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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争锋之极地征伐》


正文 第一章

“传唤奥布雷舰长,传唤奥布雷舰长。”一连串叫喊声响了起来,刚开始叫声微弱而沉闷,从旗舰船尾方向的主甲板上远远传来,随后越来越响亮而清晰,飘近了后甲板,又沿着跳板飘到了船首楼上。在船首楼右舷一侧,奥布雷舰长站在三十二磅大口径短炮的旁边,凝视着摩洛哥国王的紫色战舰。战舰正渐渐驶离甲姆坡堡垒,灰褐色庞大的直布罗陀石峰高高地耸立在堡垒背后。这时候,布莱克先生在跟他解释着自己发明的那种新式炮架。它可以让大口径短炮的射速加倍,而用不着担心翻倒,并且保证完全精确,从而在实质上终止一切战争。布莱克先生曾在奥布雷手下当过海军军官候补生,那时候还很瘦小,现在已经长成了高大结实的海军上尉,几乎和他的前任舰长一样健壮了。

只有海军将官才可以“传唤”上校舰长。自从“卡勒多尼亚”号在黎明后不久驶进了港湾,杰克·奥布雷就一直在为传唤担心。在接到传唤的几分钟之内,他得告诉总司令,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总司令的命令才没有被遵照执行。奥布雷指挥的护卫舰“惊奇”号,吨位虽小,船龄也高,航行却十分轻便,本来正准备从马耳他启程返回英格兰,再被闲置起来,或者卖掉,甚至送到拆卸场去。地中海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了解到“惊奇”号的行程之后,就命令奥布雷取道巴尔巴里海岸的赞布拉,去游说当地的统治者——马斯卡拉的总督。那时候总督已经暴露出和法国人相互勾结的倾向,他曾经威胁说,除非给他一笔巨款,否则他就会采取敌对行动。总司令的指令是:如果总督实在难以说服,那么奥布雷就必须把英国领事接到军舰上来,同时去告诉总督大人,一旦他把任何威胁付诸行动,所有悬挂马斯卡拉旗帜的航船就会被扣押,焚烧,击沉或者用其他方式摧毁,总督的所有港口也会被封锁起来。奥布雷必须和“坡勒克斯”号结伴航行。“坡勒克斯”号是艘服役期更长的六十门炮军舰,当时也正准备返回英格兰,舰上还载着海军少将哈特。但和总督打交道的使命,奥布雷却必须独自担当,而使命完成之后,他还必须到直布罗陀来向总司令汇报。在他看来,任务是非常直截了当的,这尤其是因为,他有个极其胜任的政治顾问,他的军医马图林大夫在赞布拉湾人口附近的海面上和“坡勒克斯”号分手的时候,奥布雷舰长是很放心的。或者至少可以说,考虑到他在完全不可依赖的险恶环境中度过了大半生,在这大半生里,除了木板,在他和永恒之间一无所隔,在对他而言正常的范围内,他还是放心的。

但是他们被出卖了。敌人在某一时刻获悉了总司令的计划,法国人的一艘战列舰和两艘护卫舰一起出现在“惊奇”号的上风向,显然和马斯卡拉人互相串通好了。总督的众多堡垒也向“惊奇”号开了火。在随后的行动中,奥布雷既没能够和统治者举行会谈,也没能够把领事艾略特先生接上军舰。法国人的八十门炮军舰近距离攻击了“坡勒克斯”号,炸毁了它,舰上的全体官兵也都罹难了。虽然“惊奇”号凭借高超的航行性能得以逃脱,但事实上,杰克·奥布雷却并没有完成总司令交给他的任务。固然,他可以声称,在海战的调遣过程中,他把一艘大吨位的法国护卫舰引诱到暗礁上撞坏了,“坡勒克斯”号在海战中也击伤了对手,在自己爆炸时又炸坏了对方,使那条敌船几乎不可能重新回到土伦港了;然而他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而且虽然在自己的心目中,他满意地认为,从物质方面来看,皇家海军在遭遇战中是赢了而不是输了,但他根本无法确定总司令是否会持同样的看法。另外,因为逆风耽搁了他从赞布拉湾到直布罗陀向总司令汇报的行程,还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派往马耳他和马洪港的小艇是否及时找到了上将,以便上将有机会去对付受伤的法国军舰,所以奥布雷就越发有理由担心了。一直以来,佛朗西斯爵士不仅严格地执行纪律,像鞑靼人一样强悍,而且对犯错误的下属,还会无动于衷地毁掉他们的前程,他在这些方面的名声都叫人恐慌。大家还都知道,和所有其他总司令相比,佛朗西斯爵士更加渴望胜利,渴望明显的、确实的胜利。这样的胜利,不仅能取悦于公众,更能取悦于现任内阁,而现任内阁正是荣誉的有效来源。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又会怎样看待赞布拉行动,杰克也不能确定。“不管怎么样,再过几分钟我就知道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急匆匆地跟随一个神经紧张、说话轻声轻气的少尉候补生向船尾走去,同时还留心自己最好的白色紧身衣和丝绸长袜,免得碰着提到船头上来的沥青桶。

不过他想错了,传唤他的人是舰队副官,旗舰上的另一位将官。舰队副官被最近爆发的流感困在了自己的卧舱里,但他想告诉杰克,自己的妻子在距离白蜡树园农舍不远的地方也买了房子,而且她很想结识奥布雷太太。舰队副官还说,他们两家的孩子差不多年纪;随后,因为两个做父亲的人都远离家乡,也都喜欢孩子,他们又各自非常详细地跟对方谈起了自己的后代。舰队副官还给奥布雷舰长看了自己女儿寄来的生日贺信,信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他还拿出了一个小笔插,笔插样子难看,而且已经被老鼠啃过,那是他最大的孩子独立制作的。

与此同时,总司令本人正忙着处理剩余的文案,这项工作他从日出之后就开始做了。“这封信是回复刘易斯舰长的,还有他关于调查所说的蠢话。”他说:“阁下,你一直决意利用这场流感,让‘格鲁塞斯特’号重新返回港口。对于改变我对此事的看法,你的来信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对你最严重的指控是,你在‘格鲁塞斯特’号后甲板上,野蛮粗暴地对待了哈林顿大夫。你的行径,和‘格鲁塞斯特’号指挥官应有的品质毫不相称。你的错误行为,使你指挥的皇家军舰的水兵们,处于心灰意懒的状态,为此你特别应当受到谴责。如果你用来信中采用的方式,继续寻求调查,那么在你尚未察觉的时候,调查肯定是会到来的。我是,阁下,你最顺从的仆人。该死的流氓,还想恐吓我。”对这最后一句话,两个书记员都没有反应,他们只管飞快地挥动鹅毛笔,其中的一个在誊清前一封信,而另一个则在给现在这封信打草稿。不过住在大舱里的另外两个人,上将的秘书亚娄先生和上将的政治顾问坡科克先生,嘴里都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来回应上将的话。

“给贝茨舰长,”一杆笔的吱吱声刚停下来,佛朗西斯爵士就说,“阁下,鉴于你指挥的皇家军舰上非常混乱的状况,我命令你和你所有的军官都不准上岸去进行所谓的娱乐活动。我是,阁下,等等等等。”接下来是一份备忘录:“有理由相信,有些妇女从英格兰秘密地搭乘了某些军舰,特别是那些去年和今年前来地中海的军舰,尤其如此。海军上将要求各军舰的相应舰长去警告这些女士,不要再浪费淡水,也不要做其他扰乱秩序的事;去告诉全体乘员,一旦有证据证明,淡水从甲板饮水处或者以其他方式,用欺骗的手段被用于洗刷,那么舰队上所有未经海军部或总司令准许而搭乘的妇女,将立刻被遣返英格兰。海军上将严格地责成各军官,要警惕地注意她们的行为,以保证浪费淡水以及不正当消耗淡水的行为在将来不再出现。”他转向另一个已经准备好的书记员,“给各军舰的相应舰长:海军上将已经注意到,某些军官在登上‘卡勒多尼亚’号后甲板的时候,在接受上级军官命令的某些时候,他们的行为轻率无礼;海军上将还注意到,他们没有脱下军帽,有些人甚至没有用手接触军帽。海军上将的明确指令是,从今以后,任何军官,如果再忘记这条有关尊敬和服从的根本义务,将会公开地受到警告;而且他期望‘卡勒多尼亚’号的军官们,做出榜样脱下军帽,而不是用手碰碰军帽就算了。”他对坡科克先生评论说,“现在升上来的大部分年轻人都轻率无礼,华而不实,我希望能恢复我们的老传统。”然后,他又继续口授,“给各军舰的舰长:总司令注意到,某些上岸的舰队军官,身穿彩色服装,打扮得像店主一样,另外某些人身穿军服,却头戴圆顶帽,这完全违背了尊敬的海军部委员们最近的命令。总司令明确指示,从今以后,任何军官,如果再违背该条有益而必要的规定,将被拘捕,并且被报告给总司令,而且,不管军事法庭的判决结果如何,只要在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的指挥下,这些人将永远不准上岸。”

在两支笔快速滑动的时候,他拿起一封信,对坡科克先生说:“J.S.又来求我向‘忠诚的鸟’说情了。我觉得奇怪,我认为这样的请求只会带来坏的结果。我说我觉得奇怪:因为毫无疑问,他既然有这样高尚的头脑、无双的抱负,那么对他来说,爵位简直就是不足取的。”

坡科克先生想要回答,却有些发窘。这主要是因为,他知道书记员们虽然正忙着动笔,却都在用心地听着;这还是因为,在舰队里人人都知道,佛朗西斯爵士一直渴望成为勋爵,以此来和他的兄弟们争雄,而且为了这个目标,他曾经无比狂热地争取地中海舰队的指挥权,把它当做最有可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也许……”坡科克先生刚开口,近处就传来一声野蛮的喇叭尖叫,把他的话打断了。他走到船尾看台上,说道,“上帝保佑,国王的使节已经出发了。”

“求上帝诅咒他,毁灭他。”上将恼怒地看着时钟,叫道,“让他走……不行,我们不能冒犯摩尔人。我没有时间见奥布雷了。亚娄先生,请你转告他,请你帮我找一点托辞,,要做得礼貌些,请他来吃午饭,让他带上马图林大夫;要是他不方便来吃午饭,就让他们明天早上来。”

奥布雷确实不方便来吃午饭。虽然他无限地担忧,但他今天却没办法和总司令共进午餐;他已经另有所约了,是和一位女士另有所约。杰克刚开始对亚娄先生说明情况时,舰队副官的双眉就耸起来,消失到了睡帽里,等杰克作完解释,副官的眉毛才回到了原位。在海军的环境里,如果一个人要想避免被当做邪恶傲慢、心怀不满、桀骜不驯、阴谋兵变的一条狗,杰克推掉午餐的理由就是唯一恰当的理由。舰队副官说:“我也想约一位女士吃午饭呢。就算我拿着少将的薪水,可自从马耳他以来,除了掌帆长的妻子,我就连一位女士也没见到过;因为这该死的流感,还因为我必须以身作则,我估计直到在大港下锚,我都见不到什么女士了。奥布雷,餐桌底下有双女士的腿,真是件极其愉快的事啊。”

原则上奥布雷完全同意舰队副官的话。在陆地上他对女人相当热衷——事实上,以前这种热衷差点把他的前程给毁了——而且他也非常喜欢餐桌底下有双女土的腿。不过说到这双特定的腿(一双极其漂亮的腿)和这顿特定的午餐,他的心情却远不是轻松的。事实上,今天各种各样的忧虑,简直塞满了他的头脑,没有给通常的高兴留下多少余地。他曾经准许这位女士,劳拉·费尔丁,从法雷塔搭乘到直布罗陀。在通常的情况下,把一个同僚的妻子从一个港口载到另一个港口,是件完全正常的事情。但这次的情况和正常二字却相去甚远。费尔丁太太,一位深红色头发的意大利女士,是在斯蒂芬·马图林的保护下,在一场午夜的大雨中,没带任何行李,出现在军舰上的。关于她的情况,马图林也没有提供任何解释,马图林只说,他已经以奥布雷舰长的名义,准许她搭乘到直布罗陀。杰克知道得非常清楚,他亲密的朋友马图林,在海军情报和政治情报活动中涉足很深,因此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是接受了这个局面,把它当成一件难免的麻烦事。然而,这次它却变成了不小的麻烦事。这是因为,流言把杰克和劳拉的名字纠缠在了一起,而当时劳拉的丈夫还在法国人手里做着战俘。但在这件事情上,流言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虽则在某个时候,杰克非常愿意让流言变成现实,劳拉却并没有同样的想法。尽管如此,谣言还是传到了亚得里亚海,而在那儿,刚刚逃脱的丈夫,海军上尉查尔斯·费尔丁,在皇家海军军舰“宁夫”号上听到了流言;他本性极易嫉妒,马上就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尾随着“惊奇”号,来到了直布罗陀,昨天晚上刚从“赫克拉”号上了岸。一听到这个消息,杰克马上给这对夫妇送去了请柬,邀请他们第二天共进午餐;但虽然劳拉接受了邀请,送来了友好的短信,他还是丝毫无法确定,在两点半是否会出现特别难堪的场面。两点半是他在瑞德饭店招待这两个客人的时候。

日近中午,在褴褛木桩上了岸,他就把驳船派回了“惊奇”号。他多此一举地再次叮嘱艇手,把对午餐时前来帮忙的水兵们在装束、清洁和干练等方面的要求又重复地说了一遍;这是因为,虽然海军常常只有腌肉和干面包吃,但他们的吃法还是很讲排场的,每个军官和客人的身后都得有一个仆人,极少有饭店能够与之相比。然后,看见散步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就朝阿拉梅达花园的方向走去,想到龙血树下的椅子上坐一坐;他决定,现在不回自己的军舰上去,这不仅是因为,明明知道它已经注定了要退役,再看见它是很痛苦的,而且还因为,虽然他曾想尽办法保守秘密,但“惊奇”号即将退役的消息,还是在舰上传开了。伤感的情绪也随着这消息弥漫开来,海军里大家熟知的快乐的“惊奇”号,现在已经变成了令人沮丧的地方。这个二百多人的关系密切的团体,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他越想就越觉得可惜和浪费。军舰上有他亲自挑选的一支二等水兵的队伍,其中许多人和他一起出航已经有很多年了。很多人,比如他的艇手,他的管家,驳船手当中的四个人,从他第一次指挥军舰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彼此都早已互相习惯,也习惯了自己的上级军官。在这艘军舰上,惩罚极其少见,维持纪律也从不需要强制手段,因为纪律一直来得自然而然;而在炮术和航海术方面,他还从没见过能和他们匹敌的队伍,而现在这样无法估价的一千人马,会分散到二十来艘军舰上去,而军官们甚至还会流落到岸上,失去任命。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五百吨二十八炮的“惊奇”号,作为一艘护卫舰,对于现代的要求来说显得太小了。整个团队不是增加兵员,完整地搬迁到更大的军舰上去,比如搬迁到那艘曾经许诺给杰克的、一千吨三十二炮的“布莱克沃特”号上去,而是会被分到各处;同时,关于军舰的承诺也和很多其他承诺一样,最终没有兑现。有影响力的厄尔比舰长,得到了“布莱克沃特”号,而杰克并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会有另一艘军舰可以指挥,同时他自己的私人事务也处在可怕的混乱状态中,除了每天半个畿尼的半薪和堆积如山的债务,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凭他导航术和天文学的技能,他也无法确定,那座债务山究竟有多高,因为杰克的债务牵涉到好几个律师,而每个律师对案件,或者更确切地说,对各个案件,都有不同的看法。杰克的思绪被一声咳嗽和胆怯的“奥布雷舰长,阁下。你好”打断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瘦高个男子,正在朝他脱帽致意。此人穿着破旧的候补生制服,白色的臂章在阳光下显得发黄。“你不记得我了,阁下。我的名字叫侯隆,我曾经有幸在你指挥的‘莱夫里’号上服役过。”

杰克当然记得。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杰克曾经在“莱夫里”号上当过几个月的代理舰长,而在任期的开始几天,他见过一个并不十分能干,也不十分积极的候补生,确实就叫这个名字。此人是个已经及格的候补生,级别是航行官助手。杰克只见过他几次,因为侯隆随后就生了病,被转送到医护舰上去了。在军舰上,他和候补生教师、另一个大龄的及格候补生,还有灰头发的舰长书记员在一起搭伙吃饭,这样就可以和十几岁的候补生们通常的喧闹保持距离。也许除了那三个人,“莱夫里”号上没有谁对侯隆的离开感到惋惜。杰克不记得侯隆有什么短处,但也不记得他有什么明显的特长;他是那样一种候补生,他们在本职上没有什么进步,对航海术、炮术或者导航术,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热忱,也没有和别人打交道的天赋,他是那种舰长们乐于送走的候补生。在杰克遇到他之前很久,一个好脾气的海军部委员会就核准了侯隆接受上尉任命的资格,但任命本身却一直没有出现。一个候补生,要是没有特别的才干,也没有保护人或者家庭为他说话,是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的。但几年之后,大部分运气不佳的候补生都调转了船头,要是他们的数学和导航术足够好,他们会去申请航行官的委任书,否则他们就干脆离开海军,而侯隆和其他很多像他一样的候补生,却继续抱着希望,一直耽搁到没法改弦更张的时候。这样他们就成了永久的候补生,永久的年轻士官。要是能找到一个舰长愿意把他们接纳到自己的后甲板上来,他们一年的薪水也就是三十镑,否则,因为候补生没有半薪,他们就什么收入也得不到。可能在整个海军里,他们的处境是最不受人羡慕的。杰克因此极端地可怜他们,尽管如此,他还是硬起了心肠,准备推辞侯隆肯定会提出的请求——一个四十岁的人,是不可能融人他的候补生队伍的。再说,侯隆很明显是个倒霉的人,会给军舰带来晦气,而军舰的水兵们通常是一帮极端迷信的人,他们会敌视他,也许还会轻慢地对待他,而这又意味着会有新一轮充满怨恨的惩罚和仇视。

从侯隆所说的情况,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他自己也发现越来越多的舰长和杰克持有相同的意见。他的上一艘军舰“列维坦”号已经在七个月前退役了,他来到直布罗陀,本来指望找个死亡人员留下的空缺,或者找个他以前的指挥官,碰巧需要有经验的航行官助手。但两者却都没有出现,侯隆现在正走投无路。

“我非常遗憾,但恐怕不大可能在后甲板上给你找到位置。”杰克说。“再说,反正这样做也没有意义,因为再过几个星期军舰就要退役了。”

“就算几个星期也是好的,阁下。”侯隆叫道,脸上带着可怕的轻快表情,然后,他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又说,“要是你能把我定成二等水兵,做普通水兵我也是情愿的,阁下。”

“不行,不行,侯隆,这样行不通。”杰克摇摇头说。“你要是用得着,这儿有张五镑的票子,你下次赢了捕获船奖金再还给我。”

“你心地很善良,阁下。”侯隆把手缩到背后,说道,“可是我不……”他的后半句话再也没说出来;他的脸仍旧保持着某种不自然的活泼表情,古怪地抽搐着。杰克害怕他会突然哭出来。“不管怎么说,我感激你费心帮忙。再见,阁下。”

侯隆走开了,他的步态看上去很僵硬,很不自然。“见鬼,见鬼,”杰克想,“这简直是该死的讹诈。”随后他大声说,“侯隆先生,侯隆先生,喂。”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撕下一页,又说,“中午之前去‘晾奇’号报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值班军官。”

再往前走一百码,杰克遇见了“纳木尔”号的萨顿舰长,比利·萨顿。他俩在皇家海军“瑞泽卢幸”号上一起当过候补生,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是好朋友。“上帝啊,比利。”杰克叫道,“我从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我怎么没见到‘纳木尔’号进港,现在它在哪儿?”

“这可怜的老家伙在封锁土伦港呢,庞松比替我照看着它。我在补缺选举的时候重新当选议员了,补的是瑞依的空缺。斯托福德用他的游船送我回去。”

杰克祝贺了他。两人聊了一会儿议会、游船、代理舰长之后,萨顿说,“你看上去情绪特别低落,杰克,就像只母猫刚把自己的仔猫弄丢了一样。”

“大概我情绪确实不佳。你知道,‘惊奇’号接到了命令,要回家了,被闲置起来,或者给拆卸掉。这几个星期我真是悲惨,又要为回家做好准备,又要对付一批又一批想搭便船的人。有些是自己想搭便船,有些是来替家人朋友说情的。不到五分钟之前,我又完全违背自己的原则,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我收留了一个中年的航行官助手,光是因为看他那么瘦、那么穷。我真蠢,感情用事,放任迁就。这么做最终对他也没任何好处;他既不会感激我,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用处,他只会败坏我的候补生,搞乱我的团队。他的脸上写满了约拿两个字。谢天谢地,‘卡勒多尼亚’号总算进港了。只要递上报告,等我的游艇从马洪港一回来,不等别的人上船,我就马上可以动身了。军港司令一直想把一些蹩脚的水兵塞给我,又想把我最好的人手都拿走,肮脏的伎俩用了一个又一个。到现在为止,我还勉强抵挡得住;毕竟,军舰到达英吉利海峡之前,还有可能进入战斗状态,我还要它为自己增光呢;可就算这样……”

“赞布拉湾的事情,那可真是糟糕。杰克。”萨顿说。杰克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是啊,确实糟糕。”杰克摇摇头说,过了一会,杰克又问,“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都知道了。你派去的游艇在马洪港找到了中将,他马上派‘阿拉克利蒂’号去土伦附近海面找上将了。”

“要是它真能及时找到上将,该有多好啊。有一点运气的话,上将应该可以吃掉那艘法国大军舰。比利,你知道,这里面有阴谋。我们把军舰直接开到陷阱里去了。”

“大家都在这么说。有艘补给船从法雷塔回来,说那儿发生了大骚乱——一个高级文官抹了脖子,还有五六个人给枪毙了。不过这都是些二三手的消息。”

“我猜想,我的独桅快船还没消息吧?风刚一转向吹进它的牙齿,我就派了我的第二副官,指挥它到马耳他去了。所以想要它很快回到直布罗陀,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没听到它的消息。可我知道,你的游艇给放到‘伯维克’号上去了,因为‘伯维克’号正好要来这儿和总司令会合。一直到昨天早上我们还结伴航行呢。昨天早上,它的前桅杆中段给暴风折断了。要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本奈特才敢去面对上将,所以他发信号叫我们先走,可现在风向转成了这样。” 萨顿朝直布罗陀高高的山脊瞥了一眼,接着又说:“他要是不改变步调,就会在路上耽搁了。”

“比利,”杰克说,“你对上将的了解比我深得多。他真的还那么粗暴吗?”

“还是很粗暴。”萨顿说,“你听说过没有,那个到私掠船上抢劫的候补生,他是怎么处理的?”

“我还没听说过。”

“是这样的,分舰队派过几只小艇,去检查直布罗陀的一条私掠船,他们看它证件齐备,也就放它过去了。‘堪布里奇’号上有个候补生,只有十六岁,留着长头发,人高马大的,还喜欢和水兵们厮混。过了些时候,他又带人回到私掠船上去,硬要人家给他和小艇上的水兵喝黑啤酒。我猜他后来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是穿着船长的蓝外套,大笑着离开的,外套口袋里还有块银表。船长投诉了,在候补生的吊床上也找到了蓝外套。我还参加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呢。”

“我猜结果是开除军籍?”

“不对,不对。他运气没那么好。判决是在‘堪布里奇’号后甲板上把他的制服剥去,以这种最不光彩的方式把他从候补生的身份降级,并且罚没他该得的薪水,而且在辖区范围内每艘军舰上,判决书都宣读了——要不是你还在赞布拉,为了这件事,你本来是应该进港的。可事情还没完。佛朗西斯爵士又写了封信给‘堪布里奇’号的司各特,我还见过那封信呢:‘阁下,特此命令你执行军事法庭对阿尔伯特·童姆金斯的判决。并且,你必须剃光他的头,在他后背贴上标签,标明他所犯的可耻罪行。你必须雇他当清扫厕所的固定清洁工,直到我将来发布新的命令为止。’”

“我的上帝啊。”杰克叫道,一边设想着八十炮战列舰上的厕所,五百多普通水兵使用的公厕。“这可怜的孩子是什么家庭出身,受过什么教育?”

“他是马耳他一个律师的儿子。那个律师就是海军部法庭的童姆金斯。”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萨顿又说,“我早就该告诉你了,你从前的首相也在‘伯维克’号上,是你们和土耳其人打了那仗以后提拔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是想给自己找艘军舰来指挥,这可怜的老兄。”

“是普林斯。”杰克说,“多好啊,这么说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这么好的第一副官,我再也没有过。至于说军舰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因为他们都知道,海军里有六百多人拥有指挥官军衔,却只有半数的炮艇,而炮艇是这些人有资格指挥的唯一舰种。“我希望‘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也在舰上。” 杰克说,“他是个独眼的牧师,叫马丁。那个老兄品行很端正,还是我军医的好朋友呢。”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比利,你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吃午饭?我今天下午有个宴会,可能会稍微有些难堪,有个像你这样风趣的家伙,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话,对我会很有利。你是知道的,我在闲聊方面不是高手,而马图林呢,只要话题不对他的口味,他就会像牡蛎一样,闭上嘴不吭声,把场面弄得很尴尬。”

“是什么样的宴会?”萨顿问。

“你在法雷塔见过菲尔丁太太没有?”

“教意大利语的漂亮的菲尔丁太太?”萨顿瞟了杰克一眼,问道。“是啊,当然认识。”

“是这样的,我让她搭乘到直布罗陀来了,可因为一些愚蠢的谣言,看来她丈夫对我产生了怀疑——这些谣言都是假的,比利,假的,我可以用名誉担保,完全是假的。今天来吃饭的就是菲尔丁夫妇,虽然她回了短信向我保证,他们很高兴前来赴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个像你这样应对敏捷、妙语连珠的人在场,是不会有错的。上帝啊,比利,我见过你对汉普舍尔的选民演讲,你毫不怯场——说笑话,开玩笑,讲典故,谈道理——唔,简直称得上能言善辩啊。”

奥布雷舰长的恐慌是没有根据的。自从昨晚她丈夫到达的那一刻开始,直到今天午餐的时候,劳拉·菲尔丁一直在寻找着各种办法,终于使她丈夫确信了她完全的忠诚和不变的依恋。菲尔丁面带坦诚的微笑,走上前来和杰克握手,再次感谢了他对劳拉的善意帮助。

但尽管如此,萨顿舰长的列席也决不是多余的。杰克和斯蒂芬两人都很喜欢菲尔丁太太,在她丈夫面前又都感到不自在;两人都不能理解,她在自己丈夫身上到底看见了什么优点——一个笨重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的前额粗笨,小眼睛深陷——两人还都怨恨她对自己丈夫明显的喜爱。在他们眼里,她对丈夫的喜爱多多少少也把自己给贬低了,两人都不像以前那样,非常愿意在社交方面做出努力;而在菲尔丁那方面,他干巴巴地讲完了自己从法国监狱逃脱的故事,就再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坐在那儿微笑,同时在桌布的遮掩下爱抚他的妻子。

现在萨顿显出了自己的价值。作为一个议会议员,他的主要品质就是说话的能力。他可以面带微笑、兴致勃勃、罗里罗嗦地谈论几乎所有的话题;他可以极其坦率、脾气温和地竭力主张大家都普遍接受的道理;他还可以完全精确地背诵各种法案和议会其他成员的讲演;他当然还是海军的捍卫者,不管是在议会内部,还是在议会外面,只要海军遭到任何方式的非难,他都会挺身而出。

劳拉·菲尔丁完全知道丈夫的局限,也了解自己的爱慕者们的感受,在上第二道菜的时候,她就开始设法重新让谈话氛围活泛起来(那时候谈话已经变得非常枯燥无味了)。她对总司令大加批评,抨击他对可怜的阿尔伯特·童姆金斯的处置。阿尔伯特·童姆金斯,是她在法雷塔的一个熟人的儿子,要是那位女士听说了她孩子头发的事情,“那么可爱的鬈发,几乎完全用不着发钳。” 她的心都会碎的。佛朗西斯爵士真是比阿提拉还要坏,他是一头熊,是个一文不值的家伙。

“噢,行了,夫人。”萨顿说。“有时候他可能确实有点过于严格,可要是所有的候补生都把头发留得像押沙龙一样,都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去偷窃银表,我们又会落到怎样的地步呢?首先,候补生们会几乎无法安全地爬上桅杆,其次,海军也会可悲地变得声名狼藉。不管怎么说,有时候佛朗西斯爵士还是能做出仁慈的举动和令人惊异的慷慨行为的,能怀有朱比特般的宽厚心肠。你还记得我表弟卡姆比吗,杰克?”

“‘贝娄风’号的卡姆比,在特拉法加尔战役之后被任命当了舰长的那个?”

“说的就是他。夫人,好些年以前,佛朗西斯爵士还是卡笛兹前沿舰队总司令,那时候舰队里有很多窃窃私语和不满情绪,从英吉利海峡来的很多军舰都纪律涣散,甚至处在半兵变状态。佛朗西斯爵士命令海军陆战队,每天早上十点在每艘战列舰上举行阅兵仪式——奏国歌——检阅武器——每个人都必须到场——全体脱帽——而且他自己也总是穿着蓝色镶金边的全副军装到场。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提倡纪律、增强秩序感,这一点他有效地做到了。我记得有一次,大桅楼领队忘记了脱帽,在国歌开始之后还戴着军帽,佛朗西斯爵士马上下命令把他鞭打了一顿,从此以后,在阅兵的时候,所有人的头都像我的手掌心一样,变得光秃秃了。可是夫人,有时候年轻人还是会做出些欠考虑的事情;因为就像托钵僧培根说过的那样,在年轻人的肩膀上你不能指望有老年人的头脑,我的表弟写了篇不敬的幽默故事,是关于总司令和阅兵仪式的。”

“他真的这么干了,这条狗。”杰克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期待表情,大笑着说。

“有人又把幽默故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上将,于是上将邀请我表弟去共进午餐。卡姆比并不知道内情,一直等到快吃完饭的时候,送进来一把高椅子,上将吩咐他坐在上面,给在场的来宾念那个幽默故事。赴宴的全都是些舰队将官,或者上校舰长。你可以想象得出,可怜的卡姆比吓呆了。可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办法,等上将再次严厉地叫他‘大声念’的时候,他只好开始念了起来。要我重复吗,杰克?”

“好啊,请吧。我是说,要是菲尔丁太太不觉得讨厌的话。”

“一点也不讨厌,阁下。”劳拉说。“我也非常想听听呢。”

萨顿喝了一口葡萄酒,在椅子里直起身子,换了种布道的腔调,开始说,“早礼拜的第一课,是纪律第三章的一部分。

“1.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造了一尊蓝色镶金边的偶像,偶像的高度大约五英尺七英寸,宽度大约二十英寸。每天十点钟,他把偶像设立在卡笛兹前沿舰队‘夏洛特王后’号的后甲板上。

“2.然后,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派人传唤舰长、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前来参加偶像的供奉仪式。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

“3.然后舰长、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聚集起来,前去参加偶像的供奉仪式。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他们站在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偶像前面。

“4.然后舰长叫道,噢,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总司令命令你们,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你都必须脱下你的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谁不脱帽致敬,肯定会招致总司令的不快。

“5.从此以后,在那个时间,只要人们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他们都脱下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

“6.此后的一天,有个军官走上前来,指责一个没有头脑的、受过严格训练的水兵。

“7.他对佛朗西斯爵士说,噢,总司令,万岁!

“8.噢,你,总司令,颁布了一条法令,要求每一个人,只要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都必须脱下他的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谁不脱帽致敬,肯定会招致总司令的不快。

“9.有一个水兵,你提拔他做了下士,派他照管大桅楼的事务。这个人,噢,总司令,今天早晨没有尊重你,他没有脱帽,向你设立的偶像致敬。

“10.佛朗西斯爵士,在盛怒之下,命令把大桅楼领队带上来。随后,他们把这个人带到了总司令的跟前。

“11.随后,面对可怜的大桅楼领队,佛朗西斯爵士充满了愤怒,他的脸形发生了变化。

“12.接着,他命令他们架起格子板,宣读海军惩治条例,叫来掌帆长的助手们;命令掌帆长的助手们,取来掌帆长的九尾猫。

“13.随后,他命令舰上最强壮的人,绑起大桅楼领队,命令惩罚他受十二记鞭打。

“14.随后,大桅楼领队,穿着长裤、短裤、鞋子,但是没穿夹克,没穿衬衫,被绑在格子板上面,领受了十二记鞭打。

“15.随后,大桅楼领队因为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的不快而浑身疼痛。

“第一课就到这儿结束。现在,夫人,”萨顿重新转回到平常人的语调,接着说,“我来说我的结论。上将本来一直严肃地听着,像个宣判绞刑的法官。可是卡姆比读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却和其他军官一起,爆发出一阵狂笑,还告诉我的表弟,准许他到英格兰休假三个月,命令他返回的时候到旗舰上来吃午饭。这就是我的结论,你看——佛朗西斯爵士有时候粗暴,有时候仁慈,没人知道究竟会怎样。”

“没人知道究竟会怎样。”第二天早上,杰克·奥布雷在驳船上也是这么想的。清晨很早的时候,驳船就载着杰克前往旗舰了。在平常,清晨对总司令来说不是合适的时间,但是这一次,杰克求见的信号却没有遭到拒绝。这是因为,“艾方”号在黎明时分带着军事急报进了港,除了军事急报,还带来了大批信件,其中包括给“惊奇”号的满满一包。给它舰长的信件,或者更准确地说,其中和财务有关的那部分信件,让杰克很清楚地意识到,目前的核心问题是,他能否找到一艘军舰来指挥——最好是艘护卫舰,这样还有赢得捕获船赏金的机会——只有这样,他才能应付家里的局面;这样一来,佛朗西斯爵士对他的看法,现在比以往都显得更加重要了。其他的信件,索菲和孩子们寄来的那些信,他都装进了口袋,准备在等候上将接见的时候,拿出来重读。

负责驾驶驳船的邦敦,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随着他的目光,杰克看见“爱丁堡”号正在驶进港湾。这艘军舰是衡奈基·顿达斯指挥的,他是杰克特别要好的朋友。杰克瞥了斯蒂芬一眼,斯蒂芬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表情严肃、落落寡合。他口袋里也装着准备重读的信件。其中一封是他妻子戴安娜寄来的。戴安娜听到了荒谬的传闻,听说他和一个红头发的意大利女人,非常公开地发生了恋情。这传闻肯定是荒谬的,因为斯蒂芬肯定不会不知道,要是他在他们自己圈内的朋友们面前公然侮辱她,那只会引起她刻骨的怨恨。她并不自命是个道学家,但她不会容忍世上任何人公开的冒犯,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会下崽的母牛也罢。“我要马上处理这件事。”斯蒂芬想。他了解他的妻子,她虽然非常漂亮,但也非常急躁,而且非常固执。

其他的信件都是约瑟夫·布莱恩爵士寄来的,他是海军情报部门的总管。第一封信,是用官方的语调写的,祝贺“亲爱的马图林”取得了他所谓的“辉煌的成功”,希望这次的成功会导致马耳他法国间谍的完全清除。很久以来,英国在地中海及非洲、亚洲海岸的各种行动,几乎都在采取之前,就遭遇了法国人针锋相对的反击,而且很清楚,秘密情报是从马耳他送到法兰西去的。局势非常严重,海军部甚至派了它的代理二等秘书伍瑞先生前来进行调查;不过上面提到的成功,却是马图林的独自发现。他发现了法雷塔的法国间谍头目,以及他的主要同伙或者同谋——一个英国行政机关的高级官员。此人名叫布莱,出生在海峡岛,他所处的地位,对于给敌人收集最重要的事实、计划、动向,都是非常有利的。在劳拉·菲尔丁不知情的帮助下,马图林通过漫长复杂的运作,才获得了这样的发现;但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必须离开法雷塔,因此他只好把情报转送给伍瑞先生和总司令,以便他们去采取行动。当时伍瑞正在西西里岛逗留几天,而上将则在土伦港附近的海面上。因为写信必然会暴露他的身份,对这样的做法他感到有些迟疑,他宁愿保守秘密,而不想泄露自己为约瑟夫爵士工作的这个身份——为此他曾谢绝了和伍瑞或者上将的参谋——东方秘书坡科克进行合作。伍瑞以前是财政部的人,因此是海军情报圈内的新手。马图林觉得,对缺乏经验的人来说,这件事太过于微妙了;再者,他还了解到,伍瑞并没有取得约瑟夫爵士完全的信任。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尽管伍瑞聪明能干,却是个衣着人时、花钱无度的人,而且喜欢赌博,在小心谨慎这方面,他做得一点也不出色。这条关于缺乏经验的反对理由,用在坡科克身上也同样合适,不过从其他方面看,他称得上是上将在本地的情报机构中一个出色的头目。可就算伍瑞和坡科克两人更加不堪,就算他们是十足的蠢货,马图林还是会写信给他们。他的发现非常重要,而且两人当中随便哪个最先到达法雷塔,只要能利用他准确、详细的情报,带上一个班的卫兵,就可以在半小时内清除法国人的组织。就算把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十遍,他肯定还是会写信的,首先是写信给伍瑞,十有八九,伍瑞回到马耳他的时间会比上将早得多。这是因为,虽然马图林有不少情报工作的经验,虽然他非常敏锐、小心谨慎、富有洞察力,在几次行动中他都死里逃生,而他的很多同事都死了,有些还是被折磨而死的,但他也绝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也会犯错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伍瑞本人是个法国间谍,此人崇拜波拿巴的程度,和马图林憎恶波拿巴的程度一样深。斯蒂芬只知道,伍瑞是个有点浮华、不太可靠、过于聪明的家伙;他不知道伍瑞还是个叛徒,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他。

自从离开法雷塔之后,斯蒂芬一直急切地渴望了解他写信产生的结果。而且,本来在旗舰进港的时候,他就想登船拜访了,不过,考虑到海军的礼仪,考虑到一个军医对坡科克不合时宜、非同寻常的造访,肯定会激起一些议论,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他的隐蔽性,由此损害他作为间谍的可用价值,更不用说危及他自身的安全了,他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约瑟夫爵士寄来的另外一些信件却是私信,其中某些部分需要对词句和形象做一番破译才能读懂——在信上,约瑟夫爵士用隐晦的字眼,谈到了白厅甚至海军部里的勾心斗角,谈到了海军部委员会所遭受的暗藏不露的影响,谈到了幕后的交易,还有他的朋友和同事们被撤换或者被拒绝升迁的消息;看来约瑟夫爵士现在非常灰心丧气。不过最近的一封短信,却是用一种相当不同的调子一挥而就的,信中对身处美国的某人的作为,表露了深切的赞许。此人送来的情报表明,美国海军部里经常受人推举的一个计划,现在即将付诸实施了,为了简便的缘故,这个计划被称为幸福,它涉及美国在太平洋的行动。“你会在旗舰上听到一切的,我在信里就不说细节了,免得让你生厌,”约瑟夫写道,“可是在我看来,在这个关头,一直到风暴平息的时候为止,对于考察世界另一边的鞘翅目昆虫,可以说的话很多;对于追逐幸福,可以说的话也很多。”

“这是世界上最徒劳的追逐。”斯蒂芬想道,不过他只用头脑的一角想着这件事,一个强烈的愿望却占据着头脑的其他部分,他想知道在马耳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想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戴安娜做出辩解,免得她做出不计后果的急躁举动,因为戴安娜是惯于这样行事的。

“小艇,嗨。”“卡勒多尼亚”号上有人喊道。

“‘惊奇’号。”邦敦回答。旗舰上马上开始准备起迎接舰长的仪式。

虽然马图林大夫在海上度过了很多年,但他还是没有沾染上一丁点航海术的气味。他曾经很多次失足落水,他乘坐的小艇和皇家海军每一种等级的军舰之间的海水,他都设法掉进去过;他还掉进过马耳他港口小船和坚固的石砌码头之间的水里,掉进过瓦品老台阶和泰晤士河平底大船之间的水里,就不要提更不稳当的船只了;而现在,尽管“卡勒多尼亚”号安装了宽大的舷梯——一种扶手和拉索上覆盖着红色呢布的高级扶梯,尽管水面也完全平静,他还是差点成功地穿过最开始两级舷梯间的窄缝,直落到旗舰的船舷下面。可是邦敦和划尾桨的杜德尔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行为,他们及时抓住了他,他惊叫咒骂着,被放回到扶梯上,只是长袜撕破了,小腿也稍微擦破了点皮。

在后甲板上,杰克已经和“卡勒多尼亚”号的舰长聊了起来,而马图林大夫也看见舰队的军医哈林顿大夫迎面向他走了过来。他们非常热情地互致问候,两人又聊了聊目前流感的情况,接着哈林顿大夫邀请他去观察两例奇怪的伤寒症,以前还从没见过这样成对出现,完全对称的病例呢。

传来口信的时候,他们还在观察那两个浑身显出细微斑点的病人。口信是:等马图林大夫忙完之后,是否可以留出一点时间,见一见坡科克先生?

斯蒂芬急切的眼睛一看见坡科克先生的脸,他就知道有人出了纰漏。“莫非没有抓到勒绪尔。”他把手放在坡科克的衣袖上,低声说。

“恐怕他听到了风声,知道伍瑞先生要去抓他。”坡科克说。“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抓到了他的五个同谋,都是意大利人或者马耳他人。没等我们逮捕他,布莱就自杀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些马耳他人或者意大利人在审讯的时候交代了吗?”

“看来他们都非常乐意交代,不过没什么可交代的。他们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家伙,是些传话的人,是杀人帮手,指挥他们的人用的是化名。伍瑞先生确信他们无法告诉他任何东西,就把他们交给行刑队枪毙了。”

“他有没有托你带什么口信给我?”

“他让我转达最衷心的祝贺,祝贺你的成功,对你不能亲自到场表示无限地遗憾,但是,因为他身体不适,特别是因为我会向你转告他行动的过程,他恳求你原谅他目前无法写信。他对安德烈·勒绪尔的逃脱,痛惜到难以表达的程度,可是他相信,既然政府已经悬赏了五千镑,我们不久就能抓住勒绪尔。他还相信,布莱的死割断了马耳他和法国之间叛逆的通讯联系。”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图林说,“看来你好像对布莱的死有所怀疑。”

“是啊。”坡科克把手握成手枪的模样,指向太阳穴,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炸开了。可布莱是个左撇子,干什么事情都用左手,手枪却掉在头的右侧。”

斯蒂芬点了点头,在情报工作比较粗野的层面上,死因不明的事情是司空见惯的。“至少我希望我可以假定,菲尔丁太太的特赦已经得到了批准——她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了?”

“噢,是的。”坡科克说。“伍瑞先生马上办妥了那件事情。他说在你非凡的努力之后,这是他理应做到的。而且他叫我转告你,他准备从陆路回国。要是有机会效劳的话,他会很乐意帮忙的。今天晚上有信使出发去他那儿。”

“非常感谢伍瑞先生。”斯蒂芬说。“也许我会仰仗他的好意。对了,我会把一封信托付给他,我想让我的妻子尽快收到。”

两个人都沉思了一会,接着谈起下一个话题。斯蒂芬说,“你当然见过奥布雷舰长关于赞布拉事件的正式报告?我不适于谈海军方面的事情,可我关心政治,我很想知道现在我们是怎么对付总督的。”

“啊,这方面我可在行多了。”坡科克说。“处理法雷塔的法国间谍,我大概不会比伍瑞先生干得更好,可东方事务却是我的专长,而在马斯卡拉……”他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把他多毛丑陋的脸孔扭曲成诡诈的,甚至是无赖的模样,“领事艾略特先生和我安排了一场弑父的事变,你能想象得出的最干净利落的弑父场面,而且我觉得,现在我可以保证,我们会有更容易支配的新总督了。”

“要是一个人有很多妻子、很多嫔妃、无数的后代,就比较容易促成弑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斯蒂芬评论道。

“正是如此。在东方的政治里,这是个自然的手段。而在西方,对于它的运用,却仍然有相当的偏见,也许你会好心地避免在上将面前提起这件事。我采用的说法是‘突兀的王室更迭’。”

斯蒂芬用鼻子吸了吸气,又说,“伍瑞先生说他身体不适。这仅仅是一种说法,仅仅表示不愿意把所有事情都写出来,还是有事实上的根据?也许哈特上将在‘坡勒克斯’号上殉难对他影响很深?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一个随意的观察者所能看见的要深。”

“噢,至于这个么,”坡科克说,“当然他举哀服丧,做法和女婿的身份是相称的;可是我看,对一个突然继承了三四十万镑的穷人来说,他所受的影响比我们指望的深不了许多。他确实身体不适——非常不适——不过在我看来,其原因是极端的神经紧张、身心的疲惫,也许还有严酷的高温。我的同事,我这是私下和你随便说说的,我看他没有多少耐力。”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他有了很多钱。”斯蒂芬微笑着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人在马耳他日复一日玩揍三十分的时候,伍瑞输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你觉得上将会想要见我吗?等东风一停,我还急着要到石峰顶上去呢。”

“噢,我肯定他会想要见你的。有个美洲计划,他希望和你讨论呢。事实上我正在奇怪,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叫我们进去。他今天有点古怪。”

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美洲计划”,显然就是约瑟夫爵士信上提到的那个计划,除此之外,斯蒂芬还非常想知道,对杰克在赞布拉海湾的所作所为,上将持有什么样的意见;坡科克则非常想知道,斯蒂芬中午到直布罗陀的石峰顶上究竟去干什么。两者的问题都不正当。但坡科克的问题要琐屑得多,于是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或许你在石峰顶上有个约会?”

“说起来,我确实有个约会。”斯蒂芬说,“每年这个时节,除非刮起地中海强烈东风,很多鸟都会飞过海峡,鸟的数量多得惊人。当然,这些鸟大多属于猛禽类,我肯定你是知道的,它们一般总是选择在水上停留时间最短的路线,所以,你可以看见成千只蜜蕴鹫、小鹰、隼、鹞子,还有鹰在一天之内穿过海峡。可是还不止猛禽类,还有其他鸟和它们结伴。当然有无穷无尽的白鹳,但根据可靠消息,有时候还有黑鹳呢,上帝保佑它们,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鸟,它们栖居在遥远的北方,住在潮湿的森林里。”

“黑鹳,阁下?”坡科克面带怀疑的表情,说道,“黑天鹅我倒听说过,可是……时间不早了,也许我该给你介绍些这个美洲计划的大概。”

“奥布雷舰长,阁下,”亚娄先生说,“上将现在可以见你了。”

杰克走进大舱的时候,他的第一印象是司令官喝醉了。这小个子苍白的、皮革一样的脸泛出粉色的红晕,他的驼背挺得笔直,他通常冷淡的、眼帘低垂的老眼像年轻人一样闪烁着。“奥布雷,我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把手伸过铺满文件的书桌,和杰克握手。

“乖乖,还真是礼貌。”杰克想。他稍稍放松了一些脸上无所谓的表情,在上将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很高兴见到你,”佛朗西斯爵士重复道,“而且我还要祝贺你,祝贺你取得的巨大胜利。是的,如果比较双方的损失,那么在我看来,那确实是个巨大的胜利。可要是别人只读你的正式汇报,就没人会这么看。奥布雷啊,你的问题在于,”上将慈祥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给自己吹喇叭,因此也不会给我吹喇叭。你的汇报,”——上将朝杰克前一天留下的费力写成的几张纸片点点头——“是十足的道歉,而不是报捷;是担心的认为,是遗憾的必须指出。得让亚娄重新写一稿。他以前给阿丁顿写过演讲稿,他知道怎么去最好地陈述情况。不是叫你去撒谎,也不是叫你去炫耀,或者去吹嘘自己,只是叫你不要大着嗓门喊臭鱼。等他改完了你的报告,就连陆地上的普通公众,也会清楚地知道,我们赢得了胜利,不仅是专家们,就连平常读报的奶酪贩子们,也会很清楚这一点。你愿意和我一起喝杯西勒利吗?”

杰克说他很乐意,早上天气这么热,喝杯西勒利正合适。酒瓶子拿来的时候,上将说,“不要以为对哈特的死和‘坡勒克斯’号的损失我不感到痛心,不过说实话,要是有重创敌人新军舰的机会,随便哪个司令官都会愿意牺牲自己的旧军舰,哪怕新军舰的威力只有旧军舰的一半。法国人的双甲板军舰,就是那艘‘玛尔’号,刚刚造好不久,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居然把它拖到了赞布拉火炮工事的下面——‘热忱’号和‘喷火’号看见它了,还有你弄搁浅的那艘大护卫舰,躺在暗礁上面,一直烧焦到了吃水线——但他们再也不可能把它拖走了——‘玛尔’号我的屁眼,嘿,嘿?——它的龙骨断了,就算龙骨没断,也没办法拖走,因为我们的政客已经搞定了总督。”上将的管家,虽然也是个戴金耳环的水兵,看上去却比奥布雷舰长的基里克要文雅得多,他带着伦敦管家的庄重神情,拔出了木塞,而佛朗西斯爵士说,“奥布雷,为你的健康和快乐干杯。”

“也为你干杯,阁下。”杰克说,一边品味起清新爽口、酒香扑鼻的葡萄酒。“天哪,真好下口。”

“是吗?”上将说。“你瞧,情况就是这样。和敌人相比,我们至少胜出了半艘战列舰,当然还外加你的整艘护卫舰;况且我们还把傲慢无礼的总督教训了一顿。等亚娄重新改好你的报告,哪怕最笨的头脑都能完全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我的急报一出现在公报上,你的报告就会显得特别精彩。这么多的信……我的上帝。”上将说着,又倒了一杯酒,朝成堆的信函挥了挥手,“有时候我真希望没人发明过写作的艺术。土巴·该隐,是不是他发明的?”

“我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阁下。”

“可有时候信件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这封信今天早上刚到。”佛朗西斯爵士把信拿起来,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想叫海军内部我看重的人先知道消息——毕竟这也是海军的事情。”他把信递了过来。

杰克读道:

<small>你在指挥地中海舰队的岗位上,展现了巨大的努力、才能和热忱。不仅在指挥舰队的军事行动方面,而且在建立和保持舰队内部的秩序和纪律方面,你的努力、才能和热忱,都对国王陛下的海军产生了卓著的成效。国王陛下对此深表嘉许,他仁慈地欣然宣布,他准备恩赐你特殊的荣誉,以此嘉奖你的功绩。国王陛下因此命令我通知你,将授予你大英帝国贵族身份,一旦得知你所愿意持有的爵位……</small>

还没有读完,杰克就跳了起来,他握住上将的手,叫道:“我衷心地祝贺你,阁下,我现在应该叫你勋爵了——你功勋卓著,当之无愧——这也是整个海军的荣誉。我非常高兴。”确实,他脸上露出那么真诚的愉快表情,喜气洋洋地站在那儿看着上将,连佛朗西斯爵士也受了感染,变得更加慈祥了,这样慈祥的表情在他严厉的老脸上已经多年没出现过了。“也许这是一种虚荣,”他说,“可是我承认,这消息确实让我十分高兴。你说得很对,这也是海军的荣誉。而且这荣誉也有你的一份,要是你继续念下去,你就会知道,他还提到了我们把法国人赶出玛尔伽的事情。上帝知道,这件事我没有参与——那完全是你的功劳——虽然从法律上来说,它刚好落在我的任期之内,所以你看,我宝冠上的那些小球,至少有一颗是你挣来的,哈,哈,哈!”

他们谈了皇冠和其他宝冠,讨论了草莓叶以及哪些爵位有资格佩戴草莓叶装饰的宝冠,又聊到了以母系方式继承的爵位,最后说起了和女贵族结婚的尴尬,同时把一瓶酒全喝光了。“我想起来了。”上将说,“你昨天不能上船吃午饭,是因为你和一位女士有约在先。”

“是的,阁下。”杰克说,“我约了菲尔丁太太。我在法雷塔让她搭乘舰艇回来。她的丈夫乘‘赫克拉’号来和她会面,所以我邀请了他们两个。”

佛朗西斯爵士看上去非常心照不宣,但他只是说,“是啊,我听说她搭乘了‘惊奇’号。我很高兴结果是皆大欢喜,可是一般来说,妇女搭乘军舰不是件好事。当然,军械官的妻子必定要上军舰,这样你的候补生就可以有人照顾。或许还可以有几个委任军官的妻子,可是不要再多了。道德上的影响先不说,光是她们浪费的淡水就令人难以置信。她们要用淡水来洗小件衣物,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目的,她们会腐蚀舰上的哨兵们、下士们甚至军官们——句话,腐蚀整条军舰的官兵。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明天能来。我想纵容自己一下,举办个小小的私人庆祝会,随后我就要离开了,回去封锁土伦港。”

杰克说比起庆祝这个喜讯,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更加高兴了。上将接着说,“现在我必须转到完全不同的话题上来了。我们获得的情报表明,美国人派了一艘护卫舰,去太平洋攻击我们的捕鲸船。那艘护卫舰是‘诺尔福克’号,三十二炮。它还比较轻便,我敢肯定你了解这一点,虽然它装备的偏舷大炮,比‘惊奇’号要多得多,但它只有四门长炮,其余的都是大口径短炮,所以两艘军舰只要稍隔一段距离,可以说彼此还算势均力敌。问题是,像你这样资历的军官,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

杰克控制住自己喜悦的微笑,不让微笑蔓延到整个脸上,再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平缓一些,回答说,“嗯,阁下,你是知道的,本来已经答应了给我指挥北美战区的‘布莱克沃特’号;不过与其坐在家里无所事事,等着海军部给我找一艘同等级别的军舰,我还是很高兴能去保卫我们的捕鲸船。”

“好。很好。我估计到你会这么说,我讨厌战争时期回绝战斗任务的那种人。嗯,你看,”上将从桌上捡起一张纸,“‘诺尔福克’号是上月十二号从波士顿起锚的,不过它还必须护送一些商船到圣马丁、奥洛佩萨、圣萨尔瓦多、布宜诺斯艾利斯,所以希望你能在它抵达荷恩角之前拦截住它。可是假如不成功,显然你必须跟它绕过荷恩角,这就意味着要储存六个月的给养。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将来和各地西班牙地方当局的关系,极有可能是困难的,幸好你有马图林大夫。关于进港的机会,我们要听听他的意见。但他进来之前,请你告诉我,你在‘惊奇’号上是否有特别值得提拔的人。我现在想提拔人,让大家也分享一些快乐。任命是不可能的,不过委任几个军官,或者把等级提高一级,倒还有可能。”

“唔,阁下,你心肠真好,非常仁慈。”杰克说,他既想公正地对待自己的下属,又非常不愿意自己的团队受到削弱,他被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意愿撕扯着。“我的航行官和军械官都适合在战列舰上任职。我还有两三个非常有出息的年轻下士,完全有资格接受委任,到等外军舰上担任掌帆长职务。”

“很好。”上将说。“今天下午就把他们的名字交给我的旗舰副官。我来看看能不能办到。”

“还有,阁下,”杰克说,“虽说目前还没有任命军官的可能,请允许我提一提威廉·贺尼,他是个航行官助手。就是他驾驶游艇,把赞布拉的消息带到了马洪港。还有娄万先生,我的第二副官,他驾驶独桅快船去了马耳他。”

“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上将说,一边摇了摇铃。坡科克把斯蒂芬带进来之后,他又说,“早上好,大夫,大概你和坡科克先生一直在研究这个美洲计划?”

“是的,阁下,我们研究了一部分。我们研究了‘诺尔福克’号直到南美洲大西洋沿岸的路径,可我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太平洋部分。我们还没来得及研究智利和秘鲁。”

“不。”上将说。“我们的情报部门也没深入到那么远。它直到荷恩角为止的航线,我们了解得还算详细。再往后,我们就什么也不清楚了。所以,在它到达比如福克兰群岛顶端之前截获它,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不过,首先我想知道,关于它可能会去访问的那些港口的政治局势,你有什么看法——我们进港去收集情报是否可行,我们是否会遭遇阻挠或者受到公开的敌视。”

“正如你所了解的,阁下,西班牙属地的状况极端混乱,我看我们可以在圣马丁和奥洛佩萨进港,当然还有巴西的圣萨尔瓦多。但我对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普拉特河,就不那么乐观了。从一开始,这个地区的殖民者,就是安达露西亚最糟糕地区的人渣,只有几条船的犯人,才把人口的成色稍稍改进了一些,而且最近几年来,这些半摩尔人暴徒的?昆血后裔,一直处在一连串煽动民心的卑劣暴君的统治之下,就算用南美洲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暴君也称得上声名狼藉。由于最近的军事行动,还由于他们耻辱的失败,针对我们的恶意已经很多了,而且因为,假如民众的不满情绪是针对外国的,那么暴君的位置就会更安全一些,所以谁知道他们会想象出什么罪名来加在我们的人身上?谁知道他们会编造出什么谎言来误导我们,设计出什么障碍来阻挠我们,想尽办法把什么情报传达给我们的敌人?除非那儿有我们格外忠诚的谍报人员,我不推荐我们去造访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和你的观点完全一致。”上将叫道。“○六年我们占据那个城市的时候,我兄弟就在那儿,他从来没见过更加恶劣、更加肮脏的地方,也没见过更加恶劣、更加肮脏的居民。在法国军官接过指挥权,重新夺回城市之后,我兄弟当了战俘——他们野蛮地,野蛮地虐待了他。可是我不想再多说了。”他拿过笔,精神饱满地写了起来。“奥布雷,这是关于你六个月食物储备的直接政令;不要让桶铺码头那些讨厌的恶棍把你逼得来回跑。就像我说的,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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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确确实实,一刻也不能浪费了,这是因为,“诺尔福克”号只要稍微有点运气,在东北贸易风的吹送下,就连从早饭到午饭的那么一段时间,可能都足以让它向南航行整整一个纬度,同时在相同程度上,也和广阔浩淼的太平洋更加接近,而一旦到了太平洋,它就很容易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紧急状态刚一开始,奥布雷舰长就被迫浪费了很多时间:许多片刻、许多分钟、许多小时,甚至许多日子都溜走了,变成了过去,再也无法挽回了。

首先,出于一般的礼貌,他不得不接受基尔先生和波雷尔先生的礼节性造访,前者是护卫舰上的航行官,后者是舰上的军械官,两人都被提拔到七十四炮的“布尔福德”号上去了,是前来告辞的。而且,出于普通的礼貌,他还必须特别费力地说些客套话,来回应他们对他好心推荐表示的感谢。接着来访的是阿贝尔·海姆斯和阿莫斯·戴,两人分别是他的大桅楼领队和前桅楼领队,前者现在是“福莱”号横帆双桅炮船的掌帆长,后者是“伊克莱尔”号的掌帆长。起初,他们想表达感激之情却难以启齿,可一旦开始说话,却又可怜地不知如何停下来。终于,他把四个人都送下了船。舰上的战友们热情地朝他们欢呼。但是刚把人送走,“伯维克”号就进港了,随即把“惊奇”号的游艇送了过来,航行官助手威廉·贺尼指挥着游艇。贺尼就是杰克从非洲海岸派往马洪港的人,他带着法国双甲板军舰受伤的消息,航行了险象丛生的四百英里,而且贺尼很有理由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不听听他航行的经历,是很不通人情的。贺尼刚刚说完,另一只小艇又从“伯维克”号上载来了牧师马丁先生,他是“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是个自然学家,又是斯蒂芬的好朋友。小艇还带来了普林斯上校,他以前是杰克手下非常能干的第一副官,现在已经被提拔当了上校——不过目前既没有军舰归他指挥,指挥军舰的机会又很渺茫,连上校军衔也只是名义上的——他的正式军衔是指挥官(当然他菲薄的半薪也是指挥官级别的)。他们两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兴高采烈地专程来拜访奥布雷舰长,于是奥布雷只好从食物储备舱里出来,只好和他们拉拉杂杂地聊起先前在各艘军舰上服役的往事。面带特别生硬的微笑,奥布雷舰长招呼着他们,一等到马丁告辞,去给斯蒂芬看一条虹鱼——一条雌性的魟鱼——奥布雷就对普林斯说,“汤姆,要是我显得不热情好客,还要请你原谅,我刚刚接到了命令,要用最快速度装载六个月的储备。基尔调到‘布尔福德’号上去了,还没有指派新的航行官——波雷尔也走了——娄万还在路上,正从马耳他赶回来——麦特兰在医院拔牙——我们离编制定额还差二十八个人——而且除非我去和桶铺码头那群恶狗纠缠,我们还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一直等到军舰搁浅,搁浅在我们自己的牛骨头堆上。”

“噢,阁下,”普林斯叫道,他马上明白了六个月紧急储备的含义,“真是这样吗?”

“对了,阁下,”杰克的管家毫无客套地边说边走了进来,“我一定要拿走那件衬衫。”随后他看见了普林斯,他那尖酸的、家庭主妇般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他举手敬了个礼说,“请让我效劳,阁下,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很好,基里克,很好。”普林斯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随后脱下了华丽的、缀有金色肩章的蓝外套。“麻烦你把它仔细叠好,再给我拿一件长礼服来。” 然后,他又对杰克说,“要是你觉得莫维特不会介意,阁下,我会很乐意帮你照管储备舱,或者储水舱,或者军械库。你知道,我现在很清闲。”

“哪儿的话,莫维特会高兴得跳起来求上帝保佑你的。”杰克说,“我也应该这么做。要是你能帮我照看储备舱,我就可以跑到那个该死的——跑到那个军港司令的办公室去了,还可以再跑到桶铺码头去。再也没有像那个桶匠师那么邪恶的巨兽了。撒旦也没法和他相比。”

离开巨兽老窝的时候,他比去之前穷了五个畿尼,不过人家向他保证了,一定会勤勉地完成任务,于是他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杰克又急着赶向沃特普大门,在他旁边,短腿的候补生一路小跑。杰克手里抓着一张纸,不时地查看着,一边给候补生解释。就算是一艘六等军舰,它所需要的海军食物储备,数量也大得惊人。军舰上每个水兵,每星期都配给七磅饼干、七加仑啤酒、四磅牛肉、两磅猪肉、一夸特豌豆、一品特半燕麦、六盎司糖以及同样重量的牛油、十二盎司奶酪和半品特醋,更不用说还有酸橙汁,还有必定是大量的、用来浸泡腌肉的淡水,外加阴历每个月每人两磅的烟草,为此他还得付每磅一英镑七便土的价钱——要是乘上两百的话,总量是巨大的。再者,水兵是非常保守的一种人,他们会极其狂热地维护自己的权利。尽管他们的啤酒定量很少很少,在啤酒问题上他们倒会乐于妥协,事实上,只要军舰在地中海区域执行任务,他们会很乐意接受一品特葡萄酒来做替代品,而在其他更远的外国海域,他们会接受半品特朗姆酒做成的掺水淡酒,他们还会同意,在某些特定场合,葡萄干布丁可以看做和肉类相当。但尽管如此,几乎所有其他方面的改动,却肯定都会招致麻烦,而聪明的舰长们总是不惜代价避免花样翻新。幸运的是,杰克有个能干的军需官亚当斯先生,可即便是亚当斯先生,也无法让后勤委员会的地方走卒们变得更加殷勤。不管怎么说;杰克怀疑军需官和掌帆长一样,可能都有点不高兴、有点不愿意全力以赴,原因是杰克推荐了航行官和军械官,却没有推荐亚当斯先生或者霍拉先生。说实话,“惊奇”号在大炮和大口径短炮的运作方面,已经达到了很高水准,除了照看军火库存,军舰几乎不需要军械官;而杰克自己则完全可以担当航行官导航方面的职责(事实上,他可以比基尔先生做得更好);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熟练的、相对诚实的军需官是最为重要的,而一个出色的掌帆长在任何时候都是根本的,尤其是现在,杰克已经丢了大桅楼领队、前桅楼领队这两个优秀的水兵,情况就更是如此。在奥布雷舰长的头脑里,对船友的忠诚和对军舰的忠诚,一直在发生着冲突;当然,最后军舰赢了,不过某种负疚感却一直困扰着他的良心。如果说,他的良心已经可以不为别的事情所动,可在这些事情—亡,他的良心却还是敏感的。

在修道院对面他遇到了佛朗西斯爵士的上尉参谋简肯逊。到这时候为止,在路上碰见熟人,杰克都是一边匆匆赶路一边点头挥手的,现在他却停下了步子。最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说,“按编制‘惊奇’号还缺少二十八个人。简肯逊先生,你知道,昨天司令官对我很热情,热情得我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你觉得今天他出航之前,我还有可能提这件事吗?”

“我非常怀疑这一点,阁下。”简肯逊毫不迟疑地说。“我非常怀疑这样做会是合乎时宜的。”他措辞恭敬地解释说,关于这件事,杰克必须自己和军港司令去争取解决。说明了这一点之后,他又问,“你是否知道,马图林大夫今天也应该到旗舰来吃午饭?我看坡科克先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他讨论,而上将担心他的邀请说得不很清楚。我本来还准备在回去的路上到你舰上去呢。”

“我得坦白,我不知道上将也邀请了大夫,”杰克说。“不过我会确保他去拜访佛朗西斯爵士的。”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撕下一页交给了候补生,说道,“卡拉米,跑步回舰上去,把这个交给大夫,好吗?要是他不在舰上,就算跑到奥哈拉塔上去,你也得找到他。不过大概他更有可能是在医院里。”

再往前走了一百码,杰克迎面碰见了他的老朋友,“爱丁堡”号的舰长顿达斯。遇见了他,当然不能只是点点头、挥挥手就算了。

“唔,杰克,”顿达斯说,“你看上去心事很重啊。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穿着难看的马裤,戴着圆顶帽到处乱跑?要是上将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他是会逮捕你的,因为你打扮得像个店主。”

“和我一起走走吧,衡,我会告诉你的。”杰克说。“说实话,我确实心事很重。昨天我接到了命令,要装载六个月的储备。我一直在跑来跑去,和这些慢吞吞的、谨慎狡猾的家伙们办交涉,事情却还是没什么眉目——我丢了航行官、军械官,还丢了两个下级军士——我舰上只剩一个副官——我还缺编二十八个人。说到衣服,我现在就剩下这身了。基里克把其他衣服全都拿走了,除了我的便服,拿得一丝不剩,去叫直布罗陀的洗衣妇用清水洗干净,就为了今天下午要去和上将共进午餐,求上帝帮忙——去浪费几个小时,往嘴里塞些我不要吃的东西。我现在连五分钟空闲时间都没有,只要有空拿点冷牛肉加面包牛油,边走边吃就很满足了。”

“不管怎么说,”顿达斯说,“你现在不用回家了,可怜的‘晾奇’号也不会转成备用军舰或者落到更糟的地步。我还是很为你高兴的。我可以问问你的去向吗?也许我不该打听?”

“我可以告诉你,”杰克低声说,“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任务是去保护捕鲸船。我想起来了,你出航总是带上一大堆书。你有捕鲸方面的书吗?我在捕鲸方面完全是个外行。”

“北方捕鲸还是南方捕鲸?”

“南方。”

“我以前有科尔耐的书,我真蠢,把书借给了别人。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杰克,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的办法比书要好得多。直布罗陀有个人叫艾伦,迈克·艾伦,他一直在‘泰格’号上当航行官,几个月以前生病退役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水兵。有一次我们还在同一艘军舰上服过役呢,而且不到半小时前,我还在散步场和他打过招呼。他现在身体很好,很想服役。再说他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

“科尔耐是谁?”

“你不知道科尔耐是谁?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要是知道,还会问你吗?”

“可就算是你,也肯定应该听说过科尔耐啊;是个人都听说过科尔耐。”

“你的唠叨可真风趣,衡。”杰克不满地说。

“没听说过科尔耐。上帝啊!真是无法想象。可你肯定应该记得科尔耐。上一次战争之前,我想是在九二年吧,有些商船请求海军部派一艘军舰,去寻找南海捕鲸船可以补充柴火淡水,停泊整修的地方。海军部给了他们一艘多帆单桅船‘拉特勒’号,还给科尔耐放了长假,派他去指挥。他以前当过库克的候补生,他还驾船绕过荷恩角到过太平洋……”

“请原谅我,衡奈基。”杰克说。“我还要去一趟军港司令办公室。行行好,你先到理查逊酒馆去,”他朝树阴里小酒馆敞开的大门点点头,“喝着酒等我。我不会耽搁很久的,我向你保证。”

他没有耽搁很久。他在横梁前低下头,走进铺满沙子的大堂,他自然红润的脸比平常更红了一点,他明亮的蓝眼睛含着怒气,也比平常更明亮了一些。他坐下来喝了一杯淡啤酒,又吹了一段口哨。“你知道这段的歌词吗?”他问,而顿达斯回答说:

“我们要让你尝点厉害,老狗,军港司令,愿上帝把你诅咒。”

“很对。”杰克说。

在差不多同一时刻,斯蒂芬对马丁说,“这样就又是八只黑鹳,我看一共有十七只了。”

“确实是十七只。”马丁说,一边核对着膝盖上的清单。“左下方那只小鸟是什么鸟?”

“那不过是只尾巴带条纹的塍鹬。”斯蒂芬说。

“不过是只尾巴带条纹的塍鹬。”马丁重复说,一边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天堂肯定和这儿很像。”

“也许天堂比这儿更柔软些,不那么有棱有角。”斯蒂芬说。他的几片火腿面包就放在粗砺的石灰岩边上。“根据曼德维尔的报告,天堂的墙上长满了苔藓。可不要以为我在抱怨。”他又加上了一句。事实上,虽然他平常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但现在脸上却洋溢着相当愉快的表情。

两个人高高地坐在直布罗陀石峰的山脊或者说边沿上,头顶是广阔无云的柔和的蓝天,在左边,灰色的悬岩几乎笔直地垂入地中海;在右边,是遥远的港湾,其中停泊着各种船只,而在正前方,非洲朦胧的群峰从蓝色的雾霭中升起。他们的脸颊,感受到柔和的西南风带来的阵阵凉意,而鸟群长长的松散队列,在海峡的另一边飞过。它们轻松地、不慌不忙地翱翔着,有时候排成一列,有时候密集得多,聚成一群,不过天空总有鸟在飞,没有一刻是空荡荡的。有些鸟身材硕大,比如说黑秃鹫和鹳,另外一些鸟身材却很小,比如说那只疲倦的小隼,它就坐在离他们不到十码的石头上,梳理着自己红色的尾翼;可是不管大小,它们全都继续翱翔着,没有任何敌视的迹象。有时候为了提升高度,它们的飞行路径像紧密的螺旋,但大多数鸟就在他们头顶很低的地方飞过,飞得如此之低,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长胡须的秃鹫血红的眼珠,还有苍鹰的橙色眼珠。

“那儿又是一只帝王鹰。”马丁说。

“是啊,又是一只。”斯蒂芬说,“愿上帝保佑它。”

他们早就不去清点白鹳、各种各样的蓉鹞子、小鹰、鸢和其他更普通的猛禽,现在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极其少见的鸟类身上。在左边,在小隼的背后,在凌驾于海面的悬岩上,一只游隼一直在高声叫着,叫声尖利而又断断续续,想来是在表达欲望;而在右下方,可以听见巴尔巴里鹧鸪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乳香黄连木和其他成百种芳香灌木被太阳晒热发出的清香。

“看那儿,看那儿!”斯蒂芬叫道。“在那群鹳的下面——朝右看——那是一只肉垂脸秃鹫,我亲爱的阁下。总算看到了,我的肉垂脸秃鹫。你还能看清它匀称的灰白大腿呢,几乎就是白色的。”

“你心满意足了。”马丁说,一边小心地遮挡着阳光,用他的独眼跟踪那只鸟。在它消失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说,“有只奇怪的鸟,几乎刚好就在你军舰的那一头。”

斯蒂芬用袖珍望远镜锁定住它,说道,“我看它大概是一只鹤,一只孤单的鹤。多么奇怪啊。”他又锁定住“惊奇”号后甲板上的杰克·奥布雷。杰克正来回踱着步,像埃阿斯一样挥舞着手臂。“唔,看来他很激动。”他宽容地低声说。在准备航行的时候,执行军官们的激动情绪,他已经见得很多了。可激动到这样的程度,他还没见过。奥布雷舰长刚刚接到了马图林大夫的口信,口信是担惊受怕、气喘嘘嘘、脸色发紫的卡拉米送来的。口信说马图林大夫送来问候,但决定不回来了。

“决定不回来了。”奥布雷舰长叫道。“火红地狱和血腥的死。”

“他说他想今天可能根本不吃午饭了。”卡拉米颤声说。

“你就给我带来这样的口信,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坚持,你必须解释?”

“我非常抱歉,阁下。”卡拉米说。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经非常懂事,知道这时候不能顶嘴,不能说他已经坚持了,已经解释了,一直解释到真的挨了一巴掌为止,要是他再不马上走开,还继续在那儿惊动飞鸟的话,还会吃更大的苦头——他毫无必要的猛烈手势,已经把三只安达露西亚三趾鹑吓跑了,它们本来正准备落地呢——他是在哪儿受的教育,这样对长辈们唠叨不休?难道一点也不懂羞耻和体面吗?现在他低着头,他的舰长问他,是否他不明白,一个将来要当军官的人是不能接受他们那种搪塞的,不管他们的学问和品行有多么高,但本质上他们只是文职官员?

不过,杰克从来不是个惯于长篇大论的人。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他说话就更加简短了。他停下来,看看船头船尾,试着回想谁还在舰上,谁上了岸。“传话叫詹姆斯中士。”他说,随后又对中士说,“找四个走得最快的海军陆战队员,跟邦敦一起到石峰顶上去,动作要迅速。卡拉米先生会指路的。邦敦,去把情况跟两个人说清楚,尽可能说得连文官都能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期望两点钟在这儿见到大夫。基里克会把他最好的衣服准备妥当的。”

午后值班岗敲四遍钟的时候,换句话说,城里两点钟的时候,杰克正坐在他卧舱的小玻璃镜前面,新近浆洗过的领带就铺展在桌上,和上桅翼帆差不多大小。他正准备把领带折叠起来围在脖子上,就听见甲板上传来混乱的砰砰声,紧接着是基里克尖利、愤怒、悍妇般的声音。基里克的嗓音,一半像非常厌烦,早已怀怨的女仆,一半像极其粗野,头戴柏油帆布帽,口嚼烟草的普通水兵。随后是听不清的咒骂声。

在敲五遍钟之前,他走上了甲板,全身披挂,纽扣洞上系着尼罗河勋章,他的土耳其奖章一枚勋章——在金边帽上闪闪发光,他的价值一百畿尼的爱国者基金军刀挂在身边。他在甲板上看见了愁眉不展的斯蒂芬,后者身上穿着平时很少穿的上好外套,一件颜色较深的衣服。护卫舰的驳船就停在右舷主链台旁边,驳船手们穿着耀眼的白裤子和长礼服,戴着宽大的草帽,舰长的艇手站在舵柄旁边,候补生威廉逊先生和舷侧仪仗队员们则等候在栏杆旁,而同时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随时准备着呼喊;这一切都惊人地浪费时间,可仪式方面的奢华浪费,就好比为了查理国王的复辟和火药阴谋而燃放的火药,无疑对海军的利益是必要的。杰克扫视着港湾,看见许多小艇正从各艘皇家军舰汇集到“卡勒多尼亚”号去,而军港司令的驳船也已经从岸边起程了。他对斯蒂芬微笑,斯蒂芬却对他报以怨恨的目光。杰克说,“带路,麦克白斯。” 麦克白斯马上从左舷跳板上跳了上来,他本来一直站在一条滑车通索旁边,准备等仪式一结束,就继续投入紧急的工作。他走到舰长前面,赤裸通红、瘦骨嶙峋的八字大脚端正地并拢着,他脱下蓝色无檐帽,问道,“去哪儿,阁下?”

“不,不,麦克白斯,”杰克说,“我说的不是你;我本来是想说麦克达夫……”

“麦克达夫,麦克达夫,”叫声传过整艘军舰,“桑尼·麦克达夫马上到后甲板来。”

“喂,等一等。”杰克叫道。“停下。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军官们现在可以下船了。”

这一幕并没有让斯蒂芬的恼怒平复下来。他跟在候补生后面,嘟囔着被扶上了小艇。伴随着银喇叭的号叫,杰克紧跟在他后面。

总司令突发的善举所招来的宾客,多得令人吃惊,而斯蒂芬发现他自己被安排在餐桌的下首,紧紧地挤在“卡勒多尼亚”号的随军教土和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绅士之间。这位绅士是特地前来,在某个特别伤脑筋的军事法庭审判中担任代理军法检察官的。不过,这次宴会虽然宾客太多了一点,让人不太舒适,但还是有它的好处。地位较低的客人们,坐在离将军们很远的地方,中间还隔着上校舰长们的厚实方阵,因此可以随意地聊天,几乎就像奥林匹斯众神没有在场一样。眼下,他们正发出一片欢宴的嘈杂声。

这个律师看来是个知识广博的人,很愿意和人交谈,于是斯蒂芬问他,在海军法庭上,在军衔极端不对等的情形之下,如何进行有关暴虐和压迫的诉讼。举一个完全是假定性的例子,要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总司令和他上校军衔的同谋,迫害了某个无辜的下级,是否他们会在同辖区的军官们面前受审,还是会移交给海军部的高级法院,还是移交枢密院,或者移交给摄政王本人?

“唔,阁下,”律师说,“如果这种迫害是民事侵权行为,或者它发生在海上,或者甚至发生在淡水水面上,或者发生在相当潮湿的地面上,海军部法院无疑都会有审判权。”

“请问,阁下,”斯蒂芬说,“确切地说,地面到底得有多潮湿才行呢?”

“噢,我看必须相当潮湿,相当潮湿。法官的权限是,他可以处理一切案件,只要案情是发生在海里、海上、海边,或者公共小河,或者淡水港、河流、潮水涨落之间所经过的区域和角落、以及临近的海岸和河岸——全都是相当潮湿的地方。”

这时候,斯蒂芬开始注意到,哈林顿大夫坐在餐桌对面偏上首的位置,正朝他举杯微笑。“敬你一杯葡萄酒,马图林大夫。”他说,一边礼貌地颔首致意。

斯蒂芬也朝他微笑,真诚地点头致意。一个呼吸声粗重的陆战队员在他杯子里满满地斟上了葡萄酒,他喝了起来。这正是杰克前一天喝过的同样的西勒利,他喝下去觉得更加爽口。“多好的葡萄酒啊。”斯蒂芬自言自语地评论道,“但酒也绝对不是无害的。”他又加了一句,慢慢地喝完剩下的葡萄酒。由于护卫舰上的忙乱,他除了一杯咖啡,早上就没有吃饭;一包三明治,连同尼格斯冷酒的瓶子,他全都忘了带上山,现在还留在卧舱里,正被数目渐增的一群老鼠和蟑螂照看着。他平常午饭时间比现在要早两个小时,而他在上午的后半部分又经历了很大的挫折,他饱受了炎热,满身尘土,一直在匆忙赶路,到现在为止他只吃过一个面包壳。喝完葡萄酒之前,他就感到了葡萄酒的酒力——他的头非常轻微地眩晕着,暗自滋生了某种宽厚亲切的情怀,一种想对他人感到满意的愿望。“”他嘟囔说。“酒肯定会摧毁人的自由意志。朱比特把赫克托耳变得一会儿大胆一会儿怯懦,又一会儿怯懦一会儿大胆,所以他的英雄行为里缺乏个人品质,他的逃跑也没有羞耻的成分。酒神巴克斯也把我从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变得合群了……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已经微笑点头致意了,我至少做出了殷勤恳切的举动,而我已经有多少次观察到,模仿的举动导致了真心实意的行为。”

他发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他的邻座一直在跟他解释英国法律中细微的分别。“……奉献物也很类似,”律师继续说,“如果有人因为跳上一辆移动中的推车,失足摔断了脖子,不管这辆车移动得多慢,那么推车和上面所有的东西就都是奉献物,必须没收给国王。但如果推车是停止不动的,而有人从轮子上爬上去摔死了,那么只有轮子是奉献物。同样的道理,如果停泊的船是一个人的死因,只有船身是奉献物,但如果它在航行中,那么货物也要没收,只要它还在普通法的管辖范围以内,因为,如果在公海上,我亲爱的阁下,又要根据一些非常不同的规定了。”

“奉献物。”斯蒂芬右边的随军教士说。“我兄弟的保护人住在肯特郡,他被授予了铎德汉领地全部奉献物的接收权。他给我看过砸死泥瓦匠的一块砖,还有开枪时爆炸的一杆枪,还有一头非常暴躁的公牛,它的主人不愿意用钱来赎回去。他还告诉过我法律上另外一个细微分别——如果一个孩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梯子不会没收;但如果他的父亲摔死了,那么梯子就会没收。我的意思是说,在第二种情况下,梯子是奉献物,而在第一种情况下则不是奉献物。”

“很对。”律师说,“布莱克斯通是这样解释这一条的:在教皇制度的迷信时期,人们认为婴孩是纯洁无辜的,不需要用奉献物来换取赎罪弥撒,或者更确切地说,换取弥撒的超度。不过另一个权威……”

斯蒂芬的注意力已经涣散了。牧师碰碰他的衣袖,说道:“哈林顿大夫在和你说话呢,阁下。”

“同事,我肯定你会同意我的。”哈林顿朝餐桌下首叫道,“我要说的是,在死亡的官兵当中,敌人直接杀死的,或者因为战斗中受伤致死的,十个里面还不到一个。他们几乎全都是因为疾病或者意外而死的。”

“我当然同意你。”斯蒂芬说。“也许应该说,这些数字表明了作战军官和非作战军官之间相对的重要性。”

“或者也许该说,”一个非常风趣、脸色通红的陆战队军官说,“敌人每杀死一个人,医生就杀死了九个人,哈,哈,哈!”

“行了,鲍尔斯,注意分寸。”上将说。“哈林顿大夫,马图林大夫,我敬你们一杯。”

这时候,他们又换了一种高级的赫密替奇红葡萄酒(为了今天这个的场合,上将差不多把他直布罗陀酒窖的珍藏全用光了)。在品味美酒的时候,斯蒂芬想道,“我要记着跟哈林顿要个助手。”

他果真这么做了。午宴结束之后,脸上泛着红晕,酒足饭饱、兴致勃勃的客人们,手里拿着小咖啡杯,在后甲板和船尾楼甲板上四处走动着,等待小艇来接他们回去。斯蒂芬在人群中说:“亲爱的同事,我是否可以求你帮我找个助手?你知道,一般来说,除非我在双甲板军舰上,我是宁愿不要助手的。大多数军医助手既无知又喜欢吹牛,都是些可悲的游民。可是看来现在我们要作长途航行了,我觉得我必须有个能干的年轻人,有个在拔牙方面有专长的人。我对自己的拔牙技术从来都很不满意。我年轻的时候,大家还把拔牙看成一门和医生的尊严不相配的手艺。我一直也没学会拔牙的窍门,而且最近在拔牙方面又有过一些极其不幸的经历。当然,只要有时间,我是可以做好的,可牙齿出来的速度比病人期望的常常要慢得多,而且牙齿常常碎成小块。要是碰巧军舰上的理发师在这方面懂行,我通常把拔牙的事委托给他,有可能的话就送医院。”

“这真是怪事,”哈林顿大夫说,“因为我见过你截肢的时候速度非常快,显然很轻松自如。”

“可这确实是实情。”斯蒂芬说。“我的老保姆以前常说,能做大事的不一定能做小事;而且要是你能给我找个双手特别灵活的年轻人,我会非常感激的。”

“要只是拔牙的话,”哈林顿大夫说,“我倒认识一个老兄,他拔牙的手段会让你目瞪口呆的。你看。”——他张大自己的嘴,把头转到太阳的方向,朝嘴里指点着。“你看。”他指着牙齿的一个缺口,张着嘴,呼吸不畅、口齿不清地说,“第二臼齿,右上颌。”然后,用更像他自己的声音说,“五天以前才拔的,你也看见了,几乎没留下伤口。他光用手指拔的牙,了不起。和你说实话,马图林,他已经不很年轻了。”哈林顿大夫弯腰靠近他,掩着嘴又说,“他是个庸医。我不知道海军部委员会是怎么让他过关的。好像他几乎完全不懂拉丁语。”

“要是他能这样拔牙,对我来说他光会英语也行啊。”斯蒂芬说,“请问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在医院,他的名字叫希金斯。可除了他的拔牙手段,我什么也不能担保;他也可能仅仅是个小有经验的庸医,或者更糟。”

“马图林大夫,请,阁下。”一个传令兵说。于是斯蒂芬被带到了秘书的卧舱,亚娄先生和坡科克先生已经在等他了。坡科克先生说他收到了马图林大夫最近叫信使带给伍瑞先生的信件,信件已经上路了。斯蒂芬感谢了他,说十有八九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随后是短暂的沉默。“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坡科克说,“因为我现在要传达给你的信息,是刻意用一种隐晦方式传递给我的,所以我一定会显得好像隐瞒了很多事实,马图林大夫肯定会觉得奇怪,也许甚至会感到不快。”

“恰恰相反。”马图林说。“要是像我猜测的那样,事关机密,我更愿意仅仅了解牵涉到我自己的那些细节。这样一来,实质上我的任何差错或者疏忽,就不会导致其余的秘密泄露出去。”

“那就好。”坡科克先生说。“事情看来是这样的,政府派了一位绅士到一个或者多个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去,随身带了一大笔钱。他化名坎宁安,搭乘从好望角出发的‘达奈依’号邮船,那是一条航速很快的横帆双桅船。但现在部长非常担心‘达奈依’号可能会被‘诺尔福克’号捕获。要是J·晾奇号遇到这艘邮船,它应该警告邮船留心这种危险,如果不损失很多时间就可以做到,那么‘惊奇’号应该护送它到南美洲某个港口去。但如果‘晾奇’号无法做到这一点,或者这个港口在东岸,也就是说大西洋沿岸,那么还必须采取其他措施。这个绅士带了两箱钱币,这些将归他自己保管,不过他卧舱里还藏着一笔钞票、证券等等,数目要大得多。他自己并不知情,但我估计这笔钱的接收人肯定收到了寻找它的指令。不管怎么样,这是找钱的指令。”——他递过来一张纸——“根据它,你就可以找到包裹,把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是一封信,可以保证那位绅士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些了。所有要求我说的,我都说完了。”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卡勒多尼亚”号上充满了几百人在起锚机绞盘附近来回奔走的熟悉的脚步声,还有通常在起锚时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哨声和人们的叫喊声。现在声音停顿了下来,亚娄先生说:“大概他们正在把猫拉走,好把鱼钓住。”

坡科克说:“也许他们会用一条狗来制动。”

斯蒂芬说:“我看,他们已经拉起了一只老鼠,而且他们用一只狐狸抓住了老鼠,现在他们正要把蜥蜴安上去。”

“噢,上帝啊,这些老实人发明了多少行话切口啊。”坡科克说。自从斯蒂芬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开怀大笑。“你的说法标准地道吗?”

“都是纯正的行话,”斯蒂芬说,“而且还有猎狗呢,在桅杆附近。”

“我的猫和鱼也在桅杆附近。”亚娄说,“航行官昨天才解释给我听。他还提到了马匹、海豚、苍蝇、蜜蜂,简直是个真正的方舟,哈,哈,哈!”

“绅土们,请。”高个子严肃的上尉参谋在门口说,于是三个文职人员马上停止了微笑,“上将在等你们离开。”

“惊奇”号的小艇很早就把它的舰长和驳船手们送回去劳作了,旗舰宽大的舷梯也消失了。站在中甲板上,斯蒂芬注视着陡峭危险的下船扶梯,注视着渐渐增强的西南柔风鼓动起的狂暴海浪,注视着由两个水陆两栖的陌生人操作着,像软木塞一样上下晃动,木盆一样的港湾小艇。他迟疑着,而坡科克太理解他的迟疑了。坡科克说,“要是你先抓住我的手,向下走一步,同时亚娄先生抓住我的另一只手,再抓住这个环,我看我们就可以结成人链一起向前走,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

或许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不过人链还是起到了作用,于是在旗舰扯满风帆,右舷迎风,堂皇地驶向欧罗巴点的当口,港湾小艇也把马图林大夫送回了极端忙碌的“惊奇”号,马图林大夫从头到脚都很干燥,他的怀表也仍旧在走(他每次落到海里,怀表都常常会受损),他刚刚收到的奇怪的密写文件也没有被海水弄得模糊不清。他从船尾扶梯爬上了船,发现自己身处最紧张的忙碌之中。杰克已经扔掉了他的好衣服,站在起锚机绞盘上,正朝一些水兵们呼喊着命令,这些水兵正准备把船朝迎风方向拖出两锚链的距离,而同时从他身旁或者沿着跳板或者在船腰里或者在船首楼上,都有严肃专注的水兵们走过。“你回来了,大夫。”杰克看见了斯蒂芬,叫道。“我很抱歉,只得撇下你先走。可是你知道,‘花开堪折就须折’。我们正在把军舰拖到脏迪克的铺子那边的码头上去——蜡烛、煤、沥青、斯德哥尔摩柏油——要是你在岸上有什么事要做,现在正是时候。你肯定已经考虑过你的医药柜、便携肉汤、夹板等等了。”

“我要马上到医院去。”斯蒂芬说,而等到护卫舰靠上码头,他就这么做了。

“请问,艾德华兹大夫,”他对主管医生说,“你是否认识希金斯先生?”

“我认识一位希金斯先生,他的医生身份不是正式的,只要我们有事情叫他做,他时不时会来帮忙。奥克斯先生经常叫他帮忙拔牙,我可以告诉你,为了这件事,我们自己的理发师鼻子都快气歪了。不过,看来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且毫无疑问,他还会割鸡眼呢。”他轻蔑地大笑起来。“要是你想找他拔牙——他还给哈林顿大夫拔过牙,毫不夸张——我会让人把他叫来的。他现在正在洗衣房拔牙呢。”

“我宁愿亲眼看看他做事。求你不要去叫人,我知道怎么走。”

就算斯蒂芬不知道怎么走,鼓声也会给他带路的。他打开洗衣房大门的时候,鼓声正在变得急促起来,而他看见希金斯先生挽着袖子,正俯身靠近一个水兵,同时长凳上坐满的其他病人,都面带非常急切的关注神情,在观看着这一切。鼓声变得越来越密集,变得越来越响、更响。那个水兵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不畅的尖叫,而希金斯直起身来,手里拿着那颗牙齿。所有病人都发出宽慰的叹息声,希金斯转过身来,看见斯蒂芬站在那儿。“我能怎样荣幸地为你效劳,阁下?”他问道,一边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因为他马上认出了斯蒂芬的制服。军医的制服绝对没有舰长的制服那么豪华,可对一个失业的军医助手来说,它却更有意义得多,因为穿这种衣服的人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

“恳求你继续工作,阁下。”斯蒂芬说,“我想看看。”

“我请你原谅,这儿嘈杂得和集市一样,阁下。”希金斯不自在地大笑着说,一边给马图林大夫端来了一把椅子。他是个瘦削结实的小个子中年人,头发剪得很短,而他现在表现出的文雅的殷勤和他没洗干净的、长满胡须的脸很不相称。

“丝毫没有关系,丝毫没有关系。”斯蒂芬说。“一切对病人有利的声音都是正当的,甚至是值得称赞的。我以前还用过手枪呢。”

希金斯有点紧张,或许这妨碍了他的发挥,但尽管如此,他的表现还是出色的。一旦他对牙齿有了把握,就会朝鼓手点点头——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鼓声一开始,他就俯在病人头上面,大声朝病人的耳朵说话,拉扯他的头发,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摸病人的牙龈和牙齿,然后他再一次点点头,鼓声就变得狂暴起来,在鼓声最激烈的时候,病人的知觉也模糊了,这时候他会使出恰如其分的力量——有时候用牙钳,有时候光用手指——他的手法非常稳当、有效、熟练。

等病人们仪式般地用干净手帕捂着脸,喜笑颜开地离去时,斯蒂芬说:“我是‘惊奇’号上的军医。”

“噢,阁下,这儿每个行医的人都知道马图林大夫,”希金斯叫道,“还有马图林大夫价值丰富的论文。”他带着某种迟疑又加上了一句。

斯蒂芬鞠了一躬,又继续说,“我正在找一个熟练的牙科手术助手。哈林顿大夫、我的船伴麦特兰先生对你的才能都评价很高,而且我也看了你的手术。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会求奥布雷舰长给你申请职位的。”

“能在你手下出航,我太高兴了,阁下。”希金斯说。“我是否可以请问‘惊奇’号去哪儿?”

“目的地还没有公开宣布,”斯蒂芬说,“但我知道,我们是到世界的另一边去。我听人说起过巴塔维亚。”

“噢。”希金斯说,他的兴奋心情一时间被抑制了。这是因为,巴塔维亚对健康的不利,是最为出名的,它比西印度群岛还要不如,而在西印度群岛,整船的官兵都有可能死于黄热病。“可就算这样,舰长是那么有名的捕获敌船的能手,肯定有发财的大好机会,我还是很乐意的。”

确实如此。杰克·奥布雷以前捕获了很多敌船,他因此在海军里享有“幸运者杰克·奥布雷”的称号。作为小得难堪的十四炮横帆双桅军舰“索菲”号的年轻指挥官,他就曾经在马洪港塞满了法国和西班牙的商船,用最致命的方式骚扰了敌人的贸易;而等敌人特地派出一艘名叫“卡卡富艾古”号的三十二炮三桅护卫舰,去阻止他的骚扰,他却连它也一并捕获了。后来,作为护卫舰的舰长,除了别的收获,他又捕获了一艘西班牙的珍宝船,他还分到了一大批毛里求斯的战利品,另外还有重新夺回的东印度公司船只——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可以算是海上最富有的捕获了。固然,上将把西班牙财宝从他手里拿走了,理由是从法律上说还没有宣战,而且由于他的单纯轻信,各种各样狡诈的码头骗子又骗走了他大部分的毛里求斯财宝,还牵连到他余下的财富,他和他的律师们都无法确定,他最终还能保留多少财产;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旧保持着“幸运者杰克·奥布雷”的光环以及绰号。

希金斯先生并不是唯一希望致富的人,“惊奇”号即将远航的消息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要求和它一起出航;这是因为,在战争的这个阶段,只有护卫舰才有希望碰到辉煌的战果,才有希望让人一天下午就赚到一百年的薪水。同时,有几个男孩子的父母和其他亲属都表示了强烈的愿望,要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杰克的后甲板上来,大家觉得杰克是最优秀的护卫舰舰长之一,有出色的战斗记录,还知道他很关心候补生的成长——他们强烈地希望把孩子送到“惊奇”号军舰上来,哪怕它去的地方是恶臭熏天、热病泛滥的爪哇泽国。

杰克在指挥地中海军舰时,几乎根本没人和他纠缠不休,因为人家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两次特别任务的临时指挥而已。但尽管现在的情形有所不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次任命的时间还是不算长,他还是不能安下心来培养候补生。如果运气不错,他会在荷恩角之前就截获“诺尔福克”号;就算不行,他也希望几个月之后就能返回。因此,他本来是应该拒绝所有候补生的,可他自己也有个年幼的儿子乔治,杰克已经求了好几个舰长答应,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接收他儿子当候补生,以此来保证儿子的前途。现在,这些舰长和他们的亲戚要求他做同样的事,他是不太好意思开口拒绝的。要做得体面的话,也不能把巴塔维亚对健康的不利当成借口,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那儿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整个事情都是斯蒂芬轻微的诡计,其用意是伪装他们的动向,以免直布罗陀以及附近的外国密探或者来回穿过海峡的中立舰船得知消息。为了添加储备或者打听传言,这些中立舰船是经常进港的。结果现在除了卡拉米和威廉逊以外,他又收了四个候补生,四个侥幸人选的男孩子,都是海军家庭出身,活泼可爱,干净,很懂礼貌,不过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悲的累赘。“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办。”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斯蒂芬之后,杰克说起了候补生的事。那是他俩在镇上很少有的一次会面,两人都是去买琴弦、松香、乐谱,“我得去招一个教师来。加上卡拉米和威廉逊,现在一共有六个小畜生了。闲着的时候,我可以教他们一点导航术,他们讨打的时候,还可以打他们一顿。可要是他们对历史、法语、一窍不通,就把他们送到社会上去,总归是件卑鄙的事。航海术固然很美妙,可它不是唯一的技能,尤其在陆地上,就更是如此。而且我经常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我经常嫉妒那些有教养的家伙,他们写起官文来一挥而就,读起来还琅琅上口,他们能用法语滔滔不绝地聊天,随口还能扔出些拉丁语格言,甚至还有希腊语的,上帝保佑——他们知道狄摩西尼是谁,还知道是什么地方。可你用拉丁名言就能把我砍倒。况且去叫一个普通的健康男孩坐下来读格里高里的《礼貌教育》或者罗宾逊的《古史简编》是没有效果的。除非他是一代完人,除非他是像圣文森或者科林武德那样的人,一定得有一个教师管着,他才会去念书。”

“我想你们海军军官可能把文学看得太高了。”斯蒂芬说。“话又说回来,我也知道些航海的蠢材,他们能驾船到对跖点再驾船回来,风帆也调整得很好,却没有能力把他们的经历有条有理地用嘴说出来,更不要说写下来了,真是丢脸。”

“正是这样。这就是我想避免的。可我见过的两个教师都只懂数学,而且还都是醉醺醺的野蛮人。”

“你有没有考虑过请马丁先生?他数学不是很强,但我看他现在了解导航术的基本知识;不过他法语说得很好,一般牧师都掌握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他也都掌握,而且他读书很多。他不太满意自己现在的军舰,而且我跟他说起我们要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因为我也并不知道得更确切——他说他宁愿丢掉两只耳朵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确确实实,他的原话是‘愿意献出我的两只耳朵’。”

“当然,他是个牧师,而水兵们都觉得牧师不吉利,”杰克考虑着说。“况且大多数舰上的牧师都是很糟糕的人。可他们习惯了马丁先生;他们喜欢他这个人——当然我也一样喜欢他,他和人相处是最有绅士风度的——再说他们也确实喜欢可以定期临时搭建教堂……我从来没自愿载过牧师出海,可马丁不同。确实,他可能是个自以为比别人虔诚的家伙,但他从来不把教条硬塞进别人的喉咙;况且我还从没见他喝醉过。假如他是诚心的,斯蒂芬,求你去告诉他,要是有可能转舰的话,我会很高兴有他陪我们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他微笑着对自己重复说,一边走向古老的防波堤。在大街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对漂亮脸蛋,杰克总是目光敏捷的,但她却更早就看见了杰克,而且正特别执着地盯着他看。她肯定不是直布罗陀众多妓女中的一个(不过她还是引起了他肉欲上的想法),他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就淑静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过还是面带着一种谨慎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否这坚持的目光是个信号,是否意味着,要是他强行靠近她的话,不会遭到太猛烈地抗拒?他不是很有把握,但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要是他再年轻几岁,他本来是会穿过马路去找到答案的。年轻的时候,对一切有成功希望的挑战,有时候甚至对根本没有成功希望的挑战,他都会接受;可现在他已经是个上校舰长了,而且正赶去赴约会,他只是继续在自己这边的人行道上走着,在他们相对走过时,给了她迷恋、欣赏的一瞥。这是个娇好的、黑眼睛的年轻女人,她走路的样子有点与众不同,她的步态就好像骑了马似的有点僵硬。“也许我还会见到她。”他想。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年轻女人又朝他打起了招呼,这一个不那么漂亮,但是丰满活泼,她是佩尔金斯小姐,只要“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不在舰上,她就经常和“伯维克”号的本奈特舰长一起出航。他们握了握手,她告诉他“哈里希望可以促成他沉闷的老牧师去休个长长的假,这样他们就可以护送斯米尔娜贸易船队到地中海去了,到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多么可爱啊”。她又邀请他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他却只得谢绝了。可惜,他没办法自己作主,因为他已经有约在先了,现在就得像兔子一样跑起来。

衡奈基·顿达斯是约他的人,现在他们舒服地在瑞德饭店楼上的小房间里吃着午饭,一边俯视着沃特坡尔特大街,议论着从下面走过的朋友和熟人。

“这就是那个笨蛋贝克。”顿达斯说,一边朝“艾里斯”号舰长的方向点点头。“他昨天到我舰上来,想要我的一个水兵,一个叫兰瑟的船首楼水兵。”

“为什么他要那么干?”杰克问。

“因为他用彩虹的各种颜色,把自己的驳船手打扮起来,而且喜欢他们有相应的名字。他已经有名字叫绿、棕、黑、白、灰的,甚至有叫深红的,他很想要我的约翰·兰瑟,想用法国海盗船上缴获的九磅黄铜大炮和我交换。肯定有人跟他说过,‘艾里斯’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彩虹。”看见杰克仍然疑惑不解,要不就是十足地蠢笨,顿达斯又加上一句。

“真的吗?”杰克说。“不一定吧。也许他早就知道。他是个相当博学的家伙,况且他在学习开怀大笑起来——可是,你知道我确实不喜欢那种把人当猴耍的做法。他在亲自己的手,朝大街这边的这个人致意呢。”

“那是恰坡尔太太,”顿达斯说,“桅杆手的妻子。”停了一会儿他又叫道,“看啊!那人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艾伦,他知道很多捕鲸的事情。可大概你已经和他谈过了。”

“我还没和他谈过。”杰克说,“我派人到他住处去过,可他正好不在。同住的人说他到卡笛兹去一两天。”他说话时专心地看着艾伦。这是个高个子、腰杆挺直的中年人,脸色健康,身穿皇家海军航行官的普通制服。他迎面碰到了一个上级军官,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上尉。他脱帽致礼的时候,杰克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我喜欢他的样子。”他说,“上帝啊,有一队步调一致的军官,每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又不互相争吵,这有多么重要啊。”

“当然,”顿达斯说,“一次出航任务是愉快还是糟糕,都取决于军官队伍的好坏。你的副官问题有没有进展?”

“有进展,”杰克说,“而且我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汤姆·普林斯非常大方地提出来,自己愿意作为志愿者和我们一起走,我本来估计他也会那么做的;就算娄万来不及从马耳他赶回来,我也可以让贺尼或者麦特兰当代理,毕竟,你我在比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做了代理副官,负责起值班岗哨了。”

“军港司令和他的年轻人怎么样了?”

“我根本不想接收那个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下流胚上我的后甲板。”杰克说。“军港司令可以去见鬼。”

“我很想看看你当面对他这么说,哈,哈,哈!”顿达斯说。

好在杰克已经没必要这样做了。杰克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修斯上将就叫道,“噢,奥布雷,恐怕只好让你失望了……是迈特考夫的事……他母亲给他在海防民军找了个位置。不过,先坐下来,坐下来;你看上去相当疲乏。”杰克看上去确实很疲乏,他是个又高又壮的人,现在每天从天亮到黄昏,甚至更晚,都一直推动着自己十六英石的体重,在骄阳炙烤的直布罗陀来回奔波,去催促那些迟缓的官员们和自己同样迅速地行动起来,这样劳作的后果在他身上可以看得出来。“不过,”上将继续说,“我正好有你想要的航行官。他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你听说过科尔耐吗,奥布雷?”

“唔,阁下,我看大多数关心本职的军官们,都相当熟悉科尔耐船长和他的书。”杰克说。

“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上将点着头说,“况且一切情况都表明,他是个一流的水兵。”他摇了摇铃,对书记员说,“叫艾伦先生进来。”

幸好顿达斯对艾伦先生评价很高,不然的话,杰克本来是会很轻视他的。艾伦一点也没能展示自己的优点。从少年时代开始,杰克就一直是个爽快、友善的人,他指望自己会喜欢他人,也指望别人喜欢自己,而且虽然他根本不是个唐突的、或者过于自信的人,但他面对生人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畏缩,他觉得自己很难设想,已经是个五十岁或者五十出头的男人了,情绪仍旧可以把他左右到瘫痪的境地,仍旧可以让他冷淡到令人生厌的地步,除了回答直接的提问,他不回应任何礼貌的友好表示,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很好。这就行了。”上将说,看来他也同样失望。“等委任令一发出,艾伦先生就可以上任了。你的军械官应该已经报到了。我看就这些事了,我不想多耽搁你们。”他摸了摸铃。

“请原谅我,阁下,”杰克站起身来说,“可我还有人手问题:我非常非常缺编。另外当然还有随军教士的事情。”

“水兵缺编?”上将叫了起来,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问题。“你指望我能做什么?我可没法让埋在土里的人复活,你知道,我又不是该死的卡德摩斯。”

“噢,不,阁下。”杰克十分真诚地叫道,“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卡德摩斯。”

“嗯,”上将稍稍缓和了一些,又说,“你明天来见我。不行,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看病。后天吧。”

艾伦和他的新舰长走到了街上。“那我们明天见,艾伦先生?”杰克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说。“请你早些来报到。我非常着急,想尽早出航。”

“要是你准许的话,阁下,”艾伦说,“我宁可马上就去报到。如果我不从最底下一层开始就照看货舱装载的话,我是不会了解情况的。”

“你说得很对,艾伦先生。”杰克叫道,“还有船首舱也需要非常留心照看。‘隙奇’号是艘很精良的军舰——它抢风行驶的时候,在海军中没有哪艘船比得过——就算收缩起大桅上桅帆的帆篷,也快过‘德鲁依德’号或者‘阿迈西斯特’号——不过需要恰到好处地调整风帆,它才能发挥得最好。船尾列板一半处,龙骨前端也不能加任何重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阁下。”艾伦说,“我和‘布尔福德’号的基尔先生谈起过,他说他想到船首舱就睡不安稳。”

现在他们到了露天,周围全都是人,谈着对两人都非常重要的话题,比如船的偏航倾向,比如转弯可能对它产生的影响,艾伦的矜持渐渐消退了,在他们一起走向军舰的时候,他说,“阁下,我能不能请问卡德摩斯是什么东西?”

“唔,至于这个么,艾伦先生,”杰克说,“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有女土们在附近,我可能不便给你解释。也许你可以去查一查布乾的《家用医学》。”

在舰上,比平常更加心事重重的莫维特迎接了他们。军需官退回了一大批牛肉桶,这些牛肉已经两次出海,去过西印度群岛又运了回来;军需官说牛肉桶分量不足,而且时间太久,已经不适合人吃了,而普林斯已经去供应处看有什么办法解决了;马图林把便携肉汤扔进了海里,他的理由是,它们只能算普通的粘胶,是假冒伪劣、粗制滥造的东西;而舰长的厨师起初轻率地错怪了舰长管家把杰克的葡萄酒拿去卖钱,后来又害怕出海之后基里克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于是就开溜当了逃兵,到出航的几内亚公司商船上去了。“可至少军械官来报到了,而且我觉得你会对他满意的。他的名字叫荷纳,以前在‘贝莱特’号上,而且他还在菲利普爵士手下服役过。他对炮术有正确看法。我的意思是说,他和我们的看法一样,阁下。现在他在弹药库里;要我派人去叫他过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莫维特,我们暂时不要打扰他。”“惊奇”号的舰长说,一边扫视着他的军舰,军舰看上去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特别有破坏性的海战,储备、缆绳、圆材、帆脚索、帆布一堆堆地四处散放着。但混乱更多的只是表面现象,况且因为麻利的航行官已经在储备舱里忙碌起来(艾伦先生一上船,几乎马上就消失了),受过布罗克训练的军械官也在弹药库忙碌着,所以军舰准时出海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首先这取决于,他是否能够成功地诱使修斯上将给他更多的水兵。他正在扫视,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船头方向的跳板走了过来,来人是心宽体胖的兰姆太太,船匠的妻子。她提着一只篮子,还提着两只母鸡,母鸡都被绑住了鸡爪,这些东西都是为出航准备的,即将成为兰姆家庭私人储藏的组成部分。不过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有些眼熟,但既不体胖也不心宽,她正是杰克在沃特坡特大街见过的年轻女人。她完全意识到杰克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身上,她登上甲板,稍稍屈膝行礼,然后用一种特别端庄负责的样子提着自己的篮子,跟随兰姆太太从船头的升降口走了下去。

“她是谁?”杰克问。

“荷纳太太,阁下,军械官的妻子。瞧那个新鸡笼,在它船尾方向的那头小猪就是她的。”

“上帝啊!你是说她和我们一起出航?”

“唔,对啊,阁下。是荷纳要求的,我想起你以前说过,我们要找个人照顾这些候补生,就马上准许了。可要是我做错了……”

“不,不,你没有做错。”杰克摇摇头。他不可能去推翻自己第一副官的决定,况且不管怎么说,接收荷纳太太是完全符合海军惯例的,只是她的体态并不符合;既然她已经安顿好了,现在再把她赶下船,他就会犯暴虐和压迫罪,同时这还意味着,他会和一个完全心怀不满的军械官一起出航。

奥布雷舰长和马图林大夫以前在私下里从来不议论其他军官,不谈论马图林在下级军官室的室友们,不过那天深夜却是个例外。当时斯蒂芬照常来到杰克的大舱,来吃烤奶酪晚饭,再拉一两个小时的琴——两人拉提琴的技艺虽不十分精湛,却都非常热衷于音乐。事实上,在上一次战争中,他们的友谊就是从米诺卡的一次音乐会开始的。虽然有这条不议论其他军官的惯例,但杰克还是告诉了斯蒂芬,他们共同的朋友汤姆·普林斯会作为志愿者和他们一起出航。杰克并没有提出要普林斯这么做,甚至连暗示也没有给过,尽管从军舰的角度来看,这是件大好事,不过事实上这也是个完全合理的举动,普林斯岸上的朋友们都赞许他这么做。他在最近的将来,没有任何独立指挥军舰的可能性,与其在岸上坐等一年左右,他非常明智地选择了出航,这样的话,假如航行成功,等他回来之后,他受雇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白厅那些人喜欢热忱,”杰克评论道,“尤其是不用他们花钱的时候。我记得菲利普·布罗克第一次被任命为上校舰长的时候,指挥的是条旧得可怕的‘夏克’号,他回到岸上,用他父亲的佃户组织了一支民兵,日夜训练;海军部马上给了他‘德鲁依德’号,三十二炮,一艘航行性能非常出色的军舰。现在汤姆没有农民可以训练,可是保卫捕鲸船也体现了同样多的热忱,甚至是更多的热忱。”

“你有没有料想过,两个第一副官在一起会造成不方便?”

“要是换了其他军舰,换了其他人,我本来是该有所顾虑的。不过普林斯和莫维特自从候补生的时候就一起出航过——他们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他们会自己安排妥当的。”

“我好像听说第一副官就好比是和军舰结婚的人。这么说来,这是个一妻多夫的例子了。”

“比如,在兄弟间?”

“我的意思是说多个丈夫。书上说,在西藏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嫁给好几个兄弟;而在印度的某些地方,要是几个丈夫之间有任何程度的亲属关系,大家就会认为那是不名誉的。”

“两种情况都很难对付,”杰克考虑着说,“再说我也不见得自己会喜欢。” 他给自己的小提琴调着音,脑海里闪现出荷纳太太的模样,“我最真诚地希望,这次航行任务中,我们再不会看见别的一妻多夫的例子。”

“我也并不十分拥护一妻多夫。”斯蒂芬说,一边伸手去拿他的大提琴。“我连一夫多妻制也不提倡。事实上,有时候我想,在男女之间是否可能有任何令人满意的关系……”他打断自己的话,又接着问,“马丁先生的事,你有没有提醒过军港司令?”

“我提醒过他了,还提醒了他我们缺少人手的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后天再去见他。”他抬起琴弓,用脚在地板上点了三次,在脚第三次点地的时候,他们开始拉起琴来。这首曲子是科莱里的C 大调,他们经常拉,可每次都觉得新鲜。

离开制索厂,和厂里特别顽固的厂长告别之后,杰克一路奔跑,在预定的时间,又热又乏地走进了军港司令的办公室。“嗯,奥布雷,”军港司令说,“我看我解决了你的问题,同时我们决定给你送一份大礼。”

杰克以前受过很多码头骗子的欺诈,非常可怜地被人轻松骗走了自己辛辛苦苦冒险挣来的捕获赏金,可在和出航有关的事情上,他要谨慎得多,现在他对上将微笑的善意一点也不信任。

“你可能也知道,”上将继续说,“‘保卫者’号上曾经出过些麻烦。”杰克确实知道得很清楚:“保卫者”号是一艘指挥得很糟糕、完全不吉利的军舰,在卡笛兹附近的海面上差一点哗变了。“曾经考虑过把闹事的人送到这儿的军事法庭来审判,他们都关在‘维纳斯’号监牢船上。可有人提出,诉讼的时间会很长,诉讼会很费时间,而且海军部最不愿意看见报纸报道海军的骚乱,所以在场的一位绅士叫道,‘把他们送去给奥布雷舰长。奥布雷才是对付这种局面的人。就像圣文森把难以管教的水兵交给科林伍德的时候,就曾经说过的那样,再也没有比秩序一流的军舰,更能改造好满身疮疤的绵羊了。’这是他们的名单。”

带着冷峻、怀疑的表情,杰克接过了名单。过了一会儿,他叫道,“可他们几乎全是没出过海的新水兵啊,阁下!”

“大概确实如此。”上将漫不经心地说,“‘保卫者’号有一批从国内新征来的水兵。可每个人都能推动起锚机的绞盘杆,都能擦洗甲板啊。每艘军舰在船腰都需要一些不熟练的水兵的。”

“可光有这些人,还是远远不够‘惊奇’号的编制定额。”杰克说。

“确实不够。不过我们有几个水兵正好要出院,你也可以把他们要走。要想叫一个人恢复健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海洋的空气了,还远没等你接近赤道,他们就会像瓶子里的蜜蜂一样生气勃勃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的名单。你可以接收他们,或者等上一个月,到时候还会有一批新兵的。在我们那个时候,随便哪个年轻舰长,都会伸出双手抓住机会的。对了,而且他还会心存感激,而不是绷着脸自以为是。”

“噢,阁下,”杰克说,“请你相信我,我完全了解你的好心,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你。我只是在想,即将出院的水兵们,是否就是我的军医在——怎么说呢?——在严格禁闭病房看见的那些人。”

“不错。”上将说,“就是他们。可这并不重要,你知道。大部分疯子都是为了逃避劳动而装病的亚伯拉翰,而且这些人也不是狂吼狂叫、很危险的那种。他们也不会咬人,否则照道理也不会准许他们出院了。他们发作的时候,你只要把他们捆上铁链子,用鞭子猛抽一顿,就像在疯人院里一样。你去过疯人院吗,奥布雷?”

“没有去过,阁下。”“我父亲以前经常带我们去。比戏院好玩。”上将回忆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继续说,“奥布雷,还有一件事,你也得感谢我。我已经设法说服了本奈特舰长,他把那个随军教士让给你了。”

“谢谢你,阁下。我非常感激,我马上叫我的候补生去接他。他现在肯定和马图林大夫一起在石峰顶上,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从办公室出来,走进白昼的炎热,杰克看见了自己的候补生。从早饭开始,这个候补生就和他在一起了,一直紧跟着他,半走半跑地跟上他的大步。在必要的时候,杰克可以派他传递口信。杰克看见他脱了鞋坐在台阶上。“威廉逊,” 他说,“大夫和马丁先生会在密泽里山上;山上炮台的哨兵会告诉你他们的方位。带去我的问候,告诉他们,要是我们抓紧时间,出航日期可能比我预想的更早,所以马丁先生应该随时准备好上船,带上他所有的手提行李;还有,我们要接收一些新水兵,我会很愿意取得大夫的帮助。”

“是,阁下。”威廉逊说。

“唔,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杰克看着他苍白的、沾满灰尘的脸,问道。

“没什么,阁下。”威廉逊说。“我两只脚底的皮都快磨掉了,要是我只穿袜子,就会没事的。”

杰克看见他鞋子里有殷红的血迹,想来最后几英里路他肯定走得极其艰苦。“嗯,”他和蔼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呢。你留在这儿吧。我回军舰的路上,会路过安塞姆牲口店,我会叫他们送一头驴子过来。你会骑驴吧,威廉逊?”

“噢,我会骑,阁下。我家里就有一头,是头公驴。”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驴子跑起来。我们已经赶了这么多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点小事耽误军舰的出航,是很可惜的。记住,我的问候,我希望一个小时之内见到大夫,同时随军教士必须做好准备,一接到通知马上登船。你不要让他们用鸟来搪塞你。你必须恭敬,但是坚定。”

“恭敬,但是坚定,阁下。”威廉逊说。

在回军舰之前,杰克还有两个重要的部门要去拜访,两个地方都很花时间。自从他准备出航的剧烈活动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两个地方都大有希望。军械厂的人,本来不愿意给他换两门稍微有点裂纹的十二磅大炮,至今一直强烈坚持要把新旧四门炮全抓在手里,现在却全都答应了,甚至还主动提出送给他一对军械官用的、漂亮的黄铜象限仪。而制索厂也从坏脾气当中恢复了过来,领他去看了两种十五英寸的锚链,只要他派小艇过来,就可以取走。

他怀着更乐观的情绪,抵达了“惊奇”号,马上要接收二十多个哗变水兵到自己军舰上来了,对这个前景,他也更加倾向于高兴地看待。普林斯和莫维特也都豁达地接受了这种局面。这是因为,尽管他们认识的大多数被强迫征募的水兵都很正派,总的来说,定额征募制有时候就像是清空内地的监狱,间或他们确实只好跟一些罪孽深重的家伙打交道。“科林武德曾经说过,哗变总是舰长或者军官们的错。”杰克说,“所以我们兴许会发现,他们像被解救的羔羊一样无辜,他们只是被错待了。至于医院来的水兵,我还是宁愿大夫先见见他们。我确实希望他马上会来。我们越多解决一件事情,离出航就越近一些。”

“可是,阁下,”普林斯说,“大夫已经到了。一小时前,两个人一起沿着码头跑来的,喘着粗气、满身尘土,叫我们不要起锚,不要升起风帆,因为他们还没上来。现在他们在底下,躺在最底层甲板的吊床上,喝白葡萄酒和矿泉水呢。看来他们没理解你的口信。”

“让他们躺一会,我们先看新兵。然后我们再请大夫来看医院送来的人。看来医院来的都是些疯子;给我随便哪双拉得动绳子的手,我都应该高兴。可事情总该有个限度啊,就算在海军里也是一样。”

“我听说有的疯子像魔鬼一样狡猾,”普林斯说,“他们假装清醒,伺机爬到弹药库里,把整个军舰炸掉,自己也同归于尽。”

用监牢船送来的新兵们到了,因为缺乏阳光和空气,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且他们满脸胡须,手腕、脚髁上都有镣铐的红印子;大多数人都没有包袱或者箱笼,这是因为,‘保卫者’号既是艘军官设置的很糟糕的军舰,也是艘偷窃成风的军舰,这些人一旦戴上脚镣,他们的私人物品马上就消失了。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无辜的被解救的羔羊。有几个是身披带条纹的耿济毛线长衣,头戴柏油帆布帽子,表情古怪,喉头发红,摇晃着长长的猪尾巴辫子的军舰水兵,从他们登记人册时的答话,可以看得出,这几个人里面还很有几个好讲歪理的水兵呢;另外有几个是愁眉苦脸,心怀怨恨,最近才从商船上强迫征募来的水兵;不过大部分是没有出过海的人。这些没有出过海的人看来分为两个阶层。其中一类人,海军把他们称为泥瓦匠的书记员,他们受过一定的教育,自称见过更好的日子,他们的谈吐可以让头脑简单的普通水兵心生敬畏。另一类是个性很强、喜欢独立行事的人物,他们可能惯于偷猎、偷鹿,假如是城里人的话,也有类似的恶习,他们难以忍受任何纪律的约束,更不要提“保卫者”号上的一会儿松弛一会儿残暴的管束了。最后当然还有几个愚蠢的、头脑迟钝的家伙。谁都不会愿意挑他们当兵的,而“惊奇”人都噘起嘴,冷冷地、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们。然而所有军官都见过差得多的水兵。

“奈吉尔在‘拉米里’号上和我一起服役过一段时间。”新兵到前面去拿卧具的时候,普林斯说。“他的等级是舵工,可他回嘴太多。他没多大危险,就是固执,还喜欢和人争吵。”

“我有次见过那个理发师康普顿。”莫维特说,“阿希顿舰长指挥‘保卫者’号的时候,我去参加过一次晚会,晚会上有节目表演。他表演的腹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还记得他们有些人跳舞一流,和萨德勒的维尔斯一样好。”

“现在我们来看看医院里来的。”杰克说。“普林斯先生,请去看看大夫有没有喘匀气了。”

斯蒂芬的呼吸已经足够平静了,但从他眼睛里的闷火很明显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完全息怒。对杰克的好心询问,他的回答是“我上当了。”他说,“把出院的病人带到前面来。”

很少几个手头上没有紧急任务的“惊奇”人都走来看热闹,而且所有能停下手头的活计上船来观看的都来了。等第一个人跌跌撞撞走过跳板,大家高兴的期待表情就全都消失了,那是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水兵,只不过他在痛哭流涕,他灰色的脸朝向天空。没人会怀疑他极度悲伤。其余的人也并不比第一个更有趣些。斯蒂芬先收留了一个。此人仅有的麻烦是他的英语知识有限。由于上颚开裂,说话又极端困难,因此他答话非常古怪。他块头非常大,是个胆怯、温和的人,是从克莱尔郡来的。另外还留下的三个,都是因为滑轮和圆材掉下来而头部受伤的人。最后还留下的一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亚伯拉翰人。“要是你允许的话,这个大家伙我留下做仆人了。”他私下对杰克说,“他完全是个文盲,对我来说正合适。其他三个在陆地上还不如在海上。我估计他们不会有很大危险。那个马修肯定是在装疯。我们一出海,等到看不见陆地,他就会恢复理智的。可其余的人本来就不该出院,得把他们送回去。”

他们真的被送回了医院。在这些人抵达码头的时候,杰克也收到了军港司令的信。“我发誓,”杰克读完之后说,“我完全符合条件和他们一起回疯人院了。我们用跌断脖子的速度匆忙赶时间,我们在灯笼光下装载储备舱,我上上下下在这座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的城里拼命来回跑,这些全都是不必要的。我根本不需要把军舰装满叛兵和疯子,我根本不需要从他那儿接收这些人。‘诺尔福克’号在港口耽搁了一个月——我们的时间非常宽裕——而那条老狗几天以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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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在它漫长的海军生涯中,总算有这么一次,“惊奇”号有了宽裕的时间,杰克为此满心高兴。这次他会用不着像从前那样驾船了,用不着在船勉强可以承受的时候,就扯起上桅帆和顶桅帆,等它们快要进裂的时候,才又赶快收起来;这样他就会节省下不少圆材、缆索和帆布,这对随便哪个水兵来说,都是令人宽心的事,而现在因为军舰有可能要绕过荷恩角,向西驶进广阔的南海,这一点就尤其让人宽心了。在南海里,就是航行几千英里的路程,也很难找到一根备用的中桅杆。

由于“诺尔福克”号已经耽搁了整整一个月,“惊奇”号绕过荷恩角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这尤其是因为,“惊奇”号是从直布罗陀出发的,对于到南大西洋去,比起它所追逐的那艘敌船来,“惊奇”号所处的地位要有利得多。杰克觉得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惊奇”号抢先到达圣洛克角之后,在附近来回游弋,这样它或者可以在“诺尔福克”号南下的途中把它截获,或者至少可以了解到它的一些动向。巴西海岸就是在圣洛克角那儿远远向东延伸出去的。有很多次,在去往好望角的路上,杰克见到过圣洛克角伸人海里的陆地前端。也有很多次,他看见去往普莱特河及其南面各处的商船,为了利用内陆吹来的顺风,紧紧地贴近陆地,非常接近地切过圣洛克角。有时候一次看见的商船,可以多达二十条,大家都走同一条熟悉的航线。不过,杰克在海上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他完全知道,海上完全可以说得准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海上的事情是完全说不准的。他并不寄希望于圣洛克角,也不寄希望于任何其他什么角,如果需要的话,他完全准备一直驶到凡帝门岛或者婆罗洲。

然而,他还是为有这次喘息的机会感到高兴。不仅所有人在出海准备的剧烈活动之后,需要时间来稍事喘息,而且为了和“诺尔福克”号交手,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把新兵们训练成可以满足军舰需要的那种水兵。他在波士顿当战俘的时候,曾经见过“诺尔福克”号,也见过其他几艘军舰。“总统”号和“合众国”号护卫舰都装备了二十四磅大炮,船体尺寸也和战列舰相近。“诺尔福克”号尽管几乎不能和它们相提并论,也仍然是颗很难砸开的核桃。它肯定满额配置了非常精干的水兵,而且舰上的军官们又都是在严酷的北大西洋水域磨练出来的。这些军官的同僚们,曾经一开始就在三次护卫舰海战中打败了皇家海军。“古列艾尔”号、“马其顿人”号和“爪哇”号一艘接一艘地向美国人认过输。

考虑到奥布雷舰长当时就在上面提到的最后那艘军舰上,他对美国海军的高度评价就毫不奇怪了。固然,皇家海军“仙农”号对美国海军“切萨匹克”号的胜利,表明美国军舰并不是战无不胜的,但尽管如此,杰克对他们的尊重还是可以从他对新兵们进行大炮训练和步枪演习的热忱中衡量出来。除了擦洗甲板,打磨黄铜部件,看来大部分新兵在“保卫者”号上都没学到什么东西,于是“惊奇”号刚离开海峡,军舰上的军官们就把他们抓住不放了。这时候,右舷外的特拉法尔加角,左舷外摩尔人的斯巴德尔角,都在远处若隐若现。一群活泼的花斑海豚在船前的水面上嬉戏。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的上桅柔风推动军舰向前。

现在到了出航的第三天,新兵们因为一直把大炮推进推出,都累得背也弯了,手也起泡了,甚至手上的皮也刮破了,有的连手指、脚趾都被大炮的反冲机构挤伤了。但尽管如此,代理第三副官贺尼先生,还是带着他们当中的一队人,刚刚又来到了后甲板一门大口径短炮跟前。于是短炮的滑动炮架,在奥布雷舰长头顶的上方尖叫起来,他只好把声音提到异常的高度,来呼唤他的管家,或者不如说,试图呼唤他的管家。这是因为,基里克正在舱壁的另一边和一个朋友闲聊,而且因为基里克是个固执愚蠢的人,他既不愿意也不能够同时兼顾两件事情——他已经开始聊起了船尾甲板值勤水兵中一个名叫梯·瑞里的爱尔兰人的逸事,就准备把它讲完。“他说起话来,一副他们在科尔克湾说话的老式腔调,一点也不像个基督徒。这可怜的家伙。‘嗯,基里克,’他说,‘你是个倒霉的新教徒,所以你不会懂我的意思,等我们到了大卡纳里岛,我马上就去找那些方济各修道士,好好做个忏悔。’‘为什么?伙计?’我说。‘因为为什么?’他说……”

“基里克。”杰克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让舱壁震动了起来。

基里克不耐烦地朝大舱挥了挥手,继续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船上载了一个约拿,这是第一;还载了一个牧师,这是第二;第三是掌帆长的婆娘在他舱里养了一只猫。这一条最要紧。’”

基里克终于听从了杰克的第三次呼唤,他冲进大舱,看他的神气就像刚刚从船首楼跑回来一样。“运气怎么样?”杰克问。

“嗯,阁下,”基里克说,“乔·普莱斯说他可以试试面糊肉菜杂烩,杰米·达克斯说他可以对付着做个烤鹅馅饼。”

“布丁呢?你有没有问过兰姆太太,能不能做个布丁?还有她的牛奶麦粥?”

“她又打呃又呕吐得厉害,跟她说话,我差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基里克高兴地大笑着说。“我们一离开直布罗陀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该去问问军械官太太吗?”

“不用了,不用了。”杰克说。有军械官妻子那样身材的女人,肯定没有一个会做牛奶麦粥或者葡萄干布丁或者乳酒冻,再说他也不想和她打任何交道。“不用了,不用了。剩下的直布罗陀蛋糕也可以充数,还有烤奶酪。把斯特拉斯堡馅饼、野猪火腿肉,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做小菜的东西,拿出来切成小块。开始的时候上西班牙红葡萄酒,然后再上黄封条的波尔图红葡萄酒。”

在准备出海的匆忙中,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有费心去更换厨师;而到了最后一分钟,那个可怜的人却逃走了。杰克不愿意错过有利的风向,在没有厨师的情况下,他还是下令起锚了,他指望能在腾纳里夫再找一个厨师。可这样做有个严重的不利因素:一方面他特别想在航行开始的时候邀请他的军官们吃饭,一来是想告诉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二来是想听听艾伦先生谈捕鲸的事,谈绕过荷恩角的经历,谈荷恩角以远的水域情况;但在另一方面,诲军有个非常古老的传统,那就是舰长给客人们准备的食物,必须是下级军官室里吃不到的,这样至少就食物而言,他的款待可以成为某种节庆。就算在很长的航行中,等到私人储藏全部告罄、变成回忆,等所有人都沦落到只吃军舰定额的地步,舰长的厨师也会尽力把腌肉、豆粉布丁、硬面包做得和下级军官室的厨师相当不同。况且杰克·奥布雷是个保守的托利党人,是个喜欢陈年老办法和陈年葡萄酒的人,是个在和他年资相当的军官中很少有的、仍旧留着长发的、在脖子后面把头发扎起来的人,是个像耐尔逊一样把帽子戴得左右倾斜而不是前后倾斜的人,故而他也是个最不愿意违背传统的人。于是他不仅不能去借用下级军官们的厨师梯贝兹的厨艺,反而只好在整个军舰搜寻可能的烹调高手。这是因为,基里克的才能仅仅够得上烤奶酪、煮咖啡和准备早餐,而“惊奇”号正式的军舰厨师奥拉基,在美食行当里又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物。事实上,在陆地人的意义上,他根本就算不上厨师,他只会把腌肉泡在清水盆里,然后在大铜锅里煮熟,至于剩下的细致工作,都是由各水兵餐组的一名成员负责的。说到底,他缺乏任何味觉和嗅觉——委任他做厨师,并不是因为他自称懂得如何当厨,而是。因为他在坎坡荡战役中丢了一条胳膊——然而舰上的水兵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脾气很好,还会唱无数的歌谣、小曲,在油脂方面又非同寻常地慷慨大方。从沸滚的腌肉里冒到铜锅表面的油脂,除了用来涂抹桅杆和帆桁,是厨师特权范围内的额外收入。可是奥拉基为人十分大方,虽然几乎所有港口的蜡烛商都会出两镑十先令一琵琶桶的价格收购油脂,但他还是经常把油脂一杯杯地送给船友们,好让他们用来煎碎饼干和偶尔抓到的鱼。

太阳爬上闪烁的浅蓝色海面时,渐渐变小的柔风也偏转到东北方向,直直地从船尾方向吹过来。在通常情况下,杰克会升起顶帆,或许还有第三层帆;现在他满足于降下后桅斜桁帆和船首三角帆,升起大桅主帆,调节前桅中桅帆的帆桁,继续保持斜杠帆、前桅最下大横帆和前桅杆中段低处的补助翼帆,继续保持大一接帆、大二接帆及其两侧的补助翼帆。护卫舰顶着长长的西向海涌残余的部分,一次次活泼地升起又落下,它的舰长对这样的颠簸起落非常地熟悉,它顺风轻快地航行着,除了舷侧下面海水的歌声,除了桅杆、帆桁以及无数的滑轮随着颠簸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它几乎处在完全的安静之中。不过它也驶进了最奇怪的局部小型雪暴。雪暴虽然稀疏,但却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主持值班岗哨的麦特兰只好一次次叫人打扫甲板。原来那是杰米·达克斯在拔鹅头上的毛。因为“惊奇”号事实上并不比风驶得更快(尽管它给人的印象肯定如此),所以柔毛从他身边飞出了几码远,就被它斜杠帆的涡流裹挟着,向上飞旋起来,在其他风帆产生的气流中转了又转,最终都像雪片一样静静地落在了甲板上。与此同时,杰米·达克斯一直在对自己嘟囔着,“到时候肯定完不成了。唉,唉,这些该死的细毛。”

在一片寂静中,杰克双手背在身后,随着船的上升和下落,自动地摇晃着身体,一边非常密切地观察着羽毛飞旋的花样,因为它们直接反映了各种风帆的真实推力,而这些推力是极难用数学来定义的一组变量。与此同时,他可以听见乔·普莱斯在厨房里忙乱地唠叨着。普莱斯是个年纪较大的船首楼水兵,和杰克一起出航过无数次,他主动提出要做面糊肉菜杂烩,可他的建议刚被接受,自己就开始后悔了。时间在慢慢过去,他变得非常焦急,在焦虑之中他开始大骂他的外甥和帮手巴雷特·邦敦。他的咒骂激烈得惊人,而且他的嗓门也非常响亮(因为他已经开始有点变聋了)。

“轻点声,乔,轻点声。”邦敦说,一边碰了碰他的肋间,邦敦的大拇指越过他的肩头指向船头方向。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妻子詹姆斯太太,还有荷纳太太,正带着编织物来到甲板上。“有女士们在场。”

“你和你的女士们都见鬼去吧。”普莱斯说,不过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世上我最恨的就是女人。军舰上的女人。”

每隔半个小时,舰上的钟声都会敲响说话。午前值班岗哨正在慢慢结束,正午仪式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太阳抵达了最高的位置。军官们和候补生们每人都测量起太阳的地平纬度来,或者走起过场来装出测量的样子。水兵们的午饭哨子吹响了。但在吼叫伙食号码的嘈杂声和伙食桶的撞击声中,普莱斯和杰米·达克斯还在厨房里固执地从事着各自的任务,他们站在人潮中,阻挡着连接船头和船尾的通道。一小时后,梯贝兹已经准备好了下级军官室的午餐,并且送了过去,他们却还在那儿忙着,他们的妨碍令他恼怒。今天的下级军官室人少了很多,只剩下两个代理副官,还有海军陆战队军官霍华德外加军需官,而军官室的其他成员都被邀请到大舱去吃午饭了。他们全都穿着最好的军服,饥肠辘辘地在甲板上走着。

下午值班岗哨第四遍钟敲响的时候,两个水兵还在那儿忙着,现在他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第四遍钟一敲响,军官们就在普林斯的带领下走进了大舱,而同时在厨房里,基里克和他的黑人帮手,正在急忙布置盛放巨大面糊肉菜杂烩的盘子。

奥布雷舰长对神职人员怀有极大的尊敬,他让随军教士坐在他的右手,叫斯蒂芬再往前坐,让普林斯坐在餐桌的下首,莫维特坐在普林斯的右手,然后艾伦坐在莫维特和舰长之间。

“马丁先生,”随军教士做过感恩祷告之后,杰克说,“我想起来了,你可能还没见识过面糊肉菜杂烩。船首楼水兵的吃食当中,这道菜是最古老的菜肴之一,而且要是做得好,是很好吃的。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吃。请允许我帮你取一点。”

可惜,杰克年轻的时候也是他很穷的时候,经常身无分文的时候,但这却是富人的面糊肉菜杂烩,是市长大人吃的面糊肉菜杂烩。奥拉基非常慷慨地贡献了油脂,在杂烩的整个表面上液体油脂的厚度达到了半英寸,而这道菜通常的主要成分土豆和碎饼干,现在却被肥肉、煎洋葱和浓烈的香料所覆盖,几乎无法看见了。

“求上帝帮忙。”杰克吃了几口,想道,“太油腻,太油腻了。也许是我变老了。要是我邀请的是几个候补生就好了。”他焦急地看着餐桌四周的客人们,然而,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是在非常艰苦的海军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熬过了极端的酷热和严寒、潮湿和干燥、沉船、伤病、饥渴、风雨的狂暴、国王仇敌们的恶意;他们经受住了所有那一切,当然也可以经受住这道菜——他们都明白,作为舰长的客人,他们应该怎么做——而马丁先生在当了教士却尚未取得有俸圣职的时候,曾经在伦敦的书店里干过,那种学徒生涯在很多方面比军官们所经历的还要艰辛。所有人都在大口地吃着,他们不仅在吃,而且看上去好像都很喜欢吃。“也许他们真的喜欢吃。”杰克想道,他不愿意把食物强塞进客人们的喉咙,可他更不愿意对他们吝啬。“也许是我吃得太高级,锻炼得太少,变得过分讲究了。”

“非常有意思的一道菜,阁下。”英雄般的马丁说。“要是可以的话,我看我还要再麻烦你添一点。”

他们完全喜欢葡萄酒,至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部分的原因是,喝葡萄酒可以隔开粘稠的油腻食物;部分的原因是普莱斯和邦敦给这道菜加了盐,导致了不自然的干渴;不过也确实是因为葡萄酒本身完全适口。

“原来这就是西班牙红葡萄酒,”马丁把紫色的酒杯举到亮光前说。“有点像我们家乡的圣餐酒,可是它更丰满、更醇厚……”

杰克想到,其实他可以围绕酒神巴克斯、葡萄酒、牺牲、祭坛说些很漂亮的话,但他一直在努力寻找着话题,没办法分心把这些漂亮话想出来(对他来说,妙语很少是自发闪现的,这真是可惜,因为没人比他更喜欢风趣话了,哪怕是剂量微小的风趣,不管是自己的风趣话也好,旁人的风趣话也好)。他必须寻找话题,因为根据传统,在这样一个正式的场合,又有个比较陌生的人在场,所有的水兵都像幽灵一样坐着,你不和他说话,他是不会自己开口的。幸好,假如他一时用完了话题,他总还可以借助祝酒来活跃场面。

“艾伦先生,和你干一杯葡萄酒。”他微笑着说,一边对航行官鞠躬一边想,“也许鹅馅饼会好一些。”

然而在有些日子,希望就是为了破灭才产生出来的。高耸的馅饼送了上来,但是,杰克刚开始向马丁解释起这道菜的做法,他的餐刀感到的就不是酥油面皮内层稳固的阻力,而是像面团一样的松软;而且从切开的地方,流出来的也不是肉汁,而是稀薄的鹅血。“海上的馅饼,”他说,“当然是在海船上做的。它们和陆地上的馅饼相当不同。你首先铺一层酥油面皮,然后铺一层肉,然后再铺一层酥油面皮,然后再铺一层肉,一直铺下去,层数是根据舰上甲板的数目而定的。这是一艘三甲板的船,你看,轻甲板,主甲板,中甲板,下甲板。”

“可这样的话就有四层甲板了,我亲爱的阁下。”马丁说。

“噢,是的。”杰克说。“所有一级战列舰,所有三甲板船都有四层甲板。要是你算上最底层甲板,就有五层;再算上船尾楼甲板,甚至有六层。我们只是把它们称为三甲板船罢了,你知道。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我们说到甲板,真正的意思是说两层甲板之间的空间。我非常担心这道菜没有煮熟。”——杰克迟疑地朝马丁的方向说。

“哪里,哪里。”马丁叫道。“鹅煮得生一些要好吃得多。我记得翻译过一本法。国书,上面很权威地说,吃鸭子一定要吃血淋淋的。鸭子如此,鹅就更是如此。”

“对鸭子来说是调料……”杰克开始说,但他太沮丧了,没有心情再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斯特拉斯堡馅饼、熏舌、其他的小菜、一种高级的米诺加奶酪、甜点,还有出色的波尔图葡萄酒,及时覆盖了关于鹅的不幸的、甚至是猛禽般的记忆。他们为国王干了杯,为妻子和甜心们干了杯,为波拿巴的失败干了杯,而随后,杰克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推,松开自己的背心,说道:“先生们,你们要原谅我,我准备谈谈和军舰有关的事情。我高兴地告诉你们,我们的军舰不是前往爪哇。给我们的命令是,去对付一艘美国人派出骚扰我们南海捕鲸船的护卫舰。它叫‘诺尔福克’,三十二炮,除了四门十二磅长炮,都是大口径短炮。它在港口耽搁了一个月,我希望我们可以在圣洛克角以南,在它路途上拦截住它,否则就在大西洋沿岸海面的其他地点截住它。不过总有可能,我们会一直跟踪它进入太平洋。因为我们中间没有谁绕过荷恩角,而我知道艾伦先生对那些水域非常熟悉,他和科尔耐船长一起出航过,要是他能告诉我们那些水域的情况,我会非常感激的。而且大概他还会告诉我们很多捕鲸的事情,对于捕鲸这件事,我自己惭愧地一无所知。我说得对吗,艾伦先生?”

“嗯,阁下,”艾伦说,他几乎没有脸红,喝了非常多的波尔图葡萄酒之后,他的胆怯已经消退了,“我的父亲和两个叔父都是维特比的捕鲸人。你可以说,我是用鲸油喂大的,而且我和他们一起出过几次海,以后才参加了海军。可那都是我们所谓的格陵兰渔业,是在斯匹茨伯根外面的海域上,或者在戴维斯海峡里,捕捉的是格陵兰脊美鲸,露脊鲸,间或也捕捉些白鲸,外加些海象和独角鲸。我跟随科尔耐船长去南海捕鱼的时候,学到的东西要多得多。我肯定你是知道的,阁下,南海渔业,主要为的是捕捉抹香鲸。抹香鲸,而且所有的船都是从伦敦去的。”

“正是这样。”杰克说,他察觉到艾伦在偏离航线,又补充说,“也许你最好能给我们讲讲你和科尔耐船长航行的事情,这样顺便就可以谈到导航术和捕鲸术等等。可是,说话让人口渴,我们还是先喝点咖啡吧。”

交谈停顿了下来,咖啡的香气充满了大舱,而斯蒂芬全身心地渴望着烟草;不过,要抽烟只能到室外的后甲板上去——有些军舰的规定还要严格,坚持只在厨房才能抽烟——但这意味着错过艾伦的演讲。斯蒂芬对鲸鱼热切地感兴趣,他也相当渴望听听他们可能要绕过的荷恩角。这个角声名卓著,因为比起其他角来,要绕过荷恩角,航行会更加危险,需要无休止地迎着西面巨大的狂风航行,希望也会更长久地被拖延,更会出现败血病,还更经常地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他压下自己对烟草的渴望,希望航行官赶快开始。

“嗯,阁下,”艾伦说,“南塔凯特的美洲人,已经有很长时间,一直在他们自己的海面上,还有朝南的海上,捕捉抹香鲸了,而且上一次战争以前,他们就和一些英国船向南驶得更远,到了几内亚湾和巴西沿岸的海上,甚至还到了福克兰群岛。但我们是第一个绕过荷恩角去捕捉抹香鲸的。是我父亲的朋友西尔兹先生,八八年带着‘阿美里亚’号去的,他九零年带回来一百三十九吨鲸蜡。一百三十九吨鲸蜡,先生们!再加上赏金,差不多有七千英镑。所以,其他捕鲸船当然也跟着他去了,去沿着智利和秘鲁海岸向北捕鱼。可是你们知道,对这些水域里航行的船只,西班牙人一直非常嫉妒,而且那时候他们比现在还坏,要是他们还有可能更坏的话——你肯定还记得奴克塔·桑德。”

“我确实还记得。”杰克说。他现在所有的幸福,都有赖于温哥华岛上那个偏远潮湿的、不舒适的小港,它位于美洲西海岸最后一个西班牙定居点向北更远得多的地方。1791 年,一些英国船只正在那儿和印第安人做皮毛生意,它们被西班牙人捕获了。那是一个极其和平的时期,但由于这件事,开始了海军的重新武装,史称“西班牙变乱”。这件事又接着引发了他本人辉煌的转变,把他从小小的(尽管或许是称职的)航行官助手变成了国王陛下任命的上尉,星期天还可以戴起镶金边的帽子。

“所以,阁下,”艾伦说,“捕鲸船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太平洋一侧的任何港口停泊,这不仅是因为西班牙人骄横跋扈,一有时机就会造成伤害,而且是因为,离开家乡这么远,他们从来不能肯定当时到底是战争还是和平时期,他们非但有可能丢掉捕鲸船和船上的收获,还有可能被教训一顿,或者被拘留在西班牙监狱里饿死,或者传染上黄热病病死。可要是你得在外面呆上两三年,经受各种各样的天气,按道理说你肯定需要进行整修,补充给养。”所有的军官都点头赞同,基里克也一边咳嗽一边评论道,“你说得对。”

“所以恩德尔比先生,就是那个派西尔兹带‘阿美里亚’号出航的人,还有其他的船主们,向政府提议,请求组织一支探险队,去寻找安全的港湾和补充给养的地方,这样南海渔业才能继续下去,并且更加兴旺。政府本来是欣然赞同的,可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情,探险最终变成了带双重任务的航行,一半是捕鲸,一半是探路,用前一半的利润来资助后一半的经费。海军部先说他们会出借‘拉特勒’号,那是艘很结实的全帆装备的单桅帆船,三百七十五吨,但后来他们改了主意,又把它卖给了船主们。船主们把它改装成捕鲸船,装上捕鲸桅杆,一共配备了二十五个船员,而它作为军舰的编制定额是一百三十人。不过海军部确实任命了科尔耐先生当船长,科尔耐曾经和库克一起驾驶‘决心’号环游了世界,而且在两次战争的间歇时期,因为只拿海军的半薪,他还在大西洋商舰上航行过——事实上他就是去的奴克塔·桑德,西班牙人捕获的商船就是他的那艘!这样他就成了探险的指挥;而且他非常好心地把我一起带去了。”

“确切地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艾伦先生?”杰克问道。

“那是西班牙扩军刚开始的时候,阁下,九二年的冬天。我们的运气很差,因为招募海军水兵的悬赏已经发布了,我们当中走了一些人,只能招些没出过海的新手或者小孩子来顶替他们的位置。我们耽搁到了九三年的一月,这样就错过了捕鲸船的赏金,还错过了好天气。不管怎么说,我们最终还是起程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在十八天之后看见那个岛的。”

“哪个岛?”马丁问道。

“唔,当然是马德拉岛。”所有的海军军官们都说。

“在海军里,我们总是把马德拉岛简称为那个岛。”斯蒂芬非常自得地说。

“接着,九天之后我们看见了费罗岛。而且风向对我们也很有利。我们刚刚离开东北贸易风,一股柔风就把我们斜推过变风带——那一年的变风带很窄——一直把我们送到北纬四度,送进了东南贸易风,贸易风又把我们朝下推进到南纬十九度,我们在西经二十五度三十分的地方越过了赤道。不对,我说错了。是西经二十四度三十分。十四天之后,我们进到里约港,在那儿停泊了几天,整理好索具,用麻丝堵好了船缝。我还记得科尔耐先生在港湾里用鱼叉叉到一只五英石重的海龟。在那以后我们又出发去寻找一个名叫格朗德的岛屿,据说是在南纬四十五度,但没人知道确切的经度。我们发现了很多黑鱼——那是我们对小脊美鲸的称呼,阁下”——艾伦最后的这句话是对马丁说的,“可是没找到什么岛屿,不管是格朗德岛也好,佩替岛也好,所以我们又改变航向,朝下风的西南方向驶去,驶近福克兰群岛西头附近的海面,一直到测量出六十英寻的海深为止。有很多日子天气都很坏,没有办法进行观测,所以我们留出了很大的余地,离开福克兰群岛,朝斯泰腾岛方向驶。”

“准备穿过勒迈尔海峡?”杰克问。

“不,阁下。”艾伦说。“科尔耐先生总是说,那儿的海潮和洋流掀起的海浪很大,那样做不值得。后来在午夜我们又一次测到了九十英寻的海深——尽管船员很少,科尔耐先生还是一直用深海测铅——他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于是我们又抢风驶船,到了早晨,我们用一百五十英寻的测铅都测不到底了。这样我们才顺风朝荷恩角驶去,绕过荷恩角的时候,我们离开陆地的距离,比科尔耐先生本来会选择的距离更远——他喜欢离海岸靠得相当近,这样就可以利用更多的变风——第二天我们在东北方向三四里格远的地方看见了迪艾格·拉米雷兹群岛。你一定会感兴趣的,阁下。”——艾伦对斯蒂芬说——“我们看见了一些白鸦。他们和北方乡下人叫做灰鸦的鸟大小和形状都一样,只不过它们是白色的。后来我们经历了非常糟糕的天气,风吹向西南偏西方向,海浪也非常大;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相当顺利地绕过了提艾拉·戴尔·福艾苟,然后在智利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天气又变好了,又有了向南的柔风。在南纬四十度的地方我们开始看见了抹香鲸,在默恰岛附近的海面上我们就杀了八头。”

“请问你们是怎么干的,阁下?”斯蒂芬问。

“唔,就跟杀脊美鲸差不了多少。”艾伦说。

“这就好比你问我怎么截腿,我回答说和截胳膊差不多。至少我个人愿意听你更加仔细地说说。”斯蒂芬说,而大家也都嘟嚷着表示同意。艾伦快速地扫视四周。他很难相信这么多成年人——都是水兵而且都头脑清醒——居然没见过怎样杀鲸鱼,或者至少听说过鲸鱼是怎么杀的,可他们兴致勃勃的专注表情告诉他情况确实如此,于是他开始说:“嗯,阁下,我们总是派人留在桅楼守望台,他们一看见鲸鱼开始喷水,就大声唱,‘它在喷水了’。每个人就都拼命爬到桅杆上去——因为你知道,捕鲸人是没有薪水的,只能均摊利润——要是下一次喷水的方向正确,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抹香鲸又粗又低的水柱是朝船头方向的,那我们就放下小艇,当然是捕鲸艇,两头尖的那种——飞快地把小艇放下水,人也跳到小艇里去,同时把船具递给他们,有二百英寻长的捕鲸绳装在桶里,还有鱼叉、标枪、浮标,接着他们就出发了,一开始尽量驶得快,然后在快要靠近的时候,要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因为如果它不是过路的鲸鱼,它通常会在下潜位置一百码的范围内重新冒出水面,你不能让它受到惊吓。”

“它通常在水下呆多长时间?”斯蒂芬问。

“差不多一个半沙漏——三刻钟的样子,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然后它会浮上来,花大约十分钟时间透气,要是你小心的话,在它喷水的时候,你可以静静地划桨靠近它。小艇的舵手一直坐在船头,这时候他会投出鱼叉——鲸鱼马上会潜到水里去,有时候还会抬起尾巴,或者像我们行话说的,竖起叶突猛撞小艇,它一直潜下去,潜下去,把捕鲸绳飞快地拉出去,把系缆柱擦得冒烟,你得不断往上面泼水——小艇舵手和小艇指挥交换位置,等鲸鱼再次冒出水面的时候,小艇指挥就用标枪刺它——要是他可以做得到,就把六英尺长的刀刃刺进它阔鳍的后面。我知道一个有经验的老指挥,一标枪就杀死了鲸鱼,它开始挣扎,疯狂地乱跳,那时候它可以轻易地把小艇打穿。可一般来说,杀死鲸鱼需要花很长时间:刺了它就潜下去,刺了它又潜下去,最后才杀得死。四十琵琶桶重的雄幼鲸最难杀死,因为它行动敏捷。我估计三头当中还杀不死一头,而且有时候,它们会迎风拖你十英里,就算那样,有时候它们还会带伤逃掉。八十琵琶桶重的大鲸鱼就好办得多了,我见过的那头一刺毙命的,就是那一种鲸鱼。不过,一头鲸鱼只有剖开了才见分晓。要不要我说说我们是怎么剖开鲸鱼的,阁下?”他看着杰克问道。

“请吧,艾伦先生。”

“是这样的,我们把鲸鱼拖在船侧,开始割肉。我们先把它绑紧,然后要是小鲸鱼的话,我们就砍下鲸鱼头顶的部分,也就是头的上部,我们称为壳子的那部分,因为鲸蜡就在那儿,我们再把它拉到甲板上来,可要是大鲸鱼的话,就把它掉转头,让它头朝船尾方向,等我们剥完皮,或者说割完油脂再说。是这么干的,我们在它的鳍前面割开一个口子,拉出鲸油,把挂索桩穿过去,系在大桅楼的绞辘上。然后水手们爬上鲸鱼的尸体,用锋利的长刀在鲸油上割下三英尺宽螺旋形的一条。在一头大鱼的身上,鲸油大约有一英尺厚,很容易分离开来;然后绞辘把它提起来,同时倾斜、翻转鲸鱼的身子,你知道么,我们把这叫做翻绞辘。在甲板上,他们把鲸油砍碎扔进熬油锅——那是船中间的一个大锅,下面生了火——把油熬出来。剩下的鲸油渣还可以再做燃料。然后等到所有的鲸油都上了甲板,我们再处理鲸鱼的头,打开壳子,把鲸鱼头里的东西,鲸脑油,用勺子舀出来。鲸脑油开始是液体,等到了桶里就凝固起来了。”

“那是真正的蜡,对吗?”马丁问。

“是的,阁下,一种真正纯粹的白蜡,它从油里分离开来的时候,你想它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它的功用是什么呢?”

因为没人可以向艾伦先生提供任何建议,艾伦先生又继续说,“可就像我说的那样,要是你还没剖开鲸鱼,还没装了桶安稳地放进储藏舱里,你没法知道你的鲸鱼有多少价值。在默恰岛附近的海面上,我们杀的八头鲸鱼,只有三头我们是有收益的,外加一个头,因为天气变坏,其他的都逃掉了,有的是在拖的时候,有的是从船边逃走的。在默恰岛之后,我们沿着智利海岸一直驶到南纬二十六度,然后我们顺风朝圣菲力克斯和圣安伯罗斯群岛行驶,它们都在向西一百五十里格的地方。这都是些糟糕的地方,方圆不到五英里,没有淡水,没有柴火,地上草木不生,而且几乎无法靠岸。我们在碎浪中失去了一个好水手。然后又转到大陆的方向,沿着秘鲁海岸,在好天气里航行,晚上顶风停船,白天寻找英国船,可我们一艘也没看见。在南纬二度我们到了圣海伦地角,因为风向朝西,所以我们离开那儿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艾伦先生驾着“拉特勒”号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看了其中的两个岛,查特汉岛和胡德岛,但没有多少兴趣,又乘着西向柔风,在持续的小雨中回到了大陆,又到了赤道的北面,离开了跟随他们很久的海狮和企鹅,悲惨地忍受了酷热。他们又到了淡水充足、绿阴覆盖的可可斯岛,这儿有鲣鸟和军舰鸟,尽管雨大得让人辨不清方向,甚至还有大雾,他们还是心旷神怡地欢迎这样的休整——后来又到了危地马拉,到了不好客的索科洛岛,又到了洛卡·帕替达,那儿的鲨鱼非常凶猛、大胆、贪婪多食,在那儿捕鱼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们会吃掉鱼钩上任何的东西,连同渔具也一起下肚,有一头鲨鱼甚至越过船舷上缘把一个人的手咬掉了。后来又到了加利福尼亚湾,那儿到处都是海龟;那儿的圣路加角是他们所到最北的地方。他们在特雷斯·玛丽亚斯附近海面游弋了几个星期,虽然看见了很多鲸鱼,却只杀了两头;后来船上的人生病了,他们就掉转船头向南,大致沿着原路返回了,不过这次他们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呆得更长。他们遇见了一条英国船,船上只剩下了七桶水,因为缺水船员们快要渴死了。

艾伦带着近乎狂热的表情,谈到了圣詹姆斯岛的大海龟——世界上没什么肉比它的肉更好吃了——他精确、详细又在行地描述了奇特的强大洋流,各种海潮的趋向,很少几个差强人意的停泊地的特点,少有的几个补充淡水的地方以及煮鬣蜥的最佳办法。然后又谈了他们再次回到圣菲力克斯和圣安伯罗斯群岛不远的地方,在南纬二十四度,在狂风把与船柱嵌合的舱板吹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他谈了他们看见过的、追逐过的更多鲸鱼——他们通常没有什么成功,有一次还失去了两条小艇——然后,他们驾驶着“拉特勒”号再次绕过了荷恩角。这次的天气要好得多,然后他们向北驶到了圣海伦娜。他这样突兀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我们到了艾迪斯通,当天晚上到了波特兰,在海岸边停留到早上,驶进去泊在怀特岛,考厄斯锚地。”

“谢谢你,艾伦先生。”杰克说,“现在我对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知道得清楚多了。我猜想,科尔耐船长的报告也向捕鲸人公布了?”

“噢,是的,阁下,而且他们也都遵照他的建议,到他推荐的大部分岛屿上去,特别是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圣詹姆斯岛、索科洛岛、还有可可斯岛。不过这些年只要等太阳一越过赤道,墨西哥沿海一出现坏天气,他们都更倾向于顺风向西航行,到瑟塞提群岛,或者甚至到更远的新西兰去。”

大家还提了很多其他问题,特别是有关嵌入船柱的舱板、船头和挡水板两侧的问题,都是让水兵们着迷的,然后斯蒂芬问道:“你的船员在长途航行中,健康状况怎么样呢?”

“噢,阁下,我们舰上有个最出色的医生,我们所有人的欢乐,里德贝特先生。我们在捕鲸方面碰到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有时候大家会情绪低落,消瘦憔悴,可除了詹姆斯·鲍登因为小艇翻船在碎浪里淹死之外,他还是把大家全都健康强壮地带回了家。从荷恩角到圣海伦娜的路上,心情最恶劣的那些人还得了败血病,但里德贝特先生用詹姆斯药粉把他们治好了。”

大家谈论了情绪低落和败血病,谈论了身体和心态,谈论了普通舰队作战对便秘、感冒,甚至天花的影响,然后斯蒂芬又说:“阁下,你是不是可以说说抹香鲸的生理构造。”

“唔,可以的,阁下。”艾伦说,“碰巧我还能说一些。里德贝特先生是个非常渴求知识的人,而且因为我们一直在鲸鱼的肚肠里寻找龙涎香——”

“龙涎香?”普林斯叫道。“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浮在海面上的。”

“或者是落在海滩上的。”莫维特说。“还有谁会不知道,长满巨大柠檬的欢乐岛,海滩上珍珠和珊瑚闪着光,还有很多磅的龙涎香?”

“我们的第一副官是个诗人。”看见艾伦吃惊的样子,杰克说。“要是娄万来得及在马耳他加入我们的话,我们本来是有两个诗人的。娄万用现代风格写诗。”

艾伦说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很可喜的事了。他又接着说,“要是运气好的话,当然你可以在岸上找到——有个叫约翰·罗伯茨的人,本来在东印度公司的‘瑟娄’号上做水手。有一次,他在圣亚苟的海边走过——当时他的船正在那儿加水。发现了两百七十磅重的一块,他直接就回家去了,在鸣欣路卖了钱,就在七橡树的另一边置了产业,马上就备了自己的马车——不过,龙涎香首先会经过鲸鱼。”

“要是那样的话,”普林斯说,“为什么在高纬度从来就没有发现过龙涎香,可鲸鱼却多得像面糊一样呢。”

“因为只有抹香鲸才和龙涎香有关系,”艾伦说,“而它们并不到北面的水域去。在北面你看见的鲸鱼,有一些是脊美鲸,其他的那些都是恶劣的长须鲸。”

“也许是抹香鲸在海底看见龙涎香,把它吃了下去。”杰克说。“脊美鲸和长须鲸却没法做到,因为有鲸须挡着呢。”

“也许真是这样,阁下。”艾伦说,“我们的医生却幻想它是从鲸鱼自身长出来的,可是他并不能真正想通这一点。这东西像蜡一样,是非动物性的,这一直让他困惑。”

“那你们在检查鲸鱼肚肠的时候,有没有找到一些呢?”斯蒂芬问。

“遗憾的是,只找到过一丁点,”艾伦说,“而且只在一头鲸鱼身上找到过。我们很少能彻底搜查,因为我们全部都是、或者几乎全部都是在海上把它们剥皮的。”

“我还从来没见过龙涎香呢。”莫维特说。“它是什么样子的?”

“光滑的圆圆的一团,没有特定的形状。”艾伦说。“你刚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它是斑驳的或者带云纹的,深灰色,很像蜡,气味也很浓,可是分量不重,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浅颜色,要硬得多,而且开始变得很香。”

“龙涎香炒鸡蛋是查理二世最喜欢的一道菜。”马丁评论道,而普林斯说,“我看它和等重的金子一样贵。”

他们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慢慢地传递着白兰地酒瓶,过了一会儿艾伦继续说,“因为只要天气允许的话,我们总是要剖开鲸鱼的,所以里德贝特先生乘机了解了它们的生理构造。”

“棒极了。很好。”斯蒂芬说。

“他和我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我常会去帮他。我希望我还能记得他解释给我听的十分之一,可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记得只有下腭上有牙齿;两个鼻孔是连通在一起的,组成单通道带阀的喷气孔,因此有不对称的脑颅;差不多看不见骨盆的痕迹,也没有锁骨,没有胆囊,没有盲肠——”

“没有盲肠?”斯蒂芬叫道。

“没有,阁下,一点也没有!我记得有一天,天气很平静,鲸鱼在船边平稳地浮着,我们用手检查了整个大小肠,一共是一百零六英寻——”

“噢,天啊。”杰克低声嘟囔着,推开了自己的酒杯。

“——连盲肠的影子也没有发现。没有盲肠;可是话说回来,它有巨大的心脏,足足有一码长。我记得我们把一个心放在网里,拉到了舰上来;他测量计算之后,发现一次心跳输出十到十一加仑的血——主动脉有一英尺宽。而且我还记得我们很快习惯了站在巨大温暖的肚肠里,记得有一天我们开了一头鲸鱼的膛,里面还有一头小鲸鱼,他还指给我看脐带、胎盘,还有……”

杰克把思绪从艾伦的讲述中转移到了别处。比起大多数人来,他见过更多因为愤怒而流的血,他并不是过于神经脆弱的人,但他不能忍受心平气和的屠宰。普林斯和莫维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心态。艾伦马上意识到,大舱作为一个整体,并不喜欢他说的事情,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杰克从沉思冥想中回过神来,听到了约拿这个词;在恍惚的一刻,他还以为他们在说侯隆呢。但随后他意识到,艾伦是在说,从它们的生理构造来看,毫无疑问,是一头抹香鲸吞下了那个预言家——有时候抹香鲸在地中海也能见得到。

水手们很高兴能从有关输卵管和胆结石的话题中解脱出来,他们谈论起在直布罗陀海峡以内看见过的鲸鱼,谈论起他们认识的其他约拿们,谈论起载有约拿们的航船可怕的命运,而且杰克的晚会结束得更加文明,话题又从海上转移到了陆地一他们看过的戏,参加过的舞会,还有个关于猎狐的一弗隆一弗隆地详尽讲述的故事:要不是因为天色变暗,莫维特又跌进了田里的排水沟,他和费尔尼先生的一群猎狗肯定是会抓到猎物的。

而尽管大舱躲过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下级军官室却没能逃得过去,因为没有舰长在场,航行官变得更加无畏了,在医生和随军教士的支持下——或者确实可以说怂恿下——不顾他同餐室军官们的非难,他可以把自己强健的记忆力所能保留下的所有生理解剖知识和盘托出了;而且话说回来,有疑病症倾向的军需官亚当斯先生就很喜欢听;而所有和性稍有关联的事情,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听得都很着迷。

然而并非所有的细节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甚至并非都和解剖学有关。“我读过有关北海航行的书,还有关于捕鲸的书,”马丁说,“可对捕鲸业的经济学,我从来也没形成过清楚的看法。从经济的角度,你会怎样比较南海和北海捕鱼业。”

“在我年轻的时候,”艾伦说,“在格陵兰水域还兴旺的时候,我们曾经估计过,五头好鱼就可以支付航行了。每次航程,平均一条船我们可以得到十三吨油,还有接近一吨的鲸鱼骨头;在那些日子,一吨鲸鱼骨头可以卖到五百镑。而油是二十镑一吨,或者稍微好一些,而且还有渔船的赏金两镑一吨,所以你也许可以得到四千五百镑。这些钱要在五十个人之间均分,当然捕鲸船本身也要分红;可就算这样,航行还是有利可图的。但是现在,虽然油已经涨到三十二镑,骨头却跌到了不足九十镑,而且鲸鱼也变小了,变少了,也更远了,所以你得捕二十头才不会亏本。”

“我没想到鲸鱼骨头这么值钱。”军需官说,“它可以用来做什么?”

“装饰品。”艾伦说。“女帽头饰商和裁缝们用的装饰品;还有雨伞。”

“那么和南海渔业相比怎么样呢?”马丁问。“因为要是只抓抹香鲸,那在南海就没有骨头可言。航行仅仅是为了鲸油。”

“确实如此。”航行官说。“而且要是你把两者对比起来考虑的话,抹香鲸只出两吨油,而一条好的格陵兰鲸鱼要多出十倍,另外还有上好的骨头,你会觉得南海渔业是件愚蠢的事;因为,就算抹香鲸的油,价钱比一般的高出一倍,就算鲸蜡也可以卖到五十镑一吨,可还是不够补偿骨头的损失。噢,天杀我的——我是说,噢我的天哪,还是不够。”

“请你解释这明显的矛盾。”斯蒂芬说。

“是这样的,大夫。”艾伦说,他微笑着,面带着知识优越者的——甚至是智慧优越者的——全部的善意,“你有没有看出来,关键在于可用的时间?在北冰洋——在格陵兰渔业——我们是四月初出发,一个月之后到达冰的边缘。在五月中旬鲸鱼来了,到六月中旬它们就离开了,剩下的是那些恶劣的长须鲸,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酒糟鼻。要是你还没装满一半的琵琶桶,你可以不妨向西到格陵兰海岸,沿着浮冰试试运气,一直干到八月;可到那个时候,天就开始变暗、变冷了,就是回家的时候了。在戴维斯海峡也是同样,不过要是你不在乎冒险让冻住,冻到第二年,不在乎你的船给冰挤碎,不在乎你给冰熊吃掉,你还可以在那些海湾里呆得久一些。而抹香鲸生活在温和的热带水域,你尽管呆多长时间捕猎它都可以。现在大多数南海捕鲸人都指望在外面停留三年,也许杀两百头鲸鱼,然后满载而归。”

“当然,当然。”斯蒂芬叫道,一边用手拍了拍脑门。“我真是蠢。”他转过脸,对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说,“你能把我的雪茄盒子拿来吗,帕丁?”又对航行官说,“艾伦先生,你愿意到甲板上走一走吗?你两次提到长须鲸的时候,都抱着强烈的非难,要是你能进一步阐述你的观点,马丁先生和我都会非常感激的。”

“我五分钟之后来见你。”航行官说,“等我先誊清我中午的观测,在海图上测量好距离就来。”

他们在右舷的转折处等着他,过了一会儿斯蒂芬说,“要是能看见一片草叶,或者一只羊,这种景色就可以称得上田园诗般的了。”他吐出的一口烟,紧密地聚成一团向前漂去,越过了船腰,因为柔风仍旧从船尾方向气息平稳地吹拂着,从船头到船尾拉起的繁复绳索上,挂满的无数衬衫、裤子、外套、手绢,全都秩序井然地倚向南方,就像仪仗队里游行的士兵——既没有变化无常的飘动,也没有参差不齐的抖晃。这些衣物的主人们,也同样清醒地坐在船首楼上,或者坐在主甲板的大炮之间。这是个缝纫修补的下午,对新兵来说,这意味着要把今天早上发给他们的一码码的帆布衣料,变成热天穿的衣服。不仅普通水兵在忙于针线,就连一个新来的少年候补生,噶隆勋爵的儿子威廉·布莱克尼,也坐在左舷跳板上,正在下级军官室女佣的指导下,学习缝补长袜。这个下级军官室女佣,其实是个长胡子的水兵,他曾经在布莱克尼父亲手下服役过,在事件的自然运转中,现在他成了布莱克尼的海上爹爹,他是个出色的缝补匠,以前曾经照料过上将的桌布。另外,侯隆也坐在左舷扶梯上,教另一个侥幸人选的候补生如何在口袋旁边穿针引线,一边还低声对自己唱着歌。

“那个年轻人的嗓音多美啊。”马丁说。

“一点也不假。”斯蒂芬说,一边更加留意地听着。那嗓音确实神奇般地悦耳、音调准确,还把一首老歌谣唱得新鲜动人。斯蒂芬探出身子看清了歌手。“要是他这样继续进步下去,”他想道,“大家艮快就不会再叫他约拿了。”在开始的几天,侯隆狼吞虎咽,以显著的速度长胖了,现在他不再骨瘦如柴,作为航行官助手,他也不再荒谬地显老——事实上,在那些对雄性的果敢和力量要求不高的人们看来,他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贫穷和厄运也不再从衣服里瞪出眼睛。他拿到了一笔预付的薪水,不仅赎回了当铺里的六分仪,还买了一件相当好的外套,而且因为这儿是帆布长裤和短外套的纬度——除了去大舱,还有主持值班岗哨的时候,军官们都不穿制服了——还因为他干针线活特别心灵手巧,所以他的穿着比别的军官一点也不差。他和沃德,还有希金斯三人一起搭伙吃饭。希金斯是斯蒂芬的新助手,而沃德是杰克的书记员,他尽职,安静,有点平庸。沃德平生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军需官,他存钱多年,就是为了缴纳成为军需官所必需的保证金。侯隆在准备出航的紧急日子里,并没有以超常的技术、有效的努力让自己脱颖而出,可是话说回来,他也没做错什么事情让杰克后悔收留了他。“都在低地的海上。”他唱着,一边把针脚和歌词同时引向结尾。“你看,”他对那个候补生说,“最后你来回缝上五六遍,打上一个结,就缝好了。”他剪断了线,把线团和剪刀递给候补生,说,“跑到军械官的卧舱里,把这些还给荷纳太太,转达我最好的问候和感谢。”

斯蒂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挨擦他的手,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下级军官室的山羊阿斯帕西亚,来提醒他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好了,好了。”他气恼地说,一边最后抽了一口雪茄烟。他把通红的雪茄烟头摁在一个缠索栓里,又在船舷上擦了擦缠索栓,把烟头塞给了阿斯帕西亚。它这才安静地慢慢回到舵轮旁边鸡笼的阴影底下,眼睛半闭着咀嚼起来。在它往回走的时候,它还和匆忙赶到船头的航行官碰了个照面。“我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说,“我不得已要修理鹅毛笔。”“没关系。”他们说。然后他继续说,“嗯,先生们,至于说到那些长须鲸么,我们一共有四种,可每一种都乏善可陈。”

“为什么呢,艾伦先生?”马丁用不赞同的语气问道。他不喜欢这么一大批上帝的造物全盘遭到谴责。

“因为,要是你用鱼叉去扎长须鲸的话,它极可能会把你的小艇撞成柴火木料,或者下潜得非常深、非常快,不是把你拉下海底,就是用光你的绳子。从来没有造物有这么大,还这么快——我见过的一头游到三十五节,先生们!它有一百英尺长,上帝才知道它有多少吨重,却游到三十五节的速度,比奔马还要快一倍!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而且要是万一你杀了一头长须鲸,或者更有可能得多,你碰巧遇上一头长须鲸搁浅了,因为它的鲸鱼骨头又短又粗糙,大部分骨头还是黑的,商家也不经常要收购;再说它的油质量很差,分量也不会超过五十桶。”

“你几乎完全不能怪它怨恨鱼叉。”马丁说。

“我记得我第三次航行的时候,”艾伦没有理会马丁,又继续说,“时节已经比较晚了,因为储备舱还没装满一半,我们还留在格陵兰海岸。天气很糟糕,北面的海涌把冰挤压得咯吱直响,天色在变晚,天气变得很冷,我们的一条小艇缠住了一头长须鲸。我想象不出他们是怎么搞的。鱼叉手爱德华·诺里斯,是个有经验的捕鲸人,照理说,就连第一次出海的人,都可以根据喷水判别出长须鲸——它和脊美鲸相当不同。再说,它翻身下潜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它的背鳍。不管怎么说,你近到可以投鱼叉的地步,总可以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是大雾还是海浪,或者是鱼叉手眼睛顶风,他们缠住了一头长须鲸。他们举起旗子,要了更多的捕鲸绳,又一条一条地装上去。这活计很有窍门,绳子走得飞快,快得系缆柱冒烟,嘶嘶作响,你得在上面不断浇水。它带走了四整桶的绳子,外加第五桶的一半,将近一英里长,而且在水下呆了很长时间,也许有半个小时。它浮出水面的时候,捕鲸艇指挥老丙汉马上用标枪刺它,这下可全完了。它喷出红水,摔起尾鳍,像赛马一样朝西南方向游去。他们全都大喊救命——我们看见小艇飞快地驶远,两边远远地溅起白沫,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我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或许绞缠在一起的绳子绕在了一个人腿上,他半个身子悬在船外,他们又不敢割断绳子,或者绳子缠住了一块松动的船板——可不管什么原因,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被拖了下去,拖到冰层下面,一共六个人,我们再也没找到过他们任何的踪迹,连一顶浮起来的皮帽子也没有。”

“我猜,抹香鲸没有这么快,也没有这么难对付?”一阵停顿之后,斯蒂芬问道。

“不是这样的。因为它有可怕的大颚,它也可以是很难对付的。它可以把你的捕鲸艇一咬两段,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它几乎从来不这么做。它垂死挣扎的时候,有时会潜水,跳荡,用尾鳍把你砸成碎片,可它不会有意这么做。它没有恶意。说起来,早先,在南海几乎还没有捕鲸船的时候,它会停在水里用它的小眼睛温和好奇地看着你。我以前还摸过它,亲手摸过它呢。”

“不去触怒它的话,鲸鱼会袭击人吗?”马丁问道。

“不会。它们可能会撞上你,弄松你的后支索,但那是因为它在睡觉。”

“你杀鲸鱼的时候感觉怎样,你杀死了这么大的造物——你剥夺了这么大的一条生命?”

“嗯,我感觉到自己变得更有钱了。”艾伦大笑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时候我想——”

“陆地啊。”嘹望员在高处叫道。“甲板上的。高地,右舷船头偏一个罗经点。”

“那肯定就是顶峰。”航行官评论道。

“哪儿,噢,哪儿?”马丁叫道。他跳上桅脚栅栏,但没有站稳,于是又跳了下来,脚跟和大部分体重都落在了斯蒂芬左脚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上。

“沿着牙樯的缆绳看,”航行官指点着说,“朝右一点,在两层云的中间,你可以看见顶峰的中段在闪着白光。”

“我看见大卡纳里岛了!”马丁说,他的独眼里闪耀的光芒抵得上两只眼。“我亲爱的马图林,”他带着最关切的表情说,“我多么希望我没有伤到你啊。”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是我毕生的荣幸。可我告诉你,这不是大卡纳里岛,而是腾纳里夫,而且你再怎么跳也无济于事。要是我对海军还算稍有了解,你是不会被准许上岸的。你是不会在金丝雀的出生地见到金丝雀的,不管是大的也好,小的也罢。”

关于厄运的预言几乎都是准确的,除了“惊奇”号在海面游弋时,从大桅楼所能看见的那部分岛屿,马丁再也没有见到更多。游艇驶到了岛上,又穿过拥挤的船只重新返回,艇上载了一个活泼、肥胖、棕色的男人,他随身带着自己的黄铜小平底锅。奥布雷舰长的老相识,镇上的现任总督亲自担保,此人会做圣诞节布丁和百果馅饼。

“别担心,”斯蒂芬说,“很有可能,我们会在佛德角的某个岛上补充淡水。我多么希望那个岛会是圣尼克斯岛,或者是圣露西岛啊。这两个岛之间有个无人居住的岛,名叫布朗科岛,上面有一种特有的海鹦,和其他所有海鹦都不同,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活的。”

马丁高兴了起来。“你估计我们到那儿还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噢,只要我们进入贸易风,就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左右。我知道有时候贸易风在卡纳里群岛以北就开始吹了,送我们向南穿过回归线,几乎达到赤道,一路上帆脚索飘扬。也就是说,差不多两千英里的路程,一路上帆脚索飘扬!”

“什么是飘扬的帆脚索?”

“对啊,什么是飘扬的帆脚索?我好像记得,根据约翰逊的定义,帆脚索是舰上最大的缆索,或者这种缆索会飘动是件好事情。或者这只是水兵们惯用的诗意表达,不管怎样说,他们总是用它来表达舒服自在、毫不费力的航行。他们的语言常常是非常形象化的。你知道,东北和东南贸易风之间的无风乱风带,那片赤道以北宽阔的水域,法国水兵就把它强调地称为,也就是说,沥青罐。水兵们到达无风乱风带的时候,他们会说船在萎靡不振,就好像船情绪低沉,深深地忧郁。在潮湿和酷热中,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风帆懒散地抖动着,船停滞不前。”

在说话的当口,天空却完全晴朗,而且虽然“惊奇”号还没恢复到它原本快乐的状态,还要和太多极难对付的杂种们打交道,但它与愁闷却还离得很远。在北纬二十八度十五分它进入了贸易风带,而尽管贸易风绝对称不上全心全意,所有的水兵还是开始盼望起佛德角群岛,开始盼望起这些全都被太阳烤焦发黑,热不可耐,草木不生的岛屿所能带来的微小快乐。军舰已经进入了深海航行的稳定常规。太阳每天比前一天更热一些,每天也比前一天更偏向左舷横梁的后面。太阳马上晒干了新近清洗的、刚刚露面的甲板,随后就开始观看安排好了的一系列事件:哨声唤起吊床上的水兵,哨声叫水兵吃早饭,住舱甲板被清洗干净又被风吹干,哨声叫新兵去进行大炮演习或者去收缩中桅帆,哨声叫其他人美化军舰,地平纬度被观测了,军舰的纬度和进程也被确定了,中午宣布了,哨声叫水兵吃午饭,航行官的助手调制掺水淡酒的仪式(三份水、一份朗姆酒,外加适当比例的柠檬汁和糖),一小时后,敲鼓,下级军官室午饭,然后是安静的下午,六遍钟的时候是晚饭和再次的掺水淡酒,稍晚些是全体集合,军舰的甲板被收拾干净,所有水兵进入各自的战斗岗位。每次全体集合,难得有不开几炮就结束的,这是因为,虽然通常把大炮推进推出的训练有很大价值,但是杰克相信,为了让水兵们做好作战准备,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真的炮弹轰然射出,更不要说教会他们把炮口对准正确的方向了。他非常相信炮术。为了让他的炮队有充分的训练,他自己设立了私人弹药库(对实弹训练来说,官方正式的配给太少了)。因为前“保卫者”号的水兵们当中,很少有懂得大炮的,他的私人储藏大都用在了他们身上。于是,经常在第一班折半轮值快到结束时,夜晚就会被猛烈喷射的火焰所点燃,而军舰也会被一场私人的小型风暴所照亮。风暴射出云雾、雷鸣、橙色的闪电,消失在光滑、平静、可爱的海洋广阔的水面上。

对奥布雷舰长来说,海洋光滑得过分了。他宁愿在航行开始的时候,有两三次强劲的北风——当然,狂风的猛烈程度要离吹走任何重要的圆材刚好差那么一点——他这么想,是有很多理由的:首先是因为,尽管他手头有一个多月,甚至也许有六星期的时间,他还是想要更多的时间,他相信一个人在海上的时候,手头的时间永远不会嫌太多;其次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喜欢恶劣天气,喜欢咆哮的大风、滔天的海浪,喜欢驾船驶过大风大浪,船上只扯起一片收紧帆篷的风暴小帆;另外还因为,一场持续两三天的狂风,要是大到必须把中桅降到甲板上,大到必须把救生缆临时从船头拉到船尾,那么,对于把一支成分复杂的水兵队伍团结起来,它的作用几乎就可以和一场战斗相比。

而且他们需要团结,他想,这是后一班折半轮值的时候,而由于大炮演习特别顺利,水兵们都出来跳舞嬉戏了。他们现在正在船首楼玩亚瑟王的游戏,一个人戴上伙食桶圈代替王冠,其他人用木桶往他身上浇水,戴王冠的人必须想尽办法做滑稽的手势,扮鬼脸或者说俏皮话,把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逗笑,然后发笑的人就必须取代他的位置。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在炎热天气非常受欢迎的游戏,而且它也给那些不会因大笑而受罚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但杰克留意到,前“保卫者”号的人几乎没有参加的,连哈哈大笑的人当中也没有他们。当时,杰克带着普林斯沿跳板走着,一方面是想看看热闹,另一方面想调整一下后支索,希望借此增进柔风的强度(这是一种野蛮人的手法,它和那种游戏一样古老,或者更加古老)。在泼水的间隙,亚瑟王看见舰长近在身边,他马上立正,手触王冠敬礼,这人是个生气勃勃的年轻的桅楼嘹望水兵,名叫安德鲁,他还是个海员协会的小男孩时,杰克就认识他了。“继续玩,继续玩。” 杰克说。“我得先透口气,阁下。”安德鲁愉快地说。“这半个多小时我一直在打鼾。”

在一时的安静中,有个非常古怪的,尖厉而非人的,有点像《潘趣和朱迪》滑稽木偶剧里发出的声音,叫喊了起来。“我来告诉你这艘船哪儿不对劲。大家不和睦。‘保卫者’号的人整天被欺负。额外的任务,额外的训练,日夜苦干。整天被欺负,没日没夜。随便哪个领头的都和我们胡闹。大家不和睦。”

不告密的传统是如此强大,除了几个最愚蠢的普通水兵,其他人马上刻意露出空白的表情,他们朝下面看,或者越过船舷朝前看,或者抬头朝黄昏的天空看,而且就连那些最愚蠢的水兵,在张大嘴巴瞪着说话人片刻之后,也跟其他人一样做了。非常明显,说话的人是康普顿,“保卫者”号的理发师。他的嘴几乎一动不动,茫然的表情向船头方向望去,但声音却是直接从他那儿发出来的。杰克几乎马上就回想起他是个腹语者——异常的声调无疑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他的本意,就是想让所说的话和本人没有牵连,让所说的话没有个人的特质;而且他选择的地点也是军舰上最不正式的场合;所以尽管普林斯显然很想抓住这个人,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去管它。“继续玩。”他对亚瑟王周围的人们说,看他们泼了五六桶水之后,他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走回了后甲板。

那天晚上,两人在大舱里调音的时候,杰克说,“斯蒂芬,你有没有见过腹语者?”

“我见过。那是在罗马。那个人让朱比特·阿蒙的神像开了口,要是他拉丁语再好一些,你会发誓那些话真是神说的。一间小黑屋——预言家一样低沉庄严的声音——很美妙。”

“也许场地必须是封闭的,也许回音廊的原则在这儿也适用。不管怎么说,在甲板上是不会奏效的。可这个老兄觉得可以奏效。这是我最奇怪的经历:他站在那儿,面对面和我说话,就好像他是隐身的,而我可以明白地看见他,就像……”

“黑桃A 斯?”

“不对,不对,不太对。就像……该死的。就像我的手掌一样明显?像大马路一样?”

“像索尔兹伯里平原?像一条红鲱鱼?”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保卫者’号的那些人让我知道了他们心里不痛快。”

掌帆长的猫从打开的天窗跳了下来。它是只瘦小的幼猫,品格不高,有点像妓女,而且它马上开始在他们腿上磨蹭起来,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杰克心不在焉地拉着它的尾巴说,“霍拉想请你给它起一个真正好听的名字,起个古典的名字,配得上军舰声威的名字。他觉得猫咪太低俗了。”

“掌帆长的猫唯一可能的名字就是鞭子。”斯蒂芬说。

奥布雷舰长的脸上很快露出领会的神色,他圆润响亮的大笑声轰响起来, 引得船首楼前端的左舷岗哨都露齿而笑了。“噢,上帝啊,”他终于擦了擦明亮的蓝眼睛,说道,“我多么希望这话是我说的啊。走开,你这蠢货,”——这最后一句是他对猫说的,因为现布猫已经爬到他的胸前,正用胡须擦他的脸,它的眼睛闭着,沉浸在愚蠢的喜悦当中。“基里克,喂,基里克。把掌帆长的猫拿走,把它送回他舱里去。基里克,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基里克从他舰长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而且因为现在他难得感到比较温和,于是他说不,他不知道。

“它的名字叫鞭子。”杰克说,他又一次爆发出大笑。“鞭子是掌帆长猫的名字,噢,哈,哈,哈!”

“这都不错,”斯蒂芬说,“可刑具本身确实是邪恶的东西,一点也不值得笑。”

“马丁也差不多这么说,”杰克说,“要是听了你们两个的话,一年到头就没人会挨鞭子了,也没人被杀了,军舰就会变成个乱哄哄的地方。噢,哎呀,我的肚子疼了。不过就算是你,也没法说这是艘经常鞭打人的军舰:自从直布罗陀以来,我们还一次也没竖起过格子板呢。我像任何人一样不喜欢那只猫,只不过有时候我必须下命令叫它出来。”

“呸,”斯蒂芬说,“除了有卑曲奴性的人,谁也不会欢迎这种东西。我们还拉不拉音乐了?明天我一天都很忙的。”

即使以它现在沉稳的进度,明天也极有可能是“惊奇”号穿越回归线的日子。在这个当口,斯蒂芬想给所有人放放血,既是为了预防热病,也是为了预防在几乎直射的阳光下吃肉太多喝掺水酒太多所产生的后果。假如他是舰长,他会要求,在北纬二十三度二十八分和南纬二十三度二十八分之间,所有人只许吃面包粥和麦片粥。放血会在后甲板上进行,会把人们像点名一样集合起来,一个一个过关,这样就没人可以躲进缆绳舱,或者干脆躲在巨大的缆绳卷里面逃过放血。这是因为,有些水兵虽然愿意在战斗中放血,甚至愿意放自己的血,但却不能忍受有意割破皮肉的想法或者行动。下午才是放血的时候,然而两个军医上午很早就忙着磨快他们的放血针和柳叶刀了。希金斯对他的上司仍旧极端畏怯,就好像生怕大夫会随时用拉丁语对他说话似的。希金斯对那种语言的了解,事实上就连对很多英语的医学术语的了解,都非常浅薄。斯蒂芬认为,不是没有可能,他借用了某个合格医生的名字和证书,而这个合格医生可能就是他以前的雇主。但他并不后悔收下他当助手。希金斯已经在两个场合展示了他虽然有局限但却无可否认的牙医技术,而在这两个场合,斯蒂芬本来是不愿意动手术的。水手们把他当成了某种完人,而且“惊奇”号上几个强壮健康的水兵,几个慢性疑病症患者,本来每周一次必然报告生病,本来他只好用白垩粉、红染料加上糖做成的药片来安抚他们,现在却都遗弃了斯蒂芬。他们在私底下找希金斯看病,而尽管斯蒂芬对此毫不在意,他听到的一些传闻,还是让他稍感不安。比如,据说从约翰·哈勒斯的肚子里取出了活鳗鱼,这听上去就不太正常,而且,或许将来他会不得不制止这种倾向。不管怎么样,暂时他还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希金斯说。他们在沉默中磨着刀。

在他们头顶三层甲板以上(因为他们远在吃水线以下,他们在医药柜旁边,荒唐地在灯光下工作着),在明亮的阳光下,奥布雷舰长正和普林斯一起,来回踱着步。虽然风还是那么微弱,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东北贸易风都要弱,但他脸上却有种愉快满足的表情。非常干净的甲板在他前面延伸开去,前“保卫者”号的水手们正在学习如何给大炮滑车穿绳子,如何恰当地安排滑车的各种索具,甲板上到处是适度的、有节制的忙碌。从前舱传来候补生的齐声念颂的hic haec hoe,而在他们最后念到his his his,his his his的时候,他们的嬉笑被马丁先生温和地制止了。在他们的午饭之后,他的午饭之前,他会检查他们一天的功课,也就是说,检查他们各自对军舰中午所处方位的判断。军舰的方位,是以太阳的高度,以航海计时仪显示的当地和格林威治的时间差来确定,再用船位推算法来核对的。孩子们的答案有时候差得很远。看来有些孩子并不能掌握基本的原则,他们试图用错误的要诀捏造出结果来,或者干脆抄袭;而1255少伯伊尔(尽管来自海军家庭)从来没学会过五乘几以上的乘法口诀表or 不过总的说来,他们是一群令人愉快的男孩子,尽管卡拉米和威廉逊两个,在没有教师管教的情况下出航这么久之后,有点不喜欢再次回头念书,尽管他们俩在第一次出海的候补生面前喜欢自夸炫耀,他并不觉得他们蛮横霸道。他们显得很快乐,而且军械官夫妇也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为了正式的场合,比如在大舱吃午饭,荷纳太太还把他们的衬衣收拾干净,她肯定也比基里克做得要好。杰克怀疑她用了淡水。

候补生们的合唱变了。现在他们在大声念,杰克微笑得更开朗了。“这才是我喜欢听的。”他说,“要是有人跟他们说希腊话,他们再也不会像我们一样张口结舌了。他们会马上回答,‘给你autos autee auto,老公鸡,。再说古典教育对纪律也有好处;对受过古典教育的军官,水手们出奇地尊敬。’”

看来普林斯并没有被他完全说服,不过他说莫维特当然对荷马评价非常高。正说着,那只猫走到了他们的脚边。这只猫还不懂得后甲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很明显想和他们亲热,想接受他们的抚摩。“霍拉先生,”杰克叫道,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船首楼上,掌帆长正在那儿安装一个三眼滑轮。“喂,霍拉先生,请你行行好,把你的鞭子拿到前面去,把它关在舱里,或者放在袋子里。”

斯蒂芬关于猫的俏皮话早就传遍了整个军舰,在不断的重复中,在对蠢人的解释中,在详细推敲的过程中,斯蒂芬的俏皮话显得更加风趣了,现在这畜生沿着跳板被带往船头,沿路很多人大叫“鞭子,嗬!”很多人咧嘴而笑。这是因为,“惊奇”号并不是那种严肃沉闷的军舰,在甲板上并非上级先对你说话,你才能回答。

杰克说今天是军舰通常的惩罚日,他这么说的时候仍旧面带笑容,他还问有什么严重的违犯军法的事。“噢,没有,阁下。”普林斯说。“只有两件争吵、一件酗酒——是他的生日,阁下——还有一起下流语言。都是六份水掺淡酒的惩罚可以解决的。我在想是不是放过他们,因为下午我们还要放血。”

“我本来也准备这样建议。”杰克说,他接着又说起了修改轮值名单的事情,修改轮值名单为的是好让新手们和老“惊奇”人更充分地融合起来,让新手们的生活轻松一点。他正说着,却看见了一件非常丑恶的事情,把话噎在了嗓子里:侯隆正沿着左舷跳板朝船头方向走,二等水兵奈吉尔,“保卫者”号的人当中最阴沉、最喜欢无理作对、最好争辩的一个,在同一条狭窄的通道上朝船尾方向走。他们彼此擦肩而过;而奈吉尔继续直走,除了故意装出的无所谓表情,没有丝毫打招呼的表示。

“纠察长。”杰克叫道。“纠察长。把这个奈吉尔带到下面去,在半甲板上给他戴上脚镣。”他变得极端愤怒。为了军舰的愉快氛围,他愿意做很多事,不过他一刻也不能容忍对纪律的蓄意破坏,一刻也不能容忍,哪怕这意味着整个航行期间像治理监狱船一样治理护卫舰。在整个舰队酝酿兵变的时刻,他听过圣文森激昂的叫喊,“我要让他们朝挂在推杆上的候补生制服敬礼。”而他全心全意地同意这条原则。他对普林斯说,“和往常一样,在六遍钟的时候,我们要处理违犯军规的人。”他脸上的表情让陆战队的霍华德大为吃惊,以前霍华德只见过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或者最坏也就是在码头上被耽搁的时候,那时他仅仅是显得不耐烦。

与此同时,一个传令兵来到下舱,说军械官想见马图林大夫,问什么时候方便。“要是他愿意,马上就行。”斯蒂芬说,一边把最后一把放血针上的油抹去。“希金斯先生,也许你可以去照看一下伤病室。”向军医秘密问诊,是任命和委任的军官们的特权。斯蒂芬丝毫也不怀疑,虽然军械官长得宽肩膀、黑脸膛,是个样子凶狠的壮实男人,而且还有战斗留下的伤疤,但他却是个不喜欢放血的人,是来求军医放过他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猜对了,因为荷纳的造访确实和放血有关。可是斯蒂芬还没等让他坐下,就已经意识到事情比单单不情愿放血要复杂。首先,荷纳的声音里没有那种轻声轻气、气喘吁吁、自怜自怨的特质,而水手们通常都觉得,在他们作为病人来问诊的时候,对他们自己、对大夫和这种场合,他们都有义务用那种腔调说话。荷纳的声音却完全不是那样。他的声音是粗哑的,其中暗含着强烈的凶猛。阻挠他是不会见效的,况且到现在为止,舰上也还没人阻挠过他。在一阵闲聊和难堪的沉默之后,他说要是失血会让他干不成那个,他就不愿意放血。他觉得,这些天晚上他差点能干成那个了,可要是放掉哪怕半品特的血会让他倒退回去,唔……不过要是放血无关紧要的话,唔,就算大夫想抽十加仑的血,也没有关系。

斯蒂芬在既羞怯又口齿不灵的人们中间行医这么长时间,也逐渐知道了“那个”可能表示的几种意思,而他问了很少几个问题,就证实了自己最初直觉的理解。荷纳患了阳痿。但让马图林不安,让他害怕自己极不可能有助于病人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荷纳仅仅在和妻子一起的时候才阳痿。荷纳做出这样的披露,已经扰乱了自己的情绪,于是斯蒂芬不愿意再逼问他,弄清他们夫妻关系的确切状况,然而他推测,荷纳太太不是特别理解同情;她什么话也没说——他们根本没谈起过这件事——但看来她很不高兴,容易发脾气。荷纳几乎肯定有人用符咒把他镇住了。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他去找过两个不同的神汉祛邪,花费了四镑十先令,可没有什么用处,这些混蛋。“哎呀,上帝,”他打断自己的话,说道,“他们在吹哨叫大家观看惩罚呢。我还以为今天没有违犯军法的人。我得跑去穿上好外套了。你也得赶紧,大夫。”

他们穿着好外套,在后甲板上溜进了自己的位置。整个后甲板全部是蓝色镶金的制服,而同时在后桅杆后面,沿着两边的栏杆,海军陆战队员们站成鲜红的行列,阳光在他们白色的交叉皮带和刺刀尖上闪耀着。杰克已经处理完了吵架的人、过生日的酒鬼和使用下流语言的,判决都是“六份水兑开的薄酒,直到下星期这个时候为止”。这是因为,虽然多年以来,斯蒂芬一再向他说明,问题的关键在于酒精的含量,而不在于水的多少,他(就像舰上所有其他人一样)私下里仍旧相信,掺水的淡酒,要是加倍稀释到稀薄的、淡而无味的程度,会更加不容易喝醉得多——按道理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正在处理奈吉尔。“你干了什么?你很清楚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杰克怀着冰冷的、浓缩的、完全发自内心的愤怒说。“你在跳板上迎面碰到侯隆先生,可是你没有敬礼。你是军舰的老兵,这样做不是因为无知。无礼,故意的无礼,和哗变只有毫厘之差,而对哗变的惩罚是毫无疑问的绞刑。在这艘军舰上,这样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奈吉尔,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他的哪位长官想替他说话?”他的长官们都无话可说。侯隆是可以站出来说话的唯一适合的军官,可他觉得这样做不恰当。“很好。”杰克说。“竖起格子板。军舰的纠察长助理,命令妇女们退下。”白围裙们消失在船头升降口下面,而奈吉尔面带阴沉的、愁眉苦脸的、危险的神情,慢慢脱下了自己的衬衫。“把他捆起来。”杰克说。

“捆起来了,阁下。”过了一会儿,舵工说。

“沃德先生,”杰克对他的书记员说,“宣读海军惩治条例第三十六条。”

书记员一打开书,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下了帽子。“第三十六条,”他拖着官腔尖声读道。“舰队的任何成员或者成员们,所犯的死罪以外其他所有罪行,凡是在本条例当中没有提及的,或者其惩罚没有明确规定的,应该根据这些情况在海上通常采用的法律和习惯来确定。”

“二十四记。”杰克说,一边重新把帽子戴到头上。“掌帆长助手,履行你的职责。”

哈里斯是掌帆长助手们中间资格最老的那个,他从霍拉手里接过了猫,履行了他的职责。他不带偏见和恶意,可还是使出了在海军里惯常的惊人力量。第一下鞭打从奈吉尔嘴里拽出了“噢,我的上帝”的喊叫,但在这以后,除了庄严的计数声,只有嘶嘶和啪啪的声音。

“我得记着试试牟林斯的专利药膏。”斯蒂芬沉思着。在他身边,那些从来没见过真正鞭刑的候补生们,看上去都很害怕、浑身不自在,而在远处的水手们中间,他看见大个子帕丁·科尔曼在公然地哭泣,怜悯的眼泪从他单纯善良的脸上流下来。不过总的来说,大家都无动于衷。对奥布雷舰长而言,鞭刑确实是非常严厉的判决,但在大多数军舰上判决还会严厉得多,而且普遍的意见是,二十四记鞭打是非常公平的——要是有个家伙想冒险迎风航行,到了不对军官敬礼的程度,就算那个军官只是个倒霉的航行官助手,不仅身五分文,还可能是个约拿,而且肯定不是个水手,唔,那要是这个家伙碰上逆风逆帆,也就怨不得别人了。这看来也是奈吉尔自己的想法。手腕和脚踝松开之后,他捡起了衬衫,走到船头厕所的抽水机旁,让他的同伴洗去他背上的血,然后穿上了衣服,他脸上的表情虽然阴郁,但却绝对不是个刚刚遭受了无法容忍的暴行或者冤屈的人该有的脸色。

“我多么厌恶这种体罚啊。”事过不久,马丁说。当时他们正一起站在船尾栏杆旁边,观看着两头鲨鱼。这两头鲨鱼是几天前开始和军舰结伴而行的,它们在军舰的尾波里,或者在军舰的龙骨下面不停地游弋着。它们是两头富有经验的狡猾的老鲨鱼,它们吃掉人们扔下的所有垃圾,但完全藐视任何装了鱼饵的鱼钩,它们挑衅地在水下游着,保持着恰当的深度,既使得确定它们的种不可能实现,也使得每天晚上轻武器训练时,倾泻在它们身上的滑膛枪子弹失去了任何效果,况且它们还妨碍了奥布雷舰长每天清晨的游泳。要是只有一头鲨鱼,他本来还会容忍,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变得胆小起来,两头鲨鱼他就觉得太多了,这尤其是因为,最近一次和红海虎鲨非常不愉快的遭遇,改变了他对整个鲨鱼类的看法。

“我也同样厌恶,”斯蒂芬说,“可是你得考虑到,体罚是和海上的法律和习俗相一致的,而海洋可以称得上是个野蛮的地方。我看,今晚我们要是唱歌的话,你就会发现,大家都高高兴兴,就像格子板从没搭起过一样。”

他提到的格子板已经拆除了,而且至少在半小时以前,甲板就已经仔细擦洗过了。这是因为,离八遍钟已经只剩下几粒沙的时间了,而军官们和候补生们,都散布在从主桅杆直到船尾的甲板各处,正各自把太阳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象限仪、六分仪上,等待着太阳越过子午线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到来了,每个人也都知道了这一点,但根据古老的惯例,航行官首先向莫维特报告,随后莫维特向奥布雷舰长走过去,摘下帽子,向他报告说,看来当地时间是正午了。“打钟。”杰克说。根据法律,这一刻就成了正午。随即,舰上回响起八遍钟,又响起了通知水手吃饭的哨声,但斯蒂芬却穿过这一片喧嚣,走到航行官跟前,向他询问了军舰的方位,然后又匆匆回到马丁身边。“向你报告一个喜讯,我亲爱的。”他说,“我们刚刚穿过了回归线。”

“真的吗?”马丁快活地涨红了脸,叫道。“哈,哈!这么说我们总算到热带了,我平生的愿望之一就此实现了。”他急切地望着大海和天空,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似的。这时候,一桩偶然的巧合发生了;这种巧合或许更频繁地垂顾自然学家:一只热带鸟快速地拍动着翅膀,穿过柔风,在军舰上方盘旋起来。这是只缎白色的鸟,有珍珠般粉红的双颊,两条极长的尾羽远远地拖在身后。斯蒂芬和希金斯开始给所有水兵放血的时候,它还在附近飞着。马丁也仍旧在观望着它,因为不想错过有它在场的片刻,马丁拒绝了午饭。这只鸟有时候远远地绕船飞过,有时候绕着军舰兜圈子,有时候就在上方徘徊,有时候甚至停留在主桅杆帽上。两个医生从每人身上只抽八盎司的血,可一碗接一碗的血最后还是盛满了九只小桶,冒起非常美丽的泡沫。不过和正常的比例相较,船上会晕死过去的蠢货却要多出很多,这是因为,随着柔风变弱,天气变热,一股令人作呕的屠宰场的恶臭弥漫了整个甲板;而且其中的一个(一个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员)在晕倒时竟然栽进了一只装满鲜血的小桶,还差点把另外三只小桶碰翻了。这惹得马图林十分恼怒,于是接下来的五六个人被抽得脸色发白,白得像小牛肉一样,而同时剩下的血桶附近也安排了岗哨。

然而两个军医都是放血的快手,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一切都停当了;那些尸体都被各自的朋友们拖到了一边,根据不同的偏好,用海水或者酸醋救活了过来;而最后为了维持公平,每个军医各自也给对方放了血。接着斯蒂芬找到了马丁。马丁的鸟现在已经飞走了,不过在飞走之前,并非没有向他展示自己黄色的长喙和全蹼的脚爪。他对马丁说:“我看,阁下,现在我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了。它也许会让一个喜欢探究的头脑得到满足,也许还可以用来判定鲨鱼的种呢。”

他向当值的贺尼讨了五六个锋利的钓钩,又问掌帆长要了两袋腌牛肉;每袋都和一个中等的婴孩差不多大小。到这个时候为止,所有的人,包括舰长和军官们,都一直托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看上去相当严肃,为自己忧心忡忡,但现在杰克走上前来,眼睛里有了多得多的生气,问道:“唔,大夫,你准备干什么?”

“我希望咬人的也会被咬一口。”斯蒂芬说,一边伸手去抓后桅中桅帆的升降索,鲨鱼钩和钩索就系在上面。“我最希望的,是鲨鱼的种可以得到判定。噬人鲨是它们的属,可它们的种……那个黑小偷帕丁到哪儿去了?好了,帕丁,把这些孩子穿在钩子上——就好像你喜欢这些孩子一样小心行事——再把它们在红血里浸透,等我先来用计谋哄骗后面这些恶棍——我是说船背后——船尾。”

他提起一只小桶,慢慢把血倒进右舷最后一个排水孔里。看见他们神圣的油漆工程遭受了玷污,莫维特和普林斯两个都发出一声凄惨的大叫,但那些负责清理打扫的水兵们,却面带满意的期待表情,蜂拥到船尾来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失望,鲨鱼们一闻到血腥味(尽管已被几乎无穷地稀释了),就游到水面上来了,它们在护卫舰的尾波里飞快地来回穿梭,在白色的浪花里,它们的黑色尾鳍高耸着。接着倒下去的两桶血水,像粉红的云彩一样漂向船尾,更把它们刺激到癫狂的程度。它们飞快地游过来,冲向船舷,它们的全部谨慎都消失得一千二净,它们在军舰龙骨下的水里穿过,身影闪现在尾波中,又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重新游转回来,一会儿半个身子浮出水面,一会儿又刚好沉到水面以下,把海水搅动得水沫翻飞,像沸腾了一般。

“扔下第一个孩子。”斯蒂芬说,“让它自己咬钩。拜托你们,千万不要把钩子从它们嘴里拉出来。”

船尾手刚刚来得及把绳索顺着双柱吊架绕上一圈,粗大的绳索就嗡的一声绷紧了,钩子牢牢地钩住了,于是那头鲨鱼在右舷船尾下的水里疯狂地来回摆动起来,与此同时,在盲目的暴怒中,其他鲨鱼从它肚子和尾巴上撕下大块大块的肉来。

“下一个孩子。”斯蒂芬叫道,一边把剩下的血倒在了海里。第二头鲨鱼挣扎得比第一头还猛,两头鲨鱼把“惊奇”号拉得偏离航线足足有三个罗经点的程度。

“现在我们怎么办?”马丁看着庞大的、危险得让人心惊的捕获,问道。“得把它们放走吗?要是把它们拉到军舰上来,它们拼命挣扎,肯定会把船弄坏的。”

“是啊,我也完全说不准,”斯蒂芬说,“可我敢肯定,奥布雷先生会知道该怎么办。”

“保持小舵。”杰克对舵手说,舵手一直在看着热闹,而不是留心自己的罗盘。随后,杰克又对掌帆长说:“霍拉先生,在后桅大横帆的桁端上加两条打活结的帆脚索,不把你的支桅索弄坏,你别指望能把它们弄到舰上来。”

实际上的结果是,由于舰上每个人都非常热心,不仅那两头极其强大又非常沉重、非常凶猛的鲨鱼,被顺利地拉上了军舰,而且军舰也完全没有遭受破坏。两头鲨鱼躺在甲板上,显得不仅比原本更大,而且还更加野蛮得多,它们可怕的大颚剧烈地开合着,发出的声音活像猛然关闭的箱子。斯蒂芬认识的所有水手对鲨鱼都怀有一种古老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这些水手也不例外。他们兴高采烈地虐待起这些垂死的恶魔来。但即便如此,看见像奈吉尔这样刚受过鞭刑的人,也在踢打那头大一点的鲨鱼,还竭尽心思给它起各色各样的绰号,他还是感到吃惊。后来,等船首楼水兵们已经割下一条完整的鲨鱼尾巴,去装饰他们护卫舰的艏柱,以此来给护卫舰辟邪,而他和马丁正忙着解剖,奈吉尔又回来了。他非常腼腆地问他们,是否可以讨一块一就一小块——脊梁骨,像羊颈骨那样的一小块;他答应过自己的小女儿,要送给她这么一块的。“完全没问题。”斯蒂芬说。“你还可以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可怕的三角形牙齿(这些牙齿是判定鲨鱼的种所必需的)。

“噢,阁下,”奈吉尔连忙把它们包在手帕里,一边叫道,“我非常诚心地感谢你。”他忍着疼痛,抖抖缩缩地把它们塞进自己的上衣胸口口袋里,又举手加额敬了个礼,步履僵硬地蹒跚着,朝船头方向走去。走到跳板中间,他又回过头来,喊道,“她肯定会喜欢的,阁下。”

至少这一天,斯蒂芬是个准确的预言家。纯粹走过场的全体集合结束之后,就到了晚上唱歌的时候,大规模的放血,外加捕捉鲨鱼所激起的兴奋,差不多把早晨刑罚造成的影响遮盖了过去。在三把口拨琴的伴奏下,厨师献演的一首民谣,让大家心满意足。民谣共有八十一段诗节,内容是有关一个名叫巴顿的苏格兰海盗的,而马丁先生新组建的合唱队,也圆满地完成了某部清唱剧中的几个唱段,他希望在返回驻地之前,可以完整地上演那部清唱剧。马丁曾经搭乘过奥布雷舰长先前指挥的一艘战列舰,在舰上的那次逗留期间,他排演过清唱剧《弥塞亚》,还把水兵中比较有乐感的那部分人,训练到了咬字清楚,而且经常还音高准确的水平,而他教过的许多歌手,现在大都仍在“惊奇”号上服役。虽然他自己的嗓子差强人意,而且随便什么乐器都演奏不好,但他却是个杰出的教师,水兵们也都喜欢他。而在音乐会结束之后,很多人还逗留在甲板上,享受夜晚的新鲜空气。侯隆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坐在左舷跳板上,双腿悬空在船腰上面,不时在贺尼的西班牙吉他上弹奏几个音符。他在找寻着合适的调门,等找到之后,他低声吟诵了两遍歌词,然后拨动和弦,清楚而甜美地放声唱了起来,他的男高音纯粹得无可挑剔。斯蒂芬一直没有留心歌词,等侯隆唱到末尾叠句时,才注意到他唱的是“早来也罢,晚来也罢到六月我定会享受玫瑰花”。侯隆把叠句重复了三四遍,每遍都加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唱歌的腔调有些奇怪,可以称得上是种顽皮的自信。“真是个金嗓子。”斯蒂芬看着他,心里想道。他留意到,虽然侯隆正对着前面的栏杆,但事实上他的目光一直谨慎地朝向船头,而随着他的目光,斯蒂芬看见,在侯隆第三次重复叠句的时候,荷纳太太卷起自己的针线,站起身来,带着恼怒、抗拒的表情,走到甲板下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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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早上很早的时候就看见了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当时杰克正沉浸在绿色的海水里,除了左手几百英里以外的非洲海岸,右手更远得多的美洲海岸,两边都只是海洋,脚下一千英寻以内也只有海水。他在水面上游着又潜下去。游着又潜下去,活泼的海水穿过他招展的长发,沿着他赤裸的身体涌流着,他享受着海水凉爽和涌动的感觉;他感到特别轻松,他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并且因此而快乐。在这离开军舰的短暂片刻,他用不着思考那些不可胜数的问题,用不着考虑军舰的人员、船身、索具、进程、军舰可以选择的最佳航线。他在船上的时候,这些问题永远纠缠着他的头脑。比起他知道的其他所有军舰,他更喜欢“惊奇”号,但即便如此,半小时的休假也还有一定的魅力。“来吧,”他招呼斯蒂芬,“这海水就像香槟。”斯蒂芬站在锚架上,看上去缩手缩脚、无精打采。

“你总是那么说。”斯蒂芬嘟囔道。

“去吧,阁下。”卡拉米说。“一会儿就没事了。你下了水就会喜欢的。”

斯蒂芬画了个十字,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抓住鼻子,另一只手堵住一只耳朵,闭上眼睛跳了下去,臀部砸在水面上。因为奇怪地缺乏浮力,他很长时间沉没在海水里,不过他最终冒出头来,于是杰克对他说,“现在‘惊奇’号上既没人掌管世俗方面的事务,也没人掌管身体方面或者灵魂方面的事务,哈,哈,哈!”他说的确是实情,因为,“惊奇”号所有的小艇都拖在了船尾,以免酷热天气把小艇的船缝崩裂开来,而在最后一只小艇上,坐着马丁先生。他们正航行在海藻旁边,而他已经采集了很多海藻的标本,外加三只海马、七种浮游螃蟹。

“嗬,帆船。”在太阳升起,远处雾霭消散的时候,嘹望哨叫道。“喂,甲板上的,一艘帆船……船头右舷方向偏两个罗经点……两艘帆船。三艘帆船,扯着上桅帆。”

“斯蒂芬,”杰克说,“我得马上回去。你能游到小艇边上吗?”他们一直在朝远离船的方向游着(如果斯蒂芬费劲的、颠簸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下完成的推进也可以称为游泳的话),他们的运动,加上船的平稳移动,使舰长和他指挥的军舰有了二十五码甚至三十码的距离,这距离和斯蒂芬的极限已经相差不远了。

“噢。”他说,但浪花灌满了他的嘴巴。他咳嗽了几声,咽下更多的浪花,沉了下去,开始被海水淹没。像往常一样,杰克潜到他身下,抓住他稀疏的头发,把他拉到水面上来;也像往常一样,斯蒂芬合拢双臂,闭上眼睛,仰面浮着,让杰克拖着自己。杰克把他留在马丁的小艇上,又快速游到船尾扶梯旁,直接爬上甲板,停下来穿上了鞋,又马上爬到了桅杆顶上。过了片刻,他叫人拿来望远镜,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这都是些返航的东印度公司商船;然后,听见中士詹姆斯的太太金属般的尖厉声音,他叫人把裤子送到大桅楼里来。

在甲板上,他制定了一条拦截它们的航线——这条航线只会让“惊奇”号稍微偏离自己的航向——又匆匆赶下去享受咖啡、烤面包,还有各种油煎食品,其中包括煎咸猪肉条。斯蒂芬已经坐在那儿,不公平地先吃起了肉肠。杰克刚刚坐下,他的其他客人也出现了,客人们是莫维特和更年轻的伯伊尔。候补生们不时被派下来,向杰克报告陌生航船的模样和行动。在盛宴结束之前,闷闷不乐的卡拉米下来说,“它们只是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阁下;普林斯上校说最靠近的那艘是‘鲁星顿’号。”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杰克说。“基里克,请告诉我的厨师,今天要准备做好吃的。我们有三个印度公司的船长来吃午饭。你可以先取出一箱香槟酒,免得我们碰头早的话措手不及。取五六瓶用湿毯子包起来,吊在后桅大横帆的大桁上,就挂在迎风面布篷的下头。”

他们来得很早,午饭之后离开也很晚,脸上红通通的,兴高采烈。席间他们喝了大量葡萄酒。午餐最后一道菜是圣诞节布丁。杰克新厨师的手艺名副其实。大家午饭吃得很高兴,因为其中两个船长,姆费特和姆奎德,曾经和杰克·奥布雷、普林斯、莫维特一起,在印度洋上和一个法国分舰队卷人过一场追逐,当时杰克·奥布雷、普林斯和莫维特就在这同一艘军舰上。他们聊个没完,互相提醒对方,在关键时刻风向是如何转变的,“德·里诺阿”号又是如何转向下风的。

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但几艘船慢慢分开时,杰克却面带严肃思虑的表情,在后甲板上来回踱起步来。姆费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东印度公司水手,他告诉杰克,东南和西南贸易风之间的无风和变风带有这么宽,他自己还从没见过。他和同行的商船在北纬二度就离开了东南贸易风,连拖带爬了五百多英里才进入真正的东北贸易风,况且贸易风还不够强。杰克在头脑里斟酌的问题是,鉴于“惊奇”号目前差强人意的进度,是否他应该转向朝西,放弃佛德角群岛和那儿的淡水,而是依靠大雨。在赤道以北九度到三度之间,刮暴风时经常有这样的大雨。用风帆和布篷收集的雨水有股大麻和柏油的恶劣味道,一开始完全无法下咽;但积攒几天的饮水可能是最重要的事了,因为谁也无法断定,“诺尔福克”号遇上的柔风也会同样稀少。但同样地,谁也无法肯定,“惊奇”号一定会碰上大雨。那个环带里面的雨,虽然有时候大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但规模却很有限。在此之前,他也几次穿过变风带,却一次也没被雨淋到过,海平线两边的黑色云团,或者在三四个地方同时出现的孤立小风暴,他倒是都见识过,各个小风暴中间却总有好几英里平静的海面;而在无风带里,要是船缺乏淡水,它的命运是难以设想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区域的气候虽然酷热,但总是极其潮湿;你不怎么会感到口渴,用来浸泡腌肉的淡水,也要比喝掉的多得多。

晚上和斯蒂芬一起拉琴的时候,他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些事情,他们正在演奏一个慢板(或许有点乏味的)乐章,两人对这个乐章都很熟悉。他的手指本来应该给大提琴的长乐句提供轻柔的滴哩——滴哩——滴哩的背景,却在轻松的过渡句上游移到同一个作曲家的另一个慢乐章去了,只是刺耳的不和谐音和斯蒂芬恼怒的叫喊声,才把他拉转回来。斯蒂芬问杰克到底在往哪儿拉?究竟在拉什么曲子?

“我求你原谅一千次。”杰克说。“我在拉D 小调那首——我一直在心里盘算——可我刚刚下了决心。请你原谅我,稍等我一会儿。”他走上甲板,把亲爱的军舰的航线改成了西南偏南,带着满足的神态,又回到大舱来,说道,“就这样定了,要是不下雨的话,我们有可能在几星期之内渴死,可我们至少不会错过‘诺尔福克’号了。我的意思是说,”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木头扶手上,又说,“按现在的航线,我们错过它的可能性会稍微小一些。但话又说回来,恐怕你得去告诉可怜的马丁先生,他终究见不到佛德角了。”

“这可怜的老兄会非常失望的。他对甲虫的了解比我要多得多,而据说在佛德角有多种多样四跗节类甲虫,不过对浅薄的头脑来说,这类甲虫是令人难以了解的。这消息我会慢慢地一点一点透露给他。可是杰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晚上我们的心都不在音乐上。我知道我自己就心不在焉,我看我要到露天去转一圈,然后去睡觉。”

“我刚才走神没冒犯你吧,斯蒂芬?”杰克问道。

“一点也没有,老兄。”斯蒂芬说。“我们坐下来拉琴以前,我就有心事了。就这一次,连拉琴都没有效果。”

斯蒂芬说的是真话。那天下午,斯蒂芬在卧舱里清理了积攒的文件,把大部分都扔了,把余下的稍稍作了整理归置。在那些扔掉的信件中,有某个好心人一系列来信中最近的几封;此人按时寄信给他,让他知道他妻子在对他不忠。通常这些信只引起斯蒂芬轻微的好奇和轻微的愿望,想知道谁不怕麻烦一直在这么写信。但是现在,部分地是因为一个梦,部分地是因为他知道表面现象对他不利——知道他当然看来像在和劳拉·菲尔丁勾勾搭搭——这些信增强了他的焦虑。自从他在直布罗陀的“惊奇”号上收到此人第一封信,这焦虑就已经开始产生了。尽管用大部分标准来衡量,他们的婚姻几乎谈不上成功,他却还是深深地依恋她,想到她在对他发怒,而他又不能和她通讯,这种挫折感就打破了他通常平稳的心态,也让他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他本来确信,伍瑞带去的信会把她说服,会向她表明他不变的善意,就算他关于菲尔丁太太的解释必定是不完整的、从某些方面来说是相当虚假的。而现在,在他目前低沉的状态里,他觉得有时候假话和真话具有相同的穿透性,两者都是直觉地被感知的,而戴安娜一向都是直觉的宠儿。

他在船腰停了下来,强柔风的涡流在他四周翻卷,随后他摸索着舷梯,朝后甲板走上去。夜色黑到不能再黑,那是一种天鹅绒般的暖黑色,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从军舰急迫的起伏、手下木头的活泼震动,还有头顶上圆材、索具、风帆的吱呀声,他可以察觉到船的运动,但在他向上爬的时候,看不见哪怕一片风帆、一根缆索,就连他鼻子跟前的阶梯也看不见。他本来会一直被完全剥夺光感,只是等他的鼻子超出后甲板高度时,他才看见了人影的光亮,视觉才重新恢复过来。在后甲板上指挥操舵的,是个灰头发的名叫理查逊的舵工,还有个年轻得多的舵手沃尔许。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还辨认出一个更黑的身形,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主桅杆这边。他对这个黑影说,“晚上好,贺尼先生。随军教士回到舰上了吗?”

“是我,阁下。”莫维特笑着说。“我和贺尼换班了。是的,马丁先生还在海上。他在游艇上,正拖在船尾呢;天这么黑,行动这么不方便,我怀疑到天亮他才会上来。要是你朝船舷外面看,你可以看得见他。”斯蒂芬往船舷外看了看,尽管天气这么暖和,海面上却还是没多少荧光,但这很少的荧光,已经足以让人看清拖船四周翻滚的汹涌尾波了,而在最远的那只拖船上,他可以勉强分辨出马丁上下移动的小网。“也许你想到他那儿去?”莫维特建议道,“要是你想去,我可以在船尾栏杆边上扶你一把。”

“我不想去。”斯蒂芬说,一边凝视着微光闪烁的水波,凝视着一连串小艇逐渐增强的颠簸——驳船、小快艇、单座艇、两只独桅快船,它们彼此相隔都很远——想要到达游艇,得先越过这一连串小艇,“坏消息总是不断。可是听着,詹姆斯·莫维特,难道它们不是颠簸得很厉害吗?它们有拉到水底下的危险吗?会给尾波的涡流吞没吗?马丁先生是不是有失踪的危险?”

“噢,绝对不会出事的,阁下。”莫维特说。“一点危险也没有。就算有大风,有真正的大风,唔,我也会降下一片中桅帆,把他硬拖在船舷边上,再递给他一条绳子的。总算开始动起来了,难道你不开心吗?自从离开直布罗陀,这是我们第一次超过五节:值班岗哨开始的时候,军舰才开始动起来,要是现在天不这么黑,你肯定可以看清漂亮的船头波。‘它展翅般飞速向前,连雄鹰也无法超赶。’”

“这些是你写的吗,莫维特先生?”

“不是,不是,可惜啊,它们是荷马写的。上帝啊,这家伙真厉害。自从我开始读他的诗,我自己再也不想写诗了,他是那么……”莫维特仰慕的声音慢慢沉寂了下去,斯蒂芬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还是个希腊语专家呢。”

“我不是,阁下。”莫维特回答。“我读的是译本。在直布罗陀,一个年轻女士送给我一本荷马诗集留作纪念。那是个叫查蒲曼的伙计翻译的,一个非常厉害的伙计。我开始读它,是因为我尊敬送我书的那个人,因为我想以后和娄万聊诗的时候,可以用些好的意象和韵脚教训教训他,可我一直在读下去,因为我停不下来。你认识这个查蒲曼么?”

“我不认识他,”斯蒂芬说,“不过有一次我见过蒲柏先生的译本,还有达西尔夫人的译本。我希望你的查蒲曼比他俩的更好。”

“噢,顶刮刮——像隆隆的巨响,有时候,就像海上的大浪。《伊利亚德》是按每行十四音节的格律译的;而且我肯定它和希腊原文很相像。我得给你看看。不过大概你读过他的原作。”

“那时候我没什么选择。我小的时候,学的就是荷马和维吉尔,荷马和维吉尔的全部作品,还有很多其他的古典作品。可我却因此喜欢上他了,而且我很同意你说的话——他是诗人中的王子。我觉得《奥德赛》是个很美妙的故事,不过我一直不能由衷地喜欢尤利西斯,我觉得,尤利西斯撒谎太多了;而要是一个人说谎超过了一定限度,他就会变得虚伪,变得再也不可亲近了。”斯蒂芬说得颇有感触,他从事的情报工作需要很多欺骗——或许是太多的欺骗。“……再也不可亲近了。有人说荷马不是写诗的高手,我也许不该去和那些人争辩。可是《伊利亚德》,噢,上帝保佑他,世上再也没有像《伊利亚德》这样的书了!”

莫维特喊叫着说大夫说得对,然后就开始背诵起他特别珍视的一段,但不久他就背不下去了。然而斯蒂芬几乎不在听,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大声地说,“还有书里那种真正的英雄般的尺度,相比之下我们都显得那么平庸苍白;还有自始至终保持着的那种无穷的诗艺;还有那个伟大的结尾,那时候阿喀琉斯和普里阿摩斯一起在晚上安静地交谈,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真是个伟大的结尾,辉煌的终结,因为我只能把葬礼当成必要的形式,几乎把它当成附录。这本书里充满了死亡,可却多么生机勃勃啊。”

四遍钟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船的四周传来嘹望水兵们和哨兵们的喊叫声:“救生圈,一切正常。”“右舷跳板,一切正常。”“右舷船头,一切正常。”接着是所有其他的喊叫声。船匠的助手提着灯笼,报告说底舱水泵间水深十一英寸——天亮时需要半小时的排水时间——值班的候补生摆弄了一会儿灯笼和沙漏之后,说道,“七节一英寻,阁下,请。”莫维特把这些写在了日志板上。灯笼消失在升降口下面,黑暗又重新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加浓重。斯蒂芬又说,“在兰普萨克斯有个蠢人,名叫美特罗多勒斯,他解释说书里的神祗和英雄们都是各种东西的拟人化,是火、水、天空、太阳等等的拟人化——我还记得阿伽门农是上层空气——另外还有很多忙碌的家伙,找到了荷马的很多隐藏含义。有些人说《奥德赛》尤其是个庞大的隐喻,就好像写《奥德赛》的人肯定见过一个超级的藏头诗贩子一样。可本来像中午太阳那么清楚的一件事,据我所知,居然没有一个书呆子看得出来——《伊利亚德》不仅是世上伟大的史诗,而且还是对通奸的强烈反对。成百的、甚至上千的英勇的年轻人死了,特洛伊沦落在血与火之中;安德洛玛刻的孩子从城垛上被扔了下去;她自己也被带走了,去给希腊女人提水;伟大酌城市被夷为平地,人民流离失所,所有这些,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通奸。而且最后她甚至不喜欢那个没用的家伙。詹姆斯·莫维特,通奸真的一无是处。”

“你说得对,阁下。”莫维特说,他在黑暗中微笑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回想起了什么,另一方面是因为,和船上所有人一样——就是说,和所有老“惊奇”人一样——他对马图林大夫和菲尔丁太太的罪恶交往深信不疑,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他们赤裸着在床上拥吻那样。

“一无是处,阁下。确实一无是处。有时候我想给他一点暗示,可这种事情太微妙了,我怀疑暗示会起什么作用。是的,伯伊尔,有什么事吗?”

“这个他是谁呢?”马图林想道。

“我求你原谅,阁下。”伯伊尔说,“我觉得游艇上有人在喊。”

“那就跑到船尾,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拿上我的话筒,大声清楚地喊。”

伯伊尔大声清楚地喊了,又回来说,“我只能听清楚这些了,阁下,我听见随军教士在问,我们是不是担心风会变大。”

“我们最后这段时间一直在祈祷,就是希望风会变大啊。”莫维特说。“不过,也许我们最好把游艇拉到船尾来。他可能心里有点不塌实。你跳下去,帮他从船尾舷梯爬上来。从大舱会有足够亮光的。”

“你真是好心。”马丁爬上来之后,坐在起锚机绞盘上,喘息着说。“小艇非常惊人地上下颠簸,最后半小时我根本没法进行观察。”“你在观察什么,阁下?”“荧光生物,大多数是微小浮游甲壳类,桡足亚纲动物;可我需要更加平静的水面,我们一路上水面都几乎平静。我一直在祈祷,我非常希望,离开海藻前水面会重新安定。”

“我不知道离开海藻前会怎么样,”莫维特说,“可是我想,在我们穿过赤道之前,天气肯定会变得更平静。”

事实上,远在他们穿过赤道之前,贸易风很早就在护卫舰的尾波里消失了,留下它高耸的风帆毫无生气,为了捕捉最微弱的气流,它所升起的阔大风帆,都沮丧地垂在那儿,而军舰在巨大平滑的海涌中可怕地翻滚着。

“这么说来,这就是萎靡不振了。”马丁说,因为被邀请到大舱去吃饭,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走到甲板上,怀着巨大的满足,四处观望炎热阴霾的天空和玻璃般的海面,“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呢。不过,我看我还是要脱下外套,等午饭的时候再穿上。”

“根本不会有什么差别的。”斯蒂芬说,因为失眠了一夜,他的反驳劲头比平常更强了。这失眠的一夜,大部分时间都充斥着对自己恶习的渴望。他的恶习是鸦片酊的酒精溶液——一种液态的鸦片——多年以来,在焦虑、愁闷、艰辛、痛苦、失眠的时候,鸦片酊给了他很多慰藉,但自从和戴安娜结婚之后,他就放弃了(除了药用以外)这种恶习。“你的外套保护你不受太阳辐射,而你的机体会使体温保持恒常。你知道,沙漠上的阿拉伯人是从头裹到脚的。表面上的缓解只是个幻觉,是世俗的谬见。”

但马丁并不是个可以被压服的人;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吊床上,说道,“不管怎么说,世俗的谬见神奇地令人凉爽。”

“至于说到萎靡不振么,”斯蒂芬继续说,“我觉得你也许错用了这个词。我的理解是,在航海语汇里,萎靡不振是指一种情况、一种状态,而不是指一个区域。它们和孩子脾气相类似。一个孩子,有时候甚至连一个成年人——谢天谢地,但愿不会有那种事——连一个成年人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孩子脾气。同样地,一艘船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它长时间停止不动,就是萎靡不振了。我可能错了,不过奥布雷舰长肯定清楚。”

奥布雷舰长当然清楚,但由于他们是他的客人,他设法对两边都表示了同意,只是他的意见稍微更倾向于随军教士一些。他说,萎靡不振已经从水兵的切口或者行话,转变成了陆地上的通用词汇,并且在马丁先生所说的意义下,已经被大家用来称呼以前叫做变风带的那种东西。他对马丁非常尊敬,很看重马丁,可他邀请马丁赴宴的次数并不多,没有像他觉得应该的那样频繁,而现在为了作补偿,他不仅非常频繁地斟满他的杯子,帮他挑选羊腿的最好部分,而且还朝他的方向扭曲了实情。事实上,他在马丁先生面前感到拘束。他认识的牧师不多,他对神职人员很尊敬,因此他觉得,当着他们的面应该神情严肃,谈吐认真,而且最好是讨论有关道德的问题。虽然他并不特别喜欢谈论猥亵的话题——实际上,除非和猥亵的同伴们在一起,除非相反的行为会显得令人生厌地伪善,他从来也不讨论那些话题——但强制性的文雅还是压迫着他。再说,尽管马丁先生喜欢音乐,他拉起琴来却差强人意,在一两个充满道歉和不和谐音的夜晚之后,他就再也没被邀请来大舱过。因此杰克对这个客人比往常更加殷勤,不仅祝贺了他(非常真诚地)今天早上布道的成功,不仅不停地劝他吃喝,把他喂饱到很少人在一百零四度的高温和八十五度的湿度下可以承受的程度,而且还详细地告诉他,今天下午会把帆布放到船舷外的水里去,好让大家在里面游泳。这里的大家,指的是那些因为害怕淹死,不敢到海里游泳的人。这番话引起了关于水手们,尤其是渔民们,不愿意学会游泳的讨论。普林斯作为名义上的上校,是可以自行提出话题的;他在桌子另一头说,“你有很长时间没救过人了,阁下。”

“我猜是的。”杰克说。

“舰长经常救人吗?”马丁问。

“噢,天啊,是的。每次执行任务他都要救起一到两个人,要不就更多。大概你救下的人合在一起都可以配置一整条驳船了,对吧,阁下?”

“也许真是这样。”杰克心不在焉地说,然后,感觉到他对其他客人没有尽职,又说,“我希望我们今天下午会在船舷外面见到你,侯隆先生。你会游泳吗?”

“一点也不会,阁下。”侯隆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稍许停顿了片刻,他又加上了一句,“可我要和其他人一起在帆布里扑腾扑腾。可以去凉快一下,这是难得的享受啊。”

确实是难得的享受。就连到了晚上,炎热也似乎从血红的月亮中散发出来,而在这些压抑、闷热的白天,即便太阳经常躲在很低的云层后面,沥青也在甲板的木缝里冒泡,柏油也在融化开来,从头顶的索具上滴下来,而树脂也从油漆下面渗出来,沿着船舷淌下来。而船在缓慢地朝西南方向拖行着,所有的小艇都派到了前面,拖船的水兵每隔一沙漏时间替换一次。有时候,一阵变化无常的热风会吹皱油腻的海面,所有水兵就都冲出去用转帆索转动帆桁,来利用风力;可是常常还没等“惊奇”号驶出一英里远,柔风就变得不利了,或者干脆就消失了,留下军舰毫无生气地在海涌上翻滚。军舰的翻滚剧烈到这样的程度,虽然加固的支桅索新近才上好绳索,后支索也折叠起来了,甚至连上桅杆也卸在了甲板上,它的桅杆还是有折断的危险。不仅是兰姆太太,就连“保卫者”号一些初次出海的水兵,都再次躺倒在床上,病得完全精疲力竭。

这是个单调乏味的时期,而且看来这样的日子还要一直持续下去。每天中午的观测,和前一天的观测相比,只有用最高超的技能来操作最好的仪器,才可以分辨出不同。炎热一直渗透到军舰的最深处,使船底污水散发出恶臭,以至于那些卧舱在最底层的人们,其中包括斯蒂芬和随军教士,每天只能睡着很少时间。他们预备了可以垫在甲板上,防止软沥青沾身的帆布,而等他们扛着帆布卷,在夜间值班岗哨时来到甲板上,却被水兵们残酷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这些水兵们通常是在舰长的直接指挥下,奔跑着追赶最后一缕流动空气的。这也是理论崩溃的时期,尽管斯蒂芬像变色龙一样不受炎热的损伤——事实上他沉醉于炎热——他还是脱下了夹层外套、布裤子、高级羊毛长袜;他还是穿上了白色法兰绒夹克,而且常常敞开衣襟,露出瘦弱的胸膛;他也还是穿上了透气的南京本色布长裤,戴上了宽帽檐的扁索帽。帽子是邦敦为他编织的,在很多年前,在这同样的水域里,他曾经教过邦敦认字。那时候这片水域要温和得多,航行也快得多,而且就精神的耗费而言,那次比现在这次也便宜到无法估算的地步。同样,杰克对湿度的看法,既没有阻止他喝光自己私人储藏的东印度公司淡啤酒,也没有阻止他和航行官一遍又一遍地核查他们的淡水储备,清点底层舱里那些一百五十九加仑的理格桶里剩下的水,加上一百零八加仑大酒桶里剩下的水,还有塞好了桶口、船底污水渗透不进的、放在翼舱里的五十二加仑的猪头大桶和二十六加仑的半猪头大桶里剩下的水,得到一个极其令人沮丧的总和。即便以军需官制订的每人一夸特的配额来算——这比起在驻地海域每人一加仑啤酒的定量已经差得很远——淡水储备还是会以差不多每天半吨的速度缩减下去,况且这还没算上大量绝对必需的、用来浸泡腌肉的淡水。

他们在北纬六度二十五分确实进入过一场暴雨的边缘,但这除了让他们准备好铺开的布篷和风帆,把它们清洗干净,为下一次假定中的大雨做好准备,并没有产生其他结果。他们用几个一百零八加仑大酒桶收集的雨水,略带咸味和柏油的味道,又充满了制造商在新帆布上所涂的浆,在目前不太迫切的需求状态下,是没办法下咽的。不过杰克还是叫人把雨水装了桶。要是情况还这么继续下去,即使一杯花上十年的薪水,他们也会喝比这差得多的混汤。

他感到担心。当然这首先是因为缺水,但也是因为进程缓慢。他了解“诺尔福克”号,而且他在“康斯替图欣”号上见过许多美国军官,在波士顿当战俘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他知道,要是“诺尔福克”号是由他们中间的哪一位指挥的,它就会在不过度损耗桅杆和索具的前提下,尽快地向南航行。它甚至可能已经弥补了被耽误的一个月时间,在他之前就驶过了圣洛克角。舰上的人们也让他担心。“惊奇”人已经接纳了直布罗陀的疯子们,对待他们很和蔼,帮他们切肉,疯子们听不明白时,还在他们耳边大声吼叫;不过,尽管“惊奇”人和“保卫者”人在一起经受了繁重的拖船劳动,尽管他对值班岗哨的安排进行了修改,“惊奇”人还是不能接纳大多数“保卫者”人。几乎所有的惩罚,都是由于双方打架而引起的。杰克怀着焦虑的心情,期待最终穿过赤道那一天的到来;在传统的粗野嬉闹中,恶意会现出丑陋的原形。他知道以前就有过不受欢迎的人被弄成残废的事情。有个人在恶作剧当中还真的被淹死了。那是杰克在“富米达布尔”号上当航行官助手时发生过的事情。况且由于酷热中持续的劳作,由于质量不好的伙食,大家的脾气变得非常恶劣。这又让杰克的焦虑增加了几分。当然,作为上帝之下唯一的主宰,他可以禁止在穿越赤道时举行传统的仪式,但指挥一艘以这种方式治理的军舰,他会感到羞愧。

再者,他感到军舰的氛围中有某种东西,某种他还无法确定的东西。从受雇的机遇来说,杰克一直是幸运的,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因此和大多数与他年资相当的军官们相比,他和军舰官兵相处的经验更多;而且他的经验还更加全面,因为一个性情暴躁的舰长曾经在好望角把候补生奥布雷先生降了级,把他转成桅前的普通水兵,让他和其他普通水兵一起生活,一起吃,睡,劳动。这段经历,让他谙熟了水兵的做派和情绪,熟悉了他们的表情、手势和沉默的含义;而现在他肯定舰上发生了某种事情,某种虽然掩藏着,但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可以肯定,那件事既不是密谋兵变,也不是豪赌。他在几艘捕获赏金丰富的军舰上见到过豪赌,而“惊奇”人现在却几乎连一只山羊也没有;不过军舰上有某种激动,有某种遮遮掩掩,而兵变或者豪赌,本来也可能有这样的特性。

他的感觉很对。除了舰长,除了随军教士,当然还除了军械官,舰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某件事。在一艘拥挤的军舰上,要私密地进行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困难的,而所有人都知道侯隆先生和荷纳太太关系暖昧。对于从事这桩冒险事业,他所处的位置很理想,因为他的吊床和候补生们挂在一起,而军械官的王国,也就是荷纳太太照看候补生的地方,就在附近。军舰上很少有其他人可以在这些地方出入而不激起一些议论,现在侯隆既然已经差不多喂饱,他就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机会。

大家普遍认为,他过于充分地利用了机会;大家还觉得,在一个谨慎的开端之后,他变得过于自信了;大家觉得他马上就会挨揍了,伙计,狠狠地挨一顿揍了。侯隆不会欺负水兵,也不会去惩罚他们,所以大家丝毫也不主动地厌恶他,但因为他又算不上是个水兵,他也不受人尊敬;再说,虽说他暂时运气很好,虽说他的好运气很令人嫉妒,但总有可能他是个约拿。对全船的人来说,他一直是个陌生人。荷纳也差不多一样,他阴沉的脾气和潜在的凶猛,让他在舰上没有朋友,尽管从他自己那方面看,做为一个干练的军需官他是受人尊敬的,做为一个万一被触犯就很难对付的杂种,他又是令人害怕的。

所以,在把军舰拉出变风带的劳作间隙,现在大家可以怀着最强烈的兴趣,观察这两个陌生人了。在着迷的旁观者们看来,随着这对情侣的谨慎变得越来越松懈,爆炸肯定在变得越来越近。但这些猜测,虽然自由地交流着,却从来也没有传到大舱里去;而在下级军官室,在随军教士在场的时候,猜测也会暂时被抑制住。

因此,虽然从迎风面船舷转折处的旁边,从他通常的位置上,杰克常常观察到心照不宣的表情,但对这些表情背后的特定理由,他一直毫无所知;不过,即使他知道其中的理由,在狐鲣出现的时候,他还是会命令所有小艇下水的。黎明时分,甲板上发现了几十条飞鱼,而等太阳升起时,可以看见它们的追逐者在水面之下大群大群地掠过。水兵们驾着小艇,以极大的热忱,奋力挥动起渔网和渔绳,拉上来几大堆的鱼,这种鱼不需要在宝贵的淡水中浸泡就可以吃;而且正如斯蒂芬对马丁评论的那样,狐鲣,就像它的近亲大金枪鱼一样,不仅是一种热血鱼类,而且是爱神维纳斯的促进者。

除了兰姆太太,船上所有人都尽可能让自己填饱了狐鲣,在盛宴之后,侯隆可爱的六月玫瑰从下层传来,他现在下班了。军械官走上甲板,去修理船首楼一门大口径短炮。歌声突然中断了。在船首楼上,军械官拍了拍口袋,发现自己没带手帕,于是又开始走回自己的卧舱。

幸亏全体船员集合的哨子声响了起来,这对情侣才得救了。这是因为,在东北方向的远处,出现了一片深紫色的浓云,闪电正在云层下面闪烁着。杰克认定,这片浓云很可能会把一场正在转向的暴风的边缘带给他们,所以还不如把所有的上桅杆降下来,尽管几个小时以前,为了追赶飞鱼柔风最后的喘息,上桅杆才刚刚扯起来。

他这样做其实很有好处,暴风转向的角度,比他和普林斯或者掌帆长所预期的,要更加陡急。在经过各种变化之后,它越过宁静的海面,嘶嘶地呼啸着朝左舷后方飞来,它是一条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推进的白线,它的背后是浓密的黑暗,三只灰色的小鸟在它前沿来回穿插。它带着不断增强的吼啸声,猛然砸向军舰,立刻把它遮盖起来。斯蒂芬和马丁两个人,想用望远镜辨认那几只灰色小鸟,于是粗心地松开了扶手,暴风立刻把他们抛射到背风面的排水孔里。还没等好心的水兵们把他们拉起来,整个天空就变成一团咆哮的雨,这团雨温暖、浓厚,夹杂着巨大的雨滴和粉碎的水沫,令他们在爬上倾斜的甲板时,几乎无法呼吸,也令所有的排水孔狂喷大水。“对不起,你在说什么?”马丁在全能的、无所不在的轰鸣中喊道。

“我只是在朝医生喊‘屠夫’。”杰克对着他的耳朵吼道。“在海上,有人摔倒的时候,我们都这么说的。来,抓住桅脚栏杆。”

有十分钟时间,“惊奇”号在缩起帆篷的前桅中桅帆下飞速行驶。风势稍微减弱后,他们马上开始铺展各种各样为收集雨水而准备的帆布,并且抬出了很多琵琶桶。可是很不幸,大雨毫无价值地淹没甲板之后,就几乎耗尽了自己。人们把大桅最高第二帆张在船首楼的支柱之间,帆上还用炮弹压着,总算积攒了些雨水,但沉迷于自己才智的侯隆先生解开了错误的索结,又损失了其中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在暴雨持续的短暂时间里,他们还是积存了够用八天的水,而且水还非常纯净。舰上的女人们,甚至连几乎瘫痪的兰姆太太,都把所有能找到的小盆小桶全装满了——她们的小件衣物已经浸泡在水里。

更令人宽慰的是,紧跟着暴风,吹来了一股稳定的柔风。或许这就是东南贸易风最初的气息。

不过,这些好处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太阳烤晒的甲板极其可厌地漏起了水,“惊奇”号上上下下(尽管兴高采烈地稳健行驶着)回响起滴水的声音,就连最底层甲板和储舱本身也在漏着水。除了衬铁皮的面包房,漏水把所有储藏室、所有卧舱、这些卧舱里所有吊床都弄得湿淋淋的;而且还没等到傍晚的太阳以突兀的热带方式落下去,囚禁在舱内的热空气就已经充满了霉味。书上、衣服上、鞋子上、海洋标本上、便携肉汤上、当然还有每个人都睡在其下的粗大横梁上,都长出了霉,长出了蓝色、绿色、有时候还是斑驳的灰色的霉。除了舰长,每个人时不时都会在那些横梁上撞头,这倒不是因为杰克·奥布雷比别人都矮小——事实上他身高六英尺还多——而是因为他的卧舱有更大的净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那些卧舱,因为他有三个舱:舰长专舱在左舷,其中包括后桅的基座部分和一门三十二磅大口径短炮,除非客人超过四五个,他通常是在那儿吃饭的;他睡觉的舱房在右舷一侧;然后紧靠船尾,是他的豪华大舱,它横跨整艘军舰,被精美的、带弧度的、向内倾斜的七扇船尾窗照亮着,是舰上最通风、光线最好、最令人向往的地方,也是基里克的王国,它被不停地用沙擦着,用水洗着、刮着、磨着,永远散发着蜂蜡、新鲜海水和干净油漆的味道。

“也许我们今晚可以来点音乐?”斯蒂芬从他散发着恶臭的狗洞里上来,建议道。

“噢,上帝,不行。”杰克马上叫道。“只要这迷人的微风持续下去,我就得去驾船,我得呆在甲板上。”

“不管你在不在甲板上,它自己肯定也会航行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有这么能干的军官,等轮到他们负责值班岗,他们不管怎样都会熬夜的。”

“你显然说得对,”杰克说,“可是在这种前景微妙的情况下,舰长的责任是呆在甲板上,用他意志和腹肌的合力来催促军舰。你可以说,那是买了一只狗,自己又对着马厩的门叫——”

“锁上了马厩的门。”斯蒂芬举起一只手,说道。

“正是这样。锁上了马厩的门,你还自己叫。可你知道,除了天堂、大地,还有别的东西。斯蒂芬,你不想坐在大舱里自己拉琴吗,或者去邀请马丁来,或者把斯卡拉蒂改编成适合提琴演奏的谱子?”

“不了。”斯蒂芬说,他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显得像在沾光,于是他消失在弥漫着霉味的下级军官室里,和马丁、亚当斯先生、航行官一起,玩起了半便士输赢的惠斯特扑克游戏。但比起往常来,现在专心玩牌变得相当困难,因为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正在学吹德国笛子,他所依据的方法,尽管听说特别浅显、无须很高的理解力,可还是让他极端地困惑;而莫维特正对贺尼读着伊利亚德的片段,他虽然声音很低但却极其陶醉。因此,医务兵来叫他和希金斯去做夜班巡视时,他并不感到十分遗憾。

在甲板上,奥布雷舰长一手拿着已经变冷的、或者至少已经半冷不热的豌豆布丁,另一只手抓住主桅杆上桅最靠船尾的直立后支索,确实在用他腹肌的收缩和他意志的持续努力催促他的军舰;不过他还做了很多别的事。确实,他有一批得力的军官,况且普林斯和莫维特两人尤其对护卫舰了解很深;可他认识它的时间却比他们要长得多——他还是个不听管教、被罚站桅顶的男孩子的时候,就把自己姓名的起始字母刻在了它前桅杆中段的桅杆帽上——而且直截了当地说,他比其他人都更善于驾驶这艘军舰。

他几乎就是在骑一匹威风凛凛的马,他熟悉它的情绪和步调,就像他熟悉自己的情绪和步调一样,这是因为,虽然他从没拉过缆绳,或者摸过舵轮(除了因为要不时感觉它舵柄的震动,感觉舵柄啮合的准确程度),他却有一支高度灵敏的船员队伍,他和他们一起驾船,追逐过富有的捕获船,逃脱过强大到毫无希望的敌人,也是通过他们,他和船有了最贴近的接触。在航程的早期,他对风帆的升降是小心谨慎的,中桅帆的帆篷晚上总是收缩着以防大风。现在他放弃了这套做法,每天晚上,“惊奇”号都上上下下扯满了补助帆,只要补助帆能承受得住就行。而对水兵们而言,大多数人都很清楚,这是又一次的场合,船正在逃离强大到毫无希望的敌人。他们观察到,舰长保留了最初几桶散发恶臭的有毒雨水;通过无所不在的仆人们,他们也听到了下级军官室和大舱里关于这个问题的所有议论;而且通过直接的偷听,他们还听到了后甲板上所有相关的对话。而那不多几个想反驳的人,那几个没有被他们船伴的辩才说服的笨屁股蠢蛋,也被连续不断派到舵轮去的不当班的精干舵手们,被一个值班岗接着一个值班岗持续出现在甲板上的舰长,被他坚持叫他们以超自然速度扯起所有船首三角帆和支索帆的命令,给完全说服了。

黎明时分,他仍旧在甲板上,利用海洋的每一次涌起、风的每一次推动,让船驶得更远一些,更快一些。柔风已经偏转到朝南方向,在这个时候,“惊奇”号已经尽可能收缩了帆篷,它那些迎风帆的纵椽都瑟瑟抖动着。随着太阳的升高,风力也增强了很多,现在它显示了抢风扬帆开行的时候,它能够做些什么——它背风面的船首链台浸没在船头波华丽的泡沫中,船头波的白线在它船舷下面深深地弯曲着,船腹的铜板包底都露了出来,而宽阔的尾波以每五分钟一海里的速度,从它背后笔直地逃离。他把手头没有任务的水兵们都叫到甲板上来,他把他们,连同两班岗哨的全体水兵一起,沿着迎风面的栏杆排开,好让军舰更加稳定,接着他又升起了大桅最高第二帆,他站在那儿,双脚牢牢地抵住倾斜的甲板,浑身被飞沫浸透了,他的脸扭歪着,满脸是没有刮过的淡黄色胡楂,他看上去完全兴高采烈。

他中午仍旧在甲板上,现在柔风稍微减弱了一些,但依然恒稳得令人高兴。

它从东南偏东方向吹来,已经宣布自己是真正的贸易风了。而且在太阳越过子午线的时候,他和航行官以及其他在场的军官们,无限满足地发现,在这次观测和上次观测之间,“惊奇”号航行了一百九十二英里,已经彻底逃离了无风变风带。

早早地吃过午饭,他在小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他仰面躺着,打着鼾,他的鼾声如此之大,如此持续,连船头钟阁里的水兵们都互相挤眉弄眼,露齿而笑了,而兰姆太太摇着头,对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妻子低声说,她从心底里可怜奥布雷太太。可在全体集合的时候,他睡醒了过来。因为夜里的两班岗哨都已经在白天值过班,他早早地结束了全体集合,只安排了大家非常喜欢的、轻松的轻武器演习。所有的水兵,连同海军陆战队员们,都朝挂在船首桁端上的一个瓶子开了枪。而最后,在解散的鼓声敲响时,他的话让普林斯和莫维特吃了一惊。他说也许明天他们该开始油漆军舰了,因为沥青还这么软,所以还没必要刮擦甲板,但让任何商船或者葡萄牙军舰看见“惊奇”号目前极其肮脏的状态,他们都会感到非常遗憾的。

他说得完全对。尽管每天早上,只要天气允许,一条小艇总要绕它一圈,清扫队队长和他的助手们会擦洗所有能擦洗的地方,但树脂、沥青、柏油、油腻的海生污垢,还是让护卫舰鲜艳的耐尔逊方格图案变得暗淡无光了,而它华而不实的装饰则完全不是个喜爱这艘军舰的第一副官本来愿意看到的。不过,这些事情一般都留到航行的最后阶段来处理,这样的话还会有几分可能,有机会让崭新的效果,使所有看见它的人都惊叹不已,但而现在“惊奇”号离最近的巴西海岸还远超过五百英里。再说,油漆军舰几乎总是意味着更慢的进程,尽管油漆工作当然必须在到达浅海之前完成,普林斯本来却指望,杰克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在赤道这边耽搁,除非是为了暴雨,为了装满他们一排排的空琵琶桶。然而,他和莫维特从少年时代起就在海军里长大,而海军并不鼓励对命令的疑问,他们说出的“是,阁下”时,只带上了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

马图林大夫却没有这样的禁忌。他晚上来到了大舱,等杰克结束了一首迷人的短小回旋曲,他说:“这么说,我们明天不赶忙穿过赤道了?”

“不了。”杰克朝他微笑着说。“要是这阵柔风能持续的话,而且我肯定它会像真正的贸易风那样照看好自己职责的。我希望在西经二十九度稍后的地方,在星期天穿过赤道。所以明天你会离你的老朋友圣保罗石岛很近。”

“是吗?我多么高兴啊。我得去告诉可怜的马丁。告诉我,你拉的回旋曲是什么曲子?”

“莫尔特。”

“莫尔特?”

“是啊。你知道的,莫尔特·维伐斯。你肯定听说过莫尔特·维伐斯,,哈,哈,哈!”他终于笑完了,抹着眼睛,喘着气说,“我的脑子里一闪,就想出来了,像一阵灵光,上帝啊,我真是妙语连珠啊。我该去专门说双关语,赚上一大笔钱。莫尔特·维伐斯……我得告诉索菲。我正给她写信呢,准备找艘回家的商船带回去。下星期到巴西附近的海面上,我们还是有可能碰见那么一艘的。莫尔特·维伐斯,噢,我的乖乖。”

“愿意说双关话的人,也会愿意做小偷。”斯蒂芬说,“而且那句可悲的模棱两可的话,甚至连双关语都称不上,非常别扭、拙劣。这个莫尔特是谁啊?”他拿起了抄写整齐的乐谱。

“约翰·梅奇欧·莫尔特,以前的一个德国人,”杰克说。“我们家乡的牧师对他很推崇。我抄了这首曲子,放丢了,十分钟以前才发现,原来是夹在我们的科莱里C 大调后面。今天是这么成功的一天,我们来试试科莱里吧?”

没人会说第二天是成功的。“惊奇”号把脚手架搭建在船舷外面,所有人都开始忙着刮擦它的木质部分,忙着敲掉铁部件上的锈蚀,然后刷漆、刷各种各样的黑色涂料。斯蒂芬一大早就告诉了马丁,他们快接近圣保罗石岛了。在合适的季节,岛上不仅有大量不同种类的燕鸥,而且还有两种巨足鸥,棕色的和珍稀得多的蓝脸鲣鸟。现在不是合适的季节,但还有希望看见一些失群的鸟。于是等他们从各自的职责中解脱出来,就马上带着椅子到各个有利地点,以便能架起望远镜寻找鲣鸟,甚至或许看看孤独地从海中伸出的石岛本身。

但他们还没坐稳十分钟,就有人请他们挪动了——留心油漆;阁下——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留心油漆;而他们到船尾栏杆和漂亮的涂金雕刻附近徘徊时,别人又说,他们可以逗留一会儿,只要他们不碰任何东西就行了;不过蛋清没干,千万不要在金叶子上呼气,而且当然他们随便什么时候也决不可以把望远镜架在栏杆上。就连小艇也比这要好得多,只是在海平面上,海平线拉近到了只有三英里远。可现在就连那些小艇,也都被拉上军舰来刮擦、刷漆了。他们刚表现得稍有些不听劝告,别人就说,他们“不愿意军舰被一群葡萄牙人错当成纽卡舍尔的煤船,也不愿意小艇被当成运泥的方头驳船”。

是卡拉米建议他们到前桅楼里去的(因为前桅中桅帆已经被扯上了帆桁),从那儿他们几乎可以完整地看见四周,而且还可以看得非常远。他帮助他们爬上去,把他们舒服地安顿到存放在那儿的补助帆上,又给他们带上来望远镜、每人一顶宽边大草帽,还有一口袋俗称候补生核桃的碎饼干,这样既可以遮挡烈日这个垂直的火炉,防止他们的脑子受损,又可以充饥,因为午餐很可能会晚。

正是从这高高的平台上,他们第一次确凿无疑地看见了军舰海燕,然后,随着主桅杆上桁嘹望兵的叫喊,他们看见了圣保罗石岛的白色痕迹从西南方向升起。“噢,噢,”马丁说,一边把望远镜放到他的独眼前面,仔细地调整焦距,“可能是……”一队笨重的、目标明确的鸟,朝军舰飞了过来,它们飞得相当快,可飞得不很高,在右舷侧以外一百码的地方,它们停止了飞翔,停在空中,然后像塘鹅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栽葱扎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它们又飞起来盘旋,接着又跳入水中,如此几分钟之后,它们同样目标明确地朝东北方向飞去。

马丁松了一口气,放下望远镜,把容光焕发的脸转向斯蒂芬:“我看见了蓝脸鲣鸟。”他用手推着斯蒂芬说。

在此之前很久,七点钟时吃饭的水兵们已经去吃了有松节油味道的午饭。一个沙漏之后,在熟悉的吼叫声中,其他的水兵们也吃完了。现在橡树之心敲响了,宣布下级军官室午餐开始,马上有传令兵走上来告诉他们,军官们在等着呢。

“转达我对普林斯上校最良好的问候,”斯蒂芬说,“恳求他准许我们缺席。”

马丁也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又重新凝视起现在已经离得很近的荒芜群岛,“没有植物,连一根草都没有,”斯蒂芬说,“除了天上掉下来的水,连一滴水都没有。恐十白右边那些鸟只是些黑燕鸥。可飞在最顶上的那些里面,有一只鲣鸟,我亲爱的阁下,是一只棕色鲣鸟。它正在脱毛呢,可怜的家伙,可它还是只真正的棕色鲣鸟。当然,那些白的东西都是鸟粪,在某些地方有几英尺厚,而且它们有种强烈的氨气恶臭,简直呛喉咙。有次我在孵蛋的季节上去过,几乎没有一英尺的地方你找不到鸟蛋,那些鸟都很温顺,你都可以把它们抓在手里。”

“你觉得舰长会停船吗?哪怕就停半个小时?”马丁问。“上面不知道会有什么甲虫呢。是不是有办法向他说明……”

“我可怜的朋友,”斯蒂芬说,“要是有什么可以超过海军军官对鸟类的粗暴漠视,那就要算他对甲虫的粗暴漠视了。你只要再看看新近漆好的那些小艇。我那次能去,只是因为我们无风停船了,可现在我们的速度是五节;我那次去是因为那是个星期天,还因为有个好心的军官划桨用小艇把我送到了那边。他的名字叫詹姆斯·尼科尔斯。”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极其闷闷不乐的人身上,他几乎肯定是故意让自己淹死在了这个石岛附近的海里。现在这个石岛正在一英里以外慢慢地移向船尾方向。他和妻子不和,他想重新和好,却没有成功。斯蒂芬的思绪又从詹姆斯·尼科尔斯转向了一般的婚姻,转向了那种困难的境况。他听说过高加索有一种蜥蜴,可以孤雌地繁殖自己,不需要任何性交,没有任何性的麻烦。它们的学名叫岩栖蜥蜴。婚姻,它的悲哀和苦恼,它脆弱的欢乐,充斥着斯蒂芬的头脑,因此等他听到马丁说的事情,他并不真的吃惊。马丁压低声音,用信任的口吻告诉他,他很久以来一直爱慕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哥哥和他在大学同学期间,还一起调查采集过植物。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她的地位比他要高出很多,而且她的朋友们对他也不赞成。尽管如此,鉴于他目前已经高得多的富裕程度,鉴于他一年二百一十一镑八先令的收入,他还是在考虑求她做他的妻子。不过有很多事情让他烦恼:首先是她的朋友们可能会觉得,就算二百一十一镑八先令也称不上富裕;其次是他的相貌——马图林无疑已经留意到他只有一只眼睛——这必定是他的不利条件;另外还有一件难事,就是要写封信,把话说清楚。马丁并不是不惯于写作,可是他没法写得比这更好了。他希望马图林能看一眼,给他提些坦率的意见。

阳光打在前桅楼上,信纸卷在斯蒂芬的手里,他的心在不断地下沉着。马丁是个完全和蔼可亲的人,是个读书很多的人,不过一旦他开始动起笔来,就好像踩上了一对高跷一对非常高的高跷——而且他以最不优雅的步伐趔趄而行,其间还不时笨拙地跌撞到俗语当中去,给别人展示一个明显的虚假印象。斯蒂芬把信交还给马丁说:“这封信确实写得非常优美,有那样多不寻常的漂亮句子;而且我肯定随便哪个女士的心都会被这样的信打动的;可是我亲爱的马丁,你必须允许我说,我看你整个的处理方式是错的。你从头到尾都在道歉,从开始到结束你都极端谦卑。有一句名言徘徊在我记忆所能够到的范围之外,我连它的作者也记不起来了,它大致的意思是说,就连最有德性的女人,也会蔑视一个无能的男人;而且所有的自我贬抑结果都同样不幸!我确信最好的求婚方式也是最短的方式:一封普通的、完全可以读懂的信,上面写上我亲爱的女士,我会,怀着最大的尊敬,恳求你会给我荣幸,答应嫁给我。亲爱的女士,我永远是你谦卑的、忠顺的仆人。这就直接触及了问题的中心。为女士的朋友们着想,在另一张半开纸上,你可以附上对自己收人的陈述,并且表示,自己愿意做出任何他们认为必要的安排。”

“或许如此,”马丁把信折好放了起来,说道,“或许如此。我非常感谢你的建议。”但不需要很大的洞察力,就能看得出,他并不服气,他仍旧紧抱住自己仔细分配的句号,紧抱住他的明喻、他的隐喻、他的长篇大论。他把信给马图林看,部分的原因是,他把这看成信任和尊敬的标志,因为他真诚地喜欢斯蒂芬;部分的原因是,斯蒂芬也许会赞扬它,也许还会加上一些转折有致的好句子;这是因为,像大部分心志正常的写作者一样,马丁根本不需要任何直率的意见,除非那是完全的好评。“侯隆先生的声音多么神奇地合调啊。”在一阵沉默的停顿之后,他竖起耳朵侧向甲板,说道。“对随便哪个唱诗班都是不可多得的福气。”从这儿开始,他们又谈论起海上随军教士的生活、海军军医的生活、“惊奇”号上的生活。马丁说:“它和我待过的其他军舰都很不相像。这儿没有那种拿着藤条和打结的绳索追着人打的事情,也没有踢人的事,真正严厉的话也很少听见;要不是因为这些不幸的‘保卫者’人,要不是他们和‘惊奇’人争斗,‘惊奇’号几乎会没有惩罚的日子,或者至少没有那种屈辱的、而且我认为是不人道的鞭刑。和上次借我去的那艘军舰大为不同,那儿每天都搭起格子板。”

马图林说:“确实如此。可是你得考虑到,‘惊奇’人在一起服役了多年。他们全都是军舰水兵,他们当中没有刚从陆地征来的旱鸭子,没有市长大人的人;全都是基本熟练的水兵,配合得很好,也不需要催促,更不需要像不太快乐的军舰上常有的那种驱使、咒骂和威胁。可惜,‘惊奇’号一点也不能算海军中的典型。”

马丁说:“它确实不是典型。可就算在这儿,有时候指责的话也很强烈,要是那些指责是冲我来的,我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马图林说:“你是在想‘噢,你们这群卑鄙的谋反的狗,你们这群婊子养的。’”在一个特别忙碌的当口,“尴尬”戴维斯和他的同伴,躲过了候补生,想不听从命令的安排,而是根据自己的想法,把一根大索传到船尾,传给正在油漆的水兵。低处辅助翼帆一根被缠住的下桁断裂了,于是从后甲板上传来这暴怒的叫喊。“这是严厉的话,确实严厉。可是,上帝保佑你,他们会忍受来自奥布雷更加严厉得多的话,他们会滑稽地摇摇头,报以宽容的微笑。他是舰长中最坚定果敢的一个,而这才是他们最看重的品质。就算他严厉、不公、霸道、阴沉、记仇、恶毒,他们仍旧会极端地珍视他;而这些缺点他却一个都没有。”

“当然没有。他是最有绅士风度的人,是个值得称道的人。”马丁说,一边靠在桅楼栏杆上,最后看着石岛。现在石岛离船尾很远,已经几乎消失在闪烁的热气中了。“不过,他这么不灵活机动……五千英里的海域,连五分钟的停留都不加考虑。但是不要以为我在抱怨——见过蓝脸鲣鸟,见过六只蓝脸鲣鸟之后,要是还抱怨,那就是卑鄙的忘恩负义了。我完全记得你警告过我的话:对自然学家来说,海军生涯是九百九十九个失去的机遇,外加一个也许能抓住的机遇。可撒旦还是会提醒我,明天为了举行穿越赤道的仪式,我们会顶风停船,一动不动地,天知道要停多久。”

不过,仪式至少是无声无息的,因为穿越赤道的那天碰巧是个星期天,碰巧临时搭建了教堂。这种巧合本来已经极其少见了,而尤其少见的,是军舰碰巧刚刚油刷过,于是所有人一方面强烈地注意到自己穿着最好的衣服,另一方面也强烈地注意到未干的油漆、新近铺好的沥青柏油、船腰外板上仍旧潮湿的黑色箍条。再加上,马丁先生读了一段多恩主教写的、庄严的布道词,合唱队唱了一些特别感人的赞歌、圣歌。在“惊奇”号的名册上,有非洲人、波兰人、荷兰人(一个很宽泛的范畴)、列特人、马莱人,甚至还有个不说话的孤独的芬兰人,不过大部分是英国人,并且这些英国人都信国教,而礼拜又让大家都非常想念起家乡来。在星期天的葡萄干布丁和掺水淡酒之后,普遍的气氛还是严肃的,不多几个轻浮活泼、想干傻事的人物,一直在被人提醒着:“注意油漆,伙计;留心你的脚下。”因为一旦油漆被抹脏,有人就得重新再刷一边。

“惊奇”号确实降下了前桅中桅帆,它几乎精确地在赤道线上顶风停了船。徽章袋确实带着随从们到了舰上,按惯例和舰长互相道了祝贺,说了俏皮话,还叫那些第一次越过赤道的人,要么赎回自己,要么甘愿罚剃光头。马丁和候补生们都交了赎金,而其他人都是前“保卫者”号上的,他们都被带到了木盆跟前;可是剃光头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热忱,徽章袋的风采也屡次三番地被“注意油漆,乔”的喊叫声妨碍了,再加上又是星期天,还当着牧师的面,他通常淫秽的逗乐也并不能自由流畅地发挥——而且仪式马上就过去了,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留下某种平淡的感觉。而即便是这种平淡的感觉,也被晚上的一场音乐会医治好了。这是他们在南半球举行的第一场音乐会,所有人都唱了歌,厨师奥拉基唱的英国柏油非常出色: 你们这些轻率的年轻人,我的忠告都要来听听,不要离开你快乐的家乡,去咆哮的海洋里航行。

马丁先生从来没去过卡纳里群岛,也没去过佛德角,更不用说圣保罗石岛了,现在看来他连新世界也去不成了。五天之后,“惊奇”号在黎明时分远远看见了圣罗克角——一片暗淡、遥远的海岬——然后它又背离海岸,在航船最常出没的航线上游弋起来。在那儿,洋流和局部柔风把大部分来自北美和西印度群岛的航船带到累西腓以南非常靠近海岸的水域里,带到圣佛朗西斯科大河宽阔的三角洲附近的海面上。所谓很近,是从水兵的观点来说的,因为只有爬上桅杆顶,才可以真正看见陆地,看见一条模糊的线条,这线条比云层的线条更加硬、更加不规则一些。杰克想在这儿来回行驶,让驳船在恰好可以看见的位置,在河口的附近行驶,再安排游艇到它的前面,等待“诺尔福克”号。军舰还没在这选定的位置上停留几个小时,早晨的太阳就向它展示了伦敦的友善“凯瑟琳”号,这艘船正从普莱特河回家。“凯瑟琳”号丝毫没有想跟“惊奇”号用旗语交谈的愿望,它非常清楚护卫舰有可能强迫征用它最好的几个水手,可它没有选择的余地:杰克有上风的有利位置、有一艘快得多的船,而且有十倍于对方的水兵来升帆。它的船长带着“凯瑟琳”号的文件愁容满面地上了船。他离开时,看上去却很满意,甚至还有些醉意,因为杰克无论是出于自愿的选择还是根据规定,总是礼貌地对待商船船长们。“凯瑟琳”号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诺尔福克”号,更没有在南部水域见过其他美国战舰。在蒙特维迪奥、圣凯瑟琳、里约、巴希亚也没听人说起过这些军舰。它会非常小心地保管“惊奇”号的信件,会马上把它们投寄出去。它预先祝愿它返航快乐。

另外四艘海船或者驳船也在一天内给他们带来了同样的消息。一艘领航船从河上驶来,问他们是否需要沿着河到佩奈多去。这艘领航船也带来一样的消息。上了船的领航员发出高兴的尖叫,又亲吻起艾伦先生两边的脸颊,让后甲板上的人们大为震惊——原来航行官患干性肠绞痛之后,在佩奈多这个领航员父亲的家里养病,住过很长时间——但所有能听见他说话的人,都马上对领航员产生了好感,因为他向舰长保证,没有军舰可以经过海岬而不被他发现。杰克·奥布雷头脑里一直增长着的焦虑消解了,只留下彻底宽心的甜美感觉;尽管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到这儿,晚得良心上都说不过去了,他还是比美国人先到。

“这好极了。”他对普林斯和莫维特说。“就算‘诺尔福克’号一路上遇到的柔风非常微弱,我觉得我们也用不着在这儿游弋超过一星期的时间。要是我们离开海岸足够远,把我们的双头山保持正横方向,它就会在靠近海岸的地方经过,朝萨佛隆·沃尔顿方向行驶,这样我们就有了洋流和上风位置的优势。我并不是说,它会回避和我们对抗,就算它在我们的上风方向,说不定它也会迎战。”

“水……”普林斯开始说。

“是啊,是啊,还有水的问题。”杰克说。“可要是我们缩减定额的话,我们就还有差不多一星期的水。我几乎不知道哪个星期没有过瓢泼大雨。我们得准备好水桶和布篷,只要天上有一滴雨就开始接水。要是不下雨,嗯,我们总还可以沿着河上去——航行官知道有个取水的好地方,就在河上游不远的地方——同时可以留下那些小艇值班站岗。就算它溜过去,它也不会领先多少的,我们只要快赶,就可以在它察觉之前赶上它。”

漫长的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每天都极其炎热,令人干渴难忍。某些人喜欢炎热,斯蒂芬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有那个芬兰人也算一个,自从直布罗陀以来,他第一次不声不响地脱掉了皮帽子。亚当斯先生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只好在迎风面布篷下的吊床里,用海绵擦浴。荷纳太太则完全丧失了美貌,脸色越来越黄,人也越来越瘦了。人们还发现,她的百灵鸟也失声了,再没有五月摘花了,也没有六月玫瑰了,更没有跳板上火热的西班牙吉他了。但这对罪孽的情侣不再激起人们很大的兴趣,部分的原因是,他们看来变得小心谨慎得多了;部分的原因是,他们的私情已经持续了几千英里的航程,现在几乎已经变得体面了;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现在都忙于繁重的炮术演习,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精力来应付通奸,应付对通奸的关注了。

现在奥布雷舰长的私人弹药库发挥了作用。荷纳和他的助手们每时每刻都在装填炮膛,而每天晚上全体集合时,“惊奇”号都一本正经地喷发起来。长长的、野蛮的火焰和烟雾,从它的船舷射出来;从船首直到船尾,偏舷各炮一轮轮响起,炮火射向拖到五百码开外的空牛肉桶上,经常把那些木桶击碎,而且也经常很接近老“惊奇”号每门炮两次发射间一分钟十秒的速度,尽管几乎每门炮的炮队成员里都有“保卫者”号的人或者直布罗陀疯子。

到了第五天下午,裹挟着热带河流淤泥和绿色森林的气息,风从陆地上吹了过来,但是很可惜,这阵风并没有带来雨,只带来一只蝶蛹期展翅的甲虫,这是马丁见到的第一例真正的南美洲生物。他赶紧跑下去给斯蒂芬看,但希金斯告诉他,大夫正在忙着:马丁先生是否愿意坐下来,吃一块病人吃的船长薄饼干,喝一点伤病室的白兰地?马丁刚刚来得及谢绝——在这样干燥的高温下,饼干是身体不能接受的,除非外加某种比白兰地更潮湿,量也大得多的东西——就看见军械官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上去脸色发黑、表情严峻。

“这可能是没有归类的。”斯蒂芬说,一边用放大镜观察甲虫。“我当然从来没见过这种甲虫,也几乎没法猜出它的属类。”

他把这个造物放回马丁的手里,然后说,“噢,马丁先生,我想起那段名言了,连作者的名字也记起来了。他叫塞纳克·德·梅兰。恐怕我让他说得比原本更加强调了。他真正说的是:‘即便是最有教养的女人————对无能也有一种嫌恶,’接着他还说,‘而老人是受人蔑视的,所以我们应该掩藏自己的伤口,遮盖自己生活里令人残废的缺陷——贫穷、不幸、疾病、失败。人们一开始会被朋友的不幸感动到温柔的地步,但马上这种情感就会变成怜悯,而怜悯总是含有令人蒙羞的东西,怜悯随后会变成居高临下的忠告,最后又变成轻蔑。’当然,后面的话和我们正讨论的主题无关,可在我看来——莫维特上尉,我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恳求你原谅我这样闯进来,打搅你们的甲虫研究,”莫维特说,“可是舰长想知道,人体是否能承受这种水。”他递过来一个杯子,里面是很久以前在赤道以北收集的雨水。

斯蒂芬闻了闻,倒了一点在小玻璃瓶里面,用放大镜观看起来。他严肃、思虑的脸上,现出了高兴的神情,他变得满脸兴奋起来。“你也想看一看么?”他把玻璃瓶递给了马丁。“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水绵族植物汤,而且我觉得我认出了一些非洲类型的水绵族植物。”

“而且还有些样子邪恶的珊瑚虫呢,还有一些无疑和水绵是近亲的造物。” 马丁说,“就算为了得到地方主教的职位,我也不会喝这样的水。”

“请告诉舰长,这水不能喝。”斯蒂芬说,“他必须驶向下风,赶紧靠近海岸,掉转船头,驶进圣弗朗西斯科大河,从它清澈的、有利于健康的浪花中取水装满我们的水桶,这大河的两岸覆盖着罕见珍奇的繁茂植被,回响着巨嘴鸟、美洲虎、各种各样的猿猴、一百来种鹦鹉的叫声,鹦鹉飞翔在美丽的花园里,而色彩斑斓、美丽绝伦的硕大蝴蝶飘浮在布满巴西核桃和大蟒蛇的大地上。”

马丁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但莫维特回答说:“他一直担心你会这么说;他关照过我,万一你真这么说了,我就得非常得体、谨慎地询问马丁先生,是否我们在家乡用的祈雨祷告,在海船上仍旧适用。因为你知道,我们最不愿意为了取水离开目前的位置,用你的话来说,要是我们能办得到,最好是把水引导到这儿来。”

“海上的祈雨祷告?”随军教士说。“我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统。可我会去查查书的,明天告诉你结果。”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需要等到明天。”莫维特把这个信息转达给杰克之后,杰克说,“你朝背风方向看看。”顺着晚风,在背风方向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黑云正在水平线上聚集,而且尽管西面阳光耀眼,却仍可以看见云层下闪烁的雷电。就连舰上的空气中也充满了电,掌帆长的猫在船首楼索具周围跳来跳去,处在高度激动状态中,它浑身的毛直竖着。

“要是我们先铺些干净的布篷和漏斗,也许还算不上试探命运。”普林斯说。

“命运可能会容忍我们这一次。”杰克说。“我看它到现在还几乎没怎么善待过我们呢。另外,明智的做法是,先把上桅杆降下来放在甲板上,装上滑动索具;海涌正在变大。”

普林斯做完了这些事。等那些小艇在远距离观察后回到军舰,他又把它们拉到军舰上,固定在护舷板上,而不是拖在军舰后面。直到午夜值班岗哨开始的时候,所有这些看来都像是白费力气,那时值午夜班的麦特兰、侯隆以及左舷值班水兵们,从贺尼手中接替了岗位。

“你总算把我解脱了,麦特兰。”贺尼说,然后他又用正式的口吻说,“你现在接替岗位,中桅帆和内三角帆的帆篷缩紧了;航向东南偏东,一直到两遍钟为止,然后把船头转向下风,航向西北偏西,一直到值班岗结束。如果下雨,采取相应措施。”

“东南偏东,然后把船头转向下风,相应措施。”麦特兰说。

“上帝啊,多亮的光球啊!”当值助手侯隆把手伸向圣艾尔牟的火,叫道。雷电在第二斜桅和斜杠帆帆桁间闪耀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刺眼。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用手去指它们,”贺尼说,“会带来霉运的。布篷在船腰那边,管子在旁边铺好了,作战灯笼也准备好了,在船首楼下面。从背风面的情况来看,要是这世上还有什么公道的话,天亮以前我们的水应该有诺亚洪水那么大。”

“你觉得我们该去告诉大夫吗?”麦特兰问。“那些火球非常奇怪。”

“嗯,”贺尼考虑着说,“我也这么想过;可你知道,它们是电啊,要是我们把他弄醒,光是为了叫他来看看电流扮傻瓜,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感谢我们。要是它们有羽毛,又会生蛋,我早就找人把他叫醒了。”

斯蒂芬因此一点也不知道圣艾尔牟的火在船甲板下很深的地方,随着海涌的不断增强,他顺着一条渐渐变长,却一直平稳的弧线摇晃着,耳朵里塞着两个蜡球。对戴安娜的思念,还有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闷空气,本来一直骚扰着他,而现在,剂量慎重的鸦片酊却让他头脑安宁了下来,他不知道后半夜岗哨时,大雨差点把军舰淹没了,也不知道随之而来的近似于龙卷风的狂风,把军舰狂暴地来回摇撼,同时,在不超过桅顶的高度,雷鸣轰响,蓝色和橘黄色的雷电几乎持续不断地闪烁着。他终于重新服用了鸦片酊,因为经过成熟的、完全客观的考虑,他已经认识到,作为医生,他必须有充足的睡眠,这样第二天才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再说,上帝创造罂粟并不是毫无用意的,况且,拒绝大自然提供的安慰是一种傲慢的虚伪,是一种异端,这就好比认为令人愉快的事都是有罪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天是圣阿波东节。长期禁戒之后,鸦片酊的效果很出色,但即便是半晶特的鸦片酊(而且他还远没有接近原先过分的剂量)也不可能把巨大的撞击声挡在门外。闪电击中了“惊奇”号,融化了大锚的锚身,穿过左舷最前方的七门大炮,引起了大炮的发射,最主要的是,闪电以最超乎寻常的方式,炸裂了并且折断了它用铁圈加固的牙樯。

“法国舰队出动了。”斯蒂芬想,醒了三分。“我得去拿医疗器械——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上帝保佑我们抵御邪恶。”他的赤脚伸进吊床下来回冲刷的雨水里,于是他又清醒了一些,“荒唐。这儿是新世界,而且我们是在和美国人交战,尽管这看上去很可笑,却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他再也没听到炮声,他思索了很久,又好几次试图划着火柴,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走上了甲板,甲板上从船头到船尾都点着灯笼。军舰顶风停着,在冒烟的牙樯残骸上,救火车在忙碌着。这最后的狂轰滥炸已经耗尽了雷电,而且虽然海浪仍旧很高,但陆地上方的天空正在变得清朗起来。其他穿睡衣的人告诉他,这不是海战,也没人受伤,而且局势也已经控制住了;他回到几乎空无一人的后甲板,坐在一架大口径短炮的滑动炮架上。他听见一声叫喊,“倒了,倒了。”同时,延伸到船外、四十英尺长的那部分牙樯,伴随着裂开时发出的声音坠人海里,溅起一片水花,紧接着他又听见许多命令;然后军官们涌到船尾来了。马丁也夹杂在其中,他看见了斯蒂芬,就走上前来,低声说:“看样子我们的牙樯倒了,看来舰长非常关注。”

“是啊。”斯蒂芬说。“他们很看重牙樯,因为只要军舰想转向风头,牙樯是很关键的;也许是转离风头,我记不清了。”

“艾伦先生,”杰克说,“柔风现在很有利,你又熟悉这片水域,你能把船开到佩奈多去吗?”

“不行,阁下。”航行官说,“不管有没有牙樯都不行。河湾里的浅滩一直在迁移,而且那条河就像一样,需要领航员,即使我们有可靠的弯路可绕,即使是大白天,凭良心我也不能冒这个险,再说我们也不可能绕道。可要是你把游艇派给我,我就可以进去把领航员叫来,再叫洛贝兹先生让船坞开始工作,尽快做好新的圆材。有这股柔风,又顺着潮水,我应该可以在黎明后不久到达;也许军舰可以小心谨慎地朝岸边驶,等离开沙洲有两三个英里,就在二十英寻水深的地方抛锚。”

“很好,艾伦先生。”杰克说。“就这么办吧。”

随着牙樯的倒塌,前桅杆的主要支撑也丧失了,因此很花了一点时间才把行驶快捷、有铜板包底的游艇弄到船舷外去,而这一切正进行的时候,斯蒂芬对航行官说:“艾伦先生,我到岸上去对你有用吗?我的葡萄牙语还算流利。”

“噢,天哪,不用了,大夫,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我和洛贝兹就像一家人,和莫莱拉家也是同样。可是我告诉你,要是你不在乎身上有点淋湿,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去看些植物学里不寻常的东西,但愿洪水还没把它冲走,不过这也不太可能。要是马丁牧师想去的话,也欢迎他一起去。没人可以说我迷信。”

游艇是条精良的小艇,可它却并不干燥。它滑过水面,在长长的海涌中,它每次扎入低谷都载上大量的海水。两个水兵在排着水,航行官掌着舵柄,依靠南十字星把握着方向。他们深人到河湾时,每个人身上都湿透了,而且几乎都受了冻,这时河口的沙洲才挡住了海涌,航行官经常松开帆脚索,在黎明第一线昏暗、灰色的光亮中,努力朝前察看着隆起的地面,寻找着水道。游艇有两次轻微地搁浅在河床上,但两边各一个水兵站在不超过大腿的水中,不久就把它推了下去;终于,他们看见了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挂着面破旗。艾伦说:“我们到了。”他横过小河,把小艇倾斜着送上一个长长的、低矮的小岛,在岸边沙地上平稳地停下,等麦克白斯拿着斯蒂芬和马丁的跳板跳下小艇,艾伦说:“我要跑到佩奈多去安排船坞,我会告诉领航员,在他去军舰的路上,顺便给你们带些早饭来。往下推,麦克白斯。”然后等小艇在平静的水面上有了一段距离,他回头说,“当心那些鳄鱼,先生们。”

他们站在一片坚实的白色岸滩上,天上已经有了一丝亮光,可以看见坡上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但是那些东西肯定太高、太大了,不可能是树。随着亮光增强,可以看清它们确实是树,而且是棕榈树,它们的体积和高度,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它们巨大的扇形树叶在他们头顶远超过一百英尺的地方,在爆炸般的繁茂中进发着,在渐渐变成灰色的天空背景下轮廓鲜明。

“它们会不会是毛里求斯酒果?”马丁悄声问。

“肯定是某种类型的毛里求斯植物。但我没法确定是哪一种。”斯蒂芬说。

他们缓慢地、充满敬畏地走进小树林。地上没有低矮植物,朔望大潮,或者也许是洪水,把地面扫除得相当干净,魁梧的棕榈树笔直地耸立着,彼此相距有十码远,每棵都是根庞大的灰色巨柱。

他们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不久他们就走进了黑暗,这是因为,在头顶很高的地方,稠密的棕榈复叶彼此交缠,除了边缘地带,小树林仍旧充满着温暖的静夜,苍白的树干伸向幽暗的高处。他们步调一致地向右转弯,等他们重新抵达树林的边缘,面对河水和岸滩,太阳正从东面海上升起,瞬时把耀眼的光芒送到不远处的河对岸。他们站在余下几棵树的树阴里,从对面河岸反射回来的亮光和颜色几乎把他们点燃起来。靠近河岸是片闪亮的沙滩,沙滩背后树林的墙壁绿得极端强烈而鲜明,那是一种近乎狂暴的绿色,二三十种棕榈树耸立在墙的上方,所有一切都深陷在梦一般的彻底的寂静之中。马丁双手十指交叉,凝视着,嘴里发出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喊叫声。而斯蒂芬碰了碰他的胳臂肘,朝河流上游远处的三棵树点了点头。那是大教堂一样高耸的三个树冠,比其他树都要高出二百英尺,其中一棵完全被深红色的花朵覆盖着。

他们在棕榈树林里又走了几步,到达了没有树阴遮挡的白色岸滩。在他们左手,岸边水里卧着一条二十尺长的大鳄鱼,它正凝视着绿色的水流,而在他们右手,在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只深红色的朱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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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惊奇”号停泊在岛屿北面四十英寻深的海湾里,那儿是坎布兰海湾,是当地仅有的隐蔽锚地。杰克·奥布雷头上撑着遮阳布篷,坐在后甲板的一把扶手椅上,一边消化着午餐——龙虾汤、三种鱼、烤羊肩、还有炙烤得恰到好处的海象肉排,一边凝视着现在已经熟悉的胡安·赫南戴斯岛海岸。离他不到两锚链的距离,就是一片华美的草地,有两条小溪从美妙柔嫩的绿地中流过,直到今天早上,他都一直把帐篷搭建在草地上。草地就像个戏院,四周围着绿色森林的边框,而森林的背后,是一座座奇异而陡峭的荒芜石山——它们大多数是黑黢黢的岩崖,但凡是草木可以生长的地方,却都披挂着一层绿色。这些绿色植被,没有热带那种异常茂密的过度繁盛,倒有着克莱尔郡草木的那种雅致。在近处的一座悬崖上,他看见斯蒂芬和马丁正沿着山羊小道向上爬着,而帕丁、邦敦和卡拉米在担惊受怕地照看着他们。帕丁是斯蒂芬的仆人,他勇敢无畏,善于攀登悬崖,因为从小吃海鸟蛋长大,他长得身材魁梧;邦敦的肩上扛着卷一寸粗的缆索;而卡拉米正露骨地指导着斯蒂芬和马丁,叫他们注意不要踩空,不要往山下看。斯蒂芬和马丁听说这岛上有种特别的蜂鸟,公蜂鸟有鲜艳的粉红色羽毛,母蜂鸟的羽毛则是鲜艳的绿色。于是,自从病人们康复之后,他们睡觉之外的时间,除了花费在胡安·赫南戴斯的蕨类和附生植物上,全都用来梳耙整个岛屿,他们希望能找到蜂鸟的鸟巢。

从东海湾那边的一条山谷里,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枪声。那儿是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一些美国军官,还有一群获准上岸的水兵,他们带着鸟枪在岛上游荡,看见移动的目标就开枪。获准上岸的只是熟练水兵中的一小群人,他们直到刚才,还一直在忙着整修军舰的急迫任务,几乎没有哪怕一小时的空闲时间。这只是一小群水兵,因为对护卫舰上的大部分人来说,自从昨晚的大炮演习,放假就已经结束了,他们今天上午都在忙着拆除露宿营地——所有患严重败血症的病人,还有其他病员,都有宽敞的地盘,因此拆除医院的帐篷是件非常费力的事情——他们还一直忙着把淡水、柴火、鱼干和其他储备运到舰上去。从甜面包峰上可以清楚地俯瞰太平洋,他在那儿安排了嘹望哨。除了所有这些人,岛上可能还有二十来个人,但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下午值班岗哨结束之前,他们都得回到军舰上去。尽管风一直保持在东南偏南的方向,因此潮水的势头很小,他还是准备在那时候起锚,趁着海潮离开隐蔽的锚地,尽可能迅速而笔直地驶向加拉帕戈斯群岛。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这也许反倒是件好事,因为现在有这么多“惊奇”人无法参加战斗。他们也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曾经到过这儿的丝毫痕迹,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诺尔福克”号完全可能在距离这儿朝西一百英里的马斯—阿—富艾拉添加过淡水,或者按计划在伐尔帕雷索整修过。他们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他航行得很慢,而且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了很长时间,好让伤病员恢复健康,再把军舰整修好。但尽管如此,他仍旧感到很满意。假设“诺尔福克”号确实在太平洋里,而且并不是仍在南面的高纬度上顶着西风航行,那么显然“诺尔福克”号的任务,是沿着智利和秘鲁的海岸线稳步向前,晚上顶风停住,白天搜寻不列颠的捕鲸船。所以要是他加紧赶往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话,那他就很可能会首先赶到,或者在捕鲸海域里找到它,或者至少也可以了解一些它的去向。

让他感到满意的还不止这些呢。虽然在整修完毕之后,它几乎剩不下一匹帆布,也剩不下一百颗的三寸大钉,但军舰现在却装备整齐,而且非常干燥;淡水、燃料、鳕鱼干、腌海狮的储存丰富,人员也显著地变得健康了。他们只埋葬了两个人,而且那还是在海上,是在迪艾戈·拉米雷兹附近的海面上;其他人虽然经历了南纬六十几度海洋的狂风暴雨和无休止的寒冷,但岛上的新鲜蔬菜、新鲜肉食、温暖的气候、简朴的舒适又让他们神奇地恢复了过来。而且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现在变得非常团结,那段可怕的航程,甚至把“保卫者”号成员中最不可救药的那些人,也变得像个水兵了。“保卫者”号的人们不自觉地操起了“惊奇”人的腔调——以前的差别、以前的仇视消失了——他们不仅比以前有效率得多,而且也容易指挥得多了。自从南大西洋以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子板就再也没有搭建起来过。只有一个人仍旧显得突出,那就是可笑的、矮个子的、会口技的理发员康普顿,他还一直在唠唠叨叨。再就是那个军械官了。他不是“保卫者”号的一员,但他也是个新来的人,而且也不能合群。他在酗酒,而且可能正在变疯。杰克见过很多发疯的海军军官。虽然在军舰上,舰长有巨大的权力,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他受任命或者委任的保护,只要他没有违犯海军惩治条例,那么对他一步步毁灭自己的行为,舰长是无能为力的,而这个荷纳却从没违犯过海军惩治条例;尽管他是个阴沉野蛮的畜生,但他却是个认真负责的畜生,而且他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过杰克还是不喜欢他。从另一方面说,候补生们——他们成长得多么顺利啊,他们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一群年轻人啊。他很少见过这样讨人喜欢、这样兴高采烈的一批候补生。可能是因为学习了希腊语的缘故吧。在绕过荷恩角的时候,虽然伯伊尔折断了三根肋骨,威廉逊因为冻疮丢了两个脚趾头和两边的耳垂,而卡拉米因为败血症感染了头部,现在头上像鸡蛋一样光秃,但他们的表现却好得出奇。现在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上玩得特别高兴,他们带着一群多多少少驯服了的野生大狗,正在岛上捕猎山羊。他微笑了,但他愉快的思绪被一声滑膛枪的枪声和布莱克尼的声音打断了。布莱克尼是候补生中的代理信号员,布莱克尼说:“阁下,甜面包峰正在发出信号。有船。”

确实是一艘船,不过山上旋转的微风把信号旗其余的部分转到了和军舰垂直的方向。等不及信号旗转回常态,杰克跑到船首楼上,鼓足了一口气,朝甜面包峰大声喊道:“捕鲸船?”一阵“不是”的叫喊声,连同表示否定的手势,从山上传了下来。他问“朝哪里去”,却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只看见他们伸长的手臂强调地指向背风方向。于是杰克一边爬上前桅杆顶的横桁,一边叫布莱克尼带着望远镜跟随他。他搜索了北方海面雾气朦胧的边缘,但除了五英里之外有群鲸鱼在大肆喷水,他什么也没有发现。“阁下,”站在上桅杆帆桁上的布莱克尼叫道,“信号旗现在已经正过来了。我不用查书也能读懂大部分。船的方位是东北偏北多少里格——看不清那些数码字,阁下——航向朝西。”

山上都是些很负责的人,有舵工瓦特里,还有两个中年的二等水兵。对水兵们来说,航船只意味着一样东西,那就是横帆三桅船。护卫舰当然是航船,而且因为他们送来的信号表明,这艘在他视野之外的航船不是艘捕鲸船——根据它的桅楼守望台,捕鲸船是可以马上识别出来的,所以它有可能就是“诺尔福克”号。很有可能就是“诺尔福克”号。“布莱克尼先生,”他说,“带着望远镜,跑到甜面包峰上去,去观察它的风帆、航向、方位,再马上带着那些人和所有物品下山。要是你不想在岛上过一辈子,你就要尽快返回。在这种柔风里,一旦到了背风面,我们就再没办法逆风斜驶回岛上了。”然后,他提高声音,向船尾喊道:“嗨,贺尼先生。所有人准备起锚,请。”

自从甜面包峰开始回应舰长的呼喊,舰上的每个人,就连岸上的一些人,都已经在等待命令了。掌帆长还没来得及发布命令,甲板上就已经像推翻的蚂蚁窝一样变得繁忙起来。然而他们忙碌得目标明确,绞盘棒被急急忙忙地安装好,扣住,用缆绳加固,桅楼员跑着去松开船首锚链;船首楼的水兵们消失在军舰底层的锚链舱里,在那儿把收上来的粗大、潮湿、僵硬、沉重的船尾锚链卷起来。想要让“惊奇”号晕头转向,一个突然的起锚命令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尽管它看上去很繁忙,在一个从没出过海的人看来,它也许还很狂乱,“惊奇”号却还是找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去升起船头的开船旗,又放了一炮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炮声让斯蒂芬和马丁停了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让受惊的魂魄平静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炮声的理由,就被转过了身,沿着山羊小道被匆忙地催促了下去,刚才花费了半小时艰难攀登的一段路程,现在五分钟就走完了。邦敦和卡拉米都不愿意去听斯蒂芬和马丁的任何猜测,不愿意去听任何关于蜂鸟,关于轻率的不必要匆忙,或者关于留在灰白水龙骨树林里的甲虫的评论,一点也不想去听。而且虽然有很长的一段路,虽然必须穿过檀香木树林,必须绕过海象的小海湾——马丁被一路小跑的随从们抬着经过那儿的时候,痛苦地叫道:“这是岛上唯一可以找到圆蛤的地方”——但他们及时把自己负责保护的两个人送到了那片岸滩,在那儿,最后三个伤病员正由希金斯照管着,被送上红色独桅快船。三个伤病员中,一个的断腿还没有长好,一个的手臂截肢了,原因是冻伤引起的坏疽,最后一个患的三期梅毒和这次航行毫无关系,梅毒本来是多年以前在一片汗树篱笆后面得来的,现在正发展到最后的全身麻痹阶段。而与此同时,起锚机总管的横笛声正在慢慢平息下去,“惊奇”号的后锚缆索直直地垂着,已经到了说那些仪式化词句的时候了:“上下笔直,阁下”, 然后是,“起锚准备好了”,接下去是一段令人焦灼的时间,因为大锚有点拖沓,令人怀疑它是否陷在了糟糕的地方。横笛声响了起来,人们使劲地推着,但起锚机绞盘越转越慢。打猎的那群人挤在一只小艇里回来了,这些水兵们也都扑在了起锚机横杆上。“使劲推,起锚。”掌帆长叫道。他感到深水里有一阵预示着松动的抖晃,而起锚机绞盘又开始转动起来,它的棘爪发出悦耳的格——格声,右舷主锚透过浑浊的淤泥,慢慢地升了起来。“推啊,看见主锚了。”不过,右舷主锚的方位在护卫舰的船尾,锚链是从下级军官室一扇舷窗拉过来的,尽管“惊奇”人很满意地看到大锚已经悬在了空中,他们还需要把它拉到船首方向来。由于右舷主锚重达三十一英担,这本来就是个困难的任务,而现在这个任务就更加困难了,因为他们必须同时用绞船索把船牵曳过小海湾,来拉起前面的另一只锚。一阵紧张剧烈的活动开始了,在“所有人上船去乌龟之乡”的曲调中,起锚机绞盘不停地转动着,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跳来跳去,在船舷两侧跳进跳出,活像一群急躁的猿猴。

过了一些时候,杰克才有工夫说:“你来了,大夫。你也来了,马丁先生。我很抱歉,只好把你们从植物学调查中拉了回来,可我很高兴看见你们上了船。敌人可能就在我们的背风面——我们得立刻起航,况且现在一直是南风,谁要是留下了,很可能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莫维特先生,我看所有人都上船了?”

“没有,阁下。”莫维特说,“军械官、他的妻子,还有侯隆都还在岸上。”

“荷纳先生?”杰克叫道。“上帝是我的生命,我本来差点会发誓,说他乘小艇来了。再给他放一炮。”

他们一共给他放了三炮,每炮之间隔了一长段时间,同时“惊奇”号不断在小海湾里移动着;不过一直等它几乎处在左舷主锚的上方,一直等锚链几乎笔直地垂在水里,军械官才到了登陆地点,独自一人到了登陆地点。“他到底想搞什么鬼啊?他们又在什么鬼地方呢?采花么?”杰克说,他恼怒地瞟着清一色的大海,海面刚刚被一阵求之不得的、和潮汛方向相同的微风吹皱了。“派单座艇去接他们。是啊,霍拉先生,有事吗?”

“请你原谅,阁下,”掌帆长说,“起锚机又出老毛病了。”

“火红地狱和血腥的死。”杰克说。“赶快松开大轮索。”他们快速松开了大轮索,减轻了锚链上的张力,杰克又爬到了绞盘棒下棘爪铁轮圈旁边。确实如此。一根棘爪的尖齿已经掉了,另一根也扭歪了,随时都可能断裂;要是在锚链蹦紧的时候它断裂的话,那么海浪的任何涌动、船的任何颠簸,就都会把巨大的力量传导到绞盘棒上,让起锚机绞盘反转,把水兵们摔得就像九柱戏里的柱子一样——而且是血淋淋的九柱戏。

“我去把熔炉支起来吗,阁下?”莫维特问道。

早晚得这么干;新的棘爪必须锉好,敲打好,恰到好处地淬火,然后安装好,可这得花费好几个小时,这样他们就不仅会错过海潮,而且会错过吹动着三角旗的、有可能增大的柔风。“不了,”杰克说,“我们用伏约尔粗索连接滑车索绞盘来起锚。”他说话的时候,看见掌帆长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霍拉先生一直在现代军舰上服役,他从来没用伏约尔粗索起过锚。事实上,这是一种过时的做法。不过杰克当候补生的时候,曾经在几个非常保守、非常过时的舰长手下航行过;而且碰巧他指挥的第一艘军舰“索菲”号,一艘老式的横帆双桅船,一直就习惯性地使用伏约尔粗索。几乎不加停顿地,杰克马上叫来了候补生们。“我要叫你们看看怎样用伏约尔粗索来起锚,”他说,“要留心观察。你不太经常能见到这种起锚办法的,可它也许会让你们不错过一次很重要的海潮。”他们跟着他走到下层,到了挡浪板跟前。他在那儿评论道:“这是与众不同的伏约尔粗索,邦顿,按‘索菲’号的做法继续干。”这是因为,邦顿已经把单滑轮的大铁块取了出来。“现在,注意看好,他把它系在锚链上了——他把滑车索穿过它——滑车索拉到自己的绞盘上了,绞盘的固定部分用缆索拴在缆柱上了。这样你就有了一个直接用滑车索拉重物的机械装置,而不是固定不动的一截绳子。明白了吗?”他们明白了。但伏约尔粗索的铁块很久没用过了,它在拉力下断裂了开来。他们只好用各种各样的替代品来代用,而等锚链真的成了垂直,等杰克又重新回到甲板上的时候,单座艇已经空空地挂在船舷边上,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们都已经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起来了。他走向船尾的时候,看见麦特兰在和莫维特在说话。莫维特走到他面前,摘下帽子,用一种古怪、正式的口吻说:“阁下,军械官上船了。他是一个人上的船。他说侯隆做了逃兵——不想再回军舰了——还说荷纳太太和他在一起。他说他们想留在岛上。他在树林里伤了腿,现在他到底层去了。”

气氛非常奇怪。杰克克制住自己的第一反应,朝后甲板四周观望。大多数的军官们都在场。没有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完全自然。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中,有两个也在很近的地方清理吊绳,他们看上去深深地焦虑不安,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似的。显然舰上有人知道一些事情,而且显然没人会来告诉他,就连马图林的脸上也毫无表情。决定必须马上做出,而且他必须自己来做出决定。在通常情形下,必须抓捕逃兵;榜样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可现在情况很特殊。这个岛有那么多山洞,还有深深的山凹,搜查全岛可能会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在这节骨眼上花费一个星期,而已经看见的那艘船可能就是敌船!他在来回思索的时候,想说:“军械官有没有表示要追赶他们,有没有表示要找回妻子?”但他随即意识到,莫维特的叙述中已经蕴涵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头脑清醒,安宁了;他说,“起锚。”又加了一句,“可能的话,我们以后会处理逃兵问题的。继续,麦特兰先生。”

“爬到桅杆上去。”麦特兰叫道。水兵们登上了帆桁。

“把帆扯起来,把帆展开。”他们扔下束帆索,把风帆夹在胳膊下面。

“把帆放下。扣住帆脚索。”风帆落下了。左舷值班哨收紧前桅中桅帆的帆脚索,右舷值班哨收紧大一接帆的帆脚索,见习水兵和不当班的人收紧后桅帆的帆脚索。接着,稍稍比命令超前一些,他们走到扬帆绳跟前,把帆桁扯了起来;紧接着是上桅帆,风帆又都调整到了顺风的方向,而等“惊奇”号轻松地移过左舷主锚上方,毫无阻碍地把它拉起来,大家又重新跑回起锚机,把锚链拉了进来。水兵们不假思索,轻松地完成了这些动作,这种轻松是经过长期操作而得来的。但同时大家却都一声不吭,他们极其匆忙地出海,而且可能很快就有战斗,可一点也看不见那种愉快的兴奋。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看见了军械官上船,看见了他可怕的、凹陷的脸,还看见了他溅血的衣服;有些人还听到他向值勤官报告时野蛮、呆板的声音;而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们则告诉别人,他是怎样跪在海边洗手,洗头的。

等船完全离开岛屿的背风面,它就把上上下下的翼帆升了起来,调整航向准备去拦截那艘陌生船。布莱克尼已经仔细地测量了它的方位,而且他还看出来,那艘船是左舷抢风航行的,或者至少朝顺风方向偏一个罗经点,而且还升着所有下桁大横帆和中桅帆。J·晾奇号现在的速度是八节,而杰克希望到傍晚就可以在海平线上看到它的桅顶,然后在天没黑的时候,准备把支索帆以外所有的风帆都收起来,晚上潜伏起来,就好像躲在海平线下面一样,等黎明时分再扯满风帆突然出现在它面前。

在大桅顶的横桁上,他用望远镜扫视远处的海面,从右舷扫过二十度角,就是前桅上桅帆的纵椽。在他的下面,他听见前桅楼里有人正用急迫的语调低声交谈着,说话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不过他们的声音比耳语也高不了多少。他们很心烦意乱;一个导航官助手和军械官妻子私奔到温暖、愉快的岛屿上,并不能解释他们的烦乱。又看见鲸鱼了;数目很大的一群鲸鱼在不到一英里范围的海面上喷水;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鲸鱼在一起——肯定超过了二百头。“太阳下面无辜的血。”前桅楼里的一个声音说。他是文森,是来自西部乡下的一个俗家传教师。

“无辜的血我的屁眼。”另一个说,他可能是菲尔普斯。

而在鲸鱼后面,在鲸鱼后面很远的地方,有暗淡的闪光,那肯定不是鲸鱼的喷水。他把望远镜聚了焦锁定住它——就是那艘陌生船,它一直向前行驶着,保持着航线。当然只能看见船桅,无法看见船身,但它肯定在那儿。他转过头,俯下身子,朝甲板上呼叫。他的叫声荒谬地有节制,就好像远处的航船会听见似的:“甲板上的,把上桅杆降下来。”

他慢慢地爬了下来,命令他们要确保“惊奇”号不被发现,不过仍旧要保持和陌生船平行的航线,然后他走进了大舱。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自己军舰的附属物,虽然相对而言,他的生活是和他人隔绝的,但他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了舰上的气氛。他也和这种气氛和谐一致,因为他对明天早晨的强烈企盼现在已经出乎意料地减弱了很多。显然,他的心绪并没有妨碍他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他和导航官制订了一条计算得非常精确的航线。舷窗盖在天黑以前就安装上了,船上看不见一丝亮光。等太阳落下半小时后,军舰朝北偏转了五个半罗经点,在衡稳不变的微风中,把航速提高到了七节,要是有必要升起更多的风帆,也许还能把航速再提高两节。他对莫维特说:“今天晚上去骚扰可怜的荷纳是不近人情的。我们就假定他生病了吧,让他年纪最大的那个助手来报告。他叫维尔金斯,是不是?他是个很可靠的人。我对大炮的状况并不担心,但我们可能需要装填更多的炮弹,尤其是明天我们走运的话。”

然后,他回到大舱,在他断断续续给索菲写的那封信上继续写下去,而军舰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平稳地航行着,船后跟随的海涌让它悠缓轻松地前后颠簸着,它的索具发出的有节律的嗡嗡声传到大舱,这种无所不在的舒适的声响就好像交织着船舷两侧的流水声一样。杰克写道:“虽然舰长和军舰结了婚,但他和军舰的关系,就像其他某些丈夫和妻子的关系一样:有些事情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件事当然比眼睛看得见的要复杂,至少比我看得见的要复杂。大家都震惊了,我甚至要说伤心了,单单是大家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导致这种结果——一个委任军官的妻子离开了他,一个航行官的助手开了小差。我讨厌传故事的人,而且不信任传故事的人,我对那些听故事的舰长们也没有好感,更不要说那些鼓励人家说故事的舰长了。就拿莫维特、基里克和邦敦这三个人来说吧,这三个人和我一起无数次出过海,虽然我确实肯定,他们都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同样肯定,要是我不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我也不会去问。只有一个人,我可以像朋友一样得体地问他,这个人就是斯蒂芬,可是我说不准他是否会告诉我实情。”他停顿了下来——停顿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叫道,“基里克,基里克,到这儿来。请转达我对大夫的问候,要是他愿意演奏一点音乐,我愿意为他效劳。”说完,他把小提琴从琴盒里取出来开始校音,一阵咻咻吱吱、像叹息一样的声音组成了令人满意的奇怪样式,而且把他的心绪引向了另一个地方。

他们拉了斯卡拉蒂的D 小调,他们把一个海顿主题的一组变奏,互相传来递去,还添加了某些愉快的即兴发挥,这些曲子把他的心绪引向了更远的地方;但两个人的情绪都没有完全被音乐占据,基里克端着葡萄酒和饼干进来的时候,杰克说:“我们得早些睡觉了。有可能明天我们会发现‘诺尔福克’号。不太可能,但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睡觉之前,想问你一件事。我的问题可能不恰当,要是你不回答,我也不会见怪的。你对逃兵事件怎么看?”

“听着,我亲爱的,”斯蒂芬说,“向一个军医打听舰上任何人的情况,都是令人难堪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某些时候是他的病人,而一个医生不应该谈论他的病人,就像牧师不应该谈论他的忏悔者一样,谢天谢地,但愿没有这种事。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这桩逃兵事件的,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那些当事人的;可要是你愿意,我会告诉你大部分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不会担保这些想法是对是错,也不会掺进自己的观点,更不会加上我可能拥有的任何私密见闻。”

“请说,斯蒂芬。”

“嗯,是这样的,普遍认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侯隆一直是荷纳太太的情人,而荷纳是差不多一星期前发现的……”

“知道了这种事,随便哪个男人都会气疯的。”杰克说。

“……他借口要和他们私下谈话,趁机把他们带到了岛上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把他们打死了。他随身带了一根木棒,而且他非常强壮。他们说他把两具尸体拖到悬崖上推了下去。大家都为荷纳太太感到难过,她那么年轻,再说她脾气又好,心地善良,从来也不抱怨。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对侯隆也感到遗憾,但首先是觉得他根本不该到舰上来,觉得他是个倒霉的人。不过,他们觉得荷纳受了无可容忍的挑衅;虽然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觉得他有权利这样做。”

“大概他们确实是这么想的。”杰克说。“而且要是我对海军还有一丁点了解,我看他们是不会出卖他的。他们不会提供一丝一毫的证据。调查也会完全没用。谢谢你,斯蒂芬。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而且要是我再聪明一点,大概我本来不该问你。我会姑且把这件事当成表面上发生的那样来看待,在可怜的侯隆的名字下面写上个R,我会尽力去坦然面对荷纳。”

结果是,坦然面对荷纳并没有任何困难。在午夜值班岗结束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艘陌生船的灯光,一线灯光,尽管只是很细微的一线,而且比本来应该看到的地方更偏向西面。到凌晨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陌生船本身,它在低矮的灰色天空下心平气和地保持着航线。杰克穿着睡衣来到甲板上,不过荷纳比他更早。军械官穿着干净的白帆布裤子和格子布新衬衫,一条碰伤的或者扭伤的腿,令他行动笨拙,但他以惯常的、心怀愠怒的干练,在大炮周围步履笨重地走来走去,检查着设备、瞄准器、驻退索。他来到后甲板上那些大口径短炮前,引发了一阵强烈、呆板的难堪,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手触帽檐向舰长行了礼,手里拿着夜用望远镜站在那儿。杰克全心全意地转向了他们追逐的那艘航船——他参战海军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在很大程度上他是个海上的掠夺者,只要激烈战斗的可能性很大,他就会变得完全心无旁骛——现在他用世界上最自然的声调说:“早上好,军械官。恐怕今天早上不大可能耗费你的弹药了。”

升起的太阳证明他说对了。太阳展示了一群手扶陌生船船舷的人们,他们态度轻松,有些人留着胡须,有些人抽着雪茄。合众国海军尽管纪律松弛,有时候甚至到了民主的边缘,可也从没到过这种极端的地步。事实上,他们追逐的航船原来是“艾斯特雷亚·坡拉”号,是艘西班牙商船,它从利马出发,正前往普拉特河和老西班牙。它完全愿意顶风停船悠闲度日,而且虽然除了用几码帆布交换“惊奇”号的铁条,它没法送给“惊奇”号任何东西,但它却慷慨地提供了信息。当然“诺尔福克”号已经进入了太平洋,它绕过荷恩角的时候也很顺利。它在伐尔帕雷索添加了淡水,差不多不需要整修。这样也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伐尔帕雷索东西太少,仅有的东西质量也很差,价钱却贵得惊人,而且要耽搁很长时间才到货。它补充完淡水就起程了,捕获了好几艘不列颠捕鲸船。“艾斯特雷亚”号听说有一艘捕鲸船在罗伯斯石岛附近燃烧着,晚上像个巨大的火炬。“艾斯特雷亚”号还和另一艘捕鲸船交换过信号,那艘捕鲸船名叫“阿卡普科”号,正被当做捕获船送往美国。那是艘粗壮结实的航船,但和所有捕鲸船一样航速很慢。“艾斯特雷亚”号可以让给它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速度却仍旧会比它快一倍。它们是在回归线以下碰到的,东北偏北二百里格,离这儿很远。“艾斯特雷亚”号很高兴把“惊奇”号的信带到欧洲,希望它航行快乐。两艘船各自扯起降下的中桅帆,互相分开,一边叫喊着客套的告别话。在半英里外,最后能听见的西班牙话是“”。

“那是什么意思?”奥布雷舰长问道。

“希望没有新东西出现。”斯蒂芬说。“新东西本质上都是坏的东西。”

有人把他们的信带往旧世界,“惊奇”人感到很高兴;他们也为那半匹帆布心存感激;他们怀着真挚的善意向“艾斯特雷亚”号道别。然而他们极其热切地期待了一晚上,在午夜值班岗的时候又因为看见它的灯光而喜不自胜,现在“艾斯特雷亚”号不能不是个反高潮,不能不是个苦涩的失望。得知“诺尔福克”号早就已经绕过了荷恩角——比他们要早得多——已经掳获了不列颠的捕鲸船,而这些捕鲸船正是他们被派来要保护的,大家还都感到了强烈的羞愧。许多“惊奇”人都有朋友亲戚从事南海捕渔业,因此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尤其是艾伦先生。他一直是个严厉的军官,当值的时候从不微笑,可他不是个蛮横的人,因为他从不辱骂水兵,也不放肆地骚扰水兵,然而他却严格,确实非常严格;现在他就更严格了。那天他负责下午值班岗,天空变得阴沉,开始下起了小雨;微风也变得方向不定,有时候甚至令人疑惑,而他严厉愤怒地吼叫着命令,让水兵们一直奔忙着,升帆,转帆,再收帆。

他和杰克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讨,他们两人断定,根据“艾斯特雷亚”号提供的信息,最好的航线是驶向陆地,离回家的捕鲸船路径越近越好。这不是“惊奇”号去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直接航线,但是,航行官坚持说,他们不会损失多少时间——加拉帕戈斯群岛既宽又长——因为沿着海岸线向北的寒流,裹挟着海狮、企鹅,差不多一直延续到赤道那么远,寒流几乎是整个智利和秘鲁的长度。艾伦的道理和他在这片海域多年的经验,在杰克看来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军舰穿过忧郁的小雨,尽可能地转向东北偏东方向。

这是一段令人忧郁而心神不定的航程。他们已经摆脱了一个倒霉的人,可怜的侯隆——现在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可他们又添了个更加糟糕的人,这个人必定会给他们带来厄运。候补生们可怜地深受影响——荷纳太太一直待他们很好,除此之外,他们也和成年人一样,一直对她的美貌感触颇深——杰克突然改变了他们的住处,让他们和他的秘书沃德,还有希金斯以及那个高个子美国候补生一起吃饭。沃德不愿意和他们做伴在的速度是八节,尽管他们现在都两眼通红,像老鼠一样安静,可再让他们和荷纳待在一起,是件无法容忍的事情。

军械官用酗酒的方式庆祝了自己的自由。他强迫自己的一个助手陪他喝酒,在座的还有更加情愿得多的理发师康普顿,康普顿是舰上唯一勉强可以称为他密友的人物。荷纳的食物储备很充足,他还剩有三个淡水桶的西班牙白兰地,他们一直喝到半夜值班岗的时间,那时候甲板上的水兵们恐怖地听见,荷纳用粗哑的声音在唱“早来也罢,晚来也罢,我总会在六月享受玫瑰花”。

一天又一天,“惊奇”号驶过翻腾的海面,军舰沉重地劳作着。而每天晚上,荷纳都坐下来和理发师一起喝酒,可以听到理发师用尖厉的腹语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保留节目,紧接着是微醺的、变得喜欢倾诉的荷纳低沉、闹嚷的声调。这声调震惊了甲板上的人们,也震惊了军舰下层的人们。即便等到一个晴朗的中午,等到“惊奇”号抵达凉爽的、天蓝色的秘鲁海流,等到它转向北方,在右舷正横方向非常非常遥远地望见安第斯山脉嶙峋的、在晴空中闪耀白光的线条,舰上的情绪仍然没有变化。水兵们抑郁、沉默;他们觉得康普顿简直是疯了,竟然和军械官开怀对饮。某天晚上他们见到他满脸是血地跑上甲板,军械官在后面追着,不过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荷纳绊了一跤摔倒了,他们把烂醉的荷纳抬起来送到下面。康普顿只是摔破了嘴,鼻子流着血,可他害怕得站都站不稳了,他对给他擦血的人说:“我就说了句她怀着孩子。”

第二天,军械官派人来说他希望见马图林医生。马图林在自己的卧舱里接待了他。军械官的动作完全平稳,但他和人没有目光的接触;他的面色很苍白,晒黑的肤色显出了赭色——一种暗淡的赭色——而斯蒂芬的印象是,他充满了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狂怒。“我是来见你的,大夫。”他说。斯蒂芬鞠了一躬,但没有回答。“她生病的时候怀着孩子。”军械官突然说。

“听着,荷纳先生,”斯蒂芬说,“你在谈论你的妻子,而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能和任何人讨论我的病人。”

“她怀着孩子,可你对她用了器械。”

“关于这件事,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

门开了。帕丁迅速地走了进来,他围拢双臂,从背后抱起了荷纳。帕丁比荷纳还要高大,而且要强壮得多。“好了,把他放下吧,帕丁。”斯蒂芬说。“荷纳先生,请坐到那把椅子上去。你的头脑不安定,你最近情绪很激动,心烦意乱,这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吃药。把它喝下去吧。”他在葡萄酒杯里倒了半杯自己的鸦片酊,递了过去,说道:“我不会假装不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必须明白,我一辈子从来都没在那种意义下使用过器械,而且以后也决不会那么做。” 他怀着真挚的善意说了这番话,或许这种善意比明显的事实本身更具有穿透力,军械官喝下了递给他的药水。

这么大的剂量,本来应该足以让十多个不习惯这种药水的人平静下来,但同一天下午,希金斯跑来见斯蒂芬,希金斯的样子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极度恐惧。“他说我对她用了器械——噢,阁下,你得保护我——我是你的助手——我是你的下手——你得保护我。他尊敬你,他一点也不尊敬我。”这是真话。希金斯的饶舌重复得过多了,他的贪婪也变得过于赤裸了,他愚蠢到竟然去欺压看护兵,而看护兵却是下层甲板水兵中颇有名望的医学先知,看护兵揭露了希金斯的很多丑事,私下里还给别人看了他陈腐的蠖螋和破旧的锹螂。况且说到底,斯蒂芬给普莱斯做的开颅手术,已经把希金斯在牙齿方面可能拥有的一丁点成就差不多抹光了。

“你最好躲着他,等他平静下来再说。”斯蒂芬说。“你可以呆在伤病室里,给伤病员们念念书。我会叫帕丁陪你坐上一两天的。你得和军械官礼貌地说话,也许送他一件小礼物。你有点轻率,损害了他的善意,你得想办法跟他和解。”

“噢,阁下,我会给他半个畿尼的——一个畿尼——我会给他两个畿尼的,我发誓——除了睡觉,我不会离开伤病室的,你不用担心,阁下,睡觉的时候我四面都是吊床,而且大个子美国候补生就睡在门边。”

然而星期五还是出事了。那是个乌云密布的凄惨日子,斯蒂芬和马丁正在解剖一只鹈鹕。军舰正沿着肥腻的洋流航行,企鹅、海豚和各种各样的海豹、海狮、海熊常常在其中出没,洋流中同时还有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群鲲鱼一类的小鱼,天上则飞着大量以它们为食的鸟类。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射下了很多动物,这只鹈鹕就是其中之一。马丁说,“他们说的‘约拿的提升’是什么意思?”

斯蒂芬还没来得及回答,霍华德就走下来告诉他们,有一头奇怪的、巨大的东西,游到了射程之内,它看上去很像一头海象。他开了枪,不过只射中了它旁边的幼崽,因为在关键时刻,一阵水雾飘到了他和猎物之间。要是他们见到那东西就好了;它非常奇妙,就像个人一样,只不过比人要大,它的颜色可以说是灰色。他真希望他们见到了那东西。

“霍华德先生,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斯蒂芬说,“可是让我恳求你不要过度射杀动物,不要超过我们能收集,解剖的限度,也不要超过大家能吃掉的限度。”

“噢,大夫,你向来不是个喜欢打猎的人。”霍华德大笑着说。“嗨,要是你喜欢打猎的话,在这片水域里你可以整天不停地开枪;现在一群鹭鸶正在飞过去,我左右开弓,玩得正开心呢。我得马上回去了;我叫了两个人给我上膛。”

“约拿的提升,你是说?”斯蒂芬说,“大概这是他们的行话,是说—个大家不喜欢的人,或者一个倒霉的人,被推到海里去了。”

“噢,肯定不会吧。”马丁说,他不清楚最近的动态,“我听他们在这么说希金斯先生。”

“真的吗?”斯蒂芬说。“求你拉着皮,等我回来。”

希金斯不在伤病室里,也不在他的卧舱,而且斯蒂芬寻找他的时候,留意到一些人在交换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把看护兵叫到一边,说道,“听着,杰米·普拉特,你是什么时间最后见到他的?”

“喔,阁下,”杰米说,“他不敢到厕所去,你知道,他要么用瓶子,要么用罐子。可昨天晚上他肚子咕噜噜要拉稀,就到船头去了,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以为他可能和你在一起,要么在他卧舱里,要么在缆绳舱里。我听说他在那儿有个躲的地方,因为他非常害怕某个先生,可以这么说。”

“要真是躲在下层的话,全体集合的时候他肯定会回自己岗位的。”

鼓声响了起来,甲板上的那些隔板全都消失了,护卫舰可以从船头望到船尾,它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而所有的水兵都跑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莫维特迅速巡视了一遍,准备对舰长说,“所有水兵都在岗位上,处于戒备状态,阁下,请。”他看见掌帆长在船首楼上,船匠和助手们在抽水机旁和翼舱里,军械官和他手下的军士、助手们在弹药库里各自的岗位上。不过,等他走到阴暗的下层,看见斯蒂芬、马丁和看护兵都站着准备好照顾伤兵,斯蒂芬却说:“阁下,我必须报告,我的助手希金斯先生缺岗。”

没有进行大炮演习就结束了全体集合。鼓手们敲起了解散鼓,杰克命令彻底搜查下层平台和储备舱。希金斯有可能在缆绳舱里,躲在大圈的缆索中生了病,或者有可能从某个升降口失足掉了下去。在迅速降临的暮色中——低低的云雾已经开始飘过高处的索具——人们点起了灯笼,开始了这一定要走的必要过场。可他们的心思不在这儿。当然他们的心思不在这儿,因为他们明确地知道有人给了希金斯一个约拿的提升,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重大损失。在哀鸣开始的时候,他们全都匆匆地回到了甲板上,挤作一团地站着。

这哀鸣是种音量巨大的、悠缓的、绝望悲哀的哞——哞——哞,有时候音调会变得高起来,变成尖叫,就连船上最老的水兵,也从没听过海上传来这样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围绕着军舰,离两边的舷侧都很靠近,有时候可以分辨出一个形体,可从来也看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也没几个人敢看。

“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杰克问。

“我说不准,”斯蒂芬说,“可能就是那个东西,它的幼崽挨了一枪。也许那个幼崽受伤了,也可能现在死了。”

声音变得更响了,响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随后又在垂死的呜咽中停了下来。“莫维特先生,”杰克用极其不安的口气说,“船已经彻底搜查过了吗?”

“我不能完全肯定,阁下。”莫维特说,他在哀鸣声中把声音提高,而哀鸣现在转到了左舷方向,“我马上去问问。”他问的所有问题,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是的,每个地方都仔细检查过了;不,阁下,再下去查一遍也没有用。对他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负责的委任军官们和军士们,有时候他们是在对他当面撒谎。不过他清楚,而且他们也清楚,不可能再让水兵们到军舰上比较偏远、比较黑暗、比较僻静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了。

“上帝是我的生命,”杰克叫道,他看见沙漏已经流空了,而即使在激烈的海战中,即使军舰的船底凿穿,沉到了海下,这个半小时的沙漏瓶也一直是宗教般按时翻转的,“上帝是我的生命,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翻转沙漏,敲钟。”

当值的海军陆战队员翻转了沙漏,不情愿地走向船首。八遍迟疑的钟声,四处响彻着号叫。

“布置值班岗哨。”杰克说,“朱达斯神甫啊,你们都站在这儿干什么?莫维特先生,今晚熄灯之后,住舱甲板上允许挂灯笼。纠察长,留心这件事。”

他停下来想看看值班水兵是否确实集合起来了。有一会儿工夫他觉得可能连这都做不到了,这是因为,虽然他经常见到水兵们惊慌不安,心神不定,但他从没见过他们这样害怕,也没见过他们这样垂头丧气。不过大部分军官都在甲板上,而迟钝的、完全没有想象力的亚当斯先生,还急切地和斯蒂芬、马丁讨论着瓶装淡啤酒的储藏问题,他的在场,帮助麦特兰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等到点名结束,杰克就走进了大舱,双手背在身后,沿着横跨船身的方向来回踱起步来;同时,可怕的大声哀鸣一直围绕着军舰。

“传话请大夫来。”他终于说。斯蒂芬进来之后,他说:“我听说马丁问起过你约拿的提升。我知道大家在议论些什么,我也一直在考虑。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请告诉我,因为大家都认为军械官犯下了大罪,你是否可以正式判定他是疯子,必须把他拘禁起来。”

“我不能这样做。许多人干过大家说他干的那种事,可还是被当成精神正常的人。我既不能根据假设,也不能根据非常强烈的怀疑,甚至不能根据合乎法律的证据,就正式判定他是疯子。我必须尽可能地检查他的心志,必须了解他干这件事的时候是否合乎理性。从不可靠的、独立完成的检查,也会产生知识的微弱亮光,我至少必须凭借这亮光去了解真相。”

“检查?”杰克说,“很好。”他摇了摇铃说,“传唤军械官。”

他们坐在那儿沉思着,而号叫声朝船头的方向移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外面的叫声变小了,可现在又变成了比以前更高的尖叫。“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杰克又问,他非常不安。

“我肯定说不准。”斯蒂芬说,一边画了个十字。“大概是某种海牛,不过纬度完全不对。上帝保佑我们抵御邪恶。”

“阿门。”杰克说,这时候门打开了。惊恐的基里克几乎说不出话来。“军械官上吊了。”他喘着气吐出了一句。

“你把他放下来了吗?”杰克叫道。

斯蒂芬从基里克神思恍惚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他推开基里克,朝船头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叫上了邦敦和掌帆长的一个助手。

“把他抬起来,等我割断绳子。”他说。

他们把他放在小床上,闻讯赶来的马丁看见他躺在那儿,看见斯蒂芬坐在他的头边。“还有希望,对吗?”马丁说,一边看着那张黝黑、鼓胀、毫无表情的脸。“肯定没有脱臼的问题?”

“没有跌下来,也没有脱臼。”斯蒂芬说。

“那肯定还有希望。我知道有人上吊了二十分钟,还是用妥善的办法救活过来了。哟,他还暖和!你摸到脉搏了吗?”

“有可能摸得到。”

“你什么时候给他放血?我不是想指挥你怎么做,马图林,可他是不是得马上放血?”

“我觉得这种情况放血不是个办法。”斯蒂芬说,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你以前救活过一心想自杀的人吗?你见过那种人脸上的绝望吗——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成功——还要再来一遍?在我看来,为别人做决定是件奇怪的事。是活着还是去死,这肯定是每个人和他自己的创造者或者毁灭者之间的事情。”

“我不能认为你是正确的。”马丁说,然后他阐述起相反的观点来。

“你当然很令人信服地说明了自己一方的观点。”斯蒂芬说。他站起身来,把耳朵靠在军械官的胸口上,然后又瞪大眼睛,在蜡烛光下盯着胸口。“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超出了我能够干预的范围。愿上帝安息他的灵魂。”

马丁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给他行基督徒的葬礼了,可惜。”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哀鸣停止了。”

“你说话的时候就停了,五分钟以前。”斯蒂芬说,“我看最好的办法是去叫他的助手们来,他们会把他缝在吊床里,脚上再挂个炮弹。我会守着他到天亮的,早上头一件事,就是送他到海里去,这样就不会再烦扰水兵们了,因为我得告诉你,在这种紧张气氛下,最迷信的那些水兵非常可能会日渐憔悴,就像被诅咒的黑人那样。”

不过早上头一件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早上头一件事之前的事,是“惊奇”号派人到桅顶去,查看刚刚照亮的海面上有些什么东西。虽然海面提供的礼物非常非常罕见,最近这些日子大家又这么心神不定,但水兵们还是飞快地爬上桅顶,因为护卫舰曾经就在大炮射程之内,发现过对手或者可以捕获的航船。一年三百六十四个早上都可能什么也没有,或者只有一艘遥远的渔船,但总可能会有罕见的黎明,而这个黎明就是其中之一。“嗨,船”的尖声喊叫打断了所有磨砂和打孔的响声隆隆的动作。

“哪个方向?”当值的航行官喊道。

“正对风眼的方向,阁下。”嘹望说,“只升起了中桅帆,我看是艘捕鲸船。”

几分钟后,等天光很快地扩散开来,等最后的星星在西面渐渐熄灭,军舰改变航向的六十四度大转弯,还有年轻的伯伊尔响亮的声音,也把杰克从焦虑不安的睡眠中惊醒了。伯伊尔说:“艾伦先生值班,阁下,西南偏南方向有一艘航船,我们觉得它是捕鲸船。”

他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已经是清新明亮的早晨了,“惊奇”号正在左舷抢风行驶。航行官显得有些紧张地说:“我已经擅自改变了航线,阁下,因为它可能是艘美国船,也可能是我们的正在返航的捕鲸船。”

“你做得很对,艾伦先生。”杰克说,一边盯着他们追赶的那艘船的中桅帆——在清晰的海平线上,那些中桅帆露出了一丝痕迹,“你做得很对。那时候一刻也不能浪费,得接二连三地抢风调向,拼命驾船,我们才有可能弥补这么大的下风劣势。”

“还有一件事,阁下,”艾伦低声说,“皮尔土和阿普江”——两个直布罗陀的疯子,就是他们把缝在吊床里的军械官放在跳板上的——“不太明白我们的做法,船抢风转向的时候,他们把荷纳先生放下了海。”

“也许这样最好。”杰克说,一边摇了摇头。“也许……喂,船头的大桅张帆索。艾伦先生,我看它会磨损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

等太阳离开海面有一巴掌高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甲板上,他站在那儿,一只手臂勾住迎风面后桅中桅杆的后支索。“惊奇”号已经完成了它早晨的仪式,现在所有人和舰长一起正投入到追逐的任务中去。他们要尽可能快地驾驶它,但不想过分危及它宝贵的圆材、帆布和索具。他们的猎物扯着一半的中桅帆,离他们有十三四英里远,要不是因为护卫舰顶风,在午饭的时候就可以赶上它了;不过它们肯定在晚上彼此错过了,现在“惊奇”号直接面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因此它只得迎风斜驶,在增强的大风里顶着逆浪,而且它必须在日落之前补足距离。不然没有月光的夜晚会让捕鲸船从视野中消失。这是可以做到的,可这需要非常高超的航海技术,需要非常细致地了解船的性能,需要非常特别地把上风舵调整到精确的位置。

这样做并不是徒劳的。“惊奇”号正在用每一种可能的赛船策略,去缩短和被追逐者的距离;最熟练的舵手们,成对地在舵轮上掌着舵,铁了心不想增加哪怕一英寸的偏航,他们不停地寻找办法把它转到更靠近风的方向;而同时,满怀期待的水兵们,执行了杰克命令的哪怕最微小的风帆调整,他们的操作惊人地完美,那是长期的训练和强烈的热忱换来的。从杰克那方面说,他也感到了和船的完美联系。抢风行船是他和它可以做得非常出色的事情。他站在那儿,随着甲板的颠簸而摇摆的时候,感到了它最细微的偏转或者停顿。他穿着蓝色的旧外套,因为虽然他们距离赤道很近,早晨还是很凛冽,而浪花,以及“惊奇”号每次撞上大浪时扫向船尾方向的大片海水,就更加凛冽了。海水让他新刮了胡须的脸泛出光鲜的粉红。他从桅顶上可以看出,捕鲸船是英国造的。他确信这艘船是被美国人捕获的,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信念就传达给了全船的人。所有老“惊奇”人都知道,只要不列颠的航船被敌人占据二十四小时以上,俘虏它的人就不需要礼貌地鞠着躬把它交还给船主,同时希望得到一块表示感谢的金属牌;在这种情况下重新俘虏的航船已经变成了获救船,只比捕获船稍差一点,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更好、更直接。

斯蒂芬很迟才来到坡度很陡的甲板上——南希·道森为水兵们中午的掺水淡酒而演奏的短笛把他吵醒了——他对四周的印象是,到处充满了蓝色。在这么多日子的阴天之后,现在蓝天上只有几朵很高的白云;海洋是深蓝色的,点缀着白浪;就连鼓起的风帆那巨大凹陷的阴影部分,也是蓝色的空气。“下午好,大夫,”杰克叫道——蓝色外套和闪烁的明亮的蓝眼睛——“来看看我们追逐的船吧。”

斯蒂芬慢慢走向船尾方向,他一路上被很多人搀扶。这些人是活泼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以及所有没有值班任务的水兵们,他们沿着栏杆排着,好用自己的重量让船更加稳定。斯蒂芬一边走,一边感到气氛完全变了:大家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追逐上面,他们渴望、急切、兴奋,过去发生的事情,甚至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全部留在了背后,远远地留在早已消失的尾波里。

“它在那儿。”杰克说,他朝左舷正横方向点了点头,从那儿可以看见,捕鲸船朝东南方向行驶着,它正右舷抢风,扯着所有的上桅帆。

“可是,你几乎和它完全背道而驰。”斯蒂芬说,“这是什么追逐阿?”

“哦,它很关心自己朝南的进程,你看到没有,”杰克说,“它差不多每隔两小时就会转向下风。它现在右舷抢风,这你是可以看见的。可是把船转向下风,是要花费时间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引起它的怀疑,所以我们不改变方向——我们尽可能朝南航行,不过走在另一条路上。我看它就像没出生的婴儿一样无知。它把我们当成了西班牙人。我们要把所有的脏东西放在那上面,去鼓励它这么想。”

斯蒂芬向上看去,在搜索了一阵之后,他发现一小片麻纱布,大小和中等的茶盘差不多,在两根缆索的结合处飘动,他还发现了几根凌乱的缩帆带。“可是,下次它转向下风的时候,我们的航道看上去会很像平行线,不过实际上我们在会合,因为我们更靠近迎风的方向,而且驶得也更快。我估计,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要是我们不折断什么桅杆的话——那么等它再抢风航行四段路程之后,或者相当于我们抢风航行两段路程之后,我们就应该有上风优势了。”

“你是说你要捕获它,我猜想?”

“这确实是我大致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那是艘合法的捕获船?”

“它是不列颠造的,虽然指挥它的人驾驶技术还算过得去,但他不像个驾驶它已经有一年左右的人。船上水手的技术也很差,而捕鲸船上的水手应该是很强的。他们转向下风花了很长时间。下一次他们弯腿的时候,你可以从我的望远镜里看看。每件事都说明它是捕获船,可能就是好心的西班牙人说的那艘‘阿卡普科’号。”

“那你希望什么时候追上它?”

“算了,”杰克说,“我们还是不要试探命运吧。我只说,要是一切顺利——要是我们不折断什么桅杆,而且你也看见了,微风在增强呢……”

“风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与其说像是微风,不如说更像暴风。”

“……那我们可能,要是走运的话,在天暗之前就可以和它旗语交谈了。”

说到这儿,下级军官室午餐的鼓声敲响了,于是他们道了别,这是因为,杰克想留在甲板上吃基里克带来的三明治。午餐吃得匆匆忙忙,大多数军官,包括美国上尉在内,都匆匆吞下他们的食物,生怕错过了片刻的追逐过程,不过,大家还是聊了几句。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了解到,在差不多三遍钟的时候,捕鲸船扯起了所有的上桅帆,而“惊奇”号没有跟着扯起那些最上帆,部分的原因是怕最上帆无法承受,但更大的原因是不想显得在追逐它——他们还说,捕鲸船当然输得很惨,它可怕地落到了下风——他们说不管是谁在驾驶它,他肯定不是什么完人——他们又说,最让莫维特高兴的事,就是回想起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明智地花费了时间,把军舰尽可能倾倒到一侧进行了清理。军舰上凡是他们够得着的黄铜部件都弄干净了,当时觉得很痛苦,可回想起来却神奇地感到愉,陕。

随后,下级军官室只剩下军需官、随军教士和军医,继续对付一个长长的灰色布丁。布丁才吃了不到一半,是用海象的板油做的,上面点缀着胡安·赫南戴斯岛的浆果。斯蒂芬评论道:“我见过的很多例子,说明水兵们是轻浮易变的一群人,可没有哪个比得上今天这个例子。你只要想想上一个星期,想想在昨天一系列事件中达到高潮的那整个星期一想想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想想那些沉默、焦虑、几乎可以说是鬼魂附身的脸,他们不仅没有通常的大笑,甚至连俏皮话、小聪明也没有,再想想大家对即将来临、无可逃避的厄运的预感,你再比较一下今天这种轻快的嬉笑、活泼的眼神、一蹦三跳的步态,你禁不住要问自己,这些人是否仅仅是毫无责任感的、爱耍孩子脾气的无聊之徒呢……”

“你自己才是无聊之徒呢。”下级军官室的管家在门的另一边嘟囔着说,他正在和基里克喝军官们喝剩的葡萄酒。

“……或者见风使舵的人。可随后你想到,同样的这些人环绕了整个水陆形成的地球,有时候航行还是在非常艰苦的状况下完成的,这又说明他们有某种坚定恒常的品质。”

“我听说他们的轻浮归因于这样的事实:在他们和永恒之间只有九英寸的木板。”马丁说。

“九英寸?”军需官说,他开怀大笑起来。“哟,要是有了九英寸木板你就轻浮,那要是在一艘老式轻型护卫舰里你会怎么样呢?变成一个热气球,毫无疑问。上帝啊——我的乖乖,‘晾奇’号船底有些部分,你用一把修笔刀就可以轻松地凿透。九英寸!噢,上帝,哈,哈,哈!”

“阁下,阁下,”卡拉米叫道,他跑了进来,站在斯蒂芬的椅子跟前,“捕鲸船收起了上桅帆——我们马上就要改变航向了,我们肯定要在这班值岗期间赶上它了。阁下,求你”——他温柔亲切地看着斯蒂芬,说道——“我可以要一片布丁吗?一直追船,我饿得可厉害了。”

实际上远没有等这班值岗结束,“惊奇”号就赶上了它。捕鲸船是倒霉的“阿卡普科”号,它完全被西班牙的舰旗蒙骗了,舰旗是两艘船相隔两英里远的时候,杰克下命令升起来的。捕鲸船降下了前桅中桅帆,顶风停船,而被俘的美国水兵们在沉默的苦恼中站着,同时“惊奇”号在“阿卡普科”号船头对面占据了扫射的位置,迅速伸出了偏舷各炮,把假旗换成了真旗,叫它投降。

一点抵抗的可能性都没有,它的指挥官没有任何异议地照办了。他是个戴眼镜的、忧伤的年轻人,名叫卡勒博·基尔,是“诺尔福克”号舰长的外甥。“诺尔福克”号捕获了很多捕鲸船,尽管烧了几艘,它还是没有足够的军官来把其他的带回去。

“惊奇”人对基尔先生非常友好,他们也本该如此,因为他非但没有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而且由于他信任别人的天性,他们没有付出多少代价就得到了一艘捕获船,船上载满的白油和鲸脑油大部分来自其他捕鲸船,艾伦先生估计这些可以值十万美元。

“非常好,这是肯定的。”杰克·奥布雷说,一边对他的报告微笑着。“而且上帝知道,我不是个把十万美元随便送人的人。可是船匠和掌帆长还有更好的消息:‘阿卡普科’号塞满了,塞满了圆材、索具、帆布,足够在海上游弋三年用的。它才出航了六个月,几乎没用掉任何东西。”

下级军官室对基尔先生很友好,其他“惊奇”人对他的船员也很好。这些船员中包括“阿卡普科”号的一些水手,他们急于要避免别人指控他们为外国人服役,支持国王的敌人,于是,有关“诺尔福克”号过去和将来行动的所有事情,凡是他们知道的,他们全都说了出来。然而,是卡勒博·基尔的情报让杰克心里除去了最令人苦恼的焦虑。基尔是个读书人,在所有人当中他和马丁、斯蒂芬最合得来。不过,他的兴趣和人更有关联,他更感兴趣的是原始状态的人,而不是植物和野兽。他迷恋于高贵的野蛮人这样一种想法,去了很多美洲土著生活的地方,尽量地去了解他们在战争或和平期间的社会结构,了解他们的律法、习俗和历史。一天下午,“惊奇”号仍在尽可能地搬运“阿卡普科”号上的东西,仍在尽量把自己的甲板之间塞满,而劳伦斯先生在和杰克吃饭,同时基尔、马丁、斯蒂芬三个人喝着马德拉葡萄酒,在下级军官室里逗留。“被俘当然让我极其难堪,”他评论说,“可是,或许从纯粹私人的角度来看,被派去指挥这艘不幸的船,让我更加难堪。因为从我们航程的一开始,我就一心一意想去看马尔盖萨斯。阁下,它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比你的见血封喉树、你的两趾的树懒、渡渡鸟、孤栖鸟更不重要,尤其是华希伐,我舅父一直把它称为天堂。”“他叫它天堂,真的?”斯蒂芬问,他想起从“达奈伊”号邮船上找到的信中用了同样的短语。“是的,阁下。也许不是正统的长老会的天堂,可它如此适意,如此令人愉快,他甚至想在那儿设立一个殖民地。事实上,他身边还带了一些移住民。我听到过很多关于岛民体制的描述,这些描述彼此不同,而且经常混乱不清,不过所有的描述都说它尤其注重各种禁忌或者说塔布,说它注重亲缘关系;都说他们非同寻常地友善,非同寻常地英俊,他们唯一的缺点是食人肉,另外就是无限制的婚前私通。可这两者都不是宗教系统的一部分,噢,不。祭祀神一直用的是猪,吃人也只是一种趣味或者喜好;连婚前私通也没有仪式化或者强制性的成分。”

斯蒂芬问。

“你舅父是想改造这些岛民?”

“噢,不,一点也不!”基尔说,“他觉得他们已经无法再改进了。那儿会是个乌托邦式的殖民地——自由行动的广阔天地——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在它改变之前,能去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因为我没办法以自由人的身份去看,唉:我希望能以囚犯的身份去看。奥布雷舰长是准备驶往马尔盖萨斯么?不过也许我的问题不太妥当?”

“没关系,”斯蒂芬说,“我也不完全了解他的用意,但我可以问他;而且我相信,我们三个会在岛民们被败坏之前踏上华希伐海滩的。”

“我也但愿如此。噢,是啊,确实但愿如此!”基尔叫道,他合手十指交叉,满怀着急切的期待。

但是,等到奥布雷舰长消化了他获得的情报,等到舰上也装满了可以容纳的储备物资,他把航行官叫了来,说道:“艾伦先生,前一阵你说过,巴特沃兹和凯尔公司,就是‘阿卡普科’号的船主,在伐尔帕雷索有代理人。”

“是啊,阁下,大概在匹斯科也有。大部分从事南海渔业的商船行都在智利或者秘鲁有代理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因为我看他们也许能解决我们的一个难题。我没办法抽出军官和水兵把‘阿卡普科’号送回国,可是我最不愿意让别人的钱落空了。我因此想把它送到伐尔帕雷索,交给代理人,只要他们保证救难费就可以了,同时我要所有美国俘虏宣誓不再服役,然后释放他们。他们都是些正派人,但绝对地考虑起来,他们是很大的麻烦,一想到要无限期地给他们提供食宿,我的心理负担就很重。亚当斯先生压力也很大;而这样做,就是用一块石头……”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嘟囔说“杀两只鸟”,又继续说,“不要管这些了,除了逼他们从船上跳到海里去,这个办法是水兵能采取的最好办法了。”

“确实是这样,阁下。”

“艾伦先生,关键在于,带它去的军官会有滞留的危险。我不准备让逆风困在那个海湾里;我不准备和军港司令们、将军们、总督们、甚至主教们交换无穷的套话;可一个下级军官,只要声称有紧急的命令,这一切就都可以避免。因此我会护卫‘阿卡普科’号一直到可以看见陆地的地方,然后在海岸的远处航行一天一夜。那个军官必须只带俘虏和负责驾驶独桅快船的船员,用应急的方式处理好交接,然后马上回到海上,乘独桅快船重新加入军舰,不能浪费一点时间。从我们所知道的来看,‘诺尔福克’号可能直到月底都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捕鲸海域游弋,我们要是赶紧的话,就可能在那儿抓住它。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件俘虏和捕获船的事情值得我们花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可一分钟也不能再多了。那个军官得在这段时间之内重新返回军舰。艾伦先生,根据你对当地的了解,你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吗?”

“可行,阁下。虽然我不愿意炫耀自己,请允许我说我熟悉伐尔帕雷索,勉强可以讲他们的话,我认识那个代理人美特卡尔佛先生已经有二十年了。”

“很好,艾伦先生,我们就这么办。你挑选几个人,马上去指挥那艘捕获船。要是我们不想太晚到达,那就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了。基里克,基里克,到这儿来。去向美国军官致以问候。我想马上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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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那一天气候闷热,天穹低矮,乌云翻腾,“惊奇”号顺着阿伯马尔岛和纳尔伯罗岛之间的水路向前航行。这两个岛屿位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最西端。“惊奇”号的进程非常艰难,这是因为,虽然反复无常的柔风现在正巧朝有利的方向吹着,但军舰却必须对抗一股强劲的海潮。这股海潮正毫无道理地从北边涌来——说它毫无道理是因为,就像艾伦先生所说的那样,一股更加强劲的海流,在海峡的尽头,雷东渡巨石以远,正以每小时四到五英里的速度流往相反的方向,而且阿伯马尔岛和詹姆斯岛之间的海潮,虽然在偏东方向离此地不远,却也和海流的方向相同。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之间,“惊奇”号一直像猎犬般快速地来回穿梭,虽然它早就已经习惯了非常强劲的不合情理的海流,习惯了不合情理的气候——赤道一带的大雾天气,看在老天的分上,在赤道上大雾里的企鹅唬唬地啼叫!——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海流极有可能转变成特别危险的大浪,而且这条布满礁石的水路又是航行官所不熟悉的,于是杰克就亲自在甲板上指挥起航行来了。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导航任务,可这是他在群岛中找到“诺尔福克”号的最后机会:前面有三四个隐蔽的港湾,“诺尔福克”号很可能就停泊在其中某一个港湾里,正在装载海龟在的速度是八节,纳尔伯罗岛上这些重达二三百磅的海龟尤其鲜美,装载当地可以找到的淡水和柴火,而“惊奇”号很可能在它毫无察觉时突袭它。因此必须穿过这条水路,不过这段航程确实非常艰难,风一直在减弱着而且方向不定,而海流却在不断地增强,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来操纵军舰,两边又都是岩石围绕的海滩——而且最不公平的是,两边都非常像下风岸,这是因为,虽然吹在护卫舰舷侧的风把军舰推向纳尔伯罗岛的礁石,但不规则的海潮和海流却倾向于把它抛向阿伯马尔岛的礁石,而且要是风万一真的转了向,军舰也确实真会撞到阿伯马尔岛的礁石上去。甲板上气氛紧张,所有的水兵都各就各位。携带小锚和粗绳的小艇,被派到军舰两侧的水面上。而在舷侧链台上,一个水兵正不断地投下测海深的测铅,不断地高叫着:“这条线没有碰底,没有,没有。”

海峡在不断地变窄,杰克觉得,就算右舷主锚要扎进一百英寻的深水,他也几乎肯定得抛锚泊船,等待海流涨到最高。“把深海绳拿过来。”他说。两岸看上去比滑膛枪的射程还近,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现在它们之间的距离更近得多了,这使得海流的力量也越发强劲。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两岸——险恶的碎浪拍击着两岸黑色的岩礁,布满裂缝的赤裸的灰黑色火山岩在两岸开阔地延展着,倾斜着伸向迷雾遮蔽的模糊不清的高峰,到处都散落着巨大的火山岩渣堆,渣堆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时是病态的红色,如同一个巨大的铁制品的残骸;不时还可以看见几个火山口——这真是一片冷酷蛮荒的景象。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几乎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两岸。虽然由于可能发生的大浪、未经测量的海深、方向不定的柔风、狭窄的回旋余地,军舰现在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但随军医生和教士两个人,要么是因为懵懂无知,要么是因为完全超脱,居然在下风面的栏杆边上安顿了下来,用急切的,甚至是颤抖的双手调整起自己的望远镜来。早些时候,他们曾经企图兼顾两岸,分别从甲板的两头朝对方喊叫,通报各自的发现,这样就可以不至于错过任何东西,但杰克一出现在甲板上,当值军官就制止了他们这种荒唐的违规行为,因为对舰长来说,迎风面的舷侧是不可侵犯的;现在他们只好满足于仅仅观察纳尔伯罗岛的一侧。虽然如此,他们也还是承认,单是这一侧的东西,就丰富到二十个自然学家都忙不过来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发现,低坡上寸草不生的可怜状态,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在自然形成的火山岩渣堆里,可以分辨出几丛发育不良、不长树叶的灌木丛,它们几乎肯定和大戟属是近亲;而在山坡的高处,极高的仙人球,连同高大的柱状仙人掌,也到处可见;然而,尽管陆地上无疑是妙趣横生的,但海面上就更加有趣得多。随着水道变得越来越窄,海里的生物看来也变得越来越密集了:两边的岸上,挤满了无耳和有耳的海豹,挤满了海狮和海熊。不仅在铺满黑色沙石的狭窄海滩上,而且甚至在看来无法攀缘的岩架上,它们都随处可见,有的俯卧着,有的侧卧着,有的仰卧着,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交配,有的仅仅在咆哮着,其他的则在碎浪中嬉戏,或者在军舰的舷侧游弋,它们伸长着脖子,极端好奇地盯视着。高一点的岩礁上,海豹留下的所有空地,都被海生鬣蜥所占满,它们浑身黑色,长着脊突,身长足有一码。企鹅和无翅的鹈鹕则分享着海水,在水面下快速地游着,穿过大片大片银白色的鱼群,这些鱼的模样和沙丁鱼相仿佛。而在“惊奇”号的尾波里,一群雌性抹香鲸偕同仔鲸正浮在海面上喷水。在军舰甲板的上方,也飞过大量的海鸟,这本身再也平常不过了。可不太平常的是,很多海鸟都聚集在索具上、吊床的网格上、钟阁上,它们留下的大量粪便,会迅速地腐蚀大炮。水兵们得不断地清除鸟粪,因此他们对海鸟很感恼火。在医生没有留意的时候,水兵们不断用炮帚偷偷地驱赶大鸟,但这毫无用处,海鸟们以顽固的驯顺,安顿在那些小艇的船舷上端,甚至停留在划桨的上面。大部分海鸟是鲣鸟,有蒙面鲣鸟,有棕色鲣鸟,还有花斑鲣鸟,而最重要的则是蓝面鲣鸟。这种鲣鸟智力迟钝、目光呆滞而毫无表情;曾几何时,在遥远的大西洋,它们曾经是珍稀的品种,而现在,虽然随着交配季节的来临,它们的智力有所增进,脚爪上的膜也转成了更加可爱的青绿色,但它们和眼前飞过的珍稀的陆地鸟类还是无法相比。据他们所了解,这些陆地鸟类——乌黑的小灰雀和秧鸡——在当今的学界还尚不为人所知。不过,虽然鲣鸟在这儿随处可见,其中有一对还是吸引了斯蒂芬的眼睛。它们歇落在一只海龟的背上,而海龟正在打着瞌睡。这对鲣鸟含情脉脉,脚爪鲜艳,它们的渴求非常迫切在的速度是八节,这天的天气非常暖和,有利于鲣鸟的发情,求爱仪式进行得非常之快。毫无疑问,要不是那只海龟过早地潜入水里,雄鲣鸟是会如愿以偿的,可现在它却狼狈不堪,张皇失措。

航行官在他们身后停下,指点着纳尔伯罗岛说:“先生们,我看这就是所多玛和蛾摩拉了。可沿着坡地朝上,高一点的地方还不算太糟。要是云雾散开,你还可以见到些绿色呢,上面的树和灌木丛都长着一种西班牙苔藓。”

“噢,我们都非常肯定。”马丁说,高兴地向他转过脸来,“我们还是第一次靠陆地这么近呢,近到可以看清地面——清楚地看见鬣蜥。”

“我特别喜欢又直又高的仙人掌。”斯蒂芬说。

“我们把它叫做火炬蓟,”航行官说,“要是你把它砍下来,它就会流出一种汁液,人可以喝;可是喝了会得湿性腹绞痛。”

军舰在继续航行着。鳞状的黑色海岸慢慢地向后移去。在航海命令的喊叫声、赤脚的啪嗒声、帆桁的吱嘎声和风中索具的合唱声中,斯蒂芬的思绪游移到了别的地方。一只小鸟歇落在他的望远镜上,歪着头好奇地望了望他,然后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黑色羽毛,又飞回到岛上,消失在火山岩的背景之中。“几乎可以肯定,这只鸟是只尚未归类的鸟。”他说,接着又继续说,“我一直在考虑我们人类自己的交配仪式。有时候它们短促得就像鲣鸟的仪式,就像有时候两个情投意合的人眉目传情,在交谈片刻之后就退到避人的地方。我想到的是希罗多德所描述的希腊和亚马逊的战士们,在停战后吃饭的间歇,双方队伍里的人会结伴走到树丛里去;我还想到的是,离我们更近的、我观察到的一些例子。而在其他一些时候,形式上的舞蹈,连带其中的佯攻、佯退,其中典礼化的奉献和象征性的举动,都拖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或许会延续多年,真正的目的才能达到。我是说,假设耽搁了那么久之后,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败坏掉,终究确实还达到了。根据时代、国家和阶级的不同,这中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而从所有这些差别中找出共同的因素,是一桩很令人着迷的研究。”

“是啊,确实如此。”马丁说,“很明显,对人类种族的延续来说,这也是最为重要的。我在想,也许已经有作家把它们当成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了。我说的是交配的仪式,而不是交配的行为,交配行为本身,是下流的、粗鄙的、而且是短促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微笑着继续说,“可在军舰上,你是无法进行这种研究的。也就是说……”他的微笑慢慢消退了,他的声音也平息了,因为他想起了上星期五的事情。那天根据海上的惯例,在上甲板的大桅下举行了荷纳私人物品的拍卖会,私人物品中还可以看得见几条可怜的披肩和衬裙。谁都觉得不应该参与竞拍,就连护卫舰现在的代理军械官维尔金也没有出价。

“给你,大夫,”霍华德说,一边递给他一顶装了几只死鸟的帽子,“我干得有多棒?没有一只鸟是重样的。”在公众意见的压力下,霍华德已经放弃了用枪射鸟的行径,除了捕鱼、用鱼叉叉海龟和海豚(它们的肉和舰上的腌肉拌在一起,可以做成上好的香肠),现在他的消遣是捕杀停留在索具上的鸟。鲣鸟、猫头鹰、军舰鸟、棕色鹈鹕和鹰,他设法把它们勒死;小一些的鸟,他用一根细木杆把它们打死。因为斯蒂芬不喜欢亲手杀死标本,所以他接受了霍华德的死鸟,但他一直用尽一切方法,劝告这个陆战队员要保持节制,每种鸟最多不要超过几只,而且还要阻止他手下的人危害鸟类。

“你很尽心,霍华德先生。”斯蒂芬说,“为了这只黄胸脯的鹪鹩,我特别要感谢你。那种鸟我从来没有……”

“噢,噢,”马丁叫道,“我看见了一头大海龟!我看见了两头大海龟。上帝啊,这么大的海龟!”

“在哪儿?在哪儿?”

“在那棵仙人掌的旁边。”

那棵高大的仙人掌有着树一样的躯干。一头海龟伸长着脖子,踮起了脚爪,正抓住一根枝干,施展着伸缩自如的脖颈和带壳的巨大身躯,使出全力拉扯着;另一头海龟也抓住了同一根枝干,也正在拉着,只不过朝着不同的方向。马丁解释说,这是略有偏差的互相帮助的实例;斯蒂芬则认为这是自私的实例;但还没等到得出定论,那根枝干,或者说一连串的仙人掌,就断成了两截,每头海龟各自拖着自己的一半爬开了。

“我多么想至少在一个岛屿上走一走啊。”马丁说,“在每个领域,会有多少发现可以完成啊!要是爬行类就已经达到了这么辉煌的程度,那么在甲虫类、蝴蝶科、显花植物方面,我们还会有多少发现啊?不过军舰可能会一直向前行驶,不停地行驶,想到这儿我就痛苦不堪。”

这时候,山羊阿斯帕西亚跑到了斯蒂芬身旁寻求保护。自从军舰到达阿伯马尔岛沿岸,那些长着粗壮鸟喙的深灰色的小雀,就一直在摧残着它,停留在它的背上,拔它的毛给自己做巢。它经历过暴风、雷电、两次舰队海战、四次单舰作战;它忍受了候补生们、实习水兵,还有多种狗的骚扰;可惟独这件事,它却不能忍受,每次听到鸟雀嘁嘁喳喳的微弱呜叫接近军舰,它就会匆忙跑到斯蒂芬身边。“噢,不怕,不怕,”斯蒂芬说,“像你这样大的山羊,羞不羞。” 但他朝小雀们挥了挥手,又继续对马丁说,“你放心。奥布雷舰长答应过的,一旦搜寻‘诺尔福克’号的任务完成了,军舰就会停船,或者顶风停住、或者抛锚,到那时候,就会准许我们上岸的。”

“你让我放心了。我真的不能忍受……看啊,看啊,又是一头海龟——一个歌利亚,它在下坡,一步步走近呢。多么沉重的步履!”

他们把望远镜聚焦在歌利亚的身上,而它也在他们的视野中稍停,它恰到好处地对着光线,他们甚至能数清它背上的板块,并且和奥布雷海龟的板块作比较。奥布雷海龟生长在印度洋,是马图林发现,描述,并且命名的。马图林对海龟的命名,给了杰克在尘世间永垂不朽的唯一可能。他们还把它和罗德里盖兹的海龟做了比较,罗德里盖兹海龟的壳比较薄,体重也比较轻,但依然可观。他们讨论起海岛的龟类,它们的起源——讨论起一般的海龟,它们是否耳聋——很少听到它们的叫声——但它们能发出刺耳的尖叫,也能发出更常见的嘶嘶声——它们都是卵生的,对它们的下一代都很粗心大意——就连鳄鱼对后代也更加勤勉——不过一般来说,海龟更富有同情心——完全能够产生依恋——海龟发生感情的事例。

“他们在狂喊乱叫些什么?”斯蒂芬问道,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一整队海龟进入了他的视野,沿着一条明显是常走的小路,不停地朝山上爬去。

“大概他们看见了一条小艇——有人在嚷嚷一条小艇。”马丁说,“你觉得这岛上会有蟾吗?我喜欢蟾胜过几乎所有的爬行动物,而且身量这么大的蟾……”

“要是有海龟,为什么不会有蟾?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罗德里盖兹几乎没见过任何蛙类动物,而且,尽管我逼真地模仿了青蛙的动作,还有青蛙的叫声,我还是几乎无法让任何一个聪明的土著了解我说的青蛙是什么东西。”

“借光,阁下,借光。”船尾甲板值勤水兵的领队吼道,一边毫不客气地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而同时哨声呜呜地响了起来,发出“所有水兵就位,转变航向”的命令,水兵们纷纷跑向各自的岗位。

“怎么了?贝克特,发生了什么事?”斯蒂芬问。

但贝克特还没来得及回答,“惊奇”号已经开始平稳地转向了。先是熟悉的叫喊声“朝背风转舵”,接下来是“放下角索、缭绳”,然后是“降下主帆”。虽然军舰两侧有小艇的妨碍,但它还是轻快地掉转了船头,这时候斯蒂芬朝前看去,才见到远处的小艇,一条捕鲸艇,正顶潮尽快向他们驶来。

“惊奇”号张满了左舷帆,而虽然海潮差不多达到了最高点,正在渐渐变平,但在一刻钟的时间内,“惊奇”号还是退后到了三个小时以前所在的地方。随着每分钟时间的流逝,捕鲸艇也明显地越来越近了,小艇上有六个水手,但他们都非常焦急,尽管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而且每呼吸一次,距离都在接近,他们仍旧奋力向前驶来,仍旧尽力地吼叫着“船啊,喂”。

他们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登上军舰时,嗓子已经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了。不过等他们喝完两小桶淡水,他们的代言人捕鲸主炮手站在甲板上,用嘶哑的低声,夹杂着沙哑的大笑;讲述了他们的经历。他们从属于伦敦的“勇敢狐狸”号,船长是詹姆斯·赫兰德。“勇敢狐狸”号出海正好有两年了,虽然一直不算太成功,但在到达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后,他们觉得可以有指望满载而归了,因为他们发现这儿的鲸鱼很多。第一天他们就杀了三头,又杀了三头天就降雾了,于是小艇都被派了出去。他们这条小艇一直在紧追一头年幼活泼的四十琵琶桶大小的雄鲸鱼,它带着他们一路跳荡,来到了雷东度巨石北面很远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的船伴们。船伴们因此既看不见他们,也不能给他们带去新的捕鲸绳。最终,鲸鱼带着鱼叉和捕鲸绳逃走了,留下他们逆风逆流行驶了严酷的一天一夜,他们没有一滴水喝,更不用说吃的了。等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什么呢?唉,他们看见可怜的“勇敢狐狸”号让一艘美国人的护卫舰差不多拆散了架,不但崭新的前桅中桅杆给拆走了,而且船上所有的鲸油、鲸蜡——前仓,也许还有半个中仓都装满了,不会再多了——都被转移到另一艘捕鲸船“阿美里亚”号上去了,“阿美里亚”号也是从伦敦河来的。幸好当时是晚上,他们沿着海岸驶过去,被陆地遮挡着,所以没有给发现。捕鲸主炮手到过这片水域——他熟悉这个岛——他们驶进一个狭窄的小湾,把小艇藏在浮木下面,爬上了岸,爬到一个老海盗的棚子里。那儿多少还有一点水,不过水是咸的,而且正在飞快地蒸发掉。

那儿有海龟和陆生蜥蜴,鲣鸟也开始生蛋了,所以他们总的来说过得不错,不过就是口干舌燥。他们马上就看见“阿美里亚”号起程了,美国护卫舰在为它欢呼。它升起了美国旗,朝南稍微偏东的方向航行。然后第二天美国人把两三百头海龟运到了海滩上,用小艇把它们载到了军舰上,又点火焚烧了“狐狸”号,起了锚,离开了海峡,朝西面笔直地驶走了。他们匆忙地赶下山来,想把火扑灭,可是没有用,五六只装鲸油的琵琶桶给凿破了,鲸油流满了甲板,火势很旺,他们一点也没法靠近。舰长要是沿着海峡继续向前的话,还能看见它烧焦的船身呢:“狐狸”号就搁浅在班克斯湾以北的一片暗礁上,凿破了船底,那地方就在锚地过去不远。

“美国人离开海峡的时候,是不是笔直向西?”杰克问道。

“嗯,阁下,”捕鲸主炮手说,“可能向南偏一个罗经点。摩西·托马斯和我一起又回到棚子,我们一直看着它消失到海平线下,笔直向西,只有一丁点偏南,前桅杆和主桅杆都扯着上桅帆。”

“是去马尔盖萨斯,捕鲸主炮手?”

“说得对,伙计。那儿有我们的五六只船,还有一些美国佬的船,因为现在三明治群岛已经不像从前了,新西兰也没什么指望了,要是你敢踏上岸,人家就会把你吃掉。”

“好,很好。莫维特先生,把这些人编进军舰的名册。我肯定他们都是出色的水手,可以定为二等水兵。亚当斯先生会发给他们吊床、卧具、衣服。开始一两天,免去他们的一切职责,这样他们可以恢复体力。艾伦先生,等变潮的时候,我们要离开海峡,制订一条去马尔盖萨斯的航线。”

“不抓海龟了,阁下?”莫维特问道。

“不抓海龟了。我们对舰上的食物储备一直很节俭,海龟的美味我们也可以放弃。不了,不了,它比我们早动身了十八天,我们不能为了海龟、鱼子酱或者茶里的奶油浪费一秒的时间。”说完这些,他走下了甲板,看上去完全心满意足。几分钟后,斯蒂芬匆忙赶到了大舱。“我们什么时候停船?”他叫道,“你答应过我们会停船的。”

“我的承诺从属于海军的要求。听着,斯蒂芬,现在海潮、海流、柔风都对我有利——敌人比我们早出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一刻也不能浪费了——难道我凭良心可以为了一只鬣蜥或者一只甲虫耽搁时间吗——毫无疑问,它们确实很有趣,可对战争没有直接的作用。坦率地说,不是这样吗?”

“人家把班克斯载到奥塔海特,去观测金星的运行,这也没有直接的实际作用啊。”

“你忘了班克斯是自己付钱雇的‘努力’号,你还忘了那时候我们碰巧没有和谁在交战。除了知识以外,‘努力’号并没有在追踪什么别的东西。”

斯蒂芬并不知道这一点:这些话要是有什么效果的话,那就是让他更加愤怒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说道:“我知道你准备绕过左边这座长岛的顶端,然后开始航行,从岛的另一边离开。”杰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就好了,要是马丁和我步行穿过去,我们到达另一头的时间会比军舰早得多。岛的长宽比例是十比一,千真万确。一只小艇就可以把我们轻易地送到岸上,再把我们从岸上接走。我们会走得飞快的,只会停下来做一些重要的观测,我们几乎肯定会在淡水泉、矿石、抗坏血病植物等等方面获得有价值的发现。”

“斯蒂芬,”杰克说,“要是柔风和海潮对我们不利,我本来是应该同意的,可情况并非如此。我只好表示反对。”穿过碎浪把他们送上岸是困难的;在西边把他们从岸上接走或许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两个沉迷的自然哲学家,横穿一个偏远的海岛,岛上又充满了科学所未知的植物和生灵,很可能等到护卫舰在锚地沉没,或者等到它搁浅在自己的牛肉骨头上,他们“飞快的步行”还没有结束呢——在此之前,杰克就见过马图林在岸上,仅仅为了一只马德拉木虱子,就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不过他还是为自己朋友的失望而感到遗憾。马图林失望的程度,比起杰克从这些岛屿极端荒凉的样子所估计出来的,要强烈得多。看到斯蒂芬通常冷静呆板的脸上升起愤怒的红潮,听到他的回答所用的严厉语调,杰克就更加感到遗憾了。斯蒂芬说:“那好,阁下。看来我得服从上级的命令。我必须满足于仅仅在军事远征中充当一分子,它匆匆地错过不可估价的珠宝,忽略所有的发现。一心一意只想着毁灭——不想在发现上花费哪怕五分钟。我不想提权力的腐败和滥用,我只想说,我一直把承诺看成是有约束力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想过你会对此持不同意见——我没想到你会食言。”

“我的承诺必定是有条件的。”杰克说。“我指挥的是皇家海军的军舰,不是私人游船,你健忘了。”然后,杰克更温和地笑着说,“可是我告诉你,斯蒂芬,我会尽量靠岸边近些,你可以用我最好的消色差望远镜来观察动物。”— —一边拿出一架精美的五镜的赫兰德。因为斯蒂芬有把东西掉进海里的倾向,杰克以前是从来也不肯让他用这架望远镜的。

“你可以把你的消色差望远镜……”斯蒂芬止住了自己,停顿了一下,又说:“你非常好心,可我自己也有一架。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他感到极端地愤怒:他的解决办法——相对于三角形两条非常长的边,取其短边——在他自己看来无可置疑地合乎情理。令他感到更加愤怒的是,现在舰上几乎每个人都对他格外友善、特别关心,不仅他的老朋友们,比如邦敦和基里克,以及享受特殊待遇的乔·普赖斯(他简直把这个给他开颅的人当成了自己的私产,而且和只丢了一条胳臂的罗杰斯处在永久的敌对状态中),就连帕丁,还有新近加人的“保卫者”号的水兵们,甚至连候补生队伍里的小孩子们,都对他关怀有加。因为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都更能保持,一直感到自豪。他可以发誓,自己的苦恼完全无法察觉,可现在就连大字不识的戴柏油帆布帽的水兵们都安慰起他来了。

怀着充满愠怒的满足感,他观察到,尽管海潮变更,事实上“惊奇”号在这两段水路航行得还是很慢,这是因为,柔风有两次变得对航行不利了。他们缓慢地驶过两片绝妙的岸滩,一条小艇本来是可以在那儿送他们上岸,再把他们接回军舰的,第一片岸滩就在捕鲸船黑色残骸所处的暗礁往前的第一个小海湾。他很清楚,他和马丁本来就算四肢着地爬过岛屿,也会有多余的时间。“只要一半的时间。”他嘟囔着,极端沮丧地敲打着栏杆。

他注视着昏暗的、乌云笼罩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在船后消失,随后就早早上床睡觉了。他的一连串祈祷词的最后一段,本来并不是为像他这样充满怨恨的头脑而准备的。然后他服用了两盎司的鸦片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拿起了博修斯的《论哲学的安慰》。

但即便如此,在午夜两点帕丁把他叫醒的时候,他还是非常恼怒。帕丁用英语和爱尔兰语,非常缓慢,极其困难地告诉他,布莱克尼先生吞下了一个四磅的葡萄弹。

“这种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斯蒂芬说,“那个可恶的小畜生在撒谎——炫耀——充能人——想引人注意。等我给他一剂药,让他吃点苦头——他就会懊恼的,相比之下蒙斯特的悲哀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等他看见那个小畜生之后,他了解到所谓的葡萄弹,原来只是游艇四磅大炮所用的一颗小炮弹,九颗小炮弹才组成一发。小野兽脸色苍白,惊慌失措,连连为自己辩解,人们已经把他安置在了半甲板的灯笼旁边。他马上叫人抓住他的脚倒提着,自己跑去拿来灌胃唧筒,朝他的体内灌进了大量温和的掺朗姆酒的盐水。在痛苦的干呕声中,他听到了铁球掉进盆里的当啷声,他高兴地想到,他不仅治好了可能致命的消化道堵塞,而且也戒除了病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酒精饮料的爱好。

虽然如此,虽然这次他在肉体上和道德上都大获全胜,但第二天他的情绪仍旧不佳。亚当斯说起舰长今天会出席下级军官室的午餐——而且午餐会特别精致,简直就是市长大人的筵席,可斯蒂芬只是说:“噢,真的吗?”他的声调里找不出一丝的高兴。“我知道那家伙以前是怎么在港口滞留的。”他从背风面的跳板上看着杰克,对自己说。现在“惊奇”号在广阔的南海平稳地航行着,从海洋的一边到不可想象的另一边都是纯粹的蓝色。“我知道这家伙以前是怎么在港口滞留的,只要事情和女人有关——还有奈尔逊,还有很多舰长、很多将官,只要事情和通奸有关——到那种时候,就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了,哪怕是对皇家军舰一丝一毫的顾虑。不,不,他们的顾虑只留给自然哲学,或者随便什么有用的发现。他的灵魂都给了魔鬼,这条不诚实的、伪善的狗,不过他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虚伪————心首先是背谬的,而且还捉摸不定。谁会知道心是什么呢?”

可虽然斯蒂芬性情阴郁,报复心很强,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却让他非常注重待客之道。舰长是下级军官室的客人,舰上的军医是不可以心怀固执的怨恨,沉默地坐在那儿的。用了相当大的自制力,斯蒂芬说了四句礼貌的话,过了适当的间隔,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阁下,和你干一杯。”

“我必须最衷心地祝贺你,大夫。祝贺你保全了年轻的布莱克尼。”杰克回敬了他的鞠躬,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的老船伴,去告诉他说,就为了一颗葡萄弹,我们让他的儿子阵亡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种情况下的葡萄弹,而不是法国人的或者美国人的炮弹。”

“他怎么会吞下那样的东西?”马丁问道。

“我当候补生的时候,谁要是说话太多,我们会往他嘴里塞上一个。”杰克说。“我们把它叫作棒头糖。大概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我可以给你一片狐鲣吗,阁下?”霍华德从餐桌的中部说。

“请吧。这种鱼是一流的,狐鲣,一流。我可以整天不停地吃。”

“我今天早上抓了七条,阁下。我是坐在后桅链台上,在尾波旁边下的钩。我送了一条到伤病室,一条送给候补生们,三条给了我的海军陆战队,留下最好的给我们自己。”

“一流,一流。”杰克再次说。确实,这是第一流的午餐:最好的绿海龟、晚上飞到船上来的鲜美的飞鱿鱼,还有各种各样的鱼,还有海豚馅饼,最精彩的是水鸭做成的一道菜。从味道上说,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水鸭和克里斯蒂安岛的水鸭不分上下。霍华德的中士以前是个偷猎者,水鸭是他网上来的。斯蒂芬不无恼怒地注意到,随着吃喝的进行,他的礼仪也变得越来越不做作了,他刻意的彬彬有礼的表情越来越接近于自发的微笑,他已经险些在放松自己了。

玻璃酒杯重新添满的时候,莫维特在片刻的安静中说——他和马丁讨论诗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就是我说的那种东西。”

“这是你写的吗,莫维特?”杰克问道。

“不是,阁下。”莫维特说。“那是——那是另一个家伙写的。”

“蠕动的无形的风。”麦特兰重复说。“我听说猪可以看得见风。”

“等一等,先生们。”霍华德叫道,他举起一只手,满脸通红,用闪光的眼睛环视着大家。“你们得原谅我,可是我很少临时想得起好的笑话。大概这次出航以来还没有过,不过在普赖特河附近,有次就差了那么一点。所以,要是你允许的话,阁下,”——他向杰克鞠了一躬——“有一个科尔克湾的老太婆,她住在一个小木棚里,只有一间屋子;她买了一头猪——一头猪,呃,这是笑话的关键,不然这个笑话就不会这么妥帖了——因为它只能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你们听明白了吗?那头猪只能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所以大家就问,‘那臭味怎么办呢?’她说,‘噢,哎呀,上帝啊,它只好慢慢去习惯了,’ ——你懂吗,她还以为……”

霍华德的解释淹没在狂笑的大风里,站在杰克椅子后面的基里克笑得最欢。杰克自己也说:“它只好慢慢去习惯了。”他仰起头大笑起来,脸色深红,蓝眼睛比往常更加明亮了。“哎呀呀,哎呀呀。”他终于说道,他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又说,“在这个眼泪的深谷里,时不时大笑一场对人很有好处。”

他们安静下来之后,军需官越过他的邻座,盯着第一副官说:“你刚才念的是诗吗?在猪的笑话之前。”

“是啊。”莫维特说。

“它不押韵。”亚当斯说。“我自己又念叨了一遍,发现它不压韵。要是娄万在的话,他会把你的诗人教训一顿的。他的诗总是押韵。我还记得他写的一首,就像是昨天的事: 航船倾斜着,龙骨咯吱咯吱地尖叫, 在异常的抖晃中,水兵们摇摇欲倒。” “我看诗的种类几乎就像缆索的种类一样多。”航行官评论道。

“确实如此。”斯蒂芬说,“你还记得那个阿麦德·史迈斯吗?他是斯坦厚普先生的东方秘书,我们去坎朋时见过他。他跟我说起过一种奇怪的马来诗歌,这种诗歌的名称我记不起来了,可我还记得一个例子:森林旁边长着一棵菩提树, 在渔人的岸滩上鱼网散乱; 我坐在你的腿上,千真万确, 但是你不要以为, 你因此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用马来语念它押韵吗?”在一阵安静的停顿之后,军需官问道。 “押韵的。”斯蒂芬说,“第一句和第三句……” 布丁的到来把他的话打断了,那是一个异常豪华的布丁,把它端上餐桌的水兵神态自豪,大家都鼓起掌来。 “什么,这是什么?”杰克叫道。 “我们料到你会惊喜的,阁下。”莫维特说。“这是一个浮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漂浮的群岛。”

“这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岛啊。”杰克说。“这儿是阿伯马尔岛,这儿是纳尔伯罗岛,这儿是洽罕岛和胡德岛……我不知道舰上还有会做这种东西的人,我敢发誓,这是一件杰作,配得上一艘旗舰。” “是一个捕鲸人做的,阁下。他当水手之前,是但泽的糕点师傅。” “我加上了经线和纬线,”航行官说,“是用棉花糖做的;还有赤道也是,可我把赤道加粗了,还用葡萄酒着了色。” “加拉帕戈斯群岛,”杰克说,“完全吻合,就连雷东渡巨石和考里的迷岛也在,方位也都安排得很准确。不容易,想想我们从来也没有踏上过哪怕一个岛屿……我们的职业有时候是个要求很高的职业……”

“上帝之声的严厉女儿!噢,职责!”莫维特说。但杰克注视着在军舰的起伏中摇晃的群岛,没有听见他的话,杰克继续说,“可是我告诉你们,先生们,一旦完成了任务,要是我们还原路返回,我们要在詹姆斯岛上艾伦先生的小港里停泊几天,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漫游。”

“你要一些加拉帕戈斯吗,阁下,不然它要漂走了?”莫维特说。

“要破坏这样一件艺术品,我有点犹豫,”杰克说,“可是,除非我们不吃布丁了”——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他把勺子放在糕点厨师的赤道上——“我看我必须越过赤道。”

赤道,赤道,每天沿着赤道,或者稍稍偏南,他们向西航行着。他们几乎马上就远离了企鹅、海狮,远离了所有的内陆鸟和几乎所有的鱼;他们也离开了忧伤的氛围、寒冷的海水、低垂的乌云;现在他们航行在天穹下一个不断更新着的深蓝色圆盘上,而淡蓝色的天穹,间或被非常高的卷云点缀着。然而他们航行得一点也不快。尽管“惊奇”号展开了辉煌的晴天轻帆——上上下下的补助帆、甚至所有的最上帆和第三层帆,连同第三层帆上的三角帆——可在两次观测之间,它航行的距离很少超过一百英里。几乎每天下午都有两三个小时,柔风要打瞌睡,或者甚至完全睡着,让风帆的众多金字塔处在凄凉的松弛状态,而同时广阔的死寂铺满了海面,只被偶尔会经过的鲸鱼和抹香鲸的队列所打断。鲸鱼们彼此间隔很远地排成一队,数目超过两三百头,它们朝秘鲁方向游去。每天晚上,在安排值班岗哨时,“惊奇”号还把其他风帆降下来,只留下那些中桅帆。虽说白天像羔羊一样无辜,晚上说不定还会有突然的暴风。

这是海军里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的水域,拜伦、瓦里斯和库克的航线要么比这靠南,要么比这靠北。这样缓慢的爬行本来会让杰克着急,不过他已经从航行官那儿了解到,在太阳开始从回归线回移的时期,这儿一直就是这样的。况且对“诺尔福克”号来说,情况也是一样,说不定还更糟。艾伦和捕鲸主炮手交谈了多次。捕鲸主炮手是个名叫霍格的中年人,他三次到过马尔盖萨斯群岛;两次到过三明治群岛,他的第一手和第二手经验,对舰上的所有人都是极大的宽慰。他们尽快地航行着,但并不像看见追逐目标时那样,像紧急的日子里那样打湿风帆。因为他们知道,“诺尔福克”号会以更加迟缓的步调行进,而它到达马尔盖萨斯群岛之后,还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岛屿之间游弋,去寻找在那儿捕鱼的不列颠捕鲸船。一刻也不能浪费,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一刻都必须快马加鞭。

军舰再一次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回复到一种完全正规的、自足的生存状态中。很快,这又重新成了自然的生活方式,“惊奇”人隔膜地回顾起他们在荷恩角以南遥远而酷寒的日子,甚至连他们沿着智利和秘鲁海岸的令人忧烦的航行,都恍若隔世了。

每天早上,太阳总是不偏不倚地正好从护卫舰的尾波里升起,照耀在刚刚清洗过的甲板上,但不久甲板就被凉棚隐藏了起来。这是因为,虽然这儿不像几内亚湾那么炎热,并没有热到沥青从木板缝里冒出气泡,柏油从高处滴下来的程度,比起记忆中红海臭名昭著的酷热就差得更远,但气温还是有华氏八十几度,因此遮阳是大有必要的。除非被邀请到舰长的大舱去,每个人都只穿帆布衣服,而即使在舰长的大舱,候补生们也被免除了厚厚的开司米背心。

然而对回复到正常的深海航行,候补生们也许是舰上惟独感到不太满意的一群人了,因为现在每件事都那么讲究,那么有条有理,那么服从布里斯托规矩。虽说除了在南纬五六十度最艰苦的那段日子,拉丁语和希腊语从来也没有撂荒过,现在两门课程却不仅恢复了正常,而且加倍地紧张了起来。而既然奥布雷有了时间,可以领他们游历导航术的迷宫,晚上他还让他们学习很多星星的名字、赤纬、赤经,找出它们和各行星以及月亮之间的角距离。他和莫维特也有了时间,可以着手提高他们的道德水准了;道德在海军的环境下意味着,很早就从舒适的吊床上起身,在钟声敲响之前很早就接替岗哨,决不把手放在口袋里,不倚靠在栏杆或者大口径短炮的滑动炮架上,在缩帆的时候总是在桅楼里照料。“你们叫缩帆人,”莫维特有一天对他们说,“你们的铺位豪华,你们像斗鸡一样给喂养着,要你们做的就是在桅楼里照看。可是我发现了什么呢?有人在厕所里照看大桅上桅帆……”

“噢,阁下,我只有那一次给抓住了。”奈斯比叫道,他觉得不公平。

“……而且前桅上桅帆显然在自己缩帆,那个候补生却在底下什么地方像猪一样打盹。要是海军由你们这种人组成,我为这样的海军感到非常痛心,你们只想着吃睡,玩忽职守。我从来没在哪艘舰上见过你们这样的,我以后也不愿意再见到你们这样的。”

“这些候补生对自己的轻松考虑太多了。”杰克说,“他们是一群赫洛特人。”

“请问赫洛特有什么特定的航海含义吗,像狗、猫、鱼等等那样?”斯蒂芬问道。

“噢,只是普通意义上的懒散小鬼,你知道的——撒旦的四肢。我得激励他们,还要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悲惨些。”

不管他怎么尝试,结果都不成功。“惊奇”号有一个生气勃勃、情绪高涨的候补士官生团队,没有真正年纪最长的成员,因此没有哪个成员可以去欺凌其他人,而且到现在为止,至少所有成员都吃得很饱。他们早已从南方的磨难中恢复了过来,虽然威廉逊的脚趾头和耳垂不可能失而复得了,但伯伊尔的肋骨却愈合得很好,而稀疏的软毛不仅开始覆盖卡拉米光秃的头皮,而且也开始覆盖他仍然像姑娘一样的下巴。尽管任务和功课都很重,尽管他们在道德上有所进步,但他们一直开开心心,甚至还学会了游泳。下午,军舰因为无风而停航的时候,船上大部分人都从船边跳了下去,其中大多数跳进了凹陷的风帆,把它当做浅浅的游泳澡盆,不过也有一些人直接跳进了海里,这是因为,自从加拉帕戈斯群岛以来,还没有见过鲨鱼,至少没有见过跟着军舰的鲨鱼。

这是他们向西航行的消遣之一,另外一种消遣是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全体集合时的开炮或者射击比赛;但消遣还有很多,其中最受珍视的、大家深深喜欢的,是捕鲸人在最初几个星期里的举止,尤其是他们的头领捕鲸主炮手霍格的举止。霍格从来没在皇家海军里呆过,虽然自从他年幼时开始,战争就在不间断地进行着,他却从来没被强制征兵过。

作为一个南海的捕鲸者和叉鱼手,他是有免征证的,可他从来也没用过。不论是抓兵队,还是征兵军官,都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事实上在“惊奇”号之前,他从来就没踏上过军舰。他的一生全部是在捕鲸船上度过的,而捕鲸船是特别民主的一类航船,水手们不拿工资,而是分取捕鲸船可能获得的利润;而且在捕鲸船上,虽然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纪律,可是在三十来个人中间,很少有等级森严的感觉。然而海军则完全不同,舰上的人员要多得多,桅杆前面和桅杆后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军舰上人员之间的素质也有很大差别。他是个聪明人——他能导航——不过他头脑有些单纯;而且因为他在瓦品野蛮的贫民窟里度过了童年,又在捕鲸船上度过了余下的日子,他和文明很少有接触。举例来说,他第一天看见当值军官时,叫道:“你过得怎么样啊,伙计?棒极了,我希望,棒极了。”而教堂搭建起来之后,很花了一番力气才把他安顿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他终于在倒放的伙食木桶上坐定,他又大声说,“哎呀,这可不太妙啊。”他在唱赞歌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赞歌结束时还鼓了掌。马丁穿上白色法衣的时候,他的邻座用在水兵中还算得上悄悄话的声音告诉他:“牧师现在要给他们布道了。”“就是他吗?”霍格叫道,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随军教士:“我还从没听过布道呢。”接着,几分钟后他又说:“你一下子翻过了两页。嗨,喂,你一下子翻过了两页。”他说得没错。这是因为,马丁是个平庸的布道者,一般总是宣读某些更有才华的人写的布道词,比如说扫斯或者巴罗写的,而现在因为这新来的教徒把他扰得心烦意乱,他确实犯了个可悲的明显错误。

“肃静,全体官兵们。”莫维特叫道。

“可他一下子翻过了两页。”霍格说。

“邦敦,”杰克顾不得大家正坐在教堂里,说道,“把霍格先生带到船头去,告诉他在海军里我们是怎么做的。”

邦敦告诉了他,不过邦敦肯定没有把原则讲清楚,这是因为,第二天又出事了。最小的候补生奈斯比,在前桅楼朝一些水兵喊叫命令的时候用了一个粗俗的说法,于是霍格突然回过身来,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他的屁股,还告诉他说,这些水兵和他父亲一样年纪,他这样对他们说话,应该感到害羞。根据霍格的罪行,任何听审的军事法庭都会只好判他死刑,因为海军惩治条例第二十二款并没有提供任何更轻的惩罚。杰克命令莫维特和艾伦去找霍格,他们两人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让他对自己的深重罪恶有了一些认识。就算这样,舰上的其他人对捕鲸船船员们也并不绝望,他们还是有信心看到好戏的,比如,看到捕鲸船船员们去告诉亚当斯先生自己对军需官蜡烛的看法,或者看到他们想喝酒的时候,去麻烦舰长给倒一杯最好的白兰地;而且他们也经常怂恿捕鲸船船员们这样做:“去啊,伙计。”他们会说:“别害羞。舰长喜欢桅前水兵的,要是你礼貌地去讨,总会给你一杯酒喝的。”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的新船伴,事实上远非如此,因为捕鲸船船员们不仅和蔼可亲,而且也是训练有素的水手。不过这些人的无知是持续不断的诱惑,而原则上,“惊奇”人被诱惑的时候就一定会堕落。

再次搭建教堂之前,捕鲸船船员们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虽然他们还是会从半睡的状态里,被“它在喷水了”的叫声逗引得从吊床上跳起来,他们再也不去船匠助手那儿讨一个小长桌,也不去军械官的军士那儿要半英寻的导火线了;不过,有艘美国捕鲸船出现在迎风面的时候,他们仍旧提供了很多单纯无害的消遣。美国捕鲸船离得非常远,正在向东面直驶,根据它主甲板上双层的桅楼守望台,它马上就给认了出来。霍格和他的朋友们满怀狂野的复仇激情,一起奔到了船尾,听到当值的荷尼不愿意马上抢风驶船,他们就开始透过天窗朝杰克大叫,杰克只好命令海军陆战队把他们带走。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工夫,觉得要是去追逐美国人,会损失太多的时间。他让人把捕鲸主炮手叫来,说道:“霍格,我们一直对你和你的船伴们非常耐心,可要是你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好惩罚你了。”

“他们烧了我们的船。”霍格嘟囔着说。

杰克假装没有听见,可是看到他愤怒和失望的热泪,他又说,“不要担心,伙计。‘诺尔福克’号可能离我们不是太远,你可以找他们报仇。”

即使它本来已经在马尔盖萨斯,现在它也不会离得太远,因为在广阔、浩瀚的太平洋,一千英里的跨度看上去是自然的长度单位。另外的长度单位是一首诗,斯蒂芬在给莫维特念,他一天只念一篇,一点也不多念,以此让快乐维持更长的时间;离开加拉帕戈斯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念了,现在正在念第十二篇,他估计按照目前航行的速度,他会恰好在到达马尔盖萨斯之前念完。他总是在下午念,这是因为,要是把他们西向航程的这几个必要的星期单独拿出来看,现在这些日子既是平静而安宁的,而且还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于是他和杰克就把晚上的时间全部用来拉琴了,在此前更加忙碌的水域,他们都一直只好放弃音乐。

夜复一夜他们在大舱里演奏着,船尾窗户打开着,军舰的尾波在黑暗中越流越远。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更多的欢乐;虽然他们的国籍、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长相、思维习惯极端不同,但在他们即兴演奏时,或者在他们把主题进行变奏时,在把主题传来递去时,在用小提琴和大提琴对话时,他们却完全一致;只不过杰克运用起这种语言来,比他的朋友更加流利,更加风趣,更加独创,更加精通而已。他们的音乐趣味相似,而且作为业余爱好者,他们的演奏技巧都相当高,他们对音乐都有不倦的喜爱。

然而在斯蒂芬调解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那天的晚上,他们却一个曲子也没有演奏。那天护卫舰的尾波足有两千英里长。他们没有演奏,部分的原因是,军舰正驶过一个发出荧光的海洋生物种群,而且自从暗红色太阳的圆盘被牙樯整齐地分割着,落入迷雾茫茫的海面,军舰就一直驶在这个种群里了。更大的原因是,大家被命令召集到船首楼去唱歌跳舞了,而他们发出的声音比平常更响得多。命令纯粹是形式上的,因为大家早已经在那儿了,航行顺利的日子,要是晚上天气好,大家一直是这样唱歌跳舞的。命令的唯一作用,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一直玩下去,因为今天是捕鲸船船员们特定的聚餐日。

“幸亏我今天取消了候补生的课。”杰克从打开的天窗往外看着,说道,“天上几乎没有一颗星星可看。木星也模模糊糊的,而且我不知道五分钟之后还能不能看得见它。”

“也许是星期三。”斯蒂芬站在船尾窗户前,远远地探出身去,回答说。

“我是说五分钟后连木星都会看不见了。”杰克说,他有意把声音提高,来盖过船头的欢声笑语,可是他失算了,因为他没有把捕鲸人考虑进去。现在捕鲸船船员们正在唱着“走吧,我的孩子们,走吧,我的孩子们,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他们的声音大得可以和鲸鱼们相匹配。“也许是星期三,我是说。” 斯蒂芬相当不耐烦地回答道。“你能不能把有长杆的那个网递给我,行吗?我都求过你三次了。下面有条鱼,我够不着……”

杰克很快找到了有长杆的网,不过等他走过来递给斯蒂芬,却发现船尾窗前不见了斯蒂芬的人影,只有一个呼吸不畅的声音从尾波里传出来:“绳子,绳子。”

“跳到单桅快艇上去。”杰克叫道,随后直接跳进了海里。他冒出水面时没有朝军舰呼喊,因为他知道红色单桅快艇拖在船尾。要么斯蒂芬自己会抓住它,要么杰克会把他拖到快艇上去,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就可以重新爬上船尾窗户,军舰的航行也用不着中断,它的军医的本来面目——出生的人当中最不可救药的蠢货——也用不着被进一步揭露了。

没有快艇,肯定有人把它吊到船舷边上去了。也没有斯蒂芬。正在这时,他看见并且听见了翻腾的、闪着荧光的海水中升起又沉下一个喘息的水泡。他重新潜入水里,越游越深,终于在发光的海面映衬下,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斯蒂芬被他自己的网奇怪地缠着,他的头和一只胳膊紧裹在网里,网柄插在他后背的衬衣里。杰克把他拉了上来,可是要折断结实的杆子,扯下他的衬衫,同时还得举着他,让他的头露出水面,这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等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喊出“惊奇,嗨”的时候,他的呼喊和舰上所有人参与的咆哮的合唱“它在喷水了,它在喷水了,它在喷水了”时间重合了。他让斯蒂芬浮在他的背上,在水面平静时,斯蒂芬勉强可以做得好,但是,一个不幸的涟漪,在斯蒂芬正要吸气时,刷过了他的脸,让他又沉了下去。杰克只好再次把他捞上来,而这时候杰克全力大声的“惊奇,嗨”带上了一丝焦急。这是因为,虽然军舰航行得不快,但每一分钟它还是会移动一百多码,况且在雾气中它的灯光已经开始暗淡下去了。

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喊声足以把死人惊醒,但是,等它变得和晚上早先那模糊的行星差不多时,他沉默了。斯蒂芬说:“我极其担忧,杰克,我的笨拙给你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危险。”

“上帝保佑你,”杰克说,“也不是那么太严重。基里克半个小时左右肯定会到大舱去的,然后莫维特就会马上掉转船头。”

“可是你觉得他们能看见我们吗,雾这么大,又没有月亮,一点月光也没有?”

“他们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在夜里的海上,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只要你想找它就很容易看见,真是令人惊奇。不管怎么说,我时不时会喊的,就像时炮一样帮他们找。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我们得等到天亮,也没有很大的害处。海水暖和得像牛奶,除了海涌也没什么海浪,要是你伸出胳膊,挺出肚子,把头向后仰,一直到耳朵碰着水面,你会发现你可以浮起来,就和吻我的手一样简单。”

时炮一样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串连成长长的一列;斯蒂芬轻松地浮着;他们在赤道洋流里,朝西——或许稍稍偏北——漂去。杰克考虑着运动的相对性,考虑着在船上测量洋流速度和趋向的困难,因为要是船本身也在随着洋流移动,你既不能抛锚,也没法观测岸上的不动点;而且他想知道,一旦有了警报,莫维特会怎样着手开始搜寻的工作。要是每天的观测是尽职完成的,测程仪是精确地收上来的,数据又是精确地读出和记录下来的,那么他就不难做到掉转船头,顶风行船,或者甚至朝顺风方向偏一个罗经点,他就不难返回原地。考虑的时候总是假定柔风恒定,方向保持东南偏南,而且假定他对洋流的估计是正确的:每一度的误差,就会让四节半速度行驶的船差到……在他计算的时候,他慢慢地意识到斯蒂芬躺在他背上像块木板一样一动不动,正在变得筋疲力尽。“斯蒂芬。”他说,一边推推他。斯蒂芬的头仰起得很厉害,所以不容易听见,“斯蒂芬,转过身来,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我们游一会儿。”然后,他腿上感到了斯蒂芬的脚,他又说,“你还没有踢掉鞋子。你不知道应该踢掉你的鞋子吗?你这个人啊,斯蒂芬。”

他们就这样继续着,有时候缓慢地游水,有时候浮在温吞的海水里,在非常长而又规则的海涌中沉浮着。他们不怎么交谈,不过确实斯蒂芬说了,既然现在可以不时地变换姿势,对他来说一切都简单得多了,就连浮水的技艺也在运用中变得更自然了——“我看我可以扮成特赖登海神了。”另外一次,他说,“你这样驮着我,我非常感激。”

有一次杰克发现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另一次他们被附近突如其来的喷水摇撼了,在海涌中隐现出一个形状,一头巨大的鲸鱼出现在他们旁边。在荧光里可以约略分辨出,那是头成年的雄鲸鱼,比八十英尺还要长,它在那儿浮了十分钟,隔着恒定的间歇喷水——他们可以看见白色的水柱,还微弱地听到了声音——然后它大声吸了口气,低下头,把尾鳍翘出海面,又静静地消失了。

此后不久,雾气开始消散了,星星显露了出来,它们一开始暗淡,随后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杰克宽慰地发现,黎明比他预计的要早。倒不是说他现在还指望可以获救。获救与否,取决于基里克上床之前是否到大舱去看了一下,而基里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去大舱看一下不可,况且基里克显然没有那么做,不然莫维特早在第一值班岗结束之前就会掉转船头了。他会扯起军舰可以承负的所有风帆,快速航行。所有的小艇也会在两边呼叫距离以内铺排开来,仔细搜索一大片海域,在午夜值班岗的某个时候就把他们救起来了,可是现在午夜值班岗已经结束了。但要是莫维特到早晨才得知他们失踪的消息,那么显然“惊奇”号会向西航行得过远,在天黑以前它就不会回来得太早。洋流造成误差的可能性也会大很多,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知道天亮之后他们不可能支撑太久了——几乎肯定不可能支撑到下午靠近晚上的时候。虽然海水一开始看来很暖和,但现在他们都痉挛地打起了寒颤;他们都被水浸泡得浮胖;就连杰克自己也已经饿得厉害;再说两人都害怕鲨鱼的袭击。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只是在变换位置的时候,还有杰克把斯蒂芬放到肩上拖的时候,两人才简短地交谈几句。

他承认,现在希望非常小了,可是他仍旧渴望天亮。太阳的热量可能会让他们的体力神奇地恢复过来。况且,前面出现一片珊瑚礁,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设想的,虽然在航海图上,直到三四百英里之外,并没有标明有珊瑚礁,但这儿大部分是未经探测的海域。霍格说过,这儿有些岛屿,只有捕鲸船和檀香木小艇才知道,它们的位置并不公开。然而他真正期望的,是一块浮木,棕榈树干几乎是无法损坏的,而且在以前的几天里,他看见过几根棕榈树干漂在洋流里,可能是从关岛海岸漂来的。只要有这么一根,可以让他们浮在上面,那他们就可以支撑一天,甚至支撑长得多的时间。他在脑子里反复想着——对付棕榈树干的各种办法,如何用叉架、用南海的做法让它平稳。这些几乎都是完全无用的想法,不过还是比最近几个小时里一直折磨着他的尖锐的、毫无结果的懊悔要好得多:他懊悔离开索菲,让她一个人被诉讼包围着,懊悔他没有更加明智地处理事务,懊悔他不得不离开生活,离开他喜欢的人们。

大地在旋转,海洋也随着转动;他们在其中沉浮的这片海洋转向了太阳。西面是黑夜的最后残余,而在东面,在顶风的方向,则是一天的开始。那儿,在渐渐变亮的天空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一艘海船,而且它已经很近了。那是一艘有很大的双桅杆、双船体的木舟,有着宽阔的平台或者甲板,平台覆盖在两个船身上面,平台上有座草顶的木屋。这艘船有两面高高的前后帆,每一面帆都有朝前弯曲的冠顶。这些细节一开始并不是杰克有意识的观察所得,直到他发出大声的吼叫,人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喊声也唤醒了斯蒂芬,斯蒂芬在离昏迷不远的状态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南海帆船。”杰克指点着,又一次呼喊起来。这艘船很像库克船长称为帕希的那种船。

“你觉得他们会把我们救上去吗?”斯蒂芬问到。

“噢,当然。”杰克说,他看见一条窄窄的划子从大船船舷边放下,升起了三角帆,朝他们划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船尾掌着舵;另一个骑跨在连接狭窄船身和叉架的悬臂上,她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姿态神奇的优雅。她手里拿着一杆标枪,等另一个姑娘松开帆脚索,把船停在离他们三码远的地方,她几乎就要把梭镖投掷过来。不过等她看清了他们,她就停了下来,皱起眉头,显出相当惊奇的神色。另一个姑娘大笑了起来,露出闪耀的白牙齿。她们两个都是年轻女人,漂亮得怵目惊心,棕色皮肤,长腿,穿着小短裙,除此之外一丝不挂。通常杰克对优美的体态、优美的胸脯、匀称的形体,是非常留心的,而现在就算她们是老雄狒狒,他也无所谓,只要她们把他和斯蒂芬带上船就行了。他抬起双手,发出哀求的哇哇声,斯蒂芬也同样做了,但两个姑娘大笑着升起帆,顺原路驶了回去。她们的驾船技术极其高超,划子的速度极快,划子顶着风,和上风方向接近得令人难以置信。可她们划走的时候还在微笑着,还做着动作,也许是在表示,小划子太脆弱了,载不了太重,杰克和斯蒂芬可以游到双桅船上来。

这是杰克一厢情愿的头脑得出的解释。确实,他们游向双体木舟的时候,木舟也在朝他们冲过来。等他们接近木舟,刚才的这两个姑娘,还有另外几个人,把他们拉到铺着席子的甲板上。看来船上有很大一群年轻女人,还有不少年长一些、壮实一些的女人,但这不是进行细致观察的时候。杰克非常诚恳地对高兴的掌舵女人说:“谢谢你,谢谢你。”因为拉他上船的时候,掌舵女人尤其热心。杰克又满怀感激地看着其他的女人,而同时斯蒂芬说:“女士们,我无限地感激你们。”然后他们坐了下来,低垂着头,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愉快,他们浑身的水滴到甲板上,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在他们的头顶,女人们一直在谈论着他们。当然两三个年长一些的女人还跟他们说起了话,还问了他们什么问题,而有时候棕色的手也拨拉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可是他们浑然不觉,一直等太阳逐渐升高,等杰克感到太阳的热力把他暖透,他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的寒颤停止了;饥饿和干渴以加倍的力量重新占据了他,那些女人们仍旧在仔细地观察他,他朝她们做起了手势,求她们给他食物和水。她们议论了一阵,两个年长的女人似乎不同意,但几个年轻女人走到右舷船身里,拿来了绿色的椰子、一小束鱼干、两个篮子,一个篮子里装着面包果的酸果肉,另一个装着香蕉干。

人性和活着的愉快,随着食物、饮料和太阳的温暖流转了回来!他俩四处张望,又微笑了起来,又再次感谢了她们。拿梭镖的、严肃的宽肩膀姑娘,还有她那个比较快活的同伴,看来在某种程度上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财物。其中一个打开椰子递给了他们,另一个给他们一条条地递来鱼干。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是什么非常宝贵的财物。梭镖姑娘,名字似乎是泰敖,她看着杰克卷起的裤腿露出白色多毛的、浸透了水变得浮肿发皱的腿,真诚坦率地发出一声厌恶的叹息,而另外那个叫曼奴的姑娘,抓起他松脱开来、披在背后的一绺黄发,拔了几根,在手指间捻着,然后扔进水里,摇了摇头,又仔细地洗了手。

现在场景变了,变得几乎像在军舰上那样,只不过没有明显的信号,没有喇叭,没有钟声。一部分船员开始仔细周到地洗澡,她们起先趴在船舷边,后来又跳下了水,像海豚一样游了起来。她们对裸体毫不在意。另一些人把铺在平台上的席子拿起来,在下风处摇晃一番,再像水兵那样,把席子重新用绳子扎牢,又开始拉紧前桅支索。因为太阳的烤晒,现在前桅支索已经变松了。第三组女人把篮子里装的小猪、狗和家禽,从左舷船身里运上来,再把这些都安排在靠近船头那边的甲板上。这些猪、狗和家禽都安静地坐着,海上出生的动物经常就是那样的。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再没人有空盯着他们细看,而同时斯蒂芬的精神已经神奇地恢复了,他的四处张望也变得不再是那么谨慎小心了。他首先考虑了这艘船的全体船员,看来船上总共有二十来个年轻女人,还有九个或者十个年长一些,另外在船尾那边的甲板室里还有一些人,可以听得见声音,但是看不见人影,因此人数无法确定。年轻女人中有十多个很活泼,性格单纯自然,她们的模样很好看,不过身上往往有很多刺青。她们充满了好奇,一直说笑不停,对他们也还算友好,可是很明显,她们觉得杰克和斯蒂芬的身体没有吸引力,要么比这还更糟。余下的年轻女人们和大多数三四十岁的女人则更为矜持寡言,还有的完全充满了敌意。斯蒂芬怀疑她们不赞成营救,更不赞成给救上来的人吃喝。但无论她们的意见如何,所有的女人们都一直在说着话,斯蒂芬认为,她们流畅悦耳的语言,属于波利尼西亚语这个大范畴。所有的女人都在说话,是说除去四个女人以外的所有人。那没有说话的四个是年纪最小的,她们坐在那儿,勤勉地咀嚼着做卡瓦酒的一种植物的根茎,把嚼碎的、含纤维的渣滓吐进碗里。斯蒂芬知道,只要在里面加上椰子汁拌匀,再等上一会儿,就算准备妥当,可以喝了。他以前读过几本有关这些群岛的书,不过他不知道这次任命中会来访问这些群岛,他并没有去学习他们的语言,只是从书本里记得一两个单词,卡瓦就是其中的一个词。因此他坐在那儿,听不懂她们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而现在他的思绪,又从这个奇怪的团体——难道是海上的女修道院——转到了她们的航船。他以前听说过非常漫长的波利尼西亚远航,这艘船上充足的食物储备,显然是为长途航行准备的,而且看上去这艘船确实可以胜任长途航行。他非常欣赏这艘船两个平滑的船身,平台和棚屋就安顿在上面。在侧风的情况下,迎风面的船身还可以起到平衡作用,这样就既增加了不少横向稳定性,而且也减轻了很多摩擦,这些改进应该在海军里推广。海军以前对传统的船尾进行了细微的修改,激起过强烈的反对,此后又考虑过一阵双船体军舰的建议。想到这儿他微笑了,他的目光扫过高大耸起的船头,这两个船体一直延伸到了那儿,他的目光又停留在船头突出的前端,或者说停留在雕饰上。这时候,他再也不去回想那个聪敏的、克伦威尔式的黑人盗贼威廉·佩迪了,也不去回想他模糊记得的、佩迪的双底大船了。这是因为,他看见了绑在右舷艏柱上六英尺长的非常生动的木雕,上面雕了三个男人:第二个男人站在第一个的肩头,第三个站在第二个的肩头;而这三个男人被一根巨大的阴茎连接在一起,这根阴茎从第一个男人的腿间升起,越过第二个男人,一直升到第三个的头顶,三个人都扶着它。阴茎的颜色是红色和紫色,无疑本来还要更高,但它已经给很严重地切割毁损了,现在说不准阴茎是不是三个男人共有的,不过这倒是有可能的。三个男人都被去势了,从伤口木头纹理的新鲜和粗糙程度,可以看出这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我的乖乖。”他嘟嚷着说,又转向另一个艏柱。这个艏柱上顶着一块高大的木头,木头的前后两面用手斧刨平了,左右侧面刻着很多锯齿状凹凸不平的正方形;这块木头有图腾柱的外观和气势,顶上还放着一个骷髅。骷髅并没有让斯蒂芬吃惊——他早已看见,在那些椰子壳做的戽斗中就滚着一个,而且他知道骷髅在南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可是他看见了钉在木头上的一样东西,它小小的像钱包一样,干瘪缩皱,就像欧洲的猎场看守人门口挂的害兽。等他片刻之后认出了那个东西,他才真正担心起来。他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和结论告诉杰克,提醒他注意不要显露出哪怕是细微的不悦,建议他要谦卑、温顺,建议他举止要恭敬,最主要的是不要对船上的女人有丝毫的殷勤,哪怕这种殷勤是单纯无邪的也好,但他发现自己是独自一人。在第二批船员开始洗澡、第一批船员开始在迎风面的平台边沿收拾整理头发的时候,杰克离开了斯蒂芬。他沿着平台另一边朝船尾方向走,一边仔细地留心观察做成一定形状的船板,那些船板边贴边地合并在一起,用椰子的纤维和某种有黏性的东西堵了缝;他还留心注意索具,注意用细密的编席做成的风帆,风帆所用的帆边绳,是非常长的匍匐植物的枝条,或者是木质泡林藤。他从甲板室旁边走过的时候,几个女人正在里面同时大声地争论着什么,接着他来到了船舵旁边。船舵是一片很大的桨叶,可是他惊奇地发现,它不像一般船舵那样左右移动,而是用推下去的办法把船转向顺风方向,用提起来的办法转向迎风方向。掌舵的女人脸上带着一种明白事理的、有男人气概的表情;透过她脸上刺青复杂的直线和螺旋,杰克至少可以看出这一点来。她马上猜出了他的心思,为他演示了桨叶的用法,向他表明,海船顶风航行的性能还说得过去,不过当然你得考虑到很大的偏航——她用分开的手指表示角度,用吹气来表示风的不同强度。然而她对他的其他问题都不能理解,尽管他用手势做了说明,她还是不懂他关于星星、夜间导航、海船目的地的问题。

他正想进一步说明,三个看上去像掌帆长助手的壮实的中年女人从甲板室走出来。她们绕了过来,愤慨地喘着气,催促着他快步朝船头方向走,其中一个女人在路上还给了他一飞脚,就算这一脚是尖头夜莺本人踢的,也不会辱没她自己的名声。这三个女人,还有其他一些女人,看来都非常气愤;她们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怒叱、责骂他们,然后给了杰克一个研钵,外加一把沉重的碾槌,研钵里放了一些晒干的植物块茎,而她们给斯蒂芬分派的任务,是照看一头小阉猪。像甲板上很多其他动物一样,这头阉猪也装在篮子里,不过它非常焦躁不安,健康状况也很差,这一点却和其他动物不同。它需要照料,但不能安静下来。

有一段时间,掌帆长的助手们一直就站在他们身后,只要阉猪叫唤,或者块茎从研钵里跳出来,就掐他们,打他们,有时候她们打人,甚至什么理由都没有。但现在因为其他任务,她们都离开了,于是杰克低声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去船尾。显然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水手,除非有命令,我们是不应该离开这儿的。”

斯蒂芬正准备表示同意,另外对他们应该如何举手投足作些建议,接着就这个团体的本质以及航行的目的地,提出自己的假设,再评论一下南海盛行的食人肉的风俗,杰克却打断了他,问道,“你是不是渴得厉害,斯蒂芬?我可是渴得不行了,我看是因为吃了鱼干。不过,好像她们不太喜欢我的样子;你看上去却和她们差不多一样,是棕色皮肤。”

“这要归功于我一直实行的日光浴。”斯蒂芬说,一边怀着某种自得看了看自己裸露的肚皮。这是实话。斯蒂芬经常坐在桅楼里什么也不穿,因此他没有欧洲人赤裸时常有的那种阴湿的、尸体一样的苍白。“毫无疑问,对她们来说,你就像个麻风病人;要么至少是个有病的、不健全的人。你头发的颜色也令人作呕。我是说,在那些不习惯这种头发颜色的人看来。”

“是啊,”杰克说,“那就请你做个好人,朝船头那个姑娘大声喊,就是椰子堆旁边的那个。”

斯蒂芬第一声轻柔的呼唤,连同他表示喝水的怯懦手势,并没有获得成功。她噘起嘴唇,带着公正的表情,冷淡地转过了脸。他的第二次尝试就幸运得多了。曼奴正好路过,她递过来四个椰子,并且用嵌着鲨鱼齿的木柄,砸开了椰子壳。他们喝着美味的椰奶汁,而她则相当严厉地对他们说着话,无疑是在给他们一些忠告。等说到什么地方,她把双手合在了一起,好像在祈祷,同时强调地看着船尾。他们什么也听不懂,不过都严肃地点头说:“是的,确实,太太。当然。我们非常感谢你。”

斯蒂芬又一次准备告诉杰克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的想法不仅来自那些雕饰,而且也来自很多细微的迹象,来自于她们的行为方式,来自于她们彼此的抚摩、争吵、和解。他确信,他们所在的这艘船属于一些不喜欢男人的女人们,这些女人从男人的暴政下起来反抗了。现在她们正驶向某个岛屿,很可能是很遥远的一个岛,去建立一个女性的共同体。斯蒂芬还准备告诉杰克,他担心杰克会被阉割,会被教训一顿,会被吃掉。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阉猪已经变得焦躁起来,尖叫着把甲板弄脏了;同时,他看见杰克在自己的碾槌旁无所事事,而掌帆长的助手们走了过来。由于她们对清洁要求很高,斯蒂芬不仅得把甲板上的污秽清除干净,还得洗干净自己的裤子。她们命令他脱下裤子,拧了一遍又一遍,方才满意。等所有的叫喊、殴打、捏掐、拍击和责骂平息下来之后,杰克说:“船长和军官们来了。”

她是个矮胖的宽肩膀女人,比其他大多数人要黑得多,她的躯干很长,不过腿很短;她有一张端正的、长着高鼻子的脸,可是看上去极端暴躁、专断;她由两个身材较高的女人陪同着巡视全船。这两个随从显然很愚蠢,也显然对她很忠实。两人都拿着同样的武器,那是根三尺来长的棕榈叶肋,顶端是硬木的手柄,在黑曜岩尖喙的两侧都装饰着珍珠做的眼睛,这武器可能是军阶的某种标志,因为她们不无矫饰地举着它。而她则没有任何军阶的标志,不仅如此,她还随意地啃着手里拿的一样东西——然而她走向船头方向时,船员们都站着双手十指交叉,低头鞠躬。

“或许我们应该采取一种尊敬、谦恭的态度。”斯蒂芬嘟囔说。她走近时,他看见她啃的是一只手,一只烟熏的或者腌制的手。她毫不愉快、毫无兴趣地看着杰克和斯蒂芬,对他们的鞠躬和“你最谦卑的忠实的仆人,夫人”,“能在您的船上,非常荣幸和喜悦,夫人”不加回答。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她和泰敖、曼奴进行了长时间不愉快的对话。泰敖和曼奴尽管双手十指交叉,但还是用她们清澈、年轻的声音直率地应答着。斯蒂芬怀疑她们属于某个特权阶级——她们的身材要高一些,肤色要浅一些,她们的刺青也很与众不同;尤其是船长对曼奴的态度,要比对其他人更礼貌一些。

船长和她的军官们沿着左舷走向船尾。过了一会儿,为了四处观望,杰克转过了研钵,一边说:“我看她们在架设教堂。”确实,很像祭坛的一件东西出现在平台中间,上面放了珍珠母做成的六个盘子和一把黑曜岩的匕首,各种各样的武器又铺排在祭坛前面。杰克和斯蒂芬再一次稍稍松弛了他们工作的注意力。船上有个下士一类的女人,再一次用狂暴的吼叫把他们拉回到责任感中来。接着她用手势比画着,长时间地训斥了他们,虽然她说的话他们一个词都听不懂,但从她的语调可以看出,有时候她在模仿有用的人的行为,有时候她在模仿毫无价值的人的做派。泰敖和曼奴,还有其他比较活泼一些的姑娘们,都在她身后模仿她的手势和表情,她们模仿得惟妙惟肖,杰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呼吸不畅的纵声大笑。船上的下士冲向那排武器,拿起一把和军官们所举的样子相同的喙形木棒,又朝他冲了过来,只要用这件武器朝头上一击,就能啄穿头颅,但实际上她只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她刚来得及踢完,整个事情就结束了。每个人都尖叫着指向船边,因为曼奴发现右舷正梁方向以外有一头鲨鱼。

这头鲨鱼中等个头,有十二三英尺长,不过斯蒂芬既不能判定它究竟属于哪个种,也没有时间去深思熟虑。这是因为,曼奴从祭坛上取过了黑曜岩的匕首,已经从两个船身之间溜下了海。他没办法弄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在右舷几码之外,可以看见狂暴的、猛烈翻腾的动荡,而等到曼奴湿淋淋地登上船、把鲨鱼扔到船尾的时候,姑娘们和船上的下士都开怀大笑起来。鲨鱼被剖开了肚子,却仍旧大力地挣扎着。

很清楚,除了杰克和斯蒂芬以外,别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正常;有两个人重新给曼奴整理了她潮湿的头发,其他人则继续准备着教堂,就像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发生似的。掌帆长的一个助手,现在穿上了带饰缀的条纹衣服,她只来得及把更多的块茎扔给杰克去磨,顺便用绳头猛地抽他一下,鼓就开始敲响了。

仪式是从一支舞蹈开始的。两排女人面对船长,有节奏地前进,后退,同时挥舞着武器,而船长则吟诵着,在每一段的结尾,大家都叫喊瓦胡。她们的武器有些是梭镖,是那种称为帕图一帕图的硬木开颅武器。斯蒂芬一看见这种武器,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别的武器还有木棒,上面有的镶嵌着人的牙齿。有的镶嵌着鲨鱼的牙齿;所有的女人,甚至连咀嚼卡瓦的小女孩们,都把武器摆弄得非常像模像样。

舞蹈一直继续着,继续着,继续着,鼓点变得令人昏昏欲睡。“斯蒂芬,” 杰克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很好。”斯蒂芬一边安抚着阉猪,一边说,“我看见这些女人们也再三这么做了。她们大多数都是到船舷外面。”

“可是我得脱下裤子。”杰克说。

“那么毫无疑问,更加得体的做法是抓住平台的边缘,吊在两个船身之间;因为虽然,至少在裸体这件事上,她们看来好像偷吃苹果之前的夏娃一样天真,但她们可能不会用同样的眼光看待男人可耻的部位。”

“我看是因为鱼干。”杰克说。“不过也许我可以再等等。实话告诉你,那个丑陋的母狗,”他压低声音,朝船长那边点了点头,“让我害怕。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去吧,杰克,在你还可以走的时候先去吧,以后可能会更糟,马上就去,我看她们正在达到高潮。”

斯蒂芬很少提出过比这更好的建议。等杰克面带非常宽慰的表情,回到他的碾槌,才过了五分钟舞蹈就结束了,丑陋的母狗发布了很长的训话,在训话过程中她经常指向两个男人,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狂热。

训话结束了,聚会者站起来四处走动。可是,真正的仪式才刚刚开始。杰克在去船尾的路上留意到的火被带到了船头这边——一只碗浮在另一只碗里,里面燃着余烬——放在了祭坛前面。立刻,烤肉的气味和祭典的喊叫声飘向了船头方向。斯蒂芬谨慎地四处张望,却看见船长和她的军官们事实上正喝着早上准备的卡瓦。在这个阶段,肉只是形式上的。

“有人说喝卡瓦不会醉,”斯蒂芬评论道,“说它不含酒精。我但愿他们说得对。”

船长和她的军官们以及高大的中年女人们,终于朝船头方向走了过来,船长手里握着一把黑曜岩做的匕首。大家在船长后面沉重地跳起舞来。不管有没有酒精,大家显然受了卡瓦的影响。要不是因为她们现在脖子上挂着的颌骨大多数都很新鲜,而且不管喝醉与否,她们摆弄武器的身手都极其灵巧,卡瓦的效果本来会相当怪诞。

一开始船长的情绪就不佳,现在她的情绪就变得更坏,更狂热,更有攻击性了。她站在两个男人面前,膝盖弯曲着,头向前挺伸着,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这些话听起来充满了责难,甚至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但并非全船的船员都和她一致;年长一些的女人们明显站在她的一边,经常在她停下来歇气的时候重复她最后说的话,几个年轻的却不同。她们看上去不安宁,不情愿,不高兴,曼奴和梭镖姑娘显然在代表这些人说话,她们两人在船长停顿的时候插着话,甚至率直地打断船长言辞的流畅,这样,有时候就至少有三个人在同时说话了。主要是曼奴在打断船长的话,斯蒂芬越来越相信,她和船长之间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让她有了超常的自信。她的手一直指着右舷船头外面,指向一小片静止不动的白云,可是每次船长都挥动黑曜岩做的匕首,每次船长都用同样的一串辞句把她的话拨拉到一边。不过,虽然船长的态度激烈——在最后几次被打断的时候,还变得更加激烈了——但斯蒂芬却还是感觉到,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再掌握局势了,知道她自己已经说得过长,知道高潮正在从她手里溜走;斯蒂芬害怕她会做出一些非常狂暴的事情,来重新挽回局面。事实上她确实喊叫了某些命令,身量最高的一些女人移近了,她们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拿着木棒;可是曼奴再一次打断了她,还没等船长回答,斯蒂芬就走上前去,指着杰克的腰间说:“巴,巴,巴。塔布。”这是他的第三个波里西尼亚单词。

这个单词马上产生了效果。“塔布?”她们用每一种肯定、惊奇、担心的语调说“塔布”,惟独没有用怀疑的语调。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下来。手持木棒的女人们走开了,阉猪又开始呜咽,斯蒂芬重新坐到了他的阉猪旁边。他没怎么留意接下来的讨论,然而他确实注意到讨论时的指责、眼泪和斥骂,不过讨论还是以比较正常的语调进行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杰克和斯蒂芬都觉得不说话是更为精明而谨慎的做法,但现在杰克却小声说,“她们改变航线了。”而斯蒂芬也观察到,船正朝着那片白云的方向驶去。

现在说话声渐渐平息了。船长和军官们回到了甲板室。斯蒂芬的阉猪、杰克的研钵都被拿走了。他们被送到右侧船身里,坐在椰子堆上,等到下午过去了一半,有人还送来了分装在篮子里的生鱼、面包果的果肉,还有芋头。不过看不出有什么欢快、兴奋和好奇。一种平淡、忧伤的气氛降临到帕希的船员们中间,而她们以前是那么活泼。尽管杰克和斯蒂芬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种气氛也还是影响了他们,他们坐着看那片云慢慢地接近,随后又看见小岛慢慢地靠近了。等曼奴把装着舷外叉架的小划子掉转头,送他们上岸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曼奴哭过。

这是个迷人的小岛,在无边的海洋里,它只有十公顷的面积。它中间是椰子树绿色的小树林,四周是耀眼的白色岸滩,而所有这一切,都被二百码以外宽阔的珊瑚礁包围着。曼奴显然熟悉这个小岛,她驾着独木舟穿过了礁石的一个缺口。缺口很狭窄,她伸出独木舟两边的叉架让外边的杂草倒伏。她在离开海岸几码的地方开始掉转船头迎风停下,杰克半身浸没在水里推转独木舟的时候,她给了他两个珍珠母做的鱼钩,还有一根细绳。然后,她扣紧了缭绳,杰克把她推远,独木舟又重新朝缺口驶去了。强风的方向和独木舟几乎垂直,曼奴顶风站着,样子可爱得难以想象。直到她在海上驶出很远,他们还挥着手,但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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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海浪在夜间变大了,等到黎明时分,环绕在小岛周围的珊瑚礁由于高飞的水沫而显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风的一面,就更是如此,而巨浪间隔恒定的庄严的轰鸣声响彻天空。杰克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些,他还非常肯定,柔风也变强了,风向可能逆时针偏转了足有一个罗经点。他静静地离开棕榈树下他们的栖息处,让斯蒂芬继续蜷缩着睡觉,自己则坐到白色的岸滩上,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他的观察证实了自己对柔风的估计。

他面前的景色极端地美丽。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还没有把珊瑚沙都晒得灼热而耀眼,但已经高到足以让泻湖的浅绿色呈现它所有的辉煌,足以凸显出浪涛的白色,浪涛背后海洋的蓝色和天空各种不同的纯净颜色。随着方位的不同,这些颜色难以察觉地渐渐转化,从西面尽头的紫罗兰色,一直变成太阳升起地方某种完全是仙境般的色调。他留意到的这些景色,连同早晨充满活力的新鲜空气,让他头脑的一部分高兴起来,而他头脑的其他部分则在试图估计,他们在帕希上的那段时间里,帕希的航线,试图估计相对于“惊奇”号可能的回航路径,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试图这么做了,而且还做了很多遍;不过那时候他的思绪仍然过于骚乱,不能得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结论。他只是向斯蒂芬保证,一切都好——很好——一切都正常——然后就睡觉了,睡得很深,各种线条组成的波浪在他脑海里涌起而又落下。

由于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没有像他本来该做的那样,留意帕希的航速和方向,但他确实记得,除了最后一段路程,它一直让风在船尾和横梁之间保持着两到三个罗经点的角度,而至于船速,他相信任何时候它都不可能超过四节。“这艘船在设计上非同一般地独具匠心,”他想道,“可是它必定是脆弱的,比起顺风航行来更加适合于迎风航行。要是晚上海浪变大时,它顶风停船,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是它现在仍旧顶风停着不动,停在离我们背风方向只有几小时航程的地方,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那就算一小时四英里吧,而航向呢,要是把偏航和最后朝北的一段也估计在内的话,可能和西北偏西方向相差不超过半个罗经点。他在沙上画了两条线,一条表示帕希自从救他们上船直到送他们上岛的航线,另一条表示“惊奇”号继续向西然后收缩帆篷掉转船头航行的航线。它现在应该重新向西航行了,晚上肯定在他们落水的地方以东的黑暗中顶风停船,现在应该在子午线附近的某个地方。他画了一条从小岛到第二根线的垂直线,面色变得非常严峻;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线条,脸色变得越发严峻了。即便它所有的小艇都铺开到最大极限,要看到这个远在北面的低矮岛屿,也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岛只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小点陆地,在任何航海图上都没有标志,因此没人会预计到它的存在。

“几乎不可能。”他说,但他想起帕希的帆脚索在教堂仪式的那段时间都是松弛的,而且几乎松弛到了飘动的程度,于是他突然升出了一线希望。因为这样他的垂直线就缩短了,缩短得不太多,每个小时的跳舞和长篇大论可以抵一英里半到两英里,不过,紧攥着心的那只冰冷的手还是松开了一些。

问题是,莫维特到底会坚持搜索多久,坚持把所有的小艇散开去,坚持让护卫舰慢慢地行驶,或许走一条“之”字形的航线,以便搜索更多的水面?大家都知道杰克是个游泳好手,可是谁也无法在水里无限期地浮着。考虑到护卫舰的主要任务,考虑到它要追踪“诺尔福克”号,在看上去空空荡荡的海面上,莫维特能继续仔细搜索多少时间?霍格曾经提到过没有标记的岛屿,但即便如此……

“早上好,杰克。”斯蒂芬说。“难道这不是美丽的一天吗?我多么希望你睡得和我一样沉啊。昨天夜里我睡得真沉,舒适的黑暗最能恢复体力了。你见到军舰了吗?”

“没有,还没有。告诉我,斯蒂芬,你觉得她们昨天的仪式持续了多久?她们的教堂,你可能会说。”

“噢,根本没多长时间,我可以肯定。”

“可是,斯蒂芬,布道确实持续了几个小时呢。”

“是厌烦和恐惧让它看上去那么长的。”

“胡说。”杰克说。

“哎,兄弟,”斯蒂芬说,“你的表情很愤怒——你踢掉了沙上画的图。是不是因为没有见到船,你在苦恼?马上就会出现的,我可以肯定。你昨天晚上的解释完全把我说服了。你说得再合理不过,也表达得再中肯不过了。”他挠了自己一会儿,“我发现你还没有游泳。游泳或许会让你振奋起来,矫正你的情绪?”

“可能吧,”杰克微笑着说,“但是我已经游够了,可以停一段时间不游了。我现在全身还浸得湿透,像只腌渍的猪头。”

“真是这样的话,”斯蒂芬说,“要是我建议你爬到椰子树上去,给我们弄些早饭来,你大概不会觉得我无礼吧。我已经反复认真地试过了,可我每次爬了不到六英尺或者七英尺,就总是摔下来,几乎每次都擦伤了,擦得很疼,或许还很危险。水兵的有些技能,我仍旧有点缺乏,而你是个十足的水兵。”

他确实是个十足的水兵,不过自从在西印度群岛当候补生的日子起,杰克·奥布雷就从没爬过一棵椰子树;他那时候还瘦小灵活,但现在虽然他仍旧勉强算得上灵活,他的体重却已经超过了十六石,于是他沉思地仰望起那些高耸的椰子树来。最粗的树干,直径也不过十八英寸,但它的高度却足足有一百英尺;即使在无风的时候,也没有一棵树是笔直的,而现在正吹着细微的中桅柔风,它们就以一种极其优雅而富有弹性的姿态摇摆得更远了。并不是树的摇摆让杰克沉思——狂暴的不规则运动杰克是相当熟悉的——杰克所考虑的,不如说是十六石重的东西在这种拱杆的顶端会起到什么作用,再说,拱杆的运动又不受任何支桅索、前支索、后支索的限制。杰克另外还在考虑,这巨大的力对树干的下半部分和树根会起什么作用,因为树根只是浅浅地扎在珊瑚沙和一些植物的碎片里。

他在稀疏的椰子树林里来回走着,希望找一棵最粗壮的椰子树。“至少,” 他仰望着头顶高处繁茂的绿叶,说道,“要是树真的断了,伸展开来的树冠还可以减轻些落地的冲击。”而且在他漫长而艰苦的向上旅程中,有几次椰子树看来确实要倒了,要在他身体巨大的而且越来越大的机械优势下屈服了。有时候,在风把树吹到最弯曲的时候,树和地面形成了四十五度角,可是树没有断,在每一次弯到最低点之后,椰子树又重新弹起来,飞快地远远摆过垂直的位置,于是杰克只好紧紧地抱住树干。他终于爬到椰子树巨大叶簇的中间,牢牢地骑跨着,稍稍松了口气。他和椰子树顶一起,在现在已经熟悉了的轨迹上来回摆动起来。这种反向的秋千,即使对他这样极端焦虑、极端饥渴的人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令人陶醉。而等棕榈树第十次反弹回复到竖直状态的时候,在远处背风的方向,他看见帕希顶风停着。“斯蒂芬。”他说。

“喂?”

“我看见帕希了,在背风的方向,也许有十二英里远,顶风停着呢。”

“是吗?杰克,听着,你是不是在上面私吃椰子果,还喝了椰子汁,我在下面饿得要死,可耻啊。”

椰子树在一阵大风中弯下,然后再次挺起,越来越慢地回到原来的高度,而杰克现在爬到更高的叶簇中间,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叫:“它在那儿,它在那儿,它在那儿!”这是因为,在海平面上,在离双体木舟更远的地方,偏向南方,他清楚地看见了“惊奇”号的中桅帆和中桅低处的帆桁。它正右舷抢风,驶向帕希,风几乎垂直吹向它的正梁。他向斯蒂芬较为详细地解释了这些,同时椰子树在不停地摇来晃去。“在这个时候你得做些什么吗?”斯蒂芬问,他音量适中的叫喊声压过了海浪的轰响、风声和椰子树尖声的喧哗。

“唔,不需要。”杰克用同样大的声音说,“它肯定有七八里格远。还得等上好一会儿,等它可以看得见信号了,我才有事可做。”

“那我恳求你停止用那种冒险的、肆元忌惮的方式弹来弹去。现在扔几个椰子下来,我们开始吃早饭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那就站得离树远一点。”杰克说,随后送下了一阵致命的椰果大雨。几分钟之后,他重新踏上了地面,“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为什么我应该欢呼雀跃?”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军舰。”

“可是你一直说它会来的。为什么你不挑些绿的椰子果?这些椰子果硬得和炮弹一样,都是些长毛的老椰子果。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好坏都不分吗?愿上帝和玛丽保佑你。不过,你要我给你开一个吗,开了你才可以喝?”

“请吧。我差不多饿坏了,又爬树,又大吼大叫——斯蒂芬,你有匕首!”

“不是匕首,是我的袖珍柳叶刀。我拿了它去解决我鞋带上一个可恶的死结——就是那双你让我踢掉的很贵的鞋——可我后来就把它忘了,一直等昨天晚上我躺下睡觉,它刺到了我,我才想了起来。我很懊悔,要是我早些想到,我们本来可以把它送给那位宽肩膀的姑娘,对她的善意表示一点菲薄的感谢。我一直怀着很大的爱意想到她。”

杰克满心同意,很热情地说那很应该,又加上一句:“可不管怎么说,用它开老椰子确实很趁手,我准备架设某种信号,钻洞的时候它也会非常有用的。”

这个信号花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还多。那是个三角架,用椰子树复叶的叶肋搭成。从树叶里抽出来的丝,穿过柳叶刀刺出的洞眼,把叶肋绑在了一起。整个东西扎在最高的那棵椰子树的最顶端,上面还飘着奥布雷舰长的衬衫。它在富有弹性的基础上竖立得很稳,在所有翻滚的弧线当中,它凸显出奇怪的、轮廓鲜明的、显眼的、有棱有角的形状。不过等他完成之后,在无数次攀缘后最终从高高的树干上爬下来,他的情绪却是低沉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三角架或者衬衫信心不大,甚至根本没有信心。整个早晨,在从事这个细致活计的间歇,他观察到天气正从东面开始变坏,风力在增大,风向继续逆时针偏转着,巨大的海涌也在变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紧张激动地关注着护卫舰和帕希的运动。他吃惊地发现帕希撤下了甲板室,在顺风里展开了鹅翅膀一样的风帆。席子做成的方形风帆是张在桅杆之间的,他不知道它还可以这样装备,而风把这样装备着的帕希快速地推向西面。“惊奇”号已经驶向下风去拦截它了,两只船又快又远地在交汇的航线上行驶着,都在离开岛屿背风面很远的地方。它们离开这儿非常遥远,在有云的天空下,他只能不时看见护卫舰的风帆在海平线上升高,而帕希则完全消失了。他不能断定护卫舰是否和帕希通了信号,他只知道风和海浪都增强了,即便因为某种非常幸运的机会,“惊奇”号得到了帕希的任何信息,那信息也会是支离破碎的、不确定的、完全不可靠的。有这样的风、这样的顶头浪,还有这样的洋流,一条扯起横帆的帆船可以花上整整一个星期朝岛屿迎风斜驶,却在朝东的方向没有一点进展,因此帕希上船员们的模糊指点,不可能让莫维特下决心采取这种浪费时间的行动,就算她们指点了也罢。要知道,这支船员队伍,是由一群只会说一种语言的女人所组成的,况且其中大部分人都怀有敌意。职责会要求莫维特继续向马尔盖萨斯前进。

“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兄弟。”斯蒂芬说。“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听听海浪巨大的轰响吧,真像雷鸣一样。”

“是啊,确实。”杰克说。“肯定什么地方一直在刮大风,才掀起这么大的海涌。可是我告诉你,斯蒂芬,恐怕这儿的天气也要变坏。就算不变坏,或许我们也该做好准备,准备好在岛上呆一段不短的时间——大概只要我们可以登上暗礁,钓上来的鱼肯定很好,还有美味的滨螺呢。”

斯蒂芬提出异议说,军舰就在附近。杰克回答说它朝背风方向驶出了很远。斯蒂芬说要是那样的话,它就得努力地往迎风方向开,而杰克再一次准备解释,就算最能顶风航行的帆船,因为在风力增大时,只得把帆篷收缩起来,或者干脆降下风帆,所以它偏航的程度必定要增长,可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解释不会有什么好处。顽固不化的无知是没法开导的;而且虽然他肯定可以把斯蒂芬变得焦急和不快,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真正有所进展。他因此安静地听他朋友担保说“莫维特当然会找到某种克服这些困难的办法——在我看来,不可能这个词和海军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什么能超过水兵的热忱——要真是有什么担搁的话,我还可以完成对岛上植物和动物的研究——不过只需要短暂的担搁就够了,这儿陆地上生物的总数小得可怜”。

“可是,”说完这些安慰的话之后,斯蒂芬又说,“我一直在注意珊瑚,我一想到这些无数的、无穷的微小生物,就感到吃惊、迷惑、狼狈,它们勤勉地从海水里筛取石灰,通过漫长的一代接一代的筛,取,得到了数量这么庞大的石灰,这些石灰居然形成了这个岛屿,形成了这片珊瑚礁,就更不要提其他现存的岛屿了。所有这一切的基础是什么呢?这一切的基础是其他珊瑚虫的骨骼、其他珊瑚虫的石灰质外骨骼,它们的数量大到不可想象的程度,这就是答案。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杰克,这儿的每样东西,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偶生植物”——他朝椰子树林挥了挥手——“都是珊瑚,活的或者死的珊瑚,珊瑚沙或者坚硬的珊瑚沉积。这儿根本就没有石头的基础。在这深深的汹涌的海里,它是怎么开始的呢?海浪的力量这么大,极微动物又极其脆弱。这些岛屿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根本无法解释,我连一个假设都提不出来。”

“底下没有石头,你是说?”

“什么也没有,兄弟。珊瑚,珊瑚,除了珊瑚还是珊瑚。”他停下来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杰克的目光越过绿色的泻湖,投向礁石另一边那白色水花的飞墙,想他现在必须试着找些可以充作鱼饵的东西了,得把曼奴的吊绳系在棕榈杆上,带着它涉水出去钓鱼。他正在接着想生火的办法,斯蒂芬又说:“在你右边的岸滩上有个东西,和中等海龟差不多大小,不过更加疙疙瘩瘩,它圆圆的,水还在拍打着呢。既然情况像我说的那样,那个东西就不是块大石头。不是石头。我多半相信那是一大块龙涎香,:是海水冲上来的。”

“你一直没去仔细看看?”

“没有。我一见到珍奇的东西,见到财宝等等,马上就会想起那个倒霉的黄铜盒子,那个从‘达奈依’号邮船上取来的最不受欢迎的盒子,现在它正在‘晾奇’号上呢。我一想起那个盒子,就像受了天启一样变得完全确信,我相信老鼠、蟑螂、书虫、各种各样的霉菌,正在吞噬盒子里的内容,正在把我们给毁了——它们正怀着热带特有的贪婪,在吞噬那一百万镑的钞票。这想法让我两腿无力,从此我就一直坐在这儿。”

“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会用得着那只黄铜盒子、会用得着龙涎香,除非它可以当饭吃。”杰克想。“况且要是天气一直像现在这样变坏——要是天气变到刮大风的程度,而‘惊奇’号朝背风方向驶了很长距离,那机会就是万分之一,或者更小,更小得多。”然后他把斯蒂芬拉起来,大声地说:“我们去看一看。真要是龙涎香的话,那我们就成富人了。只要到最近的交易商那儿,换成同样重量的黄金就行了,哈,哈,哈!”

结果不是龙涎香,是一块晶体的石灰石,它表面斑驳、部分透明,它让马图林相当茫然不解。“这怎么可能呢?”他眼睛盯着海面问道,“这儿既没有冰川,也没有冰山……这样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呢?小艇来了。我知道了,”他叫道,“这块石头是缠在一棵树的树根里带来的,一棵大树,遥远的洪水或者龙卷风把它卷走之后,漂了上帝才知道的多少千英里,冲到了这儿,又在这儿腐烂了,留下了自己不朽的负担。来,杰克,帮我把它翻过来——看,”石头被翻了过来,他脸上放着光叫道,“在这些弯曲的凹槽里还有树根的痕迹呢。重大的发现啊!”

“你在说小艇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唔,当然是我们的小艇。大的那只,游艇,是来接我们的,就像你一直说的那样。上帝啊,杰克,”他带着完全不同的表情又说,“以上帝的名义,我怎么面对他们啊?”

“惊奇”号的游艇,遵照它舰长从椰子树上发出的信号,飞快地通过珊瑚礁危险的缺口,穿过泻湖,鼻子朝天驶上了海滩,而马图林仍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噢,阁下,”贺尼从船头跳下来叫道,他差点把他的舰长抓在了怀里,“我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我们一两个小时之前就看到了信号,可几乎不敢希望那就是你。你好吗,阁下?还有大夫呢?”——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非常焦急而怀疑地扬起了头。

“他很好,我谢谢你,贺尼,我也很好。”杰克和他握着手说,然后他转向小艇上的水兵们,他们在小艇横坐板上东张西望,点头招手,露齿微笑,违反了所有正当的海军法规。杰克大声对他们说:“一路平安吗,船伴们?我最衷心地欢迎你们。路途很长吧?”

“差不多八个小时,阁下。”邦敦大笑着说,就好像说了一句真正精彩的俏皮话似的。

“那就把它往前再拉几英尺,上岸来吧。大概我们要等变潮才能下水了,你们还有时间喝点东西,喝一两个椰子。卡拉米先生,你会在小岛另一边找到大夫的,他在低水线上一块大石头旁边。去告诉他——小艇上有吃的喝的吗?”

“基里克给了些牛奶酒,还有腌海狮肉,阁下,”邦敦说,“我们自己有定量配给。”

“那就告诉他,有牛奶酒和海狮。告诉他我们准备吃点晚饭,问他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但不管怎么样,要他准备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的,因为恐怕天要刮大风了。好了,贺尼先生,现在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将近天亮的时候,在船尾甲板值勤的一个水兵正擦洗甲板,他看见船尾的窗户大开,才发现他们不见了。他报告了莫维特,莫维特马上叫道:“是因为大夫。”随后调转了船头。所有军官一起制定了航线,这条航线应该可以把船带回到原来的地点,也就是确知舰长尚在军舰时船所处的最后地点。他们在这条航线上航行了几个小时,四次看见了浮木,回到了他们所确定的那个地点。为了确定这个地点,他们用出色的观测进行了检验,可是他们的心沉到了靴子里,眼睛也因为长时间徒劳地盯视而变得昏花了。然后他们顶风停了船过夜,非常仔细地让船超前一点,来抵消洋流的影响。所有的军官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桅杆顶上,气氛就像殡仪馆的驳船,船上无声无息。日出之前,他们又像前一天一样铺开了所有小艇,一有天光,他们就开始向西搜索。他们几乎马上就高兴了起来,因为他们又看见了两个树干,树干撞烂了,但并没有被水浸透,还浮得很高,于是他们恢复了希望。过了不久,最北面的小艇,独桅快船中的一只……

“蓝色的独桅快船。早晨值班岗七遍钟的时候。请你原谅,阁下。”邦敦说。

“……传来信号说发现了很有可能的东西,于是他们就掉转了船头,但结果是只空琵琶桶,不过那是只美国海军的牛肉桶,还很新鲜。”“牛肉桶,呃?”杰克极其满足地说,“继续说,贺尼先生。”

然后在换岗的时候,捕鲸船的捕鲸主炮手霍格到船尾来了,他说北面远处有一个岛,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指指天上的一片白云,指指天上一片绿色的反光。其他南海捕鲸人也都支持他的说法,说岛民们都是用这种迹象来导航的。问他有多远,他说要看岛的大小:小岛的话,差不多有二十来英里,大岛的话,就会远得多了。航海图上没有标记的岛,有很多呢。

要是落水的人找到一根浮木,他们有可能漂到那儿吗?洋流的真正趋向是怎样的?洋流会把他们带到那么偏北的地方吗?这些都是折磨着后甲板上的人的问题。偏离目前航线的做法是正确的吗?他们认定,因为距离太远了,除非岛屿的存在是很确凿的事,改变航线是不明智的,不过他们命令蓝色独桅快船尽快向东北偏北方向行驶一个小时,而军舰以及其他小艇则继续原本的搜索。他们的理由是,只要岛屿确实存在,就会有朝向岛屿的水流,就会从很远的地方吸引浮木。时间过得很慢,但终于他们看见独桅快船驶了回来。因为现在“惊奇”号向西移动了,而且更多的云涌了起来,光线变坏了,独桅快船的信号很难看清楚,只看得见旗的侧边。等小艇到了可以听见喊叫的距离,他们才明白,他们不仅看到了一个矮矮的小岛,而且在西北偏西方向远远看见一艘双桅杆的帆船。到这时候,风开始变大了,而且转到了东向,甚至转到了东北方向,海浪也在增强,糟糕天气肯定就要来了。霍格和其他捕鲸人都说,他们知道在这些水域,紧跟着这样的海涌,会有非常厉害的大风。他们觉得,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小艇都叫了回来,又改变了航线,“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他们又全速前进,不久,站在上桅横桁上的嘹望们都看见了帆船。

“是我看见的,阁下。”卡拉米叫道。“我用了伯伊尔的望远镜,哈,哈,哈!”

霍格爬上了桅杆,宣布帆船是土著的木船,是艘双体木舟,非常像土阿莫土人的帕希,不过在一些细节方面不尽相同。他还在考虑木船的时候,又在东面更远的地方看见了小岛。

莫维特马上给游艇配置了水兵和食物储备,叫贺尼尽快驾游艇朝小岛方向行驶。他自己则准备去看看帕希是否把他们救了起来,或者看看船上的人是否会提供什么信息——霍格能听懂当地的话——然后顶风停船等待游艇回来。他还和他们说定,万一碰到糟糕天气,就在马尔盖萨斯汇合。

游艇是艘双桅纵帆船,是艘装备精良,可以顶风行驶的小艇。不过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迎风斜驶是一定不会成功的,他们只好拿起了桨,这样一来,在这样的大浪里,从小岛上就完全看不到小艇了。划了几个小时之后,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因为现在海浪转成了顶头浪,至少也和顶头浪相差不多了。可就在这时候,拿着望远镜站着搜寻的贺尼,看见杰克的衬衫飘在椰子林上面,从那以后,他们就像英雄一样使劲地划了起来——戴维斯和斯蒂芬的仆人帕丁·科尔曼把桨都折断了。

“提醒我,从他们薪水里扣除赔偿,贺尼先生。”杰克说。等笑声平息之后(因为这也许是自从直布罗陀以来,他最为得意的俏皮话了),他又说,“至少等我们一出了泻湖,酸胳膊就可以休息了。我看见军舰就在下风方向,有这股柔风,我们用不着碰桨,在日落之前就可以和它汇合了。邦敦,快跑去接大夫。” ——这是因为,斯蒂芬已经叫卡拉米带回了口信,意思是说他不饿——他还要最后作一些调查——他会马上来的——“告诉他我们要离开了,把他扶到小艇尾台上去,同时我们要把桅杆竖在桅座上。”他抬高了声音,又说:“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一直有点不舒服,泡在水里时间太长了,又喝了咸水。”

其实杰克用不着这么说,至少用不着对这些水兵们这么说。他们体贴周到,本来就不会留意斯蒂芬的不幸,也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引起的巨大麻烦。事实上,他尴尬地沿着岸滩羞怯地走近时,他们的表情很有可能被当做粗暴的冷漠;这种冷漠,最终被他们奇特的温和缓解掉了。用这种奇特的温和态度,他们把他拉上了小艇,用帆布盖住了他的膝盖,又把谁的旧蓝布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在他们向西飞驶的行程中,游艇被船后涌动的海浪以及越来越强的风推动着。斯蒂芬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尤其是杰克讲述他俩在帕希上的遭遇时,就更是如此。杰克不可能再有更加专心、更加有欣赏力的听众了一听说他差点给阉割了,听说大夫害怕得要命,怕掌帆长的助手站在背后时他的猪不守规矩,他们笑得多么开心啊——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又加了一些细节,他心里感到自在多了。不过,他们刚刚看见军舰——军舰刚刚靠近,在乌云密布的落日的天空下,刚刚可以看见人们在甲板上奔跑着挥动帽子——他就又回复到了沉默的状态。

然而,发自内心、毫不做作、情深意厚的欢迎,还有深藏不露的友善,足以对付得了比斯蒂芬更加乖僻的性情。尽管海军有时候很粗暴,这种深藏不露的友善,却是它所特有的。不管怎么说,斯蒂芬的专业技能马上就变得急需了。被派去登上帕希的那一队人,被极其凶猛地赶下了船。领头的马丁和霍格,还带着礼物和美言,但他俩几乎马上就被木棒打翻了,而且在尖厉可怕的吼叫声中,把他俩拽回来的水兵们也被梭镖戳伤,被沉重的木刀砸伤、被竹叉刺伤了。伤病室里有五个背部受伤的人,伤势远远超出了看护兵力所能及的范围。这些伤害都是在试图登船的一小段时间内遭受的,而在帕希离开的时候,像冰雹一样的弹弓石子和飞镖,导致了另外五六个人的轻伤。

“她们才不管什么大炮呢。”莫维特在大舱里说。“我不相信她们知道火药是怎么回事。每次我们朝她们头的旁边开炮,朝她们头顶上面开炮,她们都舞着梭镖,跳上跳下。我本来可以打断一两根桅杆的,可是浪这么大……再说我们也知道你不在船上。至于说信息么,我肯定她们是不会给我们什么信息的。”

“你干得很好,莫维特。”杰克说。“要是换了我,我会害怕她们攻击军舰的。”

“我夹住它了。”斯蒂芬在伤病室里说,他在最后的天光和十七支军需官蜡烛的光线下做着手术。“我用鸭嘴钳夹住它了。是颗鲨鱼的牙齿,我早就猜想是那种东西了,是从木棒上脱落下来的,扎在大臀肌里面,深得令人吃惊。问题是,哪一种鲨鱼的牙齿?”

“我可以看看吗?”马丁问道,他的声音还算坚定。他头皮上已经缝了三十六针,一平方英尺的橡皮膏也已经贴在了他划破的肩膀上,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况且他首先是个自然哲学家。“毫无疑问是一头鲨鱼,”他说,一边把鲨鱼牙齿举到靠近甲板的地方——因为他俯卧着——大部分“惊奇”人都是在尽力逃跑时,不光彩地从背后受的伤——“可我看不出是什么鲨鱼。不管怎么说,我要把它藏在鼻烟壶里,什么时候想起了婚姻,就看看它。事实上,什么时候想起了女人,就看看它。哎呀,我以后每次向女人脱帽致敬的时候,都会记得今天。你知道吗,马图林,我一登上那个浮着的东西,那个帕希,我就鞠躬,我就脱帽致敬,朝那个拦着我的女人致意,可她马上乘机把我打翻了。”

“这是世界的另一边嘛。”斯蒂芬说。“现在请给我看看你的腿肚子,恐怕我们得把它割出来。我本来还希望能挤出来呢,可是有胫骨挡着。”

“也许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再说。”马丁说,他的坚强意志也是有限度的。

“一根带倒钩的矛尖可不能耽搁。”斯蒂芬说。“我不希望看到浮肉、黑色脱疽、向上蔓延的坏疽。普拉特,我看马丁先生愿意绑起来;不然的话,万一我碰到动脉的时候,他的脚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抽动。”用飞快熟练的手指,他把一根包裹着皮革的铁链子绕过马丁的脚髁,又把另一根绑在他膝盖后面。普拉特把它们系在环端螺栓上,有效地固定住腿和它的主人。这些都是斯蒂芬做过很多遍的动作,他很熟悉这些动作,他也同样熟悉病人们对手术的抵触,熟悉他们透明的托词。

置身在熟悉的器械周围,闻着蜡烛、船底污水、亚麻布、皮棉、朗姆酒、鸦片酊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这个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如。如果手术下刀很深,他会用鸦片酊让病人睡过去。等包扎完马丁的伤腿——马丁终于在他药水的作用下昏睡过去,现在已经安静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军舰的一部分。

他站起身来,把手术外套扔在通常的角落,洗了手,走进大舱。杰克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你来了,斯蒂芬。”然后他继续写下去,他的笔忙碌地在纸上写着。

斯蒂芬在自己特定的椅子里坐下来,环视起这个华丽的房间。每一件东西都归置得很妥当,那些望远镜都在架子上,军刀挂在气压计旁边,大提琴和小提琴的盒子也放在原先的位置,特别富丽堂皇的镶金梳妆架兼乐谱架——戴安娜给丈夫的礼物——竖在原本的地方,从“达奈依”号上取来的倒霉的箱子,封条完整,藏在支腰梁的背后,这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可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马上他就发现所有的船尾窗全都装上了舷窗盖,谁都不可能从那儿跌下去了。

“不是,不是为了那个。”杰克发现了他的目光,说道。“那就会像马厩的门丢了之后,再把马关在马厩里,会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恐十白有些马还是得控制起来。”

“不,我只是觉得可能会起大风,我不想再碎几块窗玻璃了。”

“是吗?我可是觉得海浪比以前小了。”

“浪确实小了,可气压下降得很厉害……请你原谅我,斯蒂芬,我得马上写完这页纸。”

从船尾方向涌动着纯粹的长长的海浪,军舰升起又坠下,升起又坠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左右摇晃。杰克的笔继续吱吱作响。在稍远的地方,基里克正用刺耳的嗓音唱着歌,接着,烤奶酪的香味传到了大舱。

这曾经是他们特别喜欢的美味,不过大舱里已经没有奶酪了,不管是烤奶酪还是普通奶酪,都已经离他们几千英里远了。斯蒂芬对着前后摇啊晃啊摇啊晃啊的灯笼眨巴着眼睛,想知道是否可能有嗅觉幻觉这么一回事。嗅觉幻觉想来也是有的。毕竟错误是根本没有止境的嘛。但话又说回来,他想,基里克关于外快的看法,也是像海洋一般宽泛的:和掌帆长一样,他也一直不断地、勤勉地偷窃着。根据古老的习俗,只要掌帆长没被当场抓住,只要他没有罪恶地削弱军舰,他是可以卖掉自己的赃物而不被别人看低的,但舰长的管家就不可以这样了,基里克从来也没把任何东西拿到船下去。他的外快是留给他自己和朋友们的,而且有可能他留下了一块几乎不会变质的曼彻哥或者巴马干酪,留给自己私自享用。物质的、实在的、客观的奶酪肯定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烤着。斯蒂芬注意到自己在流着口水,但也注意到同时他却闭着眼睛。“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真的。”他听见杰克在说肯定会刮大风,随后他很快睡着了。

正文 第九章

杰克·奥布雷躺在小床上,回味着自己的新生。这是星期天的早上,根据海军的古老习俗,这一天的生活日程比通常要提早半个小时——在六遍钟而不是七遍钟的时候,起床哨就吹响了,这样军舰上的人们可以洗漱、剃须,把自己收拾整齐,为全体船员的列队检阅和教堂礼拜做好准备。通常他都是和其他人同时起床的,今天他却有意多休息一会儿,放任自己去享受完全放松的懒散,享受小床的舒适。和椰子树叶片横生的粗糙叶簇相比,他的床无限地柔软、造型优美;和大海相比,他的床又无限地温暖干燥。离他头顶几英尺的甲板上,惯常的擦洗和磨沙并没有吵醒他,因为莫维特要求水兵们仅仅安静地、大致象征性地扫扫主桅杆朝后的那部分甲板。不过,尽管莫维特如此细心,杰克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时间,强烈的阳光和烤咖啡的气味本身就是时钟,但他仍旧躺着,有意识地享受活着的快乐。

终于咖啡的香味消散了,继之而来的是每天都一样的新鲜的海洋气息,沥青、温暖的木材和缆索的气味,还有远处舱底污水的气味,而他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基里克帮手的碾槌在黄铜研钵里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研钵是伤病室的,这是因为,比起杰克来,斯蒂芬对咖啡更加讲究。在一次去红海的航行中,他学会了阿拉伯人做咖啡的正宗办法(那次航行在其他方面都收获甚微),从此他就废弃了普通的磨子。杰克的耳朵还捕捉到基里克尖厉的辱骂声,他正责骂自己的帮手洒落了几颗豆子。和帕希船上可怕的掌帆长助手,还有索菲的母亲威廉斯太太一样,基里克的辱骂中有一种完全相同的义愤腔调。杰克又微笑了。活着是多么愉快啊。威廉斯太太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年老的、精力极其充沛的父亲,议会议员奥布雷将军,立场激进,看来一心想破坏杰克的职业生涯;而即使把政治上的考虑排除不算,自从杰克被任命为航行指挥官以来,海军部也一直明显不公正地对待着他,许诺给他军舰,然后又让别人去指挥,不去提拔他的下属,尽管他们无限地应当得到提拔,还经常对他必须记录的极其复杂的账目提出这样那样的质询,不断用解雇威胁他,让他担心被抛到岸上,可悲地靠半薪悠闲度日。可是和活着相比,所有这些事情,就连诉讼也包括在内,都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杰克幸福感激的思绪,陶醉地享受着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斯蒂芬是个天主教徒,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谢恩祷告;而现在杰克的思绪,也在做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比较不正式罢了。

可以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啪嗒啪嗒的蹄声,阿斯帕西亚刚刚挤过了奶。他意识到,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晚,他坐了起来。基里克显然在卧舱外面听着,因为舱门马上打开了,让东面的阳光飘洒了进来。

“早上好,基里克。”杰克说。

“早上好,阁下。”基里克手里拿着毛巾说。“你要下水吗?”

在这片水域,杰克通常是在早餐以前游泳的。有时候为了不妨碍军舰的航行,他仅仅从船首链台跳下去,再从船尾梯子爬上来,但现在他说不要,他宁愿要一罐热水。他的皮肤,尤其是肚子周围的肥肉,仍旧奇怪地被水浸泡得发白浮胖,现在到海里游泳对他没有吸引力。

“大夫起床了吗?”他停下剃刀,叫道。

“还没有,阁下。”基里克从大舱回答,他正在铺设着早餐桌。“他晚上给叫起来过,亚当斯先生因为庆祝大夫安全返回,吃得太多,喝得太多,突发了严重的腹痛。可是灌肠把他治好了。我多么希望是我自己让他得病的,这个杂——”等他肯定杰克没法听见时,基里克又压低声音说。这是因为,基里克经常剥夺桅前普通水兵、海军陆战队员、委任军官们、候补生们、下级军官室的伙食,来保持大舱的充足供应,而军需官反对他的做法。

霍拉和助手们朝一个个升降口下喊叫着。由于距离和跟随军舰的柔风,他们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但还是可以听到:“你们听见吗,全船官兵?五遍钟集合,穿干净衬衫。长礼服帆布军装,白裤子。”“你们听见吗,干净衬衫,剃胡须,五遍钟的时候集合。”

“干净衬衫,阁下。”基里克说着,把衬衫递过来。

“谢谢你,基里克。”杰克说。他套上自己次好的白裤子,遗憾地发现,虽然这些天他经受了饥饿、匮乏,又长时间泡在了水里,但裤子仍旧在腰部很紧,最上面的钩子只好松开不扣了,不过,他的长背心会遮盖住缝隙的。

“离三遍钟不远了,阁下。”基里克说。“已经来不及邀请别人了,这样也好,阿斯帕西亚快挤不出奶了。”

没有软面包,于是烤面包也不可能有,这些都和鸡蛋、咸猪肉、牛肉排洋葱一样,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杰克的厨师还是做了作料丰富的胡安·赫南戴斯美味鳕鱼干,上半边很松脆。白蜡树园农舍的橘子酱只剩不多几罐了,基里克也拿来了一罐,橘子酱和舰上的面包很相配。“我多么希望索菲也在这儿。”看着她在遥远的地方写下的标签,他大声说。

三遍钟敲响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来,把挂军刀的皮带斜挎在肩上,又穿上基里克递来的华丽的蓝色军外套。这是件极端堂皇的衣服,缀着硕大的金肩章,尼罗河勋章的缎带也穿在纽扣洞里,不过这是件为英吉利海峡而不是赤道准备的厚实的绒面呢制服。“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想着,同时他的体温在升高着,“我不必扣起全部纽扣。别人要比我糟糕得多。”他满心高兴地戴上三角帽,又想,“”

“早上好,欧克斯。”他对海军陆战队哨兵说。走上后甲板之后,他又说,“早上好,先生们。”在一片“早上好,阁下”的合唱声中,很多帽子飞快地摘了下来,紧接着,十几件背心都不完全地消失在扣好纽扣的外套下面。

杰克不由自主地仰望起风帆、缆索和天空来。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天上吹的是地地道道的中桅帆柔风,军舰要是着急的话,连前桅上帆都可以扯起来。然而海面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昨天晚上,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狂风,他的军舰装上了舷窗盖,虽然狂风还没出现,但从船尾方向卷来的海涌却没有减弱——事实上,军舰的前后颠簸让水兵们很难整理他们的行囊,为了清洗中间甲板,水兵们把行囊拎到甲板上来,通常在吊杆上布置成金字塔的形状,但它们被奇怪的斜向移动的交叉海涌扰乱了,海涌不安地、烦躁地把海面割碎。这真是糟糕恶劣的海浪,而且虽然他经历很多,这样的海浪他还没怎么见过。不过,马上要进行的仪式他是烂熟于心的;除非有特别大的暴风雨,在所有管理有方的军舰上,这样的仪式每星期都要举行一次,而他本人肯定见过于上千次。

后甲板上压低了声音的交谈渐渐止息了。舵工在操舵台边清了清嗓子,等最后一颗沙子落进半小时沙漏的下半部分,他就叫道:“转过沙漏,敲钟。”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员,在军舰这么大的颠簸中,在全舰官兵的众目睽睽之下,非常留神自己的脚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船头,敲响了五遍钟。

“伯伊尔先生,”当值军官麦特兰对担任值班助手的候补生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

伯伊尔转向陆战队鼓手;鼓手站着,鼓槌举在半空中。伯伊尔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鼓马上轰鸣起。

水兵们在一旁杂乱无章地站着,他们身上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熨烫过,很多还绣了花呢,他们非常留心自己的衣服,生怕弄脏。现在他们都赶紧根据各自的分队,排成一行行队列——前桅楼水兵、大桅楼水兵、炮手、船尾甲板值勤水兵,因为“惊奇”号没有负责船腰的水兵——他们分别在后甲板的两侧,在跳板上,在前桅楼,站到各自熟知的位置上。在船尾尽头,靠近船尾栏杆的地方,海军陆战队也排好了队列。候补生们检查了所有分队里的水兵,叫他们像士兵一样站直,停止说话,然后报告了副官们和航行官;副官们和航行官再次检查他们,叫他们停止四处张望,不要老是去提裤子,然后报告了莫维特,说所有人都“到场了,穿着整齐干净”。莫维特走过甲板,向奥布雷舰长报告,所有军官们都“报告了,阁下”。

“那我们开始巡视军舰吧,莫维特先生,请。”杰克说。他首先转向船尾,在那儿,海军陆战队员们穿着深红的制服外套,像送弹棍一样笔直地站着。他们的交叉皮带用陶土擦得锃亮,他们的滑膛枪和手枪也亮闪闪的,头发上恰到好处地扑了粉,他们皮制的宽大硬领圈尽可能地收紧了,只让血液稍微有一些流通。尽管搭起了布篷,尽管东面的太阳也还没有升到最高,阳光晒在他们背上,热力却还是大得惊人。他们可能不美,可他们肯定在受罪。由军刀在手的霍华德和莫维特一起陪同着,杰克检阅了一队队的陆战队员,有许多人就算现在他也叫不出名字,而所有人的脸都是冷静的,凝视着他身后的远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非常值得赞扬,霍华德先生,”杰克说,“我看现在你可以解散你的人了。他们可以穿上自己的帆布外套,在船首楼下面安静地等待布道开始。”然后,仍旧由莫维特以及每个分队各自的军官轮流陪同着,他走过了整个军舰余下的部分。

仪式的这部分很不一样。这儿每个人他都认识,其中很多人——事实上是大多数人——他都很熟悉,他知道他们的美德和瑕疵,知道他们的特长和弱点。而且这儿没有漠然呆板的凝视,没有人为了避免放肆或者傲慢的罪名,而眼睛直视前方。远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高兴见到他,他走过的时候,他们微笑,他们点头——戴维斯甚至高声大笑起来。况且,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一个凭借非同寻常的运气和非同寻常的努力,刚刚被营救回来的舰长,刚回到舰上,是不可能对他舰上的官兵横加挑剔的。因此作为检阅,他的巡视纯粹是个和蔼亲切的形式;而且检阅也差一点变成了闹剧,因为掌帆长的猫也参加了巡视,它尾巴高耸着,在舰长前面不停地行进着。

在军舰下层很深的地方,在帆布通风筒提供的令人舒适的新鲜空气中,斯蒂芬正和他的病人马丁坐在一起。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争吵,但是很明显,两个人反驳的劲头都很活跃。教士是因为他的伤,而斯蒂芬是因为一个比往常更加苦恼的夜晚,外加两个非常难捱的白天。“可能你说得对,”他说,“不过在公众的心目里,海军往往是和酗酒、鸡奸、野蛮惩罚联系在一起的。”

“我以前在一所很有名的英国公立学校里呆过,”马丁说,“你说的那些恶行在那儿也并不罕见。我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大群男人聚集在一起,这些恶行就都会变得相当普遍。不寻常的是,在海军里有一种发自本质的敦厚,而且这是我在别处从没见到过的。我不提水兵们的勇气和无私,这用不着我来评论,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把我从帕希船拉回到军舰上的那些了不起的伙伴……”

斯蒂芬虽然今天早上脾气有点倔,但也真的无法提出异议。他等马丁说完,然后说:“你有没有碰巧留意到一个年轻女人,苗条的高个子,宽肩膀,手拿梭镖,样子非常像脱去了衣服的雅典娜?”

“没有。”马丁说,“除了一群黑皮肤的丑陋的野蛮女人,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她们充满了恶毒的暴怒,她们是自己性别的耻辱。”

“大概她们被虐待过,这些可怜的人。”斯蒂芬说。

“也许她们确实被虐待过。”马丁说,“可是把怨恨发挥到你所说的阉割这种地步,在我看来是野蛮的,而且是极其邪恶的。”

“噢,说到剥夺性征,我们怎么有资格扔石头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随便哪个找不到丈夫的姑娘都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要是她地位很高,或者地位很低,她还可以自行其事,可她都得承担其中的风险,要是她地位不高不低,那她就要么没有性,要么蒙受羞辱。她充满炽热的渴望,她也因为渴望而被嘲笑。就更不要提男性的暴虐了——妻子或女儿在大多数律法或者习俗中,只是一件动产——还有兽性的蛮力——这也不要提了,每一代人当中都有几十万的女孩子事实上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而不能生育的女人就像阉人一样受人鄙视。我向你保证,我要是个女人的话,就会举着火炬和剑大步前进,我会到处阉割的。至于说帕希上的那些女人,我对她们的克制感到震惊。”

“你本来会对她们木棒的力量更感到震惊的。”

“她们被剥夺了爱的喜悦,这真是世上的奇耻大辱——提瑞西阿斯说她们可以享受到的喜悦,要比男人大出十倍,还是三十倍?——先不说远为更不可靠的做母亲和操持家务的快乐。”

“提瑞西阿斯体现了荷马的热烈想象,仅此而已。正派的妇女并不把那种行为当成乐事,而只是寻求——”

“胡说。”

“你不喜欢打断话头的行为,在这一点上我和你非常一致,马图林。”马丁说。

“我请求你原谅,”斯蒂芬竖起耳朵,凑到帆布通风筒旁边,“甲板上怎么这么多人在欢呼?”

“毫无疑问,他们捕获了帕希,现在你可以把你宽容的理论付诸实施了。” 马丁说,不过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正听着,就有脚步声跑向船尾方向。帕丁开了门,站在那儿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他用大拇指朝自己肩膀后面指着。“他亲自来,是么?”斯蒂芬说。帕丁微笑了,他点了点头,给斯蒂芬递上外套。斯蒂芬穿上外套,扣好了扣子,等舰长和第一副官一走进来,就站起身来。

“早上好,大夫。”杰克说,“你的病人们怎么样?”

“早上好,阁下。”斯蒂芬说,“有几个人有点喜欢争论,有点暴躁,不过,中午舒适的浓稠水剂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其他人情况良好,正在等待他们星期天的葡萄干布丁呢。”

“听到这些,我感到由衷地高兴。而且大概听了我的好消息,你也会很高兴的。我们又捡到了一只‘诺尔福克’号的琵琶桶。这次是个猪肉桶,新近丢下海的,浮得很高,上面印着波士顿去年十二月的字样。”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离它很近了?”

“在一个礼拜之内还完全说不准。不过确实说明,我们很可能在同一个大洋里。”

大家讨论了琵琶桶,琵琶桶的漂移,琵琶桶磨损的迹象之后,马丁说,“阁下,我听说你今天上午要念多恩主教的布道词。我已经和基里克说过,告诉了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

“是的,阁下,谢谢你,他确实找到了。不过我读了以后觉得,要是一个真正博学的人,一个真正的牧师来念这段布道词,会更合适一些。我还是把自己局限在海军惩治条例的范围内吧,我确实理解这个条例,再说按规定每个月总得念一次。”

他真这么做了,在唱完赞美诗之后,沃德走上前来,从《圣经》下取出薄薄的对开本海军惩治条例,递给了杰克。沃德在这些场合担任牧区书记员,同时也是舰长的书记员。杰克开始用强有力的、富有威慑的声音(尽管并非没有某种兴味)念了起来,“在上帝的佑护下,这个王国的财富、安全和力量的主要依靠,是皇家的海军、战舰和它的海上力量。为了规范和更好地管理皇家的海军、战舰和它的海上力量,最卓越的国王陛下在宗教的和世俗的议员们以及平民们的建议和赞同下,在当今的议会……”

他的话沿着帆布通风筒传了下来,但只是片言只语。这是因为,在海涌的高处,柔风的风力会增强,而等,“惊奇”号落到海涌的沟槽,风力又会变小,于是条例的片段和斯蒂芬、马丁的对话混杂在了一起。现在两人的对话经过瓣蹼鹬转移到了比较不太危险的有关鸟类的领域。

“你以前见过瓣蹼鹬吗?”斯蒂芬问。

“可惜,我从来没见过活的,只在书上见过,而且书里的插图刻得很糟糕。”

“你要我讲给你听吗?”

“请吧。”

“所有旗舰将官,所有身处或者从属于皇家军舰和战船的人员,如果犯有渎神、诅咒、骂人、酗酒、肮脏,或者其他贬损上帝的荣耀以及败坏礼仪的丑恶的可耻行为……”

“可是雌鸟要大得多,颜色也鲜艳得多。它不觉得雌鸟的责任仅仅是照顾鸟巢,孵蛋,喂养小鸟。我曾经有幸观察过一对,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渔民的小木棚里,在麦友郡很边远的尖角上;木棚附近就有一群,可是我观察的这一对,它们离小木棚很近。”

“如果任何舰船被俘虏,被变成捕获船,船上的任何军官、水兵以及其他人员,不能被剥去衣服,不能以任何方式,被掠夺、被殴打或者被虐待……”

“那天晚上它生下一窝里最后的一个——”

“请你原谅我,”马丁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膝上,“可是一共有几个呢?”

“四个,与鹬蛋的样子和颜色都差不多。但是同一天晚上,它就离开了,那只雄鸟只好照看它们。我还担心它会遇到什么伤害,可是根本没有,它就在那儿——我从它头和胸脯两边奇怪的白色条纹认得出它来——它在海里游泳呢,还在海这边的小湖里游泳,在和其他雌鸟,还有没结对的雄鸟一起玩呢。可这时候那个可怜的家伙在离我不到十五码远的地方孵蛋。它在草堆下面,尽量不让那些蛋淋到雨,一天吃东西的时间不到五分钟。小鸟出壳之后,四只小鸟整天唧唧喳喳叫,这时候就更糟糕了,因为显然它必须独自喂养它们;而且它不太会把它们收拾干净。它变得焦虑不安,日渐消瘦,还部分秃顶了,但它在小湖里,追逐别的瓣蹼鹬,也被别的瓣蹼鹬追逐,普里普里地叫着,从来没有劳动一下自己的鸟喙。它可真是只懂得怎么过日子的鸟。”

“可是,马图林,作为结了婚的男人,你肯定不会赞同雌瓣蹼鹬的行为吧?”

“唔,至于这个么,”斯蒂芬说,他眼前突然出现了戴安娜跳四对舞的生动画面,“也许它是有点过分。不过,对于矫正这么可耻地倒向一边的平衡,它确实起了一点作用。”

“舰队的任何人员,如果非法焚烧或者点燃任何弹药库,或者弹药储藏,或者帆船、小艇、双桅船、霍伊,或者其所属的器皿、设备、缆具、帆具,如果它们当时不属于敌人、海盗、叛乱者……将被判处死刑。”

这些话以非同寻常的力量,经过通气口传到下面,在相当庄严的片刻停顿之后,马丁问,“霍伊是怎么定义的,马图林?”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斯蒂芬说,“不过,我听见这个词用在责骂的时候,比如说,‘你这个该死的双桅荷兰霍伊,这个地方啊,就像从坟墓送来的霍伊。’”

只过了一会儿,杰克也用了同样的话,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来拒绝水兵们的一个请求,这个请求是通过桅楼队长们提交给掌帆长,再转达给第一副官,又通过莫维特传给舰长的。他们的想法是,既然大夫非常想看拳击比赛,当天晚上可以在船首楼举行一系列的比赛来庆祝他的脱险,况且海军陆战队员们,甚至连那些捕鲸人,都一直在吹嘘自己拳击场上的非凡技巧和勇气。“不行,” 杰克说,“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恐怕我不能允许拳击赛。我肯定马丁先生也会同意,星期天不是半屠杀的日子,不是真正打斗的日子,不是赤手空拳去打斗的日子。要是他们请修帆工做好垫厚的手套,要是他们认真着手,像基督徒一样打拳,不把人朝死里打,不摔交,不拦腰抱掷,不抠眼珠,不勒脖子,不把头夹在腋下,也不抓猪尾巴辫子,嗯,我看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然后,他又转向斯蒂芬,“我从来没听说你对拳击感兴趣。”

“你从来没问过我,”斯蒂芬说,“当然,我见过很多卑鄙的扭打,见过很多唐尼布鲁克集市上那样的扭打,可就像我那天告诉邦敦的,虽然拳击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从来没见过独特的英国拳击。有一次我差点碰上了。我在公共马车上碰见过一个特别友好的年轻人,他是个拳师,名叫亨利·皮尔士——”

“那个斗鸡?”杰克和莫维特同时叫道。

“大概是他,他们跟我说他是个名人。他邀请我去看他和另一个好汉比赛——托马斯·克里伯——可等到最后一刻,我错过了机会。”

“这么说你见过斗鸡。”莫维特怀着新添的尊敬看着斯蒂芬说。“我在艾普森草地见过他和瓦平·斯莱歇打拳,两个人一直打到昏头昏脑,眼睛给血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小时十七分钟和四十一个回合之后,皮尔士是唯一还能踏上起步线的,不过他给击倒了五次,斯莱歇倒在他身上两次,还使出全身的力气压他。奖金特别高的时候,有些拳手就会这么干。”

“我无法设想,怎么到现在你都没看过拳击赛。”杰克说。杰克以前经常旅行五十英里去看孟多扎、贝尔切或者荷兰人萨姆的比赛,这些人常常出没于杰克逊绅士的酒馆,而且杰克自己也在友谊比赛中掉过两颗牙齿。“可至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改变这种状况。我们舰上有些出色的好手:邦敦在庞贝赢过荣誉饰带,有八艘战列舰、三艘护卫舰参加了比赛;戴维斯是个打拳的猛手,他会像个特洛伊人一样,不砍掉腿就一直站着不倒;还有个捕鲸人听说也很厉害。莫维特,要是我们手头还有包系刀绳用的那种皮革,要是有足够软的,就会比帆布好些。”

“我会去看的,阁下。”

“上帝啊,斯蒂芬,”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杰克说,“重新回到舰上,是多么愉快啊,你不觉得吗?”

“当然。”斯蒂芬说。

“今天早上我还在想,他们说得多对啊,宁可当死马,也不要做活狮子。” 他凝视着舷窗外面,显然在脑子里重复这些话。“不对,我是说,宁愿鞭打死马,也不要鞭打活狮子。”

“我非常同意。”

“还是不太对。我知道里面说到死马,可是恐怕这次我脑筋转不过来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会说谚语,在谈话中能恰当地引用谚语,而且能说到点子上,我一直感到自豪呢。”

“不要自寻烦恼。兄弟,我敢肯定你没有说错。这是条很有价值的谚语,它警告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敌人,因为鞭打死马是小孩子的玩意,可要是对狮子做同样的事情,就算你小心谨慎,也大有危险。”

这次的敌人是海涌,因为渴望娱乐,所有人都低估了它,而且直到最后可能挽回的时刻,直到超过这个时刻之后,所有人不顾自己理智提供的证据,都还在继续低估着它。即使等海涌增大到猛烈的程度,等船颠簸到船头栏杆没在水里的程度,等随便哪个人要是不抓住栏杆,几乎就不可能不滑倒的程度,仍旧有些人发誓说这只是阵风——天黑以前风肯定会停下来——他们肯定应该比赛,不管是哪个荷兰制造的鸡奸犯,只要他说出相反的话来,他就是个哇哇叫的东西,是个乌鸦,是个笨蛋,他就不算个水兵。

“恐怕你又要错过一次机会了。”杰克说。“可要是海浪平息下来,要是舰上工作允许的话,明天你就可以看比赛了。”

海涌,作为一种舒缓恒常的上下运动,当然变小了,但斯蒂芬早上醒着躺在那儿,却感觉到奇怪不安的运动,那既不是强烈的颠簸,也不是沉重的摇晃,而是快速突然的、没有任何明确方向的倾侧,这和他以前经历过的都不相同。这种倾侧导致了舰上木板的松动,而且显然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不少的时间,因为在他卧舱里有很多水在晃来晃去,他的鞋子也浮在了水上。

“帕丁。”他叫了几次。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又说,“那个黑贼在哪儿呢,把灵魂卖给魔鬼了吗?”

“愿上帝和玛丽和你同在,先生。”帕丁说,他打开了门,更多的水流了进来。

“愿上帝和玛丽,还有帕特里克,和你同在。”斯蒂芬说。

帕丁指着头顶甲板的方向,喘了几口气,用英语说:“魔鬼在肩上。”

“大概他确实在舰上。”斯蒂芬说,“听着,帕丁,从墙上的小网兜里,给我拿一双干的鞋子,好吗?”

他的卧舱离军舰的重心不远,他沿着梯子朝上爬的时候,晃动加剧了,有两次他差点摔了下来,一次摔向旁边,另一次摔向后面。在下级军官室里,斯蒂芬只见到霍华德的海军陆战队勤务员,勤务员脸上带着受惊的表情说,“所有军官都在甲板上,阁下。”

他们确实都在,甚至连军需官和贺尼也在;贺尼负责午夜值班岗,本来应该正在睡觉。虽然人都聚在一起,但很少有人说话,除了“早上好”以外,斯蒂芬本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四周的海平线是一种黑黑的紫色,整个天空·翻卷着深铜色的巨大云团,云团朝各个方向以奇怪的、不自然的速度移动着,闪电几乎连续不断地在各处闪烁着,在船尾方向的远处,空气中轰响的雷鸣震颤着渐渐移近。陡峭的、不规则的海面,进发出庞大的碎浪,就好像非常强烈的大风在鼓荡着它们一样。事实上风并不算太大。但风虽然不大,却极其寒冷,它在缆索之间呼啸着,发出特别尖锐的、惊心动魄的声音。

上桅杆已经被降了下来,放在了甲板上,而所有水兵都忙着用双股艇索固定吊杆上的小艇,忙着送上防护支索、支桅索、转帆索、后支索,给大炮套上驻退索,用柏油帆布盖住船头舱口和舷窗,再钉上扣板。阿斯帕西亚跑了过来,用鼻子挨擦起他的手,还像焦虑的狗一样紧靠着他的腿。一阵突如其来的摇晃几乎把它推到水里,他一把抓住它的犄角,才救下了它。

“挺住,大夫。”杰克从迎风面的栏杆旁叫道。“军舰今天有点惊,慌。”

“请问这些都意味着什么?”斯蒂芬问。

“意味着有一种暴风要来了。”杰克说。“船首楼,看那儿。伯伊尔先生在用支索固定锚架呢。吃早饭的时候我会给你解释的。你见到那只鸟了吗?”

“还没有。这么多天我都没见到过鸟。是什么鸟啊?”

“我看是一种信天翁,或许是很大的海鸥。它一直跟着船——它在那儿呢,它在穿过尾波——它飞过船舷了。”

斯蒂芬瞥见了翅膀——巨大的翅膀——他沿着跳板向船头跑去,想看个清楚。从跳板到船腰只有不到六英尺高,但斯蒂芬被异常猛烈地抛了下去,他的头撞在一门大炮的铁制驻退索上。

他们把他抬到船尾,放在杰克的小床上。除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和微弱的脉搏,他毫无生气。马丁从船的深处爬上来,在那儿找到了他。

“见到你很高兴,马丁先生。”杰克叫道。“可是你肯定还不该走动,你的腿……因为你懂医术,我才叫人去问你,是不是该给他放血。我们没办法把他弄醒过来;”

“我不能同意放血。”马丁摸了摸斯蒂芬没有反应、没有知觉的头,说道。“我也不建议用白兰地。”他看了看两瓶酒,一瓶是大舱送来的,一瓶是下级军官室送的。“我确实懂一些医术,我看这是脑震荡——不是全面昏迷,因为没有鼾息——应该用休息、安静、黑暗来医治。要是可以的话,我要查一查大夫的医书,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医书不会和我抵触;而且医书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在楼下要好得多,因为楼下左右摇晃要少得多。”

“想必你是对的。”杰克说,然后对基里克说,“去叫邦敦来。邦敦,你和科尔曼,还有戴维斯,可以不惊动大夫,把大夫抬到下面去吗,也许你们更愿意用滑车?”

“用滑车吧,阁下。给我全世界的金子,我也不会让他滑着的。”

“那就干吧,邦敦。”杰克说。在装滑车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马丁先生?他有危险吗?严重吗?”

“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比一般的摔昏,这明显要严重得多。我读到过,有的昏迷状态会持续很多天,有时候昏迷变得越来越深,最后导致死亡,有时候昏迷会像自然睡眠一样消退。在没有骨折的情况下,我看内出血经常是决定性的因素。”

“全都准备好了,阁下。”邦敦说。军舰上最强壮的几个人和他一起,挤在支柱和舱壁之间,一寸寸地把斯蒂芬抬了下去,小心得就像他的皮肤是鸡蛋壳做的一样。他们终于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小床,而帕丁站在床边阻止着小床的摇晃。卧舱很小,还有点不通气,但里面很暗,也很安静,这是舰上晃动最轻微的地方。在这儿,在黑色的寂静中,时间越他而过。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正把大桅中桅杆降下来的时候,甲板上变得一片混乱。正当一阵温暖的瓢泼大雨砸到舰上,穿过桅栓孔的保险索崩裂了。暴雨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更不要说睁开眼睛了。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甚至一直到深夜,他们都在无休止地搏斗着。风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吹来,雷电在头顶上轰鸣,令人无法置信、难以解释的陡峭海浪,以巨大的力量喷溅开来,就像要把军舰吞噬一样——海浪喷溅,就好像下面有暗礁似的,但舰上所有测海深的绳索都测不到海底。除了这些,还有更为出奇的事情:水龙卷也突然倾倒在他们惊愕的头顶上,有几分钟把主甲板变得和海水相平;雷鸣接连不断地在他们四周轰响着,同时圣艾尔牟的火在牙樯和锚架间闪烁,燃烧。因为正常的时间观念已经彻底消失了,所以只能说,这是一系列瞬时的权宜之计和紧急措施,这是在惊人的雷击下和雨水的入侵下一系列的幸免,而在雷击和雨水的间歇,他们还要系紧松脱的单桅艇、罗经柜和吊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水泵都一直在拼命地工作,摔出成吨的海水,而海洋或者天空又重新把水摔了进来。但尽管如此,在水泵上工作的水兵却是最少被骚扰的,虽然他们必须干到直不起腰来,经常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经常被飞溅的水花,比水花还多的雨水——不可计量的雨水,呛得半死,但至少他们明确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而对其他人来说,每时每刻都是重新开始的紧急状况,每时每刻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闻所未闻的、险恶惊人的事故随时会有。比如,捉摸不定的海浪,把七十尺长的棕榈树干摔到了舰上,树干的尖端卡在大桅支桅索里,树干的其他部分开始谋杀般地来回扫荡跳板和船首楼,而与此同时,同样捉摸不定的暴风把军舰仅敢扯起的结实小帆变成了逆帆,让船停了下来,就像军舰已经触礁了一样,暴风把它倾侧得非常厉害,很多人都以为它终于要沉了。确实,只要迎风面有一门大炮松开,在这极端紧张的时刻,大炮必定会把船舷砸穿的。

直到日落时分,暴风才有了方向,才稍稍可以看出一点暴风的意图。回旋着、转折着、没有形状的狂风终于朝北方和西方吹去,紧跟在后面的是郁积已久的东南风,虽然它充满了间歇发作的暴雨和偏向的飑风,但还是以巨大的力量吹着,最终引起了庞大的海涌。海涌的庞大程度足以和他们在南纬五十度附近很南面的地方遇到的相比。

这是非常厉害的暴风,非常非常厉害的暴风,另外还有从船尾方向涌来的危险的大浪;但这些都是他们在海军生涯里习以为常的,因此比起狂躁的白天来,这确确实实是个安慰。水兵们半班半班地被哨子叫去吃非常晚的晚饭;杰克命令编接大桅转帆索,然后朝下层走去。他知道今天会有受伤的人,于是首先去了伤病室,在伤病室他看见马丁正非常熟练地用夹板夹住霍格的断胳膊。普拉特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绷带和麻布。显然,马丁已经接手了。“你心肠真好,马丁先生。”他叫道。“我希望你自己已经不太疼了。你的绷带上怎么有血?”

“没关系。”牧师说,“我喝了马图林的药水,喝了那种溶剂——请你拿住这头——就没觉得疼。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他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兰姆太太在照看他呢。”

“我会先看望你的其他病人,然后,要是没什么害处的话,我再去看他。” 相对于今天极端严酷的天气,伤员出人意料地少,而且除了断胳臂以外,其他人伤势都不严重。他走下扶梯的时候很受鼓舞,打开门的时候满怀希望。然而,在摇晃的灯笼下,斯蒂芬看上去像个死人:他的太阳穴凹陷,他的鼻孔收缩,嘴唇上也没有血色,他仰卧着,灰色的、封闭的、完全一动不动的脸不近人情似的毫无表情。“不到五分钟以前,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兰姆太太说。“可能潮流变向之后……”

在午夜值班岗两遍钟时,杰克走下来和他坐了一会才去睡觉,这时候情况还是没有变化。早上,马丁蹒跚着走到破败的后甲板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斯蒂芬的情况仍旧没有变化。后甲板上从前面到后面都是一片凄凉。军舰只扯起收缩了帆篷的中桅帆和三角帆,缆索的末端飘动着,甲板上到处是断裂的圆材,索具发出的声音比通常降低了整整两个音阶。马丁站了一会儿,看着军舰急速地驶过黑暗的靛蓝色海面,海面上混杂着泡沫和碎浪的白色细流,船后的巨浪紧跟着,升到后桅楼的高度。

“你们现在怎么办呢?”早饭时,在下级军官室里,马丁回答完他们有关斯蒂芬的所有问题之后,问道。

“怎么办?”莫维特说,“唔,随便什么船,有这样的大风,该怎么办?——只好顺风急驶,还要祈祷,祈祷船尾不要给大浪砸坏了,祈祷晚上不会撞到什么东西上去。顷风急驶,一边系紧缆绳,编接缆索。”

等马丁到大舱去吃临时准备的午餐时,斯蒂芬的情况还是没有变化。杰克说:“我不是想教你医术,马丁先生,可是我突然想到,或许和普莱斯差不多相同的伤,同样的手术也会起作用。”

“我也在想这件事,”马丁说,“而且现在我有时间读一些他这方面的书了。开颅的通常理由是凹陷骨折,虽然我没有发现凹陷骨折,但恐怕在受到碰撞的地方,颅内会有淤血块,这也会引起同样的症状。”

“你是否该尝试手术呢?那样的话是否会减轻脑部压力?”

“我不敢做。”

“普莱斯动手术的时候,你转过把手的。”

“是啊,可那时候我身边有个专家。不行,不行,还有其他的考虑——我还有很多书要读——很多事情我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船晃动得这么厉害,一个外行是不可能做手术的。”

杰克只好承认他说得对,但他的脸色还是变得严峻起来。他用饼干轻轻地敲起了桌面,过了一会儿,强作微笑地说:“我答应过你的,等我们有机会喘口气,我就会给你解释这种天气。看来,我们是在台风的南面,靠近它的尾巴,台风是朝西北方向移动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旋风和各种方向的海浪了,你同意吗,莫维特先生?”

“我同意,阁下。”莫维特说。“我们现在想必是在相当不同的水域了。你注意到了吗?军舰周围有很多又长又瘦的灰白色鲨鱼,我们在主链台下面拖着一块阉牛皮,想把它泡软,有头鲨鱼还把它拖走了。我下去看霍格的时候,他说他在靠近马尔盖萨斯的地方经常看见这样的鲨鱼,而且他说天气还没有完全好转,还远远没有好转呢。”

午餐就这样结束了。马丁离开的时候,说他下午要读书,还要非常仔细地观察病人的症状,或许还要在他和马图林收集的海狮头骨上练习使用开颅环钻。

那天深夜,他说他越来越相信必须动手术了,这首先是因为斯蒂芬的呼吸变得稍微有些鼾声;他引用了珀特和拉法耶书里的段落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但是,他问,军舰这么颠簸,增长的信念又有什么用呢?在这样精密的手术中,只要稍微有点倾侧,稍微有点失去平衡,失去准确的控制,就都意味着病人的死亡。有可能顶风停船吗?

“顶风停船并不能改变绝对运动。”杰克说。“事实上,它反而会让颠簸和摇摆来得更快。不行,唯一的希望是海浪变得平静,但除非出现奇迹,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三四天里发生的,另外的希望是我们可以泊在某个暗礁或岛屿的背风处。可是从航海图上看,一直到马尔盖萨斯群岛都没有暗礁或者岛屿。当然,还有另外的选择——怎么说呢?——你该硬起心肠来。毕竟海军军医是不能坐等好天气的;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普莱斯动手术的时候,风就大得必须把中桅帆的帆篷收起来。”

“你说得很对,不过那时候海面还是很平静的。可是我们得把胆怯和卤莽区分开来;而且不管怎么说,就算我对手术的必要性相当肯定,考虑到我没有经验,考虑到我还有一丝疑虑,没有大白天的亮光,我当然还是不能做手术。”

但即便等到有了大白天的亮光,马丁还是没有十足的信心,他仍旧被迟疑不定的心绪撕扯着。

“我不能容忍看着马图林因为缺乏医疗——因为缺乏大胆的行动——而慢慢死去。”杰克说。在他专注的手下,脉搏是如此地微弱,隔了五分钟他才明确感到了一次。

“我不能容忍马图林因为我缺乏技术,或者因为我脚下甲板的突然晃动而被杀死。”马丁说。他临时准备的拉瓦锡开颅环钻在练习用的头盖骨上造成了很多令人震惊的穿透。“蠢人往往蜂拥到天使们害怕落脚的地方。”

在同样暗蓝色的剧烈翻腾的海浪中,在布满高高白云的耀眼的天空下,“惊奇”号向西急驶,一边在重新安装索具、重新穿绳人孔,用夹箍撑夹折断的后桅杆。它迎风面的大桅支桅索,原先被棕榈树干捣碎了,而现在已经换了新的,又安装了起来,扎好了梯绳。它的舰长也恢复了通常的散步。后甲板只有五十英尺长,甲板上有个特定的环端螺栓,已经磨得很薄,而且像银子一样发亮,要是他每次在这儿停下,他转五十圈就相当于陆地上的一个英里。伴随着军舰忙碌的声音,伴随着平稳不变、无所不在的巨大风声,伴随着非常强劲的海浪声,他来来回回地走着。后甲板上的其他人,看见他表情严峻地低着头,好像陷人了沉思,于是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并且走到背风的地方,但实际上他完全意识到船头发生着什么。第一声“陆地,嘿”的喊叫刚从大桅楼传出来,他马上就跳上了支桅索。他爬得非常困难,因为大风把他吹向侧面,他的衬衣也吹开了,在耳边翻腾着,他很庆幸嘹望没有被派到更高的地方。“在哪儿,辛姆斯?”他问道,一边通过桅楼升降口钻进桅楼。

“右舷船头方向偏三个罗经点,阁下。”辛姆斯指点着说。确实,军舰在海涌中升起时,可以看见陆地——很高的陆地——带着一丝绿色,这个岛屿差不多有十一二里格远。

“干得好,辛姆斯。”杰克说,他随后重新穿过洞滑了下来。还没落到甲板,他就开始吼叫,把在船首楼里忙着的掌帆长叫了出来。“先不要管那些,霍拉先生,”他说,“给我往桅顶上系大索。”

“是,阁下。”霍拉微笑着说。这是舰长的老伎俩了,这伎俩看上去很可怕,却神奇地有效。毛茸茸的、野蛮的大索和左捻三根三股索可以让船张起更多的风帆,否则那些风帆会把桅杆折断,这伎俩在以前已经让护卫舰赢得了很多捕获,也让它逃脱了很多性能优越的敌船的追赶。

“莫维特先生,安排四个最精干的人掌舵,每半个小时替换他们一次。我们要满帆快开。艾伦先生,请你指挥操舵;航向西北偏西,偏西角度减半。”

半个小时之后,他看见霍格被他的同伴扶着走在跳板上,他走上前去说:“捕鲸主炮手,你能看得出来吗?”

“是啊,伙计,我能看得出来。”霍格说,“要是你看那片不动的云,在云底下,你是不是可以看见有发亮的一圈,中间还有点暗?”

“我大概看到了。是啊,我肯定看到了。”杰克说。

“亮的是碎浪和珊瑚沙,暗的是树,没有多少泻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当然,因为我们靠近的时候,泻湖会慢慢显出绿色来。”

“从云的多少来看,这是个很高的岛。我奇怪你怎么一直没看到,比尔,” ——最后这句话是对扶他的人说的,“再明显不过了。”

“一切准备就绪了,阁下。”掌帆长说。

“很好,霍拉先生。”杰克说,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所有水兵扯帆。”

新的航线让大风几乎直对护卫舰的船侧后部,而他井井有条地开始了升帆。他们早就已经扯起了中桅杆,不过当然上桅杆还没扯上去,他首先给了船一个风暴时用的高高的小三角帆,然后是大桅支索帆,然后他没有扯起帆篷收缩的大桅中桅帆,而是扯起了大桅中桅杆的支索帆。每一次他都停顿一下,好让“惊奇”号完全承受新的推力。带着令他心动的巨大活力,带着轻松活泼的优雅,它也正是这样做的——世上从没有过这样好的船。而等它的航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等它背风面的锚架深深地浸在船头波的泡沫里,他把一只手放在船舷的转折处,感受起它船身发出的低音,就像他感受小提琴的振动那样,又把另一只手放在后支索上,揣测拉力的确实程度。

他们对舰长早已习惯了。几乎所有人都见过他这样满帆前进,他们几乎肯定他还没有结束。不过没有人预料到,他会下命令升起前桅最下大横帆,于是面带严肃焦虑表情的他们投入了工作。需要五十七个人才能把前桅最下大横帆拉到船头来,再拉好帆脚索,拴在系索桩上;随着风帆负担的增加,“惊奇”号开始倾侧,露出一条列钣,又一条列钣,再一条列饭,直到在迎风面的船舷,它露出一大片的黄铜包底,而索具的呼啸变得越来越尖锐,几乎到了崩溃的极点。然后军舰稳定了下来,穿过海面,把船头浪高高地抛向背风面,以致太阳送下来两条彩虹。谨慎的欢呼从船头开始发出,又传到了船尾,在后甲板上每个人都咧嘴微笑起来。

“注意你桅杆上的风向指示器。”杰克对舵手说。“要是你让它转到背风面,你就再也见不到普特茅斯点了。霍华德先生,请让你的人排队站在迎风面跳板上。”

四遍钟。伯伊尔拿着测程板和测程线,小心地走下倾斜的甲板,后面紧跟着手拿小沙漏的舵工。

“留出双倍的冗余线。”杰克叫道,他要精确的测量,在清点节数以前,他要测程板远远地离开尾波。

“留出了双倍的冗余线,阁下。”伯伊尔用他瘦小的身躯所能做到的尽可能低沉的声音回答说。红色的饰穗漂移了十五英寻之后,他站到栏杆旁边的岗位上,问道:“你的沙漏空了吗?”一听到回答说:“沙漏空了,阁下。”他就把测程板向外远远地投出去,把测程线圈高举在左手。冗余线的尽头过去之后,他叫道:“转沙漏。”沙流了下来,测程线圈呼呼地旋转着,结一个一个飞了过去,有空观看的所有水兵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舵工张开嘴叫道“掐住”,但在最后的沙粒流下去之前,伯伊尔发出了一声尖叫,测程线圈从他手里射了出去。

“我非常遗憾,阁下。”在一阵慌乱之后,他对莫维特说,“我松开了测程线。”

莫维特走到杰克跟前,说道:“伯伊尔非常遗憾,阁下,他松开了测程线。全飞出去了,我猜是测程板上的木栓不灵活,他没有防备。”

“不要紧。”杰克说,虽然他心里极端焦虑,但他还是被这精彩的测速感动了。“让他用十四秒沙漏在六遍钟的时候再试一次。”

到六遍钟的时候,甲板上的人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岛屿的上半部分,那是个多山的小岛,云紧紧地飘在上面;从大桅楼里,可以看见巨大的碎浪拍击着它的海岸。在迎风的一面,没有泻湖,不过,看来有暗礁从东北和西南方向延伸出去,暗礁后面是浅颜色的海水。

风现在变小了,“惊奇”号没有测到令人惊异的结点数,但拥有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对所有人都珍贵的记忆。在沙漏漏完之前,一百五十英寻的线从测程线圈上飞走了。不管怎么说,每隔四到五分钟,风还是在把他们朝陆地推近一个英里。

“马丁先生,”杰克在伤病室里说,“大概你也听说了,我们看见了一个岛,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它的背风面了,也许我们还可以登陆。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恳求你做好手术准备。”

“我们去看看他。”马丁说。帕丁·科尔曼双手撑着头坐在那儿,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的意思是“没有变化”。

“这是个难办的决定。”马丁说。他们随着军舰摇摆着,朝下望着船尾挡板。“首先是因为他的症状和随便哪本医书上写的都不太吻合。”他再一次解释了自己对病情的理解,这一次他说得更详细了。

他还在解释的时候,莫维特来了,轻声说:“我求你原谅,阁下,可是岛上传来了信号。”

杰克在军舰下层的这段时间里,岛屿靠近了很多,用他的望远镜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信号:那是一面撕破的蓝白旗,挂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杰克和他的第一副官爬上前桅楼,从那儿看,海岸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东面是峭壁,海浪高高地在上面进溅,一条暗礁伸向南面和西面。他朝下面叫出了命令,把军舰转到顺风方向,把大一接帆和前桅最下大横帆的帆篷收缩起来。军舰切过暗礁的尽头,沿着暗礁的边缘迎风转向,到达了岛屿背风处的边缘。暗礁在这儿围起了一个很大的泻湖,泻湖靠岛屿那边的岸滩,在耀眼的天空下泛出强烈的白光,他看见了岸上的几个人,从裤子和偶或的衬衫来看,他们可能是白种人。一些人在跑来跑去,但大部分人朝北面做着强调的手势。

“惊奇”号现在差不多减慢到不够使舵生效的低速,小心翼翼地沿着暗礁的外沿移动着。它离暗礁相当近,不过仍旧在很深的水里。链台上的人一直在叫着:“这线没有底,没有到底,没有,没有。”

尽管仍有强大的海涌,风在这儿变得非常非常小。近乎沉默的风给他们缓慢的滑行添上了一种梦幻的感觉。暗礁在他们身旁滑过去,有时候暗礁露出水面,形成长满椰子树的小岛,椰子树常常是倒卧的,或者是拦腰折断的,而暗礁后面就是平静的泻湖;泻湖后面是闪光的岸滩,岸滩背后首先是椰子树林,后面是升起的一大片绿色,只有从望远镜里,才可以看清它们被狂风摧残后的状况。在岸滩上,白人们奔跑着,雀跃着,指点着。他们离军舰不过一英里,可是岛屿背风面游移不定的空气,无法传达他们的声音,只能零星地听到微弱的“嗨,船,嗨”或者混乱不清的叫嚷声。

“我看这儿是个缺口,阁下。”莫维特说,一边沿着宽阔的暗礁朝前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岛上,有三棵连根拔起的椰子树,另外三棵椰子树仍旧站立着,紧靠小岛的背后确实有水道通向泻湖。

“朝后收紧前桅的支索。”杰克叫道,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惊奇”号渐渐靠近缺口的时候,他听到岸滩上传来协同一致的吼叫,那无疑是警告,因为一艘沉船横贯着躺在水道里。不管怎么说,这警告是不必要的,因为海水清澈,又在退潮,可以清楚地从它的船头看到船尾。它的船头恰好在水面以下,卡在小岛的珊瑚礁之间,它的船尾深陷在水道另一边的石头里;它的牙樯和桅杆都倒在甲板上,它的龙骨断了,它船腰的炮门被挤破了;从它右舷主链台到它船尾看台有个深深的大洞,长长的浅灰色鲨鱼在游进游出,被涟漪和海涌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完全可以认得出,那就是“诺尔福克”号。杰克马上喊道:“升起短三角旗和舰旗。”

看来这引起了岸上的一场震惊。大多数人都朝北面跑去;有几个仍旧站着瞪眼观望。嬉闹停止了,也没有了任何手势。杰克回到了后甲板上,军舰沿着暗礁缓缓地向前驶去。海岸向内弯转,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海湾,这儿岸上搭着很多帐篷和棚子,一条小河从树林里伸出来,流过沙地。这儿的人更多了,因为泻湖更开阔,人就显得更远,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现在他们都用右手指向北面,显然是有人在命令他们这么做。沿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小河流过暗礁中长而弯曲的水道,暗礁在这地方的宽度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

这是海岸最受遮蔽的部分,因此没有细碎的浪花,但即便如此,海涌还是高高地升起,淹没闪光的珊瑚礁,又在宏大的叹息声中退下。“正在退潮,又没有测水深,我可不愿意冒险把军舰驶进去。”杰克看着浅绿色的水道说,随后他下命令叫一只小艇下水。

回到军舰上的贺尼说,勉强可以做到,不过低潮的时候,肯定会磕磕碰碰;而且水道两边和底下的珊瑚礁都像剃刀一样锋利。现在没有大的水流,很接近平潮;但海潮冲过水道的速度肯定极大,水道的底下才会这么干净,除非这些确实是暴风的后果。要是军舰真要穿过水道,或许最好在一两个最糟糕的地方用浮标指示一下。

“不用了。”杰克说。“这些都并不重要。我们是在四十英寻深的水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底;要是不行,我们总可以抛锚。莫维特先生,我在这儿来回行驶,你乘我的驳船,带上一个海军陆战队卫兵,到岸上去——当然还要带上休战旗和舰旗——转达我对‘诺尔福克’号舰长的问候,要他不耽搁时间上军舰来投降。”

自从自普拉特河以来,驳船还没油漆过;驳船手们也没时间更新他们的宽檐扁索帽;上尉、候补生和海军陆战队员的制服,在经历过南极的寒冷和赤道的炎热之后,都不像以前那么新鲜了;但即便如此,“惊奇”人对他们三个人的装束还是感到相当骄傲,毕竟这儿离家那么远,又刚刚经历了这么不寻常的野蛮的狂风。他们看着驳船穿过水道,越过宽阔平静的泻湖,而在漫长的靠岸过程中,下层的很多值班水兵把一架私人小望远镜递来递去,搜寻起岸上的女人来。虽然他们在帕希上有过惊人的经历,但他们还是在寻找女人,事实上他们还非常急切。到过南海的水手们都拥有专心安静的听众:“她又漂亮又情愿,就像我吻自己的手一样简单。”霍格在说他认识的第一个,那是在奥阿华岛上的事。“其他的也都一样。我们只好把有的水手绑起来,吊在木杆上,抬到船上来,不然他们四五十镑的分红也不要了,不想跟船走了。”

“根本没有女人,”普莱斯瞪大眼睛搜索了半天之后,对一个年轻的大桅楼水兵说,“连男人也没有。这是个荒岛,只有这些波士顿大豆在走来走去。可是,看看小河边那个最大的帐篷,大概旁边是棵面包果树。”

“你可以——你的面包果树。”年轻的大桅楼水兵恨恨地说。

“他论年纪可以做你爸爸,你不可以这样对他说话,耐德·哈里斯。”船首楼领队说。

“没礼貌的小杂种。”另外两个说。

“我是开个玩笑,”哈里斯涨红着脸说,“我是随便说的。”

“你的屁股想要吃鞭子。”信号员说道。

“这儿有很大一群鲨鱼。”哈里斯改变话题说。“又长又瘦又灰白,很不寻常啊。”

“你不要管它们是灰白色还是粉红色带橙色条的,”船首楼领队说,“你只要管好嘴巴,耐德·哈里斯,这就够了。”

“他们和美国舰长一起动身了,阁下。”基里克在大舱里说。

“给我解开这该死的扣子好吗,基里克?”杰克边穿制服边说。“我肯定在变胖。”

他走进自己的餐室,为了欢迎“诺尔福克”号的舰长,里面准备了冷茶点,他吃了一小块咸饼干,然后佩上了军刀。俘虏已经在上路了,他不想显得急不可耐,在后甲板上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就算别人没有得意洋洋地向你示威,投降也总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这从他自己的经历就可以知道——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想显得随便,显得好像一个舰长的投降对他无足轻重。

他一直等到自己看来出现得尽可能合适的时间才戴上三角帽,走上了甲板。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贺尼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候补生们相当体面,舷侧仪仗队员们梳洗得很干净,白手套也准备好了——他们现在已经长得满脸胡须,骨架魁梧了——海军陆战队也到了,而军舰本来一直在打着来回,现在也顶着海潮向岸边慢行,去迎接驳船。

他开始像往常一样踱起步来。踱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看见游艇上有个矮个子,在小艇尾台里坐在卡拉米和莫维特中间,于是他又更加使劲地看了一眼。虽然已经太晚,不便用望远镜仔细察看了,但他在波士顿当过战俘,从那时候起就很熟悉美国海军的制服,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等驳船再靠近了一点,他对海军陆战队哨兵说:“特罗洛普,喊那条小艇。”

那个海军陆战队员刚想说,“可那是我们的驳船啊,阁下。”他的眼神就变得像蒙上薄翳似的,显出服从纪律的样子。他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小艇嗨。”

“不,不。”邦敦的回答非常响亮清楚,意思是说没有任命军官到“惊奇”号上来。

“继续,贺尼先生。”杰克说完,退到了船尾栏杆边上。舷侧仪仗队员们把白手套塞进了口袋,候补生们也放松了尊敬的表情,霍华德也把他手下的人解散了。驳船钩住了军舰,莫维特从船舷登上了甲板。他匆匆赶到船尾去见杰克,样子很吃惊。“我非常遗憾,阁下,”他叫道,“可是战争结束了。”

一个矮小粗壮、圆脑袋的人,身穿普通制服外套,兴冲冲地紧跟在他身后,他擦身越过贺尼,喜气洋洋地微笑着走近杰克,向他伸出手来。“我亲爱的奥布雷舰长,我带给你和平的喜讯。”他说。“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很好,我看得出来,就像我预计的那样,而且还跟另一只胳膊一样长呢。你不记得我了吗,阁下,我不是自夸,你的胳膊还全亏了我呢。那时候伊文斯先生真的在锉锯齿了,可是我说,我们再等一天吧——我叫布切,‘康斯替图欣’号前助理军医,现在是‘诺尔福克’号的军医。”

“我当然记得你,布切先生。”杰克说。美国“康斯替图欣”号俘虏了英国“爪哇”号之后,作为受伤的俘虏,杰克曾被带往波士顿。现在他脑子里充满了对那次痛苦航程的回忆。“可是帕尔莫舰长在哪儿?他在‘诺尔福克’号的沉船事故中幸免了吗?”

“噢,是的,是的。他受了伤,不过没有淹死。我们没有损失非常多的人,本来情况也许更惨。可我们的衣服全丢了,我是唯一还有体面外套的人。这也是派我来的原因——穿着破衬衫、不戴帽子就到英国军舰上来,帕尔莫舰长是不能忍受的——当然,他托我带来最亲切的问候——在波士顿他有幸和劳伦斯舰长一起见到过你——他希望你还有你的军官们明天下午三点可以和他共进午餐,吃岛上的野味。”

“你刚才提到了和平,布切先生?”

“噢,是的,他可以比我更详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开始是从一艘英国捕鲸船上得到的消息——我们傻了眼,只好把他们放走了,本来那是一笔丰厚的捕获赏金——然后又从一艘南塔凯特来的军舰上得到了消息。可是请告诉我,马图林大夫怎么了,你希望给他开颅?”

“他摔了一跤,摔得很重,我们的随军教士懂些医术,他觉得开颅可能会救活他。”

“要是开颅的话,你可找对人了。我做过几十次,不,是几百次的开颅手术,没有死过一个病人。我是说,除了那些非常少见的恶病体质的病人之外,要是那种情况的话,我做手术也只是为了让亲属高兴。我太太有顽固的偏头痛,我给她做了开颅手术,从此她就再也没有犯过。我最相信开颅手术了。它把很多病人从坟墓边缘拉了回来,而且还不止是颅骨凹陷骨折的病人呢。我能见见病人吗?”

“确实是很精良的器械。”布切反复把玩着斯蒂芬的开颅环钻,对马丁说。“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改进。大概是法国产的?我记得我们的朋友”——他朝马图林的方向点了点头——“说过他曾经在法国学习。来一点鼻烟吧,阁下?”“谢谢你,可是我不吸鼻烟。”“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布切说。“很精良的器械,不过我并不奇怪你会犹豫,不想用它。就算只有现在这种普通的海涌,我也会犹豫的,就更不要提你说的那种海浪了。我们马上把他弄上岸吧;颅内压力不能再持续一个晚上了,否则我不能对后果负责。”

“可以安全地移动他吗?”

“当然可以做到。包在毯子里,用有色绷带绑在垫好的二英尺宽、六英尺长的木板上,当然脚上也要交叉绑紧,再用滑车垂直地吊上吊下,他就不会有危险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要是奥布雷舰长能派他的船匠去造一个棚屋,棚屋只要比我们的帐篷更结实一点,唔,病人就跟住进海军医院一样舒服了。”

“莫维特先生,”杰克说,“我要和大夫到岸上去。涨满潮的时候天肯定已经黑了,所以你不要试着穿过水道,你要抛锚,给你的锚链装上二十英寻防擦物。很有可能,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我就回军舰上来,要是我回不来,你明天晚上进来。不要忘记给那些锚链装防擦物,莫维特。”

为了遮阳,斯蒂芬的脸上蒙着布,这样他就更像尸体了,他被吊到小艇上。这次的小艇是游艇,因为它比驳船更宽绰一些。小艇被推下了水,艇上载着船匠、他的助手们和一些干粗活的水兵,载着很多搭建木棚所需的材料,还载着一些食物储备,那是杰克准备送给遇险者们的。

游艇登陆的地方,是小河左边的一小块硬海滩,那儿离开帐篷有一些距离,帕尔莫舰长蹒跚着走下来迎接他们。他尽可能地改进了自己的面貌,不过他是个胡须非常浓重的人,斑白的胡须,外加褴褛的衣服和光脚,让他看上去像个流浪汉,而且他在沉船事故中悲惨地撞伤,擦伤了,在珊瑚礁锉到骨头的伤口上,绑着临时的石膏和绷带。胡须和石膏使他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清,但他说的话却既礼貌又殷勤。“我希望,阁下,”他说,“一切办妥之后,请你来和我一起喝点什么。因为我了解到,在布篷下面木板上的那位先生就是你的军医,他到岸上来,是为了布切先生给他开颅。”

“确实是这样。布切先生好心地主动提出要帮忙。可要是你能原谅我的话,阁下,我得在天还没暗的时候,先为他准备一个木棚子。”看见帕尔莫做出想要陪他的样子,他又说,“我恳求你不要动,在我们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片林间空地,可能会很适合。”

“把地方定下来,给他们下达完命令,就请你过来。我期待你的来访。” 帕尔莫殷勤地鞠了一躬说。

这鞠躬几乎是双方之间唯一的招呼。帕尔莫身后有一小群人,想来是他剩下的军官,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约八九十个幸存的“诺尔福克”人站在小河右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惊奇”人站在小河左边,他们隔水互相瞪着眼睛,像两群互不相识、但暗含敌意的牛。杰克感到很惊奇。在这场荒谬而多余的战争里,除了平民之间,双方一直没有多少真正的恶意,他本来指望发自内心的欢喜会多得多,双方人员之间互相打招呼的会多得多。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他要找个没有积水、光线充足、宽敞通风的地方来造木棚,不过这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飓风在地面上撒满了树枝,有些树枝还很粗大;有的大树被连根拔起了,其他的树危险地摇摇欲坠;经过他们的奋力苦干,到天色将黑的时候,屋顶才刚刚盖好,病人才躺在了结实的、有汗水气味的桌上,桌子是用新鲜的檀香木刚做成的。

“我希望缺少光线不会妨碍你,布切先生。”杰克说。

“一点也不会。”布切说。“我习惯在甲板之间做手术,我宁愿用灯笼。马丁先生,阁下,要是你在那边放一盏灯笼,在横梁旁边,我放一盏在这边,我看光线就会在这儿交汇。奥布雷舰长,要是你坐到门边的桶上,你可以看得很清楚。你不会等很久的。等我磨好了手术刀,就开始切开。”

“不了。”杰克说。“我要去看帕尔莫舰长,然后今晚我要回军舰上去。手术一结束,就请你让我知道。科尔曼会等在外面,把消息带给我的。”

“当然。”布切说。“可是你今晚回军舰是不可能了,阁下。潮水涌进那个水道,就像水车的水流一样猛。小艇是不可能逆流而上的,再说风向也不利。”

“跟我走,布莱克尼。”杰克对他的候补生说。他关上门很快地走开了。在大部分情形下,他的胃都足够坚强,但这次不行。他不能忍受看着斯蒂芬的头皮被翻开到脸上,露出里面的肉,不能忍受开颅环钻从容地钻进这个活人的骨头。

在林间空地的低处,他们可以看见“惊奇”人在游艇背风处吃晚饭。他们的面前燃烧着一堆大火。“快跑过去,去吃一口。”杰克说。“告诉他们一切都正常。等他们吃过晚饭,叫邦敦带上我给美国人准备的食物储备过来。”

他慢慢朝前走去,听着远处暗礁上的涛声,有时候他还抬起头看看才刚刚圆过不久的月亮。他既不喜欢浪涛的声音,又不喜欢月亮的样子。他也不喜欢岛上的气氛。

他穿过小河的时候仍旧在沉思着。“停下。”一个哨兵叫道。“谁在那儿?”

“朋友。”杰克回答。

“朋友请过。”哨兵说。

“你来了,阁下。”帕尔莫说,接着陪他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帐篷里点着从军舰上抢救出来的桅顶灯,灯芯捻得很低。“你看上去很焦虑,我希望一切都很顺利?”

“我也这么希望。”杰克说。“现在他们在动手术。手术一结束他们就会给我回话。”

“我肯定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从来没见布切出过差错。他是海军里最聪明的军医。”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杰克说。“我看时间也不会太长。”他的耳朵已经竖起来,想听是否有走近的脚步声了。

“你理解海潮吗,马丁先生?”布切用手术刀慢慢地刮着前臂上的毛,一边问道。

“我不理解。”马丁说。

“非常令人着迷的学问。”布切说。“在这儿它们特别奇怪,既不是半天一次也不是一天一次。在这个岛的西面有很长的暗礁,我觉得是暗礁阻挡了洋流,才造成了这种不正常现象。可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其他很多因素,像今晚这样来势凶猛的朔望大潮,会带来持续九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的急流。一直到明天早上水位才会高涨,就像人们说的,你的舰长今晚被流放了,哈,哈!你吸鼻烟吗,阁下?”

“谢谢你,阁下。”马丁说,“我从来不吸鼻烟。”

“我的鼻烟壶是防水的,荣耀归于上帝。”布切把斯蒂芬的头转过来,噘着嘴考虑着说。“我总是在手术以前给自己提提神。有些绅士抽雪茄烟提神,我喜欢鼻烟。”他打开鼻烟盒,捻了很大的一撮,很多鼻烟落在他的袖口上,更多的落在了病人身上;他用手绢把鼻烟掸掉,而斯蒂芬打了一个微弱的喷嚏。然后他痛苦地深深吸了口气,像基督徒一样打了个大喷嚏,嘟囔了几句有关篦鹭的话,伸手遮住眼睛,说道,“耶稣、玛丽,还有约瑟夫。”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和往常一样粗哑、刺耳。

“按住他,”布切叫道,“不然他会坐起来的。”然后他朝门外的帕丁喊道,“喂,你,去拿根绳子来。”

“马图林,”马丁向他俯下身去说,“你醒过来了!我有多高兴啊。我一直在祈祷你醒过来。你摔了一大跤,可现在总算醒了。”

“灭掉那盏该死的灯。”斯蒂芬说。

“好了,阁下,躺下来,放宽心。”布切说。“我们得减轻你脑部的压力——只会有一丁点不舒服,有一丁点受拘束——马上就会过去的……”不过他说话的声调里没有多少希望,而等到斯蒂芬真的坐了起来,要帕丁不要像头大笨牛一样站在门口,要帕丁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拿点淡水来,布切就放下了手术刀,小声地说,“现在我再也没机会用这把崭新的法国开颅环钻了。”

一阵安静的停顿之后,帕尔莫说:“嗯,阁下,你的军舰在那场大风里做得怎么样?”

“很好,我谢谢你,总的来说,除去丢了些圆材,断了根后桅杆,其他还好。我想大部分暴风早就朝北面过去了。我们只赶上了南面的边沿,或者说尾巴。”

“我们是在它的中心,或者前沿,因为我们没见到任何朕兆。它是晚上来的。你可以想象我们有多悲惨,尤其是因为我们人手不够,派走了这么多人——”帕尔莫很不喜欢说“去监运捕获船”,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派走了这么多人”,只是改变了重音。从他所说的可以看出,“诺尔福克”号遭遇台风的时间明显比“惊奇”号要早得多,而且台风也把“诺尔福克”号吹到了比估测更北的地方,所以到了星期四早上,他们在巨浪中急驶着,除了前桅残桩上的风帆,已经片帆不剩,他们却惊恐地在右舷船头方向看见了老索德布莱岛。

“就是这个岛吗,阁下?”帕尔莫点了点头。“这么说你知道它?”

“我听说过它,阁下。有时候捕鲸船会到这儿来,事实上它就是以南塔凯特的卢本·索德布莱命名的。不过,因为在西面几英里远的地方,有很长很危险的浅滩,他们通常避免到这儿来,浅滩就在我们背风的方向。所以,为了避免笔直地撞上浅滩,我们调转船头朝老索德布莱岛驶去,这样还可能有点希望。我手下有两个人,是新贝德福德出来的捕鲸人,以前他们去过那儿,知道那条水道。”帕尔莫摇了摇头又继续说,“不过,我们至少赶上了退潮的尾巴,所以大部分人都从船头跑到了小岛上,再沿着珊瑚礁到了岸上。可我们没有救出任何东西——没有小艇,没有储备,没有衣服,几乎没有工具,没有烟草……”

“你有没有潜水去救些东西出来?”

“没有,阁下。没有。这地方都是鲨鱼,灰白色的那种,老索德布莱鲨鱼。水位低的时候,我的第二副官和一个候补生试过潜水。结果要埋葬他们都找不到足够多的东西,虽然这些鲨鱼都不算大。”

他们听见哨兵的“停下,谁在那儿?”接着听见呼吸不畅的喘气声,然后是拳头声,还有邦敦的高声,“行了,伙计,你在推谁呢?你不知道他是傻子吗?”

“那他为什么不早说?”哨兵低声说。“让我起来。”

帕丁闯了进来,用流血的手碰碰前额敬了礼。他说话口齿不清,但他的消息清楚地显在兴高采烈的脸上,况且邦敦还在一旁翻译着:“他的意思是说大夫没有开颅,阁下——自己就恢复了,像个神仙一样跳起来,诅咒了周围所有的人,要水,要椰子汁,现在又睡了,不允许探访。我带了食物储备,阁下。还有阁下,外面天气可能在变坏。”

“谢谢你们两个。你们的消息不能再好了。我马上就和你一起走,邦敦。你看,阁下,”——他打开箱子——“这儿是一些我们带来的东西,恐怕没有鱼子酱,也没有香槟,不过这是熏海狮肉,这是腌肉,这是海豚肉做的香肠……”

“朗姆酒,葡萄酒,烟草!”帕尔莫叫道。“上帝保佑你,奥布雷舰长!我有时候觉得再也见不到它们了。请允许我给你的椰子奶掺点酒,就用这些绝妙的朗姆酒。然后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把军官们都叫来,我是说还剩下的那几个军官,把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杰克微笑着,而同时帕尔莫打开了瓶塞;他心里高兴,不是因为想到他现在正准备说的话,而是因为想到斯蒂芬坐起来骂人了。朗姆酒倒进了椰子奶,搅匀了。杰克正色说:“在葡萄酒或者掺水淡酒里,甚至也许连啤酒里,都有某种几乎可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那是水或者椰子奶所不具备的,所以在你我喝酒之前我来说这些话,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应该说你必须把你自己看成战俘。当然我不会走极端。比方说,我不会坚持要你今晚和我回到军舰上去,或者提其他类似的要求。没有手铐,没有脚镣。”——他面带微笑,尽管事实上“康斯替图欣”号把被俘的“爪哇”号水兵都上了手铐。“不过我认为我应该把事情说清楚。”

“可是,我亲爱的阁下,战争已经结束了。”帕尔莫叫道。

“我也听说了。”在短暂停顿之后,杰克说,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热诚。“可是我没接到任何正式的通知,而且你的消息来源也有可能弄错了。你是知道的,只有等到上级军官下命令,敌对状况才可以终止。”

帕尔莫再一次谈起了那艘英国捕鲸船,伦敦的“维加”号,它为他停了船,告诉了他和平的消息,给他看了在阿卡普科买的一份纽约报纸,上面登载着条约的事;他又谈起南塔凯特的那艘军舰,舰上军官和水兵们都把和平看作既成事实。他说得极详细,极认真。

“很明显,”他说,“我无法和二十八门大炮争辩,不过我希望,可以和指挥这些大炮的军官讲讲道理,除非他只关心流血和毁灭。”

“当然。”杰克说。“但是你肯定知道,就算是最仁慈的军官,也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有时候他的职责会和他的感受非常相悖。”

“他当然也必须运用自己的辨别力。”帕尔莫说。“每个人都听说过,在和平条约签署之后很久,在偏远地方发生的悲惨屠杀;听说过每个有教养的人都会感到遗憾的死亡。军舰被击沉,烧毁,或者捕获,在无尽的拖延和损失之后,才得以归还。奥布雷,你难道没有看到,在这场悲惨不幸的战争已经结束的情况下,要是你利用武力上的优势,把我们带回欧洲,你的行为会在合众国里受到刻骨的怨恨,就像‘豹子’号向‘切萨匹克’号开炮那样?”

这是精明的一击。有一段时间,杰克还指挥过那艘倒霉的军舰呢,双甲板,五十门炮。他也知道得很清楚,他的一个前任,索尔兹伯利·汉富雷,曾经下命令索要皇家海军的一些逃兵,这些逃兵躲到了三十六炮的美国护卫舰“切萨匹克”号上。美国指挥官不愿意让别人搜索自己的军舰,于是“豹子”号的偏舷炮就朝它发射了三颗炮弹,炸死炸伤了舰上二十一个人。它成功地要回了一些逃兵,但这起事件几乎引发了战争,而且事实上,它让所有美国港口都对英国军舰关闭了。另外,对于大部分与此事有关的军官们——包括上将在内——来说,这起事件还意味着撤职。

“向‘切萨匹克’号开炮的时候,汉富雷舰长想来也没有逾越他法律上的权限。”帕尔莫说。“我不很清楚,我不是律师。而要是你把我们当成俘虏带到欧洲,你这样做想来也是严格遵守规定的。可你的对手是失去武装,遭遇沉船的人,我不觉得这样廉价的胜利,对你军队的荣誉会有很大意义,也不觉得它会给你很大的满足。不,阁下,我希望你做的,是运用你博大的辨别力,是把我们载到马尔盖萨斯群岛的华希伐去,那儿离这儿不到一百里格远,我有朋友在那儿,我和我的手下都可以独立谋生;或者,要是你不喜欢这样,那我希望你至少可以把我们留在这儿,再去告诉我们的朋友,他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因为我设想你现在会经过荷恩角回家,很近地路过马尔盖萨斯群岛。虽然因为飓风的原因,我们食物短缺,但我们还是可以在这儿坚持一到两个月。请你考虑一下,阁下;我恳求你仔细考虑。同时让我们为马图林大夫的健康干杯。”他正说着,一个庞大的闪电照亮了他焦急的脸。

“我全心全意地为此干杯。”杰克说,随后喝光了椰子壳里的椰奶,站起身来。“我得回军舰上去了。”

漫长而猛烈的雷鸣声淹没了帕尔莫舰长回答的开始部分,不过杰克还是听到“……应该早些告诉你……九十个小时的洪水,在水道里没办法逆水行船。恳求你接受这张床。”帕尔莫指了指盖着帆布的一堆树叶。

“谢谢你,可是我应该去探问马图林的情况。”杰克说。

在离开树林的时候,他朝暗礁白线以外的海面眺望,搜索“惊奇”号的锚位灯,而在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他终于看见灯光在西面很低的地方,像一颗下沉的星星。“我肯定莫维特擦热过他的缆索。”他说。

游艇已经被拖到远高出高水线的地方,被翻了个底朝天,用折断的椰子树干支撑着,成了一间低矮而宽敞的屋子。在月光下,它的铜板包底闪耀着光芒。而从船舷下面,十多支烟斗冒出的辛辣烟雾正飘向背风的方向。邦敦在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等着他。“糟糕的天气,阁下。”他说。

“是啊。”杰克说,他们两人都凝视起月亮来,月光不时透过翻卷飞驰的云层,不过在地面上,还只有变幻不定的柔风。“看上去很像以前的复杂情况。你也听说了九个小时的海潮,我猜。”

“是的,阁下。我从帐篷回来的时候,一个非常讨厌的家伙赶上了我。他是一个英国人,就是他告诉我的。还说他以前是‘赫米翁’号上的人,还说在‘诺尔福克’号上,除了其他逃兵,还有二十来个原先‘赫米翁’号上的人。说要是你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保证他得到奖赏,他会把他们指认出来。他们看见‘惊奇’号都害怕得要死——一开始还以为是艘俄国船,还欢呼呢,后来看清楚了,都害怕得要死。”

“想不到他们都害怕了。你是怎么对这个‘赫米翁’人说的?”

“我告诉他我会转告你的,阁下。”

闪电在四处闪烁起来,把天空从一边到另一边彻底地照亮了,还照亮了一团宽阔坚实的黑云,黑云正从东南方向飞快地越过天空。两个人都跑去躲雨,但还没等杰克跑到棚屋,大雨的墙就赶上了他,把他浑身淋透。怀着可笑的谨慎,他静静地打开门,又关上门,浑身滴着水站在棚屋里面,而同时降水尖厉的呼啸以及雷电的轰鸣充满了外面的世界。马丁在带灯罩的灯笼旁边读着一本书,他同样荒谬地把手指放到嘴唇边,指了指斯蒂芬。斯蒂芬侧身蜷伏着,安详、自然,间或还露出微笑。

虽然整晚狂风暴雨大作,但整个晚上他都在沉睡。在杰克的记忆里,还没有哪次暴风雨比得上这次,而且这次的声音也更大。这是因为,早晨一点钟,随着一声突兀的尖啸,大风真正开始的时候,风不仅呼啸着穿过一艘船的桅杆和索具,而且还呼啸着穿过整个岛上剩余的大树和灌木。而滔天的拍岸碎浪,和以前相比方向更加朝北,它产生了同样宏大的低音。这种低音,更多的是用整个身体感受到的,而不是透过尖啸的大风、透过树干倒载葱落地的巨响真正听到的。

在一阵特别狂暴的大风中,棚屋里回荡起锤击般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马丁问道。

“是椰子果。”杰克说,“感谢上帝,兰姆把屋顶做得这么结实。有这样大的风,椰子果可以砸得死人。”

在椰子果的声响中,在黎明第一丝昏暗的光线中,斯蒂芬一直沉睡着,但等太阳升起、暴风雨暂时平息,他睁开了一只眼,说道:“早上好,杰克。”接着又闭上了眼。

杰克和先前同样谨慎地爬出了门,进入一片被狂风摧折的、遍地流水的风景。在没过脚踝的水里,他匆忙赶到了海滩,发现游艇仍旧还在原地,在那儿。他站在一棵断树宽阔的树干上,倚靠着另一棵尚未折断的椰子树,用袖珍望远镜搜索起白茫茫的、被撕扯成碎片的海洋。他来回扫视着海平线,直到海涌的每一条沟槽重新变成峰脊,远远近近,向南向北,但海上一艘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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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第章

从墙上的小孔,可以俯瞰大雨冲刷着的一片水面,那是从西边接近岛屿的必经之路,“惊奇”号也许最终会在那儿出现。杰克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孔,他说:“我想起了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比来比去,总的来说我还没在哪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碰到过这么坏的天气。”

“连那条可怕的‘豹子’号也算在内?”斯蒂芬问道。“我好像还记得,风那么大,巨浪滔天……”他还记得南极那个陆地围绕的遥远海湾,他们曾经在那儿呆过好几个星期停泊整修。他们和信天翁、鲸鱼鸟、硕大的海燕、蓝眼睛的鸬鹚以及各种各样的企鹅为伍,所有这些鸟都很驯顺,不害怕人手的触摸。

“‘豹子’号那次确实很厉害,”杰克说,“还有我在‘纳木尔’号的那次,也是一样。那时候我还是个候补生,我们是去护送白芷葡萄酒贸易的。我和我的同伴刚刚把冰化成水,在清水里洗了头,互相编好了辫子——你知道,我们过去都把头发留得很长,那时候的水兵都一样,不到行动的时候,不把头发扎起来——刚编好辫子,就接到命令,所有人都得上去收缩帆篷。大风夹着又密又硬的冰雹,从东北偏北方向吹来。我在桅杆上帮着收紧大一接帆的帆篷,那可真是难弄,因为有一根缆索脱开了,一下子被吹到背风的方向——我一直坐在迎风的桁端上。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后总算完成了,正准备吃饭的时候,我的帽子飞走了,我听见耳朵背后喀嚓一声,帽子把我的猪尾巴拉断了。它冻得硬邦邦的,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斯蒂芬,我发誓,它绝对像根干燥的棍子一样断掉了。他们从甲板上把它捡了起来,我就留着它,准备送给那时候我喜欢的一个姑娘,她住在庞贝的凯柏尔山丘,我还以为她会喜欢呢;可是她并不喜欢。”他停顿了一下。“你明白吗,它湿透了,所以冻了起来。”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斯蒂芬说。“可是,我亲爱的,你是否有点离题了?”

“我要说的是,就算其他暴风雨可能更加猛烈,但持续的时间都不长,要是单单论起纯粹的暴风雨,纯粹的降雨量,我几乎要说暴风雨的体积,这次任务得了头奖。我想起的另一个念头是,”他转过头来说:“和一个满脸胡须的人说话是极其别扭的,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说话的用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有些戴蓝眼镜的人,和他们说话也差不多一样。”

“我毫不怀疑,你是在说帕尔莫舰长。”

“正是这样。前一阵,我们和马丁、科尔曼挤在一起,你又身体不好,我一直没想提起他。”前一阵指的是连续三天的极端猛烈的暴风雨,暴风雨的间歇几乎从没有超过一小时,他们只好躲在棚屋里。现在风势已经减弱到八级强风,而且虽然又开始下雨,但已经不像先前大暴雨的时候那样,让人窒息、让人睁不开眼睛。而大家也都已经开始在岛上爬来爬去,采集砸烂了的面包果,特别是采集籽像栗子一般大的那种面包果,还采集椰子,虽然椰子壳很硬,有许多椰子还摔破了。“正是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对他该怎么看。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布切和帕尔莫说的全都是实话——战争真的结束了。我没想过一个军官还会说出这样明白无误的谎话。”

“噢,别这么说,看在老天分上!你也是个军官,可我知道你撒过无数次谎,就像尤利西斯那样。我见过你挂旗说你是荷兰船,是法国商船,是西班牙军舰——说你是朋友,是同盟——只要可以骗过对方,你什么都说。唔,只要政府,不管是王朝的还是共和制的,让一个人服役,同时让他远离撒谎,远离骄傲、嫉妒、懒散、狡猾、贪婪、愤怒和放肆,那么地上的天堂很快就会降临了。”

听到撒谎这个词,杰克的脸阴沉了下来;听到放肆,他的脸又放晴了。“噢,” 他叫道,“这些都只是战争计谋,而且完全是合法的,它们不是明白无误的谎话;要是你明明知道战争还在继续,却说已经和平了,这就完全不同。这就好比挂着假旗接近敌船是完全正当的,可要是在最后一刻不把假旗降下来,再升起你自己的旗,就向敌船开火,这就非常卑鄙无耻了,纯粹是海盗的行径。随便什么人要是这么做,犯的都是可以判绞刑的罪。也许对一个平民来说,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过于微妙了,可是我向你保证,对水兵来说,区别是非常清楚的。不管怎么说,我那时候觉得帕尔莫不会撒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把他们都带到马尔盖萨斯,叫军官们先宣誓保证,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比如条约没有被批准,或者类似那样的事,直到互换俘虏为止都不再服役,然后就释放他们。不过,虽然我觉得俘虏只是个形式而已,我那时候还是想马上把事情说清楚。我不愿意一直礼貌客气,和他们一起吃吃喝喝,然后再说:‘顺便说一句,我得麻烦你交出军刀。’所以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了他,他是战俘。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真的轻描淡写——撇开别的不说,他比我老得多,胡子都灰白了——而是带着某种明显的夸张,因为我说他当天晚上不必非得和我一起回到军舰上,而且他的下属也不必戴上手铐。他把我的话很当一回事,这一点让我吃惊,我这才开始觉得也许有什么事情不对头。我回想起第一次上岸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又救了他们,为什么‘诺尔福克’人见到我们不很高兴呢。那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点跑调了,很严重地跑调了。”

“告诉我,杰克。你跟他说他是战俘的时候,你本来到底指望他会怎么回答呢?”

“根据我那时候的想法,我本来指望随便哪个海军军官都会咒骂我,当然是用一种文明的方式咒骂;或者会两手十指交叉,求我不要把他们关起来,每天抽鞭子也不要超过两次。我是说,假定他真的相信战争已经结束的话。”

“也许,我经常在皇家海军里注意到的鲸类动物般的诙谐,可能并没有越过大西洋。话又说回来,要是真有欺骗,谎话难道不也可能是从那艘英国捕鲸船传出来的?毕竟,‘维加’号肯定想尽了办法去避免被敌舰捕获。”

“当然,‘维加’号可能确实这么试过。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我已经非常怀疑了,所以再没有和帕尔莫提起过宣誓释放、马尔盖萨斯或者任何其他这一类的事情,因为要是战争确实还在继续,我肯定该把他们都关起来。不这么做,就是严重的玩忽职守。让我生疑的,不光是他的一本正经,还有很多其他说不上来的小事,实际上是整个的氛围,不过他的整个动机我还没琢磨透。然后,在回棚屋的路上,我了解到除了几个普通的逃兵,帕尔莫的舰上还有一些‘赫米翁’号的人。我肯定跟你说起过‘赫米翁’号吧?”看见斯蒂芬脸上茫然的表情,他说。

“兄弟,大概你没说起过。”

“好吧,也许我没说起过。撇开辉煌的结尾不算,那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恶劣的事情。简短地说是这么回事:一个本来不该提拔当上校舰长的人——一个本来根本不该当军官的人——被任命担任了‘赫米翁’号的舰长。那是艘三十二炮的护卫舰,而此人把这艘军舰变成了水上地狱。在西印度群岛,船员们发动兵变把他杀了。有人也许会说此人罪有应得,可他们还非常可怕地谋杀了三个副官和海军陆战队军官,连军需官、军医、书记员、掌帆长都杀了,还搜索全舰追杀了一个候补生,然后他们把它开到了拉·伽依拉,交给了西班牙人,而我们当时还正和西班牙人交战呢。从头到尾,这都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可过了一些时候,西班牙人又把它开到了普艾多·卡贝约,那时候耐德·哈密尔顿正指挥着‘惊奇’号,而且他的船员也很精干。一天晚上,他指挥水兵乘小艇把它摧毁了,虽然它停泊在那儿,从头到尾被强大的炮列保护着,而且西班牙人也是划着小艇巡逻的,但还是没有用。我还记得,他的军医也指挥了一条小快艇,他是个杰出的人,名叫姆伦。‘惊奇’人杀死了很多西班牙人,可大部分哗变者逃脱了。西班牙人和我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法国人的时候,他们中很多人又跑到了美国。有一些在货船上当了水手,这样做其实很愚蠢,因为货船经常被搜查,一旦发现哗变者,就会马上抓起来,毫无希望地被绞死。对他们的准确描述,包括刺青和其他一切,都发布到所有港口了,而且对他们的人头出价非常高。”

“你是说,这些不幸的人当中,有几个现在成了‘诺尔福克’号的船员?”

“是的。其中有一个愿意把其他人都指认出来,条件是允许他检举同犯,并且拿到奖赏。”

“这些告密者——上帝啊!世界上充满了告密者,确实如此。”

“可是这样一来,情况看上去就完全两样了。帕尔莫的舰上有二十来个‘赫米翁’号上的人,还有其他的逃兵。一旦被抓,其他逃兵很可能会被绞死,话又说回来,假如他们是外国人,也可能就打五百鞭完事,可‘赫米翁’号上的人就肯定会被处死;而且虽然他们无疑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一群人,但他们是他的手下,保护他们是帕尔莫的明确责任。就算是名义上的俘虏,他们也会被归置在一起,被检查,被登录在军舰的档案里,而且他们几乎肯定会被认出来,被加上锁链,直到被绞死为止;而假如他们只是和平时期遭险遇救的人,就可以和其他人混杂在舰上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想法。”

“或许这些人就是别出心裁的基尔先生在信上提到的那帮人。还记得我们在邮船上找到的那封信么?我记得信上是这么说的,‘我们有一些移住民,要去我叔叔帕尔莫的天堂,这些人希望生活很离他们的同胞越远越好。’”

“我可以进来吗?”马丁在门口问道。他穿了一件油布雨衣,一只水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琵琶桶的桶箍,桶箍上也盖着油布,当原始的雨伞来用,而因为他胸口塞满了椰子和面包果,他用另一只手把衬衣的上半部分攥在一起。“劳驾把这些东西取出来,免得它们掉在地上。”他说。杰克从小孔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又问:“我猜,你没有看到军舰吧,阁下?”

“噢,没有。”杰克说。“它今天不可能来的。我只是在调整我的管子,让它到时候可以扫过尽可能多的西北海平线。”

“有没有可能估计出它得花多少时间返回呢?”斯蒂芬问道。

“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杰克说,“要是他们在第一天傍晚,在暴风雨有些减弱的时候,能稍稍向北前进一点,然后还能调整方向,让风朝船尾偏两个罗经点的方面吹,尽可能地减小偏航,一直等到第三天之后,等到他们可以制定返程航线的时候为止,那我们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开始等了。马丁先生,你能给我外套吗?我想去看看那些人。”

“我在散步的时候,或者说爬行的时候,遇见了布切先生。”奥布雷舰长的脚步声在雨水浸透的沼泽地哗哗地越走越远,同时马丁说。“他也有鞋子,他也沿着小河几乎走到了源头。他非常诚恳地问到你,他说我告诉他的情况让他很高兴。他还说要是你重新感到胀痛或者不适,他会马上赶过来。不过他提到有关军舰的事,让我感到非常不安。看来在西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暗礁和水下小岛构成的长链,链子很长,可能有一百英里,而且看来‘惊奇’号几乎完全不可能一点也不碰到它。”

“布切先生或许是个出色的军医,可他不是个水兵。”

“也许他不是。可他说这是‘诺尔福克’号上军官们的看法。”

“比起奥布雷舰长的看法,我不会更喜欢他们的看法。奥布雷舰长知道这些暗礁,我们谈起古怪海潮的时候,他曾经提到过,可谈起军舰的返回,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噢,我不知道他也了解这些暗礁。我非常放心了,非常非常放心。我的心情又轻松了。让我告诉你我散步的事。我的确到达了裸露的高地;小河在那儿漫过一段不整合的矿床,矿床是由破碎的黑曜岩和粗面岩构成的,可以在那儿涉过小河,我就是在那儿碰到布切先生的,他也同意这是个火山岛;也就是在那儿,我见到了一只不能飞的秧鸡,我觉得它是,但也有可能它只是淋湿了。”

淋湿了。整个岛屿都湿透了,饱含水分。非常陡峭的坡地上,本来长满树木、巨大的蕨类植物和矮树丛,现在变成了滑坡,裸露出黑色的岩石;而流向登陆地点的小河,现在也变成了宽阔的大河,不断把黏稠的泥浆和碎石送进泻湖。

杰克沿着泻湖的左岸走去,岸边散落着树干和被摧折的、缠结在一起的树枝,而在路的另一头他看见了帕尔莫舰长,便摘下帽子喊道:“你好,阁下。” 而帕尔莫鞠了一躬,说了些“风退了——可能还会有大雨”之类的话。

这些相互的致意,有时候一天要重复两次,这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仅有的交流。总的来说,这是个惨淡的星期,下了很多雨,小河一直涨满着。他们捕鱼的希望没有实现。能容易够到的果类食物都已经采集来了。在潮湿的高温下,大多数破损的椰子和擦伤的面包果都迅速地变质了。“惊奇”人花费了巨大的努力,尽快地把缆索拆散了,编起了渔绳。但泻湖却处在一种无比污秽的状态中,湖里的大多数居留者都已经逃离了,不过确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它们被裹在发臭的树叶里,在泻湖的高水线上搁浅而死。不管怎么说,精瘦的灰白色鲨鱼还在湖里,于是涉水和捕鱼变得出人意料地危险,因为这些鲨鱼有办法游到非常浅的水域里来。但话又说回来,捕鱼所收获的也只能是浮木。即便在他们整好了游艇之后——游艇的整修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划着桨出去钓来的东西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抓到的大部分鱼都被鲨鱼连同鱼钩一起截走了,而他们费力保全的那些鱼,看上去都是些病态的、浮肿发紫的东西,都有着青灰色的脊背,捕鲸人当中一个去过南海的老水手爱德华兹说,鱼的脊柱是有毒的——脊柱有毒,鱼也有害。低潮时在暗礁上捕鱼,收获要稍微好些,但也有缺点。暗礁上有大片大片刺人的珊瑚丛,还有很多海胆,海胆可恶的脊柱一旦被踩上,就会断开,深深地刺进赤脚,让脚溃烂发炎;有两个人在摸蛤的时候,还被海鳝咬伤了,而一种看上去无害、和胡安·赫南戴斯岛的石鳕不无相像的鱼,让所有吃它的人身上都起了猩红的皮疹,还呕吐出黑色的液体,并且暂时失了明;而且水兵中很多人都变得跛脚了,这是因为,虽然水兵们习惯于赤脚在甲板上奔跑,光滑的桅杆却没有让他们的脚有任何韧性——比如他们通常是穿着鞋爬上桅杆的——于是棘刺、火山质玻璃和珊瑚礁不久就让他们受伤了。

虽然一直下着雨,虽然纠缠在一起的树丛有时候几乎无法通过,虽然因为多刺的爬行动物,赤脚走路非常不舒服,但饥饿还是驱使着人们在岛屿上走动起来,在一种情形之下,走动也是因为被恐惧所驱使。星期四邦敦对杰克说:“阁下,那个叫海恩斯的家伙,那个‘赫米翁’号上的、想要告发自己同伴的人,他害怕他们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勒死他呢。他说他是不是可以到我们这边来?”

杰克忍住自己开始准备说的强硬答复,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他想在我们背后的树林里找个遮挡的地方,自己转移过来藏起来,一直等到军舰进来,我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着他。”

当然,有鞋穿的人走路就不那么痛苦了,而且马丁和布切见面还非常频繁;布切是个友善的、相当多嘴的人,而在这些会面中教士得知,“诺尔福克”人一直希望一艘俄国军舰来访,他们知道这艘军舰正在中太平洋进行探索性的航行,“诺尔福克”人还一直等待着随便哪艘新贝德福德或者南塔凯特的捕鲸船,它们要么在这片水域作业,要么会从这儿通过。但因为这些希望虽然很强烈,却必然是无限期的,所以他们也准备用残骸的木料造一艘小艇,一个军官和两三个最好的水兵,会驾着小艇到华希伐去寻求帮助。一旦贸易风回复到原来的稳定状态,这段航程,即便算上为了避免令人害怕的西部暗礁而多出来的长长的狗腿,也只有大约四百英里长,比起布赖夫舰长在这同一个大洋里的四千英里来,简直算不了什么。可他们很缺乏工具——只有捉摸不定的海浪送上暗礁的一个小工具盒——残骸也几乎没有凿开;到现在为止,只弄下来一些舱门,用这些舱门做材料,他们造了一条几乎没有用处的钓鱼用的木筏。

到这个星期的末尾,雨开始变小了;涉过小河的上半部分,也变得容易起来,从而两岸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接触。这引起了第一起麻烦。像其他捕鲸人一样,爱德华兹刻骨地怨恨美国人焚毁勇敢“狐狸”号的行为,于是他遇见一个美国人之后,就骂他不是水兵而是婊子养的码头搬运工、是个长梅毒的黑鬼生下的私生子,并且用手头的木棍给了那个美国人一下;那个美国人没有答话,但马上朝他私处踢了一脚。船匠和他的一个助手及时把他俩分开了,美国人后撤时,背后还有人在叫喊“扬基小狗”和“呆在小河的那边”,这是因为,“惊奇”人觉得,小河这边的区域属于自己,这是不证自明的真理。这条小河肯定已经被当成了自然的边界,因为在同一天,在低一些的地方,布莱克尼也被一个高个子的美国候补生赶回了小河的这边,这个红胡子候补生还告诉布莱克尼,要是他再发现他在他们的保留地上偷猎,他会砍碎了他当鱼饵。

但这些事件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大家的心思都转向了星期天,那是舰长所说的可能看到军舰的最早日期。这个星期大部分时间的天气,虽然多雨,虽然让大家从头湿到脚,但对军舰的返航却是有利的,这是因为,风力变小了,并且保持着东南偏南的方向,暗礁以外庞大的、摇撼一切的海涌也减弱到了平稳的、若有若无的雷鸣。

星期天到了,军官们轮流借用了杰克的剃刀,而两件手术器械修理了所有的桅前普通水兵,由于水兵当中没有谁是职业剃须人——这本来是理发师的活——大家又是剪又是刮,把自己弄得生痛,但大家还是高兴地忍受着痛苦,这是因为,在舰上有一种异教徒的信仰,大家相信越是受苦,越是肯定能看到军舰。教堂临时搭建在游艇的背风处,布篷张了起来,担架和小艇坐板绑成了而不是钉成了一张桌子。杰克给帕尔莫舰长送去了一个字条,说要是他或者他的军官们和水兵们愿意出席,那么欢迎他们来做礼拜;但帕尔莫回绝了,理由是他的人中间没有几个从属于英国国教,而从属于英国国教的那几个人,都不方便来参加公开仪式。他的回复彬彬有礼、措辞得当,不过,他的回复必定是口头回复,这是因为,就像缺少别的东西一样,“诺尔福克”人也缺少纸笔,而且回复是由布切先生带来的。布切留下来参加了礼拜,礼拜虽然缺乏书本,但还是圆满地完成了。上岸的“惊奇”人中有五个最坚定的真正的歌手,而其他人也跟着他们用令人信服的音量唱完了熟悉的赞美诗和圣歌,歌声越过泻湖,远远地飘过暗礁。马丁先生没有冒险采用自己的布道词,而是又一次转向多恩主教求援,在他记忆靠得住的地方就直接引用,否则就用自己的话转述。除了散坐在远处湖岸的二十来个美国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过这段布道词,这对这样一群极其保守的信徒来说,有一种非常真实的好处。他们认可这段布道词,他们赞赏它,而且他们以一种真挚的态度倾听它;他们的眼睛,也是以这同一种真挚的态度来搜索海平面,来努力在纯净蓝天的背景下,分辨中桅帆最微小的白点的。

凡是航海的人们,早就应该习惯了海洋的不确定性,以及任何与航行有关事物的不可预测性。奇怪的是,在这么多航海的人们眼里,杰克预报的这个第一天,居然会有这样的重要性,就好像它拥有某种魔力似的;但在小河的两边,情况就是这样,而且一旦护卫舰在那个星期天没有出现,至少“惊奇”人都奇怪地垂头丧气了。

军舰在星期一也没有出现,星期二也是一样,虽然星期三天气非常好,还是同样;这个星期、天天地过去了。杰克注意到,帕尔莫的鞠躬也一天比一天变得不那么深了,到星期五那天,他的鞠躬已经和随意的点头相差无几了。从打招呼的样子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而且并不需要很大的洞察力就可以看得出,“诺尔福克”人完全清楚,他们的人数和“惊奇”人相比是四比一的压倒多数,不需要很大的洞察力也可以看得出,“诺尔福克”人的自信和士气每天都在增长,看得出想要让帕尔莫去处理他的手下日渐增长的敌对情绪是困难的,而现在孤立的争斗和扭打,正有发展成普遍对抗的危险。

杰克极端地责怪自己,他本来应该留在自己的军舰上。和其他军官相比,他在岸上对促进斯蒂芬的手术,并没有起更大的作用。他的行为,很像个焦急的老妇人。或者,要是他认为绝对必须上岸来和帕尔莫打交道,首先他也应该注意潮水。这是因为,虽然飓风把潮水部分地湮没了,一个聪明水兵的眼睛还是可以发现它不寻常周期的迹象,还是可以发现它流过水道的强劲力量;其次,他还肯定应该带上海军陆战队,或许甚至带上游艇的大口径短炮。而现在,“惊奇”人拥有的全部武器,就是他自己的军刀,布莱克尼的短剑、手枪,加上那个艇钩。当然,水兵们大都有匕首,可是大部分“诺尔福克”人也有匕首。

“恐怕你在为‘惊奇’号伤心吧,兄弟。”斯蒂芬说,当时他们两人正单独坐在棚屋外面,俯瞰着傍晚的海面。“我猜你对我们的朋友并不绝望?”

“绝望?噢,上帝,我并不绝望。”杰克叫道。“它是一艘结实的、装备齐全的、能够顶风行驶的军舰,而且莫维特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兵队伍。虽然他可能不知道那片暗礁,但我敢肯定,军舰的锚链一松开,他的第一本能会是尽量让它不转向下风。从我记得的风向变化来看,再从我知道的浅滩位置来看,我肯定他一定冲过了它的北端。不,我担心的是那根加了夹箍的可怜的后桅杆。兰姆先生也很担心。他非常后悔没有抓紧时间给它加个双保险。”

“后桅杆断了会很严重吗?”

“对顺风航行来说不太严重,因为风正对着船尾,所以对风帆损害不大;可是对迎风斜驶、掉转船头来说,一句话,对返回这个岛来说,后桅杆绝对是关键的。要是加了夹箍的后桅杆断了,那‘惊奇’号显然就只有改变航向了。它必定是向西行驶,而且莫维特可能会去华希伐。”

“不管怎么说,等他找到新桅杆之后,他还可以回来?”

“是啊。可是得花时间找,而且因为兰姆先生和他的助手们都在这儿,还得花时间组装,配上索具,竖到桅座上,可最要紧的是,他得顶着贸易风和洋流行驶。他可能得花上一个月才会到这儿。”

“噢,噢。”斯蒂芬说,脸上显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正是这样。这儿的状况维持不了一个月了,像这种状况再怎么样也维持不了那么久。”从棚屋后面传来了说话声,而虽然,不管是作为船友也好,作为水兵也好,奥布雷舰长对游艇的水兵们都有很高的评价,但他也知道他们都有偷听的习惯——这种普遍的偷听行为,把理论上密不透水的军舰舱房全都刺透了,大部分的计谋,都被那些将要去执行它的人们预先知道了,比发出命令的时间要早得多,同时大部分人的家庭事务也是大家在行的议题。偷听肯定有它的用处,它给军舰带来一种类似于家庭气氛的东西;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杰克不愿意他的观点被广泛地知道。这是因为,两边人员的接触并不完全是敌对的。在高处的树林里,也就是说,在小河以上那片界限模糊的无人区里,两艘军舰上更加平和的那些人要是相遇的话,往往会交谈起来,要是这些人碰巧是中立者的话,就尤其如此。举例来说,是一个芬兰人,告诉了“惊奇”号上的波兰人贾克鲁斯基说,有两个爱讲歪理的水兵领着一帮人声称,既然“诺尔福克”号的军官们既丧失了军舰又丧失了任务,他们同时也就丧失了权威,而且特别是由于“诺尔福克”号上所有人都害怕的掌帆长和蛮横的第一副官都淹死了,水兵的闹事让他们很难维持纪律。

事实上,杰克和斯蒂芬听到的这些声音是马丁和布切的,他们两人正一起沿着小路下山。布切来访问马图林,来向奥布雷舰长转达帕尔莫舰长的口信。帕尔莫舰长表达了最诚挚的问候,恳切提醒奥布雷舰长,双方同意以小河来标志各自领域的边界,但“惊奇”人那一边水域的滩前,“诺尔福克”人可以不经准许,毫无妨碍地通过,来到达东部暗礁的前端。但帕尔莫舰长忧虑地报告,他的一小群人今天早上被挡了回来,被嘲笑,身上被人扔了海藻。他相信奥布雷舰长会马上采取适当的措施。“求你告诉帕尔莫舰长,我向他致以问候,”杰克说,“告诉他如果这不仅仅是恶作剧,那么参与的人将被追究,而且要是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亲自来目睹惩罚,或者派一个军官来视察。无论如何,你得转达我的遗憾和保证,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

“好了,斯蒂芬,”两人又重新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杰克说道,“我来扶你一把,到山顶上去。在那个黑崖后面有一片平地,从那儿可以看到绝妙的景色。你还没去过那儿呢。”

“好吧。”斯蒂芬说。“在路上我们也许还会看见马丁说的不会飞的秧鸡呢。可也许你得把我背下来。我的腿还非常虚弱。”

听到奥布雷舰长步履沉重气喘吁吁地走近,不会飞的秧鸡静静地爬到了灌木丛里,但他们最终抵达的那个火山形成的平台,确实给他们展现了一片白斑点点的三十英里远的西向洋面。在洋面的两头,各有一群鲸鱼,一群在北面,一群在南面。平台也让他们可以俯瞰岛屿的整个背风面,看见翻滚的深色小河流进依然浑浊的泻湖,看见礁脉的白线和走在沙滩上的细小人影。

兰姆先生和两个助手正在忙着。自从军舰没有出现的那个不祥的星期天,他们就开始给自己造一座小棚子,现在他们正进行最后的修饰。

“诺尔福克”号的年轻船匠从树林里朝他们走了过来,他和蔼地打起了招呼:“伙计们,你们好吧?”

“你好吧。”他们用不置可否的声调回答他,一边放下工具,故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可能今天晚上会刮大风,不过到现在为止天气还不错,没什么可抱怨的。”“惊奇”人对他的这些话也不置可否。停顿了一下,那个“诺尔福克”人又说:“我猜,你不会把锯钳借给别人吧?我自己的撂在军舰上了。”

“不会的,伙计,不会的。”兰姆先生说。“为什么呢?因为首先我从来不把工具借给别人,其次因为借给你就是帮助国王的敌人,是在帆桁上吊死的罪啊,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阿门。”

“可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个“诺尔福克”人叫道。

“你去告诉海军陆战队吧,傻瓜。”兰姆先生说,一边把右手食指按在鼻翼上。“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

“我星期四在树林里还碰到过你的助手呢,”那个“诺尔福克”人说,一边指了指船匠的助手亨利·寇勒斯,“在一棵面包果树下。”

“确实是在一棵面包果树下。”科勒斯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那棵树断了三根树枝,都像主桅杆一样粗呢。我当时就那么说的。”

“我们还互相祝愿了和平的欢乐呢。所以他相信现在和平了。当然和平了。”

“亨利·寇勒斯是一个不错的手艺人,他还非常老实,这大家都看在眼里,” 兰姆先生公正地看着他说,“可他的麻烦是,他出生在萨里郡的这一边,而且出生了还没有太久。不对啊,年轻人,”兰姆先生又转向那个“诺尔福克”人,相当温和地说,“我满师的时候,你还在拉黄屎呢,再说我在和平时期,也从来没见过像你那帮伙计那么干的。我猜,你们是为了给免费送回家,为了赖掉我们的人头赏钱,编的谎吧。”

“斯蒂芬,”杰克把他的袖珍小望远镜递过去说,“要是你一直盯着这边的海平线看,朝我指的方向看,大概你会看见一条比较规则的白浪的长线,一直伸到右边。我觉得这就是他们说的浅滩。这东西在晚上背风的时候你是很难发现的。在现在这种柔风下,从这儿你几乎得朝正北方向驶上半天。”“现在这种柔风”是温暖稳定的贸易风,在这片掩蔽的平台上,柔风在他们四周旋转着,但在高高的山脊背后,柔风却恒稳地歌唱着,真是绝佳的上桅帆柔风。“不过,我真正想要说的是:我想加长游艇,让它把我们带到华希伐去。必须完工得相当早,否则我们连可以加长的游艇也会丢掉,双方的敌意在增强,而且岛上的食物全部吃光之后,敌意显然还会更强。我想帕尔莫舰长对他的手下没有强有力的控制,而且‘赫米翁’人比其他人更有动机来教训我们一顿,这首先是因为海恩斯现在逃走了,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惊奇’号一天不出现,他们就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大胆。”

“你为什么得加长游艇呢?”

“为了可以载上每一个人。我们把你载上岸的时候,它吃水到了舷缘。想要它驶到开阔的海面上去,就得加长。”

“这件事一共要花费多长时间?”

“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够了。”

“我本来不想问的,可你想过没有,我们把它加长之后,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工的时候,他们就可能把它抢走?我知道他们自己也想离开这儿去华希伐,去找一艘捕鲸船回来把人接走,但愿他们不会成功。”

“我也想到过。我觉得他们的士气还不够高,在我们着手加长之前他们是不会冒险来抢的;而且我觉得要是我们行动迅速的话,在完工之后,我们也可以找到劝阻他们的办法。不是的,我主要操心的是食物储备,因为我没有什么工具,行程又可能很长,食物储备可能会成问题。至于说淡水么,我们那些琵琶桶里的水,节省的话还可以维持两个星期,我希望我们还能找到几百个完好的椰子果,可问题是食物。现在钓鱼失败了,我本来指望像在胡安·赫南戴斯那时候一样晒些鱼干,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建议。灰白水龙骨的木心?树根?树皮?捣碎的树叶?”

“在上山的路上,我们肯定见过一种矮小的山芋,毫无疑问是参薯。我还喊了你,想指给你看,你却在前面走得老远,哼着鼻子,不屑一顾。不过它们在这儿不太兴旺,就像这儿的山螃蟹,这真是可惜,我们该把主要的依靠放在鲨鱼身上。它也许不太可口,它的样子也不招人待见,可它的肉,像大多数鲨类一样,相当安全、富有营养。而且我们很容易抓住它,我建议把它上半身的肉割成细长条,晒干,再用烟熏好。”

“可是,斯蒂芬,”杰克瞟了一眼“诺尔福克”号的残骸说,“想一想它们大概一直在吃什么?”

“我亲爱的,我们还是不要像个小姐似的天真吧。世上的所有植物,在某种程度上都分享了自从亚当以来的无数的死人,而所有海里的鱼类都第一手,或者第二手,或者第一百手地分享了所有淹死的人。不管怎么说,”看见杰克厌恶的样子,他又加上了一句,“你知道,鲨鱼很像知更鸟,它们保卫自己领域的嫉妒心也和知更鸟同样地重。要是我们在远处那个水道里抓鲨鱼,那就谁也没办法责备我们是吃人肉的人了,差了好几档呢。”

“嗯,”杰克说,“我反正太胖了。请给我看你的山芋。”

山芋散布在一片碎石堆上。碎石堆从岛屿最高点向下延伸着,通向平台的小路切过坡地的下端,在这儿斯蒂芬指点着攀缘的茎梗、典型的叶片,又翻了几块石头,找到一块畸形的球根。“它们在这儿并不高兴,这些可怜的发育不良的东西;它们并不需要碎石堆,它们需要的是潮湿的深土。不过要是你爬到碎石堆的顶上,在早就填满的火山口里,很有可能你会找到这些矮子的父母,长势兴旺,球根粗壮,这儿的这些悲惨东西就是从那边泛滥下来的。我很虚弱,就在这儿等你了。要是在上去的路上,你碰巧看见什么甲虫,请你轻轻把它们放在手绢里。”

斯蒂芬坐了下来。立刻,怀着剧烈的心跳和那种非常特别的强烈而新鲜的幸福感,他看到不能飞的秧鸡走了出来。这种幸福感,自从他的童年时期以来一直就没有改变过。秧鸡走到一片光秃秃的地上,伸出一只虽然无用但却富有装饰性的翅膀,挠了挠自己,打了个哈欠,最终走开了,这才让斯蒂芬重新能够呼吸。

杰克沿着碎石堆的边缘爬着,不时停下来察看山芋的长势。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它们开始变得更加短小、畸形了,和他在家里自己种的土豆不无相像之处。但他希望看看斯蒂芬的火山口,而且他还想起以前见过的硕大球根,那种淡而无味的大家伙,可以把一条小艇的乘员喂饱一天。被这些想法刺激着,他继续朝上爬着。山顶比他想的还要高,最近的一场洪水,堵住了火山口的出口,把它变成了一个湖,毫无疑问,巨大的山芋正在十英尺深的恶臭的水里腐烂着。不过,山顶给了他更宽阔的视野,给了他更广大的洋面。他坐在那儿喘息着,凝视起西面远处的暗礁,或者说一长串凹陷的岛屿。海平线现在离它很远,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暗礁的长度和宽度。它确实是很难对付的浅滩,他看不见一点缺口或者水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尽量地冷静、客观、细致,并且开始估量,在和那个恶劣的夜晚等同的境况下,“惊奇”号成功越过暗礁的机会有多大。他的答案是三次中不会超过一次,而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想,北方远处的一系列环礁,是最危险的地方。他盯着这片环礁,把肉眼视野中的景物全部收入眼底,觉得好像看见了环礁以外有个什么黑色的东西,于是伸手拿过了望远镜。确实是黑色的,确实是一艘船。他平卧在地上,把望远镜放在一块石头上,用外套盖住头,遮住外面的光线。他马上就知道,那艘船不是“惊奇”号,但他花了十分钟,一刻钟,非常仔细的聚焦,盯视,确定了那是一艘美国捕鲸船,它正朝南面行驶着。

它在这片极长的浅滩的西面。要是它想接近海岛,就必须远远绕道,然后迎风斜驶,但除非风力变大,它可以在一星期之内轻松地做到这一点。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又跑下了碎石堆。“请原谅我,斯蒂芬,”他说,“我得赶回营地去了,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你在后面跟着我,慢慢走吧。”

“兰姆先生,”他的呼吸恢复正常之后,用平稳的声调说,“我要和你说句话。”他们沿着高水线走了起来。“我希望你把游艇加长八英尺,这样它才可以把我们载到华希伐,或许在那儿重新和军舰会合。用你手头的工具和材料你可以办到吗?”

“噢上帝啊,可以办到的,阁下。离岸不到五十码的地方,我们可以砍到一些结实的自然的护船木和肋材。”

“我的意思是立刻,用你现有的木料。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嗯,先生,我猜我可以做到,不过我们得马上拆掉大夫的地方。”

“他会有帐篷住的。可在加长游艇之前,我们要武装自己。在不影响你工作的条件下,有什么东西可以改成短刀、矛尖?”

船匠想了一下。“因为我要用锯子,所以没什么可以改成短刀或者大刀;可是矛尖,上帝爱你,阁下,”他非常高兴地大笑起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装备所有的米甸人。我把一整桶的十英寸长钉扔到小艇上了,亨利·寇勒斯以为我忘了,又扔了一整桶。十英寸的长钉,在铁砧上把头砸平了再砸弯,恰到好处地整形,烧成樱桃红再放到温吞的海水里淬火,就成了很好用的矛尖。他们可能会说,这不是伦敦塔那一类的活计;可要是他们的武器里有了六寸长改造过的长钉,不管是伦敦造的还是当地造的,都没什么两样。”

“你这儿有锻炉和铁砧吗?”

“没有,阁下,可我花费不长的时间就可以捣鼓出一对风箱来,而且这儿有这么多黑石头做砧。萨姆·约翰逊,那个军械士的助手,摇前桨的,正是合适的人选。他在一个刀匠的手下干过,非常精干。”

“很好,很好。那就马上动手吧,同时也把梭镖的柄做起来。二十把足够了,我有军刀,布莱克尼先生有短剑还有手枪——不管怎么说,他是玩不转梭镖的,而且我想马丁先生也不会愿意用。我们还需要三个鲨鱼钩,装在我们可以省下来的最长的系船链上。事实上,应该先做鱼钩,这样可以给锻炉生火做伪装。不过兰姆先生,整个事情要做得越隐蔽越好,最好是在树林里做。鱼钩做好之后,游艇就出发去钓鱼,还需要一个轻的架子,可以用来烤干、烟熏三十石的鲨鱼条。同时,还要保证水桶不漏水。而且我没办法对你说得更强调了,兰姆先生,一刻也不能浪费,所有人都要昼夜干活。”

所有人对此都感到很吃惊。他们在老索德伯雷岛上的几个星期里,由于舰上的常规只剩下了形式上的骨架,也由于他们自己一直在树林里、暗礁上漫游,一直在寻找食物,或者从岩石上用绳子钓鱼,他们已经丧失了快速行动和不假思索马上服从的习惯。他们还在因为没有烟草和掺水淡酒而怒气冲冲,而且他们一听见自己的舰长,像普莱斯说的那样,“像矮树林里的公牛”那样吼叫,就感到恼怒和义愤。舰长要求他们每一件事都要用加倍的速度——最好是三倍的速度——来完成,舰长甚至挥舞起了鞭子——这种武器,除了在大舱里用在候补生们身上,还很少有人见他用过呢——况且他挥舞起来,力量和精确度都大得可怕。

“就像在俘虏船上一样,”乔治·阿贝尔说,约翰逊不在的时候,他做了代理前桨手,“比俘虏船上还糟糕。‘快干,你这个懒散的蠢货。说话要快,行动要精干,诅咒你的眼睛。’他到底怎么了,比管奴隶的工头还厉害。”

“可能这东西会让他满意的。”普莱斯说,一边朝拖在水里的一头中等个头的鲨鱼吐了口唾沫,一群鲨鱼在后面追赶着它。

“停桨!”邦敦大叫道,随后游艇嘎扎嘎扎地冲上了岸滩。阿贝尔马上跳了下来,但他没有去抓系船索,而是抓住了系在鲨鱼尾巴上的粗绳。他和另外五六个人把鲨鱼拖上岸来,紧跟在后的那群鲨鱼猛游过来咬了最后一口,它们也差一点搁浅了。

阿贝尔和同伴们用船匠的斧子割下了鲨鱼头,抬起眼来等待舰长的首肯——因为这头鱼正好符合要求的尺寸,而且几乎没被咬过。舰长告诉他们,现在不是闲看的时候;这儿不是巴瑟罗缪集市;他们可以加入布莱克尼先生的行列,跑步,跑步,而不是摇摇摆摆地晃荡,到岛上的东北角去,那儿还可以找到椰子果。哪个人不带回来二十个椰子,肯定会诅咒他自己生日的。

他们加快脚步离开了,他们路过了林中的锻炉,那儿风箱在呼呼作响,流汗的军械士浑身赤裸,只裹了围裙,正在敲打着;而且他们看见一队队神情忧虑的人,抬着木料,从木棚的废墟跑下来;其他同样着急的人,扛下来一捆捆尽可能直的、木结尽可能少的、做梭镖柄的木料。

他们就这样度过白天,他们从来也不坐下,时刻都步履匆匆;但这还不够。他们又分成不同的值班岗,就像在舰上一样,每一班岗在晚上花一段时间,把架子上的长条鲨鱼肉放在火上翻烤,把椰子果纤维梳理成填絮,用来给加长的游艇堵缝;他们沉睡的头脑,又回复到舰上的时间和它四小时一班岗的节奏。这真是令人惊异——每一班岗替换前一班,准时得就像钟整晚都在敲着一样。他们就像在甲板上一样安排值班岗。这样做也有道理,因为早晨两点起了一阵奇怪的风,从西北方向猛吹了三四个小时,逆着海涌鼓起汹涌的三角浪,而且风还危及了他们的火,危及了他们难吃的、闻起来像糨糊一样的食物,更危及了他们新搭的帐篷。

这股三角浪通过两个水道猛地灌进了泻湖;那时候正好涨潮,海浪嘶嘶作响,高高地涌过海滩,而没有一个水兵不清楚,海浪肯定会撞上沉没的护卫舰。“诺尔福克”人一般起床不是很早,但日出之后不久,“惊奇”人正吃早饭的时候,他们中的一小群人却穿过了小河,沿着潮水线匆忙地赶向暗礁开始的地方。虽然双方都同意他们有路权,不过在这么多“惊奇”人和他们的军官面前,“诺尔福克”人不愿意靠近,大多数人假装没有看见“惊奇”人,只有两个比较友好、比较爱说话的,才发出一声谨慎的叫喊,竖了竖大拇指。

虽然事实上残骸还没有明显地散架,虽然红头发候补生也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帕尔莫,但一早晨还是有更多的人路过了,直到十一点半才回来。他们一共有二十五到三十个人,他们拖着“诺尔福克”号的右舷船头栏杆,还拖着一些船首楼的木板。到这个时候,大部分“惊奇”人都已经分散在岛屿的各处,担负起各种各样的紧急任务,船匠们几乎是孤单的,他们正忙着把游艇一锯为二,只有兰姆先生悄悄地走进了灌木丛。除此之外,海滩上只有海恩斯先生,他的本行是铜匠,通过给马丁先生帮忙做下手,他赢得了半心半意的接受,现在他正在处理非常麻烦的琵琶桶。他一看见“诺尔福克”人就跑开了,“诺尔福克”人在后面大叫“犹大”。不过,这群人中间没有前“赫米翁”号的人,他们没有去追他——有几个假装想抓住他,但只是为了好玩。另一群人来到船匠们旁边,问他们在做什么——评论起他们的工具、他们的手艺——说既然沉船已经散架了,他们也准备马上造一条自己的小艇——尽管船匠们给他们的回答很傲慢,或者根本就不回答,他们还是继续聊了一段时间。突然,他们中领头的那个人手指岛内的方向叫道“看哪!看哪!”船匠们转过头去。“诺尔福克”人抓过一把截圆锯、一张游艇用的铜板、一大把长钉、一把钳子、一个小螺钻和一把木锉,大笑着跑了开去。在起初的一百码,这还是值得大笑的事情。接着一个人就绊了一跤,丢了木锉,另一个想跑得更快,于是扔下了游艇用的铜板;可是等寇勒斯追上拿截圆锯的人,他却已经和同伴们在一起了。寇勒斯想把截圆锯从他手里夺过来,但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寇勒斯的朋友们跑来帮忙,其中有一个用船匠的大木槌砸对方,马上就砸断了一条胳膊,而兰姆先生也从树林里带着十几个“惊奇”人冲了出来。“诺尔福克”人见状退缩成一团,挥舞着木板,一直撤退过小河,进入自己的领地,把大多数木料都留在了岸边。“惊奇”人有两把船匠的斧子,还有一把手斧,本来还会继续去要回他们的工具,这时小河的这边传来一声大吼,“停下!”奥布雷舰长在小山的半山腰上叫道。

他们急忙向他跑去,船匠们同时说着话,要带上梭镖马上去突袭,重新夺回工具。

“兰姆先生,”他问,“抢走的工具对现在手头的工作有多必要?”但他不得不摇晃起船匠的肩膀来。兰姆的脸,本来因为愤怒而变得苍白,这才显出了不少理智。杰克再次摇晃他的肩膀,才从他嘴里得到了有条有理的答复,大意是截圆锯明天用得着。

“那好吧,”杰克说,“继续工作到午饭时间。我下午会处理这件事的。”

他在斯蒂芬和马丁的陪同下,吃了午饭——一片令人沮丧的烤鲨鱼肉,还有椰子果做的布丁。斯蒂芬和马丁泛泛谈论着不会飞的鸟,遥远海岛的殖民化,他们说的他都听得很清楚;但他的大部分头脑都在考虑和帕尔莫即将进行的会谈。

今天早上的事件必须处理,这是毫无疑问的。再有这类事情发生,肯定会导致公开的血战,况且虽然他可以用梭镖和斧头来应战,但持续的公开冲突会不可容忍地推迟小艇下水的日期,甚至让小艇下水变得根本不可能。小艇不仅需要加长,而且要重新安装缆索,要用麻丝堵缝,要准备食品,还有成千上万件别的事情。如果他们的意图是发动攻击,夺取加长了的游艇——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要是通过他可以想到的各种各样的策略,这种攻击仍旧不能避免的话,那他差不多相信,用强力也是可以对付的。要是他预先把梭镖存放起来,充分发挥出其不意的震慑效果,那么强力就尤其能够起到作用。他的目标,是今后三天的相对平静,然后,在小艇还没有明显完工的时候,就可以在星期四晚上月亮升起之前,把它弄到海滩上,送到泻湖里,用一个四爪锚把它泊在那儿,远远地离开海滩,在湖里装上桅杆,重新安装好缆索,修好半甲板,然后趁晚潮的时候离开。问题是,帕尔莫舰长对他手下究竟有多少控制?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军官,或者是因为淹死,或者是因为被派去运送捕获船——他无疑还派出了很多最好的水兵——他现在差不多是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帮衬。“赫米翁”号的人到底在多少程度上是“诺尔福克”号船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到底可以带动多少其他“诺尔福克”人?剩下的军官们,还有军医,还有总是躲在幕后的影子般的航行官和副官,他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帕尔莫?这些都是今天下午他希望在帕尔莫谜一样的、多毛的脸上读出答案的问题。

吃完午饭,他在帐篷前平坦的草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叫他的艇手。“邦敦,” 他说,“我要去见‘诺尔福克’号的舰长。把我的帽子、外套在船舷外面拍打拍打,好吗?”

“是,阁下,”邦敦说,他完全准备好了这次访问,“我磨快了你的军刀,快得可以刮胡须了,我拿上了布莱克尼的手枪,取来了火药,还晒干了,敲好了打火石。”

“这些东西对狩猎探险正合适,邦敦,”杰克说,“可我们这是上流社会的午后正式访问啊。”

“正式访问我的屁眼。”邦敦嘟囔着,一边朝背风方向猛烈地抖晃着大衣。“我多希望我们有大口径短炮啊。”他把一支手枪塞进了口袋——他的腰带里已经藏了一把又长又薄、非常危险的称为噶里的刀,围着脖子的系刀绳上也有一把大折刀——他递过帽子,跟随舰长出发了。

杰克确实给这次拜访赋予了社交访问的外观,而帕尔莫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也用同类型的家常话回应了杰克。寒暄在平稳乏味地进行着,但杰克却观察到,自从上一次交谈以来,帕尔莫变了很多。他显然在生病,看上去老得多了,皱缩了,处在极大的紧张之中,而且杰克感觉到他在最近几个小时内和人激烈地争吵过。

“唔,阁下,”杰克终于说,“看来今天早上我们的一些人卷入了一场愚蠢的扭打。我不相信有人真的想伤害对方,可这场恶作剧本来有可能会变得很恶劣。”

“事实上已经变得很恶劣了。约翰·亚当斯的胳膊断了,现在布切先生正在接骨呢。”

“我为此感到遗憾。可我说的恶劣,是指为了一把可怜的截圆锯——为了一个年轻的愚蠢水兵的恶作剧,五六个人躺在地上死掉。我确实设法制止了我的船匠们——你知道,他们有斧头——可这并不容易做到,而且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或许你也注意到了,要是军舰不在身边,上岸的水兵是不容易控制的。”

“我根本没注意到这样的事。”帕尔莫敏锐地说,从细密的睫毛下射出怀疑的目光。

“但我注意到了,”杰克说,“而且看来,帕尔莫舰长,我们的人员之间敌对状态非常严重。我们就像拿着明火坐在弹药库上一样,最小的事情都会引起爆炸,所以我必须恳求你下达非常严格的命令,要求这一类危险的嬉闹决不能再次重复了。顺便说一句,我得要回我的截圆锯。我不认为真的有人想抢走它。”

帐篷稍微鼓了进来,显然帕尔莫和外面的什么人保持着联系,要么通过耳语,要么通过触碰。“你会拿到截圆锯的。”他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奥布雷舰长,我正准备传唤你……”

“传唤我?”杰克大笑着说,“噢,不对,不对,不对。荒唐。指挥军舰的舰长们是不可以相互传唤的,我亲爱的阁下。而且就算他们确实忘乎所以了,我还得提醒你,至少在法律上,你是我的俘虏。”

“那么就说,我正希望你来,这样我就可以正式通告你,根据首先发现者的所有权,这个岛屿是属于美国领土的,并且命令你转移到北暗礁的另一头,这样你的人员就不至于妨碍‘诺尔福克’号上木料和食物储备的收复。”

“我暂时不能接受你关于主权的争议。”杰克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政治问题,它在我的能力之外。但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确实要让我们之间的人员保持更大的距离。你肯定已经留意到了,我们正在加长小艇。一旦完成,我就带上我的人远远离开,这样就很少有可能再出麻烦了。可是为此我也得要回我的工具。”

“会把工具还给你的。”帕尔莫说,接着他发出一声呼喊,喊声开始很响,不过却是在非常可怜的颤抖中结束的。“会把工具还给你的。”他用手揉揉眼睛,又嘟嚷着说。工具是红头发的候补生送进来的,包在一块帆布里,里面有一些长钉,有钳子和截圆锯。杰克正在礼貌地表示他的满意,帕尔莫突然大声说:“最后,奥布雷舰长,既然你声称战争状态仍在继续,你就必须准备好接受你断言的逻辑结论。”

“我不明白你的话,阁下。”杰克说。然而帕尔莫显然身体欠佳,他仅仅喉咙哽噎地告了辞,就匆匆离开了帐篷。杰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对候补生说,要是布切先生想要咨询马图林大夫,就请他帮忙传话,然后又把工具交给了邦敦,就告辞离开了。

从帐篷到小河的小路两边,都围着茂密的灰白水龙骨,在深沉的树影里两边各站着十多个人,杰克猜想在那些树干后面还藏着更多。杰克走近时,他们默不作声,等他经过之后,他可以听见他们压低的、急迫的声音——英国的口音——他们在争论着什么。“快勒死这个家伙。”其中一个叫道,一块石头击中了杰克的肩膀。而几乎马上,候补生响亮的、金属般的波士顿口音在树林里回荡了起来。杰克继续走着,在惯常的地方越过了小河。

“兰姆先生,”他走近拆散了架的游艇说,“你的工具在这儿,像个英雄一样使劲用吧,我看我们还是可能在我计划的那天下水。你可以要随便哪个水兵来帮你抬木板、削木钉。”

这天晚上和第二天,游艇开始重新成型了,而在星期三,游艇上差不多站满了水兵,在他们舰长的直接指挥下,装配着,接合着,上着榫,锉着,锤着,这是因为,现在食物储备已经照原来的计划完成了。一包包的椰子在等着装载;气味强烈的鲨鱼干包装成平整的帆布大包;只有那些水桶还放在一旁,仍然漏得厉害。游艇用随意遮盖的帆布挡着,避开公众的目光,而且杰克认为“诺尔福克”人不太可能知道他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他告诉马丁虽然游艇可能星期五晚些时候就会完工,由于普通水兵的迷信,他要等到第二天才把它送下水;而这些事情马丁完全信以为真地传达给了布切。即使撇开这件事不谈,杰克也差不多相信,就算他们确实有企图的话,最少到星期五的凌晨,他们不会来夺取游艇;而到那个时候,游艇早就在泻湖里浮了几个小时了。不过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把梭镖存放在了手边,他还随意地用手枪开了一两枪,以显示他们有足够的弹药。

自从他远远看见美国捕鲸船以来,这整个时期大家一直非常紧迫匆忙,然而这个星期三比其他任何一天都更忙。虽然为了欺骗,游艇的所有桅杆都没有竖在桅座上,但很多索具却是可以预先准备的,所以那天下午所有有技术的水兵都在苦干——船匠们、装配索具的人们、缝帆的人们、用麻丝堵缝的人们、制索的人们,全都光着膀子,在椰子树的树阴底下专心地干活,几乎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意义下,教士和医生都不能算熟练水兵,于是他们被派去用网包收集山芋。他们非常尽职地塞满了所有网包,不过他们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去摧残一只秧鸡,他们跟着它爬过灌木丛,追得它冲过碎石堆的开阔地带,跑得像鹧鸪一样快,然后绝望地叫了一声,跳下了十英尺高的悬崖。现在,在下山去访问布切,询问帕尔莫舰长的病情之前,他们正在那个高平台上休息,头枕山芋躺着,仰望着岛屿上空的云。云不断被撕扯到背风的方向,又不断有东南方的云彩补充进来。

“格美林说西伯利亚秧鸡是埋在雪里睡觉的。”马丁说。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达尔文的书里。在谈到早春开花的珊瑚藓的时候,他说,

“白色群峰上,融雪的急流涌下,

“草地变绿,紫色的是朵朵鲜花;

“秧鸡迟钝的翅膀尝试着欢跃,

“骑上柔和的大风,在天空嬉闹——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他在一条注释里引用了约翰·乔治·格美林的话作为根据。”

“当然,我尊敬格美林,可有关秧鸡的某些东西常常激起人们的轻信。在爱尔兰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大家说陆秧鸡在初秋会变成水秧鸡,然后在春天重新变回来。我觉得达尔文博士并不真正相信这种避寒方式,他是个体面的人。”

“你读过他的《动物生理学》吗?”

“我没有读过。可我确实记得他《种族起源》中的几行诗,我一个下流的表弟过去经常背诵的:

“看啊!他叫,海洋!大地!辽阔的天幕!

“让我们向性爱的两位神祉欢呼!

“所有形态的生命都让这一对天神欢喜,

“他们把情投意合的世界用性紧紧联系。

“你觉得,马丁,他们正在下面做这件事吗,在岸滩上?我的意思是说,向那两个神祉欢呼。根据我的经验,航海的人非常崇拜他们。”

“他们的叫喊声很大,这一点很肯定。”

“听起来很欢乐。”

“癫狂。”

“我要从崖边朝下面看看,”斯蒂芬说着站起身来,“噢,我的上帝。”他叫道,这是因为,在他的左边,在离岸不到两英里的地方,有一艘美国捕鲸船。它已经绕过了南面的海岬,从岸上完全可以看得很清楚。岸上挤满了“诺尔福克”人,吼叫着,欢呼着,如痴如狂。红头发的候补生和另一个年轻人一起,已经沿着暗礁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奔过去,去警告它留心被沉船堵塞的危险水路。一些人毫无目的地来回奔走着,吼叫着,挥舞着手臂,但另外二十来个人,组成紧密、迫切的一帮,正追逐着穿红格子衬衫的海恩斯。海恩斯在琵琶桶之间,在柴火堆里,在食物储备中东躲西藏;从树林的掩蔽中,他被赶开,从游艇旁边,他被赶开,现在正沿着海边被紧紧追赶。他们在小河边把他打翻在地,把他开肠剖肚,然后把他扔进了水里。但绝大多数人却蜂拥在游艇周围,而“惊奇”人正拼命试图把游艇推下去,推到坚实的沙地上去,推到海里去。有些人抢走了游艇上的滑动炮架,另一些人把它宝贵的食物储备扔了下去,或者用大石头疯狂地砸着水桶,还有一些人,完全不怕梭镖或别的武器,正勾脚绊倒那些推着游艇的人,或者朝他们扔东西——随便什么在高水线上可以找到的东西,海藻、浮木、珊瑚块——或者甚至从另外的方向推游艇。有些人的行动被终止了——杰克握军刀的那只胳膊红到了臂弯,不过这没起到任何效果,现在游艇毫无希望地深陷在干沙里。等情况变成这样,等游艇的逃离不再可能,攻击者们就退了回去,沿着海边站着,朝他们盼望已久的捕鲸船欢呼起来。所有的“惊奇”人都躲进了小艇,小艇的四周伸出密密麻麻的梭镖,它目前还是个无法攻陷的堡垒。可是还能坚持多久呢?

斯蒂芬心里涨满了强烈的忧伤,到了进裂的程度。即使在他心神不定左右环视的时候,他的头脑还是在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主要是因为现在欢呼声已经几乎完全平息了。捕鲸船扯起了非常多的风帆,风帆多到让它不可能进入泻湖。它顶着巨大的船头波疾驶,快速驶过了更远处那个水道的入口。在过了人口一锚链距离的地方,它的主桅杆和前桅杆的上桅都断成了两截,就像被一炮打中那样。它马上抢风驶船,同时降下它的旗帜。它的追击者从南端的海岬后面出现在视野中,上上下下的翼帆在两舷张开着,飞快地驶来——山下的“诺尔福克”人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它朝背风的方向,慷慨地偏舷各炮齐发,降下一只小艇,并开始降帆,同时发出了一片欢呼,就好像一艘因为喜悦而发狂的军舰那样。“它是‘惊奇’号,”斯蒂芬说,他又低声说,“快乐的‘惊奇’号,愿上帝和玛丽与它同在。”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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