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 - xp1024.com
《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一节

1986.3.21.

宁歌这三面环屋的家里,只有天窗,井般的幽黑,在黄昏时分升腾着潮热陈旧的气味,还有宁歌母亲劣质香烟辛辣的臭气。记者浅绿的衣服像棵特别新鲜的草,静静不动声色地坐在脏得粘手的木凳上,面对许多书:陀斯妥耶夫斯基、克里斯蒂、安徒生、德莱塞、毛姆。《死屋手记》里夹着林彪当年的题字手迹图片:"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床上扔着参加葬礼的亲戚送的东西:大红被面。记者拿过宁歌的摘抄本,第一页抄着报纸上的小短文:莱辛说假如上帝把真理交给我,我将谢绝这份礼物,而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找到。记者仔细地抚摸这张纸,这是她写在报纸上的文章,后来曾被部主任严厉批评过。她心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不宁。几天前,她听说有个女学生自杀,是所有小学毕业生都梦想的龙门中学的学生,那时候她站在报社走廊上,能听到圆窗外面春天强劲的风在还光秃秃的树枝间席卷,她心里点点滴滴激动忧伤起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这是个和青春连在一块的死亡的谜语,必将是一个女孩把摇篮与墓地连在一块的故事。

邻居来了,又走了,告诉她有人看见宁歌母亲在下班急匆匆的自行车流里慢慢地走,手里捏着宁歌火化前的照片,又有人说她在肮脏的小饭馆里一边喝酒一边哭,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对人说我再等一会儿。我要等她。

大理石骨灰盒在暮色里泛出一片白光,使她困惑。在解剖台上看到宁歌的裸体,像一朵落在土里的淡红的牵牛花,新鲜,透明,满目青春,怎么能突然装到这小小的骨灰盒里去?不因为衰老,也不因为病,不是战争,也不是车祸。想死,就自杀。

宁歌的照片挂在昏暗的墙角,只是因为青春,她脸上渗透了一种迷人,使人感慨也使人喜欢。只是那眼睛,像永远静静燃烧的煤块,释放着逼人的什么。

屋顶的瓦上有脚步声,轻而飘忽。

1985.6.21.

听别人说,太阳没出前在地上画九个圈,一个套一个,站在当中第九个圈里,向天空说一个愿望,苦悔。欢乐,什么都可以,这时候天上的神听得见,而且肯帮助祈祷的人。

我天没亮就起来,丁丁正酣睡得死去活来。我到校园里早就看好了的坡地上,画好圈,站好,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片还没出太阳的夏日蓝天,很大、很深,像拥抱我似的扑来。那晴朗的天,当没阳光的时候,简直温柔得说不出。我心里突然鼓胀起许多软的和硬的东西,塞得紧紧的,很烫、很疼,像要炸开似的。我就愣在那儿了,听见晨风在耳边走过,感到脖子上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我真想对天上那温柔的神说,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拼命大叫一声,我还从没这样叫过,声音从来没听到过,像浑浊的叹息又像尖利的口哨,我觉得它一直传到了没有一朵云的蓝天深处。我表示了什么?说不清,大概神会明白。它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这学期突然变得这样多思又这样浑浊,这样愤怒又这样伤感,自己也不明白。有时我觉得,自己静静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像一颗嘀嘀嗒嗒走着的,就要爆炸的大炸弹。

下午下课以后,大家纷纷去体育锻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孤独,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初二的一群女生在林荫道上唱歌,一支快乐得要命的歌,老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被她们唱得又羡慕又心烦。我独自玩起翘翘板的游戏来。慢慢,我觉得心里有一种力量,被压抑的力量,在内心深处挣扎,我真想叫,想绕操场跑它十圈,想找人拼命,想跳那种看起来过痛极了的dis-c0,可惜我不会。但抑制它的力量努力把我按在椅子上,而且不让我和别人说话,像把我锁在抽屉里一样。旁人看来,那似乎是种懒懒的倦怠,但谁知我心里的抗争何等痛苦!我到底怎么了?好像突然间变得不明白自己了!其实,又何止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面对的这个社会。我就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一样,分不清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就像分不清海跟天一样。有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只是块透明的琉璃,其中精妙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有时又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黑蒙蒙很可怕。记得在哪本画册上看过一幅画,一个少女惊恐地看着画面外,在她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无以名状的阴影。看了那幅画,我真怕,真伤心,阴影也许就是社会。那天图书馆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一长条凳子,像夜空里一颗孤独的星。或许我前面的道路到处都有盖着美丽鲜花的陷井和深渊,或许世界像森林,长满了信任、尊敬、友谊的大树,生活在那儿就像生活在自由芬芳中,谁知道呢!小时候从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心烦的事。

真盼望能出现奇迹!出现一双大手保护我,我能像书中女主人公一样躲到一个宽大的肩膀后面,但我又希望在外人眼里,我永远是天真纯洁,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也不想让母亲知道我苦闷、彷徨。怕她为我难过,更怕她认真,最怕老师接踵而来的一本正经的教导,教导得愚蠢专制。我希望大家永远用看孩子的眼光来看我,为我感到快乐。但其实这种心理也是一条代沟。人们都说,孩子的心灵是一张白纸。他们反以为白色最单纯。岂知,白色才是最复杂的色!我苦闷、愤怒,正艰难地同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漩涡抗争。

1985.6.22.

又快大考了。进龙中以后,实在考怕了。刚进龙中时,刘老师高兴得要命,我们这一年小学毕业班全区只有四个学生考进这儿,进了龙中就进了培养国家栋梁之才的地方。一进学校,就拼命考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龙中惯例:给新生下马威。没一个考得理想,好多女生都哭,觉得没脸见入了。我可不在乎分数,我相信自己聪明,可我心烦,感到压抑。

班上的同学不论阴晴寒暑,只是读啊,读啊,考啊,考啊,没有穷尽,头悬梁,锥刺股。老师得意扬扬地说考试,同学们木呆呆地听,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无穷无尽的复习题,今天晚自习有很忙了!我爱读书,不读书我活不了,可对这样的操练实在烦,这是训练机器人,是人就透不过气来。

现在阳光多好!夏天刚刚来,树叶长得这样茂盛。新鲜、滋润,我简单,形容不好,虽然我语文很好,一旦用到生活中来,又觉得很差。我只能用心去感受它。把衬衣袖解开的时候,风暖融融地在手臂上掠过去,带着阳光的气味,吹起胳膊上的汗毛,真舒服极了!我心里又欢喜又惆怅,好像这阳光这风一直透进我心里去了。外面那棵树干细长细长,树冠绿绿的像个少女在低头沉思。真好啊这世界。

我做了好几个动作想让隔一条走廊的陆海明看见,可他皱着本来就连在一块的浓眉毛,拼命抄黑板上的题,那份严肃、紧张、重要,好像做了这题就能一百分。勉强对我需一点点笑脸,没劲!老师没刮胡子的脸呈现出一派神秘不宣,像傲慢,像到了他报复我们平时有不服从他的地方,总之像个得不到人民拥护的专制又愚蠢的国王,我恨他。

我偏不抄,偏去看外面在风里阳光里泥土里的绿色的小树,它真好看。洒满太阳金色光芒的天空真漂亮啊2天到底是什么?天上到底有什么呢?到底会不会有神?西方的上帝,东方的佛,还有安拉什么的,他们俯视人间的生死。那么我又什么时候死呢?如果我知道究竟哪一天死,第一件事就要去抢劫银行。带上足够的钱去周游世界,去看看草原、森林、海洋和干燥的沙漠。最好能骑马去,我真想有匹马,戴了草帽,背了弓箭或枪,风驰电掣地去!

到生命的最后五天,我到埃及的金字塔里去,去看看法老的咒语,记得在杂志上看到法老咒语显灵,好些看到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的事,我心里特别激动,好想亲自去冒险!我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事。我要去探索这里面的奥秘。要是能活着出来,我再去百慕大三角区,去看飞碟,真希望能找到他们,他们把我捉上去,我要和他们谈谈宇宙和地球,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子?会像科幻小说里写得那样庄严有趣吗?我还要看一看飞碟的构造原理。我可是真想让地球上的人也造飞碟,去研究地球外生命,如果突然我又不死了。那我长大就可以做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这些事做到了,我就是死也很甘心。在死以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等别人来不及管我的时候,就死了,他们追也追不上,多好!

突然发现老师站在我跟前。我一个字没抄,他气得要命。他又蛮横又轻蔑又恨地瞥我一眼,回到黑板前,问大家抄好没有,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应着,他哗啦啦地擦了,拿一大张纸往黑板上抄新题。到底他咽不下这口气,回过头来,在纷纷扬扬的粉笔灰里说:"宁歌,你自己的成绩自己是有数的罗!"

是啊,上次测验我75.5分,全班最低。但我在同学们拼命背题的时候看完整整一本电子学方面的书,肯定收获比他们都大。老师给的一个分数怎么能代替自己真正学到的东西?最恨像羊羔一样被人驱赶着读书。

可连陆海明都怪样地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好像还有点嘲笑。我心一下子凉了,金色夕阳下图书馆里那个英气勃发,聪明过人的男孩子到哪儿去了?可我偏把钢笔收起来,就不按!老师和他都好像认定我要考不及格一样!我比死读书的同学要聪明有学问许多!我真想大叫,实在想极了。我恨老师,恨这学校教室给我的一种不公正的压迫,他们都不懂一个最最简单的道理:分数不能代表人。但他们就是比我强大有力,能压迫我。

外面还那么美好。美好得有点不真切。因为我四周的气氛是那么惹人讨厌。我总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许多美好的东西,却不能飞身投入。

下课了。开晚饭了。太阳落山了。每天走进食堂我都有种小偷似的惶惶不安,好像别人的每个眼风都在对我说,你又想不交饭钱吃白食啊!我简直无地自容。妈妈这个月的退休工资又寄迟了,我买最便宜的菜,难吃极了的细粉汤,又有女生的眼风惊奇般地扫来,好像说,这样能下得了饭?那是娇滴滴但尖酸无比的眼风!她们是爸爸宠妈妈爱,心肝宝贝叫着,家庭教师教着考进来的,我全靠自己,我骄傲又孤独。

我仓促地吃完饭出来。

校园里荡漾着晚风。广播里播放小号,小号声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河面上凄凉地吹拂,我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但它那高亢、那洒脱、那透明的悲伤,轻轻摇动了我的心。

半个月亮像剪下来的指甲,被人随便扔在天边。夜鸟急匆匆地回家。我想起满黑板复习题不知向谁抄去。绝不向陆海明抄!真一道题也不做,我心里也慌。真矛盾。有什么地方躲过这时刻就好了。

晚自习的钟响了,一百年以前建校时候,就用的这口钟,声音像修道院。向丁丁要来题一看,有一半是重复练习,其实是要求熟练操作而用不着思维能力和创造理解发挥。

陆海明头发脱了,粘在一块,在头上乍着,实在看了不舒服。他一到考试就这样,何老师还表扬他是全力以赴。不修边幅发奋读书是畸形的,太不美好了,人应该是很美丽的,而陆海明的头发上又是汗味又是油味。前面有人在证题,争得津津有味,烦得想骂人。

1985.6.23.

早上躺在床上听广播剧(没有歌声的春天),那小姑娘在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还要唱我爱爸爸,也爱妈妈。她唱着唱着,难过地停下来哭了,可电子琴还在欢乐地响。我躺着,听见扑的一声,那是我的眼泪,像夏天雷雨开头的大雨点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打下来。

我仔细打量自己的手掌,所有的手纹都又细又碎,奇奇怪怪地交错在一块,像一道难以越过的愁苦之墙。在那里,善于算命的吉普赛女郎会看到泪水,很多泪水在无声地流。我心上的伤疤被揭开了。

以前我一直对自己的家世很淡漠。别人问起我,总淡淡一笑,过后,也不会多想什么。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厂里挨斗,脖子上挂过一由破鞋。但我没见她哭过,也从没听见她说过爸爸。好像在叫妈妈的同时,就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启示给我,我是个私生子。

妈妈难得笑一笑。她穷极了。我小时候也穷极了,连蜡笔都是借小飞的。但我从未看到妈妈招惹过男人,她绝不是舅妈骂的轻浮女人。为什么生下我,我不知道。但愿是因为一次浪漫而不幸的爱情。我从不敢问妈妈,也许惧怕遥远童年看到的、沾满污泥的破鞋真的象征着我出生的秘密。为什么要用破鞋来象征?

那小姑娘比我幸福,至少她还见到了爸爸,小时候还能被爸爸放在脖子上,对着夏夜星空,讲好听的故事,我去想象那甜甜的日子,想象中的我那么真实,可父亲却总像一缕淡淡的烟,飘忽不定。

我说:"你说个故事,爸爸,我真想听。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说小红帽的故事,或者说个狼来了,只要你说,说谎的孩子是坏孩子,我相信以后一定会很真诚。你就说一个字吧!你对我说一个字,这个世界就属于我了。如果你不说,我永远被放逐在这世界外面,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永远是不知父亲是谁的怪孩子啊!"

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在乎私生子不私生子,可现在我明白了。实际上我在乎。我在乎平常每个孩子都有的那种权利和心情。

可爸爸用看不见的眼光向我微笑一下,就抽身走了。爸爸的眼睛里有一种神圣的感情,但这眼神又那么飘忽那么渺茫,我只知道它是个微笑。我叫:"爸爸,你别丢下我走!"但爸爸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我整天徘徊在自己的影子上。我真想在夕阳下,一脚踏着爸爸的影子,一脚踏着妈妈的影子,我就像两棵大树中间的一棵小树,被爸爸妈妈的枝条环抱着。于是,我很陶醉。但一棵树却消失了。我使劲向天空喊:"回来吧!"宇宙里回荡着同样的话音,一直传得很远很远,但总也传不到爸爸的那个角落。

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呢?

1983.5.17.

老师突然说要换位子。马上就要毕业考试,大家脸上都有点决一死战的模样。宁歌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说什么也不肯换。老师莫名其妙,她看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的宁歌,非让她换,老师的尊严是不能随便被侵犯的。那时宁歌瘦小而苍白,像张照片似的一动不动,死死坚守着这潮湿的,靠窗的墙角。

老师总觉得自己弄不懂宁歌。她穿得破,只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衣,做操时候一弯腰,会露出破得像棉絮一样的毛衣。她不合群,从来不和班上的男女孩子一齐在操场上疯,总坐在一边看厚厚的书,书很破烂,绝不是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有一次走过这孩子身边看一眼,是一本(呼啸山庄)。宁歌细细的脖子几乎弯到书本里去了,老师轻轻敲桌子:"宁歌注意保护视力。"

宁歌却受了惊吓似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老师,那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老师的心凉了。她本来想,这么个可怜孩子,老师弯下腰去叫她爱护眼睛,她该感动,该温顺得像水。老师老了,但还保持着她作为一个教师的浪漫,她想大约这孩子会把她看成唯一的温暖,这是老师的幸福。但劈面撞见这种眼睛,她完全不像孩子,喜欢看大人才看的外国书,复杂呢。老师心里想。有时候,一个儿童工作者的精神支柱,有许多要依仗于孩子的信任、依恋和崇拜,认定自己是温柔的保护神。没有了,心里惆怅,愤怒,爱不起来。这也是后来宁歌龙中的班主任何老师面临的精神打击,宁歌的警惕和独立意识像粗砂纸一样搓皱了她的心,和她几十年牢牢树立起来的教师的伟大感。老师觉得这是为她好是爱护她,但宁歌却只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宁歌的眼睛动摇了老师精神上的领袖意识,她使一代华发丛生的老师那么痛苦。

从此,老师和宁歌隔得很远很远。

宁歌只有坐在墙角里才安宁。要是背后有人走来走去,心里会有说不清的惊慌,她喜欢远离人群的角落。从小就喜欢。她总认为自己能记得婴儿时候的事,记得女人们喊喊喳喳的说话声,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还认为自己自幼能听懂话,听懂别人指着学走路的她说这是个私生孩子,这时宁歌就大哭。人都说她对灾难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只是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心里是怎么感觉怎么排解的,只是靠着寂静的墙角,眺望着人们。

宁歌怎么也不离开那儿。

老师奇怪极了,让宁歌站起来,她检查了课桌又检查墙壁,摘下发卡掏掏木窗的小洞,是不是这地考试做弊方便啊?防隐患于未然。

手臂碰到宁歌小小的身体,感到她在哆嗦。老师不知她是不是害了怕,于是又检查一遍,什么都没有。老师发胖了,弯下腰去看桌肚的时候,艰难得像只熊猫。班上同学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老师又伤心又悔恨。女人怎么也容不得这样的笑声。

宁歌终于没换座位。她心满意足背着书包回家去。路过梧桐树下的一个绿色邮筒,丢下一封信,写给在外地工作的妈妈。信上说:妈妈,外婆说钱又不够了,舅妈快生孩子了,他们要存些钱抚养孩子,请你赶快寄一点来。另外,上次你寄给我的四角钱我用光了,是买本子,本子特别贵,我没买吃的。不骗你。求求你再给我一点钱。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挂念,舅舅舅母对我很照顾。妈妈,别的同学都蹿个子了,我一点不长,不知这是为什么?丢完信,她顺便抚摸了一下旁边的梧桐树,手心有一点潮湿,好像能摸到树汁在里面欢快地流动。树越长越大了,宁歌喜欢这种感觉。

走到家,突然看到舅妈叉着湿漉漉的手站在水龙头旁边,一大盆衣服在水里慢慢伸展开来,像水母一样。舅妈像没看见她,可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舅妈从舅舅的女朋友变成舅妈不久,就突然在接到妈妈的信不久翻了脸,有一天也是在水龙头旁边叉着手,对放学回来的宁歌说:"你该去找你的野爸爸,你这野种。"那时宁歌一年级。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宁歌从被子里拖出来,先抽她一个耳光,再笑吟吟地告诉她说:"你妈妈是烂货。"那时宁歌二年级。再后来舅妈站在水龙头旁宣讲一样对所有的人说宁歌手脚不干净,偷饼子吃,还懒。那时宁歌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已经记不清了。

宁歌绕着舅妈走过去,舅妈没有拦路,也没有骂。走过她的身边,宁歌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轻松得腿一软,想坐下来。

舅舅一声不吭地塞给宁歌一个小苹果,青青的,指甲在上面一敲,蹦蹦响。他用背遮着宁歌,那个厚厚的散着酒味烟味汗味的脊背像堵温暖的墙。

舅妈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突然扭过头呸地吐了宁歌满睑唾沫星。舅妈怀孕以来就一直胃不舒服,唾沫星散出酸味:"为考龙门中学补营养啊?真真叫癫蛤蟆想吃天鹅的肉!龙门中学是你这种野种考的啦?人家开起家长会来,操场全是小汽车。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老师在班上说什么,说宁歌这种人还想考龙中!对吧?你倒没羞死,回来吃我的苹果!"

宁歌哆嗦着,只觉得有一只手,带着铁手套在揉她的心,自尊的娇嫩的心。

1985.6.23.

天还没亮,母亲就醒了。天窗上一片灰白,像旧手绢。宁歌小猫似的缩在床角,从小宁歌就非得挺起来才能睡熟,母亲实在耐不住外地生活的寥落,提前退休回来,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母亲认准女儿仍旧熟睡的时候,伸出被劣质香烟熏得黑黄的手指,顺着女儿的腿轻轻抚摸,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丰满起来的少女的腿。

母亲从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的腿。年轻时候爱过一个人,但那人不爱她,从此就在心里装了一块永远化不了的冰。后来年岁大了,不结婚在舆论里过不下去,就在工厂内迁以后匆匆结婚。可几天后就分居,两年后离了婚。

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爱别人的愿望,还没有事业,怎么活下去?请假回娘家。那时父亲已死。她找到初中时候最知己的女友,女友留她在家吃饭。小屋里挂着尿布,尿布滴着水,床上躺着一个毛头。母亲想起女友对她的情分,去逗逗孩子,毛头睁开眼睛,眼睛那么黑,那么机智,那么高贵,那么聪慧,在这片低矮的平房里少见!女友骄傲地告诉她,孩子像爸爸。母亲注意地看看在一边喂大男孩吃菜粥的那男人,果然,皮肤好,长相好,看起来聪明。他出去打水,在窄小的雨巷里,挺拔得像树。

母亲和为朋友肯两肋插刀的女友立了字据:有了身孕后再不来往。她想重新活一遍,实在想。于是母亲在离婚两年以后又怀孕了,生下宁歌。在心里,母亲从来没把宁歌当成女儿,看宁歌一天天长大,她心里热腾腾地翻起来:让女儿代替她过被人羡慕被人称赞的日子。当她挂上破鞋游斗、用自己四十七元工资养活三代人的时候,从来不绝望,因为她有理想。

母亲轻轻抚摸女儿光滑的小腿,这腿像小鹿一样。还有一年,女儿就该直升龙中高中,还有三年,女儿就该作为龙中优秀毕业生保送到一流大学,往后的日子是母亲想象不了的,她只觉得,像报纸上新华社的传真照片,又真实又虚幻,又光彩又含糊,激动人心。她从来没甘心像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过。她时常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个黄昏,那黄昏弥散着灿烂的夕阳金辉,她路过一个大学门口,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笔直的裤线,笔直的腰。她感到那女孩身上的一种高贵的气度,母亲也想高贵,从此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后来她觉得女儿应该这样。

隔一层薄板,她听见弟弟在睡梦里磨牙,弟媳闹离婚,弟弟酗酒,喝醉了就磨牙,磨一夜。宁歌动了一下,母亲缩回手。眼睛变得尖锐严厉起来。她只感到宁歌对她变得日益沉默,有时她简直闹不透宁歌到底在想些什么,像树分了杈,日益向一边长开去了。母亲不明白这是宁歌长大了,她感到了自己是个人,自己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幻想,作为母亲是应该祝福的。母亲不明白,她只是拼命推着宁歌去走她没走但想走的路,笔直得像裤线样的理想。

宁歌醒来时,妈妈夹着香烟推门进来,立刻阴下脸来:"光着腿浪啊?再敢这样没有教养的样子,我打断你的腿!"

宁歌爬起来穿上衬衣。妈妈转过来盯住宁歌的脸问:"你看腿子什么。"

"不干什么。"

"是不是有人说你腿好看了?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我会去调查的,我常和你们何老师联系的,宁歌,我老实告诉你,调查出什么来,你就走着瞧。"

"噢"。

"你给我老实读书,不要七想八想,功课做不好的话,我不会再认你这女儿。"

宁歌低头穿鞋,晚上又忘了换拖鞋,只好跟着皮鞋跳到墙角去拿拖鞋。母亲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拧住于歌的胳膊,"告诉你不准拖着鞋走路,像叫花子一样,浮尸2"

里屋传来舅舅浑浊地一声吼:"住嘴吧!"

母亲压低嗓子拧了宁歌一把:"浮尸!"

阳光遍地。屋外有一堆瓦砾,宁歌从小就看到它在那儿,没人动,外婆说是谁家的老屋坍了留下来的。青的断砖,灰的碎瓦。缝里挤着压着钻出绿的小草,黄的小花。瓦砾里有猫在叫,宁歌感到害怕,那是一只黑猫,黑得只有晚上才能看见眼睛,它叫得凄凉极了。宁田喘不上气来,母亲在后面打量她,眼光像蛇一样紧紧缠绕住宁歌。

如果母亲不是用自己的理想裁剪宁歌那天一样广阔的向往,那理想使她有一种悲凉的美。但当她把宁歌剪得鲜血淋漓时,那理想就变得那么让人诅咒,真的,实现理想实在不是可以代替和像遗传一样原封不动地延续下来的,这应该说是一种进步。

1986.3.21.

屋顶上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隔着天窗俯视这小屋,俯视着已变成一张照片的宁歌。宁歌的眼睛一眨不眨满是话语地望着记者,孤独弃世,躲得远远地望着她。她认定世上没有人温柔地爱过她,认真地爱过她,仅仅为她可爱就爱她。记者觉得能听到在那儿,在白色骨灰盒的暗角里,有轻轻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一样,很细,很轻。可宁歌的尸体是神色严正的法医解剖的。

法医神色凄迷。他说宁歌母亲来此陈述时经常哭得神志不清,在一天一夜间完全脱了人形,像个鬼,一个厉鬼,头撞着墙。

薄薄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小个子女人像一张湿液流的黑纸飘了进来。这就是宁歌的母亲。她死死拉住记者摇晃着说:"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的确,她工资低,寄人篱下,被弟媳恶骂,弟弟和弟媳离婚以后法院把本来宁歌和母亲合住的四平米小屋判给弟媳,她将无立足之地。她四十九岁了,前面是苍茫晚景,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爱好,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孩子,没有钱,没有户口,更重要的是,附在宁歌身上的愿望没了,一去不再来。

如果在宁歌最后一天活着的时候,她在晴朗的冬日清晨对宁歌轻轻说一声:"你是我多好的女儿。"会有多少温馨。那这个母亲也许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疚。

她却不说。她激昂起来,纷乱的长发抖动着,她说的确我从来不说宁歌好,当面从来都说反话,我是激将法,逼她更努力一点。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说棒下出孝子,大人物都是打出来的。她一直以为宁歌应该明白妈妈的苦心,应该感谢,但最终却相反。对母亲来说,宁歌走得悄无声息,对妈妈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却写了一生中最长的一篇日记,她说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了一件只由自己决定就行的大事,她平静而愉快。这种永远的对内心世界的沉默,也许不仅由于代与代之间年龄的沟。

母亲的嗓子突然哑了,咝咝地响,说不出话。她用焦灼不安的眼光爱抚宁歌,她的眼光像手一样在照片上摸,可她一定只摸到冰凉的玻璃。

她只是问:"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在窄小巷子的路灯下,记者为她感到十分绝望,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你一定也不愿意我说骗人的话。"她点点头,泪水从烂了的红眼角汹涌而下。

她站在那儿,比夜还黑,比厉鬼还不祥。她把一生对女儿的爱都浪费光了。世上只有妈妈对女儿才有的温存的爱,怎么也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冷酷那么社会化。如果妈妈爱女儿爱得像一道温暖的清水,为什么不这样温柔地说呢?如果不说,孩子怎么能感到爱是温柔的呢?如果感觉不到这温水般的感情,孩子怎么能不寂寞忧伤呢?如果在别人身上感到了这一切,孩子怎么会不敞开自己的心怀欢迎它呢?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二十七岁的记者垂下头来,她看见婚戒在手指上闪着亲切的光。人生的下一个角色对于她,是由女儿变为母亲。记者在手指上转动着婚戒想:要是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她第一知道,她的妈妈爱她视她为快乐和生命,她的微笑是我的食物和阳光。我要做全新的中国妈妈。

1985.6.25.

妈妈吃完晚饭连碗都没收就出去了,大概又要深夜不归。我走出门,独自游荡街头。

晚风扑来,里面有白天的太阳气味。突然,我觉得心里有扇小门砰地开了,涌出来一个特别熟悉的旋律: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音乐课学会这支忧愁的歌以后,就特别喜欢它,有时候那小门怎么也关不上,就一遍一遍地唱,不想停。

童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出童年有多少快乐,但童年时候单纯安宁,回想起来十分美丽。现在我总被无名的孤独缠绕,又不想和人说。不知道是哪儿不合适。

还有,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变得好看了,特别是庄庆,今年穿衬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脖子长长的很美,手很白很细,指甲是粉红粉红的,像书里写的那种大姑娘的手。可我的手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收拾,脚也是,胳膊和腿却细得不相称,照照镜子,心里真绝望。

上次去图书馆看书,陆海明难得那样激情地讲《读者文摘》里那些激动人心的神秘的事,他说我这是一种长身体的表现,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红起来,越来越红,血液在脸上似乎翻江倒海。只有这一次,他很有趣很聪明,那许多想法像天马横空般奇丽,一扫教室里的陈腐之气,连在一块的眉毛也变好看了。如果真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我倒巴望它快点长好吧,别再给我丢人显眼的了!可有的时候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上一阵,有的时候头昏得厉害,这是怎么啦?生病啦?不懂。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有点害怕,有点嫌烦。特别是那天洗脚的时候,庄庆突然说:"啊呀,宁歌你的脚怎么这么薄这么大啊?"我举起来一看,真的。夏莉莉和丁丁使劲地笑,说我的脚很像鸭子的脚。我心里真气。发育起来,到底要把我的身体长成什么样子啦?

前面就是太阳公园。已经落栅。小时候这公园不要钱,我常来玩。英文老师总看不起我,我心里气,就逃她的课。那天好太阳,我到这儿来荡了整整一下午秋千,白色的秋千,前面有一排夹竹桃树,开满了红的花,白的花,好看极了,就是味不好闻。秋千环在头顶上咯啦啦咯啦啦地响个不停,像唱歌一样。我往里面望,在绿树丛里,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摇晃着的白色的东西,久违了,秋千!我心略略地跳,跳得有点发抖。我摇摇栅栏,锁住了,一股铁锈味。我真想爬进去!

四周静悄悄,只有橙黄的路灯无声地洒下许多谅解的光亮,像个和气的大眼睛。我心里一热,抓住栅栏往上爬,小时候上树的本领竟不翼而飞了,身体像木头一般重,手和脚吊上去了,屁股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栅栏响个不停,有打雷那么响!我心里很气愤,退化了退化了!

远远听见有人声,我连忙跳下来,跳得脚好疼!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慢慢往前走。秋千仍旧挂在粗粗的绳上,在风里晃荡,晃荡,晃荡。小时候我好荡高,人像飞起来一样,绿的树白的花在四周像万花筒,那真美。

心里那旋律又来了,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很惆怅。我不知不觉失去了许多,得到的和面临着的却让人琢磨不透。

人在拐角消失了。又去爬,小时候男孩都羡慕我爬树的功夫!这次爬上去了,跳到洒满明亮月光的水泥地上,绿树森森的气味立刻环绕了我,白色的影子突然近了许多,天助我也!

我向秋千跑去,满心喜欢。那树,那花立刻就会像万花筒一样了。我好像在过完寒冷一冬初次脱下棉衣,脱胎换骨样的轻松。秋千在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那么美丽。连夹竹桃的气味都变了。突然,我突然看到粗粗的秋千绳上别着纸条:油漆未干。我的天!

猛然有一道手电筒光直射过来,"干什么的?'我看见一个红袖套,"干什么的?"一张核桃般满是皱纹的老脸。

"看秋千。"我说。

"秋千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拉着我到栅栏那儿,手重极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他回过头来瞪着我,放开手:"对啦,小姑娘,油漆未干,碰不得。"看到门没弄坏,他奇怪极了,拿手电筒上上下下在我身上照:"这么大姑娘,爬墙啊?新鲜事!"我真恨!

马路那边又听见有人说话,会不会是熟人、邻居。舅妈?我十四岁了,一米六几的个头去爬墙进夜公园,他们怎么说?不庄重?复杂?联系出生,会说什么难听的?要是再来两个男孩一块起哄,我真是死了的好!人声更近了。我一步步往暗处退。老头品过味来了,嘿地笑-声:"也知道爬墙见不得人呐!娃娃。旧社会有你这高这大,该抱娃娃了,你还爬墙打秋千?我要是你爹,不打断你腿?"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我把脸退到树阴暗处顶一嘴。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没爹,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僵板老头,祝英台的爸爸!

"新社会也有规矩方圆。"老头用手电筒照着我眼睛,怒冲冲地吼。栅栏外停下一对情人,紧紧偎依着,像鸽子一样咕咕地说着什么。老头扔下我,对他们大喝:"走开走开!"真正是祝英台的爸爸!

他拿出一大把钥匙来打开门,我挤出去,对老头呸一口,我恨他!他把我赶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定要我适应它,照他振振有词而荒唐的法则行事,我真恨!他一边锁门,一边说"乱了套乱了套",锁完门,他看见我还站在那儿,对我吼了一句:"还不快回家!"我偏不回家,我往前走,我就愿意我行我素。

扫兴!

1985.6.26.

进入大考,上午一连考三门,一小时一门,中午吃饭的时候,顿时发现许多人的眼角都累得耷拉下来了。丁丁有一门感觉不好,在食堂里一边哭,一边吃饭。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匙勺子上,好可怜。我很自信。

何老师大而翘起的上嘴唇上,整整齐齐像化学价一样排列着一串大泡,上火了。一到我们考试,她就急得上火。她头上的头发这些天又硬了几分,白了几缕。随着考卷翻动的声音,她的目光变得非常非常敏锐。这让人觉得受到压迫。

考试啊!没顶一般的考试!

下午学校规定了体育锻炼的时间。听到操场传来像跑步一样轻松的乐曲,心像上岸的鱼又跳回到水里一样,突然一片清凉。我忍不住蹦起来,带倒旁边陆海明的铅笔盒,哗一声!陆海明吓了一跳,突然挺直身体,额头上的青春美丽痘忽地红了。我说:"体育锻炼时间到了!"他一惊一吓的样子,像个善良可爱的书呆子。突然,我看到何老师又吃惊又愤怒地瞪我。全班同学都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有的还在抓紧时间算最后一道数学题,明天一早要考的,陆海明不满地嘟嚷着用力并上铅笔盒。

校长助理在外面敲窗:"何老师,放班级到操场上去。"

何老师非常不满地瞪我一眼,说:"我知道读书苦,但没有法子,古人尚能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呢,何况我们。我们要艰苦奋斗。"说着说着,她脸红起来,这是激动了,喷过来的鼻息,热得焦急。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庄庆从后面挤过来搭住我肩膀,轻轻说:"堂吉诃德,烦!"

何老师跟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现在争分夺秒,多复习一分钟,也许考起来就多一份把握,你们要明白。"她跟到门口,扶住教室的门框,"早去早来啊!"

丁丁笑起来:"像我妈。"

到操场上,体育老师说因为考试缩短体锻时间,但运动量得保证,所以绕操场跑十圈,男生十五圈,以后回教室继续温课。

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牛还是羊?我想跳绳!想打羽毛球!

第二节

排队时候,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老师是对我们负责,脾气不好,别伤心。"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我瞪他一眼,在分数面前,大家都变成任其驱赶的羔羊。

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何老师又坐在第一排等着大家,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笑的时候苦楚地缩着满是燎泡的嘴唇,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我不敢看她。

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我是有才能的,我要找一种充满灵气的学习方法,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不是训练一个中学生,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我觉得。

烦极了。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热。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丁丁说题目她也要用,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明天自己去还老师,向他道歉,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老师找这些题来就容易吗?"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拼命往外呼气,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做吧。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老师走了,又回来,说:"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子学生,但仍旧兢兢业业,希望你能向他学习。"又走了。

复习题铺天盖地,无从下手,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潜不下心。

做吧。

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那时我多喜欢他!喜欢得不敢看他。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可惜啊!

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这些题能捞七十分。"

我叹口气:"太多了。"

"你不想做?"他瞪大眼睛,"你看看我的!"他举起草稿纸,小小的字像蚂蚁军一样排了整整齐齐的队伍,满满五张。我的天!

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有点狐假虎威。

他怜惜地看我,我心又软下来。

头挑,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一冲,慢慢垂下去。她累了。我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点点柔软的东西,老师这么累,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我何必呐,何必呐。

做吧。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从漫不经心地整理的头发里透出来,挺可怜的。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没有一点中年妇女的风韵。

突然,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转过来,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家。满教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她远远朝我点头,使劲地点。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做呢不情愿,不做呢又内疚。横竖都不得安宁。心里越来越烦。

陆海明的头发真脏,全粘在一块儿了!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当时考龙中时他也这样,怕把好运气洗走了。这是什么话!

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好容易!我第一个站起来,尽心尽力喘一口气。

何老师跟在我后面,吓得庄庆择路而逃。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重重地压着我。路过龙门楼时,何老师突然说:"宁歌,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

我早看过了。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告诉我们,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历来就是出名人出秀才的地方。那碑上刻着繁体字,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像古董。那一次我还记得何老师的脸,她眼睛很亮,有一点庄严,有一点激动,很像堂吉诃德。

碑还在那儿,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说:"我们这个学校为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栋梁之才啊!宁歌。"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像个狂热的修女,她靠在碑上看我,"宁歌同学,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发奋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你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看闲书啊,为了龙中,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来,你看看这碑。"

我只动了动,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使龙中在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

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龙门楼啊,到了这里,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中国这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

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她像龙门楼~样,高大,目标明确,不容反抗。她从来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可我觉得她不是。

"好吗宁歌?"何老师问。

"好的。"我屈辱地说。

龙门楼里风声萧萧。

九点半熄灯的时候,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宿舍大楼的门哗啦啦地关上了。校园里静下来,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大片静静的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

十点到了,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丁丁带头,悄悄起来,背了书包,拿了小凳,到走廊里去加夜班。一到考试,大家都这样。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长长一条走廊,窃窃私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滚烫的蜡流下来滴在手上,她直叹气。

我欠起身来看看,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背弓得像大虾,真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功。别人会赶到我头里?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我把门打开,让走廊的灯光照在我床上,就躺在床上做题。丁丁探进头来说:"灯光会从窗上透出去的,老师发现要罚红旗!"她是室长。

我说没事,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

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是何老师的声音!我光着脚就往地上跳,一脚踢上门。庄庆的反应也快,紧跟着吹灭蜡烛。罚红旗了,这星期的操行分就够呛。

舍监老师的声音:你看这些同学,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

何老师的声音: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真正的刻苦了,放她们过去吧。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1985.12.4.

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1985.12.14.

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我尽心挽救,但没用。她嘴上又是一圈溃烂的泡,说话太多,伤口裂了,缕缕血在嘴里,咸咸的。

站在讲台上,看着空座位,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反抗地看着她了。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浪漫的瓦尔瓦拉。她认为有点讽刺,当时却没说,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因为她太瓦尔瓦拉了,他就爱上了别人。但她却没垮下去,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当男孩女孩围在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她全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她是神。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现在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发现丁丁、庄庆和王学明,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一种冷酷,一种再也不崇拜的宣言。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

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不能自拔,就自杀。"真低级,给我们龙中丢脸。"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就是同龄,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

1985.6.29.

要回家过暑假了,真高兴。尤其是下课时,陆海明悄悄说:"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这次他又考第一。看到他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今天也扬起来了。庄庆要和我一块回家,我不干,她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她是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她最后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我跳起来,猛一下碰到架子床上,疼得忍也忍不住,眼睛里全是眼泪,但赶紧去开窗,对焕然一新的陆海明点点头,隔着层泪水看他,他很好看。

校门口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在等车,我在心里说,其实有什么呢。但心在衣服里就是跳得山响。陆海明说告诉我一个好地方,是他复习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那时他就想等考完试约我来玩。我和他约好了似地向校园深处去,好高兴!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在鼻子里响,真有趣。他又活了!

他说他的理想是直升,上大学,留学,搞计算机,我还没仔细想过将来该干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不平凡、不虚度。他看着我,探究似的,我连忙说:"我要做一个地球外生命研究的专家。"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词,我喜欢神秘的事。他说:"你像个孩子。"我想这不是在嘲笑我。

我说:"直升、留学倒是好的,但读书没意思,这种是死读书。"

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十年寒窗苦嘛,这叫英才教育。"他的自豪和骄傲立刻感染了我,像海绵吸收清水一样快。我朝他笑笑,英才,这是个吸引人的字眼。毕竟是好事。

前面有个水洼,倒映着蓝的天,白的云,比真的还好看,那么飘忽!他跳过去,我也跳过去,不含糊!他说:"看着吧,以后我年年都得考第一!"

他说的那个保密的地方原来是堵矮砖墙,红的砖裸露着。他说爬过去有一大片田野,春天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棒极了!他说着把书包背上,爬上墙去,说:"你敢不敢爬?"

我开心极了,点点头。

他翘翘大拇指:"豪杰侠客!"说着不见了,听得墙外咯的一声,想必跳过去了。

我看看四周,真好。这地方,叫一圈树围着,外面没人看得见。我把书包甩过去,大喝一声,接着,奋力爬上墙,摸到一手青苔,不在乎。真正爬到墙上了,看到陆海明的头顶心有好多头皮粘着,看着真脏,忍不住说:"喂,你该洗洗头了吧。"

他说:"你现在最好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从墙上跳下来!"

墙可是真高。我多久没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了。我已不习惯这样的高度,头都晕了。

他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那么温和的笑容!

我一闭眼,往下一扑,摔在地上。

他蹲在我旁边一迭声地问要紧吧不要紧吧,我看看他,尖鼻子头上一圈汗,是为我急出来的?他把手伸出来,又赶紧缩回去。

我爬起来拍拍土:"没事!"我说。

心里高兴得不同寻常。我想,庆庆和刘东页要好,王学明和丁丁要好,还说非丁丁不娶,海伦在日记里写给她心目中的爱人爱德华,这高兴的心情一定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大了,享受大人的这种感情是多么好啊!

我们乘车回家,车上只有一个座位,他一定让我坐。他有绅士风度。我们路过一栋大高楼,然后又路过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一切都很好。只是很快他就背上书包,说到站了,他指点着一条干净的大弄堂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大弄堂中央种着一棵阔叶树,矮而茂盛,像童话里的树,四周围着精致的碎红砖。

1985.9.11

母亲近来时常不在家,晚上吃完饭就走,深夜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家,邻居传什么的都有,我实在失望得很!暑假实在太无聊了。

到傍晚乘凉的时候,就盼望阿根早点来。听到拖鞋在水泥地上肆无忌惮地嗒塔走过,我都要看看是不是他,他知道了一定会得意得要命,以为我崇拜他了!

乘凉其实是非常无聊的,不是说工资,说娶亲,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涨价和便宜货,男人们也开一些半吞半吐的下流玩笑,看到他们光着上身扑打着扇子拼命笑,像吼一样,我真想骂句什么。凉风里带着煤炉的热气和水龙头那儿的水湿气。这与达吉亚娜的庄园、简·爱的大阳台相去太远了。远得让人忧郁。

阿根扛着竹椅来了,一探一探地找我。他的眼睛愚蠢又洋洋得意,很让我厌恶。他是这条巷子里的娱乐明星,有时夹叙夹议地谈三流小报上英雄美人的故事,有时唱越剧花旦,人们竟如此欢迎他!童家婆婆把频道永远调不准的半导体关了,让出地方来,让他来段祝英台。童家阿婆笑得兴高采烈,我实在气闷得很。他却挤到我面前坐下,对别人统统不屑一顾。

他狠狠在光脊梁上打死个蚊子,说:"你喜欢唐诗宋词长短句吗?"

我说是。

他说:"诗词很好,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多看看对你有好处。"他说得一本正经,还特意对乘凉的人们点点头,童家阿婆尖尖地说:"秀才,不要酸,倒了牙帮又要花钱去看医生。"但她那脸上,是全心全意地羡慕和妒忌。他很得意,鼻子里还是嘴里,唏溜一声。

他又说:"你晓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我知道好戏又要开场,连忙装作迷惑地摇头。他舌头响亮地弹了一下:"这也不知道?难怪你,还小嘛,到高中就该懂了。这就是说,那柳树长得很高,仿佛在月亮上面,那时候呢,人们就知道已是黄昏时分了。"

如果没有旁人,我简直要趴在膝上捧腹大笑,如果有一个懂词的人在一旁听,我要替他羞死了!如果陆海明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谈话,我要为自己羞死!

我真寂寞,看其出洋相可算乐趣了。真寂寞!如果能和陆海明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漫步,谈地球外生命,谈窗前公主向往大自然的那段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该有多好。他家那干干净净的大弄堂使我感到亲切,那高大结实的淡黄房子,安静、温馨,连树叶的摇动都很彬彬有礼,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我渴望的气息。

童家阿婆把凳子移到我旁边,阿根看我老不和他说话,开始唱越剧了。童家阿婆张大了嘴。

我悄悄地把小凳往后移一下,心里很凉,仿佛曾把心遗忘在雪地里,解冻后,就再也没有热气了。这块雪地是什么?难道真是那魔镜的碎片落在我心里了?

到了半夜还没一丝风,我和妈妈住的那个角落,闷得像箱子。妈妈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同意让我拿块铺板到屋外和曹家阿婆一块睡,让我换上睡裤,把衣服塞在裤子里,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让我和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睡露天的。

我躺下来,果然凉快一点,第一次睡在夜空下,无数星星向我蜂拥,大星星、小星星。上帝在他的天堂里吗?看得见我吗?星星旁边会飞翔着天使吗?我仿佛能在地方戏的嘈杂锣鼓中听到哈里路亚的美好歌声。纯洁无邪的歌声从遥远的天上向我俯冲下来。能把我也带去吗?如果我死了,会有天使来迎接我,给我换上美丽的白纱,领我走上天堂之路吗?

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是妈妈和舅妈,不知这么炎热的夏夜舅妈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实在不想听,争吵声里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像文章的标点符号一样源源不断、错落有致地涌出来。童家阿婆睡意朦胧地咒了一句,也是一句粗野的话,我在这声浪里喘不过气来。

1985.7.13.

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两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不幸死于非命,原因只是贪玩。地球上又有两个最高等的动物死于无聊的游戏,说不定他们将可能成为改变历史命运的伟大人物。打雷了,驱赶酷热的雷雨终于就要来了,我心里热切地盼望着火球在云层中翻腾奔跑,把低沉厚重板着脸的乌云赶个干净!我好像在心里感应着它,我是一片默默渴望腾升喧嚣的大沙漠。打雷了!就这样一个伟人,丝毫没有发挥他的才能,丝毫不曾体验生活的艰辛和曲折就死了。打雷了,好亮的闪电,像刀一样有力,风席地而起,龙一样盘旋而上,好雷!或许这也是他们的幸运。带着两颗水晶般无尘的童心,带着人生黄金时代的欢乐,走向另一个世界。但愿安琪尔把他们从水中抱起,振起翅膀,飞向天堂!但愿不久,他们身上也安上洁白的翅膀,到处飞翔,拯救不幸的受难者,播撒欢乐的希望!又闪了,金色的闪电拨开厚云雾,那一刹那我觉得我看见天堂的世界,白云镣绕,天使飞翔,其中就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天愈发阴暗下来,暗得好像有什么灾祸要临头那样不祥,雷声没有了,只见无声的大风在空中把乌云驱赶过来,多日来的湿热一扫而光,树叶在哆嗦,有人砰砰地关窗,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直跳得喘不过气,我真希望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能随雷声突然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间全变了,但这绝不可能。这可诅咒的黑夜般的白天,我想起俄国某地的白夜现象,也许与这毫无区别!这死气沉沉!我希望大刀阔斧地生活!沉重的雨点终于下来了!雷愤怒地吼着在天上滚过,狂风大作,门被吹得吱吱怪叫,童家阿婆在她家的门里一个劲叫我关门,怕雨水泛滥进家,可我怎么也不愿意关上门,雨很快打湿我的裙子,风在门口扑打盘旋,远处的树被风吹弯了腰,哦,多响的雷电!它替我鞭打大地。我心里也充满雷的声响。雷啊雷啊!我把头伸出去,雨点立刻洗净了我!等骄阳再出现,我会化为一股水蒸气,飘上蓝天。那时会不会有安琪尔来欢迎我?虽然我没能做出人鱼公主那样的事,但暴风雨已为我洗净了灰尘。我渴望像水蒸气一样能自由地离开一望无边的死寂的大沙漠。那两个不幸的孩子也许很幸运!

腾升,腾升。雨将变成纷纷降落的花瓣。白纱的仙女用梦幻的语言向我诉说美。她说醉人的黄色是太阳的吻,柔和的蓝色是蓝天的倒影,红色是海边一片朝霞,迷人的紫色是远方小男孩爱的示意,是在夕阳下献给恋人的紫罗兰。这一切的组合是被遗忘的虹。

腾升,腾升,音乐变成圣洁的光环,美丽的小安琪尔搂着明月跳舞。

雷和闪电在我脚下袭击大地,大地本来是美好的,可惜被人释放出的肮脏玷污了。大地,人,在雨里恢复你本身的纯洁和美好吧!我如果能长大,我一定做帮助人类完善自己的新学科的创始人,使人类的道德建设得更加完美。大地和人,我多希望你恢复美丽。

1985.7.25.

妈妈的确对我是尽了心了。早晨她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汽车票,板着脸说:"去黄山吧。"黄山!感谢上帝,我终于实现了愿望,到名山大川去,阿弥陀佛!现在诸神对我来说是不分国界的,一切都如意!实在应该舒心地笑一笑了!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很想对妈妈说声谢谢,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啊。但妈妈拍拍手套,像没看见我张开嘴要说话似地站起来,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为什么,感谢的话、亲热的话在心里骨碌碌翻滚着却总不敢说出来。黄山啊,赞美安拉!

妈妈说她上班去了。我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甚至天气也很棒,高温过去了,天很爽快,风清清日丽丽,天蓝得真不可思议,这是夏天的勉力,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实在想告诉一个人,我心里高兴。出门的那一刻,我决定告诉陆海明去。他没告诉我他家的地址,由于自尊,我也没告诉他,但我能记得那房子。我好想念他,当一阵风轻轻从我裸露的胳膊上吹过的时候,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

夏天的阳光多么明亮多么好!有人戴了白色的大草帽,显得下巴尖尖的,很秀气,很好看,淡黄色的裙子,绿得那么彻底的树叶子!我买一根草莓棒冰,红红的,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得人宠爱的小姑娘。

我很羡慕得人宠爱的爱娇的小姑娘。

在绿树婆婆的公共汽车站上,我突然看见了丁丁和王学明!他们脸上全是笑!那样抑制不住的傻乎乎的可美好得要命的笑。丁丁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连忙闪到大树后面,不小心踩到一个老头的脚,他冲我嘟囔一声:"这么大的姑娘在街上疯!"我连忙冲他拜了拜,可不能让丁丁看见我。

车来了,又走了,我探出一点点脑袋,他们不见了,我心里其喜欢他们,真佩服他们的勇气。男孩和女孩手拉手,在夏天的街上走,多迷人。希望陆海明能含笑把我让进家,说愿和我同去。这样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隐私总是不好的,像妈妈。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秘密?人长大了真烦啊!真矛盾啊!实在,我是很想对别人说说心里话的。那一次在学校里,晚上熄灯以后,听见丁丁爬到庄庆床上,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还轻轻地笑,我心里十分嫉妒,真的,像火烧一样,特别想跳上去和她们一块儿谈,但我的自尊绝不允许我这样做。那个夜晚我孤独极了,拼命翻身睡不着。庆庆大概觉得下铺老是晃,就探下头来,悄悄向我招手,我装没看见,她又打开电筒照我。我知道她让我一块上去,在学校里我和她算最好的朋友,但实际上只是她对我好,我从来不把心里想的告诉她,我信不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谁也信不着。我感到电筒光照在我脸上了,眼皮上一片红光,但我突然想到,就是上去了,我也不会说我心里在想什么,绝不会,那我上去干什么呢?窃听别人美丽的可怕的秘密吗?不公平。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丁丁在我头顶上轻轻说我睡着了,老天她可真能睡。这实在应了古人的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谁是知我者?我没一个知心朋友。本来我可以有,但我不敢把心裸露在别人的眼睛下面,只有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连老猫都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放松下来。

我怕人们。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向我暗示一个遥远的美好的境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往屋里看看,看到书架上我的许多书。换了一个角度看这角落,一切都熟悉又陌生。我多么爱我的那些书,用买衣服的钱去买书,我一点不后悔。我只有和书交谈,在书里寻找共鸣的时候心里才平静。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本书:它能真诚地和我谈谈我将面对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许多肮脏的东西,创造美好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才会越来越美好。但好的书都是为大人写的,给我们看的书全是闭着眼睛在说一些美丽的梦话,学校的政治课又全是在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都不愿意做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见了鬼!音乐轻轻地在屋顶荡漾,荡漾,像美丽的幽灵。我很孤独无援。

我一心希望人们都正直刚毅,锄恶扶善,剑胆琴心,一心希望世上到处都充溢橄榄枝的清香,一切在欢笑和博爱中度过,人类能重返欢乐的伊甸园。可人类从小就令我失望。人有那么丑恶的东西。我总感到那丑恶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我能抵抗的范围。人与人有冷漠的心、加害于人的心、嘲讽的心,但不知道是否真能彼此相亲相爱。所以我怕人类。母亲说我是胆小鬼,喜欢逃避现实。是的,可我能不胆小吗?像母亲她不胆小,但像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那黑猫又来了,猫远远地看着我,它黑得好古怪,我想它对我说不定是个凶兆。一想到这个,就不敢再打它,它大概以为这一动不动的脸和胳膊是假人的,便一步步逼过来,在太阳下拖着短短的黑影。

远远传来大树的唏唏声,像章老师裙子的令人愉快的沙沙声,我想她了,我有点崇拜她。但是使我感到可恨的是,我有一种很古怪的心情,我不光害怕恶人,也害怕好人。章老师那么好的人我都害怕,她一直叫我有时间,特别是放假了到她家去玩,去看看她的漂亮毛头,可我就是不敢去。我时时拒绝她的尊重、善意和爱,因为我觉得我无法回报她,我什么也没有,在学校不是好学生,而且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感情,我怎能领受她的关怀和爱?她那么好,她一定会为看重我而失望,我最怕使我爱的人失望,这还不如杀了我。妈妈一直对我说你这孩子真讨厌,其气人,我实在害怕有一天章老师也会这样想。

章老师是我唯一喜欢的老师了,从她那天在洒满阳光的黑板前头朗读课文的时候起,我就非常的爱她。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长,她对我笑的时候,眼睫毛遮住了眼睛,真像个洋娃娃。她常早早地穿上深天蓝色的长连衣裙来上课,翻出白领子,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可爱的仙女。

我的确把她看成了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我是一个太普通的女孩子了,配不上和这么美丽的仙女做朋友。

她进产院以前特地来找我,说:"宁歌,我知道不久你就要长得像老师一样大了,你一定会遇到许多心烦的事,你一定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那时她的眼睛真美。但我从不敢敞开纷乱的心给她看。如果我像丁丁那样纯洁可爱,那我一定要去看章老师的。可如果我告诉她我现在最烦恼的事,我恨读书,我爱陆海明但他不爱我,我怀疑妈妈深夜不归是在外面赔钱,还有我很生我养我的那条小巷,她会怎么说?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让她觉得她爱护的是一个无忧无虑心地单纯的宁歌。我要每晚替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万事如意。

当我害怕好人也害怕坏人的时候,我多孤独啊。有谁能来帮帮我呢?这儿只有静静的蓝天和静静的屋顶,还有不怀好意的猫。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李不到你的手。

老猫又来了,它对我来说自幼挥之不去。

第三节

1985.8.14.

黄山夏天的黄昏宁静得很。在宁歌表姐宿舍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树林里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只鸟来做窝。黄昏的时候,静得能听见树枝相击的毕剥声。山谷里有阵阵森凉的白色的雾漫来,在树林里萦绕。宁歌最喜欢这个时刻。每天她都到这树林里来,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庄园,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树林深处,那儿有一个狭长的水洼。宁歌在厚厚的树叶上一蹦一跳,能蹦跳着走路实在很开心,这时候,能把自己想象成飞翔的鸟、跳跃的松鼠。

远远看见水洼了,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画夹,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黑裙在雾里静静地飘扬。画面上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枝干苗条的小树,银色的树干上没一点疤痕。可小树倒下了,枯枝在它的绿冠上张扬,很像向天祈祷的一只手指。

女人接着画一个倒映着云的水洼。宁歌走到她身后,探着身看那细长的手指渐渐涂出一朵浅灰色的云。每个小姑娘都会有一个非常喜欢看画的时期,宁歌正好处在这个时期,她简直有一点崇拜。突然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点异常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黑裙。这在夕阳的明亮光辉里闪闪烁烁的黑裙,突然让宁歌想起了黑猫。想起很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马兰花》她被在过道里突然出现的黑猫精怪吓得一激灵的事。宁歌想站起来回家,可那手指下又出现一条绯色的云,一朵多么美好多么凄凉多么飘忽的云啊。

女人转过身来问宁歌喜欢吗。她的声音清得像一滴泉水,使得宁歌很想听她再说些什么。女人一边弯腰在水洼里洗笔,一边随意地和宁歌谈起黄山的云和树,米勒和梵高,阴阳八卦和占星术,黑色的宽宽的裙在绿草地上像一个大蘑菇。

"你能算命吗?"宁歌突然问,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你想算吗?"女人停住手,微笑地看着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宁歌,宁歌发现那女人的眼睛毛绒线的,像猫的眼睛。宁歌狠狠地点头,又矜持地抿住嘴,她像所有这年龄的女孩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有一份云遮雾障的人生,觉得它沉重,又觉得它莫测,又怕它庸俗平淡,于是就想预测。

女人坐端正了,用凉凉的手捏住宁歌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乱的手纹啊,小姑娘。"

远远的雾来了,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绕,高高的野草在里面晃动啊晃动。

宁歌觉得心变本加厉地跳,头也昏,肩膀软得只想到哪儿靠一靠,让自己早早看到灾祸,然后还得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有一番沉重。

女人说:"孩子,你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她看看宁歌愈发苍白的脸,"你被两堵墙挤压,无路可走,横死,像小苗一样夭折。"说完,她提起画夹站起来,对宁歌深深看一眼,走了。水洼里倒映着一块拂动着的黑色,旁边有天上绯色的云,雾森森地过来。

宁歌心跳得像上岸的鱼,她跟着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摇摇欲坠。宁歌紧紧抱着树,慢慢,又看见了树,看见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这时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茶花女,在唱最后一支咏叹调。猛一抬头,才看见已经走到死亡的门口了,如(圣经)上所说一滴雨水又回到海洋,与大的水溶为一体。但她丝毫不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种美好的变化,她所认为的支持不住和摇摇欲坠,实在是青春期加速发育带来的高血压和供血不足。她不知道她就像紧紧抱住的那棵银色树干的小树,在拼命地往上长,因为长得太快,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她更不知道她已经随着生命走到了一个人最美丽的时刻,青春就要像春风一样吹开她这片花的原野,世界上又将诞生一个成熟而纯净的女人。她不懂,她心里飘荡着不祥的黑裙。

宁歌听到晚风里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声音,是表姐在叫她吃晚饭。表姐的乡音在黄山突然变得可亲起来,她想到在心里还有许多和表姐的声音一样亲切的遥远的愿望,遥远得没有实现的可能了,那都是她想长大以后做的事;第一,报答章老师关怀的恩情;第二,报答表姐的爱护;第三,报答舅舅的爱;第四,报答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第五,给舅舅带来后半生的幸福,等长大了一定要鼓起勇气和舅妈谈一次话;第六,走遍天涯也要寻找亲生父亲;第七,到毕业那天向图画老师深深鞠躬道歉,说佩服他的才华,骂他无能不是心里话。宁歌怀着淡淡的遗憾在心里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心愿,酿着越来越浓的惆怅,却没有体会到这些愿望里有多少对生的渴望。

也许人的确常常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放过了对生的幻想,于是,它就渐渐淡了,没了,像没关上盖的香水。宁歌不懂什么她更应该抓住不放手。

树林里有许多高大的树,只是没有鸟,也没有别人。宁歌青春期贫血的脸,在黝暗的树干间像一朵褪了颜色的花。

1985.8.16.

听人说,在山下看,雾就是云,白色的云。我总轻轻地摸着它,多少次仰望天空,隔着树枝,傍着灰色的高楼,我总把抚摸白云当成幻想,想不到今天实现了。快到天都峰了,崖都变得光秃秃的了,要不是有云雾,我绝不想爬到顶,光秃秃的褐色石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看上了,就觉得喘不上气。要是没有了树和草,山变得多么可怕啊,就像生活中没有了爱也会变得可怕一样。雾像海浪一样漫来。

突然有只手狠狠拉了我一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吓得心步步狂跳,这深山野岭!他说:"你要再不下来,岩滑了,一跤摔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下雨了,山谷里云雾如潮般滔滔不绝地朝这儿涌过来。我穿着塑料凉鞋,岩石果然滑极了,他站在下面朝我伸出一双手,我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我对自己说:这是互相帮助。但当我的手触摸到他大大的手时,我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滚烫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握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他的手好像把我的手整个地包起来。我觉得肩胛和脊梁上的皮肤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冬天去洗澡,第一股热水顺着脖子滑下来,心里真愉快,但马上又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说:真不害臊,想让男孩子拉你的手。心里的血不可阻挡地向脸上冲去。他抖开雨披,我连忙让开一点点,淋雨也不能和他在一块被。他看看我,把雨披塞到我手里。我脸烧得厉害,说:不要不要。他说穿吧穿吧别客气,我是越淋越长的树,你是淋不得的豆芽菜。我这才看到这小伙子很瘦很高,戴了近视眼镜,嘴也很大,正冲我笑,笑得像太阳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说:"看我很像大青蛙吧?你可以叫我青蛙。"真有趣啊。我忍不住笑了。

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皮小屋门口,我发现门里面放着照相机和黄色的大盒子,站在门口我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可以这样随便跟男孩进屋吗?他说进来吧,我又不会抢你钱的。说着他把一张开业执照送到我眼前说,你看我们有名有姓是大大的良民。

我笑着进去,他拉出把椅子,说:"这个给你坐,小姐,上海来的小姐。"我奇怪极了,我没说过上海话,他怎么知道?

他自己坐在小桌上,说:"我会猜。我是个体户,给人照相的。我比你大好多。"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好像用不着说,他都能猜出来。我靠在椅背上,闻到一股好闻的香烟味。他仍旧冲着我笑。我说:"我在龙中上初三。"

他问一定是个有名的重点中学吧?我说是。他抚摸了一下旁边的照相机,严肃地看看我说:"将来我一定要当一个陈复礼一样的摄影家,我要参加全国摄影家协会。"我说:"我相信的。"我真的相信,他有一个多么宽多么聪明的额头啊。

雨点急急地打着小屋顶,可坐在里面一点也不湿,虽然理所当然,但我还是新奇极了。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屋顶,隔着铁皮,能感到雨点在跳。

他打开一点点门,招呼我过去看外面,外面的世界在大雨里全变了呀,崖一点看不见了,连不远处的竹林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雾在那里翻滚,还有雨,天上和地下的白色云雾好像已经合在一块,我们升上了天空!这是我从小幻想的一个时刻。我心里突然涌出了欢乐,巨大的欢乐!我看见他把着门的手,一只温暖的大手,热流又从我紧紧的皮肤上舒舒服服地划过,温暖的大手。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轻轻说:"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下雨时候的山,云一上来,人就成了天上的仙。"

我渴了。我能感到身体里流动着一条温热的激动人心的潜流。那是一条神秘的潜流。我不知道,生活是这样有光彩。美好的雨啊。

1985.9.2.

从宿舍到龙门楼,路过大厅,大厅从石柱到地都亮晶晶的,的确又干净又气派,透出一股书卷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学校的亲切,我又可以好好地读书了!我实在是很喜欢读书的。龙门楼里总有一股见不到阳光的风,我在肩上掂掂沉重的书包,当想到有许多书可读的时候,我心里会有种钻研的喜悦,使我精神大振,玩得痛快,学习也应该刻苦了。远远地看见何老师在班级门口等着我们,穿了一件洗白了领子的蓝衣服,头发仿佛又白了几缕,在黝暗的走廊里,她背对高大明亮的拱门,头发变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环,我想起夜自修她累得睡着了的情景,她实在是为了我们都好。我甚至对她也感到亲切起来。

我看见陆海明,他向老师微微鞠躬,老师看着他满脸都是笑,好像还说:"辛苦啦,陆海明。"他摇摇头。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突然高了一大截,而且变得好古怪,走起路来完全像大鸭子,摇摇晃晃。他不敢向我打招呼,其实我早就没什么了,我真不懂当时我怎么会对他怀着那么温情的爱,真奇怪!现在我再不怕当着同学的面和他说话,眼睛对眼睛地看他了。

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她用眼白有点黄斑的眼睛盯住我,像一份使人不能安宁的热忱的盼望,她总是这样。她用力拍拍我肩膀:"宁歌长高了,好好用功吧!"

我朝她点点头,新学期开始了,一切都应该变个样子,希望何老师从此忘记我没考好的那个76分。我想起一句激动人的话: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话使我心情好起来。

走进教室,向同学们问好,这时见丁丁在对王学明秘密地微笑,哦,没什么,没什么,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美丽的秘密,但我绝不会说。

坐在干净的课桌旁边,又看见绿色的黑板和窗上的明亮阳光,又听见旁边教室里整整齐齐向老师问好的声音,小鸟在它的树上,小鱼在它的河里,上帝在他的天堂上,一切都很好。但愿这种愉快的心情能保持下去。

当学习是为了考验自己的智力,而不是为了该死的分数的时候,学习显得多有趣,我都能感到自己眼里闪出了智慧的锐利的光芒。这节课我一边听一边快速地看书,很有一点融会贯通的味道,而陆海明的眼睛却很呆板。整个上午,我像个饥饿的大口袋,装了好多好多但还没有饱和。何老师上课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她笑眯眯地讲了一遍,还表扬我。我很高兴,世上没有人想当坏学生。

中午刚吃完饭,丁丁来告诉我门房有我的信,我连忙把碗塞给庄庆,让她拿回去,自己跑出去。校园里到处是阳光,树荫变成了一团团蘑菇似的黑影,我听见心又跳得不可收拾,很像急促的雨点扑打铁皮小屋的声音。

门房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等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坚持撑着眼皮把信找出来拿给我,还在信皮上仔细地抚摸了一下。我脸涨得发烧。怕庄庆问,我轻轻绕过宿舍楼回到教室,掩上门,拆开信。信是用绿色的马克笔写的,说我像(叶塞尼娅里的露意沙,他把我想象成那样一个到处惹人疼爱的爱娇的金发姑娘了!说他很想我这个小朋友,还说没准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噢,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只是他把"耽误"写成"当误",有损他的形象,但我尽量不去看这个错别字。

刚刚把信在日记的夹层里放好,庄庆就推门进来了。她淡淡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坐到自己位于上,我知道她一定在宿舍里等了好久,想我会去告诉她什么人写信来,但没等到,生气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她,她真是有什么事都第一告诉我听,连上次高三的陆村给她写那样的信,她到小河那儿和他会面,他吻了她的手,她当时害怕,现在又很幸福,这样的感觉都告诉我,但我却对微不足道的秘密也守口如瓶,不公平,但我只有这么一丁点感情的秘密,我珍惜它如我的生命,实在不想告诉她。于是,我拿出化学本,和她一块做题,看着庄庆细长的不高兴起来眼白特别多的眼睛,我第一次对她说了我在家里受的委屈,舅妈骂我的时候,我气得发抖,舅舅的衣服没有人洗,借酒浇愁,家里日子不像日子。

庄庆同情地看着我,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酸,她才是真正的露意沙。她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和她一起走到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新漆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告示。又处理准了!我心里一惊。走近一看,是高三的雷莉莉。说她暑期留校期间与某男生交往过密,超过熄灯时间还留在男生寝室里。全是些留给人无限想象但又说不出实质性错误的字眼,布告洋洋得意又一板一眼地贴着,像学校对我们的一贯嘴脸。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是专制,封建!如果她真犯了什么错误,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果她和男生恋爱,我认为非常美好s学校教导处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非得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暮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变成陆海明那样的绵羊才称心。我怀疑他们是嫉妒我们的青春。

我真想撕了它!我伸过手去。

庄庆忽然推推我:"校长助理!"

我回过头去,长长的黝暗走廊里,高高的天花板下,站着穿灰衬衣的校长助理,永远扣着第一粒衬衣纽扣。他远远地站着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站着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布告在我们心里激起过什么样热切的同情和愤怒。

走廊里蛇一样盘旋着没有阳光的风。

我心里充满愤怒。

下午,化学老师宣布下星期要全面测验,得意得不得了,威胁地说:"到了初三啦,非同小可,非同小可。"第二节课上代数,老师又宣布下星期做测验,因为到了初三,拼搏的时候到了,我们为什么拼搏,为谁拼搏,拼搏些什么?体育课前,何老师抢在操场上广播开始之前关上教室的门,我才知道考个翻天覆地的时候到了。因为到了初三。庄庆像被毒太阳晒过的花一样萎下去,陆海明却像受了强刺激的青蛙一样跳起来,我心里则充满了愤怒和烦躁。

到晚上,被窝里走廊里又一片翻书声。我独自躺在帐子里,我真渴望骑马,跨上奔腾长啸的骏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我死以前必定要先骑过马。如果我做了皇帝,我第一要杀发明看考分录取好学校而不看思想和真才实学的那个坏蛋。第二不准再提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从帐子里望出去,四方的龙门楼在月光下威严地站着,窗子黑洞洞的,的确像座大监狱,囚禁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想陆海明是没有理想的,他只看到要一级一级读上去,而理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回想几年前,我一入学听高年级同学这样说的时候,还认为他们偏激,现在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我进错了学校。

这一夜多梦,一会儿是在草地上像盛开的蘑菇一样的黑裙,一会儿是雷莉莉的告示,一会儿是温暖的大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看见手背上有一粒咖啡色的病,很是动人。又看见了黑猫,极其恐怖地向我扑来,把我推到一团黑色里。等测验完,我一定要去找弗洛伊德的书来看看,释释梦。

1985.9.10.

功课,令人昏头昏脑的功课!我看见天上飞着一群不知什么鸟,那么大的天,什么也没有,但它们总围着操场一圈圈地飞,一圈圈地飞,连鸟在龙中的空中都要遵守一定的轨道飞翔,一切都那么机械!机械!令人厌烦。

我端不过气。陆海明头上又开始散出汗味来了。自从何老师找庄庆谈过话以后,她的脸上就笼罩着晦气,眼圈发青。何老师告诉她高中如果不能进龙中,她就得回小城里去上那儿的高中,那是死路一条,难进大学。那将来能做什么呢?到乡镇企业去做工人,长大、变老,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而已。她现在每天都开夜车,举着蜡烛时也很像修女。

庄庆在操场旁边的树荫里一下一下跳绳,不快也不慢,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陆海明一边跑一边看手心,永远念念有词。

好像有人看我,转过身来看,是何老师。她神色不对,头发乍起来了。我一阵惊慌,不用功,不像话,我感到自己有罪,像爱德华大夫。

何老师说:"宁歌我对你实在失望,你今天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对吧?政治老师到办公室来找我,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班上爆了龙中的冷门了,我们是先进班级!"

可我实在厌恶她那种报复式的复习方式,她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耍弄一只渴望吃糖的笨重熊猫。我恨。

但我不敢对何老师这么说。我无聊地翻衣角。

何老师真正愤怒起来,像一壶水,听见它热了响了开了,白烟滚滚:"我以为你是开夜车票的,我对你是特别留心,但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求上进,上学期贪玩没考好的教训你一点也不吸取,我以为你会努力追上去,我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错了!"

我不说话,轰炸好了!如果不说我使你失望,也许我还挺内疚,现在我认为活该得很,真的,帮我从负疚中摆脱出来,要谢谢你响。我看天上的鸟,该死的鸟,一圈圈飞,飞得太规矩,没有反抗精神。

她说:"我昨天考虑了很久,我想这一阶段你就不要再参加班委工作了,把学习抓上去,再为大家做服务。这样,同学对班委也心服口服。"她仔细地看我脸上的表情,像激动又狡猾的公鸡,这是我切齿痛恨的激将,强迫你从内心深处就范,主动地去走她指出的路。

我心里怒火熊熊,但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只恨我不会吹口哨,绝不要显得我在乎,偏不。

她抿住嘴,抿得发白,终于说:"希望你还有自尊心。宁歌,你可是龙中的学生,为了这个我也要对你严格要求,你这样自甘堕落是决不能容忍的。我是一定要给国家送出一个合格的龙中学生。"她悲壮起来,"你可以很老师,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将来你就会为今天的严格感谢我。"

她真太天真!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如果死能解脱这一切,我一定死,这莫名其妙的压抑的人生!

晚自习结束以后,轮到我和王学明做值日。出去倒上的时候,发现走廊的昏灯下站着陆海明,他又在念念有词,看到他念念有词,我感到悲哀,一个可能很有天分的青年一天天地变成了没有任何个性的书呆子。我救不了他。他往教室里环顾左右,又看看我。我一低头走过去。他从后面追出来,说:"宁歌,宁歌同学,我很想和你谈谈。"

我停下,身体软软的,飘飘的。扶住旁边的东西,一看,是布告栏,又新贴了一张,高二男生作弊被发现,警告处分。这是让他们逼的!我很厌恶地移开手。现在,我深深感到我和陆海明绝对是两路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错误。

他说:"你是聪明,但也要用功啊,你和老师作对没好处,我是觉得我们是谈得来的同学,我们不要放弃了好的前途啊,现在我们读的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受的是英才教育啊。"

他的嗓音变得那样古怪,像公鸭嗓子。他的眉毛连在一块时,显得多么蝇营狗苟。真可悲啊!我转身就走了。我的鞋跟敲在空荡荡的走廊地上,声音像匹漫步的马,我多渴望骑马,一往直前,大刀阔斧地生活!

我把上倒进垃圾箱,恨不能连我的烦恼一块倒进去。我相信我能考好,我有信心!出最难的思考题好了!灵不灵立刻就可以实验。

我心里涌出一阵激情,跑回教室,王学明已经走了,我一个人把化学的难题做了一遍,昏头昏脑的脑袋慢慢像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一样,变得安静清爽,而且快活。我像走进击剑场,左杀右砍,弹无虚发,白天的那许多不愉快都渐渐忘记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是何老师。我连忙放下化学书,把纸拿出来,在上面飞快地写:大青蛙,你好!

她走进来了,脸上全是惊喜的笑:"还没去休息?在忙什么?别不是看小说吧?"

我抬起头来,瞥一眼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差不多,在写信呐。"等她走近,就用手遮着写过字的地方。

这时教室里突然一片黑暗,熄灯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气喘如牛,我报了仇。

1985.9.19.

今天何老师又来催我交饭费,但妈妈一直没给我,催急了,妈妈烦躁得要命,在家里,在学校里,我都觉得像个乞讨的人。该死的物理老师把测验不及格的名单抄在黑板上,看到我和胡树树排在一起,我心里真想咬谁一口,胡树树只求快毕业好出国继承遗产,骄傲而愚蠢,我和他不一样,不能同流合污。可老师把鄙夷的眼光从他身上扫到我身上。同学们一定都在心里笑话我,笑我平时看起来知识面广,其实是个没用的大草包!我真想叫:"你们出思考题当场考好了!我烦死了烦死了!"让何老师刻薄一番恐怕在所难免了。我要逃,要逃!

1985.9.21.

今天倒了大霉,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过路神明,把祸事统统兜到我头上。化学复习得好好的,想不到只得85分!背错一个化合价,一大批格子全错光,批我卷子真省心,打起大叉来一个接一个,一长串!接着好几天测验,都满以为还好,但成绩出来,过90分很少。这成绩叫我怎么拿学生手册,在班上怎么见人?庄庆背得眼花缭乱,但倒是考得比我好了!

吃完午饭,走出食堂,迎面撞见何老师,她一个箭步抢在头里,说:"宁歌不要走。"

我打算决一死战了,她敢打我吗?那么对打好了。可是她拳拳地望着我说:"请你跟我到宿舍去一下。"

老师的宿舍我从来没去过,以前到过章老师家,她的床是天蓝色的,像静静的高贵的海湾。可何老师的宿舍像医院一样,一张白床单,一架木头床,箱子,书架,白墙上只有一张黑白的照片,年轻的何老师很严肃地梳着短发,脸上全是领袖般的伟大表情。这是一间没有乐趣也没有想象力的屋子。

何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手里掂着,她直直地看着我说:"宁歌,老师态度不好,该向你做自我批评,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心里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家庭很不幸,你这样的孩子能进龙中不容易,所以我更感到对你我责任重大。"让脾气暴烈的何老师这般模样,我一下子有点激动,我也有错啊,我没考好。我实在不会说话,只是一味地嘟囔,没什么,没有什么。

何老师真的没结过婚,一看这屋子的架式就知道,处处都有凄凉。我有点同情她,她真的只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啊。我看了她一眼。

何老师猛地把本子送到我手里,说;"我真为你好,你看看我的日记。"

我慌张极了,我怎么能看别人的日记,这是人的命根子!何老师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着我,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掏心窝子。日记里写了暑假时候她一个人生活的凄凉,她一个人坐在孤零零的教室里想念我们,担心我是不是好好地做了暑假作业。我心里一热。日记里又写了那天我和她的争吵,她回来以后哭了,她为没有很好地使谈话起到教育的效果而哭,为我不尊重她而哭,她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样不需要她的指导而且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说她不恨我,她只是为我着急,但她一定要使我赶上大家。我的心又一热。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感动了,只是默默把日记放在桌上。何老师送我出来,一直把手郑重地意味深长地放在我肩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何老师的诚心和激情以及不可动摇的愿望都像石头一样死死压着我。爱德华大夫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我真想吐。

只会在天上打小圈子的鸟又飞了,匆匆忙忙而没有目标地飞,可怜可悲的小鸟。

晚上丁丁、海伦她们拖着凳子出去背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片恐慌,我好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再考不好怎么办?每当老师报成绩的时候,我都手心一阵冷汗。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里,每盏路灯下都坐着人。地上铺了报纸,放着大张大张的草稿纸。没有声音,但比考试还要紧张,垂死挣扎。

丁丁挪出一半凳子让给我坐。我也打开了书,可我的确不习惯背,不习惯连表达方式都照老师的,我有点着慌了,看来的确不符合龙中的要求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直升!我看了一眼丁丁,她被了件漂亮的粉红厚睡衣,我不比她,她妈妈常到学校来看她,是个胖胖的,呼吸特别安静的夫人。我想就是丁丁不能直升也考不上,她妈妈还会有那种温水般的眼睛看她,再给她买一件粉红的薄睡衣。可我呢,如果不进重点中学,进走读学校,我就得回家去生活在无知、争吵和责骂之中,母亲一定不会再让我念书,我就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包袱,这下甩包袱的时间到了。

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除了我的灵魂是自己造就的,其他都不属于我。现在我发现生命束缚了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把它丢掉。活着对我来说是服苦役,仿佛是在那个世界里我犯了什么罪,因此判处我这几十年的苦役,我切切地盼望刑满的那一天。这一天一直不来,所以我只好鼓足勇气越狱了。我丢开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不起了,母亲和老师。

我死后,希望母亲能重新生活,舅舅不要再和舅妈离婚,舅妈脾气不好,但对舅舅是好的。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就行了,看见舅舅有心脏病但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心里好难过。大家都不要为我难过,只当我从没活到过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死去的人怎么没一个肯回来呢?我的恩人我现在再不能报答了,待来世衔草相报吧。"

庄庆看着宁歌,在灯下她的脸红得像罂粟花,眼睛黑得要命,亮得要命,像让一束阳光照亮的花一样光彩夺目仅十分不祥,庄庆吓住了,她轻轻把纸放在桌面上向宁歌推过去;"是你写的?"

宁歌咯咯笑起来:"怎样?"

庄庆瞪大眼睛:"宁歌你不要吓人。"她突然为宁歌感到心酸,她觉得自己又惊又难过,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宁歌深深看了她一眼,扑地笑了:"你那傻样,我是抄来的,怎么这么多情啊?"

庄庆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受了戏弄,站起来就走,回到宿舍,一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海伦说她完全彻底像饿死鬼。

第四节

1985.10.24.

统考的紧张气氛又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埋头读书的人们。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烦乱和不愉快,感到压抑。遥望树后图书馆的红砖墙,心里特别想念在那儿愉快地读书的情景。

我努力盯着老师上课。但没有用处,每当他们嘴里出现考和复习的字眼,我便不自主地要走神,这样下去分数不会好的!这种没落的惧怕和烦躁一直折磨着我,我怕是发疯了。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发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我看到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好。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用?失去这些,我还是我。

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电影刚刚开始,我仿佛又看到天天都去的那有明亮水洼的小树林了,可突然潮水样淌来的音乐停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息影的剧场里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有人找。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发酸。

她看了我好久,眼光恶狠狠的,她压低哆嗦的声音说:"我真想打你,要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绝不饶你,你的成绩自己还没数!"

我也盯着她看,她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及格管她什么事?我喜欢不及格,喜欢做全班最差的学生!上帝知道我聪明就行了,用不着她管!

她说:"你必须跟我回教室里去。"

我冲口而出:"就不去。"

她喷到我脸上的鼻息烫得厉害。在路灯下她的身体显得那么矮小,她的头发在头上乍着,十二分的像妖怪,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觉得我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定要气她,她敢打我吗?她敢把我拖回教室去吗?我比她年轻,我打得过她呢!我是龙中骄傲的叛逆者!我把头扭开,看也不看她,偏不!

她说:"好了,你看电影去吧。"我看看她,她已经转向龙门楼,我知道她想我会在她无声的威逼下跟她走。但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影院。让她暴跳如雷去吧!

电影变成了一个发出酸味的西瓜。

这整整一夜我都没睡好。我倚在床架上,听着她们静静的呼吸。窗外的树在风里落了整整一夜黑色的叶。朝月光的一边,变成了银色。当叶从枝上落下,它的灵魂从枝上升天的时候,落叶坠下,随清凉的晚风悠然起舞,何等翩翩!升到空中去的灵魂一定会惊喜地发现,当生命消失的时候,躯体和灵魂都能如何自由优美地舞蹈,这在生前是绝不可想象的。我突然觉得我就要站起来,就要大声地呼喊,就要奔跑,大家都将被吵醒,惊奇得要命地看着我,但我不管。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在心里翻腾如潮如海时,我的呼吸和她们一样平静。

1985.12.6.

何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公安局治安队的褐色办公桌上写陈述词,她写下三点:

1.宁歌时常拖欠伙食费,每每屡次催问才能交上。11月的伙食费至今未交。

2.学习一般。

3死前未发现异常。

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平时对她督促不够。有一滴泪在她眼睛里转了转,没落下来

1985.11.8.

刚端上饭碗,丁丁过来说门口带了话来,外面有人找。我放下碗,疑惑而急不可待地向门口跑过去,高高的铁栅栏旁边站着他!风尘仆仆地,旁边放着个大旅行包。我脸刷地红了,他的脸也红了。看门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我问,见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么不近情理的话,连忙说,"欢迎。"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于是,羞愧地闭住嘴。

他才说到上海来是为买新的照相机。他的眼睛在闪闪的镜片后面腼腆自尊又亲切欢喜地闪着光。我觉得我伤害他了,那美丽的铁皮小屋啊。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引他到校门口的几棵发红的水杉树下,我轻轻对他说:"咱们去玩吧,星期天我有空!"我对他仰起脸来时,感到额头上有一片温暖阳光,他咧开嘴笑,真好!他说:"我算准了,该你过生日了吧!我们来庆祝。"天蓝得多么厉害!蓝得让人心碎!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张,她们就喜欢显得不可一世。"

他冲我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她们走过去以后,他随着她们的背影打量龙门楼和龙门楼前头的汽车道,从门口看,龙门楼很有气派报威严,地地道道的学府气度,他满意地吁了口气,说:"在我想象里你的学校和同学就应该是这样。"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也显出高中女生的样子,扬起下巴。但愿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龙中的优等生。

龙门楼里突然出现了端着碗的庄庆,远远招呼我:"这面条快泡成糊啦,宁歌。"大青蛙连忙提起灰扑扑的旅行包要走,我问了一声:"你吃饭了吗?"他连声说不要紧,我不要紧,你快吃了饭去上课,别误了你上课。我太渴望能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到整洁如家的面铺里去,让他吃得饱饱的。听人家说男孩吃不饱饭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悄悄提起脚,把鞋在裤脚上抹抹,说:"不要紧的,你好好上课,星期天我在江边的石柱路灯下等你。"

我对他点头。

庄庆还远远站在那儿,端着那碗面条。我把面条端到教室里,但一口也吃不下,人像坠入云中雾中。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一本书,但没有。

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的时候的最美丽的梦,她真心实意地向女孩子们祝贺,祝贺她n]迎来了一个女人诞生的时刻。从这以后,大家都将感到人间有一种爱情,能追求到它,是非常幸福的事。

丁丁突然问了一声:"老师你有吗?"

何老师摇摇满头白发:"没有找到。

女生们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大人这样坦诚地向她们诉说失败,宁歌很想去抚摸何老师满是皱纹的双手,~个不幸的女人的手总是干燥而饥渴的。

何老师说:"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像我一样不幸,在一切都只有美好的梦想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保护自己的这种感情,珍惜着它,这也是珍惜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看看坐着的同学们,在她眼里,每张脸都是一个人生的开始,都是她多少次幻想的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个时刻,她说:"如果大家相信老师,我可以作为一个年长但丝毫不权威的朋友分担你们的苦恼和快乐,或者秘密。我一定尊重你们如同尊重大人一样。你们也许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很真心实意想帮你们。"

晚风拂动了何老师的白头发。宁歌怜惜地想,不知道这白发里有多少遗憾和忧伤,她想自己绝不会让老师伤心的。全班的女生都静静地看着何老师,每颗心里都有一种安宁,感到有一只温和有力的大人的手在扶着她们的胳膊,让她们安全地渡过十五岁这湍急的小河。这在大人只是回忆,但在孩子就是一切。

这一节晚自修,很遗憾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这天宁歌从车站回校时,发现一只黑得古怪的老猫从柳树边一蹿而过,差点把宁歌绊倒。

1985.11.25.

黄昏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老师一个人。她十分喜欢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等待天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把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忙碌当作最愉快的事,工作着是美丽的啊。看到往昔的学生受到社会的尊敬,成为有名望的人,很愉快很幸福。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闻教师办公室那种特殊的淡淡石灰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推得这样猛,以致门撞着门背后的脸盆,咣地一响。从来没有人这样推过门。何老师从玻璃板下压着的学生照片上收回眼光,心还泡在满足里,希望里。吓了一跳。

宁歌在门口愣了愣。自从礼堂的事发生过以后,宁歌和何老师从来没这样眼睛对眼睛地交换过。宁歌忍了忍,猛地摇了一下脑袋走进来,满脸渐渐升起掩盖不住的焦急。她轻声请何老师开出门条。何老师只是看着她,在她面前,这个固执得很可恨的女生从来没这样失过态。宁歌说妈妈打电话来说可以回家拿钱了,工资单到手了。何老师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宁歌沉默了一会儿,说:怕明天拿不到了。

何老师只是不说话,她打开台灯,看着宁歌。她年轻时爱看苏联电影,很佩服捷尔任斯基那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她从此也十分喜欢在谈话时凝视对方的眼睛。宁歌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焦虑和饥渴。

宁歌垂下头说,"我妈妈借了债,如果我不快去拿,她要给别人的。"

1985.11.26.

宁歌向车站后面的田野飞奔,暮色里看不清道路,但她止不住脚步,扑面而来的庄稼的芬芳和心里的万般滋味使她喘不过气来。远远的,垛起的庄稼旁边,她看见那身影,在十五天里,她多次想象,但除了记得高高的,瘦瘦的,其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心里涌出一股股亲切,还有宽宽的肩,还有宽宽的额头。他迎上来了,闻到烟味了,还有他身上才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气味。宁歌猛地收住脚,一动不敢动,她突然感到眼里已贮满了泪水,一动就会滚滚而落。

他轻轻握住宁歌的胳膊:"慢点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跌到田里。这可要吓得青蛙不叫了。"他的声音里全是轻快全是欢欣。

宁歌把头猛地往旁边一偏,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涓涓流下来。不远处,初升的月光照亮了那水洼,静静的水洼。

他扭过宁歌的肩膀,宁歌感到他手上的热气透过毛衣盖在肩膀上,脊背上起了一层雾。他说:"我不好,是我不好,十五天没和你通上消息,我光顾自己忙了,其实我来过一次,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后来想你一定在上课,我不能影响你,就回去了。你别这样,我见不得这个。下次我再不这样。"

宁歌感到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又放上去,又拿开,轻轻落在头发上,迟迟疑疑地抚了一下。宁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下来,碎裂的声音是一串串坠落着的音符,像八音钟。不记得有人这样轻轻地,屏住呼吸地抚摸过她头发,她感到自己变成了慢慢流淌着的温暖的小溪流。

宁歌睁开眼睛,发现前面月亮地里黑色的稻垛,非常像铁皮小屋。

两个人的世界多么好。

宁歌偷偷擦掉眼泪,说:"我没哭。"

他答:"对,你没哭,你只是没说话。"

宁歌走到稻垛下,阳光的气味从稻深深处弥散出来,她往稻垛上一坐,稻垛悉悉响了一阵,托住了宁歌。他站在旁边不出声地笑了,在眼镜后头温和地看着她,宁歌高兴得大声地呼叫,叫声真的吓住了远远近近唱成一片的青蛙。青蛙懵里懵懂地停了停,又唱起来。

他坐在宁歌旁边,肩膀轻轻撞着宁歌的肩膀,洒了一身的月光,月光清亮如水。

远远听见龙中那古老的大钟又敲了,第一节夜自修下课了,远远听上去,钟声庄严,也像充满了教养和智慧。

他说:"来找你要影响你学习了吧?你就要考高中了。"

宁歌说:"我要直升。好学生才能直升。'"

他说:"那你好好用功。老来找你一定要影响你的。要不,我以后只写信给你,到你上了大学再来找你玩,那时候你就已经长大了,也安定了。"

宁歌说:"也许那时我已经死了。"她看着他那特别熟悉的手上的病,突然感到一阵忧伤。

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才会死。"

宁歌说:"车祸啦,考不上大学啦,理由很多。"这时她听到他身体里咕咕地有东西响,猛地想到自己又是吃到一半饭丢下碗跑出来的,要是庄庆没看见,那碗现在还在黑乎乎的食堂里放着。宁歌领悟到这咕咕的声音是在说大青蛙他饿了。

她拉起他,说:"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夜风荡漾的田野里,宁歌把手指舒舒服服伸在他暖和的大手里,真有点舍不得走到有灯光和别人眼光的地方去。

她把他领进那干净的面铺,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桌子擦得很干净,由于小,像到了家里一样。她买了最贵的面和熟菜。把带着体温的拾元钱放到账台上时,她暗暗庆幸没有先把钱交给老师。

他说:"这是最后一块吃饭了,我要回去了。"

宁歌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乘他埋下头去吃面的时候,悄悄把刚夹到自己碗里的鱼放回盘里。鱼眼睛没心没肺没表情地看着她突然塌下来的肩膀。她好像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躺在墓室里,他们都死了,面铺里的录音机轻轻放一曲华尔兹,很柔美,很抒情,美到了凄凉。

吃完饭走出灯光柔和的面铺,宁歌在风里打了个寒战,天上很快地跑着一大朵一大朵的云彩,路过月亮时,月亮给它们涂上金的边,银的边,但过去了,又变得毫无光彩。宁歌摇了摇头。

华尔兹远远地追过来。

她和他慢慢向学校走去,他慢慢贴住她的胳膊,宁歌只感到耳朵嗡嗡地响,身体像随风飘荡的什么东西,四周环绕了许多柔和发亮的紫色。当他轻轻抚摸宁歌胳膊的时候,她垂下了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在大雨里吱吱作响地伸展开来的沙漠。所有的小草都在抚摸的雨里伸直了腰。

走到树下,树下满是落叶,走到树外,地上满是月光,悠悠落下的树叶,使宁歌想起那女人离开时飘拂的黑裙。

远远又听见钟声在响,是夜自修结束的钟,要关校门了。他突然抱住宁歌,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要爱你。"宁歌看到他的脸越来越近,赶紧闭上眼睛,嘴唇边却碰上了一个温暖的东西。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呼吸声,站不住了。

我拼命刷舌头。舌头刷得好疼。庄庆说:"你怎么一下子这么爱干净了?我爸爸说不能拼命刷牙,珐琅质刷坏了牙反而会黄。"我唔唔两声。用清水漱干净,但总觉得异样。

为什么要吻?这就是吻!少女的感情应该只是感情,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绝不应该有其他欲望。这样会把本来纯洁美好的东西都弄脏的!他不该这样做!为什么不该,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这样做了我觉得弄脏了什么东西。我恨他。他会把我当成一个轻浮的女孩吗?我是不是应当给他一巴掌?我全糊涂了,而且心里的确感到,这样吻能表示心里的感情,如果他只是逢场作戏呢?他好像一点不费劲就这样做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我恨他,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这样?他不尊重我!但如果他问,我会说好吗?如果我说不好,现在会后悔吗?我们就要分手了,分手三年,以后是许许多多未知凶吉的日子。

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细细地闻,没有别的气味。惶惶不安的心情使我特别恨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他使我变得多么堕落!要是有人知道了,还了得?我做下坏事了!

但是他这样一去要几年才能见面,这几年我就再也得不到曾得到过的快乐了。我想哭。

我放下帐子,钻进被窝,厚厚的被子包围着我,使我想起他的怀抱,把头放在他肩窝上的时候,也这样舒服,有人爱的时候,心情会是多么晴朗啊。

我被自己这种喜气洋洋的心情吓住了,这是恋爱啊,雷莉莉只是交往过密,我这样还了得,我还对这种感情喜气洋洋,我真的堕落了。会有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用力擦嘴唇,那儿有一点总也抹不掉的温热的东西,突然很疼,出血了。活该!我对嘴唇说,你活该。

1985.11.29.

走进教导处,宁歌坐到长桌对面的远远的椅子上,长桌这边是班主任、年级组长和教导主任。桌上放着两封信,绿色的字,那么轻松那么欢欣。

何老师鄙夷地指指信说:"你男朋友来信了,宁歌我又看错你了,你真风流,快拆了读吧,让老师也为你高兴高兴。"

十五岁的恋情是龙中和何老师最仇恨的。

读了。

年级组长说:"宁歌你看怎么办?"

宁歌看着长桌底下的一卷灰尘,灰尘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只皮虫。在这办公室里不允许学生保留教师想知道的秘密,宁歌的沉默激怒了老师们。

教导主任打电话给母亲,又不在。何老师在一边说:"我给你个里委的电话,你打到里委去,请组织上帮忙找。还找不到个把人了,有名有姓。"

宁歌突然开口了,翕动嘴唇时她又撕开了才愈合的口子,一缕鲜血咸咸地渗到嘴里,她说:"不要叫我母亲来,我全告诉你们。"

说了。

老师们吃惊地互相看看,他们实在不明白十五岁也吻,淫荡的精怪!何老师心里说了句。如果不是现在开放,外国电视电影蜂拥而入,孩子绝不会懂这么多。年级组长提高一步想。"救救孩子!"教导主任心里吼叫着。老师们都严厉而忧心如焚地看着平静的女学生。他们尚不知道,他们对她和盘托出爱情秘密的要求和严厉的眼光在把她推向什么地方。他们只觉得这绝对是在把宁歌从肮脏的泥沼里救出来,他们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何老师送宁歌出来,问:"吃亏过了,该怎么办?"宁歌说:"你放心好了,再不会有事了。"

1985.12.1.

要勇敢。我最后鼓励自己一遍,把手臂伸到脸盆上,用削铅笔的小刀划了一下,我想象动脉一断,血会像开花一样喷出来,鲜红的血,但却没有,只流下一滴。

给大青蛙寄去了贺年卡。我长这么大,从未买过这样贵重漂亮的东西,每年看别人欢喜地捧着贺年卡,在初冬寒风里,脸儿红红地走过,心里总向往。我能想象你得到远方的贺年卡,心里会有多少温暖,像意外看到了一个亲切微笑。他也一定会笑的,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让他再吻一下,这是永别。

第二刀,更深一点,疼得一哆嗦,但我不怕。血还是一滴滴地渗下来,而不喷涌。傍晚假意要回学校,妈妈说送送我。车站上没多少人,我发现我比妈妈高了,能看到她白发苍苍的头顶。她才四十九岁,头发就这样白了。可丁丁的妈妈也四十九岁,却还穿着料子华贵的花衬衣。妈妈苦啊。从今以后,她再不用为我读书苦七年,也不用生我的气,可以轻松了。我在心里说:妈妈,我全部原谅你,永别了。我伸出手去抱住妈妈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啦?"我心里一凉,原来妈妈并不需要我的手臂啊。我松开手,说:"我怕你冷,妈妈。"这是永别。

第三刀,换一个地方。血管藏到哪里去了?生这么艰难,死也这么艰难吗?庄庆这些天一直为我神出鬼没地生我气,我对她说对不起,在早晨阳光里她立刻微笑了。她的心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我却一直在辜负她的朋友情意。我要道歉。我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她一定以为我又开玩笑,说:"我会给你烧纸钱的。"谢谢,当她知道是真的时候,她一定会为我烧一串的。

第四刀,又换一个地方。手臂上像打翻了红墨水瓶,脸盆开始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了,好!我头昏得厉害,血腥气冲上来,直想吐。门外传来地方戏喧杂的锣鼓声,我真讨厌这源源不绝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我不知怎么能忍受到十五岁,在这争吵、俗气的锣鼓和幽黑潮湿的角落里,像小老鼠一样地活到了十五岁,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看到天使了,可以听到哈里路亚了。但血却又不流了。干了,皮肤绷起来,刀口像裂开的红红的大嘴一般。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手臂变成一件裁坏了的衣袖。支离破碎,可就是找不到搏动着的该死的动脉!乘妈妈去洗碗时,我对埋头喝酒的舅舅说:"你去找小王再谈谈吧,舅舅不要离婚。"舅舅看了我一眼,像父亲般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舅舅,我再不能使你幸福了。我找了个碗,出去给舅舅打了二两白酒。舅舅奇怪而欣喜地看看酒又看看我,我说:"这是统考第一名时学校发了一点奖金。"舅舅我从小把你当成父亲。我没父亲,我恨那个父亲。

第九刀。我下了狠心,一直把刀尖往肉里割,伸到割不动的地方了,大概到了骨头,死命一拉,温暖的血涌出来,弥漫到整个手掌上,手指多么苍白,这是死亡的颜色。瓦上有轻而机敏的脚步声,肯定是那只阴险的老黑猫。黑裙女人说得很对。她真聪明,她画的浅灰色的那朵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穷的忧伤;那绯色的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限遥远的希望。

第十刀。到那个世界我会美丽,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好,爸爸好,我有一张铺白床单的小床,一个粉红色的小房间。

第十一刀。我能愉快地学习,博学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永远不要考试。

第十二刀。再吻大青蛙一下,绿色表示纯洁健康,生长着的爱情。

第十三刀。下课以后,我站到陆海明身旁时,真吓得他往后一让,陆海明啊,陆海明啊!我说:"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直升、大学、留学。"他涨红了脸,狠狠白我一眼。我这才想起来,物理课上的小测验他没得第一名。他以为我嘲笑他,转身就走了。书包压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就是我的同学。优等生。

第十四刀。我真笨,连死都不会。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妈妈没回家,舅舅也没回家,我要死。

宁歌写过遗言的新墙潮湿,干净。窗外是春天的蓝天春天的风。这楼像个新的开始,每套房子都充满将要住进来的人们无穷的希望。七楼一共有四套房子。门不远不近相隔,第一家敞开房门,把新刷的墙吹干,地上坐了一个精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姑娘,墙上的浅紫色像白日梦。第二家关着门拼命地敲,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一个喘粗气的男人,说:"再大一点好下水。"那是在装洗衣机的下水道。第三家已经蒙上窗帘了,白纱的,上面有一朵连一朵的盛开的玫瑰花,静静遮住里面的一切。第四家,就是宁歌在门口写了遗言的这一家,一切都没开始,却在这房间里无形地回荡比真实要美的想象,使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当一切就要开始的时候是最美好的,就像宁歌的年龄。当然也是最艰难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一切都不知道怎样开始,一切都被彩色的幻想笼罩着,幻想是鸦片。在这楼道里,宁歌最后听见的是天堂的喇叭声。哈利路亚。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宁歌是黎明以前爬到这七楼上跳下来的。那时候大人们在哪儿?男人和女人为自己的希望累了一天,睡着了。他们不知道从他们门边走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不想活了。

他们没醒。

第一节 高二插班生

第一节 高二插班生

下了公共汽车,得穿过很大的一个广场,才能到女中。广场大而空荡荡,方格子的地上,在石头缝里长着一簇簇的黄草。早春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它们。广场的尽头,遥遥能望见红砖矮墙和黑色的铁楼花栅栏,里面的高大树木之间,有一座不高的灰色古堡塔。隔着一个广场,那儿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曾惠提着暖瓶和脸盆往那儿去,黄色的登山书包,白球鞋,大红的外套,还有紧束的头发在脑后一耸一耸,一眼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寄宿生回学校去了,而且还是一个开始优雅起来的,受全市最有教养的女中训练的女生。

广场边上有几家个体户的餐馆,懒洋洋地关着门,门口倚着个男人,两条腿又长又细。这种店多半都幽幽的,干净,但却永远不会有女中那种大家的优雅气度。女中原来是个教会的女子精修学校,大而整齐的草坪,剪得很精致的灌木丛,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教室狭长的窗上垂挂着永远是干净硬挺的窗帘,大礼堂褐色的硬木护壁板,所有这些,只要静静地放在你眼前,就是一种优越,气质上的,学历上的,暗暗照出来前景又远又明亮。曾惠想到这些,像好容易挣扎出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发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来的男孩,头发剪成刺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别转脸去,女中婆婆的树影里,能看见教学楼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乱之间他竟以为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发地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那是田径场上发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学生是不能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她从这所中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心以为从此浪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所中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琴、的长裙和轻盈旋转的心情,曾惠感到一点心酸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是个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发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外套的时候配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发,把普通中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看到教导主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任致意,曾惠原以为她一定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交换了一下眼风。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扮成北京一o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高二(1)班去,调查学生中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古怪的党派:金剑党。校方初步认为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最先在厕所墙上发现潦草的金剑党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班后排的课桌上发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能轮流坐的,有八个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机关,发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让这个什么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慑力量。

"赶在外界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忧郁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爱做白日梦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那天起,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发现女生们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发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发。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了,但毫不变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梦如幻。狭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联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集体同性恋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洁白突出、聪明而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发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发夹。她身后的窗外,是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儿。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下门,拧开钢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速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发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发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睛是锐利而超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发,几乎像个蓄长发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发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速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速用一种女孩到新地方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新床上,发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什么这么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一个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发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梦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梦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早熟的、总在倾听冥冥中的什么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

曾惠嗅着风从关着的窗缝里挤进来的清新气味,夹着不死的爬山虎潮湿的根茎气味。她夏天时坐在这宽宽的窗台上拉过琴,红色的手风琴,风箱已经有点漏风。那时候曾惠是学校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台上连排什么节目,还用不着她去合乐的时候,她就上楼来,坐在这儿的窗台上拉手风琴。那时夏天急雨般的明亮阳光几乎全被茂密厚重的爬山虎叶遮挡住了,虽然不开窗,大礼堂里总是半透明的阴凉的。

她少女时代最喜欢唱的歌是(孤独的手风琴),支从破得要命的(外国名歌二百首)里学来的苏联歌。那本书的订书线像鱼肠一样,一翻,就长长短短地从书脊里掉出来。那支歌像漫漫不绝的卵石小路,能一遍遍唱下去而不停顿,常常整整一个下午,这曲调就在心里转着,不经意便冲口而出。

曾惠把身体理在椅子里,灯光灿烂的台上已经鼓过掌,摇过手,正正式式讲起来了。那支歌的歌词曾惠记得很清楚:黎明前的街上,到处都很黑,没有人声,门也不再响,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唱到这儿,应该重复再唱两句。这歌到第一次重复的时候,曾惠总在心里突然热一下,那股热呼呼的东西从心里往外渗透开去,带来又甜又涩的东西,那就是她十七岁时的迷茫和失落的心情以及和这心情缠绕在一块的,对激情的渴望。那孤独的手风琴手他从这儿走到那儿,像是在朦胧中把谁找寻,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曾惠在心里唱着这歌。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一支歌,歌像她少女时代一个秘密而简陋的抽屉,存放着她最最要紧的秘密和所有的心愿。她用自己喜爱和怀念的亲切心情拥着自己的这支歌。就在这样的心情里,她突然看到了庄庆,庄庆也把自己理在椅子里,手指长长,托着下巴,好像在用心地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手腕上露出金黄的毛衣袖,那衣袖紧紧围护着女孩子牵牛花色的细胞。这就是昨晚上在梦里呜咽的女孩?这就是金剑党的成员,抑或领袖,抑或根本不是?曾惠从飘浮不定里挣脱出来,悄悄打量着庄庆。但心里的那支歌还在滑翔不停,歌的翅膀碰撞着她审度庄庆的冷静和专一,那专注便摇晃起来。她想把这支歌唱给庄庆听,这时,她才发现在心里撞来撞去的是歌词,而曲调,那多少次唱过的曲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熟识得要命,像一个巨大的飘忽不定的幽灵,就在曾惠的近旁,但她却触摸不到它。曾惠突然觉得抓到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另外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一支忧伤无望才平静下来的俄罗斯民歌,而自己的那首要骚动不宁得多。她又努力去想,茫茫大草原的曲调就像水一样堵不住地漫过来淹没它的痕迹,曾惠感到气恼和慌乱起来,好像一件本来无疑是属于她的东西突然怎么也找不见了。不知什么地方涌出了声音:也许心爱的人就在近旁,但他却不知你等的是谁,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曾惠仿佛又感到耳朵和脖子上一阵阵凉意,上中学时她总把头发削得很短,头发在头上几乎没有分量,短发给了她振奋的自我感觉。短发,短发,有风吹来,紧贴在头上,如行色匆匆挥臂前行的严肃的男孩子。曾惠心里一阵欢喜,好像随着这最后一段歌词,曲调也会流出;但在心里响起来的,还是茫茫大草原。

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克制,是很有学问而且很有教养的声音,她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碰到不少去读本科或去读硕士的校友,学校训练的英文和教养使校友们都收益颇丰,给我们的留学生增光了。曾惠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身来看看台上,发现不知在哪儿,博士和一同坐着的教导主任有些相像,"也许是气质。"她在心里想,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感到这种高贵和娴雅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陌生。她并不知道,她现在奇异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勾起的回忆如冥冥中竖起的手指,向她指示当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会有怎样的口味。

庄庆也长长呼了口气,直起身体来看看台上,她们俩像才睡醒一样彼此笑笑。曾惠就坐在庆庆旁边的空位上,每天上课,都能看到桌角用小刀刻着的那柄细细的长剑,长剑每每向她提示她的使命。她们还是熟悉了。

曾惠问:"学校常常开这种大会吗?"

庆庆说:"不常。你们学校常开会?"

曾惠摇摇头:"也不常开,一开大会,学生都像过节走亲戚一样热闹,女生疯得要命,男生比女生还疯。"曾惠开始对晚十年的角色习惯起来,在心里暗暗地输送那种半嘲笑半认真半好评论的少女的感觉,她常常说许多话,借此来掩盖住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且说得又尖又快,她记起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又突然打住,她发现当她说许多话的时候,庄庆的眼睛就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或眼睛上,像一根深入到大地深处找石油的铁管。她的警觉和探测使她十分惊慌。

庄庆连忙从眼里收回那神情,朝曾惠亲热地笑笑:"啊,真有趣。我们这会儿是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庆侧过身子,使普惠看她们这排同学,徐亮正在出神,把嘴唇嘟得像一朵花。有人在精心梳旁边人的长发,头发黑得柔软得要命,潘莉莉在看书,是本细长细长的英文书。

曾惠说:"猛一进女中,真是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块,比掺进男生的声音好听多了。"

在庆看看曾惠脱口而出:"你们都叫女孩子?只有大人才叫女孩子,不叫女生。"

曾惠心头一抖,但笑了笑:"暧,我们在北京都叫女孩子。"她索性用一个委屈不解的眼神迎上去,庄庆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转开了,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曾惠紧接着说:"你们大概很少见转学生吧?上次徐亮说我老的来有三十岁好看,想想真气。"

庄庆说:"我们生活周而复始,新来个同学觉得好奇。"她说着转过眼睛来,眼里猜疑与抱歉正在争夺地盘,停了停,她揉揉鼻子,说,"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老相,现在想想,莫不是因为北方风硬吹的?听说北方来的人都老相一些。"庄庆把胳膊贴着曾惠的胳膊,像安慰她似的贴着。

庄庆的胳膊使曾惠猛然从心造的委屈里走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仇恨做假和欺骗,十七岁的自尊心如眼珠一般。如果庄庆有一天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中学生而是一个奸细——她心里翻着新奇和厌恶想起这个词儿——庄庆会怎样的仇恨她呢?而从小就厌恶这角色的自己,又将怎样在女中工作下去呢?她不是任课老师,可以不和同学交流,她是团委书记。曾惠感到贴着庄庆的那个胳膊僵直得动都动不得了。

庄庆在曾惠出神的时候,以那少女的机敏和不动声色悄悄打量着这新来的伙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种女性的灵性,靠灵性和直觉去体察别人,有的到年长时就消失了,有的一直保持到最后,这类女人恐怕就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在少女时代,这种灵性是燃得最活泼的顶着金焰的小火苗。这灵性往往引导她们寻找到隐藏得最深处的真相。对庄庆来说,她的灵性始终在和她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对人善意的理解和希望搏斗。她总把自己的信任强加给事实。初三的时候,宁歌星期六眼神那么奇怪,像燃烧一样地问她如果自己死了,庄庆能不能记得她;庆庆却以为宁歌又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歌果然死了。几天前的黄昏,她们打完球去餐厅吃饭,远远就看见这个新同学和潘莉莉一块等开饭。班主任早说过班上要来新同学,可看那女孩虽然样样都是十七岁的,但当她对庆庆一笑,庄庆心里立即有了种凶兆。那笑容,那眼神,弥漫着一种庄庆陌生的东西。她立即想到金剑党,这在学校必定是不容的,不名誉的,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自从有了金剑党,庄庆时时有种依托的安宁,也有种被追赶窥视的惊慌和鬼祟。庄庆是那么企盼来一个她所盼望的太阳般的新伙伴,那种热烈的心情像手一样蒙住了她的眼睛。庄庆的心情一直像多云天空下的大海,一块湛蓝一块昏黄,游离不定地滚滚向前。

有人打开礼堂门走出去,门外的春天的阳光像堵白墙一样向礼堂里倒来。曾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忧伤的凝神谛听的神情,曾惠看着仿佛是复现般的阳光,感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在那阳光里,像艘沉船正在被拉出水面,锈迹斑斑。而在庄庆看来,普惠脸上的表情,有一种神秘,又有一种息息相通,她奋力说服着嘀嘀咕咕的灵性,把这表情理解成她自己也在承受着的孤寂和渴求。

台上博士的报告终于完了,礼堂里响起来此起彼伏的惊醒似的掌声。博士从讲台上走下来,仪态大方地摆手致意。庄庆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曾惠和徐亮都转过头去看她,她夸张地抿住嘴,屏住呼吸做出一个礼节微笑,徐亮哈哈大笑,庄庆接着说:"谢谢,谢谢,thank you!"然后,她问笑成一团的徐亮和曾惠,"可能为女中争光?"

教导主任走到讲台上讲话,那声音真和博士十分相像,她将赠送给博士学校的校徽和纪念册。曾惠碰碰庄庆:"她们俩真像。"

庄庆哼地笑了一声:"当然像,女中风格嘛!"

曾惠摇摇头:"可我怎么也学不像啊!"

庄庆看了曾惠一眼:"我也是,朽木不可雕也!"

教导主任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博士一直微笑地听着,铤直她的脊背,轻抿它的嘴,庄庆抬起眉毛仔细看了看,说:"不知道这种笑法脸上的肉要不要酸哦?不冷不热好保持这么久,也要功夫的啊。"

曾惠拍了庄庆腿一下,"你真促狭!"拍得庄庆触电一样蹦起来。曾惠一愣,才反应过来,每个女孩子的腿都是非常敏感的,敏感得几乎一碰就痒得不能忍受,她自己在这时候,也是这样的。甚至也是一样的偏激嫉恶如仇。曾惠看着庄庆,心里涌出一阵阵亲切,像看见自己的;日照片。这敏感的女孩子,这偏激而又很怕错怪别人,眼里有时露出忧郁又喜欢尖舌利齿的女孩子,这喜欢大笑的女孩子,使曾惠好像看到了自己。她怀着一种心愿,希望庄庆只是金剑党的受骗者,庄庆实在不像个不良少女。

在起身回教室的时候,庆庆发现了曾惠还在用那种温和而古怪的眼神看她,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愉快:难道这个看上去老相的新同学真的是自己梦想的那么一个朋友吗?庄庆简直不敢相信。从小时候起,庄庆就幻想有一个手拉手向前走的好朋友,温暖的手掌温暖的心。好像生就为了找这么个朋友似的,庄庆总在忧郁又总在渴望。宁歌自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沮丧,像宁歌这样杰出的人都死了,世上还有激情吗?世上还有朋友吗?宁歌的死使庄庆有了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久久露不出一点笑脸来。

女生们吵嚷着挤在一块走,大声打着哈欠,有人赞叹博士漂亮非凡的红框大眼镜,有人彼此捅着肋窝,咕咕笑作一团,被挤着的人便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坐了一节课,活动起来,就像过节观灯一样。有人冷不防放了个很响的屁,大家都一块痛快地笑起来。笑声里潘莉莉说博士的美国口音并不好听,真正好听的还是教导主任。走过洪门,教学大楼大门顶端的红色和黄色玻璃嵌出复杂而且华丽的花纹,把一条走廊都映照得恬静而优雅。走廊边的扶手镂刻着同样的花纹,走到走廊里,每个人都沐浴在红色和黄色相交相叠的气氛里,重新变得轻盈秀丽精雕细刻。而庄庆则感到了一种柔软的压迫。每到女中洋溢出仪态万方的淑女气氛时,庄庆都忍不住自己的失望和烦躁。她后悔自己挑错了学校,看到初中就进了女中的潘莉莉激昂下巴,抬平肩膀,像小夫人般走下楼梯,她觉得自己像被骗去了件珍贵的东西,心情懊丧。庄庆像个顽童,只懂得抬起一样又一样远远看去好看的东西再扔掉,但不知道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又总能听见在自己身体深处不断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去找。这是一个女孩又痛苦又最勃发多彩的时期。庄庆拒不用那典雅的楼梯扶手。她甚至故意把鞋底上的一小块泥费劲地刮在新漆的楼梯扶手的栅栏上,那黄黄的泥块将落未落地粘在上面,像一个顽皮孩子大胆在一个长裙淑女面前大做鬼脸。庄庆哼地一笑走过去,又回过头去看看,被心里突然像干柴烈火般熊熊燃起来的反叛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她跌跌撞撞地下着楼梯,抬眼去找曾惠,却发现曾惠的眼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仿佛刚做完一个特殊的眼色,她心咯噔一抖,连忙顺着曾惠的眼光望过去,站在楼梯口看着曾惠的是负责学生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他毫不动声色的脸后面好像藏着一丝算计到什么的快意,庄庆的心往下一悠。

中午吃完饭,一个方桌的人都灌好热水瓶拿上楼去,庄庆她们嘻嘻哈哈地走在头里,曾惠看到原来庄庆也剪着极短的发式,削短的头发像梳分头的男孩子,露出她长长的脖子,下巴显得很尖,脸显得很小。曾惠觉得自己的肩肿骨酸疼酸疼的,到底没有坐惯中学生矮矮的桌子,硬而直的椅子。一路上懒洋洋的,她真想自己那张干净的床。

庄庆回过头来看曾惠,说:"曾惠别伤心了,地理老师就这副样子的,明天你要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那样子恨不得把你捧到校迹陈列室里当宝贝陈列起来。"

曾惠愣了一下,默认似的笑笑。

徐亮转过头来说:"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学过西风漂流?地理都在汇考了,你连西风漂流都不知道,怎么办?一o一中不学地理?"

曾惠在心里说学地理的时候我们在学工学农!但迎着徐亮的眼光她说:"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请了一个月假,好多东西都没学到。"徐亮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但还是满腹狐疑。庄庆看着曾惠,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

前面就是草坪,现在正在长新草,草坪是不让进的,可一群底楼寝室的女孩子把书包、饭袋和热水瓶扔在一角,在黄衰衰的草地上滚成一团,好像是在抢一本什么东西,被压在最下面的女生尖声叫嚷,一半害怕被压疼,一半为她们助兴。

欣欣羡慕地嘟囔:"疯死了疯死了!我们初中的时候也一个样。"

在庆说:"潘莉莉也这么疯?"

大家哄笑起来,欣欣说;"好像也疯,还有一次跳到上铺去疯,一屁股摔在热水瓶上呢!现在是士别一年,刮目相看。"欣欣腾出一个手指放在眼镜上刮着。

到了寝室,潘莉莉早已躺在床上,半下蚊帐,耳朵上戴着精巧的耳机,又是在听她的英文。听到大队人马进来,她仄起身说:"徐亮,门口有你的信。"

徐亮哇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庄庆拿了脸盆追出去:"要有风度,要有风度,这样猴急,想必中意得很!"一屋子的同学都挤到门口对徐亮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徐亮又哇地扑回来,庄庆举起脸盆盖在头上:"要有风度,要有风度。"

欣欣追了句:"快去吧,看让学校收了去,你又要英勇就义!"

徐亮咬牙切齿地笑着骂。"你们要死,你们把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要真有密探汇报——"

曾惠心里一抖,但灿烂地笑着插嘴:"快去吧,亲爱的亮——"

欣欣突然蹲到地板上,嚷着说肚子疼,庄庆连忙让出一半脸盆,扯曾惠钻进来,徐亮的拳头像鼓槌一样擂过来,又急又气又好笑地骂。曾惠快活地大叫起来,随着这只有女孩子才有的咧大嘴拼命笑着叫,曾惠突然觉得像突然脱了早穿厌烦的棉袄,身上一阵柔软轻松,是成年以后生活中渐渐飘落堆积起来的灰尘抖去了吗?曾惠惊喜地看看庄庆,庄庆正在欢笑着看她,把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曾惠的脖子。

别的寝室里踢踏着跑出不少同学,都笑着看她们发疯。徐亮挥着红红的拳头说:"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徐亮走后,庄庆她们拿了热水瓶到盥洗室去洗头,曾惠赶快爬上床,在床上伸手身体,舒服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有了种怜惜自己的心情。她暗暗断定全市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做得这么动情和出色,也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享受到这种时光倒流的奇异心情。

突然走廊里传来徐亮激动的低语,紧接着庄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撞进来,把脸盆放下,扯过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甩就走出去了,把门很匆忙很响地关严。一串脚步声向楼梯处去了。

曾惠从上铺跳下,跟上鞋跑到窗前,发锈的铁插销吱吱啦啦响着不愿意打开来,曾惠心里十分激动地拼命把窗摇得嘎嘎响,她仿佛来到一扇门旁,门那边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这是她的使命。

潘莉莉默默地看曾惠,她的眼光的确是尖锐而冷静超然的。

窗子突然砰地撞开了,一冬没有开窗,一缕尘卷飘飘摇摇在曾惠眼前落下,玻璃发出的声音把正伸头出去的曾惠吓了一跳。她正撞见从楼道里冲出去的庄庆、徐亮、方欣欣和刘芸,她们在这声音里突然收住脚抬起头来。突然双方都有了被当场抓获的尴尬。曾惠做出寂寞得想继续热闹下去的女孩模样,浑然不觉似地嚷:"到哪儿去?我也去!"庄庆早把脸涨得通红,她又恼又羞又紧张不安地说:"我们陪徐亮拿信,你就算了。"

海鸥乔纳森

好像所有的中学都是这样:英文老师总是最修饰的。女中教庄庆这个班的英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略黄的浓发,早早地换上了蓝粗呢西装,那蓝像涂满阳光的天空,使老师显得美丽而高不可攀。老师把补充教材放到庄庆桌上,说课代表潘莉莉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请庄庆先去语音室把教材发好。上午有两节英文课,全在语音室上。英文老师的英文很柔软好听,可庄庆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她那特别做出来的礼节微笑。她垂着头摸摸那一大捆听力材料,新的油墨弄脏了她的手指,英文老师圆圆地嘟起嘴"噢"地叫起来,庄庆急急忙忙从她身边擦过去,嘟囔了一声"not at all",拎着教材跑出教室,她听见徐亮和方欣欣在一边嘶嘶地笑。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常态地浮躁起来。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不得的噢!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top 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第二节

这天是周六,是寄宿学校最快乐的日子,种种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像到达的行李一样可以重重往旁边一扔。星期六总有自己喜欢的饭菜,对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喜欢吃的东西是和美貌、学历一样重要的珍宝,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星期六是充满自己设计的重重希望的日子,太阳好风好,公共汽车虽然挤得肋骨发疼也是有趣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用上学的星期天。走廊里奔进奔出的女生们都过节一般地欢欣,下午没课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星期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声招呼着同伴回家;下午有课的班级在寝室里按耐着午休,把门碰得山响表示抗议。

庄庆下午没课,她说这星期不回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出寝室。春天的中午阳光灿烂,学校的小树林里绿了一冬的灌木,反而承受不住阳光,静静地落下疲倦不堪的绿叶子。这是种奇怪的树,绿完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春天第一批小而坚硬的花就要吐蕊的时候,它开始落叶。庄庆每次看到它落树叶,都觉得那些树叶像在黎明前死去的中锋。

小树林前就是那个灰色的古堡塔。古堡塔城墙般的平顶上嵌着很白的厚厚的砖头。圆圆的塔身只有几扇狭小的百叶窗,百叶窗关得很死,明亮透明的春田阳光把上面厚厚的尘砾照得清清楚楚。庄庆一直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塔,而且总是把它拦在一圈楼花的铁栅栏里。铁栅栏漆得乌黑发亮,却围着尘砾扑扑的古堡。她问了潘莉莉和徐亮,她们都是在这儿读初中的,可她们也不知道。

这儿便是庄庆的秘密领地,她甚至搬了一些断砖头来放在特别湿软的地上,建筑了一条红砖的小路。断了的红砖碗碗蜒蜒向深处去,乍一看很像森林里的红毒蘑菇。

她跳过红砖来到一块高起的空地上,那儿很干燥,奇迹般地有束阳光照在那儿,那儿的绿草已经抬起脑袋来了。她铺好一张报纸坐下。四周的寂静立即悄悄围过来,像张温厚的大披肩披在她的肩上。在庆听见腕上的手表嚼呼啦啦地走。那块精巧的小表是她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给她买的昂贵的纪念品。为了她考进女中,母亲那一晚上在家里难得来的客人面前容光焕发了几个小时。当有她看重的客人在的时候,母亲优雅,母亲温馨得体,母亲的眼神像爆竹一样灼亮而且充满寻常不见的教养的较力,母亲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突然被仔仔细细擦得雪亮的不锈钢拌盆。而庄庆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她心里感到侮辱,她像珍奇动物大熊猫。那时她心里充满对龙中刻骨的仇恨,她一直觉得是龙中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宁田。此刻,庄庆心里涌着焦灼和忧伤,从宁田以后,到金剑党大侠客般的剑胆琴心,大打出手;到现在,她心里常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生怕在身边又少了一个孤独到死无助到死的朋友,她常一边大声欢笑一边用优伤的眼睛打量别人,用眼光把别人脸上可能藏着的每一点忧伤从暗处从眼角里掏出来,以自己的金剑去帮助他们。她从来没打过架却能勇猛地拳脚相加,因为她那时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宁歌的影子。她好像是在保护宁歌。古堡塔渐渐沐满阳光,在阳光里它显得十分宁静诡奇。远远的林荫道上传来回家的同学的说笑。庆庆问自己,有谁知道这说笑的都是心里一片灿烂光明的人呢?宁田最后看她的时候,也笑得如明镜一般。

今天是四日,每个月的四日,庄庆都到这里来给宁歌烧一张歌片,宁歌喜欢唱歌,喜欢弹吉他,庄庆在没有什么办法纪念宁歌、与宁歌沟通的时候,用了早已在城市里,在中学生中废弃的迷信仪式:烧纸。

庆庆拿出火柴来,燃烧她猜测宁歌会喜欢的一支歌:(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她把纸叠成一个小船,在幼儿园里庄庆是做纸工的好手,直到今天,小船的翻板还做得硬挺贴切。甲板上能看见一句歌词: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庄庆找来落叶,春天的落叶干脆但仍旧碧绿,庄庆把树叶捻碎,铺在小船底下,一片绿色的碎叶有了点绿水的样子。庄庆猛地想起了(神曲)里通向阴间的小船,到地狱和天堂都要通过这小船。庄庆怎么也不能相信宁歌能进天堂,她死得那么惨那么残酷,只有地狱撕扯着她,她才会这样悲惨地死。

庄庆点火烧着了落叶,碎叶子轻轻毕剥着翻卷起来,升起一缕辛辣而芬芳的烟雾。小船烧着,浅浅的灰色烟雾袅袅升上天去,庄庆觉得宁歌的灵魂该接到第一缕烟雾了。她该回过头来轻轻笑,她的笑容像个小猫,眯着近视的眼睛,说:"庄庆你真的还记得我?真记得我?"

铃声从教学楼若有若无地传来。下课了,最后一阵喧闹欢腾以后,学校就会彻底安静下来。

曾惠随着回家的同学拥出教学楼,来到大门口,好像等什么人。班上的同学在校门口匆匆道别,她看到几个高个子的男孩远远插着手站在广场的路灯下,那把脚放在粗粗铁链上晃悠的,好像就是向她要保护费的那个粉刺男孩,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哪个女中的女生。等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到门口的会客室里去打电话。由于庄庆意外地不回家过星期天,她也决定不回家。她毕竟是为了金剑党而来。

丈夫办公室的电话一要即通,而且是丈夫厚厚的声音在"喂",随着这声音,丈夫的香烟气味掺杂着他独有的男人气味亲切扑来,曾惠脊背上立刻掠过一阵渴望,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对曾惠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靠在那儿安安静静看一本好书,吃零食,对曾惠来说是一种理想。

普惠说到新单位要卖力一点,这是个好地方,弄得好可以有机会进修,做任课老师。所以星期天不回家了,争取早点破案。

曾惠用眼睛扫着四下,会客室里门窗紧闭,椅子都翻在桌子上,露出粗麻布的底面。不会有人听到绝不属于女中学生的这个电话。曾惠听着丈夫用含含混混的暗语对她说着一星期对妻子的思念,想象着在办公室里严肃稳健的丈夫心怀鬼胎的滑稽模样,脸上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含含混混地应着,心里充满了有家可归,有人等待的成年女子的不安宁与骚动。带着这种心情,曾惠放下电话,使劲咽咽想回到家去的渴望,走出门去。

这时,庄庆已经走出树林,回到寝室里,把内衣换下来,拿到盥洗室去洗。这个星期不回家,内衣只好自己洗。在家里,虽然母亲一定会帮她洗的,但她听到母亲抖落着她的脏衣服嘟囔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像赤身裸体被母亲利剑般的眼扫过,躲到阳台上,心里也无他自容。她把手浸到脸盆里,在水里变得厚实而僵硬的内衣立刻使她厌烦起来,她把衣服从水里拉出来,放进化好了洗衣粉和热水的脚盆里,再用脸盆把脚盆扣住,女中的学生里流行这种洗法,据说这样可以少搓而过得去。

庄庆想象着这会儿家里的情景。父亲出差还没回来,母亲一定正在把家里的拖把甩得冬冬响,家里四处都散发着潮湿的水气。母亲一在家,家里的房间和走廊地上一定是干净而潮湿的,不是用水洗就是新打蜡。母亲用条绿色的旧纱巾把头发紧紧裹住,拿了抹布细细地擦家具,弯下身去连大柜的脚都不放过,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抬起头来,额头胀得青筋暴露,本来十分秀丽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母亲从庄庆进学校以来,就这样愤怒而急躁地与每时每刻飘落下来的灰尘做斗争,嘴里嘟囔着,感伤而委屈地察看被水浸红的手掌和渐渐不那么光洁流畅的手指。

如果这会儿敲门进去,母亲一定脸色突然变得愤怒厌烦,对她吼叫:"脱鞋!"然后说她如何如何的劳累,家是如何如何的破败肮脏。母亲的抱怨像泡进热水的洗衣粉,只要轻轻一搅,泡沫就不可收拾地发出来。厨房的桌上会放着庄庆最喜欢吃的红烧鸭舌鸭翅,母亲特意在厨房的小桌上铺了红白小格的桌布。庄庆吃她最喜欢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厌烦和怜惜的复杂感情。母亲走进厨房,厨房小而昏暗,母亲每到黄昏都不允许自己家是这栋楼里第一家开灯的。白碟子泛着洁净温存的激光,母亲把洗菜的铝锅在水池里拖得山响,说;"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你们这一家子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她总把庄庆和父亲说成是一家子,因为在庆随父亲姓。庄庆心里立即被厌烦和怨恨挤满了,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鸭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不敢争执不敢走开,只是垂着沾满油腻的手指站在那儿。每当这时,她心里都反反复复设想着将来她一定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体贴,一定在桌上放一盏明亮的黄灯,陪女儿一块吃鸭舌和鸭翅。也许,女儿对母亲的向往是最强烈最具有完美意味,对母亲的怨恨和内心的反叛也是最严酷无情的,犹如对一种生活方式和成长过程的否定和遗弃。庄庆把手按在温暖的脸盆沿上,脸上浮着一个远远的微笑,那是她对自己母亲形象的最初描绘。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庄庆慌忙收起脸上的微笑扭过头去,是普惠,带着一脸沉思默想的微笑走过。这微笑使看惯少女表情的庄庆感到奇怪和陌生。曾惠走进客室,又转出来,找到盥洗室。这时庄庆已经草草搓完内衣,在用清水过了。

庆庆看看曾惠说:"你怎么也不回家?"

曾惠脸色坦然地把手伸进庄庆脸盆里捞过一件衣服放水过清,一边说:"英文老师让我星期天等她来补课,说我程度太差,一o一并不十分注意英文的。"

女生们都痛恨洗衣服,看到普惠二话不说就下手,庄庆有一点感动,手下也欢快起来,有人陪着一块干,洗衣就从苦役变成了游戏。这一刻庄庆甚至有一点庆幸曾惠也留了下来。

洗完衣服庄庆和曾惠下到餐厅去吃晚饭,曾惠自告奋勇地拿碗去盛菜,庄庆独自坐在偌大的一个空旷的夜风盘旋的餐厅里。曾惠端着碗走过来,决定问一问金剑党的事,庄庆像停在枝上的孤零零的小鸟一样缩着肩膀。

庄庆把最大的一个虾放到曾惠菜上,说:"你吃吃看,这是我妈妈烧的,她烧不大来菜,只有烧虾还可以。"庄庆发现她放虾的时候,很注意地把红的虾放在绿的菜上,喜欢漂漂亮亮的摆法,这其实是母亲的作风。庄庆想到此刻母亲一定闷声不响在厨房的小桌上吃饭。由于她的唠叨和抱怨以及突然爆发的坏脾气,每到星期六星期三,她休息的日子,庄庆和父亲都满心怀着逃避的愿望。父亲凡是出差,从来不肯赶在星期天回家,即使回家了,也必闷声不响地坐在桌前看书,光脚踏在最下格抽屉上,防止踩脏母亲擦得亮极了的地板。母亲每每看到这样,都会显出失望和后悔的样子说:"改不掉的农民气!"父亲家是农民,而母亲家原先是书香名门。父亲一味地闷声不响。一味地闷声不响。

曾惠夹起虾说:"不客气了!"她看着显得柔和忧郁的庄庆,心里又升起一种与其有种沟通的奇怪感觉。教导主任又告诉过她在广场墙上发现过金剑的图案还有女中的签名,广场的纠察老头说有人在广场打过架,是两伙小流氓,教导主任急得要命,恨得要死,曾惠觉得她是拼命忍着才没在自己面前说出"世风日下"的话。曾惠看着庄庆,不相信她会是不良少女。但是她们中午风风火火跑到哪儿去?不上画图课了,藏着黄色蜡笔干什么?然而,十七岁的女孩去打架干什么?这偏僻得差不多被废弃的广场既不影响交通也不会是要道。曾惠不得其解。

"你看见没,我的桌上有个金剑。"曾惠剥开虾皮,随意说了一句。

"看见。"庄庆说,大口往嘴里扒了口饭,两腮被饭撑得鼓起来。她看着曾惠。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以前坐我们这桌子的人留下来的,我们这张桌子是上次全校大扫除从别的班拉来的。"

曾惠"哦"了一声,心里却明镜一般:果然是庄庆!教导主任早说过这学期开始就没大扫除过,而金剑的出现是这学期不久的事情,一个谎话。剑要刺谁?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我们桌上还有一个外国人像呢,也是用小刀刻的,还上了蜡笔彩。"庄庆说,把红烧肉上的肥肉颤巍巍地夹下来扔在桌上。

"我觉得好玩,我上课也喜欢无聊时候画画,全是画小人,从来没想到画剑这种东西。"曾惠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心里却鼓一样地敲。凭那句话,也许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破绽已经出来,剩下来的审讯可以让教导主任去做了。曾惠心里有点为庄庆凄然,眼看阴谋就要暴露。她突然心里又泛上来耻辱,她审度自己刚才的心情:也许所有的犹大,都有这种凄凄然?心里有自己十七岁的声音在说,多么卑鄙啊多么卑鄙啊。这心情像雨前的云一般扩大起来。"你喜欢佐罗吗?"庄庆突然问。

"喜欢。最喜欢他骑在马上遮着脸,用鞭子在墙上划乙字,啪啪啪!'曾惠用筷子比划着说,有半粒米饭从嘴里喷出,落在桌上。

庄庆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她这突然明媚的脸却狠狠抽了曾惠一鞭。曾惠感到有两个曾惠在身体里争吵,一个年轻,一个成熟,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每个不同年龄都是分裂开来的各自不同的人,互相也不能理解,互相憎恨。那个年轻的曾惠穿着永远的白衬衣向她暗示着她忘记了的秘密通道,能绕到这个阴谋后院,去看一眼后院裸露着的东西。一个成熟的曾惠怀着好不容易完成到新单位的第一件重要任务的欣喜,无以名状的惭愧和困惑不解。

离开餐厅回到寝室,推开门,迎面扑过来一股女孩子群集处的温馨暖洋洋的气味,这气味又一次提醒了曾惠。

庄庆拿出自己的小录音机,倒出英文带来用手轻轻拍拍听得很旧的盒带,说了句:"安息吧,阿门。"拿出同样一盒听得很旧的盒带插进去。寝室里响起了一个男人声音很厚很安静很孤寂的朗诵,音乐浪潮一样神秘而孤寂温柔地扑面而来,淹没了那男人的声音,鼓重重敲着。庄庆跟着渐渐升起的歌声轻声吟唱,她的变声期听来已经过去,声音又轻又紧,但有种深深的东西在这样的声音里汩汩流出。曾惠心里万分惊奇,她觉得十七岁这么个单瓣兰般的年龄不该唱这样的歌也不该这样唱歌。临睡前,曾惠问庄庆:"你不回家你妈妈不着急?"庄庆只是笑了一声,说可能她会过得更舒心一点,回家只是给她添乱。但庄庆心里知道母亲一定寂寞难耐,独自坐在电视机前。庄决心里有一点为母亲遗憾:大学英文系的六五届最好的学生,有学问,有风度,最后也没逃脱。庄庆想,如果没有父亲和自己,其实母亲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她恨她中学教师的工作,她的人生只有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庄庆常在心里这样分析四周的大人,用她那个女孩单薄而犀利的眼光和纯洁热烈的心情。天完全阴下来,月光突然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庄庆感到黑涌动着扑过来了,她挣扎不去央告曾惠开灯,把自己紧紧用被子包住,渐渐睡去。

庄庆觉得自己在一片昏暗的树林里徘徊不停,树林正在落叶,声音低而清脆,树林间仿佛擦绕着一阵阵淡紫或淡蓝的雾气,树枝看不清楚,地上有水连,水洼里放着蘑菇般的碎红砖,作为通往树林昏暗深处的小路。庄庆就在水洼旁徘徊着,隐隐约约还听见上铺曾惠翻身的声音,她感到自己就要做那个梦了。那是个平静无声的恶梦,每次自己走到这儿,就是要接着走进那恶梦里去。庄庆央告自己不要再往前走了,但脚步还是往前走去。

梦境变了。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波浪粼粼的湖水,倒映着湖岸上郁郁葱葱的林木,宁静得没有一丁点声音。突然,像听到了什么召唤,庄庆回过头来,看到灌木落叶如雨,从灌木丛中突然闪出一个穿古怪长袍的老妇人,满脸皱纹,脸很和善而意味深长。她手里古怪地捧着一个小孩玩的白色皮球,向庄庆微微露出笑意地走来。她的脚步飘浮一般。突然庄庆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巨大恐惧,转身就跑。但湖边全是沼泽,踩下去如踩在厚厚的棉花里,老妇人却慢慢地不能阻挡地通过来,手里的白皮球轻轻转动。庄庆挣扎着逃开老妇人伸过来的看样子温暖的手,手背上皮肤白而松弛,指甲是很可爱的粉红色。但庄庆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没顶般的压迫。突然,庄庆发现老妇人没有了,湖那边有一只白色大鸟渐渐飞起,雪白的翅膀扑扇着,美丽异常,天蓝得要命,湖也变得蔚蓝,大鸟就在那儿,在蓝天蓝湖之间翅膀无比美丽地滑翔。大鸟越飞越近,越飞越近,翅膀扇起的风拂动了庄庆的头发,洒下来一种温暖和阳光照射的气味。眼看湖那边又有灰色的小鸟飞来,庄庆向湖边走了几步,这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灰色的石阶上,仿佛是一个楼房的废墟。灰鸟越飞越近。乌长着一张人脸,脸微笑着一晃而过,而翅膀上鲜血淋漓。庄庆心里充满了不祥而焦急以及某种预感,果然人脸转来一看,是宁歌的脸。宁歌遗像上的脸,拿眼深深地看她而不说话。庄庆觉得自己大叫一声,但却一点也没听见声音。宁歌看了看她,跌跌撞撞地飞到树林里。庄庆拔脚就追,但是走一段,就被灰色台阶绊一下,跌跌撞撞怎么也走不动,腿变得比铅还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灰鸟转过脸去,非常失望非常孤独地飞进树的阴影里。

庄庆觉得有手掀开她的被子从她脸上滑过,她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寝室里亮着灯,曾惠打开了她的蚊帐,穿着件格子衬衣坐在她床边。曾惠半个脸让枕头压得红红的,惊异地看着她说:"你又做梦了吧,叫得好吓人噢!'

庄庆这才彻底从那熟悉的恶梦中醒过来,寝室的明亮灯光使她感到十分安慰。她看着曾惠,曾惠突然穿出这么件她从来没见她穿过的旧绒布衬衣,衣服又肥又大,敞着的领口露出了一截细细的脖子,她感到曾惠十分像宁歌的模样。

曾惠奇怪而关心地注视着庄庆,她开始感到除了金剑党,这女孩心中必还有一个秘密的王国,骚扰她,陶醉她。曾惠冷得打了个寒战,说:"你没事吧,我得关灯上床了,冷死了。"

庄庆连忙说没事了,一个恶梦。

曾惠重新关了灯,床吱吱嘎嘎摇了一通,曾惠说:"庄庆,你怎么老做梦?上次也叫得好吓人,还哭。"

庄庆仰面躺着,说:"我老做一个恶梦,高一开始就做这么一个恶梦。"

曾惠说:"我在一o一中的时候看过同学里面传着看的弗洛伊德的书,叫《释梦》。专分析梦的,我给你圆圆?"

庄庆惊喜地嚷了一声,她从高一就被这个怪梦所困扰。她一五一十地说湖,树林,大鸟和老妇人,说到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庄庆声音颤抖了一下,还有宁歌。

曾惠却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女孩有着这样一个忧伤和渴望,恐惧和美丽交融混杂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的工具在曾惠脑子里怎么也组织不起来,庄庆却静静地在下面等着她说话,庄庆怀着女孩子的虔诚心情一声不吭地等着。

"那老妇人,老妇人好像是和你生活很密切的一个年老的妇女。"曾惠迟迟疑疑地说。

"我妈妈!"庄庆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叫起来,"我害怕我妈妈,她总轻视我喜欢的东西,她什么都不爱,也不爱我。她那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东西没还。"

庄庆停了停,最后倾诉的心愿借着遮掩一切的夜色爆发出来,她说:"高一的时候,洛阳一个军事学院来招生,我从小喜欢当兵,想去参加现代战争,我满心想去,但我妈不让去,说我昏了头,放着上海的大学不上,到山沟子里去,将来连脑袋都保不住的营生,把别人的事业叫营生。硬去招兵的女军官那儿把我的名字划掉了。从那以后,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变了,好像压迫和反压迫民族一样,第三世界崛起。"庄庆咕地笑了一声,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不知不觉就把心打开了。她惊慌起来,拼命回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个年纪,想说和警觉、自尊永远在一颗心里战争着。

白色的夜雾在玻璃外变幻着。

被庄庆鼓舞起来,曾惠又说:"你好像老在找一种纯洁而且光明灿烂的完美的东西,但找不到,而且怀着堕落的恐惧。"

"这倒不是。"庄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硬地回答。

曾惠等了一会儿,庄庆在下面一直没有出声。她轻轻叫了一声,在庆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曾惠也就不说话,但她睡意全无。窗玻璃上有水珠急急打来,下雨了。庄庆并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听着夜雨,刚才她觉得自己的最后一层衣服被曾惠的话挑开来,突来的裸露使她惊讶而且恐惧。她觉得活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数不过来的困难。但她总是在找,因为寻找和倾听,活着便越发艰难;因为没有人帮助,活着成长着也越发艰难。她不明白她在渴望着什么,那心在半夜梦醒后竟是这样不宁。

突然屋里一闪。亮得白昼一般,紧接着一声撕裂般的巨响响起,是春雷动了。这声巨响撕开了冬天和春天,震醒了冬眠的万物,大雨如注,闪电频频,一个个雷紧接着滚过来。寂静了整整一冬的耳朵猛地听到雷声,还茫茫然,紧接着,曾惠感到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被震醒t。

春雷隆隆地响,万物都睁开眼睛。

第二次醒过来,是听到了急而愤怒的敲门声,敲在门玻璃上呼呼响。庄庆从被子里跳出来,问:"谁啊,谁?"

"庄庆,庄庆开门!"

庄庆脸腾地红起来,对愣怔的曾惠说是我妈妈来了。庄庆一边应着,一边提过毛裤来穿上,收拾整齐了再去开门。曾惠坐起来,又躺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庄庆的母亲站在门外,眼里最初的探究和焦急正在退去,恼怒火般地在她白净的,保养得很好但又显出凋败的脸上燃烧起来。她沉默地站在那儿,庄庆垂下头,扣着衣扣低声说:"进来呀。"

母亲轻而稳重地走进来,从包里拿出粉红的饭盒,打开,里面装着结了油的红烧鸭翅和排得整整齐齐的生煎馒头。瞥了一眼躺在上铺的曾惠,说:"这屋里人味真大,你们就这么星期天享福啊。你知道我怎么为你担心的吗?我在床上坐了一夜,你也十七岁了。"母亲的声音很脆很甜,宛如少女,但话里有一种被教养压迫了的愤怒。

庄庆低着头。

母亲的怒火被这沉默和不交流煽起来,她低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庄庆轻声说:"要在学校做功课。"

"家里不能做吗?听英文有录音机,做功课有你单独的一间房,这儿到底有什么抓着你,男朋友?"母亲讥讽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庄庆脸喷红地猛抬起头来:"我没有男朋友,这点你是明白的。"

母亲在与庄庆四目相对的瞬间张煌地调开眼睛,抿抿薄而线条秀丽的嘴唇,继而强硬起来:"你为什么不回家产'

庄庆听到上铺曾惠轻轻的呼吸声,她被母亲逼迫得浑身燥热起来,被母亲当众责骂,特别听着母亲渐渐失去教养的约束,变得尖利起来的声音,庄庆感到羞愧难当。她调过头去看窗外,窗外经过一夜春雨,万物都清新而且蕴含勃勃生机,那风那阳光,像唱着歌跳着舞的孩子。从窗缝里挤进来清冽的空气和声音,那声音遥远遥远的,像满含着一时难以听清的含意。庄庆本来紧张羞愧的心里突然空旷起来,充满了一种倾听呼唤的企盼,她几乎忘记了妈妈满腹埋怨地盯着她。

母亲看见庄庆脸上又显出惯常的出神来,母亲懂得女儿那个反抗的不服管教的心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是由于母亲最后的权威,她的躯体还温暖地拘束地留在这里。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母亲十分心酸。她把桌上的饭盒朝发愣的女儿推过去:"哪,这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想着我,我却想着你。"

庄庆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一个生煎馒头,馒头还是热的。她瞥了母亲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里有一点负罪感正在化开。母亲哼了一声,说:"吃饱了更有精神来气我啊。你们庄家的人少长了一颗心啊。你先吃,吃完了我们接着说。"

庄庆用牙齿慢慢磨着生煎馒头上的白芝麻,母亲的追问终于是没结果的。她的脸从愤怒变得空落落的。她把吃空的饭盒收拾起来,拿起包走出门去。庄庆跟在她身后走着,可母亲并不理会,庄庆简直像个垂头丧气的、被抓获的小偷。母亲整个脊背上都写着失意、气馁和哀伤孤独。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春天的阳光里。校园到处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还听见了鸟儿的呢哺。庄庆在学校门口停住脚,看母亲走进广场,心里滚过从母亲身边解脱出来的轻松、刺伤母亲的内疚和对母亲的惋惜。她看母亲,像看一个不幸而且不祥的物体,怀着背弃的隐约希望。母亲一天天衰老枯黄,而庄庆一天天欣欣向荣,像花一样绽开。

广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孤单单的身影长长地斜在广场上。

庄庆用心地看了看,没有男孩。也许以为女生们都回家去了,一到下午返校时间,这些人又会出来,像蚂蚁牵线一样在广场上来往。

金色尘埃

今天下午放学以后规定是劳动日,春天到了就种树,在礼堂前的一块空地,包给了高二(1)班。走在去礼堂储藏室拿工具的碎石砖路上,有人哎哟哎哟地叹息,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得劳动。

储藏室很小,庄庆进去"砰砰"地开窗,才得见阳光。曾惠心想,恐怕解放前是连着礼堂的祈祷仟悔的密室,可她当学生的时候从来没发现过。庄庆从狭长的门里挤出来,"呸呸"地吐着什么说:"这里面气都透不过来!"她拿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喷水壶,扛着把铁锨,摇摇晃晃住空地上去。她把冬天的高领毛衣脱了,露出捂得白白的脖子,像只撒欢的小狗。曾惠远远看着她。

曾惠是最后一个走进储藏室的。这时的储藏室射进一道阳光,阳光里飞舞着许多细小的金灿灿的尘埃,通过活泼的尘埃,曾惠突然看到木架上堆着许多生锈的大把剪刀,老式的铁剪,碎砖一样堆在架子最高一层。

这剪刀是曾惠熟悉的,她探过身去取下一把仔细看看,没错,红卫刀剪厂的,没错,也许这把就是十多年前她用过的。那时这剪刀都是才出厂而且到处都买不到,像白皱纹纸一样突然就买不到了。那个冬天,周总理逝世,学校唯一的一棵松树被各班你砍一枝我砍一枝剃了个光杆。各班都不上课了,做花圈,心头凄凄,充满不祥的无助的预兆。那时还是男女合校,男生一下子懂事起来,买剪刀和皱纹纸都抢着去。班长是个矮个子但眼睛十分严肃明亮的男生,那天他抹着鼻血走进教室,后面的男生扛进来最棒的松枝,茂密而且修长。那时曾惠负责剪纸花上的长瓣。讲台早已移开,男生们竖起一个直径有一米半多的花架,女生们要做上千朵小白花。

对一九七六年的十七岁孩子来说,从来没见过老师失态的同学们看到他们一个个哭得要命,教导主任抽着肩膀,像小女孩。大人和老师们默默的忧愤沉重使他们突然懂事起来团结起来,心里也怀着对整个国家的担忧,虽然这担忧是模模糊糊的,但足以煽起少年心头的苦苦寻找世界的答案和揭竿而起的热情。有时候一个危急的关头,像点燃了炮仗的捻子,少年们心头对激情勃发的生活和对英雄崇拜那本来潜流般流淌的东西会喷发而出,突然之间光灿灿直射四方。

曾惠一直暗自认为那以后的几天,是她一生里最干净最灿烂的日子。曾惠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团员,但她知指挥起全班女生做花圈。她心里激荡着担负起国家兴厂的热情和悲壮。那时哥哥们已经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她有个单独的小屋,她在桌l做了一个周总理的灵堂。临睡前,她看着周总理那么神气地微笑的照片,常常热泪滚滚,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每天早晨,她都拼命改正贪睡的习惯,起来做早操。那是一种志愿贡献出自己捍卫什么的少年的激情。

一月十三、十四日,为周总理追悼会准备花圈和自发的追悼仪式到达了高潮,走在街上常常能听到哀乐。以致曾惠现在永远不会忘记的曲调之一,就是哀乐,规定的全国禁止娱乐活动的三天早已过去,但曾惠还时时警告着自己那爱随口哼歌的嘴沉默。

但全校接到严肃警告,十五日追悼会不准学生上街搞追悼活动,不准去市委参加追悼活动和送自己做的花圈。老师毫无表情地宣告这个通知,她的眼睛却不敢看怒目而视的学生。

曾惠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她觉得如果现在有个秘密组织派她去杀张春桥(她坚信一切坏主意都是电视上看上去没有一丝笑容的张春桥出的),她敢杀人。这时,坐在她前排的班长转过头来,说:"曾惠,我们把班上的团员组织出去送花圈,你敢吗?"

曾惠泪水模糊地看着班长长出一排金黄绒毛的嘴唇使劲点头,突然抽泣了一声。老师像受了惊吓似地看着曾惠,班长压低声音吼:"哭什么,没出息,干就是了!"

下课等老师一出教室,班长就对团员说了这事,他压着声音说:"有种的明天上街,没种的别出声。"谁知道全班同学都要去,平时调皮捣蛋的男生也争着去。

班长通知好十五日一早大家分头去操场树林,那里从来就是全校没人去的地方,在那儿向花圈上的周总理像宣誓,然后抬花圈走到市委去。

十五日是平常的一个南方冬日,没有阳光,阴冷阴冷的。曾惠领着全班对花圈宣誓,花圈很大,很白,围绕着洗干净的绿色松枝。誓词是班长写的,曾惠直到现在还保留在她最珍贵的一个盒子里。誓言简单而且充满了七十年代的夸张言语和政治套话,但曾惠能体会到在这样的外衣里蕴藏着的一颗真诚勇敢而悲哀的心。她读着放声大哭,班长的声音没有跟上来,她看见黄土上落下两滴水珠。

接着他们抬着自己做的花圈出校门去。走出校门他们才发现老师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路上他们看到有两个装着花圈的卡车过去了,有队伍过去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走。

市政府门口集满了花圈和队伍。班长举着学校的红旗走在最前头。大人们纷纷让出路来,曾惠和几个一路没轮上抬花圈的女生突然从队伍里跑出来,紧跟着全班女生都从后面一拥而上,冲散了男生准备保护她们的队形。她们从男生手里接过花圈,曾惠感到有利扎进她的手掌,而她竟在这刺痛里感到了愉快。男生们手拉手围着她们走。老师跟在后面,泪流满面地向让路的悼念队伍致谢。……曾惠抚摸了一下粗糙的剪刀柄,全身沐浴在那金色的尘埃里。

突然,她看见潘莉莉的脸,她眉毛修长,还听见她说:"你倒会找地方躲啊!"她以为是幻觉。曾惠环视着到处都是怀旧到处都散发着过去气味的小储藏室,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窗外空地上已经零零星星竖起了几棵树苗,徐亮扯直嗓子在埋怨:"人都到哪里去了?到评奖学金的时候来了,劳动的时候都溜了,人也活得太精明了!"方欣欣和庄庆都埋头挖着地。

曾惠猛地醒悟过来,刚才潘莉莉说的是自己,自己不正藏在这充满金色尘埃的小屋里吗?她连忙拿了把锨,跑出门去。

徐亮看见她,哼了一声,说:"到底叫出来一个,你们倒聪明来!干脏活的时候统统溜了。"

曾惠找了块地挖土,一边说:"我真不是躲,我要躲就躲到底了。"

通往图书馆红楼的小路上有人影小跑着闪过,眼尖的徐亮大吼一声:"潘莉莉!潘莉莉!回来种树,潘莉莉!!"

庄庆突然直起身来向徐亮喝道:"你怎么也像个女人似的?干自己的就是,她们爱怎么就怎么!"庄庆突然顿住,扭头狠命挖土,全然忘记了刚才学会的正确姿势。曾惠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动了。那是种共鸣。曾惠挖着土,土一层层地从地上剥去,坑深了,土越来越潮湿,那是星期六晚上的雨水还没有散尽,有红色小虫急急爬出。曾惠努力分析着庄庆和自己秘密地息息相通的感觉是怎么来的,现在,从小屋里出来,这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前方有一团亮光,好像一直骚扰着她的答案就在前头。和庄庆接触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曾惠眼前闪来闪去,可她就是抓不住心里已经感觉到的东西,她只是感到这是她理解在庆以及金剑党的核心,这就是为什么她看出了破绽却阻止了她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那个东西,这东西伸手来抹开本来已经沉睡了的少女时代的眼睛。

这时,曾惠正在听着自己向那团亮光飞奔而去的脚步声,虽然有什么轻轻挤了她一下,是庄庆提着喷水壶去提水,那些女生种好树纷纷散去,可树苗不浇透水,等于不种。曾惠扔下铁锨追去,和庄庆一块提那个笨重的喷水壶。她们沉默地走到水龙头那儿,水流在空壶里闷闷地响起来,打得壶底冬冬地响。曾惠心里挤满了和庄庆此时此刻的同情和共鸣,突然她觉得自己补到了那东西,她看着庄庆削得短短的头发看到她漂亮的粉红运动服和富豪鞋,想:一代一代那么不一样,只有十七岁在心头鼓起又落下,落下再鼓起的追求不变,十七岁向在激情勃发的生活,这向往是永远的。这青春的激情在和生活腐蚀过的心情拉锯。而打群架的金剑党,是这激情的一件不合身的外衣吗?

曾惠感动而痛惜又有些怀疑地看着庄庆,庄庆却错误地理解了她的眼光,她以为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知心朋友的感慨。远远往空地上看,树倒是都种起来了,但最后只剩下了金剑党人,还有这个凭直觉也会合拍的曾惠。在庆愉快而安慰地看了曾惠一眼,心里暗暗说,感谢上帝,来了一个新同志。

她们合力抬着水壶向空地走去,水在壶口啪啪响着,散发着清凉湿润的气味。在春田阳光里嗅着这气味,曾惠和庄庆都感到接下去必须发生点什么了。

夜自修通常都是做作业和读书。这天的夜自修曾惠刚坐定拿出书来,庄庆的手肘就向她亲热地伸来,撞撞曾惠的胳膊。那次夜自修她们一直在聊天,庄庆说她最喜欢太阳,最盼望马科斯和阿基诺打起来,将来最可能爱上的人,是敢说敢做剪小平头的男子汉。她爆发出的热情使曾惠尴尬。她总觉得自己是走进别人家密室的小偷,要被乱棒打死。她只是诺诺地应着,听到庄庆说到金剑,她心头一跳,赶紧转开眼睛,而庄庆却以为曾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特别再细细地解释,从前在一本画报上看到介绍,好像还是庆祝反法西斯胜利四十周年的时候。据说在波兰,犹太少年中有一个反法西斯的党,叫金剑,他们写反法西斯的传单到处散发,四处活动参加救亡组织,他们的标志,就是一把朝天竖立的金剑。金剑象征着正义,斗争和英雄主义。最后,金剑党被破获,全被杀死在集中营里了。画报上还有他们被害遗址的照片,是一段矮墙,墙上爬满紫色的小花朵。金剑是一种高尚奉献而且勇猛不屈的标志。庄庆用狡黠又充满希望的眼神打量着曾惠,她想唤起曾惠心里的正义感和好奇心,启发曾惠崇尚积极向上的激情。在她看来,她应该发展曾惠,而本来悟性很强的曾惠对她的启发总不开窍。

其实曾惠与庄庆最初认同的亲切过去以后,立刻被庄庆的热情推进慌乱之中。曾惠发现教导主任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们班附近,她的眼神一次比一次焦躁,曾惠只是拿准希望能为庄庆开脱。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出卖庄庆又完成这入学考试似的任务。庄庆的热情使曾惠预感到了金剑党正在伸出双手欢迎她,她却对庄庆的信任十分恐惧。从心底里来说,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参加进去。她埋下眼睛,只管装聋作哑,心里又紧张又为难,又感动又慌张,一直把成年以后还能重新唤醒自己的少女时代视为奇迹的曾惠,现在开始受它的煎熬了。

曾惠的装聋作哑却大大刺激了庄庆也刺激了教导主任,她们都觉得曾惠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只是没明白她们的意思,于是拼命明显地暗示。而这样的暗示越发使曾惠为难,她开始在可以说话的时候尽量多地找出奇奇怪怪的话题堵住庄庆的嘴,把话题引开,而凡是可能看见教导主任的地方都拼命避开。那天中午在二楼礼堂拐角,曾惠本来要进礼堂去看些书,但看到教导主任正从礼堂里往外走,好像在找什么人,曾惠吓得一转身藏进旁边的厕所。估计教导主任一定已经走下去了,她才重新把干净马桶冲了水,走出来,却劈面碰到教导主任在等着。实在躲不开了,曾惠只好笑着迎上去,教导主任小声说:"有眉目了没有?纠察老头又来反映了,金剑党还在打架,说我们学校不管住他就报告治安联防。"

曾惠脑子里嗡嗡直叫,恨不能有个地缝遁了。这时突然从礼堂里走出来一群女生,曾惠暗暗欢呼一声,低声说:"有点眉目了,最后关口,不过你现在最好等我来找,弄不好一暴露,就前功尽弃。"

教导主任匆匆说了声"好好",就慌慌张张抢在女生们要发现她们之前转身走了。

曾惠开心地回寝室去,心头大大松了口气。阳光暖融融地向她扑来。

后面突然有声音叫她,她回头一看,是庄庆、徐亮、万欣欣、刘芙,中间夹着一个看样子是初中的小女孩,那女孩满脸红着,眼睛惊魂未定地很快眨动着。她只好停下脚步来等她们。庄庆把手亲热地插到曾惠胳膊里挽着她,看着她。庄庆的眼睛大而明亮。那明亮只有一个女孩子对好朋友才会出现,信任而欢喜,好像在身后藏着最称心的礼物。曾惠慌忙调开眼睛看看陌生的女孩,她还紧紧拉着徐亮的手,曾惠发现她衣襟上有一个烧的小洞。她问:"她是谁?"

庄庆说;"她是初中部的同学,每次到广场都受欺负,这次碰到了我们。"她深深看了曾惠一眼。曾惠觉得自己的脸马上要红了,忙去抚弄头发。徐亮陪那女孩走到初中部的岔路口,隐约能看见初中部前的白色秋千了。徐亮拍拍女孩的头:"别怕,回去吧!"

曾惠突然想起来那满脸粉刺的男孩、保护费,看那女孩一边痛惜地看着被烧坏的衣服一边走回初中部,想到打群架,猛然明白过来。再看庄庆她们快乐满意而且毫不设防地对她笑着,曾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可曾惠有了主意。

金进剑党

曾惠突然有了主意,她为之一振。这两天她以十年的社会经验,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是左是右总要亮相,但她在我一条中间的路。看着那女孩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找到了。一时间她高兴得拔腿就想向那女孩追过去。她强力控制住自己。幸好这时预备铃响了,庄庆她们朝教室跑去。跑了一步,曾惠突然停下来,庄庆推了她一把,她说:"你们向老师告会儿假,我mc来了。"

等庄庆她们奔进走廊,曾惠转身向初中部跑过去。跑进初中部,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一个教室地找过来,终于在初二的教室里发现了那女孩。她轻轻敲敲门,老师出来开门,普惠说:"我是新调来的团委书记,有急事请第三排的女孩出来一下。"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了曾惠一会儿,把女孩叫了出来。

女孩还穿着那件烧出小洞的衣服,吃惊地看着曾惠。曾惠说:"我是团委书记,请你告诉我在庆她们中午干的事。"

那女孩脸突然红了,眼睛警惕起来,半天不说话。曾惠再三追问,她才嘟囔一句:"没干什么。"曾惠领悟过来这女孩以为对学校保密便是对金剑党的报答,曾惠于是换了语气,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问金剑党的同学是怎么帮助你的。团委要了解情况啊。"

女孩这才说了,原来广场上常有一些男孩子强迫女中学生和他们交朋友。如果不愿意,他们就缠着要钱,还说些下流话取乐。金剑常专门来搭救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就和男孩子打起来,每救一次女同学,她们都在广场上扔下一张画了金剑的纸片。"她们像佐罗一样。"女孩对曾惠解释,她变得兴冲冲的了。

情况果然像曾惠估计的那样。曾惠满心欢喜地让女孩留下名字,还说好可能为这事还要找她,然后冲下楼去,一口气跑过草坪。她抬眼看看自己的教室,太阳太大,窗上遮了白色窗帘,她庆幸地想起庄庆明亮的大眼睛和她嘹亮的笑声,跑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可办公室里没人,曾惠掩上门,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又觉得坐不住,她想小便,但使劲憋着,在教导主任的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墙上挂着校庆的照片,风度绝佳的老校友微笑着。窗外能看见树叶丛中的古堡塔,远远看去,的确很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教导主任撞进门来,一见到曾惠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我到班上找你!"

曾惠说:"我有眉目了。"

教导主任把身体坐进沙发里,冲曾惠摆摆手,挑起修得很细很高挑的眉毛:"没用了,没用了。纠察老头到底报告了,市公安局的人来过了,他们已经立案调查,而且是专门分管各种自组党派的那个科,反革命集团全是他们侦破的,我们就等着大丢其脸吧。"

曾惠愣了愣,喃喃说:"可我有眉目了。"她把调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教导主任埋在沙发上静静听完,只是问:"那么建党做什么?如果是有组织有纲领的,就不是单纯的小红花小组了吧?"

曾惠张张嘴,但教导主任摆摆手,说:"建党,永远是说不清楚的事了。我想通了,关键问题上,我们还是要配合公安局同志的。好在我们学校并没有坐视发展,你就是个证人。"曾惠却没有听见教导主任以后的话,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青春是什么呢,青春便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

庄庆约曾惠吃完晚饭到大礼堂去。大礼堂从来不锁门,读书背单词的都喜欢到这里来,彼此远远地坐开。庄庆找了第一次她们坐的那两个靠窗的座位,决心和普惠开诚布公地谈谈。她把衣服散开,双手插进衣袋里。这样子使她感到自己是个风华正茂的英雄。她慢慢踱到走廊上,听见爬山虎开始充盈汁液的枝蔓在黄昏风里扑打玻璃的声音,她享受着这种她们渴望的感觉。庄庆眼前慢慢地走过了(女英烈传)里的穿跳伞服的女英雄;(伦敦上空的鹰)里的蓝色军服的女军官;头发剪得又短又随意的卓哑,昂着头,在雪地里走;走过佐罗神奇的黑色马;走过(野鹅敢死队)里那长白头发的老兵,他喊着:"打我一枪,打我~枪!"庄庆觉得有阵颤栗从心里扩大到背脊上,这是十七岁多血多梦时节的英雄梦,庄庆死死抱着它。

"(好风度)"背后突然传来潘莉莉的声音,庄庆发现自己走到前排去了,潘莉莉和班上几个同学正把脚舒舒服服翘在最前排的扶手上温习功课。她们都淡淡地对她笑着,打量她。

庄庆迅速把手抽出来,耸耸肩膀;"你们不要吓唬我!"她知道这会儿自己的声音自然是懒洋洋的,像穿着厚厚的外套。庄庆强迫着自己按照惯常的步子往回走,不要逃也似地离开她们。回到她和曾惠约定的座位上,曾惠还没有来,她把前排座位奋力往这边拉了拉,把连在一块的高靠背椅子推得斜过去,这样正好挡住从走道上来的视线,看过去,像个小小的密室了。庄庆赶紧把自己理进自造的密室里。刚才的激昂像个爆竹,一声响一道光以后,就烟消云散。心情又矛盾暗淡下来。金剑党是为了帮助需要帮助、感到孤独的人,但建立金剑党以后,庄庆丝毫没有能像佐罗一样骑在马上接受众人欢呼和向往,反而小小心动地包裹着这秘密,暗暗怀着恐惧;金剑党反而使她与班上的同学隔离开了。她时时装上假面和她们说笑,是为了不让嘲笑挫伤了她珍贵的宝贝。嘲笑是少女最厉害的武器,真诚的热情和向往也被嘲笑锯得满身伤痕。

暮色浸进礼堂,但曾惠还没有来。值勤老师在走廊里开灯,走廊一片光辉。庄庆伏在椅背上遥望着明亮的走廊里,有同学向老师招呼,彬彬有礼地微微鞠躬。她感到全学校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只有她们一小撮出去和男孩打架,她是一个不名誉的学生了,学校和金剑党绝不相容的,她心里沉沉地想。

佐罗迎风飘起的黑斗篷呼啦啦飘过。

曾惠终于来了。礼堂里暮色和彩色重重交织,恍然如梦。曾惠心里又泛上来一句歌词: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接下来应该再唱一句: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曾惠的确没有找到。那曲调幽灵般地就在礼堂里走来走去,可她始终没有找到。

等曾惠坐定,庄庆说:"你愿意参加金剑党吗?我是金剑党的领袖。"

曾惠并没像庄庆预见的那样惊喜万状,她眯起眼睛久久地看她。庄庆只发现她把嘴唇抿得很紧,她在等庄庆说下去。

庆庆心里突然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已经被热情和钟爱燃烧起来。庄庆说:"我们有党旗,就是金剑。参加党的宗旨是剑胆琴心,打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曾惠用种奇怪的声音问:"还有什么组织规定吗?"

庄庆说:"有。作为党员要向党旗宣誓,忠于宗旨,不得背叛。否则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曾惠又不说话了。庄庆伸手碰碰她,她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飞快地一让。

庄庆又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实在不愿意让戒备和不安压迫她了,她拼命不去理会心里一个声音的警告,微笑着说:"我们仔细地考察了你,觉得你有一颗纯洁热情的心,可以成为我们党的党员。"

曾惠闭了闭眼睛,说:"庄庆,你们看错人了。我不仅不是你们想象的同学,我是新来的团委书记,而且是专门为侦破金剑党才扮成学生的。我不会参加金剑党的,而且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学校已经知道了,公安局也来人了,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你应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去,她已经知道了,而且现在还没回家。"

庄庆睁大眼睛盯着离她远远的曾惠,她束得很紧的马尾巴,她大红的外套。暮色使礼堂越来越幽深昏暗,庄庆睁大眼睛也分辨不清曾惠脸上的细微表情了。四周进行着的昏暗使她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正在高大昏暗的树林里散步,古堡塔就在身后,她在往深处去。虽然并不想再往里走,但身不由主,她看见红碎砖草草铺成的小路了。不知是真的在梦里,还是曾惠红衣服的反光,庄庆身不由主地踏上红碎砖小路。

第一节

人不是都会有得意非凡的时候嘛,得意的事儿推不开,挡不住地过来,走在街上,心里直叫唤: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天。心里有个看不见的小人,沿着洒满了阳光的方格子路纵情地翻着漂亮的空心斤斗。

可是,人也不是都得有落潮的时候嘛,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微小的一个不愉快。但它像上帝打进来的一个眼儿,跟着,风来,雨来,雪来,霜来,哗啦啦的倒霉就来了。

丁丁的这个"眼儿",起在她的高三寒假的第一天。那时,她已经从一双一对往碗里掉眼泪的初三女孩,变成龙中高三的尖子学生了,座谈、竞赛、接待外宾全有她,学生会、班委会那些出力的活儿全没她。被宁歌暗暗羡慕的那件淡红的薄睡衣还在穿,她长成了一个脖子细细,胳膊细细的豆芽女孩,还有一个很白的,高傲的,属于龙中最得宠的女生才有的额头。

这会儿,她背着很重的大书包,拎着脏衣服,慢慢往家走。因为考试,她两星期没回家了,大塑料袋里装着两套脏内衣,还有四条短裤。她把塑料袋包得很严,想起里面的脏衣服,她赶紧摇摇头,去看马路上的别人。

下午的街上很安静,天灰灰,地灰灰,充满了南方冬天的阴气。天上有群灰也不灰、黑也不黑的鸽子在兜圈子,只看了一会儿,就头晕了。它们好像飞机一样按照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飞了又飞。"什么鸟儿自由地飞翔呀!"丁丁心里想,"瞎说。"但不知为什么,就这一点不得着她的发现,使得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想到那些鸽子在头上圆规似地转圈,她就把脚步加快了。

到了家。家在一栋殖民地时期的老式公寓里。走进油漆斑驳的门廊,里面高大、空旷而且幽暗。丁丁一眼就看见那老式的电梯,像做引体向上一样,缓缓地爬了上去,蓝莹莹但很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一双穿了皮鞋的脚和半截雪磨蓝裤子。丁丁哎哎地叫了两声,才发现叫得好蠢。她抖抖肩膀,书包便车牵地响着从肩上滑下来,沿着腿,落到脚上,肩膀很疼。门廊里愈发暗了。

丁丁看了一眼盛电梯的那个洞,又黑又脏,而且深。她用脚拖着书包不动,但满心是想走到外面去等。从小她就很怕一个人在门廊里等电梯,尤其怕看到电梯缓缓的,但却对她视而不见地上升或者下降而去。那电梯只有楼花的拉门,接的花纹又复杂又辉煌,尤其在它上升的时候,简直就像把门廊里有的全部东西都拿走了。那个电梯的洞里有张废纸泛出激光。小时候上学放学,大楼里本来还有几个伙伴,自从转到重点小学去,离家又远,同学又不同路,从此就一个人了。从大人们腰股之间的复杂气味里挤车去,挤车来,然后,暮色苍茫里,在门廊里等电梯送她回家。那时候才多小多瘦的一个人呐!丁丁远远地想,怀了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情。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辛苦路,走了十一年半了啊。

电梯下来了。丁丁拿脚拖着满书包的书走进去,在管电梯的女孩落难英雄的眼里,丁丁挣扎出一种明亮的心情来。她很满意自己的模样,自己没有刘海因而显得不俗的额头,自己沾了些脏的宽大牛仔农以及上面的龙中校徽,这才是年年都能考第一的模样呢。在五楼停住的时候,丁丁特意温文地说:"谢谢。"

从电梯里出来,看到自己家大门硬硬地堵在眼前时,丁丁又突然觉得不高兴。一打开门,就意外地看到走廊里站着爷爷,爷爷本来连饭都在自己屋里单独吃,他的房门,对丁丁来说就像壁柜的门一样。

爷爷用后脑勺对着她,硕大的头上,一丛一簇的白发使丁丁想起一只过冬的大狗熊。爷爷正在发火:"我昨晚上就要了车,到现在都不来,要误了我的事怎么办!我是谁,我是丁伯民,你的工作是怎么干的!"

丁丁碰上门,爷爷并没回过头来,只是很愤怒地一遍一遍要车。这时丁丁看到爸爸从自己屋里汗津津地走出来,凑到爷爷另一边耳朵上,说:"爸,还是我开摩托去接,别跟他们噜嗦。"

爷爷却用胳膊肘搡了爸爸肚子一下,很奇怪的是,爸爸站在爷爷眼前反而瘪了矮了。爷爷说:"你思考问题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抗美那样的腿还能坐在你摩托后面回来吗?"爷爷脸上飞扬着小孩子决斗一般的亢奋,这就是在第一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成风凛凛的将军吗?爷爷命令电话:"马上把车放出来,我现在就到楼下去等车,我亲自去车站。"

妈妈从丁丁房间里转出来,迎着爷爷说:"爸,小民就是不懂事呐,哪能让抗美坐那种车,要不让小民陪你一块去?"

丁丁这才把肩上的书包步地扔到走廊地上,恰好是一块空了的地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回响,妈妈脸上果然开放出很大的一朵欢喜的笑。

"状元回来了!"妈妈望着回房去的爷爷和爸爸说。妈妈走过来接住丁丁手里的塑料袋,扬手向浴室的!日藤椅扔过去。丁丁在地板上拖着书包向自己房间走过去。果然,原来自己那间安静而且充满书卷气的房间被一张好大的床占住,本来那个非常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现在斜斜地对着堆满了她枕头、床单和被子的小写字桌,完全变成了一件摆设。

丁丁把书包扔下,自己走过去,坐到宽宽的窗台上。要过春节了,阿姨把窗帘都拿下来洗,窗子忽然显得又高又薄,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渗进丁丁的肩膀里。

妈妈抱着新床单和另一套枕头被子进来,哗地绊在丁丁的书包上,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丁丁突然想,如果这会儿抽上一支烟,挺不错的。

妈铺着床,把丁丁的一套被子和另一套放在一块,小声说:"我也不愿意乱哄哄的呀,可抗美不一样。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还能让她睡到客厅里去吗?这间屋本来是人家住的。"

丁丁看到写字桌上空了,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路过大床的时候,腿撞在床架上,床架是铜的,又冷又硬,丁丁返过身踹了床架子一脚,擦过神床单的妈妈,拾起书包,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寒假作业,老师给她和陆海明加的餐,还有许多书,许多磁带盒,还有一架用得旧旧的小录音机,缠在黑细黑细的耳机线里。再拖过椅子坐下来,却坐到一只热水袋上,丁丁把热水袋也扔在地上。

妈妈把枕头墩在被子垛上,狠狠地说:"我看你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了!凭什么人家不能借住几天你这屋?你倒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啊?我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没有,不照样考重点,没有文化大革命,不照样进交大清华,发得你呐。"

丁丁笑嘻嘻地仰起头看妈妈,看她被细细的k金眼镜架衬得清秀斯文的眉眼,然后说:"不是你最后也没进了交大清华,或者交大分校吗?"丁丁把头钻进写字桌底下,摸到那个熟悉的电源插座,把录音机上插头伸进去,插头早已松了,有点哆哆嗦嗦。为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姑,妈妈居然也来骂她,这使丁丁气得心里发笑。自从进了重点小学,丁丁从来就是妈妈的奖牌,妈妈的时髦外套,妈妈的化身。丁丁嗅着桌子底下那些灰尘卷儿的气味,心里哼哼地冷笑,我不是有一多半在为你争光了嘛,实现的是你这辈子实现不了的理想。

丁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背对着窗户,脸上一片迷蒙。丁丁翻出一盘带子,打开录音机,不一会儿,便有拿腔拿调的伦敦音传出来。

走廊里一阵乱,妈妈就势走了出去。爷爷亲自出马去接站,这是丁丁从来没见过的。爷爷甚至到她初二了,还搞不清楚她考上的是一所多么荣耀,多么重要的学校。高大松弛的爷爷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在头里,早听说爷爷最最钟爱的就是大姑姑抗美了,果然。

房间里总算静下来了,丁丁看了一眼赤裸的窗台,发现那群机器般的鸽子总算全停在对面的红顶房子上了。寒假对丁丁来说,从来是寒冷、油腻无聊的春节,以及做完大量演算和大量听力练习却不为人知,轻轻巧巧走进教室时那一缕一缕暗算了什么人似的心情。

她听见门砰地关上了,电话又铃铃地叫起来,妈妈去接,是问抗美到没到家的。又听见浴室里的洗衣机咕咚咕咚转起来了,一定转着她的四条短裤。妈妈轻声地骂着人,好像在说:生你养你,让你来气我嘛!丁丁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婶婶回来了。进门就向妈妈:"抗美回来了?"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妈妈说:"早钻到屋里,听她那短命的英文去了。"婶婶哎哟哎哟地叫。

又过了一会儿,建华姑姑回来了。又问:"抗美还没到?"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丁丁赶紧关上录音机,然而妈妈还是说:"人家去继续革命了。非和那个叫什么陆海明的争全校第一。我刚才还说她,保证考得上重点就行了,何苦。"

婶婶说:"就是,现在正牌的大学生,也不如个体户的零头,重点不重点,算了罢。"

妈不说话了。

又来了电话,又是问抗美回没回的,建华姑姑扯着兴高采烈,或者说趾高气扬的大嗓门和那人说着,她说;"你这三种人怎么样?乘共产党看大门的打盹,就溜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啦?"那声音里,有种和爸爸、爷爷、叔叔极相似的东西,却和妈妈、婶婶永远的不同。

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丁丁索性从被新床单气味缠绕的房间里走出来,阿姨在厨房里弓着背切红薯,那是抗美从小喜欢吃的东西,切成丁,煮汤,放糖,放糖演的桂花。丁丁走出去,对妈妈说:"我出去吃点心。"就走出去了。

刚带上门,就看到在暗拓拓的楼道里,那电梯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升上来,第一眼,竟是看到一个穿了军大衣,面颊鲜红的女军人,又看到那女军人拿了一根拐。丁丁连忙闪到旁边的楼梯上,楼梯道的灯还没开,离窗又很远,那儿像个密室一样。丁丁听见电梯的拉门哗啦哗啦响了一阵,自家的门叮铃叮铃地响,然后是建华姑姑大声的嚷叫。电梯又像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地落下去,一切都安静了。

丁丁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是黄色的水磨石做的,年代久了,常踩的地方微微凹进去一些,黄铜的踏脚在阴天的昏暗里泛出一些金属的光。有电梯的时候,很少有人走楼梯,所以楼梯上很干净,很安静。丁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像石子一样咕咯咯地滚落,撞在上面和下面冰凉的黄色楼梯上。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一扇洞开的窄窗,窗外密密地交错着经历了一冬寒冷阴湿,都已经发黑,然而绝不干脆的树枝。看着它们,是绝想不到在去年春天,它们曾经那么的绿,那么的健康,绽开褐色的老皮,露出发白发光的新鲜绿色,也绝想不到等春节以后,它们黑软干瘪的身体里,竟会重新流动起白色的树汁,长满宽大的绿叶。

从窗外望过去,又有一群丑陋的鸽子规则地划着天上的圆圈圈。

还有人家的收音机,隔着厚厚的墙和厚重的门,传出极其细微的歌声。丁丁并不是一个热衷流行音乐的人,但却万分地喜爱这一支民歌,歌里说: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楼梯上是这样寒冷这样安静,这样幽暗,这歌声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某个深处传出来的一种东西,像被扯断的蜘蛛网丝一样飘摇。

就把那开得又白又美好的小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去了。

丁丁突然想起来,那年夏天,考上龙中初中部的通知来的时候,妈妈那一脸的欢笑,那是真心的欢笑,真难忘啊!

隔着墙,又听见电梯隆隆地上来了。有人关门。

丁丁索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拐角的地上,有红色帆船的图案,是一条看上去鼓满了帆的船,应该是可以乘风破浪的。但却是一个美丽的图案。丁丁感到奇怪的是,从前她几乎没有发现楼梯上有这样的船和帆,算起来,早一年上学,十二岁就去住校,几乎也没有时间在楼梯上抒情。

还学习陈景润。现在想起来,陈景润是个多么伟大的瘪而矮的人呐。假装思考问题,把圆珠笔倒着拿,划得满脸都是,举着那样的一张脸在放学路上走的时候,心里有多么严肃和高远的一种激情啊。

仿佛有人上楼梯。丁丁从楼梯台阶上跳起来,接着往下走,也许是五楼到四楼去的人,等不及电梯,下了几级楼梯,开了门,又关了门。丁丁索性一路下去,一路发现在寒冷的阴暗的楼梯拐角,有鼓满了帆的红船图案。一路听见那极细的歌声悠长地穿过墙壁和楼层飘荡潜伏而来,要把那朵美丽芬芳人人夸的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家。

怎么呢?

到了街上,走了不远,有生煎馒头的铺子,扁锅吱吱地叫着。丁丁买了二两,掏出手绢来垫在手里,刚出锅的馒头热乎乎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烫得舌头一片麻。丁丁一路又往前走,这会儿即将下班了,早早来的黄昏无风无云,虽暗自多了一种期待样的东西。~片片枯黄树叶落下来,砸在人行道上。丁丁把八个热滚滚的馒头都吃下肚子,又把浸了油浸了汤汁的手绢放到鼻子上闻闻,感到心里有了点依靠。

等她到家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吃饭了。客厅里的大桌子收拾了出来,要点许多大瓦数灯泡才亮一点的大吊灯也点起来了,就像早先她考进龙中初中部,和直进龙中高中部的时候一样。

她被叫住,并领到沙发前,抗美姑姑在有些下陷的皮沙发里扭动了一下,仰脸看着她。抗美姑姑的头发多而且黄,编成长辫,紧紧地盘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奇异,像一个桂冠一样。抗美姑姑说:"丁丁啊,长得这么大了啊!"

丁丁这时才发现,这样接近地看着抗美姑姑的时候,她居然陌生得使她不敢相认。也许,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谁。她始终是非常紧张、忙碌的一个人呐。接着她又发现,抗美姑姑的额头也是那样鼓鼓的,高高的,没有额发的掩盖,坦然地裸露着,和她一样,甚至在额头中央,还有一块三角的发际,也是一样的。丁丁惊奇而不眼。

夜饭吃火锅,金灿灿的大火锅像烟囱一样,不断地向上冒出扑扑有声的热气。那张大桌子,据说还是这公寓解放前的家具,桌腿粗粗的,雕着一些硬硬的花纹。慢慢的,对面墙上用玻璃罩起来的大画轴蒙上了一些水汽,屋顶的灯也变得光线温柔起来,画轴上的延安宝塔愈发地黄旧。爷爷打开汾酒,自己斟好,建华姑姑就去揭火锅的盖子,里面的香菇、竹笋和蛋饺微微跳动着。爷爷挥着筷子对抗美说:"抗美,吃吧,今天我们家算是团圆了。"

抗美举着筷子笑一笑:"你们好稀奇,我在发射场顿顿羊肉,吃得都快变成羊了。"

建华把本来放在丁丁跟前的生鱼片换过去,说:"给你的放在这儿呢。沙漠里总没有这东西吧?"

抗美惊喜地叫了一声。

一时,大家都埋头吃起来,丁丁坚持没吃换到她跟前的一碟羊肉,妈妈隔着姑父和爸爸,把一碟田螺肉递过来,丁丁便夹了田螺肉去烫,那白色的小肉团一烫,骤然缩小了许多,放在嘴里硬而无味。

抬起头来,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她看到抗美正很专心地看着自己,抗美的脸颊真红。

姑父十分殷勤地夹过一块田螺去:"抗美,你尝尝这个,到农业局小卖部去买的。出口的。"姑父从前是抗美和建华的同校同学,他是高中部的,听说从前红卫兵的时候,他是战斗兵团里的白脸辩才,但丁丁只看到他退潮一样往回缩了去的头发,找他的电话,一年都能数得出来。但凭了他突发的积极,丁丁认定他一定是打了校长的,要不抗美为他没担待什么,他才不会从壳里伸出笑脸来。路过火锅烟囱的时候,他的羽绒衣袖吱地叫了一声。姑父脸上紫了紫,又问:"过去了吗?"

抗美说:"早过去了。我不就是个文书嘛,还能怎么样。部队离得远,刘的控诉哭声小多了。"

妈妈把另外一团全瘦的羊肉抖抖地夹过来:"丁丁,怎么不吃羊肉?"

丁丁的脸突然红了,她感到抗美的眼光又过来了,就接下妈妈那团肉片,说:"这儿的有筋。"

妈妈全然没有了骂"发得你呐"时那种凶样子,她的脸已经让火锅烫红了,显得焕发而且美丽,眉眼和下巴,有很深的线条。她说:"多吃点,补补。"

大婶婶吮着一块嚼碎的竹笋头问:"丁丁又是第一吧?"

妈妈笑着看了一眼丁丁:"是吧。这么多年的第一争下来,我们丁丁真累死了。龙中都是尖子生,聚在一块,全部是金刚针尖。"

婶婶扑扑地冲着自己的调料碗笑出来:"刘明真能说。"

大婶婶远远地夹过一块鱼片来递到丁丁跟前,说:"慰劳慰劳我们的小才女!我家罐罐才是不争气!大学上不上得了还是个问题。"

丁丁把鱼片和羊肉一块夹到火锅里,轻轻抖着它们,很专心。

妈妈说:"丁丁考重点恐怕不成问题吧。他们老师说对丁丁的希望是拿今年高考前三名,市里的前三名。"

建华说:"我倒也不懂,那时候我们才不把大学当成一回事,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她说着拿肩撞撞旁边的抗美,抗美点点头:"是哪。"

爷爷突然从小酒杯上抬起眼,他的眼睛,混浊而又十分税利,爷爷一切都很大,几乎像老牛,他拿起筷子沿着桌子划了个圈,呼噜呼噜地说:"你们都是牺牲品呐。"

丁丁惊奇地看看妈妈,想:爷爷昏了,把我也划进去了。

爷爷并没多看丁丁一眼,又去喝酒。

屋里逐渐变得十分暖和,玻璃门上一道道地往下流着水。天暗极了,反倒看出点久违的蓝色。

火锅和酒吃到热处,眼便有了些迷蒙,抗美不住地拿手去揉眼角,风沙吹得多了,总愿意出些眼屎。这时忽听门铃叮地一响,抗美看见走廊上亮着电话边的一盏壁灯,隔着发黄的厚花玻璃,壁灯化成朵黄花。她的心往下落了空,忽然有了蹦起来抢先去开门的念头。她看着建华,建华和她差一岁半,从小就是纠缠不清地日日相伴,好也最好,怨也最怨,那架钢床上,不知演过多少恩怨怨怨的姐妹故事。

建华这时却很专心地在火锅里找一只虾,吃到半他以后,就慢慢地、细细地品了。

抗美的心又往下落了落,那个穿了白衬衣,带着红领巾,领着整整一个广场的少先队员呼口号的团市委书记妈妈,再也不会随着门铃出来在花一样晕黄的灯下,俯下她的美丽如偶像般的脸,让她黑的短发从耳后盖过来。她隔着火锅蒸发出的白烟一直看着。

走廊里钻出一个面熟得要命的瘦男孩,泥猴似的,然后又踢过来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鲁野。饭桌上的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他牵住男孩,直说是看看抗美到家好不好,说着坐到桌后头的沙发上。抗美从桌边把椅子移过去。鲁野的父母文革时被抓后,鲁野一度就住在这里。

和鲁野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抗美发现他的眼还像高中时候一样爱眨个不停,抗美笑起来,说:"你的耳朵还动吧?"

鲁野把那男孩推过去,拿大而无肉的手掌拍拍男孩的头顶:"咱们露一手。"男孩的耳朵忽然扇子一样扇动起来,一桌的人都笑起来,抗美听到丁丁哗地笑起来,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鲁野的特技一样。第一次看到,是在苏州火车站广场,他们战斗队从学校里杀出来去串连,到苏州却再也过不去了,便在车站广场过了夜。大家都不想睡觉,鲁野就表演他的拿手书目。那时,一群男孩全剃了光头,鲁野的头特别紧凑,特别小,一件大号的军服袍子一样穿在身上。

鲁野现在是机械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些,鲁野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看了抗美的腿一眼,说:"你那事也过了吧?"

抗美说:"没事了,你没事了吧?"

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过了。全是东方红那群人报复呀,刘野平现在混到区里当官去了,说破坏学校财物,他们比我们厉害,他一状告到我们学校噢,那时候差点我的党员转不了正噢,说我打老师,就是那个老来俏的英文老师噢。上海那时候清三种人情得多厉害啦。"

鲁野的脸瘦得多么厉害啊。已经不是发育中的男孩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瘦了。抗美对他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没打,你当然没打。"

丁丁的爸爸小民招呼鲁野上桌子吃点,鲁野拼命地客气着,鲁野的儿子鲁斌斌却抢先上去把一块田螺丢到锅里,跪在给他父亲空出来的椅子上研究着田螺的变化。丁丁摸摸他的耳朵,说可以拿起来吃咧!那男孩便夹起来吃,他张开嘴的那一刹那,抗美突然看到了早年鲁野第一天在她家吃饭的那个表情。

那是种不安。

抗美问鲁野:"好吗?"

鲁野笑了笑:"过四十岁了,混吧。"

爷爷沉重地站起来,拿着有红商标的汾酒瓶子,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鲁野很快就告辞了,临走的那微微的一躬身,显出了知识分子的斯文。然后,大家都走的打算走,回自己房间的拖着脚步回自己房间去,弟弟丁勋住在原先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对抗美说:早点休息吧。建华穿了件毛衣在浴室里擦脸,虽然她结婚以后一直没要孩子,但身体还是干瘦下去,像本无法保存的劣质纸平装书,在早先母亲的书柜里,抗美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套鲁迅文集,解放前的版本。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床的一头已经睡了丁丁,丁丁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枕边的旧录音机不断地送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英文的。抗美给丁丁关上,碰到了丁丁睡得潮潮暖暖的鼻子,丁丁睁开眼,说:"我还没睡着,别关我的。"

抗美说:"要睡就好好睡,这是何苦?"

丁丁重新打开录音机,说:"你不懂,这种方法学习效果最好。"

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声,抗美一句也听不懂。她笑了一声,去打开自己的行李。行李是军队发的极厚的帆布包,一打开,便有股子基地宿舍的气味扑过来。她捡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病卡,x光片,放进壁柜里。壁柜里挂着丁丁的新衣服,大红的羽绒衣和背带裤,大约是为春节准备下的。抗美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下面一格里。行李一点点瘪下去,最后瘫在墙角,这,就是回到家了。

抗美脱掉了棉袄,拿了牙具毛巾去浴室。路过保姆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安徽小保姆一边开着一个和丁丁一样的录音机在听费翔唱歌,一边往蛇皮袋里收拾东西,她要回家过年去。看到抗美,她抿住嘴打量了一下,就笑。

浴室里还留着谁用过的留兰香牙膏气味,抗美掩上门,门背后的镜子还在那儿,只是终于有些泛黄了。就着洗脸池上的灯,映在这镜子里的人,好像张旧照片。_l身穿了紧紧的毛衣,下身却是条又厚又大的黄棉裤,细口花瓶似的,那脸上,也有些楞怔。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妈妈的眼睛、额头,永远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战无不胜,即使是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把门打开,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太阳一般的革命者。那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这样的妈妈当偶像,真是少有的一种幸福。妈妈总穿一条干净、裤线很好的,宽肥的银灰裤子,并把白衬衣束在有皮带的裤子里。

镜子一闪,建华进来了,抗美忙说:"我的洗脚盆呢,几年不回来,早旧貌变新颜了。"

建华把手里的暖瓶放下,拖过一个盆来说:"你用这个,是我的,多烫烫,你那腿。"说着她又拖过小凳来,拍拍抗美,带上门出去了。抗美这才发现,浴室里新做了大脸盆架,新加了许多的脸盆,细看,都各自为政的,到底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家庭了。一个家只能有一对夫妻,的确。

抗美拖出建华的盆来,倒上热水,把脚伸进去,十多年当兵,能在晚上定定心,有许多热水烫脚,也是种幸福。

很快的,脚胀了,脚上有热气顺着脚踝往上蒸上来,痒痒地爬到膝盖,就停了,像个被门关在外头的孩子。膝盖以上,像雪柜一样,放着发白的冷气。抗美望着挂在墙上的老式水箱,那瓷泛出了黄色,但反而显得高贵起来,哪儿在漏水,叮叮地往下漏个不停。

基地的大夫说腿是久淤风寒。抗美当时就想起新兵连的事,由于是后门兵,还是由于是大灾大难以后看到自己自幼的理想突然变成真的,抗美在东北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城里头的军营里,天天抢着睡最靠门的炕头,那门本没有门,拿张草帘子堵着,每天都湿半条被子。被子是很可爱的黄绿色,从小就想着睡在军营里,盖着它。可是那被真薄。基地的小大夫闲着实在没事,一遍一遍让抗美找找病因,抗美总摇头,说;"我能知道病因,我就当医生去了。"

她听见有人重重地拖着腿经过走廊,皮拖鞋吱吱地一路响过去。她猜想是爸爸,爸爸变得多么老啊,可不,小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是好得宠的优等生,人本不觉得老,是下面的孩子蹿上来,才老了去的。

又有人推门,抗美问:"谁?"外面是丁勋爱人细细娇娇的声音:"抗美啊?你慢慢洗,我以为没人呐,你慢慢地洗啊。"

抗美把脚提起来,膝盖像扇锈门似地嘎嘎响,她擦干脚,倒了水走回屋。

丁丁这次的确睡着了,录音机也好好地关了,像个玩具似的放在她枕头旁边。靠近床头的时候,抗美嗅到了一种熟睡的气味。她走到床那一头,摸到放在被子上的内衣,开始脱衣。在她的印象里,上海的冬天,从来穿一条薄毛裤就能过的,文革的那年冬天,还试过天天洗冷水澡,想象着年轻时代的老革命家,像主席,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熬炼。那一年全家的孩子都感到产生像父辈那样的革命家的大时代到了,是小民率领大家锻炼身体的,先把全身的主要部位擦得通红发辣,然后拿冷水劈面浇过去,每次,抗美都望着自己泛红的大腿和小腹猛吸一口气,再浇下去。

然后就跳出去,裹上衣服,跑回自己房间去。那时妈妈的处境已经不妙,爸爸反复地告诉他俩,他是无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

然后就这样,站在窗户前头换衣服。

衣服全都脱下来了,抗美感到从背上到腿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突然发现上海原本是冷得这样彻骨的,抗美仍旧坚持了一会儿,在没有目的,也没人注意,甚至没人的时候脱下全部的衣服,使抗美感到十分轻松。然后很快地穿起来,钻到被子里,床架咯咯地响了几下,躺下的时候,还嗅到股铜的气味,绝不同于铁架子床的那种甜润的气味。抗美伸手摸了一下床头,那儿本来有个精致的长圆浮雕,是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还是解放上海时征用公寓一块征用来的,后来,她剪了一张刘胡兰的像贴在上面,摸到的是一张纸,硬硬的纸。刘胡兰还在那儿。

突然,抗美想起丁勋那时候曾把客厅里挂着的一张合影照片破坏了,是爸爸和一些将军和毛主席、总理。刘少奇、邓小平的合影。丁勋那时候才7岁,拿了毛笔把邓小平和刘少奇的脸涂成一个墨团团,不知现在怎么收拾?

被里冷如冰,她拼命挟紧肩膀,感到自己像个没长熟的苞米棒子。

丁丁在那边翻了个身,她听见有东西随着她哗哗地响,一定是个热水袋。小民那时候领着大家从寄宿学校走回家,书包里还加两块红砖,每到暑假寒假,都请父母帮忙联系工厂或者码头,去和工人同劳动。小民作为大哥,严肃地规定过大家,不许学上海话,不许乱花钱,不好打扮,不好睡懒觉,而他的女儿,却变成了这么的一个娇包,而且她,的确在头上堆着肩上扛着那么多好事,真是时代不同了。抗美闻到从丁丁那儿,有一股女孩熟睡时的芬芳柔软的气息散发过来。那是没有东西可以模仿,也没有人能代替的一种年轻的气味,抗美把枕头往外挪了挪。

然后,又翻了个身。

说:睡吧,黄昏时,羊进圈了,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下面街上,偶尔有人走过,很重的脚步,是个男人吧,又重又硬的鞋底敲在人行道上,嗒啦,嗒啦,嗒啦,仿佛是一双魔鞋自己走过来。小时候看《古丽雅的道路》,看《青年近卫军》,只看过一本安徒生童话,那本书里说了魔鞋的故事,穿上它,就走回到过去了。更小的时候,午睡时间大客厅的沙发间演《红军桥》的故事,小民的床板拆了来当红军桥。

又翻了一个身。看到很淡的一些灰蓝的东西,就像古丽雅很小的时候望着的那克里姆林宫尖塔上的星。那是冬天的月亮。月亮淡得像一颗忘了擦掉的眼泪,玻璃擦得很是干净,仔细看去,总怀疑没有玻璃,月亮上有一团暗痕,那是一棵不死的桂树,还有一个永远在砍树的吴刚。在薄月迷蒙的深夜里,连一丁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的时候,突然想到,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一个悲惨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丁丁陪着抗美去看病。她们穿过华亭路。

突然看见了太阳。太阳白白的站在木蓝的天空里,像被剥夺了似的,发出月亮般的光芒。

丁丁从小阿姨一早搭火车的事实中意识到自己将有些家务要做了,妈妈代劳,但毕竟他们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大家庭并没有让她坐头把交椅。她不怎么反抗地接受了陪抗美上一次医院的任务,一方面她想看看寝室里议论越来越多的小香港华亭路,另一方面她私下算算,中午热饭张罗菜的事可以不干了,幼儿园的孩子都懂得你加一,我加一的嘛。丁丁解释似地说:"这就是华亭路,上海最时髦的一条马路。"

抗美笑笑地飞了丁丁一眼,点点头:"哦,是啊。"她把手插到肥大的军裤兜里,身体挺得很直。从前这条路是一个旧货市场,洋铁皮的小屋里,点着黄黄的灯,用玻璃灯罩,卖些有锈的烤火炉,白底蓝柳树和小仙人图案的西式餐具,还有叮叮当当的!日八音盒。小屋里有一股陈旧的芬芳干燥的气味,小时候跟同学来过这儿,总感到在昏暗的某个角落里,含有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或一个妖冶的女人。旧货市场有点往事涟涟的味道,那现在这个走满了时髦娇柔,恨不能给她们一巴掌的年轻女孩,飘满了外国烟奇怪的香味的马路,是时代潮流的味道吗?那些新款衣服和无痛穿耳的广告,是什么样的时代潮流呢?

抗美稳稳地把一个笑嵌在嘴上,顶着女兵耸得高高的无沿帽往前走。丁丁却总落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挤开别人赶过来,说:"又出了好多新样子的衣服呐。"

前面迎风挂着一双红球鞋,矮矮的帮,厚厚的白底,旁边还有张小照片,一个女孩穿着它,那么骄傲,那么神气。

丁丁和抗美都在那前头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矮个子女孩,拿涂满指甲油的尖指甲手拨拉它,那手像沾满了带鱼鳞一样。她们就走了。

抗美问:"丁丁,你说这样好看吗?"

丁丁拿眼看着马路对面的白房子,淡淡说:"别人自己的手,高兴怎样就怎样嘛。"

前面就到医院了。

丁丁点点那门,说:"认识了吧?我还要温功课,就不陪你了,好吗?"

抗美点点头,说:"好。"

小时候看到这白房子,总被结核两个字吓倒,小小院子里的树和高大的美人蕉,在眼里都沾满着看不见的病毒。现在也要进那扇绿铁门,看看膝盖里有无病毒。

挂了号走进大厅,才发现里面挤着许多人,徐了红漆的长椅一排一排分割了陈旧的大厅,虽然这里草草维修过,但新涂的黄漆完全不能盖住陈旧,抗美很讲理地把自己的病卡排在最末尾,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恶狠狠地把抗美的病卡拉出来,有个声音很尖,很响的喝斥声:"不要乱放,不懂就先问问。"那是一个肤色白白的,脸上收拾得很干净的护士,看见抗美看着她,她翻了个也十分厉害的白眼,她看看抗美的病历,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对抗美挥挥手:"不要挤在这里,又没有卖便宜货。"

后面有一些轻轻的笑声,抗美转过身去,看到有些讨好的疲倦的笑脸,笑纹里有着结核病的阴影。抗美的手在暗处捏成了拳,但她还是把刚才那个笑隐在嘴角,转身走到大玻璃窗那儿。外面的冬青仍旧绿得很好,绿得让人感到为它的没落而伤心。抗美惊异地想着,原来同样的树,从里面看和到外面看,竟有这样大的不同。她闭了下眼睛:这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可总到了时候才能明白。

街角站着穿牛仔衣的丁丁,细细长长的丁丁透着那样儿的一种被珍爱的甜蜜气息,她仰着头看那双红球鞋。如果她穿上那双美丽的红球鞋,一定有说不出的美丽。远远地看着说不清哪儿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侄女,抗美心里涌起了一种模糊但又十分温暖的爱。

有人与抗美擦身而过,抗美飞快地往旁边一闪,看到那是个脸色灰黄的男人,她连忙忍住呼吸,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吸进一些空气,空气中仿佛有一些暧昧的东西偷偷摸摸地浮游。那个小母鸡在叫号,桌前围了不少人,抗美犹豫了一下,只远远地看着那群灰灰的人,心里拥满了惊惧和屈辱。那个初中时就能背两块红砖,从郊外学校走回家的女孩,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到这里来了呢?怎么会呢?

又有人碰着她,抗美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暧昧的东西了,她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向墙角退去,把窗推开一点,窗外潜进一些冷空气,同时又飘来了一些灰尘的气味,仍旧是暧昧,是病毒吗?

这时,丁丁已经把那双红球鞋拿到手里了。立刻有张脸从飘飘荡荡的衣裤下伸过来,笑嘻嘻的,是个看起来和丁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看了丁丁校徽一眼,笑笑,不说话。

丁丁拿一种纯洁而满足的表情看着那鞋,鞋的帆布薄薄的,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那女孩仍旧笑笑的,站在一套黑呢茄克装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丁丁。

"什么价钱呐?"丁丁问。

"八张。"那女孩唱歌一样地说。

"啥?"

"八张。"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旁边摊上有个摊主女孩甩着长发吃吃笑起来,女孩掉过头去对她说,"坏我风水喽。"说着,她们一块笑起来,那个笑星,丁丁品出了包含在礼貌里的轻慢,包含在生意里的较量。丁丁觉得自己浑身都烧起来,她把鞋放在手掌里,平平地看着,鞋像一艘红帆的橡皮船,十分美丽,她说:"鞋是新的?看着不平呐。"

女孩从丁丁手里轻轻拍下鞋来,睃了丁丁的校徽一眼:"是学生崽呀!这鞋是耐克,你懂哦?最好的牌子,做成这样,是因为穿起来跟脚。"她的语气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自豪。丁丁突然想起自己在小学毕业时,帮全班最漂亮但最笨的女生补数学时的声音,那女孩说得越发清晰温柔,她在丁丁身边伸出脚,脚上是双一模一样的红球鞋。看到丁丁看她,她原地跳了几步太空舞的舞步,很快活地连成一串红波纹。

女孩把鞋挂回原处,走回到摊位后面,那儿还放着一双白色和粉红色嵌镶的球鞋,硬得板鸭一般。她指指这双鞋:"这双便宜,大兴货。"

丁丁伸手把钱掏出来,那是两个月的零花钱,从前以来没觉得钱不够用。掏出来的那一刻,丁丁突然为自已紫红的小皮夹子羞红了脸,她感到,甚至眼里都有些湿了。耐克有什么好?怎么样的名牌?听上去是个英文单词,脖子的意思吗?

她数出八十块钱洒给那女孩。

女孩一把抓起钱来,并不数,塞到盒子里,说:"你拿去好了。"

丁丁愣了愣,放下肩膀说:"请你给我包一包,我不能这样拿呀。"

女孩说:"这么漂亮的鞋,只有抬你的身价,包什么呢?"说着从地上抬起一大张弄皱的牛皮纸,拉过鞋来包上,再递给丁丁,"喏,包好了。"

鞋包成了一块咸肉。

那女孩还埋怨着:"这样有什么好看。"

丁丁拿过纸包,走出去。

华亭路上很挤,虽然天很冷,但许多人拿条薄薄的司马特裹住细腿,就这样既骄傲又心虚地在时装飘拂里走,接受小小的摊主们的审查。丁丁把鞋包拿在手里,又夹到胳膊下头,纸包哗地散开来,丁丁连忙去抓八十块钱换来的那双鞋,她索性把纸扔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穿过没有树叶的枯枝,明明亮亮地洒了满地,那红鞋变得灿烂而温暖。有人经过丁丁身旁,拿眼偷偷地盯过来。捏弄着它,检查着它,丁丁把鞋带系在一块,吊在手腕上,把手插到衣袋里,啪嗒啪嗒地握着它往前走。

走进一间冷饮小店,她用剩下的最后一块钱买了块三色冰砖,冰砖硬得完全像块砖一样,汩汩地飘出来冷气,她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来,那次考试,竟有一门不及格,坐在食堂里,又对着一碗不爱吃的海鱼,眼泪就一双一对地落在鱼身上。那时候真能终。现在不行了,痛得想叫,也哭不出来啊。

这样的回到家,在浴室的镜子跟前反复地看着自己,怎么有点落魄样子?像才被人掏了钱包,又像那女孩一般地笑一笑,感到那笑容里,分明有种鄙意。

去你妈的!她像建华那样骂了句。

这时候,抗美还站在候诊的大厅里,她实在累了,但坚持不去坐看上去十分光滑的红漆长椅。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病卡已经放在最上面了。那个小母鸡喜眉笑眼地和人聊着天,抗美总觉得,那样的笑脸里,有着一张嘀嗒作响,但打得无味的算盘。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有时,也许像个突然被赶下树的傻熊,但不是算盘。

在通往大厅的更为陈旧昏暗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的一些黄门小屋,就是诊室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被擦得失去光泽的黄漆门,抗美想起了许多旧小说里被社会抛弃的肺病青年,睁着涂黑圈的眼睛飘过飘出,这时可巧她动了下身体,清楚地听到膝盖发出味的一声响。走廊里又有一些人出来,刚刚那个对小母鸡讨好的病男人,匆匆看着张处方出来,走到大厅口上,突然抬起头,茫然地看看大厅,然后夺门而出。

第二节

外面阳光非常灿烂,真让人松一口气,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落下一片片黄叶子。

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就是不叫号。

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手里拿了一张卡,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而后招招手,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黄门闪了一下。小母鸡又出来,仍旧聊天。

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她走过去,站在桌子前头,小母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说,格外地昂着短下巴。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可以轮到我了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

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还没有啊。"

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眉眼之间一片雪白,像早先的寿桃点心。抗美说:"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

"我认识他,就先放他,不认识你,就得公事公办。"她索性正过身体来,打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你一身黄皮,神气什么啦?你来看病,还要别人给你鞠躬开门阿?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也不称自己的分量。"

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刺激了抗美,她索性撕碎那张卡。

小母鸡却轻轻一笑:"请拿到外面去,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说着站起来,拿了后面一张卡:"刘英萍,3号去。下头一个,乔家宝,3号。"

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急急向走廊里去,走在后面的,就跑起来,两条腿捣动着。

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外面又阴天了,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死气。而且,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

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保姆走的时候,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只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食堂了,只有丁丁、抗美和爷爷。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她说得好好的,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抗美回到家,已经中午了,一路电梯上来,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但回家一看,丁丁躺在沙发里看书,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两条细长细长,但很结实的腿。

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的课本,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只是撕得不干净,小天使身上蒙着一层纸。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

家里没声音。

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抗美翻了个身。

厨房里更没有声音,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倒了杯水,又端回去了。抗美最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门里没有声音,她敲敲门推进去,房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了,但喝得越来越多。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足有五六十瓶,全是汾酒。

父亲遥遥看着她,她说:"爸,想吃什么?今天阿姨不在,我给您做点凑合吃吧。"

"随你。"父亲说。

抗美走到厨房里,经过客厅时,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来。

厨房虽然开着窗,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墙也腻腻的,吊了不少黄芽菜和胡萝卜。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一打开水龙头,水直冲到菜帮上,射得抗美满脸水,抗美连忙关了水,又把菜拿出来,举在手里冲,菜上沾着些泥,总冲不掉,她才会拿手去抹抹。

她叫:"丁丁,丁丁!"

"干吗?"丁丁远远地问。

"你来一下好吗?"

丁丁慢慢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怎么了?"

她说:"刀呢?"

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不知道。"

"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那里有个凹,正好接着它。丁丁闪进来,拉开柜门,一边说:"哪有呀,没有。"

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丁丁喘了口气,回客厅去了。

切下来,才知道菜那么多,整整装了一盆。点上火,把锅坐上去,又把菜放到锅里,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抗美找到另一个锅,打开看,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她把它放在一边,再找一个,那是干净的了,她蹲在地上叫:"丁丁,你来一下。"空火嗬嗬地叫着。

丁丁静了一会儿,过来了。

"米在哪儿?"抗美仰起头来问,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丁丁说:"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米很响地倒到锅里,一边对丁丁说:"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热热,咱们中午要吃的,要不然就没菜。"

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从抗美身边挤过去,拿了牛奶锅,打开来,看了一会儿,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完了挖出些肉来,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丁丁把它踢到一边去,把锅放到火上,火立刻安静下来。她拿了书,拖着脚走回客厅去。

抗美这才站起身来,眼前忽地一阵黑,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等转过神来,才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并溢了出来,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

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月亮,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它没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天上没有星。文革的时候,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进门以后,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还送来咖啡,大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可喝完,大家都睡着了,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睁开眼,只看见大月亮地里,有个黑影子从窗外攀登而上,月亮甚至照亮了他的那双拼花的白皮鞋。她心里的第一个惊奇,是:月竟怎么会那么竟呢?

现在想来,都不能相信。

湿米冰冷地从手指间滑下去,扑扑落进水里

妈砰地关上门,对丁丁说:"小点声,干什么!"

丁丁踢了一脚爸和妈的床:"就不小声。"

妈看了一眼被丁丁踢脏的床架,说:"做就做一点,当成休息。"

丁丁冷笑一声:"你说得好,我这是最后一个寒假,你知道我苦夏,到六月就复习不进去了。到时候,是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爸爸在写字桌前抖着腿,他又是在写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了,脸上思索得连汗毛孔都大傅来了,他用由于这笔名写的烂文章,从来都是笑嘻嘻地听着流行歌曲写的,连周峰的磁带他都有。

妈缓下来:"我不是明后天就能领新保姆回来了吗?那小博实在缺德。现在大过年的,到哪儿找保姆去。"

"我不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高中文凭也没有呢。"

爸爸那么一声低吼:"不要胡说。"

丁丁忽然笑了一下:"是啊,全是'四人帮'不好,害得你们。"

爸爸转过身,台灯下那是张阴阳脸,显得很严峻的模样,他说:"你们这帮毛孩子,真是又骄傲又虚妄。"

妈一屁股坐在用由于的文章稿费买来的小摇椅里,说:"算了吧,你们家就是这样的,丁丁考大学了,十多年苦到关键时刻嘛,总不能在家侍候人呐,平时都是不干的,没见过你们家这么怀旧的。"

丁丁拉开门走出去。

自己房间里黑着灯,走廊灯照见抗美搁在床边的一双脚。丁丁看了一会儿,那双脚一动不动,仿佛很寥落,丁丁心里说:"我不管。"

第二天,第一次醒来,天没有亮,抗美起来,说是跑步去。第二次醒来,听见妈在厨房说着什么,还对抗美说:"丁丁那孩子太懒,我帮帮忙。"厨房传过来的声音使丁丁突然想到了王学明。干吗不去看看王学明?中学时代的那般钟情虽然大风一样刮了个精光,但还是心平气和的朋友,那次王学明跳级上大学,欢送会上,隔着许多瓜子许多糖,彼此不是互相望得沧海桑田一样吗?

干吗不去一次十一年半的圣地来看看老朋友?想着肚子里蹿出一句歌来:多少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我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是流出的欢喜。丁丁哗地睁开眼,从赤裸裸的窗上,看到天上五花八门的太阳、阴云和灰白相嵌的模样,没关系。

吃了饭,换上红衣服红鞋,就出去。新的羽绒在红衣里悉悉地响,这是作为高中连中全班第一名的奖励。

坐在车里,看拥挤繁华又肮脏的市区渐渐甩到后面,这部分市区几乎没有见到过,街上由于白花花的阳光,晒出许多棉垫和棉被,空气里有股煤球和木片燃烧的气味。丁丁突然想起了宁歌,宁歌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气味,如果宁歌不死,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当室长,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宁歌家里。宁歌突然在初三自杀,倒使永远忙碌不停的丁丁突然记住了她。她当时就睡在宁歌的对面床,那天,是一个心情最不好的星期一,知道宁歌跳楼自杀了,晚上大家看着宁歌洞开的蚊帐,都不敢做声。后来,大胆的跳下床替她合上蚊帐,丁丁居然能听见宁歌在蚊帐里翻身的声音,那时她吓得一阵阵哆嗦。按理说,一块生活过的人死了,该是悲伤,而不是惧怕。丁丁不,她紧紧地挤在墙里面那堆书里,她很早就模仿大学生的样子,靠墙的床里头,堆了些书,那些书脊咯疼了她,她总觉得,宁歌会突然撩开蚊帐坐起来,走过来,对她说些丁丁感觉到了,但猜不出内容的话。

那是些什么呢?

为什么死呢?

丁丁有时想起,有时忘记。但这个宁歌的疑问,一直像心里的一块礁石,竞赛啦,高分啦,代表学校会见外宾啦,当它们统统地过去了,这块礁石便重新露出它丑陋的样子,上面长着许多柔软的海草和尖利如刀的海领子,因为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南方的冬天,一旦有了太阳,万物都像从死睡中突然醒来一般,风呼呼地从脏脏的窗玻璃缝里吹进来,天也突然冷得生动起来。早晨很空的郊区车厢里,有人嘘嘘地表示着自己冷。天上大步大步走着新鲜的白云和陈旧的灰云。

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树变得稀疏而瘦小,丁丁抽着酸酸的鼻子,心里有一点激动,大学就要到了。她心里带着一种暖暖的亲切想象王学明的模样,他比大家要早一年进入理想境界。初中时王学明还很平凡,只是个爱说大话的细脚骨家伙,直到马上要直升了,不知道他怎么一来,立刻像东方睡狮一样猛醒过来,每天闷着头卖力,居然挤进了直升,从此便是班上三驾马车里的第一驾,跳级考试的时候,他和陆海明一同去考数学系,他笑嘻嘻地就把又一个多月不洗头,长了满脖子油疙瘩的陆海明挤掉了。他是高二全体的英雄。

可是就是在这时候,丁丁却腻他了。说不清为了什么,就是腻。不愿意在饭堂里悄悄和他排前后,不愿意欢送会时坐在他正对面,不愿意星期六等他一块回家,最后,在他那本特别漂亮的留言本上写:继续革命,勇往直前。

王学明并没有问为什么。

那被宁歌在日记里那么羡慕的恋情,就这样哗啦啦地沉下去了。到王学明离开学校的暑假,与大家再见时,已经是又淡又深地攸关示意了。王学明把地址和宿舍号寄了来,请老同学去玩。

在车上,丁丁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那是因为嫉妒吗?不是,宁可夫贵妻荣的,虽然没有这么肉麻,但总是这么个意思。是为什么?并不知道呐。

大学到了。

大学门口,有一不绿二不茂盛三不气派的两大棵雪松。丁丁走过去,穿过大门前头梯形伸展开来的开阔地,她觉得腿有点硬,觉得以后,显得更硬了。

门口有目光如炬的老头。

丁丁拿眼一路瞥着他,做出些不在乎的样子,又收敛一些,她深恨自己没背书包,或许,应当怀抱许多书?她脸上拿出考试前那股魂没在身上的茫然表情,路心里敲着鼓走过去,最后,到目光底下了,她突然拿出龙中过门卫时的骄傲,龙中的布告栏里总有她第一名的消息。有什么啦!目光烧在脸上,丁丁只听得身体深处的哪儿,哗啦一声,全身都烧起来,她转过去,把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说:"我,我,老师,我来看同学。"

那人很粗地问:"哪系的?"

丁丁说:"教学系。"

那人鄙视地看着丁丁的红球鞋:"你是干吗的?"

丁丁迎了迎他:"我是龙中的。"

目光落到白校徽上,果然柔和下来:"晤。"

丁丁愣在往下斜去的柏油通道上,心嚓地飞了起来。

那人说:"镇张条子去。龙中是个好学校啊。"

"是啊是啊,"丁丁紧紧跟在那人后头,填着条,看着小方纸上美丽的校名骄傲的校名,突然热呼呼地说,"夏天我也考这个学校。"她向那人点着头说。

那人脸上有了些笑意。在粗糙的手掌里划了半天,告诉丁丁怎么去找一会。丁丁心里早不耐烦了。看着那张很忙的手掌,发现他的事业线真是短极了短极了。

通往一舍的,是条拐弯了又拐弯的柏油路,修长修长的,不窄也不宽。两边种着柏树,深绿美丽的柏树散发着深重悠远的树的辛辣气息,在一小块特别灿烂的阳光里摇曳。丁丁摘下手套,拿手轻抚着柏树硬硬的树叶,想起直升龙中的那年夏天。那树冠实在像个衣着干净的沉思着的哲学家,那么的修远宁静,那么的俯视人间。丁丁觉得自己的心,都吸吮着这样的净水,满意无比地舒展开来。也许,这就是理想实现的时刻?

远远地听见有人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像块极小的碎玻璃,闪出清亮细小的光芒。为什么那么好的茉莉花要摘下来给别人家呢?别人家是谁?他受得起如此珍贵的礼物?

前面有条绿色的小河,河上缀着些黄树叶,竟有了片黄得十分美丽,并不枯,在水里摇啊,摇啊。河边的黄草里躺着一个红衣女孩,脸上盖了一本书,旁边放了一个碗袋。她也是从成功的那扇窄门里挤过来的成功者?丁丁看了她一眼。

前面看到一座黑钟,钟座粗粗的,却用了光洁的大理石板;钟方方正正的,却有极细的银色指针;钟走得十分响亮,却不准。钟声反衬出了四周的宁静,这方的天都一味洒下阳光,而并不风起云涌。

远远地仍旧听到有人用碎玻璃般的晶莹唱: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啊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丁丁索性在钟座下坐下来,头上有柏树叶相触的铮铮声,空气里有着异乎寻常的阳光的温暖。她在心里说:喔,这就是大学呐!突然又想起了小学里的事情,四年级的时候,去春游,在公园里碰到一班大学生,老师把他们喊了去,看大学生怎样玩,结果,看到一个很胖的阿姨,梳了和丁丁一样的马尾巴辫子,在大笑着的许多人中间背书。老师叹了口气,对他们说:"看,他们多么用功啊,陈景润没有成功以前,就像阿姨一样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的。这样的人才有前途。"

童年十分忙碌,现在想来,仿佛短暂得很,在少有的冬天阳光里,丁丁心里竟有了种缓缓的悲伤。丁丁对自己说:怎么呢?一学期一个花环走到今天,还这样矫情。但是,那悲哀并不肯褪下去。

好在丁丁看到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便想起了王学明。她站起来,拐了弯,沿着另一条看上去不被重视的小河往前走,顺便看到一只涨得特大的馒头,再拐弯,便看到灰楼了,那就是一舍,数学系精英们歇息的地方。丁丁看老朋友似地看着它,再过半年,她也会在这里占一张架子床了。小时候,是想起陈景润便想起了数学系;现在,是想起数学系便想起陈景润来。

门洞里放了不少又脏又旧的自行车,彼此交织在一块。走廊里又黑又窄,飘着股厕所极难闻的味。丁丁拿脚摸索着累累夸夸,沿仿佛多日没扫的地面往前走。龙中寝室在大考时也乱也脏,但她没有大学寝室这样脏乱的准备。走廊深深的,每扇门都关着,每扇颜色深深的木门。门都一样的脏,下半边全是脚印子,门上有玻璃,玻璃都被各种各样的人像挡住,有的很疯地在弹电吉他,有的为万宝路做广告,有的嘟出极红的嘴唇,昏昏地看着外面,还有一张漆黑的纸。

丁丁决定问漆黑的纸。她原本轻轻地,极有礼貌地敲门,门死了一样,她再加上力气。里面有人嗡着声音说句什么,丁丁便停下来,这时,走廊外面有只小鸟吱地叫了一声,飞过去。

门哗地开了,想不到房间里比走廊并不明亮,她怔了怔,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然而大头的家伙,身上发出沉睡的热气。他的身后没有别人,所有的蚊帐全像庙里的神帐一般下垂着。那人叫起来:"哎哟,老同学!"

这头发长而竖立的,就是王学明。

丁丁说:"你想到我会来吗?"

里面的蚊帐动起来,有声音说:"不是辅导员。"

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说:"你外面等一会儿啊,九三学社还没起床。"说着他就掩上门。丁丁暗暗笑了一下,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

在走廊门边,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拿一手挺好看的毛笔字写:请告诉我,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下面,有一行圆珠笔,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好学生的字:在那遥远的地方。再下面,是行钢笔字:有位好姑娘。丁丁认出来,那是王学明的字。倒反变得佻挞。

王学明出来了。裤子绷在腿上,好细。王学明站了一会儿,引着丁丁往外走。丁丁这才说:"我放假了,想到你写来了地址,就来看看你,再参拜大学。"

王学明回过头来,嘿地一声短笑:"哎哟,老同学。"

走到门洞外面,丁丁再呼出口长气。王学明~味地看着她,拿那种知根知底不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嵩草似的一丛。王学明缓缓地说:"其实,我一直盼望你来。"

丁丁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

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希望你来看看大学,龙中的圣地。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丁丁不由得沉下脸去:"是啊,那个破第一,和你跳级比起来,太寒酸了。"

王学明摆摆手:"算了,你全弄错了,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你不知道,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他说着左右看看,说,"我还有点钱,咱们去归宿吧。"

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门,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里面亮着黄灯,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看来都是些忧伤的东西,代替酒吧的那一溜矮柜后面,有个女孩深深地看着王学明,王学明"hi"了声,拿拇指指指丁丁:"我的老同学。"那女孩也"hi"了声,她身后是排书柜代替的酒柜,里面放了些甜酒。丁丁不去看她,但心里有些黯然。

咖啡屋里人很少,王学明领她到屋角坐下,一坐下,便能听到鼓风机呼啦呼啦的声音了。王学明摸出烟放在桌上,看了眼丁丁,就点上火,吸着了烟,就去酒吧那儿要吃的,面包,红肠,咖啡,蛋糕,是那种奶油干干的长方块。屋里放着一支英文歌,丁丁本能地直起背来,那人拿英文唱:如果你感到忧伤和寂寞,你就到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主,你就跪在那木头的长椅上倾诉,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

王学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说:"我多吃点,你也吃,我还没吃早饭。"

丁丁笑笑,注意坐直了脊背,她还是第一次坐咖啡屋。王学明吃了一阵,停下来问:"这儿好吧?"他的额头上除了青春美丽痘,又多了一道格。

丁丁点头。她说:"王学明,你变了好多。"她不觉用了那种亲切的感伤的口气,"变得很怪,像叫人偷了钱包。"

王学明小口啜着咖啡,他那杯没奶,像黑的一样。他眯着眼笑了下,又缓缓地说:"就是,丁丁,其实你是个好聪明的女孩,有悟性,我们是被人偷了青春本色的,变成了角色,就是老早宁歌说的,我们是被分数驱赶的羔羊。"说着,王学明急躁的样子又拿出来了,手在桌上划着,把沉思的哲学家模样推远了,"我告诉你,丁丁,高二拼了一记跳大学,你不是突然不愿和我好了吗?我送来以后一直在想,要么你是嫉妒,可好男好女不用类比的嘛,要么你就太伟大了,你早早地就看到越卖力越异化,越惨,不像人。"

丁丁只看王学明放在桌上的手,她又发现那手黄得有些古怪,像是有烟熏着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听见有人呢呢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是一个瘦矮的男孩,和一个脸仍旧胖得有点中学生傻气的女孩,他们有时互相吻吻。丁丁转过脸来再看王学明,王学明还在用感慨万分的眼睛膛视着她,她说:"你不要吓人噢。"

"我们都是角色!你懂吗?角色。十二年,就为考上大学这一天活着,担心、熬油。你不知道多么可悲。"王学明说,他现在说话总有些夸张,"数学系是世界上最没落的系了,进来以后我才知道,数学系的毕业生没人要。真没人要,到局工大教书去。嗨。"王学明又很短地笑了声,"真的没人要。你想过没有?进了大学,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了,没有理想,因为它实现了。也没有前途,因为你发现社会老早这样要求你,现在突然又那样要求你了,你那宝贝性命一样的理想,本来是空屁一样,他妈的!"

丁丁一味地垂着头,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看王学明怎样的在一杯早不冒热气的咖啡杯上挥舞的胳膊,然后她说:"你看上去像老早电影里演说的列宁一样,怪吓人的。"王学明看到她眼里有种恶狠狠的要咬人的神气。

王学明越过丁丁穿着红衣的肩膀,看着酒吧里的女孩。那女孩两手搁在矮柜上,撑住刚刚从中学生的圆胖里瘦削下来的下巴,脸上有种孤寂的表情。王学明几乎是温柔地看着那女孩,一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远离了龙中,带着从龙中身上剥离下来的种种创口,他和她,真是彼此透过外在的许多不平衡深深体恤了似的,王学明知道女孩已经感到了他的眼光,但她没有动弹。

突然,身边的丁丁问:"你现在很幸福?"丁丁正拿种尖锐的眼光打量他的脸。

王学明摇摇头:"我觉得我很自由。"

那女孩绕过矮柜走过来,把王学明的空杯收开,用种低低的厚厚的声音问丁丁:"你的咖啡凉了,还要吗?"

丁丁抬起头看了那女孩一会儿,才说:"不要了。"

王学明拉了一把女孩,对丁丁说:"她也和我们同年,也是这次跳级进来的。"

丁丁点点头,她拉出椅子来,斜着脸,使自己仰视她的眼光不那么仰视,朗朗地说:"你请坐。"

王学明等女孩坐下来,又介绍丁丁:"她是我们老学校里老考第一的top。"丁丁及时地飞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于是她自己说:"那有什么呢?不是到时候还得觉得自己只不过当了个角色?"

女孩的眼亮了下,看看王学明,嘿地笑起来:"肯定王学明又批发过归宿沙龙的观点了。"她又看丁丁,温柔而且怜悯地看着丁丁,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可惜我们都明白得晚了些。但是,早明白了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的环境就是个儒教的环境,无法改变被剥夺青春的悲剧命运。"

丁丁又调开了眼睛,她总不能直接面对着王学明以及他的女孩,她觉得他们身上散发出~种夸张,但她却不能否定他们,她每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还击他们给予她的打击。

那女孩竟俯视着拍她的肩膀:"慢慢你会明白。"她连忙缩住肩膀,使她的手搭不住自己。她从重重衣袖里拉出表来看:"我得回家了。"

王学明陪她站起来,女孩回到矮柜那儿,丁丁这才发现矮柜上铺着一大张演算纸。王学明也看到了,说:"奋斗出六十分吗?"

女孩弹弹那纸:"等这张做完,差不多吧。"

王学明把手硬塞进裤子的屁股兜里,反剪着手:"那明天下午我坐你后头。"

女孩笑了下:"客满了,你和王斌决斗去。"

王学明说:"我坐王斌后面不就行了。"

丁丁故意走出几步去看墙上的画。上面画着一张黑木船,没有帆,帆都飘在船前面的天空中,一张红的,一张蓝的,一张黄的,一张棕色的,一张没有颜色的。再仔细看,船很小,但桅杆和帆都大得出奇。

然后他们俩走出咖啡屋。

这才发现天又阴了。

他们在那条柏树围起来的路上走,这会儿,才真正地像失恋的人了。没有话说。王学明几次都想说话,都又咽了回去,几次点给丁丁看他们的外语系,那是栋美丽的红楼,外面还有个小小的杉树林。那是他们的数学系,玻璃窗外能看见梯形课堂里有人趴在桌上,不知在写什么,还是根本就睡着了。丁丁总死样怪气地应:"是吗?"

又经过那座钟,王学明说那是上几届同学的毕业纪念:"有人说,这钟的模样,是埋葬了那些同学的灵魂。不过我总在想,他们有多少灵魂可供埋葬?"

丁丁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太造作了。"

王学明没说话,后来,到校门口了,她发现王学明又像从前那样,像他们第一回分手那样不出声地看着她。

丁丁重新坐上车,车仍旧空空的。这时她才发现车子向自己家的方向开去,家里又将重复昨天中午。她便在一个看上去挺热闹的地方下了车。

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刚坐下,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茉莉花呀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她连忙走出去,朝有歌声的地方去,那是家更小的餐馆,只有六个火车座。她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座位上,听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那歌声竟全然不像晶莹的碎玻璃,带着说不尽的,装出来的哭腔。她的心突然暗下来,像灯泡突然烧断了灯丝一样。

她眨着眼,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干干的。

这时候,她又发现身上没有钱,钱全穿在脚上了。

算算到了两点半,也实在是饿了,丁丁弓着背按自家的门铃。虽然她从小生活在这个门里,但却总也不能习惯这个门铃,我的一声,使人想起和办公室有关的东西以及景象。

来开门的,却是个矮小的女孩,丁丁一时认为走错了人家,那女孩也愣在门里面,丁丁发现她身上系了保姆用的围裙,便问:"你是学记团的顾峥嵘?"

顾峥嵘脸上亮了亮:"你真的是那个第一名丁丁啊?哎呀你住在这里啊?"说着她拿手捂了把身上系得紧紧的围裙,"瞧,我给你们家当保姆来了。"她说着笑起来,露出半边尖尖的虎牙。

丁丁一边往里走,一边反过身来看着顾峥嵘:"怎么会呢?我妈妈怎么把你找来了?"路过厨房的时候,她感到自己饿得马上肠子就要穿了,地拐到厨房里,但顾峥嵘却并没有跟进来,厨房桌上放着一堆妈妈昨晚洗好的白菜,水池里留着洗洁精留下的泡沫,什么也没有。顾峥嵘隔着厨房门看着丁丁在厨房里乱转,说:"我是下午才来上班的。寒假里我想看看别人家怎样生活,也看看如果我不上学,会怎样养活自己,就去劳动服务公司报名的。我才把你们家的碗洗了。"

丁丁无可奈何地找出乐口福和奶粉来冲,奶粉结起无数小白球在杯子口浮来浮去,丁丁还是喝了许多。她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杯子显得好脏。她闻到厨房里的那股油腥,拿手向四周指指,问顾峥嵘:"你喜欢一于这个?"那次丁丁数学竞赛第一名的时候,顾峰峰来采访,脖子上挂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上吊着一支钢笔,潇潇洒洒又不务正业的一个人。

顾峥嵘在围裙里耸耸肩膀:"人应该丰富多彩。"丁丁发现,她也梳了很光的一个额头,额头上有一粒青春美丽痘,脚上也穿了和丁丁一模一样的红鞋。

丁丁擦过顾峥嵘,回到自己屋里。抗美理在那张沙发里眼神遥远,她把腿捆在床上,膝盖上围着一条通了电的电热毯,她的手覆在额头上,一只大而修长的手。她抬起眼睛看看丁丁,丁丁发现她的眼睛仰视别人的时候,就没有仰视的意思,那眼睛大而金黄,就像她发辫的那种明亮的棕色,那眼睛是让烈日晒得异常透明的水注,反映着所有的景色和云彩。她的目光是温和、尖锐而且宁静的,丁丁发现,实在,眼前这个姑姑,比家里所有的人都要美丽一些,她穿着件旧红毛衣,使丁丁感到,她有一点崇高的样子。

抗美向:"到同学那儿玩得不好吗?"

丁丁把衣服脱下来扔到床上,然后再把自己扔到衣服上,衣服里还能闻到星星点点的咖啡味,她说:"没劲。"胃里的热东西渐渐使腹中温暖安静下来,丁丁觉得好多了,她看看抗美的腿,"你上次去看得怎么样?我爸说是你去串连时太小了,伤了筋骨落下的毛病。"

抗美点点头:"大概是吧。那时候我才上初中。"

"那时候大家都不上学,要去造反吗?"丁丁依稀记起一些寒暑假专门放给学生看的电视剧里,有这些镜头,当时爸爸说:"不像不像,一点当时的声势都没有。"妈妈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宣布废除高考制度,我已经去浙江美院考过了,躺在床上哭了一整天。"

抗美淡淡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吧,也有在家逍遥的。"

丁丁仰身躺着,由于太瘦了,仰身躺总不舒服。她想象了一下:"那时候你倒蛮开心的,不过现在拉清单了。"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权衡了一下,又说,"像我们,从小苦到现在,将来大概有只铁饭碗,做个人士人吧。"

抗美眼睛看着丁丁,在床上,她变成了薄薄的一片:"现在的人们怎样生活呢?仅仅认为有文凭就是人上人吗?"抗美的眼睛和声调里有一种极冷的不满和嘲讽以及无奈,丁丁好像被锉刀锉了一下似的,她说:"那不是建华姑姑皱纹一大把,还去补高中文凭吗?"

抗美说:"我们基地的那些小大学生,蠢得像猪.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对吧?这些话倒是真过时的,现在时髦的是人们为自己扒进些利益,推开些责任和损失。"抗美一弓一弓地抚摸让电热毯裹得好好的腿,一边摇头一边笑,"真他妈的。"

丁丁看着抗美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那脸上有些高原留下的粗糙的红晕,不细看,会认为那还是青春期的红潮,其实并不是。她在心里说:"精神了半天,才弄个三种人当当,真真热昏了。"这时抗美解开电热毯,从沙发里一跃而起,活动着:"舒服多啦!"当她伸展开来时,那长而结实的胳膊立刻带倒了放在柜上的相片卡,卡里放着丁丁领奖时爸爸给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丁丁咧着极像爸爸的一张大嘴尽兴欢笑,光着极像抗美的一个光洁额头,很智慧,很乘风破浪的样子。抗美扶起来:"啊,第一名。"她把相片放正,像军人那样快而重手重脚地穿上件便装,是建华借给她穿的一件新潮黑茄克。抗美穿着,突然迎着丁丁的眼睛瞪了一下:"咱也新潮一回,"说着拉拉袖子,"怎么看怎么像偷鸡的小无赖。"

丁丁咯咯笑起来:"就是让你回到童年的意思。"

抗美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裤缝那儿,犹犹豫豫地问:"好吗?好像气质上不合适。"'

丁丁说:"别穿了,不合适,反而弄得像乡下暴富起来的养鸡户。"

这时,顾峥嵘正在厨房洗丁丁的脏杯子,等丁丁迈着主人才有的自在步子走进她的房间,她才意识到那只脏杯子应该由她去洗。她就走过去洗。打开门,发现丁丁,最初的那种平等变得不平等的窘迫心情一闪就过去了,这会儿,她把手插在玻璃杯里擦洗着,感到冷凉的水哗哗地从手背回流过,心里有了种奇异的,令人振奋的昂扬心情。她的家在拥挤的平民区里,她从小没有妈,一样的中学生,她喝完扔下杯子就走,她却得把它洗干净,她在家休息,穿着新衣游荡,一脸尖子生的木然和傲慢,而她做保姆,顾峥嵘把众多灰姑娘的情节放在一块加工着,但却使她惊喜地赞叹自己:"我多么与众不同啊!"

她在宽敞的厨房里转了一个圈,心情很好地打开丁丁方才拿杯子的矮柜,迎接那里传出来的五花八门的食品气味,把杯子归到里面。

带着这样的晴朗心情,她洗了大堆的菜,只是到切的时候愣了一会儿,虽然家里没有妈妈也没有钱,但有奶奶和她清早就不停的唠叨,她还真没切过菜,偶尔在电视里知道切菜也有刀法的讲究。她翻开早晨丁丁妈妈切好的白菜比着研究了一回,她心里明白这儿不是美国,letmetry只能在心里说。又洗了大堆的衣服。到阳台上去晾衣服的时候,看到客厅墙上挂着一只青青的旧镜框,镜框里有张好旧的照片,爸爸妈妈和六个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张黄照片里竟然散发出一种明朗的光辉,使每个人都变得十分的稚气可爱,大概,那就是(文革十年史)里提到的美丽表情。顾峥嵘很快在里面找到了那棕发的美丽女兵。现在在班上,她也算得上是朵班花了。她想。到阳台上,她看到一队绕圈飞舞不停的灰鸽子。

然后吃好晚饭,洗好碗,等他们家里一房一房的人全洗干净睡下,她也去洗了,回自己的保姆小屋。那小屋真古怪,连灯都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式样,小铁床吱吱地在身体底下叫着。她把准备寒假读的(文革十年史)。(第二性女人)、(裸像)和(人论),统统从书包里请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有了这些书,她觉得这房间开始有戏剧性了,她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脸颊:"顶脱了。"

换地方睡觉,好像睡不着,她总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有时,是电话铃响,说话人的声音都很大,有股子说不出的大大咧咧的劲。她听到丁丁妈妈介绍抗美的情况,三十七八了,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可能三十八吧,这年纪做个低头哈腰的文书,太惨了,还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许是在介绍对像,三十七八,没有爱情。顾峥嵘在枕头上摇摇头,太惨了。丁丁妈妈说到抗美从前,军委幼儿园出来的,还提到顾峥嵘现在的学校,抗美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挺棒挺高级的过去,人拿一去不再回的东西装饰给别人看,太惨了。

电话在丁丁妈妈热烈的再见声里挂断,顾峰峰想了想晚饭桌上抗美一张心气极高的脸,她梳着种奇怪的发式,辫子像花冠一样盘绕在头顶上,像是好多年前的发式了吧。顾峰峰猜测着,她突然想到了白先勇写的(谪仙记)。

然后,她把抗美家这一页慢慢翻了过去。别人触目惊心的事,总只有一时的兴趣,而自己沉默着的未来,却是每晚睡前永远的题目。

她不会猜出来,为了使自己情绪高涨,丁丁在浴室里跳迪斯科。顶峥嵘只管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想着一个矮而精干的女孩,独自出来闯世界,以后,变成了一个仪态万方,手上戴了一个大钻戒的女强人,穿西装和长裤,坐在极大的写字桌前口述回忆录,她这样的开头:16岁那年寒假,我曾到一户人家去做了一寒假保姆,我认为,这是我从普通中学生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最初一步。那还是个死读书为挤进某个大学的时代……"也许,这般的语气,太像阿信了。那也该碰上一个革命者,革命者总那么倒霉呐。

半夜醒来,睁开眼,竟看到满地银光,顾峥嵘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在保姆小屋里,那是冬天的月光。月光的突然出现,使习惯了明天的顾峥嵘感到了不寻常,她爬出来弯下腰去看,果然是月亮,而且还是一轮满月,里面的桂树看得十分清楚,还有树下抬不起头来的忙碌的吴刚。月光像一股水流冲刷到顾峥嵘的身上,她伸出小而结实的手去接,突然地感动起来: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冲天飞起的鸟儿,她简直急不可待了,难道,她就不能像妈妈那样,最后立于所有人之上,连奶奶都目瞪口呆吗?她突然特别地盼望马上就天亮,她好去做她想做的事,去经受她所需要的磨练。把一个木呆呆的中学生模样扔得很远很远,把一个尖子生的骄傲扔得很远很远,她突然想到了近旁的丁丁,从采访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看不起她,她在满地的月光里看到她远远胜过丁丁,在丁丁变成又穷又呆的某个科学家的那一天。

她倒回到枕头上,对自己说:"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时代不同了啊。连我们伟大的哲学家都说,适者生存啊。"

这时,隔着走廊的客厅里,那老式的长座钟在报时,十二个响,但没有乌云遮住那月亮。钟声沉沉地在一团黑暗里,把这一天送到虚无中去,把虚无中的一天领到有声有色的人间来。

在排着老式的玻璃吊灯的屋顶下,除了顾峥嵘,还有一个人也在枕头上听这似有深意但又平淡的钟声,就是抗美。一开始抗美只感到一股股久违而又熟悉的东西潜过暗夜拥来,后来才发现是钟声带来的。它使她想起好远以前的少年时代,那是和建华学妈妈送的王杰日记以及毛选不肯睡觉所听到的钟声。她俩都特意披着件衣服,把第一粒扣子扣在颈下,就像江姐的样子。每每听到钟隔着走廊响起来,都想到又赚到一个小时,而满怀了激情。

一天又过去了,这一天一天叠起来的日子到哪里去了呢?除了感到它在心里在别人脑里在毁不了的档案里,怎样才能找到它摸到它?抗美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到月光下像掬水似地握着,这就是握住了这一夜的现在?日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第三节

在不夜的城市上空,浮游着一层湿湿的夜气,使路灯变得援俄而硕大,十二点以后,路灯像推倒的骨牌一般-一灭去,夜气立即变成灰白的雾气,这与月光搅和在一起的城市夜气阻缓了声音,使鸽子们在楼顶鸽棚里扑扇翅膀的声音放大变慢,响得很长,很长。

这样柔软但凄迷的月光浸进丁丁家的客厅,涂抹在那控大钟上。大钟响亮地朝前走去,那三只斑驳了莹光的指针仿佛完美了。不知道该说它显得更旧,还是变得新了些。

穿过夜雾,在更高更远的天空上,月光通明,把薄云都穿成了白色。吴刚清清正正地在里面砍树,一天复一天地砍那棵注定不倒的树,但他竟一天复一天地砍下去,在月明时,向世间展示他之所求。月亮的确亮得像一些晶莹的碎玻璃片。

这时,抗美听到了一些极细小的歌声,仿佛是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声音: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她支起身体,但歌声却停下来,只听隔着壁柜和墙壁,客厅的大钟在走。于是她又躺下,发现月光青青地涂抹在她的手臂上,变得古怪起来。她动动手指,发现手指像遥远的一个小人,无声地比划着什么,要倾诉什么,但听不懂。

渐渐的,好像又听见了那歌声在什么地方响起来,十分的凄凉,抗美仰在枕头上听着,脸上浮起一些笑。

而丁丁在做梦,梦境最初是杂乱而且写实的,她看见陆海明背着很沉的一只书包,从龙门楼走出去,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着。后来,看见许多练习纸,大张的,她甚至还清醒地提醒过自己,该做功课了,这么多天,统统地在抒情,实在的事一点也没干。

后来,隔着窗子看到从街上长出了巨大的树,树只管往上长着,很快就长到了她的窗前,她听到在树生长的吱吱声里有人惊叫,但她却并不惊慌,树枝突然挤破窗子,玻璃和铁条全像纸屑一样飘下来,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很疼,但极快乐,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树挣破树皮和叶苞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不断地坍塌下去。天色却明亮而厚重,有琉璃的黄色和从未见过的孔雀蓝,还有绯红在里面飞舞。接着,有树叶像兴奋的蛇一样吐着叶子尖向她伸过来,她发现树叶上的粗茎全像动脉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树叶非常之温暖。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东西"来了,好像等待了好久,心里一直热烈地响应着,但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心里也有东西突突地向外涌着,但她也只是知道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那片树叶很快地变大变厚,渐渐像张棉被一般,它蠕动着,发着声响把她包裹起来。眼前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热,像放到化学课的试管里加热还原的什么东西。她突然猛醒,想到2月29日,这是开学的日子。接下来的最后一学期据说是十一年半里最最重要的。

她便醒来。很惊奇地看到窗上很亮,好像黎明,然后再知道,是半夜很好的月光。

星期日六点半,厨房里乱成一团,由于顾峥嵘既跟不上丁丁妈妈的思路也跟不上她的速度,丁丁妈妈的声音总在一片铁器和碗盆的碰击声里尖锐地传出来,等好容易把一大锅汤放到煤气上,丁丁妈妈才抽身出来,这时候,不得不靠保姆的大家在对保姆的客气里,已经渗进了忍不住的火气。小婶婶乖觉地从厨房口跟到走廊里,软声对丁丁妈妈说:"累死了噢!啧啧。"

水池里和水池旁边的大塑料桶里头,装满了丁勋单位提前发的春节食品,死了的鱼和活着苟延残喘不已的鱼,冻得奇形怪状的鸭子以及鹅,还有一个看上去又大又恶心的猪肚,早化了冰,猪肚上有一大块乌青,仿佛猪在临死前吃了好重的拳脚,还有活鸡,总算丁丁妈妈说鸡就不要收拾了,明天拿到自由市场的杀鸡摊上去。

顾峰峰连忙唤了一声,连她自己当时都觉出,这一声"噢",是多么得好吃懒做。她把还活着的花鲢鱼放到水池里,放了些水养起来,花鲢鱼仍旧大仰着白肚子,只是微微动了腮,顾峥嵘把它扶正,它又翻过去,拿眼绝望地看着她。

丁丁妈妈转过头来吩咐:"小顾,那些丁勋拿回来的菜收拾干净,晾晾水,再放到冰箱里去啊。"

顾峥嵘应着,暗自朝躺在地上的鸭踢了一脚,吃是多么没有诗意而且没有止境的一件事呐!碰到春节,真正每个人都变成了灌肠。多么的堕落!顾峥嵘心里想,拿手去抚摸那条滑的鱼。

爷爷突然出现在走廊里,高声叫着丁丁妈妈,叫她赶快准备饭。丁丁妈妈转回来吩咐顾峥嵘说:"先把汤里的菜放下去,可不是快六点半了!"

顾峥嵘转回去切萝卜,红萝卜,白萝卜,放到巨大的排骨汤锅里。等丁丁妈妈返回浴室洗手,她才期客厅望望,里面没亮灯。脑里转过一张妈妈自信的含笑着的脸,她回过眼睛,把切好的菜拨拉到拌盆里。

这时丁丁从走廊里啪啪跑进客厅,撞到张椅子上,她竟然没有尖叫,接着往里跑。丁丁妈妈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嚷:"开灯呀,电死你!"

丁丁打开电视,映出来的,却是在假花里的一个作态的美丽小姑娘,她在唱歌。后面有人说:"不是这个台。"丁丁回头来,是抗美,她坐在最好的位置上,丁丁有点惊喜:"你也喜欢看啊?"

换了台,米老鼠正在变戏法,丁丁点点圆圆的米老鼠:"我最讨厌它,隔夜面包一样。"

抗美扑地笑了,用丁丁从来没听到过的亲密口气说:"损得你。"

顾峥嵘走过走廊,丁丁叫住她:"你不来看唐老鸭?"

顾峥嵘立即笑嘻嘻地走进来:"谢谢。"

随着啊——呕,唐老鸭肆无忌惮地在电视上开起了飞车,那车潇潇洒洒神气活现地一路向规矩人家扑过去。她们三个人都笑起来。电视忽闪的蓝光照亮了她们的牙齿。

客厅外面那群鸽子仍旧在飞。由于天黑,它们的圈飞得小了些,它们扑扇着翅膀——那个叫人类羡慕不已的东西,绕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很低,很规矩。

唐老鸭在恶作剧。

唐老鸭又在很抒情很陶然地想着母鸭子,他的四周飞荡了粉红色的心。由于他的人体,那在标准上的缺陷也变得可亲可爱了。他好像是按照他灵魂和肉体所需要的模样,尽兴活着。

丁丁妈妈在厨房门口问:"小顾,汤里的菜放下去了吗产'

顾峰岭欢声说:"放了。"

丁丁妈妈便去打开锅盖看,大声说:"场太多了,萝卜反而不会酥。"

唐老鸭意气风发地与大熊斗争着。

黄狗笨拙地在雪里走,翻着忠诚又狡猾的鼓眼睛。

顾峰峰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怎么活得那么痛快呐!"

丁丁妈妈走到客厅门口来看看,问:"小顾,少了条花鲢鱼啊,跳走了吧?"

顾峰峰动了动身体,说:"还活着,我把它养在水池子里,我马上就去杀。活杀好吃呀。"

丁丁妈妈走了,丁丁在一边拉了顾峰峰一把:"你就坐着别理她,一星期才半小时,就不住声地叫,像地主一样。"

顾峥嵘站起来,说:"算了,我干活去。"

走到厨房门口,就闻见里面一片蒸煮炸烤的怪味,缓缓地浓浓地扑过来,一如自家公用厨房里蹿出来的气味,顾峰峰狠狠地抓住花鲢鱼,那鱼呼地跳开去,撞在水池边,然后昏过去似地平躺下去。她心想:还以为出来看世界,比上学更有意义一些,这才叫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呢。

她暗自发了一个誓:将来也同居也要孩子,只是不要做主妇,更不结婚。

吃完饭,抗美就被丁丁妈妈叫到屋里,丁丁特别在门口探了探头,却被妈妈哄到她房间里,丁丁只看到抗美脸上有种特别的平静以及悠远。丁丁攀在爸爸肩膀上,拉拉爸爸的耳朵:"嘿,两面派,她们干吗?"

爸爸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大没小,我其实是世界上少有的真诚的人了,就你真诚?"

"她们干吗?"丁丁又黏上去问。

"给抗美介绍一个朋友,这回是老爷子亲自出马了。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抗美是小伙伴艺术团数得着的台柱子。我们上中学那会儿,抗美是宣传队数得着的。按现在的风气,不知有多少浪漫故事可演。"爸爸一步三叹地说。

丁丁说:"你又好写篇文章了,又好拿真名写吧?"

爸爸竟有些脸红,丁丁是从他眼睛的躲闪里看出来的,他敲了丁丁脑壳一下:"你这小特务!"

丁丁突然说:"你这笔稿费给我买车。我不要上大学还住校。"

爸爸说:"想得美。"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丁丁蹿到门口,悄悄拉开儿看到抗美和妈妈相跟着走到走廊尽头爷爷的卧室里去了。走廊尽头有盏壁灯亮着,是为爷爷晚上方便特意新装的,茶色玻璃灯,洋得土气十足,在那片沉沉的褐色门和黄黄的旧壁纸中间,像老式的中山装上缀了粒新潮的明黄树脂扣子。

丁丁的眼睛竟热了下。

她看到顾峥嵘的眼睛也飞过来,就迎着她走过去。

抗美坐在爸爸大写字桌前的矮凳上,许多年过去,走近爸爸的写字桌,她心里还留着些严肃和敬慕。那写字桌上,现在再不会有让爸爸挥手赶她走,告诉她那是些不让看的机密文件的纸了。写字桌上有许多废报纸,爸爸拿它们练大字。

爸爸身上仍旧依稀可看到些威信,特别是他在办公桌前的时候。许多年过去,抗美在他心中仍旧是朝阳般的、向日葵般的美丽和向上,他最自豪的,还是向别人介绍:抗美是我的小女儿。看到抗美,他总想象多年以前那样说:我们的江山是为你们打的,所以,好好的努力吧。后面一句话,也许不要说了,这种世道。

自从他不再工作,他像棵活着被伐倒的树,他就开始骂这个世道了。他觉得,真正的共产党员,已经全退休了,共产党变成了粉红色。

这次,选择的是他的老同事的小儿子,也是经历了插队,再当兵,再复员当工人,再考大学,留在学校里做助教。

抗美看到爸爸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相片,还是文革前老王开拍的,穿着取消军衔制以前的军服,太阳一般地高高在上。不知道妈妈如果活到今天,对自己的婚事会怎么说,抗美猜了一下,但没猜出来。其实妈妈前年才去世,但已经有了十几年的精神病史,她始终住在郊区的精神病医院里,始终没有清醒过。她去世了,这家里竟也并没有很大的悲痛,那个乌黑短发的革命者,在六八年就去世了。

丁丁跟进厨房,坐在小板凳上,看顾峥嵘杀鱼。她的手上已经鲜血淋漓,揪出一段段鱼肠子,好腥气。顾峥嵘虽然猜到了丁丁的苦心,但还是因为有人陪她干这种活,而高兴起来。她说:"我还采访过一个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呢,好像和你初中一届的。"

"谁呀?"丁丁伸出一只小指头去拨拉鱼泡,外面的电梯轰轰响了一阵,又上去了。

"庄庆。"

"庄庆呀!从前我们一间寝室的。"丁丁轻轻叫了声,"她考到女中去了,英文挺好的。"刹时她心里有点不适,在龙中时庄庆的功课几乎和宁歌一样差,而且整天晕乎乎的一点不用功。

"她在女中组织了一个党派,叫金剑党。"

丁丁笑起来:"可是热昏了,共产党共青团还不够吗?什么金剑党。"

"你真一点不知道?我们记者团搞了不少报道。"顾峰峰说。

"我不大看报。"丁丁说。

"庄庆她们专门在学校里帮助小同学,和欺负女中学生的流氓打架。"顾峥嵘把破好的鱼拎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着鱼身上的血污。她想起头发剪得极短的庄庆,她看到庄庆时,她已经是全校闻名的人物了,在教师办公室里,她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直求顾峥嵘:"你不要写了好啦?不要写,这事我下回再也不做了。"这使打算采访一个济世英雄的顾峥嵘大失所望,她盯住她看,但庄庆坚持埋着自己的眼睛。

"真的啊?"丁丁想了一下,"怎么会呢?"庄庆在龙中,宁歌自杀以后,一个朋友也没有,整天鬼魂西行一样,弄得全寝室的人都一开始同情她,后来厌烦她,再后来谈她。她总像合唱里一个走调的声音。"她们学校该给她处分了吧?"丁丁问。这样保送大学,可是没有门了。

顾峥嵘又转过来破花鲢鱼,花鲢鱼还顽强地活着,在地上时不时一蹦老高,顾峥嵘抓住它,它就滑出去,再抓住它,它又滑出去,最后只好一剪刀戳破它的肚子。血立即淌下来,那样子活像屠杀,顾峥嵘不敢伸手拿鱼,丁丁也离得远了些,说:"你要死,你的双手沾满了鱼的鲜血。"

门铃突然大作,丁丁蹦起来去开门,在走廊极黄的灯下看见一个矮小而且很瘦的男人,头发稀稀拉拉的。丁丁突然心里抖了一下,硬着声音问:"你找准?"但身体不由地让开,让开的同时,用自己遮着厨房的方向,这使那个男人很难走进来。她听是妈妈从里面跑出来,轻声招呼他,声音轻柔无比,丁丁还是看见,那人穿了双嵌皮的棕色高跟鞋。

抗美想起了小时候去疗养地,看爸爸妈妈和苏联海军一块跳舞的情景。爸爸的腿上有子弹伤,跳起舞来总有种特别的缓慢和沉着,而妈妈则像盛开在土地上的望日莲,他们的军服闪烁着荣耀和历史。

甚至连爸爸都在桌边欠了欠身。

抗美觉得什么东西又破了一遍,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掠了掠鬓上的头发,她觉得那儿有点松了。

她听见丁丁妈妈热烈地让着茶让着糖和瓜子,还说:"你们俩都当过兵,该有不少共同语言。"她感到自己脸上笑了笑。那人牛一样地喝着茶,然后,看着丁丁妈妈点头:"啊,她当了不少年头兵了。我那时在成都,空军机关里,没大吃苦。"

"那后来庄庆说了为什么要结党营私?"丁丁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脸上竭力不露声色地问。

"后来嘛,我觉得我这次采访都好像写通俗小说了,"顾峥嵘把鱼胆剪得稀碎,鱼肚子上印出一大块青黄,"我晓得女中不让庄庆说什么,她在那种情势下也不敢再说什么,羞还来不及。我就走了,我觉得她像被脱光了衣服示众一样,真可怜。后来,我到校门口去寻她,星期天等到了,她又求我,还把入团申请书拿出来给我看。她直说:"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我说:"我知道你的学校不理解你,我觉得你该评个三好学生什么的,你比她们都棒。我给你呼吁,还不行?"

她看了我半天,说:"算了吧。"

"最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不合作。"

顾峥嵘把鱼按在一片狼藉的报纸上,才刮了一下鳞。那鱼突然甩了下尾巴,把顾峥嵘和丁丁全吓得叫起来,丁丁摆着手说:"你等会儿吧,等它死绝了再干,这样太残酷。"

顾峥嵘哼地笑了声:"你真孔老二。"

丁丁用肘碰碰顾峥嵘:"还没说完,我那老同学。"说到这里,她突然怔了怔,想起了总喊他老同学的王学明,这里面有多么亲切,有多么遗憾,又有多么轻慢?

顾峥嵘说:"你那老同学说,怕将来碰上文化大革命什么的,翻出来说她组织反革命小团体,背一辈子黑锅。"

丁丁哈地笑了一声,顾峥嵘也张口结舌的样子:"真莫名其妙。"

这时妈妈从屋里出来,走到丁丁身后,惊奇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丁丁站起来攀住妈妈,悄声说:"那人一点不配抗美。那人像只小种鸡。"

妈打了丁丁脑袋一下:"你懂什么!你不好好考试,上大学,也落到找这种女婿的田地,你以为怎么的?现在不管什么鸡,人家也是讲师了呢。"

妈轻轻巧巧地回自己屋里去,好像一把卸下去千斤担子。

顾峥嵘在背后说:"庄庆真是让两个时代挤得扁扁的一个人,你没见她现在脱水黄瓜的样子。"

丁丁转过脸去,看到灯下那条鱼,鱼腮还在楚楚地动着,呼吸着最后的潮湿空气。她说:"真正罪过。"

丁丁的爸爸和妈妈在自己屋里互相拥抱着,丁丁妈妈把头往丁丁爸爸肩膀里钻了钻,她说:"连丁丁都说不配,那人太俗气。"她闻见丈夫领口里的伯龙剃须水气味,挺不错的男人气味,她心里难得充满了知足和庆幸,全是一样从那个时代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她自己算算,也真能算得上吉星高照了。她想了想抗美在矮凳上那张仍旧算得上美丽的脸,她脸上呈现出来的坚忍和悠远,又对丈夫说:"真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抗美越过那人黄软头发的头顶,看着妈的相片,丁丁妈妈特意调整了灯光,光线低垂而且柔和。她突然想起她去插队那会儿,妈从隔离的地方让人押着来送,车站上插队的人们哭得生离死别,妈只是用力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好好干!"

睡到半夜,丁丁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抗美枕头上,枕着她散了一枕的头发。头发里有股女人的香味,不是任何香水可以代替的香味,幽远而甜暖,像早先爸爸从南边带回来的熟木瓜的气味,使丁丁突然想到,如果是个男人睡在抗美的头发上,那人一定会写出极肉麻香艳的诗来。而抗美只好给自己这么一个瘦女孩不经意闻到,丁丁感到十分抱屈。

丁丁拿食指摸了一下枕上的头发,它温暖柔韧,仿佛一只停在那儿的小鸟翅膀,突然的有了些心酸,丁丁眼睛才一热,眼泪就跌出来,竟像火烧一样停在眼眶里,她惊奇地想:干吗?这是干吗呢?但却突然听到一声在夜里极响的哽咽,她连忙把手抽回来,躺到枕头上,这才明白过来,这本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颗眼泪沿着眼角和鬓角慢慢滑进头发里,像有水渗进泥里。她仰面躺在抗美深夜熟睡中发出的发香气味里,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漂浮在深不见底的忧愁河里,那水很盛。

第一次醒来,听见楼下谁家养在阳台上的公鸡打鸣、那公鸡早被城市和汽车弄昏了头脑,每每夜间车过去,就用走调的嘶哑声音叫唤,但也许心中也对天气十分疑惑,总叫到一半,像拖了长音停下来。在城市的声音里听到这声音,顾峥嵘朦朦胧胧地想:真是要过春节了。

她努力想醒过来,但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睁开,呼吸也变不了,仍旧是那又深又甜的,像有手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由于从小就没有妈妈,她和奶奶睡在一张大床上,奶奶的手粗糙而且关节粗大,拍在身上沉沉甸甸的。从小她就知道妈妈是个很不要脸的烂污女人,奶奶说起妈妈,总咬紧了牙根。爸爸是个从不说话,只埋头吃饭干活睡觉的人,他从来不提起妈妈的事。妈妈便变成了一个从不还嘴的受气包,慢慢的,顾峥嵘心里竟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情,像是为妈妈抱不平,妈妈便变得十分的哀婉秀丽,仿佛芳汀,有时她可怜自己没有妈妈,有时又觉得也是个不平凡故事很好的开头,而暗暗盼望着故事精彩地展开去。

果然有故事,妈妈夹着外国烟外国服装和外国化妆品的种种奇异走到奶奶家的小巷里来,背后远远的街面上,停着一辆白色出租车,那种大宾馆里豪华又干净骄傲的车,一切像电影或传奇故事一样。她很慢地向妈妈走过去,并没哭,而是欢笑。妈妈是南边特区里最大的化妆品贸易商。妈妈是谢尔顿故事里的女人了,芳汀有了翻天的大变化。连奶奶都闭住了嘴,只是恨上加恨。

想到妈妈,顾峥嵘越发地感到应该醒过来,她睁开一只眼睛,小屋的角角落落里落满了熟睡着的黑暗,窗上白了。她想该起来了,趁去买早点的时候锻炼身体,想着想着,却又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是听到大门响,她先吃了一惊,然后想到,是抗美跑步去了,这一家人,个个全是睡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在走廊、浴室和厕所里横冲直撞一阵,各自为政吃了自己一份饭,然后上班去,只有抗美,每天都天一放亮就起来,问她干啥去了?她总说活动活动,难得像新兵出操一样。顾峥嵘一直叫抗美阿姨,她在她脸上看到许多细小但牢固的皱纹,沿着鼻沟,沿着脑袋,沿着太阳穴四周,她心里想:不知抗美这把年纪这样的处境,还锻炼做什么?为了那双踩移了跟的高跟男鞋吗?时时把自己刀刃一样磨硬着。

她怕再睡着了,便猛地一个仰卧起坐踢散了被子,又是一个阴阴的捂雪天,寒得像穿了冷水才洗好的湿衣服。她连忙套上毛衣,毛衣是妈妈从南边给她带过来的,漂亮而且十分暖和,据说要两百多个港币,还是爱斯基摩毛。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责怪妈妈这许多年抛弃她,现在又用钱来买她的爱心,她甚至有点仰慕妈妈的生活道路。如果将来她也成为这么的一个妈妈,她会愿意的。顾峥嵘用那种心里充满理想光芒的女孩的那种轻快和利索穿好衣裳,她感觉自己是那种雄心勃勃的洛克菲勒似的人,提上红鞋时,她想到丁丁也有这样一双鞋,一定也是她妈妈给买的,牌子也正宗的。丁丁轻而细弱地穿在脚上,全然体会不到球鞋的精神,顾峥嵘原地跳了跳,心像渐渐被胀起来的气球一样,充满了对丁丁在前途、心理和家族上的全盘胜利感。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刷牙洗脸,呸呸地吐着牙里渗出来的血丝,心想,最好不要生白血病。然而生了白血病也是个浪漫的故事吧,我在蓝海里的白船上,怀着一个未竟的伟业。

她在厨房拿牛奶瓶,拿饭盒,厨房里还留着吹不散的油烟气,排烟机上全是冷冷的棕色油渍,看了让人心烦,难怪西蒙波娃要说,女人最可怕的差事,就是终生与灰尘肮脏以及磨损做无望的斗争。顾峥嵘想了想妈妈在一身这种气味的奶奶面前,以浑身最高级的香水气味拥抱自己,表示了一个不守妇道而不耻于小巷的女人最后的绝对胜利,她不仅从油烟气里跳得远远的,而且得到女儿对母亲的钦佩,这对长大到十六岁的女儿来说并不简单。她心里又充满卧薪尝胆的激动。应该说,顾峥嵘是个心情愉快而且乘风破浪的孩子,她早早地就从分数和名次底下解脱出来,去追求未来社会中强人的人生理想,她早早地就对丁丁脸上的那种高傲、苦涩、自卑以及忧心忡忡又分分计较混合成的苍白怀着骄傲和嘲笑。

这会儿,开了一条小缝的丁丁卧室里仍旧一团昏黑,她喜欢拉很厚的窗帘,把自己夹头夹脑地裹起来,而顾峥嵘却喜欢大开着窗帘,在天光下入睡,一睁眼,就能看到星星和夜空。丁丁还在睡,她像一棵长在屋檐下没有阳光的白得出奇的西瓜秧。顾峥嵘想起了她家初秋时那个瓜籽发出的小芽,那时候她把它捏在手里,才一碰,它就变成了一小团浆水。

她轻轻走到大门边,想到丁丁还在毫无知觉地躺在被子里而她已经眉清目秀,开始新的一天,她心里滚过一阵开心。

她极轻地拉开大门。

天下着小冰粒,朗朗地打在公寓门口的玻璃披厦上。空气又潮又冷,街上湿漉漉的,梧桐愈发地枯黑,天上连马云都看不见。街拐角的洋铁皮亭子前站着送牛奶老太婆,穿了好厚一件蓝棉祆打着伞。顾峥嵘叮叮当当跑过去,把空牛奶瓶放下,对老太太说:

"还是老规矩,阿婆,我去买好油条回来拿。"

老太太点点头:"罪过啊妹妹,小小年纪吃这样苦头。"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只是怜借地看她,顾峥嵘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跑开几步去,老太太说:"穷的人穷死,富的人富得重工也用起来。妹妹,开点工细出来去买双棉鞋穿。"老太太在伞下突然愤怒起来,紧紧地摇晃满头银发,"旧社会也不过这样子娶了。"

顾峥嵘笑起来,旧社会,多么远的事呐!一路感觉着老太太放在她背上的温热眼光,如果将来有一天像妈妈一样衣锦还乡,一定再到送牛奶老太婆这儿来,老太太一定觉得灰姑娘的童话变成真的了。

也许最无动于衷的就是抗美了,她看不中这个,当然,别人也看不中她。现在是抗越,决不是抗美,要是她去美国捞世界,这名字怎么向美国人解释呢?只好说拒绝美丽吧,不过她是美丽的,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樟脑气味的美丽,像〈文革十年史〉里那些挂满像章的人脸上发出的美丽。然而除了让人惊奇地发笑,还有什么呢?

顾峥嵘一路向前跑,寒风凛凛地吹过她的短发,她想象头发像黑色翅膀一样飞扬扑扇,身体在内衣的摩擦下已经发热,内衣也是妈妈带来送给她的。羊毛的,轻而保暖,紧紧裹在身上。每一样东西,妈都告诉她,这是名牌,还用一点不在乎的口气告诉她,这套或者那套衣服惊人的价钱,妈并不看重她的功课和学校名次,只是告诉她:人最重要的是奋斗的能力,这远不是读书,特别不是在中国目前教育制度下的学校可以培养出来的。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转着手上极大的一个钻戒,那是个意大利货,很配妈妈的胖手。

顾峥嵘常为自己感到庆幸:她不是丁丁,也不是那些争读琼瑶的小家碧玉,她是只鹰。世界是她的。小冰粒很合适地击在她面颊上,舒服。

她沿着人行道一路往前跑,前面是个街心公园,那儿有些绿树,有深如黄的矮墙围着,街上依旧没什么,她想大概一个阴沉的捂雪大早就把许多人吓在被窝里了。她沿着人行道跑进街心公园,她像摩托骑手那样斜起身体,冲下公园的通道。突然树里有只小鸟冲上天空,顾峥嵘感到脸上有片凉凉的小东西贴了贴,雪下大了,雪花在半空里打横着飘扬下来,而她的领口一股一股地透出热气来,她突然感到有种巨大的愉快像热水莲蓬头一样对她的脑门,她的全身直冲下来,她蹿上一张空着的石头椅子,像雪一般冰凉的灌木叶拂到她脸上,舒服,而且对城市女孩来说充满诗意,但顾峥嵘却停不下脚步,她感到身体里有匹健壮的小马在血脉里奔腾,它是什么呢?那匹小马一样的东西奔腾着,简直使她的身体感到了一种十分快意的疼痛。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沿着白色的道路向前跑,下雪天使污染的一切都得到清洗,树重新焕发出了树的清新气味,只是雪变得肮脏了,好容易接到手里的雪花上,有点点黑东西。即使是这样的雪,也使天地间有了种天地原本的宁静。

顾峥嵘感到自己像把看不见的火把一样猎猎燃烧着,通红的,顶着金焰,简直美不胜收。她惊喜又有点恐惧地摸摸头顶,头发湿了,她几乎能听见那火焰的燃烧声。最近,她时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它使她心里突然地宁静又明朗,变成一片天际的鲜红色,非常纯正的深而浓的红色。

街心公园里只有一个老头,他穿了很厚的衣服,顶着伞来散步,据说雪中的空气有很多的负离子,他就来了,但一路抽着一支香烟。他看见了顾峥嵘,一个穿着球鞋奔跑的黑发女孩,脸让雪和冷空气刺激得通红而万分娇嫩美好,在雪里热气蒸腾地撒欢。

顾峥嵘向喧闹的市场跑过去,脚下的土地已变得泥泞而且乌黑,炸油条的小摊远远地散发出了香气,她掏钱先为自己买了一根。

捧着早饭回到楼里,电梯工睁着没睡醒的眼睛,脸色焦黄地坐在高脚木凳上,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个很要打扮,但又有说不出拘谨和小气的女孩,穿了茄克,拿了热水袋烫满手的冻疮。顾峥嵘站到里面,但电梯工就是不肯为她一个人单独开上去,自从知道她不是来过春节的客人,她总有种很不得让她走楼梯上去的不耐烦。顾峥嵘偏偏把鞋伸到她那双大兴的尼克鞋旁边去。

终于她把电梯开上去了,电梯慢慢经过一层一层雪天里沉郁的走廊。顾峥嵘突然想,这里住着的人们,他们的荣誉和享受,甚至气派都将被代替,也许,就是被她所代替。就像那时贵族被新兴的资产阶级所代替一样。

丁丁妈妈拿着头刷来开门,她不肯给顾峥嵘大门钥匙,总对她说,家里有人在,用不着麻烦了。丁丁妈妈眼下有些青青的暗影,她总拼命刷她的头发。

奇怪的是抗美没像往常一样回到家。

"我以为抗美呢?外面冷吗?"丁丁妈妈拿眼看着顾峥嵘问。

顾峥嵘说:"不冷。"

她把牛奶倒进锅里,放到煤气上。

丁丁妈妈拿着头刷跟进来:"刚才有电话找你,是个女的。"

顾峥嵘欢呼了一声:"我妈妈!"

"你妈妈在宾馆工作?留的是宾馆的房间号。"

"嗯。"顾峥嵘接过丁丁妈妈给的号码,看到她那一脸不相信的模样,便说,"我妈是清洁工。"

"你妈妈说想让你明天下午到她那里去,请半天假,我答应了。你把菜上午准备好,晚上我回来烧就是了。"丁丁妈妈说。

"谢谢。"顾峥嵘回答,她一边把那纸捏在手心里。

牛奶开了。丁丁房间里传出托福听力的声音,顾峥嵘也拿耳朵捕捉着每个单词的含义。

从卧室的沙发到走廊电话旁边,抗美的腿突然不痛了,但却没有了感觉。电话铃一遍紧一遍地响着,像是责怪着什么,抗美望着它,仿佛它在急躁地微微颤抖。

丁丁裹在蓬蓬的大羽绒衣里,从她妈妈屋里探出头来,温和地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来接电话?"

抗美看到丁丁脸上叫数学练习纸弄出的皱褶,摇摇头:"不碍事,我活动一下就好。"

差一步就到电话旁边,电话突然叮叮地呻吟了一声,不响了。抗美拿起来,只有拨号音,嗡嗡地响。她把听筒放回去,站在旁边等着。由于下雪,走廊里充满了明亮寒冷的阴影,冰箱就在近旁响着,像一只蜂箱。抗美靠在墙壁上,突然她想到了一幅叫〈四月的爱〉的画,她感到自己这时的模样十分像一个苦等情人电话的傻女生,在半透明的冬日走廊里,像画一样。她直起身来,感到一些笑又浮在脸上,像一些雪浮在外面的枯枝上。

电话又响了。抗美抓起电话,线那头传来一个非常清脆又柔和的声音:"抗美在吗?"

抗美疑疑惑惑地问:"你是大猫?"

那边咕咕地笑:"真好记性,你杀回来啦?"

抗美仍旧疑疑惑惑地问:"真是大猫?你的声音真一点没变,像冷冻起来一样,大猫。"

那边突然唱起来:"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抗美仿佛就站在少年百合唱团大教室里的木头梯凳上,外面是个大阳台,夏天阳台的石柱上缠满了淡黄色的蔷徽花朵和发红的精巧树叶。

那边说:"挖地三尺和红奶奶也在我这儿,我们想晚上来扯扯,你有空吧?还叫了原来宣传队的那帮子,好久没聚了,咱们都快几年没见了。"

"你们来呀!鲁野来过,带了他那宝贝儿子。"抗美说。

收了线,抗美慢慢活动着腿往回走,想起红奶奶的胖而酥软的肩膀,她那时总戴一截长长的红袖章,从联动同学那儿要来的,她总让那些平时为一分两分卡得她眼泪汪汪的老师叫她红奶奶,那豪情满怀的样子噢。红奶奶的手上有一个一个粉红色的肉坑。腿果然又活了。

房间里生了红外线取暖器,有种慢慢燃烧的电线气味弥漫着,她小小心心地扶着木头椅子去检查一遍电线,什么也没有,全好好的,只是她心里对这电的玩意有说不清的恐惧。初中时,只学到木头能隔电而已。那时每天都认真去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心里充满了国家大事。她坐回到椅子上,辐射扳把电发出来的热量一阵阵打到她身上,膝盖很快觉得暖和了,烫了。但她不觉得暖和,没有木柴干裂发出的啪啪声,也没有火焰燃烧的气氛,她总觉得那温暖来得那么不真实。窗外还在下雪,而且越下越大,纸片般的飞舞,像从高楼洒下去的大把传单。

到了下午,抗美便有点心不在焉,总走到阳台外面去看雪。雪小了,街上的雪早被踩得稀烂,人们的自行车总驮着冻得死硬的鸡鸭鱼肉往来,行人心绪恶劣又匆匆不停地来往,的确要过年了,仿佛平凡的日子也将在过节时加劲展示自己,吃啊,买啊,弄脏,擦干净。抗美赶紧转开眼睛。天上没有鸽子,鸽子像些黑屑一样,沾在一片洁白而且深厚的屋顶上。屋顶上的雪美丽极了,像一个一个沙漠里的白沙丘一样,铺到天边。天仍旧白着,但抗美能感到它轻了好多,果然,不一会儿,雪也停了,云也开了,西边拉出几条金红的云来,让人想到太阳正在那儿,只是隔得很远。

吃晚饭时,丁丁妈妈问:"没电话来?"抗美说:"有呢,大猫他们晚上来,还有红奶奶。"她特意看了一眼丁丁爸爸,他正很辛苦地越过鸭子去夹青菜。青菜是顾峥嵘炒的,有一点糊,他把焦黑的叶子扔到桌上,唔了声。原来,红奶奶追求过他,他是大学红卫兵组织的笔杆子和雄辩家,有许多女孩喜欢他,但只有红奶奶严肃地说了,但却被拒绝了,以一个严肃而且男孩子尊严的眼神。

丁丁妈妈还看着她,这时抗美才醒悟过来,她明白了为什么到下午连爸爸都亲自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她摇摇头,转脸给顾峥嵘布了一匙芹菜就鱼:"小顾,不要客气,你这年龄正长着呢。"

大猫第一个到,在走廊里看到大猫仍旧圆圆的脸,仍旧圆的眼镜,抗美和大猫都不由发出了尖叫,丁丁从屋里跑出来看,大猫腾出一个手弹弹丁丁的脑门:"小丁丁吧?长这么大了!"

"你可没变。"抗美拉着大猫走进客厅,大猫扬扬手里的大衣,走到客厅旁边去摸了摸,大声嚷嚷起来:"衣架还在这里啊!从前我把雨衣挂在这里,滴了一地水,让你家阿姨一顿臭骂。"她说着把衣服挂了上去。

走到客厅里,抗美特意打开平时不开的大吊灯,顿时,金色的明亮灯光洒满了又高又大的客厅的每个角落,像一朵巨大的单瓣花。从小家里的孩子就被告知这个吊灯点亮,需要点许多灯泡,用许多电,而每个人都应该节约而不应该奢侈,只有爸爸妈妈的客人来,才点大吊灯。在抗美心里,大吊灯亮着才是过节。她们俩在灯光里彼此看着,眼睛里全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重逢时才会有的亲切,那份亲切在成年女子眼睛里,会有种母性的温情,大猫帮抗美把一缕额发抿紧,说:"你真漂亮,你才是真没变。"

"还漂亮呢?"抗美摇着头笑。

"是军装漂亮些,到底是军装。"大猫拍拍抗美的背。

大猫突然顿住,脸也红上来,拿手摸着膝盖。抗美拉了她一把:"干什么?"

"我忘了换工作裤,上头尽是我儿子的尿。"大猫移开手,放到鼻子上闻闻,抗美看见,果然裤子上还湿着,接着又看到大猫的额上焦黄焦黄的,她说:"没事,又不是相对象。"

门铃一遍一遍地响,女孩般的尖叫声一次一次响彻了走廊,客厅门边的衣架上边挂满了围巾、大衣,走廊的大灯也打开了,抗美在那些依旧的嗓音包围下,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在家里排练串连宣传的日子。

红奶奶瘦得像一片木片,头发上烫了许多小卷卷,只是嗓子还是那样无遮无盖的洪亮,看到小民,仍旧有点敬畏和无地自容。不知为什么,人的嗓音总是身体里最难因为境遇而改变的东西。

大家在走廊和客厅门口彼此拍打着,男生们拿臂撞着彼此的身体,喊着那些绰号,那些像磁带一样记录了一些故事的绰号。就是他们这些人,一块从苏州步行到北京,赶上毛主席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就是动动要挖地三尺找国民党电台的"挖地三尺",在接见时把全队的全国粮票全挥舞丢了。

第四第节

大吊灯使每个人都变得美了些,它明亮而柔软的光线美丽地照亮了他们本应该过时而且潦草的衣饰,使它们变得随意而且亲切,它灿烂地铺开了玻璃雕花造成的小片小片的灯影,有种梦般的气氛在墙壁上,在老式的公家租用的皮沙发上,在那幅延安的大画轴上滋生出来。旧时的同学彼此看着,说话声渐渐低了下来。

小民提着装水果的篮子放到中央:"今天全是宣传队的啊。大伙自己拿吧,现在也不主人客人得要让吧。"

抗美把水果倒在大餐桌上,苹果四下滚去,她说:"让什么,二十年以前,连一个壶里的生水都抢了喝。"

大家各自摸出刀来削皮,"挖地三尺"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了个放到鲁野那儿,从那时起他们就有了契约的,只是后来变成了没结尾的故事。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少年宫的小伙伴艺术团,早先,他们是那里出来的,"挖地三尺"又回去当合唱队的指导了。她对一堆苹果皮撇撇嘴:"现在的孩子娇得水豆一样,一唱有力度的歌,就像皮球没打上气。"

是啊,那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少先队队歌〉,每次演出都唱得满鼻子汗。抗美笑嘻嘻地想。

大猫远远地插了一句:"就是,现在的什么迪斯科,二十年前我跳'亚非拉'时就跳了,现在倒变成了八十年代新潮流呐。"

有人听着笑起来。

有人扬起声音问"挖地三尺":"你又去少年宫,没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开始有点,老找像大猫一样的嗓子,想给他们排(长征组歌》,可找死也没有。后来也习惯了。"

"大猫,再给唱一个。"抗美突然把大猫从椅子上拉起来,大猫笑着看着大家,嘴里说:"好久不唱歌了呀!唱什么?可唱不好了,听了你们别失望。"

鲁野拍着桌子:"唱吧唱吧,现在什么封资修都有,就是没有《长征组歌》,唱来听听。"

"挖地三尺"点着大猫说:"还是唱'抬头望见北斗星',那段最好,和那首诗正配到一块去了呢!"

抗美遥遥念出来:"遥忆当年送沙果,江青阿姨多爱我。"

大伙全笑起来,红奶奶拿指头抹了把嘴:"难道是三种人不是。"

抗美笑起来,把落下来的头发抿上去。"挖地三尺"嚷起来,仍旧极细极尖的嗓子,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别闹了,听大猫唱,看大猫没情绪了。"

大猫的歌声突然飞扬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突然,"挖地三尺"和鲁野的声音加了进去,他们俩脸上展开了腼腆的笑容,又好像是种不好意思打扰,但实在控制不住的抱歉。很快,许多声音参加进去,那就是当年的合唱部分,红奶奶把抗美身边坐着的低声部拉出来,自己坐到抗美身边,那低声部便拖着浸了水,一动嘎吱响的皮鞋站到低声部的鲁野身后,大伙彼此看着,笑着,很快,已不习惯张大嘴唱歌的嘴唇自然地张大了,神经也不再紧张,眼神里,有了种像晶莹的破玻璃片样的光芒。

抗美紧紧握着红奶奶的手,一双很硬的女人的寂寞的皮肤紧张的手。

这时,合唱完了。这才互相看看,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挖地三尺"说:

"索性我们好好唱一次,按两个声部排好队唱,把(长征组歌〉连着唱下去,鲁野,你还记得中间的朗诵吗?"

鲁野往后一仰:"朗诵就算了,不如多唱几支歌,大猫最拿手的还是(我们的田野〉,唱那个吧。"

"挖地三尺"点点头,她返过身看看大猫,大猫站在客厅中间,满脸飞红,眼睛晶莹,如梦如幻地看着她,她连忙说:"还有那个,那个,'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大家按照声部重新坐好,大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唱了一句,大家都叫起来:"太高了。"大猫看着大家,说什么也不敢自己起音,鲁野陷在松了弹簧的沙发里拍打他又瘦又硬的大腿:"我来起,大猫才叫没用。"

起了音,大猫接了上去,到了合唱时,抗美发觉她张开嘴的时候没有声音,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浸满了咸咸的东西。她听着同伴的声音整齐地响起,甚至到了他们在宣传队特别处理过的那句合唱中突然的独唱,也没人忘记,抗美像乘在一条向前飞快滑行的小舟上,那小舟按照好像早已遗忘但却全都新鲜的回忆飞快向前滑下。两岸尽是陈旧而温暖的桔黄色景物,有巨大的树和极红的太阳,全融汇在金色的浓重空气里,仿佛是夏日夕阳才有的浓厚而芬芳的空气。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里面滋生和欢笑,但她看不到它,摸不着它,但的的确确,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她张着嘴,无论怎样努力,都发不出丁点声音。她只是合着伙伴的节奏用力点自己的头。

头上的大吊灯在眼里化成了光彩的硕壮的花朵,许多的尖瓣,全是金黄色的,那一定是向日葵,是她从小就喜爱的花:一种最为纯洁的花朵。

丁丁出来倒茶,这时电话响了,是个声音窄而亮的男人,找丁丁妈妈。丁丁把林子放在冰箱上,在一片依稀听出些训练有素痕迹的歌声里,低了低嗓子问:"喂,喂?难呀?"

那人说:"我是小龙。我最近要出差,就这两天,系里有名额公派出去,政审也挺严,我估计没有什么问题,家里人也都还清白。所以,嗯,以后大概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小丁那儿,麻烦你说一下吧,丁伯伯那儿,我也不再通告了。"

丁丁看了眼客厅半掩的门,里面的人正唱完一支歌,彼此看着,脸上惊奇。抗美在那群人里微微笑着,丁丁这才发现抗美常常并不是真正的微笑,她真正的微笑,有一种烧红了的煤块的焕发。

丁丁对着话筒说:"那么,就见你的鬼去。"

放下话筒时,她觉得自己的膝盖悄悄打着哆嗦。她捧着自己的林子,慢慢路过灯火通明的大客厅,走到走廊暗处,走回自己房间。桌上仍旧放着她最痛恨的作文纸和作文参考书,她宁可做数学也不愿意做作文,她总觉得没有可写的东西,没有可写的事和感情,她把林子踏在桌上,本来就很满的茶水溢出来,打湿了作文纸,那纸立刻变得像块破布,她把它从桌上拾起来,纸上没完全吸收的水流下来,果然滴到参考书上,书又变成了破布。

顾峥嵘也在自己的保姆小屋里做作业,自从抗美他们在客厅里唱起来,她就把自己的小录音机关了,那时,成方圆正在唱(茉莉花)。原来,她是很喜欢这支歌的。后来,她又把位子移了一下,抬头就能从走廊拐角的门上看到客厅的一半墙。客厅的厚玻璃墙透出黄黄的灯光来,那年代久远而泛着些黄色的玻璃,被灯照亮了平时看不见的花纹,竟是一朵一朵单调的单瓣花,只是当它们被那样照亮,而且隔着飘荡歌声的昏暗走廊,那单瓣花变得有种说不出的宗教情绪。

她那样看着,仿佛心也有点肃穆起来,想到圣诞节时,早早混进教堂里,深夜,在烛光里,听唱诗班在楼上唱哈里路亚时的心情,脊梁上有点紧起来,心有些旷远和沉静,仿佛走在半明半暗的大片野地里,天色却灿烂,广大,高。

丁丁捧着热气萦绕的杯子慢慢从眼前走过,在黄灯的背景里像一根风里摇曳的狗尾草,长在一片杂草之上。

那些歌声是顾峥嵘没有听到过的,但却在心的某一部分感到熟悉的,仿佛还有些极其遥远但却没有阻断的亲切,她想也许是胎教时的结果?或者是母亲少女时代听过留下的痕迹?她不是叫峥嵘吗?这是一个文革中常见的名字呐。歌声里的东西使她在微微恐惧里,还有一些仰视。她第一次觉得这一条虽然多年过去,但仍旧充满了大家风范的走廊,这半边泛黄但仍旧高贵结实的厚玻璃花墙,总有种不容她忽略的东西。

她像个飞翔的小鸟,这时停到一个楼顶上,此刻她才发现,天空深处,还有别的鸟儿在飞。她便仰视它们,那些蓝天里移动的小灰点。

她走出自己的小屋,到厨房拿出乎日他们家待客的茶杯,洗干净,放到大托盘里,冲上茶叶,想了想,又在另一个林子里冲了莫珍,这才发现开水不够,她连忙准了水放火上烧。过了晚饭时间,煤气很足,蓝色火苗嚯嚯响着。在厨房看不见客厅了,只听见有个轻柔爽朗宛如少女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抗美,你真越来越像林红了,就是和林道静关在一个牢里的女共党。"

有人笑起来。

又唱了一首歌,歌的曲调那样悲凉,但歌词却像一些金箔,田里说远飞的大雁,把远方人儿对恩人毛主席的想念带过去。通过长长走廊的回旋,在煤气火苗的声音里,望着一些准备好了却没有开水灌进去,完成一杯茶水的杯子,顾峥嵘直觉得心被清澈无比的冰水一阵阵冲刷着。

水开了,冲了茶和果汁,她端了沉重的大托盘走进走廊,走近客厅的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的那大画轴被吊灯照得十分庄严,全不像第一天看到时的灰尘扑扑。画轴下坐着抗美,抗美的红红面颊和闪亮眼睛被棕黄的沉重发辫环绕着,变得远而陌生。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推开门。灯光立刻沐浴了她,她仿佛一下子被一朵大花的娇嫩而结实的花瓣拥抱起来。屋里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却觉得在那些突然被擦得很亮,简直和苍白的肤色和平庸生活磨砺出皱纹的面颊不相配的眼睛里,她变成一个赤裸了身体走向一个莫名圣殿的女孩。

她把茶托放在许多苹果皮旁边,那些苹果皮散发着愈发芬芳的苹果气味,仿佛比一只完整的苹果更加强烈好闻了。顾峥嵘原想就势坐在这些人中间。她抬起头来向抗美笑笑,但抗美却很客气地说:"小顾,谢谢你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人,多少年前就在一个碗里吃过,渴不着他们的。"别人也都对她客气地笑。顾峥嵘却已经在那客气里看到了茫然和急躁,就像一个孩子马上就要打开礼物包,却被毫不相干的事突然打扰时的表情。那个叫鲁野的,离顾峥嵘最近,但却没去看茶杯一眼。

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从天而降。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

陆海明吗?同学六年,并不知道彼此往心里走的门在哪儿。也许陆海明会来庆祝他的胜利。

庄庆吗?她一定痛恨着宁歌去世的那晚,她在蚊帐里嘤嘤地哭,而自己却吓得踢开门仓皇而逃。那次由于自己的尖叫,吓得整个一层楼的女生都纷纷尖叫着碰开自己的房门,全楼都在这样没心肝的响声里摇晃。说什么呢,而且?

那么,小学里的同学,大家隔得那么远,大家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门传来的歌声一样,有声音在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丁丁看到一棵树上摇下一些雪,那些雪顶着一小片极亮的月光纷纷扬扬而落。月亮是永远的,它的明亮使丁丁感到很温柔、很悲哀。那种大大天里只有一个月亮的悲哀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丁丁的整个身体,她只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一小块面颊,那块皮肤被抚弄得腻滑温暖,像一小块上好的软缎。她轻轻摇动自己的身体,拍着自己的身体,一层层浸来的悲哀里,她感到她原来是这样疼爱着自己,像疼爱一个尝尽委屈失败的小女孩。她想起在爸爸桌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条瘦小的狗对着大月亮拼命嚎叫。那时她问爸爸要,爸爸说等星期天写好了文章就给她,但星期天她早早地返校了,也把这幅画忘记了。她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又是星期天六点半。厨房里堆满了各家单位发的年货,许多冻得死硬的鸡,张着嘴的鸭,血头血脸的青鱼扁鱼和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鱼,全堆在水池和水池旁边的地上,看到那些东西,总使人感到悲哀和惊讶:人原来要吃这样多的东西,人原来要吃这样脱的东西。

客厅门关着。抗美、丁丁和顾峥嵘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她们都感到长沙发合着唐老鸭的节奏抖动不停,只是不知是谁干的。唐老鸭一弹皮弓射破了米老鼠的戏法气球,她们都笑起来,唐老鸭的蓝衣照亮她们的牙齿,一些结实而整齐的牙齿。

顾峥嵘跟着自己的妈妈钻进宾馆的出租车,那车是豪华型的,扶手上有窗子开关。车里很热,散发出宾馆特有的外国气味,一些烟,一些化妆品和一些说不上什么的温暖气味。顾峥嵘发现妈这次戴了好粗的金项链,像根压扁的链条。妈亲爱地看着她:

"好吗?在这户人家?"

"还好。体验体验。"顾峥嵘拿手抚摸了一下妈的那根金链,凉凉的,一看就知道,妈的生意一定又赚了,妈每次赚了,都为自己买一样新东西,披挂在身上,仿佛勋章。妈骄傲地仰脸笑了。

她说:"下午和江苏、香港的人一块谈笔皮毛生意,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贵重的收藏品是什么?金子、红木和皮毛,又是笔大生意。"说着她钟爱地看着顾峥嵘,"可惜你还没这个需要,要不然我真想给你买辆车,就买辆和这个一样的。"她拍拍软垫。

这真是辆好车,坐在里面,便感到自己像个要人。顾峥嵘拿手按在down上,玻璃无声地滑落下来,闻得见车外冬天的风。妈说:"你坐过这车?你知道一按就行了?"

顶峥嵘点点:"不是写着吗?"

妈搂着顾峥嵘的肩膀,骄傲地笑了。顾峥嵘看到妈妈的鼻沟里留着些没有擦匀的粉,粉衬得沟纹和毛孔颜色更深了。妈妈到底老了。妈妈年轻时是个饮食店的女工,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卖馄饨的窗口,据表哥说,爸爸就是在那个窗口认识妈妈的。那时只是说妈妈像男人,爸爸像女人,妈妈那时不能擦粉,妈妈的脸总使顾峥嵘想起一碗极烫的馄饨汤,然而妈现在供应所有的时髦女人的最时髦的化妆品,妈自己也像时髦女人那样享受,用它们盖住年轻时留下来的皮肤。

缓缓斜上去进大门的时候,有目光复杂的眼睛从敞开一点的车窗里往里挖,妈紧紧搂着顾峥嵘,顾峥嵘心里几上几下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搂抱过她,大约,这就是诗人们和歌唱家们说的妈妈的怀抱。

妈付的是兑换券,因而司机极客气地从车里道出来一句:"欢迎再来,小姐。"

妈牵着顾峥嵘的手走进大门,有保安小姐向她们亲切微笑,是和茶色玻璃大宾馆配套的亲切微笑。妈说:"我住锦江不自在,那种老房子叫人说不出话来。我最喜欢华亭,大,气派,现代。"顾峥嵘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飘飘地走进谢尔顿的电影里,伴音的,是妈妈极细极高的红皮鞋跟,妈走得不太轻快。

到了妈的房间,她就把那鞋从脚上拔下来,光脚踩到地毯上,那脚像下到场里的薄皮小馄饨一样,舒展开来,变宽变粗了,变成一双亲切有点蠢相的妈妈的脚。顾峥嵘看着妈妈微笑起来。房间里很乱,衣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揉在一块,空调嗡嗡响的地方,晾了一条红花手绢。妈在箱子里翻出还没有拆包的一叠衣服扔到床上,说:"我先接你来,让你准备准备,收拾掉一点学生气。你先去洗澡,换上衣服,再去下面做做头发,我给你些钱,你去酒吧坐坐,呆会儿我们大概在那里谈生意,你先演习演习,到时候别显呆了。"说着,妈妈很满意地叹了口气,做生意难啊!

峥嵘探过去撕开包得极严的彩色玻璃纸,抖出一条长长的羊毛红裙来,那裙像南美人一样打了许多大褶,波浪般地在摆动。抬眼看见妈妈仰在沙发上,抓着一只鞋,深深地看她:"我就想看到你拆我给你的礼物的模样,我真看不够。"

顾峥嵘笑了起来:"妈妈,谢谢你啊!这裙子真好看。"

妈揉着脚,把脚裹什么似地裹小了塞到鞋里:"诗里怎么说的?冬天没给你的,春天全会给你端来。"

顾峥嵘没说什么,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有很大的不变形的镜子,很白的但不刺眼的墙壁,很舒服的,像个人躺卧时形状的浴缸,顾峥嵘真觉得在这些东西包围下,她的身体美得惊人。她放满一浴缸水,热水多起来的时候,水就发出微微的蓝色,她把自己泡进去,头仰在浴缸上,撩动水的时候,那水波漫上来,拨动着脑后的头发,这就是女强人带来的享受,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她想起丁丁家同样宽大,但不豪华也没热水的浴缸,感到心情渐渐昂扬起来,就像是迎风猛蹬着自行车那一刹那。

她哗地从浴缸里跳出来,裹在大毛巾里扭动了一会儿,感到浑身都干了,便去衣架上换衣服。妈给她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那些细细的,满是花边的黑色穿到身上,顾峥嵘突然感到了内心的微微裂纹,那是细布的白乳罩和软软的白短裤所无法替换的,那原本结实而柔软的身体突然有了许多的风情。顾峥嵘连忙套上内衣,再穿上黑色绸缎和假珍珠缀连的毛衣和红裙,打开门,发现妈妈已不在屋里,大概先安排去了。浴室门后放了一双红皮靴。顾峥嵘把靴子抓到手里,那靴子恐怕不是国内货,好轻。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团揉得稀烂又团成一团的面巾纸,旁边还有一张用过的,想必还觉得没利用够,顾峥嵘拾起两团纸扔到烟灰缸里,心想:到底是卖馄饨出身的妈妈呐。

她放好妈给的一张大票,把靴子穿好,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紧绷绷的又软软的身子好像都被提起来了。她走过走廊,从清扫房间的服务生身边撩过,礼貌地给她的被单小车让路,走廊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又像电影开场。红靴的女强人在谢尔顿大酒店的高楼上急急走着。手里提着合同和公文。还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在大厅里遇见了妈妈,妈妈身边是个矮矮的大胖男人,头秃了,好像眉毛也有些秃,眼睛虽小,却被多肉的眼皮紧盖着。妈妈的嘴张得很大地对他说笑着什么,她能听到妈的广东腔,妈是祖传的上海人呐,那个广东腔里有种殖民买办气,顾峥嵘心里暗想,那所有操着广东长腔的商人,都永远不能成为第一流的,真正高级的商人、她远远地看着妈宽颧骨的脸,看到了妈在这大厅里显出来的平民气,那所有的外国货都盖不下去的平民气或者说小商人气。一时,她醒悟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望和伤情,她的心仍旧平静,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会比她出色许多。

妈妈看到了她,妈妈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她拖着那香港人的西装袖子迎过来:"何先生,我来给你介绍我的小姐啦。"

那香港人把顾峥嵘的手捏住,轻轻地摇了摇,而顾峥嵘却用力捏住一满把,利索地抖了一下,即放下。香港人睁开极亮的眼睛说:"小姐这样的人才,帮助你母亲发大财啦。"

妈在一旁拍着顾峥嵘的手臂说:"我让她来见见世面,许多事情还是要早锻炼起来的。你何先生不也是很早就出道,现在你不是有名的精明佬啊!"妈说笑着飞快地转着眼睛,"和你做生意,不敢喝酒呐。"

香港人哄地笑起来,去拍妈的肩:"你也是有名的女强人啦。"

经过的欧洲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顾峥嵘看到了一个黑发蓝眼睛的女孩,她像一道清水一样淌过。顾峥嵘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倒拖着一车行李,穿着和她早先一样的红球鞋,那鞋快快活活,纯纯清清地向前走远了。

妈引着他们往酒吧里去:"我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下江苏方面的程先生一起来吃饭,便饭便饭。"

香港人又大笑起来:"的确便饭。"

酒吧里幽幽地亮着些灯,外国气味更浓了。墙全用毛茸茸的威尼斯纸贴着,桌子是白白的,点着长而闪烁不停的白蜡烛。

来了咖啡,妈把一条鼓鼓的蛇皮钱包放在蜡烛旁边,搓了一把手。香港人很响地搅着杯里没化的糖,妈用匙尝了尝:"唔,不甜呐。"顾峥嵘却后背笔直地坐着,把匙子放在小碟里后,拿起杯子来轻轻喝了一口,她感到身体在黑内衣里辛辛活动着,像短跑运动员撑在起跑线上时那样提起,她拿眼沉着地看着香港人看不到喉节的胖脖子,觉得自己是在和某公司打着交道。而妈妈像美国电影里拍过的中东石油国来的那些商人。

一杯咖啡喝完的时候,妈妈和香港人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特别的表情,就像顾峥嵘小时候看斗鸡时那两只鸡的眼神,互相的傲慢,互相的试探,互相的征服欲,还多了一层,互相的讨好。到逼近价格问题的核心时,香港人突然把那颗光光的大头转向顾峥嵘:

"小姐还在读书?有意经商吧,我看小姐目光如炬,地阔方圆,是个好材料。"

妈妈逼近的气氛橡皮球破了眼一样松下来,妈说:"还在读书,是间好书院。'"

"内地也叫书院了?"香港人特别惊喜地问,眼睛骄傲地刺向妈妈,妈妈立即有点脸红,她说:"按照香港的说法嘛,实质是一样的。"

顾峥嵘说:"书院比较中国式,内地叫学校school,和西方学校一样的叫法,我在highschool,就是高级中学的意思。"说着她也把眼睛骄傲地刺向香港人,"我总要接受完高等教育再经商。没有经过严格的现代化训练,很难成艾科卡那样的巨头。你说呢?"

香港人哈哈笑着:"好志向,好志向。"

峥嵘快转过头问妈妈:"这儿可以点歌吗?我要听歌。"

妈招手叫来服务生,顾峥嵘对那张脸说:"要轻柔些的歌,最好是中国的民谣,我累了。"服务生笑着记下桌子,走了。

妈和香港人像重新对上口的螺丝帽和螺丝钉,又开始彼此往里拧。

顾峥嵘头上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凄凉的歌声:好一朵美丽的荣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顾坤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那声音像水一样滴到她的头顶上,她觉得那儿有点湿,有点凉。

妈和香港人的声音和歌搅在一起,就像石头和糯米搅在一块一样无法人口。

顾峥嵘找了借口出来。回到妈妈住的那层楼,楼面上没有人,没有声音,窗上的茶色玻璃使太阳变旧了,天更阴了。走到长长的走廊里,只闻到淡淡的外国香水气味和外国香烟气味,仿佛里面还有外国人的狐臭。顾峥嵘走在里面,一点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仿佛裹在什么东西里。这儿连窗都不见了,只有茶色玻璃罩起来的灯,和一扇扇的门。门都关着。

突然前面一亮,远处的门开了,跑出一个穿红色紧身毛衣的女孩,短而齐的黑发,蓝得像天一样的眼睛,她敲敲另一扇门,跑进去。

门又都关上了。

顾峥嵘站在那儿看着空走廊,突然脑子里浮出一句话:青春多么好。

丁丁家这时一片狂欢。先是丁丁听到门铃响成一片,好像坏了一样,丁丁正好愁着做饭的问题,抗美好像学会了她的一套,早早地说声散散步去,就走了。她于是很心烦地去开门。门一开,只见妈像挨抢了一样气急败坏,而且一把抓住丁丁的肩膀。越过妈的肩膀,丁丁看到电梯缓缓开上去。

妈妈于是叫着说:"丁丁,丁丁,考验你的时候真正到了。"

丁丁挣脱开妈的手:"做啥?做啥?"

妈从丁丁身边挤进门,扯紧丁丁的胳膊。原来学校刚刚打电话到妈妈单位,告诉她,今年有极少一批公费留学名额,学校决定推荐丁丁去参加留学生考试。让丁丁马上到学校去,老师已经到了。

妈的眼睛闪着光:"留学呐,丁丁,到国外去拿学位,最好不过了。"

丁丁被妈妈拉到房间里,换上那件红羽绒衣,妈跑回到自己房间,呼地一下把一双桥棉皮靴扔到地上,也是红色的,样子真好看,像北欧人穿的那种,妈说:"本来留着给你过年穿的。"

丁丁穿上靴子,靴子里很柔软。

妈推着丁丁后背:"快去快回,妈马上给你请家庭教师。"

走到电话旁边,突然电话直跳起来,拼命地响。妈给丁丁打开大门:"去吧,去吧,我来接。"

丁丁突然停下脚,轻轻拉住妈妈的胳膊:"妈,是真的?"

电话铃在妈妈背后急急叫着,歇一口气,再呼唤,再歇一口气。

妈把丁丁抱在怀里,丁丁感到为了抱住她,妈踮了踮脚,妈的身上有股户外的清凉寒气,妈抱着丁丁的头,把它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珍惜地摇着它,她闻见丁丁头发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女孩清而淡的皮肤香味。

丁丁看着妈妈肩后的长走廊,下午的太阳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她放声大哭起来。

电话像吃了一惊般,跳了一下,安静下来。

妈妈一边轻拍着丁丁,一边泪眼朦胧,她看见电梯无声地路过她们这一层,空空的,仿佛一个空棺。电梯升上去了。电梯并重新变成了黑洞。

电话又急跳起来。

丁丁抬起身体,擦一擦眼睛:"那我走了。"

妈伸手揉揉丁丁的面颊。

电梯没有来,丁丁对它的恐惧重新浮上心头,她对妈摆摆手:"我走下去,你快给我找老师,还有,告诉他我的程度,在新概念第四册二十课左右,最好要年轻的。如果学校请了老师,大概我就去住校。"

妈跟出来,丁丁又摆摆手,指指电话:"你去接它,烦死了。"

丁丁很快地跳下一阶阶楼梯,楼梯刚刚擦过,湿漉漉的。她拐了一个弯,看到那条地上的红船了。

妇接通电话,是抗美借公共电话打来的,她走着,走着,突然两条腿都不会动了。一点都动不了。

"瘫了?"妈不相信地问。

抗美在电话里不相信地回答:"我不知道,就是不会动了。怎么会呢?我怎么回家?"电话里,她的声音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丁丁起先以为是因为哭过,眼睛没恢复正常,后来,她觉得很异样,当电梯在电梯井里隆隆地下去以后。楼梯上静得任何声音都没有了,照在楼梯窗上的阳光也被玻璃外厚厚的灰尘隔成了土黄色,楼梯里格外的寒冷昏黄,和外面的明朗天气,仿佛是两个世界。

接着丁丁听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那支《茉莉花》,这次,歌声清楚了一些,她只觉得声音很熟,但想不起来。她慢慢往下走,手里紧紧捏着妈塞给她的钱,让她坐出租汽车去学校。她紧拴着那几张纸票。一定有人就在近旁唱《茉莉花》,一定。

拐角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脸很苍白,眼睛像静静燃烧的煤块,她默默地看着自己。这时,她又发现那女孩身上的一切都是黑白的,遗像的那种颜色,丁丁叫了起来:"宁歌?"

那女孩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丁丁并不害怕,慢慢往前走,她感到自己心里,其实是很亲切地动了一下。

宁歌踩在那条红帆船上。在她近旁,在更深的楼梯角下,丁丁看到一只黑猫,就是那只黑猫,宁歌最害怕的,到现在还一直跟着她。

丁丁松开手里的钱,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她感到自己的新衣服装奉着发出新衣服的气味。她看着宁歌的眼睛,想起三年以前她送宁歌的遗物回她家,看到她的相片,那双眼睛,吓得逃窜出来的情景。

她对宁歌说:"请你原谅我,宁歌。"

说着她站起来,擦过宁歌黑白着的身体,慢慢走下楼去,她又说:"你知道我的,宁歌。"

她这时明白了那声音是宁歌的。

她回过身去,仰视着楼梯上一派土黄光线里的宁歌,又说:"我好像也有点知道你了。那黄山男孩要死要活地悔,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对吧?"

丁丁听着自己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和别人说过什么。

到了街上,丁丁叫下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去龙中。"

这时,她看见一只极大的黑猫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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