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 xp1024.com
《女神》


正文 前言

浸染日本古典戏剧至深的三岛由纪夫,文学作品中处处可见“能”剧、“歌舞伎”、“狂言”、“谣曲”甚或希腊悲剧的影子。有的取其豪华壮丽的场景,有的吸收缠绵俳恻的情节,无论追求绚烂的“样式之美”或采撷动人的“精神之美”,三岛的小说世界俯拾可见日本传统的戏剧精髓。他之所以对传统艺能垂青,要追溯其幼年时期;由于和祖父母同住,经常随长辈观赏歌舞伎的演出,使得进入大学後的三岛对戏剧如痴如狂,不仅自己撰写剧本,甚至亲身粉墨登场: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于东京帝国剧场演出处女作《弁天娘女男白浪浜松屋店先的场》,之後便一头栽进如梦似幻的戏梦人生,直至昭和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自卫队前演出的切腹自杀一幕,何尝不是悲剧中最壮烈的终结方式。在三岛的生死观中有强烈的爱国危机意识,也有中世的末代绝望悲调,纠结的矛盾不仅反映于多样的作品中,也在现实人生中尽情演出,真令人不得不喟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回到本书主要作品,观其铺陈,相信也会令许多读者觉得情节颇富戏剧性。周伍是一个病态的完美主义家,他把自己的妻子——依子塑造成心目中十全十美的女神形象:外表雍容华贵,仪态端庄大方,无人不赞叹他拥有一座无可挑剔的女神塑像。然而战争的一场大大摧毁了他的珍藏,依子失去完美的外貌,也觉醒多年的自我已遗失;不甘罢休的周伍继而把目标转向豆蔻年华的女儿朝子身上,把用于妻子的那套加诸于朝子之身,冀求再寻回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天真无邪的朝子正一步步嵌入父亲理想中的规格当儿,爱神的箭使她的生活掀起狂涛巨浪:一位是门当户对、文质彬彬的俊二,另一位是魅力四射、个性浪漫的画家斑鸠,当读者们陷入选择题的苦阵,并任由三岛吊足胃日时,却发现如此令人意外的结局:俊二早有清妇及私生女,而朝子属一意的画家竟是母亲的情夫!

的结局似乎有悖于主题意识,陷入复杂的感情方程。如果说夏日漱石小说中的女性群像是“永恒的化身”,那麽三岛由纪夫作品中的女性群像则是如中所暗喻的“完美的形象”,这种“洁癖的美”是中主人翁所凭藉的脊柱,在男人疵荫下的女人多少都是盲目的,只要是悦己的男人,哪位女性不愿扮演他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可悲的是,人毕竟抵不过春花秋月;繁花落尽时,也是美人迟暮失宠的时候。三岛在一文中有暗示女性应自我觉醒,勿沦为男人附庸的良心建议,却也苛刻地点出女性主义的最大敌人——恋爱,男人终究要略胜一筹。

本书除了中篇小说之外,另有四个短篇《接吻》、、《恋重荷》及《鸳鸯》所组成。《接吻》和的格局迷你,可视为精致的散文或极短篇来阅读。《接吻》其实不是肉体的结合,而是诗人的鹅毛笔和女画家的画笔“接吻”,算是一种心灵式的交媾,却也是一厢情愿的交换。而所描写的则是一段跨越时空的宿世情缘,可见在三岛的感情观中,或也相信命运及缘份,然而宿命的安排是否都是空留遗恨的结局,三岛不做辩驳,只在中安排男女主角紧紧相拥,丢下一句:

“只要这麽做好了。”

必真是千古留传不息的神话,是心中对爱的执著与坚定纵横时空若干年,使得“你”和“我”再度重逢。三岛经常在文学作品中有意无意地流露“殉教的美学”,属於三岛式的浪漫,没有恣肆的矫情,却有浓烈的离索。

勤于各项运动、精通武士道的三岛,另一方面也对细腻凄美的戏剧有浓厚的兴趣,人恋重荷二篇的发想即源自日本中世纪的爱倩故事,文中对绚丽夺目的和服、古典传统的礼俗有入微的描写,足见外表粗犷的三岛,内心世界不仅感情充沛也易感易伤。《鸳鸯》表面叙述的是一对情侣结缘的经过,实则带有强烈的自嘲意味,文末提至:

“这真是巧啊!久一和五百子的母亲都是受了小说家的欺骗而生下他们呢!不过你大可放心!这小说家并非同一人。小说家简直是到处皆是!然而他们的母亲却以诅咒艺术作为胎教,结果就生下了这麽完美的孩子啦!你想知这今天这对新婚夫妇最大的幸福是什麽吗?那就是啊,他们各自都不知这自己出生的秘密。”

一般人对“小说”的直觉反应,无非是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神话情节,然而不可否认地世上有许多人的确是“小说”的信仰者,三岛虽认为小说“欺骗”了他们,可是也使他们生下“完美的孩子”,无异一方面自嘲身为小说家的无奈,一方面也替所有小说家辩护。《鸳鸯》的立意不在情节技巧,而在于三岛至真至热的切切寄盼。

影响三岛至深的日本能剧本来是指一般歌舞剧,明治以后称为“能乐”,题村取自和歌、源氏物语、平家物语等,思想融合了密教、末法思想、神道、文学等,是一种高度的舞台表演艺术,也由于传承已久,从事能乐工作或醉心于日本传统戏曲的人们,骨子里都有一股忠胆坚毅的血脉,三岛的作品如《丰饶之海》等钜作也承袭了此等磅礴的气派。相较之下,本书所收录的中、短篇或许显得不够突出,内容也不见崎岖险峻,然作为三岛的写作精神探照,尚有端倪可寻,尤其在小说世界与戏剧舞台上交替活跃的三岛,可说是小说界的名伶,戏剧界的墨客。

正文 第一章

“又到了使用阳伞的季节了。”朝子说。

“我买一把送你。我看有法国风味的长柄伞不错,朝子适合使用那一型。瞧,有个戴太阳眼镜的女人走过来了。朝子,你绝对不要戴那玩意儿,那不适合你。”

“爸爸讨厌太阳眼镜吗?”

“只有对自己的眼睛缺乏自信的女人才戴那种东西。好端端一双漂亮的眼睛,何必把它隐藏起来,而且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不正经的女人,好奇怪。”

父女俩走进卖阳伞的店里。到底要买那种样式的,作父亲的周伍倒比女儿朝子更热心于选择。她站在一旁,由于过度受到照顾,好像每一把都不错,到最後反而失去原先想要的欲望。

“要搭配这件洋装,最好是拿粗条纹的。”

店员索性拿出十多把伞让他挑选。周伍要独生女儿站在镜子前,一下子把伞收好夹在腋下,一下子又撑开,不厌其烦地变换各种姿势。

“看不到阳光穿过伞面投影在脸上的效果。朝子,站到外面去,马上就好。”

“哎呀,那多糗嘛。”

朝子眯着眼睛望向阳伞店外街头的夕阳。那是五月中旬强烈的盛夏光线,太阳微微偏西。对面的大楼早已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橱窗也变得有些昏暗。

朝子已习惯被人们注视。但习惯并不意谓着不在乎。无论在电车内,在戏院里,或者在餐厅,凡是朝子所到之处都引起男人的往意。一个人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是件可怕的事。少女时期的她什麽都不懂,但是随着年龄的成长,她逐渐了解圣经上所说以眼睛奸淫那句话的恐怖意义。她感到自己尚未被玷污的纯洁身体,似乎被那些邪恶的目光噬蚀着。

在美国的漫画中就有这类的情节,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走着,一对中年夫妻驻足看她。太太所欣赏的是那位美女的服饰,先生则彷佛正在看一位全裸的美女。

朝子无法深刻地体会那种感觉,因为有那种感觉的男人毋宁是一个色情狂。但她可以感觉到投向自己的那些眼睛,大都含有特殊的意味。也许在这些可怜的男人当中,有的只要单单注视着路过的朝子,就能终日沈浸在飘飘然的幸福中。这种说法并不夸大,事实上,朝子的脸庞虽不具备足以使人产生冲动欲望的魅力,但也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艳美貌。她那散发出女人味,具有明朗气息、快活亮丽的美,让人口在忍不住想去亲近她。

买好伞走出商店,已是天黑时刻,新伞暂时派不上用场。

“肚子饿了,去吃饭吧。”周伍说道。

这位父亲非常亲切,但亦相当专制,真不知道这两种极端的性格是如何在他体内维持平衡的。他并没问女儿是否肚子饿了,只是按照自己的感觉,决定是该去用餮的时刻。可是他决不以专制独裁的口吻告诉他人自己的决定,而是带着年长绅士所有的高雅微笑,以既亲切又充满关怀的语气来表达,使得朝子无法反抗他。

尽管通货紧缩造成经济的不景气,但傍晚时刻的银座,依然充斥着穿著初夏轻便服装的人群。这其中,真正为购物而来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是为了享受散步的乐趣。人行道已经十分狭隘,一旦拐进巷子,路面骤然变得凹凸不平。原木就狭窄的道路,因为施工而四处堆积着砂石。

每当经过这种道路,周伍总会忍不住嘀咕两句。

“东京的官员们真该去尝一尝巴黎香榭大道的灰尘,这算什麽道路嘛!真不是人走的。”

周伍是一位道道地地的文明批评家,每当遭逢这类事情,总是激昂慷慨地说着。大致说来,周伍的前进态度和战後那些虚有其表者是不同的。早在战前,当他结束十年旅居海外的生涯返回日本时,便大兴土木盖了一幢洋房。里面没有一张榻榻米,当然也不需脱鞋即可进入,他就在那里一直住到战争末期。後来这幢洋房毁于战火,不得已,他只好在田园调布购置未遭战火蹂躏的日式房舍定居。此後,只有夏季时一家人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才得以恢复纯西式的生活。

战前,周伍是某财团所属商社的海外分公司代表,调回日本後,继任总公司轻金属部门的董监事。经过战後数年的放逐生涯,目前活跃于与旧公司有密切关连的某公司,担任常务董事。虽然生活忙不可支,他依然维持每周一次陪女儿到街头散步的习惯。每逢那天,朝子便在父亲下班时刻,来到位于日比谷某大厦五楼的办公室接他。

——周伍推开餐厅的正门。虽然是女儿,周伍也待之以淑女之礼,让女儿优先进入,然後自己再跟进。他的动作比年轻人更为自然,丝毫不矫饰。若是轻率的人看见他这种礼貌的学止,再加上朝子令人心动的美丽,或许会将这对父女误认为是一位年老的绅士和他年轻貌美的情妇出来共餐。

将阳伞交给衣帽间人员後,周伍轻拥着女儿的肩进入酒吧。

事实上,朝子对酒类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因为父亲有喝饭前酒的习惯,她只好陪他了。此外,周伍绝对禁止女儿饮用从美国进口的可乐或橘子汁之类的饮料。

酒吧间十分冷清,无所事事的酒保透过酒瓶的间隙,对着壁民调整自己的黑色领结。

服务生走了过来。

“我要马丁尼。朝子,你要喝什麽?”

他温和地望着朝子。

“我?杜宝尼。”

服务生离去後,周伍向女儿露出一个意味着“及格”的微笑。

在父亲严格的教导下,朝子深知女性在点酒时,必须考虑两点:第一、适合女人的酒有利久酒、葡萄酒、桂柑酒或甜鸡尾酒等。其次,是必须配合当天服装的颜色。今天朝子穿着淡葡萄酒颜色的洋装及同色系的皮鞋,所以她点了葡萄酒。

酒送来後,父女俩相视而笑,举杯轻轻碰了一下。

在餐桌前坐定後,点菜又是一大学问。朝子看得懂所有的法文菜单,大致的西餐礼节也自孩童时代起即被耳提面命地教奢,所以不可能出差错。但有关菜色的选择与搭配的工夫,则是後来与父亲上餐厅吃饭逐渐被训练出来的。

父亲的进餐方式是法国式的,总是左手拿面包,右手持叉子进食。餐桌上的话题也是选择愉快而无伤大雅的幽默。为了使女儿成为未来大型晚宴上出色且成功的女主人,周伍可谓费尽心思,刻意训练。

“即使有一天你出国了,”周伍说道。“但身为日本人,仍必须了解日本的习俗。”

“人家答应陪您去观赏能剧了嘛。”

“这个星期在水道桥演出的‘猩猩’,宣传上注明是宝生流特殊的‘七人猩猩’,所以可能有七只猩猩出场。这样一来,一斗、两斗的祭酒恐怕不足以打发。不过话说回来,出场表演压轴乱舞的主角只有一人,其他的猩猩并没有机会当陪客。这个解释应该是很合理的。”

朝于忽然沈默不语。

周伍敏感地察觉到不大对劲。当他正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时,女儿并没在听。她表面上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其实只不过是遵循父亲所教导的“无论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必须表现出受尊重的表情”。事实上,她的神情中隐约流露着一丝忧郁。

“这孩子没在听我说话。”

心里虽然这麽嘀咕,但嘴里仍不断地谈话。这是因为女儿隐藏自己心事的技巧相当高明,使他备感欣慰的缘故。

“怎麽啦?”

“啊……没什麽。”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爸爸。”

这时,服务生过来收空务,并且有五、六名男女客人大声嘻笑着簇拥进来。父女俩的谈话遂告中断。两人洞然地望着绘有几何图形的细长银瓶,瓶中插着两支白石竹。

原本洋溢着幸福的餐桌上,就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云层遮掩的太阳般变得箫索黯淡。

周伍露出极不愿从幻想中醒来的无趣表清。他知道;当自己斑白的眉头蹙紧时,自己的执拗任性也将像孩子似地一发不可收拾。

“你在想什麽?”

“什麽也没想。”

“不要骗爸爸了。到底有什麽事,快说出来。”

周伍在发挥自我主义时,神情会显得分外温柔。

“说呀,我听听看。”

在父亲的追问下,朝子低下头,略微急促地小声说道:

“……是妈妈的事……”

“啊……”

周伍放下叉子,叹了口气。

“朝子,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和爸爸出来的时候,不要提那件事。”

“可是……”朝子仍然手持刀叉,尽可能维持自然的姿态继续切着肉块。事实上,在下决心说出那句话时,她已感觉自己的手指变僵了。

“……朝子和父亲在一起时非常快乐,但是,我觉得这种幸福似乎是建立在不幸福之上,受了不幸福的支撑,所以,我无法不想到妈妈。即使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时也一样……”

“嗯。”——周伍如同刚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暗澹。“我了解你的感受。但爸爸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而妈妈或许也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麽不幸福。她足不出户,不肯见任何人,这种生活有一半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承认没有邀她出来是我的不对,但我知道即使邀请她,她也不肯和我们出来,所以还是顺从她的意愿比较好。或许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也说不定。”

“可是,”受到鼓励的朝子,神情快活地说道:“……可是,爸爸,您何不试奢邀请她一次呢?”

“嗯……这个嘛,朝子,这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麽简单。”

说得夸大些,木官周伍的太太依子,可说是个令人赞叹造化神妙的美女。周伍对她呵护备至,长期旅居国外那段期间,这对形影不离的夫妻,不但令周伍所属的贸易公司引以为荣,更可说是日本的荣耀。依子身材高挑健美,一般日本女人不能合身的晚礼服,穿在她身上,却比任何法国女人都显得高贵典雅。通常日本女性很少配得上宝石,因为宝石只适合佩戴在如大理石般白晰的皮肤上,而日本女性浅黄的肤色与宝石的光泽,则如水之不溶于油,无法收相得益彰之妙。但依子却非常适合佩戴宝石。她那丰满的胸脯和美丽的肩膀,穿起正式的晚礼服,一点也不令人感到突兀。夫妻俩前往陌生的餐馆时,总被认为是中东的国王和王妃,不然就是王室的人大驾光临。

对自己的美貌确实颇有自信,但是她的美大半是靠丈夫周伍制造出来的。周伍对女性美的研究,有其独特的执着。他只许妻子使用他喜欢的香水。事实上,随着依子的使用,这种香水俨然成为她的象徵。有一次,依子使用他人赠送的香水,准备前往赴宴,周伍突然把鼻子凑近她的肩上,随即面露凶相,急急将妻子推进浴室,亲自用肥皂狠劲地洗遍她的全身。起先依子误以为丈夫是出于嫉妒,因此极力辩解自己是冤枉的,因为香水是大使夫人所赠的。但周伍的粗暴行径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他的幻想遭到破坏。自此之後,依子不曾再使用其他香水。

周伍对依子的脚底、指尖也经常予以细细的摩挲。只要见过依子的美貌,任何人对周伍示爱的表现,一定不会感到奇怪或恶心。对于女人的服饰,周伍也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比起女友们的意见,依子向来较尊从丈夫的意思。他认为即使是散步时所穿的服饰,也要考虑到清晨和黄昏时刻树木的颜色。女性的服装必须配合天空的颜色、海水的颜色、夕阳的颜色、拂晓的云彩浓淡、池水的映色、树木、建筑物、房内的配色,以及一天中所有时间、光线、见面的气氛等的变化,随时和所有的一切保持调和或对比。同样地,前往法国国立歌剧院和以平民为对象的一般歌剧院时所穿的晚礼服,也有很大的差别。此外,因为宴会宅邸陈设的不同,有些衣服会显得格外出色,有些则不然。

其次,每次偕同妻子参加宴会回来,周伍总会指出哪些动作或应对需要改进。比如抽烟的方式、拿杯子的姿势、接受邀舞的态度、扇子的启合等,如何才能曼妙生姿,动人心弦……均钜细靡遗地给予指导。有时候,望着临睡前披着寝衣、佣懒地横卧在床上的妻子,周伍也会发出惊喜的叹息,对她那种从自然中散发出来的美感读不绝口。依子不是演员,起初对导演的挑剔非常反感,但後来终究了解到周伍的意见是正确的,对他吹毛求疵的批评遂乖乖地顺从不再反抗。何况,女人对于赞美一向是百听不厌的。

事实上,“美”这种东西可以说是靠着祟拜和信仰而获得的。由于周伍如此地崇拜,依子本人也相信像她这样的美,世上难有人能出其右,而这种自信正是造成外界公认她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的因素。两相配合之下,依子的美逐渐具备成仪,连外国女人见了也不免慑于她身上的那股气质。

唯有一点令依子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希望拥有一个孩子。这是个极其平常的愿望,但丈夫听到後,总是一笑置之。他们虽然是一对正常的夫妻,但周伍却不赞成她生养孩子。理由是,那会破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完美曲线。

“你不是能拥有此种平凡愿望的女人。”周伍这麽说。“男人的天分和女人的美貌乃神之所赐,绝不可轻易糟蹋。既是天才,他的命运便注定身不由己,必须放弃世上一切稀松平常的愿望。而美女也同样被这种不自由所束缚,必须为自己的美终生奉献。除了美,其他种种都得牺牲。如果你心生平凡的愿望,那必是恶魔的诱惑所致,想拥有小孩这个愿望,正是嫉妒你美貌的恶魔,在你的耳边展开谄诱诡计。”

当依子的年龄逐渐接近三十岁时,她对年龄的增长所怀的恐惧远超过想要孩子的欲望,她不明白丈夫何以没注意到这点。一旦年过三十,她想自己的心境必然如立于断头台之上。

事实上,周伍的感受比依子更来得强烈。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佯装不知地忍受女人肌肤的迅速凋萎。由于依子的美貌泰半出自他的创造,所以周伍认为抑止这种青春的凋落乃是他的责任。随着妻子的年岁与日俱增,他绞尽脑汁替妻子设计美容术、体操,以及有益肌肤的营养。

木官夫妇终于回到日本。这时依子已经三十五岁了。在日本,她终于说服丈夫,实现多年来的心愿,生下一个女儿,那就是朝子。

周伍对初生婴儿的态度,今依子怀疑自日己的丈夫是否是个冷血动物。

周伍迥异于一般的父亲,他不仅没有表现丝毫关怀;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婴儿容貌的丑陋,让依子难过得哭了出来。其实周伍并非抱怨自己的小孩长得难看,而是觉得一般的婴儿看起来大抵有点畸形。

在周伍看来,女人由妻子转成母亲,是一种极其可厌的堕落;而孩子正是造成这种堕落的罪魁祸首,当然不讨这个性情古怪的父亲喜欢。

然而另一件更奇妙的事情正发生着。依子逐渐注意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若说她所一意识到的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在无形中转淡,这还说得过去,但情况并非如此。她发现自从生下孩子後,自己的身材起了很大的变化,而在丈夫的影响下,她无法漠视这点,因此较过去更在意身材,镇日坐拥愁城。

于是依子原本所具有的母性开始变得淡薄。起初,朝子是交给奶妈带,接着是女佣,而後索性交给家庭教师去照顾,她自己则再度投入社交生活中。当她发现自己的身材并未因生产而遭到过多破坏时,总算松了一口气,自认还年轻得很。她的这种自信一直持续到战争将结束的那年,也就是她四十五岁的时候。

在战争期间,依子特立独行的举动相当受人瞩目。当时正在提倡节约运动,因此喜欢穿洋装,并且是华丽洋装的依子,自然成为“反奢侈”运动者指摘的目标。在街上,她好几次遇见热心于该运动的中年妇人,递给她“杜绝奢侈”的传单。有一次,依子拿到传单後说:

“如果连我都不打扮,日本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正因为是战时,桌上才更应该摆些花。假如放眼望去都是你们这些丑陋的黄脸婆,日本可就完了。”这番说词令那些身上缠着布条的妇女气得掩面痛哭。

木官家并不急着疏散。周伍因公事滞留东京,依子则带着女儿朝子前往轻井泽弁别墅。但由于缺乏粮食,日子也不够刺激,所以不久依子又回到东京。在东京的家,因为公司的缘故,衣食的供给倒是无虞匮乏。

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使木官家毁于祝融。

依于预先将一些物品搬到疏散地区放置,但那些在巴黎购置的华服、香水等,即使不知何时才用得着,她还是舍不得让它们离身,因此将这些东西纳入一只小皮箱内,连晚上睡觉也放在枕边,以便情况紧急时不致遗忘。

当空袭警报作响时,一家三日和女佣皆躲入庭院里的防空洞。

在这种危急时刻,十岁的朝子并不跟随母亲,而是紧紧拉着女佣,不住颤抖。虽然置身防空洞,木宫夫妇的衣着并不马虎。周伍不忘在睡衣外头罩上丝质睡袍,依子也在仓促的时间内,迅速打点好合宜的长裤配宽罩衫,并且披上毛皮的短外套。这时,她正借着洞内微弱的光线,为自己刚睡醒的容颜补妆。

一颗炸弹在附近发出巨响,洞内的灯光瞬时熄灭。

“今晚落得好近。”

周伍说。依子没作答。

这时防空洞入口的缝隙可隐约看到火光。

周伍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木官家的洋房,每扇窗子都冒出火舌。霎时,门被爆风压回,周伍踉跄地跌回洞内。朝子哭了起来。

“糟了,是炸弹。”

一家人搂成一团,栖栖然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轰炸机似乎已经远离,火焰的热气不断传来,洞内逐渐热起来。

“好了,避难结束了。差点被蒸熟。”

周伍推开洞门走到外头。猛烈的火舌正吞噬着房子。火光映得人满脸通红,几乎无法正视。

“朝子,快出来,快。”

四个人走出洞外,朝宅邸的大门奔去。这时,依子突然哝道:

“啊,我的巴黎时装。”

周伍来不及阻止,依子已转身跑回防空洞,取出小皮箱。这时,一根着火的梁木正好从依子头顶上落下。

“啊!”

周伍喊道。依于欠身躲避。火焰擦过她的脸颊,掉落在地上。依子仍然握紧皮箱,跑向三人正等着的大门口。她的毛皮外套有几处星火,周伍和女佣赶紧将它们拍熄。

依子美丽的脸庞留下不可磨灭的灼伤,她成了半脸美人。

此後,依子不肯见任何人,终年待在屋内。

正文 第二章

……美貌的依子因灼伤留下丑陋的疤痕不过数月後,战争结束了。

在战争刚结束的一、二年内,诸如某太大美丽的脸蛋被火灼伤等事件,只是众多悲剧中的一小段插曲。人们都在为重建安定的生活而疲于奔命,周伍自然也不例外。

这时,周伍被公司放逐,闲居在家。他环顾周遭,不禁为之一惊。那真是个难以言喻的阴沈家庭。他穷毕生之力建造的家,原来竟是如此晦黯。

依子始终待在家里。笑容已不复出现在她脸上,苦满仇恨的双眼随时盯着周伍。事实上,将自己创造成美丽女神化身的人正是丈夫,同时,灌输她身为女人一旦失去美丽,即变成一文不值这种侮辱人的哲学的也是他。如今的她已不再美丽,甚至可以说变成一个可怕丑陋的女人,她失去生存的希望,只能活在一种完全丧失自我价值的绝望中。这种情况,与其说是空袭之过,毋宁说是受到丈夫冷酷哲学的影响,她就这样掉进丈夫所布置的残忍陷阱中。

早晨,依子不再有揽镜梳妆的习惯。唇不抹红,脸不施粉,也不再使用市面上流行的香水。洋装是朴素的灰色系。被火灼伤时是四十五岁,然而不过两、三年,却彷佛老了十五、六岁。那是因为当时她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三十四、五岁的模样,如今却打扮得比实际年纪老气,因此理所当然有老得快的感觉。

这种故意惹人厌恶的做法,效果相当好。她夸张地表现出自己的丑陋,企图报复丈夫。她倾全力要让周伍明白,他所抱持的幻想都是虚无的。自依子年轻时,跋扈专制的丈夫即讨厌见到女人刚睡醒时惺忪的脸孔,所以依子也养成比丈夫先醒来,稍微化妆後再躺回丈夫身旁的习惯。现在,依子决定,从将近五十岁的此刻直到死之前,每天清晨都要让丈夫看到自己那张刚睡醒的恐怖脸孔。

她似乎要以整个身体作为见证,告诉周伍:“看吧,你认为是美的化身的那张脸,不施脂粉也不过如此而已。你用白粉、口红、香水、宝石、华服装饰我,那只是在欺骗你自己的眼睛罢了。其实潜伏在那美女身上的,却是这种粗糙的皮肤,干裂的嘴唇。请看个仔细,你的眼睛再无法从这个现实转移至别处!”

——一般男人只要身上有些钱,在看到那种充满仇恨的眼光後,多少会在外头拈花惹草以解胸中苦闷。但依子知道周伍不是那种男人,因此有恃无恐地进行报复计划。而她的算计也确实与事实相吻合。

周伍这一生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他的妻子。他对她的爱不仅忠贞不二,而且几近痴狂。他从不曾和别的女人有过绯闻,因为他是一个超乎平常的理想主义者。即使遇上这种严酷的希望破灭仍不变节。

他对女性美的爱好,就像科学家热爱科学、哲学家热爱哲学那般执着,再无余力去追求其他形形色色的美。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他花费长久的时间与耐力,集中意念去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但是,现实在一夜之间毁了一切。仅仅一夜之间,那张世上罕有的美丽脸庞,竟被灼成骇人的面目。

比起妻子,周正才是最绝望的人。虽然他曾经为了妻子而处心积虑地和“老化”这个天敌战斗,但对于轻微的皱纹、皮肤老化或肌肉松弛等无可避免的自然现象,这个抱持昔日幻想的丈夫倒是能处之泰然,不那麽在意。因为他知道若要共同生活,必须学着习惯她的衰老,并且不去恐惧。即使是天人也难逃所谓的五衰。天人在临终前,身上的光晕会消失殆尽,华发散落,两腋流汗,肉身臭秽,端坐颓崩。……那一把突如其来的无情火,对周伍来讲,恰似恐怖的五衰,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在天人脸上。

战争结束数年後的某日,周伍和一位朋友在客厅闲聊。那是梅雨季的一个午後。朋友的话题绕着放远即将结束,战前实业家雄风将恢复等等乐观情势打转,周伍耐着性于敷衍他。随後,朋友的话题又扯到前些日于太宰治殉情的事情。

“这些文人真差劲,”客人说:“有妻室的人,还跟其他女人牵扯不清。”

“那妻子一定很让人难以忍受。”周伍说。

“但是,听说太宰治很爱他的妻子。哎,真叫人搞不懂。”

“喔,他很爱他的妻子?”

周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深爱着妻子的男人,却落得这种悲剧下场,这件新闻勾起他的好奇心。朋友了解周伍也深爱他的妻子,从不做越轨行为,以及他的妻子自毁容後不再见客等事,因此很机警地打住这个话题。更何况周伍并不是一个对日本现代文学感兴趣的男人。

朋友的目光移至庭院。数日来的梅雨总算暂停了,浓密的绿叶滴下承荷不住的雨滴。当时的田园调布尚未受到市中心噪音的污染,庭院里的树丛饱含了连日来的雨水,湿润、沈重的树叶互相低垂地依偎着,整个庭院于人一种庄重娇嫩的感受。通往门口的踏石也长出又厚又黑的苔藓,有如动物的背脊般湿滑。

这时,从石板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并且伴随着低喃欠熟的歌声。穿著女校制服的朝子从八仙花丛中露出脸来。甫进女校的她,看来不大像个女学生,童稚的脸好像刚被雨水涤过般的清纯、白晰。朝子从八仙花丛中望着父亲和客人。

往那方向望去的周伍吃了一惊,因为那简直是依子年轻时的翻版。

“朝子,过来。”

周伍极其难得地召唤女儿。

“有客人吗?”

向来对父亲敬而远之的女儿裹足不前。

“没关系。你来,这里有点心。”

少女提着书包,沿着踏石朝客厅跑去。

这时的周伍内心顿时萌生一股新的热倩。

……在此之前,周伍从女儿脸上所见到的只是一张孩子的脸。事实上,十三岁的朝子确实还是一个孩子。她非常聪明,功课很好,对家中因父母亲奇妙的对立而酝酿出的晦黯气氛也不畏缩,算得上是一个明朗快活的少女。但是在朝子童稚的心灵深处,是否蓄意伪装快活呢?

或许打从很小时,自己是个不受喜爱的孩子这个意念便深植在朝子的内心深处,至少,在战争时期自己是由保母照顾的记忆,已使她意识到自己不讨父母欢心。然而,战时的某些回忆却拂去了围绕在她周围的孤独阴影。当她逐渐懂事时,美日两国已经开始交战。战争期间偶尔会有提灯游行或高学旗帜游行的队伍,这些事所带来的兴奋,逐渐取代了少女个人不快的记忆。她确实生来便不受欢迎,而且没有玩伴,一直都是一个人孤伶伶地长大。每当回顾幼年的往事,出现在她脑中的只是战争时的新鲜感、庞大的游行行列、新闻、空袭时的恐怖景象、防空演习的趣事及躲避训练等,她似乎并不刻一意去回想自口己的悲剧。

在朝子的心里是没有阴影存在的。

她对任何人都不抱深厚的感情,经常独自设法为自己找些乐趣,从不造成别人的困扰。当然也不会闷闷不乐地自怜自艾,可说是彻头彻尾的开朗天真。周伍夫妇嘴里不说,但他们始终想不透何以会生出一个这麽乖巧的女儿。朝子从来不曾带给他们任何负担。

……当这个女学生的脸从八仙花丛中出现时,周伍突然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希望。

“我要塑造这孩子成为第二个依子。我将尽我余生之力,栽培她成为一个完美的女性。”

他暗自打定主意。

于是,朝子的美在父亲眼中逐渐明显。虽然年纪还小,轮廓还不清晰,但五官已可约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女性之泉,业已自源头涌现,年轻的少女一经这股泉水洗涤,以往美丽的小孩可能从此变丑,相反地,过去貌不惊人的丑小鸭,却可能成为美丽的天鹅,甚至是举世少有的美貌。无疑地,朝子是属于後者。

不带丝毫杂念的明眸,只要添上一点娇媚,或一抹忧郁,便会散发出妖娆诱人的眼神。线条美好的唇形、直挺得恰如其分的鼻梁、高雅的气质、纤细柔软的肌肤,在在都是丽质天生。

客人离去後,周伍要女儿在先前客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从未蒙此待遇的朝子,内心忐忑不安。她拿起第二块蛋糕,糕屑纷纷掉落在裙子上。

“今天在学校都做些什麽?”父亲问道。

“考默写,就是dictatio。朝子考了八十分,不错吧?”

“很好。”——父亲心不在焉地说,目不转睛注视着女儿:“朝子……”

“什麽事?”

“别把蛋糕屑弄得到处都是。从现在起,爸爸要好好照顾你。以前爸爸太忙,所以忽略了你,直到不如意後,才注意到家里的情况。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

看到父亲如此慎重其事的道歉,朝子报以一记赧然的微笑。

“短时间内爸爸可能还不会恢复工作,在这段期间内,爸爸要全心全意照顾你。从现在起,爸爸要当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且是一个模范父亲。……任何朝子想要的东西,爸爸都会买给你。你想做什麽事,爸爸都会答应,你只要告诉爸爸就行,不要客气。”

“朝子从来没有客气呀。”

“那就好。不过,一个人应该有些欲望,不要满足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论物质或功课,都是相同的道理。爸爸让你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但是你必须听从爸爸的话才行。爸爸希望朝子将来能成为日本第一美女。”

“美女?好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朝子是个美人。”

“但是从来没人说过我是美女。”

“爸爸说了。错不了的。”

事实上,如果要赞誉周伍有教育家的才能,远不如说他适合做马戏团团长来得恰当。

这种才能与驯服猛兽,或训练海驴表演奇特把戏的才能几乎无二致。

周伍已经从先前依子的例子中获得使女人美丽的最大秘诀,那便是日复一日不断地告诉她“你是个美女”。这种持续不断的催眠术暗示法,将使那女人愈来愈相信“我就是美女”。只要从孩童时代便灌输她这种思想,成功是无庸置疑的。

由於周伍不断告诉朝子“你长得很美”。因此,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朝子已经常快乐地从镜中审视日口已,想要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美丽。逐渐地,父亲的话应验了,朝子惊讶于自己在不知觉中已经变得很美。

女儿突然变得爱打扮,经常将父亲买的、不适合小孩使用的华丽手帕带到学校,这些细节都逃不过那位不幸母亲的眼睛。

一天,看到上学前的朝子在三面镜前照个不停,依子突然被一种莫名的嫉妒所驱策,于是叫住正要出门的女儿,斥责她说:

“做什麽?小孩子照镜子照那麽久。”

“没什麽,朝子只是希望自己变成美女。”

依子深沈的眼睛盯着女儿,陷入沈思——“不行!朝子不能变成美人。”

……依于忽然记起似的,言辞犀利地问女儿:

“是谁灌输你这种无聊想法?”

“是朝子自己。”

“不要说谎,老实说,是谁?”

朝子哭丧着脸,拎着书包跑向玄关,然後说:

“是爸爸。”

……目送女儿出门後,依子走向丈夫的房间。周伍正浸身于晨光中关报。她默默地坐在丈夫身边。周伍抬起头,依子那被火灼伤的脸颊在夏日朝阳的照射下,呈现恐怖的牡丹色。

“你灌输朝子那些无聊的想法,是想让她步上我的後尘吗?”见周伍沈默不语,她恨恨地:“我懂了,你想把朝子训练成一个畸型儿,你的魔掌终于伸向朝子了。”

“你太夸张了吧。”周伍冷静地说。

“不,你喜欢在女人单纯的脑袋中,注入最甜蜜、最恶毒的言辞。这是你的嗜好。”

“我对朝子怎麽了?”

“别装蒜了。你打算像捏玩偶般地塑造朝子,使她成为合于你理想的美人,不是吗?但最後的结果是什麽?我就是活生生的样本,只要看看我就知道。因为你,三十岁以後的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直到变成这副容貌,才不必和别的女人竞争,不必担心输给年轻的女人,终于可以安心地过自己的生活。我不要朝子重蹈我的覆辙。”

周伍讥讽地打断妻子的话。

“这是你的嫉妒心在作祟。你一想到朝子将来的年轻和美丽,就妒火中烧。即使我所要创造的第二个理想女性是你自己的女儿,你也会嫉妒。……想想你的话多矛盾,嘴里说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有客人来时却避不见面。难道你怕别人看见你的生活?”

“好残酷、好可怕!你这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你竟然嘲笑你妻子的脸,一张令人恐怖的脸。”

“请不要提脸的事。”

“叫我别提,那又是你的自私心在作祟,我倒愿意整天谈它。”

“悉听尊便。我真後悔没有把灵魂注入你的体内。将来朝子不仅拥有美貌,我还会给她一个完整的教育,丰富她的内涵,使她的内在也比任何女人美。这是我的嗜好,也是一种天职,你无法阻止我。”

“好可怕的天职!”

“不,一点也不可怕,我一切都是为了朝子的幸福著想。”

“你认为我幸福吗?”

依子注视着周伍。一会儿,周伍放下报纸离去,她依然望奢他刚坐的位置发痴。庭院里洒满炫目的午前阳光,蝉鸣不绝于耳。

朝子顺利地成长。父亲的教育既严格又温和,而且可谓无微不至。

从父亲那儿学习法语。借着音乐会或听唱片培养音乐的素质,她很早就开始练习钢琴,但所弹奏的曲子都必须经过父亲严格的挑选,只许她练习优雅的曲子。阅读方面,也只能读父亲为她挑选的书籍,日本现代小说在禁止之列,更且,不论她是否能领悟,从小便让她接触古典小说。除了必须阅读“更级日记”、“克雷弗夫人”外,为免沾染头脑发达的男人气,父亲让她远离经济与政治,不喜她做过分的关心。另外,朝子也学习茶道和古式花道,但对于长呗、日本舞蹈等掺杂有鄙俗歌词的文化,并不鼓励接触。周伍也经常带朝子前去观看歌舞使与能剧,并将所见所闻都加以详细地解说。偶尔听到女儿从学校里带回一些流行用语,周伍就会立刻加以斥责指正。

但是有关美术方面的鉴赏却被忽略了。因为周伍觉得朝子本身即是完美的艺术品,由她去鉴赏其他的艺术品,简直就是荒谬。根据周伍的见解,女人无法以纯粹客观的态度去审美,因此女人不适合成为美术的拥护者。一个美人只要认识Gerinibhomas一类皇家艺术院明朗的美术作品就够了,如果她对毕卡索的Gernica感兴趣,她的魅力必将顿减。

女性对美的感受力只要平庸即可。如果她觉得火车头是美的象徵,那想必是无药可救。做为一个女人,必须具备适量的恐惧心理;譬如看到蛇、毛毛虫,或是晕船、听鬼故事等,都必须由衷感到害怕。而对于夕阳、紫花地丁、风铃、可爱的小鸟等平凡之美,也必须有不感餍足的好奇心,如此才能表现出女性真正的魅力。至于茶室、茶庭、能剧、歌舞伎等的粗浅教养,则是预防将来与外国人相处时,不致显得孤陋寡闻。

周伍告诫女儿不许阅读大多小说,并留意不使女儿耽溺在幻想小说之境。因为一个爱幻想的女人绝不会满足于现实,甚至有沈浸于享受不幸之美的可能。

现实总是有其魅力的。周伍看得出朝子眼中所流露出对运动的喜爱,因此鼓励她作运动。网球、游泳、排球等轻量型运动,可以使她的体格更健美,精神更焕发。但打网球时决不能太热中,以免右手臂比左手臂来得粗而长;也就是这可而止,不要成为运动选手。对周伍而言,奥运女选手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有关女性美方面,近来个性美蔚为风尚,但周伍颇为排斥。虽然他不认为洋娃娃之类的美是真美,但他也不接受什麽个性美,因为这终究会令人生厌。最重要的是优雅。女人的个性若超过她的优雅,大概就成了怪物一个。此外,在某项专长上特别突出也是一大禁忌,因为“美”,原本就只能建立在微妙的均衡上。

周伍所付出的心血,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尽的。他要赋于朝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一种分别後,感觉却如香水般缭绕不去的气质。他时时提醒朝子:“不要喋喋不休。”“不要试图详述事物,因为最会破坏气氛的莫过于多嘴。”

……在周伍与众不同的教育下,朝于逐渐成长,且愈变愈美。这时周伍的放逐生涯也告结束,再度恢复昔日忙碌的生活,但周伍仍旧将工作之余的时间完全投注在女儿身上。

就连依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嫉妒,拭目以待女儿的将来。在似尼僧修行的沈闷生活中,她浑然不觉地仿效丈夫,将自己的梦想系于女儿的未来。

一家三日就在彼此容忍、迁就中共同生活着。

服务生送栗子甜点到周伍和朝子的餐桌上来。

由于刚刚朝子提起母亲的事,所以父女的谈话中断了。

身穿白制服的服务生精神抖擞地穿梭在餐桌间,手推车上有冰雕的天鹅,天鹅背上盛着沙拉。

望着神情凝重的父亲,朝子心里感到好笑。由于父亲的主观意识过于强烈,因此朝子养成一种自卫能力,总是隔一段距离去观察父亲。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养成这种能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还有一件事想问父亲……”

她轻握着闪闪发光的银匙说道。

“什麽事?”

“我可以自由处理的事情有哪些?”

“我不是凡事都任着你自由去做吗?”

“哦,知道了,那没事了。”接着,朝子毅然决然地吐出一句惹人怜爱的话:“恋爱也可以吗?”

“难道你恋爱了?”周伍的表情如同发现女儿有偷窃癖般。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吗?别紧张,我还没开始谈恋爱。”

“那当然,配得上朝子的年轻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

“我在想,如果我的父亲是一个顽固守旧的人,那麽他一定会强迫我嫁给他挑选的人,而我因为不愿意,很可能随便跟一个平凡的男人结婚。这是因为过去父亲大溺爱这个女儿,女儿才会在愤怒之余做了最剧烈的反抗,造成一桩不幸福的婚姻。”

“嗯,这是可以想像的。现在,这种例子随处可见。”

“我知道爸爸不是那种顽固守旧的人。”

“我是个既新潮又开明的爸爸吧?”

“也不完全是。……爸爸总是认为没有人配得上我,在不知不觉中,我也这麽认同了。如果我爱上一个平凡的人,除非我想反抗您,否则我是不会跟他结婚的。总之,我没有反抗您的想法。如果为了跟您作对而去恋爱,我想我会找一个和爸爸相似,年龄相仿的老绅士。”

“你别胡来。多晦气!爸爸不会强迫你接受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爸爸希望朝子和一个年轻有朝气的青年谈恋爱,而且希望那个男人能和你相配。但那种人很难找,你可以先和平凡的男孩玩玩。也许夏季你去轻井泽度假时,会遇到一个优秀的男士也说不定。”

“如果有这麽一个男人出现,即使不谈恋爱就结婚,我也情愿。”

“你可别後悔哟。”

“不会的。至今还没有一个值得我不顾一切去爱的人,所以即使这一生不恋爱也不会後悔。”

“以你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这种想法大傲慢了。”

“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为了吸引我,故意装作不重视我的样子。他人不错,很聪明,也颇有英雄气概。可是,我虽然不讨厌他,却也不会喜欢他。您想想,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到眼前的东西!故意视若无睹,那是很不自然的。”

“我发现你太老气横秋了,朝子。去找个人恋爱吧。虽然我愈来愈难掌握自己的心情,但即使那是个平凡的男人,我也会允许你嫁给他,尽管这是一件伤感的事。朝子,我所给于你的东西,是其他男人倾其一生也无法给你的。我只能凭借这一点自信来自我安慰。”

正文 第三章

在结束这段谈话後,父亲和他美丽的女儿走出餐厅。

五月柔和的夜晚,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带著湿气的南风拂面,眼中所见的事物皆赏心悦目。

“散散步吧!”

周伍提议。和朝子一同散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周伍虽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对于现实却也是个胆怯的合理主义者。如果要他因为爱恋着女人而终日惴瑞,他宁可和这位举世无双的漂亮女儿散步,他是追求这种快乐的人。父亲的爱摒除了肉欲,所以和父亲在一起,朝子备感安心。而女儿的美丽与优雅,也为父亲的心灵带来和平、稳定、骄傲和精神上的满足。还有什麽爱比这种爱更叫人满足,而毫无烦腻之感呢?

朝子身上葡萄酒颜色的洋装,在夜晚橱窗里所散发出的灯光影响下,忽而转黑,忽而变红。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年轻男孩都不禁偏过头再看朝子一眼,做父亲的看在眼里既满足又骄傲。

“朝子会夺走所有男人的心。”

想到这里,周伍的骄傲更加高涨,其欣喜比起世问拥有状元儿子的父母那种骄傲可说不只倍以上。他的骄傲带有官能上的满足。他完全忘记萎缩在家中那个阴沈丑陋的妻子。

父女正要拐过街角时,看见一个醉醺醺而正横越马路的男子背影。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蝙蝠似地摇摇晃晃走过马路。这时,旁边冲来一部车子。周伍和女儿同时惊叫出声。

“危险!”

“啊!”

接着听到一阵刺耳的紧急煞车声。那辆嘎嘎作响的汽车,在机械声音之外,似乎夹杂着动物受到某种重创的声息。

穿黑西装的男人倒在马路中间。

周伍真不希望女儿看到这一幕悲惨的画面。这麽美丽的女儿实在不适合看到这种丑陋、悲惨的事。在他眼中,这个健康的女儿仍是一件脆弱的精致美术品,禁不起一点震荡。

但出乎意料的,朝子十分镇定。在散步的人群聚拢过来之前,她已走到马路中央把手放在青年身上。周伍被女儿的举动吓坏了,紧跟在她後头。

瞬间,周伍的内心掠过一丝不满,因为他从未教导女儿要表现出这种行为。

附近的警察很快赶到。好奇的群众也围成一堵人墙。接着又出现数位警察疏散人喜,因为不耐人潮阻碍交通,有些司机大揿汽车喇叭。

此刻的银座适逢吧女们的上班时间。虽然早过了酒吧开始营业的时间,但她们并不在意,因为迟到可受宽容的待遇,乃是提高身价的方式。这些服饰艳丽的女人毫不客气地将她们的手搭在陌生男人肩上,伸长颈子探个究竟。

“啊!好漂亮的女孩子,男朋友被车压到了,真可怜。”

事实上,扶起青年的朝子才是马路上人群注目的焦点。

朝子语气清楚地对一位警察说。

“这个伤患必须尽快送医。如果要调查,请哪位警官一同前来。我开自己的车。”

“你和这位伤患有什麽关系吗?”

“什麽关系也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而已。爸爸,车子借一下好吗?”

周伍犹豫不决。平日的冷静与自我主义,在此紧急状况下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一向不喜多管闲事,如果不幸牵扯上了,也会尽量想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但女儿却拚命往事情的漩涡里钻。

慑于朝子的美丽和威严,年轻的警官立刻请旁观的人互帮忙扶起这个已经失去知觉的男人。

一张苍白尖锐的脸被街灯照亮了。

那张脸很难估算出正确的年龄,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那张脸似乎隐藏着异样的苦恼,凹陷的眼、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乍看下给人一种死尸的感觉。

周伍看到那张脸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但女儿已经起身,因为他们的车子停在路旁的人行道,周伍不得已只好跟在後面。

好奇的群众尾随而至,为周伍开车的忠实司机无端地惊呼出声:

“老爷!小姐!”

伤患和警官坐在后面,周伍和朝子坐在前面助手席。群众们将脸贴切在车窗上,因为不能跟去而面露遗憾之色。

车子发动了。

“请问,要上哪儿?”

“问我没用,我也不知道。问警官吧!”

周伍没好气地说。

年轻的警官为车内亮华的柠檬色座垫所惊。

“请开往近藤医院,在筑地。”

他的语气几近哀求。

父女俩低声谈着。

“爸爸生气了吗?”

“生气有用吗?你真是个伟大的南丁格尔。”

医师诊断後表示,伤息必须留院做详细检查,朝子告知一定会再来探病後,便与父亲返家。

周伍担心柠檬色的座垫是否会留下血迹,因而忧心仲仲。

“你还好吗?朝子。没有关系吧?”

“请放心,爸爸。”

朝子回答的语气带着几分逞强,但她温柔的内心马上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後悔。她相信父亲这麽问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坐在污秽的座垫上。

五月夜晚的灯光不断从奔驰的车窗外飞逝而过。一条街上,木屐店、钟表店、服装店、点心店、水果店等,大小相同,样式相近的耀眼霓虹灯接连不断,十足现实生活中的写景。在明亮的灯光下,陈列在水果店后头的季节性果实,个个肥硕光润。

“朝子,过去我一向极力避免使你受到世上苦难的影响。不仅是物质方面的苦难,所有的悲剧都希望能隔绝在你之外。在今天之前,我从不让你接触到幸福以外的任何事物,这甚至可说是我的信念。但现在,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将因着一种奇妙的冲动,而卷入他人的不幸之中。”

“也许吧。但我认为事情并没有爸爸想像的那么严重。看到车祸的时候,朝子来不及作任何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上前去,因为看见那个人时(啊,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有一种好像是自己被撞到的感觉,所以才跑过去帮忙。”

“他看起来不太健康,不知道是从事什么行业,也许是个艺术家。”

“他好像过得不太幸福。”

“在所有车祸事故中,总有百分之几含有自杀成分。”

“如果真是这样,那麽他是自杀未遂罗,因为医生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孩子啊……”父亲说。当他叫女儿“孩子”时,表示有些话他难以启口。“……孩子,你会去探望他吗?”

“是啊,我会去。”

朝子天真烂漫地回答。

“这不太好吧?”

“为什麽?”

“你不可以再介入了。过度介入他人的不幸太冒失了。”

“可是,不知为什麽,我想再去看他。”

父亲沈默不语。汽车行驶在住宅区九弯八拐的阴暗巷道里,田园调布的家快到了。一只大白狗匍匐在篱笆下,望着驶近的车子。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语地说。

前方无人看守的平交道旁,红色信号灯一闪一灭,铃声也兀自响着。

“这件事最好别跟妈妈提起。”

“好的,我不会说的。”

周伍担心依子会钜细靡遗地盘问这件事,然後为了和他唱反调,反而大肆鼓励朝子的作为,那将使朝子更加强要去探病的决心。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在餐桌上看报的周伍,为提防依子察觉,故意神色自若地从桌子底下将叠好的报纸传给朝子。朝子悄悄往下看,不禁大为吃惊。

——那是一则显眼的大标题,并附有相片。朝子仅止于知道斑鸠一是个有名的年轻画家。由于周伍对女人欣赏美术怀有偏见,所以朝子并无欣赏绘画的嗜好,当然也就不会看过这位画家的作品。

新闻报导中提到,二十五岁的斑鸠一自从数年前获得新人登龙赏後,连续几年都获得权威性大赏,如今已是白鸟会最被看好的知名画家。他性情孤傲狷介,径情直行,不与世俗妥协。这次的车祸可能会使他失去一条腿,但手未受伤,对于今後的创作并无大碍,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报导的最後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上面写着:

<small>事故发生之际,一位路过的绅士和他美丽的女儿开着私家轿车送斑鸠先生到医院,之俊不告而别。</small>

看完这则新闻,朝子因意外的兴奋,而容色含羞。她迅速地偷瞄了父母亲一眼。

依子神情黯然地坐在餐桌前,佣懒的模样一如往常。她如同嚼腊般勉强吞下一颗半熟的鸡蛋,执拗地躲在自己的悲剧中。事实上,这个不幸的妇人夜里也会做过好梦,但她顽固的态度似乎在向家人表示,任何晴朗的晨空对她而言都是灰暗的。她的眼睛转了几下。

“朝子,什麽新闻令你那麽好笑?”她问。

“没有啊。”

“吃饭时看报,是没有规矩的男人的行为,女孩子不可以这样!这大概又是从你父亲那儿学来的。”

她那如蛇般冷峻的视线投向丈夫。

从这天起,朝子心中便一直挂念着斑鸠一的事。但这种挂念并非基于爱慕或友谊,对一个昏迷的人来说,友谊是不可能产生的。

当时驱使朝子跑到马路上的动机非常单纯,也许是那一瞬间,她慈悲的胸怀与运动神经所赋予她的行动力吧。话虽如此,斑鸠那张死人般苍白的面孔,却深刻地留在朝子的脑海中。那绝不是一张俊美的脸,同时也不会是惹女人爱慕的类型。但是那张应该会带给人不快感觉的脸孔,却在朝子的心中留下强烈且不讨厌的印象。

至今,朝子对于所谓的天才并未特别去关心过。她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人物存在,但她觉得那种存在和自己是无缘的。在她的想法里,突然割下自己的耳朵、举起手枪射击他人、把脚放进冰桶里作诗、吞下一整盒方糖、肆无岂惮地勾引朋友的妻子、扒窃等,会做出这些行为的人都可算是天才。这种定义,比起一般少女对天才感伤式的英雄崇拜,更为正确、健康。

“若不是同情那个人,感伤天才受到难以想像的折磨,”朝子暗自思量。“那麽我去看他,就不是一项单纯的举动。”

即使夜晚睡不着觉时,朝子也不让自己再多想他的事。从此在学校玩排球时,心情反而变得更快活,和同学去看电影时,甚至会趁着同学专心注视银幕时,恶作剧地写了一张“下周上映《电影狂时代》敬请期待”的字条,贴在同学的衣领上。可说自救人事件以来,朝子似乎比以往更加开朗、活泼。

“这莫非是,”偶尔她也会如此自问。“一个人做了善事之後必然会有的感觉?”

但不久,朝子又变得心神不宁。

她担心斑鸠一是否已经出院了,害怕自己没有机会去探望他。

从来没有违背过父亲,也不曾对父亲撒过谎的朝子,如今却有了奇妙的想法。

“我急着要去看他,却没有任何理由。若硬要说有,那就是爸爸不准我去所造成的。”

那是个下雨天。

从学校返家的家中,朝子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属于五月的花,那是昌蒲、唐莒蒲、矢车菊和蔷薇。

里在外头的玻璃纸被雨水浸湿了,贴在纸上的花瓣更显得鲜艳。

朝子搭上省线,再换乘都电,来到筑地。从电车窗口可望见东剧(译注:出院)前的沟渠因雨点纷落而水花四溅。

近藤医院是一幢幸免于战火的古旧四层楼建筑物。污秽的水泥墙围绕在外头。朝子走进玄关,收好伞,突然感到困惑。

“我是不是有点傻?一心想来探病,却不晓得斑鸠先生是不是认识我。”

由于周伍的教育使然,此刻的朝子并不像乡下姑娘般不知所措。当她瞥见询问台前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与上回送斑鸠先生来时见到的是同一张时,顿时安心不少。

朝于露出愉快的笑脸和她打招呼。

“我是前些时候送斑鸠先生来医院的人。”

“啊,你就是那位小姐。”

虽然上次穿的是成熟的大服装,而这次穿的是上学的青色毛线衣,但询问台的小姐还是马上认出她。

“我可以上去看他吗?”

“当然可以。斑鸠先生的病房在二楼二一五室。”

“好的。还有,很抱歉,我是否可以和上回那位医生先见个面?”

“大医生吗?开刀的是大医生,但最先诊治的是濑川医生。”

“那麽,我可以见濑州医生吗?”

“我问问看。”

小姐面无表情地拿起话筒。她虽然没有笑容,但举止倒是颇为亲切。

——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身穿白色手术服、脚步快得几近滑稽的年轻医生濑川博士出现了。

“啊,欢迎。”

他的音调如消毒液般令人为之一振。

朝子面带微笑默默地点个头。单调的会客室中,因朝子的微笑顿时变得生气盎然。

这位博士似乎急于汲取朝子身上美好的气息,将之纳入繁忙的外科工作时间内。

“来探病吗?”

“是的,可是斑鸠先生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不敢冒冒失失上去看他,我怕他会不理我。”

“哈哈哈哈!”年轻博士爽朗地笑奢。“放心好了,这不成问题。我复诊的时候曾多次向斑鸠先生提过。我告诉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送他来的。从那之後,便一直希望能见到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救命恩人,否则他会感到遗憾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探望他,现在你终于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是个外行人,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听说斑鸠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画家呢!”

“嗯,我也是看了报纸後才知道的。”

“你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哇!太好了。哈哈哈哈!”

濑川博士再一次无意义地大笑。

“那麽,我带你去他的病房吧!”

率先登上楼梯时,他忍不住又说:

“我曾告诉斑鸠先生,像他这种从事冠冕堂皇行业的人,即使被车撞倒,也会立刻有美女出现帮他的忙,所以决不会落到狼狈的地步,真是太好了!这些事是他所不知的,所以整件事并不能单纯地以全人道主义来看。”

到了二一五室前。

“请在这里稍等一下。”博士小声地说,然後率先进入病房,出来後,便将朝子推进房里。

“我先失陪了。”

说完这句话後,他沿长廊而去,白色手术服迎风鼓起而飘动着。

朝子的手轻轻放在缠着纱布的门把上。因为下雨,昏暗的室内开着灯。她隐身在大把花束後面走进病房,有种奇妙的悸动浮上心头。

斑鸠一穿着宽松的睡衣,靠着竖起的枕头支撑上半身。刚刮过的胡髭一片涩青,但比起前些日子死人般的脸孔,看起来已大有生气,不过,还是称不上健康红润。他的眼睛深沈、暗郁、澄澈,不带一丝笑容地注视着走进来的朝子,令朝子有些毛骨悚然。

“请坐。”

他请她坐在椅子上。

朝子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摆花。

“就放在这里吧。”

斑鸠一用低沈的声音说道。接过花束,信手放在堆积着书本的茶几上,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谈话开始了,依旧没有一句感谢的话。事实上,谢谢是今天会面的开场白,如果不借着这句话对朝子的善行表示谢意,那麽,朝子这次的探病可说立场尽失。

窗外一片雨蒙蒙。雨势虽大,但仍可感觉到海离此不远。时而会从出乎意料的近处传来汽笛声,雨中码头迷蒙的情景,也在一瞬间浮现眼前。

沈默维持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斑鸠一低着头审视自己那一双久未提笔的手,似乎在比较着双手的手指。他的指甲长而干燥,清洁得不带一丝污秽的痕迹,就像是老人的指甲。

冷不防,斑鸠一开口就说: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住所。可否给我一张名片?”

没有心理准备的朝子略微吃惊,因着莫名其妙的反射动作,从口袋的月票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就在递出的瞬间,她突然想到:完了!可是为时已晚。

斑鸠一依然漫不经心地接过,把名片夹在捆绑花束的玻璃纸缎带上。

父亲从未教导朝子有关应付这种男人的知识。过去她的心灵中只有美丽与优雅的事物,绝无坏心眼,也不会做出不像淑女的批评与观察,因此,气氛不佳的初次会面,带给朝子的只是“天才都这麽没有礼貌吗?”的印象,而不会以感情来评断好坏。同时,她更不会因为对方没有表示谢意而心生厌恶。

朝子设法将话题移到社交性的对话。

“什麽时候可以出院呢?”

“再一、两个星期,或许三个星期吧,不,不必到三个星期。”

说到自己的状况,斑鸠一像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和眼神都热切起来。

“这个人某些地方和爸爸很像。”朝子想着,尽管这个年轻画家的外表和父亲毫无相似之处。

“伤口还痛吗?”

“不会了,一点也不痛。”

“前几天,”朝子面带微笑,她小心不让微笑变成谄媚。“看到报纸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您是位画家。”

“这样反而好,我讨厌和女人谈论有关绘画的事情。”

“是吗?家父也说,女人不可能真正了解绘画。”

“真有意思。为什麽呢?”斑鸠的语气像在翻译书。

“他说女人是一种美术品,女人鉴赏绘画,就像美术品鉴赏美术品,是得不到适切评价的。”

“是吗?我不认为如此。令尊认为女人是美的化身,也就是单纯的女性崇拜者。”

“对,家父的确是女性崇拜者。”

朝子有点不悦地说。

“这样很好啊。但是我从不画有关女性的作品。我认为,女人的美代表着欲望,一旦摒除欲望,我很怀疑女人在人们眼中是否还能称为美。大自然和静物的美单纯易解,没有一点虚伪,至于女人嘛……”

“难道你从没见过一个让你觉得美的女性?”

“没有。”画家面无表情地断言道。“我见过一般所谓的美人,但我并不认为那念来看她,或许会发现一种纯粹的美。怎田说呢?因为如果是丑女人,人们便能以无欲的眼光去看她。”

正文 第四章

因为这样,这次的探病并不算成功。斑鸠一那有如从翻腾的云层中偶尔窥得青空般的个性,使朝子虽然只在病房中停留了二、三十分钟,却比病人更感到疲惫。

当朝子想要告辞时,斑鸠一脸上所浮现的寂寞神情令朝子感到惊讶。

“唉,这个人简直像个令母亲头痛的骄纵任性的小孩,当母亲撒手不理时,立刻急得像要哭出来似的。”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居然能够引发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母性本能,真是一件神秘而不可解的事情。

病房转暗。

雨仍然下着。在窗外污浊灰色的烟雨中,夜色逐渐变浓。

“你真的要回去吗?”

“嗯。”

“那麽你走吧。”

他靠在枕头上,将下颔未刮乾净、胡渣稀疏的瘦脸转向墙壁,嘴唇稍稍厥起,犀利的眼神不再望向朝子。

从不曾见初次谋面的男人对她呕气,朝子虽然觉得对方颇不讲理,但仍有余裕接受这份幽默。

“我将像妖精般隐身消失,让他一回头就看不到人。”

她悄悄地退至门边,嘴角带着微笑,只见编贝般整齐的牙齿在舌尖乍伸,她无声无息地转动缠着纱布的门把,踏出病房。

事倩的发生经常是接二连三的。翌日,朝子又邂逅了另一位年轻人。

依照外国舞会的传统,未婚少女总是由母亲陪同参加,以便监视。但是周伍不仅为女儿请了最好的老师练习社交舞蹈,并且还替女儿选择舞会,不论自己如何忙碌,都会拨出时间,父代母职陪女儿参加。

周伍在国外时,和一位皇族过从甚密。那位皇族正是向以豪放磊落闻名的醒酗宫。殿下虽已降为臣籍,在三田坡道上的宏伟府邸也改建为皇宫大饭店,但每个月仍按例在饭店内举办一次舞会,以殿下为主,名之为醍醐会。周伍系此会的正式会员,而新会员也不断增加。因为殿下交游广阔,时常有新客人出现,而依惯例,这些新加入醍醐会的人,都会在邀请之列。

一个月里总有两、三次,周伍会带女儿前去参加舞会,其中醍醐会是绝对列席参加的。

朝子到医院探望斑鸠一回来的次日,正是醍醐会的日子。放学回家後原本打算穿晚礼服去参加,但又觉得太显眼,因而改穿另一套鸡尾酒会时穿的服装,等候父亲回来。

母亲一脸悲哀地走进朝子的房间。

“又要去参加舞会了吗?”

朝子深知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同,她不敢轻率地说:“妈妈何不一起去呢?”因为这话一出口,一定会引发母亲的一阵牢骚。

“这套衣服很适合你,妈妈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嗯,我看过照片。”

依子阴郁地从二楼窗日望出去,庭树沐浴在夕阳中,云彩灿烂夺目。她眼角已生出皱纹,颊上因灼伤而留下的痕迹,也因日渐老化而不再那麽丑陋。

“我还记得在恰狄奥·杜·蒙塞尔的舞会……”

“一定很精采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妈妈身上。”

依子看起来就像个年华老去的娼妇。

每当注视着沈醉在昔日风光回忆中的母亲,朝子内心的恐惧更甚于对母亲的怜悯。这已放过几千遍而磨损的唱片音乐,已不复昔日的荣华,只予人以阴郁霪雨的感觉。

“妈妈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爸一手造成的。”

这种抱怨一旦开始,聪明的朝子便会噤口,既不唱反调,也不附和,保持沈默才是上上之策。

“脸上灼伤的痕迹固然是空袭所致,但在脸变丑後,致使妈妈的人生变得如此空虚的,却是你爸爸。朝子也难逃爸爸的毒手,以後可要小心别在脸上留下任何伤痕。因为在你爸爸死後,你仍然必须活在这种痛苦中,直到死才能从你爸爸带给你的不幸中解脱。这点妈妈倒是比你幸福多了,因为妈妈可以在有生之年用各种方法报复他。我一定会的,朝子,妈妈从来不说谎。”

依子摘下朝子枕边的一片蔷薇花瓣。

然後坐在椅上,点燃香烟,默默地抽着。

朝子无奈地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轻触琴键弹奏起来。

“是萧邦的练习曲,太好了,继续弹下去。”

朝子弹完後,发现母亲毫无反应,于是回过头看她。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

母亲眼神空洞,将摘下的蔷薇花瓣放在深蓝色的笔盘上方,用火细细地烧着。

外面响起汽车的喇叭声,父亲适时回到家。

“爸爸回来了。”

朝子转身迅速跑出房间,冲下铺着地毯的楼梯。

由于一些事情困扰着朝子,使得当晚和父亲一同前往醍醐会的朝子兴致低落。父亲完全没察觉女儿情绪上的不对劲。他打了一条高雅的领带,上面别了一支诞生石领带夹,身穿黑上衣、条纹长裤,一派十九世纪潇洒时髦男士的打扮。他靠着柠檬色背垫,对女儿的装扮感到非常满意。

对于女儿的教育和服饰上的搭配选择,连女性都会自叹弗如。他让歇斯底里的妻子留在家中,尽管她满腹牢骚,他也不会有任何愧疚的感受。这当然可以解释为他已习惯,但也可以说他一向只针对有必要的事情费心,对于无关紧要的事他是毫无感觉的。这种类似企业家的精神,其实也可称之为“豪迈的天性”。

朝子一面鼓舞着自己郁闷的心境,一面偷瞄开车的父亲。

“父亲真是个融和残酷与温和天性的个体,他拥有女人模仿不来的强韧男性的性格。虽然家中有一个命运乖舛的母亲,但我的心仍然和父亲站在同一阵线上。这究竟是为什麽呢?也许是我遗传了父亲残酷的天性吧!

“啊,不行,我不能再消沈了,虽然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中产生这种心境在所难免,但我必须掩藏起自己内心的忧郁,利用这种场合多多学习,以便将来成为宴会中成功称职的女主人。”

朝子的思绪正在相互交战之际,脑海深处不禁又掠过斑鸠一的面孔。在那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毫不隐瞒地让感情流露出来……似乎可以让人望进他赤稞灵魂的深处……

——车子驶至三田附近幸免战火的漆黑宅邸区坡区的坡道,进入大门之后,门内蜿蜒着不见尽头的石头路。车子在石头路上发出低沈肃穆的煞车声。路旁排列整齐的路灯宛如左右卫士般站在那里迎接来宾。

“真是不可思议的宅邸!殿下就曾抱怨过,还没亲自走过大门到玄关之间的路,邸宅就已经变成别人的。”周伍说。

玄关处是以明治时代风味的西式建筑。铺满大厅的红色地毯,发出摄人的光芒,老远地射入宾客眼中。

穿过大厅和镜间後,从幽暗的舞池传来突然升高的音乐。

周伍让女儿走在前头,两人越过舞厅,舞池内空无一人。

对面庭院的草坪上洒满浪漫的灯光。先到的宾客散布在大理石圆柱并列的阳台上交谈着,乍看枋佛一幅幅翦影。

身材壮硕的殿下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燕尾服。

“欢迎,欢迎。”

他边说着,已然伸出手。朝子刚登上两、三级大理石台阶,连忙与他握手。

“邦儿(小殿下的腻称)从刚才就一直等着要和你跳支舞。”

站在他背後,二十岁的小殿下一只手拿着盛着果汁与苏打水混合的清凉饮料的玻璃杯,稚气而羞涩的脸上盈满笑容,伸出手和朝子握了握。

“你好。”他说。

体质纤弱的王妃由于感冒,所以未列席今晚的宴会,陪在殿下身旁的是和王妃十分亲近、同属前皇族的两位年轻妃子。

宴会的气氛无论如何轻松,终究带着几分没落贵族的趣味,似乎很适合周伍冷峻的气质。

“这是你最爱喝的饮料。”

小殿下为朝子端来一杯饮料。颜色和朝子的鸡尾酒会礼服一点也不相称,但周伍毕竟不敢有二言。

会员的面孔,周伍父女都很熟悉。旧皇族、旧贵族、企业家、外交官、数位美国来的高级官员、企业界名人等,大都是威仪堂堂的夫妻们一同前来,年轻人极少,所以朝子除了和那位年轻的小殿下在一起外,别无他法。小殿下稚气未脱,不喜欢表现出自己十分高尚或不经世事的样子,因此与朝子独处时,总是故意使用:“才不呢。”或“呵……他自以为是……”一类通俗的说法,并时时夸耀女孩子们如何对他表示于睐。

这时,平台的阶梯上出现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

年轻人一只手玩弄着西装的金色袖扣,一边环视四周,当他看见小殿下时,立刻趋前,以十足的骑士风度喊道:

“殿下。”

“啊,、水桥先生。”小殿下立时改成老成的日气,和他握手。“欢迎,欢迎。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木宫朝子小姐。这位是永桥俊二先生,我在学习院时的里长,刚从美国留学四年回来。永桥先生,今天没带伴吗?”

“我原本是去参加欢迎会的,途中溜出来到这里看看,很快就得告辞。”

接着他穿越椅间,走向殿下那边。周围的贵妇人们纷纷抬眼望着他,因为身材高姚的他实在太俊美了。

正在和周伍聊天的殿下,大力地和青年握手,并将他介绍给周伍。殿下的介绍缓慢而详细,被介绍的双方在冗长的介绍过程中只得面面相觑,备觉尴尬。

“啊,木宫先生,这位年轻人是邦昭在学习院的学长,也是属于马术部的,向来很照顾邦昭。他父亲是、永桥银行的总裁,你应该听过的,叫永桥圭一郎。俊二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一周前返国。说来真巧,前几天我到一家餐厅吃饭,看到对桌有个年轻人被两、三个男人缠着。正在纠缠不清之际,两人的视线突然相遇,发现竟然是相识。于是俊二走到我桌前,跟我说起一些返国後的事情,又说那些人是电影公司的人,一直缠着他不放,他很顺,求我替他解围。我把那几个人叫过来,一问原来是南宝电影公司的职员,他们说像俊二这麽俊秀的男士实在不多,所以想请他去试试看。我告诉他们俊二先生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正派人士,他希望儿子将来继承他的银行事业,如果被他知道留学四年的儿子才回国便被电影公司抢去拍电影,後果一定不堪设想,这麽一来,俊二先生不是成了一个不孝的人吗?如此这般,那批人终于打消发掘他的念头,我就顺便也邀他参加今晚的舞会。哎,他就是这麽俊美的年轻人!”

说是介绍,其实倒像是一篇演说,连从来不认为男人也是一种美的周伍,也由衷地被这年轻人俊秀的外貌和端正的举止所打动。他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灵感。

“这倒是一个可以匹配朝子的青年。他若和朝子站在一起,将是一对引人注目的金童玉女。”

殿下招手叫来服务生,问俊二要喝什么。俊二点了马丁尼。酒一送来,周伍说:

“我为你介绍一下小女。”

说着,逡巡四周,却看不到朝子的身影。一对男女正通过幽暗的舞池,舞向平台的出口处。周伍从发出象牙光泽的衣服,认出这对舞者正是朝子和皇子。

那对舞者一忽儿便消失在漆黑的室内。

青年被妇女们的寒暄所包围。

“恭禧你学成归国。”

“好久不见。”

“都长这麽大了。”

这种对话在各角落此起彼落。

草坪边缘的树影上方是一片五月无限辽阔的美丽星空,没有任何市嚣与灯光。草坪一隅伫立着一个未燃的大石灯笼,在平台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陶器上细致的青色花纹的白色表面反射出冷艳的光芒。

机会好不容易才出现,周伍终于得以将女儿介绍给俊二,但两人却相视而笑。

“这是第二次介绍。”

“你记住我有两个眼睛,一张嘴巴了吧?”

“对这些我的记忆向来很好。”英语发音,说那是正统的波士顿英语。接着展开了高尔夫的话题,对高尔夫向来不感兴趣的周伍真觉兴味索然。

对于眼前这位初识的美女,俊二并没有特别去赞美,但两人都十分清楚对方的美。

当他们站在一起谈话时,周围似乎形成一层透明的日幕,像是玻璃箱中的一对娃娃,第三者只能从玻璃箱外眺望他们。在所有人的感觉里,他们是如此美丽的一对,再无法装点其他任何美的事物。

交谈过几句後,朝子心想:

“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人物。”

令人惊奇的是,俊二广博的知识领域,简直和朝子所受的教养互补不足,朝子所不知道的部分俊二懂得很,俊二所不懂的部分,朝子却相当清楚。例如俊二常涉足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或近代美术馆,对泰西美术颇具鉴赏力,所以有关美术的话题日若悬河。而一如前述,在周伍“女人不该欣赏艺术”的主张下,朝于对于美术方面的知识,仅止于学校里所接触到的,其余的简直一无所知。

当两人正谈得兴味盎然时,一位年老稳重的领班像是怀着阴谋般地走进客厅,在殿下耳边嗫嚅着:

“晚餐准备好了。”

殿下如同正率领着一支骑兵队,以昔日那拉长音调的语气,俐落地宣布道:

“各位,请上餐桌就位吧。”

“我必须赶回我的欢迎会上。”俊二说着,举起手腕看看手上的圆型金表,然後一意味深长地问:“这个星期六上半天课吧?”

“是的。有事吗?”

“那麽你是从正门出来,还是後门……”

“後门这一阵子封死了,只能从正门出入,但那离车站较远,不方便。”

“那麽我在正门等你,这个星期六中午。到时候再聊。再见。”

俊二一口气说完。

“再见。”

被吓呆了的朝子和对方握手道别。说是握手,其实是她的手被一只柔软的男性的手掌所包裹。

然後,俊二走到殿下面前,为自己中途离席表示歉意并告辞。

离星期六还有三天。

第二天晚上,朝子在家,当她走过电话前面时,正好铃声响起。她拿起听筒。

“万岁!我明天可以出院了,我要开个庆祝会。”

“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斑鸠。我是斑鸠一。知道吗?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真是恭喜你。”

“我准备开一个出院庆祝会。”

“我知道,你刚刚说了。幸好是我接的电话,如果是其他人,一定会挂了这通电话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听得出你的声音。我是看你的名片打电话的,当然是你来接。”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住。”

“那无所谓。周六下午一点我等你。请你一定要来。拜托拜托!再见。”

“啊,等一下,在哪里见呢?”

“在涩谷的‘音菲诺’酒吧。他们特地把整个下午留给我。就在涩谷南宝剧场再走进去一点,你到了就知道。”

“可是……那种地方……”

“不要紧,都是一些很好的朋友,不用担心。”

“可是星期六中午……”

“有事吗?如果不行就算了。”

电话那头传来凄厉的碰撞声,电话挂断了。

朝子将走出电话室时,电话铃声又穷追似地响起。

“星期六下午一点为什麽不可以?你和谁约了?和谁?”

叫声十分响亮,但却清脆得不惹人讨厌。

正文 第五章

星期六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朝子捧着用红色书带扎好的两三本教科书,和四、五位同学如轻盈的飞鸟般,从校舍沿着喜马拉雅杉夹道的宽阔碎石路走向正门。书带的金属扣环在阳光下闪烁着。朝子上学时脸上通常不化妆,素净的脸蛋有如淡色花瓣那般鲜嫩。

有些女学生是自己开车上学的,所以正门的碎石路上,熠熠发亮地停了四、五辆轿车。当这群新制大学的新鲜人从红砖砌成的雄伟正门走出去时,一辆轿车突然响起惊人的喇叭声。

大家多少都被吓了一跳,但仍然前进着。随即,车子又发出喇叭声。

朝子回过头,从银灰色敞篷凯迪拉克轿车中,永桥俊二正笑着向她招手。

受了父亲调教的朝子,对于男性的召唤,从不轻易向前。斑鸠一的情况例外,因为当时情况危急,而且斑鸠一是位不能列入父亲所指的男性范畴内的奇特人物。然而俊二却是完全合乎父亲所提出的模范男性的条件,所以朝子必须遵从父亲的指示。

朝子伫立在原地。俊二下车,从容不迫地走向她。其他的少女都不禁望向这位留学美国的英俊男士,但这位年轻人除了朝子以外,不正眼瞧任何人,这引起那些同伴们的不悦,纷纷丢下朝子,各山口回家去。

“不上车吗?”

“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嗯……先上车再说。”

对于这种类似电影情节的场面,作者无意多作描绘。开着凯迪拉克轿车,从美国的一流学府毕业,身上穿的是时髦的喀什米尔白色羊毛上衣,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年轻人。他携着前文不断提及的绝世佳人一块儿兜风,理所当然,每次遇到红灯就会吸引在电车站候车的女性抛以侧目。所以再多的描绘也是多余,反不如由读者们闭上眼睛去想像来得有意思。

初夏的正午,天空晴朗无云。凯迪拉克载着一对完美无瑕的璧人行驶在交通拥挤的东京街头。事实上,美本身具有一股神秘感,纵然第三者看起来愉快,但当事人要想了解自己的美,则必须透过镜子才行。终究在这世上,人们眼中能见的只是别人的美。

俊二绝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点从他在哈佛大学的成绩一向出类拔萃即可证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是世上最乏味的人。据一般通俗的看法,拥有某些缺点反而能使一个人更具魅力,但俊二的魅力在于他的无缺点。他无须刻意强调,即摆明了自己具备万能者的意识。那西班牙式的侧脸,恰似外国货币上的浮雕,立体而生动,任何女人看了都会为之倾倒。

这位优秀的年轻人当然不会这麽早便把朝子送回家。他将车子驶上午後的街道。街道十分拥挤,周末的都市如同牙膏管的管口,被过去六天烦躁的压力所逼迫,牙膏朝着有如污秽牙齿的街道倾挤。当然,这个比喻并不怎麽诗情画意。

凯迪拉克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这部令人羡慕又气恼的敞篷车,在那些不顾性命、横冲直闯的五一年型破旧的国产计程车之间,宛如绉纱曳地、蓬步款款的贵夫人,轻盈地超越前去。

他们在通往涩谷和青山墓地的都电交会处停车。由于附近设有各国使馆,所以有许多外国人在此开设格调高雅的餐厅。其中一家名叫R的德国餐馆,从五月以来,将桌椅摆设在周围环绕著树篱的庭院中,客人们在葡萄棚下一边沐浴在从葡萄树叶细缝中洒下的阳光,一边喝着生啤或享受美食。朝子悠闲地坐在富有乡村风味的木椅上,望着藤架上尚未成熟的葡萄。树篱外不时传来都电迟缓而沈重的行驶声——就像拉开一只塞满物品的古旧抽屉时所发出的声音。但由于视线被树篱所遮掩,无法看见都电的实际载客情形。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青年知识渊博,生性开朗。这种各方面都能予人良好印象的态度,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培养出来的。

朝子不禁想到:

“这个人的条件和我实在非常相配,不但头脑好,运动方面亦是样样精通。若要选他作丈夫,父亲一定会高举双手赞成。但是看到他,总觉得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许我是第一个能窥见他乏味之处的人吧?跟这种人简直无法谈恋爱。”

虽然这麽认为,但朝子并不讨厌和青年一同吃饭聊天,和他在一起,她感到非常轻松愉快,何况,她并不排斥俊美的年轻男士。但,朝子有一种直觉,这青年似乎缺少令人忘我的魔力——至少朝子如此认为。

“你很开朗,这样很好。”

俊二语气轻松地说着。进子忍不住心想: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家里的烦恼。但父亲的教养使她不会流露出任何想法。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很傻的缘故吧。”

她笑着反问道。

“夏天要去哪里度假?”

俊二转移了话题。

“去轻井泽。”

“真巧,我也是去那里。你是到轻井泽的哪一带呢?”

“万平大饭店再进去一点。”

“就在M先生家附近吗?”

“是的,正好是M先生的隔壁。”

“就是拱门上缠绕着荫绿的长春藤的那家吗?我家离那里只不过五、六户远,一进门就可以看见一个很大的圆形池塘,你知道吗?”

“是不是池塘周围关成车道,池里开满睡莲的那家?”

“对,就是那家。想想看,我离开日本都四年了。那时,我还只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呢。”

这出乎意外的亲切,使青年变得饶舌起来。

“你会打网球吗?”

“非常喜欢,而且成绩还不错。”

朝子笑着说道,并且瞅了他一眼。

“太好了,今年夏天可以打个过瘾。从秋天开始,我就得到父亲的银行上班,那时一定没有时间打网球,除非等明年夏天。所以这个夏季一定要好好把握”

由于出现夏天这个字眼,两人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葡萄藤架边缘的云堆散发着亮丽的光泽,似乎在预告夏日的脚步近了。

事实上,永桥俊二相当擅长和女性交往。原本打算和他吃顿饭即告别的朝子,竟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一同去看了电影,并且又答应下周六的见面。

他们吃晚饭的餐厅,用餐时间是到八点,以後便是夜总会。他们吃了晚餐,表演也即将开始。场内青一色的深蓝装潢,乐队在波斯帐篷的舞台下弹奏动人的乐曲。跳了两、三支舞後,已经是七点四十分。朝子说她必须回家了,俊二只得恋恋不舍地按下桌上的抬灯,抬灯灯罩上的红星一亮,侍者立刻趋前算帐。

出了餐厅,离停车处尚须步行大约一个街区。

“真可惜。”俊二仰视着街道上的星空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可以请你出来兜兜风吗?”

“星期天不行,明天不待在父亲身旁,他会不高兴的。”

後街里灯火通明,正是开始活跃的时刻,但近来如雨後春笋在前街设立的银行、百货公司等,却很早就结束营业。才八点多,行人的身影却已在阴暗中交错而过。几处较晚打烊的咖啡店,招牌在路面上投下疏疏落落的光点,大老远便可看见。事实上,初夏周六的晚间相当凉爽,朝子也觉得这麽早回去实在可惜。

“你就像银行,天一黑就拉下铁门。”俊二如此幽她一默。

转进停车的巷子,俊二站在车前。

一位点着油灯的手相相士坐在银行前面。他穿着一件绉巴巴的衬衫,外罩一件灰色的旧西装,没有打领带。那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胡须胡乱地长满了脸,看起来颇为良善。这个不修边幅的算命先生,坐在这种毫无一丝神秘感的地方,引起俊二惯有的好奇心。

更何况吃饭时喝了不少葡萄酒,他已经微带醉意。

“看看手相好吗?”

他对朝子说,但朝子拒绝了这项提议。俊二迳自伸出自己的左手给算命先生,朝子只好站在旁边跟着看热闹。

“你的运势很好。不但女运方面很得意,事业上也相当顺利。这种幸运的手相真是万中出一。头脑嘛,非常灵活机智。”

算命先生边说,边用他那污秽的手指捏压着俊二的手,并且拿着小手电筒照着。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你的成功。”

“真有这麽好?怎麽没有一些令人兴奋或震惊的事?你说得太抽象了。”

“不,一点也不抽象。”算命先生否定了俊二的说法,接着继续说:“你的旅行运也很不错。”

“旅行运?”

“就是出门旅行的运道。想必你已经从老远的地方见识回来了吧?”

俊二和朝子相视而笑。算命先生继续用手电筒照着:

“但是……这个秋天要特别小心,九月或者十月的时候……”

“怎么了?”

“如果躲得过那一劫,你就能够长命百岁。”

算命先生寒着脸说道。

——两人默默地离开这个手相相士。轿车的车篷在晚餐前已经盖上了。

车子开动。

“听了晦气话,很不开心吧?幸好我没让他看。”

“其实也没什麽,太荒谬了。”

年轻人依旧开朗地说着,语气中并无丝毫逞强。

这时,街角突然闯出一部雷诺车,呼啸着擦过俊二的车旁。

“真可恶。”

“实在太恐怖了。”

“不要紧,还没到九月呢。”

在返回田园调布的家途中,朝子数度望着俊二的侧面。那是一张很美的,仿佛新生动物般的侧脸,不说话时,于人某种特别的感觉。

“难道这个人真会遭遇不幸?难道……”

迎面而来的车灯照进幽暗的车内,如闪电般的光亮擦过他的侧脸,仿佛在暗示着悲剧的发生。

由于这股不祥之兆,朝子首次发现到俊二英挺的外表下所隐藏的魅力。

星期一。

朝子从一位素昧平生的女人手中收到一封信。信放在粗劣的牛皮纸信封里,字体不算美丽,但独树一格。

<small>我之所以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认为我有义务让你知道,庆祝斑鸠兄痊愈的酒会之所以流产,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small>

<small>等了一个小时,斑鸠兄还一直说客人尚未到齐,整个人很烦躁地继续等下去,最後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吼道:</small>

<small>“今天的聚会不开了,大家回去吧。”</small>

<small>大家都上前安慰他,问他究竟怎麽回事。他拿出你的名片放在桌上後,便抱头痛哭起来。我立刻拿着你的名片打电话给你,可是你不在家。身为斑鸠兄的忠实女友,我认为必须把你的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里。</small>

<small>斑鸠兄停止哭泣後,却大嚷有人偷了你的名片,而益发愤怒。我赶紧把名片还给他,大家忙着安抚这位悲哀的独脚人,并且送他回家。</small>

<small>因此,特地举行的出院庆祝支应在一团糟之中散会了。‘音菲诺’的老板娘由于素来尊敬斑鸠兄,所以免费提供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看到这种结局,也不断咒骂未曾谋面的你。</small>

<small>我们是一群衷心热爱斑鸠兄艺术的人,所以不称他先生,而叫他斑鸠兄,从这点你不难了解我们对他爱情式的崇拜。他是真正的天才,他与生俱来天使般的灵魂,喜怒哀乐都是真实而洁净无垢,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纯洁的人。</small>

<small>事到如今,我反而认为当初你救他的举动是多余的。如果他丧生在车轮底下,或许能仗他艺术的荣耀更增光辉吧。</small>

<small>既已允诺神圣的聚会之约,为什麽又要毁约?我谨代表其他人向你这位言而无信的千金小姐表示由衷的愤怒……A字。</small>

有生以来,朝子从不曾接到这种无礼的信件。一路上,几度气愤得差得掉下眼泪来。但仔细思考後,她觉得这不过是无理取闹。首先,是斑鸠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朝子会出席聚会,再者,自己根本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

“写这封信的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经过一番思考,朝子已经冷静下来,觉得信的内容真是滑稽到家。

简直是一重疯子,她想。咒骂素昧平生的朝子的老板娘,必定十分疯狂,现场也一定骇人至极。疯子们的中心人物斑鸠一真是怪异,什麽“天使般的灵魂”,真是恐怖极了,应该说他是一个十足弩扭、乖僻的天使。

虽然认定这一切都是荒谬而滑稽的,但要朝子完全漠视这封信也不太可能。因为,在一个自己并不在场的地方,发生一件因自己而起的事件,就像从暗处窥见另一个自己的身影般,给她带来一股奇妙的感觉。

“当我和俊二先生一起看电影时,在涩谷那家酒吧里,即展开了一场疯狂的骚动。”

想到此,朝子变得愉快起来。快乐的心情使她不去介意自己好心地送伤患去医院,却遭到这种为众人痛骂的回报。本来嘛,她原本就不求他人的感激。

她将信撕毁丢弃,开始准备学校里的功课。那是初夏薄暮时分,果实逐渐成熟的丰醇时刻。朝子的桌上摆着逃难时留下来的一个小雕刻,那是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古代雕刻品。微黄的大理石上刻着丘比特与普修克,一对神体的小恋人让着,脸颊贴近轻轻地接吻。

念书时的朝子,经常停下来注视两人接物的模样,脸上缓缓漾开微笑。大理石的白色小嘴,如小鸟般地轻吻,丝毫不带肉体上的接触,全然是两个灵魂边缘的彼此接触。

“这才是洁净无垢的天使灵魂。”

想到这里,朝子的眼前浮现出斑鸠一坐在画室角落抱膝沈思的身影。好一个拄着拐杖的天使……。朝子的心底,似乎为斑鸠一留下一丝细小的缝隙。

“为什麽我要去同情这个可怜的人?”

由于一个颇令朝子困扰的动机,她终究再度去见斑鸠一。

一天晚上,斑鸠一打电话来找父亲周伍。

“有事吗?”

由于母亲在场,父亲对朝子使眼色,示意她到电话室。

母亲成天在家,报纸从头看到尾,无论大小事情都难逃她的眼,她说了:

“斑鸠这个姓真怪,不过和前阵子被汽车撞到的天才画家倒是同姓。”

“是吗?”

朝子故作镇定地回答,她的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扑通扑通地跳着。

父亲探出头来叫朝子。

父女俩一同走进电话室。父亲用手遮住话筒,悄悄地对朝子说:

“真是个麻烦的电话,艺术家真是会夸张感情,真受不了。他到底怎麽查到我的名字和电话的?他说马上就要登门当面致谢,而且目前还拄不稳拐杖,将有三、四名弟子陪他一起搭车来。像他那个样子来拜访,你母亲那边该怎麽交代?我怎么拒绝都没用,真是的。他还坚持要在电话里向你致谢。”

“真伤脑筋。”

朝子下意识从父亲手中夺过听筒,一旦夺下,却又不禁迟疑了。

“好好敷衍他,免得下次又来罗嗦。”

“我知道。”

父亲走出电话室後,朝子才松了口气将听筒凑近耳朵。意外地,话筒那边传来不带讥讽的清新声音,那明朗的嗓音较他的外表更显得年轻。

“喂,朝子小姐吗?……啊,能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好像再度复活了。我担心你不接我的电话,所以请令尊先听。”

由于父亲就在电话室外头,朝子虽想说“你这样做让我很困扰”,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如果几个人扶着我到府上拜访,一定会为贵府增添许多麻烦。本来我是非去不可,可是如果你明天愿意到我的画室来,那我不去府上拜访也可以。我的画室就在大冈山的山坡上,很好找的。地址是……”

斑鸠一迳自唱着独脚戏。

“如果明天等不到你,我就要到府上拜访。我整天都会待在画室里,即使待到死也不离开。明天见了。”

电话挂了,朝子觉得此举着实幽默。

回到客厅,父亲正煞有其事地接受母亲的质问。

“不,是透过别人的介绍,要我向他买画。介绍人是朝子的同学,所以叫朝子去接,顺便拒绝他。那个人只有一条腿,生活很潦倒,说来也满可怜的……”

“他卖什麽样的画?”

“啊,什麽样的画?我不知道。”

为什麽要去见斑鸠一的日子总是下着雨呢?

轻柔透明的雨衣内,朝子穿着桃红色的连身洋装——就和平常上课时穿的一样——前去拜访斑鸠一。

画室位于高岗上,因地处中产阶级住宅区,视野不太好。湿漉漉的高篱笆中出现一座潮湿、即将朽坏的木门。

很幸运地,并没有信上描述的那些疯狂的崇拜者出现,开门的是一位年老慈祥的妇人,她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啊,请进,请进,请到这边来,先生已经等您很久了。”

虽然是白天,但画室里灯火通明。壁上挂满了怪异的作品,但大多数因画面反射灯光而看不真切。

斑鸠一坐在安乐椅中,膝盖上覆着毛毯。憔悴的他露出乏力的微笑迎接朝子。

“真是的,竟然威胁我。”

“不胁迫你,你怎麽会来!”

“可是我并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来的,我原本就想来探望你的病情。”

“是吗?”

斑鸠一似乎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好像早已准备好似的,妇人很快送来水果和茶。

斑鸠一校初次见面时多了几分稳重、温柔。朝子怀疑面前这个男人的个性复杂有如万花筒。

“其实请你来并没有什麽事,只是觉得,你再不来我会死掉。”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想为你画一幅肖像,如何?绝不是电影上那种低级画像。我对你绝无非分之想,请放心。”

“可是我并不想拥有自己的画像。”

“你大概从镜子里已经看够了。当然,对女人来说,从镜子里直接看到自己本是最好的肖像画,再没什麽可以与之相比。”

又来了。朝子虽不以为然,但却产生兴趣。斑鸠一今天胡须剃净,脸上清爽多了,但有两、三处被剃刀刮伤,血迹犹存,与青髭形成一幅奇妙的画面。

“我今天请你来是为了……”

说到一半,斑鸠一久久未接下去,朝子只好佯装天真地问:

“什麽事?”

“希望你不要造成我工作上的困扰。”

“我?什麽时候带给你困扰了?”

“上个星期六,你就令我很苦恼。”

“就因为我没有参加你的庆祝会吗?”

“那只是原因之一,”斑鸠一极其严肃地说:“更严重的是,你和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一同去看电影。”

朝子为自己的自由受到干涉而怒意顿生,同时也惊讶于这位画家何以知道她的私事。画家接着说:

“那天,我一位朋友正好到那家电影院,他告诉我,他看见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孩,并且描述了她的特徵。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怎麽会……一定看错人了。”

“不会错的,我相信我的灵感。对于我所关心的人和事,我的灵感从未错过。”

朝子觉得有点恐怖,但仍鼓起勇气加以驳斥。

“你画迷俱乐部的那些朋友,也是把灵感时时挂在嘴上,这不仅疯狂,简直是失常。”

“你怎么知道俱乐部的事?”

“因为你热情的画迷写信给我。”

朝子扼要地说明那封信的内容,画家侧着脸倾听。他像孩子般用手指捅着茶几上的灯罩,使它晃动不已。……不久,他把脸转向朝子,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对她说:

“那封信是吗?其实那是我气愤之余写的,效果似乎不错。”

经他一点,信上的笔迹确实不像出自女人之手。

正文 第六章

那封恐怖的信原来是斑鸠一写的。这种恶作剧,还是朝子生平仅见。她没想到那如魔鬼般的行径,竟然是眼前这位天真无邪的画家所为,他那澄澈的眼睛,似乎不带一丝恶意。

如果事情真如信上所言,那岂不可笑。然而在这个奇特的青年心中,仿佛真的栖息着洁净无垢的天使灵魂。那是不含任何恶意,却喜欢尝试各种恶作剧的天使灵魂。

斑鸠一似乎讶异于朝子没有提出任何令他难以作答的问题。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扰乱我的工作。”

“你这种说法太可笑了。如果我连过自己的生活都会对你造成困扰,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奴隶。”

“我就是要你这样。”

这话令朝子怒火中烧。

“我该告辞了。”

“像你这麽特殊的女孩子,竟然像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子们一样说:‘我该告辞了。’你不觉得害躁吗?至少你应该表现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你可以打我,把我这个残废的可怜男人从椅子上丢出去。”

朝子默默起身。窗外的雨声益发急骤。一股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令她不寒而栗。

“你尽管糟蹋我!用脚踢我,向我吐唾沫!”

斑鸠一激动得顾不得拿起拐杖便站起来,跄踉地跪倒在朝子脚边,双手紧紧抓住朝子的脚踝。朝子心底窜起一股寒意,但另一股力量支持她,使她那双纤细的脚得以像雕像般稳稳地伫立着。斑鸠一嚎啕大哭,并且喊道:

“如果我的痛苦能使你快乐些,这倒也值得。让男人不计较自己的狠狠相去讨你欢心,这样不好吗?用这种方式将两个男人玩弄于股掌间,你很得意吧!”

听见斑鸠一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呐喊时,朝子不仅不再觉得恐惧,甚至感到好笑,一股对残障者的同倩心使她的态度自然而然转为一股母性。斑鸠一不再狂乱、粗暴,朝子轻轻抽开脚时,他也无力地板开和。

朝子让斑鸠一坐回深深的安乐椅中,重新在他的膝上覆以毛毯,然后拿出自己的蕾丝手帕为他揩泪。

斑鸠一乖乖地让朝子为他揩泪,一揩完,便很快地扭过头,带着重重的鼻音说:

“请你千万别说要回去。”

“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要是你再提那些奇怪的恋爱论,我可真的要回去。”

“不,我……我不再说了,请留下来。”

“你想听听我家里的事吗?”

“好。”

朝子觉得能够了解自己家庭不幸的人,除了眼前这位,似乎再无其他人选。向来不喜透露心事的她,连同学都未曾提及,但此刻她有一种感觉,这个残废的年轻人应该能够以促狭的温柔心情来倾听自己的心事,如果是俊二那类型的标准男性,一定会流露诚挚的同情,令倾诉者感到不自在。

朝子娓娓地将母亲被火灼伤、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父亲突然转变态度关爱她等事二向斑鸠道来。斑鸠一静静地听着。他阖着眼像是睡着了,其实并不然。朝子一说完,他马上开口说道:

“你被炽烈的感情围绕着,但你的处世态度并不正确。令尊之火、令堂之火、我的火,以及另一位美少年的甜蜜之火(听到这句话,朝子不禁皱了皱眉头)从四面八方把你围住,你却以为只要保持一颗冰冷的心,便能安然无恙。这真是大错特错,冰终将被火熔化,无论多厚的冰,即使是冰山也一样。”

“可爱的冰山也一样吗?”

“你不要太骄傲。什麽可爱的冰山?你的处世态度相当不正确。”

“你又要说教了。”

“说教又何妨,总比爱呀、恋呀来得强,不是吗?我告诉你,冰绝对无法抵挡住火。对抗火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自己生出更猛烈的火,如此才能熄灭原火,否则,你必定被它烧尽。”

斑鸠一一如往常,逐渐沈湎在自己的谈话中,他眯着眼,口气像个预言家。他的语气似乎带着一种魔力,明知全系无稽之谈,原本站着的朝子,还是不知不觉地坐在班鸠一安乐椅的扶手上。

斑鸠一拥住她的腰。

“可以吗?”

斑鸠一将脸贴近朝子的腿部,低声道。

“不可以。”

朝子像个温柔的护土,轻轻扳下环绕在她腰上的手。

“你仍然是冰。”

“不,我是火,所以不会溶化。”

“不,你不是火。”

斑鸠一大叫。年轻的残障者尽其全力跳将起来,朝子顿失凭依,如同跌落乾草堆中似地摔进深深的安乐椅里。这是斑鸠一期待的大好机会,他紧紧拥住朝子的身体,亲吻她。这是朝子的初吻,但这吻却来得如此意外,被拥住的身躯颤抖不已,嘴唇忘了躲避,牙齿也因颤栗而轻轻碰撞。

瞬间,朝子脑海掠过只有类似人将死亡之际才能得见走马灯也似的“过去的幻影”。朝子也曾拥有少女的梦,并且设想好初吻的背景。

那背景多半在有山有海的美丽地方,空气清新,热情的青年将脸贴近自己,她也在最爱的男孩唇前闭上眼睛,期待亲吻的瞬间……这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简直就像温习一场过去的记忆。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吻,已非初吻,它所带来的现实一举推翻了原本美丽的记忆。朝子没想到,男人的嘴唇是如此狂暴,且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朝子使劲挣脱男人的拥抱,奔至画室的角落。她觉得自己彷佛抱着昔日的残梦,迷失在一幢怪异的、色彩诡谲的迷宫中,因着後有追兵、前无逃路而惊恐万状。

她振作精神回头看斑鸠,只见他深陷在安乐椅中,双手蒙着脸。

朝子想梳理散乱的头发,把脸凑近挂在柱子上的镜子。出于一种奇特的趣味,这面镜子像布满血管般画着红色的裂纹。

她悸动犹存地走出房间。一股奇异的冲动,使她想在离开前对斑鸠一说句话,但她还是忍住了。老妇人一脸惊讶地目送她走出房子。屋外,雨势滂沱。她撑着伞在雨中急行,雨水不断溅上她的洋装,但她毫无所觉。她苦恼地回想刚才的情景,那是无法提出来和父母商讨的,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孤独问题。“我只是一个人独自生活。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过去我却从未了解。”——车站附近两年腌菜铺映入眼底,在雨中,灯下的红将薑、黄萝卜发出人工的鲜明色彩。她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投身激烈的人生漩涡的生活是何等寂寞。

那个夏天,学校一开始放假,朝子便急着前往轻井泽。以前她总是依依不舍地与东京的同学道别,才随同母亲前往避暑地,但今年雨季尚未放晴,她已流露出极俗离开东京的模样。

对终日蛰居家中的依子而言,东京和轻井泽并无二致。在那交际活动频繁的避暑之地,讨厌人群的依子仍旧不和任何人来往。其实,她并不反对在雨季未停、天气甚凉的时候去轻井泽,但她在口头上却责备朝子道:

“现在去那里真无聊。山上每天下着雨,不烤火不行。像去年,天气太冷,垣见夫人一面汤衣服,一面还用熨斗暖手。像她那种人,干脆用熨斗把脸上的皱纹烫平算了。”

“但是我好想念轻井泽喔!整天听着细细的雨声,烧着白桦木……”

听见女儿的话,依子有些惊讶,自言自语地说: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孩子的嗜好竟然和我一致。平常,她一向把我的希望当成对她的侮辱。”

周伍倒是赞成朝子的提议。这位浪漫的父亲,把每个周末辛苦地开着那部一尘不染的轿车去看女儿的生活,视为炎炎夏日的唯一乐趣。

母女俩出发了。和母亲独处时,朝子向来沈默寡言。在五个钟头的乘车时间内,两人在被雨笼罩的幽暗坐席上相对而坐,几乎不说一句话。依子固定靠窗而坐,让灼伤的侧脸向着窗外,以免被其他乘客看见。但是火车进站时,难免会遇见月台上的人望向窗户,所以依子总是不忘准备手帕,每一进站,便将脸覆住。

对于母亲的这番用心,朝子总是报以悲哀的目光。

火车开始爬坡时,在一个小车站里发生一桩意外。

一个肥胖的绅士重重地坐在依子身旁的空位上,将她手中的手帕震落在地上。不巧,窗外正好有个撑着伞送人的男人经过,不经意往窗内一看,看到依子未加遮掩的脸,露出一脸的惊骇。

依子当然也看见那另人脸上的表情。朝子试着佯装没看见,但却和母亲的视线意外地交会。那真是尴尬的一刻,她接触到母亲那满含憎恨的慑人目光。

依子不喜欢在车上看杂志,但无聊时还是会翻翻朝子偶尔买的电影杂志,然後逐一挑出封面女明星的瑕疵。

“这是目前在走红的RC吗?妈妈太久没看电影了,要不是看到杂志还不知道呢?这张脸哪里漂亮!瘪嘴唇,驴耳朵。”

朝子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依子未灼伤的另半边脸虽然还很美,但她不化妆,只随便挽了个髻,身上则穿着古板女老师才会穿的服装,所以大家都对朝子投以惊艳的目光,而无视于一旁的母亲。但是,这毋宁也是依子的虚荣心之一,她彷佛想用全部躯体告诉别人:“我化了妆还是很美的,只是偏偏不这麽做罢了。”

依子的生平,一言以蔽之,就是“悲惨”二字。虽然她不曾为生活而劳苦,但前半生是在如何维持美丽的不安中度过,後半辈子则因丧失美丽而活在绝望之中,可说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朝子想,幸亏依子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如果是夫家婆婆,情形不知将会如何?

来到雨中的轻井泽,才过完第一天,朝子便已顺厌不堪——

虽然她本想守在这山中,以摆脱初吻之後对男女交往所产生突如其来的恐惧感。

雨雾将枫树柔和的绿色轮廓晕成一片模糊,没有撑伞的外国人在雨中悠闲地漫步着,濡湿的金发横过树间,映入凭窗眺望的朝子眼中。朝子想,那一双被雨雾濡湿的白色手臂,摸起来一定像白桦木那麽寒冷吧!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太无聊了。”

朝子想做功课,却怎麽也无法专心。

就在此时,俊二一封令人愉快的限时信寄来了。字体很大方,内容简洁但充满感情。

“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前往轻井泽,我好失望。我将搭乘星期三下午两点抵达该地的准快车,随後赶到。手相占卜的结果显示,星期三开始梅雨季就结束,真正入夏,到时候我们便可以一起打网球。这是我最大的期望。”

——朝子很满意信中没有提及要到车站接他的字眼。

星期三果然是个出奇晴朗的天气,中午的太阳甚至有点热。

朝于初次换上夏装。她穿着纯白短裤,骑着自行车,驰骋在湿气犹存的火山灰地的道路上,许多相同装束的年轻人也不约而同地踩着自行车从各处出现。一辆辆自行车像竞赛似的,穿过白桦树林和桥梁,沿着轻便电车的路线,朝车站方向驰去。

朝子如同挣脱了与母亲共处数日的阴霾,朝生命的正中疾驰而去。那双尚未晒黑的玉腿,每踩一下踏板,便感到结实的快感。就像运动会早晨在腿上擦Salomethyl一样,她感到双腿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活力。

在车站等了十分锺後,下行的准快车进站了。

白色外衣上有着乳白色“JIS”标志的俊二,昂首阔步地从收票口出来。朝于高兴地迎向前,一头撞上他。父亲的教诲,似乎已被抛到脑後。

“啊,对不起。”

俊二被撞得摇摇欲坠。朝子笑着说:

“小心扒手。”

俊二取下太阳眼镜,细细端详着朝子。

“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是只变色龙,会因时因地改变颜色。”

“现在的颜色我最喜欢。”

朝子因为从俊二的眼中证实自己是美丽的,而安心不少。她这种只有丑女才会有的想法,显然是来自母亲的不良影响。不知怎麽的,她有一种错觉,彷佛自己脸上也有灼伤的痕迹。

无论何事,相配总是好的。

这对完美的组合成了轻井泽众所瞩目的焦点,每天配合着轻井泽的浮华而生活。也许人们会对这种生活表示轻蔑,但要过那种生活,非得具备充足的条件不可。俊二和朝子深知彼此就像订作的存在体。俊二不带阴郁的开朗性情,就像高原透明而空疏的空气,单薄而清可见底。两人对点心意见一致,打网球的技术也在伯仲之间。他们恰似一双鞋,分开时,外表上各自独立,一日一有人穿上,则立刻发挥一心同体的功能。

一天,他们潜进M侯爵宅邸的庭院中。

此宅已于一年前转售他人,买主是一位饭店业者,虽然曾经宣称要改建成饭店,预计今夏开始营业,但迟迟不见动工。也许是这饭店的老板眼见经济不景气而缩了手,整修计划遂一直搁置下来。

庭院可以自由进出。溯河而上,在河岸荒草丛生的小径上,一道禁止前进的栅栏,腐朽倒地,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跨过去。自此开始,小河被人为导成折曲状,绕过草坪斜坡下方,形成一片沼泽。这沼泽不见大朵大朵白色与紫色野生莒蒲的花,倒为无数细小的花与繁茂的树叶所覆盖。

草坪斜坡因长年疏于照料而遍生各种杂草与花卉。由此仰望,恍苦古城的侯爵别墅深具兴味。

朝子打罢网球躺在斜坡上休息。徐徐的凉风拂去了轻微的倦意。在这里,她接受了俊二的初吻。

四周寂静无人,若不趁机吻她,俊二真是愧对祖先。他吻了她,而朝子也接受了。

朝子恍然若梦。在如同手帕盒上的美丽人工景致中,俊美的青年像梦中一样低头亲吻她。

一股刮胡膏的味道传来,西班牙味十足的侧脸贴近。湿濡的嘴唇不自然地近在咫尺,青年的脸孔如同狗儿面对饲饵,天真无邪地倾斜着。

……朝子闭上眼睛。

这并不是她的初吻。虽然不是什麽重大过失;但因着斑鸠一的吻,使这一次的接吻变了质,意义也全然不同。在无非是梦之延续的理想背景中,无以分辨的现实魅惑已然消失殆尽,朝子只是极为观念化的接吻,对象并不一定是俊二。这只是梦的模仿,一个不诚实的吻。

俊二是否发现这点呢?

不拘小节的俊二似乎认为这只是世上各种接吻中的一种。他露出满足的神情,那表情,令朝子感到有些轻蔑。

“嗯,”过了一会儿,俊二的美国式作风抬头。“你愿意和我订婚吗?”

“你这算是求婚吗?”

“我是说真的,不要嘲笑我。由于那是结婚的最初阶段,所以我希望能够打好基础。”

“回家後,我会把它当作考试题目,好好想它一夜。女人真吃亏,除了学校以外,还会遇到这麽难的试题。”

……朝子本想直接拒绝俊二的求婚,但仔细想了一想,却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就在这里考虑吧。如果有什麽难以作答的问题,我可以帮你。”

朝子沈默不语,凝视着河畔小径蜿蜓而去的方向。

这时,朝子突然一阵惊慌。

在朽榻的栅栏旁边,她看到拄着拐杖的斑鸠一正注视着他俩。

那不是幻影。因为她的确看见不良于行的斑鸠一吃力地越过栅栏。只见他用拐杖恨恨地捅那朽坏了的栅栏,当目光与朝子不期两边时,慌忙转身离开。

“好奇怪的人。”

朝子的感觉极为冷淡,但这种感觉却反应在俊二身上。

她猛然台头注视俊二的睑。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有答案了?如果和我的答案相同,那就是正确的。”

“答案相同。”朝子不安地低下头。“但是你必须牢牢地抓住我。”

“那当然。但这种话不像会出自你的口里,那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说的。”俊二说。

“亏心事?”

朝子心虚地笑笑。

正文 第七章

不知何时开始,依子开始与班鸠一交往。撇开斑鸠一如何接近依子而展开秘密交往不谈,自交往後,依子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整个人彷佛自死寂中复苏似的。

除了早晨或黄昏,趁着没人来往或起雾时到外头散步外,其他时间依子便一迳待在家里,无聊地翻阅报纸或周刊杂志。来到轻井泽以後,这个形同半个死人的女人竟然胃口大开,令朝子感到不解。

斑鸠一总是趁朝子不在时来访。读者诸君且随我穿过庭院的落叶松,听听蕾丝窗帘内这两个人在谈些一什麽。

“……只有这些吗?”依子端着喝乾了的红茶茶杯。步入老年的手掌干瘪且浮现静脉管。

“还有很多。但是一项不好的批评,相当于十项不好的批评,就好比一只鸡报晓了,黎明将至是无庸置疑的。”

说这些话时的斑鸠一背朝着这边,所以我们只能看见他被长发遮住的後颈。

“请你务必多方为我搜集证据。我将会等待最好的时机到来,然後,像清水缓慢渗透砂地那样,在他最得意的时候逐渐将痛苦渗入他的心里。”

依子的声音异于平日,显得格外兴奋。那两片向来用于抱怨或发牢骚的嘴唇,如今像是青春的脚步再度移近般地红润鲜艳,眼中则再度散发出当年穿梭在欧洲社交界的雍容光辉。

周伍挑了个周末来到轻井泽,获悉朝子答应永桥俊二求婚时,立刻表示赞成,并且邀请朝子和俊二到万平大饭店晚餐。因为情况特殊,他请依子一同前往,无奈依子任凭怎样也不肯去。周伍这麽做,是想早日让未来的女婿了解自家不为人知的悲剧。

“你没见过那个年轻人吧?”

“见过了。他经常来邀朝子出去。”

“谈过话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从窗口偷瞄了一眼。我也跟朝子说过,我不喜欢和任何人打交道。”

“那麽,对这件婚事你有什么意见?”

“随你们高兴呀!她是你的女儿,你一个人决定就好了。”

虽然晚餐前发生这麽一场不愉快的交谈,但是共进一顿晚餐後,周伍益发欣赏俊二。这一对金量玉女真是世所罕见的完美组合。这位浪漫派的父亲,因为目睹一段天成的佳缘而感动不已。

但周伍觉得如此轻易应允婚事似嫌草率些,最起码也该和俊二的双亲见个面,由他们提亲,才算有点颜面。不过他的内心确实非常赞成这桩婚事。

他很欣赏女儿理智的处事方式。表面上看,他们是因恋爱而结婚,但周伍还是相信,朝子必定经过深思熟虑才应许这桩婚事。当他见过俊二的父亲,确定俊二的父亲对这个儿子的将来抱有很高的期望,以及他将继承一笔为数可观的财产後,周伍觉得女儿的这个选择,简直就是为他而作,令他深感欣慰。

何以曾经如此热中塑造自己心中理想女性的男人,不愿承认朝子也有热情呢?周伍对女儿未被热情蒙蔽双眼,感到十分欣慰。因为,要想继承周伍教导朝子的高尚礼仪、审美知识、优雅体态等,非得有个英俊潇洒、宅心仁厚的年轻伴侣不可:更重要的是,要多金。朝子似乎也深谙其中的道理,而据此择定自己的目标。

但是,就在答应俊二婚事的第二天,朝子後悔了。一个晚上的辗转反侧,朝子眼前尽是那位傲慢年轻残障画家的影子。

“我坠入情网了。”朝子想道:“我当时之所以答应俊二的求婚,完全是由于心理某些微妙的冲动所致。当拄着拐杖、面色苍白的他出现在朽坏的栅栏那儿时,我被他那阴魂不散的眼神所慑,在无以名状的惊恐下,我觉得必须抓住点什么,于是答应了俊二的求婚。……但现在,我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可怜的画家,悲哀的男人。……让我奉献初吻的男人。……”

朝子很想再和斑鸠一谈谈,但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她断定他一定回东京了。朝子将这次错误归咎于自己,以致连写信的勇气都没有。她作梦也没想到,当自己不在家时,斑鸠一正悄悄拜访了母亲依子。

隔周周末又来到轻井泽的周伍,对女儿突然的变化感到非常震惊。只见她两眼无神,面带忧戚、声音也像感冒而略微沙痖。

就在这同时,依子却异于往常地显得容光焕发,这令周伍感到不悦。也许是为女儿的婚事而兴奋吧,但依子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种喜上眉梢的表现;周伍难免有些疑惧,而担心这是不祥之兆。

周伍建议朝子邀请俊二,三人一同骑马散步到千格瀑布。

“我宁可和爸爸两个人去。”

“啊,你们吵架啦?”

“没有。我们天天在一起跳舞、打网球。可是好久没和爸爸一起出去玩,所以今天要好好陪爸爸。”

“你的孝心大令我感动了。”

女儿的解释感动了周伍。两人换上马装,前往马匹出租店,租了两匹驯服的马。马上的周伍像个军官,整个人英姿焕发,斑白的头发顶着高原的日光。朝子没穿长靴,仅穿着剪裁精致的淡褐色马裤,以及一件蓝色粗条纹的简朴衬衫,颈上则系了一条丝巾。

起初周伍骑在前头,朝子保持半个马身跟在後面。这并不是一个适于交谈的时刻,而朝子一直静得出奇,周伍数次回过头去,只能看见女儿策马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辆巴士迎面而来,头戴白色凸纹布帽的小学生,纷纷将头探出窗外。周伍下马,走至路旁,趁着巴士掀起的尘埃,他顺势呼唤女儿。

“喂,在这里歇会儿吧。”

“好。”

两人拐入小径,将马系在林子里,找了片干净的草地坐下来。小鸟的啁啾声不绝于耳。默默擦拭汗珠後,周伍基于一种父亲的直觉,突然问女儿:

“朝子,你在谈恋爱吗?”

正把弄着身旁的小草的朝子,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了父亲一眼,回答道:

“嗯。”

如果周伍接着问:“是谁?”朝子或许会诚实地说出斑鸠一的名字,这样一来,说不定可以避开一份看不见的危险。

但周伍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本身也受制于他的“教养”,即使与女儿也不适合谈论庸俗的事情。周伍认定和朝子谈恋爱的男人一定是俊二,再问:“是谁?”岂不多余,因此不再追问下去。

但事实上,促使这位年老绅士噤口不言的是一股令他困惑的感情力量。他不想从女儿口中听到俊二的名字,因为他嫉妒。

上星期在万平大饭店见到的朝子是个不带感情、亭亭玉立的公主,但今天的朝子却已沦为感情的俘虏。

“我这是在嫉妒!”

周伍惊愕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于是,与生俱来的理智立刻告诫他,决不可像世上一些愚昧的父亲,因着无端的嫉妒而阻碍了女儿的婚姻。话虽如此,因为朝子坠入恋爱而恐惧的他如同站在悬崖上,首次尝到感情强烈冲击的滋味。

“我必须克服这种感情。”

周伍心想。接着,勉强提出另一个问题:

“那麽,这不是一段不幸的恋情吧?告诉我,应该是幸福的,对不对?”

“幸福吗?”

女儿这算不上回答的回答伤了父亲的心。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原来看来幸福而冷静的你,如今虽为恋爱而显出一种烦恼的风情,但也因为如此,使你有一股异于以往的美丽。(这是事实。周伍那股强烈的嫉妒感,正是因为女儿现在的美是别人所创,而不是他原先创造的那一种,所以他嫉妒了!)……好吧,今晚我要找俊二来谈谈。”

“啊!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周伍从不曾听过女儿如此痛切的声音。

“为什麽呢?”

“不为什麽,只求你不要这麽做。请答应我。”

这个周日已近晚夏。归途上,两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向前眺望。稍微性急的人已经离开,有些别墅门扉紧闭,从白桦林中望去,门上的信箱就像没有鸟儿的空鸟巢,孤伶伶地挂在那里。

木官一家也离开了轻井泽。

依子等待站。自脸部灼伤以来,她不曾像现在这般期望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留意到丈夫情绪的动摇。依子知道丈夫正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所困扰,而且孤立无援,无人可资商量。这个被埋没的女人,较一般人更擅于观察。她知道平日冷静的周伍,如今像个陷入恋爱中的年轻小伙子,一旦发现无法用自己的观念左右世界时,便立即坠入感情的混乱里。

“他一定会来找我商量的,因为他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依子非常肯定地预料着。

开学後,朝子仍旧经常和俊二见面。每当和俊二在一起,她总有一种解脱似的快活感。这实在很奇妙,说她恋着斑鸠一,那麽,对于别的男人所给予的关怀,以及婚约此一事实,应该会感到是一项沈重的负荷才对,但是在父亲调教下长大的朝子,只能像演戏般扮演未婚妻的角色,并以此作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虽然她的嘴角老是漾着微笑,并不时说些俏皮话,但她的内心空虚,眼神也不带一丝喜悦。走在俊二身旁,扮演一个有教养的高贵淑女,欺瞒周遭的世界,成为众人羡慕的焦点,对这位硬心肠的美丽少女而言未尝不是一项乐趣。

一回到东京,朝子便悄悄走访斑鸠一的画室,可是他不在。老妇人说斑鸠自轻井泽回来後,旋即出门做长途旅行,并没有交代去处,只说年底会回来。

于是,朝子逃避她那没来由的罪恶感,以及对那位拄着拐杖的孤独画家的奇妙恋情,匿身于无意义而快乐的交际生活中。

“爸爸只是教我形骸上的生活教养,但那却是我目前唯一的支柱,真是太奇妙了。”

她成为夜总会的常客,但一到十一点半,她就像个良家姑娘似的板着一张睑起身,示意俊二开车送她回家。这时,俊二,这位幸运的司机便会二话不说地服从朝子的命令。

有一次在归途中,俊二想把车开往他想去的地方,朝子马上轻声抗议,像个女教师似的轻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

“结婚前不可以。我不是美国女孩,我很保守。如果你胡来,我会自杀的。”

正文 八第八章

那是九月下旬,暑气终于消逝的日于。

夜里从公司回来的周伍,一反常态唤住已经换好睡衣,站在楼梯中间准备上二楼卧房的依子。

“朝子呢?”

“还没回来,大概又和俊二去夜总会了吧。订了婚可真忙。”

“我想和你谈谈朝子的事。”

依子忍不住露出微笑,等待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双手支着桃花心木的扶手,转身面对周伍。她似乎很满意这种不太稳靠的姿势。

“朝子的事?和俊二有关吗?”

“可以这麽说。”

周伍往上跨了一级,一只手焦虑地抚弄手上的珠宝饰物。

“俊二有个五岁大的孩子。这件事你们处理好了吧?”依子出奇不意地。

“什麽?”

周伍骇然,整个人像冻住了似的。

“难道你不晓得这件事?”

依子抛下这句话便迳自上楼。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跟上来。

……在依子的卧房内,周伍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像现在这样耐着性子坐奢。依子愉快地享受胜利的滋味。现在已经不需要情绪性的行为,她只消把奇妙而亲切的密探斑鸠一所鬼集的资料,像老僧说明古老寺院的宝物般,客观地告诉丈夫即可。

在聆听的当儿,这可怜的父亲耳里不断响起晚夏在轻井泽时,女儿慌忙地阻止他的提议而发出哀切的叫喊声。

“啊!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朝子突如其来的变化,或许是因为早已获知俊二的秘密。朝子是如此地置身在痛苦中?这高傲的女孩竟然为了爱情而向屈辱挑战。现在的她和她爱慕的男人正心中喜悦,互相凝视地依偎在夜总会中。虽然她的心正被嫉妒和屈辱所啃蚀,但她却无法离开那个男人,也无法就他的秘密而正面责难他。周伍对朝子的未来所抱持久的梦想,竞在刹那间跌个粉碎。

依子冷静地将孩子和情妇的照片,以及往来的书信等资料摊开,语气如与路边的摊贩说话般:

“这就是那个五岁小孩的照片,不愧遗传了他父亲的血统,长得真可爱。这是他母亲的照片。听说曾经在酒吧高就(依子故意使用敬语),俊二出国前一年便和她来往。另外这张是他自美返国後的另一个情妇。还有一个是……”

周伍心里燃起一道无名火。

“你为什麽去搜集这些?”

事实上,这正是依子期待已久的质问。

“我完全是为了朝子,这是身为母亲的义务。单凭父亲毕竟无法顾虑周到,何况她曾经受过偏颇的教育。”

周伍沈默长久。但依子对他的沈默毫无怯意,因为她知道这一击,已使他完全丧失怒吼的力量。

“朝子明天有什麽活动?”他沙痖地问。

“她说要去参加同学的庆生茶会。”

翌日是星期天,天气彷佛又重回夏天般燠热。打一早便下个不停的雨终于歇了,庭院中濡湿的草木欣然接受强烈阳光的照射。

朝子渴望知道斑鸠一对于自己的婚约是宽宏地原谅了,还是怒不可遏地采取粗暴的手段。明知毫无意义,她还是决定再一次叩访他的画室。她以参加同学庆生书为由,于午後打扮妥当走出家门。

“为了我,那个可怜的人生活和工作的次序都乱了。”

相形之下,俊二到底牺牲了什麽?俊二与朝子的结合除了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外,究竟有何意义?

在俊二身边时,朝子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美貌自得,但一思及斑鸠一,她便会完全忘掉这件事。在漫长的沈思中,她甚至有过疯狂的想法:假如自己也被车子撞成残废,或许反而会幸福吧?尤其当她来到通往画室斜坡的拐角处,遇见一部不按喇叭示警的高级轿车时,更有着被撞渴望。

画家阴暗的家中寂静无声。老妇人一脸同情地反覆说:

“先生还没回来,不知道人在哪里,我也很担心。”

“我一定要见他,请帮个忙。”

“这个嘛:……”

这时,朝子敏锐的耳内听见画室内传来熟悉的馨音。那是自椅子上站起来的义肢所发出凄厉机械化的声响。

“他在!”

她匆匆脱下鞋子奔进房里。

“不,不可以,小姐。”

对方极力拦阻,更显示斑鸠一确实在家。

朝子拉开画室的门。

强烈的阳光从镶玻璃的天井上穿过帷幕洒落室内。斑鸠一拄着拐杖,倾着身站在房间中央。

“你来做什麽?你不是不需要我吗?”

朝子把身後的门带上。

“我必须见你。”

“你还是这麽任性啊!”

朝子走到斑鸠一面前。

“请说明你的来一意。”

“我必须见你。”

看到朝子双眼湿润,斑鸠一吓了一跳。

“你真会制造惊讶。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了?”

一股激动的神情使朝子挣脱周伍辛苦调教,挂在她脸上的假面具。这股率性,使原本美丽的脸孔愈是美得无与伦比。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这位残障者不由得伸手握住朝子的肩膀。

“怎麽回事?你说爱谁?”斑鸠一十分乐见对方的沈默,继而温柔地说:“别说傻话了,世上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朝子只是默默地凝视斑鸠一的胸前。画家突然展开双臂用力抱紧她,在四片嘴唇接触之前,朝子纤柔的粉颈已被他疯狂地吻遍了。

永桥俊二接到准岳父木宫周伍的电话,命令他下午务必前住本宫家一趟。他并不是一个轻易服从命令的年轻人,但由于生性随和,还是答应了,并且在周伍派车来接他之前自行驾车前往。

由于昨夜失眠,周伍两眼通红,太阳穴不断抽痛,脸颊也时有痉挛的现象。他要依子离开客厅,并且再三嘱咐佣人上茶後未经他的召唤不准进来。

在这种燠热的天气下,俊二有意穿着轻便的t恤。这是因为原订计划被迫改变,使他十分不悦,而故意以这身打扮来见周伍。

坐落在斜坡顶端的木官家屋顶,在夏日艳阳照射下显得分外阴郁。从行驶中的车窗望着木宫家的俊二,突然打心底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若说那是朝子的家,倒不如说是半边脸被灼伤而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她那善于矫饰的丈夫所住的阴暗城堡。

他被引进家中唯一的西式房间——二十张榻榻米大的黑唁客厅。凝聚周伍所有品味布置出来的这间客厅,在这个留美的年轻人眼中,不过是模仿维多利亚时代的滑稽作品,既造作又落伍。青年心想,一等周伍过世,他一定要怂恿朝子尽快把这幢古宅脱手。他是精神分析的信徒,深信任何妄念一经分析,便会烟消云散。在他看来,周伍喜爱这种家具,其实也不过是出于一种妄念。

紧绷着脸的周伍出现了。他身着和服,手上拿着一个大牛皮纸袋下楼来。俊二瞥见端茶进来的女佣在看到周伍的瞬间,稚气的小脸上顿时如烛火被吹灭般,怯怯地悄然而退。

主客二人在椅子上坐定後,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周伍冷不防抽出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将它们惯在覆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相片和信件散成一片。

“这些是什麽东西?”

那双老迈无力的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这瞬间,俊二突然想起一位站在百老汇剧场前,以颤抖的手摊开假珠宝的老赝品商。

俊二很快就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资料所代表的含意。他愣了一下,但丝毫不觉愧疚,迅速调整内心的惊愕,仅在表面显出夸张的感慨而已。他很诧异,这些东西何以会落在周伍手中。

年轻人狡猾地笑了。他知道与其惶惶不安,不如面露微笑,无论如何,他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下雨了,雨滴纷纷打进窗棂上,但周伍无意起身关窗,倒是俊二轻松地站起来说:

“我来关窗子。”

周伍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气冲冲地喝道:

“不必了。就让它开着。”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以十分开朗的语气说:

“我保证一定能让朝子幸福,我有这个自信。”

“自信?能不能说得具体些?朝子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当五岁孩子的母亲。”

“那件事可以用金钱解决。这点家父也明白。”

俊二说这话时语气极尽可能地模仿父亲,丝毫不见愧疚之色。看样子,他极欲使自己显得老成,而当说出“金钱”这两个字时,也的确令人觉得他虽有年轻的外表,但某些地方已不是那麽年轻了。

眼看自这个轻薄青年的口中吐出如此鄙贱的言辞,怎不教周伍不寒而栗。他由衷鄙视俊二的人格。这位在美国教育下拥有伪善精神主义的实业家,终于让恬不知耻的操行“昂然抬头”了。

“他竟然是这种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伍咬牙切齿。一向擅于谋略的周伍,发现自已完全摸不清眼前这位青年的心思,也难怪,他这位女性崇拜主义者从来不会关心年轻男性。

在他眼中,这位穿着华丽条纹t恤的青年,心胸是如此低俗、令人作呕。

“他故意以这副装扮来藐视我!而且,他那如贩夫走卒的粗野胸腔还会经‘容纳’过朝子。”

想到这里,周伍眼前一片昏黑。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低俗而下流的现代潮流挑战。

他忿忿地重复道:

“用金钱……用金钱……但朝子不会因此而得救的。”

“伯父(他如此称呼)真是奇怪。一个独身的男人即使过去有些隐私,只要婚後不再犯,不也能过着崭新的生活吗?”

周伍以连自己都感到保守的言辞辩驳道:

“我原以为朝子将要托付终身的是一个纯洁的男性。”

“纯洁?”俊二极力忍住笑,说:“难道你把我当成一个中学生?”

“朝子为了你的事非常苦恼,她简直在受折磨。”

“难道伯父将这件事告诉朝子小姐了?”

“没有。但直觉告诉我,朝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懂了。那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要你解除婚约。”

“是朝子小姐的意思吗?”

“我还没和朝子讨论这件事。”

“那没有用的。朝子一定不会赞成的。”

“为什麽?”

“因为朝子爱我。”

周伍脸上呈现无以名状的苦恼。他沈重地说:

“这点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麽还……”

“朝子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是我投诸全副心血栽培出来的公主,可说是我所独创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你也无法了解我为她付出多少心力。”突然,他目光如炬,简短而犀利地冲着青年问道:“难道你和朝子已经……”

“您放心,绝对没有,您可以问朝子小姐。”

面对激动的周伍,俊二反而十分冷静。这个光明正大的答覆,更使他松弛了内心的紧张,而得以意气飞扬地畅谈。他甚至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想好好消遣周伍那幼稚的浪漫主义,但沈醉在自我满足的言辞中的周伍,并没有觉察俊二的心机。

“朝子必须是幸福的。因为她是我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如果她遭遇不幸,那表示所有的女人都将不幸。这孩子是举世幸福的象徵,我让她避开所有的悲惨与痛苦,我不能忍受她的幸福笼罩丝毫阴影。”

“但是和我交往的女人都很幸福。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因为我赋予她们一种在痛苦或悲哀中也能发现幸福的能力。即使是那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她的後半生也将在不幸中找寻幸福而活下去。”

“不许你有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周伍提高嗓门说:“事关朝子,不许你这麽想。那种悲惨的幸福和我所谓的幸福完全不同。”

“如果朝子小姐不反对我的说法呢?”

“朝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朝子小姐一定会接受的,因为她爱的不是伯父,而是我。”

“你说什么?”

“你在嫉妒。”青年笃定地回答。他认为在进行精神分析时发怒的人,算不得是个现代人,因此,若在礼貌上视周伍为现代人,则必须将这重要的分析明白地告诉他。此刻的俊二极其亲切,不带一丝恶意,如果硬要在他的神情上找缺点,那麽最严重的可能是他的英俊。“你想否认吗?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怪异。您对她并不是纯粹的父女感情。您爱朝子小姐,但朝子小姐却爱我,这不过是平凡的三角关系罢了。”

“你太没礼貌了。”

周伍情绪异常激动,使这一刹那的他看起来与俊二年纪相差无几。

周伍某些与人生有关的“重要思想”不为一般人所接受,而对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而言,这处世的重要东西更嫌微不足道。

俊二再度“亲切”地笑了。

“青春必定获胜,年迈却只能尝到失败。这是我在美国亲身体验到的真理,但这个老头儿似乎不愿承认此一事实。我该如何让他明白,而又不会感到任河敌意呢?”

但这位青年并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因此脱口而出:

“我无意和伯父您争执,我只是说朝子小姐一定会跟着我。”

“即使明知不幸,是吗?”

“不,是幸福。”

“我不愿我的孩子受伤或遭到玷污。”

“那麽我可以告诉您,在某种意义下,她现在已经陷身泥沼中。”

“你这话什麽意思?”

“她在父亲过度关爱的泥泞中长大,我要把她从那里救出来。”

“你这卑鄙下作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纯粹的感情!”

“您对她真的是纯粹的感情吗?我可以很客观地告诉你,那是不纯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洁的。”

周伍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俊二顿感惊讶。若说这青年具有率直的美德,那他这项美德可彻底地击垮了一个人。是啊,他不得不摆出架势,心想,两人要是真动起拳头,自己一定不会是输家。

周伍先从妻子,继而从女儿身上寄托他那小小的美梦,那玻璃雕工的梦,其中包含多少除自己之外无人可解的激情。他的梦是平和而有秩序的,他是那样沈湎于自己的美梦中。

他的双唇不住颤抖,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就要停止,而他那可怜的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周伍抡起拳头,这是他生平头一遭做出这种举动。

青年即刻起身,倒退数步。

“你给我滚!滚!”

周伍喊。

俊二嘴角带着微笑,走出房间。

当那部凯迪拉克驶离前门时,周伍的眼前一黑,仆倒在地毯上。

斑鸠一接到依子语气冷静的电话,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我先生终于垮了。朝子在你家吧?请立刻带她回来。”

挂断电话的斑鸠了脸色转青,霍地起身。他催促朝子走出家门後,自己也拄着拐杖,拚命向前移动,那种迅速的下坡步伐,一点也不像个肢体残障的人。

“怎麽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朝子频频问道。但斑鸠二句也没回答。

两人搭上计程车,不到十分钟便抵达木宫家。周伍躺在长沙发上,医生正为他注身针剂。

朝子见状几乎晕倒,斑鸠一赶紧扶住她。目睹眼前这般情景,依子冷静地喊着朝子:

“朝子,你不可以让那个男人这样抱着你。我果然没料错,你是去找他。我并不是因为嫉妒才这麽说……”母亲轻抚女儿的胸口说:“这个男人不适合你,他只适合我。告诉你也无妨,自从轻井泽以来,他就成为我的情人了。”

朝子本能地移开身子望着斑鸠一。但他并不看她,抛开手中拐杖後,一跛一跛地走近依子,抓起她的胳臂。

“夫人,慢慢说,你太激动了。”

“我们曾经多次深谈过。朝子,你不认为我们非常相配吗?你看看我的人伤吧!”

站在夕阳下窗边的依子,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块葡萄色的疤痕。

医生惊讶地站起身来。

“各位,请不要太惊慌,木宫先生已经脱离险境了。他只是过分激动导致心脏衰弱。”

“那当然,”依子的语气极为冷漠。“这个人怎麽会死?太离谱了,他只是装死让我们安心罢了。哈哈!真滑稽。”

依子发出一记似泣如笑的胜利呐喊,随即偕同斑鸠一一起走出房间。

朝子俯视父亲那对半睁的眼睛。那一直追随着朝子的目光如同两潭清水。她转头问医生:

“已经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了。”

医生回答。

“请到那边休息。”

朝子镇定地说,然後示一意女佣把医生请到别的房间。

暖热的夕阳洒进窗内,庭木的绿意在阳光的照射下,盈盈扩散。朝子拉合镶有蕾丝的窗帘,走到父亲身旁,在地毯上跪下身子。

“请原谅我,”周伍望着别处,以沙痖低沈的声音说:“我拆散了你和俊二的感情。我就是因为那件事才激动得昏倒了。请原谅我……让你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朝子正遭受到另一桩感情的打击,根本无暇深思父亲的这项误解。然而,虽然父这桩丑陋的结局。

“原谅我。我知道你深爱着俊二,但我不能眼看着俊二带给你不幸;所以我要他离开你。”

朝子忽然觉得自己和父亲的命运其实是殊途同归。她决定不让自己被那丑陋的打击击溃,她将以一个复活的、全新的朝子重新生活。人类的悲剧、爱欲等不再能侵蚀她,从今之後,她将化身成坚固、明亮的大理石。

“爸爸,看着我,”朝子说:“我一点也不惊讶,我……”

周伍仰着著女儿。

朝子脸颊泛著红晕,双眸也闪耀著美丽的光辉。从窗口渗入的晚风拂乱了她的秀发。此刻在周伍眼中,女儿简直就是一位女神。

在一片祥和中,周伍原不听使唤的舌头突然灵活了,也有勇气正视女儿了:

“终於只剩我们两个人。”

周伍喃着。但同样的话让朝子来生复,却蕴藏更深刻的余韵,周伍的内心顿时充满神秘的幸福感。“是的,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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