷惑,慢慢地也就处之泰然了,坚信自己此生在 爱情上,是注定与女人无缘了。

有一回,我在圣弗朗西斯科看了全球最大的同性恋游行,真是大开眼界。当天集市大街被围得水泄不通 ,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兴奋地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来自全国各地的同性恋沿着大街进行各种表演,有的女 人打扮成男人模样,也有的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样。他们的扮相惟妙惟肖,乍一看很难看出破绽来。他们不断 地向人群抛洒纸片、徽章、项链什么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项链,是男女同性恋们的标志性装饰,很多人经常 戴着。我在“抢”了两条项链,并且挂在脖子上之后,就乐颠颠地加入了游行队伍,由此“注册”成为同性 恋的一员。记得当时游行持续乐三个小时,同性恋们很兴奋,而观众们似乎更兴奋,虽然我想不出他们为什 么也兴奋。在队伍当中,有人还高举着“上帝也是同性恋”的牌子,有些议员为了竞选市长,也来参加了游 行。

当然,尽管我本人从不认为这件事是错的,有人却在电视上反复讲述,说同性恋者是多么病态,多么可 怕。我指的是那个著名的电视主持人安妮塔·布赖恩特。我觉得她的想法太偏激,太武断,太没有品位。我 对她也就没有任何好感了。我不能确信大夫一家人怎么想,部分是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徒,而对我来说,天主 教徒通常的生活态度保守而严谨。我担心身为同性恋者,会使他们感到晴天霹雳,很快忍无可忍,从此对我 敬而远之。

但是,我把这件事告诉霍普的时候,她居然说:“太棒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一天夜里,我们在她家附近一边散步,一边聊天。我犹豫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怯生生地透漏了这个秘 密。“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她脱口而出。她扭过头,微笑着看着我。

“是吗?”我大吃一惊。难道我身上散发出某种同性恋者的味道吗?还是我对清洁过度乃至不正常的迷 恋,给了她强烈的暗示呢?身为同性恋是一码事,可看上去就像是同性恋,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我的干哥哥尼尔,他也是个同性恋。”霍普说。她停下来,用手抚摸着路边的一只猫。

“真的吗?”就是说,芬奇大夫家里还有一个同性恋?

“是的,尼尔·布克曼。他过去是爸爸的一个病人,现在他是爸爸的干儿子。”

“他有多大?”我很好奇,或许他和我差不多大,或许比我大一岁吧?

“三十三岁。”霍普说。

呵呵,这么大的人也能收养!“他住在哪里?”

“是这样,”我们继续走路,霍普解释说,“他曾经住在贮藏室,不过因为爸爸没给他提供更像样的房 间,所以他一气之下,几个月前搬走了。他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住在一起。贮藏室的房间还保留着,在某种 程度上,就像是他的一个临时寓所。”

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简直快得不能再快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芬奇大夫家里还有一个同性恋, 而且他刚刚搬了出去。

“他经常到这里来。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你们两个或许能相处得很好,我觉得你们彼此会 喜欢对方的。”

除了在圣弗朗西斯科的那次游行,我过去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活生生的同性恋。我通常只是在电视上 见到过。我想知道,同性恋的脑门上,是不是写着“同性恋”的字样。

一个星期以后,霍普打电话告诉我,说布克曼会在下午过来。我立刻从阿默斯特的公寓出发,坐公共汽 车赶了过去。

拿着剪刀奔跑(3)

阿格尼丝坐在电视房的沙发上,正在吃着一大袋普里纳宠物公司生产的犬类食品。看见我走进客厅,她 微笑着说:“你不用觉得奇怪。这东西不像看上去那么难吃。味道真的是很棒。你要不要来一块?”

“不了,不了,谢谢。”我说。

她说:“唉,你真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她随即把一块灰色的犬粮抛起嘴里。

“她是对的。犬粮的味道非常棒。”我的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我扭过头,看见了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下巴蓄着黑色的胡须。他的眼睛是褐 色的,看上去充满善意。“你好,还记得我吗?上帝,上一次我见到你,你才有这么高。”他把手放到腰部 比量着。

“嗨!”我故作轻松地打着招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过于激动。“我也好像想起你了,有 一点点吧。好像……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到过我家。”

“是的,你说对了,我是去拜访你的妈妈。”

“就是嘛。”我说。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让自己更自然、更随意。

“霍普说你想见见我,我感到很荣幸,觉得自己跟个名人似的。”他微笑着说。

“是的,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现在整天都呆在这里,我想认识每一个人。”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的和善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住在这里吗?你在这里有一个房间,对吗?”

我记得贮藏室的事,记得芬奇大夫让他住在贮藏室,而不是一个像样的房间。我马上改口说:“啊,是 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经常来这里玩。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房间,什么也没有。”

他的表情轻松了:“嗯,”他说,“我知道了。”

霍普走进客厅,把手放到布克曼的肩膀上:“你好,大哥,”她说,“我看你们两个挺投缘的。”

“那是当然呃,”布克曼说,“你的手别压得这么重,老天爷,我不是一条狗。”

“好吧,可怜的孩子,”霍普把手放下了,“我都忘了你是多么虚弱。”

“霍普回来了吗?”阿格尼丝的声音从电视房里传来,“告诉她,她还欠我四块钱没还呢。”

“我在这里呢,你可以亲自告诉我的。”

“啊,啊,好吧,”阿格尼丝的舌头有些打结,“真的是你啊?我是说,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你还 欠我四块钱。”

霍普把头探进电视房:“我知道我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神圣的奶牛。我的天,你是在吃狗食吗? ”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小题大做,不过就是普通的粗粮而已。”

“啊,妈妈,”霍普做着鬼脸,“这种食物不干净,是给狗吃的东西。”

“它的味道好极了,叫人流哈喇子。”布克曼调皮地添了舔嘴唇。

霍普转过身:“别告诉我你也吃过啊。”

“我吃过一点点,你也应该尝一尝。”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吃狗食的。”

阿格尼丝说:“行了行了,你这个大惊小怪的孩子,你总怕尝试新鲜事物。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 就不敢尝试陌生的东西。”

“我并不害怕尝试新事物。”霍普说,“我不过是拒绝吃狗食罢了,这是我的底线。”

“我也不想吃。”我说。

布克曼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的整个身体像触电一样,不禁抽搐了一下。他说:“尝尝吧,没事的。”

我忽然振奋起来:“要是她敢尝,我就敢尝。”

霍普看看我,眼珠转了转:“各位老大,太感谢了,好像只有我是个胆小鬼。好吧,我吃给你们看。把 那个袋子给我。”

阿格尼丝把袋子举起来,霍普和我把手伸进去,一人拿了一块,接着,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同时把它 们放到嘴里。

真是好吃。松脆,香甜,口感舒适。我立刻意识到,这小小的颗粒吃得久了,肯定让人难以割舍。“味 道真的不错呀。”我说。

“看,我说得没错吧?”布克曼得意地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的嘛,你们现在怎么想?要是味道不好,我怎么还会吃呢?”阿格尼丝抓起一大把 狗食,把它们放进嘴里,声音响亮地咀嚼着,又扭过脑袋,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一部肥皂剧上。

“好了,我得走了,”霍普说,“爸爸要我在办公室里接电话,我还得整理那些保险报单。我们随后见 吧。”

“好,回头见。”布克曼说。

霍普打开前门,准备离开。“拜拜,奥古斯丁,玩得高兴点儿。”

“好,拜拜。”

霍普离开后,布克曼说:“奥古斯丁,你想和我出去散步吗?”

我们进入市中心,到了史密斯大学校园,然后我们走得更远,走到了郊区附近的库利基尔斯医院。在整 个路上,我都忍不住向他讲述自己的一切。我感到我们有太多的共同点:我们都是同性恋,我们都住在芬奇 大夫家利,都没有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还有,在这个女人充斥的家庭里,除了芬奇大夫以外,我们是硕 果仅存的男人。不过,有件事我还是不能告诉他。我告诉他的是别的事情,诸如我的父母如何吵架,吵得多 么凶猛;我讲述他们的离婚事件,讲述我妈妈如何变得越来越奇怪,如何经常找芬奇大夫看病。还有,我大 部分时间住在这里,是因为她已无暇照料我。

“有一个疯狂的妈妈真是够呛,”她说,“我妈妈也不能照顾我,爸爸也是如此。”

“是啊,我爸爸也是。他从来就不管我。我妈妈只是忙得她自己的写作。我想,她可能是在处理一系列 棘手的事情,更需要集中精力。”

“所以,你就被抛在了一边,对吗?”

“没错。”

“是这样,”他说,“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就住在这里,住在更加疯狂的芬奇大夫的家里。”

“疯狂?你认为芬奇大夫疯狂?”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我想,他是一个天才。我知道,是他救了我的命。”他突然说,“他是第一个人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同性恋。”

“真的吗?”我问。他最终说了这件事。在此之前,我还一直好奇呢,怀疑霍普是不是错了。布克曼看 上去很正常,完全是那种常见的男人。他没有戴耳环,说起话来也不不娘娘腔,他穿着灰色的皮鞋,蓝色的 涤纶裤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哪里像是同性恋呢?

“我也是。”我说。

“什么?”布克曼惊奇地问,他在马路上停下来。

“我是个同性恋。”

现在轮到他大吃已惊。他张大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也瞪圆了。“什么?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说,我觉得有些尴尬,“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以为霍普告诉过你呢。”

“神圣的上帝之母玛丽亚,”他说,“她果真是妙不可言啊!”

“什么?”

“没什么,你是说,你是一个同性恋?”他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回答。

我们继续走着,不过他又停了下来:“你敢肯定,你是一个同性恋吗?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是同性 恋有多长时间?”

我对他说,我一出生就是同性恋。

“这就肯定没错了,你是同性恋。”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们沿着街道散步,经过一个关闭的商店门口,在那里,他对我说:“我想让你知道,任何时候,只要 你想聊天,我都会来找你。我的意思是,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你可以和我谈任何事——不管是刚才这件事, 还是别的什么事。”

我看了看他的脸。我想,他看上去真的很帅气,在路灯的红色光芒的照耀下,他的确气质非凡。“谢谢 。”我说。

“你也不要有什么担心,”布克曼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不会利用你的。”

“好。”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盒万宝路。

“你抽烟?”

“是的。”我承认。这是我从纳塔莉那里学来的,而且养成了习惯。一开始,我很担心芬奇大夫或者阿 格尼丝会很生气,不允许我在他们家里吸烟,不过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只是提醒我,不要把整个房间烧掉了 。

布克曼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打火机,帮我点着了烟。

“谢谢。”我说。抽烟,成了我非常热衷的事,不管何时何地,好像它能随时给我安慰似的,难怪我的 父母经常抽烟呢,我想。现在,我不但习惯于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擦拭我的珠宝手势,或者动辄用梳子 梳头——直至我的头皮伤痕累累,而且,我现在每隔几分钟,就要点上一根烟,抽完了,就扔到脚下踩灭。 如今我成了一个老烟鬼,只不过很少自己去买烟罢了。

“和你聊天,我真是高兴。”我们回到家门口时,布克曼对我说。

“谢谢,我也一样。”我说。

“谢谢你。”他微笑着说,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布克曼离开了。他开着一辆破损的汽车走了,而我坐到了电视房的沙发上。我感觉到难言的兴奋,甚至 有些陶醉,似乎喝了一大瓶烧酒似的。我看到了阿格尼丝掉在双人沙发上的一块圆形的狗食碎片,我没有任 何犹豫,拿起来扔进嘴里。我不再害怕尝试任何新事物了。

拿着剪刀奔跑(4)

“嗨,奥古斯丁。”霍普说,她是一个小时后回来的。

我仍旧坐在沙发上出神,“嗨。”我模糊地回答。

“你在干嘛?”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没什么,我刚和布克曼从外面散步回来。”

她扭头望了望,“是吗,太好了,我正想和他谈点儿事。他在哪里呢?”

“哦,他离开了。”我说。

“见鬼,你觉得我现在跑出去追他,能不能追上呢?”

“追不上。”我说,“他大概一个小时以前就走了。”

她坐到沙发上。“真该死,”她说,“我想问问他,这个星期五他能不能替我在爸爸的办公室值班,我 想去阿默斯特看我的朋友维维安。”接着,她把手伸进绣着彩虹图案的帆布坤包里,从里面取出一本小开本 、白色封皮的圣经。

“你和我一起做圣经占卜,好吗?”

“好。”我说。

芬奇大夫一家人都喜欢做“圣经占卜”。这就像是问“水晶魔术球”(一种代替抓阄或投币的球装玩具 ,通过它随机显示的答案,使用者可以决定谁该得什么或该做什么)一个问题,只不过这一次你是在问“上 帝”。具体方式就是一个人把手放到圣经上,而另一个人思考该向上帝请教的某个问题,比如,“我可以把 头发剪短一点儿吗?”接着,那个手放到圣经上的人打开圣经,随意地翻到任何一页,而提问问题的人把手 指放到这页的任何位置,手指停留处所显示的文字,就是上帝给他的回答。芬奇大夫热衷于做这种“圣经占 卜”,认为这是和上帝沟通的一种直接的方式,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做过这种占卜。不过,没有任何人做得像 霍普这样频繁。

我手捧圣经,而她闭上了眼睛。“准备好了吗?我问。

她睁开了眼睛:“好了。”

我打开了圣经。

她的手指落下来,放到了一个词语“清醒”上。

“啊,我的上帝,”她说,“这真是难以置信。”

“你刚才问的什么?”

“我问的是,我错过了和布克曼见面,是不是意味着我不该去看我的朋友维维安,这是不是一个暗示? ”

“所以呢?”

“呵呵,所以嘛,”霍普说,“我该清醒一下了。上帝对我说,要是我去看望维维安,我就会打扰她的 。维维安上一月得了感冒,而且她七十四岁了,所以她可能需要更多的睡眠。要是星期五到她那里去,我就 可能把她吵醒。”

我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天花板,“谢谢你,上帝。”她虔诚地说。

霍普和上帝是好朋友,甚至是铁哥们。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宗教仪式无关,与传统信仰无关。这是某种 更为亲近、更为随意的关系。

霍普上周曾开汽车载着我到城里购物,我们在桑顿广场前面寻找停车的地方。当一辆红色的维加小汽车 离开一处残疾人专用的停车位时,霍普高声喊道:“太好啦!”

“你不应该停在这里。”我提醒他。汽车里散发出甜兮兮的,就像是有些人的胳肢窝的气味,我长时间 坐在里面,难免感到恶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不该占残疾人的车位。

“这个位置就是为我准备的。”她说。

我们下了车。她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她绣着彩虹图案的坤包。除此以外,她每次出门,还带着一个 带有“公共广播系统”字样的背包,外加一个塑料购物袋。“帮我把后备箱关紧。”她对我说。

我使劲关上了后备箱。不过我看不出这有多大意义,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扒手没什么可偷的。他们 会对放在里面的东西感兴趣吗——一个纪念父亲节的小徽章,一大把气球,一把蓝色的塑料梳子,它通常放 在仪表板上。对了,后备箱里还有一卷卫生纸,一瓶止痛药。

霍普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了一台电子闹钟。“你有一角钱吗?”

我把手伸到口袋里,首先摸到的是瘦骨嶙峋的屁股,我感到骨头有些扎手。我拿出了一角钱。“给。” 我把它递给霍普。

随后,我注意到这里没有停车计时器。“霍普,这里没有计时器。”

“我知道。”她弯下腰,把钱放在汽车前面的马路上。“这是一点小意思,给上帝的。我想感谢上帝, 他帮了我的忙。”

在桑顿广场附近的食品店里,霍普迟迟不能决定该买金枪鱼三明治,还是火鸡三明治,尽管身后还有很 多人在排队等待。她掏出了那本白色的圣经,开始占卜。这次她只能自己搞定了,因为她时间不允许,她很 着急。“收获,”她说,“我的手指放到了‘收获’这个词上。”她想了一会儿,说:“难道火鸡不是用粮 食喂大的吗?我想肯定是啊,这和‘收获’的意思很接近。”然后,她微笑地看着站在柜台后面,看上去多 少有些羞愤的姑娘:“我还是要火鸡三明治,不过五谷杂粮要多放一些。”

这个家庭老搞这种圣经占卜,起初也让我有些羞愤。不过,就像对待其它事情一样,我很快就适应了。

接着,我自己也做这种试验了,而且让我越来越着迷,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会提问上帝:“我该去买 动力铁轨乐队新出的唱片吗?”我打开圣经,把手放到“饥饿”这个词上面。我由此知道这张唱片是狗屎唱 片,我应该把钱省下来。多么简单,多么有效,就像是把一本书翻过来,看看封底,就找到了答案。

或者说,这就像不懂事的孩子遇到问题,只须向父母中任何一位请教,老练的父母总会给出答案。

弗恩·斯图尔特是一个牧师的妻子,是我妈妈亲密的朋友。她的脸上有着苍白的笑容,她的笑容很近, 距离她端的那盘果仁巧克力小方饼只有几英寸远——这种小方饼是她特地为我准备的美食。她和家人住在一 所温暖而舒适的房子里。她的房子坐落在一个青草覆盖的小山顶上,旁边生长着一大片高大的白桦树,白桦 树的枝条俯视着琉璃瓦镶嵌的屋顶。

身为牧师的妻子,弗恩可谓出类拔萃。她和我妈妈一起到商店购买餐巾环(套餐巾用的小器具),喜欢 讨论当代诗歌,参观当地的博物馆。她有一头修长的褐色头发,留着漂亮的刘海儿,有时候,她还把头发用 黑色天鹅绒发卡别到脑后。她讲话时带有轻微的英格兰口音,不过,我听说她是在加利福尼亚的瓦克维勒长 大的,后来和全家人冬季里滑着雪橇,一路搬到了斯托市。她和丈夫是很有品位的中产阶级,他们穿戴讲究 ,喜欢订购Peterman和Bean服装公司的商品名录手册,了解最新上市的服装资讯。弗恩经常穿着talbot品牌 的鹿皮高跟鞋,脖子上戴着一个小型金质十字架。

弗恩说起话来,很少带脏字,不过,她倒是常说废话。

我父母离婚以后,我妈妈和我一时间无处安居。房子被卖掉了,财产也进行了分割。但搬到弗恩那里之 前,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是弗恩收留了我们。

她安排我们住在她家对街的一处地下公寓。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公寓里用铅框固定的玻璃窗,紫铜材料的 下水管道,宽大的橡木地板。有那么几个月,我经常住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而其它时间,我就住在芬奇大 夫家里,就是浴室旁边的那个房间,这是霍普特地为我收拾出来的。

许多个夜晚,妈妈和我在弗恩家里吃饭。她的家人非常和气,让我感觉受宠若惊。说真的,他们似乎等 待了一整天,迫不及待地等着我们晚上出现。

她的四个孩子都是白皮肤,有一脸可爱的微笑,像太妃奶糖一样让人倍感甜蜜。而女孩子们的脸颊上, 都有两个小酒窝儿。我感觉他们永远都那么神清气爽,仿佛刚刚洗完热水澡出来似的。

当弗恩端着一个瓷碗,把蒸煮过的花椰菜和亲手制作的奶酪沙司放到桌上的时候,他的儿子会用叉子戳 起一根菜叶,首先放到我的盘子里。“就算是你不喜欢吃蔬菜,你会喜欢我妈妈做的法国口味的凉菜。”他 冲我眨眨眼睛。

他的姐姐会故意拍一下他的肩膀:“不幸啊,丹尼尔,只要妈妈愿意,她还会让我们喜欢上利马豆呢。 ”

桌子周围的所有人都会笑起来,然后,大家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和祈福。

对我来说,这些人就如我见过的一家动物园里的动物。他们是那样让人感到新奇,我从没见过像他们这 样的人。我不能确定是否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是仅仅生活在他们中间,写写关于他们的日记,或者和他 们一起照相。

可以确定的是,弗恩不像我妈妈,她永远不会把圣诞树从阳台上扔出去,或者顶多为她的孩子做那种玉 米淀粉的生日蛋糕,就算万事大吉了。而且我还确信,她永远不可能像我那样,能把香烟头就着牡蛎三明治 一起吞到肚子里。

我的大脑下部的某个区域告诉我,弗恩一家人才是正常的人,而我又何须人也呢?我更像是芬奇大夫家 的一员;我不像弗恩一家人中的任何一个。

很难设想外形俊美、穿着规矩的丹尼尔,会坐在芬奇大夫家的电视房里,指着家里的狗哈哈大笑,因为 小普比尔正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嘴里咯咯地笑着,他的短裤褪到下面,任由那条狗有滋有味地舔着他的小鸡 鸡。很难设想丹尼尔见到这样的情景,顶多不过是耸耸肩,便转身回到电视房里——这种事情在芬奇大夫家 里司空见惯。

我妈妈终于找到了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地点在艾米莉·迪更森街道上,是一所很大的老式住宅的一半 ,距弗恩家不过几英里远。我妈妈很喜欢我们的新居,因为当年艾米莉·迪更森就住在街道对面。“同为诗 人,我和她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都选择了这里。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住在这里对我再适合不过了。” 她得意洋洋地说。而我喜欢这里离北安普顿,离芬奇大夫的家很近,现在,我妈妈不必经常开车送我,我可 以做公共汽车过去。另外,我喜欢这个新居的理由是,这所住宅似乎没有我的位置——我的私人“房间”连 门都没有,因为它只是个小小的角落罢了,这意味着我不必花更多的时间和妈妈在一起了。

芬奇大夫已经告诉我,一定把他的家当成我的家。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登门,只要我愿意。“你只要敲敲 门,阿格尼丝就会从床上爬起来,为你打开家门。”我知道,霍普其实非常想让我到她家里,纳塔莉也是如 此。她现在住在匹兹菲尔德,和她的合法监护人住在一起,但她经常回北安普顿。而且她也说过,要是我到 那里去,她就会马上赶回来。

起初,纳塔莉有个监护人让我感到奇怪,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父亲。不过芬奇大夫认为,人人都有权选 择自己的父母,所以纳塔莉十三岁时,选择了父亲的一个病人作为她的监护人。他的名字叫特伦斯·马克斯 韦尔,年龄四十二岁,家庭很富有。因此,纳塔莉和她的监护人住在一起,她还有监护人出钱,上了一所私 立学校。维基则和一群嬉皮士厮混,在美国各地到处旅行。每隔六个月左右,维基就会借中途停车的机会, 回到北安普顿的家里一趟。

我由此感觉,一个家庭的成员应当经常流动,而我也不必过于依附于任何人,任何住所。在某种意义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冒险者,而这恰恰迎合了我内心深处对于自由强烈的渴望。

唯一的问题就是上学。我刚到十三岁,在阿默斯特教会学校上7年级。当初上小学对我来说是一场噩梦 ,因为在三年级时我曾留级两次。后来,在我父母离婚之后,我和妈妈搬到了阿默斯特,我转到了一所新的 小学。可这没有什么效果,现在我的情况似乎比以前更糟。

从进入校门的第一天,我遭到氯气味道的袭击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我不会在这所学校里呆上多长 时间。氯气的味道是从游泳池飘来的,而一座游泳池的存在,意味着这所学校要强制学生学习游泳,也意味 着讨厌游泳的我不仅要穿上泳装,还要当着其他人的面,浑身冷湿地把衣服脱得精光,再把干衣服换上。

另一个问题就是审美感受。对我来说,这所学校面积庞大的灰色平房,看上去就像是一家肉类食品加工 厂,或者只是为一些毛绒玩具制作塑料眼睛。这种建筑风格让人每天看了泄气,我可不想整天呆在这样的地 方。从另一方面说,附近的阿默斯特电影院我倒是经常光顾。它甚至还有吸烟区呢。我也喜欢汉普郡商场的 “棋王”服装店,那里出售挺括的衬衫,还有一种漂亮的白色西裤,裤线异常清晰,叫人爱不释手。

不过,和一个真正的大问题相比,这些好处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一来到学校,就要被那些正常的美 国孩子所包围。他们有好几百人,在各个房间里聚集着,移动着,就像是芬奇大夫厨房里的蟑螂一样——当 然,我对那些蟑螂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我和这些孩子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的妈妈会把蜡烛那么大的胡萝卜切成碎片,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而 我妈妈能把整只蜡烛咽到肚子里。还有,他们在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而我呢?凌晨三点钟以后,我的生活 才刚刚开始。

我在芬奇大夫家里住的时间越长,越是能够体会到,这个学校多么浪费我的时间。对于那里的孩子们来 说,它徒有虚名,它不过是个干涸的蓄水池,没有更宏大、更长远的规划或者想法。而且,纳塔莉也说过, 即使她不得不去上公立学校而不是私立学校,她也不会上这种教会学校。

大夫一家人让我懂得,一个人可以拥有自己的规则。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任何成年人都无权按照他们 的想法,替你安排一切。

所以,我每个月只会到那里上一天学,有时候一连两天都去。剩下的二十八天,我做属于我自己的事情 。我通常做的事,就是写日记,看电影,或者阅读斯蒂芬·金的小说。我保持足够的警惕,不让自己连续旷 课三十天,因为那样的话,到了年终,学校当局就会公布一份“核心鉴定”,我担心鉴定的结果,就是把我 送进少年犯管教所。

我的技巧,就是经常到年级大教室应付课前点名,接着就抽身而退。我这样做,势必使学校的记录产生 虚假和混乱。唉,谁让它漏洞百出,总是可以让我钻空子呢?另外,我没有任何朋友,也不知道任何人的名 字,更使我难以被人注意,成为众矢之的。

一天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回家了。我在大教室露面,顺利应付完点名之后,就从那所工厂里悄悄溜了出 来。这是晴朗的一天,当时我口袋里有七美元。我一直想到电影院去,看看那里正在播映的德国影片,所以 我向迪更森街道方向走去,我想从妈妈那里再要五块钱。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弗恩和妈妈。弗恩的脸朝下,趴在妈妈的两条腿之间。

我妈妈四肢伸开,躺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弗恩的脑袋左右摆动,就像一条狗正舔一块肉骨头。 她们两个都一丝不挂;我妈妈的蓝色睡衣搭在沙发的把手上,弗恩的罩衫和裙子堆放在地板上。

一开始,妈妈没有注意到我,不过弗恩睁开眼睛,把头转向门口方向,她的嘴仍放在妈妈身上。她一眼 就看到了我。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从她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种真正的恐惧。

我感到恶心,我想呕吐,我震惊得无法自制。我转身离开。当我走出大门时,我听见弗恩在后面高声尖 叫,就像是一种大型动物,喊叫声完全是从胸腔发出的。

我的妈妈也尖叫起来:“弗恩!弗恩!没事的!”

我走到外面的门廊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感到自己有些麻木和迟钝,我咧开嘴巴,似乎是哭,又似 乎是笑。街道很安静,两边都是二层楼房,篱笆修建得齐齐整整,私人车道一尘不染,还有一只猫在嗷呜地 大叫。所有的人都在关紧的门后做着一切事情。我回头看着那座黄色墙壁的房子,绿色的百叶窗,停在车道 上的灰色小货车。你真是无法想象这一切!

好像紧紧过了几秒钟,我听见门打开了,我感到有双手放到我的肩上,使我转过身去。弗恩站在那里。 她穿上了衣服,不过没有系上扣子。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她哭泣着,她的双颊汗涔涔的,她试图把我拉到怀 里,拥抱我,亲吻我的脸颊,我的额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挣脱,我不想让她的嘴碰我。

随后,她跑动起来,她穿过草坪,跑到她的汽车跟前。由于羞愧,她的头低垂下去,就像是在避雨一样 。她把手提包紧紧压在胸口上。

我想到了她的儿子,穿戴讲究而整洁的丹尼尔。我想到了晚饭时,丹尼尔把一篮子面包交给我的情景: “我妈妈做的面包特别好吃,来吧,吃一块吧。”

我回到屋里时,见我妈妈光着身子,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支摩尔烟。她的乳房大得吓人,像面口 袋一样垂下来,耷拉在膝盖上。她粗重地呼吸着,把烟杆放到嘴唇上,狠命地吸着,就像是婴儿在吃奶一样 。我想不到居然有人那样做——像弗恩那样——对她做那种事情。上帝,我要崩溃了!

“我希望你更喜欢呆在学校里,”我妈妈说,“虽然我知道,上学是一件枯燥的事,你更愿意同我在一 起。你能把我的睡衣拿给我吗?”

她轻松的态度让我恼火。她从不关心别人,她只关心她自己。我把她的睡衣从长沙发的靠背上扯下来, 用力扔给她,险些碰上她的摩尔烟。

“留点儿神,奥古斯丁!我手上拿着烟呢,烧着了怎么办?”她瞪了我一眼,样子很生气,“别这样好 不好?你要是为刚才的事恼火,可以把想法说出来。”

“我真不理解你。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结巴了,“你和她在一起 ……多久了?”

我妈妈把她睡衣套到头上,然后站起来,顺着身体套下去。“哦,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她。几个月之 前,我们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是在我们住在她家隔壁的时候吗?”

“奥古斯丁,这些是我私生活的细节,”他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杆,大拇指顶到太阳穴上,仿佛若有所 思,“这是我和弗恩之间的事。”我妈妈说起话来,永远像是在接受《女性与家庭》杂志的采访,她就跟个 名人似的。

真相大白了。几个月以来,弗恩和妈妈已经是恋人了。原来我妈妈是一个同性恋。我不知从哪里听来的 ,说同性恋可能是基因遗传。或许我也是从她那里继承过来的。我很担心我还从那里继承了什么。我到了三 十五岁,是不是也会变疯,变成精神病呢?

她走进了厨房,我跟在后面。我看着她把一勺咖啡倒进杯子里,又加上了一些热水。

“不管怎么样,我很为你担心,”她朝水杯吹着气,接着喝了一大口,“我担心你,还有你的学业。”

“可我不想再忍受那个地方了!”我说,“芬奇大夫经常说,如果一个人到了十三岁,你就不能够限制 他做什么事情。到了十三岁,他就是自由的了。”

“是的,我知道他说过。”我妈妈说,“但是法律规定,你必须上学。”

“行了,去他娘的法律。”我点上了她的一支香烟。

“你最好不要抽我的烟。你自己不是有一盒烟吗——尽管我不希望你学抽烟。”

“哼,我非抽不可。”

“是,我知道。我刚刚说过,我只是不希望你抽烟。”

“好吧。”我说,我想把烟头掐灭。

“别,别把它弄灭。我来抽。”她把烟抢过来。她接着说:“好,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去上学。我不能 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在这样的时刻,她怎能指望我去想上学的事呢?而且,要是我真的呆在学校——那才见鬼呢,你可以想 象我会错过什么!弗恩女士,牧师的妻子,她不只是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而且是我妈妈的情人!

“她的家人知道吗?”

“不知道!”妈妈直截了当地说。她转向我,表情严肃:“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他们都不知道我们之 间的事,这一点很重要。”她说这话的语气,似乎相当担心我会马上跑出去,跑到弗恩家里,大声宣布:“ 各位,你们猜猜看,你们猜猜看,趁着厨房的面包还没烤熟,你们的妈妈在卧室里干什么呀?”

这时,房间内的光线多了起来,仿佛一架照相机的镜头盖打开,长镜头伸出来,聚焦到她的脸上。我的 耳畔响起一曲曼妙的音乐,袅袅地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我妈妈站在刚刚打开的窗户前面,她的睡衣浸润在阳 光里,她的身体形成了一道高大的剪影。

拿着剪刀奔跑(5)

“我整个一生都处在压抑的状态。我整个一生都在辛苦地工作,争取与这种压抑的状态做殊死的搏斗。 当我住在佐治亚州的开罗市,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有一个黑人保姆,她的名字叫艾尔莎。她住在 城市另一端的一个小屋子里,小屋子非常寒酸。”她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香烟,含到嘴里,动作优雅地 将它点着。她把一团烟雾喷到空气中。“那时候,黑人都被叫做黑鬼。我知道‘黑鬼’这个字眼很肮脏。这 个字眼有蔑视,有仇恨。我知道,人人都喜欢用它来描述黑人,可是我也知道,艾尔莎不是黑鬼。”她顿了 顿,直视我的眼睛:“你知道吗,那样形容黑人是错误的。”她走到房间对面,脸冲着墙壁:“我花了一生 的时间,才发现我其实是个艺术家,”她的脸转向我,“我也发现,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特殊需要的女 人。当时,我妈妈却压抑我的需要,迫使我义无反顾,始终不渝地同她对我的压迫斗争。我要斗争的还有你 爸爸,他也把我压抑得半死不活。在我的人生当中,我如今第一次感觉,我完全可以找回失去的自我。”

与其让我在这里听这些废话,还不如让我听一个老师说:南希的零钱可以买六个苹果,每个苹果四十五 分钱,那么请问,在南希的口袋里,一共有多少个两角五分辅币?

“所以,奥古斯丁,我希望你支持我和弗恩的关系,因为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我不需要,我也不会接 受任何牙龈。我已经花了好多年时间,用我整个人生来反抗这种压抑,我希望我用不着和你再搏斗一番。”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的脑袋深沉地垂下去,下巴落到了胸口处。

看起来,我真该为她鼓掌才是,不过我没有那样做。

我说:“好吧,我我不介意,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你可以给我五块钱吗?”

她露出了笑容:“希望我有五块钱给你。没问题宝贝儿,要是真有的话,我一定给你。去,把我的钱包 拿来,让我好好看一下。”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周六下午。这一天,天空中零星漂浮着几朵纤细的白云,这一天的确是外出游行的好 日子。霍普和我把一些气球吹胀,用彩带系起来。芬奇大夫穿着短裤和拖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嘴里随意 哼唱着歌曲:“梦想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爸爸——”霍普喊道。

“战斗在不可忍受的——”

“爸爸!我想知道,你想让我们把气球系到你的帽子上,还是你的雨伞上。”

芬奇大夫走进了房间。“我想让气球砌到所有的东西上。今天是快乐的日子,到处都应该有气球。”

霍普满脸笑容。“好的。”

我吹起一只黄色的气球,交给了霍普。霍普在气球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把丝带系在大夫那顶褐色皮 帽的帽箍上。

“我们应该给他的帽子多系一些粉红色气球,”霍普说,“爸爸喜欢粉红色。”

最终,我们吹了大约六十多只气球,把它们系到大夫的帽子上,雨伞上,系到大夫长长的黑色羊毛外衣 的扣子上。他想穿着这件衣服参加游行,尽管天气很热。我们还把气球系到自己的腰间,甚至把两只气球系 到阿格尼丝的胸前,一左一右,一边系着一只。

“我不想就这样走到人群中间,”阿格尼丝抱怨说,“再给我一些气球,我得系到别的部位。我可不想 光系着这两只,像什么样子!”

大夫远远就听到了阿格尼丝的抱怨,他走进房间。他现在穿上了外衣。“不,阿格尼丝,”他大声说, “你就应该这样系着气球出门。你是一家之母,是伟大的哺乳者,这就是气球的象征意义。”

“行了,尽是胡说八道。”阿格尼丝说,“我才不买账呢。”

“我说过,你只能系两只气球。它们是你的乳房鸟。”

“乳房鸟?太好玩了,爸爸,我喜欢这个叫法。”

“真的喜欢?”大夫动了动眉毛,“那么,你也应该在胸前系上两只气球。”

半小时以后,芬奇大夫走出家门,衣服上系满了气球。他把缀满气球的太阳伞高高地举过头顶。系着粉 红色丝带的粉红色气球,从他的帽子上飘落下来。

霍普和我跟在后面,大约有几步远。我们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全世界的父亲联合起来!今天是全 世界父亲们的节日!我身上也挂满了气球,有的系在我的裤带上。霍普只有两只气球,胸口处各系一只。

霍普的姐姐安妮跟在我们后面,还有她的儿子普比尔。安妮很恼火,她觉得参加这样的游行,是上了芬 奇大夫的当。她拒绝系上“乳房鸟”,只在手里拿着一只气球。而普比尔却不含糊,六七只气球系在脚踝上 ,他小小的身体仿佛从地面上升起来似的。

再往后面就是纳塔莉。她也同意系上“乳房鸟”,不过她坚持戴太阳镜,还有一顶大帽子,这样的话, 她的熟人就不容易在街道上认出她。

我妈妈走在队伍的末尾。她看上去十分紧张,而且心神不定。她右手握着一只白色的小气球,左手夹着 摩尔香烟。她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女人,偶然出来散步,又偶然拣到 一只白色的小气球,就随意地拿在手里。我不知道她是为参与这样的游行队伍感到羞耻,还是她的精神病即 将发作,需要芬奇大夫为她实施治疗。

“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她此前曾对我说,“我正在写一首新诗,写得很辛苦,让我心力交瘁。”

我们这只队伍沿着佩里大街前进,穿过了霍利尔广场,到达了主街,又进入市中心。

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芬奇大夫用红色的卡祖笛(一种玩具笛子),一路吹着意大利歌曲《来自天涯的 男人》。

见到他的样子,路边的孩子们高兴地尖叫起来,而大夫就会停下来,嘴里“嗨,嗨,嗨”地打招呼,还 把一张张油印的宣传单交给他们的父母,上面写着:“你们——情感不成熟的父亲,对于孩子和社会是一种 灾难。”落款是:理学士芬奇,医学博士。

孩子的父母礼貌地微笑着,看上去有些烦躁和懊恼。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争先恐后地把宣传单 扔进垃圾桶。我看到不止一位母亲认真检查孩子的手,确保他们的手指上没戴着小徽章一类的东西。

对我来说,芬奇大夫组织的这种游行,实在是叫人羞愤透顶,无以复加,以至于我都无所谓了。类似这 样的极端的观念和行为,我已经能够处之泰然了。

“请协助我爸爸教育全美国所有的父亲,”我们经过围观的人群时,霍普情绪饱满、慷慨激昂地呼喊着 ,“请加入‘全世界父亲协会’。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就能够治理好这个社会。”

我们曾偶然经过五、六个史密斯大学新生的身边。他们倚靠在一座建筑物旁边,当我们的队伍经过时, 他们窃窃私语,咯咯咯地讪笑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们,天真的小姐们,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有一位强壮、成熟而亢奋的父亲?你们 当中,有谁想见识一下我的睾丸呀?”大夫大声问,表情有些顽皮,有些滑稽。

女大学生们的微笑立刻消失了,我看到她们眼睛里流露出几丝恐惧。毫无疑问,尽管她们曾领受过各种 提醒和警告,但这种情形还是让她们防不胜防。

接下来,芬奇大夫嘴里吹着口哨,带领我们继续前进。

有那么一两次,我们被警察在路上拦住。不过,当芬奇大夫向他们出示了驾驶执照,证明他是医学博士 时,我们就获得允许继续前进。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惊奇,似乎只要是医疗系统的人,你就可以摆脱麻烦,一 路红灯。

我妈妈落在后面了。她曾站在一家书店橱窗前浏览。她还停下脚步,进了一家鞋店,试穿了一双凉鞋。

“你出了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和弗恩的关系现在很僵。我喜欢她,可她太虚伪、太做作,瞻前顾后,装腔作势。她有时候真让我 头疼。弗恩是个传统的那种女人。”

“唉,想不到她原来是个臭婊子。”我说。

“行了,别这么说她。”我妈妈语气沉重地说,“这也是她丈夫埃德的原因,他根本不支持弗恩和我的 关系,这就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压力。她拒绝放弃他的家庭。可是,她的家庭成员年龄都不小了,都能照顾好 自己。我的意思是,最小的女儿也和你的年龄差不多。”

“我知道了,戴尔德拉。我希望你把这个事情解决好。”我妈妈告诉过我,尽量别管她叫妈妈,而是叫 她的名字。她更希望把我们想成是朋友,而不是母亲和儿子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更健康,也更成熟——她告 诉我。

“谢谢你,”她说,“我也希望如此。”接着,她的神情愉快起来,“我是否告诉过你,我有一首诗歌 被《美国人》杂志选用了?”

芬奇大夫一家人的生活,并不只是游行。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听最新流行的歌曲《女人的夏天》,一边慢条斯理地梳理发型。我刚刚用KMS 牌洗发水洗了头。我突然听到了有人争吵,声音很弱,很模糊。它来自于其他房间,我不禁竖起了耳朵。我 尽量忽略歌曲中的“越来越快的脚步,带我去向何方”,飞快地辨别出个别争吵字眼。

“傻×!”这是纳塔莉的声音。

紧跟着,“操她妈的傻×!”这是霍普的回应。

我立刻把唱针从唱盘上取下,走出了房间。我在过道里蹑手蹑脚地潜行,隐藏在她们的房间外面。欣赏 别人吵架乃至打斗,可比听《女人的夏天》过瘾多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我的脸上露出坏笑。

吵架是“六十七街”的本质和核心。如果说我们是酿造葡萄酒的葡萄园,那么,吵架就是含有而难得的 佳酿。

“不,霍普。这和你无关。您老是认为,他妈的什么事都和你有关,为什么?因为你太可怜了,你活得 太不痛快了!”

“闭嘴吧,纳塔莉。你为什么这么具有攻击性?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纳塔莉恶狠狠地大笑起来:“你这是扯烂污,泼脏水,是纯粹的自我转移。是你恨我,不是我恨你,可 你却不承认,你这个被压抑的婊子。”

“我何必不恨你,纳塔莉?”霍普恼恨地大声说。

“少跟我来自我克制这一套!”纳塔莉立刻反击。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在心理学方面的词汇暴风骤雨般地暴涨起来,除了自我转移、自我克制,我 还知道了自我压抑、主动进攻,被动防御、神经质、抑郁药、镇静剂什么的。

除了互相称呼对方的大名——比如婊子、妓女以外,芬奇大夫家里的人还以他们强烈的求知欲,迅速吸 收了弗洛伊德关于个体心理发展的划分理论,把它们收藏到辱骂对方的词库中。

“你还太嫩,还处在口腔期,你永远也到不了肛门期。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到达肛门期,可你没戏了! 你是个不成熟的、性冷淡的老处女!”纳塔莉高声尖叫。

“别这样为难我,”霍普说,“别把所有的愤怒都转移到我身上。”

“你的逃避战术根本不会奏效,”纳塔莉提醒她,“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溜走。你不是对我有仇恨吗? 那你就必须面对我的质问!想躲?做梦!”

我看看附近那台大钢琴,我回想起过去更加快乐的时光。就在上一周,芬奇大夫的一个病人——她名字 叫休,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症——为我们弹轻音乐作为伴奏,而纳塔莉、霍普和我站在钢琴旁边歌唱:“我们 的家园在哪里?那是一块最美丽的土地……”只要我们愿意,休会长时间为我们弹奏,前提是我们不可以叫 她的名字。她坚持让我们叫她“芬奇博士”。

“你需要和爸爸谈一谈,纳塔莉。你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告诉你这一点,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 爱你。你需要找爸爸看病,先在我这儿预约一下吧。”

我听见纳塔莉用力跺脚的声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担心她会绕着楼梯拐进客厅,因为我坐在客厅的 沙发上,就在她们房间的侧面。要是她看见我,知道我在窃听,我就倒霉了。谢天谢地,她的脚步声很响, 不过不是进入客厅,而是把她的姐姐扭倒在沙发上。

“好啊,婊子,你快说啊!”

“你放开我,”霍普说。我听见她呼吸很困难,纳塔莉可是个高大而强壮的女孩。

“快承认吧!”

“纳塔莉,快起来,我喘不过气了。”

“那你就去死吧。”

接着是一阵安静,然后是霍普挤压着嗓子,好容易发出的声音:“好啦,好啦,我恨你。现在你高兴了 吧?”

“呸——”纳塔莉吐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妈的!”她咚咚咚地跺着脚走出房间,走到楼梯上,“狗屎 !”她站在楼梯口喊道:“你在情感上永远也长不大,永远!”

霍普大声说:“纳塔莉,我会想办法给你弄个限制法令,把你看管起来。你现在失控了,我一定会那样 做的。”

纳塔莉砰地关上了房门。

吵架结束了。

如果总分是十分的话,这场恶战充其量只能打四分。或许是四分半。十分意味着警察的卷入,或者有人 需要被送进精神病院。问题在于,在芬奇大夫家里,争吵一旦发生,其他人都不参与,而我偶然发现的一个 有趣的规律是:人数越多,吵架就越激烈。

通常说来,起初只有两个人为小事而争论,譬如他们为选择哪个电视频道而争执不下,随即第三个人进 入房间,看见两个人在电视机前又吵又叫,他们决定让第三个人发表意见,而且要采取明确的立场。就这样 ,稍有不慎,别的人就不幸被卷入其中。

在芬奇大夫家里,最精彩的吵架,往往有五个或五个以上的人参与。不过最后,争执都会结束,喧闹都 会平息,那就是芬奇大夫的出面。譬如,吵架者会给医生打电话,或者集体涌进他的办公室。这是一群充满 敌意和杀气的家伙,他们首先驱逐芬奇大夫正在看的病人,有人会解释说,这是“家庭危机”。而那些病人 ,不管他们有潜在的自杀倾向,还是患有多重人格分裂,都会被转移到接待室,喝上一杯牛奶或果茶。与此 同时,芬奇大夫扮演判官的角色,尽快解决家人的争端。

芬奇大夫坚信,愤怒是大脑疾病的根源。他还认为,除非愤怒得以释放,不然就会毁掉一个人。这就可 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家里经常发生吵架事件。由于吵架的规模和强度微不足道,所以他不但鼓励大家唱歌、 跳舞、跳绳,还要学会发泄。

愤怒就像我们每天吃的汉堡包,它的结构复杂,内容丰富,比如有内省性愤怒、压抑性愤怒、误导性愤 怒,还有愤怒的行为,愤怒的言语。如果人们不能恰当而及时地排解愤怒,他们就会健康受损,甚至很容易 走向死亡。

所以,我们经常朝对方喊叫,这就像是一场比赛,而奖品就是大脑的健康。芬奇大夫经常说:“霍普最 近表现不错,她经常表达有益健康的愤怒。我敢保证,她正在告别肛门期,正在进入情感发展的下一个阶段 ——生殖期。”这时,大家都挺恨她,不只因为她走起路来矜持而得意,而且不知不觉地,她居然在情感成 熟方面遥遥领先了。

尽管芬奇大夫善于趾高气扬地发泄愤怒,而且,他的男中音时而深沉,时而高亢,能够有效阻止大家冲 着他大喊大叫,但有时候,大夫本人也会成为别人“健康的发泄”的靶子。通常说来,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 阿格尼丝。

芬奇大夫和阿格尼丝结婚以来,似乎过去了好几百年。当初,阿格尼丝遇见芬奇时,后者还是个年轻的 医学院的学生,外形潇洒、前途光明。阿格尼丝则是个富有魅力的传统型姑娘,信奉天主教。想必她当初嫁 给芬奇大夫,是一时糊涂,缺乏远见。恐怕她当初怎么也想不到,芬奇大夫会把家庭鼓捣成如此局面。

阿格尼丝让我想到了一辆老式卡迪拉克,它由于轻率而掉进偏僻的深沟,司机已经咽了气,它只能不停 地呻吟和挣扎,却永远无法爬到地面上。纵使地位显赫,也无济于事。通常说来,阿格尼丝只是躲在幕后, 要么一言不发,要么随声附和,要么无休止地扫地或看电视。她不是那种显山露水的类型,似乎无声无息地 ,永远躲在舞台的角落里。

所以,要是碰上她发起火来,肯定是令人激动的幸事。而且,她的火气通常直指芬奇大夫。

原因是芬奇大夫有自己的情妇。实际上,大夫有三个情妇。大夫喜欢公开宣布:“阿格尼丝只是我的法 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在情感和精神上,我们并没有结合在一起。”

阿格尼丝对此似乎不大介意,除非大夫胆敢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或者说,大夫说这句话的时候,赶上 他最宠爱的情妇——杰拉尔丁·佩恩小姐在场。

杰拉尔丁·佩恩小姐是个高大的女人,打个比方说,在女人当中,她就相当于一辆奔驰汽车。在我看来 ,她大约有六英尺高,肩膀宽阔,脸盘很大。当她进入房间时,小姐这个词是不会进入我的脑海的。

大夫爱她,崇拜她,把她视为缪斯女神,十多年来一直如此。他和杰拉尔丁一起旅行,不停地更换汽车 旅馆。他们的爱情不是秘密。我们经常会开玩笑:“你能想象杰拉尔丁压在他身上的情景吗?她会把大夫压 扁的!”

杰拉尔丁很少到六十七街来,除非是借着节假日或者特殊事件的掩护。阿格尼丝的表情很是冷淡,不过 礼数周到。她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才是大夫真正意义上的妻子,既是首任又是首席,无可取代。

不过杰拉尔丁离开以后,阿格尼丝的吼叫声就会穿墙而出。

“我根本不在乎?笑话!”她的声音从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出来。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墙上, “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对我这样!”

芬奇大夫总是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他说阿格尼丝的愤怒完全是歇斯底里。他的脸开始变红,他的眼睛 流出泪水,有时候,他索性让别人进入房间,观察他的妻子歇斯底里的愤怒状态。“霍普!他大声喊道,“ 快来看啊,你妈妈正在歇斯底里地发作呢,值得一看!”

阿格尼丝继续喊叫,不管是否有人出现在门口,探头张望。她似乎陶醉于又哭又笑的状态,而接下来, 出于某种原因,她渐渐安静下来。有人指出,她看上去是何等神志不清,因为她居然把床头桌高高地举到头 上。最后,她彻底恢复了平静,并且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让我久久地为之着迷的一种现象是:她总是不声不响,不卑不亢,保持着作为大夫的妻子应有的尊严。 她提到丈夫时,总是说“芬奇大夫”。她的嘴唇总是涂着口红,哪怕在和芬奇吵架过后,把抛到天花板上的 火鸡残体清洗干净,她也忘不了略施粉黛,红唇如血,而且一贯如此。

芬奇大夫也可能对妻子大发脾气。他会随心所欲地吼叫,而阿格尼丝完全置之不理。大夫站在她的跟前 ,穿着肥大的短裤,黑色的短袜,黑色的皮鞋,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阿格尼丝尽量避开他,走到壁炉前, 那里摆着在圣母玛利亚前做弥撒用的蜡烛。她握着指甲刀,一边修剪蜡烛的烛心,一边哼唱着咏叹调。

有时候,吵架会产生一种节日般喜庆的感觉。

杰夫,他是大夫唯一的亲生儿子,住在波士顿。他和马萨诸塞州那些古怪的家庭成员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不过即便如此,一旦他回到父母这里,大夫家里所有的人,以及许多病人都会齐聚这里——普比尔的妈妈 安妮,芬奇大夫的大女儿凯特,维基有时也会赶来。还有霍普、纳塔莉,还有我妈妈,有时候,参加者当中 还包括大夫的“结拜兄长”——基默尔神父,以及神父的“干女儿”维多利亚。

要是炉子上正在烘烤一条猪腿,或在蒸煮一只火鸡,那么通常用不了多久,这些动物的肢体就会飞向天 空。

“没错,那是因为你觉得,你他妈的对我们太好了,对我们挺够意思了。”这是纳塔莉的大嗓门。

“冷静点儿,纳塔莉。我在波士顿那边很忙,我有工作要做呀。”

霍普也试图让杰夫感到内疚。“起码没事回来看看爸爸,也不至于把你折磨死吧?你也不像是住在加利 福尼亚啊。”

“就是嘛,”安妮也很同意,“我是个有儿子的单身母亲。你是想说你比我还忙吗?就算你真的忙,你 也可以……”

拿着剪刀奔跑(6)

阿格尼丝压抑了很久的仇恨,像一条死鱼那样浮上水面:“哼,波士顿的牛人,我倒是还能够想起你当 年的样子,那时你还个五岁的孩子,整天缠着我要吃爆米花。”

对于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说,旁观芬奇一家人争吵,就像看一部色情电影一样令人心痒难耐。 它使得我们急于在自家里如法炮制,一试身手。

“哼,没错,你就是个该死的劣等母亲。”当天晚上回去,我或许会这样冲着妈妈喊叫。

“那么你呢?你是个自私透顶的混帐儿子!”

即使芬奇大夫不是坐在扶手椅上,竭力为大家的表现鼓掌的话,他也会不失时机地大声怂恿。“太棒了 孩子们,就要这样发泄你们的愤怒,”他的嗓音盖过了屋子里的噪音,“发泄出来,发泄出来,都发泄出来 !”

我有一个亲哥哥,年龄比我大七岁,有了他我的生活才变得完整。我始终怀疑,他的人生是不健全的, 缺少某些本质的东西。他不必经常去电影院,就可以保持活力,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当我试图告诉他,我将 来要创建一座美容帝国时,他总是建议我最好做一个管道工。我哥哥——特罗伊,不像家里的其他任何人。 他不像我妈妈那样,经常陷入疯狂的状态,也不像我爸爸那样,总挂着一张比油漆马路还要阴暗十倍的脸。

而他也无法理解,我为何重视所有与众不同的事物,或者是闪闪放光的东西。

有的人认为我哥哥是个天才。有一点确定无疑:他能够给电冰箱那么大的计算机安装程序,当时他才有 十二岁。到了十五岁那年夏天,他就能从A到Z,逐条地阅读大百科辞典。不过,我不认为他是什么天才。我 觉得他的人生缺少一个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明星素质。

“听我的好吗,让我帮你把胡子剪掉,你看上去就会更帅,就像大明星里梅杰斯。”我手里挥舞着剪刀 对他说。

“呃?”他嘟哝着说,“那人是谁?”

我哥哥和别人沟通,通常只用这一种方式,就是低声嘟哝,或者鼻子里“哼”地一声,表示不屑。你可 以想象,这或许是来自于某位远祖的恶习。

如果在饭店里就餐,招待员把菜单拿给我们时,他会从正在阅读的技术手册上抬起头,几乎是不假思索 ,声音响亮地说:“我要一块肉饼,还有五杯冰镇茶水。”事实上,他说出这句话时,服务员小姐刚刚走到 桌子跟前,还没来得及说:“您好——”

我妈妈把我哥哥这种相当粗鲁的个性,归结为我爸爸低劣的教育所致。“可怜的特罗伊,”我妈妈说, “都是他那个该死的狗娘养的爸爸,让他的心破碎了,害得他简直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了。”

我哥哥会看看我,嘟哝着说:“我看上去,真的那么糟糕吗?”

我说:“嗯,反正你不是太精明。”

对我来说,他倒不是特别令人沮丧。他似乎没有任何情感,有的只是恶作剧和幽默感,却要把他的快乐 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以牺牲别人的感受为代价。

有一次,他深更半夜给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他我被抓起来了,因为我喝了酒,在北安普顿大街上到处游 荡,需要从监狱里保释出来。我爸爸很是震惊,不过也不觉得有多奇怪。等他穿了衣服,拿上钱包以后,我 哥哥又把电话打过来,告诉我爸爸这是个恶作剧。“特罗伊,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我哥哥嘿嘿地笑着 回答说:“好吧,以后不这样了。”

十六岁的时候,他从我们住在利弗雷德市的家里搬了出去,所以,他从来没有和芬奇大夫家里的人打过 交道。他见过他们,认为他们全是疯子。他也认为我们的父母是疯子,而且尽可能地远离他们。他为KISS摇 滚乐队设计电子吉他,因此我对他有着某种敬畏之情。

有一次,他还让我作为乐队歌迷的一员,和他们一起随队旅行。他们在纽约的拿骚体育馆表演,而我哥 哥不仅为我全程买单,他还开着一辆白色加长型轿车,特地到机场接我。

我可以坐在舞台附近,看着乐队抓紧排练。我看见了他们没有化妆的样子,还看见乐队主唱保尔·斯坦 利在打手提电话,他的手机足有半自动突击步枪那么大。

在此期间,基恩·西蒙斯曾走到我跟前,开玩笑地说:“你好,小家伙,想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吗?”

我诚恳地告诉他:“是的。”

他笑了起来,脱下了牛仔服,这样他就可以换上表演服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向我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然后走到舞台的麦克风前面。

有时候,我哥哥会驾车到六十七街接我。有一次,他开来了新款的福特汽车。我坐在褐色的天鹅绒座位 上,他告诉说:“这辆汽车的音效是四声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当我摇头说不知道的时候,他就把一 大堆冗长的技术术语兜售给我,告诉我四声道音效背后的科学原理。确切地说,他完全是从声音工程学的角 度向我做出解释,然后他问我:“你现在明白了吗?”当我再次摇摇头,表示不理解时,他只好耸耸肩,说 :“唉,或许你的脑袋就是不太够用啊!”

他不是故意损我。我确切地了解这一点。在他看来,可能我一出生就有些弱智,所以我就很难理解那些 在他看来,完全是再简单不过的理论。

芬奇大夫曾经多次努力,试图让我哥哥接受治疗,但无济于事。我哥哥顶多是有礼貌地坐在大夫的办公 室里,粗大的胳膊搭在沙发后面。他嘟哝着说:“我不理解,为什么我需要接受治疗,我又不吃沙子。”当 大夫向我哥哥指出,家庭冲突会影响到家里每个成员的时候,我哥哥还是嘟哝着说:“不,我很正常。”

因此可以做出假设:我哥哥的脑子出了大问题,治都治不了了,我怀疑他可能有严重的性格缺陷。

我知道,事实可能更加糟糕。我哥哥从出生起,就没有兴趣,也没有欲望成为正常人。“你不能就这样 出现在公共场合。”我说,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穿的鹅黄色的羊毛裤提得很高,几乎到了他的乳头附 近,而他上身那件黄绿色的马球衬衫却短得可怜,只有正常衬衫的三分之一。

“呵呵,我这样穿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它们多合适我啊。”

我哥哥真是令人失望。对于流行文化,对于审美趣味,对于人情世故,他绝对是个门外汉,没有概念, 也没有感觉。如果你问他女影星戴博拉·瓦格妮是谁,他会回答说:“她是不是芬奇大夫家里的另一个变态 ?”可如果你让他解释粒子加速器的工作原理,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上好几个钟头,他甚至可以用他的技术铅 笔,当场为你画一幅线路图。

这让我痛心疾首。

“你知道吗,强烈的光线会伤害你的眼睛,”我说,“要是你把遮阳镜片去掉的话。”我是说他的近视 镜上方三英寸厚的黑色遮阳镜片。

“呵呵,那东西是个累赘,还是简单些比较好。我喜欢现在这种效果。”我哥哥说,“近视镜就是近视 镜。”

我哥哥有着别具一格的爱憎。通常说来,他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疯狂地喜欢下去,喜欢到饱受伤害为 止,然后才有所提防,提高警惕。在他邂逅的所有生物中,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不管是猎犬还是精神病医 生,哥哥都一视同仁。举凡能够影响他的人,大都有着发达的头脑,高明的把戏,或者能为他提供一大堆美 食,惟其如此,才会赢得他的欢心。要是我哥哥觉得他认识的人毫无价值,他会对对方完全置之不理,就像 他对待大夫一家人以及我父母的态度那样。

他没有什么情感和社会关系的束缚,这让我妒忌得要命。我时常苦恼于自己受制于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 ,而我哥哥却摆脱了令人苦恼不堪的社交负担。

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喜欢火车。他会开着他的汽车追赶火车,一追就是几个小时,而且沿着轨道与火车 并排行驶。不管前面是否有通畅的道路,他始终追赶不懈。“紧紧咬住!”他对他的汽车大声吼叫,他雄狮 一样的嗓门,简直可以盖过汽车轮子碾轧在碎石路上发出的轰鸣。“我们一定可以跟上它,不被火车甩掉! ”

我哥哥也喜欢汽车,他喜欢把汽车部件拆卸下来,然后又把它们组装到一起。一般来说,这倒是蛮有趣 ,不过有时却领当别论——那是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喜欢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摆弄这件事。

“我的天,特罗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把童车拆得七零八落,而且是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你不可 以这样的。”

“呵呵,”他嘟哝着说,“为什么不可以?”

对他来说,一张地毯实在不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个工作平台,而且,它的白色质地具有显著的优点—— 有了它做背景,发动机黑色的、油腻腻的细小部件,就很容易找到了。

我经常想念我哥哥,动辄就想见见他。我希望他来接我,把我带到别的地方,可当他真的来接我,并且 把我带走时,我很快就感到厌倦了。在公路与铁路交接的十字路口处,我盯着货运列车末节车厢的红色信号 灯,盯得心烦气躁,我的胃开始咕咕地叫,而我哥哥也变得沉默少言。他顶多是说:“看,货车拉得东西真 多。”

“我就想过一种特好的生活,你知道吗?”我说。我透过鸭舌遮阳帽的镜片,审视自己的发型。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希望受人关注,我可不想一无所成。”

“呵呵,”他嘟哝着说:“那你可以做一个管道工,人们总是会注意他们的。”

因为我哥哥不需要父母的陪伴,所以和我不同,他不会因为父母的存在而倍感折磨。“我可以和他们在 一起,也可以离开他们。”他经常这样说。

有时候,我会大声嚷嚷:“我恨该死的爸爸,他不给我钱买吃的,也不给我打电话。他不想和我一起做 任何事。我真想用一把切肉刀戳进他的肚子!”听了我的话,我哥哥面无表情、直截了当地说,“是的,他 这个人一钱不值。”

在我整个一生中,我哥哥一直是我信赖的人,尽管我们之间似乎根本没有共同点。可我知道,他是我可 以依赖的可靠的亲人,他像数学公式一样可靠。

许多年以后,他被诊断出患有轻微的自闭症,学名是阿斯伯格斯综合症。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何那样痴迷 于汽车,还有他独一无二的讲话方式,他愣头愣脑的个性,同时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大脑似乎处于痴呆状态 ,却有着相当发达的智商;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缺少兴趣,不愿和我彻夜讨论《铿锵三人行》之类的肥皂 剧。

有时我很想知道,要是我的父母能带他去看医生,而不是坚持认为他天生性格冷酷,在情感方面具有某 种缺陷——要是那样的话,我哥哥的人生是否会变得更舒服、更快乐呢?

不过,我也会提醒自己,我的父母的为人太过挑剔,在选择大夫方面尤其如此。弄不好,被他们误了哥 哥的终生也未可知。

想到这些,我就情不自禁地为哥哥感到庆幸,因为表面上看,他的确遭到了忽视和冷落,实际上,他却 不自觉地得到了保护。

很长一段时间一来,尼尔和我过从甚密。我们一起聊天、吃饭,或者光顾电影院。有时候,我们踏着夜 色归来,他会拉着我的手走路。这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了。之所以如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我讨厌男人 对我过分亲近,肌肤之亲非我所愿。我崇尚“精神恋爱”,柏拉图式的爱情,仅此而已。正因如此,尼尔经 常挖苦我是“伪同性恋”,甚至根本就是逢场作戏。不,连逢场作戏也没有,这是他的看法。

有一次,他试图拥抱我,甚至把脑袋顶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受到了他嘴里喷出的热气,就像我妈妈洗衣 篮里那只吹风机一样。我感到难以忍受,极想呕吐。我奋力推开他,破口大骂:“妈的你疯了!你是不是有 毛病啊?”

“有毛病的是你吧?你是同性恋,呃?你是狗屁同性恋!”他的脸胀得通红,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如果你再敢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我还会报警你信不信?还有,要是你以后还这么对我,以后我们 就别再来往了,我说话算话。”

我的口气非常坚决,我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可他却屈服了下来,开始向我陪不是,说他一定改邪归正 ,下不为例,我也就原谅了他。不管怎么说,既然在情欲方面我对女人毫无兴趣,反对男人极有好感,那就 说明我终究是个同性恋。我拒绝接受尼尔的亲昵,恐怕只是我年龄还小,在心理上难以承受某些行为罢了。

可是,一周后的一天,他再次对我不敬了,把他的许诺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我到了他的家里,他给我看了他过去的照片。他小时候的确非常可爱,长得眉清目秀,“就像个可 爱的天使,肯定是人见人爱喽。”我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恭维他。

或许这句恭维给了他勇气,他再次抱住我,试图亲吻我。我的身体被他压到床板上,我挣扎着,照片散 落到地板上。

坚硬的床板硌得我差点叫出来,我抽出一只胳膊,用力给了他一记耳光,“啪!”

我起初不敢抬头看他,我的手掌似乎都被打痛了。

“你!你这个小畜生,小混蛋,你可真下得了手!”

我抬起头。他捂着脸怒视着我,嘴唇有些发抖。

他的眼神让我有些怕,我怕他报复我,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你出手真狠啊,我的头像要裂开了。我恨你!”

这句话让我感到别扭,同时又觉得轻松起来,我知道他不会对我怎样,我吐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正常的 呼吸。

“对不起,我的手也很痛,我是不自觉的。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可是你知道……我真的不能接受。”

他再次靠近我,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几乎是零距离,我们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

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现在,你还以为你是个同性恋吗?胡扯,狗屁,屎!”

我还是躺靠在床板上,我眨眨眼睛,说:“这不关你的事,小子!”

他把我拽起来,让我坐到床上。他叹了一口气:“算了,是我不好,忘了今天的事吧。他握住了我的手 ,“你的手……没事吧。”

这话可真滑稽啊!不过我却有些感动,我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这时,我看到他长满胡须的嘴角也 出现了笑容。

他站了起来,不自觉地用手摸了一下右侧的脸,那是挨了我巴掌的一侧。

我问:“还疼吗?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苦笑了一下,弯下腰,开始捡起地板上的照片。“你看过这张没有?”他举起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 二十多岁的样子,浑身晒得黝黑,正在公园里荡秋千。秋千荡得很高,仿佛要从画面上跃出,而他深邃的眼 睛似乎专注地盯着我。

“你在哪里照的?”

“纽约。”他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开始讨论其它的照片,他好像不再生我的气了。

他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盒香烟。他的后背冲着我。通过薄薄的背心,他结实而隆起的脊柱显露无疑 。要是我猛地冲过去——我认为,我可以把我的两只手戳进他的身体!我也可以对准他的脊柱伸拳猛击,或 许我可以打碎它,或者让它断成两截;要么破碎,要么断裂。

我感到我的脸上热辣辣的。

我真的有些恨他,恨他违背我的意志,欲行不轨。

他转过身:“想抽烟吗?”

“好。”

“给你。”他把那盒烟扔给我。

我从里面取出了一支,夹到我的嘴唇间。他带着打火机走过来,帮我点上。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刺激了我的肺部,不过我觉得很舒服。我让烟雾从鼻孔里喷泄出来,就像一位 电影明星似的。

我有些迷茫,有些心痛。我感到自己身陷迷宫,我穿过无数道门,进入无数个房间,却永远无法离开那 里。

尼尔打开了衣橱的拉门。我一眼就看到一大堆衣服和衣架,挂衣竿一侧的钩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他拿 出照相机,对准我准备拍照。

我抹了一下发型,挺直了身体,随着“喀嚓”一声,闪光灯闪烁了一下。

他又盯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我们走到楼下。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姑娘坐在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电视,烟头扔得满地都是。直觉告 诉我,他和她有暧昧关系,不过眼下出现了危机。“你好,亲爱的,”她对我说,“你多大了?像是有十七 岁了。”

“十三岁。”我告诉她。

她很胖,她胖得足以使我相信,她一直都这样胖,而且将永远胖下去。当她把香烟举到嘴边时,我看到 她的手指肮脏而粗糙,而且被她咬得千疮百孔。她的头发凌乱不堪,披散到肩膀上,颜色焦黄,就像枯草。 她脖子上戴着一只精致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很小的镀金十字架。相对于十字架而言,她的身体太过庞大了 。

“想喝啤酒吗?”她问。

我摇摇头。她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和很多男人有过不寻常关系的女人。我很想问问她,被男人亲吻究竟 是什么感觉。

尼尔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得把他送回家。”

“顺便给我多买几盒烟回来。”她说着话,开始咳嗽起来。她又吸了一口烟,把脸转向电视机。

他拿起桌子上的一串钥匙,手指上沾满了桌子上的饼干碎屑,他的手指飞快地抖了抖。他把钥匙扔到半 空中,又潇洒地接住了。“准备好了吗?”

我当然准备好了,我想。

我们走到外面,夜色黑暗。我可以感受到呼吸的声音,所以我屏气敛声。我想把它们憋在肚子里,不想 再有任何暴露。今天晚上,我的精神乃至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已经飞散到空气中,它们不再属于我了。

他为我打开了乘客座位的车门,仿佛我是个姑娘。突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姑娘,我为此感到羞辱; 车门并没有上锁。

他走到驾驶员那一侧,跳上去,开动了发动机。

座位冰凉冰凉的,我的两只腿不停地蹭着,我的手垫到大腿下面。我回头看看他的住所,门上的窗户玻 璃,隐约地投射出暗红色的光芒,和另一个房间里电视屏幕的蓝光混合在一起。其它的窗户是黑的,房子本 身也是黑的。白天,它可能是灰色的或是棕色的,而在夜里,它一定是黑的。房子周围没有草坪,在本应是 草坪的地方,只有垃圾和碎石。

“你还为今晚的事不高兴吗?”他问我。他的车驶到了高速公路上。

我说:“都过去了,没什么。”

“那就好。我希望我没有伤害你。”他扭过脸看着我,“因为我永远不想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

我点点头。

“不过我想告诉你,也许,你真的不属于……同性恋。你是在骗你自己,你也骗了我。”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我不想说话,我也很难说出什么话。即使我有话想说,我也会保 持沉默。我只想冷静地思考,思考我的过去、我的现在和我的未来。

剩下的一段路我们没再说话。我眼前的车窗结了一场雾,外面漆黑一片,使我感到在汽车外面,其实没 有世界存在,唯有汽车的轰鸣声,在我的耳边响起,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拿着剪刀奔跑(7)

当我走进客厅时,发现霍普还没有睡,她在电视机房里看电视。她跪坐在长沙发上,腿压在她身体下面 。见我回来了,她打招呼说:“嗨!”

“嗨,霍普。”

“你和他相处得怎样?”

我笑了笑:“还不错吧。他给我看了他的照片。”

霍普伸开了腿,把手放到脑后挠了挠。“哦,是吗?很好啊,你们聊什么了?”

我走进电视房,电视频道在快速地变换。为什么她把频道换来换去的?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这样看电视? “呃,我们什么都聊。”我想起我和尼尔的冲突,很担心我的表情露出迹象,被聪明的霍普窥见。

“你好像不太高兴。你们没吵架吧?”

她的腿伸在她的宠物猫祖祖毛茸茸的身下。当她蠕动着脚趾时,似乎在祖祖的身体下面,还趴着一个小 动物。沙发纹理已经暴露出来,由于长时间摩擦,沙发表面光滑而油亮。

我坐下来,看着电视屏幕。我很想吸一支烟,不过就在这里吸,我和她一定都很别扭;吸烟还是我的一 个秘密,纳塔莉也吸烟,不过她可比我勇敢。如果阿格尼丝或者霍普或者芬奇大夫因为吸烟而批评她,她就 会告诉他们闭嘴。但我觉得自己终归是客人,我受制于自己的礼貌,所以不能和纳塔莉一样放肆。我终于开 口说:“看到尼尔在纽约照的那些照片,我觉得新鲜。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到纽约闯一闯。”

“我相信有一天,你会住到纽约的。”霍普说,她扭过脸看着我。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

“嗯,是的,我相信。”她从沙发旁的桌子上拿起那本圣经,把它放到膝盖上。“这件事你想问问上帝 吗?”

我耸耸肩:“好吧,或许可以。”

她把沙发上的垫子放到身边,倚靠在上面:“现在我们来做圣经占卜。”

我的身体挪过去。

“闭上你的眼睛。”她告诉我。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想着怎样表达我的问题。“好了,”我说,“我将来会不会住到纽约?”

她把圣经捧在手里,随意打开了一页。“好了。”她说。

我把手指放到那一页上,睁开了眼睛。

她低下头,看看我碰到了什么字。“力量。”她读到。

我身体往后倚靠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开始阅读周围的词句,试图了解上下文的意思。“我想,它的意思是说,你能够住到那里。不过在此 之前,你还需要有很多力量。你需要知道你是谁。我想,上帝给了你乐观的预言。”

“真的吗?”

“我敢肯定。我认为上帝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正经历艰难的成长时期,而你一旦顺利度过这段时期,你 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我这时感觉好多了。我喜欢听霍普自如地和上帝交谈,就像好哥儿们一样。我喜欢她,因 为她似乎真的能够预测未来。

祖祖在她的身下酣睡,不停地打着呼噜,就像粗重而疲劳的叹气。

霍普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祖祖,”她把圣经放回到桌子的灯下,然后把灯关上了。“我们要去睡 觉了。”

“好,”我说,“我也是。”

霍普把小猫抱出了房间。

我坐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电视屏幕。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尼尔的形象,我似乎能嗅到尼尔身上热烘烘的味 道,那种味道在我的鼻孔下面弥漫,我想我应该去洗洗脸,最好洗个热水澡。

我拿起遥控器,电视屏幕开始迅速地变换。我闭上了眼睛,却见尼尔的脑袋再次向我探过来。我觉得一 阵恶心,真的很想呕吐。

那张桌子就在教室中央,所有的女孩都围坐在她的旁边,她的身前和身后,每个人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 最好的朋友。她们把各自写好的字条折起来递给她。她打开字条,快速地看了看,咯咯地笑着,又把字条传 给别的人。我经常看见她身子前倾,在别人耳边低语着什么,我确信那一定很有趣,譬如,“放学以后,我 们要给希瑟一个惊喜——带她去电影院,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有一头乌黑色的卷发,上面装饰着好几把毛绒绒的梳子。我坐在教室里,望着那些梳子,很想用手碰 一碰。我想手感一定很好,就像去摸一头绵羊。不过它们要比绵羊轻得多,或许就像棉花糖一样轻。不过我 知道,要是我真的伸出手,越过我们之间的两张课桌,胆敢去碰她的头,她一定会尖叫起来。她是学校里皮 肤最白的女孩,尽管她其实是黑人血统。

她是电影演员比尔·科斯伯的女儿,我因此很讨厌她。

“真是好漂亮啊!”当她的朋友为讨好她,送给她一个蓝色的Smurf牌钥匙链时,她总是语气夸张地这 样感叹。有时候她更是要命,“金星,是爱的女神。”她会大声回答希腊神话课上的问题,回答得准确无误 ,字正腔圆,就跟她的演员爸爸一个德性。她白净而开朗的微笑,足足占据了她那张脸的三人之一。

这个女孩拥有人生中该有的一切,而我却不是,大多数人都不是,所以我妒忌得牙根发痒。她头脑聪明 ,口吃伶俐,性格乐观,颇有人缘。她来自条件最好的家庭,她从不一连两天穿同样的衣服。而且我肯定, 她不会像我那样变态和没出息,去和年龄比她大一倍的男人交往。

我和她之间,必须有人离开。

“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你让我发疯啊!”我妈妈说,她尽兴地啃咬大拇指甲。

“哼,反正我不打算再去那所学校了,那里不适合我,我也永远不会适应那里。我一定得从那里离开, 一定!”

“可你必须上学,直到你十六岁为止,这是法律规定的。”

“我不想去,我不能在那个鬼地方再呆三年。”我大声喊叫,“上帝,我死了算了,我应该自杀!”我 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妈妈问:“自杀?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开玩笑呢?”或许我真应该杀掉自己,这样问题就解决了。这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 。

她停止了敲击键盘,用手去抓她的涂改液。“我现在没有精力去解决你的问题,你现在头脑不清,简直 到了可怕的地步。”

我整夜抽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到第二天要继续上学,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感。我的大脑里翻江倒海 ,我权衡和比较了无数种选择,而最终的目标非常简单:尽快离开学校,永远不再回去。

妈妈正在创作的激情中,她认为她在创作一首极其重要的诗歌。“它的长度大约有五十页,我完全相信 ,它可以使我成为著名的女人。”她的嘴角蹦出这句疯话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叼着她的摩尔香烟。

“我才不管什么该死的诗歌。我现在很痛苦,你必须帮我想办法。”

她也发火了:“告诉你吧,我现在非常在乎这首该死的诗歌——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到 创作中了!我一生都在辛苦地工作,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创作能被别人认可。”

“哼,那么我呢,我怎么办?”我咆哮着说。我真想把她的打字机推到地板上,我痛恨那玩意儿,我也 痛恨她。我渴望像科斯伯家族的人那样活着。

“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她说,“你都十三岁了,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力,而我现在有自己的需要 。我的写作对我很重要,我希望它对你也很重要。”

不知为什么,她一贯以她的创作为中心,什么都得听她的安排,她可真有办法。

“我不是你的崇拜者。”我大声喊道。在电影《可爱妈妈》中,克里斯蒂娜就是这样对她母亲说话的, 我知道我妈妈还没看过这部片子,所以她听到这句话,一定感觉很意外,也很新鲜。

“告诉你,眼下,”她说,“我也不是你的崇拜者。”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开始敲打键盘。

我拔掉打字机的插头,让它停止了工作。

“混蛋!奥古斯丁,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现在需要的是支持,不是你的捣乱。”

我告诉她闭嘴,然后跺着脚走出房间,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她出现了。“芬奇大夫 想和你在电话里谈一谈。”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就像专业接待员似的。

“可以。”我说。其实我也很担心:与我妈妈对抗可能惹来麻烦。芬奇大夫提醒过我,如果我把妈妈逼 迫得太厉害,她的精神病就可能再次发作,让他在妈妈身上付出的努力毁于一旦。

“你好。”

“你好,奥古斯丁,我听说你不想上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居然谈起我自己的事情。

我告诉他,我现在多么痛苦,多么可怜,我感到自己不适应那个学校的环境。我饱受压抑,觉得自己深 陷囹圄。我只想离开那里,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去看电影,或者专心写写日记。

他一直听我发泄着不满,很少插言,只是偶尔说“嗯,嗯”,或是“我明白。”我话音刚落,他说:“ 可是强制教育法规定,十六岁以前你必须上学。”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我说,我简直快疯了,他必须帮助我。

“好吧,”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想象,此时他的身体靠到椅背上,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按摩他 的头皮。“我可以帮助你离开学校一段时间,而唯一的出路,或者说方法,就是有自杀的动机。要是你试图 自杀,我就可以帮你正大光明地离开学校。”

“您……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要是你有自杀的企图,我就可以向学校当局解释,说你的精神状况不佳,无法继续上学, 你需要集中治疗。我不知道他们会批准多少时间,或许是一个月吧,也许是两个月,三个月。”

“啊,那么……”我有些晕了,“这,究竟要怎么样呢?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吧?你不是 说,我得割脉或别的什么吧?”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只是假装自杀。一个花招而已。”

“哦。”我如释重负。

“不过,你必须得被送进精神病院。大体说来,就是在你出事以后,你可怜的妈妈必须找到你。”他压 低了声音,笑呵呵地对我说,他显然被自己戏剧化的安排感染了,“然后,她会开车送你去医院,而你必须 在那里呆上……比如说,大约两个星期,以便接受观察和治疗。”

我告诉他,我不觉得住在精神病院里有什么乐趣,它和学校一样让我难以忍受,不过前者也许稍好些吧 ?

“这就像是短期度假,”他接着说,“你的冒险精神哪里去了?”

听起来倒还不错,尽管不能自由地去看电影,或者去找尼尔聊天,总比呆在学校里强。芬奇大夫说得对 ,这将是一次冒险。

“好,我们就这么定了吧。”

“现在我得同你妈妈说几句。”他说。

妈妈挂上电话以后,说:“现在,大夫正往我们这里。”她看上去挺高兴,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我可以同她分开一阵子,这样,家里就不会有人告诉她:“不要再听那首该死的歌曲了!你已经连续播放了 五十遍。”她也不再需要捍卫她的饮食权利了,她可以像过去那样,总是把芥菜三明治的糕饼部分扔掉,光 是把她认为是精华的中间部分吃掉。所以看上去,对于我们俩而言,芬奇大夫的方案得以实施,绝对是理想 的结果。

我走到楼上,进入我很少光顾的房间。我向窗外看去,凝视着街道。我想起了科斯伯家的那个小婊子。 她肯定不需要像我这样,需要在一所精神病院和小学七年级之间做出选择。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她那样轻松自 在呢?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一切,就是过正常的生活。可这是事情的本质吗?我无法肯定。不管怎样,厌 学和辍学让我快乐,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让我着迷。我被未知的一切吸引,我甚至感到庆幸,因为我想到妈 妈的生活原本也那样混乱。我是否已陷入某种危机而不可自拔呢?我的手指沿着窗台滑来滑去。“我要过正 常的生活,正常的,正常的,正常的。”我对自己说。

上学固然让我痛苦,但在我的生活中,其实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它们可以让我心满意足。且不说一般的 娱乐活动,单就和尼尔聊天而言,我就觉得乐趣无穷。尼尔没有固定工作,他有时会顶替外出办事的霍普, 在大夫的办公室里担任接待员,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是空闲的,而我离开学校后,就可以和他在一起聊天 ,吃饭,看电影,打电子游戏。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我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那次挨了我一记耳光以后,他不再试图用身体侵袭我。他说他会耐心地等上几年,等我长大成人,等我 主动向他示好,我对他的说法不置一词。

有一天,他说:“上次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我反复提醒他,他的眼泪并没有打动我,看他那副德性,反而让我心生厌 恶。要是力气足够大,我甚至想把他一脚踢开,不过,考虑到我很孤独,我更需要他的陪伴,后者占了上风 。

是的,我很孤独,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是尼尔给了我足够的关注。我们可以长时间散步,谈论一切事情 ,比如,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教会学校的那些修女多么可恶;他甚至还教给我怎样和女人接吻,当 然,我似乎对此兴趣不大。

当我坐在学校教室里的时候,我的身边全是那些言语和行为相当正常的孩子,可我和他们却格格不入, 这终归让人头痛。我所想到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要么去看电影,要么找布克曼·尼尔聊天,诸如 此类。我怎么可能硬着头皮坐在这里,听话地把一只蝴蝶的翅膀固定到一个实验盘上,或者绞尽脑汁,去背 诵那些怪模怪样的介词短语呢?

除了纳塔莉和霍普,尼尔是唯一关心我的人。就连我妈妈也没给过我足够的关心,除非我为她双手捧起 打字机长长的墨带,免得它拖到地上,或者站在电唱机旁边,因为她需要我把唱针放回一首歌曲的起始位置 。除此以外,我对她毫无用处可言。

我爸爸呢?这个吝啬鬼,他甚至不接我打给他的受话人付费电话。

当我将窗台的一块油漆揭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一辆不熟悉的小货车停在门前。发动机熄灭了,没有人走 下去。我观察了几分钟,直到副驾驶座位上的车窗玻璃落下来,一个粉红色的氢气球飘出来,徐徐地升到半 空中。我很好奇:他是从哪里弄到的氢气球?这种气球他是不是还有好多?

芬奇大夫摁响了我们家的门铃。

我妈妈把我喊到了楼下。芬奇大夫握住我的手:“你有很强的独立精神,年轻人。”

妈妈说:“他当然独立了。”他问我。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两只手搓了搓。“我们要驾车做一次小小的旅行。我们必须从一位朋友那里拿来一点儿 东西,来完成我们的计划。我们可以在车里谈谈我们的计划。”

我妈妈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打字机,似乎打字机正在拼命地召唤她。我知道,哪怕同打字机分开几分钟, 都让她十分难受。

“你需要和我们一起去。”大夫说。

我妈妈看上去很吃惊,张了张嘴巴,没有说出话来,仿佛她被诊断患了一种疾病,而这种疾病足以使她 迅速失语。她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说:“好吧,不过,我得去拿我的包。”

芬奇大夫开车,我妈妈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而我坐在后座上。我的脑袋靠着车窗,隐隐地为我的 承诺感到忧虑。天晓得大夫要怎样对待我,处理好我的事情?我们刚刚离开阿默斯特,驶上高速公路,我妈 妈就打开她的坤包,寻找什么东西。

她把一些打印纸张拿出来,摊到膝盖上。她咳嗽了几声,对大夫说:“你想听一听我最近创作的新诗吗 ?”

芬奇大夫说:“那当然,戴尔德拉,要是你愿意读的话。”

“我可以吸烟吗?”我妈妈把一只摩尔烟夹在嘴唇之间,拿起打火机,准备打火。

“随便。”

“谢谢!”她的语调近乎轻浮。

在随后的半个钟头力,我被迫聆听了一次强行兜售的诗歌。她阅读时嗓音流畅,标准的南方口音,字眼 清晰,情绪激昂。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有个麦克风,系在她的衣服领子上,或者有一部照相机,锁定她的面部 表情。

我不禁感到愤懑,这辆车原本要送我到精神病院,我妈妈却把它当成了文人聚集的格林威治咖啡馆,人 们聚集在那里,听她滔滔不绝地进行诗歌朗诵。

小货车驶到乡下一个农家的门口,周围都是牧场。大夫把车开进半圆形石子铺就的车道上,停了下来。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你要保证,”他说,“你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我把汗津津的手掌在茄克衫上擦了擦,表示同意,尽管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是你说出去,我的营业执照就会被吊销的。”他说。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我们来这个农户家呢?我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我想立刻知道下文,但我确 信自己不该多问什么,我只有等待,等待随后的事情。

我妈妈整理好她的诗稿,放回包里。她看着窗外。“啊,一所好可爱的房子,”她说,“还有,瞧那边 的老式谷仓,多漂亮啊!”

“我马上就回来,”大夫说,“你们两个就坐在车里,不要离开。”

他下车离开后,妈妈说:“行了,你倒是给自己找到了冒险的机会。”她摇下了车窗,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这里的空气好干净,好清新。它让我想起了我的佐治亚州时代,那时候你妈妈还是个小姑娘。”接着 ,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摩尔烟,点上了。

芬奇大夫离开了半个小时左右。当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他钻进汽车,启动了发动机。我以 为他会把车开到高速路上,谁料他只是转了一个弯,还是停在私人车道上。随后,他把纸袋交给我。

我拿起纸袋,见里面包着一品脱jackDaniel烧酒。

接着,他把手伸进茄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拧开了瓶盖,把一些小药丸倒进他的手掌心。“我 想让你吃下三粒药丸,”他说,“就着那瓶波旁威士忌酒,把它们咽下肚去。”

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其实,我可以经常从大夫那里免费获得药品和酒精,现在,我却必须当着我 妈妈和他的面,在汽车里把它们吞下肚子,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感觉很别扭。我很想把这些东西留到 以后再用,譬如我可以等待机会,带着它们和纳塔莉一道出行,在史密斯大学四处转悠,再找个没人的角落 ,让我们好好晕糊上一回。算了吧,以后再说吧。

我把药丸放进嘴里,喝了几口酒,把它们灌进了腹腔。一开始,我的嗓子就像滑过了一道火线,随即, 一种罕有的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迅速融遍了我的全身。在此之前,我只体验过啤酒和葡萄酒带来的快感,而 这种感觉显然要好得多。

芬奇大夫再次提醒我:“现在,你需要向我保证:你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今天的事。这个故事的全部,就 是你要自杀,幸亏你妈妈发现得及时,迅速把你送到了医院。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这就是说,我不需要去上学了,对吗?”

“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如此。”他说。

“那就好……”我一头歪倒到座位上。

我醒来了。一个黄发的女人满脸汗水,正把什么东西塞进我的嗓子里。

她是个护士。她的话证实了这一点。她对我说:“我是护士。你是在医院里。我们必须把这些药丸从你 的胃里弄出来。其实你不是真的想死,对吗?”

我当然不想死,我只想去睡觉。可当我闭上眼睛时,她却再次抓住我的胳膊,继续握住那个蜡烛似的东 西,在我的嗓子眼儿里搅来搅去。我好想呕吐啊,我都眼泪汪汪的了,而她却不管不顾,试图清除我胃里的 东西。

我终于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头空空的,不再有人让我受罪了。房间里有一扇窗户,不过我 睁不开眼睛,因为眼皮很重,很沉,似乎光线是有重量的,压迫着我的眼睛。

“嗨!”床边有人冲我打招呼,声音很近。

“你醒了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竟一眼看到了一个裸体男人,他一丝不挂,盘腿坐在床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绿 颜色帽子,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拿着剪刀奔跑(8)

“我是凯文。”他说。

此时,房间的大部分已经进入眼帘。头顶上是闪烁的荧光灯,对面摆着金属衣架,窗户上竖着铁栅栏。 我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我试图坐起来,可胸口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使我无法动弹。

带着尖顶帽子的裸体人跳下床,慢慢地靠近我,站在我的旁边。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惊慌地用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你想自杀是不是?”他问。他拼命地揉着肚皮。

这时我似乎明白过来了,我一定是在疯人院里。我模糊地记得,我被这里的大夫洗了胃。

洗胃这种事,以前在我身上发生过,当时我是六岁。我吞下了圣诞树上的一个圣诞老人,它是用蜡做的 ,我被人送到了斯普林菲尔德的医院。在我的人生中,这是我第二次洗胃,而且,这次又是个长得像圣诞老 人的家伙让我进了医院,接受小规模的治疗。

“你想喝水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离开了我的床边,走到门口,冲着走廊高喊:“这个新来的孩子醒了,他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出现了,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纸杯。

“你感觉怎样?”她粗鲁地问。

“我觉得很疲惫。”

“这不奇怪,”她说,“你吃了半瓶安定丸(一种镇静安眠药),喝了一品脱烧酒,不疲惫才是怪事。 ”她的态度看上去充满敌意。她把那只装着温水的杯子递给我。

我一口就喝进肚子里去了,水的味道就像是铁锈似的——呸!

我问:“我是在哪里呀?”

她说:“首先,你还活着。”她把一个血压袖缠在我的胳膊上,一点一点地打气。“当然啦,我想对你 来说,这是个坏消息。不过也有好消息,因为你是在我们密墨里奥医院接受治疗,在这里,你可以享受到一 流的服务。”她对那个叫凯文的裸体人说:“还有你,你把帽子摘了,穿上衣服。”

这个护士离开之后,凯文穿上了病号服。他靠近我,说:“你知道吗,这些护士和大夫,他们全是疯子 。”

他见我紧紧盯着那顶绿色的帽子——那帽子仍旧戴在他的头上,就笑嘻嘻地把帽子摘下来。“他们为一 个老疯子刚刚举行了小型生日宴会,好像那是她的第一百万零一岁生日,那老家伙好像也是个护士。哼,谁 管他们呢!”

我现在能够坐起来了,尽管我的头晕脑胀。“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疯人院。”他说着话,还做了个疯子的嘴脸。

我想出去散步,让头脑清醒一下。我需要新鲜的空气。“你是怎么出来的?这有什么地方可以散步吗? ”

他笑嘻嘻地说:“你出不去了!这是封闭病房,上着锁呢,我的孩子。”

至少这不是大教室啊,我想。

凯文告诉我,他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他曾经试图自杀。

我问他:“真的吗?”他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生活让我无法忍受,”他说,“我的父母逼着我上我根本不想去的学校,还逼着我娶一个我根本 不想娶的女人,似乎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他们安排好了,而我只有十九岁。我真他妈的厌倦了这些,我厌倦了 一切,你知道吗?他妈的!”

“你真的希望自己死掉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想死。”

他问我:“你呢?”

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感,因为他看上去很坦诚,而我却不能对他说实话,尽管我很想说实话。我说 :“上学,我厌恶上学。”

“你上几年级,是八年级吧?”

“七年级。我在三年级留过级。”

“哦,这不算太糟糕。小学嘛,不算太坏。”

我想告诉他那个完美的女孩,那个完美到让我呕吐的科斯伯家女孩,可突然之间,这似乎不能构成我被 关在这个疯人院的全部理由。我想告诉他关于布克曼·尼尔,关于我和他之间奇特的交往。我想告诉他,我 妈妈处于发疯的边缘,而我不得不从早到晚地为她担心。我还想说:“是这样的,我到这所医院来呢,和你 们不一样,我仅仅是为了度假。”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这必须成为秘密。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继续活在谎言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坚守着我的秘密。在接受集体疗法(一种精神治 疗法,指同一病症的病人由医生带领,在组内相互诉说自己的苦恼和问题)中,我必须交代我自杀的原因。 我尽最大的可能信口开河:“我痛恨我的生活。”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还告诉他们:“我只是想让一切结束 ,一了百了。”我努力回忆看过的所有电视剧的台词。我还把自己想象成电影《爱无止境》中的马丁·休伊 特,他因为失恋而烧掉了布鲁克·希尔蒂的房子。我看上去真不像是性情过度压抑和忧郁,以至于被关在这 所疯人院封闭的房间里,相反,看我的架势,我倒像是个电影演员,我成功饰演了一部影片里的某个角色, 正要走上台前,准备领取埃米奖呢!

我在医院里呆得郁闷,不禁想念起尼尔了。他现在忙什么呢?要是知道我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会不会屁 颠屁颠地跑来看我呢?

我回忆起和他相处的日子,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记得半个月前,我最终向妈妈坦白了我们的交往之后,她居然显得兴奋异常:“我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小 伙子,”她若有所思地说,“他一直很支持我,包括我的写作。”

“那就是说,你不排斥我和他交往,对吗?”我好奇地问。

“听着,奥古斯丁,”她说,“我不想你重复我曾经的痛苦。我的意思是说,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在生理上和心理上,我经受过何等可怕的压抑!因为我知道——”她点燃了一支摩尔香烟,“重新找回自 己,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是,有时候,我真希望当年的我,能有个像我这样的母亲。你很幸 运,因为我为你付出得太多太多,尤其是情感方面。我理解你的选择,这使我感到很幸福,你明白吗?”

我说:“太好了!这件事没有让你为难,我很高兴。毕竟,对于我和他来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 现在很迷恋我。”

“是吗?这是你所希望的,对吗?”

“嗯,是的。”

“既然如此,我完全支持你们的关系。”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太出乎我的预料了。我原本担心一旦如实相告,她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 ——我的意思是,她会彻底绝望,视我为彻头彻尾的逆子,所以,我马上就能听见一系列的声音:盘子摔在 地上,房门砰地关闭,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想不到,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我原以为对她讲了这件事,那么 从今天起,我就得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饿着肚子上床睡觉了。

“你和尼尔的关系,你和芬奇大夫说起过吗?”妈妈问。

“是的,他知道。”我说。

“那他是怎么说的?”

“嗯,他……我不知道。我想他觉得无所谓。当然,他认为我不这样做更好些。不过,他没打算阻止我 什么。他说过,我应该告诉你,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对,”她从裤子上扯下了一根毛发,“他态度宽容,而且很支持你,这让我很高兴。”

在准备告诉大夫我和尼尔的交往时,我特地通过霍普做了预约,因为我认为这是件大事,我应该在正式 场合告诉他,而不是在我汇报情况时,他穿着内衣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电视,一边咬着一只老 母鸡的大腿。当时,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热情地说:“来吧年轻人,坐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问题。”

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专门接待精神病患者的沙发上,本身就让人感觉很怪异,而且还要被一大堆精 神治疗器械和药品所包围,我感到自己真像是个病人。“尼尔和我是朋友,我指的是那种朋友。”我脱口而 出。

“是男朋友?”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一开始是普通朋友,不过,现在我们的关系很特别,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你们有身体上的接触吗?我是说生理上的关系。”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职业。

我摇摇头,又补充说:“不过,我们经常手拉着手走路,他还曾经拥抱过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告诉你,年轻人,我的女儿纳塔莉够让我很头疼的了,没想到你和 布克曼·尼尔又……”他的语气有些难过。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

“一个年轻人和比他大很多的人有暧昧关系,我并不认为是错误的,不过,我真的担心你的选择。”

担心?他是说尼尔,他的干儿子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这样,”他表情严肃地说,“布克曼不可靠,他有很多问题,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或许吧,可他看上去很正常啊。”

“我不是说你不能见他。就像你说的,你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要是一个年轻人满 脑子想着一件事情,那么,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不过,我希望你能让我随时了解情况,要是你觉 得事情不妙,我希望你马上告诉我。”

我觉得,我好像刚刚买了一辆二手福特汽车,而销售员才想到提醒我:只要我在停车场不要用力踩刹车 ,汽车基本上就不会爆炸,不过最好还是留点神,把眼睛睁大些,注意是不是有冒烟的迹象。

我说:“好吧,我会记住你的话。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正常,我们的关系也很好。”

“是吗?那我就很高兴。”他说,然后他把轮椅转了个圈,从后面的书架上拿下了一个瓶子。“你想来 几粒药丸吗?”他问。

“这是什么?我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好奇地问。

“让我看一看,”他说着话,把眼镜拉到鼻梁上,仔细地阅读标签。“我刚刚从邮递员那接到的,所以 还不能确定……啊,就是它,没错。这是一种良性抗忧郁药,吃了它,能让你感觉更平静。”

我耸耸肩:“好啊,那就给我吧。”

他把瓶子交给我,我把它放到外衣口袋里,和我的香烟放在一起。

现在,我妈妈抬头看看我,微笑起来。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满脸微笑,似乎她是为我而自豪,或为 别的什么事而骄傲。

“你现在是个独立的年轻人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骄傲。”

“谢谢。”我说,我看着我的牛仔裤上,摸着膝盖处那个窟窿眼儿。

“你想听听我最近写的诗吗?我只写完了第一部分,写得有些质朴,但这是我的心灵之旅,和我创作性 的潜意识融为一体。我认为它对你一定有帮助,因为作为自由而理性的年轻人,你也开始了心灵的旅行。”

除了我妈妈、芬奇大夫和霍普,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我和尼尔的秘密,其中就包括阿格尼丝。就 在最近的一天下午,她走进电视房,目睹了我和尼尔迄今为止最亲密的接触。

当时,我的头枕在尼尔的膝盖上,尼尔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她惊叫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

尼尔告诉她:“不要大惊小怪,也别打扰我们!”

阿格尼丝生气极了,乃至于有些发抖。当她离开房间时,我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似乎都有些尴尬。

我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星期。我离开后,芬奇大夫给学校当局打了电话,向他们做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我 自杀未遂,需要辍学六个月,接受他的专门监督和治疗。

芬奇大夫的方法似乎很奏效,因为学校果然不再打电话过问这件事了。

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妈妈走进了家门,来到厨房粒,看到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她的铁锅烹制一根熏 猪腿。

“最近你总是在芬奇大夫家里住。”她说。

“嗯、嗯,”我含糊地回应。我觉得我无须提醒她,正是她本人的原因,才迫使我寄人舍下,一味在别 人家里晃悠。

“我认为,让你和那么多人交往是好事。”

这倒是真的,我想。我的确喜欢芬奇一家人,喜欢与他们接触。他们中总有人不喜欢睡觉,总有人想方 设法寻找快乐。

“为了创作诗歌,我耗尽了所有的情感,现在筋疲力尽。为了找到真正的自我,我一直同我自己较量, 我想打赢这场战争,从此一劳永逸。”

“没错,我理解你。”我回答说。我用刀叉把熏猪腿切成小块儿。

“还有,我和弗恩的关系很紧张,我被她折磨得很沮丧。”

“你能把那个纸巾递给我吗?”

“所以,让我做你得母亲,做你需要的那种母亲太艰难了。”她把一沓纸巾递给我。

“嗯。”

“所以,在和大夫讨论了这个问题以后,我们都感觉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她话音刚落,就在我眼 前亮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

“这可是好消息——芬奇大夫同意做你的合法监护人。”

我浑身一震!我看着她:“我的什么?”

“对于你而言,这肯定是最好的选择。芬奇大夫和他全家人能给你必要的关心。而且,他本人非常愿意 这样做。”她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大夫非常喜欢你,他认为你其实对生活充满激情。他当时对我说:‘ 奥古斯丁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成就伟大的人生梦想。’”

“所以,简单地说,你想把我转让给你的精神病医生。”我说。

“不是转让,”我妈妈语气温柔地说:“我只是为你负责,做我该做的事,这件事对你最有好处,当然 对我们都好。我非常非常爱你,而且,我以后仍旧是你的母亲,你也始终是我的儿子。”

不久以后,随着一系列文件签署完毕,芬奇大夫的身份变了,不只是我母亲的精神病医生了。

他成了我的养父。

拿着剪刀奔跑(9)

厨房的天花板太低了,让人感觉压抑,压抑得有些窒息。它仿佛成了我们人生不幸的根源。“我厌倦了 。”纳塔莉说。

“什么?”我问。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指天花板,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我的人生。”她相当平静地回答。听她的语气,可不像一般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后者痛恨生活,即便 生活让他们感到压抑,因而需要不同的生活,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是另外的感觉。但纳塔莉的语气却过分平 静,让人感觉她的经历,她的成熟度,远远超出她十五岁的年龄。

通常说来,似乎只有年纪更大的成年人,才会有这样的措辞和语气,而事实上,他们更可能缄口不言。

我吐出了一口气,把万宝路香烟的烟雾喷到空气中,一团模糊的烟雾在房间里逶迤移动,它似乎飘到了 天花板上,还碰上了上面的蛀虫和灯泡。我们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似乎都在倾听什么声音。

窗外很黑。由于我的位置同窗户的角度的关系,我无法看清自己的影像。在窗户上,我看到的只是厨房 其它部分,这使我感到自己像个吸血鬼,没人能看见我的本来面目,而我伺机在房间里作恶。

“你为什么厌倦你的生活。”我问。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答案一定是那个叫特伦斯·马克斯韦尔的男 人。

“唉。”她的声音平静而飘忽,就像一首歌曲开端的哼唱。“特伦斯。”她叹着气说,双肩跟着沉下去 。

我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去年,纳塔莉和特伦斯吹了——我借用主流社会流行的说法。此后我才知道他们完整的故事,真实的关 系。我了解到,特伦斯四十一岁,以前是个半职业化的网球运动员,也是芬奇大夫的病人。我也慢慢知道他 选择精神治疗的原因:他酗酒的妈妈突遭不幸,被烧死在安乐椅上,因为她喝醉了酒,酒瓶子倒在地上,她 又随手扔下了点燃的香烟。噢,他们还是情人呢——特伦斯和他的妈妈。根据纳塔莉的说法,特伦斯永远无 法接受一个事实,就是尽管他的网球技术很出色,却始终无法达到职业运动员的水准,而他的妈妈是唯一能 够安慰他的人。

当芬奇大夫发现特伦斯是个百万富翁时,他想方设法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一个是他不听话的女儿,一个 是头脑简单,喜欢闲逛,就连冬天都经常穿着网球短裤的百万富翁。

特伦斯和纳塔莉从见面后的第一周,就成了卿卿我我的恋人。前者四十一岁,后者只有十三岁。之后不 久,纳塔莉就搬进了特伦斯家里。

特伦斯成了纳塔莉的合法监护人。他们是父女关系,每个人都深信不疑,至少看起来,他们就像父亲和 女儿。

除了芬奇大夫本人。只有他知道他们是恋人,他也很清楚,以十三岁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是自由的。

不过,当特伦斯给纳塔莉留下了发青的眼圈,当十六岁的纳塔莉哭泣着跑回家的时候,人们开始提问各 种问题,于是过去所有的疑团——纳塔莉的鼻青脸肿,她的酗酒,她和特伦斯无休止的争吵,特伦斯动辄给 她的掌掴,以及对她使用的污言秽语——终于水落石出了。

在家人的压力下,纳塔莉终于提出了起诉。

纳塔莉和特伦斯对簿公堂。

特伦斯输了。

纳塔莉赢了。可是,她到底赢了什么呢?除了民事诉讼案的七万五千美元(而且直接落入了芬奇大夫的 腰包),纳塔莉赢了什么呢?她从此不会再遭受虐待了,所以,她赢了自由,我想。

“我想念他,”她说。她用指尖儿从桌子边缘抠下一块块木皮,把它们弹到地板上,又用手把衣服上的 碎屑拍打干净。“我知道,这样说很恶心,可是,我真的爱他。”

“我知道。”

“我非常想他,”她说,“有时候分外强烈。我想知道,现在他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是在缅怀过去的生活,过去的生活包括:Bang&Olufson公司生产的高保真音响,1965年酿造 的罗特希尔德葡萄酒,桔黄色的Saab牌汽车,价格昂贵的马丁牌吉他。而她却似乎全然忘记了,她曾经是特 伦斯脏兮兮的小玩物。

“你可真脏啊,”特伦斯曾经对她说:“脏得要命。瞧瞧你这双恶心的脚,你连袜子都不穿。你就不能 把它们洗干净吗?”

但是,她却说她爱特伦斯,我相信她的话。我知道其中的道理。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对方拥有你 梦想的一切,因为被人关注总比被人忽视好得多。

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有时候割断自己的脉搏,慢慢地流血死去,或许可以让人心满意足。在色彩灰暗 的一天,早晨八点和中午没有分别,没有什么事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而你在水池里清洗玻璃杯。 它突然破碎了,偶然划破了你的皮肤,你心悸地见到了鲜红的颜色,这是当天最亮的颜色,它如此激动人心 ,还伴着汩汩的声音——这是你的血在流淌。有时候,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你知道,你还活着。

我就是这样想问题的,或许这和我在幸福大街电影院看的那些外国影片有关。我经常不去上学,也不在 我的笔记本上描绘各种人物脸谱,或者在棒球场的角落处弯腰吸食大麻,我喜欢去看莉娜·沃特穆勒主演的 法国黑白影片。记得在一片影片当中,有一对表兄妹陷入疯狂的爱情,之后一个哭泣的小丑出场了,他使得 纯洁而高尚的爱情成了一场仇杀,主人公们同时用匕首刺向对方腹部——这象征着爱情的单纯和天真只是一 种幻象。这些情感怪异(或许相当糟糕)的影片,却对我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事实上,世界上的确存在怪异的情感,就像特伦斯和纳塔莉,就像我和尼尔,就像我妈妈和弗恩。

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把我和纳塔莉联系在一起。我们都住在病态的家庭里,都有过疯狂的经历,都领受 过变态而丑陋的恋情。

要是说有差别的话——我们主要的差别,就是这是她的家,她的住所,而我只在这里借住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俩谁更占优势。

我的烟抽完了,就点燃了另一支。她说:“把烟盒递给我。”我照她的话做了,把烟盒推到桌子对面, 烟盒的玻璃纸还粘着很多烟屑。

我们的生活如此无聊,以至于无事可做的我们,都注意到了烟盒的玻璃纸上的碎屑。纳塔莉的指甲很长 ,所以她把碎屑捏下来,或逐个地弹到地板上,不厌其烦。

我用掉了最后一根火柴。

她伸出两根手指,作为一种暗示。我显然知道她需要什么。我把烟放到她的指缝之间,她用烟头点燃了 她自己的烟。接着,她把烟吸到肺里,眼睛注视着我,那意思似乎是想对我说:“谢谢你,因为知道我需要 什么。谢谢你,因为你没有让我站起来,走到炉子那里把烟点上。”

要是她在炉子上点烟,那么她的头发就可能着火,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有一次,为了点烟,她的刘海 儿被炉火燎着了,至少有一半儿不见了。当时,她的头低下去,靠近蓝色的火焰。她把香烟探向前,用力吸 着气,腮帮子一伸一缩,一团烟雾腾空而起。接着,她的前额的头发烧着了!她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还哈哈 大笑起来。她用手拍打着脑门,香烟扔到地板上。“啊,该死的头发上,我的上帝!”可她还是在笑,这是 歇斯底里。这一天有了分水岭:在她的头发着火之前,在她的头发点燃之后,而后者似乎更好些,因为它有 内容,有色彩。不过,前者同样不可或缺,因为有了开始才有结果。

“我厌倦了我的生活。”她又说了一遍。

“我讨厌天花板。”我说。

天花板太低了,尤其是相对于整个厨房而言;相对于这所古旧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天花板低矮的高度 更是一种败笔。而且它凹凸不平,就像上了年纪的胖女人的大腿和臀部,到处都是脂肪团。

“天花板太旧了。”纳塔莉说,似乎是暗示我应该谅解它的缺陷。

“它实在是叫人压抑。”

黄色的灯光以黄色的墙壁为背景,黄色的墙壁以破旧的木地板为背景,木地板本身又是黄色和灰色组成 的混合色,厨房的整体色调难以让人振奋,而是让人窒息。一张黄色的大网劈头盖脸地覆盖下来,叫人无可 逃避……

“那么,我们把它拆掉好了。”纳塔莉向周围看了看,突然对我说。

“拆掉什么?”

“我们把天花板拆下来。”

我对这个想法忍不住嗤嗤发笑:“说得真轻巧,那我们在原来的位置放什么呢?”

这时,似乎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了纳塔莉的头脑里,因为她猛然间容光焕发:“我们把天花板打掉,直 通屋顶好了,这样,厨房就有了一个教堂式的天花板。”

我把烟在一个盘子里掐灭。“你认为这行得通吗?”我问。显然,从外面看去,屋顶非常高,而且是尖 顶,想必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那么,在低矮的天花板和高高的屋顶之间,究竟有什么呢?

就这样,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开工了。时间是在半夜以后,纳塔莉和我用石块用力敲打天花板。石块是 我们是从后院拣来的,它们和阿格尼丝扔掉的花盆以及厨房用具堆在一起。我们站在天花板下面,把石头高 高地举过头顶。我们使劲地砸,天花板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全是毛茸茸的大块。

“这是掺了马毛的灰浆做的,”纳塔莉说,“现在这种材料已经不用了。”

随后的几个钟头,我们一句话不说,只是忙于捣毁低矮的天花板。我们把石头高高地挥舞石块,石灰像 雨点般地掉落到我们身上,于是我们不停地眨眼睛。我们不需要梯子,因为天花板实在太低了,很容易够到 。为了清理更高的椽木之间的填塞物,我们把各种铁锅和小石块抛掷上去。呼吸溅落的灰尘真是快事;我们 大口地咳嗽,不停地吐到地板上。我们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覆盖上了白花花的一层。相对于平淡的生活而 言,这真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

前一分钟,我们还坐在矮趴趴的厨房桌子旁边,感叹我们的生活毫无色彩可言,而后一分钟和地,我们 便采用各种沉甸甸的投射物,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解放”一种建筑式样。这是难得的、纯粹的自由。尽管 厨房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但这点小麻烦微不足道。

把整个天花板卸下来,没花太长的时间。只要用石块猛地一砸,轰然一声,天花板就屈服了,它不是小 块小块地掉落,而是大面积的迅速掉落。那些隔热和绝缘材料要么自动坍塌,要么被我们沾满灰尘的手扯拽 下来。那些材料都像塞满了毛发似的。实际上,整个天花板似乎全是由有机材料构筑而成:马的鬃毛,人的 头发,骨头碎块。天花板就如某种木乃伊般干瘪而变异的生物。

到了凌晨,我们的膝盖深陷在垃圾堆里。厨房的桌子、电冰箱顶上、炉子上、水池里——所有的物品, 全被石块瓦砾覆盖住了。

家里的其他成员必然大感惊奇!可想而知,当他们早晨醒来,睡眼惺松地走进厨房,想喝一杯水或者是 橘子汁的时候,他们的表情该是何等惊讶啊!

“霍普一定会死掉的!”纳塔莉说,“还有爸爸,他看了这样的情景,绝对会疯掉。这样,他就会被迫 给我们钱,要求我们把垃圾清理干净。”

“真是太棒了!”我兴奋地想到,我们可以用搭建干墙(一种不抹石灰而盖以板壁的墙)的现金去麦当 劳,去喝啤酒,而且,看到每个人脸上惊恐的神色,怎能不令人感到开心呢?

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早晨,像往常一样,芬奇大夫穿着内衣下了楼;像往常一样,他来到厨房,走到冰箱那里,想喝一杯桔 子汁。但是,和平常不同的是,他不得不跨越成堆的垃圾,才能到达冰箱跟前。还有更不寻常的情形——早 晨七点钟,纳塔莉和我不仅是清醒的,而且相当忙碌。不过,大夫似乎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早上好。”他的嗓音非常低沉,这是早晨才有的声音。

“好,爸爸。”纳塔莉说。

“您好。”我说。

“你们两个实施的是大工程啊。”大夫以轻松地口吻说,似乎纳塔莉和我野心勃勃地加工一件带流苏花 边的衣服,而且刚进行到中间,有幸得到他的首肯,仅此而已。

“你觉得怎么样?”纳塔莉问。她正挥动阿格尼丝的烫衣板损坏的支架,把厨房和仓库连接处上方的石 灰块敲打下来。

“我觉得,这里真是乱得不能再乱了。”芬奇大夫说。他拿着瓶装的桔子汁走到碗碟橱跟前,把一个玻 璃杯放在上面。在把桔子汁倒进杯子之前,他仔细看了看杯子里是否有什么昆虫一类的活物。

“就这些吗?”纳塔莉显然有些失望,她早已做好准备,要和父亲进行一番言语较量,不但要捍卫拆卸 天花板的正义性,还要将修缮资金如愿地弄到手才行。

“呃,还有呢,”芬奇大夫说,“我不管你们怎么折腾,也不管你们想折腾到什么程度,你们都应该像 大人那样,把厨房打扫干净。”

纳塔莉说:“我们需要一些钱,才能把事情做好。我们要给厨房装上崭新的教堂式的天花板,所以我们 需要钱。”

芬奇大夫想知道是多少钱,当时的财政状况有些紧张,因为两个病人中断了治疗。

“几百块钱。”

“几百块钱!”他吼叫起来。现在,他把空杯子放到垒成小山的盘子、盆子、空牛奶盒子上,它们在水 池里放了整整一周。

纳塔莉亮出了“乖女儿”的法宝:“求求你啦,爸爸,你一定会喜欢新厨房的,不是吗?难道你就舍不 得给你最小的女儿、你最喜爱的女儿、也是你最漂亮的女儿——纳塔莉两百块钱吗?”她嘟起嘴巴,顽皮地 眨着眼睛。

她的杀伤力太强了,而且一向奏效。

大夫果然答应给我们修缮资金,然后上楼穿衣服去了。纳塔莉把桌子下边的椅子拉出来,拂去上面的灰 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们脏兮兮的,而且累得半死,不过并不觉得乏味。

“不错不错,好爽好爽!”纳塔莉说,似乎我们刚有过那种事似的。

“就是嘛。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

我们需要解决混乱的局面。天花板本身和其它隔热、绝缘材料堆在地板上,足足有三英尺高。我们得花 上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把它们清理干净。事实上,我们卸下天花板需要多少时间,把它们清理掉就需要多少 时间。

纳塔莉揭下了膝盖上的一块痂,露出了一处面积不大的鲜红的伤口。“我们把垃圾搬运出去,扔到仓库 后面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

“过一会儿再说。”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先去睡一觉。”

大约是在当天下午四点钟,我醒过来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厨房。阿格尼丝在水龙 头下洗盘子,用围裙把它擦干,放进柜橱里。然后,她快步穿过垃圾堆,走到冰箱跟前。她打开冰箱门,弯 下身子,仔细辨认那些开胃食品的标签。“在我们这个家里,这种东西从来就搁不住。”她大声问,“谁把 开胃食品吃掉了?”

我记不起来曾在冰箱里见过这些美味佳肴。“或许是霍普吃了吧?”

“都是那个霍普,”她说,“她应该比谁都清楚。”桌子上堆积着盘子,她的手提包放在最上面。她把 手提包拎在手里:“我现在到商店去买一瓶新的,要是谁需要干净的盘子,就到柜橱里找,里面有一个干净 的盘子。”她穿过厨房后门,离开了。

我走到楼上,来到纳塔莉的房门口,用力敲门:“醒醒,醒醒,醒醒。”

她打开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袍。“现在几点了呀?”她打了个哈欠。

“挺晚的了。”

“厨房的情况怎么样?”

“阿格尼丝洗好了一个盘子。”我说。

纳塔莉又打了一个哈欠:“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哪儿跟哪儿呀?”

“我想我们该去干活了。”我说。

“好吧。”她转过身,两只手按住胸口处的睡袍,弯下腰,在地板上成堆的衣服中间找她的连衣裙。她 每天穿同样的连衣裙,鲜红的颜色,上面绣着金色的羽毛。这是她自己缝上去的,因为洗过很多次,连衣裙 的边沿已经开线了。让我好奇的是,我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她不需要事先把睡袍脱掉,就能把连衣裙, 还有黑色的短背心统统穿起来。

时候不早了,我们用余下的时间,把垃圾从厨房里运出去,堆到仓库的后面。我们统共来回跑了几十趟 。不过,到当晚八九点钟时,厨房里的垃圾全都清理干净了。

“我们把盘子洗一洗吧。”纳塔莉建议说。

就这样,我们两人形成了一道生产线:她洗盘子,我负责擦干。厨房里曾经的混乱局面,迫使那些蟑螂 惊慌万状,全部退回到墙壁深处的缝隙里,所以,纳塔莉见不到它们,也就无须惊叫了。

当我们结束工作时,就踌躇满志地站在干净如新的厨房里。纳塔莉开始评价屋顶的状况:“咳,现在厨 房里好像更加黑暗了,你感觉到了吗?这真是奇怪。”

她说得对。尽管我们的头上不再悬着低矮的天花板,可是,黑漆漆的屋顶似乎更加让人压抑。

我们需要敷设一个天窗。

纳塔莉往办公室给父亲打电话,寻求财政支援。芬奇大夫说,他会给我们一百块钱。纳塔莉说,一百块 钱不够,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五十块钱。软磨硬蹭了半天,大夫终于打赢给我们一百二十五块钱。

“这样吧,我们用一百块钱安装天窗,”纳塔莉说,“剩下的钱我们拿去喝啤酒。”

听起来是个很棒的主意。“可是,你肯定用一百美元,我们就能买一扇窗户吗?”我问。

“我们根本不需要买窗户,”她笑嘻嘻地说,“我们可以把食品室的窗户卸下来使用。我们把食品室窗 户用木条封起来就是了,没有人会注意的。”

几天以来,我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执着劲头,努力完善我们的工程。把窗户从食品室转移到厨房是一项 挑战。当初在给食品室安装窗户的时候,其精确度和坚固性叫人惊奇。不过,我们使用了一把斧子,就基本 上解决了问题。斧子是在仓库里找到的,我们还找来了一把锤子和一块石头。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能把窗 户完整地卸下来,而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大洞,通风效果出奇地好,要是不钉上木条的话,走进布满灰尘的食 品室,呼吸就更顺畅了。

不过,比起拆卸食品室的窗户,更为困难的工作,就是在屋顶凿开一个大洞,用来安装天窗。

“你不要以为这有多么困难。”纳塔莉说,她正用一把电锯去凿屋顶的木瓦。

我们坐在屋顶上,太阳在天空高高地悬挂,我们两个大汗淋漓。我用电吹风给我的头发做型,头发全部 倒向脑后,成了很酷的“大披头”。我说服了纳塔莉,开始修理她的头发。我用面团把她的头发固定成型, 全部堆到头顶部位,用一个铝箔紧紧地固定住。她很快开始抱怨起来。

“我的头顶真他妈的热死了。”

“就快好了,”我说,“你最好不要去想它。太阳可以让你的头发把颜色吃进去。”我们选择的是红色 。

“这个该死的铝箔让我疯掉了。”铝箔从她的额头处滑下来,她立刻推了回去。

“现在,你可以把它摘掉了。”我说。

她把铝箔从头上摘下来,揉成一个球,从屋顶上扔下去。她长长的头发跟着落下来,就像一块蛋糕一样 ,整块儿垂到她的肩膀上。随着电锯的震动,它们就像一块厚垫子,不停地动来动去。

最终,我们在房顶上的椽木之间,凿开了一个理想的大洞。

“嗨,阿格尼丝!”我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朝厨房里面挥动着。

“天啊,那是什么?”她抬起头来,惊诧莫名。

纳塔莉把脸探进洞口:“您能不能到商店去,给我们弄些吃的?”

阿格尼丝问:“你们想要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随便什么吧。”

“你们两个最好把它修好,”阿格尼丝说,“我们可不能住在有个大缝子的房子里。”

她说得不对。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因为我们的测量很粗略,精确度不够,所以,从食品室拿来的窗户不太吻合房顶的洞口。我们用钉子把 窗户钉起来,使用一些碎木头堵住缝隙,后来又盖上了一些石棉瓦。

拿着剪刀奔跑(10)

尽管如此,还是有个裂缝,大约有七英寸半,在房顶和窗户顶端之间。这个数字是精确的,因为它是我 们唯一测量过的。

在一年八个月的时间里,雨水通过这个缝隙,掉落到一个坛子里。这个坛子几乎终年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剩下的四个月,这个坛子用来收集天空飘落的雪花。到了节假日,我们戴上绒线帽和手套,在厨房里筹备 丰盛的晚宴。

尽管天窗有些粗糙,但是,它的确使厨房亮堂堂的,经常充满阳光。

“我真的很喜欢这里,”霍普说,她把积满雨水的毯子倒进水池内,“虽然麻烦点儿,也是值得的。”

芬奇大夫也同意她的说法:“是天窗给厨房带来了幽默感。”

阿格尼丝却不太乐意:“这是一场灾难。”她嘟哝着。当然,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她曾经把钱包丢在厨 房的桌子上,而且恰好是在雨水落下的地方。

凯特可不像芬奇大夫家族的成员。她身材苗条,为人精明,喜欢听劳拉·奈罗的歌剧,还有古典爵士乐 。她经常和帅气的黑人青年约会。她的公寓干净整洁,铺着东方地毯,挂着非洲的生殖崇拜图片。她把女儿 布伦达送进了一所芭蕾舞学校。尽管她和丈夫离婚了,她还是保留着丈夫的姓。即便如此,相对于芬奇大夫 家里的其他人而言,她也算得上最忠诚的成员之一。

不过,其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势利小人罢了。”他们老是这样评价凯特。不过我却很敬畏她。有时候 ,我甚至感到兴奋,因为凯特允许我清洗她的汽车,或者帮她把(防雨雪寒风的)外层车窗卸下来。

当她回到六十七街的时候,我会换穿戴一新,就跟出门约会似的。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富有魅力,举止得 体,彬彬有礼。有她在,我可以对家里其他成员视而不见。

我对她的敬畏,来自于一个事实——她恰好拥有我在生活中最渴望的一切。她是一个职业美容专家,或 者确切地说——我可以使用我所憎恨的名称,就是发型师。

凯特计划将来有一天,她可以拥有自己的美容店,我觉得这是我们关系的纽带,因为我一直有个梦想, 就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办我自己的连锁店,拥有我自己的头发护理系列产品,想让这些产品在市场销售上形 成垄断局面。我坚信,市场上现有的护发产品对发根伤害太大。我不知道怎样使我的产品减少伤害性,不过 我有一些自以为成熟的包装理念,可以给消费者一种无害的印象。

凯特慷慨地把她过去的美容学校的教材送给了我。这是一本硬皮图书,醒目的标题印刷在粉红色的封面 上,还使用了炫目的字体:《美容手册》。书里是一些黑白线条的图画,解释了美容学校的学员在获得实习 执照之前,必须掌握的许多程序。它的内容可谓一应俱全,从如何用发夹夹住发卷,直到波浪式发型新鲜出 炉,讲解得非常清楚。我决心在上美容学校之前,先把这些内容统统掌握。我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对是否能从美容学校顺利毕业没有把握,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就是把《美容手册》的内容钻研透彻,当然 ,某些美容方法如今已不再使用,或者说,它们甚至是不合法的,例如“冷烫发”,就是把铁丝系到头发上 ,把头发用水浸湿,再让铁丝产生导电。

与头发打交道,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我想到的最适合自己的职业。现在,成为一个医生对我来说 ,似乎是不大可能实现的空想了。而且,我的年龄太大,几乎不可能实现做一个脱口秀主持人的愿望。还有 ,尽管我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的见闻和感受(因为我觉得,要是每天不能写上起码四个小 时的日记,我甚至可能难以活下去)可是,当一个作家的念头,从未进入过我的脑海。我妈妈是一个作家, 可她也是一个疯子,而那些读其诗作的人,也只不过是她主持的家庭写作班上那些性格压抑的女人,或者是 她在电话里通话的朋友。好多年前,她出版了一本诗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诗集问世了。从那时起我就 知道,我不能像她那样活着,既没有金钱,也没有名气。我渴望崇拜者的来信,我还想拥有贵重的手表。“ 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性朋友,”我对自己说,“只要我能创办和VidalSassoon齐名的美容连锁店。”我 甚至想到,我将来可能选择一个漂亮的发型男模,与他一生相守,直至寿终正寝。

我要想成为世界级的美容师,就必须为此做准备。我使劲浑身解数,哄骗芬奇大夫家里的成员,还有芬 奇大夫的几个病人,允许我为他们理发。事实上,我确有很多招数,让他们乖乖地坐到椅子上,等候我的处 理。

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机会解决,就是手指冷烫法。

尽管我尝试过许多次,都难以成功地用手指把卷发弄直,哪怕只是略微减少头发的弯曲程度。

“美容学校那边,真的要求你学习这个吗?这种手指冷烫法,他们测验过你吗?”我问凯特。

“是的,是这样。想进美容学校,必须学习手指冷烫法。”凯特笑着说,“我也知道,这种方法已经过 时了,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几乎不再有人使用它了。不过,美容学校还是要求学员掌握这种方法,尽管它是 冷门。而且,遗憾的是,这本介绍了冷烫法的《美容手册》,其实还是三十年以前写的呢。”

我担心由于我的手指太大,所以无法掌握手指冷烫技术,我也担心我缺少必要的能力,永远无法把手指 拧成需要的形状。

这件事表面上微不足道,却似乎在暗示我:这可能使我的理想归于破灭,而我经常陷入这种念头不能自 拔。在半夜时分,所有的人睡着了,没有人打扰我了,我就躺在床上写日记,情绪激动地记录下这些感受, 直到手指麻木为止,而我也因情感过度疲惫慢慢进入梦乡。

记得一天夜里,我的心情格外难受。手指冷烫这件事,对于我的刺激越来越厉害,尤其是在我请教了弗 恩的朋友朱利安·克里斯托弗之后。在阿默斯特市,他拥有一家叫“好心情”的理发美容店。他告诉我的信 息和凯特说的一样,就是我必须掌握手指冷烫技术,才有资格获得美容学校颁发的实习执照。所以,在那个 酷热的夏夜里,我失眠了。芬奇大夫家里所有电风扇都被别人使用了,所以,我只好使用阿尔伯托牌VO5型 焗油发膏,对我的头发进行加工。我用Saran透明塑料兜帽把头发包起来,然后躺在床上,试图把我焦虑的 心情写下来,使之得以释放。

早晨三点钟,我还是无法入睡。我担心手指冷烫迟早会毁掉我的前途。要是我不能把这件该死的事解决 ,他们就根本不会让我毕业,若是不能毕业,就意味着我拿不到证书,没有证书,就意味着我实现不了开创 理发帝国的梦想。我问过凯特,她说到时候,美容学校的监考员就站在你的对面,看着你完成手指冷烫的全 过程。对我而言,这将是个大问题。即使我获得允许,可以在大夫家中任何人的头发上进行手指冷烫,我成 功的机会也是接近于零。那么,让我置身在一个考试的环境中,还有一个监考员在眼皮子底下,随时对我的 表现做出裁判,那我就彻底死定了。我讨厌被别人裁判。我痛恨一切学校,也不想参加任何考试,所以以上 两点原因组合在一起,就宣判了我的死刑。我感觉自己的命运到了尽头。我觉得将来兴许时来运转,在阿默 斯特那家叫”湖南酒楼”的中国餐厅做侍者的助手,那么或许某一天,我真的可以毕业,成为职业洗盘子的 人,我也必然更加苦闷:上帝,我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那么,我何妨做些准备,争取上大学呢?我十四岁了,我应该和我爸爸坐到厨房的桌子前,说:“爸爸 ,我考普林斯顿大学吧,那里有一流的棒球队,我根本不在乎我的爷爷上了哈佛大学。难道我就不可以按自 己的想法选择吗?就像歌星辛纳特那样。”可是眼下,我却躺在一张破旧的双人床上,床单上还有什么人的 尿渍,不过肯定不是我的。我一直住在妈妈的心理大夫的家里,每天吃芝麻糖之类的玩意儿当早餐。就在今 天早晨,芬奇大夫进到浴室里,他每天早晨五点就会洗澡,简直像是个精神变态。不过他根本不知道,普比 尔把在超市上赢来的小鱼放进了浴缸。就这样,当芬奇大夫走进浴室,看见浴缸装满水的时候,他还以为是 阿格尼丝突然决定做个好妻子,替他把浴缸放满了水呢。他爬进了寒冷刺骨的浴缸,水里大约有二十五条小 鱼在游动,我不能设想他与多少条擦肩而过,然而,整个家中都听得见他的嚎叫。

为什么我的生活越来越令人沮丧呢?一直以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上帝,我刚刚听见,门外传来 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希望那不是连环杀手。自从我看了电影《诸圣日前夕》以后,我总是神经兮兮的,老 担心连环杀手突然出现。芬奇大夫的任何病人,都可能是潜在的杀手,尤其是那个在北安普顿市开”蓝色月 光”饭馆的女人。我只要看着她,就会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看上去很喜欢吃小孩,不然的话她也不会那 样胖。她总是显得非常饥饿,令人手足无措。她为人热情而友好,而这恰恰是以儿童为目标的连环杀手惯常 的伪装。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敲门声过后,是手指甲有节奏地击打木头房门的声音,是尼尔。

“进来。”

他打开门,走进我的房间。”嗨!小家伙。”他坐到我的床上,靠近我的脑袋。

“别,你别这样!坐到我脚底下去,或者最好坐到地板上。”我告诉他。

他耸耸肩,眼睛温柔起来。”我今晚心情很不好,亲爱的,别这么冷酷,对我好一点儿,可以吗?”

我沉默不语,他过分亲昵的态度让我很不适应。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吗,小乖乖,不管何时何地,我老是想着你,好像我的生活中就没别的了, 我的生活是个舞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舞台中央亮着一盏灯,那就是你。”

他把我和舞台或者灯光联系在一起,这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我还是对他亲昵的举动不以为然, 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说:“是吗?那你太不幸了,因为我可不是那样想你的。我认为你是个可怜虫,你让我恶 心。”

最近我很喜欢使用”恶心”这个词,或许这是受了纳塔莉的影响,她描述一切让她反感的东西时,嘴里 会蹦出数以万计的脏话,我在脑子里记住了不少,所以,类似”恶心”这样的词汇,也被收进我贫乏的词汇 库里。

尼尔哭了起来!他弯下身子,他的手捂住脸。他捧起的手掌像个杯子,似乎是在喝小溪的流水。

我很吃惊,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亏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却跟个娘们似的,我对他的惺惺作态嗤之 以鼻。

“好吧,你哭吧!你就是个可怜虫!你活该受罪受折磨!你是个糟糕的失败者!你让我瞧不起你。”

我希望我的话、我的声音听上去冷酷无情。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皮垂下,目光忧郁, 就像是一条受到伤害的猎犬。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我掌握了伤害他的艺术。我觉得很受用。我从未想过, 我这么小,却可以轻易地控制一个大我一倍的男人的情感。所以,我非但没有同情和怜悯,正相反,我渴望 将自己的控制力发挥到极致,这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当然我很自私,我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从 未想过我这样做是错误的。我只是喜欢控制他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强大而有力。

不过,他显然是受到了打击,仅仅是片刻之间,他眼神里的忧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你是个 魔鬼,”他说,”你是个该死的魔鬼!你根本不像十四岁的孩子,你没有天真和单纯。你不让我靠近你,还 说什么你是同性恋,你有资格当同性恋吗?你是个该死的虐待狂!你对待别人的方式,”他狠狠地吐了一口 ,”实在是他妈的恶心!我真不能相信,你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

我笑了起来:“好啊,你继续说啊!你这可怜的失败者!把你所有的愤怒都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那 样你就会生病的。你这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我眯缝着眼睛盯住他,希望我看上去像是在 威胁:“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马上就会报警,你就会因为强奸被逮捕。那么你的下半生就报废了,因为你 会在铁窗后面慢慢腐烂。”

接下来,我给了他致命一击!

“现在,你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他转过身,什么话也没说,孤独地离开了。

我听着他沿着楼梯走下去,我确信他真的离开了,然后我躺到床上,拿出日记本。

他刚刚离开。他来到这里,是想实现他的愿望--一种公山羊、野豹子一样本能的愿望。和过去一样,他 还是没有得逞,因为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每当他试图靠近我,他的身体的味道都让我呕吐。他总想强迫我做 什么,这使我格外痛恨他。我痛恨他难以自持。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亲密的接触,可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我不 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对有些事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如果这就是作为同性恋的代价,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更想做一个理发师,而人们通常认为这是同性恋的事。他们完全不了解我的想法,我想把我的事业做大做 强,这也是当今最时髦的说法。斯普林菲尔德有一家美容店,那儿有个娘娘腔的男同性恋,上帝,要是我也 像他那样无聊透顶,整天为那些上年纪的女人理发或者按摩,那我还不如宰了自己!要是沦落成那种德性, 我今天晚上就宰了自己,一分钟也不会等待。

写到这里,一种痛苦而恶心的感觉渐渐袭来,我又想到了手指冷烫的事。或许我应该用一头假发进行实 习。我可以用我的零钱去买个便宜的假发,这样,我就不必去央求大夫一家人,借他们的头发一用了。似乎 还有别的什么让我心神不宁……啊,我想起来了,尼尔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奇怪的东西,让 我感到很害怕。我想,和”蓝色月光”的女老板相比,他更可能是个连环杀手。他极有可能对我下毒手。要 是他刚才有一把切肉刀,他就会刺向我的身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的举动该让我多么恐惧啊!有时候, 我怀疑自己真是不了解他。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有时为什么那样憎恨他。或许他是个过分软弱而可怜的人, 而且,在他身上还有某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从一开始那种东西就存在。我经常想起两年前的情形,那天晚上 ,我对他说我是同性恋,他非常高兴:“当同性恋是一件好事,我会是你的朋友。”不久以后,他就想和我 过分亲近,这让我产生了反感。所以,有时候我一见他就生气,似乎他欠了我什么似的。我不知道,我是否 该把我的情绪同大夫交流一下。他总是说,如果你不把愤怒释放出来,它迟早会毁掉你。今天晚上,我确实 以恶劣的态度,试图把我的愤怒发泄出去,不过这未必奏效,或许我该冲他大声咆哮。今天晚上,我还告诉 他胆敢胡来,我马上就会报警。我觉得这招儿挺管用的,他一定是有点儿害怕了,他的眼神正常了许多,甚 至有一些无奈和气馁,之后他就离开了。呵呵,这样子才好呢,我终于有了对付他的招法了。

当然,我永远不会那样做,我不会真的去报警,假如他读了这篇日记,他就会知道我那是吓唬他。我以 后不会再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了,所以我把这种办法藏起来才好。向上帝发誓,我现在最牵挂的是上美容学校 的事,这件事把我折磨得好累好累。我如今还好好地活着,可真是个奇迹,我居然没有自杀,可真是匪夷所 思。不过,我的身体里,似乎有某种东西不断活动着,我想它和明烫、和未来有关。它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一旦它气势汹汹,好像一切都会改变。对了,今天晚上,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阿尔伯托牌焗油膏的效果的 确不错。

阅读粪便

世间就是有些奇怪的事,它们不是文学作品杜撰的故事,也不是影视剧虚构的情节,而是真真切切地在 现实生活中发生。想想看,有什么人或什么事物违背你的意志,让你陷入窘境,使你尴尬、有伤、痛苦乃至 气愤,你不但不与之较量到底,反而渐渐产生了爱慕之心,眷恋之情,好像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指被 劫持人质对劫持者讨好、合作、宽容或为其开脱的种种表现)或是别的什么名称,可以描述这种奇异的情形 。可以打开比方说,刚刚入伍的你接受射击训练,手中的机枪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它产生的后坐力急促而断 续,让你的肩膀疼痛不已,可你非但没有感觉到痛苦,反而产生了无比享受的快感。

也许这就可以解释:那天早晨,为什么我没觉得害怕,只是把印着歌星帕特·本纳塔的衬衫捂住鼻子, 以阻挡那些奇闻的气味,我还目不转睛,好奇地盯着马桶里的东西。

霍普显然被打动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啊,上帝,真是难以置信!”她的手捂在脸上,她透过指缝 喃喃自语。

纳塔莉也站在卫生间里,身体靠在墙上,胳膊抱在胸前。她两年后打算去上史密斯大学,而对于未来的 史密斯大学的姑娘家来说,这种景象还是不见为妙。

“看见了吗?”芬奇大夫指着他留在马桶里的粪便,大声问:“注意这一团大便的尺寸!”

霍普弯下身子,离大便更近一些,就好像站在珠宝店陈列柜前,认真审视她的订婚戒指似的。

我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

阿格尼丝顺着过道快步走来:“你们在那里大惊小怪地做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聚集在卫生间里?”她的 肩膀用力挤进来,她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在盯着马桶。她的嘴张得大大的,”那是什么?”

芬奇大夫的脸红彤彤的,因为他兴奋起来了。”看见了吗?看见这团东西的尖端了吗?它的尖端刚刚露 出水面,而且垂直向上,多么有穿透力!”

“是的爸爸,我看见了!它刚好穿过水面,用您以前的话说,这叫一柱擎天,对吗爸爸?”霍普说,她 不愧是芬奇大夫的好女儿。

“没错!”大夫大声赞许,”完全正确,这就是一柱擎天!”他挺直身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

阿格尼丝走到他的身边,扯拉着他的胳膊:“大夫,拜托了,”她劝说丈夫,”你冷静点儿!”

“阿格尼丝,去把铲子拿来。”大夫下达了命令。

“大夫,你还是冷静点儿吧!”阿格尼丝更加用力地拽了拽他。

他把胳膊猛拉出来,把阿格尼藷推出卫生间,”快,去拿铲子来!”他大声吼叫。

阿格尼丝快步离开。

“爸爸,告诉我们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霍普问。

纳塔莉和我互相看了看,然后又扭过头去,我们知道,要是我们忍不住捧腹大笑,芬奇大夫就会大声呵 斥我们。

“这就是说,我们的经济状况正在好转。就是这个意思,没别的!我是说,事情正向好的方向发展,因 为这团大便在马桶里冒了尖儿,而且直接指向天空,指向上帝。”

霍普高兴地大叫,就跟买彩票中了百万巨奖似的,她一边叫,一边拍着手,还亲吻了芬奇大夫的面颊。

“好,好,”大夫说,”这才是我的女儿。”他看了看我和纳塔莉,”你们能否看出来,这件事有多么 重要吗?上帝是个非常幽默的人。他是宇宙间最滑稽的人,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他想告诉我们,从现在开 始,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我们会一帆风顺的。”

我既羞辱又着迷。纳塔莉用手蒙住脸,嘴里嘟哝着什么。

阿格尼丝带着铲子返回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芬奇大夫就一把夺过来,交给霍普:“我希望你 能小心地把它从水里铲起来,然后拿到外边晾干。要放到野餐桌上,放在太阳光下面。”

霍普毫不犹豫地拿起铲子,准备动手。

“好啦,我们该出去了。”纳塔莉说。

“别走,我们等等看。”我抓住她的胳膊。

“我可不想看我姐姐把我爸爸的粪便从马桶里铲出去,然后拿到外边去晒干。”纳塔莉笑嘻嘻地说。

芬奇大夫也大笑起来,说:“这就是为什么她--霍普才是我最好的女儿。”

“听见了吗,纳塔莉?”霍普故意气她的妹妹,还伸出了舌头。

“祝你好运,霍普,爸爸的最爱!赶快铲啊你!”

我耐心地看着霍普小心翼翼,把那团像蛇一样盘起来的粪便从马桶里铲起来,慢慢地提升到马桶上方, 铲子和粪便不断往下滴水。粪便端坐在铲子上,俨然像是盘中餐,像是芬奇家里常见的某种食物,我一时想 不起名字来。我感到好奇,不知道大夫的话是否准确。如果上帝果真是个喜剧大师,而他借此暗示我们的处 境正在改善,那可实在是个好消息,这确让人欣慰。或许从今天起,我就该考虑上美容学校的事了。

拿着剪刀着奔跑(11)

霍普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经过客厅,小心地运送她那贵重的货物。祖祖听见响动,站在客厅中央,摇着 尾巴,舔着掉落到地板上的水滴。”纳塔莉,奥古斯丁,你们有一个人赶快去开门!”霍普大声喊道,她绕 过走廊上悬挂的衣架,转了个弯,进入厨房。

我跑到前面,替她打开厨房的后门。

“谢谢。”

纳塔莉和我站到后门门口,看着霍普擎着铲子穿过草坪,小心地把粪便放到干裂的野餐桌上。

“我们家的人真是他妈的疯掉了!”纳塔莉说,”我还能考上史密斯大学吗?”

“你会考上的。”我对她说,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机会。她不改变她的姓氏,不经过一次彻底的 洗脑,我想她八成儿希望不大。

“我要是考不上,至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纳塔莉说。

“这个家里发生的事,邻居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能想象吗?”

纳塔莉冷笑着说:“哼,他们会把我爸爸送进疯人院,把整个房子烧成灰烬,就像电影里演的 那样。”

我望向这个小区的所有家庭。其它房屋同样是维多利亚式的建筑,不过人家的窗户都挂着精美的网织窗 帘,门前都栽种着修剪整齐的花木,时令鲜花正在开放。而我们这里只有塑料郁金香,插在肮脏的泥土中间 ,花朵倒是终年开放,却从未引来蜜蜂,另外,我们的窗户只是挂着粗布窗帘,上面绣着的图案俗不可耐。 我甚至想到,说不定某个邻居恰恰是史密斯大学招生办公室的人员,这会儿正透过窗帘,望着这里发生的一 切呢!

纳塔莉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弄着一绺红色的头发。

我突然想到,把她的脸涂成银灰色或者亮白色,她的样子就会更酷。”你的脸应该漂白。”我说。

“呃?”

“要是你的脸再白点儿,你会更好看的,这会使你的大眼睛格外突出。”

她耸耸肩:“漂白?挺麻烦的,还是以后再说吧。”她有些无精打采。

霍普站在野餐桌前,用铲子轻轻地推推粪便,使粪便保持直立,尖端指向天空。

阿格尼丝一声不吭地在起居室里扫地,她对压力的最初反应一贯如此。她经常在半夜里哗啦、哗啦地扫 来扫去,从走廊的地毯扫到起居室的地毯,最后还要清洗客厅的墙壁。所以深更半夜时,大家时常被扫地的 声音惊醒,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人人愤慨,不过阿格尼丝奇怪的举动,也并非毫无意义。经她一番折腾, 地毯上的毛发越来越少,食物碎屑和剪下的脚趾甲,也堆到了某个角落。

“你赶快停止吧!”纳塔莉喊叫着。

“少管闲事!”阿格尼丝大声回敬,继续扫地。她的身体沉重地倚在扫帚上。假如没有扫帚,我真怀疑 她能否保持站姿;我想她会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就像一堆衣服似地。

芬奇大夫走进房间,把手在衬衫下襟上擦干,向外面看去。”非常好!”他满意地给出评价,然后冲霍 普喊道:“干得好!”

霍普转过身来,满面红光。

大夫说:“你们两个等着瞧,从现在开始,我们肯定一帆风顺。这是来自上帝的信号。”

“你能给我们二十块钱吗?”纳塔莉伸出一只手。

大夫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我只有十块钱。”

纳塔莉接过钱,拉起我的胳膊:“走,我们出去遛弯儿吧。”

事情果真出现了转机,第一个标志是一只冷冻火鸡。这是霍普从一个无线广播电台那里赢得的奖项,因 为她第一个打电话,正确地猜出帕特·布恩的一首歌曲。不过火鸡的个头太大了,冰箱里甚至装不下,霍普 决定把它丢在浴缸里结冻。家里只有两个浴室,她把火鸡放在楼下有淋浴设备的那个浴室。我们在楼下淋浴 的时候,任凭火鸡躺在脚下。从保险公司那里,芬奇大夫意外得到了一千美元的补偿,他视之为无庸置疑的 信号,即他的那团粪便,确系来自上帝的指令,是他与上帝之间沟通的结果。

由此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他开始认真审视每一次大便。而且,考虑到上帝可能通过我们中任何人进行 交流,所以,在我们用水把粪便冲走之前,他非得检查我们的粪便不可。

“没门儿!”纳塔莉坚决拒绝。她在冲洗马桶,尽管她爸爸不间断地狠敲浴室的门。

“好吧,爸爸!”霍普说。她朝空气中拼命喷洒空气清新剂。

大夫看过霍普的一系列粪便,甚至还给了阿格尼丝一次机会(他认为他妻子的粪便品位太低),最终做 出结论:只有他的粪便,才是来自上帝的口信,所以每天早晨,他都会把霍普喊进卫生间,把他的粪便铲起 ,放到外面的野餐桌上,和其它粪便放在一起,景象相当壮观。

他认为只有把粪便放在一起,才可以就大家的未来给出完整的图景,明确的答案。

我有可能进入美容学校并且顺利毕业吗?答案就是那些孤立的、细小的粪便。”啪,啪,啪,这就是我 当时排便时的声音,这是剪刀剪东西的声音,干脆而利索,所以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大夫笑眯眯地说。

国内税收署会不会因为我们长期欠税,将来会没收我们的房子?”我今天早晨腹泻,这团稀屎意味着他 们把档案材料搞乱了,所以房子还是我们的。”

霍普的命运怎么样?她将来会结婚吗?”看到粪便里的谷子了吗?将来她会结婚的,而且会嫁给一个农 民。”

大夫把这些结论写到纸上,印上了所有粪便的示意图,旁边是相应的解说文字,由此成就了一篇论文。 大夫把文章放进他自行印刷的《每月业务通讯》,寄给名下所有的精神病人。

那个夏季连续好几个星期,我们不必干任何事情,不必举行任何活动,不必做出任何决定--除非芬奇大 夫的十二指肠发出相应的指令。

“在家庭以外从事任何工作,都不会让我兴奋,”芬奇大夫对阿格尼丝说,”也就是说,一切尽在我的 掌握。”他指着卫生间的马桶,洋洋得意地说。

不过,当大夫发生便秘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显着的变化。”我一天半没有正常大便了,”他坐在电视前 的沙发上,满脸焦虑,”我真的没有把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夫不幸的便秘事件,驱使霍普立刻进入房间,开始了无数次的圣经占卜。你告诉我,我爸爸什么时候 可以正常大便呢?国内税收署会不会没收我们的房子?还会有更多的病人停止治疗吗?你是否不再通过卫生 间同父亲对话了?

对于我和纳塔莉而言,似乎家里每个人都喝了肮脏的水,所以精神发育迟缓,唯独我们保持清醒状态。 不过,我们没把他们的想法和举动当成是精神错乱,我们只是认为这一切滑稽而可笑。”你能相信,我的父 亲持有美国最权威大学的医学证书吗?”

“要是他能当医生,”我说,”我就可以去上美容学校了。”

虽然饱受压力,我对于美容学校的向往却更加强烈,我更加勤奋地写日记,天天坚持;写日记是唯一让 我感到满足的事。我可以逃进纸张里,逃进文字里,逃进文字之间的空隙里--哪怕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 了训练我的签名。

“为什么你不当作家呢?”一天下午,纳塔莉说,”我敢和你打赌,你将来必定是个风趣的作家。”

我写的日记并不风趣,它们是悲剧。”我不想当作家,”我毫不犹豫地说,”你看看我妈妈吧。”

纳塔莉笑了起来:“可是,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像你妈妈那样疯颠颠的。”

“没错。可是,假如我继承了写作的基因,我也肯定继承了她的疯子基因。”

“嗯,我只是隐约地觉得,给别人……剪头发,是不会让你快乐的。”

这话让我听了恼火。”我不是要去剪头。我是要开一个美容帝国,你不理解我的规划,”我说,”你没 理解我原来的想法。”

“我还是觉得,你迟早会讨厌这种工作的。整天站在那里,把手指插在别人脏乎乎的头发中间,还动来 动去的……真要命!”

我没打算把手指插入别人的头发中间。我想坐在一张玻璃桌后面,批准美容产品的包装设计。美容帝国 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喜欢有一种美容产品的电视广告:“只有您漂亮了,我们才会心安理得。”这完全表达 了我的理想,那就是把顾客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遗憾的是,到了第三天,芬奇大夫仍旧饱受便秘的折磨。他通知他的妻子给他吃灌肠剂。灌肠剂的效果 很灵验,可是大夫认为,他的大便一直处于封闭和压缩状态,接着被冷水破坏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就无法 ”阅读”大便的信息,做出正确的判断。”我害怕我的肠子被冷水突然一激,”当我们坐在起居室的时候, 他沉痛地宣布,”就意味着上帝已经决定,他不再用这种方式和我沟通了!”

霍普倍受打击,简直要发狂了。

这时候,大夫最大的女儿凯特走进房间,最近她难得露一次面。见大家聚在一起,她很惊奇:“你们都 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身上散发出香水的味道,脸上涂的化妆品完美无暇。

纳塔莉窃笑:“请坐,凯特,你错过了好玩的东西。”

凯特笑了:“是吗?我错过了什么?”她用手帕擦净椅子的表面,坐在椅子的边缘。

芬奇大夫向他的大女儿解释了过去几天的事,并建议带她到那张野餐桌跟前,让凯特亲眼看到来自上帝 的指令。

凯特砰地关上车门,飞快地逃离后,纳塔莉将身体靠近我:“你真应该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我说:“即使我写下来,也没人会相信。”

“说得对,”纳塔莉说,”也许彻底忘掉更好。”

把粘痰吐向观众

尽管纳塔莉和我都不具备演奏钢琴的能力,我们却有能力让别人为我们演奏,这样,我们就可以引吭高 歌了。芬奇大夫的三个病人弹得非常出色,甚至跟得上我们放在他们面前的活页乐谱。在这三个人当中,卡 伦的表现最好,她好像永远不知疲倦。我不知道,这种素质是她与生俱来的,还是因为大剂量地吞服了大夫 的药方。她会欣然为我们演奏《无边的爱》这样的乐曲,在连续弹上五遍之后,流畅地过渡到令人振奋的《 有一个地方》。

当她抱怨手指感觉酸痛时,纳塔莉会及时拿来Snickers巧克力,或者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儿大麻,放到她 的裙子前面,这可以让她继续演奏下去。不过有时候,由于持续地在钢琴键上工作了一个半小时,卡伦会变 得非常固执。在这种情况下,纳塔莉会动用另一种贿赂手段。”您知道,”她的方法颇具诱惑力,”我会打 电话给爸爸,请他今天下午给您看病。我敢保证,他会给您看的,”她停顿了一下,”只要我求他的话。” 用这种方法,纳塔莉起码可以再让卡伦演奏一首混合曲。

我们的目标,就是成为国际知名的演唱组合,至少要有《桃子的味道》或《老船长坦尼勒》这样的歌曲 问世。要是没有哪个病人为我们弹钢琴,我们就在楼上纳塔莉的房间自行练习。我们跟着斯蒂维·尼克丝的 唱片演唱。问题在于,她的歌词有时很难听懂,纳塔莉还把唱片套上的小段说明文字弄丢了。这时候,我就 会躺在地板上,我的头挨近扬声器,纳塔莉站在唱机跟前,手指放在唱针上。

“等一下,我没听出来,把这部分再放一遍。”我的笔飞快地在纸上划着,以便跟上进度。”她唱的是 白色的格纸还是白色的鸽子?”

纳塔莉把唱针放到唱片上,让它再次歌唱起来:“你再听一遍吧。”

连续听了好几遍,我总算听懂了,”他妈的,我刚刚写下来一点儿,又跟不上了。”

我以可疑的精确性,纪录下我们心爱的歌曲的歌词,就会一遍一遍地演唱。我们站在纳塔莉的衣柜镜子 前;镜子中的我们张大嘴巴,放声歌唱。

“我的胳膊太胖了。”纳塔莉抱怨说。她把充当话筒的烫头钳举到嘴边,加上胳膊本身的厚度和重量, 举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

“这样吧,我们可以使用话筒支架,”我说,”不必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

纳塔莉把烫发钳扔到床上:“说得对,好主意啊!”

有时候,我们会把电扇搬到楼上,在呼呼的风声中,我们的衣服飘舞起来,头发飞散开来,我们感觉就 像斯蒂维·尼克丝本人一样,神秘的身影出现在舞台的角落处,再慢慢走到舞台中央,有如鬼影憧憧。这种 特殊的效果令我们喜爱。”我希望我像尼克丝那样,手里提着毛毡材料的手提包,一边走一边唱。”她鸟羽 似的头发被风吹到了脑后。

我们对于艺术的痴迷不可阻挡!

“你们两个快停下来吧,我要睡觉!”有时候,霍普半夜里大声抱怨。当然,这只会让我们把音响开得 更大。

有一次,我们在楼下的房间里排练,一个邻居穿过草坪,轻轻地敲打窗户,提醒我们安静一点儿。纳塔 莉把裙子提起来,把隐秘部位露出来,紧贴在窗玻璃上,同时伸出右手的中指。

我们太投入了!我们确信自己有非凡的才华。我们目前只需要所谓的”受制听众”(指心理上被动接受 广告宣传等的一群人)。

那么,除了北安普顿州立医院那些永久居留的病人,还有比他们更适合做我们的”受制听众”的人吗?

“我想,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芬奇大夫说。

“你认为,他们会给我们机会吗?”纳塔莉问。想到可能拥有真正的听众,纳塔莉激动得脸都红了,一 些小小的疙瘩也出现在额头上,迫使她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脸。

“我想,有两个有才华的年轻表演者给他们提供服务,而且是免费的,他们会非常激动。”

我们想让大夫给我们更多的鼓励,不过电视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不停地打着盹,终于睡过去了。

“或许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呢!”纳塔莉的眼神流露出期待和自信。

“我完全同意。没准儿还可以见报呢!你知道怎样写新闻稿吗?”

小疙瘩跑到了她的胳膊上,她一个劲儿地挠着。”不知道。不过霍普知道怎么写。”

“我承认,这不是百老汇,不过毕竟是一个起点。”

我们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同医院的娱乐部经理取得联系。这似乎比我们想象的困难,因为北安普顿州立 医院没有娱乐部经理这种职位,我们见到的有关人士,只不过是接待台附近一个神情阴郁的胖女人,我们提 出请求的时候,她无助而茫然地望着我们。

“恐怕我不太理解你们说的事情。”她说。

纳塔莉吐出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缺乏耐心。”我告诉过您,我是史密斯大学的学生,他是阿默斯 特大学的学生,我们都是音乐系的学生,我们想为你们的病人表演,作为一种特别的奉献。”

“嗯嗯,”这个女人怀疑地说,”请等一下,我看看能否找到什么人。”她扫了一眼桌子上用透明胶带 粘在电话旁的一张纸,上面全是人名和电话号码。她按号码拨了一个电话分机,把脑袋从我们这里挪开,对 着听筒低语了几句。

“别担心,”纳塔莉说,”就算结果很糟,我们也有机会。我可以让爸爸给这里的什么人打电话,他认 识这里的人。”

芬奇大夫认识这里的人,原因是他全家人过去曾在医院附近住过,后来他才开办了自己的诊所。纳塔莉 对于家庭的最初记忆,就是从这个到处都是精神病人的医院开始的。实际上,她的父亲一直有个梦想,梦想 将来可以拥有他自己的精神病医院,但这并没有成为现实,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做了他认为值得做的事情。 他任凭他的房子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然后邀请他的病人住在家里。所以,我也很想搞清一件事:大夫的孩 子们在精神病院附近长大成人,是否是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原因所在。

“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见你们。你们想不想……”她想提出什么建议,可能是想给我们每人端来一杯 水吧,不过临时改变了她的想法。

“谢谢。”纳塔莉说。

我们离开接待台,站在大门旁边。在门口附近等待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可以随时 夺门而逃,我们毕竟不知道,刚才电话线的另一端,是什么人在接听电话。

过了几分钟,一个肩宽体阔的护士走来了。她走路的姿势颇像一个驯马师,她大臂很粗,肌肉结实,似 乎把好几块法国面包移植到了皮肤下面。”你们好,我叫多丽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纳塔莉重复了刚才的谎言,说我们是史密斯大学和阿默斯特大学音乐系的学生,作为课程的一部分,我 们想在医院里为病人演唱。

多丽丝的最初反应非常实在:“可是,我们这里没有礼堂。”

纳塔莉说:“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在病房里演唱。”

纳塔莉反应机智,让我很高兴。

“我们也没有钢琴。”多丽丝说。

我们迅速看了看这座破旧建筑的接待室,很容易做出结论:钢琴并不是他们唯一缺乏的物品,这里是否 有自来水都值得怀疑,病人充其量可以享受(不入水的)海绵擦身浴,仅此而已。

纳塔莉清清喉咙,微笑着回答:“没关系,我们可以清唱。”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歌曲。”多丽丝说。

“这不是歌曲,这是一个专业术语,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不用乐器伴奏,就用我们的嗓子干唱。”

多丽丝的手叉在腰上,脑袋歪向一边:“让我理清一下头绪,嗯,你们想到这里来为病人演唱,你们不 需要任何音乐器材,而且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只是唱歌。”

我们点点头。

“是免费的吗?”

我们再次点点头。

多丽丝又考虑了一会儿,显然有什么问题让她困惑。”那么--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是啊,连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次对我们有益的训练,”纳塔莉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正式参加现场演出之前,我们需要 尽可能多的实践。”

多丽丝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参加什么样的现场演出,不过你们想过来演唱,我看没有什不可 以的。”

我们兴奋无比地离开医院,感觉就像刚参加完电视节目《今日秀》的录制似的。我们沿着医院附近的一 座小山往下走,纳塔莉说:“我们会把他们镇住的,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籁之音。”

“上帝啊,我们到底应该唱什么呢?”我问。

“这倒是个问题。”

我在脑海迅速回顾了我们的现有曲目。布兰迪的《玻璃心》这首歌曲,可能会让某些病人想入非非;《 终点》很好听,不过需要打击乐器的伴奏才能唱出效果来,另外,这首歌曲节奏太强烈,有可能刺激病人的 神经,从而引发骚乱,那样麻烦可就大了。那么《西部故事》这张唱片中的《有一个地方》怎么样呢?好像 也不太合适,这首歌会让病人意识到,他们原来住错了地方,应该集体出逃。

“《你点亮了我的生活》怎么样?”纳塔莉提出建议。

哇!她的想法令人惊奇,”你不是开玩笑吧?”我问。

“为什么是开玩笑?”

这首歌曲需要有高八度的音域,”你认为我们能唱上去吗?”

纳塔莉自信地说:“完全可以。”

就这样,我们决定现场演唱《你点亮了我的生活》。我们的听众是一群”受制听众”,他们来自医院, 是正在接受强化治疗的精神病人。

我们一周后来到那所医院,多丽丝把我们带到一个封闭的病房区,进到一个面积宽阔的房间。房间的窗 户装上了铁栅,里面的桌椅板凳也牢牢固定,就是台风来了也会巍然不动。

有几个病人按照自己的愿望自行落座;另外一些人被带子固定在椅子上,或由三个监护人看护。房间里 约有二十五个精神病人,想不到突然之间,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见到了人世间最忧郁、最具悲剧性的灵魂, 真是大开眼界。

刹那间,所有的舞台恐惧全部消失了,我感到放松,完全像是在家里。

多丽丝做了最大的努力,为我们设置了一种独特的”舞台”,就是把所有的轮椅和椅子摆成半圆形,纳 塔莉和我站在半圆形舞台的中间。我开始扫视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面孔:他们的脑袋耷拉到肩膀上;嘴半张 或大开着,嘴角不断流下口水;眼球在眼窝里滚来滚去,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有一两 个病人在椅子上不停地摇来摇去,就像不倒翁似的。还有几个病人样子很凶,流露出强烈的敌意。

“全是他妈的屎货!”一个丑陋的老家伙恨恨地说,还吐了一口唾沫。不过我不用害怕,因为有一个监 护人看护着他。显而易见,他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样茫然无助,而是杀气腾腾,我多少有些担心,怕这个老 家伙突然发作。

“不!不!不!”一个女人不停地唠叨,她的脸上长满细毛,这是我见过的毛发最密的面孔,我以前只 是在狗的身上见过,甚至她的额头都是毛茸茸的,就跟类人猿一样。

他们会允许这些病人使用镜子吗?这些大脑不正常的人,是否都被注射了大剂量的头发生长激素呢?

纳塔莉清清嗓子。

我看了看她,我们彼此点点头。到时候了!

一开始,我们的嗓音有些颤抖,因为我们有些紧张,毕竟第一次在活生生的观众面前演出,紧张的情形 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唱到第二段时,我们就能完全融入歌曲中了。纳塔莉的歌喉的确美妙,高亢的声音回荡 在充满小孔的天花板上,堪称余音绕梁。我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一束聚光灯聚焦在脸上,让我笼罩 在它的光芒中。我想象着戴着贵重耳环的观众们鸦雀无声,专注地倾听我们演唱,还不时掏出手绢,擦擦湿 漉漉的眼角。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用力吧唧嘴的时候,我们听起来是那样刺耳,那样令人震惊。

“什么狗操的玩意儿!”正是那个可恨的老男人。我现在看清了,这个家伙没有一颗牙齿,他狠狠地咳 嗽了几嗓子,制造出一大口粘痰,”噗”地吐向我们。

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近,他吐到了我们的身上,还溅到了脸上!

恶心透了!

我们做出了唯一可能的反应,至少纳塔莉如此。

她也朝他吐了一口痰。

(全文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