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投喂手册 - xp1024.com
《娘子投喂手册》


第一章 做的什么孽

一轮初升的红日挂在山巅之上,跃出了薄云笼罩,光芒映得眼前之景象璀璨又虚幻。

沈霄耳鸣头疼,手撑着微微发烫的额头,睁眼又闭眼,闭眼再睁眼。他缓了几息,默默看着对面,另一个‘沈霄’正低头抹眼泪,对着自己哭丧。

“九皇叔别死啊!呜呜呜~你死了朕怎么办啊?九皇叔醒醒啊!”

你才死了!若对面这张不是酷似自己的脸,沈霄早一脚命中踹翻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满腹的不适恨声道:“苟在地上干什么,舌头捋着了说话。”

对面的‘沈霄’竖耳一震,打了个冷嗝,果断憋回了眼泪,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皇叔你醒啦!”

沈霄是个摄政王,英明神武,舍我其谁。眼前分明不是却又顶着他脸的小子叫沈翎,乃本朝天子,也是他的大侄子。

沈霄素来不信怪异乱神,不过那是在二人被同一道天雷劈下来之前。可惜,老天爷毫不留情就把他的脸给打肿了。

眼下的情况太玄妙。

“这可如何是好啊?皇叔?”沈翎掐疼了脸,还不敢相信。他直愣愣看着沈霄顶着自己的脸,心里忐忑不定。

沈霄面上是镇定自若,目光中也依旧锐利:“此番摔下来还没死,你且闭嘴吧。容我来好好想想。”

焦灼的当然不止是沈翎,连沈霄这种常年浸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能面不改色的人,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想他沈霄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大侄子?

一切,还要从昨日说起……

上京七月二十四,暑日。

红墙绿瓦砖,重檐廊庑殿,繁花映树,灵兽盘柱。

烈日东悬,一水杏黄短衣窄袖长裙的宫人垂目而行,冷甲铁胄的禁军握刀穿过道道宫门巡视守备。

大理石铺就的冗长宫道上,一顶卷草纹竹青帐的撵轿稳稳而来。暖风热浪不时与软帘纠纠缠缠,轿頂两侧的缀羽青铜铃‘叮当叮当’响声不断。

撵轿行在道上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吱呀声。抬轿的几名劲装亲卫神情一贯肃穆,罩一层银色软甲,没有佩戴利刃刀剑,手腕戴着黑色鳞纹的玄铁护袖。

转个角就到了司天监门口。此处管天文,历法,设司天台,隶秘书监,掌天文兼授学员。

轿子停下,里头的大人物还未下来,守门的侍从已经吓得汗涔涔,身子抖成了筛子。一排人跪地,垂头丧气扯着嗓门高喊:“摄政王到~~”

各个面色愁苦,心底已经狂喊:祖宗哎,大早上您能别来找晦气吗?

一声声通传很快到了司天监堂内。司天监的提点大人名唤卢根生,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一丈开外已然人畜不分。他听了禀报后微微发怔,捋了捋花白长须轻哼一声,迈开无所畏惧的气势,晃着肚子翩翩而来。

卢老睁着那双浑浊的眼仔细的辨认,果然看到一脸阴沉的沈霄坐在轿内。

轿帘已被左右人往上掀开大半。沈霄曲着一腿,手肘就搁在膝盖上,浅金色的绸缎宽衫,衣襟滚领处暗绣提花纹。双眸如星,剑眉下鼻梁陡直,嘴唇淡而薄,肃着一张俊目容华,却浅藏阴郁之气。

“不知摄政王来此,请恕下官怠慢。”卢老做足了谦卑恭敬状,实则不带半点真心。

沈霄看在眼里,眉峰一挑,张口便带着些莫名的愉悦:“卢提点客气,本王今早是来你这,是要借一样东西的。”

话里有话啊。卢老变了脸色,抖着老垂的腮帮子肉,拱手问道:“王爷府中缺了什么?”

依着摄政王折腾人的性子,怕是来者不善。

数月前,卢老从外得来一只灵龟,拿来演卦批语。本是问天机朝运,结果有心人混淆乾坤,暗指摄政王终有一日会夺位。

流言多了就成了人人心中的刺:旁人觉得辅政权臣不想取而代之都不正常。何况摄政王多年不扶个正妃,又谣传他不太行

不正常的沈霄慢条斯理,扣指弹了下墨色袖摆道:“本王最近身子虚,听了太医的话,想从你这借一只大王八,带回去熬个汤。”

什么大王八,分明指的是自己的灵龟啊!

卢老心说这般挂羊头,越想越气,气的心肝脾肺火蹭蹭上涌,面色赤红,一口气悬在胸膛里直把自己憋昏了过去。

“提点大人?”“提点大人昏过去了!”“快传御医啊!”

司天监的人立马一窝蜂的拥上去,喊叫声随即传到墙外,不清楚的还以为提点大人今早升天了。

沈霄半点没有恶人的自觉,不咸不淡的拍了拍手——算是撇干净关系,你们别赖上来。

不一会,卢老就被人四仰八叉的抬了进去。沈霄走到门口,亲卫已经抱着那只灵龟,站在撵轿前了。

沈霄淡淡瞟上一眼,勾唇,步子一转,撩袍就上了撵轿。

听到沈霄离开了司天监,卢老憋着的一口气瞬间吐了出来,抓着旁人的衣服,双目睁圆问道:“人真的走了?”

不走难不成留下来用午膳吗?

底下人忙点头:“是是是,提点大人,摄政王已经走了。”

“走”,听在卢老耳里,同“滚蛋”也差不了多少。

他一想到好好一只灵龟拿去煲汤,忿忿难平:哼,沈霄,多行不义必自毙,小心他日刨坟头!啊不对,那是皇陵

话说沈霄的撵轿这厢刚过了东直门,就有个小太监从侧门步履匆匆赶来。亲卫伸手拦一下,但见小太监弓下腰低头,递上来一块令牌。

那令牌通体鎏金,雕刻双龙腾云。亲卫眼疾手快往回一缩,脸色僵了下恢复如常,侧身退后静立。

小太监将令牌揣回暗兜,冲着纱帘盖顶的撵轿跪下,叠手抬起作揖,尖声细语道:“王爷,陛下在朝上快撑不住了,特命奴才来请王爷主持大局。”

撵轿内,沈霄面色不佳,目光摄人,抬手做了个抚眉的动作。

沉沉道:“走。”

先帝驾崩之年,满朝文武匆忙将那哭鼻子的太子沈翎送上了帝王之位。

沈霄身为先帝胞弟、太子的皇叔,他允文允武,然志不在朝上谋权而在沙场肆意,先帝临死托孤才不得不回了朝上。他遵照遗旨被封了摄政王,很快便在一片乱局中稳了根基。其中自然发生了不少大事,譬如顺手拉下一个前太尉,监掌了枢密院。本是替小太子铺路,却也在此后给自己树立了死敌。

第二章 一群老顽固

太和殿内,骄阳灼灼的透过雕花窗棂,放肆的投在地上。刺眼的光线又折过高台中央的雕龙宝座,泛起一圈浅金浮光。

御座前一尊仙鹤青铜香炉,此刻没有燃沉香,而是放置了些冰块,两侧的宫人不停地摇着扇子,沁出丝丝凉意。镂刻江山图的翠玉屏,勾勒着御座上的天子身影。

天子身着明黄龙袍内衬白罗衫,流珠冕冠插玉犀簪,腰束金龙宽绶带,样貌是芝兰玉树的一等少年郎。

原本一派祥和的早朝,气氛陡然变了激烈。有官员话锋一转就对垒起来,唇枪舌战的嗓门堪比聒噪蝉鸣。

沈翎手托腮,眸子已然放空,微点着头,心神早跑到了四海八荒。幸好早年登基时就将翠玉屏放置于台前,遮掩他常常魂不在身的模样。

“西北邻国素来便是虎狼蛮夷,我朝重将士苦守疆域多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内朝安稳百姓富足,几位武将何不趁此发兵进攻?”

“眼下我朝的确人强马壮、粮草充裕,可一旦起了战事岂是短时速攻就能拿下的?你等文人三言两语说得轻巧,谁行谁就带兵去啊!”

“那你们不战便是怯夫!”

“多说无益,你若要做英雄我等绝对奉上军符。只是有言在先,耗上两三年若你们强攻不下,便是三军尽墨之时,朝民倾不倾的自个掂量去!”

本朝文官以三司为重、武官以枢密而统,互相制衡。今日却出了奇事,武官不愿领军发兵,文官反而撺掇着要打。

这都小半个时辰了,某些人吵的口干舌燥的也吵不出个结果,干脆把麻烦丢给了御座上的天子。

“陛下以为如何?”

“还请陛下定夺。”

沈翎只觉耳边吵嚷不休,炸毛的回了神,懒散的打个哈欠,握成拳在额头上敲了两下,慢吞吞从龙椅上挺直背脊,打起精神敛了心绪。他今年一十有八,本是鹰隼试翼,比傲秋霜的年纪。只可惜人人欺他年少,想要施展却左右备受掣肘。

“诸位爱卿啊——”

然沈翎刚开腔就被打断了,百官左右紧迫相逼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今日蹦跶最厉害的,当属三司右丞郎孟知秋,也是太后的亲哥、他的大舅。不过沈翎一直清楚:这位舅舅再亲,也敌不过自己的皇叔啊。

沈翎一想到沈霄,软下的脊梁骨猛的提起,赶紧侧头朝裴公公招了招手。

裴言上前躬身。他原是皇城司隐卫之一,多年前沈翎即位就被安排在其身边贴身保护。这些年他在宫内做人低调,处事八面玲珑,算是个太监中的人才。

裴公公眼观鼻、鼻观口的小声提醒:“已经命人去请摄政王了,陛下稍安勿躁。”

沈翎目光一折,默默点头稳下心来。

“摄政王到!”

就见颀长精瘦的身影跨进了门槛,甫一踏进殿内带来了凛冽之气。

沈霄脚步沉稳站在翠玉屏前,轻薄如翼的绛纱袍随之摆动,腰革带垂一枚白玉佩,衬得衣冠矜贵,气质冷傲。

御座上的沈翎望向沈霄,激动的张口噎了一下,结结巴巴蹦出一句:“皇、皇叔来了!”

除了沈霄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外,其他官员听到后却是不敢露笑的。

沈霄端着脸轻声呵斥:“陛下年纪不小了,该学会处变不惊才是。”嗓音低沉恰似寒池泉水。

普天之下,敢这么对着天子训话的,也唯有这位摄政王沈霄。

感受到摄政王犀利又不耐的眼神,沈翎立马端正身板,白皙稚气的脸上透出几分沉稳。

孟知秋方才见到沈霄进殿,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眉头也跳了起来:什么玩意儿!

这种暗戳戳的敌对感,沈霄向来是不屑的。但免不了还有人不知好歹的惦记着,凑上来送死。

那头的老相爷柏温则是一脸淡然,见着沈霄还给面子的点了下头。这柏温素有众望,常以正道自持,对着沈霄摄政王的作为也是常有微言,偏偏明面上什么也不做,等着旁人挑刺。

柏温只是露出了一点轻视之意,落在沈霄视线内,嘴角掀起的笑意更深更冷了。

——啧啧,糟老头子坏得很!此人老成谋国,大奸似忠呢。

沈霄年少时便带兵镇压边关,凶名在外。军营里都说他纪律严明,治下也是手腕狠厉,御敌更是勇猛。

“起居郎的笔拿来。”

沈霄说完,起居郎偷偷看了看沈翎,见自家主子点点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两步递过去。

旁的官员还一头雾水,就听沈霄冷冷道:“笔给你们,今儿个谁在这里说要出兵的,尽管写上你们的名讳。来日点兵点将的时候,本王亲自为你们做主。”

一众官员立马吓得没了方才模样,唯有孟知秋还蹦上前一步辩道:“荒谬!且不说诸位年纪大了,文武官本就各司其职,摄政王是要干涉什么?”

“看来孟大人体谅各位,年纪大不打紧,不是都有儿子么?也是时候让后生拉上战场历练历练了。”

沈霄一言,满堂哗然惊愕。

“这这这,沙场凶险,不是让老臣绝后么?”

“陛下明鉴,万万不可答应啊!”

都知沈霄还朝数年间阴沉雷厉,无人敢挑衅他的张狂跋扈。

无劳的叫唤了一会,殿上的官员渐渐放眉眼低下声。

沈翎放在扶椅上的双手松了松,声音明显的轻松几分,刻意压低几分嗓音说道:“今日到此吧,朕乏了。”拢袖一挥,朝着裴公公轻哼一声。

裴公公默默赞许,鼻孔朝天的扬声唤道:“退朝!”

吵得沸沸扬扬的早朝也就此作罢,众臣各怀心思的下了朝慢慢散去……

~

沈霄自己有块封地在洛阳道,回朝后皇帝御赐了他在京都一座府邸,就设在外京城,京西处占了最大的一块官家地皮。

碧瓦青烟,木窗镂刻各种图案,琼影斑驳投在道上。

一道暗影疾行而来,脚风夹带起几片地上的花瓣飞旋。有人走到门扉前,不轻不重的叩了几下门。

“王爷,有要事禀报。”

沈霄褪了公服换上墨蓝常服,端一碗凉茶,茶叶扁平光滑,色嫩绿油润,细嗅亦是香气沁人,茶汤清亮。他含了一口在舌苔上一滚才慢慢咽下,只觉滋味醇爽。

“什么事?”沈霄咽下一口茶,敛去面上的愉悦,眼波一翻,阴沉涌了上来。

屋内亮堂,窗棂上黑影一晃,人已经推门踏了进来。

第三章 倒了血霉啊

来人名唤郭卜,年约四十,乃皇城司总统领。这皇城司向来负责皇帝的护卫之职,以及刺探朝廷上下官员的情报。沈翎在位毕竟年少,许多事不能应付,故皇城司的事暂时还需向沈霄通报。

郭卜神色凝重道:“王爷,陛下晌午后偷偷跑去了南山打猎,这时辰还未回到宫里。卑职已经派人去寻,只是,有人看见山头燃了一束信烟。”

沈霄眼含讥笑,嘴角下压,表情喜怒难辨。

“裴言不是守在陛下身边,凭他的身手一般人能挡下。”沈霄琢磨道:“若是他发出信号,只能说明事情突然棘手了。不过,兔崽子好端端的跑去南山干什么?平日里太傅授帝王术的课业太少了?!”

这望而便生畏的气场,换了旁人铁定躲远几步免得遭殃,但郭卜倒是个能扛得住的铮铮汉子,咬紧牙关没有退开。

“陛下去南山是为了猎一只白鹿,打算赠给王爷作为今年的生辰礼。”郭卜说完,小心翼翼的觑看沈霄。

沈霄漫不经心的摩挲着青瓷盏的杯沿,眸底若现的阴狠,如山雨欲来般深深压抑着。

“寻人。”

~

半个时辰后,乌金西坠,云霞漫天。

沈翎此刻正躲在一颗茂密大树上,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先于惊吓中目送着裴言去引开一波刺客,平静下来过了不久,又不安起来,慢慢地耗尽了耐心。

怎么还不回来?不会连裴言也被杀了吧?

正当沈翎胡思乱想之际,灌木草丛里窸窣声响起,拂开杂草现出一道白影。风声呜咽着呼啸穿行,卷起的绿叶顺势钻入了那人锦衫袍之下。

他像是有所察觉般走到树下,仔细端倪地上的一点鞋印,清冷的俊脸上深眸凝视,一会就不明所以的舒了眉。

“是我,兔崽子还不下来?”声音是一贯的低醇疏淡。

“皇——”沈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马欣喜的要探头往下瞧,忽然脑子灵光一闪,担心有诈不敢应声动作。

“有本事爬上去,没胆子爬下来么。”沈霄眼神冷漠,语气及其不耐烦。

就听利刃擦过布料,破空拂起一道银光。

沈霄手腕一转快速挽了个剑花,“嗖嗖”树叶被凌厉的剑风刮的颤动不已。藏在树上的沈翎心里发慌,树枝清脆一声,脚下落空就扑棱的摔了下来。

“哎哟!朕的脚!”沈翎痛的直接蹦出泪花,嘴里丝丝抽气,揉着腿抬头看向沈霄。

“皇叔!你上山的时候可有见到裴言?哎哎哎不说这,皇叔先拉侄子一把啊!”他没指望沈霄能回答,只因为方才受惊,又大着胆子把手递了过去。

沈霄耐着性子甩着软剑一收,愠着脸冷冷瞥了一眼:手长脚长的废物吗?沈家的天下竟被他坐着。

他点漆目中平淡无波,视线往对面茂密的丛林间掠去,那片灰暗如天光透不出去般的沉闷。

此时暮空之上变了风向,东面翻滚而来厚厚的云层,山林间隐隐透出一股森凉之气。

风声鹤唳,忽然数道尖细寒芒朝着沈霄周身大穴袭来!罡风扑过头顶,他长袖一挥举剑提挡,软练剑身霎时绷紧如道银弦,‘梆梆梆’作响,把暗器尽数弹了出去。

一群红衣长袍带着古怪面具的刺客,从暗影中纷纷跃起现出真身,面具下的十数双眼眸里掠过杀气。

“怎么又来一批啊?”沈翎吓得一下子从地上弹起身,指着他们惊呼。

沈霄蹙了蹙眉,一脸阴沉的将沈翎推到身后,问道:“方才刺杀你的人,是不是都穿黑衣蒙着面?”

沈翎点头回道:“对,是裴言引开了那帮黑衣刺客,朕才能躲到树上。没想到这里还藏了另一波人,咱们该怎么办啊?”

沈霄绷紧面容沉默不语:他带着人上山后就遇上了裴言,留下亲兵和皇城司的人对付黑衣刺客,此刻说不定还在纠缠,难以分身来支援。

沈霄此刻静默的可怕,手握紧了削薄剑柄,皮下青筋绷紧。就在他勾唇冷笑的一刹,转身腾挪,身姿矫健如鹰,挥着软剑利落的缠刺而去。

只听‘咚’的一记闷响。沈翎后背发凉,回头滋了一脸血的见一名刺客睁着惊恐的眼神,嘴角一张一合,仰头直挺挺栽倒在了草地上。

沈翎还来不及诧异惊呼,侧方又有手持弯刀的刺客飞奔上来,重重斜砍向沈霄颈边,却不料被他反掌劈开。掌风触碰刀面发出“嗡”的声响,一股劲道反弹了去,震颤的刺客握住刀柄的手不稳,虎口渗血。

一名刺客悄无声息斜刺里箭步冲过来。

沈翎正瞧着那方打斗屏息凝神,危机逼来时本能的一偏头,堪堪躲开了一次脑袋开花的机会。

他惨白着脸,手脚并用对上那名刺客。那人估计没什么经验应付这种无厘头的招,干脆退了回去。

“嚯,吓死朕了!”沈翎停下来叉腰擦汗。

那边几个刺客却不带歇,再度左右夹攻,身手诡异,弯刀堪堪绕过沈霄的脖子划了过去,银光锋利削掉了他一截黑发。

风声随着刀锋逼近眼眉。沈霄面沉如水,左手持剑挥舞银芒晃眼,右手顺势而为扣爪拧住对方的手臂,压着那人不得动弹,又反抄一把抽了弯刀甩出去,力道之大直直钉进树干寸许深。

“刀给你,砍过去。”沈霄脚尖顺势一抬,将地上另一柄刀踢给了身后的沈翎,奈何后者没有丝毫准备,双手在半空胡乱一抓,愣是没抓住刀柄。

“怕、怕是侄儿打不过他们吧。”沈翎有些尴尬的盯着地上的刀,自知羞愧连说话声都低了。

“既然知道怕死,还不躲远点!”沈霄阴沉着脸,朝着沈翎怒喝出声,全然不想搭理他了。

论挫敌,摄政王是不怕,只是今日兔崽子分心,无法拼尽全力。

“好好好,皇叔放心,皇侄绝不拖你后腿!”沈翎乖巧的猛点头退至树后。

少年的心智是激昂的,眼眸清越明亮,青涩得叫人不快。

沈霄眼角淡淡一瞟,嘴唇抿成一线,暗骂一句:汝懂个屁!本王最是惜命,不想被你个废物崽子连累。

趁他稍稍分神之时,另有几名刺客连番围攻了上来。那些人出招狠厉歹毒不待停歇,沈霄还要兼顾下沈翎,稍不防备就被划了数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丝丝鲜血也渐渐渗出锦衫。

第四章 谁是你儿子

“你们这些贼人胆敢伤我皇叔!不怕诛九族吗!”沈翎不知从哪里生了胆气,豪迈的怒吼一句。

刺客当然没有吓退,闻声停手,调转了方向,剑光泛着寒气,齐齐向沈翎袭来!

“你少说两句就当给自己下辈子积德行吗!”沈霄骂得咬牙切齿,提气揪住沈翎的衣领,撩剑划一圈,冲出围挡再翻越上树稍,如燕在林间纵起纵落。

“轰隆隆——”铅云之上电光火石,雷鸣阵阵如锣鼓。顷刻后,乌云压境,暴雨倾盆而泄。

雨如潮,风越荡,心亦沉。

两人逃上了山顶,刺客紧追不舍而来。

天色渐暗,沈翎青黑着脸,被淋个浑身湿透也不敢再乱动。

刺客成围拢之势逼近,生死危机一触而发。

沈霄抹掉脸上的雨珠,抬臂横剑——银光骤成一线。一道惊天雷光在头顶骤然闪过!

他面色大变,低吼一句‘躲开’尚堵在喉咙口,额上立马青筋暴起,身子一阵颤栗痛麻,抽搐倒地!

沈翎浑然不知起了变故,还想着上前帮忙——哪知碰上沈霄的一刹使不上劲,痛感窜流至全身,惨叫一声混着风消了音!

两人摔倒在地后不得动弹,空气里很快漫起一丝焦土味。

那些刺客也是惊愣在当场,半晌才找回了理智,见地上的二人依旧没有声息,才派人上前查看。

“老大,好像都死了!”“不死也残废,将他们丢下山崖,咱们就撤!”

~

沈霄上一刻还陷在梦魇中苦苦挣扎,浑身被汗裹紧,下一刻绷紧了脸颊,整个人猛地跳动一下。待他恢复过来意识的时候,是在一片晨光中缓缓睁开了眼眸。

原来一夜已过,朝光映山头,树林淬了金。

沈霄环顾眼下,须臾就理清了思绪。他勉力支撑着手臂想要起身,才发觉自己的一只脚似乎扭伤了筋,稍稍一动就痛的冷汗冒起。

他们二人被推下山崖,好在命大,也不知是不是先帝有灵,这山崖约莫七八丈下有这么一块杂草成团的平台,恰好就掉在了这丈宽余的地方,性命无虞。

“啊!皇叔你的脸——咱们?咱们的脸变了?!”

沈翎醒的比他早一丢丢,先是被脚下的嶙峋峭壁吓得去了半条魂,待看清沈霄时再被惊得没了半条魄。

沈霄淡漠的扫量一圈,目光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人开口分明是小兔崽子,怎么顶着一张自己的脸?不对!沈翎这小子何时变成自己了?!

沈霄错愕下赶紧摸摸脸颊,才发觉自己的手脚,活脱脱小了一圈!

沈翎也没弄清这突然的变故,惊疑不定的盯着沈霄——他那张剑眉长目,明秀如玉的脸,活脱脱黑了一层皮!

“匪夷所思难不成是咱们昨日被雷劈了才……可怎么能连身子都换了啊?皇叔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沈翎饿的不行,反反复复的问这一句。

沈霄脸上蕴着怒火,恨不得劈上一掌送他先休息。好在压抑住翻涌的情绪,忍了忍深吸一口气道:“嚷什么?还嫌不够晦气!只要咱们没死,总能想法子上去。”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

“王爷!陛下!”“王爷!陛下!”

山顶上有人在呐喊。那声音似乎是裴言,又似乎不是,隔着距离听不真切。

“在在在这!我们在下面呢!”沈翎已经一屁股弹起,仰着脖子往上瞧,奈何除了岩壁什么也看不到。

倒是沈霄沉着冷静,提醒他稍安勿躁。

半晌,上头的人将一根绳索扔了下来。

沈翎捡起头拉了拉绳索,确定无恙后望向沈霄。

沈霄淡淡点头嘱咐一句:上去了也切莫跟人透露两人身上诡异的事。

沈翎自然明白,他遂打定了主意先上去:一来是沈霄脚扭伤了,二来若是有意外,他勉强先挡一挡吧。

步子迈大一下扭了胯,沈翎心急差点把自己绊上一跤。他松了松紧绷的面色,目光一横,将绳索栓紧腰间打了个结,上头的人一寸一寸的用劲往上拉拽。

不稍会,他凭着借用沈霄精瘦强悍的体格,顺顺利利的上去了。

绳索再度被甩了下来。上头传来沈翎的声音:“好了好了,快上来!”

沈霄抓住那根绳索拽了拽,绕一圈打紧结,开始一点点往上移动——

然而变故却在刹那,绳索不知是磨着石块久了,突然就崩断了。

‘啪!’一声,空气凝重,沈霄急急下坠。

他哪有防备这层,只听风声呼啸窜进耳中,周遭景象天旋地转的划过眼眸。

身影如断线风筝很快就缩成了一团黑点,消失于漫漫山雾间……

沈霄年少时轻狂逍遥,沙场上只要握利刃便能斩除对手,后来发现朝廷之事过刚易折,诸事烦心,百般牵连,远非一把剑能断人功过。

“山川阻我,我便移山排海。”

过往事尽数在这一刻涌入脑海。沈霄失去意识前,恍惚见到了先帝站在那高高的皇城石阶上,长身玉立,回首望来。一张御口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沈老九,你再不醒朕的江山就没了!江山没了!没了

~

繁华的街市,迎来送往的车马如流。

有一位汉子跪在一处角落哭嚎,脚边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看得出席上正躺着一人,从头到脚用白布单盖着,俨然是断气了的模样。

“我滴儿啊,你死的好惨啊!各位走过路过的善人行行好啊,赏一个子让我儿买副棺材下葬吧!呜呜呜~”

围观的人倒还不少,也偶有人往地上丢铜板。

不过有人看不过去了,啐一口唾沫直叫道:“老五,你这又是哪捡来的死人?上月是个女儿,上上月是个儿子,家中不是就剩你一条老光棍了吗?还在城里头骗些外乡人。”

汉子外号老五,固州城地痞,不学无术,招摇撞骗。

“呸呸呸,你别影响我赚银子!不是各位、你们别走啊,听我说,别走啊!”老五急红了眼,骂骂咧咧的起身去寻多嘴的仁兄。

那人早跑没影了,围观人群也慢慢散了。

白布单下隆起一块微微起伏。

沈霄头昏脑涨的醒过来,脑子里还‘嗡嗡嗡’炸了似得响,猛听到有人在哭丧,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

——阎王都没让本王死,哪来的蠢货竟敢胡言乱语!

他大喘上一口气,气急攻了心,憋了许久的一口淤血喷了出来,染在了那白布单上,显得殷红点点。

“啊!”这诡异情形吓坏了回头的老五,伸出手指抖个不停。

第五章 小姐人如玉

“咳咳咳……我记得我爹死了很久了,你算我哪门子的爹?”沈霄沙哑着声,慢悠悠扯掉盖在头顶的白布单,支起身时面色黑气沉沉,眸子一片阴郁。

“夭寿啊!还魂啊!”老五立马撒腿逃跑,跌跌撞撞就想往人堆里窜。

沈霄眼神一暗,从旁捡起一枚铜板甩出,一下命中了那人的腿弯处。

老五哀嚎一声扑倒在地,吃了一嘴的土。“呸呸呸!打人啊,打人啦!”

沈霄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近,一身锦衣华服不是烂了就是被人扒了,束发的漆玉冠也掉落无踪,顶着那张黑脸确实谈不上什么俊秀出挑。

“这是哪?你是何人?”

老五挣扎的想要爬起,却被沈霄一手下压狠狠的扣住了肩膀。

沈霄满脸阴郁,抬眼扫一圈四周,发现这是条长街巷尾。

老五看少年有股内敛的狠劲着实心虚,不过他是个地痞,故意壮胆拔高了声道:“这里是固州城。我好心将你从河里捞上来,见你没气了想给你买副棺材。你倒好,一醒来就要打我,讲不讲理!”

沈霄从前不讲理法,他收敛了一些戾气,淡定的看着老五。

“固州?”那就已经不在上京。莫非他从山崖摔下,大难不死的掉了江河,被这人救起了?

沈霄犯疑,心里一沉。

老五瞧着少年目光沉沉,捉摸不透几个意思。他眼珠子转一转,站起来比沈霄还矮了半个头。气势上虽矮了一截,但不妨碍他扯皮子耍无赖。

“臭小子,既然你醒啦,咱们也该把账算一算。我救你一命,怎么着这恩情也值个几十两银子吧?”

几十两,倒是便宜。不过眼下的沈霄可身无分文。

他寻思着:也不知沈翎那小子顶着自己的脸是不是回了王府,自己该不该赶紧回到皇都,或许入了宫能引出幕后之人……

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老五趁其不备如泥鳅一般滑溜向前翻滚了一圈。

“想跑?”

沈霄眉峰拢起染了厉色,正欲上前逮人,就见一顶帷轿从拐角处一颠一颠而来,轿夫各个步伐稳健。

老五猛地纵身而起,慌不择路的往前跑,直接撞上了轿子前的一个丫鬟。

“哎哟!长眼睛没?往哪撞呢!”

丫鬟脚下停步,嘴皮子一拨,揪着人胳膊不让走。老五进退两难,偏偏一时解释不清。

乌云压下,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闷热好似散去了一些。

轿中人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细嫩腕子上的一串小叶紫檀珠。轿帘不时的被风吹拂掀起一角,外头的动静传了进来。

胖丫鬟明眸皓齿,珠圆玉润,一看就是好生养。见雨势不减,先叫轿夫穿上蓑衣,自己也打了伞。

老五灵机一动,苦着脸指着身后的沈霄道:“都是后头那小子要打我,我逃命才撞上来的!”

“光天化日敢当街打人?我瞅瞅。”胖丫鬟推开老五,看清瘦少年一脸狼狈,步履似乎不便,一时间有些生疑了。

沈霄的眼睫沾着一点水珠,稍稍眨动,水珠便滑落瘦削脸颊。往这头淡淡的扫了圈,再看向轿子。

“误会了,我与这人有些私事。我抓人,你们尽管走就是。”

轿中人乌发如云,垂髻上两支碧色翡翠簪,云锦凉衫清雅不俗,薄纱襦裙绣着荷花纹,一看就是商贾家的闺门小姐。这小姐绯唇勾起清浅弧度,眼帘半睁半合,透着被扰醒的慵懒,一手轻搭在轿帘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喜儿,怎么停下来了?”

胖丫鬟回道:“小姐,有两个要打架的乞丐挡着路。”

“不要误了船,绕着走。”轿内又传出一声不冷不热。

沈霄蹙眉,明明这话里不对,但又无言以对:他一身狼狈落魄,发丝粘着泥,哪里不像个乞丐呢?想他堂堂摄政王今日竟然流落至此!

见情形不妙,老五抓起一把土朝后一送,迷了沈霄的眼,耗子似得往胡同里冲了进去。城里四通八达,不一会就淹没了踪影。

沈霄抬袖一挡,再抬眼寻人无望,反倒冷静下来。

轿子已经抬起。沈霄想也没想伸手一拦,刚说了句:“可否——”

也不知那胖丫鬟使了多大劲,一个推手猛将他撞倒在地。

“唔!”沈霄因为用着沈翎的皮囊,本就是底子虚的,加上腿扭到了筋行动迟缓。痛的有些面目狰狞道:“丫头,你想杀人啊!”

丫鬟又急又气道:“你胡说!我我我就是力气大了一点点,哪有要杀人!”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了。

小姐稳坐轿中,以一把薄而透光的丝绣团扇半遮面,露出光洁额头,远山秀眉,清眸恬淡。

“喜儿,今早上又吃多了?”

丫鬟嘟嘟囔囔的解释:“没啊,也就两碗粥、四个包子、一根玉米棒子,不算多不算多。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奴婢不吃饱就没力气。”话锋一转,“依我看,这小子与方才逃跑的男人是一伙的,故意讹我们呢!”

沈霄端倪着这位小姐只露了一双水眸,但凭着男人的直觉,那脸蛋该是甚好。

原本他的脸太过阴戾,如今顶着沈翎的脸看起来倒是气质大不相同。

沈霄唇角扬起浅浅弧度。

眉眼生辉,恰似骄阳。

“你是瘸子?”小姐眼皮一折移了目光,方才见他行动有些别扭。

“咳咳咳!”沈霄被这一句气得呛了声。

这位小姐说话可真是……啊。

“在下不是!”沈霄字字咬的极重,“只是日前伤了腿,走路不大方便。倒是方才被你丫鬟撞的不轻,现下胸口疼的厉害啊。”

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嗓音里夹着了一股痞气。

……

积云阴霾,江上烟雨朦胧,水天连成一线,似是浓墨淡写的素净,入眼是漫漫冷色。

沈霄算是搭上了这条商船,也不知是不是他行大运运,船竟是要往洛阳去的。

洛阳好啊,那里是他的封地。上京里暂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自己的人也不好随意调动,万一惊了幕后黑手,简直就是自个往刀口上撞。

江上风大浪大,他上了船后昏昏然。几个轿夫与船工闲聊,大概能拼凑出这么个来历:这些人都是从洛阳府永城来,主家小姐姓赵,家中还有一位兄长,倚着商贾大户的外祖做些买办生意。这一回是来固州采办质量上乘的端砚带回去的。

沈霄倚着船栏,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那几个轿夫谈笑风生。什么最上乘当属御品松花砚,大臣皆用红丝砚、易水砚。

突然有好事的岔声问他从哪来,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沈霄略略讪笑一下搭腔:“哦,我家道中落……”

第六章 晦气冲破天

风雨声渐弱,淅沥沥的击打着船舷帆旗。沈霄破烂的衣袂轻轻摆动,很快沾湿一层水汽。

“小姐,外头湿气重,还是别靠着窗了。”常喜放下一碗绿豆汤,走过来关上轩窗时,发现带回来的少年正在甲板上与人闲谈。

赵清淼隔着窗隙望着沉沉天色,这夏日多雨,对于行船送货尤其扰人,浇得人心头无端烦闷。她饮完了绿豆汤,撩起珠帘走进里间,径直靠着春塌躺了下来。

常喜见自家小姐面色不耐,赶紧摇起了扇子。

风‘呼哧呼哧’的曳起几缕青丝缠上脸颊,挠的赵清淼闭目不得。

轩窗露了一条缝隙,甲板上那群人闲聊的声音隐约能传进来。

“真的这么惨?”“你这孩子可怜啊。”

穿行顺风顺水,几名船工歇下来,正为沈霄的一段身世唏嘘不已。

什么十三岁丧父,十五岁家道中落,十八岁奔波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少年,搁谁身上都惨。

赵清淼秀眉一抖,嗤笑出声,问向常喜:“喜儿,你听他说话是哪里人?”

常喜直接道:“上京来的吧。”

赵清淼微眯眼眸:“你瞧他一身装束破烂,边襟缝制用的是上等香云纱,非显贵之人不得。如此藏着掖着的人,实乃用心不良。”

常喜手上一顿,问道:“既然小姐不放心,不若我这就将他丢下船去?”

赵清淼想了想,整了整衣袖吩咐道:“不急,你先把人叫进来。”

沈霄脱下蓑衣跟着常喜踏入船舱里间,在一张枣色绒毯前站定。室内装饰简朴,隐隐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帘后,人影绰约。

“你叫什么?”

沈霄随即目光微凛,移过视线,神情自若的挑眉答道:“沈九。”

“你在固州遇上了什么事?”帘后的声音又问。

沈霄眼眸一眯,压着长音道:“说来话长,在下家道中落——”

赵清淼蹙眉打断,语气明显不快:“少年人最好有一说一,在我的船上扯谎,就不怕丢你下江喂鱼么?”

好个会唬人的小姐。但沈霄会怕吗?他摸摸鼻尖冷笑:“赵小姐,在下说的可句句属实啊。”

两人隔着珠帘话语交锋。帘子倏地被人撩起,发出一波清脆响声。

入眼的一双素手与玉色无二,这位小姐容华桃李,霞姿月韵,胭脂晕,美人唇。看的沈霄微微一怔,很快垂了目光:美则美已,瑞凤眼里渗着凉薄。

赵清淼的视线自眼帘往上一抬:这沈九年少清隽,身量也是高挺。要说哪里怪异,就属他这张脸了。

“你脸这么黑,是沾了什么没洗干净?”

这一句又是戳他的丑。沈霄心里腹诽,嘴上却道:“在下命苦,不巧日前被雷劈中了。”

“被雷劈了还能大难不死?你可算是个奇人。是作过恶还是行过善?”赵清淼饶有兴致的盯了会,忽的走向一张圈椅,伸手摸了摸后脖颈道:“这么着跟你说话也太累,你跪下来。”

沈霄立马扬起了眉梢:想他堂堂摄政王跪天跪地跪先圣,就是对着沈翎也不必相跪呢。这女子凭什么?

未待他出口拒绝,腿弯处猛地被人踢上来,一个踉跄,膝盖就抵了地。

“唔!”这寻常男儿膝下有黄金,摄政王膝下便是半壁江山啊。

沈霄眼神阴郁聚了杀意,一运气胸口隐痛。想他从前别说有人敢近身,就是近了身也非折断对方一条腿不成。今日真是成了病猫了。

“废什么话,小姐叫你跪就跪着。”常喜说完便收回了脚。

沈霄的腿伤未愈,戾气在胸膛里滚了几息,缓缓的恶劣轻笑:“赵小姐,你既然收留了在下,总不至于盼着我伤重死在这条船上吧?”

“你既然跪下了,我赵家养着便是。”赵清淼从圈椅上起身走近,丝滑的绫绢扇面抵住沈霄的下巴,“如何?”

原来这是在试探他呢。倒是有几分心思。

沈霄眼中掩去犀利,抬起头,语气诚恳略带一丝遗憾的道:“小姐人美心善,在下腿伤不便,一时半会怕是伺候不了小姐。”

赵清淼听闻眼皮淡淡一翻,轻而短促地笑了声:“来日方长,你且下去歇着吧。”

~

入夜,江面薄雾笼罩,船下潮流暗涌。

一艘挂着黑帆的大船正穿过重重夜幕,朝着商船诡异靠近。

甲板上一个船工原本正犯困,嚼了一口大蒜刚提了神。他突觉商船水流涌动的有些不对劲,俯下身朝远望去。

这一看就打了个激灵,只见黑影冲破了薄雾愈来愈近,待他看清黑帆船的样子,赶紧吹了哨,颤声叫喊:“不好,是水匪!快快行船啊!”

掌舵的船老大随即下令,工人赶忙拉紧船舷帆旗的绳索,划桨的逆风改了前行方向。

“咚!咚!咚!”三声响锣急急的打破了深夜的宁静,船上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

黑帆船在江面上行的飞快,直直的朝着商船右舷撞来。

‘砰’一声巨响,漫天水浪狂打下来,顺着船夫的天灵盖浇了一通,甲板上的人避之不及都呛了一口江水。

此时,商船猛的向右深深的倾了下,好在船老大力挽狂澜的一把转舵,堪堪稳住了船身。风浪不断袭打着船舷甲板,船工们还来得及庆幸,就见三条手臂粗的乌黑铁链破空‘倏倏’袭来,牢牢的砸在了甲板上。

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晃动,打穿的木块纷纷掉落江面,侧面追上的黑帆船上有人朝着帆旗投掷石块,帆旗不多久被拦腰击断,晃悠悠的倒下大半面。

众人心跳如雷鼓:黑帆船头乌泱泱的站满了粗布衣裹头巾的汉子,人影憧憧绝非善类。有的扛刀棍凶神恶煞,有的举火把一脸流气。

商船被一时挤压、撞击迫停了下来,火光大亮,映衬着无边江面波光粼粼,凶险异常。

沈霄睁开双眸,竖耳聆听外头动静,等了等才扶着舱壁走出来。

嚯!水匪头目三十来岁,脸廓端正、宽肩硕腰,穿着是吊儿郎当,明晃晃的长刀抬臂横在后背,猖狂的喊道:“各位呢别怕,我们都是正儿八经的水匪。”

“最近弟兄们嘴里淡出鸟来了,劳烦各位配合一下,让我们打个劫!”

解释个屁啊。

沈霄腹诽着沈翎这副肉身皮囊到底是沾过多大的晦气?怎么动不动就能碰上性命攸关的祸事。

他抬头往甲板前的人群里扫了一圈,发现赵家小姐和胖丫鬟也站在其中。于是,他稍稍往前移近了几步。

第七章 少年人轻狂

按照惯常套路,水匪们先落了锚,前前后后一纵跃下落到了甲板上,整条船晃了下,猛地沉了沉。

头目大刀金马的跨坐在船栏边,举着长刀往人群里来回移动,手臂忽的停在一处,眸子一亮道:“哟,美人,这条船是你的吗?”

赵清淼柳叶眉一挑,目光沉凝。她方才出船舱时匆忙穿了开襟褙子抹胸裙,还没顾得上束发盘髻。现下长发披散在肩上,盯着她的一众水匪神色复杂,有的目露邪气。

赵清淼掩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捏的指节发白,不置可否道:“船确是我的,货给你,放我们走。”

“嘿嘿,美人性子很冷嘛。”头目吐舌扫了扫唇,回头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左一右,膀大腰圆的汉子打算上去擒住赵清淼。

赵清淼足下急退两步,常喜步上前,双手环胸而立,侧抬腿朝他们送上两脚。

“啊!”“哎哟!”

常喜出招断子绝孙,效果立竿见影。

那两名手下脸色刹那白了青、青了红,额角渗出了豆大汗珠,话语不连贯的开始咒骂。

“死、死丫头,掘你姥、姥家的!!!”“看爷我、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别看常喜是个丫头,常年跟在赵清淼身边,早练就出了不骄不躁的好脾气。

“干什么干什么,我家小姐说了,货拿走,别的不准动手!”

乌发垂肩,随风扬起,赵清淼面沉而平静。

“没规矩。”说的是谁,谁清楚。

可惜水匪连道理都不讲,哪会懂规矩。

头目见情形不妙,收了笑容逼出凶相:“小娘皮性子野,今日爷货要人也要,都给我绑起来!”

“上!”一声令下,这些水匪举起家伙准备绑人。

大难将至,船工和轿夫都是吃赵家饭的,心中纵然是怕,依然抄起了就近的棍子,打算豁出去挡一挡。

两方怒着脸对峙而立,月夜凝重,江风掀起衣衫鼓鼓作响。

“呼呼!”忽见人群中有火把乱挥,火星子迸溅飞出。

有人避闪出一条道来,沈霄举着火把趁机近了前。他抬头侧目,语气略带几分轻松道:“小姐,一会动起手来,你躲回船舱去。”

一字一句清晰的落进赵清淼耳中。

“噼啪”火苗又炸了一星点。

她心中仿佛平湖划出一圈涟漪,目露疑惑的瞧着沈霄的侧脸:这蠢小子与自己相识不到一日,一条腿要残不残,真要动起手来,能顾得上自己吗?

沈霄暗暗腹诽:自己动的哪门子恻隐之心?何来把握能以一敌众?

他如今顶着沈翎的身子就是最大的败笔,功夫是空有招数毫无内力。不过事到如今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即便他不站出来,也逃不了被水匪擒住的下场。

头目乍看站出来一个瘦弱少年,立马就笑了,笑完了还嘲讽道:“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不想死就躲一边去。再敢跟爷叨叨,送你下江喂鱼!”

这话听着怪耳熟。沈霄唇边似笑非笑,眸光深幽内敛,浑身气势仿佛一把久未出鞘的剑,正待主人磨一磨去去锈。

“那你来试试。”语气冷若寒霜。

头目哪忍得住这般轻视,横眉竖目,中气十足的怒吼一声“找死”,举着长刀疾步砍来。

江水涛涛,风浪拍击船舷。

一柄长刀左劈右砍,呼呼生风,银芒寒寂晃了人眼。一记重斩,人影闪避迅捷的让过了那一下,刀刃的落下堪堪劈断少年的衣袂一角。

沈霄喘着粗气,青筋凸起,面沉如水,眼利如刀。他明知这样乱动会加剧脚伤,但也只能搏命试试。

头目忽觉不对,下意识转身回头——

就是这一刹,沈霄舞起火把不断在空中画圈,‘呼呼’火舌乱窜,光影交叠。迷得头目眼花缭乱,心浮气躁,复举起长刀对空乱劈。

沈霄手臂一收,猛将火把当面一掷,火把翻滚着圈,直直扑向头目。

“当家的!”水匪惊呼乍起。

头目吓得抬臂去挡,火星子还是窜到了衣服上,一下子烧起来。他丢了长刀就地打滚,灭了身上的火。

焦烟随着江风吹过,不留一丝余味。

头目长松了口气,暗道臭小子要你好看——刚要摸着刀起身却手中一空,背上已被冰凉的尖锐抵住,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别乱动,我一紧张就手抖,给你扎了个窟窿眼就不好玩了。”

沈霄俊秀的眉目在淡淡月色下有些朦胧难辨,似恶非恶。刀柄紧握在他手中,只要稍稍用劲便可钻入头目的粗糙皮肉。

形势已然逆转,常喜赶紧拉着赵清淼退后。

“臭小子,刀可不是这么玩的,只要你们的船还在这片江域,可逃不了。”头目还在嘴硬想撑着面子,实则半点不敢挣扎乱动。

沈霄眼神阴沉下来,一手按着头目的后脖颈,握刀的手又重下几分。

头目瑟缩一下,粗布衫被刀刃破开,透出一丝血味。

气氛凝重的不行,赵清淼突然脖颈一凉。

目光折下,只见一柄短刀已经架在自己劲上。

拿刀的人拔了声威胁:“住手!不想你家小姐死的话就放下刀!”

沈霄没有意料到,故此捏着刀柄的手一滞,目光渐冷。

赵清淼皱了皱眉,心中自然有些怕意,但面上还是镇定。

那人见沈霄不动作,着急了短刀划下一点:“别逼我啊!”

沈霄咬了咬牙根,一股深深的不快堵在胸膛里。他竟被人威胁了!

“我放。”说完,他神情肃了,双手松开刀。头目站起身将长刀赶紧捡起来,怒吼:“给我绑起来!”

沈霄也不做挣扎,移了目光对着昏暗的江面。

火光摇曳,赵清淼站在明明暗暗中盯着沈霄:这小子不显山不露水。



商船上的人很快被绑成了粽子,两两还拴着一根绳牵制,猛一看还颇像一根绳上的蚂蚱。

除了留下几个水匪看管着商船上的人,其余的都翻回了自己的黑帆船起锚拉舷,拉着商船继续沿水路前行。

常喜满脸紧张的环顾:这回要完,接下来肯定是要被带去贼窝了。

她看看小姐,又看看沈九,发现两人淡定的闭目养神了。

心下突生奇想:这两人,倒挺有默契的。

第八章 初入青川岛

这一夜星移斗转,船行平缓,江面缓缓升起一轮红日。

凛空之中,有孤鹰尖鸣,盘旋翱翔。

“落锚。”两只大船相继在一座小岛靠了岸。

常喜后半夜的时候就撑不住睡了过去,此时感到船身一晃,人猛地惊醒,眨巴着惺忪的睡眼,脑子里反应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身处何地。

“小姐?怎么办?”

常喜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不安。反观赵清淼,长发已经绾成一个发髻,薄云衫随风飘逸,瑞凤眼轻阖,面容不见惧色。

“见机行事。”

寥寥几字,常喜绷紧的神经随之松下许多。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就看见那头的少年懒靠船栏壁,被缚住的双手搭在腿上,斜睨着眼盯着赵清淼的背影,不知在思索什么。

朝阳的金辉打在少年瘦削的肩头,衬得拢起的乌发一圈油亮,俊俏的面上却是清冷。

怪哉怪哉,这少年从昨日相遇到船上与水匪相搏的举动,处处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内敛。

沈霄这一夜睡得很浅。晨光熹微的时辰,一惊醒就看见一道倩影从船栏探出头,对着日出美景发呆。

如此淡然看景可见这位赵小姐是真不怕,可她一个弱女子究竟为何不怕呢?

沈霄打消询问的念头,默默的收回了视线,习惯的皱下眉头,锐利的眼尾扫过岛上。这座岛面西有着不太高的绿林山群,隐隐白袅袅的炊烟正从一排黑粼粼的屋宅上方升起。

头目命一部分人抬下搜刮来的货品,其余水匪则押着商船上的人一个个走下了船板。

此岛名为青川,原本住着些傍水而居的渔民,民风淳朴,后来不知怎的岛上混进了水匪,从此只能同流合污。

民宅白墙黑瓦,清贫简陋。若不知此处是水匪的大本营,倒算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当家的。”

“当家的回来了。”

他们口中的当家就是水匪头目,姓张名烈。

一路上跟着这群水匪进了村庄,走过石板桥踏过绿荫道。不时有穿着素布短衣的村民从自家屋子里走出来,隔着一圈篱笆栏,有人抿着嘴探头探脑,有人讳莫如深抱着臂。

沈霄边行边观察这些人。但凡他们路过的地方,村民不敢靠前,视线一直闪闪烁烁,表情里透着古怪。说是幸灾乐祸也没有,说是心亏害怕也不尽然。

“招子别乱瞟,都给我走快些!”刚好有个船工因为走的慢正被水匪呵斥,那水匪恶声恶气,挥舞着手中的棍子作势要打上去,吓得船工一溜烟往前追赶。

这般赶鸭子上架似得阵势,立马引来一些岛民哄笑。

沈霄眼神一凛,面上掩去凌厉,视线一折垂下眼帘,拖着伤腿一瘸一瘸的作出不敢停留的模样。

白云浮过屋檐落下一角阴影,烈日开始漫上瓦砾泻下一层灼灼晖芒。

又绕过一弯,众人停在一户没有匾额的大宅子门前。铜环朱门,廊檐斗拱,一簇芳菲的桃枝从墙头冒出,上砌着倒角砖。他们被带进了宅子,又被拉到内院,齐刷刷被按住肩头。

“除了这个美人,其他的都关进地牢。”张烈说完,手下便压着人下去了。

常喜一急,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喊:“留我、留我下来!我要陪着小姐!”

张烈又热又渴,不耐烦地挥挥手。“丫头片子别碍老子眼,带下去!”

“你!”常喜刚提起气,就感觉捆住双手的绳一端被人拽了拽。她不解的扭头去看,正是沈霄。

“不可动手。”沈霄刻意压低眉眼,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的醇朗。

明明嘴角弯了弯,眼尾扫过却夹杂寒意,常喜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莫名的顺从点点头。

赵清淼目光划过那头的两人,眉一挑,忍不住的动了动唇。

沈霄恰好看过去,以为她是要说什么,等了等却一个字也没提。深邃的眼眸这才别了视线,生出一丝无来由的失望。

闲杂的人都走了,张烈忙擦汗,他抓起案上的茶盏,揭了盖就往嘴边送。

忽的神情不对,抬手向窗口一掷——‘砰’,茶盏一滚,碎裂成一地。

“咳咳咳!”他呛得岔了气声,一口隔夜凉茶夹杂着怪味,从嘴里全数吐了出来。

“夫人呢!都干什么吃的!”张烈骂骂咧咧,捶拳拍着案,朝着一旁伺候的小厮问话。

那小厮年纪不大,弓着背恨不得把头缩进一具壳里似得,抖抖簌簌回道:“夫人、夫人去照顾老爷子——”

“非得自个去,缺了她岛是不是要沉了!哼!”

张烈还想骂两句,见小厮的胆小样顿时失了兴致,收回凶恶的表情,摩挲着下巴,图谋不轨的看向赵清淼。

几缕秀发顺滑的贴着清瘦白皙的脸颊,眉细而淡,粗砺麻绳绑着纤细的手,挺直着脊背,抿着唇一脸冷色入骨。

“美人,还没问你叫什么?”

赵清淼面色微沉,缓了缓,挑眉谨慎的对视。

“?”

张烈是个急性子,此刻竟没有气恼,反而咧嘴笑道:

“你不要怕,我不吃人。只是要你给个八字合一合,看看咱俩何时成亲妥当。”

这水匪真是头方脸大,狂言妄语。

赵清淼缓了几息,先是装的诧异茫然,继而正儿八经道:“我姓赵。你说的,只怕不行。”

果见张烈一张脸垮了下来,赵清淼轻描淡写的解释一句:“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张烈扯了扯嘴角,愣是没想明白,但又觉得可能是拖延之词,死咬着牙根从缝里问出一句:“小姐哪里不行?可需要看大夫?”

赵清淼倏地秀眉微扬,莞尔一笑:“我这是克夫命,大夫可没本事医治。”

张烈面色极度难看,一把扣住赵清淼的手腕站起身逼近,攥着的手用力掐的泛白,唬着声道:“我看你不是克夫命,压根就是瞧不上我!那又怎样!你上了这岛,还以为走的出去吗?我劝你乖乖听话,否则有你受的!”

赵清淼整个人就像是只娇弱的兔子被拎了起来,身影晃动,憋的有些难受的颦眉。

“张烈。”一名青衣直身裙的女子站在门口。目光透着幽怨,沉着面色直盯着他们。

第九章 岛上真奇怪

夏日里不知下了几场雨,这烈阳还当空,急风糅杂着淅沥雨水就落了地,‘啪嗒啪嗒’树枝敲打着墙面,飒飒作响。

地牢自然幽暗湿冷,空气里都泛着股陈年的霉味,一行人走着木阶绕悬而下,灰尘四起,蛛网缠身。墙壁上的青铜樽竖着十来支烛灯,‘呼哧呼哧’,火舌随着灌进来的风忽明忽暗,映在墙面的身影不断的走过。

沈霄他们被前前后后塞进了牢门内,水匪呵斥着迅速的将木栏的大锁合上。

“安安分分的待着,别给爷们整幺蛾子!”

待水匪离开,众人长舒一口气,出乎意料的从害怕中平静下来。

沈霄从角落里勉强转过了身,锐眼冷漠的朝四下察看:地牢并不宽敞,与正经官府的牢狱显得穷酸多了。

“这下完了,都怪我没有拦着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大公子非打死我不可!”常喜越急越恼,气撒一处的扯住手上绑得结实的麻绳,恨不得立时用牙咬开,再插对羽翅飞出去救人。

“赵小姐看起来是自愿被擒,想必她早有打算能全身而退。”沈霄见常喜哭丧着脸近欲崩溃的模样,脑子里就闪过兔崽子沈翎,不冷不热的补刀一句:“赵小姐长着一张美人脸蛋,想必懂得如何在狼窝里先保全自己。”

常喜听到这,脑子里自然而然想到了什么画面,瞬间脸就吓惨了的白,忍不住的哽咽起来。“呜呜呜……”

见好就收,沈霄别过眼,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人话:“保住命,总有法子逃出去的。”

常喜那丫头看来是把话听进去了,赶紧抹掉眼泪,一脸真挚的凑近了问道:“我瞧你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的,要不然——接下来我听你的?”

沈霄别过视线,忽然就有种给自己找了麻烦的感觉,心头涌上不悦,人畜无害的面庞却没露出半点情绪。

轿夫和船工原本正席地而坐,这下都静了声朝这边望过来,眼眸里俱是睁着希望。

沈霄眉峰抑制不住的上扬:这群人还真是……若不是腿伤恰在这一刻隐隐作痛起来,他可控制不住要开骂了。

他深吸一口气,撑了撑身子靠着木栏坐下,几不可闻的叹气道:“眼下我可没什么法子,还是好好歇着再说。”

常喜看他眼下乌青就猜他定是腿伤发作,加上大家都是一夜忐忑,的确没有人休息好。

“行,你先睡一会,有什么事我叫醒你。”

沈霄不想说话,他抿了抿唇,脸色疲倦的闭上了眼。

~

“你怎么来了?”张烈脸上划过一丝错愕很快逝去,话里带着一贯的不耐烦。

“这岛、这宅子都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过来?”方才唤张烈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八九,青衣衬得温婉,唇红肤深,清澈眸子里透着道不明的委屈。

张烈脸色变得有些难堪,语气更加生硬了嗤道:“张岚儿,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岚儿颤了颤身子,眼眶湿了红,抖着声反问一句。

“怎么,如今我在这连话都说不得了?张烈!你好没良心!”

赵清淼听的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两人是有什么说不得的爱恨纠葛。

不过,她自觉还是不出声为好。倘若两人大吵起来,趁着乱她也许能逃出去。

可惜,并未如她所愿。

原本看戏的赵清淼忽觉重心不稳的一晃,左臂已经被张烈那厮铁钳般的紧紧拿住,用一股大力拽了过去。

她稳住了身形,就听张烈凑着耳畔得意道:“正好这两日办喜事给老爷子冲喜,你好生操办操办。”

话音落,张岚儿红着眼,如刀剐人的眼神投了过来,不偏不倚的盯着苦主。

赵清淼暗暗叫苦自己冤不冤那,只能盼着眼前这女子的眼睛能好使些,看的出自己是被胁迫来着。

张岚儿扭过头,用袖子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平复了一下道:“你烦我了大可以休了我,不必这么毁我还要挖苦我。你如今了不得,不如就此带着你的人离开青川!”

“啰啰嗦嗦的烦不烦!”

那张烈一下子像被点了火,连带着将赵清淼手臂也捏的发白。

赵清淼忍不住‘嘶嘶’喊疼。

张烈这才松了手,看了看她,怒气压下去的对着那张岚儿道:“你别闹了,带这位赵小姐下去歇息,明日准备一下早早就把这事办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出了门樘,去向不明。

赵清淼还未动作,外头迅速跑进来两个人,一个看着张岚儿,一个给她解了绑。

张岚儿深瞧一眼,垂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们被两名手下带出了厅门,又顺着曲廊下走了一段,拐个角就到了一侧厢房。

这间房里的陈设可谓简洁明了,放着罗幔红木床,一方圆桌凑几张凳子。西面的窗格还支着一根细木架,半开半掩透着屋外的光线。

赵清淼踏步入内,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合上门的声响。她目光一折慢慢回身,见张岚儿面无表情的打量过来。

“方才我没仔细瞧,小姐还真是位美人。难怪他喜欢。”

真是醋味十足,隐隐透着莫大怨气。

赵清淼眼角瞟了瞟门扉上的两道人影,自顾自往凳子上坐了问道:“你是他夫人?”

张岚儿倏地瞪视,眸中覆了一层潋滟水光。“你故意这么说来磕碜我?”

妒火中烧的女子,果然是讲不得理的。

赵清淼眨了眨眼,轻轻扭动手腕子,慢条斯理道:“夫人误会了,我们一船的人好端端在江上行船,大半夜的却被人劫了送来岛上,论委屈也是我多一些。”

“咚咚。”屋外看守的人想是怕里头两个女子厮打这类的,赶紧敲了敲门提醒。

“夫人,你可别动手啊,回头我们怕跟当家的不好交代。”

张岚儿忽然不气不恼了,冷笑一声,应道:“怕?你们忘了自己都是岛上好人家的孩子,如今做了水匪到处打劫,反而胆子变小了么?”

屋外的身影动了动,没了人再开腔。

赵清淼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眸闪闪开始算计。嘴角勾起一抹笑,腰板一下子挺起来,手托着腮问道:“我可半分不想与你男人有瓜葛,想必你也是吧?”

第十章 俗套的故事

传言青川岛的老岛主叫张焕,命不好,老婆孩子死的早。后来收养了两个弃儿,养女取名张岚儿,义子就叫张烈。

这两人原本毫无关系,被张焕带回来用心照料,算是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张烈长到二十五六那年还在打打渔、晒晒网,终日苦大仇深。

老岛主看不下去,就说:“成亲吧,你俩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块长大,最合适不过。”

张烈还有些懵,张岚儿也是扭扭捏捏。

老岛主一副早就看穿你俩眉来眼去但你们放心爹成全,没过多久就把这事办了。

按理,张烈该高兴些了。

“自打成了亲,你这眉头皱的更甚,你究竟在想什么?”张岚儿成亲后的日子过得也不开心,她对这个一块长大的男人,看不明白了。

“我是在想,人总不能一辈子这么过吧?最后老死在岛上?不行,我要出去做一番大事!”年轻的汉子说话字字铿将,满怀着希望背着行囊就出发了。

张烈这一走,老岛主就先病了。而张岚儿每日除了照料,还像一块望夫石似的站在渡口等。日出日落,岛上的日子很平淡。谁都不知道,张烈出岛混了三个月,就被逮进大牢了。

岛上多无趣,外头就有多热闹。

张烈从前也会跟着老岛主上岸,进城后匆匆在集市上采办些必要的物资回来。这次他正儿八经出来,疲于扛沙包,打地痞,跟人学本事,被人骗,吃了苦,流过血,却没能混个出人头地。

后来他找了一处落脚地,是固州城卖布匹的商铺,整日笑脸迎人,折腰的自尊心啪啦啪啦落了一地,还没捡起来就遇上那家铺子老板死了,被官府假以罪名逮进了大狱。

案情很简单,铺子老板死的时候,只有老板的婆娘,张烈,和账房先生在。

张烈又刚又直的指认账房先生早与老板婆娘狗了一腿,杀人的多半是这两人。

那固州知府压根没有细查,就拍着惊堂木道:“你说是他们二人杀的,他们却道是你心里有怨,人是你杀的。”二话不说就把张烈打了板子,要他从实招来。

被打的半死的张烈一口血喷在了堂下,昏了过去。

牢内,那账房先生道:“明日我就会放出去了,劝你好好伏罪。你看看我文弱无力,你瞅瞅自己粗狂孔武,若你是知府大人,你觉得凶手是谁?”

“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当这世道黑白不分,原来是有人眼睛不好,还是你们读书人心黑呢,啧啧。”

“兄弟,实不相瞒,我家中人早就给知府大人打点好了,想让案子办成什么样,就能办成什么样。你在外混要找靠山,你没有,活该倒霉呀。啊哈哈……”

受挫的张烈坐在暗中目含血光,按着十根手指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什么声音?”

“老鼠吧,大概……”

账房先生临死前挣扎了一下,还盼着有人来救,自己凉的慢些。

“读书人死于话多啊,所以你不死谁死?”

当夜,张烈就被放出了大狱。

如何放了,不必尽说,但他到底还是做成了一番大事——回青川找了一拨年轻岛民一块去当水匪,差点没把老岛主气死过去。

这几年,张烈为首的水匪们时不时出船打个劫,固州府的大人不知与他怎么勾结上了,坐收渔翁的把劫来销赃的银子拆帐分利。每每官船出兵剿匪,出来晃了两三下就鸣鼓收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他们。

所以说,赵清淼是真倒霉啊。

“若不是这回的货非要来固州采办,我大抵是能躲过一劫的。”风从眉梢吹过,她眼眸里似有光一闪而过。

张岚儿上下审视了赵清淼,默了默才道:“你真不想嫁他?”



‘咯吱咯吱’。几声踩着木阶下来的声响扰了地牢的静谧。

常喜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画圈圈,耷拉着脑门一蹶不振,忽然就被身旁的人推了推,刚要发作扭头一看——‘沈九’。

“别睡了,有人来了。”沈霄趁着方才小憩了会,已经回了精气神,侧脸在光线不好的牢内显得俊朗起来。

常喜暗暗吐了吐舌头,探头探脑的盯着牢外。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要不我去知会下大当家,免得一会起什么误会。”那水匪年纪不大,倒也谨慎。

刚过晌午吃了饭,别的兄弟都在呼呼大睡,偏偏留他一个在地牢门口看守,不能不多担些心思。

张岚儿见他不敢拦着,就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他往前走,“怎么,阿大,如今我说的话不好使了?你们是不是觉着马上要有个新夫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阿大眉头一皱,苦大仇深道:“怎么、怎么会呢!我们都是自小在青川长大,这份情谊怎是外人能比的呢。”

张岚儿到了牢门前,冷哼一声将那人推开。“那就别挡着我。”

阿大心里憋气,咽了口唾沫,扛着刀往墙角杵着不出声了。

张岚儿往牢内扫一圈,发现了常喜就道:“你是赵小姐的丫鬟?”

常喜茫然的点点头。

“明日你家小姐要成亲了,身边没个熟悉的人伺候着可不行。赵小姐求了我来放你出去。”

常喜大惊失色,腾的站起身:“成哪门子亲?和那个五大三粗的水匪头子?呸!我家小姐冰清玉洁,他也配!”

张岚儿虽然与张烈多了嫌隙,到底也是多年夫妻,听不惯旁人说三道四,咳嗽两声就打断了话:“配不配的可不是你这小丫鬟说了算,别磨蹭了,你家小姐还在房里头等着呢。”

阿大听出不对劲了,那头张岚儿已经伸手来讨钥匙开门。

他一脸难色,没得到大当家的应允,放是不放?

张岚儿看出阿大的犹豫,直接探去腰间,夺了一串钥匙,一个个的试过来。

“咔哒。”锁开了。

沈霄眯起眼像成了精的狐,端倪着张岚儿神色坦然,顿一顿,压低声对着犹犹豫豫的常喜道:“你家小姐横竖要遭罪,你不去看着,就不怕她被人欺负吗?”

常喜恍然大悟,这才唯唯诺诺的跟着张岚儿走了。

第十一章 这是个大夫

“吱呀——”一声,两扇门扉被人缓缓推开,灼光带着热气立马送入里间,地上扬起的尘灰在光线下都看的分明。

“谁?”赵清淼原本正盘算着如何躲过明日,听到有人踏着不轻不重的步子进来。随即一个回眸,细长眼尾上挑着,凌厉偏带几分柔色的看过去。

不是张岚儿,也不是张烈,只是一个下人。

那人也不说话,或许是不认识赵清淼的缘故,四目对视上,他身形一僵顿住了脚步,面上带着些不明之意。

此人一身旧履襕衫,却也是精瘦匀称,深眸狭长,神光内敛,长着一副不算平淡的容貌。

赵清淼深看他一眼,心中想着却是,若他是水匪头子,指不定自己勉勉强强就答应了。

可惜了。

那人神色微微踌躇了一会才走前,将手中的木托盘搁到桌上。

赵清淼收回目光,淡定自若的执起茶盏饮一口,只觉得滋味不佳便很快放下了。她抬眼帘余光扫过去,发现那人不仅没离开,还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看过来,就是不说话。

“你看我做什么?还想讨个赏钱不成?”

那人动了动唇,眉头轻锁,欲言又止。

“他是个哑巴,你问他也回不了你话。”

一道倩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张岚儿解释着。身后又冒出一个脑袋,正是常喜。

常喜急切的唤道:“小姐!”而后几步就窜到赵清淼身旁。

看着她眼眶里已经有泪水打转,赵清淼赶紧安慰道:“我没事。”

张岚儿人还没有进来,她看了看屋内的另一人,道:“季大夫,怎叫你做了这端茶送水的粗活?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了?”

赵清淼心中有些吃惊,面上还装的听着常喜唠叨。

那季大夫摆摆手,嘴角挂着几分无奈的弧度。

“季大夫,喝了你的药方我爹的病好多了,连着几日胃口大开。明日岛上要办喜事,你且等我跟张烈提一提,趁此将你早些放了吧。”

赵清淼仔细听着张岚儿的话,拼凑外带着揣测出了些东西。

一,这男子是个大夫,被胁迫来给老岛主看病的。

二,这张岚儿要做个有恩必报的好心人,将这位季大夫送出去。

赵清淼轻笑,冷冷淡淡的浮在唇角。

季大夫又不知比划了什么,那张岚儿就带着人离开了。

听屋外静了好一会,赵清淼才给常喜递了一个眼色。

常喜轻着脚步声靠近门口,打开一条缝隙朝外左右看。

“小姐,没人。”

赵清淼思量间来去,才向着常喜点个头。

常喜半猫着身子,从打开的门缝里钻出去,小心翼翼的走了三步。

仅仅三步,一双黑色的粗布鞋忽然闪现,立在了她跟前。

“小丫头,干什么呢!”

常喜蹙眉暗道不妙,顺着脚抬头看,一水匪很是怀疑的看着她。

她尴尬笑笑,扭过身子,哪知又正好撞上另一名水匪。

“不在屋子里待着,怎的还想跑了?”

“谁跑了!谁跑了!”常喜心里慌得不行,佯装镇定的呛声辩解:“你家大当家明日要娶我家小姐,这待客之道放哪了?小姐饿了,我不过是出来寻个厨房要点吃的。再者说了,我先替我家小姐认认这宅子里的路不成吗?”

“呵呵,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不过大当家的早吩咐过了,怕你们生事不能随意走动。吃的呢,我一会去嘱咐厨子做,至于认路,等你家小姐明日入了洞房,你想瞧哪天不能啊?”

常喜差点就要气急动手了,就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

赵清淼轻拂衣袂,慢悠悠踱步过来。

“二位小哥,行个方便。”说着,她从颈间取下一双佩玉,故意放在那二人面前,捏着红绳末端轻轻摇晃。

“这东西只要你们上岸随便找家当铺当了,怎么着也值个三四十两纹银。你们二位私下分了,我只求能去地牢看看我的人。”

两人开始还有些犹豫,瞧着是块成色不错的好玉,才抢了过去。透着光看质润细腻,一半刻着水纹,一半刻着云纹。

常喜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这可是……”

被赵清淼无视了。

~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

“小姐来了!”

船工和轿夫纷纷站起身,涌到门栏前。

清隽少年坐在角落,黯淡的光衬得眉目舒朗。他沉思着勾了唇角,牵出一丝调侃之意。

沈霄见到赵清淼出现在地牢,意外之余心情不错。

赵清淼向众人宽慰了几句,就叫常喜和那两个水匪走远些。能看得到这头,又听不大清的地方站着。

“沈九,你怕不怕死?”

沈霄突然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倒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你过来些。”

等他真的凑近门栏,赵清淼抬头抚了抚额角的碎发,迅速的抽下发髻上的一根细钗,就着地牢内昏暗不清,塞到了沈霄手里,再覆上他的手一合握住成了拳。

“明日是个好日子,也不知能不能将你们放出来,喝个酒助个兴。”

赵清淼对着牢内很随意的说着,却半点没有愉悦或哀愁的神色。

沈霄双眸深邃,似笑非笑的在掂量什么。

这双手白净柔软,带着女儿家的香气,还来不及紧握就很快撤了回去。他感受着那一点余温,在火光摇曳中双眸如洗,神色里透着古怪,隐隐的略带放肆般盯着赵清淼的脸。

赵清淼起先还没查觉,但觉得有些异样的抬眼,才看到沈霄嘴角弯了一个平平无奇、略好看的弧度。

就像一个弟弟,亲近又讨喜的感觉。

“小姐,你可一定要记着,带沈九回赵家啊。”

赵清淼一愣,还在琢磨时,那头两名水匪已经不耐烦的催促起来。

“有什么话过了明日再说吧,再待下去,看守的兄弟那,我们可不好交代了。”

几人很快出了地牢,两名水匪赶紧将赵清淼和常喜送回了房内。

门紧紧合上,常喜低头问道:“小姐,此事交给沈九能成吗?还有那一双玉珏,可是过世老爷夫人给小姐定亲用的啊,就这么便宜他人……”

赵清淼摇摇头:“不过是旧物,眼下要紧的只要能逃出去”

第十二章 夜黑风高时

翌日。

“让开让开!”“蠢蛋,小心着酒!”

杯碗碟盏,花瓶烛台,叮铃当啷,乒乒乓乓。

张家宅子今日闹着不小动静,忙忙碌碌,有人进出搬着沉木箱圆桌椅,有人托着红绸布鲜果食,还有人提着生猪头大活鱼往后厨跑。

吃饱了闲得慌的岛民们聚在门口看热闹。被挤在角落的一个大胡子眼尖,伸手拉过认识的小水匪套话。

大胡子眯起眼,一手搭肩:“嘿大侄子!我说,张烈真打算娶那个外来的女子啊?”

小水匪耸了耸肩:“那还有假?没看我们正忙着呢!有话说话,别耽误事!”

“啧啧啧,驴脾气!我打小看你们这群孩子长大,瞧瞧你们一个个当什么水匪,把老岛主都气病了,最可怜是我那大侄女啊!”

“嘘嘘嘘!夫人怎么就变你侄女了?少说两句胡话,记得今晚都来喝酒啊!”

大胡子吹胡子瞪眼,还打算说上两句。

“喜糕呢?叫那谁麻溜来摆盘啊!”

“来了来了!”小水匪俯身弯腰,饶过大胡子跑进去了。

围观的有人摇头私语,有人已经离开。

大胡子望天叹了一句:“可惜,可惜。打鱼去咯!”

~

清粥刚散了一团白气,勺子还未送到唇边,就听门外传来一行脚步声。

赵清淼将碗撂在桌上,给常喜使了个眼色。常喜蹙眉提气,打开了门。

“喜袍先搁在案上,你们把那红蜡、锦被都换了。我这有副粗糙的金簪和手镯,给赵小姐你过过目。”

这场面,论理张岚儿该是生气哭闹,再不济也要冷着脸,结果一路带着笑就来了。旁人实在看不懂,以为是她对张烈情到浓了,可以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张岚儿说着,将檀木盒扣子打开了。

样式果然,普通的很。

赵清淼盯着盒子,余光扫到一旁正在布置的几个丫鬟身上,口中对着张岚儿道:“张夫人,我以为有些话说清楚了。你——”

张岚儿轻笑,带着些似是而非的苦情,淡淡道:“赵小姐,若你真不想成这亲,那记得别喝合笣酒啊。”

似有抹光亮在双眸里闪烁,赵清淼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一盏茶的功夫,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张岚儿便带着下人离开了。

“小姐,我觉着那张岚儿靠不住,不能冒险。倒不如我来穿了喜服,小姐你趁机逃出去?”常喜红了眼眶,一副要豁出去的模样。

“我觉得不好,搭一个我再送一个你实在亏了本,回头怎么跟你哥交代?那根榆木脑袋一根筋,可执拗着呢。”赵清淼直接断了她的念想。

常喜这才想起自家大哥,顺带着就想到了大公子,拳头握了握又放下,嗫喏道:“可是,可是凭我们两个,怎么对付那帮水匪啊?也不知牢里的沈九靠不靠的住……”

赵清淼终于把白粥喝完,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嘴角,闲闲的往椅背上靠,“我也不知呢,且等到入夜吧。”

待到天光渐暗,铜锣敲响,红日落下屋檐,张府点上了一长串的喜字灯笼。从江上远看这座小岛,一抹红红火火恍如灿星。

“新娘子,时辰差不多,该换衣裳了!”

外头有人催促,正主闭着眼还在小憩。常喜快走几步打开门,伸手拦住一帮女人死活就不让进。她个不大却有股蛮力,几个女人生生掰着手没能撼动半分。

“不用你们来,我来伺候我家小姐就成!”

“你懂什么?那头的兄弟快过来啊,这胖丫头碍事的很,赶紧将她绑起来弄柴房去!”领头的虎姑婆扯着嗓门喊,两个水匪不情不愿的从柱子后绕了出来。

“多大事,一个小丫头都把你们拦住了。”还是那个叫阿大的,噙着不屑的笑意探手过来。

常喜怒目直视,张开双臂马步扎起,死死抓着门框不放。

“嘿!跟爷玩是吧!”上来一个壮实些的,不信邪的打算合力把她拉开。

常喜被拽住了手臂,每每感觉手指头快要滑脱就再度紧扣住门框,只听‘哐哐哐’不断砸着门槛,几个来回后三人都是大汗淋漓,样子十足逗趣。

奈何,常喜还是没撑住,一个脱手摔了出去。不待她爬起来,双手已经被人迅速反剪到背后。

“带走!”

门外的嘈杂声,终于吵醒了赵清淼。

~

地牢,风卷着泥沙沙吹进来,烛台的火星子摇晃着光影,‘噼啪’烧的作响。

隐隐约约传进来喜庆的乐声。

“他娘的,都开始吃起来了吧?老四,咱们倒霉啊,大好日子还在这里守着。”

“哪能怎么办?耐心些等着,指不定一会有人来轮班呢!”

那两人继续三言两语吐着怨气。

昏暗角落里的沈霄,摸出了怀中的银色细钗,迎着透进来的光亮,仔细盯着钗子上的一朵茶白珠花。

一星灯火映在明眸深处,被风轻轻一晃,如静水起了微澜。

他抬眼一厉,手放下随即起身,靠着牢门上装出一副恹恹的样子。“哎,疼~有酒么?疼死我了……”

同处的轿夫和船工不明所以,还有人拉着他的袖子叫他别找事。

“嘿,咱们哥俩都没捞到酒,这小子还想喝?”

高个的有些生气,走过来拿着棍子敲了敲牢门。

刷,沈霄一刹出手,掐住他的咽喉又按着人头往栏门这头送,细钗尖锐的一端冷冷的抵在他脖颈上。

棍子应声落地,滚了滚。

“别乱动。”他沉着声,手上只需一用力,入了皮肉寸许就能断他命。

那人喉咙早已被掐的生疼,惨白着脸,害怕的哪敢发出声响,发怵的颤着手,眨巴着眼向沈霄示弱。

原本坐着的阿四背对着他们,听到动静忽觉不对,急忙起身走过来。

“你怎么了?”

就在阿四近到牢门时才看清景象,吓得拔出刀来要砍。“放、放开他!”

牢门中伸出一只手,扣指一弹,刀锋去势一挫,阿四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眼前闪过一物,细钗子“噗地”扎穿了他的耳朵。

“啊!”他捂住耳朵,血滴滴答答透过指缝,蔓延到袖口。

众人纷纷相视,七手八脚冲过去隔着门栏揪住他。

外头响起了一阵炮竹声,正好盖过了地牢内的惨叫,合着风呜呜咽咽消散。

第十三章 两幅面孔呢

一阵喧嚣的炮竹声过,空气里余留浑浊硝烟味。

“大当家,方才我去请老爷子,老爷子说不愿来,还说——”

下人吞吞吐吐的走上前,张烈忙招呼一些人,转个身就收了笑脸,边往外头走边沉声道:“继续说。”

那下人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喏喏道:“老爷子说啊,今日这亲事他不答应便不作数,叫你可别对不住夫人呢。”

张烈瞬的拉长脸,哼哼两声:“我做什么还需他同意不成?他不来也不用拜堂了,一会我直接入洞房!”

夜里起了风变得凉快许多,厅堂里四下掌灯通明。风刮过花叶飒飒作响,树影横斜在窗户上摇曳不休。

那边厢热热闹闹,这边却静悄悄的,墙根下接连闪过了几抹黑影。

“哎哟,怎么停下来了?“

“嘘嘘嘘!不怕把人都引来啊你!”

船夫老甲一把扯住轿夫张的手臂,弓着背退到暗处隐住身形。

“你这是看到鬼了?”

“瞎说什么!我好像,也许,可能看到了一个人,进了那头一个房间。”

“人?”老甲小心翼翼探出脑门,眯着眼往那头瞄了瞄,“你眼花了吧?鬼影子都没一个。”

轿夫张揉揉眼,不甘心的嘟囔着:难不成是自己太紧张,所以看错了?

沈霄说:良辰美景,是时候添把火热闹热闹。

于是,从地牢逃出的众人迅速分成了几路。

水匪都在厅堂前喝着酒水,吃着饭菜,连巡防的人手都免了。他们索性窜到柴房库房,准备点火搞事。

~

酒过了几巡后,张烈已是喝红了眼,下人细数时辰,连背带拖的将人送回房。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映了进来,屋里蒙着一层暗淡的流光。

赵清淼穿着那身被强行裹上的大红喜袍,乌发拢起盘髻,斜插珠翠碧簪。淡烟眉画入鬓角,似柳叶眼尾轻轻一扫,又懒散的垂了,清丽白皙的脸庞上还是气定神闲,朱唇一抿似笑非笑。

“呃!”张烈打了个酒隔,摇摇晃晃走近。一手执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一手拽住赵清淼的手臂问道:“酒不喝?你放心,这里头干净的很!我啊,最不爱在这种事上下药。嘿嘿嘿……”装的再正经不过,“不刺激啊。”

赵清淼心中划过恶寒,眼帘微抬,毫不露怯的弯了弯嘴角:“酒我不必喝了,你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她将张烈缓缓扫量一圈,又道:“你要用强呢,不知你命格如何,挡不挡得我这克夫的煞头。”

张烈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将酒壶狠狠的拍在了案桌上:“待你三分客气,你可别给我蹬鼻子上眼!等你成了我的女人知道我的好,就得乖乖叫我一声好郎君!”

他拉着赵清淼就往床畔送,又俯身欺压下来。一张宽脸凑得极近,扑面而来的酒气绕鼻息,温度灼人。

赵清淼再也无法忍耐,顺势后仰,反手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短匕首。手心已然冒出细汗,握住的时候不自觉的颤了下,她思绪万千只凝为一线:杀!

银光扫过眉峰落下一刹,却被张烈紧紧的捏在了掌心。他不屑去看那匕首,眸子里映出赵清淼惊怕的巴掌脸,张口道:“美人这手不适合握着凶器,握住我的长枪倒是不错。”

说着,意有所指的往大腿处刺了刺,表情故意孟浪。

“无耻!”赵清淼自知力气不敌,又羞又愤的怒红了脸。面上热脑子里却是异常冷静,抬起细皮嫩肉的脖子直接往握着的刀口上送,这一下撞得张烈连忙弹起身就后退。

“你不要命了?!”

赵清淼秀眉拧成团,钗子斜乱摇摇欲坠,碎发被额上冒出的细汗濡湿,紧贴着额角。

“命?我惜的呀。”

~

门缝里透着缕光,窗格上先是映出两道剪影,忽然一个动作就移过位置。

又过不久,只听“砰!”一声,屋内传来床架吱呀的动静。

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水匪,一脸看热闹的笑笑。

“大当家的够快啊,可别太用劲伤了那小美人。”

“你想那么多呢,干你屁事。走走走,去外头喝酒去!”

沈霄躲在暗处紧盯着这头,冷眼瞧着那两人离开。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唇瓣,深吸口气捏了捏有些隐痛的伤腿,朝着门口走去。

月色倾泻,他幽深的眼眸里仿佛盛着一泼潋滟湖水,倒显得莹亮。

屋门的闸被沈霄用细钗子轻轻、慢慢的挑开条缝。

门打开,地上甩了一大红被子,拧巴成团。帐幔凌乱垂下,里头有个影子晃了晃,紧接着闷声就栽下个魁梧大汉。

正是那张烈,不知是死是活,四仰八叉的静躺在了地上。

沈霄不自觉地呼吸一滞,抬脚绕过了张烈,伸手去撩开那层薄薄帐幔。

赵清淼此刻似要啜泣的模样,娇嫩的脸盘被烛火照着,双眸如桃李春华,叫人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垂怜来。

沈霄刚想安慰,却听她吐了口气悠悠道:“方才下手太用力了,手腕子好疼啊……”

他眼眸倏地一亮,一直吊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没想到这赵小姐如此胆大沉着!沈霄此刻才自认看走了眼。

“兄长说这是三必杀,意在三招后压制住对方,依我看是三招后致自己于死地才是。沈九你怎么才来?不知道我快怕死了。”

杀招没错,得看是谁用了。

沈霄眸如星,发如墨,挺直了身上前客套一句:“恕我眼拙,小姐是深藏不露,哪里像怕了。”

赵清淼缓了几息,默默的盯上沈霄的脸:这小子笑的不怀好意,还敢拿话呛我呢。

随手指去地上昏着的张烈,道:“看来咱们要趁夜逃了。你去将他绑起来,以防万一还是带上船。对了,常喜被关在了柴房,和你一起逃出来的其他人呢?”

正说着话,屋外似有人影鬼祟的一闪——屋内两人相视后默契噤声,眼里俱是惊色。

赵清淼顾不得整理衣衫就从床畔坐起,沈霄则轻着步子迅速的靠近门口。门‘刷’的打开,就见常喜猫着身呆了一脸,这才松了口气。

“沈九?你怎么逃出来了?”

第十四章 黄雀与螳螂

沈霄偏偏不答自己如何从地牢带着人脱的身,反沉了目光,意有所指的盯向常喜:“你呢?你不是被人关进柴房了?”

“说起这个,我还纳闷呢。方才听到门外有动静,柴房门自个开了条缝,我才发现有人把看守打昏了,就借着他们掉的刀把绳子磨断逃了出来。”

常喜一五一十答来,她性子贯是大大咧咧,没有过多察觉沈霄话里的怀疑,扭过头后立马奔进屋内。

“小姐!小姐你有没有事?”

赵清淼被常喜紧紧抓住一条胳膊,晃着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抽出手臂来安抚一下,顺手理了理翻起的衣袖。

“你小姐我命里克夫,一般男子近不了身。”她听完常喜的话,心中倒是划过个名字—该不会,是那张岚儿做的吧?

念头一转,又问向沈霄:“沈九,其他人现在何处?”

沈霄还在兀自琢磨着前半句的‘克夫’,后半句消化了下才清清嗓子答:“他们在宅子里找地方放火,这会功夫也该成事了。”

说完,沈霄就蹲下了。先抽了张烈的裤腰带,将他的双手反剪身后,再用腰带捆缚打结,而后将人抱起往肩头上一扛。

常喜观张烈倒挂着身子一动不动,免不了语气里夹带上几分紧张的问道:“这坏家伙、死了吗?”

“没死。”沈霄言简意赅,看着面色清冷,其实是他扛着个五大三粗的人有些气虚了。

三人走出屋子,就见簇簇火光已经冲破墙头,半空冒起灼目刺鼻的股股浓烟。紧接着,听到厅堂那头有人敲锣打鼓的高喊起来。

“不好啦不好啦!着火了!快快去拿水来啊!”

“快快快,大家醒醒!”

咚咚咚,人群慌慌张张一呼而散,纷纷去拿水桶,又一窝蜂的奔向着火的各处。一时间,自然没人去注意其他的事了。

沈霄带着她们踏路疾行,出了院子就迎头撞上个人。路旁木杆子上的彩灯被风吹的红绸乱舞,忽然‘啪嗒’一声暗了。

借着月光清晖,对方略略瞅一眼沈霄背着什么,骂骂咧咧喊一句:“挡路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到底干什么的!”

见沈霄不应,那人就要伸手来查。

哪知手悬在半空却无力落下,整个人无声无息的往旁杂草中栽倒了下去。

常喜果断的出了一记手刀,只听她长舒一口气道:“罪过了罪过了。”

沈霄面上带些讶色,暗暗扯了扯嘴角,回头对着赵清淼道:“我与其他人约定在岛岸边汇合,他们应该找到船了,咱们得赶紧撤。”

形势所迫,赵清淼自然没有犹豫,点点头,拉着常喜跟上沈霄。

今夜,青川岛先是大喜又迎大悲。暗沉的天幕闪烁点点星光,岛上的房屋熄灯不少,张家却因着宅子火光大亮而尤其醒目。

三人低头摸着墙从后门而出,只万万没料到,遇上了这样的场景:高高低低的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知究竟何时集结的兵差,围在这座宅子外头。他们严阵以待,手举着‘滋啦滋啦’作响的火把,腰间革带挂着柄宽刀,寒光摄人。

沈霄他们的脚步刚戛然而止,对方视线就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沈霄眼微眯,神色阴晴难定。

得,今日坏事都凑一块了。

赵清淼端看来的都是官兵,心中也是惊骇:到底是黄道吉日啊,自己被逼着成亲不说,又遇上官府上岛剿匪。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从里头出来了?”出来一个领头模样的小胡子,往三人身上扫刮一圈,厉声问道。

“官爷,我等都是良民,是被这水匪绑来的。里头的人都忙着灭火,所以逃出来了。”

赵清淼说完,冲着沈霄递了个眼色。

后者立马会意,抬肩一抖,将背上的人摔下了地。

“唔他娘的!老子……”张烈倒是醒了。

“哟,这地上的不是咱们要拿的要犯吗?兄弟们快干活!”领头的小胡子拔声喝令,上来两人就将还没缓过神的张烈,一把提溜了起来。

其余的兵差已经破门而入。

只一柱香的光景,听得宅内由哄乱哀嚎的打斗声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小姐,接下来怎么办?”常喜紧张的环顾左右,见赵清淼凝眸沉默,似在思量。

赵清淼刚要答话,兵差将一众二三十个水匪前后押着走出,整整齐齐的跪了两排。

那些人挣扎着,怒骂着,还有人看到了张烈。

“大当家!”

“快放了我兄弟!你们是哪来的官兵?固州一片可没有当差的有胆量上岛。与我作对,怕是你们担、不、起!”张烈此刻怒火攻心,再清醒不过。脑子里拼命琢磨这群官兵是如何上的岛,又是谁给他们下的令。

固州知府是他的靠山不假,平日里打劫也好,销赃也罢,或是替官府干些不得光的勾当,一桩桩都记着呢。张烈也不是没配合演过官府擒了放的把戏,可看眼前的兵差,别说各个没见过,就是捉拿人的阵仗都是实打实的来。太不寻常了!

“少废话!劝你老实些,一会我们大人来了,不就知道了?”小胡子不屑的嗤笑一声,将刀直接架在张烈的脖子上。

张烈自然要反抗,趁着小胡子不察,翻身就去冲撞夺刀。

“张烈!”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只见衣袂飘飘,张岚儿被人锁着喉走了出来。张烈立时青筋暴突,红着脖子怒目圆瞪,只觉自己一颗心‘嘭嘭’的要蹦出嗓子眼了。

等赵清淼也瞧清那张岚儿是被谁擒着,瞬间愣住了:竟然是那位‘哑巴’季大夫吗?原来他与官府一路?那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张烈,束手就擒,好过鱼死网破。”

这位季大夫一开口,着实把张岚儿和张烈都吓住了。

先前藏得可够深啊,装的可够像啊!

“呸!我早说世上的小白脸最靠不住,果然你也卑鄙!”张烈回过神来,想要咒骂的戾气在肚子里又翻滚了一遍。

张岚儿方从惊骇中缓过来,她环顾四下,低眸对着身后挟持她的人道:

“季大夫……原来你是官家的人啊。”

她顿了顿,喉头哽咽,眼眶泛红了道:

“这岛上多数是无辜的百姓,还请你们高抬贵手,不要殃及他们。”

第十五章 大人真威武

“你莫要求他!平白叫人笑话丢你男人脸面!”

张烈不屑于向一个被自己轻看了的人低头。

张岚儿闻言,咬着嘴唇,红着眼扭过头去。

另一边,赵清淼一直在暗暗端倪,沈霄也在旁静静忖度。

这些水匪从来仗着自己熟悉水性而横行青川,年轻力壮也只不过是打渔出身的岛民。今夜对上了计划周详又训练有素的兵差,终于栽了。

方才听张烈的意思,这些人并非固州本府的官兵,那又会是谁带来的?京城之下道分州府县衙,各有捕役兵差,厢军和地方民兵另算,均不敢妄在别人的地盘拿人。

那季大夫自然就不是真大夫了。月华潋滟,衬得眉目如巍峨远山,俊秀尖削的脸上绷出道凌厉的弧度来。与之前见到的气宇有些不同,他不开口,显得深沉又肃然。

张烈是个急躁易怒的,顶不住周遭的气氛,掀了掀嘴角问道:“你们究竟是哪位大人派来的?别怪没提醒一句,我上头可有人——”

“呕呕呕~~!”

众人表情僵住,一片静默。

随着这阵剧烈又痛苦的呕吐声停缓,污浊的气味似乎也飘近了些。

赵清淼与沈霄不约而同的蹙眉,屏住了鼻息别过脸去。

有人传了什么话过来,如墙似的兵差稍稍松动,脚下自觉的往两旁让开了一条道。就看见一位曲领织鸟兽大袖衫、带软翅帽的公服官员,清着嗓子走过来。

季大夫清眸未变,将张岚儿交给一旁的兵差,自己则迎了上前。

“大人,一路辛苦。”他做了个揖,语气恭顺,神情不卑不亢。

“允礼啊,这一趟本官血亏啊!”吐得七荤八素的这位大人,一把搭上他的肩头,惨白着脸,吐着气若游丝道:“哎,此番剿匪的谋划又是辛苦你了。允礼啊,待本官回去定会好好赏你。本官真是扛不住这坐船的颠簸”

在旁人各异的神色中,这位大人竟毫不避讳与季允礼的熟稔。季允礼点头谢过,命人打上一盆清水,给这位大人好好洗了把脸。

沈霄从看到了人的刹那,心中划过不少震动。不动声色的盯了会儿,才换了幅轻描淡写的撇过头去。

这人他认识,朝廷钦封的三品监察案,柏周。

别看柏周面相端正,言笑晏晏的,却是那心思叵测的柏相之子。此人年少时在皇都赋闲,插科打诨又风流多情,是个天塌了只管自在的官家子弟。因着柏温的权势,自然混到了三司之内。不过他的官路也非全然靠爹,当上了监察案后,屡屡抓了当地渎职的官员,政绩斐然啊。

沈霄抬起手摩挲下巴:他与沈翎互换了身体,此刻脸又黑了,大体也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何况,谁能想到堂堂的“天子”,会一朝流落到了这座小岛上呢?

张家宅子发生的动静也吵醒了岛上的人,三三两两全都跑过来凑热闹。乍看到这么多兵差有吓得腿软的不少,还有妇孺抱团低啜,年长的男人握着拳紧张戒备。

“我早说过放任张烈当水匪,会给岛上带来祸事!终于还是应验了吧!”

“大人,我们都是无辜的啊,一切都是张烈的错,您快把他抓了吧!”

“我儿年幼无知,是受了张烈蛊惑才去当水匪的啊,还请大人饶恕”

火光照在各色的人脸上明明暗暗,或惊怕或茫然或愤慨。任他们期期艾艾或咒骂不绝,张烈此刻异常平静,眦了眦一口牙冷笑着。倒有种大义赴死的模样。

张岚儿依旧低着头,只是肩膀抖了两下,压抑着哭声。

此情此景,柏温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接过布巾擦把脸,审视起张烈,眼皮上下一翻阖,就对着季允礼慢条斯理问道:“此人就是水匪头目?他与那固州知府的勾当都查清楚了?”

季允礼回道:“是大人,此人与固州知府往来有书写账目,劫货销赃的人证物证皆有。只待回城,就能将他们一一定罪。”

有眼力见的兵差从宅子里拿了一张交椅给柏温坐,又奉上茶盏给他漱漱口。

“嗯,做得好。其余的人也一并带回去,查清楚了再放。”柏温往人群里扫视一圈,目光划过赵清淼和沈霄的面庞时,没有什么多的表情。

所谓经商的最怕应付两种人:好说话的,和不好说话的。好说话的呢,就投其所好;不好说话的油盐不进,凡事你得依着别人规矩来。

“大人且慢。”赵清淼深吸一口气,福了福身道,“大人可否通融通融,我们都是被水匪劫了船带到岛上的百姓,我那船上还有货物急等着带回洛阳,若是跟着官爷回固州城,这来回可就迟了好几日交货呢。”

“经商的姑娘,难怪伶牙俐齿。”

柏温笑的很淡,言辞间神情显得几分兴致缺缺。

赵清淼心道没戏,低垂了眸。

一旁背手而立的季允礼,忽然附耳给那柏周送了句话。也不知说的什么,就见柏周神色微变,对着准备撤走的兵差拦住道:“都慢着——”

“本官体恤百姓,今夜在此问个话,你等只需好好配合,不相干的自然不会牵扯。”

兵差面面相觑,自家大人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变着法子折磨自己人。不过怨归怨,还是规规矩矩抬了一张楠木案台送上,又恭敬的摆好了笔墨纸砚。

齐活了,柏大人端正一派坐姿,手指点了点季允礼。

“允礼啊,你来记录。”

季允礼是柏周的幕僚,擅掌文案,落笔如刀,又能在查案时循循善诱,抽丝剥茧,是以十分被看重。

“是,大人。”

头一个,便是挑了赵清淼。或许是她太过惹眼。

“大人,我乃洛阳人士,家中还有个兄长经商。此次来固州是采办些端砚带回去,哪成想行船回去的时候,就被这些水匪劫船了。”

赵清淼说的有条有理。

季允礼微挑眉,深深的望过来。目光平和,飘过来的时候像在她身上轻轻地戳了一下,带来一股敛而不发的冷意。

“说全了?可有遗漏?”

赵清淼抬眼望去,心底忽觉不安,随之而来有点心惊。

“大人明察,不敢放肆胡言。”

以为他不信,哪知季允礼点了点头。

“下一个。”

这回轮到了沈霄。

他微微垂眸,手指轻轻刮了刮眉,抬眸间掠过暗暗阴影。

“小人阿九,赵家小厮……”

第十六章 天子的烦恼

天光微亮,晨钟时分,江水携风拂来岸边,扬起衣袂,微湿鞋履。

“大人,都整理好了。即刻就能开船回固州城。”

“允礼啊,本官这一趟来身子不大舒坦,可要回去了,心里反倒更烦闷。总觉的啊,似乎哪里遗漏了什么。”柏周正了正冠帽,双手才负于背后,嘴里唏嘘淡笑着,视线放了江面远望,若有所思。

这一夜的折腾,赵清淼等人终于顺顺利利的离开了青川岛。

“大人应是辛劳奔波所致,不必太过忧思。”

等着柏周健步上船,季允礼原本低头温良恭顺,抬眼已是面沉如水。

~

沈霄讨厌自己的皇侄不是没来由的。沈翎自小没了皇帝爹罩着,所以十分喜欢缠着他。但太后一系的孟知秋,三不五时在朝上朝下与他作对,很不乐见叔侄俩亲近。

沈霄当初也不过是个二十郎当的气血方刚的少年人,习惯了沙场上洒脱驰骋,回朝后却要尔虞我诈,护那半大不大的臭小子,可谓是当了半个爹,操心的地方不少。习文尚有太傅教学,习武却是他手把手亲自传授。奈何沈翎是泥扶不上墙,或者压根不是这块料,足足把他气了多年。

今日,离沈霄离开皇都,已经过了五日。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此时的摄政王府邸内。

素来称王孙贵胄的府邸都要五进四院,什么金柱大门,浮雕影壁。过门户,有洞门,屋檐瓦当,走廊迂回,两侧挂彩灯红丝绸带,一路曲径青石板路,庭前院落栽花植树,水池里荷花下鲤鱼窜游。

沈翎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交椅上,扶额头疼,苦大仇深的低叹一声。他手肘下是雕花的红木案桌,房内沐香。背后的壁柜摆着金银烧玉器,青瓷白鹭瓶。

自打他与沈霄互换了身体,沈霄偏又失踪,他就被当成了摄政王送回了王府。

外头真是捅了天的热闹。因为沈翎不能以天子的身份回到皇宫里,所以连日不上朝这事,惹得大臣纷纷猜测起,难不成要翻天易主了?

什么摄政王幽禁天子,终于要对皇位下手啦……诸如此类的谣言传遍了朝中。当然,互换身体这种胆战心惊的事,除了他自己知晓,断没有敢与旁人说。

沈翎做皇帝才做了十载,也是很不称职,如今他要假扮摄政王,道行不深,只能佯装镇定。

偏偏有不怕事的臣子联名上奏,晓之以理,以死相谏,“江山不能乱啊,摄政王一定要给个说辞啊”。

他恨不得立马准奏:一天天的,从来都是你们这群臣子,吃饱了弹劾、谏言,真正替朝廷分忧的屈指可数。

沈翎想归想,还是尚存理智的。他如今不能是天子,又不是真的沈霄,哪有命嚣张狂妄。

沈翎此番终于体会到了,不止那皇座烫屁股,连摄政王的椅子也不好坐啊。又想到了从前自己懒惰,把什么事情都推诿给沈霄来干,心中立马一阵愧疚。

若能找皇叔回来,定要好好诉诉衷肠。

好在郭卜出了个主意,在皇城司里头寻了个身形差不多的隐卫,先安置在宫内。对外一律宣称‘陛下偶感风寒’,来稳住猜疑,控制了局面。

当日抓住的刺客当场就服毒自尽,所以究竟是谁指使犹不得知。局势暗藏汹涌,不能轻举妄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派人把皇叔找回来,再谋出路。

“裴言怎么在这?”

沈翎一抬头,就发现裴公公与郭卜站在一侧。

“王爷忘了?裴言也曾是皇城司隐卫。”裴公公一脸坦然。

“哦,本王头疼,一时有些忘了。”沈翎赶紧低头吐舌。

方才差一点说瓢了嘴。若是被他们两个起了疑心,还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

——王爷今日说话似乎不大对劲?

——或许上回遇刺,摔到哪了?

裴言与郭卜是皇城司的旧相识,两人故意避过些角度,偷摸摸用着唇型对话。

沈翎忿忿的想:岂有此理,你们真当我看不见?

“眼下看来,安抚朝中不是长久之策,皇城司愿领命,去寻陛下回来。”郭卜上前一步,一脸严肃凛然。

沈翎眼睛放亮,刚要站起来又立马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同了,压抑着激动沉声问道:“好是好,你们皇城司要如何寻人?”

“臣有个不二人选,乃臣不成器的师弟。此人过去天资愚钝,被逐出了皇城司后混迹于江湖,自创了一个千机阁,做的营生倒是与皇城司有些相似。此事惊动地方官吏不行,倒是可以花些银子去托付江湖中人。”

裴公公打侧面深瞧了郭卜一眼:什么师弟莫不是?他想起来一人轮廓,不自觉弯了弯唇。这个郭卜呀,倒是省去了说他那师弟衣冠楚楚,一肚子坏水呢。

沈翎其实也没什么主意,思来想去就答应了。“此事,就全权交于你了。”

~

雅舍门庭不大,灰色门樘上悬一块匾额,豪笔挥墨三个大字,千机阁。字如其人,可想疏狂却不张扬。

“小兄弟,你家阁主在么?”

那门前小厮正懒洋洋的打扫,猛一回头,但见一张鹅蛋脸上两道秀眉蹙起,石青色束袖劲衣显得英气十足。她横眉怒指道:“你叫谁小兄弟?你全家都是小兄弟!”

“原来是小姑娘,对不住了”郭卜赶忙解释,哪知对方已经从背后掏出两柄短剑,根本不带他缓一下,就噌噌地直冲了过来。

郭卜脚下不移,只是出手抬剑格挡了一下。

银光一闪,“铮”一声,对方急急的往后退了几步。

她哪来这么大的怨气?谁招惹她了?真是唯小人和小女子难养也。

郭卜心底感叹,这小姑娘出手的力道倒是不小,出招干净利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遂厉声呵斥:“慢着!你这小姑娘好生无礼!长辈问个话而已,你就动刀子?赶紧叫秦今给我出来!”

“大胆!哪来的糟老头子,竟敢直呼我家阁主名讳!”对方好似一只炸毛的猫,握紧了短刺,气鼓鼓的。

糟老头子?!郭卜汗颜:他才三十九好么?就算为朝廷、为陛下奔走,也不至于苍老成这德行吧?

那小姑娘黑白圆润的眼珠子一溜,踏石纵身,气势锐不可当的重新袭来。

郭卜何许人也,皇城司第一人啊。此番前来,本着客客气气求人办事的态度,哪知才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姑娘逼得节节败退。

是,论武功他轻松能胜过,但对一个小姑娘下狠手,胜之不武。

第十七章 江湖第一阁

当年皇城司内选拔,郭卜的师弟秦今故意落选,说是喜好江湖的自由自在,就偷偷离开了。这些年虽不曾联络,也能知他的千机阁名声鹊起。怎么培养的徒弟这等劣性?

那边厢故小虞正满腹的憋屈没处发。这几日被她师傅兼阁主的秦今,硬逼着学画什么丹青。她哪喜欢这种细致东西,宁可去多练两套招式。于是被罚了看门打扫,能不气吗?

有人这时候撞上来自讨没趣,当然巴不得干一架。

要说来的这男人一脸晦气,言辞直白的叫着师傅的名讳。

想她家阁主白衣飘飘,胜过谪仙,就是气虚体弱,三步一喘,爬个山都怕他能咳出一斗血来。

“还不住手,咳咳咳小虞啊,你就是与他打上三天三夜,也不是人家的对手。眼下他是没动真格,陪着你玩呢。”

秦今走出大门。他面容白皙,下颌微尖,嘴唇的颜色浅淡,眉宇有那么几分薄命相。此刻见了熟人笑的眉眼都弯了起来,两颊多了些红润之色。身量不算拔高,穿雪白宽袖长衫黑裆裤,一手招呼,一手握拳掩嘴,开口爽朗尽显落拓不羁。

皇城司的人大多出身贫寒,少数是世家子弟。秦今从前武功不差,又善追踪,当年因着一件事把身子骨根基搞坏了,与郭卜也心向背驰,才离开了皇城司。

故小虞悻悻收场,乖乖的退至一边。

秦今打发了她先去沏一壶新茶。自己则一口一个师哥可好,把人往里头请。还十分随意的从院子里一路观赏到了厅房。

屁股刚落座,秦今就听到郭卜一本正经说道:“顽劣不堪,目中无人,不尊礼法。你这小徒弟真是随了你,好的不学尽学了坏的。”

“师哥,十年未见,打一照面就絮絮叨叨训斥。你能来找我,定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先说好了,朝廷的事,我不接。”

嘿,这臭小子翅膀硬了了不得。

“你别忘了,你开千机阁的银子,还是管我借你的。十年了,利滚利,还钱!”

秦今见他来真的,舔着笑脸凑近,果断道:“这事交给我办,师哥放心。”

—师傅真是脸皮够厚,叫人汗颜。

故小虞端着茶盏进屋,恰好看到这段。

“到底所托何事?”

“寻一个人,这是画像,必须全胳膊全腿给我带到皇都来,越快越好。”

“这!”秦今看到的一瞬,眼神震惊,继而严肃。

郭卜心想:难得师弟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小皇帝的模样,赞许的点了点头。

“这画像功底了得啊,没个十年五载的画不了这般细致逼真。师哥,改日替我引见引见,我要与他切磋一下丹青画艺。”

郭卜眉头一跳,忍住想要暴揍他的想法。

自家师弟,有求于他,打不得打不得。

“你那妙笔生花的功底,与他切磋怕是要羞愧死他。”

捧得太好,秦今一脸嘿嘿暗笑。

两人太熟络,把一旁看热闹的故小虞恶寒了一下。

两个大男人害不害臊。

她垫了垫脚尖去看那张画像:真是好模样。

“这画像里的少年人长得多俊俏。莫不是哪位朝廷官员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郭卜往下瞥看她一眼,不答。

秦今顿一顿,面露难色:“寻人这种事情不太好办啊,千机阁这么多年是小打小闹,这个月已经入不敷出……”

“你千机阁的情报网遍布江湖还算小打小闹?入不敷出?说说你这一屋子的家当值多少银子?”郭卜不信。

“罢了罢了,念在咱俩的交情,三百两不能再少了。”秦今一脸肉疼血亏,忍痛答应。

“行,定金五十两,剩下的事成之后给。”

两人约定好后开始饮茶。

秦今愁眉紧锁,忽的抬眼看过来,伸手点了点。

故小虞一个哈欠打了一半,两眼瞪大,不敢相信的问道:“师傅,该不是,你想让我去?”

一盏茶后。

“小虞啊,这一趟你初入江湖,要多学多问,且不要把家里的臭脾气带出去。外头人坏,你斗不过的。”

“千机阁的线人满江湖,你只要拿着我的令牌,总会给足面子替你办事。不要怕,不辛苦。”

“你年纪小,武功一般般,切记不要轻易与人手,落了下风啊。”

“行了行了,这么不放心我,我不去了成吗?”

“那不可,师傅收了银子,童叟无欺,事情必须办妥。”

“得了,我走了,师傅保重。”

故小虞努努嘴,很快收拾了行囊,拜别出门。

“这个小姑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郭卜舒展眉头,话语里带一丝迟疑。

秦今目送着人没了影才转身,毫不掩饰的直言道:“是。”

“你竟然真的如此胆大妄为!”

“师哥,我当年就说过。一个懦夫坐在了皇位上,连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还她一个公道都要瞻前顾后思量利弊,这样的憨人给我,我可做不到忠君护主。”

“放肆胡言!掉脑袋的事,你可都做了。”

“既是真话,何妨不能言。”

“师弟,认识你,我这一生多了提心吊胆,沉重许多。”

“师弟,我能信你吗?”

“呵呵呵,爱信不信。”

两只狐狸相视而笑,各怀心事。

郭卜也没有久留,皇城司公务繁忙,京城里头也不太平,寒暄几句就走了。

秦今坐在案前,叩指敲了敲桌面。

有人从屋顶翻下,轻轻点地后落在窗前。

“暗中跟着小虞,一定要保护好她。”

“阁主放心。”那人又一个鹞子翻身,三两下没了影。

江湖太大,故小虞刚出山就迷了路,把不远处暗暗跟稍的人,吓得擦了把汗。

“阁主,你是在玩我吧?”

……

大船穿过崇山峻岭,沿着蜿蜒江流一带,终于行船到了洛阳道内。

临近码头抛锚落帆,江面另有零星船只错落停歇,桅杆林立,飞鸟凭舷栏。

暮鼓时分,赵清淼一行人才匆匆进了洛阳永城。

高耸的外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缓缓驰入后,发出沉闷的声响,轰的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关在了外面。

内城坊市相连,四条长街纵贯南北东西,人群往来熙攘鼎沸,市井无数走夫摊贩,商铺铁马旗幡随风而动……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踏来。人群本就拥挤,赶紧左闪右避,如潮水分涌开一条道来,等那辆马车远去,又重新汇合。

第十八章 狗比人机灵

萤火飞舞,熏风怡人。

赵府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来了来了!”

一开始只是不断敲着门,大概外头的人等没了耐性,直接上脚踹了几下大门。

“大公子——哎哟我的娘!”门房的下人才开了条缝,这一脚临门直接到他胸口,把人踹翻了个跟头。

“你磨磨蹭蹭的,近日是越发懒惰了啊。还不起来?”赵晏久说着,心怀一丝愧疚的伸手把人扶起来,拍了拍蹭到的灰。

若端看赵大公子面相,清俊舒朗,高眉秀骨。细瞅瞅,他双颊略红,斜襟衣领扣子错开,一只裤腿从靴子里翻出了边,整个人是醉醺醺的,偏偏还自以为不羁又风流。

“哎哟,今儿个喝死我了……”

“嘘嘘嘘,大公子小声些。”下人扶着他的腰想要提醒什么,支支吾吾的没说上来。

喝高了的赵晏久压根没有留意到下人拼命使得眼色,晃晃悠悠进了静悄悄的内院,顺着走廊往正房去。

没走两步他又猛地停住,打了个酒嗝。

方才打前院进来是乌漆麻黑,踏进垂花门,只檐下点着几盏明灯,视线一转,果见东厢房是灯火通明。

赵清淼穿着黛色嵌花边云锦衫,下着浅兰罗裙,底摆露出一双锦绣缎面鞋。她好整以暇的坐在门口的一张交椅上,从旁站着常喜、常欢,钟管家,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年。

几个人视线刷刷的望过来。

赵清淼眉一挑,发问:“哥哥,今日喝了什么酒?女儿红?花雕?”

“哈哈、哈哈……妹妹你何时回来的啊?府里怎么没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好去码头接你啊。”赵晏久心道这下完球了,想着说会话糊弄过去。

“哥哥,我离家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赵清淼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嘴角噙着一抹很淡的笑,嘲讽十足,憋不住劲的想要一吐为快。

“哥哥是不是忘记了,咱们爹就是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我这个亲妹妹想想。”

赵晏久呼吸一滞,有些理亏,别过眼去不看她,抬头望那轮月。

“这、这不可怪我啊!按理,你前两日就该回来了。那些买家主顾都是大老爷,上铺子里去问货在哪漂着、何时拉回来。我万不得已只好作陪,想着灌醉了他们,把交货的事先拖一拖。”

赵晏久说的实话,故此觉得自己坦荡了一些。

“路上的确出了点事耽搁了,我明日就去交货,顺便给那几位大老爷赔个不是。哥哥,早些歇息吧。”

赵晏久没料到她今儿能作罢,忙不迭道:“行行行,你辛苦了,明日得空把路上耽搁的事给哥细说。”

赵清淼嘴上答应着,甚觉乏了也提不起精神,起身就往屋里走。刚合上门又立马打开,她双眸轻飘飘扫一眼沈霄,对着钟管家嘱咐。

“钟叔,他叫沈九,日后就留在府里了。”

钟管家点头,笑的老脸和善。随即领着沈霄穿过走廊,往南头的偏房去。

赵家宅子是三进两出,位处城东大街,与其外祖父王家只隔了一条巷子。

常喜和常欢住在主屋旁的耳房。

兄妹俩眼鼻唇好似一笔一划临摹出来的,只是常欢骨架较宽大,孔武有力。

他勾着常喜的脖子问道:“你们路上遇险了?”

“嗯,小姐不让我多提,说公子那自会去交代。”常喜回道。

常欢敛眉,撇了撇嘴:“那小子什么人?小姐就爱随随便便捡个人回来。”

“别瞎说,我的哥呀!此次真多亏沈九,没他,只怕我们都遭了殃。”



“到了。其他房间住满了,你刚来,先凑合着跟我这个老头子睡一间。”因着赵清淼没有指明要将沈霄当作下人看待,故此,钟管家说话留了余地。

沈霄站在门槛前,不进不退,目光深思。

钟管家不明所以,伸手拍了拍他,却被躲开了,只好尴尬的笑一笑。

沈霄的目光澄澈,神情透着淡漠和疏离。

“那个,出恭桶”

“你说茅厕啊,出门右拐走到底就是。”

沈霄点了点头。

看着人背影,钟管家感叹一句:真是个出口文雅的孩子。

沈霄望着木隔板的窄小简陋的茅厕,倍感不适。

方才蹲下,忽听得的悉悉簌簌,就见一团黑影从茅厕门缝底下突然冒出,吓得全神贯注在酝酿的沈霄立马弹起,窘迫的先提好了裤腰带。

原来是条狗。

黑狗瞪着浑圆眼珠,张开一口利牙,磨了磨爪子,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声,似在警告沈霄抢了它的地盘。

狗盯着他,他盯着狗。不待沈霄动作,那条狗将身子全部挤了进来,冲着沈霄毫无羞色的张开一条狗腿子,畅快的尿了一通。

沈霄两眼一翻,无言以对。他干脆推开门,抬起脚尖将狗踢了出去。

“小畜生,与你什么仇什么怨,大半夜跑出来吓我?信不信把你牙都拔了?”

这般的威吓,那黑狗似乎通人性,立马瑟缩下身子,“啊呜~”了一声,开始就地打滚。

“小九,赵老三不经吓的。”此时,钟管家走了过来,捏住那黑狗的脖子往上一提,直接搂在了怀里。

“你刚入府还不知道,赵老三自小在小姐身边长大,如今算条老狗了,大公子也十分喜爱,府里人人都不敢招惹它的。”

有人撑腰了,那黑狗立马昂起脑袋,‘汪汪’了两声,以示凶恶。

原来这狗叫赵老三。沈霄暗想:此狗倒是随了赵家主人的性子,倨傲散漫,能屈能伸。

“我说,这狗不关在笼子里成吗?”

“不用,赵老三平日里都拴了链子。何况大公子说了,关久了怕它会变成一条傻狗。”

沈霄想:这狗才不傻,机灵着呢。

这一夜,沈霄睡在那硬床板上硌的慌,耳边听着钟管家传来的一阵阵鼾声,辗转反侧难眠,直到天光透亮,鸡鸣时分,才慢慢闭目睡着。

~

窗明几净,旭日一点点漫进屋内。门轻声的打开,又合上,打帘进来一个人。

“小姐,洗漱了。”常喜先将水盆放在木架上,又过来将帐幔收拢。

赵清淼散着一头青丝,慢悠悠扶着床沿撑起身子,道:“今日得去交货,你一会叫上沈九。”

常喜微楞,张了张口:“他呀,还在钟叔屋里头睡着呢。”

敢情这是带回来一个祖宗?赵清淼洗完脸将巾布扔回水盆,朝镜台前坐下,任由常喜给她梳妆。

“一会你去,提醒他别把自己当了爷。”

第十九章 买卖与仁义

沈霄刚梦到自己和沈翎换回了身体,还没来得及高兴,画面一转脚底踩空,睁眼醒了过来。

常喜一把掀过被褥,冲着沈霄头顶喊道:“快醒醒沈九,小姐说了,你进府别把自己当个爷。”

沈霄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山根,斜睨一眼叹口气:“我昨夜睡得不好,容我休息好了再去伺候成吗?”

“不成不成,你可别难为我了。小姐说一不二,你若顺着她,保你在赵家能出人头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道理,沈霄懂。他不明白的是,做个赵家的家仆算什么出人头地?

沈霄换了一身下人的石青布衫灰裤,又抹了把脸才出房门。

常喜抬眼不经意的瞄了下,有一瞬怔愣住了。

少年身姿板正,瘦削青涩,清雅俊秀的面容恰如一副水墨画,用毫笔在宣纸上细描淡淡晕开,眼梢微微上挑,透着一种莫名的傲慢。

按着民间话本子的套路,隐瞒身份的富家公子救了小姐,接着就轰轰烈烈,以身相许了。可惜,小姐不爱养幼崽。

沈霄不知常喜脑壳里编排着一场好戏,打余光里一瞥,见她笑的不怀好意,于是皱起眉头,手指摩挲着光洁的下巴道:“若你想说我脸黑,不用告诉我。”

常喜嘴巴动了下,尴尬的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发现,你真是长得不赖。”

这算什么褒词。沈霄有些气笑。

才出院门,走廊上就遇见一人,不偏不倚的挡了去路。

“常喜,这是要去哪?”

“听说小姐是昨儿夜里回来的?”

来人丈青圆领大袖衫,头戴巾帽的儒生打扮。年纪尚轻,左眉梢是断眉,说话时眼角微垂,神光内敛。

常喜瘪瘪嘴,暗道这人像只虫子似得,天天上赶着往府里跑,也不嫌累。

“你怎么来了?要找小姐可不行,我们要去铺子里。”

“我是来找大公子的,书院的事既然交托给我,我怎敢懈怠。”

“这位是?”他目光顺势移过来,带着探究审视着沈霄。

“沈九,他叫陆昀。”

两人对视一眼就错开,彼此点了个头。

那陆昀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常喜打了岔。

“沈九,小姐等急了,快走吧。”

陆昀赶紧避过一边,侧头盯着两人疾步离开的身影,目光里若有所思。

“你们以后还要照面,你记着,他呢穷苦出身,运道好被小姐收留,大公子给他在学院里找了份差事。可我总瞧着他眼神不正,不像你磊落。”

沈霄并不在意这么一个人,倒是对常喜的话有了兴致。

“常喜你还真是,慧眼识人。”

两人一前一后迈出大门,一座皂色布帷轿子等在那里。轿帘拉开了一角,露出赵清淼的脸。

今日她梳了云光巧额鬓撑对簪,薄施粉黛,着齐胸绣海棠襦裙,半臂抄秋香披帛,尽显温婉大气。

抬轿是粗使之人干的,沈霄没经验,与其他三人磨合步子,难免踉踉跄跄,磕磕绊绊,一个重心不稳,轿子就往旁边歪来歪去。

旁的人开始小声轻嗤:“你小子没吃饭吗?软脚的一样。”

堂堂摄政王破天荒的头一遭,被人当成废物,沈霄脸更黑了。过了会,将眸底翻涌起的阴戾藏了起来。

他咬定牙根呼出一口气,肩上重新调整一下。

轿子颠颠,稳稳走着。

天色靛蓝,清风过巷。

沈霄一边走,一边目光掠过两道:这里还是繁花似锦,各种烟火气。想当初先帝把这块宝地赐给他,也是有人反对的。但,后来又如何?

过眼茶坊酒馆,食肆勾栏的招牌乱翻。有人拥门迎客,兜售胭脂水粉,泥塑木雕,梳镜竹笛,绫罗绸缎。驱车的笃笃过,替人捱货的贩夫擦肩时扭头骂上一句,很快被菜佣酒保的吆喝声盖了过去。

沈霄暗忖:得尽早想个法子,联络上永城官邸留守的心腹。就是如今这模样,不好叫人信服。难啊……

轿子将将落地,就有张望许久的小厮迎上来。赵家铺子临街而立,一楼迎客,后头仓库里堆放货物,楼上则是正经谈生意的地方。

“二小姐来了。”

赵清淼先整整衣襟抚平折纹,再登堂上楼。常喜扯扯沈霄的衣袖,两人紧跟其后。

“鸡鸣之时,已经派人去码头将货物卸了,拉回来清点完放库房去了。”

“昨日几位订货的老爷来闹过,被大公子挡了。”

帐房先生亦步亦趋,手托几本账薄,嘴里交代着铺子里近来的事宜。

半柱香后,赵清淼翻阅完账簿。木楼梯上响起一串或轻或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推门三两而入。

“哟,清淼侄女在呢?”来人八字胡,一说话听着和善,实则故意压着辈分,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滑头。

赵清淼欠身福了福,淡笑道:“谭老爷来得早,快看座。”

这位老爷姓谭名富贵,自认沾着一身铜臭,为了不被其他商贾高门的看低,每每要熏香出门,逢人还喜欢装模作样的念上几句诗。

他一落坐,屁股忍不住往后挪了挪,顺手端起茶盏,避了避沫子。

“这回的端砚品质上佳,若配上细腻的松烟墨,不管文人墨客还是达官贵人见了,一定能卖得好价钱。”

赵清淼说完,谭老爷招子果然睁大,眼角褶子都堆出层层喜色。

“那感情好,你们兄妹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我信得过。不过嘛,这回订的价钱会不会高了些?哎你知道么,城里来了一些担货郎,带的什么稀奇玩意都有,就说这砚台,已经有好些人向他们买货了。”

赵清淼随手将账簿摊开,假意颇为头疼道:“谭老爷不是为难小辈么?他们接的是散客,买一回不见得还有下回。我赵家虽不是家大业大,但在洛阳城也是讲信誉的。采办须得人力,车马行船,打点官役,哪一趟都是自己吃了亏的咽下去,不过挣了一点小利和名声罢了。”

老滑头想忽悠,赵清淼心里清楚,嘴上却说:

“若实在觉得亏,我库房里还存着一批紫檀木匣,便宜卖给你。你一套文房四宝搁里头,保准送礼佳品。”

“啊哈哈,侄女你真会说话。行了,就这么办!端砚、松烟墨和木匣,先来三十。明日送铺里去,我就不差人来取了。”

临走,他还要在这小事上赚回一点。

赵清淼恶心了一肚子,面上还要装出虚伪一笑:“谭老爷好走,改日再来。”

目送走人,她又翻起一本账薄,吃口点心顺了顺气。

——这赵清淼真是经商有道,还内秀于心,藏拙于外。沈霄这样想着。他站的离窗台近,隐约听得到走出铺子的谭老爷与下人说着话。

“老爷,为什么咱们不自己去采办?白白便宜他们?”

“因为,你得识货啊。”

第二十章 妇人多闲事

走了谭老爷,又来李老爷,几番来回就耽搁到了日薄西山的时辰。

赵清淼从铺子里出来的时候,飒飒风起,天光渐沉。

“起。”

沈霄担起轿子吃力走着,分神问向一旁的常喜:“这就回去了?”

常喜话音里透着叹气声:“不是,今儿初二,小姐要去王家吃饭,走过这条街拐个弯就到了。”

王家指的是赵清淼的外祖家。沈霄离开洛阳多年,对这里的人和事已经不太了解,所以没再往下打听。

这时辰,炊烟袅袅。隔岸是画舫酒楼,椒蓝红粉。听得一处弦意铮铮,笛笙清越悠然,琵琶婉转。静心湖里一片沉寂,谁家顽子脱了裤子往湖里头尿,这才泛起了一圈涟漪。

王家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商贾大户,住着三进四合的大宅子。门开东南角,院落四方天。走进朱色大门正对一座影壁,打左手进屏门就是外院和倒座房;拐过垂花门,顺游廊一直走就看到内宅了。主院坐北朝南,穿门樘入厅房,一排排雕花窗棂。有正屋两间,朝南客卧两间,另有灶房库房等。再往后头则是后院清池花圃。

王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初二、十二、二十二,赵清淼和赵大公子得回王家吃饭。说是吃饭,无非就是听听长辈数落两句。

王家老太爷王勉之,到年就八十了。这岁数劳碌了半生,两鬓霜花白。性子古板严厉,骨子里深藏商人的重利与世故的迂腐。

他膝下本有一子一女。女儿是赵清淼的娘亲,可惜早年香消玉殒。另一个就是赵清淼的舅舅王守义,娶了一房正妻,亦是生了一双儿女。

落轿后,沈霄与其他人被领去倒座房歇着。赵清淼则带着常喜步入前厅,向着王老太爷、舅舅、舅母盈盈福身,才回头看其他人。

兄长赵晏久来的算早,翘足倚靠在椅子上,甚觉无趣的吃着瓜子。他见赵清淼来了就笑着拂开那堆壳,收起那慵懒没个正形的模样。

坐在他对面的是王家姐弟,一个叫王妍,另一个叫王钰。姐姐眉下有一枚红痣,虽嫁了人妇,依旧是秀丽清雅的模样。弟弟鼻息露骨,一双眸子漆黑澄澈,此刻半垂着眼皮,看不出在想什么。

两人对着赵家兄妹皆不待见,人进来了也只当没看见的样子。

赵清淼别过眼,拂袖自顾坐下。

圆桌上碗碟筷子已摆好,下人托着喷香的菜盘进来了。

王老太爷拄着拐杖落座,往桌上慢慢扫了一圈才发问:“妍儿,文景怎么还没到?”

那王妍突然被点到名,身子一凛,唇动了动,有些不情愿回答,桌子底下暗暗伸脚踢了踢王夫人。

王夫人一愣,很快扬起笑道:“回老爷子的话,蔡府有些事支不开身,他已命下人带话,今儿个就不来了。”她体态丰腴,打扮得体,眼珠子里透着一丝精明,有意无意瞟向赵清淼,转了话锋。

“清儿,这一趟采办可顺利?我听说你昨儿夜里才回城。不是舅母说闲话,这女儿家抛头露面始终不太好,晏久你做兄长的应该多担些事。你们说舅母说的对否?”

赵晏久心说,你一妇道人家天天闲的老盯着赵府干嘛。赵清淼则是抿了抿唇,不甚在意。

王守义是个憨厚的,觉得自己夫人话多,赶紧手伸到了桌面下,用力捏了捏王夫人的腕子,咬着牙低低提醒:“你少说两句吧。”然后,转头吩咐了管家布菜。

这一顿饭吃的还算太平,王老爷子重视门户家规,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饭桌上再没人多说什么。

一大家子吃了大半个时辰,等下人撤走碗碟,王老爷子提议要到院子里纳凉。

下人又赶紧搬去茶案方凳,摆上几碟清甜爽口的瓜果。

赵晏久一看这阵仗就有些胃疼,假托有事先溜了。

临走擦肩时,他还俯身对着赵清淼小声道:“哥哥先行一步,你自个撑一会回家啊。”

赵清淼眼角一抖,颇为无奈的摆手目送。

“最近王记的生意清冷很多,我方才寻思着要跟晏久说。既然他走了,明日就清儿你去趟酒楼,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王老爷子突然提这一茬,众人的神色各异。

王妍颦起眉,嘴里一颗葡萄咬的迸汁。

王钰不怎么爱说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别过脸去。

赵清淼微微垂眸,手里拨弄着腕子上的小叶紫檀串:“王记向来是舅舅管着,我一小辈去,不大好吧?”

王家有田有地,洛阳城内开着一间酒楼,一间茶馆,生意一向兴隆。

“有什么不好,都是王家的子嗣。”王老爷子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容人置否。

王守义身为长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压抑着闷气,硬着头皮押了一口茶。

王夫人双目瞪的浑圆,双手捏紧帕子恨不得揉碎了。有老爷子在她就不能撒泼。于是心思转了转,忽然开口带笑道:“正事说完了吧,那就说说别的。清儿啊你也不小了,成亲之事,可是不能再耽误了。”

王夫人觑看着老太爷,见他点头认可,嘴角一勾来劲了。

“都说好姑娘十五及笄,十八便出嫁。淼儿你别怪舅母多事啊,你过了年可都二十有二啦。按这年纪,城里头多少女子的娃娃会走了。”

赵清淼心道,你说着好意,听着实在句句刺耳。什么不中听的捡什么来说。

“城西的金公子玉树临风,家中开的钱庄。虽然已经娶了一房正妻,不过听说瘫在床榻一年了,也没有留个子嗣。可巧的是,他娘亲与我有几分相熟,明日我就去给你问问信。”

赵清淼干干的掀了掀唇,一时不知该笑该气。

若是此刻拒绝了,按王氏的脾气一定会不依不饶,也要把媒做了。她暗忖,于是道:“那就有劳舅母操心了。”

~

待人一个个散了,王夫人猛的一把拉住走在前头的王守义。

“你听到老爷子方才说的了?叫他们兄妹去铺子里瞧瞧,信不过咱们是不是?明儿个干脆把铺子送给他们得了!你呀你,真不怕王家家业改了姓啊?平素里我就说老爷子偏心呢,从来嘴上骂的欢,心里头看重……”

王夫人气的就差捶足顿胸,嘴角也抑制不住的抖了抖。

“那我能怎么办?再说了,清儿与晏久都是我妹妹的孩子,他们没爹没娘够可怜了,你以后少掺和这些事。”

王守义不想再说话,一甩袖走了。

这时,王妍从墙角慢悠悠走出,靠近王氏问道:“母亲怎么管上赵丫头的闲事了?我可听说,你提的那位金公子,缺德的很呐。”

王夫人笑的得意,拂了拂鬓角道:“不就是喝醉了爱打人么?男人嘛,都这德行。”

“爹就不是。”王妍心底补了一句,蔡文景也不是啊。

“你爹倒是想!他又没那胆子。”王夫人冷哼哼,嘱咐两句路上小心,扭了屁股回房了。

第二十一章 金家大郎君

翌日,赵清淼早已将昨夜提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出门带着常喜和沈霄,就去了王记酒楼。

这王记酒楼位于城东繁华地段,两间门户打通了特敞亮,阁楼上还有雅间,用作接待贵客。牌匾赫赫,门灯两盏未点,檐下望竿撑着四面招旗摇曳,纸糊窗格大开通风,堂里布置十来张红漆四方桌和长凳。

跑堂的挥着抹布驱赶绿头苍蝇,店里东南角坐着零星几个客人,有埋头吃面的,也有点了茶磕瓜子的。

赵清淼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悠悠的摇着绫罗扇,听着那帐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两眼皮一耷拉。

这些人没把她放在眼里,她自然清楚。

常喜看不下去店里一片懒散的鬼样子,重重的咳嗽两声。

“客人您往里边走~”

这声音洪亮。赵清淼抬眼去瞧,却是对门的兴隆记。同样挂了四面青边红底幌子旗,揽客小二殷勤的领人进门,动作麻溜的擦桌抹凳。堂中间搭了个台,有人吹弹拉唱,艳丽的酒姬围着一众客人转着圈。

一头热闹,一头冷清,生意好坏不能再明显。

帐房先生终于抬了头,若有深意的瞧一眼赵清淼,解释道:“赵小姐有所不知,大爷说了,咱们老字号不搞那虚头巴脑,上不了台面的玩意。他们呀,尝了新鲜劲,过几天就能回来了。”

赵清淼将扇子放在膝上。她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上个月起,王记对门新开了一家酒楼。人家里里外外透着新意,然而王记不换花样,当然门可罗雀。

酒楼不比茶馆,做菜的手艺固然重要,好了才能口口相传。但是,若既能让人吃的欢,又能捧腹笑,客人势必会往那头跑。

赵清淼拿过笔和纸,凝眸想了想,蘸了蘸墨汁落笔而下。

帐房先生侧头拿眼去瞧:嘿,赵小姐这手楷字清隽娟秀,书风怪灵气的。

“你去,把这纸上的人请来。”赵清淼写完,顺手递给帐房。

帐房心想着我又不是跑腿的,手却还是将纸接了过来。过目完,他的神情变得别捏起来。

“这这这,不合适吧?”

赵清淼不想费唇舌解释,催着他快去办。

帐房先生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

没走几步就倏地停住。他展开纸再细看一眼,啧了啧声:可不得了,赵小姐竟要他去风月楼请名伶来酒楼唱曲儿。这事传出去,还不得给人笑掉牙?要不要先去王家知会一声呢……

此时,王记门口来了一位贵公子,高颧骨,眉吊梢,两只眼滴溜溜往里瞧。

——恶痞公子,惯横着走,糟蹋美人,不齿混账。

这就是王氏口中的城西钱庄金公子,金池良。

金池良右脚刚提起,一步还没跨过去,就收回腿落在门槛外。对着身后的下人问道:“今日吉凶?算了,我好像记着呢。”他念念有词,改了左脚入内。

金池良挑了个视线极好的位置落座,觑看赵清淼坐正柜台后,就知道王夫人所言非虚:王老爷子果然看重这外孙女,日后娶她得了这王记酒楼,倒是怎么都不亏。

城里大户家的都有所耳闻,赵家二小姐,那是人又美又贤惠,只是命格太凶容易冲撞。他衡量一下,心里头还是痒痒的,才决定先来探探风。

跑堂的这时候来了眼力劲,一见金池良锦缎长衫,腰配镶金白玉,赶紧迎了上去。

“哟哟哟,这位公子眼生的紧。来我们王记就对了,招牌菜有酱肘子,炸八块,牡丹饼,羊肉汤。您看您吃点什么?”

金池良却嫌他挡住了视线,命下人把他推开。

这一推搡,就引得柜台后的人都转了视线望过来。

“有幸见到赵小姐,鄙人金池良,城西钱庄就是我家开的。”

金池良故作姿态的冲着赵清淼施了个礼,凉衫一掀露出玉佩,又从背后抽出把牙白骨扇,就差把腰缠万贯四个大字贴胸前了。

常喜一听他自报家门,紧张的看向赵清淼。

赵清淼压根不想与他有瓜葛,但来者是客,虽然不愿意,总不好撵人出去吧。扬起嘴角敷衍了下:“原来是金家公子爷,失礼失礼。”

她今日穿翠色绮罗薄衫,眉眼如烟,衬得冰肌玉骨,淡笑间容色平添了三分冷艳。把那金池良看直了眼。

没人在意一旁的沈霄,抱着臂冷眼端倪。

——此人面相不端,一脸透着不怀好意。

后头的灶房也是冷清,灶上炖着一锅菌菇老母鸡汤,火苗隐隐快要灭了。

厨子在打盹儿,跑堂的掀帘子进来,叫醒了他。

“醒醒,杨师傅。”

“来客人了么,点了什么菜啊?”杨师傅伸了个懒腰,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菜案前,拎起刀准备干活。

“挑你拿手的呗。今日来的可是钱庄金大公子,我看着人就是冲赵二小姐来的。不说了,你做快一些,我好上菜。”

跑堂的话音刚落,人就跑了。

杨师傅的脸却刷的一下面无血色,切菜的刀狠狠一下剁在案板上。瘸腿隐隐作痛,心头仿佛被人狠狠一撞,燃起一小簇跳跃的火焰,渐渐旺盛……过了一会揪心的感觉才平复,他嘴角咧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那得拿出看家本事了。”

等菜上了桌,喷香四溢。

金池良见一盘肉圆上淋着一层热油,底下铺一层碾碎的红椒蒜泥,色泽十分诱人。果断夹起咬了一口后,只觉辛辣鲜嫩,干脆整个吞下,嚼完了才问道:“这是什么肉啊?”

“鼠肉。”搭腔的正是杨师傅,他不知何时从灶房走了出来,靠在墙边笑的有些瘆人。

“什么?!哇呕~~”

赵清淼:

沈霄:

一刻后,金池良漱了口茶就要走。

“今日不知金公子的口味,怠慢了。”赵清淼将他送至门口,欠了欠身。

“赵小姐,我不是气你,是你王记的厨子太没分寸,我若回去腹痛,一定回头找你王记麻烦!”

说完,金池良带着下人大摇大摆走了。

赵清淼长舒一口气:总算送走了麻烦。

待她回头去找杨师傅,发现墙边的那道人影没了。心里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只好作罢。

第二十二章 风月楼亦歌

灼目的阳光透过层叠茂密的树枝,稀稀疏疏打下来。耳畔呱噪蝉鸣,飞鸟自晴空俯冲,扑簌簌的落在屋檐顶,缓缓飘下来一根羽毛。

沈霄松了松领口,往走廊下的台阶一坐,状似无意的问向常喜:“那金池良家财丰厚殷实,小姐为何拒了?”

常喜左右瞧一瞧,见没人才低头靠近沈霄,直勾勾盯着他的眼说:“小姐呀算过命,说是命格太凶,八字带煞。可不是骗你,小姐的亲娘就是生了她不久,积劳成疾死了。十年前我家老爷出了事,留下小姐和公子回了洛阳。这些年小姐出落的亭亭玉立,上门说媒的不少,你可知道,那些与小姐相过亲的人都出了事!”

沈霄极不习惯这种仰头看人的感觉,站了起来,身量一下拔长,压过了常喜的头顶,才噙着笑继续问道:“那些人,死了?”

常喜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也挺惨。有一位米铺公子非邀小姐爬山,结果自己摔断了腿;还有个绸缎庄的公子,自打与小姐见面,生意就越来越淡,后来说风水不对干脆举家搬走了……”

常喜唾沫横飞,说的有鼻子有眼正是兴头上,被沈霄按按手打断了。

合着她嘴里的赵清淼,就活脱脱一霉神转世么?

“怎么听着像是这些人自个运气不好?”沈霄摸了摸眉头说道。

“我也觉得,可外头的人不信啊!暗地里就说小姐命硬八字带煞,谁想娶谁倒霉。”常喜说着不自觉气愤起来,替主子鸣不平。

沈霄眼角随意一瞥,廊下一抹熟悉的倩影立在那里,他扬了扬眉,伸出手掠过常喜眼前,往后指了指。

常喜不明所以的跟着回过头,一瞬面色红的似滴血。

赵清淼站在走廊折角,不发一语瞧着两人。

—叫她逮着两个说三道四的。

“小姐…小姐站在这多久了啊?”常喜语塞,心发慌。

“不久。从你说我命格凶,八字带煞的时候来的。”纵是她语气冷然,不见面上愠色。

常喜却知道小姐往心里去了,顿觉水火煎熬,背上是冷汗淋淋。

啊,当下气氛真是妙不可言。

~

风月楼出来的名伶,不仅妩媚多娇还精于琴棋书画,长袖善舞。

赵清淼请来的清伶亦歌,就是响当当的风月楼花魁。

什么叫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你瞧她便是。

这年头风行细腰,不盈一握令人折,百般蓝颜为其狂。亦歌,就是那个被趋之若鹜的佼佼者。

今日的王记门庭若市,里头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外头进不去的人都挤在窗口看。

来的人有文雅书生,清贵公子,也有混迹酒色的富贾乡绅。

只听楼上锣板一敲,笙箫齐奏。有美人兮巧笑盼兮,沿着楼梯漫步而下,衣袂蹁跹,暗袖盈香。

她梳着追云髻,额贴花,足履绣海棠,石榴色裙边镶云霞,衣带沐香,走过时丝丝缕缕的钻进了旁人的鼻腔内。

亦歌面纱下樱唇轻启,嗓音洋洋盈耳,十足撩拨人心。

悠悠转转一曲唱罢,亦歌莞尔一笑福了福身,走回阁楼。

底下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亦歌啊~”“亦歌怎么走了?”“爷赏银子,你再唱一曲呗!”

帐房先生和跑堂的拦在楼梯前,气都顾不上喘的拱手作歉:

“对不住啊各位,亦歌姑娘每日在王记只唱一曲,一会就得回风月楼去。”

“那就没意思了啊!倒不如我晚上去风月楼看她!”

“话不能这么说,到风月楼也轮不到你见啊……”

众人起哄,大笑。

帐房先生擦了擦汗,缓了几息又道:“风月楼有他的规矩,不过但凡在本酒楼吃饭的客人,每日抽竹签子十名,都能得到亦歌姑娘亲绣的帕子。”

“我我我要!”“废什么话,快拿出来抽签!”

一群人又像疯魔了般,把帐房先生和跑堂的围住了。

阁楼上。

亦歌软弱无骨的倚坐在贵妃榻上,眼波流转,嗔怨似的看向赵清淼:“帕子?还是我绣的?一日十条,你当花魁每日这么闲的么?我这双手晨暮泡着花瓣水,可是要练琴的。”

赵清淼给她递上一杯蜜水:“歇歇气,润润嗓子。帕子是东市张婆子给绣的,十个铜钱一条,借了你的名头送而已。”

“呵呵呵,瞧你天生是这块经商的料。会不会有点损呐。”那亦歌笑的花枝乱颤。

沈霄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

都是愿打愿挨,这些人拿帕子回去又能干些什么好事。

“不说这个,我可是求了妈妈出来的。我与你唱曲这笔账还是要算清的。改明儿若是你兄长肯迎我过门,我就给你免了。”亦歌话里半真半假,水润的眸子里有些期待,更多的是失意。

赵清淼不做声,别过视线,遣常喜送她下楼上了轿子。

从窗口往外瞧的功夫,底下急匆匆跑上来一个人,正是王家的小厮。

“请、老爷子请赵小姐快去、快去一趟!”

王宅。

王氏添油加醋,把赵清淼叫了风月楼的花魁来王记一事,又如何轰动了城东,告到了王老爷子那。

王勉之怒不可竭,砸了一只清淡雅致的五彩瓷瓶,才顺了顺气:“你——说下去。”

王氏又把坊间流言说了一通。

“还不把她叫过来!”

王老爷子最重门第礼法,这等事还接受不了。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清淼终于来了。

“跪下。”

王老爷子端坐正堂,手中拎起拐杖重重的敲了敲地。

左手边是舅舅王守义,表情也是严肃。

倒是舅母王氏,明明幸灾乐祸,偏要装出一副关切样。

“清儿啊,这回我们也帮不了你了。你做的事太欠考虑了。”

赵清淼心里冷笑,进到老爷子跟前,只身跪了下去,目光一折,看向他手里的那根拐杖。

怎么瞧着,今日怕是要受一顿苦了。

王老爷子的拐杖少说也敲断过三回,大概是此生背了儿女债。

光赵清淼听说的,一回是她娘亲不顾劝阻非要嫁给她爹,差点断了父女关系;一回是听说爹当了大官,终日忙于正事奔波,却把她娘亲劳累死了;最后一回是他父亲突然被罢官,郁郁寡欢喝酒溺死了。也是那回,外祖父接了信,费心托人将他们带了回来。

王老爷子沉声问她:“清淼,你把花魁请进了王记酒楼,可是真的?”

赵清淼不卑不亢,没有隐瞒:“是有这回事。”

“胡闹!”

眼看老爷子悬起的拐杖要打下来,硬生生被人半空接住。

王老爷子惊疑不定的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问道:“你是谁?”

沈霄站在赵清淼身侧,举止令人费解。

赵清淼心中诧异,又怕会牵连他,赶紧呵斥道:“沈九,还不退下。”

第二十三章 永城云梦斋

沈霄目光坦然,一眼不错的望向她,也不作声,但就不肯移步半分。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站出来了,几乎就是一瞬而动的事。

“父亲万万不可,清儿身娇体弱的禁不起您这顿打啊。”王守义打着空隙,正好开腔求情,又别过头劝着赵清淼。

“清儿,你快给老爷子认错,说句好话啊!”

那头王氏见帮衬的人多了,立马站起身晃过来,凉飕飕的盯着赵清淼,冷嘲热讽道:“清儿这性子越发像你娘,忤逆长辈的本事也见长。瞧瞧,做的荒唐事都得了真传,请了名伶到酒楼,不是叫人看尽我们王家的笑话么。”

她话说的难听,又犯了众人心中的忌讳,冷不丁就被王守义踩了踩脚,刚要发作就见王老爷子怒目一瞪,只好撅了噘嘴,暗暗翻个白眼作罢。

“外祖父且慢!妹妹犯错,当属我这当哥哥来受过。”

话音未落,赵晏久已快步如风的从后而至。

紧接着就地一跪,他侧目冲着赵清淼眨了眨眼:放心,有哥在呢。

赵清淼一时感动的无话,脊背反而挺得更直。

沈霄看他们兄妹二人情深,自觉的退后几步。

下一刻,王老爷子的拐杖还是打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惊飞了几只屋顶上的鸟儿。

“老爷子下手可真是有分寸,晏久背上不过就红了一层皮。”王氏站在王守义身后,小声嘀咕。

王老爷子收回拐杖,他打也打了,训也训了,坐下顺顺气。

“好厨子难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不体面,银子赚到兜里了不就成了?哎哟~疼疼疼!”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都不嫌丢面子,王记打开门做生意,还要扭扭捏捏吗?”

赵晏久当着王家人的面,在替自己妹妹叫屈。

听他嘶嘶抽气,脸色也是苍白了些,赵清淼轻着力道替他擦药。

赵晏久从前是个年少疏狂的才子,家逢不幸,经年累事才化出了一副圆滑世故的不羁样,对人口蜜腹剑是常态,认真起来也会尖酸刻薄。

王老爷子听着不阴不阳的话不舒心,但又不好再挂着怒色。

“罢了,王记的事另想别的法子。切记不能罔顾礼法。”

此事也算了结。

回到赵府后。常喜和常欢去街市药材铺拿些活血化瘀的方子,只留了沈霄在家照看。

沈霄长身挺拔站在门口,眼放碧空,心中微动。

—自己对这个赵清淼,似乎太过关心了啊。

房内,赵清淼正托着腮,蹙着眉背窗坐着。

赵晏久跷腿揉肩,以为她是忧心,故意笑着宽慰道:“你倒是请得动亦歌出来撑场面。哎,我说你呀别多想,王记茶馆那不是有个说书人嘛,请人去酒楼那头呆几天呗!”

“这招可不新鲜啊。”赵清淼懒懒搭腔,其实她忧心的不是王记的事,而是兄长替自己受过,有些内疚。

——这回到底是轻率了,没有考虑周详。

赵晏久移了目光,从案几上的翠绿碟子里挑了颗杨梅,嚼了嚼吐了核,吃的嘴角红艳似抹了胭脂,道:“说些吊人胃口的故事不就好了。”

“你听哥哥细说啊……”

原来城里头最近有一位写话本子的先生,风头正盛。他话本里的故事真叫精彩,这个鬼那个妖的奇异事,能把看的人吓出一身冷汗,每每步入迷局立马峰回路转,结局大都是人心作恶。有好些人追着他的故事,特意从书坊预定了下一部书的坊本。

赵清淼听完,终于来了些精神,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如何办了。”

沈霄眸子还在放空,听的吱呀开门声,立马精光一聚。

赵晏久也不走,就这么打量着沈霄,表情甚是肃然:这小子岁数不大,看着内秀持重,还临危不惧……我这妹妹究竟带回了什么人呐?

沈霄被盯着头皮发麻,心头莫名一紧。

赵晏久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一瞬就崩了,张开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沈霄本能的就想给人来个过肩摔:开玩笑,天下谁人能与本王勾肩搭背?

但下手前,他忍住了:不可莽撞。

不知自己对谁放肆的赵晏久,挑眉扬唇笑道:“你叫沈九对吧?听我妹妹说,此番回程的路上多亏有你相助,做兄长的代为谢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沈霄目前只有两件事想做:与沈翎换回来,再把行刺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他目光移到赵晏久脸上,端倪须臾,微垂下眸:“大公子客气,说到底是小姐收留了我,哪敢再要什么银子。”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偏偏把银子二字咬的极重。不简单呐!

赵晏久眼眯了起来。他阅人不少,这等心机的也是有,遂安心道:“成吧,帐房那我叫钟叔去知会一声,领月钱的时候另加十两。”

“谢大公子。”沈霄倒也不推辞,他谋划着往后行事缺不了银子。

翌日。

赵清淼要去东街谈买卖,这回倒是没有坐轿子,而是晃悠悠地步行出门。

沿街成市,骑楼错落有致。

街上拥挤,叫卖声前后迭起。

赵清淼纵是两只眼不时流连街边小摊,但心系正事,也没有停下耽搁。

常喜从旁替她撑着把竹青纸伞遮荫,沈九则负责在旁作了护卫。

一刻后,三人到了云梦斋。此处乃本城最大、最齐全的书坊,兼有刻书之能。

经小二提醒,云梦斋老板上前来,与赵清淼寒暄两句,便将人往楼上引。

待赵清淼把想要买断白玉先生新话本的意图一说,云梦斋老板坐不住了。

他牙疼的仄声,思量了开口:

“哈哈哈,原来是为这事而来。赵小姐有所不知,白玉先生的话本一直很抢手,我这的生意全靠他托着。你一下子抢走,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看来行不通啊。

赵清淼将松子糖拿在手心捏了捏,目光一折,神情变得温良诚恳许多:“老板你听岔了,白玉先生还是你的发财树,我只需先生的新书稿上册。待我楼里的说书人每日念上文,不必说完,等人听的入迷心痒,我再告知他们,想听下文来你云梦斋买就是。该分的利不会少给你,你也没亏啊。”

第二十四章 这比蜜儿甜

沈霄慢慢收回目光,掌间合上一册话本。

要说从前叫他看此类异闻书,定是不屑的摇头笑过。如今切身体会,和沈翎互换身体这等子糟心事,真叫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呀,沈九,你还识字啊?当真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公子呢。”常喜见状,凑过来一惊一乍,直吵得沈霄走到另一边好避开她。

赵清淼还在楼上,房门紧闭,也不知谈成没有。

沈霄别过脸,见窗外沿墙根冒出的一朵野花,上头停了一只蜜蜂,收拢了翅膀一头钻进花蕊中,过一会就重新钻出,毛茸茸的细腿上沾满了花粉。

他自觉无趣的压了压嘴角,眉间隐现不耐。

怼天怼地的摄政王成了个无所事事的小厮,整日跟在女人后头跑,不晓得皇陵里的列位祖宗,是不是气的要诈棺了?

“此事就这么定了,多谢老板成全。”

“客气客气,赵小姐慢走。”

赵清淼转身,施施然的走下楼梯,眉梢眼角带着喜色,可见事情谈的八九不离十。

三人前后走出云梦斋。

沈霄落在后头,忽生一种被人窥视的不自在感,顿了脚步猛一回头——就见楼上有个房间,窗户半开不开,有道黑影一晃而过。

他眼神立马暗了暗:有些古怪啊。

屋内,福三站在窗格阴影一侧,从缝里偷摸盯着外头的大街,见赵清淼一行人走远了,才长舒口气,冲着书案后坐着的人道:“二公子,人走了。”

王钰正埋头奋笔疾书,待他在宣纸上写完,才将毫笔搁回笔架。他眼皮一抬,正要开口,却被福三抢了要说的话。

“赵二小姐,怎么到云梦斋来了?”

福三是个机灵的狗腿子,与自家主子有种‘不用你说就知道你要说什么’的默契。

王珏一身雀蓝底提纹缎衫,芝白锦裤,簪玉冠,性子淡薄的不像个少年郎,素来一句话说完憋不出第二句的主。

要说这王二公子不待见赵家兄妹,其实并非厌恶。他本来就不爱与人攀交,母亲王氏又十分不喜,常说他们兄妹身上带着晦气,接回来不定是丧门星,更不准王家姐弟与赵家兄妹玩耍在一块。

王珏咬着手指琢磨,有人敲了两下房门,得了应声就走了进来。

云梦斋老板拾袖作个揖,“白玉先生,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老板。”王珏将手中的一叠宣纸放进木盒,连眼都懒得抬了道:“你如何赚银子是你的事,要敢把我的事往外说,咱们的合作就此作罢。”

老板一听他这么说,急忙上前摆手解释:“不会不会,白玉先生放心,你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

“你们王记宰客啊?昨儿个墙上的菜可不是这个价,今儿怎么多了两文?”

“哎哟瞧客官说的,您有所不知啊,东市那边的过街桥这两日走不得,我们厨子都一大早赶去西市买菜,加上楼里请了说书的,自然要涨一些了,各位多多体谅啊。”

“小二,我的臊子面、辣子鸡呢?”

“来了来了!”

台上,说书人是个白面书生,着枣红褂子长衫,摇着纸扇。他清清嗓子,开个花腔:“多谢诸位捧场,您吃着喝着,且听我来讲个故事。”

待客人把目光投到台上,他将纸扇慢慢拢在掌间,把醒木往案桌上就是一拍。

身后坐个女徒弟,抱着把三弦琴,右手虎口的莲花乐一拨,弦音悦耳。

“说从前,有一个瞎眼的琴师。”

底下人来的不少,有些是熟客,有些是头回来王记。

窃窃私语的。

(瞎了眼还能弹琴?——艺高人胆大,盲弹呗。)

说书人笑笑,继续道。

“他琴艺造化了得,遂被请去了一大户人家,教那闺阁小姐练曲儿。”

交头接耳的。

(指定又是什么生了情私奔的戏码。——我听说这是白玉先生写的新话本,不会这么俗气的。)

说书人口沫横飞,表情多变,一会作女声温软柔情,一会是个肃穆的老爷,一会又是那琴师……

“那小姐死后,琴师被赶出府里,夜夜醉到天明,又常常在梦里见到小姐。一天夜里狂风嘶叫,屋外蹲了一只野猫,竟能言人话……”

正说到气氛紧张处,三弦琴乱一拨,说书人戛然止了。

底下的客官不乐意了,停了筷子吵嚷起来。

“怎么不说了?玩我们呢!”

说书人一拍醒木,纸扇一展:“欲知后事如何,明儿请早。”

二楼的走廊上,常喜依着栏杆听得啧啧称叹,眼看人收拾着要走,赶紧冲屋内唤了一句:“小姐!”

屋内,赵清淼正使着沈霄干活。

夏末将至,可这天还是热的。所以,赵清淼要做些冰水来吃。

沈霄是头一回做这种东西,生出了一点新鲜劲。

他依着吩咐,先捣碎一些脆梨,舀几勺糖一起拌在一碗水中,而后将这碗水放入一个陶罐内,又取了一个盘子,在盘内也盛上些水,将方才的陶罐再置于这盘水内,且不断地在盘中加入些小的硝石。半晌,罐内的水就结成了碎冰。

沈霄眉梢一动,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到赵清淼嘴边。

赵清淼也不觉不妥,直接就着勺子张口咽下。又凉又甜的碎冰混着梨肉滚到了肚子里。

着实酣畅啊!

沈霄盯着赵清淼那沁了水的唇,不自觉的滚了滚喉结。

“好喝?”

赵清淼深以为意,抿了抿唇。

“尚可。”

日光衬得她眼波流转潋滟,明明语气平淡,却将沈霄心底的一汪清池,搅乱了平静。

“你在笑?”赵清淼抬头间无意一扫,就见沈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小姐——”沈霄眼睫闪了闪,顶着沈翎那张年少无邪的脸道:“你这沾了汁水。”

赵清淼瞬间懵了一下,很快拿起帕子把嘴角擦了个遍,才安下心。生出一分脾气道:

“沈九,不准笑。”

“是,小姐可我忍不住怎么办?”

“那把你舌头割了也成。叫你多话。”

流云舒卷,清风拂面。

外头的常喜没等到回应,径直推开门踏进来。就见到两人齐齐转过脸,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何事?”

“呃~哦,小姐,那说书人走了。”

赵清淼站起身走到外头走廊,扫一眼堂内,比之方才人也没少,可见这招还是有用的。

“若是杨师傅能研制几道新菜出来,定能招揽更多客人。”

第二十五章 金家出命案

城西大街,金家。

这是三代富户的四合大宅,古旧门柱刷过一层新漆,上挂一杆撑红穗纸皮灯笼,面上写着墨色金字。

高墙大院,南北角砌矮砖围了一排盎然绿竹,廊庑石板路放着各色繁花,开的甚是旖旎。

晨曦微光时,天青鱼肚白。

“什么味?臭死了!”

“是夫人的丫鬟,在熬药呢。”

有几个灰衣下人在庭外洒扫,两个模样青涩的丫鬟端着洗漱的脸盆走过,捏着鼻子蹙着细眉,快步进了内宅,一路小声八卦。

金池良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公子,家中单传,依着他脾气暴躁,任意妄为。家中两老的原指望着给他娶了个大家闺秀进门,他就能安分过日子,好好打理家业。哪知他纵情声色惯了,根本不把那位闺秀放在心上,进门不到两年就酒后大打出手如今那新夫人已经半瘫在了床榻上,终日靠进汤药养着。

“这府里能叫他看得上眼的,哪个没被他……”

两个丫鬟正说着,冷不丁从旁的柱子后面晃出个人来,吓的差点儿打翻脸盆。

来人也是个丫鬟,面容姣好,水兰褙子衫,秋香色细褶百迭裙。穿的很是俏丽,衬的皮肤白嫩似豆腐。

她叫春兰,金池良的通房丫头,仗着得宠赏赐多,在府里头自以为高人一等。

“嚼什么舌根呢,小心我罚你们扫茅厕冲马厩。”

“哟哟哟,我当是谁呢,上了公子的塌,就把自己当主子了?”一人轻蔑的噙笑,与另一个互递眼色。

“你们欠打!”春兰最讨厌被人瞧不上身份,一双媚眼盛怒,咬紧银牙就扬起手掌。

“啪嗒—”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直接被春兰抬起的手臂掀翻,碎了一地,随之药味蔓延开来。

春兰心头一慌,紧张的去瞧身后。见是新夫人的贴身丫鬟敏儿,于是放下心来,拨了拨耳边发鬓。

敏儿怔怔的盯着地上的汤药,心疼的一下哭出气音来。“呜呜呜,药没了,怎么办……”

两个丫鬟见情形不对,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赶紧趁机走了。

“你哭什么,谁叫你突然冒出来。不就一碗药么,再熬就是。新夫人进门这么久,吃的药还少吗?左右是砸了,该心疼的也是我家公子的银子。”那春兰踱了一步,盛气凌人,根本没有半丝内疚。

“你!你太过分了!赔我夫人的药来!”说着,敏儿红着眼,伸手去掐春兰的脖子。

两人身量体格差不多,都使出了拉头发、张嘴咬的架势,一时间扭在地上,打的难分胜负。

“干什么呢!大清早吵死了啊!”

金池良骂咧咧打开房门,踩着鞋‘踢踏踢踏’走到这头。他身上披了一件墨绿外衫,腰间松垮垮掉裆裤,脸色灰暗,眼窝深陷,精神很是不济。

那春兰见依仗的人来了,立马撒手,憋着坏的,换了眼神似柔似嗔,嘤嘤啜泣:“公子可要为我做主啊,新夫人的丫鬟自个儿没端好药碗撒了,就赖到我头上,说要掐死我呢,好可怕啊……”

金池良不耐烦的朝两人扫去一眼:几日没有碰这春兰,她还给自己惹事。

“起来吧,地上多脏。”说着,他递上一只手。

春兰窃笑着借力起身,细腰无骨似的靠在金池良怀里。一缕桃花香,揉的他胸膛一紧,心池乱了,连方才的思绪都搅了。

本来嘛,他打从见了赵清淼一面,就萌生一些念头,奈何去请人夜游画舫,人直接派个丫鬟出来拒了。浑身的火气正愁没地方发。

“小东西别乱动,爷这两日睡的不安生,你来陪我补个觉。”说罢,他全然不理会留下的敏儿,只用力掐了掐春兰的腰窝,搂着人重新回房。

不一会,里头已经折腾起来了。



这嫁了人的女子,纵使在夫家过的不顺遂,也回不去娘家。更何况金家在永城有些权势,娘家人更没处说理。

新夫人余姚,如今早搬去了西厢,一间屋子终日不开窗,离得两丈远就能闻到药味。底下人都知道她不受宠心情抑郁,也是唏嘘着,怠慢着。平日里除了敏儿伺候,真没几个人愿意过来。

“咳咳咳敏儿,怎么去了这么久?”一女子披散长发,病怏怏的躺在楠木塌上,听到动静就扭过脸来。

敏儿推门又合上,走到跟前,始终低着头不做声。

屋内点着几盏油灯,明明晃晃,照得那余姚脸色憔悴,下巴瘦削,明媚清丽的容华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要在这金家深院里耗去了。

“怎的不说话?咳咳咳”

余姚腿脚不便动,想要扶着床栏撑起半身有些艰难。

敏儿见状,赶紧上前搀着人手臂。

余姚突然伸过手来抬起她的下颌,细细端倪,果然变了脸色。

“在哪弄伤的?你不是熬药去了?”她连连发问,眼眸一闪烁,溢出了悲伤。

“都怪当主子的没用,害你也受苦咳咳!”余姚喘匀了气,又道:“你还年轻,不如早早出府,不要被我拖累了……”

敏儿眼含泪水,强颜欢笑的安慰:“不是不是,没人欺负我,都怪我自个摔了,把药也撒了。”

主仆俩相依为命,有些事早已心照不宣。



是夜,打更的敲过三声,斗星残月躲进了云层,风急吹得绿竹枝叶乱颤。

金池良这两日每每睡到夜半三更,就能恍惚听到什么东西扒着窗格声作怪,一会悉悉簌簌的又到了门口。

要说他是个胆小的,偏还喜欢作恶,做了恶还要给自己请个平安符,真真无耻。

今夜,金池良特意将春兰留下,就是想着多一个人就能安心睡觉。

春兰前半夜被折腾的够呛,酣睡之际,一阵急风骤雨猛地破开了窗,迷迷糊糊就听到,‘滴里搭拉’地敲打窗栏声。

“你去关窗!”金池良闭着眼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往被窝里踢了一脚,奈何春兰困的不行,宁可装睡死也不愿起来。

金池良恍觉被什么刮扫过脸颊,一个激灵醒了神,坐在床畔,面色绷紧,咽了咽口水,睁大了眼不安的盯着漆黑的屋子。

屋外风雨声。细听似乎夹杂两声猫叫,又似乎还有女子呜咽喃语,怪吓人的。他下定决心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一打开,屏气凝神的往外瞧。

走廊上空空如也,金池良想定是自己睡得迷糊听岔了。他松了口气放下戒备,正要回屋躺着,余光里瞥见一道暗影。他立即唤了声:“什么人在那!”

那道暗影不出声,却是一步步靠近。金池良心里开始发毛,脚下也是发怵。借着月光看清时,头皮发麻,一种难以抑制地恐慌,仿佛要从心口蹦出来,身子忍不住的打了个颤。“你!”

雨打屋檐落如线。银光一闪而过,利刃绞进了骨肉,金池良想要痛苦嚎叫,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第二十六章 知府来查案

隔日,金池良在家中被杀的消息,一溜烟似的在街市上传开了。

常喜打听完,一口气不带喘的全告知了赵清淼。

赵清淼听完,心下确实一骇。自己虽然不喜这人,但是好端端一条人命,怎么说没就没了?

待她心情平静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然而赵清淼不知,外头的风言风语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说那金池良自打与赵二小姐相了面后,挡不住煞倒了霉,否则人在家中躺,怎么就被杀了呢……

永城知府姓童,才来任上大半年。他是进士出身,本着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政绩虽然平庸,却从不得罪人,几年时间里从知县安安稳稳升到了知府。

光影交叠静无声,清风吹拂湖潋滟。

天清气朗。此刻对于金家的人来说,却是乌云盖顶。

童大人带着一众衙役、仵作赶到金家的时候,府里已是一片缟素,气氛凝重。金老爷子和金老夫人正坐堂上抱头痛哭,这老来丧子的滋味诚然好不凄然。

童大人先是安慰了几句金家二老,再命师爷带着捕头去盘问金家的下人,看看案发时可有蹊跷,人数可有缺。

随后,他和仵作才去了案发时的内宅。

金家人一大早来报案时,童大人就下令切勿乱动现场,一切线索还有迹可循。

他们进了院子,鼻间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见一名着单衫黑履的男子仰着躺在檐下走道。

昨夜下过雨,院中铺的青石板路上留着些水迹。童大人四下勘查,这屋子左右连着走廊,可以通向其他厢房。院墙有两人多高,除了一些花花草草,石板凳圆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那么,凶手如何进来的?杀人时如何没有惊动人?

这边仵作开始验尸。先是走到金池良身旁,仔细且轻的摆弄一下头,断定他面上并无伤痕。再检查四肢,也是如此。全身只有胸膛上有个极深的伤口,流到地上的血滴呈暗色。

也不知行凶的是个新手还是有着极深的仇恨,凶器透胸而入,左右横搅反复再刺,所以皮肉伤口极不平整。

童大人盯着尸体旁,突然发问:

“可有人打扫过地面?”

差役回:“并无,大人。”

这就更奇怪了,凶手逃走时也不曾留下脚印?

童大人折身踏进房间,目光所及,见一女子衣衫不整跪在地上,上身裹了一件绣鸳鸯红肚兜,下穿白绫衬裤,美好身段若隐若现。只是脸上失了血色的惊慌失措,眼神畏惧。

“大人,她是金池良的通房丫头。昨夜,就是她和金池良睡在一块。”一旁的差役给他解释。

童大人沉吟,厉声质问:“昨夜你可听到打斗声?可知金池良如何在外头?”

春兰被问的直打哆嗦,嘤嘤的哭出泪来:“没、没有!大人啊,与小女子无关呐……是是、起风下雨了!半夜我好像听到公子说要关窗。我我、只是陪着公子睡了一宿,怎么知道一醒来,他、他他就死了呢!呜呜呜……”

童大人正要继续盘问,门外响起车轱辘细细碾过地面的声响。

轮椅上的女子愁容惨淡,常年不见光的面庞白的,只现病弱憔悴之像。

两个差役见状,赶紧上去帮忙抬起轮椅,过了门槛再轻轻放下。

她似乎是因亲见金池良的死相,而惊吓的剧烈咳嗽起来,孱弱的背微微弓了下去,再细看时已经抬头,除了神情悲伤没有露出其他。

“大人,我乃金池良的正妻,余姚。”

童大人微微感叹:原来就是那个被打瘫了的新夫人。他在一次酒宴上听人唏嘘提起过,奈何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不能做什么。

思及此,童大人目光一凛,问道:“昨夜三更,新夫人在何处啊?“

敏儿给余姚拍着背顺了顺气息,接了话回道:“禀大人,我家夫人一直待在西厢房,别说过来这头,连自个房间都不怎么出的。”

余姚拉了拉敏儿的袖子,冲着童大人期期艾艾道:“大人,我这副身子,就是想自由走动,恐也是有心无力啊……”

童大人讪讪的清了清嗓子。这稽查命案,向来是先从身边亲近关系的怀疑,所以他也不是针对谁。

行凶者对上金池良,可见身量体格不会是弱小女子,所以先排除了一众女眷丫鬟。

此时,捕头快步来报:

“大人!后院侧门那发现有脚印!属下丈量过,约莫成年男子的脚大小,鞋印深浅不一,似乎是个瘸子,属下已经先拓印下来了。”

童大人眼一眯,开始思量。雨下过一夜,脚印若不是昨夜凶手留下的,就是清早府里走动的人留下的。

“府里可有人是瘸子?”

捕头又回:“属下查了,没有。而且那侧门不怎么打开,也就后院厨子、杂役、倒夜香的才会进出。”

“大人。”师爷也走进来,拱了拱手。

童大人遂问:“如何?”

师爷目光越过童大人,投向屋内的三名女子,迟疑下才对着他禀道:“刚查问过,金公子的小厮昨夜不在府里,今早才回的。”

童大人目光一沉,立刻道:“先将金公子的尸首先带回府衙,那个小厮也一并带回审问。”

他们出门的时候,就听到金家二老在后头哭的撕心裂肺

等回到府衙,小厮见两排站班差役威喝一声,立马吓的膝盖发软跪下了。

“大大、大人!不是我!与我无关啊!昨日我娘亲病重,我是回去给我娘抓药的啊,望大人明察!”

‘咚咚咚’,三记响头不待片刻迟疑的磕下去,小厮顿时眼冒金星,额头红肿了一块。

见他神色举止皆不似作假,童大人又遣捕头去药铺和小厮家中查探。

半个时辰后,捕头回禀:的确如此。

这就洗清了小厮的嫌疑。

童大人沉默。

倒是侧边立着的师爷,矮身提醒了一句。

童大人立马眉头舒展,对着堂下的小厮再问:“你主子可有与人结怨或是口角?”

小厮一看自己没了嫌疑,故而放松下来。摸着额头左思右想,突然招子一亮,眼皮一抬:“倒是有一个,不过不算结怨吧……”



王记酒楼。

不知是不是说了死人是非,常喜开始牙疼。

她眼巴巴看着沈霄,有气无力道:“森九,我跟你嗦,一会步菜的时候”

这步菜是个费心思的活。赵清淼不喜欢菜里有葱,虾子得先去壳,鱼肉就得挑刺,鸡肉有皮也要去干净。

沈霄拿眼倪着常喜,嘴角抽了抽:牙疼,你又不是手疼。

常喜当然另有目的。她给赵清淼告退,托着腮帮子‘哎哟哎哟’的合上了房门。

楼下说书人正讲到“原来小姐身死,魂魄却到了那只猫身上,而瞎眼琴师其实与小姐有世仇……”

风拂来,摧打瓶中花叶。

窗外光隙弹指过,席间屏影坐前移。

“小姐,用饭吧。”

赵清淼把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沈霄身上,须臾,又移到饭桌上。

第二十七章 府衙走一遭

“咚咚咚。”

有人在急促敲门。

沈霄前去开门,迎面就撞上来常喜。

“不好了,小姐!”

还不待人解释清楚,就看见带刀的蓝衣捕快,绕过常喜步了进来。

他眸子锐利,扫量一下屋内的赵清淼和沈霄,眉峰一挑,手朝外一扬。

“赵小姐是吧,请跟我们去一趟衙门,有一桩命案与你有些瓜葛,知府大人要问你话。”



王氏听闻这几日酒楼的生意大有好转,就想着过来瞧瞧。结果刚到王记门前,就看见周遭围满了百姓,都是来看热闹的。

“瞧瞧,谁被抓了呀?”

“童知府在查金池良死了的案子,不是都在传,金池良生前与赵二小姐相过面嘛……”

王氏颦眉,暗道这事坏了。她抽了方帕子掩掩嘴,就看到捕头出来了,后头紧跟着就是一脸淡然的赵清淼,左右两名差役,倒是没有拿枷锁镣铐。

“差爷且慢。”

眼前冒出来个金钗罗裙的妇人阻挡,捕头只好止了脚步。“你是何人?阻拦办差可是要担罪的。”

王氏觉得既然来了,就没有不露脸,摆摆东家威风的道理。

她福了福身,浅笑问道:“请问差爷,我家外甥女犯了何事啊?”

原来是王家主事的来了,一时间百姓窃窃私语。

捕头闲闲的扯了扯嘴角,将腰间宽刀柄提了提。

“我等奉命行事,你若有兴趣,可以去衙门打听。”

王氏目光一转,带着些许同情的望了望赵清淼,就要侧身让道。

—变故却在刹那间。

“呀,谁偷了我钱袋子?是不是你!”百姓甲一把抓住百姓乙的手臂。

“瞎说八道,他也站在你旁边,你怎么不说他!”百姓乙开始挣扎。

“我的钱袋子也没了!抓贼啊!”前头的百姓丙也咋呼起来。

捕快立马头大:哪个杀千刀没脑子的,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窃?!

人群拥拥挤挤,你拽了我肩膀,我踩了你鞋跟,哄一下,全数朝着捕快这头推搡过来。

这下子,全乱套了。

堂上正襟危坐童大人,一脸懵的看着堂下一堆人,男女老少,互相指着吵吵闹闹。

他抽了口气,惊堂木一拍,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童大人目光一移,紧盯捕快:怎么回事?我叫你去请赵小姐来问个话,你给我带回来这么多人?你管饭啊!

捕快抓贼的时候嘴角磕破点皮,口腔内满是血腥味,他刚迎上目光,就觉得童大人气势迫人,赶紧一低头解释:“禀大人,属下原本带着赵小姐回衙门,百姓中突然出了个窃贼,所以我”

—好嘛,该夸你是不务正业还是尽忠职守?

童大人无语的咽下口气,朝着师爷点点头。

师爷心领神会,朝底下道:“与此案无关的人,尽可离去。那名窃贼就押去大牢。”

人群喊着“青天老爷英明~”,一溜烟就散了。

堂下,只剩了赵清淼,常喜,沈霄,还有打算趁机离开的王氏。

偏巧赵清淼往门口瞥一眼,对着堂上施礼道:“大人,不知唤小女子前来有何要问?”

童大人的目光重新投了过来。

王氏背后一僵,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回了身,慢慢挪步到三人身后,心底埋怨的看着赵清淼的后脑勺,暗道:小蹄子没良心,果然记恨着我,要报复我,哼哼!

那童大人却站起身来,面色和善道:“不是审案子,咱们去偏厅聊两句。”

众人移步偏厅。

要说童大人与赵家兄长赵晏久相识一场,是风月楼里喝过几杯酒的关系。但不妨碍他秉公查案。

童大人心中思量一下,细细端倪起赵清淼的神色,试探道:“金池良昨夜死了,赵小姐可知道?”

原来是在怀疑自己。赵清淼心中风起云涌,表面却云淡风轻。她定了定心,不慌不忙的应对。

“确有听说。金公子先前来过王记酒楼,吃了饭,之后再无见过。”

赵清淼好似突然想起来,回头瞟一眼王氏,“是不是啊,舅母。”

王氏哪成想她在这等着呢,想想自己真是无事惹一身腥。只好皮笑肉不笑的答道:“是、是啊。金公子还是我介绍给清儿的,本来还可惜错过了一段姻缘,今日看,两人还好没成事。”

“嗯,是这样。”童大人押了口茶。其实他只是听了小厮的话,循例把人叫来问问。这人来了嘛,又不见什么可疑。

以两人一面之缘的关系,赵清淼不至于下手杀人。

但想到此案疑惑重重,童大人谨慎的再问了几句,便差人送走了他们。

出了衙门口,王氏无辜陪着走了一遭,不快的哼哼道:“这事又闹的不小,清儿你往后的名声可真就坏了。”

赵清淼不露声色。她打小听着王氏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沈霄,薄唇翕动了下,眉宇间隐隐有些冷然的愠色。

不远处,一顶灶灰色轿子急急撵来。青帘子一撩开,下来了赵晏久。

“怎么回事?我听说官差把你请走了,吓了一身汗!”

兄长神情紧张,拉着赵清淼左看右看,确认没有受到一丝拷打用刑后,才放下心来。

“无事了,只是问了几句话。这金池良一死,倒是牵连无辜。”赵清淼语气淡淡。

王氏见他们兄妹聊得正欢只把自己冷落一旁,随即咳了一声提醒:“晏久来了啊。”

赵晏久扯了扯嘴角干笑:“对不住,没看到舅母也在这,这童大人也真是,怎么把舅母也请过来了。要不我叫人去知会舅舅一声?”

王氏心想,王守义知道没什么,可不能传到老爷子耳朵里。遂翻了个眼道:“不必了,借你的轿子送我回去就成。”

王氏真是半点不客气,说完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轿子里。

常喜刚要替主子鸣不平,就被赵清淼打断了。

“哥哥,咱们兄妹好久没一块走走了。”这是打算走路回去。

赵晏久一笑,伸手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发顶,“成啊,走着。”

对面鲜有人注意的巷子转角,有一个男子在暗中偷偷盯着他们,不一会儿,也返身离开。

等沈霄若有察觉的目光追过去,只看得到渐行渐远的一道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走的不快。

“大人,金家上上下下,远亲近邻的户籍名册全在这里了。”师爷抱着一堆册子进来,小心的放在翘头案上。

童大人看一眼摞的高高的册子,叹息一声:“看来是要忙活一宿了。”

第二十八章 破案怎神速

临近破晓,市面上摆摊儿的人开始占位子。卖菜卖肉的整整卖相、磨利刀;做包子面条的推个木板车,放下家伙什搭好凉篷,往小灶里填把柴火,擦一遍蒸笼,锅里滚一滚油,滋啦滋啦的冒出香气。

等钟声敲过,各个城门开了,就有车马人群涌入,穿行街市,临街的商铺也在陆续开门挂幡的迎客。整个永城像是将将苏醒过来,沐浴晨光,焕发出这一日的生机。

永城府衙。

“大人?大人?大人!”

师爷冲着趴在案上的童知府唤了几声,把人给叫醒了。

“啊?本官怎么睡着了……”童大人擦擦口水印子,打了个哈欠,蹙着眉揉了揉肩膀。

放眼一看,昨夜的册子被翻的倒七竖八,收获却寥寥。

待两人用过了早膳,又重新回到书房,整理思绪。

童大人目光投向书案。左手边一张宣纸上,是昨日捕快拓印的鞋印,右手边是仵作仔细查验尸体后的记录册。

一个瘸子,一把凶刀在他脑子里萦萦绕绕,逐渐汇成一条交织的线。

童大人神情一肃:“金池良品行不端,得罪的人应该不少。你去将有关他的卷宗从库里找出来,看看可有寻仇的可能。”

这一回,似乎真是摸对了。

童大人背靠在太师椅,放了茶盏在几上,闭眼静等。

半柱香不到,师爷脚步匆匆的奔进来,捏着手里的卷宗,递上童大人才慢慢道:“大人,金池良平素仗势欺人,醉酒伤人的事不少,但卷宗上记录不详尽,总一句赔了银子就结案。您可知,上一任知府与金池良常有往来,想必都是那位大人润笔,掩盖了过去。”

上一位知府,童大人到任时见过一面,互相交接事宜,临走还喝了杯水酒。对于那人的风评,就是一个糊涂官,唯有收银子的时候不含糊。

“你可发现疑点?”童大人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翻起卷宗来。

师爷矮身凑近,手指划到一行字上点点,“的确有。两年前,有个在金家做活计的绣娘归家路上投了湖,家里人闹到官府,要状告金池良。但卷宗上对她的死因模棱两可,说人不小心落下湖溺死,查案过程和结案词都是一笔带过。”

“绣娘姓什名什,家中人可还在城内?速去查。”



赵清淼照例,又往王记酒楼去。

因为昨日进了官府,今早路上的百姓要么侧目指指点点,要么嘘声避过一丈。

“小姐……咱们又不是洪水猛兽,这些人至于吗?”常喜挨近赵清淼,瞟眼四周,语气里很是看不惯。

“人心就是如此,习惯就好。”赵清淼目不斜视,说的一贯轻描淡写。倒是身后紧跟的沈霄一顿,压了压眉头,有些在意。

三人进到王记酒楼,就被里头的场景怔住了。

说人头攒动,一点不为过。

“哎,昨儿个赵小姐被请去衙门了,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啊,城西钱庄的金公子,死在家中了呢!”

“嘿,那种人死了,活该!”

跑堂小二忙的抽不开身,就是帐房先生也拎起茶壶过去帮忙。好不容易运口气,看到赵清淼挥了挥手,硬挤了身过来。

“我还以为,今日来的人会少许多。”赵清淼也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帐房说的。

帐房抬袖擦擦鬓角的汗,解释道:“都是瞎凑热闹的,以为来了能打听到金池良的案子,您说咱们酒楼又不是官府衙门”

“我点的牛肉面呢?”有客人敲着碟子使劲催。

小二赶紧仰起脖子应声:“别急客官,我去后头看看厨子做好没。”

说完,人把擦桌布搭在肩头,着急忙慌的奔过来,一个踉跄步子,直接跌撞向正要上楼的赵清淼。

赵清淼才抬了一步,虽是不防,但余光瞧见了也极力想要避开危险。哪知一挪转,重心不稳身子前倾,眼看马上要面朝底下摔个鼻青脸肿—只来得及无声哀嚎,我命休矣!

“小姐!”常喜伸手错过,大声惊呼。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刺里伸出,紧揽住赵清淼的腰身,稳稳当当的将她拉到一边。

呼吸轻促而喘,胸膛与背相贴,衣衫料子沙沙摩挲。

沈霄出手极快,深邃的眸子里映出那张惊慌了一刹的脸。心底如羽毛轻轻拂过,眼睫微微一动,掀了嘴角上扬:“小姐,无事了。”

赵清淼慢了几拍才缓过来,发现自己还紧抓着他的手臂,脸色白了红,一路就漫到了耳后根。她烫了手似的松开,心头如小鹿乱撞,刻意疏远的语气道:

“沈九,谢了。”

她看起来待下人亲近,实则对谁都是不上心的。

常喜瞅瞅两人,正要说话,大堂内又发生了变故。

背光进来一帮差役,鞋履衣摆扑尘,领头的捕快很是眼熟。众人坐不住了,有人筷子落地,有人捏碎了花生壳。

—怎么又来了?!

赵清淼目光里一惊,随即沉了心的往前迎上去。

捕头见是她,就拱了拱手:“赵小姐,扰了你酒楼的生意,实在对不住。”

赵清淼听他打官腔,不悦的问:“昨儿个可是知府大人说问个话罢了,今早就出尔反尔了?”

那捕头笑笑:“看看,误会了不是?今儿我是来抓真正的嫌犯,还请赵小姐行个方便。”说罢,压根没等赵清淼同意,直接示意人去后厨方向。

里头静静悄悄,不一会帘动,就见厨子一瘸一拐的被差役押了出来。

众人看得分明,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这王记厨子杀了金池良?!



衙门府堂。青砖灰瓦,三间进两间深,檐堂投下光线明亮,两列站堂的差役各个肃目。

赵清淼带着常喜、沈霄立在堂外的院子里,亦有不少百姓来围观审案。

沈霄抱臂,饶有兴致的等着断案。

常喜小声问道:“小姐,这杨师傅会是杀金池良的凶手吗?”

那杨师傅面容沧桑,步履不快,有些艰难的在知府大人的案前跪下。

赵清淼忽然想到那一日金池良来王记的情形,这厨子的确有些怪异。“听大人如何审吧,杀人总需要一个理由。”

童大人问完姓名,便将惊堂木往公案上一拍:“杨华,你曾经状告过金池良是也不是?”

杨华就是厨子,他被抓了却是反常的冷静,嗤笑一声:“是,大人说是就是。”

院里有人嘁声。

童大人继续问:“前夜子时金池良身死家中,你当时在家么?”

这时辰除了偷鸡摸狗的,正常百姓都在家中睡觉。若他不在,便是——

“我不在家中。”杨华双手按在膝盖上用力的抓紧再缓缓松开,突然目露轻蔑,口中泄了冷笑道:“我去金府杀人了。”

第二十九章 原是案中案

堂外顿时掀起哗然一片。

——还以为这厮必不肯老实交代,结果他竟然老老实实招供了,这岂不是直接破案了?

童大人默了默。他自认不是断案如神的人,心中气恼此人敢藐视公堂,但为了不错冤一个好人,故又沉了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将他杀害的?”

杨华摆出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低垂着头说道:

“我与这个畜生两年前就有杀妻之仇!可惜上一任的知府包庇他”

他涩顿了下,又道:“那日,我没想到金池良会来王记,可他完全没有认出我来,真是可笑赶巧前两日,东市的过街桥在修,我只能去西市买菜,遇上了一个金府的下人在药铺买药。”

“我听他跟药铺老板说,金池良近日夜不安睡。这恶人害了人还活的好好的!我思来想去忍不下这口气,当夜就从金府后院的侧门潜入,故意在房门外弄出些动静,他果然惊醒了走出来。我趁他不备上去几下就刺死了,捂着他的嘴看他活活挣扎,最后才断了气……”

赵清淼目光清冷的望过去,看他背脊虽弓着,手却握紧了拳好似用尽了力气而颤抖,又听到他嗓音几近沙哑似哭似笑,一时心中多了几许感慨和同情。

堂外院中的百姓听了这段供述,反应各有不同。有人惊怕到不敢出声的,有人义愤了骂杨华凶残的,只有少数在纠结杨华究竟是积了多大的怨气。

沈霄深眸凝了凝:原来昨日看到的身影,就是他啊。

“大人,凶器是一把长七寸宽三指的菜刀,那菜刀被我丢湖里去了。”杨华终于抬了头,目光里如死水无澜。

这这这,分毫不差啊!童大人面色凝重,与一旁的师爷对视,眼里俱是惊讶。

犯了命案竟然淡定的如实供述,这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师爷目光一折,指了指案上宣纸拓的鞋印。童大人恍然一悟,立刻命捕头拿着宣纸下去,与杨华的鞋比对大小。

大小一致。他又是一个瘸子,故而走路会深浅,简直与命犯天衣合缝了。

案情明朗起来。

“大人,我死不足惜,只求大人为我先妻重审旧案,讨一个公道啊!”杨华突然目眦欲裂,重重磕头,抬首已经泪流满面。

情深恨意重,令人动容。

童大人心底却一沉:看来这厮认罪另有目的啊!不行,这案子得办的谨慎些,其中细节再琢磨琢磨。

他与师爷侧耳商量后,定了定神道:“午时休堂,人犯先押下去,此案还需请金家人来府一趟。”

众人没瞧个尽兴,有人悻悻的打算回家吃饭,也有人不愿离开随意找个地方坐等。

“小姐,杨师傅不是全招了么?”常喜有些不解。

“我看这位童大人是个良官,没有草草结案,定是还有几分疑虑。反正王记今日铁定没生意,回去也发愁,不如在这听他们审案子,来的有趣。”赵清淼轻摇檀香扇,立在围栏后,正纠结要不要坐在石墩上。

“小姐坐。”沈霄不知从哪寻到一个草垫递过来。

又手搭凉棚,替她遮光。

赵清淼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府衙偏厅。

童大人长叹一声:“上任半年而已,就遇上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虽说我前任贪赃枉法,包庇纵容,把杨华娘子的案子掩盖了过去,可我既然知道了也无法当没听过。本官太难了……”

师爷沉吟片刻,拱手道:“大人,要查。”

童大人大惊失色:“为何要多一事?毕竟可能得罪同僚—”

“洛阳道沿途的驿站来消息,说监察案大人正往这边巡视,若是查阅卷宗时发现原是案中案,您可就有了差错。倒不如一查到底,保住您的清誉。”



金家二老收了消息,哭天抢地的一路朝府衙奔来。后到的还有新夫人余姚,及贴身丫鬟敏儿。

“大人,还审什么啊,凶犯招了,判他啊!”

“呜呜呜,可怜我的儿啊……”

那方哭的双目通红,指着杨华。

杨华则挺了挺背脊,嘴角冷笑。

赵清淼侧了侧目,端倪起轮椅上的新夫人,形销骨立,神色黯然。本是美人妍丽,真是遭罪了。

又听童大人拍了惊堂木,众人不敢多言,堂上只剩低低啜泣声。

“两年前,我娘子在他府上做绣娘。一日,金池良酒后唤我娘子进去房内,就、就借酒行凶……”

事后,杨华娘子羞愤难当,归家路上就投了湖。他得知真相去官府击鼓鸣冤,结果前任知府大人与金家早暗中勾结,说他诬告将人赶出衙门。

哪知金池良还带着人在半道等着。

—我仗势欺人?对,我还要拿钱砸断你的骨气!

下人夹棒围住他,金池良又出言羞辱。

—我碰她的时候,她可高兴了,哈哈哈!

手指深深的扣入泥土中,身上一块块的青紫淤痕,额头上被砸破皮渗出血来,无力,自责,屈辱,一幕幕的重回到了眼前。

杨华只觉嘴里苦涩,胸膛迸发出仇恨,执念,随着金池良的死渐渐平息。只一件冤案未了。

一旁的师爷提笔在卷宗上写下:携怨报复。

嗟叹一声,不再言语。

童大人听完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你说当年得知真相,既然金池良打点好有心遮掩,那你如何知晓的?想来有知情人透露,那个人只能是寻常出入金家的。再者,你进院子杀人再离开,真的没人帮你吗?!”

杨华张嘴欲辩,面色铁青。

“是我帮他的。”

声音一出,果然有变。

众人的目光投向同一处:那给余姚推车的丫鬟敏儿,从容的迈步而出。

“大人,两年前他娘子的事,便是我说给他听的。”

童大人眼一眯,唤她上案前来细述。

敏儿一跪:“大人,前日早晨,我去药铺给小姐拿药,出门就碰上了他。他认出我来执意道谢,还说又见到金池良了。我故意告诉他金池良身子虚亏,夜不安睡,怂恿他杀了金池良报仇。”

堂上堂下惊呼连连。

金家二老更是哭着声颤问:“你为何啊?我们金家对你不薄啊……”

敏儿目光冷了下去,一脸无畏的反问:“我家小姐刚进门,就被金池良酒后毒打啊,两年了,你们两个当家作主的在哪?欺负我小姐的娘家无势,你们就只会袒护自己的儿子,可曾说过一句话啊?!”

众人有所耳闻金池良的恶行,此时大都同情起新夫人余姚,又觉得这丫鬟衷心,看那杨华竟也觉得杀的好啊……

童大人不为情绪左右,认真问案:“杨华?你夜里杀人,也是这丫鬟帮的你吗?”

杨华咬紧牙根,干脆别过脸不答。

一起案子,两名人犯。又牵扯出一起旧案,死者却成了凶手。

童大人心绪杂乱,手指按在惊堂木上,迟疑几次才重重拍下:“将杨华、敏儿押入府牢,待刑而施。至于死者金池良,本就恶行昭昭,本官会将两年前的绣娘投湖案整理出来,重新上书给刑部大理寺,还死者一个公道。退堂!”

第三十章 美人与丹青

“听说了吗,金池良的新夫人当着官府和夫家人的面,要求和离呢。”

“金池良那个狗东西不是刚死?这也能叫和离?”

街市僻角,总有人闲言碎语。

一辆木蓬马车从金家后院缓缓离开。

过往的伤痛如湍急的河流,淌过心底。

如今放下了,抽身了,余姚的脸上却还有些茫然。隔了好一会,她才狠狠的掐着一条没有知觉的腿,一会嗤嗤冷笑,一会无声抽泣。她按着心口处,只觉得越来越空荡。

摆脱了金家这个蚀骨坑而涌上来的喜悦,很快就被另一股情绪替代。

马车外的家人正为女儿离开了金家而忧心忡忡:这下成寡妇了,还有腿疾,往后可怎么办哟

~

王记厨子的事情闹得太大,惊动了王老爷子。众人在前厅商议,干脆歇业三日避避风波,趁此也好去请个新厨子来。

王氏精明的眼波一转,就见缝插针说要把自己远房三叔家的儿子,请来王记当厨子。

赵清淼这回可没做声,倒是舅舅王守义先说了不行。

这枕边人打脸,气的王氏直接跳脚,泼辣道:

“怎么不行啊?我那远房三叔家的儿子可是正经学过手艺的,十里八乡的红白事,场场都办下来了。”

“噗嗤!”赵晏久不留神一口茶给呛了。见众人神色各异的望过来,只好干笑道:“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说。”

王老爷子敲了敲拐杖,眼皮子耷拉下来,一句‘我年纪大了要回房休息’,就匆匆离场。

赵家兄妹摸着耳朵,对视一眼:不愧是外祖父啊,闪得够快。

以王氏的脾性,不把这事闹个鸡犬不宁是不行的。

就看王守义肃正了表情,对着王氏道:“既然爹走了,我就好好与你说清楚。你可莫再自作主张请人了,这回王记搞成这样,说到底也有你的事。若不是你把劳什子的金池良找来,指不定也出不了这么个事。”

“你说什么?你怪我啊?我一心一意可都是为了你们王家、为了你啊!你个没良心的……”王氏不依不饶,就是无理也要占三分的撒泼起来。

“舅舅、舅母,我们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赵家兄妹异口同声,前后脚的紧赶着逃出了王家大宅。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墙外的枇杷树下,还能依稀听到那王氏拔高了嗓门。“你给我说清楚!”

而王守义似乎无奈的低了些声。“罢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你吗?不可理喻,我出去喝酒了。”

“喝喝喝,喝死你,有本事别回来,真当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喝酒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哐啷当’,就是摔碎了个花瓶声。

“这回估计是个青花瓷的。”赵晏久一本正经的猜。

“得了,你又知道。”赵清淼轻翻了个眼。

她转了头,视线就对上了正在轿子前等候的沈霄。

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分外不合适,却也难掩骨子里一股清贵傲气。嘴角微微上扬,澄澈眼眸盯着赵清淼。

少年人啊总是这么明月清风的笑,笑的赵清淼心里着实发慌。不知如何应对的别过视线,打算找赵晏久。

“哥哥—”

哪知赵晏久已经人在三丈开外,挥着手喊道:“你先回去吧,我去见个朋友。”

当空月华如练,隔岸灯火阑珊。

秀水街,风月楼,尽是些有钱的风流闲人。

明眸流盼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互捧臭脚。

“您是不减当年勇,喝这一杯不在话下。”

“扶我起来,我还能喝!”“悠着点,几个菜啊醉成这样。”

满楼的胭脂水粉香,混着酒气熏天。有人跌跌撞撞从茅厕出来,走廊上的人赶紧侧身避开,免得沾染臭味污了自己一身矜贵的料子。

“看不出朱老爷一把老骨头,还能在风月楼里逞逞雄风。不是都说他是那镴枪头么?”

“嘘,心里知道就好。”明说可就没意思了。

司乐奏曲,清音靡靡。

赵晏久举杯饮尽,窗外光景斑驳陆离,放空的眸子慢慢的敛起了精光。他推开房门踏出,就听到鸭公扯着嗓子在喊。

“亦歌姑娘下来了!”

方才满嘴诗词天下的玉郎才子静了声,拥着美人划拳的富贵士人也放下了手。

瞧那艳色绫罗裹胸,便是走路也滋生风情,脸蛋上的妆则淡出清冷娇花,体态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亦歌今日为谁弹一曲啊?”有客问道。

彩灯辉映,红绸交错。亦歌端坐看台上,案上摆着琴盒,棋盘,另有笔墨纸砚。她眸光流转,秋波相送。

“今日我就画幅丹青吧。”说完叫人撤了无关的东西,自己则铺开宣纸,捏着袖子细细研墨。

这风月楼的名伶不卖笑,只卖才情。

赵晏久懒懒的俯下身,双手放在横栏上,饶有兴致的盯着看台上。

一盏茶后,她将细杆豪笔轻轻搁下。

上是月悬亭廊,一枝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瞧着意境多唏嘘荒凉。

等放干了墨迹,鸭公才小心的拿起来一展。

他叫道:“诸位看好了,随意出价就是。”

有人立马怒夸:“亦歌姑娘这一手丹青妙笔生花啊!”

亦歌浅笑,目光飘向楼上那处。“我可不是名家,画作平平无奇,只怕是你平日里见识少了才觉得好。”

纸上泛着墨香,落笔娟细,若是男子,沾墨力道怎么也有浸纸三分。

接下来就有人喊着竞价。

赵晏久轻哂一笑,晃悠悠下楼。

“我出三十两!”“我出五十两!”

稍静,那人喜滋滋就要去鸭公手里把丹青接过来。哪知,半路就杀出一双白净的手按住了他。

赵晏久嗓音清亮:“八十两。”

这风月楼里买副画,图的是逗美人欢心,又可以摆摆潇洒。万一哪个无知的随意叫价,真就不值当了。

赵晏久轻松把画收起,那亦歌就起身说道:“丹青笔墨贵,买回去了,可一定要好好赏着。”语气嗔柔,目光深深亦有所指。

“自然,我回去请人裱起来。天天看。”赵晏久点头答应,说的十分真心。

“啧啧,酸死了。”有文人才子摇着头,闷饮一口酒。

旁桌的公子就问:“什么酸?”

才子看他蠢,好心解释:“亦歌姑娘是说,情谊深莫辜负。可惜某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就讨厌你们读过些书的说话绕弯子,喜欢就要得,多简单?亦歌愿意的话,我来替她赎身!”

“那你等着吧,前头有的是人呢!”

赵晏久花了银子还有些心疼:“上去弹一曲吧,静静心。”

亦歌眼眉处已经微微垂下,带着点失望却也不忍拒绝。

正把人往楼上房间领的时候,后头的赵晏久忽然跟人撞了一下。

“啊哟,舅舅?!”“晏久你怎么—”

第三十一章 谁比谁尴尬

真是巧啊。

王守义老脸一热,明明被抓了正行还一本正经道:“晏久你不要误会,家里事多烦心,我才会来风月楼小酌几杯,除此之外绝无其他。”

赵晏久嘿嘿一笑,递个眼色道:“我懂我懂,舅舅安心。”

三人进屋。亦歌遣人送来几个下酒菜,自己则掀起帘子进了里间抚琴。

琴音婉转,拨动如流,合着绵吟细语,化出万种风情。

王守义不情不愿的落座,赵晏久干脆挪了挪凳子凑近,递上酒杯道:“舅舅,今日有幸跟您喝酒,咱们也诉诉家常。”

“你想问什么?”王守义奇怪的看他一眼。

赵晏久目光突然幽深了,忆起往昔,语气里透着淡淡的伤感。

“当年,外祖父明明与我们不相往来,怎么突然会派人上京接我们兄妹?这些年,我每每旁敲侧击,他总不愿细说。”

话说当年,赵家兄妹的娘亲出身商贾大户,人美心善偏偏看上个穷秀才,也就是他们的爹赵千山。赵千山品性澄淡,有文人风骨,又正气大义。那时城里传的离谱,说两人不守礼法暗结珠胎,所以被家人赶出永城。其实呢,两人离开是因为赵千山中了举人,要上京应试。

王老爷子觉得踏入官场深暗,人人都是尔虞我诈,故对两人的婚事很是不满。即便后来赵千山已成了四品朝官,他娘一月一月的写家书回去,也不曾给过回应。

赵晏久的娘在生下赵清淼后体虚而亏,缠绵病榻,熬不过几年竟然先去了。也是那之后,赵千山办了一个案子却出了大差错,被先帝当朝罢官,郁不得志的饮酒,结果掉河里死了。

彼时的赵晏久一十六,已经考进官家学堂,正要为科举而奋发。奈何天不从人愿,先是心上人拒了他,再有人告他试考作弊。一个恃才傲物的骄子,从此再也不敢轻信人心。

赵家兄妹俩在京无依无靠,前路一片坎坷,王老爷子却派了人来接他们回洛阳永城。

“晏久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去的事,何必执着—”王守义喝下一杯清酒,捏了捏赵晏久的肩膀:“怕了你日后再问我。我只知当年爹收到过一封书信,看完之后整个人就变了脸色。然后,就派人接你们回来了。”

赵晏久目光一凝,点了点头,心中并没有豁然。

—那封信里一定有什么。

里间一曲终了,美人起身出来。

“聊的什么?眉头皱的这么深?”亦歌过来斟酒,向着赵晏久探过来手。

后者忽感额前一暖,匆忙躲过,张嘴讪笑:“别别别,我不近美人,你知道的。”

“你又不是吃斋的秃驴。”亦歌今日一连被拂了面子,随即怒嗔起身。

——好一对兄妹,一个命格凶煞,一个不能人道。

亦歌挟着怒气敞开门,却把一对正走过的主仆吓了。

“哎哟!姑娘你要吓死人啊!”一个摸着胸口叫嚷。

“福三,别这么一惊一乍。”一个语气镇定。

—这俩货的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啊。

赵晏久还在思忖,一旁的王守义突然起身,蹭蹭蹭的快步走向门口。

“爹?!”“老、老、老爷!”

赵晏久知道是谁了。嘿,今儿个真是有趣了。

亦歌的火气还没消,干脆将赵晏久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门扉“砰”一声紧紧的合上了。

亦歌看铜镜里分明朱颜玉貌,兀自摸着梳子叹一声:赵晏久你就是眼瞎心盲!

罢了罢了,谁年轻时没喜欢过一个缺心眼呢?



四个人站在走道里,面面相觑,一阵尴尬。

待王守义付过了酒钱,四人才从风月楼走出来。

彼时蟾月挂树,石径映辉。

“你上青楼干什么?时常往这跑吗?”王守义压着一肚子的火,看向王珏时已是怒其不争的表情。

王家父子同游风月楼,这等佳话要是传出去,怕是要惊动家里的河东狮。搞不好呢,明日王家就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王珏眉目清朗,就是抿嘴不答。他这年纪都是长了逆鳞的,遇事不愿解释,你越逼的急,干脆梗着头别过视线。真真气死个人。

这一下就似点了火油,眼看王守义气的就要一巴掌打下去—

“舅舅别打!有话好好说,不就来了风月楼吗?不值当动手啊!”赵晏久赶紧出来帮腔。虽不是亲弟弟,好歹也是同脉不是?

奈何他今日酒喝的有点多,头隐隐有些疼。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打算圆场:“好个福三,还不赶紧解释解释?想看你家公子被打死吗?”

福三这条狗腿子早已吓成了呆若木鸡,听了赵晏久提醒才回魂。“老爷你听我说,其实、其实二公子只是来这花银子听故事,别的可什么都没干啊!”

王珏出声打断他,沉了沉目光坚定道:“福三别说了,我亲自说。父亲,我来是为了写话本子。”

“荒唐!你干什么不好,写什么话本子?那是你该干的事吗?!”“小小年纪当个纨绔,跟谁学的啊?”王守义完全尊崇了王老爷子的迂腐,很是心痛自己儿子误入了歧途。

赵晏久是万万没想到:王家出了个奇才啊。这小子大小独树一帜,就从不轻易为人理解。

他目光赞许,便悄悄伸出手指,在胸膛前对着王珏翘了个大拇指。

没成想,王守义这厢刚好回过头来,给瞧个正着。立马怒火一转,殃及池鱼。

“还有你晏久,枉我把王珏送你的学院,你平日怎么管教的?上梁歪了下梁也歪吗?”

我开个学院招谁惹谁了?

赵晏久活像吞了一只苍蝇,硬挤出一丝别扭的笑容道:“舅舅教训的是,明日我去学院好好管管他们。”



一更敲锣的刚过,街上行人渐少,有几个摆摊的正收拾东西回家。

赵晏久告别了王家父子,也在往家走。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脚步虚浮,眼神也是迷离。鼻间忽闻得一丝食物香气,立马勾起胃里一阵空虚。

他就近择了一个还没收摊的,看也没看清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敲敲桌面:

“来碗面,垫垫肚子。”

那背对着的人穿粗麻罗衣,太过宽松显得不太合身,扎着围裙,不时的擦擦手,头顶马马虎虎的扎了一个发髻,筷子斜插作簪。

“客官……我收摊了……”

恍然听到女声,赵晏久吃惊的抬眼去看:一张鹅蛋脸,一双杏仁眼,樱桃口,弯月眉。带些歉意的扯了一抹笑,果然是女儿家的娇俏柔美。

赵晏久喉咙一阵干涩,憋了憋道:“放心,给你钱。”

“不是,客官,我真的收摊了……”那姑娘说话声越低,神情委屈的就像是被个大汉拿刀抵着一般。

“当本公子图你那点吃的吗……说吧,三两够不够?给我整碗什么醒醒酒~呃!”赵晏久腹中有火,发完了还打了个酒嗝。

他本就长得出尘之姿,吃醉酒的眼神更显落寞。

那姑娘盯了会,心中虽然犹豫,但还是磨磨蹭蹭的打开了红泥炉子,重新点着火……

过了会,一碗香气四溢的面疙瘩就搁在了桌上。

第三十二章 一醉不记事

青砖黛瓦,鸟啼蝉鸣,廊檐四角勾着一层淡淡晖芒。

赵晏久宿醉将醒,晨起精神头却足的很。

他利索的洗漱之后,拿起柜中一件水蓝斜襟缎长衫穿上,想起了昨夜王家父子的事,脸上将将泛起窃笑又顿觉无趣的垮了下来。

——哎,今日得去趟学院了。

休说赵晏久不务正业,他只是不常去罢了。

打定主意开了门,就见常欢怀里抱着东西正守在门外。

“大公子早。”常欢将怀里的东西递给他瞧:“公子,昨夜你一回来就把这画丢给了我,又不说要如何处置。”

赵晏久愣了愣:这不是亦歌的丹青么?

他犯难的皱皱眉头,想了想道:“你得空去找人把画裱起来,就挂我书房吧。”

常欢不懂这丹青的来历,只点点头照办。

前厅里,赵清淼正在喝粥。

四条腿的梅式圆桌和方凳,桌面摆着一盅陶制砂锅,掀了盖的,里头盛着泽亮的绿豆粥。另有几碟小菜,酸辣萝卜干,梅菜炒豆腐。

沈霄正忙着剥蛋壳,小心翼翼,连一小簇碎发挡了视线也无暇去撩开。一会的功夫就把剥了壳白嫩嫩的鸡蛋,放入赵清淼的菜碟中,紧接着错后半步退了一边,才有功夫抬眸看门口。

赵晏久隔着些距离瞧他:这小子看着无害,眼神却时时刻刻掩着锐光,当个下人真是委屈了。

常喜才看到赵晏久,立马躬身唤道:“大公子早!”

赵清淼闻声,不咸不淡的看过来,惹得赵晏久惯性的就想要抬脚走人。

还好当下脑子转的够快:不对,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怕什么。

待他慢吞吞过来,屁股落座,常欢已经替他舀了一碗粥。

赵清淼将将吃完放下碗,挺直了纤细腰身,又拿帕子仔细的沾了沾唇边。

沈霄侧目看她,浅浅淡淡的勾了勾唇。

今日她穿一身荷白短衣长裙,宽袖褙子青莲纹,露珠儿胭脂,端坐着好似一樽青釉白瓷瓶。

赵清淼眼波一横,认真盯着赵晏久道:“哥哥,下回出门喝酒还是带上常欢吧,莫不要像昨夜一样了。”

这无来由的话,把人听得云里雾里绕不出来。

赵晏久伸出一根手指细细摸着碗沿,反思道:“昨夜怎么了?我记得是自己走回来的啊?”

赵清淼深看他一眼,还未张口,就看一旁的常喜在憋笑。

赵晏久抖起腿,心底越加不安。

赵清淼好心帮他回忆道:“你还记得昨夜回来的时候,后头跟了个姑娘么?那姑娘推着食车等在门口,说你吃了一碗面没付账,还非叫她跟着回来拿。对了,银子是钟叔给的,你记得回头还给钟叔。”

姑娘?面?昨夜的画面闪回脑中……瞬间就面红过耳。赵晏久尴尬的不行,端起粥碗凑在嘴边,咕噜噜的喝上一大口。

那摆摊的姑娘哟——啧啧,人长的柔柔弱弱,倒看不出胆子这么肥呢。得亏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啊,不然还不得出事?

赵清淼说了句要去铺子里瞧瞧,起身带着常喜就走。

沈霄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赵晏久难得耳边能落个清静,一个人悠哉哉的喝完了粥,乘上轿子也往学院去。

~

永城是有官家学堂的,不过进学的都是些出身达贵的童生,自小饱读圣贤书,又有专门的先生私授,秀才中举的比比皆是,往后参加会试及第也是有的。

而赵晏久所设的豫书学院,却是专门招那些寒门学子。出身自然不及,学识文采倒是可以比一比的。

这其中,也有个例外。当初赵晏久开设学院,买宅子修葺、买课书桌椅、另请先生,花了好大一笔银子。要靠赵家的底一时难以周转,就开口向王老爷子筹借了一些。殊不知老爷子竟把嫡亲孙子送了过来,美曰其名:入股。

学院就设在西门大街,隔一条路就是官家学堂。倒不是赵晏久胆肥了有意为之,实在是原来这宅子的户主要离开永城,急于脱手就被他捡了个大便宜。

除去东西厢房,伙房杂屋,有南北沿走廊的两间大堂屋作教学,一间偏厅,一间后庭,布设雅致古拙,尽显学院文雅。

赵晏久跨进了学院门,径直往堂屋去。他步履迈的有些快,转过折角时,袖摆打到一盆栽,花枝顿时乱颤,娇艳的花瓣飞旋落下。他抬脚走在前,后头的常欢跟着就把花瓣踩入了石板缝隙中。

隔着一排撑开的窗户,就看见学生们听教书先生诵读文章。读到一处‘君子知世故而不世故。亭亭独秀,不杂尘埃。’便问在座学生何解。

有个面相敦实的一板一眼回道:“要做言必信,行必果,仰无愧天、俯无愧地的正直君子。”

那先生听完,满意的摸着短须点点头。

狗屁。赵晏久暗暗腹诽一句,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

又听到从最后一排低低飘来一句:“如若不能独善其身,那就只能同流合污。”

众学子立马回头,神色各异。有人觉得至情至理,有人觉得荒谬不堪。

教书先生倒是被气的够呛,怒瞪着眼道:“王珏,你不要自视聪明就能天天逃课!这世上的人和事纷繁复杂,唯有保持赤子之心才能……”

——才能死得快。

那先生最后说的什么,听在赵晏久耳中已经模糊。他眸光依旧澄澈,心思却已深重。

~

赵家铺子。

光线从镂空窗格一缕缕的打入,映在赵清淼的侧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有些灼目,她微微蹙眉,一只手撑起扶额。青丝从指缝落了下去,清风拂来,发尾一点点扫过鼻尖、下颌。

沈霄视线下沉,探出手拿着扇子给她遮阳。

赵清淼盯着账目的眼帘闪烁一下,没有作声。

她今日到了铺子里就开始核对账目,直到腹中叫响,才发觉到了午食的时辰。

兴隆酒楼。

三人进门,小二热情的上来招呼。

“贵客三位!您想吃点什么?今日有河里刚抓的螃蟹,可做清蒸辣炒。有新鲜排骨,炖山药滋补一下?有鸡鸭肥鹅,田螺青鱼或者给您先来壶碧螺和点心?”

赵清淼往墙面挂的木牌瞅了一圈,除了一些常见的菜名,发现另有一些留白的。便好奇问那小二:“这上头留白的牌子,是何意啊?”

小二笑了笑答:“进我们兴隆酒楼的客人有南有北,口味不一样嘛,木牌子留白是就着不同客人来做菜的。您尽管点,我们厨子想着法做出来。”

只这一点,倒是很用心。

要说兴隆酒楼才开不久,倒是不曾听闻东家在永城露过面。都是经商的,哪有不与本地商户熟络的道理?平日里只有一个掌柜撑撑门面,楼里的伙计倒是似乎很有规矩,又十分勤快。

第三十三章 兴隆记偶遇

小二送来一壶碧螺,一碟脆枣,就忙着去招呼其他人了。

台上乐师拨弦起音,笛声和奏。台下酒姬展媚眼,一步一摇。

沈霄目不斜视,神情寡淡的只专心沏茶。如今做个小厮已然得心应手。他待放凉一些,用手背靠在杯沿测了测温,才递给赵清淼。

赵清淼接了茶盏,凑在唇边轻抿一口,余光里漫不经心的打量周遭。

阁楼雅静,大堂喧闹。有客三五一群,调笑间眉飞色舞。也有独自靠窗落座,神情茫然。

但凡新酒楼,总会为了招揽客人出些奇招,但若要留得住人,就得牢牢抓住客人的胃。这兴隆酒楼,想来二者兼有。否则何以短短月余,能在本城名声鹊起?

倒还惹来不少同行的嫉妒。有正大光明进来探探的,也有暗地里谣传‘吃了这里的菜回去痢疾的’。做生意最重口碑,不知兴隆酒楼最后如何打发,只是这种消息不出一日就销声匿迹了。

赵清淼慢慢梳理一下,就觉得其背后必不简单。

趁着等上菜的空隙,常喜凭着自来熟的功底,终于打听到他们东家来历——竟是住在上京皇城,把酒楼开到洛阳永城来,只是一时兴起。

有钱有闲的,总会不拘一格。虽离着上京隔山涉水,胜在洛阳也确实繁华。赵清淼认同的点点头。若有那么一日,她也会去到江南一处开个铺子。

沈霄听闻却拧了下眉。上京啊,如今他困在四方天井、庭院深许的赵家,完全与京城里失了联络。夜阑人静时就在想:莫不是沈翎做摄政王做的不错,连龙座上有没有人都无人察觉?亦或是那幕后黑手,已经将京城尽握掌间了?

真是越想越担忧。

他眼底一时似云潮涌动,浮浮沉沉。

“客官,受累收收脚,菜来了。”小二手托着木盘,笑盈盈走来。

放下两道清淡小炒,两道煎炸油焖,一羹排骨汤。

常喜刚要起身步菜,却被沈霄按了回去。回头看他神情自若的拿起水壶倾倒,将筷子放碗中过了一遍。

常喜顿觉自己多余的重新坐下,瘪了瘪嘴,心底不解。

——自打上回她装牙疼开始,身为赵清淼贴身丫鬟,不知不觉被这小子把活计明抢了去。若换了别人巴不得偷懒,他倒好,上赶着要伺候小姐。

沈霄快速的夹起根肉骨,特意避开葱花舀了些汤,才将碗推了过去。

赵清淼初尝一口,汁香浓郁沁入骨,肉质软烂尚有嚼劲。

“小姐,你是不是打算把兴隆酒楼的厨子重金挖过来啊?”常喜拿手遮着脸,压低了声问。

这干酒楼生意的,最忌讳被人挖厨子,简直就如夺妻之恨。搞不好,就会来使绊子报复。

“我还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赵清淼目光已经移到另一道醋溜鱼上,只见一双筷子随即追了视线过去,将鱼肚肉小心的一翻,夹起后蘸了蘸汁才送入碗里。

她顺着筷子抬眼望去,恰好对上沈霄无尘目光,一触间便心中微动,复垂了眸吃菜。

——身为一个下人,眼力劲太重要了。

沈霄看在眼里,嘴角很快染了一层笑意。

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老翁。

他白须鹤发,步伐有力。衣衫素旧尚算得体,进门前掸了掸身上沾得碎屑,再把袖子撸起卷一折,露出青筋凸显的粗糙手腕。

这老翁双眼矍铄,环扫一圈发现没有空座,有些犯难的站在原地。

小二见是熟客,赶紧迎了上去,客气的招呼:“哟霍老,你看今日没位置了,不介意的话搭个桌吧?”

赵清淼没在意那头,吃的很是认真。

看那霍老翁捋须点头,径直朝这边走来了。

常喜眼皮子一跳,立马起身:“对不住啊老人家,我家小姐不习惯跟人搭桌。”

——赵清淼的确不喜欢,不熟的人总觉得不自在。

小二一听,就打算把人引到西面靠窗的那桌去。

霍老翁却站着不动,开始打量起面前三人。从赵清淼掠过了常喜,在沈霄身上稍作停留。目光里隐隐迟疑,稍后不明要确认什么,眼波很快折下。

沈霄面色清冷,奇怪的睨视他一眼。

“小姐,这?”常喜咬咬唇,手指按着桌沿有些为难。她只是平日里嗓门大些,性子也耿直,把个老头平白赶走,倒也做不出来。

赵清淼抬了脸叹口气,唤回小二道:“不碍事,就搭一桌吧。”

小二冲她连声道谢,又转头对着那老翁问:“霍老,还是随意挑三样菜吗?”

霍老翁道:“是,且看你们厨子今日手艺了。”说完,朝着正对的赵清淼做了个揖,从容坐下。

——此人举止倒是有礼,不似一般做工的粗鲁。

赵清淼颔首,继续吃菜。

过一会,霍老翁的菜就上来了。那小二还另放下一碟咸水花生,笑说是给赵清淼表谢的。

霍老翁抽了筷子,看了看三道菜:金肚丝,胡辣汤,樟茶鸭。

赵清淼一开始还不曾在意,就听他从品菜开始,将每一道菜是如何配料,烹饪几多火候,说的头头是道。

她突然就生出了些兴致,将自己的碗也放了一旁。眯起眼好好瞅他,手托腮不禁的想:到底是个光会动嘴,还是会动手的呢?

“色香味,说的其实还是掌勺的功夫。今日这三道菜,前二有之,味还不及。”霍老翁吃了几口,拢手剔了剔牙。

小二送菜时正巧经过,摇摇头无奈一笑。“您老不一般,定是尝过山珍海味。我们楼的厨子,倒是不曾被人这么挑剔过。”

“呵!老朽嘴刁,活了这么多年,总是吃过一些好东西的。你也别跟厨子说,省的气跑了人。”那霍老话里半真半假,笑的倒有些真心。

赵清淼曲着手指,随意的扣着桌上,试探一问:“老人家,你也会做菜么?”

那霍老闻言当即愣了愣,眸光里有什么闪了闪,很快平复,摆手笑道:“小姐看得起,十八巷里谁不知道老朽就是个做伞的,唯一的嗜好就是吃了。活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吃过那五面招旗的大酒楼,也尝过街尾深巷的小面摊。瞧我,说多了不是?哈哈哈,小姐莫要见笑。”

“是么?”赵清淼目光折下,脸上藏不住的几分失望。

而沈霄看向霍老头时,眼里多了一些深意。

第三十四章 制伞霍老翁

三人走出兴隆记,赵清淼带着常喜顺路拐进了隔壁的绸缎铺。

已到菊月,看着艳阳高照,半点没有要入秋的意思。但女儿家该做的新衣裳,还是得预备着。

绸缎铺进进出出都是女子,沈霄自觉不便跟进去,索性等在外头。

这一入铺子深似海啊,各色绫罗绸缎就迷人眼。等了好一会,沈霄站的腿酸就靠在随门墙上,双手抱臂仰着头,目光清冷地望着一处。

穿过重重街市的屋顶,远处青山上矗了座寺庙高塔的轮廓依稀。

沈霄疏懒的垂下眼皮。少时轻狂,进了寺庙也只是随意拜拜。莫不是因为这样,才遭了贼老天的眷顾?

“小公子?”

有个沧桑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

沈霄侧目,原来是方才搭桌吃饭的老翁。明明自己衣着粗布单衣,还叫什么公子—他心中生疑,颔首道:“我只是个下人。”

“哦,原是这样。”霍老翁不在意的笑了笑,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打量过来,透着点不明意味的探究。

他突然认真道:“老朽观你骨相深刻,乃人中龙凤,他日富贵不凡啊。”

沈霄心头一跳,谨慎的审视起这个老翁来。

“老伯,你还会看相?”

“略懂略懂。”霍老翁将手负在背后,捋须道:“听你有几分上京口音,老朽倒是怀念起那地方了。”

沈霄目光微凛,神色稍稍绷紧,问他:“老伯不是本地人么?上京可是皇城根,您怎么会到了永城来?”

霍老翁“这个嘛……”目光一转投向街市,笑意浅了,有些难言之意。

此时,赵清淼从铺子里走出,身后的常喜则怀抱一匹绯色、一匹海棠的锦缎。

两人看着心情不错。

霍老翁回眸拱拱手,转身就混入了人群。

“方才在聊什么?”赵清淼上前靠近沈霄,目光睨向那道身影。

沈霄垂了眼帘,暗地里勾了勾唇,面色如常的回道:“那老翁说会看相,观我眼下是龙游浅滩,待有朝一日腾飞,必是遨游天际。”

赵清淼一愣,拧了秀眉,淡淡的扯了扯嘴角,鼻音里冷哼了道:“算命看相之言,十之有九是诓你的。”

常喜也拿手肘触了触沈霄的胳膊,关心的问:“沈九,他是不是骗你银子了?”

“”沈霄嘴角一抖,无声的磨了磨牙。

他日,必叫你们撑了目结了舌。

赵清淼盯着老翁走出了老远,忽然眉心一舒,冲着常喜道:“我瞧这老翁有些古怪,你去兴隆问问小二,看知不知道什么来历。”

常喜应了一声,把两匹布转手交给了沈霄。

待她重新走进兴隆酒楼,就拉住了方才的小二到角落里询问。

“哎,你不是刚走?是不是你家小姐想另带些菜回去?”这种外送吃食的客人常有,小二笑着,随手将抹布巾往肩上一搭。

“不是不是,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个人。”常喜眨眨眼,一脸谄笑。

“啊,可我这忙着招呼客人,要不等我歇了再说?”小二收了笑连忙摆手,脚尖已经往外挪了,胳膊却被常喜紧紧扯住不放。

“我就一两句话的事。方才跟我们搭桌的老头,你很熟么?他是什么人哪?”

小二见走不成,只好快语道:“我也不熟啊,只晓得他是个做伞的老翁,手艺了得。听说有人向他拜师学手艺不成,就打算请去铺子里坐着当个活招牌也好。哪知霍老翁多少银子都没答应呢。”

常喜听的一愣一愣:这老头是个人物啊!

小二又被人催着上菜,急忙抽出手臂来道一句:“听说他就住在龙踞巷,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啊。”

常喜走出来,将打听到的事给赵清淼说了一遍。末了,她奇怪道:“小姐,天底下竟然还有不想多赚些银子的人?”

赵清淼想了想,神色一敛道:“或许,他是是不愿太出名,免得惹来什么麻烦吧。”

沈霄却凝眸不语。

~

这龙踞巷啊,听着名头十分大气,不过是穷人遍居的窄胡同巷子罢了。

霍老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胡同窄道,踏着青石板路走入巷子深处。

一不留神,头顶忽然落下几滴水来,顺着额角一下子滚到他脖子里去了。

霍老翁赶紧拾袖子擦擦,抬头去看:原是巷子的百姓在两边阁楼横出了竹竿晾衣裳。

左手边的一排人家木板当门,右手边的人家以毛头纸糊窗格,可见生活要宽裕些。

有一妇人在路尽头叉腰骂街,张口就来都是些听不进去的词。

霍老翁走近了才听明白,骂的是巷子里暗藏的勾栏院。什么自家男人半夜不睡觉,腰间裹着被单当裤腰带就出了门,为的是躲进勾栏院里去快活。啧啧啧,也是奇了。

这龙踞巷住的人乱是乱了些,好在会有差役隔几日过来巡街,一般百姓还不敢作乱。

霍老翁一把推开那间瓦房的破木门,还没来得及合上,邻居听见了声,从虚掩的门里探出来问他:“嘿哟,霍老头,今日怎么没去摆摊啊?”

霍老翁制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辰时出摊,未时收摊。不过也有不想做生意的时候,比如今日便是。

他笑笑,目光里满是不在乎:“尘世多喧嚣,老朽只要偷得浮生半日闲,挣得银子够我吃吃喝喝就好。”

—意思就是你管老子!

邻居吃了个鳖,把脑袋缩了回去。隔着薄薄的墙还听得到嘀咕声。“牛什么牛!伞做的再好,还不是住在这里么。”

霍老翁将门合上,就着屋内一张长凳坐下,闭了双目思索,往事如浮光掠影,自言自语道:“分明是像啊……还是我老眼昏花了?”

他一时想不通就心烦起来。年纪大了容易盗汗,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心中仍觉不妥,干脆从木箱子里取出工具来做伞。

霍老翁专做绸伞,卖相轻巧悦目。刚在永城落脚时,只是当做糊口的营生,后来渐渐喜欢的人多了,名声就传了出去。但他不喜引来那么多人围观,索性立个规矩,每日只制作一把。

以竹作骨,以绸张面,伞骨是他自己去竹林锯下的青竹,节节粗细匀称,用来做竹篾材质最合适,圆润平整,烈日下晒着也不会轻易弯曲裂开。伞面的绸布则选了织造细密的,可透风耐晒,若是喜欢风雅的人,也可自行绘上山水花鸟,平添诗意。

只见他将竹子从中间利索劈开,细分成三十五根伞骨,上伞面缝角绷面,修剪去多余边料。又穿线,褶伞,装杆装柄繁琐的却不能马虎。完成后,将伞握在掌间试试手感,细转一圈觉得不错才收拢起来。

霍老翁再次抬头望天,心里头已然清明了。

第三十五章 龙踞巷乱心

三日后。王记酒楼依旧没有迎客,但有过路人瞧见大门开了,好事的探头往里瞧,结果立马出来一个丫鬟,呼一下就把门扉又合上了。

常喜快步走回堂内,与沈霄左膀右臂似得站在赵清淼身侧。

四方桌前站了一个男子,浓眉大眼,一身绿衫裹紧腱子肉,背上行囊装的鼓鼓。原来他就是王氏提过远方三叔家的儿子,今日才到永城就找上了赵清淼。

赵清淼闲闲的坐在一张交背椅上,翘了足,端起茶盏轻呼茶叶,无声轻叹:想必王氏后来又作天作地,舅舅才答应了此事。那她,也只能好好安排了。

李贵将行囊放下,环视一圈冷清清的大堂,了然的得意道:“我听堂姐说,咱们都算明面上的亲戚。我呢做惯了流水席,王记酒楼若是不忙,我还不稀罕来。”

这人将将进门不到一刻,就开始不客气的挑剔,似乎小庙屈尊了他这大佛。

“哗啦”一下,赵清淼将茶盏中的水往地上泼去,语气稍奇了道:“这茶里怎么掉了一只虫子呢?”再抬眸笑道:“嗯,你方才说什么?”她又顺手将茶盏递给一旁。

沈霄默默的接了过来。他长身挺立,肃面清隽,看穿了赵清淼的小心思,淡淡的勾了勾唇。

李贵被赵清淼的话噎了一下,面色稍显难看,想着还不能发火,忍了忍卷起袖子道:“我给你露两手,你吃完了来谈工钱。”

天大地大,工钱最大,倒是个实在人。

赵清淼颔首,任人去里头折腾,自己则微倾了身子靠在茶案边,抬手撑着额头,目光慢慢游离到沈霄面上,漫不经心的道:“沈九,你的脸似乎白了一些。”

沈霄微楞,一本正经的摩挲起脸颊,若有所思道:“许是进了赵府每日汤汤水水、馒头面条滋补的。”

赵清淼脸上的兴味大减,嘴角向下压了压:“你这是说我赵家苛待下人么?”

“不敢不敢。”沈霄垂眸,面上半点没有惶恐。

在赵清淼看来,沈九年纪不大,要么有时冷肃,要么故意痞坏,就是模样俊秀出挑,任是叫人心底生厌不了。

堂里就他们三人,静的能听到后厨传出那一阵‘咚咚咚’,刀剁在案板上的声响。一会起油锅‘呲啦滋啦’迸溅声,接着什么下了锅,‘哔哔啵啵’的,锅铲翻搅铁锅,辛辣味从布帘底下飘了出来。

三人转了目光,嗅着那阵香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半晌,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只见李贵端着两盘菜,一脸自信的大步走来。

“尝尝吧。”菜盘子往桌上一搁,他双臂撑在桌沿上,眼神里透着傲气。

赵清淼夹起茄子炒肉末,嚼咽下后,饮了一口水,再尝了另一道红烧鱼块。

“辛辣中带着点咸鲜,尚可接受。”

李贵听赵清淼的意思是接受了,心里一松。眉毛顿时扬起,嘴角咧开更甚。

他一向觉得自己厨艺不赖,只是来之前听王氏说这位赵二小姐不好应付,生怕会被看轻才故意拿腔拿调的自抬身价。

“那我的工钱—”

“按王记先前的规矩,月钱五两,年底可封红利。”

“什么?!”李贵还以为自己听错,眉心瞬时拧成了结道:“我从前可是——”

赵清淼干脆起身,拂了拂袖子道:“这是酒楼的规矩,若你觉得不合心意,大可去舅母那告我状。不过,王记可是外祖父交给我暂管的,想必这种事他是不在意的。”

李贵前一刻还觉得必会得到一个好价钱,后一刻就被人一句话堵死。若他真去王氏那告状,岂不就显得自己大男人小家子气。何况听着意思,眼下酒楼做主的是这位赵二小姐呢!

横竖是不妥啊!他再做挣扎道:“哼,你也别诓我了,谁不知道王记正缺厨子呢,我要不是受堂姐相劝才来……”

“忘了说,对门的兴隆记你看到了?他们的大掌勺我早去见了,人正犹豫要不要转投我们王记酒楼来。”赵清淼不紧不慢的说完,故意冷落一会才睨眼看他。

那李贵果然神色变来变去,已经现了内心溃败。

赵清淼装出一副思忖后不愿惹麻烦的样子,檀口一张道:“罢了罢了,怎么说也是舅母的亲戚。你看这样可好——头三个月月钱五两,之后便给你每月七两。你若还觉得不成,我也做不得主了。”

李贵一口气提着,不甘心的泄了,再提起时只憋得满腹郁闷,暗道自己是栽了这二小姐手里,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先。

~

李贵去找地方安顿下来,赵清淼这边命常喜去买些东西,要将王记稍稍变些花样,迎客时好讨个新意。

安排妥当,她就带上沈霄出了王记。

两人一路沿东市长街缓缓而行,越走越偏,等快走到一处窄胡同巷子口了,沈霄眼角一跳,忍不住唤住。

“小姐,这地方不便进去。”

锦衣华衫,的确与周遭格格不入。

小巷冷清,一阵风过曳的赵清淼衣角翻飞。身影落在沈霄眼眸里,只觉得赢弱可欺。

赵清淼脚步一顿,澄澈的回眸透着不解,问他:“你怕了?”

……怕个鸟。沈霄张张口又自觉没趣的闭上。

这地方就是龙踞巷。深处隐隐传来嘈杂,有狗吠、有小二啼哭,过道两边的屋檐靠的紧,光线都不及街市上明亮。

沈霄暗想,这地方一堆穷苦人混杂住着,说不定等会就能遇上明抢的小贼。

赵清淼见他不作声,便继续往里头走。

突然,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后紧跑上来,手里拿着鱼竿鱼篓子,嘴里嚷着:“快点快点,回家晚了准挨揍!”

大概是皮劣惯了,硬是从赵清淼和沈霄中间冲了过去,把人撞了也不道歉,只回头做了个鬼脸就撒丫子溜了。

赵清淼先是被其中一人踩了脚尖,当即痛的步子趔趄,哪知地上的小石子一滑,身子立马不稳,眼看就要向一旁摔去——

幸好被沈霄长臂一揽,给拽了回来。

这一次两人身子紧挨了一块,毫无预兆的,赵清淼的唇轻触了一下沈霄的下巴。

惊震间两人对上了眼,俱是怔愣之色。

糟了糟了!赵清淼此刻心下大乱,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好。

沈霄毕竟是男子,很快平复,顶着那张无辜脸,嗓音里尽显揶揄的轻笑:“小姐,我还没及冠呢。”

赵清淼听得又羞又恼,将他一把推开,自己站稳了转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唇,语气冷淡道:“所以呢?”

“你这样急色,不好。”

第三十六章 焉儿坏的人

那两个字好似一道惊雷般,在赵清淼耳畔炸了个响。她一下子懵了:这种登徒子的厥词他也敢放?!

气愤至极,视线不自觉地游移到他下颌,绯红的唇翕动几下,手捏紧了衣袖脱口骂道:“沈九你放肆!”

沈霄暗想:要是他真放肆,又怎样呢?

但垂眸瞧她已经气得握拳,偏又挺直身子不肯示弱,心中升起了不落忍,去了逗弄的心思,轻哂一笑。

视线无意凝于细微处,突然他就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掸去赵清淼绣鞋上沾的一点泥。

“鞋脏了。”

动作轻柔,嗓音清润。

过道光线半明半暗,清朗少年身量原本颀长,眼下却安安静静的蹲在脚边。一头墨色发丝看的顺滑,令人想要揉搓乱了才解气。

这么想着,赵清淼已经鬼使神差的伸出手。

沈霄突然抬脸,神情疑惑映入了她眼帘—赵清淼还未触及就仓皇的将手掩至身后。

真的,好像一条听话的狗啊。

赵清淼原本编排他的话到了嘴边,又遛了回去。

巷子里正巧有人走过来,待看清了脸,惊诧道:“你们二位怎么在这?”



霍老翁笑盈盈的将两人请进屋。

“老朽屋子破旧,你们二位挑个凳子随意坐吧。”

沈霄扫看一圈,发现落脚的地方虽窄狭但还算干净,屋内四角整齐摆放着很多截青竹,扁篓子里都是些针线,绸布等。

他拎起一张长凳,用袖子将面上擦擦干净,才小心的放至赵清淼身后。

赵清淼打余光里往下一瞥,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两人只要离得近些,就叫她想起方才的情形。

沈霄睨见她神态,就知道定是还在意方才的一茬,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自个儿往门口走远些。好叫她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间气氛不对劲,便是霍老翁也感受到了。

他目光一划,呵呵呵的拱了拱手道:“二位不过与老朽有一面之缘,怎么找到这地方来了?”

龙踞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两人绝不是闲着路过的。

“不瞒霍老,我们的确为一事而来。”

赵清淼说完顿了顿,目光瞥见霍老翁身后的一张矮桌,放着一把蟹青色竹绸伞,伞面收拢着。

她立时起了兴味的望向霍老翁,得了主人点头才探手去拿伞。

打开骨伞一转,绸面织的细密,色彩染得也俏,竹柄色淡雅,结节处光滑,衬得她一双玉手更显白皙。

“早听闻您手艺精巧,不瞒您说,我赵家铺子里正好想拿一批绸伞来卖卖。价钱好说,您看呢?”赵清淼豁亮的眸子里满是诚意,静待着人回答。

霍老翁做伞技艺好,却只是为了自己糊口。他捏着长须思量,隔了片刻道:“我原也是小本买卖,每日就做一把伞,一把伞一两。赵小姐想要多的话,可得等上好久。”

赵清淼无所谓的折了目光,道:“无妨,我等得起。”

须臾,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道:“瞧我,还有一事没提呢。我们王记酒楼很快就要重新迎客,想请您去品品菜,至于酒菜钱全免。”

“这、这太看得起老朽了吧?”霍老翁受宠若惊了的样子,摆摆手欲要推脱,却感受到一束冷厉目光自背后袭来——他身子一凛,稍稍缓了脸色。

不用说,正是沈霄。

沈霄倒不是威胁人,而是在暗中观察霍老翁。方才发现他虎口全是老茧,手背上皱皱巴巴像风干了的橘子皮,唯独指甲修圆了也洁净。

由此可见这老头外糙内秀,不一般啊。

沈霄虽然皮囊是少年人的清隽明朗,但骨子里不减半分冷厉,直把霍老翁盯得头皮发麻,委屈了的口吻道:“行、行吧。老朽一说到吃的可不留情面,若是王记厨子被吓跑,小姐可别怪我啊!”

赵清淼轻笑,摇了摇头。

一桩事了,霍老翁起身,从靠墙的木柜下层取出一只小坛来。又冲着两人露齿笑道:“老朽孤苦无依,今日家中难得来了客人,清茶不过瘾,不如喝杯酒再走?”

赵清淼不喜喝酒,于是朝沈霄递了个颜色。

后者心领神会的走上前。

“自家酿的葡萄酒,口感甘醇也不涩嘴,好喝不醉人。”霍老翁说罢,拧开塞子,倒了一碗递过去。

沈霄接过碗闻了闻,酒味清香,于是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霍老翁口中酒气熏然的道:“不瞒你说,老朽为什么喜欢品菜啊,因为年轻时吃过宫里御厨做的东西,再遇上别人做的总要比较一二。”他说酒不醉人,但脸颊已然绯红,得意间好似染了三分醉意。

沈霄眼眸深邃,语气幽幽道,“不瞒你说,我这身皮囊下,三魂六魄都不是我。”话是对着霍老翁说的,视线却有意无意的飘向赵清淼。

“哈?阿哈哈哈哈,你小子比我还能吹!”霍老翁先是怔愣一下,继而发笑,摇头不信。

两人的对话听在赵清淼耳里,只觉得都是胡扯之言。

沈霄寡淡的撇了撇嘴角,目光一折。这霍老头的话听着无意,却总让人觉得隐隐有意。是在试探什么么?

待两人饮完了一坛酒,已然日沉西山的时辰。

窗格半开,屋内光线暗暮了些。赵清淼找个火折子把烛台点上,又命沈霄将俨然醉了的霍老翁抬至床榻上,整理一下就准备离开。

两人开门踏出门槛,一阵风裹着淅沥的雨水扑到了面上。

方才人在屋子里没注意,原来外头下雨了。

赵清淼和沈霄都没有带伞,看着雨势不大,心里犹豫着走不走,脚先退回了屋内。

那霍老翁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似得坐起身,迷迷糊糊的望了两人一眼,手指向桌子底下的一个竹编筐子,道:“有、有伞,你们、自己拿。”

说完又躺下了,不多一会,屋子里响起他呼噜呼噜的鼾声。

也不知是真醉假醉。

赵清淼和沈霄面面相觑。而后,她先移过视线望向天空。

云翳聚成一团,在永城上方慢慢飘着。

沈霄走到桌前蹲下,将筐子拉出来一瞧:果然有把油纸伞,瞧着色泽已然用了许久。再扒拉下去,发现里头还有一把伞。

他眼眸眯了眯,心思一转,假意没发现的将筐子往里推了回去。而后人站起身,冲着赵清淼掂了下伞:“小姐,只有一把。”

第三十七章 一双登对人

娘子投喂手册正文卷第三十七章一双登对人黄昏细雨,暮色渐暗。二人一伞,若即若离。

从幽静的巷子里拐出来,就见三两行人奔跑着往屋檐下避雨,街市两旁的铺子都挂起了灯笼,映着一条湿漉漉的道上泛起淡淡亮光。

赵清淼走的目不斜视,脚步提起时鞋底沾了泥水溅落。因为两人挨得近,对方身上淡淡的酒香随风飘过鼻间,连带着呼吸也深重几分。

沈霄斜睨她一眼,昏暗不明的光亮下,一张侧脸显得十分恬淡。见鬓边青丝沾了零星雨点,他把伞面往那侧倾斜些,撑伞的手肘却无意碰上了赵清淼的肩膀。

她整个身子一僵,跟着停下脚步。

只听雨声淅沥沥轻打在伞面上,沈霄的呼吸稍稍一滞。

赵清淼转过脸来蹙着秀眉,抬眸间燃了火似得,与他对视。

沈霄猜她很不高兴,赶紧别过视线,找了个话头问道:“小姐,李贵的厨艺不错,你把霍老头请去王记,会不会真把人气走?”

赵清淼酝酿的满腹怒气还没撒出来,只得偃旗息鼓的先搁一边。免得叫人以为自己有多在意似得。

她边走边答,沈霄撑伞紧随在左。

“一个厨子若是不经人指点,干多少年都还一个味。李贵做菜尚可,可要在永城混出名堂,势必要比别家做的有特色才行。霍老虽然不会做菜,但品菜很有见解,必能有所帮助。”

“你也听到了,他可是吃过御厨做菜的人,想想那是一般人么?我瞧他倒是深藏不露呢!该不会是宫里跑出来的吧……”

说到最后,纯属赵清淼瞎猜。

沈霄听完却往心里去了。他凝神深思:若霍老头真是宫里出来的呢?



王记重新开张,一大早众人忙忙碌碌。小二忙着将桌椅擦的蹭亮,李贵也把后厨打扫一番,歇了歇才把自己的家伙什拿出来磨利。

帐房先生将几个炮竹放在正门口,不时的回头去盯香案,见燃香已过了三分之二。算着燃尽前一息,就是开张吉时。

昨夜一场细雨绵绵,今早出门就扫来秋风浅浅凉意。花丛间绿叶还裹着几颗雨露,晨晖洒下来荧光剔透。

屋内黄花梨木的长案几上,摆着一铜鎏金钵,里头燃着一撮沉香木屑,暗香浮浅。

赵清淼直起腰身,端起一碗酸辣汤,喝完了顿觉浑身通畅,暖意融融。

她抽出帕子擦擦嘴,就听到王氏的嗓门从门缝里传来,又尖又亮。

“我催你出门还不着急,一点都没有东家的样子。”

王守义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别过了视线不愿与她争辩。

“王记主事的还是老爷子,你瞎操的什么心。”

王氏还欲争辩,恰好房门开了。

沈霄一双点漆眸深邃,淡漠的划过两人,随意的一招手引人进去。

王氏侧目瞟了一眼,心想这小子无礼,几次三番都见他陪着赵清淼,却全无下人的畏缩恭敬。心中暗暗将他记下了。

“舅舅,舅母。”赵清淼起身福了福。

“清儿啊,我家堂弟没给你添麻烦吧?”王氏难得露出一抹善意,过来就拉住赵清淼的手,“我三叔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在十里八乡可混不出名堂来”

赵清淼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

“舅母放心,若李贵不犯大错,必不会为难他。”

王氏听的明白,当即不冷不热的扯了扯嘴角。

“时辰到了,点炮竹!”

账房先生在门外喊了一声,就听须臾后半空连炸了几响。

“王记重新开张,各位客官里头请!”

楼下果然喧闹起来,有来道恭喜的,有呵斥小儿乱跑的。

赵清淼这回没花大钱,只是用心在布置大堂上。两面墙挂水墨丹青,墙根摆着海棠秋菊,便是柜台上也放置一盆龟背竹。叫进门的客人看了,顿觉风雅不少。

小二今儿换了一件新的短衣坎肩,兜里刚好放一把瓜子和松子糖。遇上有上门行乞的,顺手就掏出一把递过去。

“哟,王记瞧着有些不一样了么?”

“是呀,听说请了个新厨子呢。”

“哎我说,白玉先生的新话本,是不打算叫说书人来说了吗?”

小二因为被事先交代过,今日笑的特别殷勤,双眼快眯成一条缝的道:“要来的要来的,这不今日才重新开业么?您明儿个来,保准能听上!”

那人悻悻的坐下,随口报了几个家常小菜。

出风头的事自然少不了王氏,她拉着王守义先一步走下楼,遇上眼熟的客人就打个招呼。有些人门儿清,逢场作戏的说两句捧高王氏。王氏喜滋滋的推说赵家的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过来帮衬一下王记也是应该,云云。

赵清淼慢悠悠迈下最后一层台阶,将将站定,目光朝大堂里扫了一圈。

霍老翁果然守承诺,一个人找了个角落位置坐着。瞅见了赵清淼下楼,就冲她颔首一笑。

赵清淼三两步走上前道:“霍老您慢慢吃着,一会沈九会把您品菜的话记下来,等厨子闲下来就给他瞧瞧,好改进改进。”说完就给常喜递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取来笔墨纸砚交给了沈霄。

霍老翁面露一丝惊讶,又赞许的笑着捋须。

沈霄看着东西,轻蹙了一下眉。

一夜过去,赵清淼就像无视了他一般,能使唤的事就找常喜,绝不亲口叫他。这般划清界限的做派,看来还是很在意昨日他说过的话。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小姐,好像是表小姐和表姑爷来了。”常喜眼尖,一下子看到门口来人。

两人执手进门,惹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说那是一双璧人一点不为过。王研眉清粉黛,身娇体软。表姑爷蔡文景,一身芷青大袖衫,走动间温文尔雅,俊秀脸上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蔡文景双手一搭,低了低头温声道:“岳父岳母,前几日小婿忙的抽不开身,还请不要怪小婿久不登门造访。”

“不怪不怪。”王氏一展明媚笑容,态度几近讨好之意。

这二人成亲已三年有余,尚未有子嗣。蔡文景也是本城富户子弟,家中排了老二,头上有个不成器的兄长。他年纪比王研大上五岁,起初王研是万般不乐意嫁过去的。哪知王氏盯上金龟婿许久,岂能顺了女儿的意白白错过呢?

后来么,王研被王氏终日苦劝,说什么蔡文景谦逊沉稳,蔡家的万贯家财日后肯定要落在他头上的,且家风端正绝不会拈花惹草这年头女子奉命成婚,图的无非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以,两人很快就顺理成章成了亲。

至于为何至今没有子嗣,这就不好说了。赵清淼与他们少有来往,不过在她看来,两人门当户对,也是举案齐眉。

那边厢四人寒暄几句就往楼上去。赵清淼则转身坐到柜台后,微垂眸,喝着清茶吃着梅子,愣是一眼都没有落到沈霄身上。

第三十八章 江湖骗子多

话分两头,千机阁故小虞奉师命寻人,终于在固州城有了线索

地痞老五今日出门绝对没看吉凶,走在小道上被人从背后一棒子敲昏了过去。待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被套在了一个酸臭麻袋里,伸手不见五指—哦不对,是连手脚都被人绑了结实。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长得丑的糙汉子,没妻没儿没交子,怀里揣着二两现银,还是昨日骗个小姑娘得来的。哪个脑壳有病的要绑架他哟?

这是一间破院子,丝瓜藤攀着篱栅半塌。白墙灰瓦单间屋,窗格破风呜呜地吹进来。

老五脑门上冒出豆大汗珠,屏气凝神听了会外头的动静,心中又急又怕的开始扭动身躯,翁着声在麻袋里求饶:“大爷~不是,大侠饶命啊!我、我没钱,但我是一个好人啊,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小儿,我、我可不能死啊!”

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守在门口喝着水,听到了声音仰头往里瞧,接着相视一笑,神色里都是讥讽。

“骗子骗子~”

“叫你平日尽干缺德事,报应来了该你倒霉。”

而后其中一人起身,箭步走到一颗茂密树下,仰起头手搭凉棚,问道:“小堂主,人我们给抓回来了,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他要是不答或是说假话,我们兄弟来收拾他!”

云淡风轻,树杈上懒洋洋倚坐着一个人,树叶缝隙疏漏下几缕光线。只见故小虞一袭玄色箭袖衫,灰色的葛布束腰,头顶流云簪发髻,肚子上盖着一顶长纱帷帽,嘴里叼着根糖葫芦,虚晃着一条腿,神情惬意自在。

这俩乞丐是千机阁的线人。千机阁的情报网,上至朝廷,下至江湖,一向神通隐秘。

故小虞挺起身来伸个懒腰,一根糖葫芦全数下肚,就将签子一扔。人影在树上一晃,已经翻身落地,轻盈如燕。

她秀眉挑了挑,眼中变厉,两柄峨眉短刺绕在指间快速拨转,晃悠悠的走进屋。

“把麻袋打开。”

窸窣声响,老五面前突然一亮,光线刺激的眼睛闭了闭。待他睁开眼,看见一道瘦小身影背光而立。

对方冷哼一声,音清而脆:“姑奶奶初入江湖,你竟敢算计我?”说完,短刺‘唰’一下逼近到他眼前,贴着脸颊来回比划几下,冷冰冰的很是吓人。

“你这双招子识人不清,不如挖了。”

“别别别!小姑奶奶饶命!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你,二两银子现下在我怀里,你快快拿回去吧……”

老五被她一吓,差点脑子里立马清明了:眼前的人他认识啊,不就是昨日被他骗了银子的小姑娘么?!为了二两银子丢了命,那可不值当!

他认怂认得快,瞪大眼珠子,畏畏缩缩的快速往后挪着腚。

故小虞一脸鄙夷道:“都放臭了,我才不拿。”



故小虞昨日进城,看着什么都新鲜,就在长街上逗留了好久。后来终于想起来正事,急匆匆赶去了赌坊。

老五当时就在赌坊内,手气背的就差输掉裤衩子了。他被打手推搡着出门,擦肩撞上一个带长纱帷帽的人。那人稳住身形也不说话,在满脸横肉、腰壮腿粗的打手面前显得无比瘦小。就看人拿出一块铁牌子晃了晃,就被打手恭恭敬敬的请去了里间。

老五看呆了,立马生起一簇好奇心。他手背后,先装模作样的出了赌坊大门,绕了个弯却从后院再进去,猫着身躲在一处窗下。

这窗子正是里间通风的。老五听到有人在说话:什么千机阁,什么要寻一个小公子云云。

叫他诧异的是,原来方才进去的人是个姑娘啊!

那姑娘跟赌坊的坊主说完事,不多一会就出来了。

老五坏心思动的快,随即想到一个生财的法子,悄默默的跟了上去。

故小虞毕竟是从小习武,耳力目力非比常人。她发觉有人尾随,立马机敏的闪进一处巷子。

老五焦急,后脚堪堪跟上来就顿住了。脖子上凉的很,垂眼就见一柄短刺抵在他脖子上,再下一寸可就不好看了,身子僵似根木头。

“别动!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

帷帽檐宽,薄娟长纱,故小虞清秀稚气的脸若隐若现,杀气全凝在了掌中尖锐的短刺上。

老五紧张的瑟瑟发抖:“不敢动不敢动。我叫老五,本城人。小姑娘,你在寻人是不是?”

故小虞迟疑一下,慢慢收起短刺,掀开帷帽长纱,狐疑的睨眼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十六七岁,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不骗你骗谁呢?

老五乐滋滋的暗想,面色一舒,掩去眼中恶意,讪笑了道:“不瞒你说,我就是在赌坊做事的。方才见你与我们坊主说话,我就偷听了几句。你找的小公子,与你是什么干系啊?找着了能给多少赏银啊?”

故小虞初来乍到,思忖着这人也没什么身手,看着像个普通的混子,于是收了大半戒心。“你这人贼眉鼠眼,我才不信你。总之跟踪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若是你胆敢再跟着——”话未完,她气息一沉,将短刺迅地扎进墙面。砖裂三寸,簌簌的往下掉了些粉。

老五眼角跟着颤了颤,但贼心未减,眼珠一转依旧装腔作势道:“小姑娘,我可是好心帮你啊。这说起来,半个月前我倒是救过一位小公子,瞧着模样很俊俏。”

故小虞一听,思忖着某种可能,于是掏出画像,在他面前展开了问:“瞧清楚,你救的人与画像上有几分像么?”

老五原本只是装样子粗略一看,哪知看一眼似曾相识,再定睛去细瞧:不是这么巧吧?半月前的臭小子与画像上还真有几分像呢!除了脸黑一些,当时穿着狼狈一些……

故小虞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端倪他神色惊讶不似有假,便追问:“到底像不像?”

老五目光游离,躲闪了一下,紧张的喉结上下一滚,心中一横坚定道:“是他!”

故小虞有些不信,谨慎了再问:“那你知道他现下在哪?”

老五啧了啧声,故意扭过脸去扯皮道:“哎小姑娘,我要是帮你找到人,能给我多少赏银啊?”

故小虞眼帘一垂,手里掂量下腰间轻落落的钱袋子。她难得出一趟远门,一不小心就花的差不多了呢——

随后她咬了咬牙,将钱袋子递过去道:“我这次出门带的不多,还剩二两银子你先拿着。等找到了人就跟我一道走,我师父可是千机阁的阁主,绝不会少你的。”

第三十九章 一拳揍扁你

这宅子进深,隔着两重院门。老五带着故小虞从后门入,沿着走廊兜兜转转,最终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布置的也是简单。红木床,圆桌方凳,铜镜台,屏风衣架。

故小虞粗略扫视一圈,只觉鼻间充斥着脂粉香太浓太腻,忍不住频频蹙眉。虽隔着院墙,还是能听到前院楼里的莺声笑语,十分不正经啊。

故小虞目下一沉,在老五背后拽了一把衣服,沉声问他:“这什么地方?你确定我要找的人在这里?”

老五将方才她给的二两银子揣进了怀里,敷衍的扯了扯嘴角道:“没错没错,小公子是我救上来的,你得信我啊。”

两人在屋内等了一会,就有人推门进来。

见是个妇人穿红裳绿裙,簪花带珠,抬手扶鬓间扭捏作态。身后跟着两名灰衣短打的壮实男子,守在了门口。

老五立马谄笑的凑上去,与那妇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两人回头,朝故小虞投来不善的目光。

他们面色不怀好意,故小虞隐隐觉得事有不妥,袖中短刺慢慢的露出半寸利光。

妇人笑着打量:小姑娘年纪不大,单就一身打扮很是飒爽,细瞧她面如傅粉,五官过两年再长开些,定是一颗明珠宝玉啊。

接着,她眼尾一瞟,透着几许风尘味冲着老五送个媚眼道:“还可以,你说个价吧。”

老五摩挲着双手,看着故小虞时已经凶相毕露,嘴大大的咧开道:“二十两,怎么样?”

—糟糕,要被人卖了!

故小虞心下顿时明了:这是一间青楼啊!这天杀的老痞子竟敢算计我?等着被姑奶奶揍扁吧!

“你别忘了上回欠的酒钱可一直拖着没还呢!不如这样吧,先前的一笔勾销,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老五狮子大开口没成,反被老鸨拿捏短处还生不了脾气。

他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赖着不走,两个打手索性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胳膊,将人提着送了出去。

屋内就剩下老鸨和故小虞了。

一个冷脸戒备,一个笑颜相劝道:“小姑娘,来了我们倚翠楼,往后你就别想出去了。若是你被哪个贵人相中,那你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呵呵呵呵”

故小虞眉一舒,目光微凛道:“你这屋子里太臭,我可呆不住啊。”



画面一转,人影重合。

故小虞聚了眸光,一脚高抬,狠狠地踩住老五的胸膛,短刺跟着贴近人脸颊:“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逃出来的?”

老五一时吓懵直点头,又猛的摇摇头,“不、不不想!小姑奶奶就当我是个屁放了吧!我有眼不识泰山,往后一定好好做人啊!”

“哈!”故小虞气的发笑,直接一拳砸过去,将老五揍的嗷嗷喊疼,两行殷红鼻血流了出来。

“放?偌大个固州城,便是死了一个老痞子又有谁知道?你说是不是啊?”

说罢,故小虞正了表情,目光里已有几分肃杀的冷洌。

气氛逼仄,老五两眼发直,身子猛的一颤—竟然吓尿了!

那股子味道着实难闻,故小虞立马抽回腿,后退至门口。

老五手脚被束,慌乱的抬臂擦鼻血,突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道:“别杀我,真的别杀我!我半月前救过一个小公子,与你画像上的人足有七八分像啊!”

两个乞丐相觑,随即上前将老五整个人提起来。

故小虞靠在门框上,没了耐心的发问:“你为保狗命又想诓我么?”

“不是不是,我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去渡口问问嘛!那日我打河道走,救上来一个小公子,他全身狼狈后来我们遇上一位行商的姑娘,他跟着人一道坐船走了。”老五故意掐头去尾,只对自己有利的部分都说的句句诚恳。

故小虞将信将疑,冲着两乞丐使了个眼色。两人干脆把老五的嘴里塞上了布,任其缩在角落里求饶,全然不理会。

既然心中疑惑,故小虞当即决定去渡口转转。



固州的官家渡口北临上京,河道纵横交错几条由东向西南而流的大川。整个渡口用条石铺砌,厚木板搭台。

江面帆樯如林,舟楫穿梭,渡口人行如蚁,百货山积。什么粮油、皮毛、盐碱、药材,也有丝绸、棉布、茶叶、瓷器等过目不暇。沿岸亦通达街巷,虽以棚户、独楼居多,可也热闹成市,往来繁盛。

故小虞带着两个乞丐赶到了渡口,各自分开打听。不出半个时辰,果然从搬货的脚夫那得到了消息。

她要寻的小公子当真是跟着商船离开的,而带走他的小姐就住在洛阳永城……

故小虞让两个乞丐先回城,自己则是留在渡口。她微叹气放眼远处,愁眉苦思:早知道方才就该把那二两银子拿回来,眼下身无分文的怎么坐船呐?

一个背着竹篓的男子垂着头擦肩而过,突然腰间一松掉下个东西。故小虞眼尖,发现是个钱袋子,她没多想立马捡起来追上那人,将钱袋子还了过去。

那人长相平平,脸上也没什么喜色,瓮声道了句谢,还硬从篓子里拿了根甘蔗送给故小虞。

等故小虞折身走开,男子才回眸,忍不住的抽了抽嘴角,暗骂:啊,这个故憨憨,老子奉命保护你,知道你没银子故意掉的钱袋子,你就不能昧着良心拿了么?

故小虞毫无察觉,自顾啃起那根甘蔗,汁水很是甘甜。她心情大好,目光开始梭巡周遭,看到靠岸滞留着几艘商船,船身较大,头宽稍平;从旁亦有竹筏小舟,船身小,两头稍尖。

恰好有一队车马从她的视线里‘笃笃’的行过去。押货的几个中年人上衣下裤,目光如炬,看脚步健稳是个练家子。装货的车身上插着一杆红底镶黄边的幡旗,写着长风镖局的旗号。中间一辆青帘幔的马车内,传出两声沙哑的咳嗽声。

“咳咳,陈少主,是不是要上船了?”原来是个老妪。

随车而行的高头大马上,身姿板正坐着个青年人。面容冷俊,不好亲近的样子。

“是到渡口了,主家放心,此去洛阳,一路我们会安排妥当。”

故小虞几下就啃完了甘蔗,手放腰间拍了拍衣衫,眼眸豁亮起来:她有主意了!

渡口有专门的差役,负责查看停留在此的人员和货物。

大智若愚的故小虞,趁镖局的人正跟渡口的差役登记,矮身藏进了一只大红木箱子里。过了一会,就这么无人察觉的被抬上了船。

第四十章 我不是小贼

长风镖局开在上京。总镖头在官府中有熟人,因为武功不错又为人豁达,在江湖上也混出了名头。

日前,镖局接了一桩活,雇主正是厢军龙虎卫总兵的家眷。那位总兵大人常年驻扎洛阳道的军营,唯一的女儿也跟随在总兵府生活,留京的就剩一位身体孱弱的祖母。今次,总兵大人传信回来说女儿要成亲了,这位祖母思念孙女已久,却不想劳烦儿子派人来接,只重金托了长风镖局来运送嫁妆,自己能跟着一道去洛阳。

总镖头此回没有亲自押镖,而是交给了亲儿子,让他多历练历练。

对于运镖的而言,能走水路也算一桩美差,免了鞍马车骑的辛劳。何况最近朝廷下来的官员,把青川这一带的水匪给缴了,走水路更为安稳。

大船从渡口出发行了很长一段,天清气朗,江面宽阔,水势平稳。

走镖的都有一些行规,譬如“昼寝夜醒”,说的就是白日镖师都进舱休息,直到红日西斜才出来夜晚轮岗。

江风携水不时的拍打船栏。此时,船舱卧内,少主陈少卿正盘腿闭目,气沉丹田的养精神。

忽然门口来了道人影,叩门三声。

“少主醒着么?饭菜做好了。”

已近午时,阳光从油窗纸透不进来,屋内有些暗淡。陈少卿二十弱冠,鬓若刀裁,线条冷硬,睁开了一双淡漠眼眸。

“先搁在外头。主家那份送了吗?”

外头的人是镖局的杂役,也负责大家的伙食。他放下了食盒,对着里头答:“我先送了主家才过来的。”

“嗯。”陈少卿回应一句,继续闭目。

外头的杂役便走了。



故小虞躲在木箱子里跟着上了船,憋闷的昏昏沉沉。谁能想到,武功不俗的她竟然晕船了!

船舱下层堆放着好多货物,箱子里本就狭小,她只觉胃里一时如翻江倒海,实在撑不住了,捂紧着嘴,抓起身旁能摸到的一只宽口瓶子,尽数吐了进去……

等她自己被熏的受不住了,才用短刺撬开木箱透一丝缝:货舱内黑漆漆、静悄悄,只听的外头甲板上,偶有脚步声走来走去。

故小虞稍稍放下心来,嫌弃的将方才拿来用的花瓶放到一边,动作利落的翻身出了箱子。

缓了几息,她才贴着船舱木板,小心的探身走出来。腹中已是饥饿,就打算先去寻些吃的。

说来也巧,故小虞才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一人提着食盒经过,她惊的立马蹲下身,屏息着缩在一片暗影里。

那人也是眼拙,竟然没有发觉。

故小虞歪了歪头,见那人停在一间舱门口,放下了食盒,跟着里头的人说了两句话才离开。

里间的人似乎也没有开门的打算。故小虞眼下又饿又渴,躲在暗处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食盒,咬了咬干涩的双唇,鼻间似乎都闻到香味了。

她先环顾左右,见甲板上无人过来,便轻着步走过去。半蹲下身,曲着手指将食盒一点点的勾了过来。而后,人快速躲回暗处。

甫一打开盖子,菜香扑面而来。故小虞口水直冒,立马抓起一只鸡腿啃了起来。檀口上惹得一圈油腻,但她吃的津津有味,也顾不上去擦。

突然,那间舱门开了!一人长腿迈出,低头目光迷思,很快就寻到了这头。

故小虞哪来的及反应啊,受了惊的一双眸子好似麋鹿,只能干瞪着对方,嘴角余留着一丝没来得及咽下的鸡腿肉。

模样真有些傻气。

陈少卿冷眼扫来很是犀利,面无表情的抿了抿薄唇,道:“贼?”

完球了!自觉丢人的故小虞脑子里转的飞快:怎么办?这情况可不能自报家门啊

须臾定了定神,故小虞两根手指在衣摆上摩挲去油腻,直起身抱拳施礼:“兄台,你听我解释一想。在下故小虞,初来乍到在固州城被骗去身上的银子,可我要去洛阳寻人,便想着借你们的船顺路一趟。你放心,我真的不是贼,只要到了洛阳,绝对不会跟着你们了!”

她稚气的脸上,目光坦诚的叫人产生错觉。仿佛只是‘我不小心上了你的船罢了,你若计较就是毫无人性’。

走镖的最怕押镖中途会遇上明抢暗偷的下套子,若是万不得已遇上,一般能不多管闲事就不管。所以陈少卿将善心且放一边,戒心未减一分,一只修长的手已经按在腰间。

那是一条精铁打造的九节鞭,一端尖锐一端作扣缠在腰带上。看着没什么厉害,一旦出手却巧缠快放,力如棍扫。

故小虞额头渗出细汗,心道不妙:这面瘫脸要亮家伙了?!

一想起临行前师傅的交代:不知对方身手如何,能不动手就不轻易动手。

遂咬着牙道:“江湖救急嘛,你行个方便!”

见对方不为所动,故小虞准备以袖中短刺来应付。一时目光如刀剑顿锉,就这么来去对峙了片刻,陈少卿的手慢慢滑了下来。

他冷着脸道:“看你是个小姑娘,我就不为难了。”

故小虞心道‘我呸’,暗松一口气。

两人又无言相视了一会。陈少卿突然问她:“你怎么混上船的?”

故小虞想了想,直言道:“藏在你们押镖的箱子里。”

“跟我来。”

陈少卿漠然的说完,就往货舱那头走。

故小虞不明所以,又觉得这面瘫脸不像要害她,于是亦步亦趋的跟上了人。

“噗嗤”一束火舌摇曳,原来是陈少卿拿出了火折子点亮了烛台。灯火微弱,照亮着两人脚下的方寸之地。

明明暗暗,他回眸瞥一眼故小虞,后者发虚的指了指一口红木箱子。

一打开,臭气熏然。

陈少卿却依旧面无表情。

故小虞以为他是不是被熏懵了,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臂膀。

陈少卿回了个冷眼给她,道:“杏林春燕瓷白花瓶。”

“啊?”故小虞没听明白。

陈少卿带些责难的眼神盯着她:“这只花瓶是雇主托镖的货物。”

这瓷白花瓶混然通透,以山石为衬,杏林明黄。当然,此时的光线是看不大清楚的。

就是贵重之意呗!故小虞暗暗吐舌。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索性赖也要赖到洛阳。打定主意,她眨巴两下眼告了个饶:“实在对不住,我方才晕船了。不如我给你洗干净?”

“不用你来。”陈少卿将花瓶捏起,语气冷漠道:“不出意外,明日清早船就会到洛阳永城。在此之前,你就待在这里,不许出去走动。”

第四十一章 欠钱时大爷

王记酒楼生意兴旺,赵清淼得空回了自家铺子。

碧云晴空。跨过一座石拱桥,就是长街十八巷,白墙粉黛,市井百态。

初秋暖阳透过两扇贝壳名瓦作的窗棂,在案前投下淡淡的光晖。

“小姐,梅花糕。”沈霄托着木盘进屋,将一碟点心放下,才抬眼去看赵清淼。

只见她置若罔闻,素手快速拨动着算盘珠子,另一边在册子上登记着铺子进出货物的明细。

于是沈霄眼皮微阖,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不就是那日戏言一句么?至于两天不搭理自己么?

‘噼啪’算盘珠子的响声一止。赵清淼的目光才从册子上慢慢移开,忽然看向了沈霄,犹豫了下道:“沈九,有个事交代你去办。”

沈霄有些意外,抬眸对视听她说什么。

过了一会,独自出了赵家铺子。

常喜探身从窗口往下望,回过头来看着赵清淼,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清淼故意无视,等她憋不住了自己开口问:“小姐,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待见沈九,是不是他哪里得罪你了?”

“不得罪,我就非得待见他么?”

赵清淼淡淡瞟她一眼,捏起梅花糕尝了一口,软糯香甜很合口。

常喜瘪了瘪嘴,又道:“那小姐为何派沈九去芙蓉楼讨账?那户当家的脾气臭得很,上回账房带着小二去要账,结果被泼了一盆子水,这欠钱不还的是大爷,气人不气人啊?”

赵清淼将一块梅花糕细嚼慢咽的吃完,擦了擦沾得碎屑,才回应:“常喜,你话太多了。我记得你年纪也不小了,老是跟着我怎么能成家呢?不如一会找个婆子给你说亲,也好叫你哥安心。”

常喜惊叫一声,捂着嘴连退几步:“别别别!小姐我错了,再也不乱说话了成吗?我哥都不愿踏进成亲这个火坑,小姐可放过我吧~”

城东芙蓉楼,婉约雅致。当家的姓宋,做的瓷器生意。

去年年末的时候,宋老爷匆匆到赵家铺子下了定金,说要补江南窑烧的一批瓷器。那时天寒地冻,又值过年,出船的少,拉货的伙计也回了家。赵清淼染了风寒在家中养病,于是赵晏久亲自带人赶了趟南边。

先是行的水路,又陆路颠簸,好不容易与人磨破嘴皮子,赶着把货带回来。当时宋老爷感激的不行,说话一团和气,挽着赵晏久的手臂,恳求说把帐往后延一个月。赵晏久被灌了几杯酒,一时心软答应了。

事情就坏在这。到月底了赵晏久按时去讨帐,又被推拖了。自打这一回,赵家每个月都派人去要账,都是冷脸相对。那宋老爷似乎换了无赖相:不是不还,能拖则拖,你能奈我何?

本来么,都在永城做生意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撕破脸就没意思了。这个事赵清淼寻思着不至于告去官府,所以一而再的拖下来了。

沈霄站在明媚门樘前,挡了进出的地方。他身量削长,虽粗布麻衫,却眸清容俊,煞是惹眼。

待沈霄说明来意,账房心知肚明的翻了个白眼,口里敷衍的说句“东家不在”,打算叫小二把人打发走。

奈何沈霄一步不挪,腰背挺直,双手负后空握拳。

小厮欺他不过是个少年,以为很好对付。伸出手朝左右淬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的走上来,用力推了两下肩膀。

结果沈霄纹丝不动,只把目光慢慢移到那碍眼的手上,虽没有避开,但垂眸一刹现出厌恶。

小厮莫名发冷,立马缩回了手。“嘿,来劲了是吧?走你—”就抬起一脚欲踹过去。

沈霄将他的意图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压了压嘴角,眉宇间泛起深沉戾气。

就看他先出了脚踢中那小厮的膝盖,后者猝不及防,痛的踉跄扑倒,捂着受伤的膝盖,在地上翻来覆去直喊疼。

“你凶,你就恶吗?”沈霄冷眼看着,掀了掀嘴角。

—论凶恶,谁比得过摄政王啊。

“哟,谁敢在我楼里打架呢?去报官!”

有人扬声尖厉,手提一只黄花梨木的鸟笼,缓缓从楼上走下来。

此人浓眉倒生杂乱,狭目里露着一抹狡猾。正是那欠债不还的老王八—宋老爷。他一早便在楼上遛鸟,听到了动静才下来露了脸。

宋老爷把沈霄打量一番,砸了砸嘴巴,轻蔑道:“你谁啊?”

“赵家沈九,特来向宋老爷讨账。”沈霄也不施礼,视线从宋老爷身上移到了鸟笼里。

那是一只红嘴绿毛、腹下明黄的鹦鹉,细趾紧紧抓着一根荡起来的枝干,不时的低头理着艳丽翅羽。

“不给不给!打死不给!”没料到先开口的正是这只小畜生。它突然昂起头展开了翅膀,不停的上下扑棱,在笼子里耀武扬威。

宋老爷没见过沈霄,心想肯定好应付。先朝鸟笼里吹了个哨子,鹦鹉立刻收拢了对翅,他眼里毫不遮掩的得意,偏偏面上作出为难。

“哎呀呀,不巧。我刚花了一笔银子来修葺家中祖宅,最近也是捉襟见肘了啊。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再通融通融,过个把月我肯定给还了。”

——典型的我穷我有理啊。

沈霄手依旧放在背后,面上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道:“宋老爷,按我朝新律,负欠私债不还者,一两以上欠三月的可受笞刑十棍,十两以上的多一月便加十棍。宋老爷拖欠赵家的账去了定金是八十两,我这脑子一时算不过来,不若让你们账房先生算算看?”

账房先生本是看热闹的,听到什么要用刑,已经吓得心里一寒,又被点到他,不应声又不行,只好硬着头皮道:“老、老爷啊,是是六十棍。”

宋老爷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多嘴!

这一棍下去寻常人便要抖三抖,六十棍下去哪止屁股开花?分明是老命要去了阎王那报道啊!

宋老爷越想就开始脊背阵阵发凉,心乱如麻:那是还钱、不还钱呢?

好歹他是在商海中经历过风浪的,可不会轻易被个少年人吓唬住。

宋老爷思量一下紧了紧面色,故意讥笑着反问沈霄:“你说有就有啊?我怎么没听过新律。说不准连知府童大人都不知晓这条律法呢!”他说完便觉得自己有理,越加坚信了面前这小子在忽悠人。

第四十二章 还钱时孙子

新律是沈霄还没出事之前,与三司的几个老臣,就站在沈翎的碧霄宫里连日讨论出来的。当时众人掐话掐的脸红脖子粗,最后拟定在旧律中加了十八条新法。

其中关于欠债不还的罚惩定了三条细规。要么笞打,要么劳役,要么保人代还。若是没有保人,也可以换成父债子还。

沈霄记得,当时沈翎已经盖了皇印,又发至刑部大理寺加章,何时下放到地方府衙的就不清楚了。但明文肯定是有一份的。

宋老爷不信沈霄说的,摇头蔑笑着说要去报官:“小子你胆子大到竟敢拿朝廷律法来胡说,还踢伤了人,我一定要报知府大人抓你进大牢!”

语气倒是十足唬人。沈霄面色寡淡,忽然喉结一滚,轻蔑的扯扯嘴角。

“好啊,我陪你到府衙走一趟,正巧我也要报官。”

沈霄一走便是一个时辰。

赵清淼在铺子里心平气和的看了会闲书,来客人了就出去应付,倒也没工夫考虑其他。

常喜眼巴巴看着日头快西斜,装作不经意的提醒一句:“都这时辰了,沈九办事怕是没成吧。”

这种惦念不知乱了谁的心。

赵清淼眼皮一阖一张,放下茶盏:罢了,先前高看了沈九,看来他也没什么本事。

“备轿子,去芙蓉楼瞧瞧。”

打定主意出门上轿,有人急匆匆跑来,问着“是赵家二小姐吗?”,然后递上个红帖。

赵清淼打开一瞧,原是厢军龙虎卫唐总兵三日后要嫁女儿,特来知会本城的官吏商贾。

这位总兵驻守本城很多年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她一迟疑,就改了主意。“先回家吧。我找哥哥参详一下送什么贺礼。”

等赵清淼坐着轿子颠颠回府,穿过院子洞门,直奔走廊却看见有个下人,正低头从赵晏久房里倒退着出来。

那人侧脸有几分眼熟,脚步飞快的从院子后门离开。赵清淼略一沉吟收回目光,推门进屋。

“哥哥?”

赵晏久正端倪着案上的什么东西出了神,突然被打扰,匆忙拿过一本书册盖住,压下心头慌乱长舒一口气,换了笑颜道:“清儿,你回来啦?”

“我有话要与你说。”

赵清淼故意走到案前,吓得赵晏久噌一下站起身,一手掌心压着书册,一手握拳清了清嗓子:“巧了,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赵清淼回想方才的下人模样,若是没记岔的话,好像是王家的仆人。

她心中起了疑惑,却不提这茬。反扬了扬手中捏的一张请帖,道:“唐总兵要嫁女儿,三日后请我们去赴宴。我回来找你商量一下,看送什么贺礼好?”

赵晏久一听,拧眉苦想了会。

送礼是个技巧活,送少送轻了就是瞧不起主家,送贵重了又会招惹非议,平白两头添堵。

“总兵大人可是比知府大人还高一阶,但我们不曾来往又没有求人办事,不若就挑个一对瓷枕送去吧。”

赵晏久还未开口,就听赵清淼先说了想法。他松了松眉头,嬉皮笑脸的哄着人道:“不愧是我赵某人的妹妹,日后这点小事你自个拿主意便好。对了,我怎么听说唐总兵这回是招婿进门?”

唐总兵被朝廷任命永城驻军,协官府治理河工及巡逻事宜,已有十载。听闻他的军中纪律严明,不打官腔不收礼,只专心练兵。那个即将入赘的女婿则是本地民兵校尉,空有名头没有官职,家境清寒,也不知怎么就被唐小姐看上了。

赵清淼伸手将赵晏久的脸推开一边,无奈的叮嘱他:“哥哥打风月楼听来的吧?可别学舅母,总操心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哪有?”赵晏久故意惊呼,眼波一转继续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听说监察案大人要来永城,消息私底下都传开了。童知府应该会设宴吧,到时候我也去拜会拜会。”

监察案?不就在青川那一回碰上过么?

赵清淼盯着兄长,心想他何时开始喜欢巴结朝官了?突然眸光一暗,语气低迷了几分道:“哥哥,不是说好再也不去想从前的事吗?你是不是还是心有不甘?”

赵晏久以为,当年爹罢官被罢的蹊跷,醉酒溺死也不清不楚,他要考了功名做朝官,把事情一一查清楚。

可惜天不从人愿,有人故意作梗,赵晏久会试荣登榜首,被人诬陷作弊而除了名。往他伤口上再捅一刀的却是心上人,退了亲再也不相见。

这些放不下的往事就如窗糊纸,不戳破相安无事,一旦捅破,又少不得心底痛上几回。

“我又不是为我自己,你瞧瞧你又皱眉头。”

赵晏久悻悻然收了笑,鼻音一哼带着些伤感,伸手拂上她眉心,又重重的按下去:“再皱眉头就老了。”

赵清淼岂会不知,此刻更难过的是兄长。她语气温软了道:“哥哥可记得,小时候与人打雪仗,每每你头一个动手,砸的就是我!旁人都笑,你这做兄长的一点不怜惜亲妹妹。”

“有一回,你只顾跟人跑去放风筝,结果把我弄丢了都不知道那次若不是遇上好心人送我回家,怕是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往事也不全是苦涩,那一丁点的甘甜,如今想来,犹在眼前。

赵晏久扑哧一笑,“对对对,就那回,我还被爹拿竹条抽打了一顿!”

兄妹两相视一笑,几分酸楚各自咽了下去。



天色愈渐的暗暮,秋风习习,抱臂犹觉得瑟缩。

赵清淼赶去宋家的芙蓉楼,才得知沈九和宋老爷一道去了官府。

宋老爷是个什么德行?说话颠来复去就能害了沈九。她心下一沉,命着轿夫快快往衙门走。

常喜紧跟上,手中提的灯笼随着步伐加快而左右摇晃。

等终于到了府衙,赵清淼掀开帘子下轿。一抬眼,见有个人没精打采的坐在台阶上。

沈霄手撑着额头,眼帘半阖,似睡非睡。

也不知他坐在台阶上多久,赵清淼唤他的时候,他还有一瞬迷惘,直到看清来人后站起身,神色一变,眸光夹杂几重深意。

“小姐。”

“沈九,你—”

赵清淼下意识有些心虚,顿了顿。倒是常喜提着灯笼围着沈霄转了一圈。

“人没事,我还以为你被知府大人打板子了。”

沈霄抬手抚了抚眉梢,掩去眸中戏谑之色,道:“倒了霉的是那宋老爷,在知府面前他还死不肯还账,宁可被打板子。我算算,六十棍也快打完了吧。”

第四十三章 当个小姑爷

这事情听着破天荒,滑稽嘞。

赵清淼和常喜相觑一眼,皆是不敢相信的打量起沈霄来。

半晌,“你凭的什么说服了知府大人?”赵清淼直言问他。

沈霄眸光一凛,微扬起唇角,眉眼染了几分傲然道:“凭的是法理。”

他将来龙去脉详尽一说,常喜在旁频频点头。

“看不出来,沈九你知道的挺多啊!”

赵清淼起先还有些担忧,一想到宋老爷从前如何耍无赖,如今被打竟也觉得解气。她忍不住的笑出了声:“那我这银子,就算他的汤药费吧!”

她这畅快一笑,面容恍如明珠生辉,涤荡了世间的灰暗。

沈霄有一瞬看迷了眼,嘴边擒了笑意也不自知,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眼神恢复清明。

赵清淼突然想到一说,稍稍收了笑容问他:“不对呀,知府大人要判案子,怎么不派人来找我这个东家?你以一个下人的身份,他能信你?”

沈霄方才还神色自若,此刻竟有些为难的皱了眉头,犹豫着道:“其实我”

府衙内忽然有哀嚎声传出来,跟着便是急促的一串或轻或重的脚步。

“哎哟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宋老爷痛的嘶嘶喘着粗气。此番他看走了眼遭了大罪,方才被打的皮开肉绽,若不是知府大人睁一眼闭一眼,将刑罚减了一半,恐怕此刻出来的就是一缕游魂了。

“老爷你忍一会,看了大夫就没事了!”

两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在门口撞上了。

赵清淼看向宋老爷,他疼的面色惨白,额角冒汗,于是心有一丝不忍的说:“宋老板,我们日后就两清了。你看了大夫后,务必好好休养。”

宋老爷本是气若游丝,不知哪里生出一丝力气,半是恼怒半是讥讽道:“二小姐、你可真是厉害啊!旁人以为你瞧不上金池良之辈,谁能想到,你早在身边养了一个小郎君呐!”说罢,恶狠狠怒视沈霄。

这一句话出,足以叫人瞠目。

“小、郎、君?!”赵清淼将三个字重重的念了一遍,尾音似乎颤了颤。

意思她懂,但她不是很明白这与沈九有什么干系?待她前后一琢磨,扭头死死盯住沈霄,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究竟跟知府大人说了什么?”

沈霄有一分心虚,作了无辜样的回望她,“这个,我可以解释。”

那宋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两人‘含情’对视,心道恶寒的,急忙戳着下人的手臂喊:“杵着看戏啊?还不快走!哎哟~哎哟!我快死了……”

他们一走,府衙门口冷清许多。

赵家的轿夫看着两人,常喜也在看着两人。

——小姐对待下人都一副模样,只对着沈九的确话多一些。莫不是把人带回来真藏了这等心思?

也不知常喜想到了什么画面,捂着嘴背过身去偷笑了。

赵清淼哪有心管旁人看法,气的不行,冷下脸来低斥道:“沈九,你!”

一时语塞了,这小混账活生生要把她这二十多年的好脾气给逼走。冥思苦想,咬牙切齿的说一句:“你是灵气冲破天灵盖昏了头,才会编出这种话来么!”

沈霄被训的挂不住笑脸了:天下间敢这么指着他鼻子开骂的,除了先帝,也就赵清淼了。

他心底倒不觉生气,反而垂眸促狭一笑道:“小姐消消火,方才是情急之策。知府大人问我与赵家是什么关系,我怕官府派人去赵家会吓着你们,自作主张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反正出了府衙,也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没人知道?呵。”赵清淼见他语气轻飘随意,心中火气又盛一层,瞪了他一眼:“你随便扯个谎,信不信到了明日,这谣言就能叫满城的人在我背后说三道四?我救了你,可没想到你是来害我的。”

说到最后,赵清淼干脆扭头上轿,放下帘子,扶着额,心烦意乱的说了一声:“回府!”

常喜凑过来,似真似假的揶揄一句:“小姑爷~还不走?”

知道她不是真心话,沈霄斜睨去一眼。

但路上细细回味,这叫法听着怪,舒服的。

一宿过后。多亏了常喜这张嘴,消息在下人间传的飞快。

连一向不喜八卦的钟管家,目光投向沈霄时,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思忖着: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小姐比这小子大了五岁,能合适吗?

赵清淼这厢还没起,沈霄就乖乖立在门口等着,余光瞥见那些洒扫的下人在偷笑,俊容上露出一丝无奈。

—不怪赵清淼生气,看来流言这东西,猛如洪流啊。

隔着走廊一头,赵晏久带着常欢徐徐踏来。他剑眉微扬,天生一双桃花眼,盯着人认真看时常叫人以为是个多情种。他拐过廊庑下,瞅瞅院子里不觉异样,随手将一柄折扇插在了后衣领。

“吱呀”门扉一开,有人迈出。

赵清淼踩着一双绣蝴蝶的粉锦鞋,穿一件缎面青枝海棠的裙裳,披柳叶纹宽袖褙子衫。

眉淡如烟,她目光直接略过了沈霄,朝一众下人望去。

下人们立马别过脸噤了声,装出一本正经,该扫地扫地,该剪枝剪枝,浑然一副忘了方才在八卦的样子。

赵晏久也恰好走到这,手自自然然的搭上离得近旁沈霄的肩。也无他,就觉得这少年身量挺衬手。

他细端倪了下赵清淼,观她气色不太好,眼下乌青,弯了弯嘴角关切的问:“昨夜没睡好么?”

赵清淼昨夜的确辗转难眠,后来就不知怎么睡着了。

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她语气不佳,挑眉反问道:“哥哥这是在风月楼醉了一宿刚回来?”

赵晏久怎么觉得有股火要烧过来了,扯扯嘴角,佯装生气辩道:“妹妹这回冤枉我了,昨夜我在家中小酌几杯,才从榻上起来好吗?不信你问常欢呐。”

常欢本就直眉愣眼,一点不懂婉转的回道:“是,公子昨晚上在家喝的酒,后来醉的稀里糊涂,跑出去吃了碗面。”

大晚上跑街上吃面?赵清淼望着他轻哂,满脸不信。

—这事怎么解释呢?他一时抽风真的想去吃碗面?

赵晏久只觉话堵在嘴边出不来,抓心挠肝的憋足了气,最后目光一转,凉凉的瞟向常欢。

—你你你个憨批,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呢?你要有常喜一半机灵也好呀!是亲兄妹么?

常欢倒没觉察有一丝不妥,面不改色的立在那。

对着他这个样,赵晏久自觉败下阵来,转身朝后摇了摇手:“不说了不说了,我去学院。”

第四十四章 读书人骂架

看兄长一走了之,赵清淼顿觉少了可以拌嘴的人只剩无趣。清眸无意划过一边,见沈霄正噙着抹淡笑凝望自己,既不遮掩也不闪避。

—他哪来的胆量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恼自己?觉得自己脾气很好?

赵清淼本不想与他计较。一来他只是个少年,二来为了那件事就显得自己气量小。但沈霄常常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偏叫她心生无名火。

赵清淼掸了掸袖子,眼皮一抬,故意道:“沈九,去聚贤楼隔壁的朱记打一份羊肉面回来。至多等你一刻,久了就不好吃了。”

——大清早吃这么膻味的东西,她胃口倒是好。

常喜递过来一只食盒,看过来时欲言又止。

沈霄微扬了扬眉梢:定是赵清淼故意差遣自己,原因么也不难猜。不过这是件小事,不难办。

他随即颔首应道:“是,请小姐等着。”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檐下有十来盆秋菊,颜色各异,含苞欲放;院中央一颗柿子树,一团红艳,累累将收。

赵清淼抬头望天,天青云淡,是个好时节。就命了常喜搬来茶几和藤椅,打算一边赏景一边等人。



这边赵晏久出门后在木雕坊溜达了会,最后一眼相中一根檀木,说要买回去雕个东西。

常欢自打跟在他身边起,就从未见过他有过这个癖好,但也没多嘴,默默的将木头扛在了肩上。

赵晏久出了坊间,脚步越走越快。常欢一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紧跟其后,累极了把木头从左肩换到右肩,突然后知后觉的发问:“公子,我方才说错话了吗?”

别看赵晏久外表洒脱不羁,实则也是个爱记仇的。若谁得罪了他,明着没什么,暗地里已经想好法子折腾他了。

“怎么会,本公子一向觉得你耿直,说的话都是出自本心,难能可贵要保持啊!呵呵呵。”赵晏久边说边重重的拍着他的肩,力道大的险些叫他扛不住那根木头。

常欢虽然直愣,但此刻也明白自己被整了,瘪瘪嘴不作声。

小惩了一下,赵大公子很是愉悦,嘴里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往学院走去。

还有月余就要秋试了,无论官家学堂还是豫书学院的学子,都拼了命日夜背书写卷子。赵晏久对其他的事不上心,唯有此事自觉责无旁贷,所以连日都往学院去监督学子。

两人刚从街口拐进来,赵晏久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怔,脚步也止了。

就见自家学院的学子有十数人齐齐站在门口,正与对面官家学堂的人在对峙。乱哄哄的,听得有什么之乎者也,礼义廉耻,要么你大爷你姥姥的,真是热闹。

光看打扮,学堂的公子哥都清一色着雪锦儒生服冠帽,唇红齿白的好不俊俏,当然也有一两个长歪了的。

反观自家学院里那帮子穷后生,面相倒也清隽,就是衣衫朴素,相形见绌。

赵晏久不知他们在吵什么,但见那头面露清高不屑,这头忿忿然,脸皮涨的通红。

“干什么呢?大街上的成何体统!”赵晏久扬声一句,背手而立,板着面容。

听到声音,众学子回过头来。有人从人堆里艰难的挤出来,快步迎上前冲他作揖拱手:“公子,学子们吵起来了。”

毕恭毕敬,青衫宽袖,正是陆昀啊。

赵晏久翻了翻眼皮子,“看见了,我不瞎。”

豫书学院的学子见他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还有不忘见礼的。而官学堂的学子则打心里的瞧不上,顶多忍一忍不说话了。

陆昀折下目光,面上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珏来的路上被那蔡崇安故意绊了一下,两边的学子都看见了,为了护着自己的同窗才吵起来的。”

赵晏久觉得意外的挑眉:这王珏是自己的堂弟,不需细说。那个蔡崇安呢,身为官家学堂的子弟,倒还不是第一次挑事。但更要紧的一点,蔡崇安乃表姐夫蔡文景的侄儿啊。这亲里亲外的关系,真叫人难办。

赵晏久其实与蔡家不怎么往来,不过听说不知为何,这两小子年纪相仿、长得又是翘楚之姿,打小见面就开始掐架了。蔡家和王家的大人不是没教训过,但二人面上点头认错了,私底下还是照打不误。

赵晏久愁眉思量,还是趁学堂主事出来前先解决为妙。

他将视线往人群投过去,只见王珏和蔡崇安已被众人拉开了距离,两边的学子看起来也平心静气多了。

纵是扭打过,看王珏俊秀脸上无甚表情,衣衫褶皱,腰带松垮,只视线漠然的昂着头。

而那蔡崇安脸白下巴尖,面相好斗,眼光犀利。嘴角边破了点皮,胸膛前一个鞋印子很是明显。他见赵晏久打量过来,斜挑凤目,不屑的冷笑一声。

——少年人多轻狂啊!

赵晏久额角一抽,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先原谅了他。清清嗓子道:“我不偏袒啊,你二人互相致个歉握手言和吧。快要秋试了,不如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

赵晏久说完,就瞄见王珏的眼眸闪了闪,脸上似乎挂了那么一丝丝的失望。

他失望个蛋啊!赵晏久如是想。

谁不曾少年时意气疏狂?如今敛去浮躁也好,因为俗世磋磨,赵晏久早习惯了世故。

未待他腹诽完,学堂的主事终于踏门出来,将一众弟子骂了进去。

赵晏久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结果对方先走了过来。

那主事绷着脸,连拱手都免了,清高的瞟了一眼道:“今日之事,还望赵公子好好管教自己的学生,都知道秋试重要,可不能因为小事影响了他们日后的前程。”

主事的眼高于顶,瞧不上豫书学院的穷学子。连带着把赵晏久数落起来也毫不客气。

赵晏久干笑两声道:“自然自然。”等那位主事没影了,慢吞吞转过身来,变了一本正经脸。

“方才惹事的,晌午不准吃饭,外加罚抄千字文十遍!”

“是!”回应的学生一片苦凄凄。

~

东大街聚贤楼隔壁的朱记,食肆窄狭拥暗,旧招旗上写着咄嗟可办,接檐下随墙开了一个摊口用来做买卖。里头放了两三张方桌长凳,已经坐满了熟客。灶上热气翻腾,烧火的是个小妇人,不时拾袖擦汗;高大的男人挽着袖,利索的切肉下面;还有个婆婆倚坐门口,拿着旧木匣子收铜钱,看着就是一家三口。

沈霄放眼望去,这排队买羊肉面的人,居然足足站了三四家铺子的路。

第四十五章 忽生起醋意

不到半刻,王记门前排队的人有增无减。

灶台旁的长案上放着几个木盆子,分别装着切好的熟羊肉,煸炒过的酸菜豆芽和腌过的酸辣萝卜。

轮到沈霄,他取出食盒内的瓷盅放在案上,发现前头还排着两只大碗。

“一碗羊肉面,别放葱。”

他转过身,递给婆婆五文钱。

婆婆抬眼冲他笑了笑。

铺子老板轻快的答应一声:“成,马上好!”

只见满是茧子的手揭了木盖子,抓起几把面迅速丢进热水中。灶下柴火烧的噼啪作响,锅沿直冒热气,熏了人眼。不多时,一锅面‘咕噜咕噜’的沸腾起来。

老板用铁勺避去一些白沫子,再加了些凉水。等面上下翻腾几遍,才用漏勺沥水捞出,分别放到瓷盅和两个大碗中。又取了一双长箸夹了些羊肉铺在面上,最后从旁的一锅中舀起几勺浓汤浇面。

羊肉膻味混着面汤香气沁人,勾的人直咽口水。

那两碗面就被妇人端进食肆内。沈霄则将瓷盅小心的装回食盒,准备回府。

街市拥挤,人声喧闹。

他估算着时间有余,提着食盒穿行其中。起先没有异样,等走过卖油郎后,才隐隐觉察被人跟梢了。

你快他快,你慢他慢,猛一回头,全是布衫百姓。

沈霄沉稳如斯,深眸向前睃寻,瞥见有个巷子。他神色紧了紧,直接拐了进去。

身后的人影果然还在逼近,沈霄放下食盒侧身站定,等人踏进巷子的当口,眸光猛地一凛,抓着靠墙的一根竹竿迅速打了下去!

那人措手不及,慌忙腾手挡住脸。

“哎呀疼!”

闻声是个小姑娘,瞧着露出的面庞也是十五六的青涩。

沈霄扔了竹竿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手肘抵着将人压制到墙根,脸上已经蕴起了薄雾般的冷意。

“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故小虞出师不利,左手命脉被扣,痛的面色发青,腹诽道:亲娘嘞~!她方才庆幸自己运道好,一下船进了城就遇上这小公子。可没料到他怎么还有些功夫呢?

目光向下游移,故小虞刚露出右手袖中短刺,却被沈霄眼疾手快的单掌一拍,短刺应声掉地!右手随即被紧卡住腕子。

“你!”

故小虞惊怔下深吸一口气,磨了磨牙挤出一句道:“你先放开,我就告诉你!”

沈霄不喜欢讨价还价,也没有怜香惜玉。他手下又用了几分劲,掐的故小虞两只葱白的手腕红了一圈。

他清眸变了阴鸷,语气冷厉的逼问:“你说是不说?”

故小虞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冲他嚷道:“说说说!有人给了酬金,叫我来寻你的!”

沈霄脑中闪过一些头绪,面色一舒,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但目光依旧紧锁在她身上。

故小虞赶紧将怀中的画像拿出来晃了晃,撇着嘴道:“你自己看吧。”

沈霄接过画像一展开,眸光一怔:竟是宫中画师的手笔,画上的少年正是沈翎。

“郭卜,你认识吗?他管我师傅叫师弟,跑来千机阁下了定金要寻你。”

千机阁是江湖门派。莫不是宫中起了变数,郭卜调遣不了朝中的势力,唯有找江湖中人出来寻人,倒能避过一些老臣的耳目,此事想来不无可能。

沈霄抬眸细细审视她,掂量着话里究竟几分真假。

“郭卜可有提到为何寻我?”

“没有。我还猜你是哪个朝臣养在外头的儿子呢!”

沈霄无语。

不过,看来他与沈翎的事还无人知晓。

半晌,沈霄收回目光,抚平衣衫,拎起了食盒,扬眉道:“我还有要事,你有落脚的地方吗?待我空了就去找你。”

“你不信我啊?”故小虞一听他要走,急忙拽住人手臂,又掏出了一块铁令牌来。

“这是千机阁阁主令,如假包换只此一块!我真的没有骗你!”头一回办事若是搞砸,少不得要挨秦今骂。骂两句倒没什么,但故小虞要面子啊,身为师傅唯一的徒弟,绝不能丢人。

沈霄瞟了令牌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急不慢道:“我信你。”

故小虞眼眸睁大了,露出喜色问他:“那咱们即刻动身?”

大概待在赵家太清闲,以至于想到回京城,前路未卜,就心生厌拒。沈霄深眸如一片江湖,掩去暗底汹涌。

~

约莫一盏茶后,沈霄终于赶回了赵府。

他进院子的时候脚步放缓,气息匀了匀,面上还挂着一抹淡笑,直到下一瞬看到有个人倾身半蹲在院中的藤椅前,心蓦的一沉,随即冷下脸来。

那人一身浅蓝儒衫背对着沈霄。常喜不知去了哪里,竟没人守在院中。

沈霄沉吟,面冷如霜,眸中印着那蜷在藤椅上的一抹倩影。

倏地,胸口就像被堵了什么的郁闷起来。

赵清淼呼吸清浅。人陷在梦中,忽觉面上有些麻痒,意识不太清的便扇袖去拂,眼皮阖着微了动几下,却懒得睁开。

那人看着便轻笑一下。

刺耳啊。沈霄眸光深邃,静默的站在廊庑下,捏着食盒的手渐渐收紧。好一会,烦躁的情绪一直在胸膛内翻涌不息。

“沈九你回来了?”

常喜方才去了小解,这会穿过洞门就看到沈霄站在院门口。她迈步近到身旁,却被他冷冷的睨了一眼。

这下被瞪的莫名其妙,常喜细想才恍悟:沈九定是在埋怨出门一趟。可叫你跑腿的是小姐,跟我撒什么气。

那人也听到了声,背脊一僵,猛的站起来,跟着就转过头。

陆昀面容清瘦,眼神左右游移了下。

沈霄眯了眯眸子,神情淡薄的压下唇。

常喜目光越过沈霄,看到了陆昀。怔愣之余,发现他站的离赵清淼有些近,于是拧起了秀眉问他:“你怎么在这?”

陆昀稍缓,面上的窘迫和局促慢慢去了,扯出斯文人的笑来道:“大公子人在学院,打算从账上支些银两给学生们做套学服,差遣我过来找小姐商量。我一来就看见小姐睡着了,不忍叫醒她便在此站了会。”

常喜不疑有他,兀自点了点头。

赵清淼本在半寐半醒间,恍恍惚惚能听到周遭说话声,困意渐消了才慢腾腾直起腰。

“小姐。”常喜瞥见她醒了,赶紧站了过去。

赵清淼敛了敛神,看清近前的陆昀,知他要见礼便摆手打断,问道:“什么事?”

陆昀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赵清淼点了点头,转过目光,让常喜领着他直接去账房支三十两走。

擦肩而过时,沈霄垂眸暗藏戾气,低沉着声问:“方才好看吗?”

陆昀猛回头看他,面上惊疑不定。但很快就镇定,压下眸中阴翳,跟上常喜离开了院子。

第四十六章 天凉好个秋

此刻,院中就剩两人了。

沈霄走向前,将食盒轻放在茶几上打开,啧了啧声:

“小姐,面坨了。”

静了少许。

“罢了,不吃了。”

赵清淼没了胃口,视线移到一旁。茶盏盖子搁在碟上,茶杯里只留了一根泡久的茶叶。她撑着藤椅扶手欲端正身姿,却发现沈霄快一步上前提壶添茶。她视线垂下,安心的拢了拢袖摆。

沈霄收回手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拂过赵清淼随风曳起的一缕发梢。青丝绕过指缝,细若蛛丝。

他心底起了一丝波澜,收回视线退后一步,道:“小姐,天凉,下回还是在屋里睡吧。”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惹得赵清淼眼波横去。

——真是管的越来越宽。

秋风一阵扫过,沙沙作响,落叶翻飞。

赵清淼懒靠着藤椅,头微微后仰,青丝一半滑落到脖颈,看过来时眼神慵懒极了。

她打量沈霄:他本就瘦削却还着单衣,凉风习习透过背去鼓的布衫拢起。便压低眉目发了善心的道:“入秋了,府里的下人都要领一套厚衣的。至于你,估计钟叔已经忘了这茬。跟我来。”

赵清淼从藤椅上站起了身,领着他往库房去。

沈霄默了默,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清眸变深邃,微扬起嘴角。

库房进门,窗格未开,视线里光线暗淡了些。

黄花梨木的壁柜,看上去一格一格很是干净;另有雕云纹的松枝竖柜,面上摆着的大都是些瓷玉制的小玩意,有碟盘碗瓶,釉色鲜艳、器形讲究。

赵清淼从一口木箱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套暗底提花纹的直缀袍子衫,递到沈霄手上。

思量着怕他会多想,就故意不咸不淡道:“这本是年前做给哥哥的,他嫌弃颜色太暗只穿过一回。反正你们身量相差不多,且穿着吧。”

沈霄瞅着袍子浆色分明还新,密织纹路紧实,心道自己也没多想什么,瞧把她紧张的。谢过之后,不紧不慢的把袍子套上,系好了扣,又掖掖袖子和下摆。

他转过身来,赵清淼上上下下的一瞧,暗道果然合身。

沈霄这张脸虽然还是少年样,但也是肩紧腰窄,身姿欣长。换上锦衣的袍子立马透出一股清贵冷傲,仿佛天生就该是如此。

赵清淼忽然想起遇上沈霄那时的狼狈,没瞧出他有多特别,眼下倒是生出几分芝兰玉树来。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沈九,你说自己家道中落,那从前家中是行商呢还是入仕的?”

赵清淼突然发问,目光投向壁柜上细细寻着什么。

沈霄不错一眼的盯着她那婷婷背影,面色晦暗不明,轻飘出一句。

“算是入仕吧。”

赵清淼寻到了想要的瓷枕,却被搁在壁柜最上层,她踮起了脚尖也没够得上。烦躁的想要泄气,忽觉背后靠上来一个宽厚的胸膛,身影一下子罩过她的头顶,陌生却温热的气息笼着人。一瞬心中如临大敌,忍不住微垂了头,整个人不自觉绷着,手也攥住了衣袖。

—不怕不怕,他不过是个毛刚长齐的少年面热心烦,脑子里乱成浆糊。

沈霄贴近她时还留着一点余地,只伸出修长的手臂,将壁柜上层的那对瓷枕取下。而后目光一折,将东西递给赵清淼,视线却一路划过她的纤细脖颈。

赵清淼慢吞吞转过来,将瓷枕接过时指尖与他微触上。那莲花纹瓷枕捏在手中冰凉细腻,她宽舒一口气,才消了不自在的感觉。

沈霄平素淡而无波的眼神变得微妙,胸膛微微起伏,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异样感。

~

日头西沉,暮光从云隙间透出落在了高高的城廓上,一轮勾月慢慢升起。

城中顺天大街,坐落一处红瓦白墙高门宅邸。大门两侧蹲着石狮,金漆面门环,屋檐脊兽,梁栋斗拱。殿内有厅堂两间,楼阁书房一间,东西卧房七间,还有库房厨房等。内院角楼布了几个守卫,出入也算森严。

有道瘦小身影凌空纵掠如风,轻灵无声的落在屋檐瓦楞上。

故小虞黑衣蒙面,将身姿伏低藏起。两个守卫刚离开院子,她谨慎的勘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扒着窗格一翻,迅速的闪进了楼阁内。

这间书房似乎许久无人用过。书册整齐码放,文房四宝被归置在盒子里,金丝楠木案上不染纤尘。一套玉白棋盘搁在琴桌上,青瓷茶杯倒扣。

故小虞环臂立着,眯起了眼。

沈霄似乎心有羁绊,说回京之事复杂要徐徐图之,却话锋一转托她来寻一把匕首。

—他娘的原是王府啊,谁会没事要来偷个东西?

纵是后悔不迭,也不容再犹豫多想。故小虞沿着博古架细细摸寻。手刚碰到匕首鞘,还没顾得上细瞧,忽耳尖一动,闻声是有人顺着楼阁上来。她将匕首藏在怀中,跟着跃上房梁,屏息凝神了看。

脚步声越近,人影倏地停了,等了一息才轻推进门。来人身量魁梧如山,腰间别一把蝠纹长剑,箭袖灰袍,威风凛凛,气势彪悍。

姚拾是王府侍卫头领,妻子是王府厨娘,虽然沈霄这个正主常年远在京城,但他依旧兢兢业业,每日要在府里巡查三遍。

屋内摆设一切如常,姚拾神色冷峻,目光锐利的扫完,正欲转身退出去,突然目光落到窗棂—本应阖紧的地方露了一条细缝。

姚拾一瞬凛了眸子,握紧长剑出鞘,横空毕现寒光。他厉色斥声:“哪来的宵小,还不从梁上滚下来!”

被发现了!故小虞心道时运不济,蹙眉叹气着从梁上跳下,落地时衣袖扬起一角,露出了一寸锐光。

姚拾观她头发盘着髻,又蒙着面,黑衣裹着身材较瘦,只以为是个愣头青的小毛贼。

“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偷盗王府?拿了什么就给我交出来!”

姚拾目光冷冽,脚一点地,已经腾身矫健的提剑刺来!

故小虞急急后退,手中短刺一撩一挑的避过他。

姚拾旋身回转,嘴里蔑哼一声,握着剑柄挑了个刁钻角度向侧一转划去!

故小虞面色倏变:她临敌经验太少,又遇上姚石一分力不减的架势,基本对三招后就挡不住了。右手臂猝然一震,只见衣衫被利刃划开一道口子,皮肉外翻着渗出血来。

她蒙着面,面色已经由青转白,一个鹞子翻身稳住了身形,左手按住青筋颤抖的右臂,太阳穴上突突得厉害,额角发鬓冒出细密的冷汗。

忽然,又一道黑影从门口闯入。那人也是蒙面劲衣,瞥了一眼屋内的情形,就与那姚拾迅速缠斗在一块。

刀光剑影一瞬发出对锵声。

“有人在阁楼上!”“快去瞧瞧!”

打斗声引来了院中守卫。

那人回头低吼一句:“还不快走!”

故小虞忍着疼,从窗台纵身飞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赶鸭子上架

早些时候,长风镖局的船一靠岸,陈少卿放了故小虞自行离开,至此就不知去向。他押着镖物到了总兵府,却不想唐总兵因事务繁忙留在了营中,府中只有唐小姐打点。

原本这桩事情了了,他们打算离开永城,哪知唐老夫人说一路上得了照拂,希望他们能留到后日参加喜宴。

既然是雇主要求的就不能驳了面子,否则传出去对镖局的印象不好。

陈少卿听他爹常说,做这一行要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

于是,就当场应了下来。

一行人在城中投了一家客栈休息。

暮鼓敲过的时候,他们已经用了饭菜。

入更后,陈少卿觑看其他人都在楼头饮酒,就一个人出了客栈走走。

清夜如尘,月色如银。永城繁华,全落在了热闹的街市和沿河画舫。

陈少卿拐进一条僻静巷子,越走越冷清,夜色黑黑沉沉,笙箫渐远,唯有淡如许的轮月照着石子路上。忽然,明眸里闪了一闪。

只见前头一间药铺门板半合,檐下挂着两只灯笼,风吹着晃动,投下一圈晕黄的光线。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影,不知那人是冷,还是饿的有些发颤。

故小虞刚从王府逃脱,跌跌撞撞的在街上乱走。她对永城不熟悉,想着先找家医馆看伤,谁知转了一圈只看到一家药材铺。倒霉的事,她还身无分文,只好先靠着墙角歇一歇,因为伤口一直作痛而乏力的垂着头。冷不防,身后探出一只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啊!”故小虞后背窜上一股凉意,惊的瞪大眼惨叫一声。

身后的人影被月光拉长映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啧叹。

“怎么又是你。”

这语气平静中带着些讥讽,有几分熟悉啊。

故小虞抚了抚胸口,大着胆子回头去看。

不是王府追兵。“原来是你啊。”

陈少卿手负在背后,俊朗的脸上已见持重,淡漠的往下打量故小虞。

“早晨下船时,你可是活蹦乱跳,怎么现下一副奄奄要息的模样了?”

—你才活蹦乱跳,你才奄奄一息!

故小虞侧过脸暗暗的翻个白眼,心道人穷志就怂。转过脸来就变了表情,双眼融了笑意,张口就是温言巧语。

“那什么,我遇上了一点麻烦。看在你我同过船的份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说完,假意头一歪,手却扒着他鞋,一下晕了过去。

陈少卿又不傻,冷眼瞧着她拙劣演戏,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道:“你一没受重伤,二不知惹了什么麻烦,我恐怕不能帮你。”

这陈面瘫真是人情味淡薄啊。

故小虞内心挣扎了会,才睁开眼‘醒’过来。

“我方才是晕了吗?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她脸皮厚的很,继续装下去。

陈少卿默了默,伸出手借给她:“起来吧,带你去看大夫。”



月色深重。

客栈的一间屋内飘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故小虞耷拉着脑袋靠着床栏,右手臂上缠裹纱布,方才敷药止血,痛的惨白的脸色渐恢复了红润。她眼皮抬起,发现陈少卿大剌剌叉腿坐在床边,于是打起精神,讪笑一下道:“那个,陈少主,今日多谢你,这个恩情我记住了。你看夜也深了,是不是该休息了?”

烛光下陈少卿的脸忽明忽暗,剑眉一拢略思索,颔首就站起身,开始解袍子。

“等等、等等!”故小虞看他要脱衣裳立马吓出一身汗,左手捂住了眼睛,又从指缝里觑看他:“我的意思是,男女有别,你不应该另开一间房么?”

陈少卿看过来,脸上正气凛然的道:“没空房了,将就一晚。”坦然自若的补一句:“你睡床,我睡地板。”

—这人,想说自己是君子么?

故小虞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带着点愧疚道:“那委屈陈少主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擦了把脸,故小虞就脱了鞋和绫袜,掀开被子往里侧蠕动一下,尽量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陈少卿就地打了个铺。

烛台一暗,屋内静的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天累的,故小虞躺在榻上越渐放松,眼皮不停的上下打架,很快就入了梦境去找周公论剑了



翌日。

无事不登门的王氏到了赵家。

赵晏久早早去了学院,赵清淼只得亲自应付她。

“清儿啊,你可是对舅母有怨言啊?”

王氏将将落座,端着茶盏要喝不喝,语气低柔,眸子里却泛了精光。

赵清淼推近了一碟水晶糕,眉头微动:“舅母折煞小辈了,这些年王家对我们兄妹是好是歹,明眼人都瞧着呢。若有怨言,当真是没良心了。”

王氏将她的话在耳朵里过一过,也听不出什么脾气。哎了一声继续说:“昨儿赏菊,我呀都快被那些夫人们烦死了,也不知谁传出来的,说清儿在宅子里养了个欢喜的小郎君,都逼问着我真假。呵呵,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氏目光顺势朝侧一睨,将沈霄打量一番。

今儿个,他换了昨日赵清淼给的缎面袍子,本就不俗的容貌,衬得更加清尘出类。身子挺直,一双手垂着,指骨修长白净,怎么看都不像个当下人的料。

“是他么?难怪上回老爷子打你,他要站出来护着。”

“这年纪小了些吧,模样倒还端正。家中是什么情况啊?”

王氏那一张嘴厉害的紧,赵清淼几次抬眼都没插上话。

最后等她喝茶解渴的空档,赵清淼才清了清嗓子解释:“舅母,怕是你误会了。都是没影的事,谣传罢了。”说完,她眼峰一转,朝沈霄飞了一记凌厉的眼刀。

—你干的好事!

沈霄对视一眼,浅浅的勾了勾唇:看来一时口误,还翻不了篇了。

两人的举动落在王氏眼里,心思一滚直接当了真。她故作关心的捏起赵清淼的一只手,道:“清儿是不是怕过不了老爷子那一关?甭担心,舅母瞧这小子假以时日也必成个才,趁早定下来吧!”

—这是要赶鸭子上架?!

赵清淼顿觉心塞:就知道流言害人!

“他识字吗?日后也去考个秀才,老爷子疼你,不会太计较门户的。”

王氏契而不舍,大有要把谣传做实的意思。

—其实,赵清淼喜欢谁、要嫁给谁,她是不大关心的。她只要赵家兄妹少插手王家的生意。

磨了一盏茶功夫,赵清淼才打发了王氏先离开。她扭过头来,深看了沈霄一会,却没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多是薄情郎

今日黄道吉日,宜嫁娶,宜动土。

从城西某处瓦房小户,一路炮仗齐放,铜锣开道。四名轿夫抬着一顶花轿,鼓乐喧天震地,后头紧跟亲友捱红绿包袱、挑牲畜担子,欢欢喜喜向着城南总兵府进发。

领头的一骑缠红绸的白马上,坐着今日的新郎官。他叫苏康安,是永城民兵营一个小小校尉。常年练兵营里晒得麦色肌肤,浓眉深目,身躯精瘦,下颌刮净胡渣还显得淡淡青色。身着白衽圆领大红喜袍,压不住喜色的扬起嘴角。

街市两道看热闹的人群不少,窃窃私语着。

“这苏康安命好啊,一穷小子竟被总兵府千金小姐看上了。从此前程似锦、官运亨通咯!”

“你瞧他除了身份低微了些,看着也满配的嘛!”

“你知道个蛋啊!我可听西子胡同的人说了,他之前有个童养媳嘞,如今入赘唐家,先把人休了呢!”

“啧啧,薄情寡义,那唐小姐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

总兵府。修缮白墙青瓦,红漆大门,廊庑挂琉璃走马灯盏,一踏进就是镂雕影壁,显宦人家。前院摆满了宴席,多是乡绅远亲。下人们忙活的脚不沾地,撞到了别人也乐呵呵的。

唐总兵站在进门的月台迎客,身形魁伟,脸如刀斧劈凿般硬朗。今日换了暗红直领绸缎长袍,本是严肃的脸上去了厉色,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

赵清淼跟着赵晏久上去与之打过招呼,将随礼交给仆人才进了院子,步上游廊台阶,听得正堂传来阵阵悦耳琴韵。

四门八窗贴着喜字,墙上挂着裱字丹青,博古架上摆着陶瓷花瓶。原本还有一处放兵器的架子,今日大喜就被收了起来,改放了一缸锦鲤。有小儿伸手下水乱拂,惊得几尾红黄鲤鱼冒了个泡就全躲到层层荷叶下了。

大堂中站了不少宾客,这里基本是唐家嫡亲家眷,也有交往甚密的官吏和富户。沾了王老爷子的光,把赵家兄妹也安排在堂内观礼。

其中一些是赵晏久认识的人,就上去搭个讪闲聊两句。赵清淼不喜欢与不熟的人攀谈,自己找了一处空桌几先坐下,抓了一把碟子里的炒瓜子嗑了起来。

常喜和沈霄就站在她身后,尽量缩了脚往墙根靠着。

“沈九,瞧着眼热不?”常喜侧过来嗤嗤低笑,还拿手肘碰了碰沈霄。

自打那话传开,她逮着机会就会揶揄两句。沈霄不想跟一个小丫鬟置气,就随她去了。

赵清淼磕完了瓜子觉得腮帮子疼,心道上火了蹙起峨眉。

沈霄余光里细瞧着,一下子了然的转身稍稍离开。回来的时候捧着一杯菊花茶,轻放在赵清淼面前。

修长干净的手从视线里移开,赵清淼连眼皮都懒得抬,端起茶杯吹着热气迷了眼。

—昨日王氏来搅一搅,她心里烦得很,就怕给自己搞出什么幺蛾子。

此刻,堂里人纷纷伸长脖子往门口瞧,原来是知府童大人携眷来了。

“恭喜恭喜啊!祝总兵大人早日得一对孙儿!”

“承蒙童大人赏脸,来来来快里边请。”

唐总兵亲自把童知府、童夫人领到主家第一张桌,又出去迎客。

算算吉时,那新郎官该在路上了。只要拜过堂,往后就入赘唐府了。

唐家老夫人坐在上手,刚与仆人低语吩咐礼节,回过头来见童知府落座,赶紧惊了一脸,颤巍巍起身见礼。

童知府连忙伸手扶她,“老夫人使不得使不得。”笑的一团和气,将她轻按了回去。

又把童夫人介绍了一下,才转过脸告诉一旁的师爷:“今日不是升堂,自己找位置去坐。”

那些想要笼络关系的富贾眼睛聚着精光,已经打好主意,朝童知府那桌走过去了。

赵晏久刚与人打完招呼回来,腚一占座,就听外院喊着谁谁来了,送了什么礼。当听到王家的时候,赵清淼倏地抬起头。

果见王守义带着一家子姗姗到了。王守义四十多还小腹平坦,眼角虽有褶子但面貌不显老,已算同辈里头少有的。王氏今日梳着云鬓,一脸神气很显招摇。跟着他们进门的则是王家姐弟,以及金龟婿蔡文景。

王氏站后半步,目光却把院里和堂内的各桌扫量了一番:哦,这一桌的李老板,绸缎铺开张的时候去过。啊,那边的张县官,他夫人与自己一块到庙里进过香

王守义带着他们绕过前排的桌子走过来,赵晏久和赵清淼则赶紧起身。

“舅舅,舅母。”

“坐吧,一家人不必拘礼。”

接下来一桌人相顾无言。

默了默,王守义率先对着赵家兄妹道:“最近天凉了,老爷子腿寒痛的下不来床,挑个时间你们回来吃饭,正好看看老爷子。”

赵家兄妹自然点头答应。

那头王氏不怀好意的盯上赵清淼,低笑着问:“清儿啊,昨日我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啊?”

她话说完,其他人不明就里齐刷刷的望过来。

赵晏久手放到桌下,轻扯了扯赵清淼的袖摆,好奇的问道:“妹啊,昨儿舅母来了,你怎么没跟我说?她叫你考虑什么?”

赵清淼神情淡定的迎向众人,脚下却朝兄长踩了一记。

赵晏久冷不防“哎哟”出声,然后干笑两下,瞪去一眼,挪了挪凳子。

“舅母,那事我自个会看着办的。”赵清淼想与其费心解释,不如直接断了她的念头。

王珏就没心思打听这种八卦,手撑着头看着外头,神情木然,其实已经神游到下个话本故事里去了。

这里不是王氏的主场,她只好温温的笑了笑,转头就与女儿女婿聊起来。

王妍穿了身湘色合领襦衫裙,薄施粉黛的脸上淡淡笑意。蔡文景则儒雅端正,青竹纹霜色大袖衫,腰缀玉带,捏起袖子一角,站起身给岳父岳母斟茶,聊了几句自家的生意。

他倒是个谦逊的,直说自己只是帮着大哥料理。过了一会,还与这头的赵清淼聊到宣纸买办。

赵清淼虽然与他不算熟,但生意是可以互通的,有利可图的事自然也起了兴趣。

这时终于进来了长风镖局的人,穿的干净齐整的束绣袍衫,却比不得别人锦衣华服。眉宇间又带些江湖气,所以有些惹眼。

沈霄目光无意一瞟,从陈少卿身后看到了东张西望的故小虞,神色顿时一敛,倾身附在赵清淼耳畔道一句:“小姐,我去一下如厕。”

微热的气息直接扑进了脖子里。赵清淼眼睫闪了一下,喉头有些发痒,贝齿磨了磨道:“去吧。”

第四十九章 贺唐府之喜

天空湛蓝,树梢站了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扑腾着灰翅飞到了高檐上。

沈霄虽是头一次来唐府,但直觉大户人家的宅子格局都差不多,他先避过人多的花园,折个身进二洞门,踏着石板路往后院里走去。

草地上有些青黄不接,院里归置的倒很整洁。他背靠上一颗大树,双手环了臂,神情寡淡的抿了抿唇。

方才出来刻意撞了一下故小虞,她果然拎得清,后一脚就跟来了。

环顾着左右无人,只听前院喜庆如火,这里难得清静。故小虞慢腾腾靠近,低声道:“我本来还想去赵家寻你,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沈霄深眸微露寒芒,探究的问:“千机阁与唐总兵也有生意?”

故小虞摸着受伤的手臂,猜他误会了,努了努嘴解释:“才没有。我是跟着陈少卿来蹭饭吃的。哎呀,这个你先别管了——”她掏出一把匕首递过去。

那匕首鞘刻祥云,皮柄上磨得棱角圆滑,但抵开鞘后,刀峰冷厉生寒。

故小虞为了偷这东西,险些糟了大罪,不解的发问:“小公子,你要这匕首干什么?”她心里甚至有些怀疑,难不成这小公子与摄政王还有瓜葛?

虽然她鲜少能出千机阁,但摄政王的威名在阁中也有所耳闻。譬如开仓放粮杀过贪官,权压朝臣培养寒门……可这小公子不是郭卜要寻的人吗?

“防身。”沈霄说的轻飘好似理所应当,视线还停留在匕首上。

故小虞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啥玩意?为了给你找个防身的兵器,差点送了一条命啊!

咬着牙挤出一句。“你确定不是在耍我?”

沈霄手中掂量着匕首,冷冷的斜去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不咸不淡的说:“你猜?”

故小虞初见他的画像,还觉得是哪家金汤玉露滋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哪知找到了真人,才发觉这副龙章凤姿的皮囊下暗藏着与之不符的凶狠。

—秦今曾说,官家的人都身处泥潭,江湖人少沾为妙。

看他深眸中已现威胁,故小虞认真的想了想,摆摆手直言:“算了,我不猜。”

眨了眨眼又继续问:“小公子,既然你要我帮忙的事办到了,那你何时启程与我回京呀?”

“再等几日。”沈霄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楞住了。

——嘿,信不信我下药晕了你再绑回去交差?

故小虞暗暗盘算。其实真动手,还不知谁胜谁负呢。

沈霄不急么?不尽然。以他从前的性子,沙场挫敌时说要今日取你首级,就不会放你活过明日。可如今换了身份,他竟然生出了别的心思。

江山沉啊,他从前辅佐沈翎真心觉得累。天天防备这个,惩治那个。

沈翎如今愿意的话,大可以摄政王的身份执掌江山。而他,或许可以撂担子待在洛阳这念头一闪,自觉轻率了。那行刺的幕后黑手还未揪出来,沈翎的皇位就坐不安稳。两人究竟能不能换回身份,又是一个心结

沉吟一会,沈霄将匕首快速收起,端倪了下故小虞,目光落在她一直捂着的右臂上,问道:“你在王府没遇上人?”他的意思是有没有多生枝节。

“有哇!我遇上一个身手厉害的,差点出不来!”故小虞说的激动挥舞着右臂,又痛的嘶嘶抽气。脑中闪过帮她逃走的黑衣人,锁紧了眉头。

—那人到王府干什么?还平白无故救了她,会是谁呢?



沈霄回来的时候,堂里空了许多,原来新郎官到了,众人都挤在外院围观。

苏康安撩袍下马,躬身抱拳行礼。从府门前开始四拜,直至进门入院。

喜婆背着新娘子出房门,在院中跨了火盆。早有仆从担着十来箱嫁妆待命,准备乘轿后兜着喜神方转一圈。便似男家迎娶,再回来拜堂。

唐总兵膝下无子,给足苏康安面子,也是当了半子的看重。

赵清淼稍一回头,就看见沈霄腰板挺直的站在身后,袍下两条腿劲长。

“没找到门?”竟然去了这么久。

沈霄一本正经的看着她道:“府里太大。”

突然,赵晏久从旁侧目,长臂一揽就压上他的肩,眉目里倨傲着冷哼哼:“你小子去宋家收账,怎么搞到衙门去了?还自抬身价说是清儿的小夫君?!谁给你撑的胆啊?”

沈霄挑眉轻哂,心道:本王身价金贵,何需要抬?

赵清淼移过视线,带些苛责的望向常喜。

她早就在下令府中不准谈论此事,所以兄长不是后知后觉就是有人嘴碎。

果然常喜脸皮一下绯红,往常欢身后躲了躲。

“哥哥,都是误会。”赵清淼敛眉低目,扯了扯赵晏久的袖子。

“沈九没那胆子,不过就是宋老爷被知府大人打了板子,心有不甘才在外头坏我名声。”

赵晏久愣了愣:她一句话就撇清了沈霄,好心的倒是叫人意外。

于是讪讪的收回手臂,摸着下颌,目光怀疑的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吉时已到,拜堂行礼!”

他们闻声去看,才发现人群已经陆陆续续的回到堂内落座。

一袭红装的唐家小姐,被喜婆引着与苏康安站到堂前,手中共牵一根红绸带,对着唐总兵弯腰拜礼,奉上茶盏。

唐总兵铮铮的男儿郎,拈着茶盏一口饮尽,想起了这些年他忙于练兵守城,却是让女儿操持府中,自觉愧疚的心里酸涩,忍不住眼眶泛起微红。哽了哽才嘱咐一句:“你定莫要辜负她。”

那苏康安昂起头来,目光坚定的应声答应。

很快,三拜礼成,两人就先被送入洞房。

宾客连连拍手叫好。

那后厨灶台上水汽滚滚,颠勺铲锅声碰撞不停。下人们开始鱼贯而入,将冷盘热盘布满圆桌。

故小虞悄摸摸回到桌前,对着眼前各色佳肴咽下口水,深吸了一口香气,腹中不争气的咕噜咕噜作响。

陈少卿余光飞快的扫她一眼,面上不见喜怒的问:“你去哪了?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在府中乱跑?”

瞧他训起人来像个古板老头。故小虞瘪了瘪嘴,闷声道:“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陈少卿目光落在她握着筷子的手上,纤细却不柔弱。这年纪初入江湖,没被人卖了就算不错。

“也好,我们明日就要离开永城,你自己保重吧。”

同桌的正是长风镖局的镖师和伙计。想起当时故小虞从船舱出现的一刻,着实叫他们吓了一跳。

故小虞什么来历不重要,船行了一路,少主竟然没把这事告诉他们——这才叫惊奇啊!

此刻同桌吃饭,一肚子的疑问准备吐出,却全都被陈少卿堵了回去:“吃饭。”

第五十章 缘生却缘浅

宴席正是人声鼎沸,酒酣耳热之时。

除了宋康安和唐总兵,连番有不管熟不熟的人过来敬酒,闲扯一通。桌上一坛酒,一半分了王守义和蔡文景,一半入了赵晏久的肚子。

赵晏久举杯调侃时还笑意融融,转过脸神色却划过一丝淡淡苦闷,吐着清冽的酒气重重坐下,撑起额头似醉非醉的斜睨着赵清淼。

“妹妹,反正哥哥这辈子是没打算成亲了。倒是你,若早日嫁个好人家,我便能安心了……”

他神情还是那般不恭,但话语却是十足真心。

赵清淼不喜酒味,蹙起眉,故意将他的酒杯推远些。

“哥哥醉的开始说胡话了?还是今日喜宴触人,让你想起……杜莲来了?”

知她是无心提起,赵晏久的脸色还是变了变。忽抓起筷子吃了口菜,眼神一淡,嘴里含含糊糊道:“哪能啊,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哥哥说正经的,你过的好了,我才能安心。”

杜莲人如其名,肤白柔美似清莲,那是赵晏久心中的白月光。只因当年他们父亲的被罢官,而赵晏久又在会试中落第,不知杜莲变了心还是从未有过真心,就在他际遇最艰难的时刻退了婚。若说没受打击,是不可能的。反正自离京后的这些年,赵清淼再也不曾见过他对什么女人上过心。

沈霄站在墙根,目光贴在两兄妹身上游移,似乎谁揭了不可触的一块伤疤,两人面色都很僵。

赵清淼目光一抬,亲手盛了一碗排骨笋汤递过去。

“长幼有序,等哥哥寻到意中人,我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他们的对话恰被另一边的王氏听到,眼神一动,噙着笑正欲开口,却被王守义暗暗拽了拽手,摇头叫她不要多嘴。

她悻悻的转过一边,与王妍继续拉话家常。

赵晏久舌尖被这汤浸得只觉涩钝,缓了片刻,原本劈着腿坐忽就并拢起来,恢复那纨绔样:“不行不行了,我要去小解。”

说罢,急如阵风的往外快走。

明夜寂寥。酒意上了头,一时不知天在水。

赵晏久撑在长廊上靠了会,双眸一阖一睁在灯影绰绰间恍了神,不由的一阵寥落之感飘落心底。

别人大喜的日子,想起自己的往事很是糟心。他出来透透气,形单影只,更显茫然。

池塘幽暗,婆娑树影笼着墙根,冷不丁传来呜呜咽咽声,断断续续,不注意听还以为是猫。

赵晏久立刻敛神,目光一巡,向那头走去。

见有人埋首膝间,哭哭唧唧的蹲坐在乌漆嘛黑的墙角。

也不知遇上什么天大的事,哭声里透着莫明的委屈和伤心。赵晏久站在那人跟前一会,都没被发觉,最后尴尬的清嗓提醒。

“咳咳!”

那人一惊之下猝然抬头,清瘦面庞上嵌着一双杏眼红肿,眼泪鼻涕淌到下颌,吓得磕磕绊绊说话。

“是,是你啊……”弯月眉微拢,仍止不住的抽抽噎噎。

—哟,对方还认识他。

赵晏久盯着这张花脸茫然看了会,脑子突有道灵光闪过,指着她恍然道:“你、你是不是东街摆面摊的?”

苏阿娇抬袖擦着眼泪,抿着嘴喉头哽咽,点了点头。

赵晏久不知她为何会躲在这里哭,想着是不是安慰两句比较合适,就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啊?你是男方家的还是女方家的啊?”

话音才落,这姑娘哭的却更伤心了,颤抖着唇,大有嚎啕的意思。

赵晏久脑子一热,直接蹲下身子出手按住了她的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哎哎哎,你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呜呜呜~”苏阿娇身量较细,这下就像被他圈在怀里一般,推又推不开,只能圆睁水眸,又惊又怕的准备张嘴咬他。

赵晏久那叫一个后悔,避过脸眉头拧成一个结:这这这叫个什么事啊?我都干什么了?

“哎,新来的帮工呢?今日府里这么忙,她躲哪里偷懒了?”

“没瞧见!是不是回去了?”

“活没干完就跑?他娘的不想要银子了”

厨子的声从隔墙传了过来,听着脚步正朝院子里走来。

赵晏久恍悟:原来她是来当帮工的啊~方才自己多嘴了。

再垂眸见她怒瞪着,赶紧松开了手,起身后退。

苏阿娇跟着站起来,立时比赵晏久矮了一头。只见她抹干净脸,掖平了衣衫,就抬步离去。

“哎你—”赵晏久出声不及,人影已经进到院里不见了。

他心底有些怅然:这姑娘面做的不错,究竟为的什么事哭呢?

好奇归好奇,赵晏久可不愿多管闲事,没那等闲心啊。

打更的沿街走过,夜色已是深重。唐府送走宾客,喧嚣得以停歇。

西厢房烛光摇曳,有人脚步虚浮的推门进来。

苏康安酒气熏然,跌跌撞撞的靠近床塌。

“云琼,我们成亲了。”

他笑着掀了红盖头,目光里满是深情,粗砺的指腹一点点抚上美人的脸。

昏黄光线下,唐云琼秀鼻眉清,朱唇艳丽,含羞带俏的望着他,紧张的将一方锦帕快揉烂了。

“你信我,我定会待你好的。”

唐云琼只觉他视线太过火热,别过脸柔声道:“我信你。”

苏康安缓缓放下鸾帐,抱着唐云琼上榻。这一夜拨云弄雨,待精疲力竭了才云收雨歇。



翌日。渡口凉风习习,太阳隐在大团阴云后面,接近晌午的时辰天色还是暗沉。

长风镖局的人正准备登船。

“等等!陈少卿!”

陈少卿听见了声,回头掠去见是故小虞。清眸里印着她身轻如燕,跃过一只搬运中的木箱,边喊边跑的气喘吁吁过来。

镖局的人纷纷驻足,一副不明所以却要看好戏的模样。

故小虞近到跟前,弯下腰缓了缓,喘匀了气才直起身,手中竟然递上来一袋包子。“给你!就当报答你两次帮了我,礼轻情意重,你可别嫌弃啊。”她见陈少卿不接,有些尬色,面颊是热的发红。

陈少卿看着那冒热气的包子,心想着买包子的钱应该是昨夜他赠给她的碎银。面无一点笑意,翕动了下唇,接过来时淡淡的道了声谢。

“你年纪小,自己万事小心。”

“好。”

看着人上了船,竟头也不回的直接入了船舱。故小虞招了招手,瞬间有些低落,眸光黯淡了下来。

陈少卿,算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哎,她这年纪,什么事都懵懵懂懂呢。

第五十一章 苏家小阿娇

今日,赵府发月钱。

沈霄得的最多,除开月钱二两,还有赵晏久额外答应的十两,作为当初在匪岛相助赵清淼的答谢之礼。

常喜一口一个弟弟,喊得沈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话说话。”

常喜装模作样道:“你来了有一段日子了,府里的人说与你见面话不到三句,多显生分啊!大家的意思是——不如你请我们搓一顿吧!”

她倒是想得挺美,还万分不矫情。

沈霄沉吟,面上不见愠色,但眸子里分明在计划着什么。过一会颔首答应:“行,择日不如撞日,一会我就去准备。”

正是红衰翠减,秋风团扇的节气。

赵清淼一袭青莲直襟襦裙,竹叶纹花头钗,细腰上坠了一只锦绣香囊。整个人斜倚在矮塌上,面前一方梨木案几,上搁一盏茉莉茶,单手撑着头,舒懒的酥了骨头的模样。

听得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沉稳可靠,就知道是他进来了。

于是赵清淼搁下账本,半眯着眼侧看了沈霄一会,见人进门后靠着圆桌不前,就扶着引枕作势要下塌。

沈霄的明眸里印着她微蹙起的细眉,立马自觉上前两步。俯身蹲下,一手提起那缎面桃花绣鞋,一手轻扶着她的脚踝套上,动作既轻且慢,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赵清淼站起身,目光里有些茫然:不知何时起,这小子会很自然的给她添茶披衣,不知不觉的把常喜的活都揽了过去……自己却也慢慢依赖上这种感觉,着实麻烦啊。

“小姐,今日发了月钱。”

沈霄突然开口,赵清淼挑眉稍,有些莫名。

“嗯,嫌少?”

沈霄摇头,扯扯嘴角道:“府里的人说与我太生分,趁着今日打算请他们喝杯水酒。”

这是在告假呢。赵清淼想,原本每月下人就是可以休息一日的,于是也不做他想,爽快的就答应:“今日也无事,你们先把手头的活干完,空下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霄观她神色平静,于是道了谢后就退出房外。接着,直奔大门往长街去。

不到半盏茶,他就随意找了一家食肆,交些碎银定下一桌饭菜。然后,人却没有直接回赵府,而是继续往城北走。

长街喧闹,走了一段,突然迎面有个乞丐模样的撞上来。

沈霄微凛了目光,回身上前一把按住那个乞丐的肩膀,接着往无人的角落里一下撞去,一瞬就掐住他的咽喉道:“你是不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他笑的面上再是云淡风轻,眼神却藏不住阴厉,叫人打了个寒颤。

那乞丐看着岁数不大,喉结上下一滚,鬓角冷汗慢慢淌下来,哑着声将荷包还给他:“给小公子,你数数一分没少!”

沈霄冷笑,接过荷包放回怀里,却不肯放开他:“谁叫你跟踪我的?”

那乞丐一愣,眼神匆忙游离,梗着脖子强辩道:“没、没有的事!”

“不老实?”沈霄脸上的笑迅的敛去,似乎是没了耐心,摄人的眸子在乞丐脸上扫一圈,阴沉不语的模样让人脊背发凉。

快顶住不了!就在乞丐张嘴的时候,有人影在身后闪现。

“是我叫人跟踪你的,你再不放开他,就被你掐死了。”

故小虞今日化了两撇假须,包了个幞头,特像个小书生。

沈霄手指一松,那乞丐就大大喘气,像条鱼似得滑溜逃走了。

“我以为,千机阁的线人不是这种水准。”

故小虞嗤鼻道:“乞丐脚夫虽然身份卑微,但也不引人注目,越是低调才容易得到情报。今日嘛纯属意外,怪我没交代清楚。”

沈霄眼放四周睃寻,不冷不热道:“你到底派了多少人盯着我?阴魂不散的,怕我插上翅膀飞出永城吗?”

“你要是乖乖跟我走不就成了?哪来这么多麻烦。”故小虞挠了挠脑袋,“说实话,你是不是郭卜遗落在外的私生子?不然他费劲找你干嘛!”

这话,岂止是大逆不道,分明要置郭卜于抄家问斩的地步啊!

沈霄噙着抹深意的笑看着故小虞:“你倒是敢猜。”

~

城西西子胡同,落魄宅门里传出扔锅碗瓢盆的声响,惹得旁边的住户隔着墙听。

“你快搬走吧!我们与你两清了,你还赖在这干什么啊?”这说话的是个妇人,极尽刻薄之意。

“你是我们苏家买回来的童养媳没错,可如今我们康安瞧不上你了,他已经有了美娇娘,你行行好,我们放你自由,你快自寻出路吧!”

起先那被数落的姑娘还能强忍着不哭,一边往回捡着东西一边倔强道:“娘,你也说了我打小被你们买来做童养媳,我便是康安的妻,我就该待在苏家。哪怕,哪怕他不认我了,不回来了。”

“孩子他爹,你瞅瞅阿娇这驴脾气,成日在外头摆摊人又抬不上门面!我好好说话,还给脸不要脸了!”

偷听墙根的又是叹息苏阿娇命苦,又是鄙视这一家子没良心。

只听苏家的老爹,在门板上敲着泛旧的烟枪杆子,语重了道:“阿娇啊,你娘说的没错,你听爹一句劝,男人就要功成名就,那唐家能帮他啊!别说你比不上唐小姐貌若天仙,就算你也长得不错,可如今他们成亲了,有媒人有聘书的,你顶多在苏家算个妾啊。”

苏阿娇眸中亮光渐渐暗淡,顷刻就蒙上泪雾,嗓音里透出寒苦:“爹啊娘啊,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劝我离开,可我哪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啊?我所有的记忆就是从被人牙子拐走,被娘买下做个苏家的童养媳开始的。”

她呜声哭的泪如雨下,不断用袖子擦去,突然颓然的蹲下身子,“康安他在营中常常回不了家,我自问掏心掏肺照顾你们二老,打扫洗衣做饭,摆摊挣的银子也全数交给娘。这些年他说的话我还记着呢,结果一转身就没心没肺的娶了别人,你们、你们还假情假意的要我走!”

苏阿娇人看着柔弱但不蠢,平日里待她好不好全都记着呢!可终归是一家人,她才没有常常计较。

听墙根的忿忿不平,一拳砸在墙面上,发出咚的闷响。

苏家两个老的听到了,面面相觑后,拔声骂过去:“狗日的,长了耳朵就是叫你偷听的啊!过你日子去,别瞎管闲事!”

那人回身,将房门关的哐哐响。

过了半晌,苏阿娇直起身子,微垂着红肿的眸说:“爹娘,我还要出去摆摊,晚上记得给我留门。”

第五十二章 一点小心思

苏阿娇推着板车停在拥挤街市,将将搭好棚摆好炉灶,就有差爷过来挨个收市金。

她眼皮仍红肿似桃,长舒了一口气,郁色去了余些恹然,赶紧从荷包里数了十文钱给差爷递过去。

隔壁摊位的汉子擦着蒸笼,觑看她神色不大好,关心的问了一句:“苏家妹子,昨夜没睡好吗?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啦?”话音未落,突然耳朵根吃痛的叫起来。

虎着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悍妇吃味了,狠狠地拧着他耳朵一提:“好好卖你的饼,眼珠子别乱飘。”

然后那人就无声无息的萎了下去。

苏阿娇别过眼,干脆全当看不到。

都在一条街上摆摊,日子久了多少也熟识各自什么背景。

她径自拿出一只乌陶盆,在面粉里撒了撮盐,再取一碗清水倒入,一边浇一边拿筷子搅拌。待面粉搅成了絮状再下手和面,两只手不停的揉压,又在案板上撒些干面粉,提起面团在案板上开始摔打。最后,才拿擀面杖将面团向四周压扁,擀成薄片切条散开吹风。

苏阿娇动作娴熟,挺俏鼻尖上薄沁了一点细汗。五官清秀白皙,摆摊这些年都没怎么晒黑,细胳膊细腿抡起却能使大力,多少大娘子暗暗羡慕她。当然,除了常年做粗活的手指节糙了些,苏阿娇还是挺标致的。

她刚把炉灶下点把干草冒出火星子,顺势擦了擦汗,抬头的一瞬身子猛的僵住了,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整个人哀伤起来。

只见街对面绸缎铺的门口,苏康安满脸堆着温柔笑意,陪着唐云琼进去堂内,不到一会又自个儿走了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穿着富贵生华的云锦袍子,浓眉扬起,面上蒙着一层春风得意。

苏阿娇定定地望着,手里不自觉搓着腰间围裙,浑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苏康安无意的回眸,刹那与她对上了视线。

只一息,神色迥然。

一个神情欲说还休;一个从震然到厌弃。

“老板,一碗浇头面。”

此刻忽的平地响起一声叫唤,打乱了苏阿娇的心绪,匆忙敛了神情回头,见是个眼熟的人,着实意外。

他身量颀长,俊颜无尘,桃花眼潋滟,笑的连眉梢都灿烂。

“巧啊。”赵晏久手指间来回转着一柄黑面描金檀木折扇,蓦地放到掌心轻敲了敲。

三番相遇,的确有缘。

“你、你坐吧,面一会就好。”苏阿娇一边准备,一边又偷偷往对面看了一眼。

苏康安不在了。她的眼神随即落寞下去。

赵晏久自己落了座,挥挥袖子权当擦了桌子。倒过折扇的柄抵着下颌,眼望着苏阿娇忙碌起来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常欢弯下腰,凑近了问道:“公子,不说要去学院吗?怎么来这里吃面了?”

原来这一回并非巧遇。

他问的直眉愣眼,赵晏久嘴角抽了抽,生怕被苏阿娇听到,立马瞪去一眼,教诲道:“我饿了不行?常欢呐,别学常喜老妈子似的嘴碎,你这样怎么讨姑娘欢心呢?”

常欢心道:哎,我若是有妹妹嘴皮子溜,也不至于老被你挖苦啊!

等了一会,香气袅袅的面被端上来了。普通的瓷白碗里盛着淡酱红汤面,上铺一层豆腐皮、鸡蛋切丝、腊肉丁,青菜几根、葱花少许。

赵晏久嘴角上扬,尝一口只觉鲜香直接滚入了喉间,在这秋意渐浓的天气里,妥帖的照顾着食客的味蕾。

接着,他食欲大开。‘哧溜哧溜’很快把一碗面吃了个底干净。再斯文的擦了擦嘴角,起身准备付账了。

“老板—她人呢?”这么一会的功夫,赵晏久发现苏阿娇不见了。

他扭头看向常欢,抬了抬眉稍相问。

常欢倒是学乖了,憋着嘴就是不答。气的赵晏久抖着额角,想要捶他。

“说话,下个月给你加一两月钱。”

常欢立马指了指对街商铺拐角的地方,道:“方才我见她急匆匆的跑了过去。”

赵晏久抬手摩挲着淡青色短须的下颌,犹豫着丢下了十文钱。

常欢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公子,我看到一个男人跟过去了。”

赵晏久长腿堪堪跨出一步就顿住,神色古怪的盯着常欢。

他只觉得常欢这根榆木脑袋怼在面前莫名的戳眼睛,便说道:“你先去学院吧,我一会就来。”

常欢走了两步退回来,犹犹豫豫的憋出一句:“公子,一会要是你想英雄救美,多一个人也能多分胜算啊。”

要你多管闲事!赵晏久再不能忍,直指街口道:“你再不走,扣下个月月钱!”

常欢撒腿跑的腰带飘起,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晏久的眼神又恢复如常,手捏着那柄纸扇,掀了掀嘴角,晃悠悠的往巷子里去。



方才唐云琼买完了东西准备坐轿子回府,苏康安临时托辞要去一趟军营。唐云琼纵是不疑他,但新婚燕尔,总归恋恋不舍。

等他再折回时,就跟着苏阿娇进了巷子。

他后脚跟进去,脸上的温柔笑意就收了起来,满目变了不耐与冷漠。

苏阿娇直直的看进他眼底,将他的疏离看的分明。缓了几息,艰难的吐出一句质问:“康安,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想起往日旖旎温存,苏康安宽厚的手掌贴上她的脸颊。

——比不上唐云琼的皮肤细腻如天蚕缂丝。

他目光一转,语气轻浮道:“罢了,你打小就蠢的可爱。事已至此,你可别学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和唐家在永城都丢不起这个脸。”

苏康安顿觉无趣的落下手,准备要走,衣袖子却被苏阿娇从后一把扯住了。

清澈的眼神透着股愚钝的执着劲,不似往日里哭唧唧的小怂包。

苏康安撇回头看见她这幅模样,便一时心软了安慰:“要么,你先回家等我,有空了我再去找你。”

一番话既要撇清干系,又要人忍气吞声,真是占尽便宜。

苏阿娇心里的期待一点点落空了。原本硬撑着的冷静坚强终于有了崩溃之势,心底生出悲凉的情绪,在胸膛里翻滚奔涌,直冲的她喉头酸涩。

“哟,我这是瞧见谁了?”

清朗的一声,打断了这里沉郁的气氛。

苏康安心中一慌,握着拳绷紧面色,待看清了来人有几分眼熟,更觉不安。

“你是?”

赵晏久越是藏坏的时候,越是笑的淡然。

“苏公子忘了,你成婚那夜我们可一起喝过酒啊!”

第五十三章 渣男变脸快

来人长相丰神俊朗,姿态更是潇洒不羁。

苏康安瞳孔微缩了下,警惕的盯着赵晏久,过会豁然开朗似的,装模作样的拱拱手道:“对对对,酒量惊人的赵家大公子嘛,失敬失敬!”

他变脸倒是耍得快。

赵晏久一手慢敲着折扇,清眸越过他身后望向了苏阿娇,看她神情有些恍惚欲泣。那夜的哭,该不会是为了这人?

看清了巷子里两人的神情,再稍稍动动脑子,很难不把两人的关系往深了猜测。

苏阿娇其实也被吓了一跳,悲伤戛然止,泪花又憋了回去。想不到自己这么窘迫的时候,偏偏又是他跳出来了呢?

苏康安只知赵晏久家中行商,但与唐家或官府不熟,既如此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于是松了神情放下心来,讪笑道:“这是我妹妹,赵公子千万别误会啊!”

言外之意就是你别往外乱传。有心机啊!

赵晏久不点破,抿了抿嘴角,微垂了眼眸,虎口夹着纸扇拱手回礼:“那是巧了,我赴喜宴那夜与舍妹在唐府见过一面了。”

苏康安心虚,被这话惊得回头,瞥看着苏阿娇,恶狠狠的从牙缝里逼出一句:“你来唐府想做什么啊?!”

苏阿娇眼眶有些微湿,双手掩在袖子下不自觉的颤了颤,面上渐渐起了讽意,眸光一抬,语气淡了说:“自然是去贺你新婚之喜啊!哥、哥!”

苏康安被噎的一时无话,只好移了目光嗤鼻一哼。心中亦不再打算逗留,要抽身走。

赵晏久站在巷口背着光,目光晦暗不明,忽然伸手一拦,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看向他道:“苏公子啊,我一外人多句嘴。如今你是唐府的赘婿,日后做起事来更要事事小心啊!切莫被人抓了把柄,自毁了前程。”说罢,才甩甩袖子放下手来。

他言辞似乎含了深意,但语气诚恳毫不做作。

这种生意人,果然精明世故。

苏康安心底嗤一句,嘴上却道:“自然自然,我觉得赵公子倒是同道中人,待得空了一块出来喝喝酒吧!”

军营纪律一向严明,他是一朝攀了唐总兵的亲,否则哪来的空在大街上乱溜达。所以,到底也只是一句客套空话。

目送着苏康安没了人影,赵晏久才懒洋洋的靠上一面墙。

“赵、赵公子。”苏阿娇又恢复了那软糯糯的没脾气样。

“怎么,嫌我多管闲事?”赵晏久轻哂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手从怀里摸了一圈,掏出一块锦绣的灰色帕子扬了扬:“擦擦吧,怪难看的。”

苏阿娇倒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如今的模样真这么过不去么?难怪,苏康安也不要她了……

她目光折下就看到了脚上穿的粗布鞋,提了口气闷声道:“多谢你啊。”

两人从巷子出来,赵晏久这才似想起来一般,道:“我还有事,面钱搁桌上了。”

他步履稳健,留下一道背影而去。

苏阿娇怔了一会,才收回视线。将钱迅速放入荷包,兀自忙去了。

~

这边厢,沈霄打发不走故小虞,就像块化了的麦芽糖一般沾手。

“你跟着来可以,别说话就成。”

故小虞忙不迭点点头,满口的“你放心,我嘴上把门。”心里却想着:只要你能乖乖跟我回上京,啥事都好办。

沈霄疾步,七绕八绕走到了城中地界。这是一座高门大宅,青瓦白墙,屋脊刺天。

他抿着唇,深眸眯起来。当年,自己临危受命去当了劳什子的摄政王,忙着权谋心术,三年又三年根本无暇回洛阳。

姚拾身为贴身侍卫又是个孤儿,好不容易娶上了妻。沈霄体谅,故命他携妻守着旧府邸,也算一个寄托。

故小虞跟在后头,见他停步不前,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很,一张口却被沈霄回眸冷觑,赶紧双手捂住嘴。

这时辰,府前红漆大门却未开,倒有个大娘子挎着编篮牵着个孩童,从角门而出。

沈霄待她走下台阶,顺势迎上前,平淡的唤了声:“嫂子。”

那大娘子正视着人,神色不解:“你、你喊谁呀?”

以为是那种上来就管你要钱要吃的骗子,但细瞅瞅气质清朗又不像呢。

“嫂子可能没见过我,我与姚拾有个相熟的故人。”

沈霄话说一半,深眸顺着她的脸颊往下瞟去。

身旁的孩子七八岁了,梳了个道童发髻绑布带,芽绿对襟短衫侧边开巧,深色长裤扎根腰带绳,乌溜圆大眼深褶而宽,脸廓似姚拾两分深刻,眉宇鼻嘴八分像了他娘子的明秀。

这孩子性子大咧也不怯生,好奇的来回打量着沈霄和故小虞。

姚家娘子在那蹙着眉,往记忆旮旯里寻了一遍,也想不起来自家男人认识这么个俊俏后生。

“哦,你来找大姚的是吧?你且等一会,我去叫他出来。”

王府重地,闲杂人不得随意进出。这是规矩,即便沈霄多年没回来,他们也不曾懈怠。

沈霄眉目骄傲地负手而立,静静等了一会。

有人踏着皂皮靴蹬蹬出来,锦衣长裤裹着健硕的身,腰佩一柄长剑,目光里藏着刀剑之气,锐利摄人。

—不正是那夜刺伤了故小虞的寒剑?她瞧见姚拾的一瞬,心底涌起不安,跟着手臂隐隐作痛。

姚拾绷着脸很是严肃,往这边投来目光满是深究和怀疑。

愈来愈近了。故小虞为防被他发现,赶紧往沈霄背后缩了缩,恨不得自己额头贴道符隐了身才好。

姚拾狐疑的问向沈霄:“你是什么人?”手掌惯性的按着剑格。

沈霄端倪他,眸光一敛,掀起唇压低了声道:“大姚,上京有人让我给你捎句话”

他平淡的说完,姚拾神色一怔,接着看过来的眼神变了变,气息一沉。

—他能认识王爷?只怕是个骗子。

于是不假思索的拔剑一横,冰凉的剑刃就抵在了沈霄脖颈上。

沈霄没有躲开,似在掂量着轻重,喉结一滚,又说了一句:“你十六那年喝醉了酒,被人扒了裤子扔房梁上,还记得吗?”

—这事是姚拾此生唯一蒙羞的乌糟事,且知道的只有自己和王爷,这小子如何能知?!

他面上划过恼羞之色,思量一下,倏地撤剑回鞘。

沈霄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被人拿剑悬在脖子上的不是他。

故小虞却是看的心惊胆颤了一下。

她后退一步,眼角余光里猛的瞥见脚边蹲着个孩子,惊得连忙往侧腾挪,险些三魂去了一魂。

—原来是姚拾的儿子,不知何时蹲在她脚边。

故小虞稍安抚着心口,弯下腰曲一腿蹲着,顺手掏出一颗糖:“给你,去玩吧!”

“我爹娘说了,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更不能吃!”小家伙摇摇头,圆润的脸上透着谨慎。

故小虞有些心塞,忍住想捏他脸的冲动:人小鬼大。

第五十四章 沈霄回故居

姚拾往侧错开一步,打算过来抱走他儿子。

故小虞见他绕过沈霄渐渐逼近,紧张的手心冒汗,袖中短刺几现锐光。

“姚宝儿,快过来。”

正巧姚家娘子站在台阶上喊。小家伙立马变了欢颜,蹦蹦跳跳的跑了过去。

姚拾在她跟前堪堪顿住脚步,目光在她脸上匆匆一扫量就折回身去。

他没认出来,甚好。故小虞长舒了一口气。

姚家娘子说要带着姚宝儿去街市,姚拾则领着两人入王府,从园子长廊行至偏厅。

期间有府中守卫看见了他们,准备走过来询问,却被姚拾挥挥手打发了。

“无事,我来应付。”

府内的陈设布置还是如从前模样。沈霄这个人不喜养花养草,偌大的宅子里景象稍显古拙呆板。

踏进偏厅,沈霄自顾朝侧手一张交背椅坐下,手掌暗暗摩挲着黄花梨的扶手。心道毕竟是自己家,说不出的安心和舒适。

“你说你是王爷的人?如何证明?”姚拾就坐在对面,虽然不再绷紧脸,但目光依旧存疑。

连故小虞都对沈霄的身份好奇起来,但怕被姚拾认出来,故只好站在沈霄背后,抬手间扶扶头巾,又顺势遮掩小心的捻紧假须。

沈霄虽说欣赏姚拾的谨慎和忠心,但此刻也觉得有些无奈。他总不能说我就是你主子吧?

默了须臾,沈霄眼皮翻翻,不咸不淡道:“听说,你八岁那年夜里睡觉尿了床,还被当时的管家笑了一年?”

“住嘴!”姚拾太阳穴突突直跳,脸涨红了的怒道,手已本能握住长剑一拔!脚下生风的冲到沈霄面前,仗剑直戳在他眉心前。

偏厅的气氛因为一句话陡然变冷。

故小虞倒吸凉气,张了张嘴咂不出个滋味来。

—小公子还叫她少说话,自己一直在说话得罪人呐!

姚拾心中太过震惊,实在想不通王爷这几年身边待了什么人,与这小子究竟是多亲密,才能无聊到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告诉他?!

在场唯一平静的人就是沈霄。他毫不在意离眉心一寸的尖锐寒光,方才劲风一扫,鬓角微凉,觉得有些口干了,目光折下落到茶几,修长的手指轻轻稳稳的拈起茶盏。

“大姚,王爷他被人行刺了,你不想知道现下的情况吗?”说罢,目光渐变了冷厉,比那剑光还渗人。

这消息惊得姚拾瞪起双目,胸膛起伏不定,慢慢才把剑收回了剑鞘。

“我信你认识王爷,但摄政王若是出事,朝廷不会这么平静。”

沈霄扭过头向后瞥去,“你先出去。”

“啊?”故小虞惊诧,猜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才打发自己,眼珠一溜,于是道:“好嘞。”

她轻松大步跨出门槛,顺带给他们合上了门。然后身子一弓,人就躲到一旁窗台下的丛间偷听。

沈霄猜她没走远,放下茶盏一把拉住姚拾的衣领往下拽。姚拾猝不及防,但只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反侧耳听他说什么。

“上个月,王爷与天子在外遇刺,幸得上天眷顾两人都无性命之虞。王爷在京坐镇,天子流落在外,此事还被死死捂着,毕竟不能乱了朝堂。我在此,是为带天子回京。”

此事骇人,姚拾面色深重,一时难以相信。“天子在永城?你想叫我寻人吗?”

沈霄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替他抚平衣衫褶子,嘴角一勾淡淡道:“不必,天子的事我一人就成,我找你是因为王爷说过你可信。不久后,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两人合计,一招引蛇出洞已然有了初步的谋划。

偏厅内的声音太低,故小虞什么也没听清。刚站起身扭扭酸痛的腰挎,却撞上沈霄正好开门踏出来。

“呃,谈好了?”故小虞挺直了腰板发问。

沈霄别过眼,冲身后站定的姚拾点点头:“今日就此别过吧。”

接着,两人就从王府离开。

沈霄一路目光沉沉,似乎着急所以走得极快。故小虞腿短却跟的紧。

快到赵府前,两人一前一后停下。

沈霄不慌不忙转过了身,冲着故小虞道:“你不是想带我回京?现下就可以传消息回去,让郭卜亲自来永城接我。”

郭卜一出京,行刺的幕后之人必有所察觉。自己送上诱饵,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挖出那人。能在永城解决麻烦,比回到京城好得多。

故小虞一愣,两眼眨巴眨巴,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候,大门里走出一个着鹅黄直袖衫的丫鬟,站台阶上左右张望,猛然间发现了沈霄,立马喊道。

“沈九,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找了间食肆,耽误了一会。”

两人对话熟稔。故小虞看着常喜面颊圆润,眉眼一弯笑的可喜人了。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低声问:“原来,你是因为她才不想回京的?”

沈霄猝然一噎,回眸不冷不热的瞟了她一眼,“你这样的脑子是怎么行走江湖的?”

“”故小虞嘴角一抖:“算了,我先传消息去了。”说罢,利落地转身融入人群。

常喜还在琢磨那道纤瘦背影,眯了眯眼问向沈霄:“哟,你来永城没多久,都交上朋友啦?”

沈霄敷衍扯扯嘴道:“不是,问路的。”

常喜没往深处想,直接转了话头,脸上溢了笑道:“小姐在午睡,我进去叫上几个人,咱们速去速回!”



此时的赵晏久,正对着窗外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呆。密密的枝叶延伸到了屋檐一角,既挡住了窗口一半光,也挡住了灌进来的风。

外头是两厅一排排端坐长案的学子,他们或与先生辩解,激昂得体;或做着文章,墨香晕开。

从街市回到学院后,赵晏久脑子里似乎挥之不去那苏阿娇的脸。几番遇上,都是一幅清而不俗的小怂包模样。说是惦念也不对,说是好奇倒是多一些。

若他有心打听,很快就能知道苏阿娇与苏康安的关系。

“咚咚咚。”有人在门外敲门。

“进来。”赵晏久收敛心绪坐回书案前。见进来的是陆昀,肩膀瞬间松垮下来,轻挑了下眉。

“公子。”陆昀将一叠册子和卷子放下,恭敬地退一边道:“学子的厚衫袍服都已做好,只待下发。”

赵晏久颔首,惯例将学子的名单册子和论卷一一翻阅。

“这些生员大多寒窗苦读只为谋一条往后的出路,所以秋试尤其重要。他们天资不差,品行也没有不端,不管中举后能不能再进一步,你平日多照拂就是。”

“是,公子。我一定从旁帮忙。”陆昀顿了顿,抿了抿嘴角迟疑片刻,又道:“其他学子不论,王珏公子倒是天赋异禀,连先生都说他若是肯用心必是解元之名,他日春闱也大有所为。”

赵晏久牙疼似的啧了啧声:“他呀,志不在此。”

第五十五章 监察案来了

赵晏久待在学院的时辰里,监察案一行官吏已经入了永城。

知府童大人站在衙门口亲自相迎,遣差人在门口的一条道上敲铜锣开路。

两辆宽篷马车“笃笃”地前后停下。车夫也是差吏,放下张踏脚后撩开了帘子。车内人头戴乌纱软翅帽,紫绸曲领官袍,束腰锦绶带。一张脸三十来岁,本就眉目疏朗,平添沉稳内敛。

他甫一出来,众人立马躬身弯腰作揖:“恭迎大人!”

柏周初初站定,眼观四周轻轻皱眉,手虚扶一下的言笑晏晏道:“不必多礼了。”真是官威赫赫又气度不凡。

稍后的乌篷马车上也下了一个人。此青年形姿挺拔如松,玄青缎袍衬得眉目清雅端润,走动间露出侧边衣摆飘逸。不是季允礼又是谁呢?

他慢慢踱步到跟前。柏周侧身看他一眼,顺势给童知府介绍了一下。

“童大人久违。这位是季允礼,本官的幕僚。”

童知府顺势望过去,一时不知这季允礼的底细。但见他露了一抹善意的笑来,暗道此人既然被看重,自然不能怠慢,连忙称呼:“季先生。”

“知府大人折煞在下了,在下不授官职只是平头百姓,唤我名字就好。”季允礼温温和和的说完,眼角泛起一层浅浅的褶子,将满身锐气都裹藏了起来,只给人一种错觉,他天生就是一个谦谦君子。

三人不再门口停留,举步纷纷朝衙门里走。

等到了大厅,童知府招了师爷上前,附耳吩咐着安排今夜的接风宴,还刻意叮嘱了不要铺张浪费,但要别有些小心思

师爷是个明白人,细细记下后,与座上的各位告了个退就出门了。

童知府略微酝酿了一下,拱手道:“听说柏大人在固州剿了一帮水匪,还查出了与官府勾结一案?等呈案的报上去,陛下定会嘉奖大人,相爷有子如此,真是世家大兴啊!”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溜须拍马,但也是事实。

柏周挑了挑眉稍,敷衍的一笑,故意摆了摆脸色道:“童大人,本官与你一样,皆是在做分内之事。固州知府以身试法自该论罪,当然,想必童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童知府听出这话里的敲打之意:若是他犯了事被捉到把柄,一样会被革职查办。

这监察案大人才坐下聊了两句,就把他吓得惴惴不安,视线一转,端起了手边茶盏送到嘴,慢了慢道:“大人喝茶,季先生喝茶。”而后咕噜下肚,鬓角竟冒出细密密的汗来。

幸好啊,童知府是个胆小的,宁可不作为也不想做错事。



夕阳落下,暮色渐起。清湖岸边停泊几艘画舫,不时传出燕语莺声。对岸的街坊牌楼掌了灯,远望是一片流光,人影憧憧。

赵晏久带着常欢,被师爷一路相引来到了此处。正高兴走着,耳畔却飘来旁的船上人起劲的对话。

“哎哎哎,那边船上有好戏看呢!”

“什么呀?”

“钱大公子包了一艘画舫,今晚放了话,他要拿下风月楼的亦歌。嘿嘿嘿,怕是一会要成事咯!我也好想尝尝朱唇的滋味啊……”

“他有那能耐?我可听说亦歌是清伶,性子又冷又傲着呢。”

“切,出身淤泥就不染脏了?你瞧着吧!”

清月当空,赵晏久前一刻还带笑的脸,已经变得冷冷淡淡。

他慢下了脚步,前头的师爷有所察觉,回过头来催促道:“赵公子,就是前头的那艘画舫,你得快些,监察案大人和童知府都已经入内了。”

赵晏久略沉吟,眼神微妙的一变,勾起唇道:“师爷,我先到那头去瞧一眼。”

“且慢。”见他当真要拐弯,师爷急忙先一步拦住道:“赵公子,为了小事得罪那种人不值当。童大人受了你的情,才会为你引荐给监察案大人,你要是今夜错失良机,可就——哎!”

他闪过惊诧,望着赵晏久带着常欢直接离开的背影,蹙起了长眉。

——原以为商人懂分寸,知进退,结果赵晏久生了颗仁义心,非要管这种闲事。罢了罢了,人已经带到这里,进不进也随他。

思量完,师爷进画舫复命去了。

风吹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月色从一扇半开的窗子透进来,照的舱内大半明亮。

亦歌坐在琴桌前抚着琴弦,脸上薄施粉黛,装束清淡素雅,虽不惊艳也绝对叫人过目难忘。

都说面骨清瘦的很难富足,这钱大公子就长的酒色财气凑了一脸,真乃多金的典范。

他趴在桌沿上,执起酒壶畅饮,眼眸却直勾勾盯着亦歌,脸色只显孟浪浮躁。

琴音一止,亦歌拂袖慢慢起身。裙纱裹着她曼妙的长腿,略一走动就摇摆着纤细腰肢。看的钱公子膝盖骨顿觉发软,眼睛瞪的发热,腹部有些绷紧。

他神情开始放肆,顶不住酒劲的上去一把按住了亦歌的肩膀,嘴里喷着酒气开始胡言。

“我请你作陪喝酒,你不乐意,让你跳个舞,你也不乐意。怎么?清伶不是卖笑?小爷喜欢你的脸蛋和身段,你别飘的不知自己是哪里出来的!告诉你,小爷今晚要定你了!”

说罢,他竟真的扑上来要逞凶。

拉扯间,亦歌已是香肩半露,花容变色的左闪右避,跺了跺脚,用力挣脱他的手。两人就这么开始围着一张圆桌,你追我跑,亦歌的绣鞋惊慌中还掉了一只。

“砰!”一声响,惊得舱内两人动作一滞。

接着回头去看门口,只见赵晏久方才一脚踹开了舱门。眼风分明如刀凌厉,却眨眼间变了柔和,不知真假的带几分醉意,脚下跌跌撞撞的扶着墙走进来。

“你哪来的?滚出去!敢坏了爷的好事——”钱公子嗓音粗噶的一吼。他心急着没吃上肉呢,就有人来捣乱。

“哟,钱公子啊!你们这是?哈哈哈,我懂我懂。”赵晏久佯装是个醉汉,非要上来一把揽住那钱公子,却顺势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钱公子厌烦的想要睁开他,却发现赵晏久暗暗使力往下压着。又听他在耳边絮叨:“来来来,哥哥我跟你说两句。这美人易得美人心难得,你可不能这么硬来啊!”

“关你屁事啊!爷我就是看中她的皮囊!爷想怎么来都行!”那钱公子干脆撸起袖子,恶相毕露。

第五十六章 谁惹桃花债

真是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那吃醉了的钱公子见赵晏久非要多管闲事,立马变了怒相,扬起拳头朝着他俊朗的面上抡去。

赵晏久笑意顿生寒,眼见着拳头就要落到自个鼻尖却不躲开,旁边的亦歌看的心颤胆急,出声惊呼。门口的小厮正被常欢挡着,见他强壮结实的块头不敢硬碰,只得拉长脖子往里瞧。

下一瞬,拳风扫过耳边直接偏了过去,就见赵晏久已经一脚踹中钱公子的肚子,差几寸就到了命根子上。

钱公子憋红的面容一下扭曲,因为痛楚而脖子上暴了数条青筋,嘴唇颤着呼呼吸气,捂着肚子哪还有方才的得意劲。

他眸光阴鸷,正欲踹回去,却被赵晏久先近一步猛地手肘撞来,他人一下失了平衡连连倒退,恰好把一旁桌椅撞的晃动,茶杯就斜斜滚掉了地,水也泼了出来。

月色在木板上投了一道剪影,湖风徐徐地吹进来。汗珠顺着额头鬓角慢慢滑落,悬在赵晏久紧绷的下颌,他薄唇一张:“钱公子,点到为止吧。你可知,今夜还有谁来游画舫了?”

钱公子被他教训一顿,酒意稍醒,生出一分理智,挺直腰板停了要动手的意图。

亦歌立马凑到赵晏久跟前,去看他有没有受伤。赵晏久尴尬的避开视线,继续慢条斯理道:“闹大了,赵某人倒是无所谓,可是你老爹做生意欺行霸市惯了,若被我告上去查一查,只怕——”会怎么样,他就不说了。

“你以为我会怕吗?”钱公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想:莫不是童知府来了?他爹可是叮嘱过,在外怎么胡闹都行,别搞去官府就成。

他内心挣扎一会,才又凶又怯的道:“哼,小爷今夜放你一马,可姓赵的你记好了,这笔账留着慢慢算!”

恶狠狠的放完话,钱公子就灰溜溜的捂着肚子出了舱门。

别个画舫的人在瞧热闹,半身懒懒趴在栏杆上打趣问他:“哟,方才动静好大啊!钱公子成了没啊?怎么这么一会就出来了?莫不是平日里被掏干了,哈哈哈哈……”

“胡说!”小厮怒目争辩。

钱公子今夜吃了闷亏,怒火登时全发在了小厮身上,直接回身踹他一脚,再冲着画舫上的人冷嗤一声,脚步加快的离开了岸边。

画舫舱内,亦歌水眸柔柔一转,绵言细语道:“你倒是来得巧,晚一些我就打算投湖了。”

赵晏久松了松筋骨抖了抖肩,一贯的没个正经道:“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啊!以你在风月楼的名头,老鸨怎么还叫你出来接这种活?”

亦歌淡淡一笑,面上染了一层凄苦的愁容。“我是风月楼头牌名伶,可也终究是个玩物。妈妈收了钱公子三百两银子,这么来看,其实我还挺值钱的呢。”

她视线一转,心中带着某种期许,目光灼灼了盯着赵晏久:“赵公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已经攒好了赎身的银两,只需你一句话,愿不愿带我回赵家?我不求做妻,只是做妾我也甘愿的。”

赵晏久当场怔住,神情变不知所措的慌张。虽然一直知道亦歌对他的心思,可他也一直婉言拒绝着。眼下,亦歌是要摊牌了啊,就看他还能怎么躲。

思忖再三,他强自镇定下来但仍负手站着,拳头掩在袖下慢慢攥了攥,指尖掐的掌心泛白。

语气是斟酌后的,一字一句却戳了人心:“亦歌,你要想离开风月楼,我可以帮你;你若想找个好人嫁了,我也可以帮你。只因为,我是拿你当了朋友的。”

——他不提身份地位不般配,也不提是不是另有欢喜的人,却说把她当成了朋友。这一瞬,亦歌的心真如坠了冰湖般,又冷又痛。

不知怎么才缓过了神,她忍着满目的伤心,面上强撑着最后一丝骄傲,扯出笑来道:“你赵公子结交一个风月楼名伶,想来也是可笑。日后……日后,我可不能痴心妄想了。”

说到最后,竟是自嘲了。

赵晏久硬下了心肠,不多言就折身离开了画舫。出门走远几步,在昏暗处就抬手朝自己嘴巴上轻掴了一下:叫你长得太俊吧!平白惹了一身桃花债。

身后的常欢一言不发,其实他在门口听着挺同情亦歌的。

等赵晏久再想登上童知府的画舫,发现船已经飘到湖中央了。行舟推波澜,波光似锦缎,微风拂澜衫。他立马垮下神情,一阵无奈叹气。

粼粼水波倒映着月光清辉,映照在亦歌的面容上。赵晏久走了,她还沉浸在浑噩中,神情一度恍惚,有那么一瞬看见她的眸子略有波动。

亦歌慢慢走出舱门,却停在了船栏边望着湖面不动。有风月楼的下人抬了一顶纱幔轿子在岸边接她,瞧她神色不对接连唤几声,差点急的冲上画舫来。

她冷冷淡淡地开口:“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然后,莲步轻盈迈开,换上楼里贯见的那种艳丽笑容,心死的情绪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

沈霄原想着一顿吃食是小事,哪知常喜和府中几个下人一直撺掇着他喝酒。这倒也还好,只是常喜这丫头一高兴喝多了几杯,直接拉着沈霄过去耳语。

说什么沈九你要大胆向小姐表白,赵家小姑爷的位置非你莫属。

沈霄拍开她的额头,只道她纯属多管闲事。

一行人天黑了才回到赵府,沈霄发现赵清淼竟然不在家中。等在走廊上撞见了钟管家,忍不住问道:“钟叔,小姐呢?”

钟管家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笑了笑答:“小姐喊了顶轿子,午后自己去了王家。算算这时辰,也该吃完饭回家了。”

沈霄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借走了钟管家的灯笼,拱手道:“那我去接小姐回来。”

出了赵府大门,沈霄是越走越快。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始终投在脚边寸许,他不知自己在焦急什么,却是一刻不敢耽误,生怕停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赵清淼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话说赵清淼午后一觉睡醒,身边没了多嘴的常喜,也没了寡言的沈九,倒是生出一丝的不适应来。她思量一下,拿起一盒祛风湿的膏药,乘上轿子就往王家去。

第五十七章 沈霄又欺人

话说赵清淼午后一觉睡醒,身边没了多嘴的常喜,也没了寡言的沈九,倒是生出一丝的不适应来。她思量一下,拿起一盒祛风湿的膏药,乘上轿子就往王家去。

庭院月光疏影,屋内香炉熏暖。

赵清淼坐在矮榻沿上,神情淡淡柔柔,一袭淡紫色团花对襟衫,下着白底绿叶纹褥裙。她微躬着背,从瓷瓶中取一勺药膏放在掌心慢慢揉搓,然后敷到王老爷子的膝盖上,一遍又一遍的捏着穴位。

王老爷子半倚靠在扶枕上,觉着腿上生出了一股暖意,舒意的微仰着头。连那张平日里严肃惯了的脸上,也浮起慈祥的笑意来。

他喉咙里呵出一口气来,悠悠道:“我这双寒腿啊,一入秋就骨头里泛酸疼,折磨了我半生。清儿,这种事还是叫下人来做,你歇一歇,一会坐府里的轿子回去。”

身后立马有下人端上来一只铜盆,赵清淼便就着盆伸下手去洗,沥了几下水,末了接过布巾擦干。她无意的抬了一眼,恍然发现面前的下人有几分面熟,脑子飞快一转,就想了起来:不就是上回,从兄长房内走出来的那个人么?

疑惑和探究都先压了下去,赵清淼若无其事的撇开视线,瞧瞧窗棂外月色越来深重,便起身冲着王老爷子盈盈一福身。

“外祖父,可要记得叫人每日擦这药膏才有效,清儿这就回去了。”

没听到回应,赵清淼疑惑抬头,发现王老爷子已经阖着双目打盹儿了。

赵清淼笑了笑,走到门槛,状似不经意的朝那个下人随手一指:“你来,送我出门。”

那下人觉不出有什么不妥,拿起一纸灯笼,恭敬的垂首沓肩提灯引路。

赵清淼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月悬半空,她目光清冷。等从走廊出院门时,她才忽然出声叫住。

“慢着。”

那下人立马回过身来,面上不明所以的发问:“赵二小姐怎么了?”

赵清淼拢了拢袖子里衣,眼皮一抬摄去几分厉光:“前几日,你来过赵府?”

那下人一听,神情当即变得很不自然,眼珠子左右游移,嘴唇翕动了下,内心挣扎的还想否认:“没,小的没有去过赵府啊。”

赵清淼冷冷的瞥看他:“可我那日分明看见了。怎么,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么?看来,我是要去请外祖父了,看他能不能叫你说实话。”

“别!”那下人激动地挥舞灯笼阻挡,又慌忙的收回,左顾右盼后发现四周无人,才稍稍松了松神经。

他拧着眉头哭丧脸,紧张的反复捏着灯笼竹柄,眼眸中亦带着些恳切,压低些声道:“赵二小姐别啊,小的的确去过赵府,可那回都是赵大公子逼得啊……小人想给家中爹娘买个小户安顿,可做下人的月钱不过几两,一时动了歪脑筋偷了王家的物件去当铺,好巧不巧就被赵大公子给逮住了。小的当时求他不要报官,不要告诉王家的人,他却要我办一件事才肯答应。”

赵清淼凝眸细细端倪,他神情懊悔不似有假,但一提到赵晏久心中划过隐隐不安,压下嘴角继续问:“兄长叫你做什么?”

“叫小的去老爷子书房偷一封信。”那下人咽了咽唾沫,如实答来。

这秘密吐露出来,心中顿觉轻松不少。他觑看着赵清淼,不放心的道:“赵二小姐,那封信小的可没看啊,直接就交给了赵大公子。你若是有什么想问清楚,还是回去找大公子吧。但小的求你千万、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啊!”

赵清淼舒了眉头,叫他自行离开。那下人张了张口但又不敢多言,只好躬个身作揖就回去了。

依稀的,传来后宅的一些争吵声,不知王氏又在和舅舅争执什么。

赵清淼此刻无心去管,只管一路闷头走在青石板上。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街市,沿街商铺有的早已打样,有的还亮着一豆烛火。

她目光深沉,慢腾腾走在屋檐下,脚步声清晰的落进耳中,夹杂着深巷里传来野狗野猫的叫声。

凉风拂面,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哥哥为什么要偷信?那封信上究竟有什么?

走了一会,临近自家铺子的地方,有一班人正围着方帷,张了灯烛,旁隔着一口桃木戏箱,前头搭着两张方桌,坐着不少人在看皮影戏。有布衣直缀的平头百姓,也有绫罗绸缎的富家子弟。师傅几人吹拉弹唱,挑线的配合默契,演绎着一出好戏,得来连声喝彩。

赵清淼被这波热闹搅了神,竟驻足了默默观看。

半晌一出戏完,赵清淼垂了眼皮,面上依旧提不起精神。她折身想走,目光里看到一双男子黑色布鞋靠近跟前,鞋尖上还沾着一点灰土。

赵清淼自然的想要避开,哪知对方就像是故意一般,你往左他便向左,你拐右他便去右。

这一下,她才觉察到大大的不妥。迅地敛肃神情,眸光冷了去正视。

“小姐。”

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沈霄。

“沈九,你怎么在这?”

赵清淼怔楞了下便恢复如常,但心底窜过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该来找自己的不是常喜这个贴身丫鬟才对?这丫头,自打沈九进府,真是越发偷懒了。

沈霄面色不改,眼神深邃,确认了人安然无恙的一瞬,些微松了口气。方才见她神情恍然的站在这,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但若此刻问她,必是不肯轻易告知。

沈霄略思忖,眸光一转,轻吐着酒气,修长手指忽然指向地面道:“小姐,你帕子掉了。”

赵清淼闻言顺势低头去瞧,地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帕子,便扬起头来道:“你眼花——啊哟!”

原来她抬起脸的一刻,沈霄故意歪了头凑下来,额头与下颌将将好就撞上了!

沈霄坚硬的下颌蹭到了赵清淼淡淡的脂粉。于是手指轻轻一拭,在指腹上细细一捻,眸中晦暗不明,声音低沉了些道:“小姐,想必是我喝了点酒看岔了。”

他语气有些玩味,淡淡尾音勾着人心一颤,赵清淼喉头有些发痒。她收紧手指,脸颊竟也微红,眼眸快速的闪烁一下,决心一动扣起两指,狠狠的在沈霄额头上弹了一记。

力道之大,速现红印,足见她生气了。

“沈九,你就是气死我,也得不了赵家的家财。”

赵清淼说完,一脸恼羞的拂袖离去。

沈霄按按额间,扯着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了笑,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 赵千山的信

赵清淼回到赵府,打发了沈霄下去,自己却穿过长廊直奔赵晏久的东厢房。见名瓦窗棂上亮着烛灯发出的晕光,便重重的敲下房门。

“谁呀?本公子困死了。”里头传来赵晏久略带疲惫的嗓音。

“哥哥开开门,我有话与你说。”赵清淼手未搁下来,抱着一副你不开门我便继续敲的架势,堵在门口。

屋内窸窸窣窣的穿鞋声,赵晏久披上了缎面袍,晃悠悠的过来开门。

“妹妹,我听说你去看外祖父了?钟叔说沈九去接你了,我才放心的。”

赵清淼从他身旁错身而入。一脸的心事重重,清眸带着冷然,回身就将房门合上了。

这举动看的赵晏久很是奇怪,琢磨着道:“怎么了?瞧你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王家有人刁难你了是不是?”

知道兄长想岔了,赵清淼也不急着解释。她找张交背椅上坐下,手指一拢握在袖间,目光朝赵晏久投去,有些深意的紧盯他,默了默才开口:“哥哥,你有事瞒了我对不对?”

赵晏久被盯得心里发毛,一时有点吃不准:她说的究竟是哪件事呢?

他思忖了一下,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干脆心一横,扯扯嘴坦白道:“妹妹,你也知道童知府与我有些交情。今日监察案大人到了永城,童知府特意差了师爷来请我过去作陪。不过,后来我遇上点事,就没见上面。”

赵清淼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微楞了下,似乎忘了方才生的哪门子气,反而平心静气了轻哂道:“看起来哥哥瞒了我许多事,不过我要问的可不是这一件。”

赵晏久坐下来劈开腿,将滑落了一半的袍子往肩膀上提了提,叹口气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咱们亲兄妹说话,就别藏着掖着了吧?”

赵清淼不语,目光移到桌面,伸出手指在烛灯的火苗上滑来滑去。觉得烫手了才抽回,淡淡道:“哥哥,你叫王家的下人给你偷了一封信,是不是?”

赵晏久脸上的表情微妙一滞,脊背僵着不动。屏了气,内心犹豫挣扎了半天,最后一刻才轻吐出来,已然是下了决心的模样。

“……你等等。”他绷紧的下颌慢慢放松,肃着表情起身走到壁柜,从上层一只上锁的匣子里拿出了一封信。

只是薄薄一张宣纸,捏在手中却似觉得有很沉。

赵晏久一步一步走过来,感觉胸膛闷的快透不过气来,深吸吐纳,才将信递了过去。

“你瞧瞧吧。”

赵清淼观他神情严肃,目光顺着移到信纸上,慢慢展开后,入目一行便惊怔住,跟着手不自觉的一颤。

今遇难事,恐不能照顾子女,望尔公速来上京。——寥寥数字,虽未署名,但下笔之人横折竖重,笔锋圆润温和。赵清淼看一眼便识得,是爹赵千山的笔迹!

眼睫抖颤,脸颊上忽然划过一行湿润。赵清淼仓促的擦去滚落下来的眼泪,翕动着红唇,却是不敢相信。直到抬目看向赵晏久,他点下头,赵清淼才泣出声来:“哥哥,怎么会是爹爹……”

赵晏久垂下眸子不敢直视她,胸膛里一股沉闷,颔首回道:“你记得当年爹是醉酒溺死的吧……看这信上的内容,似乎爹爹是早就预感会出事,才写信唤了外祖父来京。”

怎么能不记得呢?赵清淼哽咽着,一口肺腑的气带着痛楚缓缓吐出,泪眼再度朦胧了视线。

(虽有老话言,人在河边走,哪有不失足?更莫说赵千山是喝醉了酒靠着河道边走,大有可能失足落水。)

赵清淼还记得,当年负责查案的京官是这么说的,此案也就这么下了定论。他们兄妹在京内举目无亲,凭着爹爹几位走得近的同僚,才得以办完了丧事。赵清淼自己还是恍恍惚惚,而兄长又在会试后榜上除名,两人过了几天潦倒日子。直到外祖父派人来接他们离开,生活才重新有了希望。

离京那一日,她望着官道离高耸城廓越来越远,听着风声都好似在耳边哭嚷。后知后觉的,她嚎啕起来,抱着赵晏久喃喃:“哥哥……我们、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以后,没爹没娘……”

她记得赵晏久也紧紧回拥着道:“我们,迟早会回来的。“

可过了这么多年,兄妹俩再也不曾踏入过上京。

赵晏久曾想过,若是当年顺利取了进士之名留在京城,就能查清他爹办的案子究竟是出的什么纰漏。可偏偏,他被人陷害落榜了。

赵千山为人质厚宽简,查案耿直敢言,常说乌纱头上有青天。可就是为人太过清高自律,免不得会被人嫉妒生恨

赵晏久轻摇头,收回乱糟糟的思绪。目光变了柔,手按在赵清淼一头青丝上轻轻抚着,“你听哥哥说,这事我始终放不下,我要查你别管,一切哥哥来做便好。”

赵清淼还沉侵在悲伤中。一方面,这信上的字迹连带过往温馨的画面一并涌现出来,叫人无法释怀;另一方面,她没想到兄长过了这么久,还会想查爹爹的死。

她调整呼吸,吸了几下鼻子,别过脸将头埋在赵晏久怀里,咬了咬红唇执着道:“哥哥,不管如何,我们兄妹都该共进退。”

赵晏久好说歹说,却还是劝不过执拗的赵清淼,最后一声叹气里夹杂复杂的情绪,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以后与你有商有量,行了吧?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这一夜寂寥,是过往扰心,兄妹二人都没睡好。



翌日。晨时空气里漫着一股湿冷,虽阳光照了大地,但秋意似乎更浓了。绿叶泛黄红花凋零,碧空之上飞过一群忙着往南迁徙的鸟儿。

府中。常喜闲闲的站在赵清淼房门口,与缓步上台阶的沈霄使了个眼色。

沈霄瞧屋内静静悄悄,于是在她身侧抱臂站定,问道:“小姐没醒?”

常喜眼角嘣着一点泪花的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副难言的面色,支支吾吾道:“沈九啊,我问你个事。”

沈霄不知她要问什么,嘴角微微下压,眸中染了淡淡的怀疑望过去。

常喜面颊竟然蒙着一丝羞赫,压低嗓门道:“沈九,你老实跟我说,我昨日喝了几杯,没胡说八道吧?”

原来是要打听这个。

沈霄剑眉一舒消了疑惑,顿觉这丫头有些好笑,就转过目光,故意吊了胃口道:“你昨日啊,叫我好好努力,早日成为赵府的小姑爷。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

常喜惊得瞪大双眼,闭上嘴猛咽了下唾沫,轰一下就头大了:完球!

第五十九章 蔡文景上门

屋内,赵清淼困顿将醒,眼皮沉重酸涩,伸出一只玉手撩开了帐幔,忽觉皮肤上凉意飕飕,索性身子往暖被里又拱了拱。

昨夜赵晏久的一席话还留在脑海,那封信的字迹也在梦里挥之不去……

缓了半晌,散漫如她,还是决定起床。

常喜进来,帮着熏香更衣。

赵清淼换上一件梅花暗绣立领褙子套长裙,衬得人容色清丽。

常喜替她梳好挽髻插上玉簪,自觉有那么一丝心亏,于是贼兮兮的一笑,对着镜中人夸上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姐真是连骨带皮的美。”

“……”赵清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铜镜里打量着常喜,无奈的叹息,语重心长道:“阿喜,这种话下回还是别说了,听着我觉得好生瘆得慌。”

常喜讪笑一下连忙点头,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吐了吐舌尖退到侧边。

赵清淼从凳上起身,撩起珠帘出来,才发现沈霄穿着那身芷青暗底的袍子站在门口,身量颀长挺直,明亮光线衬得他面容清隽,似乎已经白回来许多。

他亦是抬了深邃眸子看过来,嘴角扯着一丝浅浅弧度。

两道目光相触,赵清淼落了下风,微眨了一眼就匆匆的移开视线。

随后三人走向偏厅,落座后,赵清淼看向钟管家问:“钟叔,哥哥呢?”

钟管家还未开口,倒是常喜舀了一碗绵稠的白粥递上去,接了话茬先一步回答:“大公子赶早就带着我哥出门了。”

赵清淼收了心绪:其他事暂且放到一边,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手捧着碗沿轻吹,嘬了一口粥,又夹起一筷甜辣口的青豆萝卜来拌粥。一碗热粥下肚,暖意在全身游走了一番,舒畅的很。

吃完早食,她带上人照例往铺子去。

等轿子落地的时候,隔着帘子就听到常喜惊讶一句:“小姐,表姑爷到了呢。”

——蔡文景,他怎么会来?

赵清淼思忖间已经撩开轿帘,看清柜台前确实站着蔡文景和他的小厮。

铺子里的账房和小二并不认识他,便请他在旁等着呢。

赵清淼微蹙眉,带着满腹疑惑的跨进门槛,对着蔡文景先福了福身:“不知表姐夫会来,底下人怠慢了。快请雅间坐吧。”

“清淼表妹客气,我今儿个是来谈买卖的。”蔡文景眉若远山,笑的神情温和,兰衣宽袖斜襟袍衫衬白衽,投过来的目光是明朗坦荡。

随后,赵清淼引他上阁楼的雅间。

窗台边吊着一盆南天竺,书案上一只点墨翻口斗笠碗,清幽漫香,袅烟簇成丝缕。

沈霄端的小厮模样,低眉顺眼过去斟茶两盏,才将紫砂雕兰的提壶轻轻放回茶几上。视线却不露痕迹的扫过那蔡文景,此人对着赵清淼的态度绝对是泛泛平常,他迅速敛去审视,侧身站到赵清淼身后的空位。

蔡文景捏着一管袖子端起茶盏,细闻之下啜了一口,眉梢扬起又立马落下,啧啧赞叹:“十斤茶养一两芽,君山银针倒是不错。”

赵清淼目光一折,心想你蔡家喝的只怕比我这要强得多,嘴上却道:“一般一般,都不是新茶了。不知表姐夫来所为何事?”

蔡文景渐渐收了收笑,正色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上回我与你提过官府正需一批宣纸,恰是为给秋试考生所筹备。价格呢不能过高,但材质既要坚韧也要好润墨。”

洛阳一带产纸的坊间也有不少,赵清淼那日听他随口一提便心有疑惑,没想到今日他会亲自登门来谈。

赵清淼思忖一下,不解的问他:“官府不是每年都有库存吗?若是学子所用,就是把永城的商户通通叫去,几百张怎么着也是够得吧。官府只需叫他们各自去竞价,谁低廉纸佳就采购谁的。怎么,倒还麻烦起蔡家来了?”

蔡文景瞧她言辞谨慎,无奈的笑了笑答:“经商的,哪个不想与官家拉近关系?我特意揽下来这桩买卖,也是希望能日后帮到家中。”

说完,神色竟有些惆怅了。

赵清淼默不作声,见他又恰了一口茶道:“官府库部本备着一批棉料宣纸,那纸张润墨绵软就是较薄,偏今年夏季多暴雨,房顶的瓦砾漏了水,直接把那些宣纸都浸水烂了。”

宣纸的原料本是檀皮和稻草,所以极易吸水,存放不当也容易虫蛀。

赵清淼眼眸一划明白了一二,却还有一丝顾虑:“谁不知道蔡家的生意做得好,在本城人面又广,表姐夫却还来拉我采办,未免太看得起了吧。”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天底下哪来送上门的好处,更何况这话出自一个经商人的嘴,赵清淼不得不多个心眼,可别落个两头不讨好的结局。

那蔡文景微怔,继而噗嗤一下发笑:“你还提防起我来了?且不说我们三家的关系,蔡家做的盐粮生意,采办文房四宝,不是你赵二小姐的行当吗?”

沈霄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冷笑一声:朝堂上的那些牛鬼蛇神,哪一个不是穿的道貌岸然,装的义正言辞。所以赵清淼小心些是对的,天知道这蔡文景来是安得哪门子好心。

蔡文景收了笑,又与赵清淼谈了下采办的细枝末节。

赵清淼道:“城里的商家多是棉料宣纸,我倒是能采办些净皮宣纸,同是纸性坚韧柔软,宜书宜画。吃墨均匀,托墨色也不会洇散。就看官府要不要了。”

“你只管三日后交出货,其他的事便不用管了。”

两人商谈完不足一刻,下楼后赵清淼又亲自送他出门,客套的互相道了个别。

就在蔡文景带着小厮折身走后,赵清淼漫不经心站在门口,眼眸往街市上扫了一圈,蓦的停住了目光。

——对面的茶楼雅间开着一扇窗户,里头正坐着一位样貌妍丽的姑娘。但落下来的目光,很不友善。

常喜正奇怪自家小姐怎么发呆,跟着昂起头瞧过去:“小姐,那人好像是、表小姐吧?”

不是好像,正是王妍。

还想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哪知对方已经一把将窗户合上。

赵清淼蹙眉深想:大老远的从城南蔡家跑这来喝茶?不似她的作风。王妍素来喜欢去绸缎庄或是胭脂馆才对啊。

眼眸有光流转,脑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赵清淼联想到方才蔡文景在这:莫不是她来寻夫的?

第六十章 季允礼送礼

望着那扇紧闭的窗子,赵清淼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先前就知道蔡文景和王妍一直未有孩子,莫不是夫妻关系并没外人看来那么和谐,以至于王妍时时刻刻要看紧了蔡文景?

家长里短的就头疼。想到这,赵清淼轻晃了下头:等这笔买卖成了,自己得与蔡文景少些来往,免得日后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沈霄长腿一迈,从铺子里款款走出来,明眸稍稍错过赵清淼,看似很随意的往左右两道瞟去。

哟,那卖糖葫芦的汉子乌眸滴溜溜的转,不时往他这头瞧。竟然全不顾脚边转着几个孩童,大声嚷着要问他买糖葫芦吃。还有个卖水磨豆腐的,前头站着人问他切一两,瞧见沈霄出来后,竟麻溜地切了好大一块。来客提醒不对,他还催着人快拿走别废话。

——做生意做成这样,要说这不是故小虞安排的眼线,他都有些不信。

盯着便盯着吧。他倒是不急,既与姚拾约定了,只等故小虞传信回去,郭卜一旦出城,必会引来幕后之人警觉,就怕永城很快保不住这么安宁了。

这么想着,视线又慢慢移回赵清淼身上。一想到可能会连累到她,心里就隐隐不安了。

沈霄缓了缓神,厉眸变了柔和,张口清朗的嗓音唤一句:“小姐。”

赵清淼侧过头瞧他,没什么特别也就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心里惦记着把采办宣纸一事落实,于是招手吩咐常喜先去准备轿子。

“请问,是赵二小姐么?”

冷不丁,另一头迎来一个陌生人的嗓音。

赵清淼转身去看。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目怀一丝不确定的瞧着她。

“是我。不知你是?”

那人立马露了笑,恭敬的从怀里掏出一只朱丹红的锦囊递上。

“小的是受季先生嘱托,特来物归原主的。”

赵清淼眼神有些茫然:季先生?谁呀?

那仆人见她模样是没想起来,只好矮身提醒一句:“我家先生叫季允礼,说与小姐见过的。”

沈霄跟着耳尖一动,眸子犀利的睨过去,感觉闷闷的有些在意。

赵清淼一下恍悟过来,原来是那位季允礼呀。想到昨夜赵晏久的确说监察案一行来了永城,她倒是没太放心上。

不过,就在青川岛见过一面,何故寻上门来了?

想着,她先打开锦囊一看,有些怔楞:竟是自己贿赂水匪用的那块双纹玉佩。

赵清淼面露讶色,取出来玉佩握在掌心,只觉冰凉细腻,看纹路清晰透亮,完全没有丝毫的损伤。

眉梢微动,她垂着的眼眸闪烁一下,继而抬眼问道:“你家季先生,怎么知道这东西是我的?”

那仆人笑笑解释:“差役清点物证的时候,有个水匪自己交代的。既然物件送到赵小姐手中,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待他离开,赵清淼握着玉佩站在那,想了想,又重新装回锦囊,收到了衣兜里。沈霄努了努嘴,沉了目光不发话。

——柏周身边的人,倒是有意思啊。

此时,常喜带着轿夫过来了。

上轿前,沈霄特意伸出手臂替她掀起帘子。

赵清淼低头坐进轿子,目光划过去,他还是那副俊如风的少年姿态,指骨修长,青筋若现。

帘子滑落下,光线跟着稍暗。

起轿后一直往城西夫子巷走。

赵清淼要去找的那个纸坊老板本是徽州人,家道中落搬迁洛阳才开始重操旧业,做的纸张薄而不脆,细腻平滑,生意虽小却好在从不乱开价,比之洛阳一带见人开价的纸坊实诚的多。他给一般客人卖的纸都是生宣所制,除非达官贵人要,才给加了矾水的熟宣纸质。

过拱桥,流水潺潺。这时辰正是街市热闹的当口。因为入秋后冷的快,多得是小妇人簇拥着挤在那布匹和绣鞋的铺子里,咯咯咯的笑得面颊绯红。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轿子在一处白墙灰瓦的民宅前停住。

赵清淼从轿内走下来,常喜伶俐劲,先去扣那漆面门环。

敲了三下,才听着隔墙有人急急忙忙的跑到了门口。

门开了,“谁呀?”一个袖子挽起到了胳膊肘,长衫扎进裤腰里的中年人,粗眉小眼,额角全是汗,不耐烦的朝常喜打量。

赵清淼赶紧上了台阶,唤一声:“陈老板,生意兴隆。”

那陈老板一看是熟人,立马露了和善。“赵二小姐,贵客啊。”

他侧过身扬手一引,就让赵清淼等人进了宅子。

等赵清淼说完来意,陈老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你来的巧了,我日前刚做好一批宣纸。”

说完,爽快的领着她们去了库房,抽一张纸样给她先验验货。

赵清淼拿着宣纸摊平了放在书案上,手感抚上去丝纹已算细腻,厚薄均匀稍有阻力。轻轻一抖,绵软不脆。

她心里头十分满意,面上却不露,还是淡淡一笑道:“陈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可要开个实价。”

“行啦,按老规矩。再送你十张澄心堂的纸,既是熟客,也够意思了吧?”

陈老板也不拖拖拉拉,爽快的回应。

沈霄听得这话倒是有些意外:这人做生意真是大方,上京多少官家子弟用的就是澄心堂的纸,不可谓不贵。



赵清淼在谈生意的时候,赵晏久还在学院监堂。

离秋试开考又少了一日,监察案大人都来了永城,今年的考场必定更加戒严。学子们废寝忘食,就是当个院事也不敢松懈下来。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赵晏久是深有体会,所以更加不想自己遇到的挫折,在别人头上重来一遍。

一堂课结束,赵晏久移步到书房,常欢后脚跟着敲门进来。

“公子。”他近到跟前了却欲言又止,厚厚的嘴唇张张合合,看的赵晏久眉梢一挑,很是不爽。

“有话就放。”

“方才风月楼的一个丫鬟找上门传话,说是——说是今早亦歌姑娘跟老鸨摊牌了。好大手笔的花了五百两给自己赎身,之后就离开了楼里。这时辰,人正去了码头准备登船,看来是打算离开永城。”

常欢一五一十的说完,垂下眼觑看赵晏久,心道你看着办吧。

赵晏久手指捻着书册一角:怎么听这话的语气别扭。

诚然,他有种如释重负的心情。

第六十一章 祸从天上来

赵晏久眉峰一拢,轻描淡写的抿了抿嘴道:“也好,她能过上平凡的好日子了。”

你就不挽留一下?常欢默默的在心底抱不平。

那亦歌姑娘除了出身不好,样貌性情和才华都不差,更何况是一心向着你。真叫那什么明月照了沟渠了。

大概他谴责的目光不加掩饰,赵晏久在旁少许感受到了,清了清嗓子,换了个劈腿而坐的姿态。

常欢这人木讷的时候真楞的不行,完全不懂婉转啊。譬如此事,跟他说干什么?他需要负责么?

晾了一会,哪知常欢忽然又问:“公子,今日还去面摊吃面么?”

赵晏久端起茶盏刚抿了一口,听得这话差点一噎就喷出来。幸好强自咽了下去,才顺了口气。

别家的都是想着法儿给主子解忧,唯有这一位,不留余地的要给主子寻麻烦。

“去什么去!永城的十来家面馆又没歇业。”打今儿起,我赵晏久若是再管什么闲事,老天爷就罚我生不出儿子吧。他赌气似得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

摆摊的苏阿娇,与唐府的赘婿苏康安牵扯不清,他再去吃面,倒像是个不怀好意的人上门。

常欢终于无话了,瘪了瘪嘴把腰杆挺直了站在一侧。

赵晏久手撑着额头准备打个盹,屋内静默了一会,陆昀敲了门进来。

“公子。”他低头弯腰行了个礼,抬头时目光有意朝常欢觑了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晏久把手放下搁在案上,睨着他道:“什么事,你说吧。”

陆昀目光一收,赶紧拱手道:“大公子,我听来一个消息,监察案大人已经入了永城。这回秋试便是他主考,童知府从旁监考。若是公子想打点可要尽快——”

赵晏久眉峰一瞬落了下来,目光投去时有些严厉,吓得陆昀后头的话顿住了,嘴唇干涩,面色发青,自知多嘴的低下头去。

“陆昀,我叫你管好学院的事,别把心思往别的地方伸。怎么,你来教我做事?还是也想去攀交监察案大人啊?”

赵晏久一腔气愤,越说语气越冷然:“打点?枉你读过书,行贿朝廷大员可是大罪。我不知你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呢!”

“我、我错了,大公子!”陆昀身子猛地一颤,跟着惶恐的跪下来道:“我只是听人说起了这事,并非有意去打听。我被赵家收留这几年已经感激,一心只是想报恩罢了,怎么可能希望赵家出事!大公子,你定要信我肺腑之言啊……”

赵晏久冷嗤一声,眼眸半阖,不咸不淡道:“谁知道呢,你翅膀硬了想飞也不是不行,清儿当初带你回来就是个偶然,你这几年在学院帮衬我,该报的恩也报了。”

他有些不喜陆昀,与‘沈九’相比,他更喜欢那个话不多的少年,眼神总是澄澈,却懂敛起锋芒。

陆昀呢,藏着小九九,为人处世倒是圆滑,但机智不足,又没有容人之度。他在学院这几年,私底下做过什么,赵晏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昀脸色白了青、青了白,缓了好一会,才敢抬眼去看赵晏久的神色,见他气慢慢消了,发了话。

“别跪了,我又不是你祖宗。”

陆昀忙点头称是,咬咬牙根,眼眸低垂的退了出去。

稍稍,赵晏久往靠背椅上一仰头,双手交叉着枕在脖颈下,突然——右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心头蓦地一沉,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莫不是今日有什么事要发生?

~

这边厢,赵清淼谈完了采办宣纸的事,正乘着轿子慢悠悠往回赶。

秋风相送,卷起的落叶在半空高高低低的飞旋过。逛街的行人少了许多,有些卖货郎边走边吆喝。另有些商贩无精打采坐在矮凳上,脚跟前支架撑开摆着个竹篾筐子,卖的都是些骗孩童的小玩意。

“敢问,是赵家二小姐吗?”

有几个油头粉面的人突然从转角冒出来,布衫布鞋,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驼背,排成了一排刚好拦住轿子的去路。

沈霄目光微凛,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观几人神色不怀好意,更像是来找茬的。

有来往路过的百姓看到想瞧个热闹,却被那几人挥着拳头吓的低头走开。

“看什么看!”

轿夫犹豫着停了步子,就见常喜先迈过去质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赵清淼隔着一层布帘听得清楚,心道:今儿真是奇了,怎么到哪都有人找上她?

几人面面相顾,而后桀桀坏笑出声,一边卷起袖子,一边目光渗了恶意。

“我家钱公子,特意来请赵二小姐过府一叙。”

常喜听出来不对劲,脸色刷的变了,急着喊了一声:“不妙,快走!”

轿夫赶忙将担子换了一边,顺势转过身,打算绕道从另一条路上离开。

哪知,几人立马散开了架势,直接奔过来将他们围拢,断了出路。

轿夫脚步一乱,跟着轿子左右晃动,赵清淼也无法安坐,干脆出声命他们停轿。

掀了帘子,赵清淼探身走出,目光左右扫一圈。看着不急不躁,遇变不惊。

“赵二小姐,与我们走一遭吧。”说话的人讪笑,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从背后抽出一根短木棍,在掌心一下一下敲着,样子很是恐吓。

常喜面色绷紧,故意伸长脖子,拔高嗓门道:“钱公子是什么玩意?永城可是讲王法的地方,我们赵家有头有脸,容不得你们当街放肆!”

“哎哎哎小丫头,说了是我们钱公子请二小姐去喝喝茶,你怎么曲解人话呢?我们钱公子最光明磊落,要不是你们赵大公子找麻烦,嘿嘿,我们也不至于——算了,不跟你废话!”

那人强辩了两句,觉得没意思了直接翻脸,一把狠狠的推开了常喜就要上前。

赵清淼却是立马明了:看来麻烦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哥哥。也不知他怎么招惹姓钱的。

沈霄冷肃起面容,快步上去扶住常喜的肩,待她站稳。回头瞥见那个恶徒的手离赵清淼肩头只差一寸时,立马阴沉了目光。

“咚!”一枚铜板嚯的弹去,砸中那人的手背,痛的一缩。

“哎哟疼!他娘的谁动的手?”恶徒甩着手,气急败坏的回过来。

只见一个瘦削少年慢慢走近赵二小姐,身前一挡,摄过来的目光又冷又厉。

瞧的恶徒无端端生出胆寒。

忽然,他眸光一变,怪笑道:“嘿嘿,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第六十二章 回头整死你

“呼!”

沈霄听风辩声,后头窜出一同伙举着棍挥舞袭来。他本能的要往侧避过,却目光一转,先将赵清淼往轿子里推。哪知她急忙矮身,脚一错步踩住了裙裳,眼看踉跄着往地上跌去——

一惊之下,沈霄几乎一瞬出手拉回,抱住了赵清淼护在自个怀里。几息,温香软玉捏在手里的感觉还未体会,抵不过那根棍子击打下来的痛楚。

来不及躲开的木棍,不偏不倚的往他的肩头打来!

“唔……”沈霄硬生生受了一记,闷声吃痛浑身一麻,额头鬓角开始冒汗,连手指都不自觉在颤抖。

恶徒的目标本是沈霄,方才同伙差一点打到赵清淼害他吓的半死。钱公子命他们请人回去借此吓吓赵晏久,可没给他们胆子把事情闹大啊。

幸好这少年转回头挨打,那人一下惊一下愣,片刻抖着腮帮子放笑:“真是蠢蛋啊!”

一众同伙也跟着嗤笑起沈霄。“不自量力!”“这小子还英雄救美呢!”

赵清淼被沈霄紧紧拥住,温暖的手臂铁钳似的箍着她的腰,瞬间脑子有些发懵。但听得出他挨打时,分明压抑下痛楚的嘶嘶呼气声。

“沈九你可有事?!”赵清淼心一紧,急忙撇过头去瞧。

一缕青丝从她耳边落下来,挠的沈霄面颊微微发痒。他依旧面沉如水,喉头滚动一下,目光折落了下去。盯着赵清淼的侧脸,开口时语气温和,言辞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小姐,好好待在轿子里别出来。他们,就交给我。”

赵清淼上一刻还满眼的担心他,听了这话又转了茫然,但观他眼神坚定,迟疑了须臾道:“你别太勉强。”大不了,先认怂。

隔着滑滑的衣料,她手臂软绵绵的一层细肉,捏得出骨。沈霄眼睫闪了闪,随即松开手退一步。眼梢漾起了一层淡淡笑意,转头瞧着那些人不屑道:“一点不勉强。”一字一字说的极重。

眼看着赵清淼回到轿子里,那恶徒煽动起其他人道,“一起上啊!一个小崽子,我们怕你不成?”

他离得最近,龇牙咧嘴的三两步奔过来。

枪打出头鸟。沈霄低低呵气,不退反进,在那人挥动棍子的一瞬,沉下身滑地,来了一记扫堂腿就将人撂倒,顺势一滚坐在他身上,劈手夺棍子压在其后脖颈,又抄起两条手臂猛地朝外拉,错骨般反拧过来,就给整脱臼了。

那人痛的粗声喘息,脸色惨白哇哇嚎叫,最后没了力气,颤着声呜咽求饶。

沈霄寒意更甚,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作死就不会死,若不然我割了你的耳朵,带回去送你们钱公子长长心?”说着,他当真捋起袖子露出一柄匕首,手指一弹,利刃寒凉泛光,在其两侧耳朵上慢慢比划,等着见血。

冰凉却坚韧的触感把那人吓坏了,脑袋里‘嗡’的空白一片,面色如土:好似有条毒蛇盯着自己,匕首就像是它吐出的信子,极度危险啊。

有人欲要上去救他,沈霄余光锐利一扫,直接拎起那根短棍,手腕一转的抡起来,越过头顶当耍剑似得挥去,先格挡后一挑,腾挪再一撞,将来人阻在一丈外。

要说这些同伙不过是跟着钱公子混饭吃的,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此刻瞧沈霄身手利落放倒一个、还游刃有余拦着一个,顿生出后退之意,迟迟不肯再上去援手。

常喜在边上看得是直捏冷汗,她呆呆的盯着沈霄,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沈九揍人的时候好似变了一个人啊,凶狠异常。

不放心的赵清淼听得帘子外没了动静,于是担心的掀开帘子一角观望。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沈霄不算宽阔的后背,但,他的气势似乎震慑了那些人不敢妄动。

忽听的有车轮‘咕噜咕噜’碾过地面沙土的声响。就见一个戴草帽的小胡子拉着板车经过,若无其事与这些人目目相对片刻,嘴忽然大张,挥着双手呼喊:“差爷快来呀,这边打死人啦!”

那伙人做贼心虚,一窝蜂上前想要按住他的嘴巴叫其噤声。别看那小胡子身量瘦小,动作很是灵活,足下稍稍一滑,直接弯下腰躲开了乱哄哄四下伸来的手。

等‘他’从人群空隙里挤出来,长舒口气,别扭的按了按自己的两撇胡须。

沈霄看得仔细,眯了眯深眸,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故小虞。

“干什么呢!”

竟真有两名官差模样的大摇大摆的往这头走过来。

这伙人不想把事情闹去官府,见形势不好纷纷不管不顾的往另一头奔了,只留下脱了臼还躺在地上的那位。

“哎哎你们别走!快快拉我一把啊!”

沈霄折身,没有半点同情,将其一把提了起来后,直接扭送到了两名当差的面前。

“好好交代你的罪行,尤其是你家钱公子这个主谋。”

那人一挣扎,脱臼的疼痛直接叫他昏了过去。

“……”沈霄眉峰一挑,漠然的拍了拍他的脸,见还是不醒就冷哼一声,换了个位置,将他腋窝卡在自己肩膀上,一蹲一拉,‘嘎拉、嘎拉’两声清脆,就助他的胳膊复了原位。

那人痛的双眸睁开铜铃般大,死死瞪着沈霄,面部表情十足狰狞,哑了声,咬着嘴唇冷汗直淌。

“大胆!”两名当差的见他毫无顾忌官家在场又动手,当即不满。

“二位差爷,此人方才带着人想要掳走我,正是我家丁出手才免遭了难。”赵清淼急走两步而来。

她给常喜递了个眼色,常喜便将两腚银子掩在帕子里,送了过去。

见好就要收。两名当差心领神会,揣进兜里相觑一笑。

“好说好说,你是——赵二小姐?”

赵清淼曾二度进了官府,被他们认出来也不算新奇。

“咦,我瞧着你这家丁也眼熟,上回……”

赵清淼心一提,赶紧打断道:“差爷,先说正事吧。此人乃是钱家公子的手下,还望你们带回去好好审问……”

故小虞见沈霄他们没了麻烦,敛了眉眼,拉着板车一颠一颠走了。

~

落霞灼灼,晚风慢慢。

“什么?!姓钱的龟儿子竟敢派人掳你?哥哥我这就去童知府那,替你讨回公道!”

第六十三章 赵晏久献计

赵清淼一行回到了府中,才进门就见赵晏久翘着腿而坐,夹了口菜神情好不悠哉,常喜心道不平就忿忿的告了状。

赵晏久听完一张脸登时由笑转怒,那叫一个气急恼火,当下一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几盘子相碰泼了些浓汁出来。他掷下筷子横眉冷目,不待旁人劝说,蹭蹭就跨过了门槛,带上常欢直出大门。

赵清淼心知他这是要去官府,紧走两步追出来唤道:“哥哥莫要太冲动!”

虽说赵晏久是个老成持重的,但遇上妹妹的事也无法轻易冷静。

此话当然没落进赵晏久耳中,他碎碎念着一路疾走,骂着那钱公子:龟儿子,既然你踩过界了,就怪不得我整死你老子了……

知府府衙。

向守门的差役说明来意,由他进去通传,赵晏久和常欢则在角门前驻足稍候一会。

这时辰不可能升堂,大堂的红漆柱顶门自然落闩,除了廊檐下挂的纸皮灯笼散着一圈昏黄亮光,进深处都是一片黢黑。

童知府正和夫人在府后的眷宅里吃饭,只是围坐一桌的多了柏周和季允礼二人。

“柏大人、季先生,这是洛阳燕菜、葱扒虎头鲤、云罩腐乳肉。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快趁热尝尝。”

柏周回来后已经换下威赫官袍,穿着墨兰轻常服倒显几分平易近人,他睨着那几盘菜肴饶有兴味。

季允礼则淡泊着脸,随意的扯了扯笑,兴趣寥寥的客套两句。

“有劳知府大人费心了。”

说着,下人在旁伺候着布菜。

吃了一会,就听见差役在门外传话,得了童知府应声后才跨步进门。先是朝着柏周躬身行礼,而后贴近童知府耳边轻语两句。

童知府初听赵晏久为了何事而来,有些惊愣,压了压嘴角啧声道:什么玩意?钱家公子派人要绑赵家二小姐?如此目无法纪,当他这堂堂永城知府大人是摆着看的么?

要说今日他忙着陪监察案例巡各部人不在府衙,抓回来的那下人直接被师爷先押进了府牢候审,尚未来得及通告童知府一声。

童知府暗暗琢磨,此事出在自己管辖之下,双方又是商贾之家,正巧监察案在此,需得酌情办案不要闹大为好。遂吩咐了人出去告知赵晏久,劝他明日再来。

一顿饭吃完了,童夫人屈了下膝福身告退,童知府目送着她走,才发现差役又在门口徘徊,这回面犯难色的觑看他。

想必是赵晏久不肯走,特来请示的。童知府略沉吟,将视线转过来,有眼力见的拿过提壶斟茶,递上了茶盏道:“柏大人、季先生,喝杯清茶解解油腻。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在府中尽管差遣下人。”

柏周接过茶盏细闻,面颊带几分倦色的垂了眸道:“童大人事忙,不必顾虑我们。”

童知府看似有些心急,颔首弯腰就退步出门。差役立马从旁迎上,两人就在廊道上边走边低低说着话。

等听不到半点声了,柏周才眼皮一翻,目光投向季允礼,见他面色微沉,便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也有事?”

季允礼勾了勾唇,笑意很淡的答:“大人,你在固州城办的案子,按理说吏部的官书上陈,怎么着也该送进宫了。可愣是半点风声不曾传来,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柏周抿口茶,扬眉落下,倒是不甚在意:“本官办案又不是巴望着升官发财,或许京城事务繁忙,陛下那张龙案上折子堆了一堆来不及看。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他睨着季允礼,伸了手臂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说说?”

一刹,季允礼心思陡转,半垂眸敛去冷意,语气平淡道:“没什么想法,就是隐隐有种感觉,京城可能出了什么事吧。”

柏周猝然一噎,目光自然的移开,嗤笑一声道:“京城那个鬼地方,什么时候太平过呢。你跟着我一直在各地巡查,收不到消息也属正常。朝中除了大臣还有摄政王坐镇,能出什么乱子。”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才各自回房歇息。

池水明静倒映一轮胧月,山石玲珑,曲径长廊。

这边厢,差役引着赵晏久一路行到偏厅,就看见童知府背手立在堂前,似乎是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山水图。

赵晏久上前作揖,低头朗声道:“知府大人,晏久是来告钱家公子的!”

两人之前喝过花酒,有过那么一点交情。不过,在师爷领他去见监察案时,机会就那么白白浪费了。所以此刻,他心底真没多大把握,童知府还会不会卖他一个面子。

童知府缓缓回过头来,面色无恙的应了一声,招手叫他在侧落座。

赵晏久却直接撩袍跪下,目光里透着坚定道:“知府大人,那钱公子先前与我有过一次争执,未料他竟然怀恨在心,要绑架我妹妹来报复。此人素来行径恶劣,永城百姓所不齿。还望大人替我们赵家兄妹做主!”

“赵公子快快请起,本官自然会秉公办案。”童知府俯身来拉他的手臂,见拉不动,只好佯装怒的批评起一旁的常欢来:“你这下人怎么净看着主子跪,还不将你家公子扶好了!”

常欢知道赵晏久是要做戏,故低头不语装聋子。

童知府嘴角一抽,倒是看出来了,这对主仆都是耿直脾气,收回手任他去算了。

“赵公子,人呢已经先关押了,此案还需明日请了钱公子过来对质。虽然本官信你的为人,但办案讲究证据,若他承认便好说,若是不承认——你看令妹也无损伤,不如你们私下和解。想必也只是一场误会吧。”

赵晏久目光一沉,心道童知府这是想把事情大化小、小化了啊。他岂能答应!

紧了紧面颊线条,随后变了对策,赵晏久抚了抚膝盖缓缓起身,坐到一侧交背椅上,语气郑重了道:“听说监察案正在衙门后宅内。大人想不想,趁此机会在监察案面前得个好字?”

童知府原本想把人打发走,未料他提了这茬,虽怕事如他,也不禁有些动了心思。

“赵公子,可不要为了私事诓本官啊!你若胡言,本官照样抓了你。”

第六十四章 差点吓破胆

因为今年雨水连天,本地种棉花的农家收成大减。除了交给官府的那部分赋税,其余的都拿去市场上卖了。三月才播种,循循辛苦磨破指甲,至了夏季才累了一年成果。还没定下心来,就马上哭丧了脸。

原来永城这块的大户来收,嫌弃棉花品质不及往年便故意压价,其实就为了大肆囤货,等天冷了转手来卖。棉花捻成纱并成线纺成衣料,或是掸成褥子都是冬季里紧缺的物资。

那钱老爷便是欺行霸市惯了,所谓棉花在手,票子我有。这边赚着农家的血汗钱,那边又哄抬了城中的物价。其他的商贾在他这里吃过暗亏,也不敢与其去争这门生意。至于外地的来卖,路途遥远兼开支大,价格更加不划算。

“他家收的时候压低十文,等铺子卖棉衣、棉褥的时候,通通涨了三两不止。且不说一般百姓,就是城中兵营用的,大都是自他那采办的。”

童知府细细听来,眉心一紧再一舒,也不知是夸是骂的啧了声道:“这厮的确心够黑的。”

浑圆的眼珠在眼眶里溜了一圈,童知府开始打量着赵晏久,心说:你这性子睚眦必报啊,人冒犯你妹妹,你就要拿他爹赎罪。

童知府本是无所谓的,办不办这个案子都无碍,因他是个懒官,勤勤恳恳在任上,只求个心安不要树敌。他动心的原因其一,正是柏周在永城。监察案下放各地就是为了抓些贪官污吏,查查冤假错案,顺带看看河堤工防和兵营训练之事。

他若在柏周面前认真的办个案子,不敢想日后能不能得什么好,反正怎么着也寻不出自己的错了吧?

其二,上一任知府在永城时能捞则捞,轮到他来了,别说一看办过的案子是烂摊子一堆,就是接过的账目收支失衡,府库都要入不敷出。

师爷倒是提过,可他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叫本地乡绅富贾多捐赋税,不得民心还容易给自己使绊子。就这样,一众部库官吏跟着过得紧巴巴的。眼看年关还有三个月,朝廷户部又要拟定着交单子,他正发愁呢。若能借此机会打掉一只黄鼠狼,说不定能缓上一缓。

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不用能掐会算,就知道明日那钱家父子要倒大霉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就找你短处来揭。

赵大公子活到今日,最在乎的也不过赵清淼这个妹妹了。自个宠着还来不及,岂能叫别人来欺负?

他带着常欢大大方方踏出了知府大门,一扫来时郁闷的心情,喜染眉梢都扬了起来。

抬头望月,月笼轻纱。交错的树枝在冷冷的秋风中,一排排瑟瑟摇曳。

待主仆二人悠悠的走过一段石拱桥时,常欢忽觉三急,憋着微红的脸色告了一声要去便溺,就自个去寻桥洞里撒水去了。

正是静谧的夜里,赵晏久觉得等人无聊,脚下开始踢着地上的一些碎石子玩。

离着桥洞远了些,他踢着倒是来劲,足尖发力,一颗石子就‘噌一下‘飞了出去,没个准头倒还进了对面黑黢黢的小巷子里。

只听‘哎呀’一声,虽人声有些低,在周遭环境下还是衬得清晰突兀。

“谁在那!”赵晏久闻声一惊,有些心焦的回头去看那边桥洞。常欢还没磨蹭好,也不知一泡尿需要多久。

“常欢、常欢?”

压着嗓门唤他,没有人回应。

这夜色足叫人胡思乱想。赵晏久自小最怕听鬼故事,与赵清淼是恰恰相反。他还常笑话妹妹,女孩子家爱听这玩意儿,够新鲜。

他长呼了一口气,给自个壮了壮胆。手指并拢握拳,脚下不怎么从容的迈开一步。

“……谁这么缺德。”隐没在暗处的黑影又开口说话了。

离得近了,赵晏久身子有些僵硬。他站在明暗交接的巷子口,睁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死死盯着那团黑影,面上还算冷静自持,月光顺着檐角倾泻下来,清瘦的轮廓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那团黑影左右蠕动了一下。赵晏久想起来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莫不是被邪祟定身了?反正他断不会承认自己是被吓得软了脚。

那黑影忽然走动,不快不慢地往巷口出来。赵晏久就觉鸡皮疙瘩起来,脊梁骨一阵一阵的往上窜冷风。他咬了咬牙根,指尖捏得发白,下颌绷紧了,等那玩意快到跟前忽然抬起手,拳头招呼了过去!

“是你?”黑影是女声,水润的眸子,语气温温的带着一丝诧异。

拳头要落到那张脸上时,赵晏久急急停住了,收了力道,猛吸一口气。

很熟悉啊。

他就着月光看清了人,竟然是苏阿娇!一团花色被褥紧裹全身,表情又呆又傻。于是整个人放松下来,缓了一息才有心情细细打量她。

“大晚上的,摆摊都摆到巷子里来了?”

他原本是想问她:你大晚上收摊了不回家在这里裹着被褥干什么?一出口偏偏带了刻薄的语气调侃她。

苏阿娇抬手背擦擦脸,眼光别过一边。紧着被褥一角,笑的勉强道:“赵公子,真巧啊。”

这种巧合他宁可不要。

赵晏久发现她眼皮红肿,猜又是在瞧不见的地方哭过一阵,嗓音也是低哑着。垂眸不自觉的刮了刮自己的挺鼻,扯了扯嘴角道:“你是不是遇上事了?若不然我、我们送你回家去?”

他指的自然还有常欢。怜香惜玉这种事,他一个人不方便做。

苏阿娇顿了顿,抿了抿干涩的唇,摇摇头道:“不必了我、我是刚被赶出家门的。本想卷铺盖在巷子里将就一晚,哪知被你一颗石子打中了头。”

赵晏久心塞抖唇:这是怪他的不是了?不对,重点是苏阿娇没地方去了。

他脑中立马想到了苏康安,虽觉得两人关系绝不是兄妹,还是试探的问道:“那你哥哥呢?总可以投靠一下的吧?”

不提还好,一提他,苏阿娇再度酝了泪水,滴答滴答似止不住的往下掉。双手立即捂住了脸,手掌间很快湿润,哭声哽咽着。

“呜呜呜……他、他不认我、妻……爹娘赶我走呜呜……”

虽然断断续续,好歹赵晏久听明白了。

哦,他的直觉没错,苏康安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钓上了唐府千金就把糟糠之妻休了。

第六十五章 又把人弄哭

任赵大公子英才博学,倒真没怎么把这份聪明用过哄女人上。他搜刮肚肠的想怎么宽慰比较合适,好巧不巧的听到身后传来了常欢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

赵晏久一侧身,正好露出嘤嘤抽泣、泪眼婆娑的苏阿娇。

常欢上来的脚步一顿,挤眉弄眼的望向赵晏久:“公子,你把人欺负了?”

“……”赵晏久莫名惆怅的想锤他。

只消一个眼神,常欢就理解了赵晏久。哦,原是他误会了。

赵晏久有几分不想搭理他。慢腾腾的转过脸去,没好气得盯着苏阿娇道:“你在苏康安跟前挺坚强的不是?怎么每次你遇上我就哭啊。”

他说归说,还是好心的掏出袖子里一方帕子递过去,眼角嫌弃似的抖了抖道:“我怕鬼,你这哭的模样跟鬼差不多,赶紧擦擦吧。看你夜宿街头,本公子一会给你找地方住吧。”

常欢听着一愣:他公子转性了啊。对着貌美如花的亦歌姑娘都不管,这摆面摊的苏姑娘,他倒生出正义来了。

于是默默的在心底给他拍手叫好。

赵晏久和赵清淼一样,做好事是需要看心情的。

苏阿娇怔怔的抬起脸,可怜兮兮的对视上他,那双眸子清澈,面上透着坦荡磊落,于是接过帕子擦干泪水,心底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走。

左右苏家是回不去了,她又没有真心可以投靠的人,日后除了摆摆面摊也不知能干嘛。吃喝拉撒倒还不成问题,就是住处确实犯难。

她想着想着,眼角再瞥回那幽暗无光的巷子里:今夜可能要与老鼠共枕,原本生出的勇气就被消磨光了。

“多谢赵公子,我、我身上没多少值钱的,除了这被褥子和衣裳,还有一些摆摊的家伙什……”

赵晏久抿紧嘴,忍不住要翻白眼了:抵人情债啊?他要她的这些破东西能干嘛?

转了个念头就道:“本公子也不是白帮你的,正巧家中缺个厨娘,你手艺不错,来我府上干活又有个地方住,比你摆面摊强吧?”

瞧瞧,这借口想的多好。

常欢木着一张脸腹诽:府里什么时候缺厨娘了?二小姐知道么?

苏阿娇心想这样倒是好,等多攒一些银子去买间小院子,到时候就有容身处了。于是感激的冲着赵晏久扯出一抹真心的笑来:“赵公子是善人,阿娇谢过公子了。”

见她同意,赵晏久就折身往外走,冲着常欢使使眼色:“还不帮忙?”

~

门房阿四家的娘子刚生了娃,告了假回家照顾妻小一段时日,但钟管家不想再请人,执意夜里搬去住门房,倒是便宜了沈霄,这几日能清静的独卧一间。

窗纸上印着两道模糊剪影,因为角度的关系,从外头看上去就像是两人相拥似得,好不亲昵。

屋内,四方桌上滴了一滩烛油,烛芯焦黑的地方爆出了噼啵声,混着一丝烟味在空气里缓缓升腾。

赵清淼临睡前还在记挂着沈霄的伤。那一棍子下去分明看他脸都青了,定然是疼的。可沈霄却说不必请大夫来,心有愧疚的她决定亲自送药油过来,权当还他个人情。

因为看不下去沈霄在那一个人曲着手肘,艰难的往背后胡乱撒药,于是她敛眉叹气,挽起袖子就过去帮他擦药。

—沈九毕竟比她小几岁,心底自然不觉得这样做有过分不妥。

就看沈霄乖乖的伏在桌上,清瘦的下颌抵着自己的拳心,微垂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朝后头看,落在赵清淼露出的那截细白手臂上。

—赵清淼好似真没把他当成正常男子看,故此一直没有该有的戒备心。这算好还是不好呢?

沈霄闻着飘过来的淡淡馨香,感受着自她柔软掌心下传来的暖意,一圈一圈揉按着淤青的地方,浑身都觉放松了。

想起这些年常有大臣想塞自家女儿进王府,可他一个都没收过,故此有谣言说他不太行……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就是单纯觉得很麻烦。他在边疆时,压根没空想儿女情长,后来回到上京,对着那些权贵之女昭然若揭的心思,提防都来不及,怎敢生情?

赵清淼于他而言,是有些特别的。相处这段时日,也不知何时起就开始在意了。

这般想着的时候,沈霄把目光又移到了赵清淼认真的侧脸上,面白如玉啄,挺翘鼻,樱桃唇微微张着。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你都不叫疼么?”赵清淼目光淡淡,收回了手又抽出帕子擦去沾得药油,慢慢放下袖子掖平一点褶纹。

沈霄回神,深谙的眸子别过一边,舌尖微动扯着嘴角道:“嗯疼。”

赵清淼默默抽了抽嘴角:“……”还敢再敷衍些吗?

她其实会好奇,沈九究竟什么来头?模样清俊,说话不经意透着冷傲。自己说家道中落,却完全没有对过去的悲伤留恋,武功不好不坏,心思不清不楚。能甘愿做个下人,眼神却从不恭顺。

沈霄还想开口,赵清淼忽然起身,敛了敛神道:“不早了,你歇息吧。若是明日没有好些就别硬撑了,只管去找大夫看就是。我赵家有恩必报,这点银子还是花的起的。”

说完,跨出一步却有些绊住了,赵清淼感觉边襟绸带似从后被一只手拉扯住了。

心被什么拂动一般。“你做什么?”赵清淼蹙眉轻声斥问,贝齿咬了咬唇瓣。

沈霄的语气却是夹杂一丝莫名与疑惑。“嗯?”

赵清淼这才发觉不对,一回头,就看原是四方桌的一条腿破旧裂开了条缝,倒生的突兀木刺恰好勾住了她的边襟绸带。

一瞬,脸颊染了海棠红,耳边还听到了沈霄的轻笑。下一刻,赵清淼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一口气快步出了房间。

才出院子洞门,就撞见了赵晏久正领着一人往别院卧房走。

赵清淼匀了气息,好奇的歪了下头,边走边出声唤住:“哥哥。”

赵晏久手脚一僵,十分不自然的扭过身去,讪笑着扬手招呼:“妹妹,这么晚还没睡呢?”

“就要去睡了。哥哥去找童知府,没出什么事吧?这位姑娘是?”赵清淼直接越过兄长的肩头去打量,奈何夜色昏暗看不清正脸,但身形也约莫知道是个姑娘。

赵晏久方才把常欢打发了下去,现下有些后悔,也没个人挡箭了。他脑子里快速寻思,上去附着耳碎语了两句。

不知说的什么,赵清淼听完先是蹙眉再是恍悟,瞧过来的目光带了些许同情之意。

苏阿娇以为是给赵大公子添麻烦了,整个人紧张的捏着袖管,脚步无措的后退一点,现了焦虑和自责。

“苏姑娘。”赵清淼也看出来了,露出恬淡的笑容来令人心安。

“你且在别院住下吧,日后大家慢慢熟悉。”

第六十六章 惩治钱老爷

卯时三刻,天际蟹青,朝阳越过云层撒下几缕浅金光线,落在高高低低的灰色屋脊檐角。

秋里晨风穿过各道,携带逼仄的寒冷,院里的草地浮了白霜,赵府的厨间俨然起了炊烟。

窗户半开,有道黛色倩影忙忙碌碌的来回走动。灶台上腾起了氤氲水雾,蒸笼底下四溢起食物的香气。

赵府的厨子一脸不爽的抖着腿,抱臂旁观。

他按着往常的生辰起来准备早饭,掀开帘子就被苏阿娇吓了一跳。瞧她模样清秀朴素,又听她说是公子安排进来的。赵府的活计又不算多,多请一个人明摆了是对他有意见啊。

这么瞎寻思着,厨子斜挑起一边的眉,嘴里哼哼唧唧,忍不住还要指手画脚一二。

“哎,那砂锅我中午要给小姐煲汤,你用别的。哎哎,那捆柴我昨日劈的,你去院里再砍。”怜香惜玉?不存在的。就是要使使绊子,立立先来后到的规矩。

苏阿娇连连点头,温温和和的脾气,看着就十分好相处。她在赵府有了容身之地,心中感激的不行,于是今早起来就付之行动。

她懂,若是被主家另眼相看,下人间也是会起嫉妒心的。

“叔你放心,我做我的,不会耽误你的事。”苏阿娇双眼澄澈,冲着他歉意的一笑。

那厨子痴长她一轮,被她叫了一声叔,心知是敬意,还是有些不开心。凑近到锅边看了看,啧了啧声道:“既然是要留在赵府,日后叫我一声高大哥就成。哎,别怪我没提醒你,二小姐爱吃清淡的,公子倒是不忌口。”

苏阿娇点了点头,一边揉面一边道:“多谢高大哥,我还不清楚赵公子和赵小姐的口味,日后也劳你多提醒了。”

~

赵晏久睡到辰时醒了,洗了把脸换了身夹袄的靛蓝袍衫,伸着懒腰跨门槛而出。

他睁着惺忪的一双桃花眼,眉如远山带着疏朗之气。目光散漫的投向广阔天空,想起昨夜把苏阿娇带回来了,就眼一瞥冲着身旁的常欢顺嘴问道:“那个,她起了吗?”

问的不明不白,但常欢听出了说的是谁。直白道:“公子问的是苏姑娘么?她起的最早,这会已经把面都做好了。院里的大伙正跟她攀谈认识呢。”

赵晏久心想,叫她来做厨娘,理所应当起的早嘛。

于是,他神情愉悦,甩开了袖子,长腿一迈朝着大厅走去。

到的时候,就发现赵清淼已经坐在梨木圆桌前吃面了。

今日她穿着月牙锦边的袄裙,黛眉粉颊,手上夹起一筷子面卷了几圈,吹了几口待凉才送进嘴里。初尝味道咸淡适宜,面条咬着筋道,配着酸菜豆腐皮,十分开胃。

赵晏久视线往旁溜一圈,发现少了一人,就问道:“沈九还没起?昨日难不成重伤了?”

听他关心起人,赵清淼面色无恙,细嚼慢咽了才道:“我让他好好歇着,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做。”

赵晏久哦了一声,又故扯了神秘的笑容道:“既然无事,一会跟我去府衙看戏。”

府衙还能唱戏?赵清淼疑惑的瞧过去,他已经正儿八经的开始吸溜着吃面了。

兄妹俩吃完了面喝了汤,通身热乎的起身,额角都冒出了一点汗。接着乘上轿子,悠哉哉的往府衙而行。

待赵家的轿子将将在月台前的道上落下,就听到有脚步声从台阶上蹭蹭下来。

师爷在此待命,靠近了冲着赵家兄妹拱拱手道:“赵公子,赵小姐,这时辰刚刚好,跟我来吧。”

赵清淼边走边在心内腹诽:她这是第三回进府衙了,着实没底啊。来的次数太多,搞得府衙像自家开的。

端看赵晏久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经过堂门的时候,赵清淼发现审案的正堂挤了很多百姓,吵吵嚷嚷、指指戳戳的似乎在说什么‘钱老爷’。

她眉梢一动,更是困惑的看向前头得意的赵晏久,隐隐觉得与他有关。

师爷将他们引到了大堂隔间,吩咐了一句奉茶就折身走了。这隔断房内还开了一道小门,正与大堂相通。虽门关着,但审案的动静却能清清楚楚的传进来。

赵晏久似乎不满足于听墙根,大咧咧动手在门格纸糊上戳了两个洞。上前眯眼一看,还压抑着兴奋,叫赵清淼也如法炮制。

显然,赵清淼对此兴致缺缺。她摆了摆手,不咸不淡的扯扯嘴角。

要说今日这案子也是个奇事。来报案的钱老爷,正是昨日想‘请‘赵清淼上门的那个钱公子他爹。

什么缘由呢?据说有人一早在东西南北的街市都放了消息:钱家老爷要做善事,铺子里的棉服、棉被要按比市价便宜一两来卖,但数量有限,先到者先得。

有便宜不占是蠢蛋。收到消息的百姓自然一窝蜂全涌到了钱家铺子。那伙计和掌柜先是大声给百姓解释,全无此事。但秉着来都来了不能空手回的百姓哪听得进去,跟着就有人起哄打算强买。

掌柜这厢死死撑着门板,伙计就连滚带爬的跑去请钱老爷过来。

人来了也无济于事啊。任他说的唇干舌燥,认定了是有同行要陷害。可到这档口了,百姓们哪听得进去,几个吵的凶的就说要去衙门讨个公道。钱老爷气的铁青了脸色,最后干瞪着眼无奈的一同来了衙门。

“啪!”童知府拿起惊堂木在翘头案上一拍,两边的差人在地上敲着仗棍,齐声喊着威武。

童知府稍顿,眼梢向旁瞄瞄,原是监察案柏周和季允礼也在堂上一侧坐着。

柏周捋捋袖摆,语气平淡道:“本官只听审,童大人问案就是。”

似乎有了些底气,童知府立刻凛了目光,厉声呵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那钱老爷从前还是个秀才出身,自以为是的清清嗓子,弯了弯腰作揖:“回知府大人的话,钱记当家钱有良,今早有人散播谣言,这些人听信了上门闹事,还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童知府扫他一眼,只命其稍立一旁,又向着另外几人询问。那些人直接跪地喊冤,七嘴八舌的诉着钱老爷的种种不是。

人声差点掀了瓦,童知府再度拍了拍惊堂木,命他们逐一细说。

“钱老爷先前就囤着货不卖,城里头就属他家卖的最贵!”

“就是就是,今儿个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说好了比市价便宜,怎么我们去了又说没这茬?分明骗人!”

第六十七章 择日就撞日

钱老爷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憋了憋还是忍不住就插了一嘴:“知府大人,我经商有二十个年头了,从未做过出尔反尔之事啊!分明有人眼红我生意好,想出这么一损招来祸祸我。”

他说的脸皮厚厚,尽是委屈,听得赵晏久在隔间里磨了磨牙,暗呸了一下:你老实?永城绝找不出第二个欺行霸市的!

兄长较真一件事或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不留余地。赵清淼瞧他神色渐厉,摇了摇头,顾自斟茶,凝神倾听。

“有人妒忌你?好吧,就当有这么个人,你觉着会是谁?”童知府耐心极好,捋了捋须,见钱老爷想半刻也没头绪,又询问起另外几人。

“你们且说说,钱家铺子的消息是听谁传出来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抓耳挠腮。

“哎,我是听打铁的说的。”

“我吧,听卖猪头的说的。”

总而言之,便是瞎听来的。不管谁是第一个,反正话在城里一兜转,百姓都当了真。

此事明显不过,钱老爷终于舒展眉头,手垂在身侧挺直腰杆,神色渐渐放松。

童知府心中其实早有谱,若无其事的朝隔间那道小门望了望,抑了抑喉间想要发笑,端正面色道:“以讹传讹不可取,本官念你们并非诚心闹事便不予究责。钱有良,你可认同啊?”

“认同认同!知府大人说的对。本就是无稽之谈,钱家铺子小本买卖,怎么可能贱价卖货呢?这不砸自己饭碗么!”以钱老爷的性子本是要追究的,不过此事闹开了对他没什么好,索性就这么算了。

季允礼一直默默无声,叫人差点忘了他的存在。倒是柏周撩袍换了个坐姿,斜眼睨着忽然问他一句:“你怎么看?”

季允礼面色无澜,微微矮身低声道:“只怕,是有猫腻。”

再抬头,视线微沉的投向了童知府,见他神色果然有恙,便弯了弯嘴角。

堂下的钱有良正要施礼告退,就听童知府余音拖长了喊了一声:“且慢。”

钱有良一脸懵的回头,有些莫名的看着童知府问:“不知大人还有何事?”

“来人啊,将钱有良拿下。”童知府突然沉脸,将钱有良吓得措手不及跪地求饶,拖着膝盖前行几步至台下,抖成筛子一般的磕头道:“大大大人啊,这案子不是完了吗?我没犯什么事啊?”

童知府冷哼一声,目光如炬,拿出了一点为官当有的威严道:“这个案子的确审完了,本官抓你是因为另一桩。你故意囤积棉料借此哄抬物价,往小了说对市场百姓不利,往大了说就是你罔顾法度!你一人赚的盆满钵满,却叫旁人吃亏?市价乃稳定民生之根基,百姓的事就是朝廷的事!按律,钱家当可抄家!”

钱老爷一瞬像被人点了穴般僵住了,脑子沉的像被一榔头敲闷了。双眼无神,表情畏惧的不行。

——抄家?抄谁的家?我家?不行不行不行!

柏周略有赞许的望向童知府,冲他颔首一笑。他虽然品阶高但不爱打官腔,也不拿架子,偶尔像他爹一般装笑面虎,吓唬一下别人足以。

童知府都瞧见了,纵使心里激动的不行,但面上还要装一下谦逊的,故此又往前挺了挺身。

唯有季允礼,不知听了哪个字后瞬间垂了眼眸,指尖收紧乃至骨节白了一瞬,倏地又松开,压下嘴角表情甚是晦暗。

接下来,看的人瞠目。那钱老爷拼命告饶,眼看要被差役押着拖入大牢,竟然立马哭的眼泪鼻涕淌一脸,死命扒着差役的大腿说:钱家铺子本是要贱价卖货,是他一时糊涂方才否认

这一变,钱老爷纵使心疼割肉总比抄家强吧!

最后,童知府倒也没有真的抓人坐牢,只是责令他日后卖货都按市价来,不过对于之前恶意囤货的事还是要重罚,也好给永城其他商贾打个样……

案子这才算审完了,那厢童知府正被柏周夸赞两句,而隔间里头,赵清淼也在审视着赵晏久。

“哥哥,传谣言的事,是不是你叫人做的?”

被她的一双清眸直直盯着,赵晏久不觉心虚反而挑眉得意道:“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给你报仇。此事,童知府是从头到尾都知晓。那钱家本就不是好人,你安了心吧!”

拿童知府做挡箭牌,赵清淼倒也无话可说,左右这事是钱老爷咎由自取。当爹的吃了这么大亏,那钱公子势必也不敢在外头张扬了。

“还有那个打算绑你的小子,交代了一切都是姓钱的主张。童知府叫我息事宁人,你怎么看?若要追究下去,哥哥帮你。”

思忖一下,赵清淼放下茶盏。

“罢了,说到底他们也没绑成。以后长个心眼就是。”

戏看完了,赵晏久推着赵清淼的肩膀就往外走。

有人自廊角处抖了抖袍衫,脚步不迟疑的绕了过来。

“赵公子,赵小姐。”

季允礼颔首,笑不达眼底的冲他们作了个揖。

兄妹二人一愣,赵晏久肃面端正,抬手冲他也回了个礼。

“你是?”

“季先生,是监察案大人的—”

赵清淼在旁想提醒兄长,但又说不了确切的,只好抿了抿唇顿在那里。

季允礼目光投向她,轻描淡写的笑答:“幕僚而已。”

兄妹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心思想到了一块。

瞧他气质比儒生多一分硬朗,该是个做事果绝的。赵清淼心里最清楚,此人不是泛泛之辈。否则独身涉险跑去青川岛,装个哑巴不叫人看出来,足见胆大隐忍。

一想到那玉佩,赵清淼赶紧道谢:“多谢季先生差人把玉佩送还给我,待先生得空了必要赏脸让我做东。”

这本是客套说辞,送银子不太合适,吃顿酒最实际。

万没想到季允礼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赵清淼听得微讶:还以为他会婉转一点,矜持一下呢,倒似故意等在这。但再深想,最多就图些钱财吧?

赵晏久看着季允礼心里生了个念头,赶紧接上话头:“说的好,季先生性子直爽不似官家人说话绕弯。在下要替妹妹好好招待,不知先生可有忌口的?”

第六十八章 把酒言欢间

沈霄一觉睡到了午时,起身后推了窗子透透风,轻而慢的扭起胳膊活动下筋骨。遥望空中,太阳在成团云后时隐时现,天渐乌色沉沉。

剑眉一蹙:看来要下雨了。

“汪汪汪!”后院那条‘沈老三’无端又在吠叫,声音透着某种急切般要引人注意。

沈霄转过脸来,瞄见了常喜和常欢兄妹俩正顺着廊道进院,往‘沈老三’的笼子方向去。

“莫闹莫闹,今儿带你出门转两圈哈!”

“哥哥,小姐和公子怎个还不回来?”

“我也不知,反正有公子在,出不了大事。”

听着对话,原来赵清淼和赵晏久出去了啊。

沈霄无趣的压下嘴角,正欲转身,睨见地上有斜长黑影,自屋檐上倒挂落下半个身子,又探出一张白皙俏脸,‘四条眉毛’衬得滑稽无比。

沈霄猛地一惊,几乎本能的就出手扼住那人喉咙,顿觉掐着喉咙的手感平滑细腻,顿时了然。他手指一松,退了两步。

“有门不进,非得学贼?”

故小虞翻身一跃,轻松落地。一身干净的素色箭袖衫,人还在大喘气,两手放在脖子上摩挲舒缓,有些忿忿的瞪了一眼道:“小公子,没听过打人不打脸,捉贼要捉赃么?我全身上下哪里像是做贼的。再说了,你当我不想堂堂正正进来么!”

她今日是带着消息而来,本想着趁夜再进,又怕耽误事,索性翻墙而入。方才就惊了赵府养的一条黑狗,聪慧如她,身手敏捷及时摆脱,才没有引来府中其他人的注意。

沈霄直接绕过她,先把窗户合上,才回头深深的凝视着她道:“千机阁的消息传到了?郭卜怎么说?”

故小虞嫌他方才掐的生疼,也不知先陪个罪,于是梗起脖子冷哼哼。

——求我啊,求姑奶奶就告诉你!

沈霄见她神色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却冷笑道:“你若不说,我就将你丢出去了。”

故小虞翻翻白眼,自我安慰着:姑奶奶怕伤了你,免得不好向主顾交代。

她眸光慢移到一旁,脚尖勾起一张方凳,手中顺势一把接住,径直坐下去道:“我师父接了消息就告知了郭卜,早上我才收到回信,他们二人会一同来永城。”

沈霄眼眸微眯,似有光明明灭灭,清俊的面上沉静的叫人琢磨不透,微微闪过一丝冷戾。他有意无意的试探:“此事,可有透漏其他人知道?”

故小虞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的横眉怒视:“几个意思?我们千机阁做事,保密是第一要点,性命攸关的事,从不开玩笑!”

她想要起身,动作却被沈霄看穿。沈霄及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一指按在嘴上示意她小声些,慢悠悠道:“莫急,我只是问问,没有最好。”

—这小子也比自己大不了一二岁吧,倒是老气横秋的很!

故小虞不服气的抽回肩膀,神色稍霁,拍了拍肩膀上压根不存在的灰道:“你该不是设了什么圈套,好等着某些人来钻吧?”

简直就是一语中的,沈霄不动声色的审视着她,心中猜她究竟看出了什么。

却是连他也不曾发现,某个角度将两人的五官放一块对比,有那么三分说不上来的相似。

~

王记酒楼。

窗外天色灰蒙,雨珠串联成幕。

雨点子不时的噼啪敲窗,蹦进了屋内微微湿了墙角一块。檀木案几上摆一方铜炉熏香,青色红釉的瓷坛里种着翠色凤尾竹,显得雅致诗意。

“哈哈哈,季先生你讲话我爱听,与你一见如故,不如把酒言欢!”赵晏久与季允礼喝了足有半壶酒,脸颊已是绯红。

“赵公子立办学院,才叫季某人佩服。”

赵晏久本以为对方是个冷性子,结果健谈的很。从山水到高堂,从民风到国策,说得兴致处忍不住扬起眉梢来。

都说文人的嘴,骗人的鬼。两人互捧了一会,实则各有试探。

赵清淼则是安安静静吃着菜,偶尔听得季允礼谈起跟随监察案一同巡查时的趣事,莞尔笑笑。

冷不丁,季允礼目光朝这头望了过来。

那眼神说不上热烈也说不上冷淡,却叫赵清淼无法不在意。她心里一紧,干脆搁下筷子轻拭嘴角,神情自若的回看过去。

两道目光匆匆交汇,季允礼先折下视线,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赵公子,听口音,你们也曾在上京待过?”他问的好似不经意。

赵晏久手握着酒杯晃了晃,神态不羁已现微醺。

“是呀,很多年前住过季先生,我瞧你年纪与我一般大。你已经是柏大人的左膀右臂,应该也认识了不少京中贵人吧?”

季允礼若有所思的盯着杯中清冽酒水,仰头一饮而尽。

“赵公子太看得起我,那京城的大小官员分的三六九等,像我无职无权踏不进朝殿部司,又能与谁相识?赵公子这么问,可是想打听谁?”抬了眼眸摄来隐隐探究。

“唔,好奇。”赵晏久依旧那副散德行,“我打小立志要做官,可惜后来才疏学浅我记得当年离京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声不错,听说人死了,也不知如今是谁做了那位置?”

季允礼视线停在赵晏久脸上细细端睨,见他似醉非醉,说话却也不是毫无心机。斟酌了道:“我跟着柏大人常年在外,但也听得如今柳承峰大人清廉正直,在大理寺审案是个高手。”

此人,赵清淼记得听过。爹当年身为大理寺卿,二把手便是那柳承峰。难不成兄长要从那人身上下手,去查爹爹的死?当年的事过了太久,便是真去了京城,也不见得能查出什么头绪来。

她眸子一黯,看向赵晏久,发现他也肃着表情,似乎沉淀了情绪翻涌起来。过一会打个酒嗝就不往下问了。

“那个。”赵晏久猛的站起身,觉得有些晕眩的晃了晃。“季先生,今日就到这吧!秋试前你与柏大人也不会走,咱们得空再约!”

赵清淼上去扶了扶,半边肩膀撑着兄长的头。三人前后下了楼梯,停在柜台前。

雨势不减,大堂的客人索性又点了一壶热酒。路人在檐下避雨。秋风扫着落叶,门口又是泥泞又是潮湿。

见季允礼孤身要走,王记的掌柜赶紧上来递了一把伞。

“公子好走。”

季允礼道了声谢,迟疑着带些关切的看向赵清淼:“赵小姐,你与令兄如何回去?”

“自然备了轿子。”一少年稳稳立在门口,风雨扑着手中的油纸伞。

第六十九章 做人不如狗

季允礼闻声望去:见人明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因年纪尚轻还显得清隽秀气,薄唇抿着似笑非笑,对上他的视线却是无端淡漠。

正是沈霄。他收回视线垂了眼帘,将手中油纸伞收拢,又轻甩了甩雨水,便搁在一边。

赵清淼还勉强扶着赵晏久,见到他也是吃一惊,脱口就问:“沈九,你怎知我们在这?”

按理说,她特意吩咐沈九好好休息一日,也没有带上常喜常欢他们,沈九能找到这来,要么是运气太好,要么能掐会算不成?

沈霄勾了勾唇角,上前来轻松揽过赵晏久的臂膀,用劲提了提,清冷着语气道:“小姐,我本是来寻李贵的。霍老头差人来府上寻我,说是昨日吃了李贵新研制出的菜上吐下泻,好似是没注意食物还有相克一说。我想着过来提醒一下他,就遇上你们在此。”

赵清淼轻挑了下眉梢再缓缓落下:这李贵只贪图菜式新颖,竟犯了厨子的大忌。得亏早前便让霍老翁帮着试菜品,若不然要出大事的。

思及此,她愁虑着吩咐一句:“那明日,你替我带些银子和补品送去霍老翁那。”

明日赵清淼要给蔡文景送货,否则她是要亲自去的。

“唔~回家!”赵晏久酒品不好,这会不耐烦的开始发脾气了。扭头揪着沈霄的领子,凑近了看着,左右拉扯着那张俊脸道:“咦?沈九啊,你,本公子看你器宇不凡,他日造化不一般啊……”

赵清淼在侧淡然看着,抿着唇暗暗偷笑。

沈霄顶着那人畜无害的面容,此刻表情略显无辜可怜。其实目光已经寒凉,只是心平气和的默了默,心道要忍要忍,多饶他一回吧。

季允礼不露痕迹的暗暗观察沈霄,察觉他与赵清淼之间并不像主仆那么简单。

他脸上起了愠色但迅速敛去。一人无言的撑着伞抬腿就下了台阶,在银线不断的雨幕中走出了一段路,鞋跟拖泥带水,灰白色的身影略显寂寥。

“轿子呢?”待季允礼一走,方才还醉的胡言乱语的赵晏久,眼神一下清明,闲适的拨了拨额前一缕碎发。

沈霄心道他戏演的不错,却又不知为何要装醉。

“稍后,我这就去安排。”

言毕,他复撑着伞走进风雨中。在一拐角停了,不见了人影。

赵清淼收回视线,不轻不重的掐了掐赵晏久的手臂,语重道:“哥哥,你想与季允礼相交,未必是一条好路子。”

监察案大人并不常在京述职,而季允礼也只是身边一个幕僚罢了。只怕算盘要打空。

赵晏久如何不知,他故作疼痛的嗷一声,笑的发苦道:“如今人微势薄,就算我去了上京只怕也无人会站出来帮我。哥哥一心想求个答案,纵使有一丝线索,我也不会放过。你看出来没有,柏大人都对季允礼礼待三分,我倒觉得他不简单。”

酒楼里的人变得躁郁起来,一直在骂娘。赵清淼和赵晏久对视一眼,忍不住探头往门口瞧。

雨幕中走来一人身影,近了,果然是沈霄。他先在门口台阶上蹭了蹭鞋底沾得泥泞,又拂了拂袖子衣摆的水珠,抬头先一愕,又冲着赵清淼弯了弯嘴角。

刹那,少年笑如朗月入怀,赵清淼却如雨滴落入了心池,泛起涟漪点点。眼睫微眨,耳畔听着风雨和人声,似乎有些听不清了。

一顶宽檐轿子,轿夫都穿着褐色蓑衣,瞧不太清面容。

“比较匆忙,只寻来一顶,公子和小姐挤一挤吧。”

赵晏久斜了目光给赵清淼递了个眼色,似是夸赞的笑道:“这小子挺有能耐的嘛。”

赵清淼心神一乱,看也不看他,借着沈霄侧过来的伞面,俯身就跨入了轿子。

沈霄目不斜视立在轿子旁,完全没有打算照顾一下赵晏久。气的赵大公子扯了扯嘴角,冷嗤一声。

呸,夸得太早了。

轿子颠儿颠儿,轿夫加快着步伐穿过密雨。帘子不时被风带着卷起一角,轿中人不得不往里缩了缩鞋。

天色沉的好似要入夜,其实不过午后三刻。

快到赵府的时候,雨势到渐渐止了。

雨歇便放晴,云淡而天长。白墙灰瓦的檐下慢滴着一串水珠,洼地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赵晏久不紧不慢的穿过洞门,目光往院子里不经意的扫望,突然蹙眉顿住脚步,忽觉额头一凉,便抬手擦去滴落到额前的雨水。

谁能想到,苏阿娇正站那与‘沈老三’对峙呢。

‘沈老三’嘴里还叼着根肉骨头,样子不可谓狗中恶霸一般的得意,长尾巴快翘上了天左右甩着。

而苏阿娇怒嗔着巴掌脸,杏眼瞪着,看起来毫无气势可言的还想要训斥它。

“该给你的不会少,你怎么还能偷吃呢?我这扇子骨可腌了半个时辰了!快还给我,否则我要教训你了!”

想从狗嘴里讨食,亏她想得出。

赵晏久如此想着,不禁笑了。带着余留的酒劲,似乎去了脑中的烦恼。于是,他索性抱臂靠墙看戏。

果不其然,‘沈老三’假模假样将肉骨头吐出,伸出长舌头上下舔了一遍。‘呼哧呼哧’流着口水,简直欠扁的不行,无赖的像谁呢

赵大公子绝不承认是自己往日太过纵容了。

苏阿娇当真是恼了,往地上睃寻,捡起一根小棍子,朝着‘沈老三’脚边就直接打了下去。

‘沈老三’这条狗着实吓懵了,竟然只是往旁窜了一下,瞪着狗眼暗觑。想它平日里在赵家狐假虎威惯了,狗生可谓大富大贵。哪知新来这女人,不仅不怕它,当真还要动手。

“住手!”声音清越,不疾不徐。

一人一狗闻声望去。

赵晏久一袭宽袍腰带松散,束冠的长发被风徐徐吹起。眉目疏朗,端的出尘不俗。

‘沈老三’见救兵来了,立马一个跃起奔了过去,要往赵晏久怀里蹭。只可惜它四只爪子按去,就往袍衫上印了狗蹄子印。

‘啊呜、啊呜’的叫唤着,也不知‘沈老三’是在告状还是在求饶。赵晏久直接被气笑了:“滚回你自己的屋里去,一会再收拾你。”

‘沈老三’回头瞥了瞥苏阿娇,甩着尾巴趾高气扬的走了。

苏阿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她无措的搓了搓手,面露愧色的盯着赵晏久的袍衫。一会,她道:

“赵公子,方才它要偷吃我才动手的,只是吓唬吓唬并没有打伤……要不,我替你洗了这衣裳吧?”

第七十章 公子是善人

苏阿娇要帮他洗衣裳,赵晏久想了想那画面,嘴角一抖:说不上来哪怪异别扭,就是觉的这样做太不妥。于是,他出口拒绝。

“好啊。”

“呃”俊脸瞬间一垮,迅速的别过一边。赵晏久咬咬牙根,双眸紧阖下,心中默念:醉了醉了,嘴瓢了。

苏阿娇倒是神色一舒,提起的心定定的落了下去:赵公子没生气就好。

又多嘴一句:“请公子放心,这种活我在家常做,定不会把那么好的料子洗坏。”

赵晏久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的意思,喉结滚了滚,压下嘴角。

片刻,他正了面色,捏捏袖子提提衣襟,又顺手撩开衽领夹的一缕发,长腿飒飒迈开就往东厢拐去。听得苏阿娇一路乖巧的跟过来,他忍不住放慢脚步,斜着余光去瞧,倨傲又假装随口问道:“你刚来,在府里待得还适应吗?”

苏阿娇亦步亦趋的跟着,点点头柔着声道:“适应,大家待我都很好。”

赵晏久勾勾嘴角,眉梢一边扬起,语气沾了几分理所当然:“我们赵府待人向来客气。”

二人就这么行到了房门口。赵晏久脚步一顿,回头吩咐:“你在门口等着。”然后,他一手推门而入,跟着反手就将门合上。

听得里间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苏阿娇敛眉低目,视线就落到自个脚上蹬的一双磨得破旧的水红色绣花鞋,忍不住眼框发酸的分了神。

这些年,都未给自己买过新鞋。真的,太亏待自己了……

又一会,门从里间打开,一团靛蓝袍衫被人丢了出来。苏阿娇回神了赶忙伸手去接,愣愣的将衣裳紧紧抱在怀里。

赵晏久换了一身芝白底直身长衫走出来,神情挑剔的打量着苏阿娇。见她模样挺秀气娇憨,就是通身穿的太过寒碜,有碍自己的眼光。

——那苏康安真是心坏眼拙。

赵晏久蹙起了长眉,漫不经心的问道:“苏康安为了攀权把你休了,倒还有脸叫你净身出户?”

这话正是说到了心酸处,疼的苏阿娇秀眉拧成一个结,喉间发苦,出口的嗓音微哑:“我是爹娘……是他爹娘买回来做童养媳的,没有三书六聘。我一直以为,他会顾念情分……”

说话间,苏阿娇的脑袋垂得更低,连瘦削的肩膀也塌拉了下去,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又丧又可怜。

“那你可真是笨。”

赵晏久嘴上刻薄,但心底终究有些不忍心。他心随意动的伸出手指停在了苏阿娇的头顶,却迟迟没有抚下去。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他眼眸眯起,内心纠结一会,最后还是收回手垂在身侧。

他薄唇一张,鼻音带着几许莫名气道:“别老低头,显矮。”

“啊?”苏阿娇听得果然抬头,一脸傻楞。

—这是在安慰她还是损她啊?

赵晏久抬脚踩着门槛处一块莲花纹的石墩子,翘了下脚尖,藏着一股坏劲的笑道:“本公子帮你将苏康安告去衙门,给你要封和离书如何?管他要个几百两银子回来,反正不叫你吃亏。”

他说的绝对真心,可苏阿娇眼眸里俱是困惑,嘴唇翕动,缓缓的问出口:“赵公子,你为何要这般帮我?”

这叫他如何回答?赵晏久有些气笑。他吐着淡淡的酒气,眼放远山,一字一句道:“因为,本公子是个善人呐。”

苏阿娇不觉得这是玩笑话,认真的瞧着他的身影,似乎看出了几分伟岸之光来

~

翌日,赵大善人正坐在梨花木的靠背椅上,盯着案上叠放整齐的袍衫,手指贴在衣料上摩挲,又捏起一角放在鼻尖细嗅,还能闻得到淡淡皂角味。

想了想,他唤了常欢进来。

“你左右无事,去给我盯一个人。”

常欢点点头,抬眼好奇道:“谁呀?”

赵晏久起身将袍衫放进了衣柜里。背对着他,桃花眸一弯,摄了冷光:“苏康安。”

——不抓点把柄在手,怎好叫那人乖乖给钱?

话分两头,今日沈霄按着赵清淼吩咐,去看望吃坏肚子的霍老翁。而赵清淼则是带上常喜,去给蔡文景交货。

王记酒楼。

“下人把货拉到马车上了,这是样品,你且瞧瞧。”赵清淼侧目给常喜递个眼色。

后者迅速摊开一张薄皮宣纸,迎着窗口隐隐透光,稍稍一抖,绵而不脆。

蔡文景还是那副端方儒雅的模样,接过纸来,一手捏着袖管,一手提起豪笔落墨,韵而不散,心道极好。

“这净皮宣纸宜书宜画易保存,但你价格不能压了,虽是为官府采办,也不能叫我自个儿填窟窿。”赵清淼淡烟眉下眼尾一挑,坦然的望向他。

明人算账,倒是十足商贾重利的做派。

蔡文景眼神变了变,搁下笔,捏的袖管一掸,客气的颔首笑答:“自然。”

正事谈完,赵清淼往后疏懒倚靠,闲适的从碟子里拣起一块豆沙糕,咬了一口,只觉甜的腻人还粘牙。

“咚咚、咚咚!”敲门声急促,索性改了拍门。

三人面面相觑,常喜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去开门。

“表大小姐?!”她惊呼出声。

赵清淼咬在嘴里的豆沙糕只得囫囵咽下。惊讶之余眼中犯了疑惑,委实摸不清状况。

王妍穿着绣梅图案的宽袖衫百褶裙,白皙俏脸生了焦躁,柳叶眉下一颗红痣,尤显清丽动人。

她推开常喜径直走进来,裙摆曳着扫过地上的灰尘。急着张口,被丫鬟提醒了下,才面色缓了缓道:“你们在谈什么?”

赵清淼觉得有必要起身,朝她打了个招呼:“表姐。”

哪知王妍没有领情,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喉间冷哼一声。

蔡文景面上也是讶然,急着拉过王妍的手到一旁:“你怎么会来?跟踪我?”

王妍瘪了瘪嘴,眼神一下委屈了道:“我若不跟踪你,怎么知道你跟我表妹这么熟了?你这些日子常常早出晚归,爹娘问我,我却不清楚你让我怎么办?”

原来如此。赵清淼听着,心说的亏自己与蔡文景清清白白,眼下才能坦坦荡荡。

蔡文景挠了挠头,面上捉急的与她解释:“最近我事忙,冷落你了。你别多想,我与你表妹绝无不妥之事,只是谈生意。”

第七十一章 蔡大哥没了

“当真?”王妍对蔡文景的这番诚恳解释仍持着一丝怀疑。她心思一滚,脚下稍稍错步,视线划向了赵清淼。

赵清淼描着淡妆,撑着手臂无聊的靠在窗口,一袭嫩绿合领长衫,兰色袄裙。日光从窗口斜扫进来,眸光湛湛,如同一只清冷的金丝雀。她扶了扶簪子,满脸无愧又淡然对视上王妍。

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惊得她换副模样了。就是这点,叫王妍自小讨厌她。

实则,赵清淼对眼下的状况既是无语也是无奈。她按按额间,不动声色的叹口气:当真是麻烦,一会得赶紧走。

几人尴尬的僵持了会,王妍还有些抹不开脸面,只好垂眸弱了气势,从袖管里拉了拉蔡文景的一根手指轻摇了摇。

“是我的错,想歪了。你们谈完了么?可是要回去了?”

女儿家撒娇就是好命,更何况是自己的娘子。蔡文景当即心一软,落了目光,反手牵起她,温温和和道:“已经谈好了,我们一道回去。”

他比王妍长上几岁,自然更懂得如何照拂人心。说话间隙,他还抬手捋了捋王妍的青丝,抿唇笑的如沐春风。两人卿卿我我,腻腻歪歪。

这捉苟且的戏码没唱起来,赵清淼还要平白站在这里‘观赏’他们的甜蜜,实在有些胃疼。

她清了清嗓子,侧目瞟向两人,不咸不淡道:“无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莲步一转,却猝然听到隔壁间传来‘咕咚’一声响。闷闷的,好似一个人摔着了。

接着就有人拔声尖叫起来:“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众人心头蓦地一沉,隐隐觉得是出大事了。

少倾,赵清淼和王妍候在走廊上站着,一个眼中焦灼,一个内心不安,面色俱是凝重。

蔡文景则跟着跑上来的掌柜急忙进了隔壁房间查看。

又一会,就看蔡文景惨白着一张脸,脚下磕磕绊绊的走出来了。他,不同于方才的温润持重,明眸里染上了一层哀伤阴翳,手指微曲颤抖,翕动了几下唇,垂了头哑声吩咐下去:“快、快去报官!我大哥死了!”



知府衙门内,童大人正陪着笑脸恰茶,对面是监察案柏周,肃着脸慢慢翻阅这一年府部各项卷宗,看到疑惑处出声提问两句。童大人能接话立马接话,接不上话的事,眼眸往后觑觑师爷,后者才敢搭腔解释。

大堂的小吏接了报案,蹙起两条浓眉,细小眸子朝议事厅那瞅了瞅,心说事情拖不得,便硬着头皮过去敲门。很快出来了一人,皮革束腰迦蓝袍,身量瘦削挺拔如松,再往上瞧脸是清俊冷厉,是季允礼。

小吏见着他隐隐发怵,暗暗叫坏:不会搞大吧?

“什么事?”季允礼沉声向他询问。

小吏低下头一五一十答来。

季允礼听完凝眸,折身就进屋禀报。出来时,他已经得了衙门腰牌,准备亲自带上捕快差役出发查案。

随行牵过来一匹黑俊大马,他直接跨步跃上,坐稳了鞭子扬起,一声驾喝,马蹄踏出掀起尘土飞扬。只是苦了后头的捕头差役跟着狂奔,各个气喘吁吁,累得没了脾气,连骂也顾不上骂了。

“让开!快让开!”

围观的百姓哪敢怠慢,赶紧后退让出一条道。

一到王记,季允礼利落的翻身下马,边走边命人将酒楼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又吩咐将楼里的客人分成两排待查,仵作一人则背着箱子径自上楼验尸。他正欲跟上楼,余光里不经意看见了一张熟脸,直接顿住了。

赵清淼绷着脸坐在一张桌前,暗自叹倒霉:流年不利啊!

她斜眼去看王妍,人似是吓坏了,木然不动。再转投目光去二楼走道儿。蔡文景双手扶在栏杆上,似是压抑着悲痛埋头哭着,背弓了下去,一阵一阵的颤动。

赵清淼一双湛眸清亮,眼皮阖了阖,细想着今日命案可有不对劲的地方。想的太出神,就连季允礼上前也不曾察觉。

“赵小姐。”季允礼朗声喊了一句,见人不搭理,蹙着眉重重的敲了敲桌面。

赵清淼这才回神,诧异道:“季先生?”

季允礼收回手淡笑,环顾四下,直接坐了下来。这一坐,倒是惊了一旁的王妍。她终于缓过劲来,圆睁着一双盈亮水眸,往两人身上打量。

“听闻王记出了事,童大人特命我前来帮着查案。没想到,赵小姐也在。”季允礼并不在意其他人,只盯着赵清淼说话。

赵清淼点点头,心道他这也是在审问自己吗?耳畔恰好听到捕头在厉声询问蔡大公子的小厮。

“你家公子为何来王记?倒下前他在做什么?”

小厮经历命案现场早已眼眸茫然,神情恍惚。手脚麻木,嘴巴抖抖索索的道:“是是是、大公子约了人到此谈买卖,那人不知何故没来,大公子就坐着点了壶酒,吃了两口小菜人就没气了!”

捕头着人立刻记下,厉了眸子再问:“约的是谁?”

小厮欲哭无泪,双手胡乱摆着:“不、不清楚啊!官爷,此事与小的是无关呐!”

“行了,你先待着吧。”捕头见惯了这种场面,不管有没有嫌疑都不能先放走,于是挥挥手叫人把他带去一边站着。

他忽觉有人在看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赵清淼,惊讶之余,心里难免嘀咕:怎么又有你?

赵清淼也看出捕头所想,略略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我也不想啊。

“冤枉啊!你们干什么抓我!我就是一厨子啊!天地良心,人死了不能说是吃死的吧?”李贵的嗓门震天,正被人从厨间硬拉扯出来,足下趁机勾住一张桌子腿,死命干嚎着欲要挣脱开来。两名差役见他不从,直接用棍子架上背。

就看李贵腰间还围着脏兮兮的围裙,又是懵逼又是害怕。因他身形高大健壮,两条胳膊有力扭甩着,抓他的差役一时没擒住竟然脱手了。

捕头立在这头看见,心道这还得了?定是这厮心虚要逃啊!虎眸煞的怒瞪,直接脚勾一把将凳子飞踢了出去,正好砸中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李贵。

“锵”,又一下拔出随身佩刀,明光晃晃的。捕头三步并做两步越过去,将刀抵在李贵颈边,叫他寒栗的慢慢束了手。

第七十二章 多生了事端

“嘚,你逃什么?这命案是不是你犯的!”捕头收剑回鞘,怒擒起李贵衣襟,朝他腿肚子侧狠狠一踢,又出拳击打肚子将其掼倒。

李贵哪遭过这种折磨,那身腱子肉也是虚的,一下就被压制的不得动弹,全身痛的快要散架般。慌乱的眸子左右乱瞟,就看到了这边端坐的赵清淼,眼放光的似抓住了稻草般,就扯开嗓门大喊:“赵二小姐!赵二小姐救命啊!”

他这一喊,惹得众人目光齐齐的投过来。有人不解,有人看戏。

实在太过惹眼,赵清淼干笑一下撇过头,让常喜挺身往前站站,恨不能自己念个咒隐了身倒好。

王妍手放腿上扯着一方锦帕恨不得揉碎,咬紧下唇瓣,侧眼睨着赵清淼,心生不满:李贵算她远亲堂叔,却是个不长眼的。她这正宗的王家人还坐在这,偏偏叫个外姓的帮忙。原因么,无非是觉得赵清淼比她强呗。

于是,她越想越气,倒忘了方才涌起的怕意了。面上一冷,哼了哼。

赵清淼眉梢微动,心道实在为难本尊了。这应声吧,自己又不是活菩萨;不应声吧,显得太不近人情。斟酌再三,她敛眉道:“李贵,你别急。能做主的官家人在此呢,与你有没有干系自然能查清楚。”言罢,故意瞧向了季允礼。

众人恍然。李贵也闭了声。

季允礼浅浅的勾了勾唇,顺势打量起李贵,眸光深沉,慢慢站起身来对着捕头吩咐:“先押一旁,我去楼上瞧瞧仵作验得如何。”

他上了楼,正好与蔡文景打了个照面。

“这人是?”

差役赶紧上前禀明:“他是死者的弟弟,永城蔡家有两兄弟。”

蔡文景看起来犹自沉浸于莫大悲伤中,眼框裹着泪光,双手握拳一下一下锤着栏杆,不知是自责还是其他。耳畔忽听得脚步声靠近,抬头瞧去发现是监察案身边的幕僚,面色稍有一滞但很快拂去,拿袖管擦了擦脸,勉强撑起精神抬手作揖:“季先生,我大哥——”

季允礼颔首,眼眸深邃的打量,拿捏着语气轻叹问道:“蔡公子节哀,听说是你命人报案的?”

“正是。”

蔡文景近前一步,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今日来此谈买卖,却不知兄长就在隔壁。我若是早知道,早知道……或许就不一样了。”

说话间,他无力的垂下头。

季允礼沉吟,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而后眼波一横凛了目光,折身进了命案的屋子。

蔡家大公子的尸身已经妥帖的被放在担架上,一张平凡的面目此刻显的灰白如土。房内毫无乱迹,唯一惹眼的,就是那一桌还未吃完的饭菜。

季允礼目光仔细的掠过,盘中都是寻常菜色。又拎起酒壶闻了闻,微微辛辣。回头瞥见仵作放下了袖子,冲他拱手:“季先生,死者并无外伤,我验他死因像是中毒,极有可能就是食物所致。”

“嗯,你可有按过腹腔?可是鼓胀?”

那仵作微楞,想不到季允礼也懂验尸,干脆答道:“死者的四肢躯干并无瘀斑,我也曾按压过他的腹腔,应该不是内里出血。”

食物中毒?厨子么?

季允礼冷冷凝神一处,他并不着眼于表面的证据,因为真相往往都藏在底下。

片刻思索,他直接撩袍跨出了房间,站在栏杆前冲着人吩咐:“将这些菜和死者都带回衙门,那个厨子,一并带回关押进大牢。”

他一声令下,捕头就给李贵上了枷锁。

李贵直接惊吓的面白如纸,双目呆滞,心里就跟石头丢进平湖似的。一瞬奔溃,嘴唇都失了血色般颤抖起来。

“不不不不、搞错了吧,怎么可能呢?我做的菜、菜品都是改良过了呀……冤枉啊!”

任他哭嚎喊冤,季允礼就是不理会,脚步不停的蹬蹬下了楼。

底下的差役也盘查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但没接到上头命令也不好直接放人离开。于是,那些自觉呕了一口气的客人,开始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今日真是晦气到家了!”

“就是就是,日后再也不来王记吃饭了!”

“怕是日后也不开了!你们到底查出凶手来没有啊?”

蔡文景看着自家大哥被放上担架,从头到脚的盖上了白布。好端端一个活人就没了,他哀伤之余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情沉重,面色郁然的紧随而下。待近到王妍身侧才贴上她腰虚扶着,再看向李贵时眸光隐隐,神色晦暗不明。

季允礼命差役将无关百姓遣散,再扭头冲着赵清淼颔首。“赵小姐,我们先行回衙门。”

赵清淼心道与我说干什么,但面上需要做的客气,也冲他点点头。“希望官府早日查清此案。”

两人这番互动落在旁人眼中,倒是滋生了不必要的遐想。

尤其是蔡文景和王妍投来的目光,可谓有深意。

“想不到你还认识监察案大人的幕僚?”蔡文景先开了口,探过来有些惊讶。

赵清淼抿了抿唇,看向他坦然道:“的确认识,算不得很熟。今日之事,还请姐夫节哀。”



谁都没料到,蔡文景的兄长会死在王记酒楼。一时间,这消息如阵狂风席卷着满城,传的沸沸扬扬。

街头巷角的人都在闲谈。

“瞧瞧啊,王记又出事了,听说又是厨子害的?”

“不能啊,厨子不是王家夫人的远亲?能结什么仇?”

“我可听说出事的可是王夫人女婿的兄长啊!”

“我觉着王记铁定坏了风水,看以后哪个掌勺的还敢去王记干活。”

此刻,沈霄刚从龙踞巷出来。他与霍老翁促膝长谈,聊到李贵昨日炒了一盘蹄筋白果莴苣,没炒熟那白果,结果就是霍老翁吃完上吐下泻,全身乏力的躺了一天。宽慰了两句,他才离开。

甫一走上长街,从小吃摊到胭脂铺,沈霄把这桩新鲜的命案听了八成,脑补了两成。

哦,蔡文景死了哥哥,李贵做的菜所以有嫌疑。

那赵清淼今日不就去了王记酒楼?也不知有没有被官府的人为难。

这么想着,他眉心一紧,脚步不自觉的加快了。

第七十三章 兄弟有嫌隙

季允礼回到衙门就去禀明此案,挺身踏进议事厅,面上微微一滞。

柏周端了一张交背椅兀自坐在窗口前,目光深深盯着一株铁海棠的花蕊,青色胡渣的嘴角浮着笑意。

他头戴冠,着紫色云纹边襟绣银线的绸缎袍衫,皮靴尖微微翘起似在打着节拍,悠闲的不像一个宦海浮沉十载的人。

为官的当是稳重,其次表里不一。要么深沉内敛让人不敢近身,要么笑容温润却让人心底发寒。柏周却不是,他没有继承柏相爷的老谋深算,从前只是个贵人堆里的混子,后来混出了官位,才渐渐走上正途。

不过眼角和额头那条条褶子纹,出卖了他早已三十好几的岁数。

“如何?”童知府见他进门,着急的先问了一句,又忽然意识到季允礼并非他的属下,才扯上温和笑容,手一抬请他先落座。

季允礼心知这是虚礼,于是站着冲他拱了拱手道:“回童知府,蔡家大公子中毒而亡。在下已先将王记做菜的厨子带回衙门,至于所中何毒还待仵作仔细验过才知。”

“是厨子干的么?他与蔡大公子什么仇怨?”童知府捏着长须,好奇的又问。

“不知。在下只是觉得有必要,并不能断言厨子就是凶手。”季允礼答得实在。

童知府被他的话堵得面上好不尴尬,悄悄侧目与师爷对视。

——本官能怼回去么?

——大人,你不能。

柏周耳尖一动,就着那张椅子挪了挪屁股。回头冲他们道:“童知府放心,此案就交给允礼办吧。他一向可靠,就是有个小毛病。查起案来不愿与人细说,有什么想法都藏在肚子里呢。”

童知府讪笑点头,忙附和:“是是,都听柏大人的安排。本官是怕季先生客气,有什么需求也不明说。”

季允礼眸光一转,顺杆而上道:“多谢童知府美意,既如此,可否借调官差任我自由差遣?”

童知府立马噎了一下,嗓子里干干的笑道:“都是为了查案么,说什么借调,季先生尽管用就是。”

~

这厢,蔡文景带着王妍刚坐上轿子走了。他离开时眉头深锁,表示家中许多琐事要急回去办,故匆匆道别。

这时候能办的无非是他大哥的后事了。赵清淼深表同情,嘴上干巴巴一句千俗万俗的安慰,也想不出别的词来。

“小姐,咱们也回去吧?”常喜说完,抚着胸口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无精打采的低下眉,整颗心一直惴惴的,方才待到官差都走光了,才稍稍缓和过来。

赵清淼瞧她这般失魂,心道无怪她,常人谁能料到遇上这等事呢?于是,先吩咐着掌柜打今日起王记闭店,至于出事的那间房就先搁着不管,以防官府还要来查。

这时辰才过午后,天空依旧湛蓝,深秋里的风呼呼掠过树梢,将枝头孤零零的泛黄残叶席卷而去。

手一松,帘子滑落下来。赵清淼坐进轿内,手抚上额头按着,阖上清眸,越思索越觉心中烦闷。

——蔡家大公子死在王记不说,竟然还一墙之隔。眼下就盼着季允礼能早日查明案情,还死者公道,还生者清白。怕只怕这事传到王家了,外祖父年事已高,再给惊着可不得了啊……

轿子不紧不慢行出一段路,就听到常喜在前头忽然喊了一句。“沈九!”

“你们可还好?”沈霄沉着面色疾步赶来,与她们撞个正着。

赵清淼双眼睁开,手顺势撩开帘子,看到沈霄也正巧侧头探过来,眼眸深邃含着关切之意。心中微动,点了点头。

“出事了!蔡家大公子死在王记。赶巧的是,我和小姐当时就在隔壁房,真是要吓死了呢!”常喜见到沈霄来忍不住叨叨两句。

沈霄见她们无恙,揪起的眉心便也舒下来。“我从霍老头那出来,一路上就听说了。”

“这么快?!果然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王记这次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常喜脱口而出,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了嘴,扭头不好意思的瞅瞅赵清淼。

赵清淼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只是稍稍睨了一眼便无心去追究了。

“回府吧。”

~

蔡文景今日那叫一个心力交瘁。先去给爹娘房里跪下,听着二老哭的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指着要去官府领回尸身。蔡文景自然不能放任两个老的去知府闹,叫着王妍一人一头安慰起来,好不容易才先稳住了二老。

他又赶去给东厢的大嫂下跪,没说两句已经哑了嗓子。好在大嫂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悲恸之余也没有太责备蔡文景,只是叫他赶紧去官家学堂把蔡淳安领回来。

说起侄子蔡淳安年少气盛,一听说自己爹死了,凤目睁的通红,当场就要冲去衙门说要撕了厨子。

好在蔡文景一通耐心解释,官府尚未宣判,厨子未必是真凶。这才把人哄了回来。

他们闹出动静时,赵晏久赶巧从豫书学院里走出来。隔着些距离听了个大概,压根来不及上去说什么,就眼睁睁看人离开了。

待赵晏久回到赵家,就看见赵清淼坐在自己房里等他。一副目光沉沉,心事重重。

“哥哥。”

“蔡文景大哥死了?”赵晏久替自己沏了杯茶,说完喝了一口。

赵清淼微怔,想他必是路上听说,于是点点头。

“我还未去王家,不知此事可传到外祖父耳中了。”毕竟这事发生了,王记酒楼难逃遭殃。可王记是外祖父的心血,看不得垮了。

赵晏久舔了舔唇,凝眸蹙眉:“你别太担心,还有舅舅呢。官府去查过了么?怎么说?”

“只说是毒死,倒把做菜的李贵抓去了。”赵清淼轻叹一声。把自己与蔡文景做生意的事,以及蔡家大公子死在隔壁间的事一并细说。

赵晏久眉梢挑起,眸光浮浮沉沉:“这事吧,倒是怪了。你别怪哥哥多心,我可听说啊,蔡家兄弟是面和心不和。蔡家长辈更宠着那长子,偏偏长子是个纨绔。蔡文景倒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担起了蔡家的生意。你说会不会……”

他这么一分析,倒叫人越听心越凉,大白天的汗毛竖起。

赵清淼捏了捏手背,像是安慰自己道:“不至于吧,我与蔡文景谈生意,是我提议约在王记的,况且后来表姐也来了。”

第七十四章 王氏求帮忙

王妍的到来,的确是意外。赵清淼设想,蔡文景会为了谋蔡家的家财而害自己的亲哥么?凭他的才智就算明抢,也无需做的这么丧心病狂。何况,瞧着蔡文景挺欢喜王妍的,不至于早早的把她也算计进去,来当个证人吧?

赵清淼敛眉沉思,此事与李贵该是没有瓜葛的。他才来永城一个月,又不识得蔡家大公子。但毒,究竟是不是下在那桌饭菜里了?

赵晏久观她不言语,喉咙里轻嗤一声,放下了茶杯手撑在桌沿,语气温吞吞道:“先前我倒是没跟你交代一声,与这蔡文景做生意得多个心眼。都是大尾巴狼,只是装得没那么唯利是图罢了。”

这句在理,无商不奸。便是赵清淼自己,也是万事向利字看的。

想明白了这层,赵清淼面色稍稍舒然,便道:“左右官府的人自会查清,我还是先去一趟王家瞧瞧外祖父。这案子不结,王记就开不了门,长久铁定没了客源。”

“嗯,是麻烦。那你早去早回。”赵晏久点点头,旋即换了劈腿而坐,半点没有与赵清淼同去的意思。

赵清淼看他依旧散漫模样,愣了问:“哥哥不去么?还是,你有其他要紧的事?”又往敞开门的走廊上瞧,发现回来后还未见过常欢的身影。

“常欢不在家中么?”

“我有点事吩咐他去做。”赵晏久故做轻松的扯扯嘴角。他有一丝的不情愿,把查苏康安的事告诉给赵清淼。本来么,他就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偏又把苏阿娇领回家了。若再被妹妹知晓自己无聊到去找苏康安的麻烦,岂不是太丢人了么?

赵清淼瞧他卖着关子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那我们各忙各的吧。”

她一起身,眸子忽地一暗,面上神色闪过异样。手抚上小腹,隐隐似过了冰水般的瑟瑟不舒服。算算日子,正是那位‘亲戚’造访了。

赵清淼暗道不妙,可不能就这么去王家。

就看她低着头,手捏成空拳,一路紧着碎花小步快走回了卧房。真是急得半点不敢耽误。

沈霄长腿迈开,默默的跟着她到了房门口。他不知赵清淼为何面上忽然红一阵白一阵,心道难不成天冷生病了?才出口道“小——”

“关门!”赵清淼眼波一横,冷冷吩咐一句。常喜就把房门阖紧了。

后半句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沈霄自觉有些无辜。他盯着细小门缝,却怎么也看不穿房内两人在做什么。只好鼻间哼了哼,不悦的暗想:怎的,还有他不能知道的事么?

等常喜再开门出来,就看赵清淼竟然换了秋香色的长衫襦裙,只眉间还不悦的淡淡拧着。

沈霄垂眸,步上前关心一句:“小姐若是不舒服,不如明日再出门。”

明明知他是好意,偏偏赵清淼来了月事心绪烦躁着,语气反而生硬了,不咸不淡道:“不必!”

沈霄瞧着她离去的背影,深眸微厉:这女人不识好歹,凭什么将他的好心就这么像块豆腐般摔了?!

~

赵清淼甫一落轿,王家的下人就进去禀报了。

她不必等,径直就穿过内院二重门走,一路上也有下人给她恭敬的行个礼。

只是还未到外祖父的东厢,在廊上就先被王氏匆匆的给拦了下来。

原来王氏已经听说今日酒楼的事,在家中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打死她都不信,自己的堂弟能扯上杀人案,尤其死的人还是女婿的亲哥哥。

所以一听下人道赵清淼来了,赶紧先拉着人到廊下僻静一角说话。

“这叫个什么事啊?”王氏先发了牢骚。今次为了李贵,对着赵清淼面上和善的不行。“清儿,不瞒你说,我这堂弟啊,他哪是敢杀人的料哦!再者他与蔡家老大都不认识呢!我那远房三叔就是瞧他自小胆子不大,才逼着他去学做菜杀鸡宰鹅。哪成想这才来永城就……哎,是我错了不成?”

王氏说的句句肺腑,情绪上来把自己都感动得落泪了。

若是常人,赵清淼定是要宽慰两句,但王氏是什么人呐!尖酸刻薄有她,善心大义不沾边。她能找上赵清淼这么说,会有什么好事?

见赵清淼继续装傻充愣的不搭腔,王氏只好咬咬牙再道:“蔡家丧子这节骨眼上,我不好去他们府上多说什么。清儿啊,你瞧我这妇人家也不好去官府,舅母就只能与你说说贴心窝子的话了。”

赵清淼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不冷不热的挑眼道:“舅母,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你知道我最是讨厌拐弯抹角的。”

明明一张脸上写着‘你快帮个忙’,非要绕来绕去,只为下不去面子。可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干嘛?

王氏见她说的直白,也不必多铺垫了。“不是有人说,你与新来的监察案大人有些熟吗?见着你,几分薄面总可以给吧!舅母是希望你能替我去衙门打听打听,案子查的如何,李贵到底几时能放回来?”

“舅母是听谁胡言,我与那监察案大人可一个子的关系都没得。”赵清淼算是看出来了,王氏觉得夹在其中两头尴尬,想先把自己摘出去。那李贵是她的堂弟,若真杀了人,蔡家日后如何看待她和王妍?即便李贵是冤枉的,那蔡大公子也的确死在了王记酒楼,她去了蔡家,也是不受待见的。

“衙门查案自是按章办事,我一女儿家去打听,舅母就不怕我扰了办案会挨板子?”

赵清淼语气重了些。她也是在人精里学过的,惯会拿捏人分寸,叫人张口难辨。

那王氏一听她不愿帮忙,立马火气上来,板着脸也不装客气了:“清儿,舅母可不曾亏待过你。你也不想想,如今是李贵一人的事么?那不是闹开了,都传王记尽出杀人犯,要倒逼着我们酒楼关门了?你想老爷子能接受这打击?”

她不说还好,扯到老爷子,赵清淼更不愿搭理了。

“舅母,纵使你搬出外祖父来,我也不能去管官府办案的事。”

这番话一出,王氏一张脸直接黑了,甩着袖子折身走了。

赵清淼收回视线,重新往东厢主卧去。

第七十五章 他怪好看的

赵晏久开着窗就在卧榻上小憩了一会,等醒过来时,眼皮沉重的一时还不愿睁开,揉了会山根,才慢慢投了视线望去窗外。见墙外天边黄昏照,屋脊日暮撒金辉。

深秋里,刮来一阵穿堂风都能透过厚衣衫,脖间和额头立马感到冷飕飕的。赵晏久一下被凉得神清气爽,毫无意外的,连打了三个喷嚏。

——嘶,谁在想他了?

赵晏久吸了吸凉凉的鼻间,这么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可能着凉了,反而没皮没脸的认为自己面相怪好看,有谁家姑娘偷偷爱慕不足为奇。

他今年二十有七,也是一直没成亲。单论品貌放哪都算得上乘,比之妹妹在永城的行情都好得多。奈何,他不要么。赵清淼对于相亲一事,只一个拖字诀。而赵晏久就不同了,人约了就见,见了面礼数还周到至极,临走给人送回府时却补一句:对不住啊姑娘,我有个兄弟家世不错,要不你考虑考虑他……

赵晏久不想成亲,其实还是在逃避情字。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久病拖着,已经不想治了。

忽而,有人在门外敲了两下门。

“公子,我是苏阿娇,你醒了么?”

赵晏久眉梢一挑,心道她怎么过来了?迅速翻身下榻先穿上靴,又整整袍衫衣襟端坐好。手肘支在桌面上,撑着额道:“我醒了,你进来吧。”

苏阿娇进门,双手托一漆红木盘,上搁着一碗冒着白气的胡辣汤。见赵晏久坐的那叫一个玉树临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赵晏久却被那越来越近的香味勾的胃里直叫唤。忍不住探眼问道:“你做的?”

苏阿娇放到了近前,点点头跟着腼腆一笑,十根不粗不细的手指,局促不安的捏着衣角摩挲。

“公子,你让我留在赵家,阿娇本想好好感谢你。只是想来你也不缺什么,琢磨了半天,也只能做些吃的。”

原来是表谢用的啊。

赵晏久有些不屑,侧睨着她,心想一碗胡辣汤就打发了本公子?虽说心里瞧不上,但还是极给面子的接过碗来。

“出银子请你来当厨娘,你手艺好又勤快踏实,我不亏。”

说罢,他迫不及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色泽诱人,粘稠稠的。粗看食材有粉条、牛肉粒、木耳香菇、豆腐干等,还搁了胡椒、肉桂、茴香,陈醋等。

酸而辛辣的味道直接窜进鼻间,赵晏久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一滚。接着放进嘴里尝了一口,美味刺激着味蕾,直叹这滋味叫人胃口大开。干脆三下五除二的干掉了一碗。

吃完了胡辣汤,赵晏久抹干净嘴角,顿觉浑身舒畅,鼻尖沁汗。

见人吃的开心,苏阿娇自然更开心。

她本来还想问问,那先前说要给她撑腰去找苏康安拿和离书,不知这事办的如何了。

但转念一想,也不能操之过急。毕竟,人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份。

苏阿娇眸光闪闪,移了视线往屋内左右一瞟,陈设铺满书香气息。却看见榻上的被褥乱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很不协调。看不过眼的她直接走过去,拎起被褥来上下抖了抖,才重新铺到榻上,掖平四角。

赵晏久眸子里有些错愕,瞧着她忙碌的身影扯了扯嘴角。

苏阿娇身量娇而不弱,粗布蓝衣略略显宽。青丝梳着简单发髻,明明年纪不大,却因常年在外摆摊,手指腹俱是老茧。

明明之前是家中丫鬟做的事,不觉得有什么,苏阿娇来替他一弄,赵晏久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要不,我再给你洗洗衣裳?”苏阿娇忙惯了照顾人,所以一刻闲不下来,主动要活干。

真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姑娘啊。赵晏久清清嗓子,掩去想法,目光一折,散漫着神情半开玩笑道:“我这平日都有人伺候着,你要是把他们的活都抢了,岂不是要给你两份月钱?”

苏阿娇一愣,随即红着脸跟微醺了似的。

“我倒是没考虑这层。大公子无事吩咐的话,那我还是先下去吧。”

苏阿娇前脚刚从院里走出来,常欢就一脸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府中。

“公子,有个消息你要不要听一下?”

赵晏久眼角瞥去,眉梢扬起,“好消息坏消息?”

常欢一脸的直眉楞眼道:“说不好。公子不是叫我盯着那苏康安,这人每日都待在兵营里训练,要么就是回唐府,没见他有奇怪的地方。”

没找出把柄?赵晏久蹙着眉质疑道:“苏康安这么正经?他在军营中风评和人脉如何?对了,他对自己爹娘呢?”按着苏阿娇的说法,此人寡情薄幸,对着爹娘也没怎么上心。

常欢今日真是跑断了腿,跟梢苏康安本就是一件无趣的事,哪知那人的行踪更无趣。两点一线,按时按点,够正派的。

他走的口干舌燥,话头顿了顿,眼巴巴看向桌上的茶壶。意思很明显了。

赵晏久瞧他模样就明白了,抬了抬手指道:“你先喝,喝完了与我细说。”

“咕咚咕咚”一壶茶水见底,常欢摇了摇空壶才放下。

“我找人打听过了,苏康安从前在军营里并不受待见,倒是与唐家小姐成了亲后,多了好些人巴结。不过,昨儿夜里西城兵营的一处粮仓走水了,本是苏康安当值,说正巧与人换了轮班,结果是那人喝酒误事。好在火扑灭了,但出了差错的那人就被唐总兵罚了三十军棍和一个月月响。”

赵晏久修长手指扣在桌面上慢慢敲着。眼角垂下,心思深藏。过一会,扯了一抹冷笑道:“你再去给我查查那名当值的”

~

赵清淼和舅舅王守义正从外祖父房内退出来。

方才她进屋,听到外祖父训斥舅舅,不知前因后果,难得见到舅舅出声辩解的面红耳赤。

王记的事总归瞒不了,她干脆把利害关系交代一下,倒是稳住了外祖父的心。

出来时,赵清淼又被舅舅叫住。

“你舅母人不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若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赵清淼心道,那这豆腐也是块臭豆腐。王氏的心思不恶毒,却从未真心实意看待过他们兄妹。

“舅舅放心,清儿不在意。还有,李贵的事,稍后我会去官府打听一下。”

若说耳根子软,赵清淼才是。

第七十六章 这一章很拖

赵清淼坐在轿中蜷缩成了一团,环臂抱着腿,将脸埋进臂弯。只觉小肚子一阵阵的抽疼,连手脚都冰凉的很。忍不住的低声唔吟。

每月总有这么几天要死要活的疼。若是有下辈子,她定不要做个女子了。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终于挨到了赵府。

轿夫轻轻落轿,外头就有人掀开帘子。晚霞的光刹那投进眼中,赵清淼立马抬手搁在眼前挡了挡。

光影交织间,她起身跨出两步,忽然头晕目眩,足下就似踩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不着力。赵清淼整个脸色一瞬苍白,腰下两腿酸软,手捂着肚子,下一瞬,便跌进了一个温暖却瘦削的怀抱。

视线晃了晃,缓缓凝成一点。

来人虽然背着光,着鸦青罗衫布衣,衣摆随风飘曳。

赵清淼顺着那瘦削却结实的胸膛往上瞧,喉结突兀,下颌干净,眉骨清秀。“沈九,是你啊。”眉间一舒然。

沈霄出来的及时,正巧搂住了差点摔倒的赵清淼。他一只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揽住纤腰,居高临下的垂眼看她。

“小姐,还站得住么?”

赵清淼本能的伸出手臂攀住了沈霄的脖子,尽量扯出一抹随意的笑来,顺势将沉沉的脑袋压在了他单薄的肩上。而后,懒懒的敛了眉目,一开口,红唇无意的蹭过他的衣领。

“我这是气血虚,不碍事。”

说话间,赵清淼冷香的气息扑到了沈霄的脖颈里。凉凉的,痒痒的,轻柔的好似羽毛拂过。

那双眸子深暗如不见底的澜海,表面亮着一层波光粼粼,实则掩去了底下可怕的暗礁。沈霄依旧脸上寡淡清冷,只是忽然俯下半身来,逼近了赵清淼。

“我瞧小姐双眸无神,面色也不好,是不是没休息好?”他仔细盯着每一寸,一本正经的表情,叫人分辨不清是有几分在逗弄。

若是别的人敢这么搂着自己,赵清淼铁定要喊人暴揍一顿。沈霄啊,真是占尽了好皮囊的福气。

就看赵清淼面红漫过耳,眸子里映出沈霄的那张脸……一边安慰自己,这小子肯定别无旁意,一边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心绪纷乱。

——他还是个少年人,赵清淼你怎可被他迷惑?!

赵清淼努力的说服自己,就从沈霄怀里挣脱开来,而后端正心态,视线投了别处,腰背挺直道:“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你又不是大夫。”

接着,她面上无恙的甩袖往里走,只是碎步极快。沈霄一人停在原地,垂眸时表情讳莫如深:方才错过了一次偷香窃玉的机会呢……

~

隔日,赵清淼小肚子的不适感缓了许多,临出门,沈霄却端了一碗银耳红枣赤豆汤。目光不柔不利的盯着赵清淼喝完,才目送着她出门。

两人去了知府衙门,打算找季允礼打探李贵的情况。

柏周日日有童知府作陪,季允礼落得一人清闲,除了查查案子别无他事。手执卷宗沉思,一听有人来禀,说赵家二小姐到了门口求见,他随即就出来相迎。

“赵小姐?”

赵清淼福身淡笑。

季允礼眸中微亮,抬手引路把人往别院请。看得出,他神情一派轻松。

这官府的别院自是比百姓家的宽敞,一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在偌大的花园里行走,看火红枫叶飞旋至树根,还能欣赏到深秋里别样光景。

至于她今日为何没想带上沈霄,大概是昨日之后,心底有些微的别扭。赵清淼下不来面子去使唤他,而沈霄的态度也有些迷。

房间内檀木案上放着白釉提壶盛着清茶,袅袅茶香与屋内熏香交织成了一片氤氲。

“赵小姐,不会是为那李贵而来吧?”季允礼给她倒上一盏茶,垂着眼不看她,话语里已经透着试探。

赵清淼手掌紧贴着温暖的茶盏杯沿,慢慢摩挲,轻吐一口气,大大方方了承认道:“季先生擅查人心,我也知这是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告知,杀蔡大公子的凶手与李贵有关系吗?人死在王记酒楼,百姓都看到官差抓了李贵就走,难免要叫人误会的。”

她的意思,若李贵是真凶,官府该如何就如何;若不是,还是早日放出来的好,免得日后再想给王记洗脱嫌疑,就难了。

季允礼喉间轻呵一声,狭眸瞧过去盯着人道:“赵小姐,此案还在侦办,有些线索却是不便透露。早听闻李贵与王家夫人的关系,在下愿以自身担保,牢狱中不会有人会对李贵严刑逼供。”

这算是一个保证。却也间接说明,行凶者确实与李贵无关了。

赵清淼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神色明朗的扯开话题道:“依我看,以季先生的才思,何故屈居只做一名小小幕僚?”

季允礼意外她会谈论这个,微楞,眼睫眨了眨道:“赵小姐想听实话么?因为,钱多。”

好……有志气!赵清淼嘴角一抖,有些后悔问了。

她正满腹筹措着话语要不要告别,却听季允礼押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问道:“听说,赵小姐在府中养了一个小郎君?”

赵清淼刚饮的一口茶水呛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咳了几声,喘了口气擦擦唇瓣道:“季先生听哪个嚼舌根的说的啊?你刚来城中,有些传言有误,不能当真的。”

季允礼视线拂过她那微张的唇瓣,眼神变得微微炙热。

赵清淼打余光里觉察到了,厌恶的眼神一闪而过,不露痕迹的往后避了避。

季允礼岂会看不出她的躲避,不在意的道:“赵小姐,我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妹妹。”

——这话不是一般登徒子的开场白么?敢问你有几个好妹妹啊?

赵清淼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以为他说的玩笑话是为活跃气氛,但见了他目光坦然才明白过来,他的确是严肃说的。

“哦,竟有这般巧的事。”

两人无言相对了一会,赵清淼暗暗思忖,手跟着一抖,杯中余的茶水就这么地撒了出去。“季先生瞧我,实在是太失礼了。你公务繁忙,不好再打扰扰,我就先告辞了。”

等目送着人影消失,季允礼的眼神恢复了冷厉,缓缓抬起了眼,目光移向远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但其实空空如也。

第七十七章 心花谁怒放

赵晏久果然是得了伤寒。唇干舌燥,浑身不时发颤,抖抖索索的将自己裹在两床厚锦褥子内,又嫌不够还命下人在屋内烧了两个火盆。果木炭烧的通红烟气浮浮,窗户口余留一条缝隙,四下里慢慢聚起暖流。

他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白皙面颊滚烫染了两坨红晕,鼻孔里清水直淌。最后嫌弃的受不了,拾块帕子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阿嚏!阿嚏!本公子今次不会要折在秋里了吧……”赵晏久无力的苦笑自嘲,长吐出一口热气,昏头昏脑,嗓音闷闷的,低哑极了。

“叩叩!”苏阿娇站在门外规矩的敲了两声,得了允后才推门进来。莹亮的眸子往榻上寻去,只看到半个脑门露在褥子外。于是她凑近到塌边,轻声唤道:“公子,我煮了姜汤,你起来喝一碗,保准会好受许多。”

褥子里的赵晏久动了动,伸出手将被褥的边卷了卷,才露出一双沁了水的眸子,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低嗯了一声。其实他实在不愿被人见到自己弱鸡模样,是以努了努嘴,吩咐道:“你放凳子上就成,一会我再起来喝。”

偏偏苏阿娇是个热忱的,听了直摇头劝道:“不成啊,这姜汤就得趁热喝才有效,要不然我扶公子起来喝吧?”她想着赵晏久定是不便啊,自己怎可离去。

赵晏久看她探下来的手已经抓住了被褥一角,一想自己早已脱得剩下亵裤,吓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汗淋淋的瞪大眸子呵斥:“你你你干什么呢!快出去,本公子自己起来!”

“公子莫要客气。我们穷苦人平日不舍得看大夫喝药,但对治伤寒还是很有心得,一会我给公子刮刮痧,对头晕症可有效啦!”

两人你情我不愿的开始拉扯起那褥子来,颇有些互不相让的意思。

“谁跟你客气啊!你不要恩将仇报好吗!”赵晏久要骂不得又气又急,担心一会真要见光就太丢人了。脑子里电光火石的闪过一念头,就看他伸出光溜溜的手臂来一把勾住了苏阿娇的脖子,顺势往胸前一带。

下一瞬,两人毫无预兆的,面贴面抵在了一块。

好一招,静默无声,尴尬非常。

苏阿娇没有防备,惊诧间,额尖已经贴上赵晏久发烫的开阔额头,微翘鼻根也抵在他凉凉的鼻尖,除了瞪大眸子傻愣愣的盯着他,还能缓缓感受到自他鼻腔里气息渡来。

也不知她身子烫一些还是赵晏久身子烫一些。

苏阿娇半身歪了下去,双手无措的撑在赵晏久的胸膛上,虽隔着厚厚的被褥,依旧叫她觉得羞涩死个人。日后还怎么相处啊?

赵晏久也有些发懵,明明方才只想阻止她掀开褥子啊?怎的就把人往床榻上带了呢?不妥不妥,毁人清誉!传出去叫人怎么看待如明月清风般洒脱的赵大公子啊!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对视半刻,脑子里各自天人胶着。

脸皮薄的苏阿娇先败下阵来,红着双颊撇开目光,咬着唇喏喏道:“公子,你、你撒手。”

赵晏久果断放开,手臂迅速的缩回被窝,蹙着剑眉,心内不安,略思忖道:“那什么,你先背过身去,我穿个衣裳就起来喝姜汤。”

说完,还觑看着苏阿娇的面色,除了红润些,倒是瞧不出怎么生气。

苏阿娇本打算离开,听他的意思还要自己候在这里伺候,又想到方才的确是自己提议的,不好拒绝。点点头,走到了双面雕花的屏风那头,垂下眼盯着脚下的那块地面发呆。

赵晏久暗暗舒了一口气,手撑起半身,拿过了靠在床栏上的一叠上衣下裤穿上……

“公子,有眉目了!”常欢赶着巧回来了。

“进。”

常欢踏进屋子便被一股暖流和姜味熏了眼,定睛瞧清苏阿娇正在给赵晏久刮痧,大吃一惊。

“公子,你们——”

赵晏久乖乖的伏在案上,将脖子露出了一截,好给苏阿娇拿着碗刮痧。气氛和谐的不能再和谐。

常欢就是木讷,也感觉到了两人的关系莫明亲近了些。可他才出门小半日,就熟悉的这么快了?他本还确信赵晏久对苏阿娇没有那种企图,但想到这么讨厌麻烦的赵大公子把人领回家来,又要费心查苏康安,似乎也不是全无意思啊!

赵晏久不知常欢暗戳戳的嘀咕些什么,本欲抬头回应,却被苏阿娇一下按住了脖子。

就听苏阿娇缓缓道:“公子,再忍一会就好。你这湿气重啊,才容易风邪入体。我有个秘方,公子只要照做,定能强根固本。”

常欢嘴角微微一抖,斜着眼看她不免替其担心起来:这苏阿娇看来是不知赵晏久的脾气啊,怎么冲公子说话呢!

果然,看不见表情的赵晏久握紧拳往桌子上就是一砸,低哑着嗓音道:“你是不是觉着本公子虚?告诉你,我这体魄健壮的很,呵,你怕是没机会知道——哎哟!”

苏阿娇听得他最后一句,忽然心乱如麻,刮痧的手跟着一滑,用力确实是重了些,把赵晏久刮的都喊出了声来。

“你是来整死我的吧?!”赵晏久说话呛人。其实他本不是脾气暴躁的人,但苏阿娇话里话外说他虚,是个男人怎么能忍?

“不不、不是啊。”苏阿娇理屈词穷,手无处安放的顿在哪里。

这下,当真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苏阿娇赶紧放下袖子,把碗搁回木盘,低着头擦过常欢肩膀往外走。好似怕有什么会追来似得,她一路不待歇的跑回了伙房。

常欢摸摸后脑勺,望着赵晏久,目光郑重道:“公子,阿娇姑娘是不是被你吓到了?”

赵晏久扭扭脖子,冲他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羞不燥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方才苏阿娇的刮痧确实有效果,此刻他出了一身汗,顿觉脑袋里清醒许多,又瞥看常欢:“你方才不是有事要说?”

常欢立马道正事:“公子叫我查那名醉酒误事的巡防,果然有问题。”

“此人好赌,出事那天偷偷去了城内赌坊。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与苏康安调班轮值?”

第七十八章 是来输钱的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长街菜市,浅浅寒霜铺上墙沿,步履行走,湿冷之气迎进门里。

赵府。有人箭步拾阶而上,敲开了东厢的房门。

“就起了。”里头的声音譬如朝阳,显得神气十足。

一夜过去,赵晏久的伤寒已经好了大半。不知是苏阿娇的土法子管用,还是赵大公子本就体魄健壮。大半,两者皆有。

看他穿了锦衣绸服,还潇洒的披上了兜帽的墨兰斗篷,比之往日丰神俊朗的更夺目,不出去现眼就可惜了。

“公子,轿子准备好了。”常欢立上一旁,迟疑一下道:“方才,我看见阿娇姑娘了。”

总觉得常欢倒是挺关心苏阿娇的。赵晏久有些不开心,但面上不显,装作不经意的问他:“她怎么了?”

常欢挺直了腰,板着面容直言:“阿娇姑娘在劈柴。”边说边用手模仿着挥了两下,“瞧她瘦弱,用起斧子来又稳又准,劈的比厨子大高有劲多了。院里的下人都说,阿娇姑娘长得不赖,做事用心……是公子好眼光。”

“嗯。等等——”赵晏久听着前面几句只觉寻常,偏偏最后几个字有些不对劲,剑眉一挑,扯扯嘴角道:“他们是不是闲的发慌,编排起我来了?”

下人空下来就喜欢唠嗑。有从外头听来的风言风语,也有府里的糟心事。有嘴碎的添油加醋,明明没什么关系,却把赵晏久和苏阿娇凑到了一块。

“他们说,大公子就是看上了苏阿娇才领人回来的。”常欢忠厚老实。譬如他觉得私传八卦不好,就告诉了正主。

赵晏久眼波一横,咬了咬牙后槽。“本公子是发善心,就她那模样,你觉得我能见色起意?”

大概他嗓门大了些,被过来探望的赵清淼听得清清楚楚。她立在走廊檐下,离着房门口就差一丈路,生生顿住了脚步。

赵清淼清隽的面上划过古怪神色,掂量着这话。常喜则抖着肩,掩住嘴‘咯咯’的偷笑。

凝眸思忖,她吩咐道:“常喜,一会叫院里的人别乱传了。”

常喜以为她不喜,就像上回不喜别人说她和沈九的事一般。遂点头回道:“是,小姐。”

赵晏久带着常欢踏出房门,两边撞个正着。

“妹妹,你怎么来了?”赵晏久惊讶。

“昨日事忙,听说哥哥得了伤寒?”赵清淼打量着他,倒是气色大好。

赵晏久扬起眉梢轻嗤一笑,举起手臂在她面前握了握拳,道:“不过就是着凉了。哎我不跟你多说了,今日还有事要办。”言罢,脚步匆忙的就扯着常欢往外头走。

“大公子是要忙学生秋试的事么?”常喜困惑的盯着那两道身影消失。

“等常欢回来,你去跟你哥打听打听。”

赵清淼心中不是没有疑问,总觉得兄长瞒着自己在做什么。转身回头,扫去一眼空空的身后,不免眉梢低落,脱口问道:“沈九呢?”若是往日,这时辰早就过来跟前伺候了。因为习惯,所以没了他在反而觉得哪里奇怪。

常喜讪笑,暗暗吐槽:不是小姐不喜带着他么,怎么忽然又寻起来了?

“好似还在房里呢。”

~

沈霄听到一阵振翅的声响,往窗台上瞧去,竟是一只白色信鸽,在空中盘旋一圈才轻轻落下。

他眼神微变,肃着面容上前抓起信鸽,从尖细的爪子上取下一截信笺,迅速过目。

原来是故小虞不方便进赵府,就用了信鸽联络,信笺上写的是千机阁线报。说郭卜自打出京城,与千机阁主就在半路上遇到一伙黑衣人。

幕后之人果然掌握了他们的行踪,想必来洛阳道的路上一定是危机四伏,是以会晚上几日到。

沈霄眸光阴沉起来,抬起指尖拂了下冷傲的眉骨。此人胆大包天,想要对付的究竟是沈翎,还是自己?

‘吱呀’有人突然推门进屋。

沈霄戾色未消,冷冷的警惕瞧去,见是赵清淼就一愣,而后迅地将锐利深藏眼底,唇边浮起轻浅笑意。

“小姐,你找我?”

赵清淼进屋后径直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目光在屋内环扫一圈,淡淡问道:“钟叔搬去门房守夜,你这倒是清静,就是太空了。你月钱领了不少,怎么也不置办一些东西?”

沈霄不禁暗觉好笑:他终归要回京城的,还需要在此置办什么?徒增杂物而已。

赵清淼还在等着他回答,于是眸光一转,应道:“多谢小姐提醒,下回沈九上街,就去好好逛逛。”

~

永城的赌坊生意颇好,不过这全天下也找不出生意不好的赌坊。为什么,因为人心够贪,总想着凭借运气就能一夜暴富,而后深陷其中。

这燕小三便是这样的人。本是龙虎营下无足轻重的小兵,是文不成,武艺也平,又没有什么机遇建功立业,眼看着三十而立依旧拿着卑微的军饷。所以宁可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寻着机会出营悄悄跑去赌坊。

说来也是倒霉,这事叫人给发现了,那人以此要挟把粮仓失火的过错推到了自己身上。平白受冤被杖打,还要罚银子。这口气他本是咽不下去的,谁料那人又说会补偿自己。

燕小三走的极慢,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酸那人表里不一,终有一日会有人收拾他。但自己不一样,拿了钱就闭上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唐参将在部下心中一向是个行事雷厉风行,只问对错而不掺杂半点含糊的人。但谁能打包票,顶包这事要是被捅破篓子,他就不会包庇自己的女婿呢?

他晃悠悠进了赌坊,因为是常客无人拦,自己熟门熟路就往阁楼雅间去。

赌坊里除了大堂那些掷骰子比点数,还有推牌九、下棋。但凡能开赌局的,便是玩猜拳也成,只要银子带够。

左手边那间房门推开,就看帘后已经有端坐的人影约绰。燕小三撩开帘子细瞧:这回是个贵公子,长得那叫一个俊朗,桌子上已经扔了满满一袋子银两,可谓露富露到极致。

贵公子骄骄矜矜的翻了翻眼皮,盯着他捋捋袖管,一开口嗓音温润:“爷我今日就是来输钱的,你要玩什么?”

燕小三一怔,继而噙起一抹坏笑,眼珠子滴溜溜,心中得意:嘿,今日就从这肥羊身上捞个痛快!

第七十九章 她认真且怂

用来现眼的那件披风还挂在衣架上。赵晏久端坐对面气定神闲。

他们玩的是最简单的掷骰子比点数。第一局,燕小三赢得哈哈直乐……半个时辰后,燕小三输的再也笑不出来了。饶是这么冷的天,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汗珠,一直蜿蜒至滚落鬓角,双眼瞪着怒不可揭。

反观赵晏久则悠悠的劈腿而坐,支起手臂来托着腮,神色轻松的笑看燕小三。

“你又输了啊。”

常欢默默的立在他背后,木然的往下瞥了一眼:公子赢就赢了,还要挖苦别人。指不定一会,对方就恼羞成怒了。

果然,燕小三眸光变凶,冷哼一声站起来,手里团着那几颗骰子细细摩挲,又掂了掂分量。

“你一定是出千了。”

输不起的人便是这样,总觉得别人耍手段才赢。

赵晏久轻摇了摇头,叹一声道:“我可是真心实意来输钱的啊。况且这骰子本就是赌坊的,我可没动过手脚。你不信的话,尽管把管事的叫进来问问。”

燕小三倒是想啊,可他寻思着不敢闹大。别说赌坊的人不好轻易得罪,就是大堂里的那些赌徒,但凡哪个不长眼的把他来赌坊这事告发,可就触了军营大罪了。

恍觉有片乌云罩头,只叹今日运气不佳。

燕小三一双乌眸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一圈,衡量再三,装作泄了气道:“嘁,算你运气好,爷也不是输不起,就是带的银两不够。你且等着,我下去找人借一借。”

说罢,拔脚就往门口撤,心里却是打定逃走的念头。

然赵晏久已经看穿,不屑的轻呵一声,手一挥,就看常欢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按住燕小三的肩膀,欲将他拉回来。

燕小三好歹也在军营操练武艺的,哪能在一个下人面前认输?绕过身来反手攀住常欢的手臂一拽,却不料常欢借力迎上用膝盖狠狠的朝他腹上一顶,痛的他膝盖跟着一软差点跪地。

“放手放手!公子你这么有钱,何必在意我输的这一点点啊?”

常欢将燕小三好生扶着又推回了桌前坐下。

赵晏久挑挑眉收了笑,声音低沉,目光掺着冷意,掐指算算道:“你统共欠我五十两啊。虽说本公子的确有钱,不过跟你赌输有什么关系?赌坊的规矩,欠债需得在此解决。说吧,你拿什么来还?先说好,断手断脚不必,家中妻女不必。本公子是来消遣,不想作恶。”

常欢配合的在旁捏了捏拳头。

说君子也会行不君子的事。赵晏久做惯了不羁洒脱,耍起诡计来倒是不见血的厉害。

燕小三怒目而视,不服气的青筋暴起。半晌,脑子里忽然转过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不对,你是专程来坑我的吧?我什么时候与你结过仇!”

赵晏久故作惊呼道:“聪明啊!”比个拇指后转头看看常欢,一脸嫌弃。

常欢心累,干脆佯装没看到。

“容我开门见山了。欠的赌资我可以一笔勾销,不过我要你画押一份口供,就写力证军营粮仓起火那事,是苏康安逼你顶包的。反正这也是事实,你就不用替他隐瞒了。事成了,我还能给你一百两银子。”

赵晏久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其实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就是一派清雅出尘的模样。

燕小三听得愣住,心中慌乱。“你你你,怎么知道……”张口结舌,眼神发虚左右闪躲。

“我猜的,不过你的反应证实我的话没错。容你考虑一炷香,过会你要是不签——”

赵晏久拖着尾音顿一顿,继续吓唬道:“我可就要押着你去见唐参将了。”

这事从头到尾做的其实不严谨,最大的破绽就是赌坊这帮子人。苏康安为躲避追究,先要挟了燕小三,而负责登记值班册子的人,也是卖了他如今的身份。

燕小三琢磨下压力倍增,不敢怠慢的疾呼:“别别别,公子啊,你写我来画押。只求你这事一定不能传到唐将军耳里,军中纪律严明,我可不能丢了这当兵的差事啊!”

如今国泰民安,军饷也是按时发放,没什么能耐的人入伍总比去码头搬货强,是以燕小三还是很看重这身铁甲的。

待他惴惴不安的画押后,才想起来追问一句:“公子,你要这份东西是打算对付苏康安那小子么?”

赵晏久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眸中精光一现,扯起嘴角笑道:“我与他无仇无怨,就是替人找他讨样东西罢了。”

~

月悬树梢,清辉入户。

赵晏久一嘴的清冽酒气,傍着常欢的手臂兴高采烈,身子歪歪扭扭,脚步磕绊的进了院子。

“姓苏那孙子!还敢跟我叫板……呃~也不想想,本公子怕过谁!”

“行啦公子,小声点,别一会把二小姐吵过来瞧你。”常欢干脆一臂抄过腋下,想要将他扶正身子。

不料赵晏久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就往别院去。常欢跟在后头是拉都拉不住,快到伙房了,急得不行突然瞥见了苏阿娇。

“阿娇姑娘,你快过来帮我一把!”

苏阿娇手放在围裙上擦着,听到了声抬头见是赵晏久和常欢,像是极不愿他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竟然转身进屋就将门合上。

常欢噎了一下,有些无语,全然搞不懂她在躲什么。

再看赵晏久澄澈的眸子变得迷离,他也瞧见了那抹娇弱的身影逃似的进了屋子。

怪我咯?

赵晏久往门口一站,目光一折,落在门缝里夹了一角衣袂。于是,他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见你进去了,开门。”

苏阿娇认真且怂的蹲着,心道:分明是你赵公子不待见我啊?于是,掩耳盗铃般一瞬就把衣角抽了回去。

瞧这没出息的样子,赵晏久心道本公子本就忙的团团转,还要抽空办答应你的事,你就这态度?气的火都上来了,伸手‘哐哐’大力拍门,就看门框与墙的间隙里掉落了灰。

这下,苏阿娇再装听不见也不成了,便把门敞开。目光对上,小心翼翼的觑看赵晏久的脸色:“公子,你是不是想吃面?”

第八十章 沈霄有危机

—吃你个鬼哟。

赵晏久被她喂了一肚子气却也不走,索性就着门扉懒懒的倚靠上去,桃眼迷离斜睨着苏阿娇,唇边挂起一抹淡淡讽意道:“方才你一见我就躲,怎的是做了亏心事?”

苏阿娇紧张的摇摇头,摩挲着十根手指,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生怕笨嘴笨舌的又惹恼了赵晏久。

两人无言,少倾,常欢开口打破了如此氛围。

“公子,你不是有东西要给阿娇姑娘?”

苏阿娇一怔,疑惑的看着赵晏久。

—这常欢与常喜不愧是亲兄妹,心直口快藏不住事,那是一样一样的。

赵晏久暗暗腹诽,眼波一横,立马警告了一下常欢:要你多嘴!

常欢心领神会,背过身去不看他。

赵晏久抬手扶额,须臾,才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纸来。

“这是苏康安亲笔写的和离书,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

苏阿娇拿过来打开一瞧,脑子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苏康安巴不得当不认识自己,怎么痛快承认了过往的关系?不怕唐家小姐知道了?

且看纸上字迹工整。她没读过书,唯独认识苏康安三个字,激动的看向赵晏久:“公子,这、这信上写的什么啊?”

赵晏久没等来一句道谢,脸上瞬间没了表情。吐了口怄气,才耐着性子逐字逐句给她解释:“他说薄情负你自愿和离,心中内疚所以要赠你一套四合小院。你寻个良辰吉日,就好搬过去了。”

苏阿娇边听边眼神黯然了下去,肩膀一颤一颤,跟着喉头哽咽起来。

赵晏久见她这副模样如临大敌,眉间一皱立刻打住道:“你可别哭啊,这是好事!一会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本公子欺负你似得。”

他语气不自觉地放轻,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温和。听得苏阿娇心里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果然就把眼泪憋了回去,嘴唇抿了抿,眼神坚定道:“公子待我极好。谁误会了,我就去给人解释。”

赵晏久瞧她傻的可爱,便将心头郁闷一笔勾销。

苏阿娇妥善的将纸收好,心中仍是不解,就问:“公子是如何做到的?安哥不,是苏康安,他先前还怕唐小姐知晓此事,已经千方百计避着我,希望我能忍气吞声瞒下去……”

赵晏久端的表情高深莫测,撇撇嘴道:“他呀,也是个怂人。我给他讲讲礼义廉耻,他就认错了。”

常欢听不下去了,好心回头补了一句:“咱公子拿捏着苏康安的把柄,他敢不答应么。”

“啊?”苏阿娇不知这把柄是什么,倒是看向赵晏久除了感激还有崇拜之意。

赵晏久侧眼瞧着她眸子里莹亮,心中颇为享受。“本公子要去歇着了。待苏康安把地契奉来,你哪天走,提前知会一声。”

苏阿娇心头微热,目送着人晃晃悠悠离开,忍不住噗嗤一下笑起来。

~

说人死后三日,蔡家终于去官府把蔡大公子的尸身拉了回去。府里布置了一片缟素,摆上祭台,请来黄袍法师执香做法,吹吹打打,绕着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念念有词

王氏见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迫不及待派人去一趟知府衙门,探望牢中的李贵。

李贵看着蓬头垢面、胡子拉渣,倒也没被用刑,只是一直扒着牢门哭嚷。

“你回去告诉堂姐一声,我是冤枉的啊,再蠢也不能在自己做的菜中下毒啊……”

王氏这几日夜不安睡,食饭不香。一面担心官府查不出真凶拿李贵定罪;一面又担心女婿一家日后会迁怒到王妍身上。

她思来想去发愁,又在王守义面前闹了一场。

“你倒是想想法子啊!”

“胡闹,查案是官府的事,你可别在府里吵了爹,王记歇业,他正难受着呢!”

王氏只觉自己太不容易,一心为这个家操心却不被人理解。“先前老爷子说把王记交给赵家两兄妹,我就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怎么现在王记出事,那两兄妹没一个过来想法子的啊?谁不知道,两兄妹一个办学堂,一个开铺做生意,背后都是老爷子撑的……”

她气愤到了尽头陡然转了委屈,本着就事论事的开场就变成了翻旧账。

“谁说他们不关心?你瞎掺和,不可理喻!”王守义摔门而出。

王氏待人走了摔了个茶盏,但变脸极快,压下火气就打定主意去找赵清淼。她得了可靠消息,童知府与监察案大人准备秋试考场的事,负责查案的只是个幕僚,且与赵清淼见过面了。

哪知她乘着轿子刚落赵府门口,就听钟管家说,赵清淼一刻前就带着人出门,不知何时能回。于是,只好悻悻然的再回去。

就说丧礼当日,赵家兄妹也去了蔡府。那哭丧的场面足足在赵清淼心中闷了一日一夜,今早才决定出门散散心。

赵晏久呢,忙回了学院的正事。离秋试还有几日,不少学子顶不住这股灼人的压力,差点崩溃。最散漫不当回事的就属王珏了。不过,蔡家的小少爷因为刚刚失去父亲,也有几日不去官家学堂,路上没人与王珏作对,反而深感无趣。

话绕回来。此刻,赵清淼带着常喜和沈霄,正在长街上闲逛。

人来人往,喧闹如常。什么命案啊,就如同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个几天就开始淡忘了。

“新到的江南胭脂水粉嘿,海棠娇、嫩蕊红小姐啊,进来瞧瞧吧!”秀水阁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厚绸裹着丰腴,一张脸画的倒看不出年纪了。

江南一带的胭脂水粉原料以蚌珠粉、朱砂、腊脂及鲜花瓣调和而成,细腻柔和,敷上脸也不易脱妆,很受女子喜爱。

常喜陪着赵清淼进去,留下沈霄就坐在对面的茶棚里歇息。

他眸光慢慢流转,视线所及范围,寻常里又隐隐透着不寻常。

忽然扑上来一个妇人隔着桌面细细打量沈霄。

沈霄微微讶然,却没有急着赶人。

妇人粗布衣裳,面上褶纹纵横,嗓音沙哑透着急躁:“儿子?!娘终于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回家!”

说着,当真上来拉他。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多是坐着不动看热闹,倒是路人有不少围了上来,一下子,将茶棚挤得满满当当。

沈霄面色寡淡,淡淡道:“你认错人了。”将袖子抽回。

那妇人不依,掩面哭泣,看不见其表情。

第八十一章 我真没看见

周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沈霄正襟危坐,敛眉捻杯洽茶。

那妇人似还在低低哭泣,倏地放下袖子抬起脸,去了一副和善憔悴的模样,双眼泛起赤红,嘴角挂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不待旁人惊觉,袖中猛的抽出一根尖锐的银簪,朝着沈霄心口直直刺来!

淬抹利光印在沈霄眸中,离胸膛削差一寸!几乎同时,他立马仰身后倒,双手撑地,险险的避了过去,单脚还稳稳勾住了桌沿,防止整个人摔倒。

妇人见一击没中,手腕扭转,又继续向下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的,就看一板砖被人从不知何方的砸来,正是冲着妇人面门而去。

妇人忽感冷风扑来,不作别想的腾身利落一转,横空抬腿踢掉了那块板砖,一瞬,碎成小块掉了一地。

她定睛一看,见是一名墨绿束袖的直身少年走进了茶棚。

少年头巾束发,撩袍甩至腰间紧紧一扎,可见身形瘦薄,但目光望过来凛然,叫妇人不得不谨慎提防。

“打人啦!快报官啊!”“大家快跑啊!”

这变故把看热闹的百姓吓得四散逃离,高声喊着有的却是往家跑,有的直接躲进了附近的商铺,并一把将门关上。长街立马冷清下来。

独独茶棚里还剩了几人,正是方才挤进来看热闹的。他们凶相毕露,抛了腰带露出细长环扣铁链,绕在手臂几圈,对空一甩猎猎作响,赤黑尖端成三爪并倒刺,瞧着甚是阴毒。

“原来是同伙。”故小虞瞧着他们的兵器颇似九节鞭,有些微怔,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镖局少主陈少卿,但很快回神。

趁空隙翻身而起的沈霄,稳稳立在一旁。

见人无恙故小虞挑了挑眉,有些幸灾乐祸道:“小公子,你的麻烦来了。”

沈霄拍了拍双手沾得土,并没有因为危机而变了脸色,目光反透着寒凉,冲着故小虞轻哂笑道:“我有事,你师父的买卖就黄了,江湖名声不就臭了?”

那是非救不可了。

千机阁素来以江湖情报为生,不是什么暗杀组织,故小虞衡量一下对方身手,以她的能耐也只能带着沈霄且战且退,想击败这群人把握不大啊。

思忖间,故小虞突然足尖踢起一块石子,咚一下砸中一处框沿上,原来是有人大着胆子从窗口偷窥,吓得立马缩回了脖子。

妇人已经转过脸去,冲着同伙使了个眼色。四名汉子忽就移动脚步窜到四方,同时甩出了手中的三爪链,“嗖嗖嗖”弯曲锁链如闪电划过,急绷成四条笔直的银蛇打来!

沈霄和故小虞分别纵身跳上了一张方桌,将将站稳。然银蛇错身扫了过去,打中了用来支撑茶棚的四根竹竿,就听“噼噼、啪啪”从中间不断裂开,整块油布帐篷瞬间轰然落下,将他们全罩在了黑暗中。

几人的身影在油布内来回变换,不时鼓出一角,有拳脚相击声,有利刃对锵声,正是打的难解难分。

忽的,一名带着黑纱斗笠的人从屋檐飞纵落下,虎口卡着剑格轻轻一弹,剑刃便脱鞘而出。他抄起剑来手腕微转划下,就听“哗拉”声,油布便被斩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有光探入,里头的几人动作一滞,有人趁机扯开油布的缝隙钻了出来,正是沈霄。

沈霄看清来人,本能的涌起一股杀意,手中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劈手就要袭去,那人急忙抬剑在胸前格挡,左手抽空指了指油布。

油布内又耸了耸,故小虞也从缝隙钻了出来,只见她手中短刺流下血滴,却不是她的伤。

接着,杀手也撕拉油布口钻出身子,见妇人死命捂着手臂,鲜血却从指缝渗出来。

沈霄目中寒光更盛,越加语气冷然道:“我要活的。”冲着故小虞和带斗笠的人说的。

此人黑纱下面容冷峻,扯了扯嘴角无动于衷。千机阁主秦今派在故小虞身边的影子,自然不会来听沈霄的吩咐,他拽起故小虞的手臂就要往安全的地方撤。

故小虞不知他是师傅的安排,但上回被救过一回眼下认出了他的佩剑,急忙抱住他的手臂止步回拉,檀口大张急红了脸::“侠士,不可见死不救啊!”

影子为难纠结,哪知那头妇人调整好气息,又再度朝沈霄奔去,后四人也同时跃起围拢。

一场混战开始了……但开始的急,结束的倒也快。

妇人背后轻敌,就被赶上来的故小虞用短刺透肩扎穿了,痛苦哀嚎着连退了数步。另外四人对上影子和沈霄,他俩竟然配合默契,取长补短,越战越勇。杀手见情势不好,迅速互递了眼神,放弃刺杀行动转而将地上的妇人扛起甩至背上,脚步点地腾身纵起,踏墙飞檐,逃得无了踪迹。

“只差一点。”沈霄望着那些人,目露凉薄。

—郭卜还被阻在半道上,杀手已经先到了永城,只怕这里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走。”击退杀手,影子拉着故小虞离开。

看了眼茶棚塌了地上狼藉,沈霄缓缓折身,将匕首在袖子上擦了擦,才藏进靴筒。

忽闻街一头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才发现是有人领着官差过来。

“官爷,就在前面的茶棚,有江湖人士打起来了!”

沈霄默默敛去冷厉,换上无辜神情,手背后站立。

‘吱呀’,正巧对面秀水阁的门从内打开了。

“小二,大白天的怎么把门关上了?”赵清淼带着常喜在楼内挑挑选选,里头的大姑娘小妇人,挤在屋内的声盖过了外头的动静,不知不觉过了小半时辰。

小二还躲在柜台下面,颤颤巍巍探出两只绿豆眼:“姑姑姑娘们,快关门!有坏人啊!”

赵清淼蹙眉,在门槛上收回脚步。

官差一行看到茶棚里的东西凌乱破碎,四下翻查。有个看着资历大的拄着剑柄再看看沈霄,狐疑的上下打量。

“你是谁?那些打架的江湖人士呢?”

沈霄耸肩手一摊:“回官爷,我坐在这喝茶,方才情形混乱,油布掉下后,两眼一抹黑。我就听到一阵乱斗,后来他们怎么逃的,我是真不清楚。”

第八十二章 厨艺很不济

娘子投喂手册正文卷第八十二章厨艺很不济“你说说,方才打起来的几人中,可有这个少年?”

官差直起身子,手放腰间刀柄上,转身问向那名报案的百姓。

只因方才混乱起来极快,这名百姓就是个不幸路过的,出事时哪顾得上记住茶棚里头的几人样貌。此刻,叫他再盯着沈霄瞧破了天,脑子里仍是混乱一片,苦思冥想的弱弱回了一句:“我我我记不清啊,好像身形不对,该是与他无关吧?”

凭着沈霄面相无害的演技,竟然就这么混了过去。

那名官差立马没了耐心,对着沈霄随处一指:“你边去,别挡着我们办案了。”

“好。”沈霄颔首,佯装乖顺的往侧让开。眼眸不经意扫向秀水阁,对上了门槛前的赵清淼,眸光一闪,快步过去。眼神还是平静,扯出一丝淡笑道:“小姐,买高兴了?”

赵清淼看他神情淡然,诧异的问道:“沈九,这么一会的功夫,谁把茶棚给拆了?与你有关系吗?”

沈霄毫无愧色的答道:“我只是坐那喝杯茶,不知那几个缺德带冒烟的就打起来了。万幸,我躲得快。”

“那你还真是走运。”赵清淼看着他若有所思,却不表露。

常喜终于逮着机会开口:“小姐,沈九,是非之地不久留,我看咱们赶紧回府吧!”

三人便沿街往回走。却不知临街酒馆的阁楼上,有人眺窗往下看,恰好看到了三人同行的一幕。那双湛湛的眸子里显得阴翳,俊朗的面上不再端的温良,好似幽洞里见了深藏的东西,危险非常。

“季先生,你在看什么?”

师爷看他站在窗口不动,手端着茶盖避了避沫子,抿上一口普洱,只觉齿颊留香,浑身去了疲乏。

这几日,童知府与柏大人同进同出,却命师爷和捕头跟着季允礼,听其差遣。原本是有些不服气的,索性相处下来,发现季允礼此人学识很好,查起案子来也是不骄不躁。虽是好相处,但也似乎没有深交的意思。

“没什么,蔡家大公子生前要见的人查清楚没有?”季允礼已经转过身来,边说边叫随行拿来笔墨纸砚,捏着芝白袖管,提起毫笔洒洒而下。那神情专注,眉宇略显冷意。

“先生命人先将厨子李贵带回来,原来是想钓鱼啊!真正的凶手以为官府查不到他头上来,已经露出了马脚。”师爷惊叹季允礼的心思,接着缓缓叙来:“那贴身小厮原来怕惹祸上身,才撒着慌说自己不知情。捕头将他跟踪数日,才发现了端倪。只怕无人想得到,约了蔡家大公子的,正是二公子蔡文景呢。”

季允礼已经写完了,将纸吹干后折起,交给随行。他眼光一瞟,惑道:“当真?我记得他看见亲大哥死了,那股子震惊和悲伤不似假装。何况当日他与人已经约在隔壁间,未免有些矛盾。”

“嘿,这我还未查明。”所谓人心难测,谁晓得那蔡文景想的什么。师爷摇头啧声道:“不过,另有线索说,那两兄弟早就不和。蔡大公子心气高,却无经商的本事。与人合作亏了大窟窿,私下就打起了变卖空置祖宅的主意,这事被蔡文景发现了状告去父母那。谁知两个老的偏心,骂了大儿子一通闭门反省就完事了。”

蔡家家大业大,从前都是靠着蔡父在外张罗,如今人老力不从心,半是退了,生意交给了蔡文景奔波。其中辛苦不说,父母的心却落到那老大身上。蔡文景若有野心,会服气吗?

~

遥望远方,阴云汹涌。却不知江河上,浪涛惊拍船舷。

郭卜此刻衣衫半褪盘腿而坐,结实的胸膛上缠了厚厚一层纱布,隐隐见红。他小心翼翼的合拢衣襟,挪了挪身子看过去。憋了憋,木着脸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一盘两指粗细的焦炭道:“师弟,这是何物?”

某人病弱而苍白的脸上居然红了红,强撑起精神,大言不惭道:“红烧鱼啊。”

——且不说这焦炭色吧,就鱼寸点大是给猫吃的吧?

“合着你管我要了五两银子,就是拿这玩意糊弄我的?不吃。”郭卜想,好不容易躲过了杀手,可不要栽在自己人手里。

被当成不靠谱的秦今讪笑一下,挠了挠头道:“师兄,我方才的确向船家买了一条大鱼。谁知那鱼太滑,一个没抓牢,它竟然蹦出了窗外,直接自己游回家去了”

——杀鱼都能放生,我信你的鬼!

一动怒,胸膛伤口崩开了痛。郭卜唇色泛白,脸色铁青,缓了缓才咽下这口气。

秦今上前扶他,却被人不领情的挥手一挡,自讨无趣的换了话题。“还有两日就能到洛阳道,只是不知,你那小主子还撑不撑得住。”

郭卜并没有故意瞒他,他要找的就是当今天子。秦今此刻敞开来说这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对着这个师弟,还有很放心的。

原来沈翎住在摄政王府后,日子也是相当不好过。他心性不够沉稳,如履薄冰。为了演好这出戏中戏,只好沉默寡言,需要色厉内荏的时候,干脆绷紧一张脸。反正沈霄的皮囊冷峻起来,有一股天生的深沉威严。

安排的假天子在宫内装病不是长久之计,太后一直探子不成。面上并未闹开,却在夜里派暗探闯入,闹得动静太大,差点戳穿了这事。

第二日,沈翎只好硬着头皮进宫,说要与陛下同吃同住,以待其病好。旁人质疑有违礼法,他就肃起脸显得目光锐利,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势。暂时还无人察觉,内里早已换了魂。

风雨欲来,朝堂有人蠢蠢欲动,开始策划弹劾摄政王,却被老相爷柏温一力压下。此举叫孟知秋等人完全看不透……

看着郭卜眉头深皱,秦今打了个哈欠,“师兄,路长水远,危机重重,你瞧我这身子骨就弱,病上加病……“语调慢慢悠悠,还要无病呻吟的咳嗽两声。

郭卜不耐烦别过脸,道:“有话快放。”

“师兄啊,此趟你得加钱了。”秦今眼皮子一抬,眸光里泛着精明。

郭卜呼吸一滞,咬咬后牙槽。

“行,就按你说的办。”

别看秦今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但危险程度似乎不必郭卜弱。他二人来的路上,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已经遇上两拨杀手。

第八十三章 他桀骜不驯

外头看着是暖阳绵绵,屋内却感受不到该有的温度。只道这天气也会骗人。

赵清淼食过午饭,赵府就来了一位稀客,叫她好生意外。

“表姐,你怎么来了?”

王妍施施然进门,通身干净素雅的厚襦衫长裙,头上梳着简单的簪髻,落座后却一直拧着眉,心神不宁,显得精神恍惚。

赵清淼不露痕迹的别过眼,常喜立马领悟,离开时顺带捎上门,屋内立时清静了。

“蔡府头七已过,想必这段时日,表姐过的很是辛苦。”赵清淼客套着将一碟金丝蜜枣推去她眼前,道:“可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王妍回神,点点头,轻抿了下唇瓣,冲着赵清淼看去,姿态是有些别扭,问道:“表妹,表姐来是想跟你打听一桩事的。”

依着她从前骄纵的脾性,实在不像是会坐下来客客气气说话的人。

赵清淼稍稍嘴角勾起,笑不达眼底,语气温和了道:“何事呀,怎么这般严肃?”

王妍淡扫峨眉,眼眸低垂,似乎夹杂几分难以言说:“当日在王记酒楼,是你与文景先前就约好了的?”

这话问的明白,往深了想似乎另有层意思。

赵清淼不愿深究,道:“确有此事,表姐若担心我与姐夫有什么龌龊,大可不必。那笔生意已经谈妥,往后我们就不会私下见面了。”

听了赵清淼解释后,王妍的神情并未舒展开来。

她迟疑一下,目光盯着赵清淼再问:“你近日,可有听说外头的风言风语?”

赵清淼装作疑惑的反问:“既是风言风语,表姐大可别信。不知旁人说的什么事?”

王妍来之前纠结许久,话临到嘴边稍顿,无比艰难的挤出一段话:“官府迟迟不审案子,那些人就闲扯起蔡府宅子里的一些事……人言可畏啊。你说,李贵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去害大哥呀?”

赵清淼顿时明白过来,收了笑意,面上冷淡而疏远,道:“表姐认为李贵是凶手,今日来想从我这打听什么?清者自清,你回头劝姐夫放宽心。”

“你!你什么意思啊?我不过是自个来想打听罢了,扯到文景身上干什么……”王妍倏的面色变了,绷紧尖削的下颌,慌急的拂袖站起身道:“既如此,我先回去了。你若是有空,不妨明日陪我去趟青山寺拜佛。”

气氛有些逼仄,赵清淼神色稍霁,才释出一抹和笑道:“好,反正我也闲着,就陪表姐去庙里拜拜。小时候,我们四个倒是常去青山寺后面的温泉玩耍,这人大了反而不怎么混在一块了。”

她说的时候语气带些惋惜,落寞的眼神瞧的王妍心头一颤,脚步一转扭头走了。

沈霄就守在门口,收回淡漠的目光,放下双臂垂在身侧。

“小姐最好不要去。”

赵清淼知他不是有意偷听,但还是皱起了眉头,语气生硬了呵斥:“谁给你的胆子,管起我的事来了?”分明是将火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她这么不识好歹,沈霄颇有些心凉。他原可以继续装出沈翎那种年纪委屈啊赌气,却没有。而是回归了摄政王的本心,阴戾狠辣了暗想:真是要治一治赵清淼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九不敢。”沈霄卑微的矮身,目光一折。

赵清淼心知他在人面前从不轻易称小,可见骨气高的很,偏此刻作出了低眉顺眼样,着实叫人更厌烦了。

其实,沈霄的话不无道理。赵清淼隐隐觉得,那案子就像厚厚的积云似要拨开线索,真相就要显露。



今日赵清淼出门,去青山寺赴王妍的约。

因为路途稍远,准备了马车。她方踩着踏脚凳而上,斜刺里有人伸手过来托了托。

那递过来的手骨节分明,一看就不是粗人。

“你怎在这?”赵清淼看清车夫面容,立马垮下脸来。

沈霄抬头目光深邃,盯着她浅浅勾了勾唇:“常喜不是不舒服么,大公子说小姐身边不能缺人照顾。”

“哥哥,倒是想的周到。”赵清淼瞟他一眼冷嗤一声,随即钻进了车篷。

厚厚的毡子帘一瞬落下,阻挡了车外卷入内的瑟瑟冷风。

笃笃声,马蹄踏在地上,车轱辘碾过,飞扬起尘烟。沈霄专心驾马,赵清淼出神倚靠。两道林荫泛黄,车马行了山下只能驻足。

青山寺宝刹,明黄墙灰瓦片,脊角刺天,梵音靡靡。进山门,步台阶正对大雄宝殿,左侧有钟楼和客堂,右侧是禅房和寝屋。内园种植着梅花,此刻骨朵儿还未盛放稍显冷色。后山有供外客用的浴池,引得温泉水,算是寺庙旁类营生。

两人不紧不慢前后走着,冷不丁,赵清淼突然回头,四目对上视线,沈霄不意外的冲她笑了一下。

那抹笑容灿烂,却又说不上来的怪。赵清淼心头微震,咂不出个滋味:笑笑笑,且看你能装到几时!

香火旺盛,客如蜉蝣。踏进殿内,见菩萨像都脸上胖下尖,眼皮垂搭或喜或悲,有盘腿坐于莲花,有手臂放在拱腿上各生各相。

“赵二小姐,这里!”

赵清淼回头张望,正是王妍的贴身婢女隔着人群在招手。正主站在一个敲木鱼的老僧跟前,双手合十,低头闭眼默念两句,顺手就往功德箱里捐了一锭银子。

那长须长眉的老僧敲得响了些。

赵清淼上去,也往功德箱丢了一锭银子。心说既然进来,总要做做功德的。

进出的人人手持三柱高香虔诚伏地拜礼,衣袖拂动都染了香烛味。

沈霄默默跟着近前,眼前景象颇有感概:这青山寺,当年可差一点就被他下令拆了。原因无他,他桀骜,他不驯,他不喜欢。大概就是有因必有果,如今才叫他魂回不了自己的身体吧!

赵清淼与王妍在庙里走了一圈,按着方位把诸位金尊都拜了一遍。出来后,才跟着沙弥往后山去。

这的房间仅供外客用,据说在此沐浴洗尽铅华,如同洗尽污秽,再不得有恶孽跟随。

但沈霄不信。

第八十四章 下山显遭难

娘子投喂手册正文卷第八十四章下山显遭难进院子过长廊,左右去分为男女隔间。一路简朴毫无点缀,只挂几柱莲花座灯盏指引,越往里越是水气氤氲,弥漫出淡淡的硫磺味。

沈霄亲眼目送赵清淼和王妍进了女间,稍稍思忖,眼中敛去锋芒,便也折身进了男间。

窸窸窣窣,衣衫绸裙尽褪挂于屏风。大半个柔软身子浸在水下,白皙肩窝搭着汗巾。一瓢温水顺着手臂慢慢浇下,分不清是肌肤莹润还是水渍泛起的柔光。两人泡了一会,果真骨头里去了酸涩疲乏。

贴在肌肤的青丝不断落下水滴,赵清淼干脆拢起碎发挑至耳后。眼神明亮了,脑子越发清楚。她侧目去瞧王妍,面绯红如芙蓉,眼眉垂敛不知在想什么。

婢女替王妍捏了会肩,便被打发了下去。

王妍伸出掌心捧起温暖水流,忽然出声:“我当初听从母亲嫁进蔡府,并不全是图他们的家财声望。相处久,文景待人温和有礼,又稳重能干。纵使有时我做的不对,他也百般体谅。你说,这样的男子好不好?”

她倒是直言不讳。赵清淼不搭腔,思忖着蔡文景这样的不能说不好,可这世上哪会有无暇无垢的人啊。

得不到赵清淼的回应,王妍微叹气,继续道:“我嫁进蔡家这些年从未受过委屈。不止一次,他们为我没有子嗣这事而出言刁难,也是文景护着我才没有娶妾室进门。”

稍稍联想那场景,赵清淼终于点了点头,赞许道:“虽对姐夫不熟悉,但听来他的确很好。”

王妍轻呵笑了出声,小女儿嗔态的微嘟起嘴道:“我这会跟你说话,才觉得你不若平日里那么清高了。记得小时候,你和晏久哥哥回王家,我和王珏打心里都是高兴的。”

忽然扯到这个,赵清淼不情不愿的顺着往下说:“我明白。就如那一回,我被你从假山上推下来,也知你是无心的。”

她语气不咸不淡,神情很是平静,丝毫没有埋怨过去的意思。

反而王妍羞红了脸,尴尬的伸手往背上浇了一瓢水,才支吾道:“其实,那一回,我确实是故意的。”

两人对视,陷了静默。

半晌,有笑声咯咯传出隔间。

沈霄正面无表情的合衣束腰,听得那头爽朗的笑声,手上动作一滞。他本担心王妍不怀好意,所以急着出池子,现下反而安心了。

他慢腾腾走出门,看了眼对面的女间,双手抱臂,倚靠在门栏等着。哪知,一抹熟悉的身影进了视线。

蔡文景长袍素白直身,疾步而来,温润如玉的面上稍显憔悴,染了淡淡愁绪。

他与沈霄照面,停下脚步,迟疑道:“你是,赵二小姐的小厮?”

沈霄挑眉淡视,额头压低微颔首。

恰好,女间的门扉从里打开,就见两朵娇花踏着莲步款款而出。

一朵是清冷淡色,缠枝纹对襟窄袖厚衫,底下套月白蜀绣银丝襦裙。

一朵是妍丽婉约,重紫绸缎宽袖裳,足下淡黄鸳鸯绣面。

两男子看着微微愣神。

婢女在旁清了清嗓子,王妍和赵清淼这才抬眼发现两人。

赵清淼见沈霄不觉有什么,倒是蔡文景来了觉得稀奇。

“文景?你如何知道我在这?”王妍惊讶,目光慌了一下的躲闪。

蔡文景先是冲着赵清淼儒雅的拱手施礼,才走进了,旁若无人的牵起王妍的手,一边侧目朝婢女丢了个厉色的眼神,一边道:

“我在府中寻你寻不到,问了你房里的人才知是来了青山寺。只是不晓得,你原是约了赵二小姐。”

王妍偷瞄了下赵清淼,偏过脸去掩盖神情,嘴里辩道:“我今日是因为——”

蔡文景目光一折,重了几分力道的掐了掐王妍的手指,话音又轻又沉:“你该信我的。”眼神里的失望看的人心里一凉。

王妍抿紧嘴唇,不说话了。

赵清淼在旁瞧着两人的样子,心中对真相又笃定了几分。暗暗算算时辰,先出声道个别。

“表姐,表姐夫,再不下山恐怕回城要晚了。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王妍点点头,蔡文景更是客气一句:“路上小心。”

~

才下山门,沈霄见赵清淼蹙着秋波眉,勾唇打趣:“小姐是不是羡慕他们情深,不若把我的手给小姐牵一下过过瘾?”

赵清淼敛起心思,双眸慧黠的瞪去,道:“你是越发放肆,当真以为我不会责罚你?”

说罢,她双手一撑,侧身轻跳上了马车,却是坐在驾马的位置,手握住了马鞭一扬:“你走着回府吧!”然后狠狠的挥下一鞭子,四条蹄子笃笃的就在道上踏起来。

没认识沈霄之前,赵清淼是不会这般小孩子心性的,自打沈霄来了身边,不时要呛两句,惹得她心里不快,越发坏了脾气。

沈霄脸色白了青,嘴角蓦地一沉,却是哭笑不得:她看着清冷,撅起来可真不得了。

来不及多想,他提了口气足下生风,跟着马车就跑了起来。

赵清淼原本是想吓唬吓唬沈霄,结果马车跑出了一段路,才心中觉得不妥。正回首去望沈霄,手中拉勒了缰绳打算先停下来,哪知车辕忽的‘砰’一声响,整个车身随即晃动倾斜!

赵清淼面色煞白,心呼:要死!

而后车身果然翻倒,赵清淼的视线里一片天旋地转——

难不成是青山寺法光普照,容不得人行小恶?非也。

沈霄快追到近前,发现马车行的路上突然颠簸一下,目光凛然,暗道不妙。

就在车轴断裂的一瞬,赵清淼握不住那缰绳,要从掀翻的马车上坠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沈霄身子卧倒急急滑去,伸手抱住了坠下的赵清淼,又敏捷往侧翻滚避开,听得马儿凄厉的嘶叫,连带着车身轰轰然撞了地。

赵清淼惊慌着慢慢清醒回神,天灵盖吓跑了的一缕魂像是生生被人猛拽了回来。脑袋抵着沈霄的胸膛,听着心口处跳动的激烈。

两人身贴着身拥抱,感觉彼此的气息快要融在一块。赵清淼才想起来的要推开他。

沈霄眸子里灌了冰霜般冷厉,他警惕的巡望四下,忽觉身下的人微微一动,于是眉梢落下,手抚上赵清淼的青丝,嗓音干涩的柔声安慰:“莫怕,有我。”

第八十五章 本是凑巧的

“马车来时行得好好的,临要回去了才出事。方才咱们待在寺庙的时候,马车就停在外头,只怕那时就被人动过手脚。可惜寺里来往的百姓太多小姐以为,蔡公子来得时机凑不凑巧?”

沈霄一点点分析,眸色去了怒意还有冷意,眺望道上两边很空旷,除了石块堆砌,枯黄的杂草随风摇曳,倒觉察不出有什么人潜伏的样子。遂,悬着的一双剑眉慢慢放松下来。

却不知赵清淼被他轻抚着青丝,心绪乱走,双眸出神:不说肤色,沈九的五官清隽很耐看,鼻梁又高又挺,嘴唇微微下压抿成一线,眸光深邃,下颌瘦削,喉结突显。

不知年纪的话,还以为是个能托付的沉稳样子……

“小姐?”沈霄没听到她回答,奇怪了目光落下去深瞧。他的下巴自然而然的触到了赵清淼的肩窝,薄唇避无可避的擦了擦柔软的耳边。

一瞬,沈霄的漆眸温沉如水,心底似被什么掀起了涟漪,呼吸渐深。

赵清淼耳根通红,心尖一颤,乱了呼吸。眼光别过,猛地推开沈霄的胸膛就坐起身来,故作镇静的捋着自己乱缠衣带的发丝,轻描淡写道:“你也猜出来蔡文景与他哥哥的死有些瓜葛?不过,我猜他不会做的这般蠢来对付我,毕竟,此案与我有何要紧的?”

赵清淼站起来拂去身上沾得草屑泥尘,才觉得手肘微疼发麻,撸袖子瞧,原是方才掉地时蹭破了一点皮,只是紧张着性命而忘了在意伤痛。

沈霄瞧着她故意远离的背影,再低头瞧瞧自己怀中空落落的,不免有些懊恼,怀念起方才掌心的余温来。

他只是稍加猜测,既不是冲着赵清淼,那就是奔着他的命来的。想不到,要对付他的人已经如此迫不及待,偏偏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刺杀。有趣啊有趣!

沈霄凝眸屈膝,面上划过一丝阴沉又乖张的神色,抿着唇角都显出了一股子冷厉。

赵清淼听着背后没有动静,稍稍侧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见他姿态倒是闲适,又生出气来。

“地上躺着舒服么?你是不打算回城了?”

沈霄轻哂一笑,直接从地上一个翻身跃起,飒飒的立在她面前,身量拔高,气势盖过头顶。

赵清淼翕动下唇,忍了忍要出口的话:不见你武功多高,耍什么威风呢!

但沈霄倏的皱了下眉头,捏起她细白手腕,似轻若重的往面前拉近。

凭赵清淼的单薄臂力自是挣脱不过,索性随他去,看能干什么。

沈霄朝着手肘磨破的那块肌肤上一瞧,脸色稍稍难看,长呼了口气道:“得忍忍,回府找个大夫瞧瞧。”

不过是皮外伤……赵清淼眼眉一低,又把话咽了下去。

午后也不知是个什么时辰,两人在大道上步行了二三里地,赵清淼脚疼得快撑不住,沈霄体谅着放慢脚步,停下来等她。

“小姐,若不然,我背你一会。”

这回,赵清淼是真不想自己走了,所以半点没有推脱就答应了。更恨不得将脚上的磨人的绣鞋脱了,但她好歹是淑女闺秀,做不得如此。

沈霄半蹲,感到肩背上微沉,才小心的起身,顺势将赵清淼的双腿勾在了臂弯间。

本以为少年身板瘦弱,不是宽厚结实的,结果沈霄背起她来,步子沉稳的很。

赵清淼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

若是照这么个走法,只怕到了日暮西山进不了永城的城门。幸不久,遇上了同是回城的一辆马车,两人大松了口气。

只见宽蓬车上端坐个盘高髻、簪金钗的中年妇人,自说也是来青山寺烧香拜佛的。她打量着赵清淼和沈霄,皆是样貌不俗,尤其是姑娘家打扮清淡雅致,便很乐意的同意了捎上他们回城。

~

翌日,赵清淼被请去衙门作证人,说是童知府要判蔡家大公子的案子了。只是,明明他杀的疑案,变成了‘自杀’案,很多人闻之都是诧异不解。

公堂上,童知府正襟危坐,一身绯袍,顶戴官翅帽,拍一记惊堂木,两边威喝。

“蔡文景,本官问你,按照仵作验尸来看,你兄长是毒杀。但当日的酒食中,并未验出毒来。你因何约你兄长在王记酒楼会面,又故意不见?”

“回禀知府大人。只因小民见到兄长丧生之时太过惊骇,当时未能交代清楚。此事对我爹娘打击太深,还有嫂子侄儿压在肩头,小民忙着照料家中,到了如今,再无隐瞒的事。”

季允礼就站在监察案柏周的身后,面上平和无笑,眼神淡淡的睨向堂下。

童知府心底倒是从未把蔡文景和‘杀人凶手’这个罪名绑在一块,只因与他相谈了几回,都是儒雅君子,若真是杀兄,可真是瞎了眼。

蔡文景语调一下低哑了去,眸子里满是悲伤道:“说来只是家事。兄长在外头与人做买卖欠了不少债,他惦记着要把城南闲置的院子卖了。此事并未经过家父应允,所以后来我们吵过架。”

他哽咽了一下,缓缓气息,继续道:“小民觉得,这家事还需闭上门来和和气气的解决,所以才约了兄长去王记酒楼。又因在此前,我已与赵家二小姐先约了谈事。想着这般是方便,哪晓得……兄长会猝死隔间!”

接下来,童知府便传了赵清淼盘问证词。与蔡文景说的相差无几,尤其把谈得什么买卖,交代了一下。童知府不觉有疑点,颔首叫她退去一旁。

柏周终于把目光落去赵清淼身上,觉得有些眼熟,便向季允礼问道:“允礼,大人我瞧着这姑娘有几分眼熟,在哪里见过么?”

季允礼也是把目光从那道纤弱的身影上收回,矮身提醒:“大人忘了,青川岛擒水匪,赵姑娘便在其中。当时,她还被您审了一回。”

柏周恍然大悟,煞有其事道:“难怪面熟,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啊。”

季允礼扯扯嘴角,一偏头,目光越过赵清淼的肩去,深深的看向了隐在人群里的沈霄。

上架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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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关系,这本写完也会继续,不管好不好,也得试着努力努力直到完全放弃。

明天生日,所以今天我要好好休息,上周感冒还没缓过来。年纪大了,白细胞战斗力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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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人心隔肚皮(上架啦)

沈霄正专注着赵清淼,冷不丁被一道视线盯上,直觉有些森。

他不动声色的转投目光,见是柏周边的季礼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不在心中纳闷:此人奇怪,莫不是先前见面有开罪过他?

再细想,太没道理。除非,他是对沈翎这张脸有意见?

沈霄垂眸思忖,全然没听到童知府又宣了人进来。他绷着下颌,倏地低低嗤笑一声,眼底敛去云遮雾绕,复了清明。

“蔡苗氏上前来,你有何要诉?”原是蔡文景的大嫂来了。

堂外听审的百姓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都以为这孀妇此刻而来定是冲着蔡文景。不管蔡文景为自己辩解的说辞,早在流言传遍城内的时候,大多数人就认定了二者是脱不开关系。更有甚者,编排了一出杀兄夺财的戏码。

赵清淼记得参加出殡吊丧那,隔着重重亲眷们粗略的瞄了那蔡苗氏几眼,一丧服下神哀伤却也容貌端方,儿子蔡淳安长得很像母亲,凤眼微垂,噙满泪水……

只见蔡苗氏福屈膝跪在堂下,头戴米白珠花簪,装束清简,抬起头来,眼眶略微乌青色,但清眸湛湛。

“回禀大人,民妇是为亡夫而来。我这有一份百草堂黄大夫亲笔写的药方子,还请大人过目。”

童知府捋须,挑了眉梢,凛声道:“来人,呈上来。”

一旁的差役果断接了药方子,紧走两步上前递给师爷。师爷展开快速过目,面上微讶,才呈给童知府。

“大人,这张药方子上的确戳了百草堂的名头。”

除了有些背个药箱、拿个幌子就能游方四海的摇铃医,只要你是坐堂问诊或是自家开了药铺,都需在开的药方子上戳一个印章。一旦出事,官府可凭此据去哪家拿人。

童知府瞧着龙飞凤舞的字迹,全然看不清是哪几味药,不抖了抖嘴角。再手指按上那印戳,看红泥透纸不是短,可断定不是临时私造。

他沉吟片刻,往台下的人儿睨去:“蔡苗氏,你是说这药方与本案有莫大干系?”

蔡苗氏微低头,手指掩在袖子里收拢,缓缓道:“回禀大人,其实亡夫自小得过一种心悸症,只是幼年时公婆寻过一神医给他调理子,几年后倒真没发过病症。连亡夫都以为自己早已全好了,他好面子,故而不准家中把此事外传。”

那外人自然是不知晓这种家族秘事,堂下百姓听完面面相觑。

——这么说,难不成是病死的?

“若说变故,就是上个月。亡夫素来喜欢听人吹捧,被拉拢着一块合谋生意,偏偏自己又不善经营,那朋友卷走了账上银两,他只能收拾烂摊子。白纸黑字,讨债的指名道姓要来蔡府闹事,亡夫担心惊动家里公婆面上难堪,就动了歪脑筋。”

听到这里,童知府眯起眸子颔首。倒是与蔡文景所说无二。

蔡苗氏顿了顿,侧目看了眼蔡文景,见他神低落,苦笑,翕动着淡色唇道:“亡夫偷了祖宅闲置的一处地契,在外找买家时,正巧被小叔子撞上了。此事败露,他便在公婆那挨了通骂。回房后,越想越气、越气越急,终于发了旧疾。”

“公婆立马寻来百草堂的黄大夫,只可惜毕竟不是神医妙手,只能以药物暂时缓和。亡夫却是个好酒的,大夫告诫过酒与药不可同饮,他那便是忘了……”

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寻常人真不会把酒和药放在一块联想。但寻常人健壮,蔡大公子有隐疾,若那药与酒相冲的确可能中毒。

童知府立马向师爷询问,后者迅速的翻阅仵作笔录,最后面色一沉道:“大人,仵作确在死者呕吐物中查到过酒和药物的残渣,当时并未太在意。”

问案到这,一直认真旁听审案的柏周突然出声了。他将茶盏搁回茶几上,指着季礼吩咐:“茶水凉了,你去换一壶的来。”

季礼听闻抬眼,只一瞬便将复杂的眸光压下,拿着提壶款款走向后堂。

“柏大人可是对这案子——”童知府见状要起询问,却被柏周摆手示意不用,反而转头盯向蔡苗氏,眸色微厉的问道:

“你既然知道亡夫死因,为何不早来官府禀明?”

蔡苗氏却是从容应对:“先前官府拿了王记的厨子,民妇在家尚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这几案子并无头绪,加之大人要审问小叔子,公婆体不适不宜前来,临行前交代了民妇拿着这药方子,说不定可作证据。”

柏周手指敲着圈椅扶手,蹙额,过一会冲着童知府道:“既如此,再宣那百草堂的黄大夫来问问,看看二者相冲之后,与验尸的症状是否一致。”

等到黄大夫与仵作再上堂作证,又过了半个时辰。

童知府最后断案,拍了拍惊堂木,眉宇稍显轻松。“此案确是死者误服药饮酒所致,李贵可当堂释放……”

此案终于了结,一时在城内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少许几人,对那案子仍觉得哪里不对劲。

某处茶楼隔间,云锦屏风刺绣青山绿水,人影约绰,传出瓷器杯盏相碰的脆响。

蔡文景眉目晴朗,坐在圆桌前,手放嵌玉石的紫檀匣子上,轻轻的往前一送。

“季先生,多亏有你献计,此案才能顺利了结。”

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季礼脸上,却像是蒙上一层翳,半明半暗中,声音低沉了开口:“你记着,本就与你无关,我不过做个顺水人。对了,蔡兄经商多年,可知世上最贵的是什么?”

蔡文景一想当初他竟然邀约自己惊诧极了,但总觉得猜这人不透。

“惭愧,蔡某不知。”

季礼眼睫微动,似笑非笑道:“是人心啊,但再贵也有价吧。你那嫂子,不就是极好的例子。”

是了,蔡苗氏。她一寡妇,后是要靠儿子的。可蔡家如今是靠蔡文景在撑着,她清楚,蔡家二老更清楚。所以明知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陪上一个。是以,蔡家二老用蔡淳安的前途威胁了蔡苗氏。

蔡文景并非不贪,这世上本无完美的君子。

第八十七章 考场学子辛

“白苎新袍入嫩凉,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先收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辛弃疾。

这一,高耸的城楼上晨钟敲过三巡,映着朝阳的金辉里,熙攘的人群逐一接受官差的盘查方能入城。

前有探亲的一家子在嬉笑;紧挨着做生意的商客锦衣华服背掮包袱;后头罗衣布巾的儒生急掏袖取出红字白笺,正是去贡院参加秋试的信物。官差踱步过来,捏起信笺仔细辨认,确认不假才放通行。

“你得快些走了,晚了就进不去贡院咯!”

街市叫卖声喧闹,官差好意提醒,儒生本就晚了脚程,连连点头不敢在路上耽搁,将冷包子塞嘴里,衣袂翻飞的快奔向贡院。

此次秋试,由监察案柏周与童知府负责主考,另有同城官吏和各县抽调的考学官员,作为同考、提调之责在场。贡院大门一开,月台前驻足谈笑的儒生还要例行入院检查。

往年考场作弊的事时有发生,朝廷十分重视。往往作弊手法别出心裁,所以负责验的官差不敢掉以轻心,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不放过。否则后再查出来就要担同责。再者这秋试之难不仅在考题,儒生需一连考几昼夜,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小小的号舍内解决。有些人耗不过,中途放弃的也有。

大门一落门闩,考生的家人朋友也散的散去。灰瓦白墙的号舍排排面南向,间隔实心墙壁。开考前,儒生还要排着队凭号入座,放下了随提篮,只见内备水囊、烛灯、干粮、褥子等。

监考官一行终于坐堂,撞钟敲响三声,儒生开始润笔疾书。第一场考八股算术,都是基本功。第二场稍显难度,要根据官府的一些实案来撰写公文。第三场就是考儒生的才思,各抒己见,国策律法与民生。

只见丙字间有一考生,眉目清朗,初见风骨,正是那王珏。他双腿伸直了从桌底下露出一截青缎袍、黑靴面,神闲适的目下一行,轻松的落笔成文。写完了就搁笔架,抬眼所及都是巡查考场的官差,支手臂撑额头开始犯困,算算时辰来得及打个瞌睡。

没错,他心不在此,纯属是来走一过场。若不是被老爹王守义用家法威胁,他宁可泡在书坊里继续写话本。

左手边的隔间也是豫书学院的学子,名唤周明。他穿铜绿褙心打补厚罗衫,衣襟袖口洗的已见泛白。

号舍里晒不到暖阳,倒是裤管里灌了不少冷风。周明呼口气搓搓发冷通红的手指,拿起豪笔盯着试题一瞧,忽然眸光紧聚再缓缓呆滞,口中模模糊糊,喃喃自语:“怎么会……一模一样?!”

这周明实属中上才子,平里课业很用功。家中有个肺痨的亲娘需要照料,就常帮着邻里写写家书和对联,好挣些汤药钱。秋试对他而言,正是能出人头地的不二机会。

要说前几,她娘一不小心把自个儿烫伤了。周明急得要哭,正在筹钱的路上就遇到了陆昀。陆昀听完当即介绍说手头有一份差事,是替官家学堂的公子写随堂考的文章。

“对你而言不难,对方出手阔绰,论篇来算,足有二十两之多。”

周明听了自然激动,打算应承下来,同时又有担心的询问陆昀。

“不知,是学堂里哪家是公子啊?”

陆昀面上一冷,斜睨着他道:“谁你不必知道。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帮你的只有自己。容你好好掂量,过了这村人家就不候了。”

银子可以另挣,但他老娘的烫伤不容不治啊!周明心下一横,脚一跺,就应了下来。

涣散的目光渐渐敛神,周明僵硬着从回忆里抽回。

为何那份随堂考的文章,会与今次考的试题一样?莫非……

这答案不敢深思,他越想子越发冷,脑门却懵出汗滚落了鬓角。一颗心恰似在冰寒又似在炙火中翻滚煎熬了一回。

周明握笔的手无措的开始打颤,听得外头突然有人大喊一句,吓得差点站起来。

“不好了大人,昏过去一位考生!”

不知那人是考试太过害怕,还是子骨本就不行,竟然两眼一抹黑,从座椅上栽倒了下去。

这种事也不算稀奇,柏周听了沉声道:“慌什么,大夫就在后堂,将人抬下去看看。治好了问他还考不考,醒不过来了就送出去吧。”

于是,两名官差抬手抬脚的把那人扛了出去。

四下又安静了。周明被风吹的冷一哆嗦,面色煞白了好一会才缓和。

写,还是不写?他已经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但眼前又似乎看到了贫寒的家舍和亲娘期望的眼神。

最终,周明深吸一口气,提笔沾墨,在纸上洒洒而书……

~

因为今是秋试第一天,赵晏久早早的带着常欢去了孔庙,说是要给学院的学子烧烧高香。

这一趟还与官家学堂的院事碰上了。自然,对方除了奚落两句,也没什么好话。

回府的时候,赵晏久又在拐角差点撞上了苏阿。

“哎呀,面汤撒了!”苏阿手稳稳的托住木盘,一脸心疼的瞪着撒地上的几块片。

“你怎么还在府里?”赵晏久拂袖整整衣襟,才扬眉问道。

苏阿一怔,这话听起来有嫌弃之意。

不怪赵晏久会诧异,苏康安前已将四合小院的房契拿了过来,还是他亲手交到了苏阿手中。本以为她一定巴不得离开,所以这两赵晏久并未在人前提起她。

都怪常欢这货也不提个醒,叫他蒙在了鼓里。

赵晏久睨了眼一脸坦然的常欢,清清嗓子,别过目光,指了指葱花点缀的羊面道:“好香啊,我正好饿着呢。”

他要在偏厅吃,苏阿赶紧跟在后头,进了门槛赶紧将碗搁上桌。

赵晏久挟开些葱花,撂了一筷子面吸溜起来,羊的膻味和面条的嚼劲,裹在嘴里是浓香的很。

苏阿在侧偷觑他吃的眉梢愉悦,不浅浅莞尔,收了目光垂下头,有些羞赫的解释道:“大公子,那院子我已经去过了,只是一个人住太空。我觉得还是留在赵府闹,有人能说话解闷。若是大公子不,那我一会就走。”

第八十八章 终于碰面了

赵晏久吃面的动作倏地一滞,扬起的眉梢轻落下了,长而浓黑的眼睫压着那双潋滟的桃眸扑闪几下,神是不辩喜怒。

须臾,眸中似有光流转,他慢腾腾张口道:“呐你,愿意待就待着,赵府也不差一双筷子。只是既然做了东家的活计,可别再想着出去干私活。你那面摊生意也不咋地……至于月钱嘛,我会交代给钟叔的。”

赵晏久说的十足大气,神自若的端起海碗就将浓汤喝尽了,再垂眸捏起袖管抹干净嘴,倒无意衬得唇色鲜艳的很。

苏阿听得喜上眉梢,安心的嘴角扬起弧度,上前三两下就收拾碗筷放于托盘,接着躬告了退。出去时故意偏着道与常欢擦肩而过,压低声提醒一句:“常大哥,锅里还留着一碗,你一会紧着点过来吃啊。”

常欢是直眉楞眼粗汉子,难得有个俏姑娘这么心肠的对他,颇有些不习惯,一下子红了脸颊的支吾起来:“哦、哦,我一会就去。”说完,不知为何心虚了,偷眼去瞧瞧赵晏久,见人坐姿端正,似乎压根没在意这头。常欢才放心的松了眉头。

听着脚步声离了门槛,赵晏久抬了眸,视线从纤细的背影一下子滑到了常欢上:苏阿不是子腼腆,在自己面前怂的很么?何时跟常欢先混熟了?

常欢心中盘算着托词准备告退,忽听到赵晏久出声唤他。

“常欢,我都瞧见了啊,你们熟络的。”这话得细品。赵晏久淡淡睨着他,蹙起长眉问:“不会是,她看上你了吧?”

常欢面色一瞬燥成了猪肝红,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会喜欢我呢?”紧张的手握成拳。嘴上这么说,还是不免心旗dàng)漾了。

苏姑娘不错啊,若真是对自己有意——

“呵,老树开花咯。”赵晏久撇开眼,面上端的不冷不,就差一句恭喜了,只是喉咙里突然酸涩,怎么也道不出口罢了。

~

自从命案了结后,李贵就被官府放了出来。哪知他见了王氏后,嚷着再不敢待在永城做菜,死活要讨了银子连夜奔回乡去。

王氏经此一事,整个人就恹恹的,再也无心插手去管王记酒楼的事。这一时闭店事小,若真绝了这块招牌就事大了去。所以王守义今急着来找赵清淼,商量起王记后如何打算。

有常喜在旁候着,沈霄替他们掩好门,只管与钟管家打个招呼,光明正大的溜出了赵府的大门。

“哎让一下!”有人担着独轮车过,车上是一捆捆白菜梆子,叶嫩很是水灵。

又有人举着一只新鲜的猪蹄膀借过。

“今这条路怎么这么挤?”

“你不知道么?今秋试啊,贡院那边的道不能走,好些人只能绕路了。”

沈霄目视前方,在人堆里闲庭信步,神色寡淡,却没有漏听街上的对话。

行了一段,他忽停脚步,清眸微垂打余光里睃寻四周。见无异,才转折角,进了龙踞巷的胡同口。

棉布鞋底撵着青石板路,每一下却是细若无声。

在一处旧屋前,沈霄扣了扣铜门环,过了一会才听里头的脚步声急促而至。门从内只打开一道缝隙,正好探出霍老翁那张老脸来。

他面上划过惊色,却很快掩去了,手撑着门框,神别扭着道:“沈九,你怎么来了?”

沈霄双手背后直腰杆,目光越过门缝去瞧,隐约在窗子那看到个人影闪过。目光深沉了,嘴上扯出一丝笑道:“正好有空过来瞧瞧你。怎么,霍老家里来客人了?”

霍老翁余光往内院里斜了斜,讪讪的点了点头。

他似乎为难,无意把人往里请。沈霄唇边笑意淡了,眼皮微微一耷,惋惜道:“既然霍老不方便,那我改——”

谁也没看到,一只精壮手臂忽的抄过了霍老翁的腋下,直接将门猛地推开。

面面相觑,再是惊怔。

沈霄怎么也想不到,郭卜竟然进城了,还躲在了霍老翁这里。两人相熟?什么交?

郭卜张大了嘴巴,正脱口而出一声‘陛下’,脑中嗡一下惊醒了。他抿紧嘴,敛眉肃目,避开一边,手往内一扬。

“公子,里头请。”

沈霄凛了凛双眸,自带威严的跨进门内。

甫一入屋内,就扫见一人翘足倚着靠背椅。着竹青纹厚夹棉缎袍,发髻斜盘横插一剑式木簪。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容色是带着病气的惨白瘦削,五官平常,凑在一起却也不显平淡。尤其是一双眸子望过来,眼底隐隐藏着如剑般的锋芒。

“这是秦今,属下的师弟。今早入城未免张扬,秦今安排来了这。”郭卜说完,面露愧色的想要下跪请罪,却被沈霄眼疾的伸手拦住了。

“在外不必拘礼。”

郭卜目光一,紧了紧牙根,蹙眉bi)出一句:“属下没有尽责,叫公子受难了!”

沈霄最怕文人唧唧糟糟,不过动不动以死谢罪的武夫他也疲于应付。

“还好,我这不是没事。”

郭卜听了双眸不微怔:这分明是沈翎,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依着天子从前经事的子,不说吓得嚎啕大哭,也要扑上来责骂一番。怎么变了呢?

沈霄侧过脸,暗啐一声差点忘了。回过头道:“人不可能永远年少无忧,此番出来权当历练了。”

郭卜有些激动。陛下长大了啊,江山有人担着了!那头的秦今本默不作声,听闻这句子动了动,懒懒的抬眼皮。

霍老翁与秦今有着一段渊源,他本就看着沈霄的模子似先帝几分,眼下便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天老爷啊,兜兜转转,老朽怕是尘缘未了。

他思绪万千,面上已经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沈霄目光刚从秦今上收回,无意瞄见了霍老头神色不安,心头立马一沉,涌上来数个疑问:这霍老头早就说过从宫中出来,不知从前隶属哪一司哪一部,又因何能与千机阁主相识?

秦今在那默默翻个白眼,终于开了嗓子,捋捋袖子一拱手:“今早来得急,忘记通知我那乖徒儿了。这段时,小虞没有得罪公子吧?”

沈霄扯扯嘴角,笑道:“不曾,她帮我不少。”

第八十九章 天子也莫测

静了半晌,瞧他们面色凝重,就知接下来要谈些隐晦的秘事。

霍老翁自觉待着身份不合适,视线一滑,猛的一拍大腿就站起来,呵呵道了个借口去院里。他顺手取了张靠背的竹编椅子脚边一放,又拿出箩筐里的家伙什,当即坐下来磨磨蹭蹭的开始做绸伞。人却是一心二用,眼珠子不时的往里瞟,留意屋内的对话。

“才出京郊就遇埋伏?”

沈霄声清气朗,端坐着十指交叉,姿容澹然,眸光里摄去探究。

“你收了信后,可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事?”

“公子是怀疑我?”郭卜瞠目变了赤红,声音急促夹杂一丝激动。

“咳咳咳师兄啊,他那是瞎猜诓你呢。”秦今摆摆手,白皙脸颊消瘦,背因咳嗽而微驼下去。

“你住嘴。”郭卜瞥眼轻叱,心底是不愿把他牵连过深。

“嘚,你想死便死我不拦着,记得先把酬劳结一下。反正你家公子已经在面前,也算我千机阁寻到了人不是。”秦今无力的翻翻白眼,干脆仰头寻个舒服的姿势自翘腿坐着。

郭卜被这话揶揄的不知如何还嘴,气的呼吸一滞。

“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沈霄轻哂笑,视线若有深意的在两人身上睃巡。

“公子不必在意他。我本就失职在先,才会让公子落难。就算公子这回不怀疑我,我也是要请罪的。”郭卜说完单膝跪下,埋首抱拳。

“未免家里的人怀疑,我只带了师弟来洛阳。不过,安排一批我们的人潜藏在了京郊处,方便介时护送公子回去。”

“只是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启程?”郭卜说完直起腰却不小心牵动了身上的刀伤,闷着胸膛咳嗽了下,微变了面色。

沈霄冷眼睨着他,伸手对空虚扶一下道:“敌人已经进城了,只怕我们一举一动已经落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若要走,也得好好谋划一下。”

他眼眺窗外看到了装模作样的霍老翁,忽然转了话头问向秦今。

“秦阁主,不知你有什么高见?”

秦今懒懒的盯着面前的天子,轮廓线条像先帝,眉骨细柔像孟家人。当年他离开皇城司那会正年轻气盛,小太子沈翎还在暖阁里读书,九王沈霄刚过弱冠,离开封地跟着一杆武将在荒烟漠草里吃风沙。

后来发生的事也跟着涌到眼前,秦今垂眸想到了很多人,神情深沉了起来。

良久不说话,沈霄压着耐性挑挑眉,都快以为他睡着了。

“公子啊,放个篓子才好逮麻雀嘛。”秦今说完,伸手抓向茶几,才发现屋内没有泡茶。

此人行不端,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说了等于没说。但你放心里来细琢磨,好似掐准了沈霄的心思。

两人相视一笑。冷落旁的郭卜忽然一紧:天子岂止是沉稳了,都快赶上摄政王的莫测了。



故小虞今日很惆怅啊。第一,她发现城内的线人竟然一一莫名失踪,害得她忙于追查线索,都懒得再去跟着沈霄那厮了。第二,她总算弄明白三番四次出现救她的人,正是师傅安排的影子。

这时辰,两人就这么大咧咧的坐在街边小摊前,各点了两碗羊肉馄饨垫饥。

故小虞一袭箭袖暗纹绸带束腰斜襟衫,翘着纤细二郎腿,两指虚虚抹平了脸上的八字假须,顺便掐去沾得一点汤汁。眼皮子上下一阖一张,干巴巴的瞪过去,手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戳着碗底,问道:“你叫什么名啊?我怎么从未在阁里见过你?师傅把你藏得够深啊。”

影子依旧玄衣深裤,带着那宽檐的黑纱斗笠,毫不防备间就被故小虞探过来的手给撩开了纱,惊怔间被仔仔细细看个正着。

“你这张脸总这么遮遮掩掩的不能见人,我还当你长得多丑呢。”结果是两只眼睛一单一双、鼻子微塌、厚嘴唇深红,寻常的扔人堆里半天都分不清是谁的那种。

故小虞有些失望的松开手。高手嘛,不是应该好看的惊为天人,或是丑的惨绝人寰?

小丫头说话直爽,不喜拐弯抹角,影子又沉默寡言,只听得额角抽抽。

“…”

“不说算了。”故小虞唉声叹气,“你打从我出山那日就跟着了,怎么一直没发现呢?啧啧,气煞我也。”作为一名正宗的武林人士,她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能混成一名高手。但这么久被人跟踪都一直未发觉,可见这条路于她而言还太过遥远。

影子眼角下垂,性子内敛沉着。他看故小虞一直愁眉苦脸,忍不住低沉着声解释:“我的身手不过尔尔,阁主全盛那会才叫厉害。一挑十,不在话下。”

“还有,叫我十一就好。”

故小虞黑白分明的眸子倏地一亮,眉飞色舞道:“那是!可惜了,我若早生个十年八载的,就能一见师傅年轻那会的身手。只是不知,师傅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

她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但从她记事起,秦今就像是生过一场重病似得,一副瘦呱呱白兮兮,咳喘起来要断气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样的他创办了响当当的千机阁呢?

“不说闲话了。十一大哥,你可有发现城内不对劲?”故小虞肃了面色,眼光暗暗瞟着四周发问。

十一果然变了厉色,暗了目光道:“自然。我们的线人在江湖上一向隐秘,身份不易被察觉。他们的失踪,可见城里已经敌暗我明。”

故小虞赞同的点点头,手托腮继续道:“师傅啊,估计早就知晓姓沈的身份,不然不会派你来帮我。这趟差事,办的真是不易。”她咬着唇瓣都没了血色。暗想当初就该下药迷晕人带走,哪来别的事啊。

两人结了账就往隐秘据点走,忽然有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下子与故小虞扑个正着。

故小虞正要去扶他,却被影子十一急呵提醒。

“小心!”

但见嗖一下,那人袖间闪现一道利光,明晃晃的匕首堪堪划破了故小虞的衣料。

那人恶相毕露,蔑笑一声越前刺来。

故小虞心跳如鼓,睁大眼珠,整个人倏地被影子拉了过去,后退数步背靠了墙。

第九十章 永城来杀手

寒风扑面,额前一凉。故小虞猝不及防就被影子十一用力的推开,视线里是鼻尖擦着冰凉的尖刃一晃而过!

十一面色凝重,眸光渐锐,跟着抽出剑反手一挽,拔腿如箭而冲,剑背抵着长臂横挑再划转!

那人持着匕首疾步刺来,不料猛一下被拦漏出破绽,慌急间只好撤回力道。哪知十一趁机而上,招招辣狠。

‘锵锵锵’,一剑一式角度刁钻,反应不及的人只能左闪右避,步法错乱,子几次险要撞上对方剑刃,勉力抽回。

方喘几息,十一稍稍分了神瞥眸扫去另一头。

故小虞人无恙,站起来后还轻松的掸掸衣摆,露出两柄短刺绕着指间慢慢旋转,眉间已是待战状态。

十一凛神回眸,平平无奇的面上异常沉着,集中精神贯彻狠劲,抄剑旋掠去,剑风挟着一股雷霆之势,意取那人眉心!

那人哪料到十一的手如此敏捷,被bi)退的无法只好尽全力一搏。他腕间施力将匕首当暗器甩了出去,却见十一凌空还能以一个轻巧转避过,匕首‘铛’一声,死死的嵌入了墙壁间,簌簌落下些碎砾。

那人目光里全是惊色,面上一下褪了血色,转想退才发现故小虞早已闪至后,正好封住了出路。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凝视过来,那人心彻底凉了,后背密密的冒出湿冷汗来。

“嗖嗖!”破风来两根尖细的银针,不偏不倚的冲着十一后脖颈的大而去!

十一触觉敏锐,子陡然向下一沉,膝盖碾地后跟着翻一滚,险险的躲了过去。

只见一人从屋檐上露出整个形,红衣长袍鲜艳,遮一半面具瞧不清真容,但额宽颧骨高,点漆眸如鹰隼犀利。

“大人,救我!”之前那人眼眸立刻放亮,歇斯着呼声求救。

后来的这人眼眸幽深,手中掷一竹管暗器,细小银针便是藏于那竹制吹管中。他单手背后,忽然抛出一枚雾弹丢去地上。

霎时,迷烟滚滚,视野里模糊一片。

屋檐上的人立刻如燕纵越下来,避过了故小虞。她转拦不及,只隐约看见那影提起另一人快速隐去了。

故小虞蹙眉着急,拼命摆手想挥去眼前的一阵迷烟,要冲上去追,不料十一的法稍快一步,挡在了她的前头。

“人被带走了!”“快闭住呼吸!”

城中一处私宅。

一人松了红袍丢去地上,露出内里芷青直澜衣,背手而立。两道长眉微扬,面颊敷粉衬的唇红,下颌线条绷紧。旁的灯罩子里烛火摇曳,印在他的眼底冷的不带一丝绪。

“大人,城里千机阁的人清除的差不多了。就剩今这两个棘手,若不是大人及时出手相救,属下差一点……”那人卑微躬着,额头抵着地面,话语却不自觉泄了颤音。

“呵,那是你轻敌了。秦今把影子派出来,却是保护一个小丫头,有意思。”

那人回过头来,五官端正,出声却是柔。正是那位本该留守宫内的裴公公,裴言。

裴言顺势落座,拢了拢袖子,嗤声一笑,双眸盯着地上的人,表渐露鸷。

“方才你我已经暴露,只怕他们下次会更警觉。郭卜和秦今入了城与小主子汇合,之后想下手就难许多。你吩咐下去,让人按兵不动。”

那人立刻应声,又迟疑不解道:“他们伤的伤,病的病,小主子武功不济,就算加上今两个漏网之鱼,属下以为也没什么大不了。”

裴言贯笑,对上奉阳违,对下和颜悦色。内里藏得深暗,如今才露了真。

“谁说他们好对付的?”裴言冷眼睨着,“郭卜杀你七八个兄弟才负了一点伤。你别看秦今如今病秧子像个累赘,其实他才最是油猾。小主子自从摔下悬崖便了无音讯,原是躲到了永城来,他不肯轻易联络京城的人马,怕是已经怀疑了边的人。”

裴言一一分析过来,听得那人面色僵硬,眉头直跳。

“小主子……他能有这心机?”

沈翎坐在龙椅上那副懦弱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有城府的。可是——

“毕竟是摄政王教导出来的孩子,或许,他在我面前也是装的憨。”裴言微叹一声,眸中却是更加冷。

“这次,不能叫他们离开永城了。”



雨滴淅沥沥的洒进一汪平湖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层层叠叠搅乱了面上倒映的景色。

“舅舅慢走。”

“行啦,你进去吧。”

赵清淼将舅舅王守义送至门口,就有小厮过来撑伞,伴着人上了轿子。

天光已经全暗了下来,头顶乌云密布,雨势虽不大却很绵密,放眼去看外头,好似漫起雾一般的氤氲缭绕。

长廊遮着雨,但还有零星雨点被风吹着落进来,湿了一半的地面。

赵清淼走在廊下,忽的想起来似的,随口问向常喜:“沈九呢,怎么没见他?”

“沈九今跟钟叔打了招呼出门。我正奇怪呢,这时辰人还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若不我去门口瞧瞧吧。”常喜多了一句嘴,没想到赵清淼答应了。

常喜拐出了院门。赵清淼无聊抬头,盯着廊檐不断落下的雨滴,恍惚想起了上回同沈九上寺庙,马车就出事。清眸里现了迷茫,不知为何自己如此心烦。

片刻后。“小姐,你找我?”

赵清淼视线一转,见沈霄甩着雨伞随手搁在栏柱旁,眉宇清辉,浅笑着走了过来。

方才还乱着的心,忽的又宁静了。

赵清淼抿了抿唇,撇开目光,凉凉的问道:“干什么去了?”

沈霄一愣,见她有些不悦,只当是责怪自己回来晚了。眸光一转,解释道:“小姐不是说我那房里空的很,今出去想置办些东西。”

赵清淼狐疑的看向他空空的手,道:“你买了什么?”

沈霄早有准备,眼角微垂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簪子。

“我没什么想买的,倒是路过首饰铺进去挑了挑。我一看这个梅花簪就想起了小姐,当即就买了下来。”

沈霄嘴角微勾,摊开了掌心递给她瞧。一根末稍雕成羽状的黑檀木,上缀珍珠和浅粉玉片拼成的一大一小两朵梅花。

“掌柜的说,叫欢喜。”

第九十一章 白菜被猪拱

欢喜?寓意真好。

赵清淼莫名的伸了手,又莫名的接了过来。她放在掌心细细端倪,这支簪子论做工、论质地都算不得上乘,但已算制作的极有心思。

廊庑瓦楞不断倾泄着渠渠雨水,声不大,滴滴答答的却似落进了人心里。

赵清淼先有些茫然,檀口微张呼了口气,眼皮垂着敛去清亮的眸光,后来脸颊就悄默默的晕起了一抹绯红。

这话听起来明着一个意思,暗着一个意思。全凭沈霄赖皮赖脸,才能说的不羞不臊。赵清淼还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说的哪个意思?

沈霄也不急着解释,长颀立,目光折下,盯着赵清淼的反应。

似有一丝喜悦,又似乎不那么满意?害!堂堂摄政王何曾多花过心思在女子上?他抖抖肩膀,自有人上来捏肩;他若说寂寥,立马有人张罗一场闹酒宴。不论出于什么需要送礼,那都只他一句话吩咐了王府的总管大人代劳就好。今嘛,一半是为了免赵清淼起疑,一半却也是真实意。

两人都静默无声,时间好似隔空停住了一般。

赵清淼素来清冷,习惯把话压在心头等着别人来猜。而沈霄耐也是好的,对着她这样,膛也隐隐憋得发慌了。

——若是她看不上便看不上吧,等后找宫里最好的工匠制作一副独一无二的再送便是。

“小姐,方才我是玩笑话,这东西送不出手的,我自己收着就是。”他伸手来讨,赵清淼却没给。

“沈九,做人可不能这般小气。既然你送了我,便是我的了。”赵清淼眉梢微扬,将簪子径自收入了袖中。

沈霄膛立马溢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堪比斗倒了一个佞臣或是打了一场胜仗。

他眉眼一弯,眸光灼灼,本就清隽的面容更显神俊。心思忽转,直接付了行动的更近一步。

突然的bi)近,将赵清淼吓得心头一乱,脚步也错歪了歪子。

沈霄趁机就把人往怀里一带,手臂环住了赵清淼的纤腰。鼻息凑近嗅着发梢隐约的香气,掌心下贴着一层细软的云锦料子,滑腻腻的。

赵清淼很快回过神来,怒着脸,一记劈掌朝着沈霄的脖颈而去。“你生了反骨要逆主?我待你客气就叫你长歪心思了?”

话说的够凶,奈何她不是练家子,论手劲完全没有威胁。

赵清淼听得沈霄轻哂一笑,面上是完全不担心,她羞恼之意更甚了,心里想着要不要施展那些大娘子撒泼的手法算了。

沈霄瞧着她想动却动不了的模样,好像从前逗弄过的小野猫。深觉自己坏了,但既然坏了就坏到底吧!他顺着那截纤细手腕忽的往背后紧扣,眸子里现出一丝戏谑道:“小姐说的是,沈九冒犯了。”

“那你还不撒手!”赵清淼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后悔不已,面上还要撑起当主子的威严。

沈霄迅速收了笑,捏着她的皓腕,触之那块肌肤也是细腻。他目光深邃了,视线顺着赵清淼秀的眉骨滑下,落到了半开半阖的两瓣红润上,在心底慢慢描摹着。

呼吸渐重,他感受着膛如鼓的心跳声,知自己是真的动了接着,脑袋就慢慢压下来,凑近了赵清淼的脸。

赵清淼瞪大眸子,听不到雨声,只听得到呼吸声。手脚僵着不动了,脑子里依稀有个声音在呐喊、在捶打:不对啊!你要扇他一耳刮子啊!

“你们!太放肆了。”

一道醇厚的朗声惊醒了两人,赵清淼猛的在怀里挣扎,沈霄立马松开了手。

是才回府的赵晏久,旁站着苏阿和常欢,三个人六只眼瞪着浑圆,面色俱是惊怔。

颇有点捉那什么的感觉。赵晏久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掌,遮在了苏阿的面前。

“…”常欢别过视线,忍不住额角一颤。公子啊,苏姑娘好歹与苏康安有过夫妻之,我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好吧!

苏阿倒是没这么想,她以为是赵晏久担心此事被自己看到了会传出去,才要先挡住她的视线。于是,十分不讨喜的道:“公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听得那边的赵清淼窘迫至极,像被茶烫了舌尖的说不利索。

“哥哥,我、我们方才是——”

“不用你解释,沈九!你跟我进书房。”赵晏久端的一脸严肃,不蹙起了眉头,看着沈霄那凉薄相,心底颇不是滋味。这小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再好看也是碍眼!

沈霄几不可闻的叹口气。得了,今做这事没挑对时辰。

勉勉强强的才跟着进了书房。

方才的画面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赵晏久的脑子里,挥之不散。他气呼呼的坐下,拈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才算稍稍平静。

他上下打量起沈霄,恨不得看穿此人。样貌气质呢不差,就是年纪小了些,才学抱负尚不了解,家中境况似乎不太好?方才瞧妹妹的反应,没有厌恶呢,那就是早就生?可恶啊!好白菜要被野猪拱了……

赵晏久坐在那,神色变了几变,叫人捉摸不透。

沈霄干脆直起腰杆,自认为没有跪下认错的道理。脑子里想着是该如何解释,这未来大舅爷才不会那么生气呢?

赵晏久酝酿几回,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挑眉梢,清了清嗓子道:“沈九,你叫什么名,我说的是真名,明儿叫忠叔先给你们合个八字。”

沈霄千算万算,没算到赵晏久会这反应,真的是当场愣住了。他本来的打算,就是被揍一顿也绝不还手的。

赵晏久侧眼瞧他没得半点欣喜,又瞪去一眼道:“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自然愿意。沈九,字霄。”

“霄?我怎么觉得有几分熟悉啊。”赵晏久本深想,但今夜实在没那心。他还赶着去爹娘的灵牌前诉一诉苦呢。

“哼,你别多想,我只是说先合一合,此事我还要问过妹妹怎么想。”

“沈九不敢。小姐若是答应下嫁与我,是沈九祖坟上冒了青烟,前世修了大德……”

千穿万穿,马不穿。谁能想到,摄政王也有需要巴结人的一呢!

第九十二章 梁上有君子

翌日,赵晏久书房。

“钟叔,一会你去问问沈九的八字,加上这张,一块找孔庙前的老算子合一合。”

赵晏久手臂撑着扶手,眼尾散漫的一扫,修长指间夹起一张红纸在他面前扬了扬。

上书赵清淼生于某年某月某时几。

钟官家赶紧接过来也没细看,温笑着直接折好了放进一只绿色绣囊,粗糙磨砺的手指拉紧了两端的系绳,才躬个身退了出去。

他前脚才离开,后脚就有人到了门前。

“公子。”陆昀施个礼进门。

“嗯。”赵晏久敷衍应了声,他斜倚在圈椅上,束发齐整,人面如玉。掖了掖丝锦云纹的棉袍一角,才抽空抬了眼皮搭理他:“秋试快结束了,学院也该放假了,你大可不必三不五时往府里来,歇息歇息吧。”

陆昀一笑,原本下垂的眼角眯成一条缝,倒显面目舒朗许多。

“多得大公子和小姐照拂,才有了我容身之所。一个人住在学院里闲着也是闲着,想着过来看看,可有需要跑腿的地方。”

赵晏久摆摆手,漫不经心的嘁了声道:“府里就那么点事。哎我说,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当成是赵府的下人啊。你给我们照看学院,我们花银子雇你,合着那是两清的。往后少提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听得牙酸了。”

陆昀将笑的脸上一瞬僵了僵,少卿恢复如常。可心底很是在意赵晏久话里的意思。

“叩叩。”

“哥哥,我有话同你说。”门外,赵清淼的嗓音像是浸过水般清润,又带着些倦乏。

昨儿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叫赵清淼胡思乱想了一夜,是以现在急着过来解释。

赵晏久没好气的唤她进门,跟着陆昀就同二人拱手告辞。

赵清淼眸光清越,缓了一息道:“哥哥,昨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沈九不是那么回事。”

“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抱着你,还差点就亲上了!”赵晏久瘪瘪嘴,翻了个白眼才息怒。

“哥哥知道,以你的性子,若是厌恶沈九早就将人逐出府去了。你现下来给我解释,究竟是心虚呢,还是连自己都没想明白?”

赵晏久说的语重心长,不自觉地泄出声叹息。落在赵清淼的耳里,字句仿佛都敲打在了心底。

她怔着双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门外,陆昀并没有走。他将里头兄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惊得思绪如刀剑顿挫般混乱。

——沈九……亲上小姐了?那小子凭的什么?!

他眼神渐渐阴戾,表情跟着黯淡了下去。恍恍惚惚,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院。

陆昀咬咬牙根,一拳击打在了颗歪脖子树上,枯黄落叶扑簌簌落在草地上。

“汪汪!汪汪!”赵老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长尾巴扫地似的乱甩,又拿脑袋不断拱着陆昀的裤腿。

这憨狗是要陆昀陪它玩。

陆昀轻嗤一笑,蹲下身来,伸出手慢慢抚着赵老三的皮毛。“小畜生,你的命都比我的好。”

赵老三被抚的舒服,开始伸出舌头来舔舔陆昀的掌心,无知无觉眼前这人的眼神开始变了危险。

陆昀盯了一会,猛地阴沉着拉下脸,目光里是又凶又恶。起身后突然一脚狠狠踩住了赵老三的脊背,狠狠的踩了下去!

“嗷呜!嗷呜!”赵老三立马凄声嚎叫,惊痛的甩着尾巴,挣扎不休。

是啊,他陆昀天生讨厌狗,若不是当年为了接近赵家寻个庇护的地方,才装着与狗亲近来引起赵清淼的注意。就是这样,他才得以进了赵家的大门,被他们收留。嘴上说什么两清,可还不是要看人脸色的活着!

“赵老三?赵老三你怎么了?”

听到有人走过来,陆昀立马闪过慌张,赶紧收回了脚后退两步,呼出口气尽量装的自然些。

赵老三得以重新挺起脊背,一看来人是沈霄,耷拉着脑袋,拖着两条后腿,慢慢爬行到了他跟前。

沈霄见赵老三这副快死的模样,赶紧将其抱起检查,见身躯和四肢并未出血才放下心来。

赵老三不怕死的直往沈霄怀里钻。

沈霄无法放下它,只好先忍着,再看向陆昀询问,眸子生疑,心中琢磨。

“你干的?”

——这畜生太能装了!方才又没撵断它的腿。

陆昀如是想着,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装的神情无辜,叹气道:“方才怪我没注意,踩着它尾巴了,它一激动就要咬我,我稍稍吓唬了一下。”

“赵老三就是个窝里横,在外打架只会一阵吼。”沈霄凝视着陆昀,就像是在解释一般道:“所以它不会无缘无故咬人,除非——”

听懂了似得赵老三趁机再吼两句。“汪汪!”

陆昀干呵呵笑着,愠着怒意,压低了声辩解:“你小子是何意思?我与赵老三认识的日子比你久,我干什么要伤它?你若是不信干脆叫公子小姐过来,我们当面对质。”

与一条狗对质么?沈霄自问不通狗语。他垂眸掩去厉光,不咸不淡道:“不是就算了,不用这么麻烦。”

陆昀被他那种散漫的态度一噎,又想到了方才在书房外听到的事情,立马气急了口不择言道:“哼,你算个什么东西,莫不是以为小姐对你好些,就是对你有意思吧?劝你少做梦了!”

沈霄本不欲与他计较,但心里有些不爽。于是眼皮抬了抬,薄唇张合道:“与你何干?”

语气轻飘的入了陆昀耳中。而后看着人抱着那条该死的狗,施施然转了脚步过了院门。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啊。

陆昀气的不行,捏紧了拳。

~

龙踞巷。

秦今借口体弱,霍老翁又不忍心叫个伤患郭卜帮忙,只好一个人在灶台前忙活。家里来了客,多炒了一盘素菜、一盘荤菜。

他将碗筷放在四方桌上,又招呼那两人过来吃饭,才折身去锅里盛饭。忽听到屋顶窸窸窣窣一阵响,好似耗子在房梁搬家一般的热闹。

郭卜立马变了脸色,抽出剑来有种如临大敌的意思。

秦今挑眉笑他:“师哥,你还怕耗子?”

郭卜不搭理,淡淡道:“耗子自然不怕,但我厌恶梁上君子。”

第九十三章 故小虞身世

两人说的云里雾里,将霍老翁绕晕了。

“究竟梁上是有耗子,还是有贼啊?”霍老翁紧张的手抖,握着一把筷子,抬头往房梁上来回深瞧。可太暗了瞧也瞧不清,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滚了一下。

风不依不饶拍着那破旧的窗子垂死挣扎,‘咯吱咯吱’,忽觉头顶的动静微弱了,似乎隔着瓦楞之上有什么轻踩。

郭卜握紧剑起身踱步,蹙眉忍着胸膛里隐隐作痛,不错一眼的盯着屋顶。

秦今倒是表现的如常,翘足坐在椅子上晃了两下腿,掩嘴嗤鼻而笑。

“砰!”屋顶霎时陷下一片,扑簌簌不断掉落瓦片和稻草。

秦今眼疾手快,合拢双臂挥袖去遮挡面前的几盘菜。

霍老翁则只觉头顶一凉,模糊间看见有两道人影从破口跟着跳了下来。

同时,听到了他心内的哀嚎:老朽的房顶啊!

个高些的男子单手撑地再旋身一腾,立的飒飒稳当。稍矮些的人却是屁股着地,冒出灰头土脸的一张青涩脸,‘呸呸’直吐口水。

“十一,你看我掉下来就不能拉一把?害死我了!”故小虞哼哼唧唧,可怜兮兮,怨念十足的看向影子十一。

她还是个孩子。十一耸耸肩,脸上既嫌弃又表示无辜道:“我尽力了。”再视线一转,肃起神情,朝着那头的秦今抱拳跪下。

“阁主,属下来迟。”

原来是千机阁的人。

郭卜手腕一抖,利落的收剑回鞘,安心坐下,眸光往秦今身上瞟了眼。——他早就知道了?

故小虞拍着身上的灰站起来,立刻扑到了秦今身边,拉起他的膀子委委屈屈的喊:“师傅!您还好吧?我们这两日在城里搜失踪的线人,正好瞧见了您留的暗号才找到了这里。”

秦今先是抬手示意十一起身,再落了视线,拍拍故小虞的后脑勺,暖声细语的安抚道:“行啦行啦,看来你和影子已经彼此熟悉,为师就不介绍了。此番你出任务也算历经艰难,待我们回去给你好生补一补哈!”

故小虞没见过爹娘,自小就把秦今当成了唯一的亲人。虽然秦今教武习字很严厉,但多数情况下,只要在他面前卖个乖就能讨好了。

她作样子的捏着衣袖拭拭干干的眼角,见桌上的盘子里有菜,顺手就捞了个腿放嘴里啃了两口。

“这味道不错。”

霍老翁方才没管他们在叙旧,一直盯着屋顶那块空荡荡的缺口,十分肉疼的阖了阖眼。哪晓得一回头,又看见故小虞手没洗就敢往菜盘子里抓,当下就上来了火气,重重的咳嗽一声提醒她:“哎哎哎,脏!”

“不脏,我方才挡着灰尘了。”秦今若无其事的端坐着解释。

——真是!好一对师徒啊!

霍老翁被气得心口发疼,吹着胡子瞪着眼,抚着桌沿缓一缓。

待十一将这段时日的事情大致给秦今讲了一遍,就自觉的往暗暗角落里站去。只要他不出声,绝对不显眼。

霍老翁眼皮直跳,唤道:“别,你也过来一道吃饭吧!我这屋子小,你这样站着总有些瘆人。”

十一不应声,立着好似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

郭卜的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秦今,他才道:“你跟小虞坐一块,吃点吧。”

故小虞一双圆润豁亮的眸子不时往郭卜身上打量,见他受了伤,暗忖着:叫你猖狂,瞧我师傅都没受伤,你这身手也不怎么样嘛!

她想着想着,捂住嘴窃笑起来。

郭卜余光一扫,混不在意,拈起酒盏就抿了一口。原以为是粗劣辛辣,未料入口是醇厚甘甜,忍不住默默赞许,又抿了一口。

待吃完了饭,霍老翁才指指头顶,冲着故小虞问道:“丫头,你打算如何解决啊?”

故小虞心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啊,全怪你家房顶太脆了,加上十一的分量,可不就被一脚踩破了么?

她拉拉十一的袖子,见人不动,差点拍案。但她教养好,遂讪笑着道:“不如,你管我师父要呗?”

霍老翁看看秦今,秦今看看郭卜。

“师哥,待你给我结账的时候,我才有钱给他修缮房顶。”

郭卜在那擦起了剑身,无声冷笑:你钻钱眼子里去吧!

这事先放一边,因霍老翁家的宅子偏小,勉勉强强容得下秦今和郭卜住,所以只能打发了故小虞和十一出门另寻住处。

说人酒喝多了,就容易勾起记忆深处的往昔景象。时至此刻,萧索冷清,令人生出几许戚戚然来。

霍老翁合上窗子,点上烛灯,晕光晃晃。他思量着开口道:“这丫头,就是当年你从宫里抱走的那位?”

见秦今颔首,霍老翁叹气道:“瞧瞧把她养成什么样了?一股子江湖浪荡气。”不禁拍了拍大腿,有些难掩的失望。

秦今不客气的回道:“哪不好了?霍西,当年的事可是你知我知一块做的,别想着临老撂挑子怪我,你可下不来船了。”

故小虞的身世,那是个天大的秘密。郭卜身为皇城司统领,自然不能被他们带着往沟里去。干脆往榻上一躺,闭着眼装睡去了。

话说当年,先帝立孟家女儿为皇后,却独宠江南粮商家出身的婉妃。

孟家权重势大,与前太尉季平生勾结紧密。适逢江南水涝、西北大荒,先帝就去宗祠祈福戒斋三日。婉妃快要临盆,却被皇后软禁在了宫殿内,又没人赶来接生,可谓生死一线。

秦今当时还未正式入编皇城司,作为一名预备营暗卫,奉命守在碧霄宫外。是夜,他听到了婉妃凄凉的哭喊声,气血翻涌的决定潜进后殿去帮忙。却不料还是被皇后的人发现,虽然没捉到他,却被皇后借此污蔑了婉妃与侍卫有首尾。

婉妃产后不久就被下了冷宫,待先帝从宗祠里出来知晓了此事,震怒与心疼下才决定扳倒孟家。可惜,先帝棋差一招,挫败后又不敢去面对婉妃。婉妃日夜在冷宫里煎熬,渐渐心灰意冷。她怕遭皇后报复,就暗中计划让秦今把孩子送出宫,顺便从宫外也找了个死婴,自己则挑个时辰在冷宫里烧了把火,抱着死婴一块死了……

第九十四章 一起吃栗子

今年的秋试终于结束,学子们已经回家候消息,官员们闭门忙着批审卷子。

赵晏久自家中闲来无事,命常欢在院子里搬来了茶几和卧椅,斜躺着伸长腿吃吃枣子,晒晒头顶的日光。

惬意。今儿个忽然回暖,看来入冬尚早啊。

应景的,枝头有几只灰雀从巢窝里钻出来探探头,‘啾啾、啾啾’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饿了。

昨日,赵清淼到了书房,在赵晏久面前再三表示,自己与沈九一清二白,叫他千万不要想歪了去。但赵晏久是过来人啊,情不知所起的事经历过,却要赵清淼自己体会了才懂。

后来呢,钟叔也从孔庙回来了。说找算子合过啦,两人的生辰八字那是天生的般配。赵晏久心中有了数,却不急不恼的打算先冷一冷此事。毕竟有关妹妹一辈子的幸福,一时看走眼可是要后悔终生的。

听下人议论,今早赵清淼和沈九两人走路都隔着一丈的距离,赵晏久摇头表示想笑。

就看他百无聊赖的一扭头,视线从洞门里穿过去,正好瞧见了那头弯腰做事的苏阿娇。

她穿身姜黄色的碎花纹布衣,头裹方巾衬得脸盘又小了一圈。手指尖泛红且关节有些粗糙,长裙下的那双绣鞋比之一般女子要大寸许,脚步迈开来时半点不扭捏,却也没有全失了女儿家的柔态,随意的撩开额间碎发,自带质朴的清韵。

苏阿娇从伙房里端出来一只大木盆,又提着一旁的小麻袋倒过来,‘噼里啪啦’掉地上,全是毛刺啦啦的绿壳鲜栗子。只见她拨了外一层毛壳,才手指钳一把小剪子,三两下开了口,手指再往前一弹,生栗子乖乖的直往木盆里蹦。

一颗、两颗、三颗……赵晏久小盯了苏阿娇一会,突然表情微妙,起身,直直的朝她走去。

苏阿娇做事太认真,没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只是眼帘前晃过黑影,才后知后觉的抬眼一瞥,跟前站了一个人,正是赵晏久。

“瞧着挺好玩的啊,让我试试。”赵晏久低下目光,不知哪来了兴味,也不给苏阿娇说不的机会,直接蹲下身来伸出手,抓起地上一颗带壳的毛栗子端详。

苏阿娇忍了忍,觑看他的脸色不是开玩笑,才问道:“这是下人干的活,公子、公子恐怕不行吧。还是我——”

余下的话干脆淹死在了唾沫里。苏阿娇发现赵晏久的眼神忽转,定定的锁在她身上,古怪的扯了扯嘴角。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是男人怎能说不行!

所以赵晏久老神在在的轻哼一声,蔑视的道:“本公子行不行,你看好了。”

——啊呸!这又是什么令人遐想的词啊。

仿着方才看到苏阿娇剥壳的样子,赵晏久除了一开始不顺被刺扎了下,不过一会,也熟练起来剥了好几颗。

苏阿娇从未见过有哪家富家公子,愿意给下人搭把手干活的。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赵晏久是闹着玩啊觉得新鲜。

“公子,还是我来吧。”

“切,你不信我?对了,一会你是打算在灶台下烤栗子么?”

一般人都喜欢吃糖炒栗子,可苏阿娇喜欢吃水煮栗子,味甘也软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倒也不知不觉间剥完了地上的那些生栗子。

苏阿娇抱着木盆往伙房里进,准备生火。冷不丁回眸,发现赵晏久跟着进来了。

“我来生火。”

苏阿娇愣了愣:这是,打算帮到底了?“行吧,柴禾在里边,这是火折子。”

赵晏久端足了架势,撸起袖子,将粗细不匀的柴禾统统往灶台下塞,再点起火折子去燃。

火星很快亮了,柴禾底下聚起一小团火苗。就在赵晏久自信满满的露出一抹笑来之时,火苗却逐渐黯淡了下去,将熄未熄的。他赶紧鼓起腮帮子去吹风,妄图能再点燃柴禾。

哪知,火没了,呛鼻子的烟雾却从灶台下不断冒出,又很快充斥在了屋内。

“咳咳咳!糟糕!”

苏阿娇嘴角抽抽,憋了一刻后,才忍无可忍的上前请他离开:信他个鬼。这是做饭呢还是做法啊?搞得伙房里满是乌烟瘴气。

真是没法待了,赵大公子保持着玉树临风、处变不惊,两手拍拍,别过脸去。他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目光里仍是十分坦然。只是略带鼻音的小声哔哔:我下时候是下过厨的。

苏阿娇听得不真切,反正直接将他请了出去,又打开了窗户通风散烟。

半个时辰后,伙房炊烟袅袅,铁锅里煮着‘咕噜咕噜’的冒起沫子。苏阿娇掀开来锅盖,栗子的香气直窜进鼻子里。

她笑着朝外头唤了一声:“公子。”

这脆而细的声,将卧躺在院里的赵晏久从睡梦中唤醒了过来。他喉咙里闷声答应,撑起手肘扶着躺椅直起腰来。

而后斜目里挑眼去看:“好了?”

苏阿娇端过来一个白瓷碗,碗面上是荷叶红鲤鱼,上冒着淡淡的白气,碗里正是方才煮好的栗子。

“公子,这栗子可甜了,你尝尝!”

赵晏久拿起尝了一个,舒朗着表情,道:“好吃。”

~

贡院大堂四扇门紧闭。

里头分成两排人,长案上摆满了一格一格今次秋试的卷子,只是在姓名、籍贯处用一道白条封住了。

童知府批到一处,蹙起眉头直呼:“这狂妄书生,试题问河道堵塞应当如何治理。他答曰此事好比人内火不消会便秘,只需服泻药灌可疏通。再问堤坝如何防洪涝灾。他答曰如蚂蚁筑巢。文不对题!”

“本官听来,倒是不错。”正首的那张翘头案后,抬起一人的脸来,剑眉朗目,灼灼如阳。柏周着常服,袖笼和衣襟裹边处,细勾着精致繁富的花纹。

“上挡墙驳岸,下纵横沟渠。说的通俗,也是好法子。”

他一解释,众人恍然。

柏周捏着袖管将笔搁一旁,端起茶盏抿一口,慢悠悠道:“看的出此人是蔑视礼法规制,不过也的确算根可塑的栋梁。童大人不妨看的远些。”

他这么一说,却是决定了这名学子的命运。

第九十五章 秋试有舞弊

童知府敛下迟疑的目光,在那张不知姓名的卷子上凝视一会,方点了点头。又忍不住侧目拱手,马屁拍得熨帖道:“柏大人卓见,只盼这名考生日后能为朝廷所用吧。”

他这话说的半点不假。天下生员济济,这考生剑走偏锋才得了监察案大人另眼相看,可便是当上举子,也不见得上京能进会试三甲,更妄论日后为官仕途如何。

柏周目光清朗的瞥去一眼又淡淡收回,手捻着茶盖刮了刮茶碗。茶水固然清香,但清早到午后不带歇息的批阅卷子,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他蹙起两道长眉,冲着外头吩咐一句:“准备些吃食进来吧。”

外头的侍从一直守着门口,应了声快步去办。

小小插曲至此,众人聚神继续批阅卷子。但凡笔试通过的卷子先搁左侧托盘上,未通过的卷子直接弃了竹编纸篓中。等到所有卷子批阅完,才将左侧那堆卷子统一收到柏周那张金丝楠木翘头案上。

柏周一一过目才会与他们商议,从中决出谁人是解元和举子。

他端坐着温润平和,贵气外露。手中随意翻了几份,忽然拧眉审视,诧异道:“这一份,与这一份,虽然字迹大不相同,为何作答的论点一模一样?甚至举例都分毫不差?”

看着柏周面色沉了下来,众人赶紧凑过去瞧。方才两份试卷是两位官员所批,是以不察。现在到了他手里一比,再清晰不过。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在贡院舞弊了!

童知府心中咯噔坠下,此事虽常有但终究不是好事啊。他一向谨小慎微,此刻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在旁噤声。待得了柏周示意,才小心的撕开了那两份试卷的白条,果见是不同的姓名。

“混账!”柏周眸光凛然,一掌重重的拍在了案上,沉声厉色道:“童大人,还不命人速速去查!”

那试卷上写了生员的姓名,只需从贡院笔官的记录中翻查,就能知道两名考生家住何处。

没想到,二人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关系。一名生员叫管东,官家学堂的学子,家住城南,家中老父正是府衙礼房的管经承。另一名则叫周明,正是豫书学院的学子,家境贫寒。

师爷查看之后当机立决先拿人。捕头甩着腰间红穗佩刀,官差带上了镣铐夹棍,急吼吼的一并冲出了衙门。

此时,月儿刚从云层里冒出来,撒下熹微的冷光,灯火浮光照亮了城内大片高高低低的屋脊瓦楞。

秋入夜里空气浸凉,掠过耳畔灌进脖子,激得人牙关发紧。还在大街上闲逛的百姓,一个个袖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归家泡脚。

城南一处富裕大户,此刻下人刚要闭上大门,就被嘈杂的脚步声打断,只听粗噶的声音在外叫唤。

“快快开门,我们乃衙门官差办案!速叫你家公子管东出来!”

下人不敢怠慢,开门就傻眼:当真是官府的差爷啊!

而后脚下踉跄着,撞了栏杆也不敢停的就往里头跑,边跑边喊:“老爷不好啦,官差来抓公子啦!”

管经承才刚洗完脸,听得来报瞬间瞪大了眸子,抓着下人紧张的问道:“你说说清楚,什么事?”

下人颤着手指指向外头:“老爷,官差来抓公子!”

管经承松开手指,听得外头的脚步声和哀嚎怒骂声,赶紧冲去院子。他儿子正被官差夹棍粗暴的压着手和背,浑圆的身子穿着缎衫,坐在地上挣扎着骂骂咧咧。

“你们瞎了眼啊,我爹也是衙门中当差的啊!我还是今年的生员呢,岂能叫你们这么鲁莽对待!”

捕头抱着佩刀,不屑轻笑:“那可就对不住了!你爹又不是童知府。再说了,我们来抓的就是你!”

管经承急红了眼,赶紧疾步上去阻拦道:“各位同僚,各位且慢!不知我儿犯了何事,这事童大人知晓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捕头果然扭过头来,看着他打量道:“没什么误会,童大人和监察案大人在批阅秋试的试卷,发现你儿子有舞弊之嫌,特命我们来拿人回去问话。对了,师爷说,此事与你也大有可能,一并请回去吧!”

管经承再想说什么,已经于事无补。再低头去看儿子,真是一副惊慌犯怵的模样,心中一下明了,恨不得上去扇他一巴掌。

“龟儿子,老子怎的生出你这么混的!”

就说官差是兵分两路,已经去捉拿周明的路上了。

胡同里一间破旧瓦房,屋内只亮着一盏烛火,昏黄的光摇曳着,恍惚照亮了桌上一碗新鲜的鸡汤。

周明搀扶起他那生病孱弱的老娘,在背后放了个软枕,靠上了床栏。

他端过来鸡汤呼口气散凉,喂上一口却被他娘摇着头摆手一挡。

“鸡汤多贵哟,你挣了银子就买笔墨吧,娘这辈子就指望你了,咳咳咳……可惜我这身子不好。”

周明一顿,目光隐隐湿润,憋了憋气息,扯开一丝笑来安慰:“娘,你放心。日后我一定能好好照顾你的,先把鸡汤喝了吧!”

母子两相依为命,生活艰苦。好在周明脑瓜子灵,读书认字快。只要他过了秋试,就算不是解元只是普通的举子,也有资格参加明年入京的春试。大好的前程似乎就在眼前,周明却惴惴不安。

他娘观他神色不霁,面颊消瘦,眼圈发青。哀叹一句:“是娘拖累你了,哎!”

“不是,没有娘哪有我啊……别说了,趁热快喝吧!”

“咚咚”敲门声,又重又急。

“快开门!”

周明将碗递给他娘,自己则走过去开门。“谁呀,这般时辰了。”

门哗啦一开,官差穿着公服站在那。

周明一下如坠冰窟,手脚僵住,身子微颤。

该来的,还是要来。

“周明,知府大人有令,你秋试有作弊之嫌,速跟我回衙门受审!”

周明浑浑噩噩,立马变了脸色。他迅速跑去了隔壁,拍了拍邻居家的门扉。

“大叔大婶,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两日我娘吧。”说着,跪下磕了个响头。

官差并非不近人情,待他与娘告一声才押着离开。

第九十六章 谁想中举人

将二人捉回衙门后,童知府便放下贡院阅卷的事,直奔府衙刑狱里连夜审问,从这两人口中撬出了线索。

夜里的刑狱总是气氛诡异。一排排烛火在地面晕着一圈圈光亮,‘噼啵、噼啵’炸了焦黑的芯子,又被甬道来的阴风吹的忽明忽灭。

童知府坐在一张长案前,微生薄茧的指腹在桌上慢慢点着,眉宇间横亘着莫大的低沉。

周明与管东分别趴在两张刑凳上,就似案板上被刮了鳞的两条活鱼一般奄奄一息,生生受了十来下大板子伺候。从一开始凄凄惨惨的告饶喊冤,到最后脱了力的呜呜咽咽,混着喉间涌起一股子腥甜,溢出了紧咬的牙缝间。

管经承老泪纵横,指尖冰凉发抖,眼睁睁在旁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刑,那叫一个心疼啊,怒其不争啊。他在府衙内职位卑微,本是盼着儿子能争回气好光宗耀祖,哪知这一次的秋试要折了小命进去。真叫不作死就不会死,他除了哀叹就只盼童知府能手下留情,好留下儿子这一点血脉。

周明低垂着头,双手被两边的官差反剪,面额出了豆大汗珠,贴着一缕缕凌乱的墨发。后背下绷紧的皮肉,被板子打的啪啪作响,早已渗出血迹染了皂灰色长裤。

一阵阵的耳鸣中,他的心思恍恍惚惚飘去了家中:不知有没有吓到老娘,亦不知还有没有命回去尽孝了……一张卷子定终身,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那边的管东任是皮肉敦实也早吃不消了,拼着一点力气,扭过头冲着管经承的方向,沙哑着声喊:“爹、爹!您快救救儿子啊……”

管经承听得心惊胆颤,将将要出声帮腔,却被童知府摄来一个眼神吓退了无声。

“此事,远非你爹能左右。莫不是,连管经承也牵连其中?”童知府声音慢慢变厉,板着面目,紧迫的盯着管经承。

——他身为府衙经承,在此案中是极有嫌疑的。但,试题保管一向严密,凭他是不能轻易接触的。又或者,这两名生员是贿赂了其他考官?

童知府暗暗思忖。科场作弊之风由来已久,朝廷素来严防死守,一旦抓住了就严惩不贷。什么冒籍贯替考的,入场在衣物中夹带小抄的,更有胆大包天在考场内趁机换卷子的,招数多不胜数啊。

管东见亲爹都保不住自己了,才真的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还未想到法子,却被周明抢了先。

“大人,我招了!”周明缓缓抬起头,目光里聚了一抹求生的意念。

童知府凛了凛眸子,看向他问道:“准你细细说来,但不许有半句假话。”

周明被官差松开了手臂,胸膛里才觉宽松了些,回了气力缓道:“是,是豫书学院的陆昀。他与我说,有个官家学堂的大户公子需要有人替做文章,便把试题交给了我。我亦是在考场时才发现了考题的重合,只是当时鬼迷心窍……”

童知府捋着长须,命师爷记下来。又问:“你言下之意,陆昀知晓试题的由来?那大户公子便是——”他目光一折,转向管东:“你可认识陆昀?”

管东点点头,又摇摇头,舌头打了结似得道:“大大人啊,陆昀我是认识的。可,可是我并未叫他找人做文章啊?这秋试的试题我能从何而知啊?”

他说的倒是真蹊跷。童知府与师爷对视一眼,皆是沉沉的看向了管经承。

管经承触到他们的视线,怂的立马跪下来喊:“大人明察,即便下官想偷试题给儿子,可我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啊!”

“不是偷,难保不是贿赂。”童知府琢磨着,语气里没了耐心。眼看天明就要放榜,可这舞弊案才略有头绪。

管经承顺势道:“下官一年俸禄多少,大人再是清楚不过。日常里紧着吃穿用度就够够的,哪还有余钱去贿赂别人啊!再者说,这几年谁还敢轻易帮着舞弊啊!”

此话不假,查出来官员牵涉其中就是抄家,试问谁敢冒着这么大的险。

师爷从旁搁笔,小声附过去道:“不若先将那陆昀抓来问话,左右问题出在此人身上。说不准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能查出他从谁得来的试题。”

童知府这才颔首。

只是不料,官差去豫书学院抓陆昀却扑了个空。好似他提前知晓了风声一般,无声无息的躲了起来。

童知府终于怒了,勒令官差即刻起在城内搜捕陆昀,再者四道城门口也设了关卡拿人。稍后些时辰,他才将此事去禀报了柏周。

旁的人听得咂舌,唯有柏周一脸平静。

“此案就交由童大人办,定要彻查到底。对了,今日发榜的事也要办妥。”

秋试开始,连着几日诸位大人一直留在贡院不得外出。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只除了童知府是柏周特许放出去查案的,其他人早已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提名一出,终于能互相到别,各回各府歇息。

柏周吩咐完一扭头,唤来了侍从。

“这几日,季允礼可在府衙后宅?”

侍从敛眉低头道:“回禀大人,季先生一直在府衙后宅,鲜少外出。”

柏周风雅的面上显得高深莫测,稍稍挑眉,才挥了挥手道:“咱们也走吧。”

~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王家宅子。

“恭喜二公子,贺喜二公子!您中举人了!”

报信的人来了府上,一时间这消息在院里传开了。王氏掩着嘴喜极而泣,王守义毕竟稳重,摸出银子客套的往报信的人手里塞,回头就吩咐下人赶紧去放鞭炮。

狗腿子福三脚下一溜烟快奔,赶紧来给房内的王珏报喜。

王珏扔了手中的话本子,惊得长大嘴巴,被福三手一碰给合拢了。

“二公子是不是高兴坏了?”

王珏平日虽似个闷葫芦,此时此刻心潮澎湃啊。什么玩意!他分明是把试题乱写一通,除了字迹工整些,怎么还能得个举人?是考官眼斜了还是脑子抽风了?

第九十七章 小人常戚戚

将二人捉回衙门后,童知府便放下贡院阅卷的事,直奔府衙刑狱里连夜审问,想从这两人口中撬出线索。夜里的刑狱总是衬得气氛诡异。一排排烛火在地面上晕着一圈圈光亮,‘噼啵、噼啵’炸了焦黑的芯子,又被甬道风吹的忽明忽灭。

童知府坐在一张长案前,微生薄茧的指腹在桌上慢慢点着,眉宇间横亘着莫大的低沉。

周明与管东分别被押着趴在两张刑凳上,好似案板上被刮了鳞的两条活鱼一般奄奄一息,生生受了十来下大板子伺候。从一开始凄凄惨惨的告饶喊冤,到最后脱了力的呜呜咽咽,混着喉间涌起一股子腥甜,溢出了紧咬的牙缝间。

管经承老泪纵横,指尖冰凉发抖,眼睁睁在旁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刑,那叫一个心疼啊,怒其不争啊。他在府衙内职位卑微,本是盼着儿子能争回气好光宗耀祖,哪知这一次的秋试要折了小命进去。真叫不作死就不会死,他除了哀叹就只盼童知府能手下留,好留下儿子这一点血脉。

周明低垂着头,双手被两边的官差反剪,面额出了豆大汗珠,贴着一缕缕凌乱的墨发。后背下绷紧的皮,被板子打的啪啪作响,早已渗出血迹染了皂灰色长裤。

一阵阵的耳鸣中,他的心思恍恍惚惚飘去了家中:不知有没有吓到老娘,亦不知还有没有命回去尽孝了……一张卷子定终,早知今悔不当初。

那边的管东任是皮敦实也早吃不消了,拼着一点力气,扭过头冲着管经承的方向,沙哑着声、绷着泪光喊:“爹、爹!您快救救儿子啊……”

管经承听得心惊胆颤,将将要出声帮腔,却被童知府摄来一个眼神吓退了无声。

“此事,远非你爹能左右。莫不是,连管经承也牵连其中?”童知府声音慢慢变厉,板着面目,紧迫的盯着管经承。

——他为府衙经承,在此案中是极有嫌疑的。但,试题保管一向严密,凭他是不能轻易接触的。又或者,这两名生员是贿赂了其他考官?

童知府暗暗思忖。科场作弊之风由来已久,朝廷素来严防死守,一旦抓住了就严惩不贷。什么冒籍贯替考的,入场在衣物中夹带小抄的,更有胆大包天在考场内趁机换卷子的,招数多不胜数啊。

管东见亲爹都保不住自己了,才真的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还未想到法子,却被周明抢了先。

“大人,我招了!”周明缓缓抬起头,目光里聚了一抹求生的意念。

童知府凛了凛眸子,看向他问道:“准你细细说来,但不许有半句假话。”

周明被官差松开了手臂,膛里才觉宽松了些,回了气力缓道:“是,是豫书学院的陆昀。他与我说,有个官家学堂的大户公子需要有人替做文章,便把试题交给了我。我亦是在考场时才发现了考题的重合,只是当时鬼迷心窍……”

童知府捋着长须,命师爷记下来。又问:“你言下之意,陆昀知晓试题的由来?那大户公子便是——”他目光一折,转向管东:“你可认识陆昀?”

管东点点头,又摇摇头,舌头打了结似得道:“大大人啊,陆昀我是认识的。其实他常暗帮着我们学堂的学子替写文章赚些小钱,这一回的试题就是他赠我的啊!他好似不止与我说过,可能旁的人都不信,我是半信半疑的才拿过来背熟了。哪成想,当真就用上了呢!”

他说的倒是真蹊跷。童知府与师爷对视一眼,皆是沉沉的看向了管经承。

管经承触到他们的视线,怂的立马跪下来喊:“大人明察,即便下官想偷试题给儿子,可我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啊!”

“不是偷,难保不是贿赂。”童知府琢磨着,语气里没了耐心。眼看天明就要放榜,可这舞弊案才略有头绪。

管经承顺势道:“下官一年俸禄多少,大人再是清楚不过。常里紧着吃穿用度就够够的,哪还有余钱去贿赂别人啊!再者说,这几年谁还敢轻易帮着舞弊啊!”

此话不假,查出来官员牵涉其中就是抄家,试问谁敢冒着这么大的险。

师爷从旁搁笔,小声附过去道:“不若先将那陆昀抓来问话,左右问题出在此人上。说不准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能查出他从谁得来的试题。”

童知府这才颔首。

只是不料,官差去豫书学院抓陆昀却扑了个空。好似他提前知晓了风声一般,无声无息的躲了起来。

童知府终于怒了,勒令官差即刻起在城内搜捕陆昀,再者四道城门口也设了关卡拿人。稍后些时辰,他才将此事去禀报了柏周。

旁的人听得咂舌,唯有柏周一脸平静。

“此案就交由童大人办,定要彻查到底。对了,今发榜的事也要办妥。”

秋试开始,连着几诸位大人一直留在贡院不得外出。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只除了童知府是柏周特许放出去查案的,其他人早已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提名一出,终于能互相到别,各回各府歇息。

柏周吩咐完一扭头,唤来了侍从。

“这几,季礼可在府衙后宅?”

侍从敛眉低头道:“回禀大人,季先生一直在府衙后宅,鲜少外出。”

柏周风雅的面上显得高深莫测,稍稍挑眉,才挥了挥手道:“咱们也走吧。”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王家宅子。

“恭喜二公子,贺喜二公子!您中举人了!”

报信的人来了府上,一时间这消息在院里传开了。王氏掩着嘴喜极而泣,王守义毕竟稳重,摸出银子客的往报信的人手里塞,回头就吩咐下人赶紧去放鞭炮。

狗腿子福三脚下一溜烟快奔,赶紧来给房内的王珏报喜。

王珏扔了手中的话本子,惊得长大嘴巴,被福三手一碰给合拢了。

“二公子是不是高兴坏了?”

王珏平虽似个闷葫芦,此时此刻心潮澎湃啊。什么玩意!他分明是把试题乱写一通,除了字迹工整些,怎么还能得个举人?是考官眼斜了还是脑子抽风了?

第九十八章 陆昀来求助

外头阳光撒进了窗格,窗台上正好放了一紫砂底花盆,种着油绿的雾松,生长的任凭风扰我自傲然。

案前,赵清淼柳叶黛眉,盈盈清眸,肤白唇红。嘴皮子上下张合,几不可闻的出声是在念着账目。左手拨动浆红的算盘珠子,右手则迅速提笔沾墨,在册子上圈画。只见她指节根根细腻莹白,若葱段纤长,轻握笔杆的指尖,甲盖都修的圆润。目下一行翻页,弯翘的长睫轻颤,投下剪影。

常喜轻着脚步进屋,手中的托盘上盛着一碗乎乎的甜汤,香气很快随风四溢。

赵清淼被勾的停了动作,将笔搁回砚台,顺势端起那碗甜汤来喝了一口。细嚼着豆沙与糯米圆子,汤的甜度恰到好。

“小姐,沈九方才上楼,说他要去办点急事。”

赵清淼耳尖微动,愣了愣,心想着他倒是忙。

“他可有说要去办什么事?”

常喜摇摇头,如实答道:“不曾说。不过,我瞧他面色有点古怪。”

赵清淼放下碗,侧目睨着她道:“那你怎么不问清楚?”其实也没有多责怪的意思。

忽闻走廊外有脚步声,跟着见到一道人影在窗纸上一闪而过。

赵清淼蹙眉喝道:“是谁?”

却是无人回应。

空气一下子凝结,她与常喜迅速的对视一眼,颔首沉了目光。

常喜朝屋内左右看看,发觉最衬手的只有方才端进来的托盘。于是,双手紧张的抓着托盘,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

深呼吸几下,她才一把打开了房门。廊上果然背对着站一人,一回头他露出正脸来。

常喜露出惊讶之色,喊道:“陆昀?”

陆昀拧着长眉眼神警惕,眉宇急躁又透着莫大的不安。他错闪进屋内,直接将常喜关在了门外。

常喜很快回过神,大力的拍着门框喊:“陆昀你想干什么?快给我开门,不然我唤人来了!”

陆昀不理会,直接朝着赵清淼走来,而后跪下低头。“小姐,小姐救我!”

赵清淼尚不清楚科考舞弊的事,见他有些鲁莽的闯进来,除了惊怔再是疑惑。

她定了定神,先是冲着外头道:“别拍门了,常喜你先在门口候着。”然后折了视线才问向陆昀:“你出什么事了?”

陆昀眸光炙,神却似疯狂。

“小姐,我做了一件错事……如今满城的官差都在搜捕我,求小姐度我难关啊!”

赵清淼听完,又惊又怒。

这陆昀胆大包天,竟然受人怂恿干了科考舞弊这等事。害人又害己!

“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陆昀丧气的摇头,手按在膝盖上因为激愤而微颤,咬牙切齿的道:“他好似就是故意找上我的,见面的时候就隔着屏风藏头露尾。他与我说,能得到秋试的考题,还愿意赠给我。我自然不信,那试题又不知真假,且问他图什么。”

“那人说,试题若是真,我卖出去的人自然中举;若是假,也不会有人敢把这事捅出去。他还说自己就图个乐子,言语间很看不起朝官。说什么入仕抱着一颗济世之心,但这个世间没几个能保持本心……我本是抱着一试的心思,正好找了周明来作了试题。”

第九十九章 少年非彼时

周明为了给他老娘看病,当然想要多挣些银子,听信陆昀只以为寻常给人替写一份文章,虽谈不上磊落之举,但并未往别的地方去想。

而陆昀,转头就拿着文章找上在学堂不怎么求学、凡事喜欢走捷径的管东。于他,管东比之旁人好忽悠多了。

那管东果然心动,花了一百两买下了试题,赌的就是试能一举中第。即便出事,不还有个府衙做经承的爹兜着么?他竟懒得再去润笔修饰,照搬照抄自然会被柏周发现端倪。

赵清淼听完了,手抱臂沉默少倾,面色越发难看。蹙着细眉,带了厉声:“你做错事总会留下痕迹,怨不得官府要缉拿你。”

陆昀当下面色青了发白,脑门上的冷汗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淌。双手撑着,额头尽量贴在地上,语气萎着透了一丝希冀道:“二小姐,我自知理亏不求谅解,只是我真的不想入狱啊!我不能在此久待,万不能牵连了赵府。可否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您再救我一回成么?”

“你这已经是拉着我蹚浑水。我帮了你,赵府怎么可能不牵连在此案中?”

赵清淼语气冷了下来,心道从前没看出来此人满腹心机,若是不想瓜葛何必躲到铺子里来。她气归气,眼睫闪烁了下,忽而,脑海里就想到了当初认识陆昀的场景。

若说深刻倒也不算。只是那时恰清明雨,是个乍暖还寒的子。石拱桥下蹲了一位落魄的少年躲雨,瑟瑟发抖的抱着一只小野猫。那猫伸着莲花舌尖tiǎn)着陆昀的手掌,将雨水tiǎn)了干净。少年安静,偷偷浅笑,十分美好。

赵清淼在回府路上撑着伞过桥,只无意的往下瞟了一眼,看那画面便隐隐动了恻隐之心。大概彼时她的确年纪尚轻,若换了现在处事圆滑,大概没有那份多管闲事的致了。

膛上微微起伏,她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息,眼波一横问道:“你走投无路,是指望我能将你送出城?”

陆昀听她前言是不打算帮了,心中早已寒了一片,此刻听她语气转了,隐隐生出一点试探道:“小姐,我、我当然不能连累你,只是希望能送我到码头,找商船躲一躲,等船离开渡口往哪行都成……”

赵清淼隔着案,微倾,盯着他淡漠道:“若我不帮呢?”

陆昀手指握拳,喉间好似被堵了什么开不了嗓,这些年来心里滋生过的那个念头,倏地越飘越远。一会,他嘴角掀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小姐,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可我要保命不是?那也只能委屈小姐,陪我去一趟渡口了。”

说完,他猛地起,三两步靠近案前,袖间已经露出一柄匕首。

赵清淼早有预料,面上不见惊色。冷冷地盯着那抵在腰间的尖锐,语气愈发凉薄道:“这可是你威胁我啊,若是被官府抓到也算我理直。也罢,走一趟吧。”

果然,此刻的陆昀与回忆里的单纯少年是有偏差的。

第一百章 人逃至码头

常喜本等的焦灼,听到门扉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视线猛地一转,就看见赵清淼和陆昀奇奇怪怪的并肩步出来。

常喜正要去拉赵清淼,视线移下,瞧清陆昀袖下捏着什么,分寸就抵在小姐腰窝处。这厮大不敬啊!她立马变了脸色,瞪着眼急喊:“小姐!”

“不必担心,你去准备马车,我们要去码头。”赵清淼面色无恙,或许怒意全压在眼底。声音显得清冽,余光瞟去陆昀,神态透着一股子淡漠与疏离。

常喜脑子微无法冷静,只好跺了跺脚,心下一横,应个‘成’,直奔楼下‘咚咚咚’跑去。

陆昀看得出有些紧张,手心发汗忍不住尖刃抖了下,隔着衣袖戳到了赵清淼的肌肤,冰凉刺骨。

“现下就怕了?你要是后悔一切还来得及,我可以叫马车送你去官府投案自首。”

陆昀子一凛,沉了声苦涩勉笑:“小姐,你别诓我了。刑狱是个什么地方,科考作弊又是个什么罪名,我都清楚的很。”

赵清淼不说话了。她最怕听什么人作孽都是有缘由的这种话,敢做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常喜叫来的马车很快就停在了铺子后门。

两人上马,常喜提起裙摆要进车篷内,却被陆昀拦住。

“你来赶车。”他倏地落下青幔布帘。两人的影被遮的严严实实。

常喜暗啐一口,侧坐在一边,挥起了马鞭,‘笃笃’驾马往码头去。

无人发现,这马车将将离开赵家铺子,隐蔽处就现出了公服衣角。

“师爷神机料算,这陆昀果然就躲在赵家铺子。只是我们再不赶紧追,怕是要放过他了?”

师爷拍拍那人的肩膀,递个眼色道:“废话,咱们当然要逮人!可知府大人说了,这陆昀就是个鱼饵,幕后助他拿到试题的人才是主犯!咱们尽管跟着,等着他们汇合。”

那名官差摸着下巴,领悟道:“这陆昀逃走,我们在城里这么一搜,搞得引起那人注意?”

码头帆船林立,江风习习,掠过商客的脚脖子,鼓起锦绣袍隆隆。

常喜将马车停下拴在桩上。陆昀谨慎的屏息,先挑开帘子看一眼,发现码头人头攒动,工人搬货忙的汗水直淌。这才放下心来,他随即收了匕首,再面带愧色的冲着赵清淼拱手道歉。

“我不该怀疑小姐。”

赵清淼掀掀眼皮子,不冷不淡的提醒他道:“过平台停着商船,旌旗上应该描着‘赵’字。就是我往里用来运货的,闲置时候也会租给别家用,你去碰碰运道吧。”

话至此,就是再无瓜葛了。

陆昀心中隐隐一动,微着眼眶,冲动的直接抓住了赵清淼的手,捧在前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从未瞧得上我?”

这又是哪跟哪。赵清淼嫌弃的皱眉,用劲一甩抽出手来,气极了反笑道:“我看你有闲工夫跟我扯,是不打算逃了是吧?”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话埋在心底太久,过了今就没机会说了。”陆昀声音渐低,眼神黯淡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他不合时宜

陆昀翕动着上下唇,眼眉低垂,忽的却被人打断。

“赵小姐?”有人隔着人群认出了赵清淼,唤了一声。

陆昀立马蹙眉,神色紧张,手又掏向袖子里的匕首。

赵清淼亦是微怔,循声回望。

码头人影来往间隙,露出了季礼的影。他带着一名布衣小厮混在其中,气质有别其他人的清朗,叫人过目难忘。

待他走进。才见芷兰宽袍窄腰,发簪冠青玉,露出宽额光洁饱满,俊眉是根根分明,长长地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嘴唇含笑,不漏痕迹的目光越过赵清淼的肩头,盯向陆昀,隐隐闪烁微妙精光。

陆昀心头一跳,往侧退一步,让自己尽量的不引人注意。

“可巧。”赵清淼点了点头。面上是客气回应,目光折下,心想着他怎会在此,自己一会要如何解释。

但季礼似乎并不在意陆昀,又看向赵清淼。他嗓音低醇,双眸染了不明笑意,好似轻风拂开流云般,温和的张口:“我来码头取些东西,不知赵小姐是要出船还是取货?”

赵清淼细细端详他的表,不曾露出异样,微忖才坦然的挑眉答:“送人。”顺势,冲着站那不出声的陆昀道:“时辰差不多了,你还不走?”

陆昀有些晃神,目光涣散着一下汇聚,立马冲着她拱手示意。“多谢小姐。”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看季礼,脚步略带急促的朝着木板搭台走去。

常喜言又止,轻扯了扯赵清淼的袖摆,却被她安抚的摸了摸手背。

眼看陆昀顺利踏上了赵家的商船,赵清淼眉宇一松。

季礼瞧的清楚,嘴角浅浅的勾起一抹不入眼底的笑,瞧着神满不在意,又有些捉摸不透。

轰然,人群局促,乱里冲出来一群着公服的官差,长臂高举佩刀怒喊一声:“陆昀休跑!快拦住他!”

商船上的陆昀一看势不对,想要躲进船舱却被船夫一把推了出来,电光火石间也是灵机一动,他直接翻过了船栏一个纵,‘咚!’一声跳入了水中,很快冒出了头,挥着双臂开始游水。

官差冲到赵清淼跟前,粗鲁也是无意的将她推开别挡路。赵清淼自然躲闪不及,脚下一滑直往常喜上倒去。

“小姐!”常喜匆忙张开手,抱住了赵清淼。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又听得‘咚咚’几声,追捕的官差纷纷跳入水中,游向了正逃走的陆昀。

水花四溅,江水寒凉。岸边围观的人连连惊呼。

陆昀的衣衫沾湿越重,拖累着他越觉阻力渐大,惊慌中子颤了颤,竟然脚抽筋了!呛了他两口水,‘呼哧呼哧’的开始胡乱挣扎起来。

“季先生也在此。”师爷走过来时冲着季礼找了个招呼,虽心中有些奇怪,但重点仍是放在了逃跑的陆昀上。

他面色凝重的瞧去江中。官差已经游向了陆昀,只是他死命惶恐的挣扎,反而连累了救他的官差直往水下沉。

季礼蹙起剑眉,唤道边的小厮:“小白,下去帮忙!”

第一百零二章 押去府衙了

那名唤作小白的小厮,赵清淼先前见过一面。他形不算高大,模样倒是颇为机敏。没有片刻的迟疑,就朝着江里跳了下去。

‘噗通’下好似砸了一块石头,涟漪皱起,人影倏地扎下水里便没了动静。岸上的人焦灼的等了一会,才远远瞧见他重新冒出头来。

小白轻松的游到了陆昀和官差的边。可怜那陆昀还在挣扎着扑打水面,慌乱间把想要救他的官差连带着往水下踢。

小白一把揪住了陆昀的后衣领,拖着他往回游。官差这才脱了手松口气,跟在后面游到岸边。

众人围上去,拉手提脚。“救上来了!”

陆昀方才吓得呛了好几口水,眼神有些恍惚,还未清醒过来。只觉得抽筋的那条腿麻麻的作痛,他抚着自己的腿肚子抽了一口气。

听到师爷厉声喝道:“将人绑住了,带回衙门去。”

陆昀怕的双手发抖,却动弹不得。心冰凉透了。

师爷面上长舒一口气,心中安定了许多。分了心打量起一旁的季礼,余光里还瞟了下赵清淼。

“不知季先生来此所为何事?”虽知无可能,但有些巧啊。师爷有些在意他的出现。

季礼唇边薄薄的一笑,掀掀眼皮子道:“先前柏大人有一随行的青釉陶瓷茶具落在了固州,那东西虽不名贵却是老相爷赠的。我寻思着子久了会被人弄丢,便写信差人托船运了过来。”

师爷恍悟的‘哦’了一声,表跟走马灯似的一会一个样。

——既然都把老相爷都搬出来了,想必人真是凑巧来的。

他再问向赵清淼:“赵小姐,陆昀牵扯秋试舞弊这等要案,你竟敢还敢协助他逃跑,可知也是犯了同罪?”

赵清淼心思转了几道,神色换了一换,装出一副似被吓到了的模样,敛眉垂眸,嗓音过了水般的柔弱:“民女,民女方才是被他挟持了呀。”

那小白接过常喜递过去的方巾擦了擦脸,小声的道了句谢,就往季礼后站去。

季礼观赵清淼这委屈的样子,但笑不语。

“的确不是小姐帮我,是我拿着匕首bi)她送来渡口的。”陆昀忽然抬眸,急切的向师爷解释。

师爷看他眼神,就知道陆昀必是在意赵清淼的。他沉吟片刻,道:“先把你押回衙门,至于赵小姐,不妨跟我们回去录一下口供,便于我们查案。”

他还是谨慎。

赵清淼点了点头。

他们回到府衙的时候,却碰上了赵晏久候在门口。

“师爷你们,抓到人了?”他原本想来找师爷了解案子,结果来了一个时辰见不到人,只好又等了会,正好遇见他们押着陆昀到了门口。

“你来晚了。闲话不好多说,我赶着进去复命。”师爷故意晾着他,却扬手一指。

“赵小姐你也进来吧。”

视线跟着往后瞧,赵晏久惊讶的睁大了眸子,道:“妹妹?常喜?你们两个怎么与他们一道——”

莫非?赵晏久看向已经被押着进去的陆昀:这厮自己干了混账事,竟然敢来找妹妹帮忙!

第一百零三章 沈霄去会敌

话分两头。沈霄步行去郊外,过眼处有草木萧条,有流水澹澹,别是一番深秋景色。然而他无心欣赏这些,赶到破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这庙很破。

地面铺着一地枯叶,鞋履轻踩后跟带起了稀疏疏的尘土。灰扑扑的屋檐角下挂着三两个蜘蛛网,随风摆的摇摇欲破。最明显的两扇破门东倒西歪,已经寿终正寝。

沈霄眼光锋利如刀,立在门口半晌静静观察四周。寒风穿透他那深色不算厚实的衣衫,鼓起了一角。

这庙很静。

除了他,荒废的好似再无别人踏进来过。

然而,沈霄还是发现了端倪。泥塑的神像被人动过,卧倒了背着身,也不知是哪位神仙。

他凛神,迈腿从容的跨过门槛。

屋内显得诡异。

“嗖嗖嗖!”神像后倏地弹出三枚银针,锋芒皆是锐利淬光。

沈霄步法稳健,灵活翻转。

第一根针,他歪了歪脑袋,擦着耳畔而过;第二根针,他高抬了脚,堪堪穿过裆下,扎进地里;第三根针,他身子下沉就地一滚。

命挺硬啊。神像后的人表示很失望。

沈霄未放下戒备心,眼神微微一动,“装神弄鬼,还不滚出来!”

他低吼完才慢慢站起身,面色越加冷厉。

“呵呵呵,今上果然长大了,不仅有逃生的本事,还有立敌的机敏和胆量。”

神像后的人故意压着嗓子。

只见一抹红色艳的张扬,那人袍子猎猎一展,跳出来,一双眸子透过面具直盯着沈霄,晦暗难明。

沈霄眯了眯眼,嘴角压下道:“看来你很熟悉我?让我猜猜,你是谁的人。”

那人现了身并不着急擒他,反而悠哉哉的往神像上跨坐,大喇喇屈起一腿。

“好啊,今上就猜猜,猜出来我是谁,或许我会把面具摘下来给你瞧个清楚。”

他无惧,也不在意被‘沈翎’戳穿身份。

沈霄想起了第一次在南山遇袭的场景。两拨人,不同的着装和身法。

“你是,我身边亲近的人。背后是柏相,还是孟知秋?”

躲在面具后的裴言神色愣住,不敢相信的打量起这位‘沈翎’。他听过江湖有易容一术,但据所知,懂这门技艺的人不多啊。而眼前的少年人除了一身仆人打扮,盖不住眉骨间天生贵气的痕迹,而稚气的神采不似假扮。

“呵,你瞎猜的。”裴言笃定,他不可能识破自己。

沈霄轻嗤一笑,松了松绷紧的下颌。“你让我猜,我猜对了你又不承认。多没意思啊。”

不对,这不可能是沈翎。沈翎不可能一边笑着,一边散出这阴沉沉的气息。

“你究竟是谁!”裴言不再淡定,怒着眸色忽然身形一动。人就如鹰掠食一般,冲下扣爪向着沈霄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的,沈霄似乎等着这一刻。急促退后几步再一腾挪,身后冒出一道健硕的身影补上空位。那人横剑一竖,直挺挺挡住了裴言。

裴言大惊失色收手,未料到‘沈翎’带了帮手,脑子里一闪而过:明明他来的时候只有一人啊?

他去势急忙一收,脚尖点地往后再一翻转。

第一百零四章 姚拾起怀疑

“你是谁?!”裴言大惊失色的看向来人,气势强劲的他不得不防。

阔肩硕腰,目光炯然。正是那久不露面的姚拾。长身挺拔,随手挽剑一收,剑背拍了两下肩膀,神情认真且轻松。

姚拾不答,而是打余光里瞟向身后的沈霄,扯扯嘴角问道。

“就是这人计划暗杀王爷的么?”

沈霄不紧不慢的点点头,伸出修长手指往那戳了戳:“这厮只是个头目,一会你擒住他撬开嘴,才能知道背后究竟是哪一路的混球。”

裴言正琢磨着姚拾的来历,听了沈翎的话更加郁闷。那郭卜和秦今藏身的胡同已经找到,暗中派人日夜紧盯,本以为这回是‘沈翎’独自赴约,只想着试探试探,结果还真试探出了不一般。

“你想知道我是谁?看你能过我几招!”

裴言依旧压低着声冷笑,眸光阴恻恻的。身法极快,横腿扫风,但姚拾的剑法更急,‘唰唰’剑如银蛇乱舞,尖啸着荡起飒风和落叶。见被挡,裴言果断又出暗器,只见袖下十柄削薄如竹叶的短刀弹出手背,犹如猛虎利爪袭来。直接撞在姚拾的剑刃上,“叮”凌厉的相击一下擦出火光。

他步前一点就被姚拾硬撞回一步,来来回回的相持不下。唯有沈霄漠然的站在那头,不离方寸之地的从容。

——若说在南山遇刺的时候,来的两批刺客身手不同,画风倒是很像江湖中人。可此人的身手呢,怎么瞧着很正统,像是皇城司出来的?莫非,皇城司早已经出了叛徒?那就难怪之前一点线索也没有。

裴言毕竟做太监久了,不消一刻的缠斗,终究是抵不过姚拾。他粗喘着气息,额间冒出汗水淌下散乱的鬓角。明眸里淬了愤恨,忽的卷舌吹了记哨音。

有接应的人?

沈霄瞥见丛中果然有暗影闪动,立马暗扣一枚尖石弹去。

“啊!”

沈霄快步过去扒开草丛,见一蒙面的人被尖石打中了眼珠,正捂着止血呢。他悻悻的将其一把提起来,甩到石子路上。接着脚尖踩住那人胸膛,直接将人卸了胳膊叫人无法动弹了,才一把扯下蒙巾。

一张没什么印象的脸,正睁着惊怕的眸子看着沈霄。

“今、今……”抖抖簌簌的说不全话来。也难怪,若是真正的沈翎,必然不会叫他如此震惊。

沈霄的表情此刻很深沉,看他长着一张出尘无暇的脸……就是出手狠辣了些。他精瘦而白皙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露出青筋,握着短匕突然转了一下把柄,‘噌’一下短匕变成双刀,接着挑开了那人的外衫,露出了织锦的单衫。

“果然是内宫中人。”

那边裴言见自己的人被擒住,一时又无法摆脱姚拾。看向沈霄的目光越发狐疑,也是心中越发笃定。“你一定不是今上。”

这句话落在沈霄耳中,没什么变化。倒是姚拾听了,不得不说有小小震撼到。

——什么?不是说王爷在京城最信任的人么?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少年的陛下了?还有,他怎么知道这匕首有机扣的?

姚拾站在原地收了手,凝眸审视。

第一百零五章 有帮手来救

沈霄沉着声,目光凉飕飕的直逼着那人道:“好好说话,你是在哪一宫、给谁当职?”

仅凭一角衣料就认出来自内宫织造局,谁还说当今天子是个无用的少年?

此人心内早已惶恐的难以压抑,面色惨白,手臂脱臼了无力垂在肩膀上,脚下也是发怵的不听使唤。他不自禁的觑看向那头僵持不下的裴言,想知道打算如何行事。

裴言面具下的那张脸早已气的青了又白,恨不得自己先一掌结果了这个猪队友。——今日大意了!

那人跟着裴言时间不长,在宫中也不是担要职,故此不论对于沈翎还是沈霄而言都是不可能认识的。此人文武不行,却胜在忠心,才被裴言收在身边暗地里去差遣。

裴言脚尖才往前碾了一寸,就被姚拾刺出一剑横在胸膛前。寒凛凛的剑刃威胁着,却印出他的面具,长袍鼓风摇曳。

“今上,无论是谁要你死,你真以为除掉我们就能回到皇城去?”

这话成功的分散了沈霄的注意。他侧睨着裴言,嘴角掀起似笑非笑。

——他心中大抵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能轻松掌握沈翎的行踪,又能悄无声息瞒过皇城司的眼线……只是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些人死都猜不到,一道惊雷会劈的沈翎和沈霄魂魄互换。

说时迟那时快的,树影后又闪出几人,这回全是黑衣劲装,但攻来的架势也是训练有素。

姚拾处变不惊,迅速转身提剑去挡。‘铮铮’对锵声,威风凛凛,气势彪悍的与那些黑衣人缠斗起来。

沈霄神情一肃,先一脚踹开碍事的那人,急急直奔裴言而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是要救走裴言!

裴言没了姚拾这个劲敌,自然不把沈霄放在眼底,嗤笑着就看他袭来。凉风擦过额间的一瞬,他直接扣爪抓住了沈霄的刀背再一抽,另一只手则向他的胸膛掏去!

沈霄只觉胸膛一凉,目光折下,原是被裴言手上套的薄如竹叶的五柄短刀刺伤了,‘刺啦’划过衣衫,渗出五道血印子来。疼的他不禁嘶嘶抽气蹙起眉头。

沈霄目光一暗,按下机扣,手中的双头匕首一瞬就收起一头尖刃,速度快的直接划伤了裴言的虎口。

裴言不在意的舔了舔血丝。

‘笃笃’不远处,有马匹奔跑而来,滚起一层烟尘。

若是定睛去看,就会发现故小虞与影子共乘在马上,踏风而来萧飒极了。

“吁!”影子面无表情的扬起马鞭,马忽而高高的一纵飞跃而至,四条蹄子重重的踏在地上,甩着马尾。

“嘿!我们来的正好啊!”

故小虞依旧声音清脆爽朗,眸子泛光,若不是衣衫上沾得血迹是已经战过一场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有疲惫。

沈霄眼眸微微闪烁,呼出一口浊气,“你们再来的晚些,就能赶上替我收尸。”

“这帮人埋伏在霍老爷子屋外,若不是我机敏发现了,也不至于大打一场。若不是如此,我们也赶不来救你啊!”

第一百零六章 本王的东西

娘子投喂手册正文卷第一百零六章本王的东西小小插曲,对方错愕过后就很快回神,目标一致举起长刀,直接晃了晃避开姚拾而向这头袭来。

影子随即低喝一声,一手提起故小虞后领子,又一掌拍在了马背上,跟着两人纵身跃起丈高,马儿就‘哒哒’甩着尾巴自顾跑开。两人落地后脚尖一转,迅速回身加入圈斗。

形势慢慢逆转。场中都是刀锋交错,利刃呼啸划过空气。

裴言的人节节败退,逐一倒地。他则被姚拾和沈霄挑去了手上的暗器,合力擒住。

只见裴言强撑着跪下单膝,胸膛剧烈的起伏不定,‘噗’的吐出了一口血,染得红袍颜色越加鲜艳。然,面具后的双眼中却没有起波澜之色,好似混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揭了他的面具。”沈霄放手垂在腰间,握紧了刀柄,冷漠的吩咐。

姚拾眉梢一抬,上前抬剑挑去那张碍眼的铁面具。

面具应声落地后扬起草屑,一张脸则清晰的印在沈霄眸中。

沈霄睨着,淡漠了清隽的容颜,深邃眸中闪过微愣,轻哂的低沉笑道:“真的是你啊……裴言。”语气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惊讶。

“怎么着,还是熟人?”故小虞赶紧跑上前来,抱臂好奇的打量起裴言来。

在场的除了沈霄,自然都不认识裴言。

故小虞见一旁沈霄面色沉重,啧啧叹道:“哎,我师父常说,越是身边的人越要提防,看来不假。”

裴言垂下眼皮,抿着干涩的嘴唇不作声,面色已经白的没有血色。

沈霄脑中迅速划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当下却是心存无数疑虑。他冷漠的审视着裴言,暗想逼问定然不出真话,留着他的命兴许大有用处。就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把人带回去,交给郭卜严加看管。”

故小虞点点头,又蓦地拉下脸来问他:“几个意思?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去?我师父的意思,可是要尽快离城呢!”

怕他乱跑又要惹来杀手,急得故小虞猛向一旁的影子打手势,挤眉弄眼的递眼色:二对一,把人带回去?

影子却目光掠了过去,无视着两人,自干自的去将裴言捆住。

气的故小虞猛吸一口气:嘿,这人是个憨的啊,他都看不懂我的眼色!

沈霄掸了掸衣袖的脏,慢慢答道:“离城的事我心中有数。你们快走。”

待打发了不情不愿的故小虞,他才回身看向一言不发紧盯自己的姚拾,道:“怎么,你有话要问我?”

姚拾收了剑上前,凝视沈霄片刻,倏地跪在地上,目光迅速折下,抱拳背脊却挺直,嗓音铿锵有力道:“王府侍卫姚拾,先前不识今上真身,还望今上赎罪!”

沈霄张了张口,目光掠去他低垂的脑袋,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只觉甚是无趣,面上端出威严肃然道:“你救驾有功,起身吧。”

姚拾没有起身,又问:“属下……还有一事,不知今上是如何得知,这匕首的用法?”

他其实问的也没有把握,以前只听说当今天子十分依赖摄政王,但摄政王能把旧府中藏了一把匕首告知陛下,更妄论这把匕首还有机扣。

沈霄面容忽然浮起几分笑意,眼中去了威慑之势,歪下身子凑近了,语气变得极轻极淡道:“本王自己的东西,岂有不会用的道理?”

第一百零说七章 她替他说话

第一百零七章她替他说话

冷风缠缠绵绵的刮过耳畔,红也已经漫了垂檐。此刻,城内各家各户都冒起了袅袅炊烟,听得长街上有人吆喝自家酒食,再有是孩童追逐打闹间的嬉笑声。

沈霄急匆匆的往赵府赶回来,隔着条中街就望见一顶软帘蓝轿子,停在门口。

他脚步一顿,眼底划过一股隐隐不安。再一思忖,足下已经急切的跨进了门槛。

“钟叔,家里来客了?”沈霄自门口走到了院中,碰见了钟管家,将人一拦。

钟管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些责怪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小姐今在码头出了事,这不,是大公子和季先生一道给送回来的。大公子说怕小姐吓着了,还吩咐后厨的苏娘熬些安神汤。”

沈霄听得眉色一紧,急追着往下细问:“出了何事?”定是自己离开铺子后发生的。真叫该死啊!怎会那么巧呢?

钟管家绘声绘色的讲起来。说那陆昀不知怎么参与了秋试舞弊,泄露考题给考生之事被官府查明,走投无路之下竟然躲去了赵家铺子,又挟持了小姐去码头好助他走船离开城……结果自然是被官府截住,陆昀也被下了牢狱。

边听着,沈霄的面色就不大好看。不光是想到了赵清淼差点出事而生闷气,更在意的是此事凭那陆昀,是如何拿到了试题?官府中又是谁做了缺财的内鬼去帮衬?里头弯弯曲曲有名堂呢。

神色跟着声音冷了下去,他长腿拐上长廊,匆匆留下一句:“钟叔,我这就去瞧瞧小姐。”

钟管家点点头,回过才想起来的扭头补上一句:“你别急,屋里头有人呢!”

然而,沈霄的影已经快到了长廊的那头。

赵清淼的屋子是闺房,自然陈设着一般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会有的东西。里间有一盏铜炉熏着浅浅淡淡的直线香,只见本人懒懒的倚靠在紫檀镂雕荷花纹的藤心畔,手扶着额头沉思,近伺候的是常喜。

赵清淼眼波一抬,目光透过那翠兰屏风投向了外间。隐约看得清摆了一红木圆桌,搭几张梅式方凳。有两人正在闲聊啜茶。

“季先生,承蒙你搭救舍妹,感激不尽啊。后在城内有什么能帮得上的,知会赵某一声。”

赵晏久拾起袖手作揖的拱了拱,面上露的是真。

“客气了,不过是碰巧为之。说真的,赵公子沏的白毫银针味道不错,你若是非要答谢,可以送我一罐。”季礼说笑间也是坦然。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了一阵,就听到“叩叩”敲门声,沉着带着急切。

“小姐,沈九回来了。”沈霄的理智早已弃之不顾,什么都比不上见不到赵清淼安然无恙的心。

他不待里头的人应声,推门踏入。而后,就愣住了。

“沈九?你这一天跑哪去了!”赵晏久最先回神,鉴于今之事对他是有些不满的。

那边的季礼手中还执着茶杯,侧目冲他深瞧了眼,却猜不透是有什么看法。

“哥哥莫怪他,他本是给我打了招呼,去办私事的。”赵清淼突然坐不住了,走出了里间,隔着那一串串珠帘盯着不远不近的沈霄。

两湾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赵清淼望过去的目光,点到即止。

但沈霄却是顿悟了。她这是,替自己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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