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千千岁 - xp1024.com
《娘子千千岁》


第1章 狗仗人势李承欢

在长安各大酒楼吃饭,报上李承欢大名,人家打五折,你能打骨折。

不是酒家太暴力,而是李承欢的职业太招人恨——绣衣司小总旗。

这绣衣司是干嘛的?

说来实在尴尬。

大魏自开国以来,经历了百余年的休养生息,进入了太平盛世的巅峰。俗话说饱暖思***,权贵们一旦有钱有闲,就免不了骄奢淫逸,是以索性取消了宵禁律例,茶楼酒肆夜夜笙歌,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爽。

这官员们一爽,皇帝就不爽了。

人无忧患,人不强!国无忧患,国要亡!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给朕修心养性起来!

为了狠狠整治官员们的生活作风,于是绣衣司应运而生,专门管达官贵人身后那档子风花雪月的事儿。

这听上去很有朝廷鹰犬的派头,实际上却只相当于衙门小吏而已,而与之抗衡的不是王侯将相就是三公九卿,随便拎出来一个家世背景都能压死人,所以绣衣司的人向来低调行事,生怕挨打。

除了李承欢。

李承欢是怎样一个人?

“绣衣司唯一一位女总旗,除了长得美,哪一样像个女人?可指挥史大人独独偏心她,你说气人不气人?”同门师兄李承乐愤愤不平。

“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拔毛,是个人才。”上酒的跑堂小二竖起拇指。

“得了吧!也就是看人下菜,信阳君夜宿青楼,这事儿她敢管吗?”

“信阳君?不近女色的信阳君顾兰亭?”

顾家以德治人,顾兰亭从小就因为天资出众被选入翰林院,担当皇子伴读。宫中常有歌舞表演,而他至始至终专心读书写字,从未多看一眼。

这样的人竟然夜宿青楼,要是上报到皇帝那儿,岂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李承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谁说小爷我不敢管?”

话音刚落,楼下一声脆响。

“啪!”

一道炸雷震破耳膜:“不要脸的贱人!给我掌嘴!”

李承欢被这一句惊得险些呛到,无奈暗道:莫非又是谁的后院起火了?

在绣衣司当差以来,办的都是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档子事儿,见到的大大小小争端无数,李承欢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么大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并没有勾引谁,是信阳君点名要我作陪的……”

“信阳君?”听见这三个字,李承欢顿住脚步,扒开人群凑了过去。

一名绿衣女子趴在地上,发钗散乱,脸颊红肿,脖子手腕都是交错的伤痕。本来颇为艳丽的脸上破了皮,污泥和血迹混在一起,脏兮兮的毫无体面可言。

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斥道:“也不看看几斤几两,信阳君赏你一杯残酒,你就妄想着往他床上爬,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呢?”

旁边一阵哄笑:“瞧瞧,还什么花魁?哎哟哟脸上的皱纹,不知道以为是褶子成了精呢!”

李承欢暗暗呸了一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李承欢定要还朝野一片清明!”

“我没有……”绿衣女子声泪俱下,“连绿没有爬信阳君的……床,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请信阳君来对质啊……”

陪字尚未说完,胸口顿时挨了厚实一脚:“好大的口气,信阳君和你对质?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

叫连绿的女子被踹得往后直飞,脑袋正好磕在李承欢腿上。

不待李承欢反应,她已经“砰砰砰”以额触地,边磕头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两边的丫鬟出手去抓她:“没长眼吗?往哪磕呢!马车里那位才是你该跪的!”

连绿忙移动膝盖,面向马车跪了下去:“对不起,连绿不是有意招惹信阳君的,连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

“算你识相。”丫鬟颇为满意,松手将她往地上一扔,向旁边拍手道:“主子吩咐了,拖下去沉塘。”

“是!!”趾高气扬的应和声,小丫鬟撸起袖子,上来就要拖走连绿。

手没够上连绿的衣角,却摸到一片寒凉。

小丫鬟们诧异抬头,就看见一把长剑横在胸前。

“你……好大的胆子!”丫鬟连连倒退,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管我们的私事!”

“小爷管的就是这种私事。”李承欢横眉看着她们,剑光凛凛,“识相的就赶紧滚。”

有人扯了扯自己袍角。

“姑娘快走吧。”连绿仰着脸,泪水涟涟地道,“我……我本就是下贱之人……”

“这话可不对啊。”李承欢收了剑,慢悠悠道:“大家都是人,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高人一等吗?“

“本宫就是高人一等,你有意见吗?”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在头顶响起。

李承欢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丫鬟们掀开马车帘子,一位女子缓步走了下来。

身后响起一片啧啧之声。

这位女子头插五彩翠羽钗,眉间点了梅花妆,细长单眼皮,眼尾上扬,薄唇尖下巴,长相自带三分刻薄。

看第一眼,李承欢有点发愣,看第二眼,李承欢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这人……真的惹不起!

嘉宁公主!!

她的视线越过李承欢,斜斜扫了一眼众人,抬高声调问:“刚刚是谁在打抱不平啊?嗯?说什么来着,有钱有势为所欲为?”

李承欢这人虽然头铁,但是该避开的墙还是懂得避开的,听见语气不对,立即紧了紧领口,铁骨铮铮地道:“公主殿下,在下的意思是——除了公主您,没人能为所欲为!”

“很好。”嘉宁满意地点点头,命令道,“来人,把这个叫莲绿的绑了沉塘!你——”她手一指李承欢,“你去执行。”

李承欢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公主出够了恶气,提着裙角款款转身,丢下一句:“事成之后,来公主府领赏。”

侍女们将绳子往李承欢脚下一扔,狗仗人势地道:“听好了没?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李承欢将目光往下,看着地上手指粗的绳子,她不服。

打抱不平失败就算了,这一眨眼之间,反而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堂堂绣衣司,虽然不是什么横行霸道的衙门,但是,她李承欢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主。

再看看地上跪着的连绿,结合先前酒肆里小二的话,李承欢算是明白了,这姑娘,大概就是传言中信阳君夜宿青楼事件的当事人了。

公主一行人已经走远,李承欢心中暗骂了数声混账之后,与楚楚可怜的连绿面面相觑。

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需系铃人。

李承欢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毛色杂乱的马儿跑了过来。她拍拍胸脯:“我带你去找信阳君!这事该他负责!”

第2章 害得人家好苦

李承欢牵着她那匹瘦不拉几的小马,还没看清门口下马碑上的字,就被守门的小厮拦了下来。

“姑娘,请出示您的拜帖。”果然是礼仪之家,连门口的小厮的语气都这么客气。

只是语气好不代表态度也好,小厮的手臂拦在身前,没有收回的意思:“姑娘请回吧。今天我们府上有贵客来访,老爷吩咐了,若无预约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李承欢一瞧,长街上家丁已经整齐地站成一排。这么多人守着,想要进府是不可能了。

正发愁着,突然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回头一看,身后小厮已经躬身见礼:“给雍王爷请安。”

一阵清淡药香扑来,一位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从马车里下来。

这人五官俊秀,眉眼之间带着一点稚嫩,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头,看上去有些羸弱。正是雍王杨恕。

李承欢无语望天:“今儿是什么日子?接二连三的遇到皇家人?”

这个杨恕她知道,脾气挺好,身体较差,却极爱玩乐。身为皇子,诗词歌赋平平无奇,经济学问一知半解——不是他不肯学,是他真的学不好。

翰林院老先生抱着“老夫纵横天下多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的壮志雄心去当他的老师,没到半个月就忍不了,在御案前长跪不起,要请辞告老归家:“求圣上放老臣一条生路吧!三皇子天纵英才,老臣这等凡夫俗子无以为教!”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上到治国理政下到人生道理,讲了整整一天,连午饭都在书房匆匆解决。然而,雍王殿下只用了一个字便感动得老人泪流满面——他慢腾腾地从堆成小山高的书册里抬起头来,张大嘴巴说:“啊??”

三个月内连接换了十七任老师,皇帝开始还经常为此生气动怒,后来慢慢地也看开了——罢了罢了,只要他不惹是生非,不成材便不成材吧。

好在这杨恕虽然资质庸碌,却品性不坏。远远地就下了马,对着门口的石碑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嘴里念念有词道:“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李承欢暗道一声:“虚伪!”——顾府门口有一座太祖皇帝亲赐的功德碑,上面列举了顾氏一族的文治武功,所有王侯将相经过,都要下马行礼。本是为了表达对功臣的敬意,谁知后来巴结讨好的人越来越多,情况愈演愈烈,从下马行礼变成了默诵功德。

这雍王杨恕整衣拢袖,正欲进府,却瞧见站在旁边的两位女子,不知是因为连绿的可怜楚楚还是李承欢的东张西望,面露惊讶之色:“二位姑娘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怎的衣着如此随便?顾太师德高望重,结交的都是鸿儒雅士,今日宴席尤为重要,你们可不能给太师丢脸!”

李承欢撇撇嘴,还是那句话:“虚伪!”

顾家以军功起家,祖上连续出了五位丞相七位太尉。到后来边疆安定盛世太平,顾家逐渐转移重心,开始专心读书。老天仿佛格外恩赐顾家,前年长子取得探花之后,今年次子更上一层楼,金榜题名成为状元郎。

真真是“武可上马安天下,文能提笔定乾坤”。

更难得的是,顾家虽然文武全才,却对家族子弟管教极严,从未做出任何有违法理的事情来。

当然,除了最近顾兰亭夜宿青楼的事件。

顾家十四代人,每一代都有杰出人才,在青史上留下名字。

而如果顾兰亭这事盖章确认,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也不过分……

李承欢正盘算着如何混进去问个究竟,小厮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姑娘请回吧,想见我们老爷的人多了去了,明天早点来排队,我给你行个方便,让你提前递个拜帖。”

连绿姑娘的脸瞬间煞白,抓紧了李承欢的衣袖。别人可以等到明天,但她等不了啊——嘉宁公主要将她沉塘啊,等到明天,恐怕就只有去捞尸的份儿了。

李承欢干咳了两声,朝小厮笑道:“小女子有点私事要找信阳君,哥哥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呀?”

小厮露出比见了鬼还稀奇的表情:“姑娘你没说错吧??你找二公子?”

李承欢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娇滴滴地道:“是的呀!”

小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打量了个遍,奇怪道:“咱们二公子从未结交过女子,你什么来头?姓什名谁?”

“嘿嘿……这个嘛……这个……”李承欢一脸讪笑,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以顾家这样的地位,这事又扯上了公主,她定然是不能报上绣衣司的身份的——本是一桩风花雪月的私事,如果变成公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用等到皇帝出手,顾家第一个就想弄死她。

小厮见她支支吾吾,脸上立即浮现警惕之色:“姑娘还是请回吧。二公子他今天不在。”

说着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是……哥哥,您能不能先帮我递个信儿,他知道了一准要见我!”

“姑娘,请吧!”几位家丁围了上来,推搡着她往外走。

这可不行!

眼珠子一转,李承欢狠狠一掐大腿,挤出两滴眼泪,哭道:“顾兰亭——你这个王八蛋!你害得人家好苦啊!!”

“……”小厮们化成了一座石雕。

她这一嗓子带着哭腔,声音却格外清脆响亮,顿时引得街上的人们纷纷回头。

“快把她赶走!!”小厮反应过来,心中着恼,然而顾氏乃礼仪之家,不好发火失态,只得压低嗓子道:“快、快把她弄走!别让老爷看见了!!”

立即有小厮要来抓她,李承欢飞身扑向门口,双手死死抱住石狮子,几个高头大汉用力去掰都掰不动。

她抱着石狮嘤嘤嘤的哭:“我不管,我要见二公子!!快放我进去!”

打又不能打,拖又拖不动,小厮急得也要哭了:“求求您了,您快走吧,闹大了小人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李承欢擦擦眼泪:“要我走也行,让你们二公子出来见我一面!”

小厮们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之后,互相点点头,抬手往李承欢后颈一击——

李承欢面上哭得天昏地暗,实则一直注意着身后情况,侧身一跃,灵巧避开。左腿横扫正准备还击,突然四肢一麻,再回头看时,就见手脚被人扣住了。

“多有得罪。”小厮依然很有礼貌,双手抱拳道:“今日情况特殊,姑娘请明天来吧。”

李承欢被人推着眼看下了石阶,一旁的雍王杨恕忽然手搭凉棚望了望天,喃喃道:“不知道贵府桃花开了没?哎,姐姐以前最喜欢从假山那边翻进园子呢……”

李承欢正挣扎着,听见这话猛然回头,却见他已经抬腿入了府门。

第3章 冤家路窄

李承欢人生第一次见义勇为之举,以被顾府家丁连提带拎,“请”出了长熙街而结束。

就这么失败了?

不,李承欢不认输。

等顾府家丁看不见人影了,她才拍拍胸口靠在墙上呼出一口气,对连绿耳语几句,然后在街角一拐,便匆匆消失了。

因为职业需要,她常年穿梭大街小巷,对地形早就了然于心。穿过几条街,一路疾奔,找到顾府后花园的墙头,左右四顾之后,足尖一点一跃,轻松就飞了上去。

作为绣衣司唯一的女总旗,李承欢打斗水平一般,练剑也常常偷懒,但轻功却是一流——毕竟,打人和逃跑,这两样技能总得拥有一样吧。

今天顾府有隆重的宴席,人都了去前厅,整个后园特别清净。

园中桃花开得正好。春风拂面,阳光和煦,李承欢站在墙头,心情也跟着莫名欢快了起来。她拍了拍衣袖上的土,然后张开双臂,如同一只燕子轻轻掠过林间。

旋身、收袖、落地。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抖落一片花瓣。

然后被一声尖叫划破耳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承欢斜眼一扫,顿时魂飞魄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桃树下,一颗鲜红的头!

手上忽然多了个软软的,肉乎乎的东西。

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见这声音,李承欢才回过神来,双手从对方身上离开,再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带了鬼面具的人。

李承欢立即弹了起来:“你是谁?!”

红色的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月牙弯弯的笑脸。

这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嘴角还有两个浅浅梨涡。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那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花园?”

李承欢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我呀……我呀……我是……”她眼珠子一转,神秘道,“你猜猜看?”

小姑娘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杏眼歪头看她:“我听说,三月在桃树下许愿,就能召唤花仙子,她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所以,姐姐你定是花仙子!”

李承欢:“……”

“我还听说要戴着面具才灵,可是我刚刚摘下面具了,会不会失灵呀?姐姐你不会飞走吧?”

李承欢无奈地看她:“好吧……你想要姐姐满足你什么愿望?”

小姑娘道:“我想要去皇宫。”

李承欢蹲下身,非常认真地直视着她:“……咱能换个愿望吗?简单一点儿的?比如,在府里能完成的那种?”

小姑娘道:“我想见兰亭哥哥。”

“!!!!!”李承欢险些摔倒:“你说啥?”

这这这这这这个小女孩,是信阳君顾兰亭的妹妹??!!!妹妹!她翻墙溜进顾府,就这么撞上了顾兰亭的妹妹?!

小姑娘点点头:“我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他不在,就没人跟我玩……”她说着说着头缓缓低垂了下去,声音也逐渐模糊,“他们都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不喜欢跟我玩。”

没娘的孩子???李承欢一愣,伸手揉了揉她头顶,微笑道:“要乖哦,神仙会保佑你的,也会保佑你娘的。”

小姑娘伸手轻轻抱住她,仰脸笑得纯净如水:“谢谢花仙子姐姐!”

李承欢这么半蹲着,其实膝盖很累,然而她不想打破小丫头天真的欢喜,就这么保持着奇异的姿势,任她窝在怀里。

只是“咕噜噜”一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温馨——

李承欢饿了……

小姑娘从她怀里挣脱:“姐姐!你等着,我去厨房给你拿好吃的!你别走哦!”

不等李承欢点头,她已经提着裙裾,一溜烟地穿过月牙门了。

李承欢哑然失笑,望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摇摇头。

她当然不会等下去,外面还有连绿在等她呢。性命关天的事儿,她可不能马虎。

她揉了揉酸麻的双腿,寻着一条小路往前厅走去。

开始她担心有人认出自己,一直小心防备着被人发现,越靠近前厅人就越多,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顾府今天举办盛宴,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以至于根本没人去关心她的身份。

渐渐地嘈杂声安静下来,李承欢穿过回廊,一脚踏进花厅,便听见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传出来:“……雍王殿下请恕罪,都怪微臣教子无方……”

雍王杨恕恭敬的声音响起:“太师不必多礼,能得信阳君做我的老师,实乃恕之荣幸!”

李承欢险些没笑出声来,信阳君顾兰亭,要成为雍王杨恕的第十八位老师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

妙啊,皇帝的招数太妙了!要知道,前面十七位老师,都因为实在教不下去,自请还乡了!

当然,这十七位老学士,本就是皇帝不满意的人。

只是新登金榜的状元郎,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意呢?

有小厮匆匆跑进来,对着顾成章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顿时铁青:“你说得可是真的?!”

小厮点点头。

顾成章陡然大怒:“混账!!”

杨恕吓了一跳,不安道:“太师?”

觉察到自己失礼,顾成章收敛了怒意,朝杨恕欠了欠身:“没事,没事。犬子正在赶来的路上,请雍王殿下再等一刻钟。若一刻钟之后还没回府,微臣亲自去向皇上请罪!”

杨恕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想必是有要事耽搁了。对了,我刚刚在门口遇到一位姑娘,说是要见信阳君?”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又是什么人?这些女人是假装不知道还是真知道?天天围在府门口不肯走,要说多少遍才肯罢休?信阳君对她们没兴趣!怎么都爱倒贴呢!”

顾家向来重视礼仪规矩,一言一行都要求儒雅端庄,这话说得直白又刺耳,厅中瞬间一片鸦雀无声。

李承欢站得很远,隔着很多人,听见这声音便后脑勺发麻,嘉宁公主!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撞上了她!

第4章 好漂亮的眼睛

杨恕小心翼翼地圆场:“信阳君仪表出众,品性高洁,还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有女人喜欢一点都不稀奇呀。”

“可不是吗。”嘉宁森严道,“那女人什么来头?”

杨恕茫然道:“不知道呀。我只听说那姑娘说什么‘你害得人家好苦’之类的……”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嘉宁一掌拍在桌上,“我就知道!有些人一心想要陷害他!”

她挥手怒道:“来人!把那个连绿的父母抓去公主府!仔细的审——”

顾成章立即起身,拱手道:“公主殿下!不可滥用私刑!”

嘉宁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女人我见过!”

顾成章皱眉:“公主见过??”

“当然!”嘉宁得意洋洋,“一刻钟之内,马上抓她来见我!”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是真的存有陷害之心,也应该让刑部审理啊!堂堂公主,怎么可以干涉国法!

李承欢不等她说完,当机立断推开人群,高声道:“来了来了!人已经来了!”

花厅内,顾成章、嘉宁公主、雍王杨恕,以及朝中有头有脸的几位王公大臣,分等级依次坐在第一排。后面站着的,有顾府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些官员。

所有人的表情瞬间都凝固了。

一场隆重的拜师宴,身为老师的信阳君没出现,却冒出来一个传说与他有故事的女人??

李承欢却毫不在乎,仿佛对这些人犀利的眼神天然屏蔽,她朝嘉宁公主嘿嘿一笑:“听说公主要见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低呼出声。

听说过大胆的,没听说过这么大胆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领了一个倒贴的名声?有一些甚至交头接耳议论开来,什么“有违礼教”“不守妇道”“败坏风气”等等之词不断地传入李承欢耳朵里。

顾成章严厉地咳嗽一声,面含警告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立即噤声。

嘉宁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等认出这就是在大街上管闲事的人时,当即怒道:“怎么又是你??”

李承欢眨眨眼,一脸无辜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嘉宁气得要疯了:“这是雍王的拜师宴,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承欢坦荡无比:“怎么和我没关系?”花厅里顾兰亭的位置空着,她大大方方地甩袍坐下,“顾兰亭请我来的,不行吗?”

这话一出,厅堂内的王公大臣们震惊了:“顾兰亭请你来的??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信阳君七岁入侍翰林院,如今足足十二载,从未听说他和任何女子有过私交!”

“是啊是啊!琼林宴你还记得吧?面对歌舞表演,信阳君至始至终都未多看一眼!”

“我看啊,她要么是想害信阳君要么就是想缠着嫁给他!不信你等着瞧吧!”

联想起信阳君夜宿青楼的事情,众人眼神立即变得鄙夷起来,如果不是顾家家规约束,只恨不得立即把她轰出去。

李承欢坐在首席上,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茶,撇去浮沫,浅浅地抿了一口。

嘉宁死死地盯着她:“你!你到底是谁?顾兰亭怎么会认识你!来人,把这个疯言疯语的骗子轰出去!”

李承欢道:“公主不抓我了?那我可就真的走了哟!”

“且慢!姑娘请留步!”顾成章声音低沉,“既然姑娘进了我顾家的门,又自称与犬子相识,不妨等犬子回来,把事情说清楚,你看如何?”

李承欢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水洒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

顾成章混迹朝堂数十载,显然难糊弄得多。

不过,下一瞬她就稳定了心神。

她本就吃定了公主的心思,才敢冒然搅局。只要她装得越像,公主就越抓狂。因此,她悠悠道:“那就谢过伯父啦。兰亭他有点事路上得耽搁两刻钟,叫我先来府上给您传个话。谁知道我也来迟了,差点让您误会了兰亭,实在是我的错,伯父您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她这话说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就连顾成章也信了几分,面露疑虑。

嘉宁更加坐不住了,抄起桌上的茶壶就砸了过去。

李承欢早有防备,本能地抬袖一扫,茶壶稳稳当当地落入掌心,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众人惊愕万分,正在猜测李承欢到底何方神圣之时,嘉宁顺手捞起一只茶杯又掷了过来!

李承欢立即旋身飞至厅堂中央,右手一扬,茶杯再次被稳稳地接住。

众人立即惊得张大了嘴巴。这功夫底子,怎么能是个普通人??只是,她到底什么来头?又怎么和信阳君扯上关系的?

公主眼看接二连三地失手,气急败坏之下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抬腿一脚踹了过来。

“不好!公主要吃亏!”

众人正欲惊呼,李承欢却突然痛苦地捂着腹部,脚步虚浮地几个趔趄,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往后仰倒摔了出去。

众人“咿……”地低呼一声,心想原来这女人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呢?这么快就露陷了!

而李承欢则闭上眼,期盼自己计算得准确无误,千万不要磕在花厅门口的大理石上……

哎,这差事,不好当啊。

为了银子,忍了!

谁知嘉宁并不是为了打一巴掌出个气这么简单。见李承欢摔倒,突然一脚照着她的脸又飞踢了过来。

杨恕疾呼道:“嘉宁!”

她这一脚凝聚了所有的怒意和杀气,要真挨上,就算不毁容也要肿个七天半个月。

李承欢原本算计好就这么结束闹剧,却不想嘉宁起了杀心,心中一惊,脚下一滑,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砸向门口的石墩。

“要死!”李承欢绝望的握紧了拳头。

欲哭无泪。

她想过很多种死法,可谁知道竟然会因为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磕死在石墩上!

“噗通!”一声闷响。

李承欢闭上了眼睛。

有人闷哼了一声。

她的后脑勺重重砸落,却没有痛感。

四周突然有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发生什么事了?李承欢小心地睁开一只眼,脑子里浮现的第一句话是: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第5章 美色杀人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李承欢后脑勺被他托住,上半身以后仰的姿势枕在他腿上。

这人微微低下头来。

这是一双明媚又清澈的瑞凤眼,眼尾细长上翘,眼神专注温和,微带着一丝疑惑,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李承欢的视线离开那双漂亮的眼眸,然后是鼻子、嘴唇、下巴、喉结,以及微微露出一点肌肤的领口。

这人怎么生得如此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李承欢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反正,她忘了要起身。

大略是看见她眼底的异样之色,他忽然抿了抿嘴角,坦然接受她的注视。

美色杀人!!!

李承欢脑子里蹦出这四个大字!

李承欢正沉浸在欣赏美男的快乐中,嘉宁的声音冷冷传来:“信阳君,您可算是来了。”

听见这熟悉的三个字,李承欢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极了。天光乍破之际,她反应极快地起身,看着眼前这人。

顾兰亭拂袖起身,眼神柔和,姿态平静,没有半分异样,仿佛刚刚被摔在地上的,仅仅只有李承欢一个人。

这人生了一副足以让山河倾覆的长相,而难能可贵的是通身气质极其温润。即便是李承欢莫名其妙的摔在自己怀里,也并未露出半分恶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从长相到气度,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话来描述。

李承欢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震惊的举动——果断扑进了他怀里。

这下轮到顾兰亭震惊了。

旁边的护卫立即抽剑。

顾成章呵斥道:“成何体统!”

立即有无数护卫涌上来,团团包围了她。不,准确的说,是包围了她和顾兰亭。

不好!

顾成章八成知道她是糊弄自己的,以顾家的地位,只要他一声令下,把她当场砍成肉泥,事后上奏皇帝说什么误当成刺客所以砍死了,皇帝肯定是一笑而过。

脖子上有冰冷的东西抵着,李承欢的手掌心开始冒冷汗。

而她抱着的这人,眉头微皱,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

要先发制人!趁着他还没出声,李承欢嘴一扁,双手死死地抱紧他,眼泪啪嗒啪嗒滚了下来,哭道:“你可算来了!!”

“???”顾兰亭瞪大了眼。

嘉宁讥讽道:“这位姑娘自称是信阳君的老相识,还说被您老害得好苦,莫不是夜宿青楼也是为了她吧?”

顾兰亭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承欢心一横,把小脸埋进他胸口,一边蹭呀蹭地,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你把人家害得好惨啊……自己迟到就迟到嘛,也不告诉人家一句这是拜师宴,害得人家在公主面前出尽了丑,呜呜呜呜……”

“……”

顾兰亭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却没有推开她。李承欢心下暗喜,双手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腰以示提醒,嘴里继续哭唧唧:“都是因为你,公主和伯父都生我的气了!都怪你都怪你!”

“……”

李承欢哭得昏天暗地,顾兰亭犹豫了一下,最终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后背。

本来嘉宁还抱着三分期待,希望顾兰亭亲自揪出这个女人是骗子的真相,结果眼看着李承欢大庭广众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顾兰亭胸口蹭,完了顾兰亭还就这么任由她放肆,嘉宁突然觉得,这女人没说谎!她就是和顾兰亭是旧相识!

嘉宁越想越恨,忍不住抓住李承欢手臂:“你不知廉耻我管不着,但是,今天是信阳君和雍王殿下的拜师宴!你存心要搅和,可别怪本宫不客气!”

李承欢使劲抱住顾兰亭不撒手:“我说了是信阳君让我来的,可是公主殿下您不相信呀!不相信就算了,还要拿茶壶砸我……您知道这是拜师宴,还这么不给信阳君面子……公主您这伤的是雍王爷的面子啊!”

见提到自己,杨恕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早说了嘛,姑娘在门口抱着石狮子哭的那一刻,我就信了你的。”

这话一出,厅堂之上有人忍不住“噗呲”笑了出来。

嘉宁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白了杨恕一眼。这真是个草包,李承欢故意把话题往他身上带,不知道避开就算了,还送上门去让人家咬,有这么傻的吗?!

嘴皮子上的风头都让对方强占了先机,嘉宁只得强行给自己台阶下:“什么信阳君让你来的?编的跟真的一样,真是信阳君让你来的,他还这么一副疑惑的表情?”

几位王公大臣面面相觑。

顾成章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比起之前那个夜宿青楼的消息起来,眼下这事已经让他容易接受多了。在皇帝严律禁止的情况下,夜宿青楼这是顶风作案,是藐视皇权。而与一个陌生女子纠缠不清,顶多算是违反了家规。

李承欢把各人的心理拿捏得清清楚楚,心底暗喜,抬头泪水迷蒙地看着顾兰亭,道:“你快告诉大家呀,是你让我来的!”

顾兰亭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李承欢。

这眼神李承欢心知肚明,就是警告意味明显。然而在家宁看来,这可是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见证,她脸色铁青,叫道:“顾兰亭!你别忘了,琼林宴上我父皇的话!”

顾兰亭抿了抿嘴角,还未开口,谁知李承欢抢先又道:“圣上对你说什么了?呜呜呜,难怪公主这么讨厌我,原来都是你!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要是不想承认,那我走便是!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李承欢发誓,最后一句话她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她巴不得现在就走,再让她哭下去,她就算是有这么好的演技,也没有这么多的泪水了!

至于他承不承认,公主相不相信,去他的吧!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李承欢果断松手,转身,抬步就要朝门外走。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顾兰亭伸手拉住了她。

第6章 没羞没臊

李承欢僵硬地回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戏演的太好了也不是件好事,信阳君莫非当真信了她的鬼话?

喂喂喂!她只想帮一把楚楚可怜的连绿姑娘,没想过要发生风花雪月的故事啊!

他不说话,就这么拉着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她。要是换了别人,李承欢肯定一个剪刀手直接就劈砍上去了。只是面对这样这样一双眼睛,她还是放弃了往日的豪放,挤出一抹能滴出水来的温柔笑容,谄媚地道:“您看……您今天这拜师宴也挺忙的,要不咱们下次再叙?”

下次再叙?顾兰亭听得眉头微皱,这女人,演戏演上瘾了?或者说,当他看不出来?

李承欢却没功夫研究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把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讪笑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信阳君,有缘再会啦!”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丢下这句话,李承欢拔腿就往门外跑。

顾兰亭有些茫然,这女人是谁?莫名其妙对他表白一番,他为了替她解围才没有拆穿,现在全府上下都在等着他解释,她却想溜?

“姑娘请留步!”衣袖一翻,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李承欢扯扯嘴角,笑不出来了。她来顾府是为了解救连绿姑娘的,不是为了和信阳君纠缠不清的。“……信阳……”刚刚开口,顾兰亭已经截断她的话:“既是旧相识,不妨共饮几杯?”

不待李承欢回应,他已经转身在主位上落座,“开始吧。”

这人气质温润儒雅,声音亦是清朗沉稳,不疾不徐,如冰如玉。众人前一刻还沉浸在惊愕不已的情绪中,下一刻已经随着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

李承欢暗道不妙,恐怕今天他不发话,自己是走不了了。正思量,却见顾兰亭伸手向她微微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承欢一愣,家仆已经给她添了席位和茶水,她无法再拒绝,只得拂袖落座。

“三皇子恕,拜师仪式开始——”在司仪的宣唱声中,杨恕双手接过拜帖,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顾兰亭面前。

这两人论年纪,顾兰亭今年十九,不过年长杨恕一岁,但看姿容气度,却是沉稳很多。杨恕站在下方,神色略显局促。

顾兰亭铺平宣纸,挽袖、抬手、蘸墨、落笔,整个过程始终不曾抬头。

李承欢坐在右侧首席,托腮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俨然一副深情模样。

“……程门立雪,立志于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拜师礼结束,笔墨纸砚撤去,家仆们捧着佳肴鱼贯而入,宾客们纷纷落座。

李承欢早就饿了多时,眼下美食当前,什么阴谋诡计行侠仗义都抛诸脑后,捏着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啃得不亦乐乎。

谁知,最后一口鸡肉还没吞下去,外面突然一阵喧闹声响起。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怒斥,由远至近。

“……快!冲进去,把那个女骗子绑了报官!”

“公主有令,不能让她跑了!”

十几名卫兵闯了进来。

李承欢咬着半只鸡腿,看着长刀齐刷刷地对准了自己,一脸茫然。

嘉宁高声道:“把这个陷害信阳君的骗子拖出去,押入大牢!”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这女子不是信阳君请来的吗?怎么又成了骗子?

李承欢“啪”地将鸡腿扔入碗中,惊讶道:“公主,这是何故?”

“呵……好一个老相识。”嘉宁冷笑,一字一句道:“李承欢,年方十八,父母双亡,从小被绣衣司指挥史收养,是其门下唯一的女总旗。本宫说得没错吧?”

李承欢点点头:“没错。”

众人顿时“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这女子,竟然是绣衣司的人!!

开什么玩笑,绣衣司!那可是专门针对朝廷命官的!顾兰亭和绣衣司的人打交道?怎么可能!

嘉宁道:“绣衣司严律禁止私交朝臣,而信阳君一直在宫中侍读,你们二人根本没有打交道的机会和资格。所以,你怎么会是信阳君的朋友?”

“公主这话问得好。”李承欢扭头看向顾兰亭,嘻嘻笑道,“信阳君,你快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笑得人畜无害,甚至还眨了眨眼。

顾兰亭表情顿时僵硬。顾府家规严厉,尤其是这男女之间,从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举止。李承欢心中狂喜,一双油腻腻的爪子顺着就往他肩上一摸,火上浇油道:“万花楼那天夜里的事儿,信阳君忘了嘛?”

“……”

顾兰亭多年的修养和好脾气,被她这厚颜无耻的一句话,炸没了。

眼眸微凉,眉间也有了怒意,他满是嫌弃地将这人的爪子给挑开,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一个姑娘家,怎能如此没羞没臊?”

嘉宁也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谁知,李承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道:“谁叫信阳君是谦谦君子呢。有些话你不方便说,就只能我来说啦。你看看,我要是不说穿,大家肯定都把咱俩的关系往那方面想了。是不是?”

顾兰亭倒吸一口冷气,加重语气道:“李总旗,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这话本意是提醒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李承欢也不傻,然而做戏要做全套,她斜着眼睛道:“啧啧,你还知道我是李总旗啊?万花楼这桩案子,你还和我抢功劳?你知不知道,这会影响我升迁的!”

她编瞎话能力一流,天衣无缝毫无破绽,顾兰亭一时语塞。

嘉宁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抬手命令道:“抓住她!”

侍卫们蜂拥而上,李承欢何等机警,侧身一闪,躲开众人的攻势,顺势在地上一滚,就躲到了顾兰亭身后,侍卫们摆出招式,李承欢抱头嚷道:“你们抓我可以,伤了信阳君可不行!他可是雍王殿下的老师!你们对他不敬,就是对皇子不敬,对皇子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对皇上不敬,你们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第7章 我就是这种人

侍卫们被她说得愣了愣,嘉宁气得一把抢过长刀,就要劈过来。

顾兰亭堪堪挡了挡,拦住嘉宁道:“公主切勿冲动。”

嘉宁见他有意无意地要护着李承欢,心中嫉恨万分,咬牙道:“顾兰亭!你就任由她编排是非,损你名誉么!什么万花楼什么过夜,我看她就是存心想陷害你!你再护着她,事情传到我父皇那儿,我可救不了你……”

话未说完,李承欢从信阳君身后探出头来,嚷嚷道:“传到皇上那怎么啦?信阳君为君分忧,放下身份去万花楼查案,为此不眠不休夜宿青楼,比起那些虚妄之徒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等案子破了,我还要向指挥史说明,功劳分他一半呢!”

嘉宁一听见青楼字眼就更来气,挥手就要扑过去,李承欢脚底抹油一般跳出门槛。顾兰亭双手抱拳,挡在门口道:“今天是雍王殿下的拜师宴,请公主看在雍王的面子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公主气得脸色发紫:“信阳君!这个女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你身上泼脏水,你还护着她?”

雍王杨恕小心劝道:“嘉宁,有什么时我们回宫再说嘛,李姑娘也说了,她只是和信阳君一起查案罢了,你又何必……”

“闭嘴吧!”嘉宁怒不可遏,“你除了当墙头草还能干嘛!但凡有一点自己的立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众人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杨恕个性向来如此,以至于在宫里地位很是尴尬,只是公主当众给他难堪,也是太伤人了些。

谁知杨恕不但不生气,反而双手作揖赔笑道:“妹妹说得是,都怪三哥不好,惹妹妹生气了,上回那种陶瓷的小兔子,哥回去送你十二个,好不好?”

“哼,谁稀罕!”嘉宁眼睁睁地看着李承欢跑掉,满心愤恨,暗想:“李承欢是吧,下次别让我再遇到你!”

李承欢搅完局,不费吹灰之力处理完两件大事,心中颇为得意,连小路也不走了,双手背在身后人模人样地踱步出了前庭。

出来这大半天,太阳都要落山了。师兄若是知道她以这种方式解决了信阳君的事情,肯定又要跟她讲一堆大道理了。在顾家因为公主这一闹,害得她一只鸡腿都没啃完,吃了个半饱就跑出来了。

再苦不能苦肚子,再穷不能穷肠子。罢了罢了,李承欢摸摸钱袋,盘算着去东街张嫂的面馆吃一碗牛肉面,顺带再捎上两份下酒菜回去孝敬师父和师兄。

正喜滋滋的想着,两只手臂忽然梗在胸前。

不等她看清楚,这两个人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请跟我们走一趟。”这二人身穿窄袖衣袍,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李承欢回过神,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她讪笑着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我只是出来打个酱油,两位大侠,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二人抱拳,“李姑娘,我们公子要和您私下谈谈。”

“你们公子?”

“对。信阳君说了,有些事情要和姑娘说清楚。”说着一左一右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李承欢抬头望天。

说好的谦谦君子呢?怎么可以怎么强硬!李承欢欲哭无泪,以她的轻功,不是跑不掉,可是万一这两人要是跟去了绣衣司,以师父的为人,若是知道她在顾府胡说八道了一通,肯定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自己做的事自己扛,李承欢摇摇头,快步跟着上了楼。

二楼雅间里,顾兰亭一袭白衣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在鼻尖轻嗅着茶香。听见提踢踏踢踏上楼的声音,他放下茶盏,微笑着道:“请坐。”

声音温润清朗,不疾不徐。

李承欢撩袍往对面椅子上一坐,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大大咧咧地道:“叫我来有什么事,您直接说吧。”

倒是个爽快的性子。顾兰亭慢条斯理地给她续上茶水,抬眼看她额头细密的汗珠,两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推,将一方手帕递了过来。

“想和姑娘做个交易。”顾兰亭温和地说道。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带着笑意,眼眸里星光流转,静静地盯着她。

这人的举止言谈,分明是端庄得近乎刻板,然而这双眼睛却带着天然的撩人风情。尤其是这么盯着人看的时候,眼角眉梢尽是若有似无的温柔情意。李承欢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道:“你说吧。”

”我看姑娘行事豪放大胆,不拘小节。”顾兰亭微微颔首,“是这样的,后天宫里要举行蹴鞠比赛。在下缺一名女伴,姑娘若是方便的话,不如一起参加?”

李承欢吓得霍然而起:“你说啥??”

他邀她进宫?一起参加蹴鞠比赛?!没搞错吧?

她在拜师宴上编造了这么多无中生有的事情,他不记仇就算了,还要请她作为女伴参加宫中的蹴鞠比赛??他不会是看上她搅局的能力,想要利用她去制造一出什么闹剧吧?

不不不,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小小的女总旗,哪儿敢去那种地方放肆!给她八十个脑袋也不敢去!

猛的一个激灵,李承欢连连摆手拒绝:“不不不,您太看得起我了,我蹴鞠水平很烂的!您要是带上我,别说赢不了球,我可能连比赛双方阵营都分不清楚!”

“无妨,输赢不重要。”顾兰亭微笑道,“你只要做一件事——装成是我的旧相识。结束之后,作为酬谢,我会赠你白银三十两,如何?”

原来是让她进宫演戏?开什么玩笑呢!这搞不好是欺君之罪!

李承欢高风亮节:“师父常常教育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诚实守信!”

“五十两。”

李承欢不为所动:“您另请高明吧,骗人这事我真的不行!”

“一百两。”

李承欢义正辞严:“见利忘义,非君子所为!”

“三百两。”

李承欢冷冷而笑:“我是那种因为一点钱财就违背原则的人吗?”

他拂袖起身,“不行就算了——”

“我是!”李承欢一拍桌子,“没错,我就是这种人!”

“……”顾兰亭转身,李承欢笑得人比花娇:“你说,要我怎么演!”

第8章 惊鸿

绣衣司隶属刑部。

指挥史李千重曾任刑部侍郎,后来不知怎地忽然辞官回乡,然后就收养了尚在襁褓中的李承欢。一个无父无母,一个无妻无子,颇有一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直到皇帝想要成立绣衣司,想来想去臣子当众武功最高的只有这么个人,于是御笔亲传,一道诏书将其请了回来。于是李承欢作为弟子,成为了门下唯一一个女总旗。

李承欢提着两个食盒,喜滋滋地推开院门,大声喊道:“师兄,我回来啦!看我给你买啥好吃的了!”

迎面碰上几个少年。

“才回来?又去哪儿疯玩了?仗着指挥史偏爱,也不可如此目无法纪啊……”千户李承福摇头晃脑地教训她,“也不是我说你,天天闯祸惹事,让指挥史如何管教其他人?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带坏了绣衣司所有晚辈。”李承欢摘了佩剑抛向他,毫无诚意地点头认错,“你可千万别跟我学坏啊!”

李承福在空中抓过剑,检查了没有破损之后,将它挂在兵器架上。摇头道:“女孩子家家的,成天四处撒野,你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李承欢惊讶道:“我怎么会嫁不出去?!像我这样天生丽质文武双全的女人,放眼整个长安、不,整个大魏,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正坐在窗下研习剑谱的李承乐闻言“嗤”地笑出声,指着李承欢的鼻尖道:“先把鼻子上的灰擦干净再说吧!别让大哥知道了,否则又该罚你抄大魏律了!”

少年们不过二十左右,都是李千重亲自挑选训练的弟子,平日里吃喝都在一处,不说亲如家人,怎么也算是同门师兄弟。而李承欢作为唯一的女总旗,又被指挥史亲自收养,再加上李承欢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和每个人都能称兄道弟,如此一来大家都忘了她是女儿身这个事实,平日里打打闹闹毫无隔阂。

有人打开食盒,拈了一块牛肉干扔进嘴里,问道:“信阳君那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李承欢拿了手帕正在擦脸,笑道:“好了!小爷我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儿吗。”

李承福讶然:“这么快??我还以为以顾家的手段,不会让我们插手管呢!”

李承乐哼道:“你听她胡说八道。顾兰亭是什么人?在宫里侍读十二年,从未出过一丝一毫的差错,这夜宿青楼的事儿真真假假,怎么会那么容易解决!”

李承欢道:“我办案什么时候失手过?”

李承乐道:“反正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顾兰亭绝非善类,别被外面的传言给骗了,记住千万不要招惹。”

李承欢把帕子扔进盆里:“怎么说?”

李承福道:“招惹不起呗。以顾家现在的家世,这是要把顾兰亭培养成宰辅之材啊。你得罪了他,以后咱们绣衣司还有好果子吃吗?所以我说夜宿青楼这事儿,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得了,千万别捅到御前去。知道没?”

这话说得并不夸张,顾兰亭七岁选入宫中,以侍读身份和皇子一起接受教育,十九成为殿试一甲状元郎,正可谓风光无双,前途无量。

李承乐道:“传言皇上有意把嘉宁公主嫁给他。这可真是了不得,一门出两个驸马,而且都是下嫁。”

李承福点头称是:“你还别说,以顾兰亭的长相,配公主绰绰有余,听说有当年宋玉之姿?”

李承欢“哦”了一声,随口道:“确实是绰绰有余。”她摸摸下巴,“不疾不徐,如冰如玉,确实当得上宋玉之称。”

李承乐竖起大拇指:“没错!”顿了顿,他疑惑道:“你怎么见过?”

“刚刚……”

“……”两人愕然惊呼,“你不会是找他去问夜宿青楼之事了吧!”

“没有。”李承欢摇头,“我去了一趟顾府。”

“我的乖乖……”李承福吐出一口凉气,“你胆儿也忒肥了!那可是顾府!一般人递拜帖都要提前两个月!你怎么进去的?托了指挥史大人的关系?还是和守门小厮套近乎了?”

“都不是。”李承欢摊手:“我翻墙进去的。”

“……”

李承乐道:“顾家没把你当女贼抓起来,真是你运气好。”

李承福道:“你自求多福吧!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我就说你这一脸的泥,原来是爬墙头去了!看师哥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李承欢捏了一个栗子糕往嘴里扔:“怕什么!大师兄和师父自己忙着呢,哪里有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了,顾兰亭还邀我去宫里参加蹴鞠比赛呢,我……”

话未说完,窗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什么蹴鞠比赛?”

一听到这个声音,李承欢立即坐正了身子,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人毕恭毕敬地道:“师哥好。”

一名玄衣男子负手而来,这男子年纪稍长,相貌英俊,眉眼透着几分严厉。他驻足站在门口,眼神一一在屋内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李承欢脸上。

他皱起眉头,冷声道:“李承欢,跟我来。”

李承欢被他这么一叫,登时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承福和承乐向她做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李承欢朝他二人撇了撇嘴,默默地起身,跟着这男子往外走。

这人叫谢惊鸿。虽然才二十五,却已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因为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大家都以师哥相称。武功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性情冷酷无情,办事雷厉风行,专门负责处理重要案件。李承欢对他是又敬又怕,因为这位师哥不好糊弄,做错事了说罚就罚,绝不会因为心疼她而改变主意。

谢惊鸿扫了她一眼,道:“入宫参加蹴鞠比赛?”

李承欢如实点头。

他皱眉道:“都十八岁的姑娘了,有些规矩还要我来教吗?皇宫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随便答应?”

李承欢道:“师哥要是不准我去,我便不去了!”大不了偷偷的去,三百两银子哎!只是去陪顾兰亭演个戏,三百两到手!要知道,她一年的俸禄也就是三十两!

谁知,谢惊鸿冷哼道:“这话你留着对别人说去吧。”

第9章 下半辈子你养我

李承欢不明所以,谢惊鸿却不再言语,沉着脸穿过回廊,来到主厅。

这时,李承欢才知道,身上承担了一个多么艰难的任务。

指挥史接到密令——抹黑信阳君的形象!让他声名狼藉万劫不复!

李承欢傻眼了:“这是什么任务?!”

众所周知,信阳君德才兼备,堪称当世君子之典范!

厅内首席上坐着指挥史李千重,他道:“我会在宫里打点好,你要见机行事。”

绣衣司听命于皇帝,对于这个摸不着头脑的密令,他们是无法拒绝的,更无法得知,这个密令的动机是什么。

谢惊鸿道:“既然你已经接下了这道密令,你还担心什么?”

李千重淡淡道:“我知道你有意见,但是无论如何,要保护好阿欢的安全。”

谢惊鸿终于忍不住,冷笑道:“指明让阿欢去接近顾兰亭。她一个女子,到底是在败坏谁的名声!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怕他们?不就是一桩成年旧事吗?大不了捅破了公开……”

话未说完,李千重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谢惊鸿!!”

谢惊鸿猛然打住。

李承欢道:“师父师哥,你们别吵了。这事我一定办好!”

李承欢和谢惊鸿都是被李千重收养的孤儿。当年李承欢刚刚出生,而谢惊鸿已经七岁。

大概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遭遇,他自小性格就冷酷,从来没见他笑过。

“李承欢。”谢惊鸿声音低沉,气息有些发颤,他道:“你是女子!你别以为自己在绣衣司当差,就把自己当成男人了!你不是让人呼来喝去的小总旗,也不是为了银子刀山火海的小卒子,你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你和那些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你总有一天要……”

李千重撑桌而起:“惊鸿。”

谢惊鸿闭了嘴,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承欢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师哥非常讨厌她在绣衣司当差,也极其讨厌她混迹于市井,仿佛这是什么奇耻大辱。然而李承欢并不这么觉得,女人为什么非要三从四德呢?凭自己的本事当差拿俸禄,自由自在比什么都强不是吗?

她轻声唤道:“师哥!”

谢惊鸿起身:“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去吧。”他深吸了一口气,“记得,下次吃东西别再弄脏了脸!”

丢下这句话,他径直走了出去。李承欢茫然地坐在位置上,对他的怒气有些无可奈何。

与其说是关心她,不如说谢惊鸿就是这种严厉的人。他容忍不了她有任何不够“大家闺秀”的行为,每次都要不厌其烦的纠正她。

李承欢小时候没少跟他唱反调,然而次次都落不着好——谢惊鸿身为大弟子,是有权力对师兄妹掌罚的。

而这人性格近乎无情,说到做到,撒娇哭闹在他那全然无效,次次都把李承欢罚得认错为止。久而久之,李承欢对他的敬畏,已经远远超过了师父李千重。

第二天一早,李承欢出门直奔东街。

李承乐跟在身侧,一边打呵欠一边抱怨:“姑奶奶,咱能不能先去面馆吃顿早饭再去啊?”

“不能。”李承欢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扔给他们,道:“凑合着吃吧,把这事办妥了,小爷我请你们去得喜楼吃个饱……二十个铜板以内,想吃什么随便点!”

李承乐没好气的呸了一口,打开油纸,是两个烧饼,一手一个,一边啃一边朝着书店走去。

“来了来了!”书店老板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打开店铺大门,看见门口这二人,愣住了:“两位爷……什么香风把您吹来啦?坐坐坐,里面坐——孩他娘,给爷上茶!”

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沿街的商户看见绣衣司的人都有些发憷,毕竟,谁也不想被查出自己和官家那些猫腻勾当来啊。

李承欢摆摆手,开门见山地道:“老板,把您这儿和蹴鞠相关的书都给包上!我全要了!”

老板喜不自胜:“好嘞!您说巧不巧,昨儿刚到了一批新书,光是蹴鞠相关就有三百六十六本,您请稍等,小的这就让伙计帮您送到绣衣司去!”

“等等!”李承欢摸了摸叮当响的钱袋,“三百六十六本??算了算了,你告诉我,哪一本最值得买就成。”

“那自然是《蹴鞠十二篇》咯,想当年这书风靡整个长安呐!”老板收拾了桌子,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吸溜吸溜吃了起来。

李承欢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过去。面条又长又韧,鲜嫩的牛肉均匀地铺在碗里,她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李承乐捅捅她的腰:“一会儿咱去面馆吃一顿?昨天你没来,我们哥几个去吃了新上的鸡汤面……”他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气,“新鲜鸡肉用瓦罐密封,文火炖三个时辰,肉香四溢,再加入红枣莲子,那味道,啧啧,回味无穷啊!”

“你够了!我没吃早饭呢!”李承欢吞了一下口水,早上带的两个饼都让承福承乐给吃了,剩下的钱要用来买书,毕竟这钱不能报销啊!

“我说你俸禄每个月也不少,怎么总是那么抠?攒嫁妆呢?!”

李承欢随口道:“是啊,都说我嫁不出去,我得未雨绸缪,替自己多攒点养老钱啊!”

李承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这觉悟不错,只是在攒够老本之前,别先把自己饿死了……”

李承欢笑笑,转身去翻看架子上的书籍。

默了默,李承乐才道:“阿欢,你其实不必如此……”

“……”

李承欢假装没听见他的关心,举着一本书道:“承乐,你看这本挺不错哎!”

李承乐道:“有些事情不必太执着,父母子女之间……”

李承欢缓缓抬头,无奈打断他:“李承乐……你一个大男人,一大早就这么伤春悲秋真的好吗?”

“你死命攒钱,不就是想背着师父去找生身父母吗?”

一个从小就没见过父母面的孩子,想知道生身父母到底是谁,这有什么不好?李承欢不解,为什么师父一直不准她跨越这条线。

但是,越是不准去碰的东西,就越能让人朝思暮想,非要一探究竟。

李承欢嘿嘿一笑,靠近李承乐:“要不,爹娘先不找了,下半辈子你养我?!”

“养你?”李承乐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你这上房揭瓦的能力,我得要多少钱才养得起啊?!”

李承欢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是。就光是在万花楼砸的那套夜光杯,就能把你赔得倾家荡产了。”

她无奈耸肩,挥手朝老板道:“帮我把这……”

剩下的半句话梗在了喉咙。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嘉宁公主!

第10章 太子杨懿

嘉宁站在书店门口,趾高气扬地道:“来人,替本宫把所有蹴鞠相关的书籍都装好,送入公主府!”她手一指李承欢,“包括她抱着的那几本。”

“这……”书店老板面露几分犹豫,然而一对上公主身后那一排来者不善的眼神,便缩了缩脖子,谄媚笑道,“好说好说,小的这就给公主装车,即刻送往府中。”

李承欢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书被人抢走,师兄李承乐有点忍不住,上前拱手道:“公主殿下,这书我们已经付了银子……”

他话才说了一半,嘉宁身侧的侍卫冷哼一声,长袖一扫,露出腰间佩剑,掀了掀眼皮子道:“怎么,你这是想和我们抢?”

“没没没!!”李承欢连忙一把拉住师兄,朝侍卫赔笑道,“公主您喜欢就好,卑职祝公主读得开心、读得快乐!我们下次再见啦!”

她拖着李承乐正要离开,忽然“吁——”地一声,门口停下一辆马车。发束金冠,青莲色锦袍,脸色苍白,正是雍王杨恕。

李承欢正想假装没看见,谁知李承乐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雍王殿下。”

李承欢一脸的假笑,也行了个礼道:“见过雍王。”

杨恕连忙伸手虚虚一扶:“不必多礼。”

嘉宁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公主这话明显是冲着李承欢来的,李承欢倒是毫不在乎假装没听见,然而杨恕仿佛有点尴尬,朝嘉宁拘谨地笑道:“好巧,四妹也来买书啊?”

这时老板已经让伙计把书搬了出来,正往马车上一捆捆的装。嘉宁想起昨天在顾府的事儿就糟心,对这个帮倒忙的哥哥也没什么好脸色,哼了一声不理。

杨恕倒也不见怪,自己又起了话题道:“李总旗也来买书呢?”

“啊……”李承欢正在四处看风景,听见这话回过神来,“是,哦,不是,我就是随便逛逛,随便逛,公主和雍王您慢慢看,在下告退!”

她说完脚底抹油就想跑,谁知公主傲慢的声音在后头响起:“蹴鞠这种贵族活动,普通人就别附和风雅了。就算看完这一车的书,也学不会一星半点。”

李承欢脚下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了三遍“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愣是将要回头的念头给生生掐死在肚子里。

“这蹴鞠呢,最有用的是李太公写的那本《蹴鞠佳话》,四妹不知可有读过?”

李承欢不禁回头,杨恕正和嘉宁在谈论蹴鞠技巧,他大半个身子恰好挡住了嘉宁的视线。马车上搬书的伙计正忙得热火朝天,最上面的一摞书,上面赫然四个大字《蹴鞠佳话》。

李承欢脚步一拐,手指犹如飞燕,从马车上极快一掠。她常年习武,动作干净利落,以至于嘉宁意外回头时,只看到她的衣袖飘了一下。

李承欢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哪怕嘉宁眼神骤然一变。在绣衣司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衙门,没脸没皮是活得舒畅的关键素质。

在面馆吃面时,李承福愤愤不平:“我们好歹是绣衣司!竟然也要对权贵折腰!”

李承乐拿筷子敲了敲碗:“快吃吧,吃完快想想怎么帮阿欢赢了这场比赛吧!好歹她也是咱绣衣司的人,在宫里赢了比赛咱脸上也有光不是?”

李承福道:“赢个屁啊。连书都没买到一本,纸上谈兵都不够格。”

“谁说没有?”李承欢挑眉一笑,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来。李承乐眼前一亮:“咦?你这哪里来的?”

李承欢拍桌狂笑:“随便拿的!”

当然是偷的。

而此时嘉宁正在公主府对着一车书籍跳脚——蹴鞠佳话呢?最有名的那本呢!?

三月的春天,阳光温暖得如同窝在窗口打盹的幼猫。

一年一度的蹴鞠比赛在校场开始了。

大魏国富民强,娱乐活动极为丰富。这蹴鞠便是最受贵族喜欢的一项。

金吾卫、修罗卫、以及北军五营,总共来了百余人,加上一些青年才俊聚在一起,比赛还未开始,几位少年已经在场地上你来我往大显身手,引来阵阵喝彩欢呼不绝。

少年们在场上意气风发,少女们在旁跃跃欲试,高台上坐着的一男一女却是例外。

一个是心高气傲的公主嘉宁,她素来不喜欢和京城贵女们打交道,更不想多看一眼只会巴结讨好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是以冷酷无情著称的本朝太子杨懿。

如果说雍王杨恕的碌碌无为让人叹为观止,那这位年仅二十六却已有了自己势力的太子更是让人惊为天人。

太子杨懿是当之无愧的储君——治理天下必须有的品性、修为、能力、心术,他都拥有。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张英气非凡的俊朗脸庞,只是表情常年冷厉,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杨懿的生母谢皇后则叱咤后宫,无论是势力还是手段,无人能及。

关于这对母子,有人说是母凭子贵,也有人说是子凭母贵,更有人提及如果当年徐皇后不是受母家牵连,或者说徐皇后性子不那么刚烈,能够忍辱负重在狱中生下腹中皇子,这太子之位也许轮不到杨懿。

因为徐皇后,是开国功臣徐公绩之后。

提起徐家,能与之并肩的只有顾家了。这两大家族,一个是皇后世家,另一个则是驸马世家——徐家总共出了五位皇后;顾家则总共娶了六位公主。

随着徐家土崩瓦解,本朝的开国功臣,只剩下了顾家。

当然,与当年耿直进谏自命清高的徐丞相不同,顾家在朝堂上始终克己复礼谦逊温和,不曾得罪过任何人。

太子杨懿坐在台上,手捏着酒杯,一边品尝着新进贡的御酒,一边淡淡望着校场的入口。

一个家族,绵延十四代,代代有人在朝为官,在青史上从未留下任何污点。越是这种臣子,越是棘手。

眼看太阳已经越升越高,嘉宁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焦躁,伸长脖子左看右看。杨懿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又继续低头饮酒。

嘉宁正欲让人去催,前方人群突然热闹起来,有女子欢呼声起:“来了来了!”

“信阳君来了!”

花红柳绿,香风摇荡,贵女们往两旁散开,让出一条大路。一名白袍男子从尽头信步而来。

第11章 是个狠人

正是信阳君顾兰亭。

他今天轻装简从,从人群中缓步而来,步态极为平稳,不疾不徐。两旁暗送秋波的少女无数,他却目不斜视,神色从容,不曾有丝毫逾越之举。

这一切都没什么异样。

除了他身旁跟随的女人。

不近女色的信阳君顾兰亭,竟然携一名女子入宫了!!

嘉宁立即坐不住了:“又是她!!”

这女子一身黑衣,腰佩长剑,迎风而立,笑容明亮,不施脂粉的面容干干净净。当触到嘉宁如同利箭一般的眼神时,立即拱手一笑,道:“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嘉宁恨不得立即从台上一脚踢下去踹死她:“李承欢!你来做什么!”

喧闹声戛然而止。

信阳君携女伴出现已经足够震撼,而嘉宁这一声暴怒更让所有人胆寒:谁都知道,皇帝有意要把嘉宁公主许配给信阳君!

李承欢却对四周忽然凝滞的气氛浑然不觉,长长地哎了一声应道:“是我是我!我来参加蹴鞠比赛啊!”

“你!!”嘉宁气极,一跺脚道:“来人,给我把她轰出去!”

“咳咳……”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让场上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李承欢循声望去,高台正中间坐着一名青年。黑底红边的锦袍,上面用金线暗绣蟒纹,他微微侧目,正向这边看过来。李承欢触到他的眼神,心中一惊,暗道:“这是个狠人!”

顾兰亭拱手施礼:“参见太子殿下。”

杨懿看向这边,向顾兰亭淡淡道:“信阳君竟然携了女伴,真是奇事。敢问姑娘芳名?”

他神色不辨喜怒,可李承欢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来。尤其是这最后一句,不是问顾兰亭,而是单刀直入地问她。这说明,这个人行事霸道,不肯给对方留下退路。

李承欢还未开口,顾兰亭却从容不迫地应道:“绣衣司总旗,李承欢。因上次与臣一起办理了万花楼之案而结识。臣听她说酷爱蹴鞠,便邀她一同入宫参加比赛。”

不长不短的三句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却回答了所有人的疑问。关键是表里如一面不改色。李承欢不由得暗自佩服得五体投地:在瞎话界,信阳君才是当之无愧的祖师!

“是吗?”

顾兰亭眉目清朗,应道:“是。”

“如此……”杨懿扬手,立即有宫女在他身侧添了坐席和酒具,他道,“难得信阳君好兴致,一起上来陪孤共饮几杯吧。”

李承欢顿时一阵头疼。不是说好的参加比赛吗?满含怨念地瞟了一眼始作俑者,却见顾兰亭朝自己微一点头,目光清淡如水,不带一点杂质。

“三百两三百两三百两三百两!”李承欢反复默念这几个字,抬步跟在他身后上了高台。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和信阳君夜宿青楼的女子?”

“不是吧……刚刚不是说一起办案么。一个小总旗而已,别想那么多!”

“最多就是点头之交啦。信阳君不认识别的女人,拉她充当一下队友罢了。”

顾兰亭这样家世相貌,性格又如此的温润如玉,即便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也绝对不会选择一个出身低微走街串巷的女官差啊!

又有人偷笑道:“就是啊……连个妆都不会化,身上一点值钱的首饰也没有,还是绣衣司的人,舞刀弄剑的女人最不招男人喜欢啦!”

李承欢暗中拍桌:……舞刀弄剑怎么了!花木兰知道吗?穆桂英知道吗?哼!招不招男人喜欢?谁稀罕谁在乎!

这边太子的话语传入耳中。

“是吗?那李姑娘必然是蹴鞠高手了。”杨懿笑道,抬眼看向李承欢。

李承欢收回神思,笑道:“哪里哪里,卑职只是闲着没事和同门师兄玩了几次,很是生疏。”

嘉宁嗤笑道:“知道自己水平不行还来?可知你今天的对手是谁么!”

“嗯?”

嘉宁道:“雍王!”

顾兰亭目光一顿。

李承欢道:“雍王殿下……蹴鞠很厉害吗?”

“嗯。”顾兰亭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大魏第一,未逢敌手。”

“……”李承欢无语望天,那个看上去病弱怕事的杨恕,竟然是个蹴鞠高手!

说话间杨恕已经来到。大概是今日盛会,他脸色较往常正常一些,看见太子时,神色仍有一些拘谨。与太子见了礼后,又向着顾兰亭恭恭敬敬施礼:“见过老师。”

顾兰亭起身还礼,杨恕落座,这才看见旁边坐着的李承欢,惊讶道:“李姑娘也会蹴鞠吗?”

李承欢讪笑道:“不敢不敢,班门弄斧了。”

此时校场上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公主和顾兰亭抽签,公主为蓝队,顾兰亭为红队。李承欢和杨恕已经换好衣服,站到各自的队伍中。

一声哨响,场中顿时尘烟弥漫。

杨懿、嘉宁、顾兰亭三人位于高台上观看。

除了一心只想着和李承欢较劲的嘉宁,余下两人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的目光在雍王和李承欢身上来回,若有所思。

顾兰亭则把酒临风,仿佛对场上的输赢毫不在意。

李承欢没有说谎,她对蹴鞠着实生疏,一开始就有些落下风。然而胜在她有习武的底子,耐力好体力足,加上轻功好,体态轻盈,渐渐地竟然摸到了一点路子。

而杨恕的确是技术精湛,大概是性格原因,总感觉他有点缩手缩脚,不够自信。

这么一对比,李承欢则就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猛了,放手一搏,输赢不计。

沉浸在较量当中的人,会释放出自己最压抑的天性。

杨恕迂回婉转,游而不击。看似懦弱胆小,但却是以守为攻,始终牢牢控制全场,对手不管怎么突破,也无法冲出他的布局。

而李承欢野蛮狂放,一往无前,看似不计输赢,却有着一股子将生死看透的决绝,不论对手如何防守,也能被她的锐气冲破。

杨恕唯唯诺诺的性子背后,有操控大局的理性。

而李承欢呢?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决绝的锋芒?

“她叫李承欢是吧。”杨懿露出少有的和煦,道:“蹴鞠水平的确不错。不让须眉。”

顾兰亭微微一笑:“到底是女子,估计赢不过三场。”

嘉宁将头发绑好,命令道:“来人,更衣!我要去会会她!”

第12章 女骗子

因为公主的加入,蓝队扭转先前防守为主的风格,主动出击毫不留情,立即变得强势起来。

李承欢正聚精会神全面应战,突然一阵凌厉寒风袭来,嘉宁一脚狠狠向她踢了过来。

习武之人本能反应,几乎是一瞬间,李承欢脚尖将球轻轻一带,皮球飞离地面。与此同时,她旋身而起,一跃冲天,灵巧避开这一突袭。

皮球挨着嘉宁的侧脸,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射向球门。

“好!!太好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鼓掌欢呼。

就连方才明枪暗箭的贵女们,也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好样的!太棒啦!”

不断的喝彩声中,顾兰亭的神情温和如常,他摇摇头轻轻瞥向球场,突然眼神一冷。

一道寒光闪现。

嘉宁与李承欢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一把匕首抵在了李承欢后颈。

李承欢浑身一僵。

嘉宁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傲慢和轻蔑,“你说,我要是一不小心“弄伤”了你,或者干脆就“弄死”了你……”

她眼底露出几分凶狠光芒:“或者说,不小心划破了你的脸蛋呢?”

就知道这三百两没这么好赚。

李承欢盯着森寒的刀锋,忽然惊愕道:“信阳君!?”

嘉宁原本就做贼心虚,一听这三个字,连忙回头。李承欢立即飞身而起,拂袖一掌击在嘉宁手腕,匕首应声而落。嘉宁尚未反应过来,李承欢手掌疾速而出,“啪啪”两声,不轻不重,打在嘉宁侧脸。

嘉宁偷袭不成反被打,气得连身份都顾不上了:“你竟敢打我!!我要诛你九族!”

李承欢惊愕:“是吗?可我是孤儿啊……”

嘉宁怒道:“我要灭了你绣衣司!我要让你师父师兄一起……”

李承欢又冲她背后叫道:“哇,信阳君你来得好巧!”

嘉宁狠狠一脚飞踢过去:“你这个女骗子!”

一个身影站在了眼前,如同神兵天降。

场上众人不知为何突然比赛中止,却见顾兰亭朝他们微抬右手。

嘉宁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李承欢眨眨眼,做了一个“看吧我没骗你吧”的表情。

顾兰亭轻蹙了蹙眉,说:“你下去。”

李承欢满脸惊讶,顾兰亭并不看她,眼尾轻轻在地上那把匕首上瞥过,“我来和公主比试一场。”

李承欢比了三场,校场泥土飞扬,脸上一道汗一道泥,早就疲惫不堪,这会儿见顾兰亭竟然肯亲自上场,简直觉得他头顶散发金光,活脱脱的观音下凡佛祖降世。

顾兰亭一上场,双方力量瞬间分出高下。

杨恕一连失了三局,略有些心急,也开始转守为攻。谁知顾兰亭平时端雅温润,一旦在竞赛场上却是遇强更强,一袭白衣身姿飘逸,分明是不留余地的进攻,看上去却还是那么谦逊有礼。

杨懿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承欢,笑道:“想不到温润端庄的信阳君,竟然也是个蹴鞠高手呢。”

李承欢对这位未来储君有种天然的防备,因此礼貌而虚假地随口应付道:“是啊。卑职也没想到呢。”

她不想和太子攀谈,可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想放过她,轻轻嗅了嗅酒杯,又道:“我听说你是被李千重收养的徒弟?”他定定地盯着李承欢,近乎压迫性地气势又袭来:“今年十八岁?可知你亲生父母是谁?”

李承欢被他看得下意识地就想逃。

她大口喝了一口酒,再看向杨懿时已是一脸迷茫:“我不知道。”

“是吗。”杨懿盯着她的眼睛,“那李千重可曾和你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位未婚妻?”

李承欢“啊”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样的事??”

杨懿将手中酒杯慢慢转了一圈,笑道:“看来李千重什么都不曾和你提及啊。也是,没什么好提的了,那女子是个薄命人,还未过门便暴毙了……可惜李千重一腔痴情,为此还得罪了朝中几位同僚。”

他话说得半破不破,李承欢也不好直接问,只好顺着他的话遗憾道:“是吗……真是太可怜了!”

杨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道:“孤也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从开始到现在,这句话已经是最温和的态度了。李承欢如释重负,忙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哪里的话!”

说话间场上比赛正如火如荼。

顾兰亭长腿横扫,脚尖勾出,皮球飞向球门,赢得围观的贵女们尖叫不已。

五局四胜,顾兰亭下场时,一转身便看见杨懿端着酒盏与李承欢在谈话。李承欢满脸笑容,正襟危坐。顾兰亭眉头皱了皱,忽然觉得还是在顾府那个没脸没皮的人看着更舒服些。

蹴鞠结束,已是夕阳日暮。

李承欢与顾兰亭并肩在街道上缓缓而行。

顾兰亭这人话不多,但是好在性情温和,两个人一路无言也并不让她觉得尴尬或者有压力。她想起太子今天的话来,问道:“你对朝中的事情知道得多吗?”

顾兰亭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承欢想了想:“我师父为什么辞官离京呢?”

“十八年前,我才一岁。”

“哦……”李承欢若有所失,顾兰亭也就比自己大一岁,那些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谁知,他用那双好看到过分的眼眸瞟了她一眼:“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去查。”

李承欢喜不自胜:“真的吗!信阳君你可真是个好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先答应帮她,再问她目的。非常君子的做事风格。李承欢在心里挣扎了很久,才决定说出实话:“因为,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嗯。”

李承欢笑着岔开话题,道:“今天嘉宁公主输得很不服气啊!就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偷袭我!哈哈哈哈……”

“李承欢。”

顾兰亭忽然开口喊了她的名字。这人声音本就清朗如玉,此时这么低低叫了一句,让李承欢的心尖忽然颤了颤。

“嘉宁记恨上了你。”他顿了一下,“往后你要当心。”

第13章 光天化日之下

李承欢“唉”了一声,道:“我当我的差,她当她的公主,井水不犯河水!”想了想,她又道:“今天要不是我武功好,差点小命就没了!为了三百两啊!果然是富贵险中求……那啥,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个事?”

“嗯?”

李承欢笑眯眯地道:“你看,看在我差点丢掉小命的份上,你看是不是、可不可以、考虑一下……给我多加点银子??”

“……”顾兰亭凝眉,半晌才道:“你很缺钱么?”

“当然缺啊!谁不缺钱啊?”李承欢对他这个问题很无语,接着一想,“哦……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当然不缺啦。我这种俸禄不到一两银子的人,怎么会不缺钱呢!”

“好。”

李承欢正痛心疾首地批判着,被他这一个字吓得舌头打了结:“哈??”

顾兰亭点点头,道:“除了银子,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李承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我想吃饭。”

“……”

转眼间已经来到长熙街,顾兰亭在街口顿住脚步,认真地道:“今日府中还有公务,吃饭的事,我下次一定补上。”

“没问题!您记得别忘!”李承欢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银子的事儿也别忘了哦!”

顾兰亭被她这一拍,脸上的温和猛然褪去,板着脸轻斥道:“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李承欢捧腹大笑。笑完了,她直起腰,挥挥手道:“再见啦,信阳君。后会有期,咱们有缘再会吧!”说完这句话她抬腿就要往绣衣司走,可这时顾兰亭忽然拦住了去路,目光柔软、语调温和地道:“伸手。”

李承欢伸手,他以最快的速度塞了一样东西在她手里。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顾府大门。

李承欢满脸愕然地摊开手掌。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银票。

“这个人……看上去还真的挺君子的?”李承欢挠挠头,猛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任务:说好的抹黑他呢?

罢了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下次再说吧!

她快步往绣衣司走,天色已经暗下来,初春的夜晚有点点凉,她身上出了汗,现下感觉背上一层湿冷。在经过一个无人的巷口时,一阵冷风吹来,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颤——有人忽然从夜色中钻出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李承欢眼眸微凝。来人一身黑衣,用面巾蒙着脸。只用了一瞬,她便迅速转过身,朝后跑了起来。

常年穿梭于街头巷尾的经验告诉她,胡同,是最不适合打架的地方!当然,在哪里都不适合打架,所以,跑为上策!

李承欢别无所长,除了轻功练得出类拔萃。飞檐走壁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可对方身手也非常了得,在夜色中如影如魅紧紧跟随。李承欢专门挑复杂的街道巷子钻,几个回合之后,那人果然有了一丝迷惑,站在十字路口一动不动。

李承欢悄悄地隐蔽在一棵老树上,凝气屏息,判断对方的身份——第一,这人对地形熟悉的程度,并非外地人。她成天走街串巷,再刁钻的地形都没能轻易甩掉这人。第二,这人的功底牢固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游侠。第三,这人左手总是按在腰间,说明平日武器是刀或剑。

会是谁呢?谁想要害她?

李承欢正在思索,那人忽然目光如电,朝树上直直射了过来。

唉……哥哥啊,要行刺也要搞清楚,知不知道从树上跳下去就是绣衣司的院子?

李承欢翻身就往院子里跳——

耳边一道破空之声响起。

一枚暗器飞窜而出。眼看就要扎入胸口。

李承欢腾空一闪,堪堪避开。谁知那人一招失手继续出招,第二枚暗器又疾速而来。李承避之不及,手臂一麻,暗器擦着皮肉飞过。

“嘶……”鲜血绽开,李承欢狠狠一把甩开乌发,握拳应敌。

她从小跟着李千重习武,长大后和绣衣司一堆师兄扎堆练习,招式五花八门诡异莫测,几招下来,黑衣人竟然有点愣了愣,李承欢瞅准对方分神之际,猛然一脚飞出,向对方下半身横扫而去。

“你……你……”那人要害位置挨了李承欢重重一脚,疼得青筋暴起,不等他反应过来,李承欢长剑已经离手,直直刺向那人面部,那人侧头闪过,李承欢招数突变,面巾被划开。露出一张略显惶恐的脸。

被认出脸来,基本上代表着刺客生涯的终结。

李承欢长剑点到为止,她道:“现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如实交代;二,咱们公堂见。只是到了公堂上,拔起萝卜带着泥,你背后的主子可不一定会保你。”

那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承欢摇头作叹息状:“你若不想交代,想想绣衣司的本事。这一年审过多少案子,多少位高权重者都不能逍遥法外,我认为你区区一个小刺客没有这个可能成为先例。不过……”她笑眯眯地道,“你要是如实交代的话,我说不定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你回去也好交差,我呢,也以后多个防备。这不是双赢的买卖吗?”

说到这里,那人势不两立的态度立即缓和了一半。

李承欢接着有理有据地分析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点值得你追杀……不过我猜你也只是为了拿钱办事,想必主子出的钱还不少……你看啊,价钱越高,则越说明牵扯到的东西越深,所以呢,我就更不可能那么容易死。万一我死了,你说你能逃得了吗?”

那人仅剩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

李承欢道:“所以,你是打算拿钱办事呢,还是准备以命抵命呢?”

那人已经彻底沦陷。低头沉思良久,从袖子里扔出一封密信。

李承欢看着那信掉落在脚下,并不去捡,而是闲闲地看着他。

刺客心中十分有数,举起双手往后退了几步。见李承欢并无动作,立即转身向前疾奔。

李承欢待那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之后,才缓缓收了剑,拾起地上的那封密信。

第14章 长熙街出了大事

这封密信,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用朱笔写了两个鲜红的人名。

李承欢,宋羽昔。

所以下一个要刺杀的目标,是宋羽昔?

那么问题来了,宋羽昔是谁?

这个问题,李承欢第二天一早就有了答案。

李承乐端着一份瓜子哔哔剥剥地磕着,坐在窗下道:“喂,听说了没,今天长熙街出了大事!”

“唔?”李承欢刚刚用过早饭,端了茶盏漱口,闻言鼓着腮帮子看向他。

“堂堂世家公子,竟然打老婆!”

“嗯??”

“呀!就是顾家三公子啊!这事已经让御史大夫弹劾到皇上那儿了!”

李承欢含着一口茶继续咕噜噜漱口。

“这案子是师哥经手的。本来也没多大事,又是顾家的人,御史台正在商量怎么解决体面一些。你猜怎么着?圣上刚好听见顾三夫人的名字,说‘宋羽昔?送玉玺?好名字啊。把证词拿来看看。’这一看就……”

话未说完,李承欢一口茶喷在他脸上:“你说什么?她叫什么名字??”

“你……”李承乐擦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你你你你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

李承欢却一把按住他双手,神情严肃:“你继续说下去。”

一大清早地被弄了一脸茶叶,李承乐内心愤愤不平,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继续八卦的兴致:“顾家有三兄弟,长子顾梅台、次子顾兰亭、三子顾竹轩。这顾竹轩呢,并不是顾太师亲生儿子,而是已故兄弟的庶子。”

这顾竹轩因为是庶出的缘故,所受教育及人脉都远不如兄长。自身资质也十分有限,虽然十分努力,然而顾梅台和顾兰亭双双金榜题名,顾竹轩在两位兄长的光环之下,自然是衬托得庸碌无比。而顾梅台尚了宜阳公主之后,顾竹轩也被父母安排,娶了一位商户人家的嫡女。

本来以其庶子的身份,配一位商户人家的嫡女,并不吃亏。然而大概是不自信的缘故,顾竹轩总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而这位叫宋羽昔的女子呢,年长丈夫五岁,相貌虽然平平,却是极为难得的温婉贤淑,深受顾家上下老小的喜爱。

人若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就容易迁怒于身边最亲密的人。

于是这顾竹轩百般不待见这明媒正娶的夫人,而顾家家规极严,非女方德行有亏的情况下,不许纳妾。久而久之,顾竹轩的心性越来越暴烈,夫妻关系也越来越冷如冰霜。

早上夫妻俩同乘一车,宋羽昔不知是为了什么惹怒了丈夫,这顾竹轩盛怒之下,竟然一脚将夫人从车里踹了出来,并怒骂道:“看看自己这张老脸,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娘子夫人?”

宋羽昔仓皇地伏在大街上,捂着脸不敢抬头。周遭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群,当街面馆的张嫂子看不下去了,扶着她起身,叹息道:“可怜的孩子,要不是你爹娘走得突然,又怎么会拖到这个年纪才嫁人啊!”

李承乐深以为然:“早知道该招个上门女婿的,守着几间商铺,也不至于受这个罪哪!唉,真是孽缘啊!”

李承欢整衣佩剑,李承乐磕着瓜子看她一眼:“今天你不是轮休吗?又去哪?”

“顾府。”

“喂,这事已经结案了啊!你还去干嘛?”

“去找顾兰亭叙旧。”

“……你可千万别再翻墙了!咱绣衣司的人要面子!”

“放心吧。”

丢下这句话,李承欢便匆匆离开了绣衣司。

经过拜师宴上那一幕之后,顾府看门的小厮对她印象十分深刻,因此一见她出现,便十分热络地告知了一个消息:信阳君被雍王殿下邀去郊外赏花了。

想要弄清楚宋羽昔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联,必须要进去顾府。要进顾府,还是得通过顾兰亭。

李承欢拨转马头,朝着郊外而去。

在经过长熙街的时候,特意了解了一下宋羽昔的身份。

宋羽昔,二十三岁。父亲为布料商人。于十年前从金陵迁入长安,后父亲染病去世,嫁与顾竹轩。

十分干净的底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更没有任何地方和李承欢的身世有关。

唯一的相似之处便都是父母双亡。

有那么一刻,李承欢甚至想,是不是什么江湖组织特意挑准了孤儿下手?

然而下一刻就被否定了。因为她的大师哥,谢惊鸿,也是孤儿啊!

春色正好,桃花灼灼。有清雅的琴声自山亭中悠悠传来,伴随着空气中淡淡的桃花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杨恕正拿了茶具在斟茶,虽然顾兰亭的温和让他放松不少,然而骨子里的拘谨并未完全消除,他小心翼翼地望了端坐抚琴的老师一眼,不敢开口打断老师的雅兴。

顾兰亭对于这位学生的忐忑并不是没有察觉,然而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抚弄琴弦的手指并未停下。

琴音如水,君子如玉。

身为一个毫无建树的皇子,杨恕坐在他对面已是更加自行惭秽。偏偏这位老师还是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实在让人不得不敬佩。

他以手撑额正在膜拜老师,谁料顾兰亭一曲已终,问道:“除了蹴鞠,殿下可还有别的爱好?”

杨恕实在是想不出来。他生母早逝,自小就不是当作皇子培养,这些看上去高雅细致的兴趣爱好,他通通没有。想了很久,他试探性的说:“掏鸟窝算不算?”

顾兰亭顿了顿,道:“算。”

于是,向来木讷拘谨的雍王欢跃起来:“那,老师……我们去掏鸟窝罢?方才上山的路上,看到好几窝小麻雀!”

“……”

“老师?”

顾兰亭道:“好。”

杨恕怔了怔。

他曾经被十七任老师拒绝过,每一个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学士,每一个都饱读诗书功德盖世,他们每天都教他很多治国治民的大道理,然而每次他都能从他们失望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失败。

顾兰亭看一眼学生的反应:“殿下改主意了?”

“没有!”杨恕回过神来,开心得直搓手。心想这第十八任老师,有点特别。

第15章 你抱我起来

顾兰亭欠身,道:“微臣的妹妹也是这般淘气,殿下既然喜欢,为师便不会禁止。”

十八岁的杨恕望着十九岁的老师,恭恭敬敬的拱手:“是,老师说得对!”

师生二人沿着小径缓缓下山,杨恕忍不住问道:“老师小时候就这么聪明吗?听说六岁就通晓四书五……”

“谣传。”顾兰亭只听到一半就打断了他,又是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小时候被名声所累,没少吃这方面的苦头。

那时候顾兰亭还不如现在这般老成持重,外界传闻飘到翰林院那帮老学士耳中,喜出望外至家中拜访。小孩子不懂藏锋,当庭拟作《朝阳赋》一篇,惊动圣听。皇帝惊叹不已:“神童!神童!真乃我大魏之福也!”

后来就被召进宫中,侍读十二载,读书写字言行举止,都要以身作则成为皇子的榜样。一旦犯错就是双倍惩罚,比如被老学士打完手心回家还要被打屁股。

杨恕自然不知道老师心中真正的想法。

二人从桃花林中穿过,前方有微弱的求救声响起。

这位惊世天才的君子脚步一顿,望着在陷阱里挣扎的女子,说道:“巧。”

这是一个一人高的山洞,李承欢头发上满是杂乱的野草,灰头土脸地趴在山石上,看见上头的人影,她眼前一亮,挥舞着双手惊喜道:“信阳君!你好啊!!”

顾兰亭扫了一眼四周,不远处一匹毛色干枯的瘦马打着响鼻。皱眉问:“你怎么下去的?”

李承欢指了指头顶:“我……一不小心掉下来了……”

顾兰亭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参天大树上,一窝小鸟叽叽喳喳地从绿叶中探出个脑袋,好奇地望着树下。

杨恕喜道:“小麻雀儿!”

“哎哟,疼死我了!脚踝崴着了!”李承欢抱着脚哼唧唧,见他无动于衷,又抬高声音道:“我爬不出去了,你快救我上去!”

顾兰亭撩袍,缓缓在山洞上方蹲下,似乎在思索救还是不救。

李承欢痛苦地挥手:“救救我!快伸出你的双手,救我上去!”

左右看了看,他对杨恕吩咐道:“把鞭子给我。”

杨恕忙把手中马鞭递了过去,顾兰亭接过,朝李承欢道:“抓紧。”

就知道这人讲究礼仪!李承欢心中窃笑,嘴里却哼哼道:“一条鞭子,怎么能把我救上去啊!”

顾兰亭看了看手中细长的马鞭,再看看李承欢愁眉苦脸的样子,觉得想要拉她上来是有点难度。他的目光稍微在杨恕身上停留一瞬,也放弃了这个想法——万一人没拉上来,连带把雍王殿下给摔了,谁担当得起?

顾兰亭想了想,伸出一只袖子,道:“抓牢。”

“不要!”李承欢看也不看就拒绝:“万一你袖子裂了呢!孤男寡女深山老林,你不要清白我还要呢!传出去让人知道我撕了你的衣……”

她话还没说完,顾兰亭已经听不下去了,伸出手掌道:“上来。”

前一瞬还在哼哼唧唧的人,这一瞬仿佛灵魂出窍。李承欢几乎是以迅雷之势,没有任何犹豫地,立即抓紧了他!

手掌温热的触感传来,树上的麻雀儿忽然噤声,山林间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顾兰亭把她拉了上来,偏头看一眼站在旁边一脸茫然的杨恕,风平浪静地丢开了手。

“哎哟!!”

李承欢一个趔趄,噗通摔在了地上。

“……”顾兰亭皱眉,李承欢抱着脚脖子哭开了:“人家的脚好痛啊,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啊!”

顾兰亭道:“伤得很重吗?”

“当然!”声音娇滴滴的,眉眼里偏生又有一股子邪气,李承欢嘟囔道:“站都站不起来了!”

顾兰亭道:“那你如何回去?”

这个问题问得好。李承欢双手抱拳,楚楚可怜地朝他作揖:“信阳君……求求你了,大发慈悲把我送回去吧!”

“不行。”想也不想,他拒绝得十分果断。男女授受不亲,方才为了救她已经是逾越之举,再送她回去?顾兰亭摇摇头,低头去看她的伤势:“我叫人来接你下山。”

“不要!”李承欢扁嘴:“把人家一个弱女子扔在这深山老林,万一遇到什么黑心黑肺的歹徒怎么办?”

“……”顾兰亭的目光在这位“弱女子”身上停留一瞬,叹了口气道:“我扶你上马,一起下山。”好像是生怕这位弱女子再有什么变故,他立即朝身旁道:“劳烦殿下把马牵过来。”

杨恕应了一声,小跑着去牵李承欢那匹瘦不拉几的马儿。

不曾想这马被一丛荆棘给困住了,杨恕从身上解下佩剑,七手八脚地斩断四周的荆棘,连拉带拽地好不容易把马儿给拉出来。

“人家站不起来!”李承欢伸手抱住他胳膊,满脸无辜地道:“你抱我起来!”

“!?”饶是顾兰亭向来情绪平稳,也被这句话震惊得瞪大了眼:“胡说八道!”

李承欢不管,抱着他胳膊使劲摇晃:“人家脚好痛啊,你还有没有同情心啦!”

“你松手。”

“我不!”

“成何体统?”

“不管!”

顾兰亭用力一抽,李承欢双手往后一甩——

“啊啊啊啊啊啊!”

杨恕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捏着长剑,正满脸惊恐地看着李承欢。

那长剑上,鲜红一抹血迹……

李承欢捏着受伤的手指,眼前一黑,就势“晕”了过去。

剩下师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始作俑者自请将功折罪:“老师等等,我去找一辆马车来!”

不多时,杨恕就找来一辆马车,顾兰亭面不改色,一手穿过她的腰,一手捞住她的腿,一把抱了起来。

山野之中好像又更寂静了一些,连风穿过树叶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昏”迷不醒的李承欢睁开一点儿眼皮缝隙,偷偷看向信阳君如同美玉一般的侧脸。

他唇线抿得直直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杨恕自知闯了祸,很是自觉地充当起了赶马的车夫。

马车内,顾兰亭蹲坐在一角,神情温和,极为细致地在帮李承欢包扎伤口。

第16章 血迹

这人生了一副好皮相,然而大概是从小在宫中侍读的缘故,骨子里全是刻板规矩。李承欢暗叹一声:“暴殄天物!”

这么俊俏的公子,学什么文啊?!就该习武练剑,在关键时刻来个英雄救美,然后与美人浪迹天涯!

嗯!没错!不过……以信阳君这一板一眼的举止,就算是当了侠客,大概也不会是风流浪子罢?应该是个儒侠?

李承欢半眯着眼正神游天外,忽然这儒侠淡淡地咳嗽了一声。

李承欢一惊,继续装晕。顾兰亭道:“别装了。”

李承欢睁开眼,左看右看:“啊?什么?什么装?”

顾兰亭起身,没有任何波澜:“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并无大碍。”顿了顿,温声道:“我会送你到绣衣司门口,到时候让人出来接你。”

那可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李承欢霍然而起,全然忘了脚崴了的事实:“不要!!嗷……”伴随着“砰”地一声,头撞上了马车车厢。

“……”顾兰亭嘴角微微弯起一抹弧度,竟然淡淡笑了笑。

刚到长熙街,便见遥遥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那人坐在马车中,见到杨恕驾着马车而来,撩开帘子露出半张冷脸:“三弟竟然喜欢驾着马车满大街地跑,实在是亲民啊。”

杨恕立即叫停了马儿,跳下车恭敬行礼:“太子殿下。”

本来眯着眼在休息的顾兰亭瞬间坐直身子,瞥了一眼李承欢,然后若无其事地撩开帘子,语调缓缓道:“微臣意外跌伤了脚,不能下车给殿下行礼,还请殿下恕罪。”

这人编瞎话功底深厚,尤其是亲眼所见这么谦逊有礼的说谎,李承欢简直想要为他颁发大魏最佳表演奖。

这话本没什么特别,然而杨懿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李承欢还没来得及庆幸,外头的脚步声却差点让她跳起来——杨懿往这边走过来了。

他在马车旁站定,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顾兰亭:“信阳君这伤得还真不是时候呢。”

顾兰亭微微颔首:“是,微臣也没想到。”

他越是这样,杨懿就越是起了疑心,视线透过车帘朝里面瞥了瞥:“若不是知道信阳君的为人,怕是让人误会车里藏了美人呢。”

顾兰亭性格向来平稳,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乱了阵脚,他语气温和继续编瞎话:“若有那一天,微臣必定第一个禀明殿下。”

杨懿冷冷笑了一下。

李承欢听出来两个人话语间的硝烟气息,暗道不妙。正想着如何躲过此劫,忽然脑袋被人往下一按,宽大的袖子兜头盖脸地罩在她脸上。

“衣袖上还有血迹,看来的确是伤的不轻啊。”杨懿伸手掀开车帘,幽深的眸子盯着顾兰亭的白色衣袖,“孤府上有上好的金创药,一会儿让小厮送一些来。”

李承欢的小脑袋被这位谦谦君子按住,整个人伏在他腿上。心想完了,这杨懿怎么好像不把她揪出来不罢休一般?

顾兰亭淡定的声音响起:“微臣谢过殿下,有劳殿下挂心。”他说着伸出左手,“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左手掌心殷红一片,的确是划破了一道口子。

杨懿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顾兰亭竟然如此机变,甚至还有如此快的手速——以他的判断,受伤必然只是托词,这马车上定然有什么秘密。然而看着那掌心鲜红的伤口,若是再纠缠下去,便只会得了个“生性多疑”的帽子。

“信阳君多多保重。”杨懿转身,登上了自己那辆豪华马车。

顾兰亭收了带血的手掌,再次拱手:“谢殿下关照。”

杨懿坐在车内,并不急着走,一直目送着顾兰亭的马车进了顾府。

乌云渐起,本来晴朗的天气忽然起了风,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点一点,打在人的心头,教人后背有些发寒。

“下雨啦!”街头摊贩奔忙起来,“快收摊啦!这蜜饯淋透了就要坏了!”

李承欢做贼心虚,扒着窗户对着外面东张西望。

“这儿是我的静室,不会有人发现。”顾兰亭拿手帕一点点擦干净手上鲜血,语气平平:“马上会有人来给你重新上药,然后会有人送你从后门离开。”

李承欢撇撇嘴,努力眨巴着眼想要让自己有点难过情绪,然而酝酿半天,一点眼泪都没浮上来。

顾兰亭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坐姿端庄,波澜无惊地看着她。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面对那一堆刻板迂腐的老学究,心性和情绪都磨得非常坚韧。

两人对峙片刻,李承欢放弃了挣扎,换上一副笑脸,嘻嘻道:“信阳君还欠我一顿饭呢,这么快就忘啦。”

这变脸的速度,换了别人定要骂她天生的小人,可对面坐着的却是性格温润的顾兰亭。

顾兰亭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他起身向外走去,李承欢心底狂喜,然而他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又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说你从树上掉进了陷阱,坑底却没有一片落叶。”

声音温和,语调平缓,可是却比杨懿的话更有分量。

顾兰亭走后,李承欢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思索着如何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留在顾府。

没错,她想要查出宋羽昔的真相,总不能突然说“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我还有你家三夫人”这样一个一听就是瞎扯的消息吧。顾兰亭这人远比她想象中要聪明,甚至接近于狡猾——是的,生于望族长于皇宫,七岁就和朝廷那帮精于内斗的大学士打交道,顾兰亭这人肯定不好糊弄。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虽然看破她的小伎俩,却并不想追究。

很快就有侍女端着药箱掀帘进来,给李承欢用热巾敷了脚踝,又细心地涂上一层药膏,再用棉布慢慢地缠好,一切收拾完毕,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至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任何不该有的眼神或者表情。

李承欢暗叹:果然是礼仪之家,连下人都这么讲究。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仙子姐姐!!”

第17章 我喜欢严肃的

雨渐渐地越下越大,在空中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幕,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回廊下赏景。

顾兰亭的这个妹妹叫顾东篱,大概顾家祖传聪慧,这小家伙年纪虽小,心思却是十分的玲珑。

李承欢问了一句:“三哥和三嫂怎么样?”顾东篱飞快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表情就有了几分疏远,似乎这个话题是烫手的山芋一般警觉。接下来李承欢再问她诸如“为什么三哥比二哥早成亲”“三嫂漂亮吗”之类的问题,她都一概模棱两可回答。

李承欢顿生挫败之感,活了十八年竟然连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都对付不了。于是往栏杆上一趴,看着雨水滚落在芭蕉叶上,百无聊赖地道:“姐姐昨天进宫啦,有什么想问的嘛?”

小家伙立即露出两个梨涡,说话音调也十分的甜脆起来:“那仙子姐姐见到太子了吗?”

李承欢差点没咬到舌头:“太子?”

她看看顾东篱这稚嫩的脸孔,再想起杨懿那透着冷厉的眼神,后背没来由地一凉:这小娃怎么会好奇太子呢?

“嗯!”顾东篱认真地点点头:“你见到他了吗?他长得很好看呢!”

“……你怎么会觉得太子好看?”毕竟以顾兰亭的长相,他小妹居然还会觉得别人好看,这胳膊肘也忒往外拐了些。

“二哥哥好看,但是还是太子殿下更好看。我喜欢严肃一点的!”

……李承欢扶额,难道顾兰亭还不够严肃?她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瓜,说道:“杨懿那个人太冷酷啦,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小东篱长大了就知道,交朋友要选那种单纯一点的,比如姐姐这样的人。”

“不要紧。”对她的自卖自夸小家伙并不买账,反将一军道,“要是人人都单纯可爱,这世上多无趣呢!冷酷的人很爽啊不是吗?”

意识到重点不是“杨懿到底是不是个好人”而是“顾东篱为什么对他有兴趣”之后,李承欢重新认真地打量了一遍这小丫头,问:“小篱篱啊,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小丫头不答反问:“姐姐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小丫头道:“二哥哥说女孩子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要嫁给喜欢自己的人。”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喜欢的才是你自己选的呀。”

“所以二哥哥知道你喜欢太子殿下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小丫头忽然沮丧起来,低声道:“每次太子殿下来府上,我都见不到。”

以顾府的地位,这丫头如果想的话,入选太子妃简直不要太平常。看来顾家并没有想要把小女儿往宫里送的打算。

“太子来贵府肯定都是为了公事,肯定不能轻易见到啦。”

小丫头颇为落寞,托腮喃喃自语:“可我就是想看看他呢,姐姐我许的愿望一点都不灵呀。”

李承欢趁火打劫:“你带姐姐去看府里溜达一圈,回头姐姐有机会进宫了给你送信!”

春雨初歇,丝丝凉意沁人肌肤,李承欢牵着小家伙的手七拐八拐绕过各式游廊,来到一处庭院,这时,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声。

顾府一向家规严谨,怎么会有如此不懂规矩之人?李承欢正诧异,顾东篱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闪身躲进了假山后。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推门而出。一张瓜子脸,相貌平平,她手里捧着个圆形的花绷子,朝门外嬉闹的侍女婆子们看了一眼,声音温温柔柔的:“翠儿,别在院子里坐着了。这才下过雨,外面冷,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院中家奴们正玩牌玩得兴起,听见这话头也没抬:“我的姑奶奶啊,您有空操心我们,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罢。回头别又叫三公子打了。”

“就是就是,成天和我们这些下人呆着有什么用!”

“她倒是想,可三公子自从大婚之后,还来过这院子吗?哎,翠儿,你还记得吗,上次公子来还是你奉的茶呢。”

那个叫翠儿的低头“嗯”了一声,并不参与这种讨论。

“唉。”一个年长一点的摇摇头,叹息道:“宋娘子怕是一辈子望到头咯!对了翠儿,你在三爷面前还说得上几句话,下次替宋娘子好好美言几句哪!”

翠儿不满地冷哼:“好处轮不到我,这种上赶着的买卖就叫我去!”

众人哄笑起来:“谁叫三公子看你顺眼呢?看这小蹄子装得倒是清高,忘了?公子未成亲之前还想把你收入房中呢!”

宋羽昔在回廊坐下,对于下人们口无遮拦毫不介意,仿佛看破世俗一般,专心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顾东篱捅了捅李承欢的腰窝,低声道:“喏,这就是我三嫂。”

李承欢心下暗喜,正待出去套个近乎搭个话,顾东篱一把又揪住了她。

院门口出现一个青衣男子,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很是厚实,他面无表情地一挥袖子,叽叽喳喳的家奴们立即识趣地退了下去。而当那名叫翠儿的丫鬟经过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掐了一把她的屁股。

李承欢暗骂道:“不要脸的淫贼!”

“那是我三哥哥。”顾东篱压低声音道,“他会武功呢,你可千万别惹他。”

宋羽昔仍低着头专心刺绣。顾竹轩背着手在廊下悠悠转了几步,装模作样开了口:“怎么?我被贬了你很开心?”

宋羽昔不应声,手中针线穿梭如飞。

他冷哼了一声,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以为我查不出你的底细!”

宋羽昔抬头:“我父母病逝已久,几个商铺也转手到了顾家,不明白夫君怀疑什么呢。”

“是吗?那你告诉我,这只金钗从何而来?”顾竹轩咄咄逼人,“据我所知,这可是宫里尚衣局的东西。”

“你派人暗中搜查我。”

宋羽昔无奈摇头,面色如常:“父亲生前在西街有间当铺,家里有几样贵重饰品也不奇怪。再说了,如果我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底细,又岂能叫你查出线索来?你我夫妻一场,不说相敬如宾,最起码也不要心存善良,你说是不是?”

顾竹轩冷笑:“夫妻?宋羽昔啊送羽昔,你好大的脸啊。一个出身卑贱的奴才,配做我的妻子?”

第18章 你喜欢我二哥哥啊?

宋羽昔一愣:“夫君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那我就直说了吧。真正的宋羽昔十八年前就溺水而亡了。”

宋羽昔霍地站起来:“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站住!”顾竹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贴近她道:“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也想做迷惑男人的狐狸?”

宋羽昔静静地与他对视。

他挨得极近,鼻尖快要贴近她的脸。他嘴角浮出一抹暧昧笑意:“不如,今天我成全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逼近了一步,宋羽昔没有后退,只是当他的脸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侧过头去。

李承欢当即捂住了小丫头的眼。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顾竹轩一手掐着宋羽昔的脖子:“你还敢看不起我?”

宋羽昔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她淡淡笑道:“夫君自己自卑罢了。”

“你说谁自卑?!”顾竹轩暴怒,扬手又是一巴掌要扫过去,然而这次却没有成功,他的手腕被人捏住了。

一阵凉风吹过,回廊檐角下悬着的风铃玎珰作响。顾竹轩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女子:“你是什么人?”

李承欢一手狠狠推开顾竹轩,顾东篱身子侧了侧,如避蛇蝎一般躲开了。

顾竹轩不料这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手劲,惊愕过后即是暴怒,提腿一脚踹了过来。李承欢反手一抽,长剑立即出鞘,直扫顾竹轩双腿。顾竹轩袍子被生生削去一截,急怒之下也不追究“这个女人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了,疾速出手相搏,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在庭院里打斗起来。

家奴们都悄悄地趴在山石之后看这场热闹,毕竟顾竹轩欺压宋娘子不是一天两天了,难得能有个女人站出来替天行道,是以都暗搓搓的指望李承欢能把自家公子打趴打服打断腿。

有在拜师宴上服侍过的家奴们,看着有点不对劲,狠狠揉一把眼睛,“咿”了一声道:“这不是上次那个李姑娘嘛?”

顾竹轩一愣:“李姑娘?”

李承欢趁对方分神,拔腿便跑。

想跑?没门!

身后响起顾东篱的惊叫:“仙子姐姐!”

李承欢只觉得背心被什么东西用力一击,整个人朝着院门撞了出去。

恰在此时,一袭白衣映入瞳孔,“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来人身上。

“谁这么不长眼……”李承欢揉了揉磕麻了的额角,开口便骂,“有没规矩啊!会不会走路啊!好端端地往人身上撞不疼的啊!”

顾竹轩:“……”

顾兰亭:“……”

顾东篱提着裙子朝这边奔了过来:“二哥哥!”

顾兰亭回来便被父亲顾成章叫去,把朝中的事务逐条整理完,转身去找李承欢,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问了侍女,被告知和四小姐一起往明馨园这边来了。他摸了一下小丫头的头,温声道:“怎么回事?”

顾东篱指着顾竹轩道:“三哥他欺负三嫂,还欺负仙子姐姐!”

“仙子姐姐?”顾兰亭轻轻挑眉。

顾竹轩道:“……什么仙子!分明是个疯女人!是她先动手的!”

“二哥哥不要信他胡说。”顾东篱显然和顾兰亭更亲近,急冲冲地告状:“仙子姐姐她人很好的!三哥真是太过分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

听见打人两个字,顾兰亭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对她人很好这四个字并没有发表看法,只轻轻替小丫头理了一下额前凌乱的头发,道:“慢慢跟二哥说,发生什么事了?”

顾东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然她很聪明的只字不提李承欢上次翻墙的“罪证”,只说是去二哥哥的静室遇到了仙子姐姐,末了又添了一句:“我亲眼看见三哥打了三嫂一巴掌呢。”

顾兰亭与这个庶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并不是因为其身份,而是顾竹轩这个人成天混迹于三教九流,本来家族便也没指望这个庶子能有多大出息,如此一来顾成章便更懒得管教了,只求他别带坏了亲生的两个嫡子。

而顾兰亭从小入选翰林院陪同皇子读书,自是对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任何差错,所以家族对他的控制最为严厉。

好在顾兰亭也不是什么叛逆乖张的个性,更没有胡作非为的习性,因此越发的温润端庄,以至于成为所有王公贵族教育儿子的模板:“瞧瞧人家顾三公子!你就不能向人家学学让爹省心一点?!”

顾竹轩极快按耐住心头怒火,他心知和这位二哥计较是非只能是自取其辱,便暗自思忖道:这女子来路不明,二哥再昏了头也不可能为她出头,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再将她以“女贼”的身份绑起来,不愁她不肯跪下求饶。

他想着朝旁边点点头,围观的下属会意,握紧拳头蠢蠢欲动。

李承欢眼疾手快,一脚跳到顾兰亭身后:“喂喂喂,动用私刑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顾兰亭侧目瞥了她一眼,似乎是想制止她这市井无赖般的举止,最终还是忍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顾竹轩道:“二哥,这女人来历不明,二话不说就拔剑相向,我怀疑她是混进咱们府中的奸细,请交由三弟处置!”

顾东篱抢先道:“不许你动我仙子姐姐!”

“什么仙子姐姐!”顾竹轩一扯衣摆,把被削去了半边的衣角给众人看,“要不是我躲得快,她砍掉的就不是衣裳了,是我的双腿!二哥,你别告诉我,这样一个女贼,你也护着不可?”

他鼻子一哼,专门挑顾兰亭的死穴踩:“莫非这是你的什么老相好?咦……不是说二哥洁身自好从不与任何女子有私交吗?”

李承欢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

她道:“顾公子,你这么说,让人家很害羞啊。”

顾兰亭眉头一紧,预料到这女人肯定又要胡说八道了。

果然,李承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扁着嘴道:“不是你邀请我拜访的嘛?不是说公开关系吗?为什么府上还有人把我当女贼?”

“……姐姐你……”顾东篱如梦初醒,瞪大眼睛道,“……你喜欢我二哥哥啊?”

第19章 你这个禽兽

至始至终,宋羽昔都是静静地坐在廊下绣花,听见这话意外地抬头看了一眼李承欢。李承欢只当她对自己的赖皮行为有所不齿。又想到顾兰亭这人脾气温和,又极有涵养,拜师宴的事儿都能忍了,这次不妨下手再重一点。

于是,李承欢点头应和道:“是啊是啊!不对,请注意!重点是你二哥哥也喜欢我!要不然怎么会带我回家见长辈?”

听了这句,顾兰亭本想抽出来的袖子顿在了空中。

他道:“你说什么?”

李承欢道:“说你也喜欢我啊!”

他道:“最后一句。”

李承欢道:“带我见长辈?”

谁知,他如同答应“你要请我吃饭啊”这样平常的请求一样,轻轻点了下头,极为温和,又极有礼仪地道:“好。”

李承欢:“……啊???”

本朝皇帝十三岁登基为帝,祖父顾弦清为顾命大臣,这一辅佐便是二十年,加上为人清正做事严明,朝野上下无论什么派别,对他挑不出任何不满。当真配得上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如今顾弦清年近七旬,皇帝敬重至极,特意将皇城脚下最好的一块地皮划给了老爷子。老爷子自然是不肯接受,奈何隆恩难却,宅院面积过大,往精致了建显得奢靡,往简单了建显得敷衍,久居帝王侧的老太爷深知其中奥妙,于是便命人在府中建了四个园子,分别种上梅兰竹菊,既不浪费皇帝心意,也不败坏朝廷风气。

李承欢穿庭过院,暗叹道:“有权有势!”

顾家严守礼仪,李承欢自然不能直接面见老太爷。顾兰亭把她带入东边花厅,命人给她上了茶水瓜果,丢下一句:“等小厮传话。”便先去请安了。

对于见老爷子这事,李承欢除了震惊顾兰亭突然做这个决定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感想。

反正嘛,她一有“抹黑任务”在身,二要查明宋羽昔的身份,能在顾府多一天便都一层胜算,只是这“以身伺狼”的行为不是很划算。不过话又说回来,顾兰亭这样的人,最多算一匹小鹿——善良、温厚、没有杀伤力。

因此李承欢毫无压力,心安理得地坐在厅内,开心地享受着面前的美食。

红枣去掉核,里面塞进糯米,再用藕粉包裹煎炸至酥黄,上面用红糖化开浇淋,最后撒上桂花,加冰块迅速冷却,用天青色小碗装好,既好看又好吃。李承欢一口气吃得碗底一点糖渣都不剩,发自肺腑地又感叹了一句:“豪门贵族!”

有侍女进来传话:“老太爷请姑娘入内堂坐。”

堂内今天坐的人有点多,李承欢见礼落座之后,眼角偷偷往旁边一瞄,立即吓得茶盏险些失手。

搞什么!!

她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太子杨懿!!

堂上气氛格外的诡秘,只剩下茶盖碗轻轻开合的声音,每个人都将眼神定在了李承欢身上。

李承欢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顾兰亭,他正捧着一盏茶在手中,坐姿端正目不斜视,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李承欢心中抓狂,暗骂了无数遍王八蛋之后,也有样学样,端了茶浅浅抿着。

四周的眼神一变再变,嘴上没人开口乱说话,内心却是好奇得要疯了。

“信阳君怎么认识她的?”

“看上去挺般配的呐。”

“天哪我们家三公子竟私下结交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名门呢?”

“看她打扮好像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哎呀那可就坏事了。”

等等等等,众人的这些内心秘密在眼神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老太爷这才开口问道:“听闻姑娘与兰亭因公务而相识,姑娘芳心暗许,想要嫁入我顾家,是这样吗?”

这话字字句句都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可李承欢却听出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你杀的”那种感觉来。这种老狐狸的话她自然是不敢大意,斟酌着道:“回老太爷的话——”

她才开口,一旁喝茶的顾兰亭便温声打断道:“是这样的。”

顾兰亭你这个禽兽!!李承欢饮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右脚就狠狠地踩在他脚背上。暗骂道:好你个小子竟然敢坑小爷我!脸上却笑眯眯地道:“信阳君说的是。”

为了生活可以忍!

老太爷抬眼看了一下两人,又道:“听闻是姑娘主动追求的兰亭,没错吧?”

追求你大爷啊!!李承欢几乎要掀桌而起了,右脚又用力在他脚背上碾了一下,许是这回力度过大了,顾兰亭呛了一下,侧头看向她时却毫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是这样的。”

老太爷对孙子主动抢答颇为不满,扭头一瞪道:“我又没问你!”然后再看向李承欢,换上一副慈爱语气:“兰亭这孩子向来乖巧懂事,从未让老朽操过什么心。姑娘看上他,又敢主动追求,算是人生最大幸事呐。”

“爷爷说得对。”顾兰亭面不改色。

对你个大头鬼啊!李承欢脚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想要演戏是吧?谁怕谁啊!她摆出恰到好处的孝顺姿态,朝老太爷道:“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呐。兰亭他……他……”说着竟然脸颊一红,抬袖挡住了半边脸。

“啊?”老爷子被吊足了胃口,急忙问道:“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顾兰亭立即预感到大事不妙。

他眉头一皱,就见这人朝自己飞快地眨了眨眼,然后娇羞无比地道:“他、他、他他和人家私定终身了呢!”

“……”顾兰亭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出于十九年的教养,才硬生生的忍住咽了下去。

顾成章一掌击在案上:“成何体统!”

老太爷显然也吓到了,微张着嘴巴看着两人。李承欢趁热打铁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信阳君连孩子的字都取好了呢,叫……哎呀,瞧我这记性!”她一拍脑袋,朝顾兰亭道:“叫什么来着?”

“……”顾兰亭觉得,总有一天,他要封住这女人的嘴!

顾成章脸色大变,痛心疾首道:“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等有违礼教的事来!”

老太爷轻轻抚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似乎是要把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一点点地抚顺,到底是侍奉过皇帝的人,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元老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看向顾兰亭:“告诉爷爷,你起的什么字呐?”

第20章 我不喜欢

“……”顾兰亭打落牙往肚里吞,正想着如何开口,太子杨懿的声音响起。

“想不到信阳君竟是个性情中人。”他悠悠饮了一口茶,抬眸看向李承欢,开口道:“还以为信阳君会喜欢温婉端庄的。不过像李总旗这样的女子也不多见,上次蹴鞠场上风采不熟男儿啊。只是身份低微了些,但左右是官家人。总比那些身世不明的女子知根知底得多。”

李承欢觉得,用一句话可以精准的评价杨懿:像狼一样冷酷,像蛇一样阴毒。随时蛰伏在暗处,随时都可以精准无比地出击——这话句句戳中要害:性格、地位、身世。

李承欢放下茶盏,拱手一笑,全然是君臣相对的坦然:“多谢太子殿下赞誉。卑职自小被师父收养,日子虽然清贫些,但该有的教育一样没落下。后来师父被圣上召回长安,卑职便入了绣衣司当差,性格虽有不足,公务却不曾出过纰漏。今日能得殿下表扬,实在是惶恐之至,卑职必当好好当差,不负殿下提点。”

李承欢对杨懿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他似乎总能给她一种“想知道身世的秘密吗?跪下求我呀”的压力。李承欢当然是非常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的,但是却不想以被人阴森森地盯着的方式去揭开。

杨懿勾唇笑了一下,道:“好伶俐的一张嘴。朝中好久不曾有这样敢于直言的人了,李总旗让我想起一位臣子。”他看向顾老爷子,“老太师还有印象吧?”

杨懿阴毒狡诈,可顾老爷子圆融事故。他一脸难得糊涂:“谁?老夫已经十多年不关心朝中大事啦,很多人和事都快忘光啦。”

杨懿看着李承欢,眼神阴冷:“徐望啊。老太师不觉得李总旗长相和言谈都很像他吗?”

李承欢一脸疑惑。

顾兰亭则专注于手中的茶。

老爷子瞪大了眼:“徐望?哪个徐望?”似乎真的是老糊涂了。

杨懿单刀直入地道:“徐望,十七年前以谋反罪被杀,尸体剥皮抽筋,人头传示各地,此案总共株连了近千人。”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后脑勺蔓延至全身,李承欢抖了一下。

顾兰亭侧头看了她一眼。

”哦哦哦!你说那个啊!”顾老爷子恍然大悟,“那个徐望还曾是我的学生呢。和成章同一年出生的。哎……想不到他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顾成章缓缓转过头去,抿了一口茶:“十七年前的案子。似乎当时徐夫人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被株连了。若是没有这桩事,估计也十七岁了。”

他一连说了两个十七岁,顾老爷子也跟着叹息道:“哎,世事无常啊。但愿那孩子以后托生在普通人家吧。”

说话间侍女鱼贯而入,静静地布置了菜肴,大家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并不喜悦的话题开始用餐。而杨懿只是定定地盯着李承欢。

李承欢如芒在背,吃饭时瞥了一眼旁边的顾兰亭。

这位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加起来都没超过十四个字。

老太爷寒暄地问道:“你师父最近可好?”

“多谢老太师关心,师父一向很好。”

老太爷点点头:“给他带句话,有些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

李承欢愣了愣,可师父对个人私事一向忌讳如深,因此她并不好多问。

这一场家宴用得心惊胆战,在漱口的时候,她一抬眼,发现廊下有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

李承欢摇摇手,那脑袋就又听话地缩回去了。

真是个天真可爱的丫头。

待宴席散了,李承欢这才退了出来,一手按住那家伙的头,说道:“小篱篱啊,喜欢一个人不要这样明显。被他看穿就输啦!”

顾东篱抱着一个金色的鸟笼,里面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白鸟,她唉声叹气道:“我该早点出来的,这样就能避开别人,把流银送给他了!”

李承欢接过那笼子瞧了瞧,道:“你为什么要送他这个啊?”

杨懿这个人这辈子所有心思都扑在两件事上——“如何当好太子”和“如何当好皇帝”,送他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这不是冬天送扇子夏天送火盆吗?!当然,她并不想打击小丫头的单纯心意,所以就只是提醒道:“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顾东篱极为肯定的点点头:“我知道,他喜欢流银!”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流银?”

阴冷冰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承欢叫苦不迭,这尊佛怎么如何也甩不掉啊!小东篱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活泼自信,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上次看到你站在回廊下逗流银。所以觉得你要是……要是喜欢的话,就、就送给你好了。”

她捧着这只鸟笼,双手伸得直直的递过来,檐角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小丫头乌溜溜的瞳孔亮如星辰,杨懿侧目看了一眼,冷冰冰地道:“我不喜欢。”

“……”小丫头难过地垂下头去,并不是因为他这冷冰冰三个字,而是难过自己没有拿出他喜欢的东西。她小声道:“那你喜欢什么呀?可以下次送你吗?”

杨懿又冷冷瞥了一眼顾东篱,再审视了一下李承欢,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没有回答小丫头这个小心翼翼的问题,转身朝前走去:“是时候回宫了。”

身后的侍卫太监等人连忙跟上,李承欢道:“殿下还没回答这小丫头的话呢!”

杨懿回过头来:“她问我就要回吗?”

果然够冷酷无情,李承欢真想摇醒小丫头的美梦,直接告诉她“这种男人天生就是伤害女人的”,不过她还是很克制地说:“小丫头等了一个多时辰,就为了给你送礼物,不管喜欢不喜欢,殿下不可以先接受再说吗?”

“不可以。”杨懿冷冷地说道。

“……”李承欢真想抽出长剑直接劈下去。如果对方不是太子的话。

顾东篱扯了扯她的衣袖,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没事的啦,我下次一定能送出他喜欢的礼物!”

“小篱篱真是好单纯善良!”李承欢对她这种大无畏的精神给与了口头上的支持。

突然,一个身影飞快掠过屋檐。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宋娘子!”

第21章 失足落水(加更感谢书友铭铭朵朵打赏)

李承欢不能理解,为什么顾府的少夫人要在晚上站在荷花池边上。

宋羽昔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位“武功看上去很厉害”的女子突然从天而降。

所以当侍女尖叫着推开扑过来的李承欢,她侧身一闪没有拦住。

“救命啊!!”

“噗通!”

毫无防备的李承欢跌落在池子里。

反应过来后的宋羽昔惊呼:“来人啊!李姑娘落水了!”

侍女束手无策:“姑娘不是会武功吗?飞上来啊!”

李承欢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吐出几口冷水,咆哮道:“老子怕水啊!!!”

岸上三人面面相觑:“怎么办?”

宋羽昔当机立断:“快去叫二公子!”

而此时二公子顾兰亭正被老爷子拉着在下棋。

三月的天气并不算太冷,老爷子仍披着厚重的狐狸毛风衣,坐在窗前执着白子的手指有些微颤,适逢有侍女的脚步声走过,顾兰亭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温声道了一句“不宜喧闹”,顺手将窗子给合上了。

老爷子嘿嘿一笑:“顾家几个晚辈中啊,就数你小子心思最细做事最妥帖……顾家的未来,不用爷爷发愁啦。”他将白子落定在棋盘上,絮叨着道:“当然,你大哥梅台也是个拔尖儿的人才,可惜喽,一份驸马的殊荣盖下来,再大的志向也只能掐灭喽。”

顾兰亭应道:“爷爷放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兰亭明白。”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你一向很明白。”老太师对这个孙子格外看重,不仅仅是因为顾兰亭打小就表现出的惊世才华,还因为他有一份坚韧平和的透亮心性。

顾家人才辈出,祖上出将入相的太多了,身居巅峰笑傲群雄,功名利禄早就如同过眼云烟。而当今天子心性冷酷,太子更是出于蓝而胜于蓝,老爷子如此神机妙算的人物,自然想到了日后太子登基之后顾家的处境。

顾家连续出了个儿子金榜题名,嗜权如命的皇帝怎能安心?

而顾家世代已经尚了六位公主——谁都知道驸马不能参政议事。顾兰亭更是自小就入选翰林院,说好听点是侍读皇子,说难听点是入宫为质。眼下终于金榜题名,又难道要娶个公主毁掉前途?

老爷子正琢磨着运筹帷幄的权术,一不留神让棋盘便让孙儿占了先机。

老爷子眉头一皱,立即坐正了身子全神贯注投入棋局。他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围棋高手,见招拆招步步为营,然而面前这位年轻的孙儿自小在宫中长大,对任何精于算计磨练心性的游戏早就游刃有余。只需五分功力便能杀得老爷子额头冒汗。

尽管如此,老爷子还是觉察到了孩子的体贴,他露出欣慰笑意,语重心长的说道:“兰亭啊,为别人考虑是好事,可过度的忍让会成为罪恶的帮凶呀。”

顾兰亭心知自己故意让棋的天机被识破,无奈道:“孙儿只是想让爷爷高兴罢了,如果是别人,肯定不会如此。”

老太师狡猾一笑,从袖子里变出一枚棋子:“你看,老头子我留有后招呢……兰亭啊,这些年在宫里很辛苦罢。”

顾兰亭浅浅一笑,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

老爷子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想到让那丫头来堵皇帝嘴的?”

顾兰亭道:“什么都瞒不过爷爷的眼睛。”

老爷子道:“这丫头你不要小瞧,以后用处大着呢。”

顾兰亭思忖片刻,道:“爷爷这意思是?”

老太爷露出老顽童一般的神秘笑意:“跟爷爷说实话,想不想娶她?”

顾兰亭一愣:“爷爷这是何意——”还没说完,突然有侍女推门而入:“公子,李姑娘落水了!”

荷花池又大又深,李承欢双腿蹬了几下感觉没个底,所幸的是抱住了一根浮木。她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快来人啊……我撑不住了……快来人啊……”念叨到第六十六遍的时候,丫鬟们喜道:“二公子来了!”

顾兰亭疾步而来:“怎么回事?!”

李承欢如同看见了观音菩萨,张开双手:“快救我……啊啊啊啊!”水花飞溅,松开浮木的她跌进了水中。

赶来的家奴立即跳进水里去救人。

忽然,李承欢扑腾着钻出水面,吐出一大口水,换了一口气,忽然脚后跟被人用力一扯。她猛然回头,看见一个蒙住脸的黑衣人!

李承欢惊呼:“有刺客!!!”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水面腾空而起,如同飞鸟掠过。

“追!!!”数名护卫飞身上岸,李承欢双腿发麻,绝望大叫道:“哎哎哎你们先救我上去啊!!”话没说完咕噜噜又吞了几口冷水,这时,衣袖一沉,整个人被人陡然拖住。

李承欢回头一看,顾兰亭正单手抓着她的衣袖。他水性极好,带着一个人往回游并不吃力。

李承欢道:“哎哎哎,你干嘛不直接拉着我的手呢?万一把袖子拽断了怎么办?再说了抓着我的袖子好费力啊不是吗?”

顾兰亭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但那眼神却不同于以往的温和,带了一点警告,仿佛在说“你有一天死了肯定是话太多被人打死的”。

李承欢才不管,反手便去扣他手掌。

顾兰亭本能的一避,李承欢松手抓了个空,噗通又往水底沉去。

“啊!你怎么这样……”几口水灌进鼻子,李承欢眼前一黑,湖水漫过了耳朵。

黑暗中一双手从后腰穿过,抱着她奋力一蹬,游到了岸上。

顾兰亭抱着李承欢上岸,把她放在石凳上,从从容容地转身,对宋羽昔道:“弟妹好。”

宋羽昔回礼:“二哥好。”

李承欢连咳几下,吐出一口冷水,再抬头时却是一脸焦急:“宋娘子,你没事吧?刚刚湖里那些刺客,就是想推你入水的人!”

顾兰亭一愣:“你是说,这些刺客是朝宋娘子而来?”

宋羽昔亦是一愣:“要杀我?”

李承欢点点头:“事不迟疑,赶紧加派人手去追!”

顾兰亭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而宋羽昔紧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第22章 顺藤摸瓜

李承欢却围着宋羽昔左右查看,“宋娘子最近有接触过什么人吗?”、“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仇家。”、“身边是否发生过异常的事。”

在得到“没有”、“不曾”、“没发现”肯定的问题之后,李承欢陷入了沉思。最后,她突然一拍脑袋,问道:“顾竹轩呢?你夫君去哪里了?”

“他啊。”宋羽昔无奈,“一天到晚不在家的,二哥也是知道的……”

李承欢惊奇道:“那他一天都在外面干些什么呢?”

宋羽昔摇头:“他和我话都没几句,我怎么能知道……”

李承欢震惊:“夫妻之间都不说话的吗?天啊你怎么能忍受?”

顾兰亭皱眉:“你不冷吗?”

“不冷……啊嘁!”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喷嚏,顾兰亭又道:“督捕司的俸禄是不是也叫你领了?”

“啊?”

“不然怎么操心这么多?”

“你……”李承欢正想顶嘴,忽然一件衣裳落在肩头,她惊愕抬头,对方却是依旧温和,双手按在她肩,像是关心一个普通人:“夜里风凉。”

赶来救命的当口还能准备一件风衣,这人是多么的未雨绸缪啊!

宋羽昔立即道:“我去给姑娘熬姜汤,去去寒。”她说完就拉着丫鬟要走,丫鬟不明所以,嚷嚷着:“哎哎哎,摘的莲叶还没拿呢。”

“快走吧一会儿再来。”

“等等我!”

脚步匆匆,像是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本来只是一件普通不过的小事,被这么一弄好像变得暧昧了几分。顾兰亭骤然松手,微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

自认厚颜无耻的李承欢却并未觉得尴尬,她正手忙脚乱地整理湿漉漉的头发。红色发带缠绕着乌发,在水里泡了半天打了无数个结,越扯越乱糟糟。

顾兰亭默了默,最后还是伸出手去,替她一点一点解开发带,顺手又帮她把风衣系好,打了个结。

整个过程不言不语,动作也轻柔自然,虽然是亲近之举,指尖却保持着距离不曾碰到她的皮肤。

李承欢脑子昏昏沉沉:“我觉得那个刺客要害宋娘子。”

“看清长相了吗?”

李承欢摇摇头,用手比着道:“那人看上去很高,有点壮……”她费力地回忆着,忽然眼前一阵眩晕,整个人陡然向后栽倒。

“李承欢!”

李承欢被几个家仆抬着安置在了顾兰亭的静室。

侍女帮李承欢换了干净衣服,又用热水擦了身子,喂了一些药。大夫说并无大碍,可李承欢一直闭着双眼,没有要醒的迹象。

顾兰亭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向下人交代了几句“好好看着”、“醒了通报”、便掀帘而去。

李承欢当然不会这么快醒来,她在等一个人。

直到半个时辰后,门帘响动,听见外面侍女的声音响起:“少夫人来了,让我端进去就行啦。”

宋羽昔温温柔柔的道:“我来吧。李姑娘为了我才落的水,照顾她是我应该的。”

她缓步走到李承欢床前,坐下,用勺子舀了一口姜汤,吹凉,然后往李承欢嘴边送。

李承欢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道:“宋娘子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宋羽昔并不意外,缓缓放下勺子,声音温柔得如同一折就断的新荷:“那日顾竹轩打我,是为了一个叫连绿的姑娘。”

“什么?”李承欢惊讶,“那连绿不是万花楼的花魁娘子吗?”

宋羽昔忽然尴尬地笑了一下,道:“他是万花楼的常客。”

放着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理,却夜夜留宿青楼,这实在是有失德行。

而且顾竹轩只是六品文散官,这个级别朝廷连管都懒得管。这次当街掌掴发妻,被御史揪住弹劾到皇帝那,纯属积累太多不良记录一次性清算罢了。

而作为他的妻子,这辈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承欢叹了口气,安慰了她一句,又把话题转到重点来:“所以你觉得是顾竹轩想杀掉你?”就算是为了娶一位妓女,也不必除掉正妻啊——大魏律例,良贱不婚。虽然可以有别的办法暗中可以有操作空间,但她并不认为顾竹轩有能力冒这个险。所以连娶进门的可能都没有,杀掉正妻又能怎样?

宋羽昔摇头道:“是那位姑娘背后的人要杀我。”

李承欢微愣。忽然想起那天公主要打要杀的场面,似乎也不全是醋意,还有着那么一点隐隐的仇恨。难道是自己当时被表象蒙骗了双眼?可这个连绿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思量许久也想不透,李承欢便顺着宋羽昔的话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你?你到底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我……”宋羽昔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如烟如雾,“我只知道,顾竹轩手中那根金钗,是她给的。”

“金钗?”李承欢想起顾竹轩的话,“所以……你真的是宫里的人?”

“不!”宋羽昔猛地抬头,连连摇头,“我祖籍金陵,父亲十年前从金陵迁入长安,一直在长安经营布料生意,和宫中从无瓜葛。”

这和摸清的底细一模一样,李承欢姑且当她说的是实话,也并不盘根问底,只道:“我会帮你盯着他们俩人,如果你有新的发现,也请务必及时告诉我。”

宋羽昔十分配合地点点头。

李承欢又借机打听了一些事,比如顾府三位公子的日常,被告知大哥顾梅台住在公主府不常回家、二哥顾兰亭每天宫中府中两点一线,这二人均是作息严整规规矩矩,听上去只有顾竹轩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恕在下冒昧,宋娘子少年失怙,如何嫁入顾府的呢?”

“啊……”宋羽昔不料她突然问这么一句,愣了愣才道:“因为家父曾和老太师有一面之缘,后来家父去世,老太师便托媒定了亲……”

“啊……这样啊。”李承欢若有所思,“那令尊和老太师是怎么认识的呢?”

老太师位极人臣,待人却宽厚谦良,会认识一个街坊商贩并不奇怪,但是关系亲密到可以牵线后代婚姻,这就是非同小可了。

“是很久之前的事啦。老太师在店里突然头疾发作,是家父冒雨背着送回顾府的。”

这个宋羽昔看起来柔弱可欺,实际上聪明得有些意外。每个问题都如实回答了,可每个答案又什么用都没有。李承欢出色的审讯技巧在她这毫无用处,不免有些怀疑人生:难道上课睡觉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这边宋玉昔察言观色,想了想,主动问了个问题:“听说李姑娘是被师父收养的?那你可知他为何一直没有娶亲?我听说是因为当年得罪了顾家……”

这不鸣便罢一鸣惊人的爆料着实让李承欢吓了一跳:“顾家??!”

“你不知道?”宋羽昔的诧异恰到好处,“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就是——”

这话还未说完,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侍女远远的见礼:“给二公子请安!”

第23章 好无情呐

宋羽昔离去之时,顾兰亭的眼神在姜汤上停留一瞬,却并未多说。

李承欢立即换上一副泼皮无赖的笑容,道:“信阳君,我饿啦!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顾兰亭微一点头,侍女端进来一份花生粥。

李承欢闻到香味,一骨碌爬起来,喜道:“我就知道信阳君最好啦!”

顾兰亭嘴角微微一抿,算是回应她的夸奖。

李承欢逗弄的心思油然而生,于是托着腮朝他笑如春花:“我要你喂我吃。”

“……”顾兰亭被坑的次数多了,免疫力直线上升,这回倒也不窘迫尴尬了,施施然地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捏在手里,静静看着她。

李承欢眨了眨眼,波光粼粼的水眸里尽是绵绵情意:“我不管,你马上喂我吃!不然我就找老太爷告状,举报你推我落水。”

顾兰亭无动于衷。

李承欢捧心做痛苦状:“信阳君好无情呐,刚刚才带人家见过爷爷,转眼就把人家晾在一边!早知道就不跟你狼狈为奸了!”

顾兰亭若有所思。

这人定力实在是如同禽兽般非人,李承欢逗弄无果,哼哼两声:“我去老太爷面前拆穿你!让老人家知道你这不肖子孙在演戏!”说着便伸手自己去端碗。

不料,顾兰亭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床边,表情温和地道:“张嘴。”

“啊?”李承欢没反应过来,他却拿过那碗粥,以自然得近乎娴熟的方式舀了一勺送近她唇边。

李承欢愣愣地张开嘴吃了。他眼神专注:“好吃吗?”

李承欢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秒就觉得不对劲——等等,他这娴熟的喂饭技巧,哪儿来的??

顾兰亭看了她一眼,道:“东篱比我小六岁。”

他动作不疾不徐,每一勺都恰到好处,小小的一碗粥吃得很慢,李承欢从来不是个慢性子,可这时竟也莫名跟着安静了下来。一碗粥吃完,他又拿手帕轻柔地替她擦干净嘴,这才温声道:“感觉如何?”

这便是信阳君式的反击了。你不是说要告状吗?现在还告吗?

李承欢捧脸好一阵无声偷笑。“信阳君,你真的好可爱啊。”

说完这句,她忽然露出脸来,双眸盛满星光,瞬息之间伸手握住了他手掌。

顾兰亭身子微倾,不自觉避开半步:“做什么?”

面前这人却牵着他不肯松手,歪头看着他道:“你真可爱,真好看,我想嫁给你!想天天要你喂饭!”

“……”

“你别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没开玩笑!你要是不愿意给我喂饭也成。”

她眼神真挚,十分认真地道,“我给你喂!”

顾兰亭用近乎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甚至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这人脑子没有烧坏之后,他极轻极缓地说了五个字:“你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

他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淡笑,连带眼角眉梢都有了几分柔情,看得李承欢心口猛然一跳,竟然觉得这笑容分外明媚。

他说出了一句让李承欢两眼抹黑的话:“后天随我面圣。”

李承欢当然知道,顾兰亭并非容易被惑之人,可她揉着脑袋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算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还能把小爷我吃了不成。”更鼓响起,李承欢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朝里面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时候,李承欢醒来了。她双手枕在后脑勺上,双腿翘起摆出一个“小爷”的姿势,想起了夜里的梦。

这梦有点莫名其妙。

梦里她竟和顾兰亭一起念诗作对!犹如神童附体才女下凡,出口成章落笔生花,与顾兰亭夫唱妇随,哦不对,狼狈为奸。当着传旨太监的面,一口气背下万字长篇赢得满堂喝彩!

李承欢撇撇嘴,心想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兰亭者爱学习啊!顾兰亭这人绝非什么谦谦君子,肯定是个妖怪转世。这才在他的静室睡了一夜,竟然连做梦都渴望念诗了!

太可怕了!要知道她最烦的就是读书写字!李承欢的人生哲学是——学习不如练剑,练剑不如吃饭,吃饭不如睡觉。所以这会儿她看看天色,决定还是继续睡一觉。

她一脚踢过被子,正准备再睡个回笼觉,门外忽然一声炸雷:“李承欢,你给我出来!”

回笼觉被强行破坏,简直算得上血海深仇,李承欢很炸毛:“哪来的妖怪敢在小爷门口造次!回你的山洞嚎去!”

门被拍得震天响,那人依然气势汹汹:“给我出来!”

侍女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公主殿下,您……请您听小的解释,这位姑娘并非您想的那样……”

解释?什么并非想的那样?李承欢暗笑:不就是在信阳君的静室睡了一夜吗,又不是在他卧室睡了一夜,又不是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夜,有什么好解释的!解释你个大头鬼啊!等等,她说什么?公主?

!!!

嘉宁公主!李承欢登时脑子一麻,所有的睡意烟消云散。她一骨碌爬起来:“公主殿下请稍等,容卑职穿好衣服!”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大清早的堂堂公主就往太师府中跑,李承欢飞快地掀开被子穿衣穿鞋。嘉宁在门外怒发冲冠:“快点给我滚出来!”

李承欢打开门,一个巴掌毫无预兆朝她面门而来。她闪身往门口一跳,嘉宁整个人就朝着门里扑去——李承欢并没有拦。这样仗着自己权势毫不讲理的人,就该让她多摔几个跟头。

侍女脸色大变,飞身扑过去,嘉宁的膝盖在桌子边沿磕了一下,侍女忙跪了下来。她恶狠狠地推开侍女,朝李承欢道:“你怎么会睡在顾兰亭的房中!”

李承欢双手抱胸靠着门:“什么为什么?顾兰亭这么大个人了,我还能强行霸占他的房间不成?当然是他请我来睡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嘉宁简直要气疯了。昨天收到消息说,顾兰亭竟然带着那个叫李承欢的女人见了老太师,她就暴怒得想杀人了。

第24章 公荐主找茬(求推荐票)

一大早用完膳就匆匆往顾府而来,竟又得知这女人晚上宿在他的房里!嘉宁怒道:“胡说八道!信阳君从不近女色,怎么会让你留宿房内!”

“这你就得去问他本人咯。我也不知道呀,为什么不近女色的信阳君会对我感兴趣?也许是觉得我与众不同,于是一改冰清玉洁,愿意与我合流同污。”李承欢满脸都是无辜。

“你闭嘴!!!”嘉宁一脚踹开碍事的侍女,骂道:“信阳君堂堂正正,你休想毁他清白!”

李承欢愕然:“有没搞错?我一个女孩子,要毁也是毁我的清白好吧?!”

嘉宁忍无可忍,伸手要来抓她。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庄重的礼乐。

家仆们侧耳静听一瞬,立即朝前堂快步奔去:“这是惩戒之乐!”

顾家对后代虽然管教严格,却并不提倡打骂。每有小辈违犯家族规矩,便罚跪东堂半日,且以庄重礼乐伴之。这惩罚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却是人人闻之色变——礼乐一起,整条街坊都听得到。试问谁愿意让自己恶名远扬?

李承欢和嘉宁顾不上方才的恩怨,对视一眼,立即跟了上去。

东堂外面,早就跪了一地的小辈。

李承欢赶到之时,顾东篱和宋羽昔跪在最外面的位置,小家伙正扁着嘴巴和嫂子撒娇。一扭头看见李承欢,瞬间如同看到了救星,抱着她大腿低呼道:“仙子姐姐!我们所有人都被罚了!姐姐快去跟爷爷求求情吧。”

李承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让你们都跪在这里?”

顾东篱道:“宜阳公主回来了!要我们当场写文章,写不出来的就以家规惩戒!”

”写文章?”李承欢挑眉,“这不是你们顾家最擅长的嘛。”

宋羽昔低声道:“她要五千字。”

“……”

这宜阳公主回婆家是来找茬的吧?是吧?当庭拟作五千字,别说写不出来,就是能写出来,那手也早就残废了。李承欢无语望天,你们自求多福吧,这个忙她还真帮不了。

堂前石阶上,跪着的小辈越来越多,大多数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领受惩罚。李承欢扫了一眼,不见顾兰亭的影子。暗道:“这顾兰亭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神童转世啊,这都难不倒他?”

堂内突然一声怒斥,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门内摔了出来。

由于摔得太急,他的身子在门口石柱上撞了一下,然后脚底一滑,四仰八叉跌在众人面前。这姿势十分的不雅,他满脸狼狈的抬起头,如同一只败家之犬。正是成天不学无术的顾竹轩。

旁边小厮连忙把他扶正跪好,顾竹轩一把甩开左右,低骂道:“老子用不着你们管!不就是做文章吗,有翰林院老师亲自培养,当然高人一等了!”

不用说,他这话是在讽刺顾兰亭。李承欢很是同情地想:让顾竹轩这个浪荡子来和顾兰亭比试文章,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点……算了算了,这种家族内部热闹不管我的事,我还是回去用个早饭补个觉来得实在。

她打了个呵欠,转身就往回走。

然而腿刚刚一抬,身后陡然响起太监尖细的嗓音:“公主有令,传李承欢——”

李承欢脚步僵硬地一顿,缓缓地回头,满脸堆着笑朝那太监道:“这位公公,您是不是误会了……卑职并非顾家之人,不需要参加这种家族考试……吧?”

那太监哼了一声:“公主叫你进去你便进去,废话那么多干嘛?!”

李承欢叫苦不迭,门外一个嘉宁公主,门内一个宜阳公主,一个赛一个强势霸道,这顾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呐!她快步迈上台阶,“吱呀——”仿佛期待已久,大门被完全推开,两个宫女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道:“请吧。”

李承欢稳步入内,宫女立即把门合上。堂内光线顿时暗下来。

“这看上去像是要关门打狗啊……”李承欢内心再次编排了一千遍,随着宫女的指引在右侧最末的位置坐了。有顾府的侍女上来奉上茶果点心,李承欢趁着这功夫,偷瞄了一眼左侧位置上的宜阳。

这宜阳公主今年二十三岁,是皇帝第二个孩子。上扬的眉,细长的眼,虽然脸上神色平淡,眼角却是藏不住的威严。婚前喜爱结交大臣,对朝政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皇帝对其很是信任和欣赏,很多时候甚至会让她出入翰林院,与老学士们一同参与政务分析。

这样一个迷恋权力的女人,她对朝堂摸得越清楚,臣子们就越避之不及。暗地里烧香拜佛对天作法,祈祷她嫁给自己的政敌。

是以当时她挑中年轻的探花郎顾梅台,很多人都松了口气,背过身又忍不住暗骂皇帝老谋深算,一桩亲事就这么简单的把顾家的从文之路堵死了。

宜阳公主婚后依然住在公主府,除了每月十五来顾家例行公事——代替皇帝检查顾家小辈的学业。此时东堂大厅内,除了两任太师和公主夫妇,小辈中只剩下顾兰亭还在位置上。

他正襟危坐于书案前正在写字。落笔沉着,字迹凝重,神色亦是十分专注,听到李承欢进来的声音也并未抬头。仿佛真的要当庭拟作五千字的长篇才肯罢休。

堂上主位坐着的仍是顾老爷子。老太师见惯了大风大浪,与宜阳谈笑自如,全然不把门外跪着受罚的小辈当回事。而他旁边的顾成章则面色凝重,盯着对面的顾兰亭一言不发。

而整个堂内最特别的当属李承欢,从侍女端上茶果点心开始,她便坦然地开始吃了起来。宜阳身边的宫女见状翻了个白眼,她极其大方地端上青玉小碟,笑眯眯地道:“这位姐姐一大早就瞪眼看人,是不是没吃饱心情不好?要来一个?”

宫女翻了一个更大的白眼,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李承欢也不在乎,摇头笑笑,继续夹了一只绿豆糕塞入嘴里。你也是当差的,我也是当差的,咱都是给皇帝办事的,何必这么分个三六九等看不起人呢!

宜阳抬眸的瞬间,正巧看见李承欢脸上的表情。李承欢这时正将第三只绿豆糕夹起,宜阳一字一顿道:“李承欢。”

“卑职在。”

李承欢放下筷子,宜阳却不说话了,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连带茶叶沫子都在齿间磨碎了。

她缓缓放下茶盏,道:“听说你是信阳君的相好?那你能写千字文章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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