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凶猛 - xp1024.com
《南朝凶猛》


正文 第一章 泪奔的青春

公元363年4月16日,那天没有战争,没有名人死去,有一个孩子钻出子宫,面向世界大声啼哭。没有人知道他的一生将会怎样,但传说中,他是天上的战神。

(注:采用公元纪年,是因为那是个皇帝批发兼零售的年代,当时神州大地上光提得上号的国家就有五个(东晋、前燕、前秦、前凉、代),年号有七个(隆和二年、兴宁元年、建熙四年、甘露五年、太始九年、太清元年、建国二十六年),在同一年有的皇帝死了,有的皇帝继位,因此年号多了。)

说刘裕是裸奋哥,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他有个很牛的祖宗,楚元王刘交,刘交有个更牛的大哥——汉高祖刘邦(《宋书·武帝纪》),这是按照地球任意两个人都可以通过六个人产生关联所进行的推理,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不过刘裕似乎并不太感冒他那位斩蛇起义的祖宗。以至于年号也不会照搬。

和所有伟大的帝王一样,后来的史书上都会有一些极端天气记载。比如刮风啊,下暴雨啊,冒香气啊,天上星星闪啊,到处放白光啊,反正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刘裕先生也不例外,据说,这夜的产房通宵被神光所罩,满堂红亮,还有甘露降在了刘家祖坟的树上,即“神光照室尽明,是夕甘露降于墓树”(《南史·宋本纪》)。

但他的父亲京口(今江苏镇江)丹徒功曹(县长秘书,科级干部,在当时=刚刚能解决温饱问题)刘翘却很不爽,因为儿子刚来,就把老伴克死了。

没了女人,不是问题,问题是没奶。家里穷,更买不起牛奶、羊奶,刘翘越想越郁闷,再加上儿子克死老母,大大的不吉,生活的压力和封建迷信的毒害,让情绪无处发泄的刘翘举起孩子就要做出一些极端不和谐的动作……

这时候,一个英雄母亲出现了,刘裕的姨妈,把自己刚一岁的儿子刘怀敬的奶给断了,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哺育了这位未来的英雄,并且把他带回赵家抚养。

也许通往成功的道路总是铺满荆棘,我们可爱的裸奋哥同志(本义,拒绝引申)一出生便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这也让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因子:谁爱我,我就爱谁。当然,这句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谁恨我,我就恨谁。

付出总会有回报的,刘裕后来变成成功人士,进入上流社会,对当年没奶吃的兄弟十分照顾,先让他当了会稽太守之职(就是绍兴市长),之后又升任尚书(国务院某部委的部长)。

可他这位兄弟脑子有点问题(估计是没奶吃把脑子饿坏了),能力低下,民主选举通不过,但是真名士自风流。刘裕毫不避讳自己的任人唯亲,是姨妈辛苦拉扯我长大,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本,提拔个智力低下的亲戚怎么了,谁要是再反对,我就让死去的姨妈把他带走(见《南史·列传七》)。当年的姨妈要是能听见这句话,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会很欣慰了吧。

那个时代,小名特别喜欢用个“奴”字,排行最末的,就取名小奴(王荟);希望强壮的,就取名豹奴(桓嗣);出生齐地的,就取名齐奴(石崇);崇道信佛的,就取名僧奴(孙腾);个性强势的,就取名棘奴(冉闵);推崇华夏的,就取名黄奴(陈叔宝),等等。

而刘裕因为寄养在姨娘家,所以取了个名字叫“寄奴”,就是这个“寄奴”,让人想起了亲情缺失,让人体味到生活的艰辛磨难。

但刘裕用他自己的行动告诉别人,虽然命运负责洗牌,但玩牌的始终是自己,无论你抓着怎样一副烂牌,只要秉承“钢七连”的宗旨“不抛弃,不放弃”,最终也能让一个悲催的名字响彻华夏五千年的天空。

来吧,刘寄奴,既然每个人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一样的,就让这个过程无限精彩吧!

老娘死了,生活还得照旧,于是老爸刘翘按捺不住空房的寂寞,又娶了个过气县令的女儿萧文寿,县令之所以肯把女儿下嫁,原因很简单,门当户对,都是穷人,再加上女儿实在老大不小了(22岁,在当时属于资深剩女)。

客观地说,小刘裕的女人缘还是不错的,不管是姨妈还是后妈,都对他不错,很不错,后妈很快便鼓捣老公把刘裕接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并且还恩赐给了刘寄奴两个弟弟,老二刘道怜(凡人)、老三刘道规(猛人),补充一句。刘裕原名刘道成,改名原因不详,可能这个裕字有发达顺利的意思,考虑到当时改名手续异常简单,可能和现在选车牌喜欢用“8”一样,冥冥中寄托着一种期望或心理暗示吧。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基层公务员刘翘同志在娶了两个老婆生了三个儿子,经历了生得起、养不起的尴尬之后,终于在生活的重压下撒手人间。因为贫穷,买不起棺材,只能找个山上土堆埋了了事,“贫约过甚,葬礼多阙”。

后来刘裕当了皇帝,便有马屁精们来到埋葬刘翘同志的丹徒县候山,精辟地赞叹到:这真是个有天子之气的风水宝地啊!

由结果推原因,浅薄!由屁股推祖宗,无耻!

这是一个平凡到平庸的人,他对历史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没有摔死那个未来气吞万里的皇帝吧。

老爸死了,长兄为父,年幼的刘裕早早地体味到了生存的艰辛,就像一个作家所说:生活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而是上帝交给你的事实。

为了有口饭吃,为了生存,为了孝顺后妈,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刘裕的童年做过多种职业,种过地,砍过柴,打过鱼,卖过鞋,还兼职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一次山中砍柴,刘裕无意中发现了一种能够医治刀伤的草药(估计砍柴不留神把自己砍了,就像吃饭不小心咬了舌头,属于误伤),后来行军打仗还经常用这种草药救治受伤的战士,战士们因此亲切地把这种草药叫做“刘寄奴草”,这种草药还被大医学家李时珍收录在《本草纲目·草部》中,以皇帝小名命名中草药,也算蝎子——独一份了。

可不管做什么,都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书),累没少受,钱没赚着,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吆喝着那些破烂草鞋,叫卖一天也不知能否赚回一顿够一家四口的晚饭。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卖的是草鞋,还是寂寞。

看着身边那些纨绔子弟整天无所事事,喝酒唱戏逛窑子,刘裕的内心是不平衡的,但他把这些不平衡深深藏在心里,也正是这种隐忍,让他冷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个冷酷的世界,使他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同,没有童真和幻想,只有一团火焰,只要时机到了,便可燎原。

我曾经问过一个朋友,为什么喜欢玩偷菜那么弱智的游戏?他的答案很简单:因为能升级,无限地升级。

我听完后感慨非常,现实中也有官二代富二代,一出场就应有尽有——但这样也好,我们这些草根将会体验到有更多升级的快感,也许是一种自我解嘲的精神鸦片,但有希望人才不至于太沦落。生活也是这样,生下来,就必须活下去。

刘裕也很快体验到了升级的快感,他成家了。

刘裕的童年虽然营养不良,但并没有阻碍他的发育,他身高七尺六寸(相当于现在的1.83米),这在普遍缺衣少吃五短身材的古代,绝对是个鹤立鸡群的大个子。至于风骨奇特(宋书语),恕我直言,没看出来,倒是只见一个健壮的农家大叔(参见刘裕画像,顾恺之版)。

萧文寿真是一个很不错的贤惠母亲,不仅为了三个孩子没有改嫁,还亲自操持刘裕的婚姻大事,让他娶到了自己第一个糟糠之妻——臧爱亲。

臧爱亲,刘裕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朴实而又伟大的女人。她视刘裕为自己生命的全部,赡养老人,照顾弟弟,操持家务,开心着丈夫的开心,悲哀着丈夫的悲哀。即便生活艰苦,但她毫无怨言,任劳任怨,亲友邻里讥笑刘家的落寞,她却总是温柔陪伴在丈夫的身边,给他安慰和鼓励,用她的柔情和胸怀,抚慰着刘裕孤独的豪情和放纵的野性。

二十多岁是男人一生最暗淡的时光,要什么没什么,而二十多岁却是女人一生最好的时光。珍惜身边的女人吧,她们是用最美好的时光陪伴你度过最苦闷的日子。

这句话刘裕不一定听过,但一定很懂。都说女人的柔情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武器,刘裕早已被这份深深的夫妻之情所感化,一辈子都对发妻念念不忘。

等他称帝登上成功之巅后,更是不立皇后,而把皇后的桂冠永远地留给了早逝的妻子臧爱亲。

一个男人,有个有奔头的工作,有个疼他的爱人,一生就足够了。有工作,早晨八点到晚上六点都是充实的;有爱人,晚上六点到早晨八点都是开心的。这就是成家立业。

成家了,该立业了,烦恼也就来了。

公元383年,东晋政府很开心,因为打赢了著名的淝水之战,前秦的百万大军(这是实数)在谢安老爷子的运筹帷幄下,在刘牢之、谢玄等一批虎将的横冲直撞下转眼灰飞烟灭,但有一个人很不开心。

刘裕很不开心,因为他二十了,又升级了,当爸爸了。

刘裕的女儿叫刘兴弟,从名字上看就应该知道刘裕毕竟没接受过高等教育,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是很重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女儿很好,非常好。

但他还是不开心,因为老婆在接生的过程出现了点问题,以后很可能都没法要孩子了,也就意味着“兴弟”只存在于幻想当中了。

这也不是太大问题,毕竟那个时代没有一夫一妻的限制,只要你有本事,娶多少个只在乎你小宇宙燃烧的程度和荷尔蒙分泌的速度了。问题是现在一家人已经有一顿没一顿了,富贵不能淫,那只是幻觉。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二是得到了。

没有孩子拼着命在造小孩,而孩子真的来了,随之而来的便是生存的压力,那可比小孩的体重沉多了。

很明显,刘裕不愿意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这份压力面前低头,他是个负责任的儿子、兄长、丈夫和父亲,自己是穷二代没关系,绝不能让自己孩子变成穷三代。

事业是男人的春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让人发情好久。

刘裕很早就懂这个道理,现在他要把这个道理变成真理。

这个世界很堕落,老实说穷人比富人更容易堕落,因为穷人没有拒绝堕落的筹码。刘裕同志堕落了,不是他不想走正路,实在是正路太难走,比歪路难走多了,要不怎么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呢。

正路走过,当过农民,干过个体,还给寡妇挑过水(他后妈就是寡妇),一双勤劳的双手不但不能致富,反而混得越来越无地自容。这真是现阶段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

而那些世家子弟们,整日喝酒嗑药(寒食散)吹水找小姐,还起了个相当高雅的名字——清谈,一群明明下流的人,怎么凑在一起就变成上流社会了呢?

生活是一枚不可解剖的蛋。把壳打破,汤汤水水一塌糊涂。我从前有个坏习惯,喜欢站在路边看过往行人,每走过一个衣着光鲜的人,我就会在心里揣测,这光鲜的衣着之下,会不会有大面积的红肿溃烂。现在我把这习惯改掉了,因为我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了。

几段唏嘘几世悲欢,可笑我命由天不由我!

说刘裕“勇健有大志”,所谓勇健的意思可能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意思。身大力不亏,打架锻炼了他强健的体魄,杀人估计他那会儿没干过,但在他拳脚下伤痕累累的应该不在少数。

而大志的意思应该就是爱吹牛吧,大话空话很多(经常把自己塑造成龙啊蛇啊之类的怪物),锻炼了他的口才,但没办法,这个世界是平的,是看结果的,你吹得再牛再好,结果你还是个下三滥。就在这岁月蹉跎中,刘裕变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社会青年,俗称混混。

应该说刘裕找到了组织,他在混社会上真的很有天分,就是那种一下子频道对了的感觉,自从吃了江湖饭,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很快他就凭自己的拳头和口才在京口一带有了名气。名气大了,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都很有用,因为很多人都认识他,起码听说过他,这对未来发生的事情很重要。

但光做老大也没用,混江湖的,还混得那么穷,实在是太没面子,于是他疯狂地迷恋上了一门手艺——赌博。

赌博这个东西来钱快,当然,去得更快。可刘裕赌博和别人还不太一样,别的赌徒是为了赌而赌,而刘裕则是为了家人而赌。虽然目的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于是可爱的刘裕同志经常早晨五点鸡都没叫就工作,晃悠了一天,混了点钱便拿去赌,凌晨一点鸡都睡觉了他还要出来贡献博彩娱乐业,从这时间上看,他就不愧是范仲淹的前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人都有欲望,赌博无疑是激发人欲望的最上乘手段,赌博有句行话,小赌怡情,大赌发家;但赌博中又有另一句话,十赌九输。

刘裕输了,输大发了,输了整整三万钱,还是当地一霸大地主刁逵的钱,至于一个大地主为什么能和一个身无分文的草鞋个体户赌这么大,史书没说,不过我们能推知一二。

第一,刁逵=黄世仁。

第二,刘裕想玩空手套白狼。

第三,刁逵出千,让刘裕先赢后输,连理智都输光了。

历史惊人的相似,一千多年后的明朝,又出现了个著名的赌徒,社会人渣——魏忠贤。应该说魏大妖人和刘裕并不具有可比性,一个是坏得冒泡的垃圾,计划生育的败笔;一个是人中龙凤,古今豪杰。

但在赌博上两人有极大相似处,都是一个纯粹的赌徒。魏公公更纯粹一些,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

两个人的目的也完全不同,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而刘裕为了快乐的家庭生活,坚定地当了混混。

所以两人赌输了之后,表现完全不同。魏忠贤为了怕挨揍,把女儿卖了还赌债,而刘裕为了祸不及家人,让刁逵绑在马桩上一顿暴打。我坚信刘裕被打时是没有皱一下眉的,因为你的软弱,只会激起暴徒的施虐欲,在家人面前低头没有什么,但在敌人面前绝不低头,这才是强人的准则。

魏忠贤是个不守任何游戏规则,没有底线的人,刘裕也是个不守游戏规则的人,但他是个有底线的人,底线就是家人和亲情。

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人,最终上帝让他疯狂,割了一刀,成了九千九百岁。

一个情有所属的人,最终上帝让他成功,没割那一刀,成了万岁万万岁。

是的,只有一百岁,但就像桓温说的:一个遗臭万年,一个流芳百世。

入魔和封神,就在那一刀一线而已。

就在刘裕被打得很抽象的时候,他的一位阔朋友——骠骑长史王谧帮他代还了赌债,救了他一命。

问题就在这儿,刘裕哪来的阔朋友?高干子弟,爱好高雅,品行端正,怎么看都和一个卖草鞋的二混子扯不上关系。想不通,我来告诉你,因为刘裕说谎了。

科学家实验表明,一个正常人每天平均要撒六个谎,一年就是两千多个,这个实验还是美国科学家做的,乱世混饭吃的江湖人应该要多点,混江湖混出名的成功人士应该更多点,这是国际常识。

谎言一,刘裕爱吹牛,是个大忽悠,刘裕有一次在个小客栈喝酒,为了省下酒钱,吃顿霸王餐,就先是喝酒装醉,倒头就睡,然后安排个跑龙套的小弟立刻大喊:“刘裕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龙!”他这一喊,酒保是不敢收他酒钱了,被他一顿骗吃骗喝,但也恰巧被王谧的一个家奴听见,王谧自然也就知道了这码事。信不信,不好说,但刘裕这个人,他肯定是记住了。(见《宋书·符瑞志》)

谎言二,刘裕更爱吹牛,是个超级大忽悠。刘裕有一次到京口竹林寺晃悠,累了便躺讲堂廊下休息(故技重施),这时候他的一个小弟化装成个和尚,又大喊看见龙了,搞得全寺院的和尚都不念经了,都来看他,刘裕这时候立刻装起了A和C之间那个字母,故作谦虚地说:“低调、低调,眼误、眼误。”然后欲盖弥彰地故意深沉,让大家以讹传讹,为自己制造绯闻。王谧作为一个地方大员,消息灵通,自然更加记住了这个叫作刘裕的年轻人。

好了,现在事情的真相清楚了,王谧作为一个地方官,当然不希望乡里乡亲地在自己的地头搞出人命,再加上刘裕这个年轻人早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看他被打得很有种的样子,又心疼又佩服,再加上三万钱对他来说不过是几顿饭钱,如此好人为何不做。

只是王谧却没有想到,他随随便便的一个救人动作就是一个冒险家在走钢丝,掉到这边就是成功人士,掉到那边就是万劫不复。

假设王谧没有救刘裕,刁逵自然不会杀刘裕,毕竟是一条生命,留着活的还债不是更好。刘裕后来辉煌了,有了个优点,一般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因此灭了刁逵满族,那么这个见死不救的王大人的脑袋估计也要换个位置了。

王谧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和家人买了一张彩票,多年以后等到开奖的时候,他才发现,当年的三万钱,已经升值了不知几千几万倍。

所以人没事还是要做点好事,即使不是好人,也不妨碍偶尔做点好事,只是捐钱要谨慎,救人要录像。

这次挨打的经历是深刻的,刘裕一个人爬到了埋葬父亲的山冈上,脚下是万家灯火,也许还有不少枯骨,望着青冥长夜,感慨万千。

人永远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当你需要的悲伤突然到达了你的心房,热泪就像打碎了暖瓶,哗的一下,全部汹涌而出,根本来不及躲藏,便哭得不成模样。你说这眼泪是鳄鱼的也好,是小白兔的也好,我相信刘裕都会认。

为什么生活有那么多的路,但条条对自己来说都是死路?那个晚上,刘裕抚摸着满身的伤口,嘴里腥臭不堪,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胆,也就在那个晚上,刘裕决定报复,向这个把自己逼得无处可走的社会报复,我相信,不用多久,我就会拥有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常态将是我的变态,变态将是我的常态。成群的崇拜者会匍匐在我的膝下,我会让天下人都感受到什么叫成功者的气场。

人是猴子变异的,猴子是禽兽,所以人是变态的禽兽,我会成为驯服这群变态禽兽的人上人的!

正在刘裕指天盟誓,于空无一人处发表励志演讲的时候,一则预言,改变了他的一生。

正文 第二章 神秘的预言

在介绍预言之前,先介绍下预言的主角,当时的皇帝——晋孝武帝司马曜。

这个当时中华正统的皇帝,在历史留下名字不是因为什么盖世的武功或者糜烂的私生活,而是因为……因为他不是中国人,还因为三个女人,三个影响他一生的女人。

对,晋朝的皇帝不是中国人,没错,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

说来话长,国籍问题,得从他老子说起。

他的老子叫司马昱,一生官运亨通,封王拜将当丞相,临死还被当时的权臣桓温(就是那个很从容地说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一定要过把瘾就死,绝不甘于平庸的主)给立为皇帝,理由也十分雷人,因为司马昱不是同性恋。

这么个一生好运的人,总得有些不如意的地方,要不然世界太不和谐了,这时候上帝出现了,在关键时刻打碎承载司马昱幸福生活的那只糖罐子。

司马昱有五个儿子,老大不听话,被自己一顿修理,当时年轻火气大,下手重把儿子给干死了。老二养到快成年了,马上可以领身份证了,一场病也呜呼哀哉了,老三老四老五更利索,刚出生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夭折了。然后,就是傻傻地苦等,他所有的老婆十年间没给他怀上一个种。

那段时间,月光如水,照得人眉目生凉。几只晚睡的麻雀被月光惊醒,振翅远远飞去。在高大的宫殿里,一个又丑又脏俗称琅玡王爷的家伙经常半夜忽然翻身坐起,像疯子一样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圣洁的、蔚蓝色的月光,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缕缕浮动,好像梦中的泪痕。

成功人士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所有的生活琐事,小到大便干燥,大到不孕不育,都会有一群非成功人士帮他出谋划策。

这时的司马昱已经奔五了,各个器官已开始衰老,精力也在逐年滑坡。皇上不急太监也得急了,他的手下找到当时著名的巫师扈谦算了一卦,扈巫师拿卦一算,对着超级委靡的司马昱说没事,你有个老婆,会给你生儿子的,而且一生生两个,“后房中有一女,当育二贵男”。

司马昱一听喜极而泣,仿佛裸奔在南极洲突然捡到一件“南极人”,立刻燃起了熊熊斗志,偏偏这个时候,他的一个小老婆徐贵人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司马昱这下觉得扈巫师的话靠谱,便认定能给自己生儿子的女人就是这个徐贵人,于是接下来的365天,足不出户,和徐贵人天天从事着造人大计,堪称最模范的老公。

顺便提一下,司马昱和徐贵人生的这个女儿叫新安公主,新安就是心安的意思,这个公主长大后成长为一个勇于追求爱情的猛女,一次出游看见了个帅哥,立刻决定今生非他不嫁。但问题是她已经嫁人了,于是立刻干了件天下女人都引以为豪的事情——休夫,然后便乐颠颠地跑去那个帅哥家里提亲。

但是人家已经结婚了,而且夫妻感情非常好,正房是不可能的,要当也只能当小妾。但是堂堂公主,皇帝的亲姐姐,岂能倒插门当偏房,正常的女人估计会黯然神伤,挥挥衣袖,屁也不放就走。

但猛女就是猛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为她是公主,是晋孝武帝司马曜(预言主角)的姐姐,她便拿出了女人的杀手锏,天天到皇帝那儿去闹,结果逼得皇帝下圣旨,硬是拆散了那对活鸳鸯。

故事到这里并没完,这个帅哥和他老婆感情实在太好,到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地步,于是帅哥也做出了一件超级血性的事情,你不是贪我帅嘛,我把自己搞残,愣是拿着艾草把自己烧瘸了,血性得让人血崩。于是帅哥变衰哥,可新安公主是个猛到极致的女人,我的就是我的,好坏都是我的,只要你活着就必须娶我,不然就是抗旨,我灭掉你一家子。

爱情和家人的性命,相信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知道怎么抉择,于是瘸子帅哥最后还是和心爱的老婆离了婚,乖乖地娶了这个公主。

忘了介绍了,这个帅哥写的字也很帅,在历史上也很有名气,他叫——王献之。

穿越回来吧,司马昱在“勤政”了一年后,徐贵人的肚子始终是瘪瘪的,看着自己的一年努力长满了绿毛,司马昱的火气很大,嘴臭得能熏死苍蝇。

这时那些勤快的手下们更勤快了,立刻又请来了个许神仙。但他们却不知道,许神仙和扈巫师是朋友,行走江湖讲究花花轿子人抬人,于是许神仙便和老实可怜的司马王爷说,扈巫师说的没错,但是你的方法错了,怎么能守着一颗歪脖树,放弃整个大森林呢。应该广播种,勤耕作,不能把全部的子弹都浪费在一个女人身上。

于是司马昱便把他所有的老婆都集中起来,挨个试验。很多男人都会想这事如果轮到自己身上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可咱们的司马昱此时却恨不得把自己的祖坟扒了。

因为他太多老婆了,大大小小差不多一百个,整个一个“钢七连”。全部弄完得半年,还是一天法定假日都不能享受,也没人颁劳模奖。

以一敌百只有轩辕黄帝干过,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四十大几,酒色入骨,肾也毁了,想一想都绝望。

于是他经常自怨自艾,吃饭没味道,睡觉做恶梦,尿黄得像鲜榨橙汁,经常早上醒来,发现嘴里起了一个牛大的水泡,漱口吃饭不小心捅破了,疼得满地乱跳。

他更常常在无人处暗弹伤心泪,悔恨自己年轻的时候贪图酒色,把生殖系统给透支了,四十岁的人,八十岁的肾,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声叹息。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

世界很大,转角有爱,莫灰心,且随意。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江湖算子粉墨登场了。

不用问,又是自己手下那帮泥腿子找来的,没办法,死马也得当活马啊,况且这位大哥确实很有料的样子,口口声声能把那个生儿子的女同胞给找出来。

于是司马王爷便把自己的老婆全部排成行,列队迎接国检。可大仙一点也不满意,连看都不看,指着娘子军们问司马昱:

洗厕所的有吗?

没有。

扫地的有吗?

没有。

做饭的有吗?

没有。

这些都必须有,不准有职业歧视,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下之分。

于是王府里的所有雌性生物体都粉墨登场了。

大仙一个接一个的相面,终于在队尾(宫中的女奴也分了好几级,地位最低的自然在最尾)停下,欣喜地指着一个高大健壮、阳刚威猛的黑妹大叫道:找到了,就是她了。

司马昱欲哭无泪,这个娘们比自己还爷们呢。

这个真的行?

这个真的行!

全场的观众都被雷到了,外焦里嫩的,王爷口味忒重了吧,她可是昆仑奴啊!

“昆仑”一词,在中国古代除指昆仑山外还指黑色的东西,意思就是黑色皮肤的人。据《旧唐书·南蛮传》一百四七纪记载: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另在《隋书》列传第四十七记载:林邑古国,其人深目高鼻发拳色黑。俗皆徒跣以幅布缠身。

也就是说这个昆仑姐姐来自东南亚,但我对此又有些怀疑,因为昆仑姐姐不仅黑,还有个东南亚人没有的优点——高,又黑又高还是卷发,更符合非洲土著人的特点。如果是真的,那可谓天朝上国,海纳百川啊。

司马王爷为了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把心一横,吃了一盘辣椒炒牛鞭,然后在众人的搀扶中颤抖着进了洞房。

儿子,你将来一定要孝顺啊!

家人们还是很体谅人的,没有一个说新婚快乐之类的伤人话,只是那个刚刚洞房的昆仑姐姐,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夫君,用厚厚的嘴唇温柔地问道: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司马昱冷冷地道: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夫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几年的工夫,昆仑姐姐李陵容便为司马昱生下了后来的晋孝武帝司马曜和弟弟司马道子还有妹妹鄱阳公主,不仅圆满完成任务,还超额完成指标。

即便是生了儿子,李陵容的身份也没有半点改变,依然是卑贱的“宫人”,因为在司马昱的眼中,她不过是个用来借种的机器,机器是不配得到宠爱和封号的,使命完成了,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但她依然无怨无悔,默默地尽着自己做母亲和妻子的责任,抚养孩子成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直到亲手把孩子送上那万人瞩目又危机四伏的宝座上。

伟大的母亲!虽然命运无从选择,却依然伟大!

混血皇帝司马曜的时代到了。和他的名字一样,这注定是个耀眼的时代。

他上台,准确的措辞应该是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经手老爸的葬礼。他老爹简文帝司马昱下葬时,和以往的岁月相似,哀鸿遍野,哭声震天,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叨念着“为什么走得那么早”“怎么就不让我代你去死”之类的煽情话,然后再一起跪倒,让新皇帝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带领大家再接再厉,取得新的胜利。

然后新皇帝再拿出早已写好的圣旨,找个嗓门洪亮声音磁性的太监照着读,前面通篇都是废话,只有最后两句话有用,大赦天下和赏赐群臣。

然后群臣欢呼万岁,一场和谐大戏降下帷幕。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那群孙子们之所以比儿子还卖力,不是因为感情,不是因为忠贞,而仅仅是因为一个位置,一个屁股的位置——皇位。

这个世界最厉害的永远都不是人,而是位置。

但这出交接仪式所有人都只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因为主角没按套路出牌,他没哭。

儿子不入戏,孙子们表演再精彩也没用,因为他们只是个跑龙套的,死跑龙套的,剧情往哪边发展,男一号说了算。

男一号面无表情,凝望着苍穹,他才刚刚十一岁,他的心灵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污染,就像三鹿没加三聚氰胺前那样的洁白无瑕。他独立风中,轻蔑地欣赏着这群奴才的表演。左右的大臣侍从急了,一个劲地劝他:陛下,这种场合,您该痛哭流涕才对,哪怕装装样子,干打雷,不下雨也好啊!

青葱少年司马曜铿锵有力地答道:“我不悲伤,泪从何来?”

易中天教授总结过国人的思维方式或心理习惯,其中之一就是“一事当前,不问是非,先问亲疏”,按照这个逻辑,我们的司马曜小朋友很快就会被戴上昏君逆子之类的大帽子,虽然不是绿色的,但一样不环保。

哲学家萨特说得好:他人即地狱。很多东西都只是表象,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在你身边过。

司马曜对父亲的感情就是这样,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只不过是你传宗接代的附属品,只不过是你装点门楣的饰物。因为你从心里面就觉得我是一个黑奴的儿子,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你在祖先的牌匾下炫耀我行。

更可恨的是你如此狠心地对待我的母亲,在为你生儿育女之后,她就被彻底打入冷宫。虽然在庆典上,你依然还会对我们母子微笑,但我知道,那笑只是个表情,与关爱无关。

人在势,花在时。如今你不在了,凭什么要求我流泪!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司马曜,一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在生命的尊严和生存的压力下,更多的人会选择后者。但如果会有更多的成年人能有少年般性情的话,我相信,这种改变是可以强壮一个民族的。我相信,未来,会有那么一天!

只可惜,现在并不是未来!

司马曜也依然会为自己的随性而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人生就像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

李陵容终于熬出了头,司马曜继位后立刻加封她为淑妃,一个“淑”字,当之无愧。同时他大张旗鼓地向天下告示,我的母亲虽然是“昆仑奴”,但她也无愧为母仪天下的皇妃。我虽然有外族血统,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中华帝王。

为了向全天下表明自己是个合格的皇帝,年轻气盛的司马曜一亲政就放了三把火,好大的火,每一把都火气冲天。

第一把火,实行“口税法”。

简单点说,第一,因为当时士族大家私藏了太多田地,政府又没办法仔细丈量,便把以前的按田地大小纳税,改成按人口纳税;第二,王公以下,一视同仁,有户口的,全都交税;第三,服兵役劳役的,为国家作战的,就不用交。

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以前豪强士族享受特权,不用交税,但偏偏他们又占有大片土地,现在好了,按人头纳税,都得交,一个也不能少;平民百姓没地或者很少一块地,却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呢?好办,去当兵吧,或者去服劳役吧,劳动人民最光荣,你就不用交税了。

不要小瞧“口税法”,它让政府的财政收入大幅增加,让征兵更加顺畅,更重要的是,它推进了南方的大开发。豪强士族土地有限,但家丁却很多,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阵也不兴下岗再就业,于是只能继续开荒,变荒山为良田,间接支援了祖国建设。

还有就是这条政策透露着非常博大精深的社会管理原则:那就是政府权力的作用只应该用来协调社会各方面关系,不应该过多地干涉各个社会领域的自由发展。如果执掌权力的人不能从权力中任意获取利益,如果权力不是社会各个领域的左右力量,那么,这个社会的发展可能才是良性的。总之,权力是润滑剂,而不应该是方向盘。

第二把火,就是打仗了。

打仗其实是在打经济,因为有了这场改革,才会有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胜利。对待母亲,让他得了个“孝”字,“淝水之战”让他得了个“武”字,孝武二字,当之无愧。

如果这就到顶了的话,也未免太小看这个混血皇帝了,第三把火才是最大、最凶的那把,大到他的老子,他老子的老子,连想都不敢想。

因为有过一无所有的经历,所以司马曜对到手的一切都备感珍惜,他相信,只有把这一切牢牢地握在手里,才是最安全的,于是他干了一件风险与收益都极高的事——加强皇权。

当时的中央政府由琅玡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四大家族轮流坐庄,控制各个要害部门,正常情况下想加强中央集权的任何举动都是风险超高的行为,基本上等同于自杀。

但历史就是喜欢玩人,咱们的黑人皇帝居然一点风险都没遇到就干成了。

他干成了,不是因为他多么高瞻远瞩、英明果敢,事实上,他成功了,仅仅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干。

他虽然什么也没干,但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所没有的,他的命够硬。

他用了刘翔冲刺的速度就把桓冲、谢安、谢玄、桓石虔等重臣先后克死,盛极一时的桓、谢两家后继乏人,青黄不接,便只好乖乖交出荆州、江淮地区的军政大权。然后他再让自己的亲弟弟司马道子(也是黑人)总揽军权,就这样,什么都没干的黑人皇帝完成了几代人的梦想,皇权得到振兴,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那个神秘的预言终于掀开暗黑的面纱,并以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在大江南北传播。

预言很简单,但很毒辣——“晋祚尽昌明”,就是说晋朝的国运亡于昌明,司马曜,字昌明。

这则预言就是说,司马曜是一个亡国皇帝,败家皇帝。

史书上说,司马曜出生时正是早晨三四点钟的太阳,因此他老爸给他取名叫做司马曜,字昌明。后来他老爸看过“晋祚尽昌明”的预言,立刻感到犹如2012到来,哭得死去活来。

这明显是个谎话,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谎话。

《礼记·曲礼上》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簪子)而字。”也就是说昌明这个字是在他二十岁生日后才取的,那时他老爸早已经给阎王爷打工快十年了。

“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造谣者只能是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人。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很容易发现,那些被逼交了税,让了位的四大家族的高干子弟才是谣言的始作俑者。

虽然谣言很低劣,但丝毫不影响它的传播速度,既然晋朝的国运快完了,就意味着群雄要逐鹿,天下要大乱了。

正文 第三章 混乱的前戏

在人生的戏台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不入流的群众演员。在我们的戏台上注定每天都是直播,没有彩排,收视率不高,待遇很低。一个盒饭就可以让我们鞍前马后。至于被选上或者没有被选上,吃的是这份盒饭还是那份盒饭,就像飘零的树叶落在茅房的哪个坑里,其实根本不必问太多的为什么——摘自朋友的日记。

然后这个朋友问我:我未满三十岁,离死还远,青春尚在,激情却无。

我伤感地说:如果80后算老的话,也许我们真的老了。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刘裕就是在这一瞬间变老的。

自从被狠揍一顿后,刘裕变得寡言少语,经常一个人走在田园看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仿佛得了色盲,看什么都是阴沉沉的,只有黑白二色。偶尔出一下太阳,那只在明天的梦里。

村头几个孤苦的老人在可怜地呻吟,刘裕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身不由己的木偶,不知道自己一生将走向哪里。在几十年之后,会不会也像那几个老人一样,枯坐在生活的角落里,看着一切都摇头叹气?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自觉地退出生活的前台,坐在那群孙子们绚烂的灯影里,一面抠着衰老的鼻孔,一面追忆自己万劫不复的青春?三十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苍老。

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对困境缺乏承受力。好在刘裕不是。

暂时的沉沦是为了深深的思索,在思索中他终于找到了出路和勇气。

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直到那最高的顶点,只有让所有人仰视,才不会有人瞧不起我,才不会被人欺负。

种田累断了腿,卖鞋喊破了嘴,打渔遇上了官匪,赌博被打得后悔。正行走过,偏门闯过,既然条条都是死路,那就死中求活。刘裕,和全世界挡你路的人干了吧!

我刘裕绝不沉沦。我只能有两种死亡:辉煌,或者壮烈。

三十多岁,即便是现在,也是个找工作备受歧视的年龄,好在刘裕这回找的工作不需要技术含量过硬,只需要拳头够硬就行了,这点,刘裕是很自信的,自己的动手能力是很强的。

来吧,刘裕!到军营吧,那里才是你腾飞的地方!

既然决定了远方,就要风雨兼程!

只是临行前还是要和妻子告个别,刀光剑影,刘裕不会皱半下眉头,但辞别家人,让他那七尺之躯感到重逾千斤。这么多年来,没让妻子享一点清福,此时却要启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去吧”。臧爱亲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因为她知道,真的爱一个人就无条件地支持他,她也相信,自己的丈夫终有一日会高唱大风,衣锦还乡。

临行前,她把自己用粗布织的纳袄交给刘裕,从此刘裕行军打仗永远都穿着这件纳袄,他坚信这件满含妻子深情的衣服能带来好运,能让他逢凶化吉,百战百胜。

就这样,刘裕启程了,这一去,千山又万水;这一去,三年五载不回还。

刘裕在离开家乡的最后时刻热泪满眼,亲人的叮咛还在回响,而他却将永远离开……无论我将来成功还是失败,悲伤或者幸福,你都会看到,在我生命的最深处,有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家……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刘裕就是这样的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来到了当时最好的军队——北府军的一支部队,他的第一个老板叫孙无终。

先介绍一下这支光荣的队伍吧。这支天下闻名的队伍不是政府军,当然也不是土匪。西晋八王之乱后,中国北方大乱,无休止的征战杀戮,五胡争相乱华,汉人当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大批想要活命的汉人自发地组成一个个武装流民集团,从北方涌入南方,另寻侨居之地。而地处交通咽喉又富裕的京口自然首当其冲。

千万别小瞧这群武装的流民,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只有团结,只有拼命,才能保命,才能不被欺负。要生存,只能战斗,因此这支队伍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百战余生的兵王,就是这支军队,把前秦的百万大军打得满地找牙,他们就是天下闻名的北府军,一群苦命的流民塑造的奇迹。

一千多年后,又有一支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流民武装登上历史舞台,他们也是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也什么都不怕。只不过行军的路线和北府军完全相反,在自南而北两万多里的路途上,几万人的队伍竟然不用靠烧杀抢掠来维持士气。而那支队伍的平均素质恐怕不比农民军或是流寇高多少,也肯定没有享受过系统军事化管理和完美福利保障的政府军待遇。

有些声音认为那支军队的坚强是靠洗脑、蛊惑人心和分田地造就的,我认为这是一种以黑推白的谬论,因为这根本无法解释这支军队在面临困境时所表现出的顽强精神。

我来说几件印象里的小事:

中央苏区为了对抗经济封锁,下令刮茅坑来煮盐。这种盐煮好后大家都不太愿意吃,他们的总司令吃了第一口,而且从此他只吃这种盐。

过草地的时候,普通士兵给米一斤……党员给米八两。

信仰的力量,人性的奇迹!

刘裕在北府军的那支军队中,因为岁数比较大(三十多岁),很多新兵都叫他叔叔,他面相忠厚,再加上识字(虽然写的很难看),所以便被委任为参军,完成了由普通士兵到基层军官的跳跃(这对他的未来非常重要)。

每一个成功的奥特曼背后都有一群默默挨打的小怪兽。

就从这个军营开始,刘裕将从几个挨打的“怪兽”身上,充分体验到升级的快感。不用电话亭,不用内裤外穿,只用双手,就完成人生华丽的转型。

军队最大的价值是在国家出现危机的时候,不过在危机出现之前,刘裕必须得等,好在老天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一场巨大的危机来临了!

这场危机是由一个孩子造成的。

先得从这个孩子怎么上台说起。

要想解释这个孩子怎么上台的,先得解释这个孩子的大伯是怎么下台的。

他的大伯人倒没什么毛病,只是爱喝酒,酒后爱乱说话,别人乱说话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人还有个别人没有的头衔——皇帝。

司马曜同志的一生被三个女人所影响,第一个是他的母亲昆仑姐姐李陵容,其余两个将在这里登场。

很少有人能在坐飞机成功之后不忘乎所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在参观完了纳粹头子阿道夫在巴黎的阅兵之后,敬畏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在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后依然那样的谦卑和冷静。但他哪里知道,这个元首在阅兵之后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便签署了让第三帝国空军精锐损失殆尽的“海狮计划”。

成年人会用欠揍的虚伪来掩饰内心的得意忘形,而少年天子,又有一半异族血统,可能从骨子里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中庸、内敛、慎独吧,早已经被成功的光环闪耀得七零八落了。

在烧了三把大火挽救了整个国家之后,大火的余苗也顺带着烧坏了他的脑子,我本一无所有,如今坐拥天下,如果还不及时行乐,自己岂不是个“井”,横竖都是个“二”。

不过司马曜这时还得夹着尾巴做皇帝,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但却贼难受的阶段,倒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形象,而是因为他还不敢,还不敢面对后宫中那个巨大的身影。

热恋时,相许下辈子再结良缘;结婚后,常常怀疑上辈子造了孽缘!

在他亲政的那一年,为了有人能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分担他的工作和生活压力,经他老娘李陵容(此时已是皇太妃)同意,顾命大臣推荐,他迎来了自己的皇后,也迎来了自己的苦难。

第二个女人叫王法慧,四大家族之后,真正的门当户对,再加上正好大司马曜三岁,女大三,嫁到皇家自然不用抱金砖,但正好可以尽个大姐的本分,好好照顾这个御弟陛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皇后不想做大姐,只想做大姐大。

从此我们的小皇帝开始了他的悲惨生活,每天晚上,一回到后宫,便是“杯具”的开始,洗脚推背,梳头捶腰,都得像新闻联播一样准时。稍微有点偷懒,那粗壮的大手上又长又黑的指甲便立刻招呼过来,并一边动手,一边将各朝各代的国骂全部往自己的老公身上浇灌。

而且这个女人是个有坚定信念的悍妇,男人与卫生巾——我绝不与人共用!只要发现司马曜不在自己这过夜,便立刻施展看家本领,一哭二闹三上吊,只不过玩法和别的老娘们不太一样,她自己闹,让别人哭,让别人上吊。为了后宫的安定团结,不要三天两头就搞出人命,司马曜只好强行压抑自己雄性荷尔蒙的分泌和前列腺的胀痛,一次又一次含泪望着身边的众多独守空房的美女,然后一咬牙又回到了老婆身边。

因为太压抑,小皇帝想喝点酒舒缓一下内心的苦闷,可突然发现自己的酒壶全部都是空的,刚想说两句不卫生用语呼唤太监,突然发现那个彪悍的身影正三步一晃淫笑着朝自己走来。皇帝是不能后退的,只能任由那双湿漉漉的大手托起自己的下巴,一个高烈度的酒嗝迎面袭来,然后那个令自己颤抖的声音温柔地道:小弟,给大姐笑一个,不笑,大姐给你笑一个!

然后便是一个满含口水和酒水的大嘴向天子袭来,以下省略一万字……

司马曜再也受不了了,于是拼着命地往皇后娘家跑,见到自己的老丈人王蕴二话不说,立刻人猿泰山般地捶打自己的胸部,表明自己痛不欲生的感受。老丈人连忙摘下帽子,表示自己不配为臣,不配为官,让皇上受苦了,说了很多抒情的话,最后又说了一句,但老臣也实在没有办法啊!说完,君臣二人对视了一下,抱头痛哭。

哭归哭,皇宫还是要回的,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司马曜看着满脸横肉的王法慧想,这话说得太好了。

不过客观地说,司马曜亲政初期取得的巨大成绩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位悍妇,是她让皇帝不留恋后宫,是她让皇帝一心扑在事业上,是她让皇帝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皇后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正所谓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好在老天还是比较体谅自己的儿子的,没过多久,皇后王法慧就死于酒精中毒引起的心脏衰竭,司马曜同志扭曲的心灵得到了舒缓,紧张的神经开始精神。

为了弥补自己逝去的青春,为了释放自己压抑的灵魂,他拼命挥霍着自己的肾上腺激素,不断挑战着少儿不宜的各种事情。虽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没关系,咱有解药,寒食散,简单地说,这是一个摇头丸和伟哥的结合体。吃完之后,神清气爽,浑身发热,必须通过喝酒以及与异性交配才能充分散发药劲,因此在当时,广受上流社会的青睐,是居家旅游、吹水扯淡的必备良药。

看来男人的劣根性,这位混血皇帝一个也不缺。

生活以快乐为本,不必拘泥规则,就在这样的信仰下,他不断追求着生理与心理愉悦的极限,身体也在酒色寒食散的一套组合拳下越发衰弱。

今天的人们对天文学的兴趣有限,可在当时,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属于帝王之学的一种。地上的君王们觉得辽阔的土地已经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和虚荣,便把自己的命运和天上的星星联系在一起,出生的时候是天星下凡(一般要刮风下雨),即位时是紫微星闪耀,被人夺位是异星夺宫,死的时候是流星落地。

司马曜同志也是个在历史上有一席之位的帝王,所以他也看到星星了,只不过,他看到的是流星陨落,这预示着帝王归天。虽然当时华夏大地帝王不止一个,但看到这种景象无疑是很不吉利的。

但我们的司马曜同志却在这一天象中参透了人生的真义,他潇洒地举起酒杯对天竖起中指:哪有什么万年的帝王,我只想开心到老,如果老天真让我活到一万岁,我一定让你见识到什么叫老不正经。

我大学时写文章,特别喜欢用“一生”这个词,一生的真爱,一生的理想,一生又如何如何。那时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但到现在才明白,除了你吃进肚里的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而那些你确信拥有的,最终也会变成大粪,臭气烘烘地扬落在残余的人生。

于是我们都相信余生是捡来的,生活应以快乐为本,上帝总会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临时下岗,所以人生的结局是一场庆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们反倒并不关心。我们关心的是过程是否足够精彩。

司马曜同志无疑是这一信念的先行者,只是我们比他有节制,当然,也可以换句话说,他比我们更有条件放纵。

不过,万事皆有度,过度的放纵最终将带来毁灭。

他生命的第三个女人出现了,第一个女人将他抚养成人,第二个女人让他夹着尾巴做人,第三个女人告诉他不能得罪女人。

张贵人,史书里没有她的名字,她是那种毛孔粗大、心眼细小的女人,脱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满身是刺。

她在后宫很红,红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意思就是她的年纪不小了。

女人的青春是最短暂的东西,一旦过了二十五岁,贬值的速度就是相当快的。

女人不虚荣就像男人不好色,那是反人类的。

所以女人的年龄和男人的不举是一样的,永远都不能提。只可惜,这个道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懂。

司马曜同志却想挑战这个极限,有一次又喝醉酒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将是他最后一次醉酒。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当生命的终点临近时,司马曜还在过着无女不欢的糜烂生活。

他趁着酒劲,抱着张贵人,又开始随性而发地乱侃,在一顿海阔天空的畅谈之后,他突然发现身边这个美人好像也和自己一样,老大不小了,便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地说:你也快三十了,花无百日红,人能几时好,等你老了,我就找个年轻的,废了你。

然后为了更好地欣赏张大美女被气歪鼻子的样子,便装得开始憧憬未来,想象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来到自己身边的景象,脸上充满期待,就像一个成绩不错的高三学生憧憬大学,就像已经接吻了的恋人期待洞房。

其实这句话本身没有错,尤其是出自一个君王的口中。我相信,喜新厌旧的因子人人与生俱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谁都会放纵自己。

一个坐拥天下红颜的帝王说自己喜欢年轻的姑娘太正常了,只是他忽略了个事实,那就是后宫的生存法则远比战场更加血腥与灰暗。

如果一个当红的贵人被冷落,最终也不过是独守空房,孤独终老,毕竟她还有贵人的名分在那里,只要有这个名分在,她就能在后宫中有口饭吃。

但这个平日里最疼自己的皇帝今天所说的居然是要废掉自己,当然,酒后之言不可信,可也有另一句话,酒后吐的是真言。

如果自己被废掉,那么平日里的那些奴才立刻摇身变成主子,自己红遍后宫那么多年,除了长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干得漂亮。其中得罪了多少人,恐怕数个三五天也数不清,多少人会等这个机会报仇,后宫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害人方法马上就会用到自己身上,那真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想到自己可悲的下场,想到自己即将从当红影星沦落为街头卖唱,刹那间,张贵人这心碎得,捧出来跟饺子馅似的。

极端的悲伤变成了极端的愤怒,一股疯狂的恨意涌上心头。原来我只是这个自称爱我的人的练爱对象而非恋爱对象。

既然他深深地伤害了我,那就让上帝去原谅他吧,我的任务,就是送他去见上帝!

于是张贵人干了,她一直是那种不干不想,干完再想的人,趁着孝武帝大醉熟睡,刹车失灵的张贵人拿着御酒和所有的宦官对饮,当然是她一滴别人一杯的那种,于是她灌倒了所有的人。然后,让贴身的婢女用被子蒙住孝武帝的头,活活把他憋死,又用重金贿赂左右的侍从,声称皇帝“因魇暴崩”(做噩梦喘不过气憋死)。中兴东晋的孝武帝司马曜就这样挂了,死时只有三十五岁。

曾经有个大师说:祸福本无根,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眼前的山也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

如果没有张贵人,东晋后期的这位比较不错的孝武帝司马曜还是否会这么早死?如果他不早死,是否还会有之后的天下大乱,还会有刘裕的乱中取势……

历史没有如果,但如果让我判断的话,司马曜的结局是注定的,就像唐玄宗没有安禄山一样会由盛而衰。一个享乐无限,忘记奋斗的人,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最多败坏一个家庭,但如果他的位置坐的是整个天下,那么他败坏的就是一个国家。结局上帝已经给他写好,先让他疯狂,再让这个国家和他一起灭亡!

正文 第四章 骚动的天下

张贵人在做掉了皇帝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皇宫,过上了幸福的家庭妇女生活。

她敢这么做,只是因为有人不想追究,不但不追究,还打心眼里很感谢她,这个人就是主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司马曜的亲弟弟。

司马曜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所以在加强中央集权的过程中,为了把一切大权都牢牢抓在手里,十分重用这个弟弟,毕竟上阵亲兄弟是个常识。所以便在淝水之战后的短短几年间,原先在东晋政坛叱咤风云的士族大佬们相继离世,并且一时后继无人,各要地和要害部门的职位陆续被朝廷收回,司马道子以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为东晋第一个皇族出身的执政大臣。

但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兄弟俩的矛盾也便尖锐了。原因很老套,但却直接考问人性——权力。

毕竟是亲弟弟,没法撕破脸,老娘的身子骨还那么硬朗,经常把哥俩叫过来一起忆苦思甜,回忆自己被人贩子拐到晋朝做纺织工人那段谁也不待见的日子,以及如何怀上两兄弟的那段神奇经历,让两兄弟牢记团结就是力量。

再加上司马曜虽然是个享乐主义者,但毕竟不是雍正,所以走了个迂回的策略,培植自己的亲信,来分弟弟的权。

于是我们便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哥俩关系不好,嫂子干掉了哥哥,弟弟当然睁只眼闭只眼,一边伤感,一边欣喜,因为他是这次情杀的直接受益者,奖赏就是国家领导权。

于是哥哥死了,哥哥的儿子司马德宗登基,司马德宗是个唐氏综合征患者,好像年轻时中了天蝎座米罗的毒针一样,五感全失,冷热不分,生活不能自理,堪称半植物人。

顺便说一下,这个植物人皇帝的皇后叫王神爱,就是新安公主和大书法家王献之先生的女儿,他们的结合充分证明一件事,就是生育只是人的本能,与爱情无关,但他的女儿嫁的这个主,生活不能自理,性生活更不能自理。可怜咱们这位王皇后,不仅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情爱,神爱神爱——什么是爱。

有一个人还是非常高兴的,有这样的大侄子登基,何愁江山旁落,于是司马道子升任太傅、扬州牧,赐黄钺(一把黄金小斧子,作用类似尚方宝剑)。

就在司马道子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死去大哥辛苦培养的亲信不干了,不干的方式很特别——造反。

造反集团的带头大哥叫王恭(跑龙套的,为了礼貌还得介绍)他就是猛女皇后王法慧的哥哥,皇帝司马曜的大舅子,是个当时很著名的帅哥,不过他有一个比帅哥更酷的称呼——名士。

名士是个什么东西,还是用王恭自己的话来解释吧:“名士不必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而据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孙次舟先生和楚辞专家闻一多先生考证,屈原和楚怀王是对断背同志,《离骚》的地位就等同于《玉蒲团》等通俗小说,所以所谓名士,就是天天闲得难受,一起喝酒,一起玩乐这么一群人,那么王恭先生这个著名的名士是个什么水准,每个人心目中都该有把标尺了。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把魏晋名士都贬得一无是处,美国有个心理学家就曾说过,事情本身无所谓对错,关键看你从哪个角度去解读。同样一本色情读本,名士读起来就能从中感受出让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而大老粗们就只能看出简单的交配,这可能就是名士与俗夫最大的区别吧。

按理说哥哥是帅哥,妹妹也丑不到太多,否则遗传学说不过去,但他妹妹彪悍的性格注定了一生和美丽绝缘。女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王法慧,你不懂。

既然是集团就不止一个人,王恭有个小弟叫殷仲堪(跑龙套的),殷仲堪有个小弟叫桓玄(男一号刘裕的裸替),三人不敢直接叫板司马皇室,打出了个很俗的造反口号——清君侧。这回充当奸臣角色的人叫王国宝,也有个身份,当权派司马道子的大舅子。

于是前皇帝的大舅子带着兵来打前皇弟的大舅子,打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丫该打。

公平地讲,王国宝同志是封建社会里一个典型的贪官污吏,贪污、受贿、买官、卖爵、拉关系、吃回扣什么都干,但让他惹上这次麻烦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张贵人把皇帝干死那天,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就是王国宝同志,这个家伙知道这件事后,既不高兴,也不悲伤,而是立刻穿好鞋深夜叩打禁宫的大门,他不是去看护现场照顾遗体,而是去写遗诏。

好了,直到这里,我们一宗千年的悬案终于浮出水面了,写遗诏写什么,皇帝死了,自然太子即位,太子又是个二傻,凭那时的医疗水平是怎么都不能康复的,这已经是对他的妹夫兼主子会稽王司马道子最好的结果了。

这样推理下来,他这么改遗诏显得多此一举了,毕竟是改遗诏,不是学术造假,要杀头的。按照股票市场的理论,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他这么个顺风接屁的主没有足够的利益是没有任何理由舍身犯险的。

于是答案浮出水面了,他要改遗诏为兄终弟及,让自己的妹夫司马道子即位,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于是整个阴谋浮出水面,司马道子一早就买通了张贵人,让其等待时机做掉自己大佬。但张贵人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变老,直到一天皇帝司马曜真的觉得张贵人变老,于是张贵人便痛下杀手干掉司马道子的大佬,然后再派大舅子王国宝去改遗诏,一切都那么完美。

只是他算准了开头,却算漏了结局。

当王国宝同志满怀紧张和激动跑去皇宫时,却看见了一个他不愿见到的人,今晚正好他值夜班,他的职责是守护宫门,他的名字叫王爽,他有个哥哥叫王恭。

于是门是肯定进不去了,再不走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就这样,一场未遂的政变流产了。

而王恭也是抓着这件事,认定了王国宝和皇帝的死有某种关系,于是三路大军,好几万人,气势汹汹地来清君侧了。

司马道子和他哥哥一样喜欢美女、美酒、狂欢作乐,但远没有他哥哥会治国,这样的人注定没什么胆子,真打起来脸立刻像个得了尿毒症的膀胱一样铁青。

于是他很快就把前两天还哥们长短的王国宝叫来,一边叫他安心,自己会罩着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的,一边找人写好圣旨,找那个不能自理的大侄子皇帝去盖章,内容很简单,赐王国宝自杀。然后把他的脑袋交给王恭。

于是可爱的奸臣王国宝同志就这样被黑色幽默了一把,司马道子的承诺也兑现了,王国宝的老大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送死,而是选择了闭上眼睛。

生活就是这样,你可以很幽默地对待生活,但生活对你偶尔幽默一下,你就完了。

“虎父无犬子”这句话是不对的,现实中太多厉害的富一代生出一群没用的负二代,倒也不少见狗妈妈带大熊宝宝,因此父子两人,除了血缘,没有什么是必然的相似。

司马道子是个会生活的人,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喝喝酒、拜拜佛、泡泡MM,权力地位只是他用来享受的筹码,绝不是他干事创业的平台,所以王恭一反叛,他的第一时间就是妥协,你好我也好,生活可以更美的。

但就在他还陶醉在酒池肉林之中时,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气得屁股圆圆的,不断地挥舞着拳头,打向前方的空气。

这个人叫司马元显,司马道子的儿子,十七岁,正是不哭的年纪,但未成年(记住这句话,他的一生都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

和他老子一样,青春期的司马元显一样喜欢美女和美酒,但青年人比中年人多了一样东西,叫理想。他的理想很简单,只想坐到最高的位置,掌握最大的权力。

所以他的眼界更开阔些,知道现在的世界是扁平的,示弱于人,终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他立刻把他的老子从酒壶旁边拉起,告诉他一味迁就反革命分子只会造成革命成果的流失,对于听话的狗,可以给骨头,但对嗜血的狼,只能用菜刀。同时还给可怜的王国宝同志平了反,有了事,就拿自己的同志当替罪羊,以后谁还敢给咱爷俩卖命,同时告诉他老爸一个生存的真理,既想无限风光,又想风平浪静,这是不可能的。想要活得好,只有比别人更残忍。

他老爸虽然俗称酒囊饭袋,但基本的荣辱观还是有的,被自己的儿子教训得满脸通红,极力想维护自己男人的自尊,但偏偏不争气地低下了头。

既然儿子那么有血性和信心,那就干一仗吧。隆安元年(公元397年)四月,也就是王国宝丧命的同月,司马道子任命司马元显为征虏将军,带着政府军,时刻准备着找王恭掐架。

同时为了给王国宝及手下那帮人一点安慰,又任命了王国宝的哥哥王愉为江州刺史,防备王恭的小弟荆州的殷仲堪和桓玄。

这么明显的动作,是人都看得出来要发生什么了,于是王恭又和他的小弟殷仲堪和桓玄一同商议,再一次举兵造反。这时距离司马元显当中央警备司令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问题是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年轻气盛的司马元显都没有行动,既没有突袭,也没有大军围堵,更没有派刺客暗杀。他手下那帮狗头军师,都在面面相觑,一个想问又不敢问,告急的文书已经雪片般飞来了,叛军已经在磨刀了,荆州水师突至湓口(今九江),官军毫无准备,匆匆逃走。下属走了,但领导没走成,刚上任不久的江州刺史王愉被活捉了。桓玄大破官军,进至横江(在今安徽和县),京都震动。咱们这位青春年少的总司令怎么还跟看别人似的,他究竟想干什么,究竟在等什么。个别头脑灵活的已经开始盘算物色个新的后台了,反正老婆不好找,老板还是好找的。

在通往胜利之门的路上,你会捡到很多钥匙,这些钥匙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金光闪闪,但只有一把才能打开那扇门。打开了,你将一步登天,成为很多人膜拜的偶像;打不开,你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相反,整个大门都会坍塌,将你埋葬得万劫不复。

司马元显很幸运,他找到了这把钥匙。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手握中央军,但不论对阵王恭的北府军还是荆州军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自己更加不是什么正规军事院校出身,带兵打仗更不是王室子弟的拿手好戏。他不想去赌,倒不是他很珍惜手下千万士兵的生命,而是他知道赌输了的后果,下场会比他想的还要惨。

但他比同龄人更成熟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个敢于追求理想的人,让我们再回顾一下他的理想吧,他的理想很务实,就是成为最有权最有钱的那个人。他深刻地知道在权力和金钱面前,每个人都是有价的。

其实人是一种很容易控制的动物,因为他们会贪婪,会恐惧。司马元显能在造反大军风雨满城的时候,如此淡定,不是因为不害怕,而是因为从来不高估人性。

他就是要等王恭先造反,然后所谓师出有名,在道德上占领制高点,然后利用他和王恭最大的不同,利用到极致就可以不用战争就获得胜利。

他和王恭最大的不同就是,王恭的家里只有书,没有钱,而他的家里,只有钱,没有书。

北府军是一支雇佣军,王恭是老板,但家长却是刘牢之。

刘牢之打仗是把好手,在淝水之战中名扬天下,外号“江北虎”“江东虎”“万人敌”,每次进攻他总是带头向对方发起进攻,从来不是叫着“弟兄们上”的那种人,因此在北府军威信非常高。

不过他却是个粗人,粗人的意思一是热衷于吃喝嫖赌,二是看得不会很细,也不会很远。

客观地说,王恭是个好人,相貌端正,举止得体,知书识礼,生活简朴,没有生活作风问题,还是个帅哥,宋公明没杀阎婆惜之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但问题是,好人未必是个好老板。

他有着文人那种极端欠揍的清高,他曾说过“仕宦不为宰相,才志何足以骋”这样的无知者无畏的诳语,所以打骨子里他看不起手下这个头号猛将。刘牢之是个大老粗,整日只会喊打喊杀,长得又像个杀猪的,而王恭也没有学习过统一战线的理论,不知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抵御外敌的重要性;刘牢之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每一个功劳都是用刀用血换回来的,王恭算什么,不过是个皇帝的大舅子,世家子弟,就做了自己上级。因此俩人谁也不服谁。

就像名牌大学生永远都不会看得起战场上负伤的老兵,对他而言,十八岁那年的高考远远重于那些血染的风采。

对于这次反叛,刘牢之是真心反对的,原因很简单,打赢了没有功劳,打输了全是责任,于是便想和稀泥,便劝领导,你是国舅,会稽王(司马道子)是皇叔,都是一家人,基本上属于一个碗里吃饭,筷子和勺子的矛盾,能有多大仇恨,别折腾了。

王恭很轻视地看着他,就像看着空气,只说了一句话:滚。

这个世界就像万圣节的舞会,没有面具的人不能够出场。

刘牢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这时一个叫高素的人来找刘牢之了,他当年也是北府军,现在的身份是司马元显的说客。台词很老土,先说了天下大义,再说了王恭的不仁不义,又十分动情地表达了对刘牢之同志境遇的同情和关心,最后说出了那句最有杀伤力的话,干掉王恭,他的位置你坐。这是定金,先收下。

刘牢之立刻站起来表示:我爱的是你的钱,但更爱的是你的人,成交!

就在这时,王恭也缓过劲来了,书呆子只是人情世故比别人慢,但并不傻,立刻意识到打仗还得靠刘牢之,便立刻向他道歉,还要和这个他昨天还看不起的庄稼汉结拜。

刘牢之冷冷一笑,你让我滚,我滚了。你让我回来,对不起,滚远了。

刘牢之不愧是名将,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于是天下闻名的北府军,阵前倒戈。几天后,司马元显在京城收到了一封快递,里面是王恭的人头。

大哥死了,只剩小弟了。殷仲堪和桓玄用他们的行为充分证明了一条规律:朋友的价值就在于互相利用。那些断头流血的友谊,也许存在过,也许只是我们的幻想。

鉴于中央和地方的势力都十分强大,大家都本着见好就收,杀人用软刀子的原则,暂时搁置一切争议,一场叛乱在砍掉了王恭的头之后平息了。

人太年轻就获得一切是很难冷静下来的,司马元显膨胀了,自己才十七岁,便不用一兵一卒就平定了一场叛乱,而对手的名字家世又是那样显赫,他刚刚执政就到达了顶峰。无数的赞美让他彻底地迷失了自己,于是下了一步臭棋,这步臭棋也验证了一个道理:酒要一口一口地喝,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步子迈大了,容易跌得惨!

上帝说,欲让一个人灭亡,先让一个人疯狂。

老实说,司马元显这个小伙子还是不错的,只是年轻,脑子容易发热,禁不起忽悠。就在他紧锣密鼓地布置平叛的时候,他的老子司马道子在喝酒,等平叛结束时,他的老子酒还没醒。他很看不惯老子这种不把工作当事业的态度,你可以玩,但不能耽误事,既然你那么想玩,就别做事了,开开心心玩个够吧。

于是他在身边那群阿猫阿狗的鼓捣下,自己写了个委任状,拿到皇帝那儿盖章,然后就直接对外宣布,老爸退休,他的官职由自己接班。

他老爸酒醒了,发现自己只有王爷待遇,没有领导职务了,很没面子,不过静下心一想,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喝酒了,儿子这么安排也挺好,也就没说啥。

终于爬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了,但司马元显并不满足,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牢固。自己的统治范围只在三吴一带,即太湖和钱塘江流域。大部分地方都在藩镇的统治下,而且在平叛中,北府军和荆州军的强悍战力给他很深的印象,而这些军队并非自己的嫡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十七岁小孩是懂的。

但十七岁就是十七岁,虽然已断奶,毕竟未成年。其实想招募一支军队很简单,只要你能给得起钱,北府军就是一支职业雇佣军,历史无数次证明了,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拿得出对等的东西交换就行。

但司马元显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不仅爱权,还爱钱。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最高的位置,那么天下的财富理所应当地全是他的,只有别人给他钱,没有自己施舍别人的道理。因此他变成了一只纯种貔貅,无论对谁,只进不出。

但军队还是要招募的,怎么办?好办,让他身后的国家机器运转一下就行了,于是他下达了一项命令,让他灭亡的命令。

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十月,司马元显下令,将原来是奴户而被赦免成为客户的人,号称为“乐属”,全部迁往建康(今南京),征召为士兵。奴户,是指那些罪犯、俘虏或流民,这些奴户被赦免以后,基本上都成为官员士族手中的劳动力,负责开垦田地,交租过活,成为客户。

应该说这条政策初衷是美好的,执行起来是不行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这是一条得罪所有人的政策,地主需要这些客户种地,你把他们带走了,庄稼谁种?没人种田了,自己还叫什么地主,自己那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而那些饱经磨难终于看到日子有点希望的人,一下子又回到解放前,又变成了朝不保夕的大头兵,要过那刀口舔血的生活。既然日子没法过成段子,就把日子变成案子吧。

应该说,司马元显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的,他给这些要离开家园当兵的人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乐属,就是志愿者的意思。

意思很清楚,你们是响应国家号召,觉悟很高的志愿者,不是政府逼你们的,这不过是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举措。于是各级官吏充分领会上级精神,继续发扬鱼肉百姓敲诈勒索的光荣传统。

想不当兵,可以,交钱。

没钱,对不起,交人。

人跑了,对不起,找你主人,要么给钱,要么给人。

……

对司马元显而言,别人的钱财乃他的身外之物,因此,这条政策的背后,除了要建立一支属于他的军队外,还有就是方便他敛财。

而且从三吴大地到京城建康,千里迢迢,即便那些本本分分选择当兵的人,拖家带口(军户的意思就是连家人带后人都得当兵)千里行军,基本上是死亡大迁徙,留下一路的冢中枯骨,“苦发乐属,枉滥者众,驱逐徙拨,死叛殆尽”。

就在一边哀怨声中,有一个人笑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次反抗的是个宗教领袖。

孙恩,字灵秀,琅玡人,据说是小霸王孙策的很多代亲戚,他信奉的教派叫五斗米教,后来成为当时地下反革命组织的代名词。

他和那些走投无路的下层劳动人民不一样,他是主动造反的,因为他恨司马元显。

孙恩小时候是跟他叔叔孙泰混的,他的叔叔对他很好,经常变魔术给他玩。那个时候中国人好糊弄,所以邪教教主孙泰同志很快就忽悠了信徒千万。

而且越忽悠名气越大,连晋孝武帝司马曜也被忽悠了,因为司马曜好色导致肾亏,因此便找孙泰同志给他配小药丸。孙泰同志很争气,在传授给了皇帝一些养生之术后,司马曜很快就真的见上帝了。

但这一段经历还是让他获得了官方认证,享受了财政补贴。官拜新安太守,还封爵为辅国将军。但和所有历史上不安分的人一样,当钱、女人都不是问题的时候,他便开始渴望权力,希望过一把金戈铁马的瘾,结果过把瘾就死。

王恭叛乱的时候,这位教主也想浑水摸鱼,不过不是平叛,而是抢地盘,从猴子到人再到神仙,男人一辈子争的就是地盘。

因为他有一个梦,他希望能恢复他的前辈祖师爷张鲁道长的功业,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割据政权,结果让一心想要加强中央集权的司马元显给结果了。

结果的方式也十分司马元显,先说封官,将他诱骗到京城,然后对他说,皇恩浩荡,不仅封官,还封神,你到玉皇大帝那里去讨赏吧。

司马元显其实是孙泰的信徒,为了证明自己对孙泰真的十分虔诚,他还附带着把孙泰的六个儿子都给羽化成仙了,司马元显用自己的行为验证了一句话——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我就是真理。

孙恩因为是孙泰侄子,不属于直系亲属,因此杀他的人来得慢了一点,结果被他俩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了。

跑了的孙恩来到了一个海岛(舟山群岛),在那天晚上他决定报复。欺骗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真相大白时,它就会伤人。我必须要让司马元显这个不虔诚的信徒付出代价,任何伤害过我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宇宙是一个没有意识的物质实体,不存在道德属性,道德是人类发明的概念,具有阶级性。而阶级社会的道德观念是阶级压迫产生的意识形态,只是为统治阶级服务,掩盖其弱肉强食、剥削压迫人民的实质,不具有神圣性。只有被压迫人民具有了现实的改造世界的力量,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光明世界。——哲学道德论(轩辕鸿鸣)

在经历了一系列欺诈背叛后,孙教主在道德属性的终极认识上发生了斗转星移的变化,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痛恨当权者的丑恶无耻,终于摒弃了原教旨主义治病救人的为善本性,转而变成一个狂热极端的复仇主义卫道士。我说这些只是想证明一个真理,一个人的道德沦丧除了少数天生人渣外更多的是逆境的压迫,良心良心,有粮才能有心。

就这样死里逃生的孙恩彻底撕下了道德君子的虚伪面目,他疯狂地宣扬末日世界的论调,认为现实世界是黑暗污浊的,只有反抗才能积攒冲刷暗黑的力量,只有圣洁长青的水才是联系人仙的桥梁。想要获得终极幸福生活,必须反抗黑暗的源泉,必须具备遇水成仙的勇气。

这在饱受天灾人祸的三吴大地极具市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点滴清泉,汇成大海。只差一个挑动天下反的稻草人了,这个时候,司马元显来了,带着那条扼杀千百万家庭的命令来了。

司马元显的乐属令一发,三吴大乱,于是孙恩立刻举旗造反。邪教组织之所以邪,是因为很多行为是反伦理反人类的。

孙恩鼓舞士气的方法很简单,只是告诉他的手下他们不会死,还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长生人。但问题是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呢,于是孙教主充分发挥了邪教洗脑的本领,死了就是成仙,淹死的成为水仙,被砍死的,称为蝉蜕,也是成仙。活着跟我享受富贵,死了成仙,在天上享受富贵,不相信,那说明你心不诚,心不诚的人,成不了仙,下地狱玩去吧。

心理学上有个实验,你连续说一个谎话一千遍,你便开始相信这个谎话是真的。很多间谍成功躲过测谎仪就是依靠这条法则。

咱们的孙教主也不例外,因为整天说谎,所以也把自己给骗了,司马元显的政策实在作死,因此孙恩一造反,会稽(今浙江省绍兴)谢缄、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陆瑰、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丘尪、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市)许允之、临海(今浙江省临海县)周胄、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张永及东阳(今浙江省金华市)、新安(今浙江省淳安县)等八郡,同时造反,杀掉地方官吏响应孙恩,十天之内,孙恩部众就达到了数十万。

队伍大了,不好管理,首先是防止掉队(逃跑的),孙教主充分发挥了邪教教主制造世界末日的特长,每到一处,都要实行三光政策,连水井都要堵死,这样队伍再也不会有人逃跑,逃跑就意味着饿死,只有跟着自己才有饭吃。

接下来就是个行军速度问题,因为有好些是拖家带口参加起义的,老人孩子很多,拖累了行军速度,拖累了行军速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拖慢了孙教主去抢劫的速度,给了周围的官员们充分时间逃跑。因此孙教主大手一挥,将这些军人家属,全部砍掉,一边杀,一边说:恭贺你早日成仙,我们过些日子再陪你。

每当我看到这段史料时,即便那些邪教教主如何被扣上或是自己扣上怎样闪亮的光环,我还是透过时光隐约闻到一股人渣味儿。

很快孙教主便带着几十万人,来到了军事重镇会稽。孙恩叫会稽王,他有多恨司马元显可见一斑,我这回来就是来刨你祖坟的。

会稽城内此时的最高军政长官,是会稽内史王凝之。王凝之,是王羲之的二儿子,王献之的兄弟。

城外几十万人,王凝之没当回事,因为他也是个虔诚的五斗米教信徒,而且道法高深,早就想和孙恩较量一下。于是他摆了个神台,作起法来,然后对孙恩说,我请来鬼兵了,你快逃吧,再然后,孙恩给了他一刀,送他成仙了。

然后孙教主下达了屠城的命令,鸡犬不留,不,在邪教那里应该叫鸡犬升天。不过有一个人他没有杀,因为她名气太大,而且很可怜。

这个女人叫谢道韫,是王凝之的老婆。不过谢道韫可比她那位老公有名太多了,现在称才女常说“咏絮才”,就是出自这位才女当年一个佳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好吧,先简单介绍下才女是怎样长成的。

才女首先得是财女,因为没有钱你是读不起书的,所以才女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你得生在个有钱的人家。

接下来,你得是个美女,因为在魏晋时代,美男子太多了,而且都是美得夸张兼变态的那种,不是个美女,别指望别人能记住你。

再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决定你是否能成为名扬天下的才女,那就是你是否有炒作价值,是否有话题。成功是通过比较得出的,平淡如水是没法当明星的。

现在我们再一一对号入座吧。谢道韫是谢安之侄女,安西将军谢奕之女,家世够牛,才气也不用说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足以说明一切了。

但这还不够,真正让她流传千载的是她爱情的“杯具”。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只有把才女的感情彻底撕毁,才能更显出她的美丽与寂寞,她的文章才更能传世。

谢道韫婚前喜欢的是王羲之的另一个儿子——王徽之,因为王徽之在当时比她还有名,不但是个帅哥,而且超酷。酷的意思就是非主流,非主流最好的体现就是挑战权威,因此他的领导很倒霉地做了他成名的垫脚石。

他的领导有次问他,你在我这儿是干嘛的?

他说:好像是管马的。

他领导又问,那我这有多少匹马?

他说,你问我,我问谁。

还有一次他陪着领导出行,结果下雨了,他立刻跑进领导车里,还振振有词,凭什么我淋雨,你小子躲在车里。

太酷了,他把领导走红地毯、草根走斑马线的潜规则给破了,这对当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少女谢道韫的杀伤力,不亚于郭襄十六岁看见烟花时的冲动。谢道韫那时的心愿估计就是希望有一天王徽之的名字会出现在她家的户口本上。

应该说这是一个超级具有民主思想的帅哥,如果在现代应该是个合格的维权斗士,但在当时,却让很多人看不上,觉得他不靠谱,没有安全感。其中一个就是谢道韫的叔叔谢安,于是又是一个包办婚姻下的棒打鸳鸯。当谢道韫披上了婚纱,王徽之也披上了袈裟。

就这样天下闻名的美女兼才女兼少女就这样被强行嫁给了灵异学专家王凝之,鲜花的宿命就是牛粪,历史的规律无数次地对其加以证明。

至于杀人如麻的孙教主怎么会放过谢道韫,说他怜香惜玉实在很脑残,因为这位美女其实是个练家子出身,就在孙教主眼皮底下,用剑搞定了他几个小弟。只能说孙恩想转型了,手底下有了几十万人,按照他自己的预想,马上就要麾军直指建康了,是时候需要立个典型,宣扬他的仁义和普世的价值观了,名满天下的谢道韫无疑是个很好的装饰品,就像日本人再怎么丧心病狂都得留下梅兰芳一样,目的是为他们粉饰太平。

打下会稽后的孙教主,运气好得像吃了藿香正气丸,不但地盘越来越大,部下也越来越争气,一通误打误撞,居然打败了前来剿匪的谢琰部队。于是自封征东将军,向朝廷上表,表明自己也是来清君侧的,只杀奸臣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两人。

好了,猪喂到这儿够大了,大到该举起杀猪刀的时候了,在孙恩这只怪兽的锤炼下,一个所向无敌的奥特曼将会横空出世,完成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正文 第五章 裸奋哥,初长成

司马元显没辙了,兵没征到,反而搭进去不少,没办法,只好出动手下那张王牌——刘牢之的北府军登场了。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过平稳的日子,越是天下大乱,越是心潮澎湃。好像亚历山大那样,听到自己的老子打了胜仗就生闷气。刘裕就是这种人,他来到军营不是只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在这里建功立业,所以朝廷一征调北府军,他立刻便向老板孙无终辞行,表示自己要到最前线去杀敌立功。

孙无终是个好老板,他也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想上位焦急(何况刘裕现在已不年轻,时年三十六了),更重要的是,刘牢之大军已经出发,自己正为派谁支援犯愁呢,正好来了这么个主动请战的主,顺水人情是要送的,于是便拨给刘裕一小队人马,几十个人,算是交差了。

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虽然只有几十人,但这已足够,正当刘裕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却从手下这几十人中看到了不解、疑惑,很深的疑惑。

没错,刘裕已经年将四十,在当时,这已经是个抱孙子的年纪了,你究竟要干什么?放着家中的老婆孩子不管,来到军队里,你已不再年轻,打打杀杀已经不再属于阿叔的运动,为什么还要出征?做一个参谋不好吗?天天吹吹牛,喝喝酒,偶尔贪点污,克扣点军饷,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为什么你非要这么特立独行?

刘裕没有解释,路是自己选的,当他离开家乡选择远方的时候,他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法——辉煌或者壮烈。他更不要让别人代替他去选择怎么活着,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他死去,自然就没有人有权力决定他该追求什么。成功只有一种,就是按内心的想法度过一生。

这些道理他很早就懂,现在正是将这些想法变成做法的时候,刘裕相信,他不需要解释,反正他早已在这遍地荆棘的红尘里变得铁石心肠;在这尔虞我诈的生活中,百炼成钢。解释是懦夫的行为,是雄鹰就搏击长空,是猛虎就声振山谷,我刘裕会证明给你看,我命由我不由天!

然后,刘裕向着家乡的方向拜了一拜,这可能只是一个仪式,但他需要这样一个仪式,就像原始部落出征时需要巫师先跳个舞。然后挥挥手。

出发!

我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专门给自己买了个很精美的日记本,当时的设想是工作之后每天写一篇,记录下我波澜壮阔的一生。刚出江湖时年少轻狂,总想着混个几年混出个“才子赢天下”,现在却把理想都混成了“农妇山泉有点田”。更悲哀的是,我未满三十,离死还远,青春尚在,激情渐无。通往成功的路,总是在施工中,知道别人过得不好,自己反而安心。

现在在无聊中翻了一下当年的日记,看到上一篇居然还是刚工作第一个星期写的,大学刚毕业,文章里还充满着张牙舞爪的傻傻忧郁,读起来觉得十分可笑。想当初买这厚厚的精装本时,我曾雄心勃勃地计划着每天更新,写到退休,再看看这八年抗战一篇的频率,真觉得自己懒到无话可说。年轻人信誓旦旦的计划几乎都这么理想化,那是对着一个脱光的女人说的絮絮情话,听听也就罢了。

兴许五年不写日记,并不仅仅是懒惰这么简单吧?还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如果不为了装样子,确实是没有太多写日记的必要。因此,据调查,中国人在语文老师不罚抄之后,能坚持写日记的很少很少。偶尔有几个曾国藩之类的,都成了伟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觉得我真是被浪费了,但当我读了刘裕的故事,我觉得似乎自己还没有报废。

怀才就像怀孕,要看出来是需要点时间的,三十岁,正是在路上的年纪。不晚,只要你相信自己!

是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尼采

当时北府军快推进到吴郡(今苏州市),因此刘裕便带领人马赶去投军。刚到军营,寸功未建,因此刘裕便主动请缨,去勘探军情,顺便抓几个探子,混水摸把鱼。

结果刘裕运气好,鱼摸到了,但运气不好的是他摸到的是鲨鱼。

刘裕的士兵:报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发现敌人了,坏消息是我们被包围了。

孙教主的兵马也正好做着相同的事,出营打探,在河坝上,两下遇个正着。兵力对比,几千对几十,同时除以最大公约数,100:1。

这时刘裕的队伍开始骚动,有人说跑吧,问题是后面是大河,前边被包围,兵法上对这一地形有个很准确的称谓——死地。

有人说投降吧,不过听说孙教主有个不好的习惯,杀降。

只有刘裕庄严肃穆地站立着,这让一路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的士兵们非常吃惊,他那肃杀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令人窒息,那刚毅苍凉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们身处死地,逃必死,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不阻拦,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奋勇杀贼,一死方休!”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可爱的士兵,突然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莫名的悲怆,自己梦寐以求的战争竟然这样如约而至,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呢,还能看见他们吗,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温柔的口吻结束了这次训话:

“诸位珍重,若有来生,同享富贵。”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都抬起头来,他们惊奇地发现,刘裕的眼中竟闪烁着泪水。

什么都不用说了,对于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来说,宁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战士最好的归宿就是马革裹尸,拿起屠刀,和狼崽子们干一场吧。

于是他们列好队形,屹立在河边,那里就是生命的终点。

刘裕在士兵的眼中,此刻就是上帝,就是主宰世界的神!他们能否活下来就看你了!而现在身临死地,敌我悬殊,所有的谋略和战术都没有用了,最大程度发挥士兵的战斗力,是将领的责任,只剩下最后一招,亲自上阵。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刘裕手舞长刀,“杀啊”!几十头饿虎扑向狼群。

孙恩的军队呆住了,从没见过几十人敢找几千人拼命的,一时大乱,纷纷后撤。但退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想明白了,一百比一的优势,就是伸着脖子让对方砍,一天能不能砍完都是问题,以一敌百,火星人都知道,地球人做不到。

就这样,两群并无仇恨的年轻人在一块并不开阔的河堤上展开了决战,有的胳膊断了依然用牙齿撕咬着敌人的咽喉,有的脑浆迸裂依然挥舞着战刀向前乱砍,有的被鲜血遮蔽了视线仍然用双手死死掐住对手的脖子。就这样,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战在进行,没有规则,没有裁判,奖励是属于哈姆雷特的:生存或是毁灭。

身边的战士全都死光了,死状甚惨,没有一个有着完整的尸首。只剩下刘裕了,他的身上也早已被鲜血染得没有一块白色。

不成熟的男人会为了理想壮烈赴死,成熟的男人会为了理想苟且偷生!

刘裕在用尽力气砍死了两个敌人之后,身上也多处受伤,为了避免力竭被擒,更是想搏一个活命报仇的机会,他一翻身从几米高的大坝上纵身入河。那些长生贼寇一看,河里已浮起了刘裕的尸体,一个个便在那里面目狰狞地狂笑。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看见大队的北府军出现在不远处,于是长生兵们一阵骚乱,纷纷从大坝上屁滚尿流地后撤,准备逃跑。

就在这时,突然大坝上一声大吼,一个满身污泥血水的大汉屹立坝顶,他杀气冲天,双眼血红,挥舞着长刀,像切菜般地砍向这些神兵天将们。

于是长生兵们彻底崩盘了,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明明已经在水塘上浮尸半天的大汉能活过来,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水仙附体,再加上大队北府军的喊杀声已到,于是兵败如山倒,全部向坝下溃逃。

刘裕发狂了,他挥舞着砍刀肢解着那些跑得慢的和因受伤跑不动的贼兵们,无数的贼兵在他刀下哀嚎,成为等待屠宰的羔羊。他一边砍杀,一边狂吼,那吼声中带着冲天的恨意,也带着无限的悲怆,他要给他的士兵报仇。围绕着大坝的是一条大河,刘裕出巡的时候,河是墨绿色的,出来时河是殷红色的——这都是我干的,我已成魔,我叫刘裕。

这样疯狂血腥的场面,都被赶来的大队北府军将士看见。这队北府军的主将,正是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他因为在军中等刘裕不见回来,使率骑兵去接应,结果看到了自己当兵大半辈子都没看到的场景。刘敬宣也是当世名将,杀人无数,从不皱眉,但眼前这一个人追着几千人玩命疯砍的场面,还是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血腥的战争也是有它的美感的,刘裕在那一刻宛如天神,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灵魂的性感,这才是骨子里真正的性感。

从此北府诸将视刘裕为神人,刘裕一战功成!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没有彻夜常哭过者,不配谈人生。

是夜,刘裕哭了,一个人偷偷地哭。

第一次带兵就全军覆没,几十个半天前还生龙活虎的面孔如今只剩下河边枯骨,虽然军中到处都在传颂着他一个人追着几千贼兵玩命的神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神话究竟神在哪里,如果没有装死,如果没有刘敬宣,如果没有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们的奋勇杀敌……

那个晚上刘裕掩埋好战友,和他们每个人都干了一杯酒,然后和每具尸体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若有来生,同享富贵。

我相信,这些士兵的灵魂是欣慰的,在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有这样一位带头大哥,他把士兵当成兄弟,而不是像饮料瓶那样,喝完就扔掉,这就是战场的情谊!

战场很精彩吗?菜鸟都很神往,因为他没有见过里面的人哭。

这其实是一场败仗,惨烈到无以复加的败仗,不过强人和庸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否从逆境中汲取东西,能否迅速地爬起来。

当你失败了,就把它作为人生财富;成功了,就是财富人生。

就这样,一场惨败教给了刘裕三样东西,三个伴随他一生的财富。

一是冷酷。战场上和自己在家乡混生活打架完全不同,只有真正面对那些残缺的尸体,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冷酷,在这里你会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和战友被敌人杀死,或者身负重伤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你会被愤怒和痛苦所鼓动,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与自己敌对的人,给地上的伤兵补上一刀,然后一个人在尸体旁边喃喃自语,这就是炼狱,只有强者才有权力生存。

二是坚强。摔跤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先爬起来再说。即使你屡战屡败,但必须屡败屡战!即使眨眼间几万人在身边灰飞烟灭,成千上万的军属们痛哭流涕,你也必须心如磐石,即使败给同一个对手一百次,也要自信,第一百零一次较量的胜者一定是自己。

三是以身作则。那些士兵并不是奴隶,而是你的兄弟,他们和敌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仇恨,之所以拼命仅仅是因为你要他们这样,所以你必须爱他们,为他们负责。从此以后,刘裕在出征前,总是将代表他的那面帅旗放在前列,以保证所有的士兵都能看到他的帅旗,无论士兵们在何处奋战,只要看到这面旗帜,他们就会有勇气战斗下去。所有的战利品,也全部奖给部下,对于勇士,任何褒奖都是值得的!

名剑自古皆风流,一曲知音天下求。青锋三尺英雄魄,豪情亦化绕指柔。

北府大军到了,孙教主露出了孬种的本色,前几天还在做梦想着打到皇宫去,听说北府大军来了,立刻想到守住城池,做个越王也不错。后来又听说,北府军一个小队长把自己的前锋营给灭了,立刻二话不说,跑吧。

不过邪教教主还是很会利用人性弱点的,他命令把抢来的金银珠宝和美女一路乱扔(当然,最贵重的珠宝和最漂亮的美女他是没扔的),北府军也很争气,全部接收,不追了。

刘裕想劝刘牢之宜将剩勇追穷寇,但老刘是个实在人,打仗就是为了钱,现在有钱了,还追个屁,司马元显发的军饷也没这么多。

刘裕又说,士兵的职责就是要打仗,刘牢之说,这个俺懂,所以让手下的人拿三吴百姓练练手,又抢又杀,不能让部队没了兽性,没了兽性就没战斗力了。

刘裕摇了摇头,没办法,竖子不足与谋,但不与之谋又和谁谋呢,人在屋檐下,只好退了出去。

刘牢之却笑了,这是政治,养寇自大,你不懂,至于百姓,本是羔羊,关我何事。

就这样,刘裕目送着孙教主带着几十万邪教信徒,跑到了海岛(舟山群岛)过冬了。

打完仗了,该要论功行赏分地盘了,不过有个地方谁也不去,句章——这是个距离孙教主老巢最近的地方,最近的意思就是最危险。

刘牢之的手下将领们都和领导一条心,好不容易从前线来到这富庶的鱼米之乡,孙教主留下的银子和美女还没有消费呢。人生在世,食色二字,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这个时候有危险争着上,那是九级脑残,于是都低下头,谁也不说话。

“我去”,一个坚定的声音答道。

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刘裕早想独当一面,不想和这些穿着军装的强盗为伍。

刘牢之也早就对刘裕整天说的那些不利于军心、破坏大家一起发财的话烦得不得了,正好让这个不懂得潜规则的家伙去句章守卫,这叫人挪活,齐活。

不过刘裕临走前向刘牢之要了个东西,一千个士兵。

刘牢之明显刚抢完东西,心情不错,大手一挥,随便挑。

我自己选。

就这样,刘裕自己挑选了一千个和自己一样,不愿当强盗,有着职业军人精神的士兵。应该说,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让任何对手都敬畏的军队,因为他们都是冲着战神刘裕的称号去的,都有着杀身成仁的勇气,比起那些只为生存的军队,这支军队多了一样东西——灵魂。

刘裕的军队很快便成为一个传说,他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劫,军纪严明,很快在三吴大地闯出一片天空。

躲在海岛上的孙教主日子很不好过,为了拉声势、壮队伍,他每到一地,就把所有的居民都划拉入伙,连投名状都不用纳,然后再不惜一切地宣扬他的价值观,跟着他,就有钱有女人,不跟他,就没命,没地位;跟着他,死了,上天堂当神仙,不跟他,死了,下地狱做鬼。

结果在孙大妖人的蛊惑下,队伍是越拉越大,小小的海岛,挤满了几十万各种型号的屁股,几十万人,听着好壮观,看着更壮观,但最壮观的还是吃饭。

问题是吃什么呢,自己撰写的成仙法则只有淹死、砍死,好像没提饿死,现在再提,估计也没人信,群众的智商还没低到这个程度,队伍不好带啊。

锅里没米,手里有刀,怎么办?

抢!

于是立刻带领大军,在杭州湾北岸的海盐(今浙江海盐)登陆,准备大干一票。

海盐县令鲍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的想法是趁孙恩的大军刚刚登岸,自己立刻率军击其半渡,然后把整个贼兵赶回大海,历史上很多经典战役都是这么成就的。

当他满怀着报国激情带领着几百民兵来到地方,他看到了孙恩军的前锋队伍。

然而他没有动手,就在那里看着,静静地看着,看了会儿,就走了。

因为他始终没有看到这支队伍的尾巴。

这是一列长队,从前到后,长几十里。

对这样的长生军,看看就行了,真要动手,就傻了。

几十万人,就是几十万头猪,自己手下那几百人,也不够人家拱的。于是他立刻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向刘裕求救,刘裕在句章,海盐是他的防区,唯一能拯救海盐的只有他了。

刘裕来了,还有那一千士兵,还有那几百民兵。

而海岸上的长生军,密密麻麻,几十万人。虽说其中许多都是凑人数的,某些部队还携家带口,什么八十老母、几岁小孩都带上,但看起来,确实相当吓人。

海盐县令鲍陋面色凝重,而刘裕则谈笑风生,安慰他不要怕,万事有我,你只负责一项任务,修城。只要把城墙修好了,打仗是我的事。

于是县令带着老百姓拿着家伙去和泥修墙了。

他并不知道刘裕究竟打着什么算盘,但他知道,城墙一定要越坚固越好,稍微有点偷懒或拿点回扣,对面的几十万人,不用攻,只用挤,就能把这个豆腐渣工程料理了,所以,这个处级干部极其认真高效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而刘裕还是不紧不慢,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大将之风。

这一切都是从之前那个惨烈的胜利开始的,那场微不足道的胜利让刘裕明白,他是多么的强大,强大到可以力挽狂澜,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几十万人,在刘裕眼中,不过是几十万个屁股罢了,人数虽多,但大都是胁从,且老幼俱在,并无战力,真正精壮之人,十之一二而已,击败那几万人,就可以大破敌军。

但问题是即便把那些看热闹的群众刨走,还有好几万铁杆的造反分子啊,好办,刘裕是个赌博爱好者,擅长出千。

出千之前,他把所有的士兵都叫过来,叫他们把铠甲全部脱掉,士兵一个个面面相觑,这是保命的家伙,脱了它不等于扔了半条命。

刘裕看出了士兵的疑虑,脱了它,你们能跑得更快。

士兵一听更蒙了,跑得更快是什么意思。

刘裕哈哈一笑,笑得十分嚣张,这是命令,执行!

很快倒霉的人来了,孙恩的先锋叫姚盛,带着几万先头部队来攻城了,他并不知道前不久那个拿着砍刀满世界追着几千人乱砍的疯子就在城里,所以大摇大摆什么队形都没摆。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小县城,简直是杀鸡用了屠龙刀了,什么战术都不用,只管往里挤就行了。

果然,他来到城下,发现空无一人,那还客气什么,进城,于是几万人一窝蜂地向城门涌动。

而正当他们来到城下的时候,突然鼓声大作,城门竖起了大大的绣着“刘”字的帅旗,然后就是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弓箭、火把、洗脚水,它们从天而降,向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招呼,几万人立刻上演一出踩踏事故。这时,城门打开,涌出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士兵,他们跑得飞快,见人就砍,仿佛杀神附体,一路追砍。

这时那些士兵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刘将军让大家脱掉铠甲是为了能轻装上阵追敌,那些拖家带口的长生军穿着厚厚的盔甲,怎么跑都是跑不快的。倒霉的先锋姚盛正在幻想着城里丰满的美女,结果现实异常骨感,他自己也被追上,在乱军中被砍死了。

这就是刘裕的第一次出千,应该说这是一次偷袭史的经典案例,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刘裕此时的军事思想,已经不局促于守住一座孤城或是赶跑敌军,而是尽最大可能地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制造恐慌。

其实他让士兵脱掉铠甲这个细节,实在是可怕,只要计划和自己设想的有偏差,这些脱掉防护的士兵基本上就等于活靶子,而他这么做了,而且实际情况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什么叫料敌先机,什么叫运筹帷幄,这场战斗的全部场景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演练了几百遍,可怕的刘裕。

初战告负,损兵折将,让孙恩怒不可遏。又是刘裕,做了他。

于是孙教主亲自领兵来到城下,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排好了阵势,准备妥当了攻城器械,还派哨兵先去仔细地观察城门,了解敌情。

结果收到的敌情是,没有敌人,而且城门大开。只有几个没精打采的老头在站岗。

手下的人喜出望外,进城吧。

孙恩还是很冷静的,立刻先问问那几个老头,刘裕呢?

跑了,打完了就跑了,你人多,他人少,再不跑,刘裕变流产了。

孙恩一听,有理,部下也确实饿了,进城。

然后,历史惊人的相似,就在他的部队刚刚进去一小半的时候,又是一阵鼓声,城门竖起了大大的绣着“刘”字的帅旗,然后还是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弓箭、火把、洗脚水,它们从天而降,向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招呼。

其实按照孙教主的人马,只要稳住阵势,立刻投入战斗,也未见得就不能冲进城去,但他的手下实在太多,家属太多,这拨人没有作战能力,又大多属于多事型,就爱瞎咋呼,一见到前队战败,便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大声疾呼,什么敌人很多,即将完蛋之类。结果又是一场踩踏事故,只不过是升级版。

孙恩感觉血液凝固了,他喊出了之前无数人喊过,之后还会有无数人喊的名言:

中计了!

然后就是狂奔,一直奔出去几十里才停下来,看着身后几十万人一起屁滚尿流。孙恩的脸涨得像得了尿毒症的膀胱。

几次教训之后,孙教主终于明白,刘裕是他怎么都玩不过的了,海盐打是打不了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走,太没面子,先围城,这么个小城,能有多少粮食,到时粮食没有了,看你刘裕还有啥本事。

于是便命令士兵把海盐城围起来,只围不打,想困死刘裕,至少也可以出出晦气。

但问题是,你不打他,他没说不打你呀。

就这样,刘裕经常趁着孙教主的士兵不注意,下来抢个劫、抓两个俘虏,或者半夜敲锣打鼓,吊嗓子,让几十万人都得上熊猫眼,搞得孙教主天天问候刘裕他那一出生就过世了的母亲。

刘裕也在骂娘,没办法,谁让你几十万呢,我这才两千人,倒是想弄死你,可没长那么大的肚子,只能出此下策,恶心恶心你。

时间一长,孙教主的士兵不干了,海盐城刚刚装修过,城墙修得又高又厚,长生军每天观看敌情,只能仰望。但问题是刘裕的士兵明显不知道什么叫精神文明,吃喝拉撒都在城上,吐个痰,小个便之类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往城下的长生士兵身上招呼。

胯下之辱!实在是苦啊!

孙教主彻底崩溃了,原来只想抢点庄稼,结果只抢了庄稼的肥料,他明白,这样下去,军队不被打垮,也被闹垮了,不得不走了。

于是,一个夜晚,孙教主走了,轻轻的,没带走一片云彩。

那一夜烟花灿烂,衬托着他的强颜欢笑。

刘裕从此成为海盐的英雄兼城市形象代言人,为了纪念刘裕的功绩和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当地百姓自发地将新修好的海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寄奴城”。

鹰案绝顶海风晴,乌免秋残夜并生。

铁锁石塘三百里,惊涛啮尽寄奴城。

真的英雄,历史是不会忘记的!

有位诗人说,生活是一条河。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平静的河面下,随时都可能遇到险滩和暗流,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船翻人亡。

孙恩走了,但并不是狼狈的败逃,而是觉得海盐的水太苦太咸太折腾人。生活不是刘翔的跨栏,非越过去不可,陆地上既然讨不到便宜,那就换个地方,自己这次出山是抱着大干一场的决心的,是时候该亮出底牌了。

应该说孙教主为我国的航海事业的发展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他这次造出了有几层楼高的巨大战船,几次失败之后,终于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我在干什么,我的目标是天下,不是海盐。刘裕是不好惹,但刘裕的领导并不难对付,于是他重新制定了战略——发挥优势,直捣黄龙。

于是十几万人,坐着上千艘战船,直逼建康。果然,离开刘裕,他的运气来了,五月,孙恩攻克沪渎,大败晋军,斩守将吴国内史袁崧和属下晋军四千余人,然后浩浩荡荡,逆流而上,兵锋所向,直指国都建康!

刘裕也在追,但他追不上,因为他是从陆地追的,他也知道,如果从水路追击的话,是自杀行为。

就海盐城里那几条破渔船,孙教主只要用船去撞,就能把自己扔海里喂王八,所谓名将,不是仗仗都上,而是只打有把握的仗。

建康城里的中央政府大为震动,立刻全国戒严,召集各路兵马勤王,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间人人自危,如临深渊。

但有一个人更着急,刘裕也在马拉松般拼命赛跑,倒不是他多忠君爱国,而是,孙恩马上就要到京口——他的家乡,一想到自己的老婆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就要被干掉成仙,没什么好说的了,玩命跑吧。

他的手下也一样玩命,因为京口不但是刘裕的老家,还是北府军的大本营,大本营的意思就是大家的家眷也都在那儿,孙教主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渣,地球人都知道。

孙教主很得意,一想到很快就能把刘裕的老婆孩子家乡人一通折磨,人活一口气,怎能不痛快!他的手下也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能鱼肉一下仇人的亲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快感的事吗?

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京口是个什么地方,没错,北府军的大后方。

北府军是群什么人,给钱就帮老板砍人,不给钱连老板都砍的一群人。

京口住着北府军的家属,家属的意思是,如果北府军不寄钱回家,就让北府军都不敢回家的那群人。

所以京口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据说每次打仗的时候,压根不用动员,只要喊两嗓子,无论男女老幼,抄起家伙就上,而且说砍就砍,绝无废话。

这里只有战士,没有百姓。

所以这个地方经过短暂的骚乱,在刘裕回到之后立刻回复平静,因为他做了一件事。

他把自己的母亲(继母)、老婆、女儿全部带到乡亲身边,告诉他们,我不会走,我的家人也不会走,这里只有战斗的勇士,没有逃跑的懦夫。

看见刘裕坚定的眼神,和一千个千里奔袭保卫家乡的战士,乡亲们没有了骚乱,体内孕育的战士的血重新燃烧,他们相信眼前这个当年的混混能带领大家赶走豺狼。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裕确实有取胜的绝招,必杀技。

一千多年后,有一个人也使用了他的绝招,组建了一支极为强悍的部队,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曾国藩。

没错,这个必杀技的名字,叫做关系。

和曾国藩的湘军一样,刘裕这时所组建的北府联军,大都是有关系的,同乡、同学、兄弟、父子、师生、酒友、牌友……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随便死个人,能愤怒一堆人,很有战斗力。

但这种关系队伍,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人冲,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冲。但逃跑的时候,有一个人跑,大家也会一起跑。

比如曾国藩同志,有次开战,就遇到这种事,站在后面督战,还划了条线,说越过此线斩。结果开打不久,就有人跑了,且一跑全跑,绕着线跑,追都没追上,气得投了河。

但京口的这支杂牌军,显然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每次开战,刘裕都站在最前面。

那个昔日游手好闲吹牛不用手纸的家伙在保卫他的家乡。

就这样刘裕同志充分利用本地户口的有利条件,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战争,人民战争,邪恶的长生军即将掉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实际上,远不止是汪洋大海,简直是无底深渊。

那个深渊的名字叫蒜山。

宋朝的朱长文有句诗就说这里:瓜步早潮吞建业,蒜山晴雪照扬州。

不过这回蒜山披的不是雪,而是血。

蒜山,北可以监控长江,南可以俯瞰京口,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占领了这里,进可攻京口,退可守长江,孙教主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道,这点常识难不倒他。

于是他带着好几万兵马,来到了蒜山,然后他看见了刘裕。

再然后他笑了,他看见刘裕张罗了一群杂牌军也不过几千人,而这几千人最主要的兵器是扁担。

再然后他哭了,蒜山是座小山,小山的意思是路很窄,坡很陡,只能一对一单挑。然后就是愤怒的京口人民,扁担飞舞、板砖齐飞、杀猪刀乱捅,他手下的几万人,就这样全部被扁担拍到了悬崖下了。

孙教主多亏抓了块大木头,才能顺着长江漂回自己的舰队里。损失了几万人,不过这对手下众多的孙教主不算什么,他立刻收拾好心情,一定要避开刘裕这个瘟神,再也不在枝节问题上浪费时间了,直接命令船队启程,直扑首都建康。

刘裕无船,京师危急!

这时候又一位神人登场了,他叫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得道的王子,王八羔子。

他应该是哲学家萨特的信徒,或者是古典存在主义先驱。

有个看破红尘的朋友曾和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年他第一次来北京,坐的是地铁一号线:途经国贸中心,他向往过发财;途经天安门,他憧憬过权力;到了王府井,他留恋过繁华;到了公主坟,他期待过穿越;再过了一会儿,就到了八宝山了。就这样他明白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意义。既然选择了糊涂,就伺候好自己的臭皮囊吧。

司马道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女人和酒,一生足矣,皇权王位,都没意义,整个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是个被抛弃的病毒,是个刹那间的存在。因此人是绝对自由的,要忠于自己有机体的感受。多吃喝玩乐一下,同时找到一些得道开窍的,一起享受。让这个刹那美好点,更长点。

他信奉的就是这个,一个对国家无用却对自己很好的人。

现在这个存在主义大师开始做一件唯心主义的事,烧香拜佛祈祷。

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在他的儿子(就是威了一把立刻就萎了的司马元显)率领东晋水师被孙教主的舰队撞得稀巴烂的时候,他的虚无主义虔诚感动了上苍。

于是长江之上刮起了一阵西风,盛夏刮西风比三国里的隆冬刮东风更加不可思议,只是借东风是杜撰的,借西风是真实的。

于是六月刮起的大西风,把孙教主费尽心机修建的舰队吹得七零八落,而且一吹就吹了好几天。

几天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谯王司马尚之统领着他的精锐部队及时赶到,直接驻守在积弩堂,刘牢之也率领北府大军据守在新洲。孙教主傻眼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就在他想走的时候,风停了,于是中央政府下达了一条彻底消灭他的命令,任命刘裕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带领政府水军,正式追击孙恩。

于是打孙专业户欣然领命,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件事情,天上下雨地上流,打你不需要理由。

史书记载的很简短:郁洲,复大破恩;沪渎、海盐,又破之,俘斩以万数,恩远窜入海。

这个世界有一个强人法则:把一个人打倒,冷眼旁观他的反应,如果还能振作就是人才,委靡了就是脓包。

孙恩,他像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而来,直到结局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

半年后,饿得心慌的孙教主又来抢劫,又被殴打了一顿,死在别人手里,算不得真男人,大丈夫应当自己主宰生死,与其被杀,不如自杀。

就这样有脾气有骨气没运气的孙教主投海成仙了。

正文 第六章 枭雄登场

十七岁是个多风多雨的年纪,很多伟大的人物都在十七岁开启了成功的法门。高斯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解决好几个著名的世界数学难题了,而莫扎特十七岁时已经成为万人瞩目的音乐家。

司马元显十七岁时干净漂亮地解决了家大业大的王恭,然后他便陶醉在一朝暴富的温床上大梦不起。做梦,就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他看到了他的前途。

帮他预知前途的那个人叫桓玄。

桓玄,字敬道,小字灵宝,谯国桓氏,名门望族。

其实桓玄是一个天才,只可惜天妒英才!

他和已故皇帝司马曜关系密切,密切的意思不是好,而是复杂。

司马曜能当上皇帝多亏他老爸(废话),但他老爸能当皇帝却多亏桓玄老爸帮忙,这样看司马曜应该很看重这份恩情,他也确实很看重,因为他一直没杀桓玄。

因为桓玄的父亲桓温让司马昱当上皇帝的方式很特别,废皇帝。所以司马曜对桓玄的感情极端复杂,不处分他,好像有点鼓励废皇帝的流行风;处分他,好像自己能当皇帝他老子间接也出了不少力,卸磨杀驴,不太厚道。

所以,对桓玄的态度,基本上就是不见、不理、不用。

就这样,世家子弟,豪门大户的公子到了二十岁还是个社会青年,没有分配,这样的心灵落差无疑是巨大的,因此发出了“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的慨叹,不过他知道,他还只能等待。

那时桓玄喜欢喝酒,他喝酒是想把痛苦溺死,但这该死的痛苦却学会了游泳。半醉半醒中,他总是这样凝望那些日升月沉曾经沧海的忧伤。

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尽缘君?何所慰消沉。

生活不也这样吗?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让我们痛苦不安。

终于有一天,他干了一件事——跑官。

于是他找到了琅玡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照例在喝酒,对他来说,醉就是人生常态,醒就是人生变态。于是他立刻酒后吐真言地随口一说,“你爹桓温当年想造反吧”。吓得来求官的桓玄立刻汗湿裤裆,伏倒在地,内心在祈祷的同时也在不断问候着司马道子的母亲。

好在身边有同是世家望族的谢重出来替桓玄解围,其实更准确的应该是替他的主子司马道子说话,因为质疑桓温废皇帝的行为就是质疑自己的合法性,这么个鸡和蛋谁生谁的关系都被这个人生虚无主义的琅玡王弄得云里雾里。

这个叫做谢重的不愧是个头牌政府喉舌,十分懂得语言艺术,他先是把以前的废帝给贬得一无是处,然后再把琅玡王和他哥哥夸得一塌糊涂,立刻把尴尬的气氛化解为无形,连酒醉无意识的司马道子也迷迷糊糊地连连点头。

谢重一番话,把司马道子说哑了,但也把桓玄说醒了,于是桓玄离开京师干了件极有个性的事,他给朝廷上了道奏章。

这份奏章很有意思,因为他通篇就是一句话,发牢骚。

说他父亲的功劳,说他自己报国无门的苦闷,还有皇上一家子能登基靠的是谁,云云,然后赌气地离开京城,回到了荆州。

佛笑,不代表佛不痛苦,佛慈悲,不代表佛能忘却痛苦。

桓玄很痛苦,桓玄不是佛。

如果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

于是他开始停下来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成功的人不是赢在起点,而是赢在转折点。

从这之后,少年桓玄和仁慈、谦恭之类的名词说再见,他变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他给自己的一生定下了基调,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直到那最高的顶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最终要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来。

在他的心中,唯一重要的就是权力和地位,是当他高高在上的时候,无人再敢藐视他!

上天决定了谁是你的亲戚,幸运的是在选择朋友方面它给你留了余地。

桓玄交了个朋友,想交朋友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送份见面礼,一份大见面礼。

当时荆州刺史出现了空缺,荆州是东晋朝廷的第一大州,也是桓玄的家乡,他的地头,但他没份儿。当时有两个人都在虎视眈眈这个位置,一个叫王国宝,一个叫王恭。

对桓玄而言,这两个都是越过底线的人选。王国宝是司马道子的亲信,而司马道子自从那次酒醉之后瞎说实话,已注定成为桓玄一生的敌人;王恭更不行,这个人影响力太大,世家子弟、当朝名士,还帅得一塌糊涂。他来了,就把自己本地人的优势比下去了,甚至连自己的老婆还是否忠诚都难说。

看上去不管怎么选,桓玄的命运都被预定了悲剧。

人生的成功不在于拿到一副好牌,而在于怎样将坏牌打好。

桓玄交了个朋友——殷仲堪,桓玄之所以交这个朋友,不是因为他有用,而是因为他没用,没用就是有用。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选。首先他不是世家出身,没有那么复杂的背景来威胁自己,另外最重要的事,这是一个好人,没用的好人。

有个故事充分说明了这点,殷仲堪是个大孝子,他父亲常年有病卧床不起。他衣不解带地伺候,没日没夜地煎药,结果他爹的病没治好,他却把一只眼熏瞎了。

煎药,还把眼熏瞎了。放在现在,也是任何保险公司都不会受理的医疗事故,孝心可嘉,但属于恶意自残。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动手能力超差。

组织是明智的,因此他的职务是黄门侍郎,主要负责写写公文之类的书呆子活。

这种人是个不错的傀儡,但问题是,他不符合封疆大吏的资格,根本就没进入组织考察环节。

不过没关系,不怕没办法,只怕没想法。桓玄这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整步棋的关键。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虽然因为权力分配关系不好,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因此他们有着相同的爱好——好色。

当时京城最红的女性不是烟花名妓,不是后宫佳丽,不是大家闺秀,不是良家小玉,而是个叫支妙音的和尚。女和尚,俗称尼姑,当时有个特定的专有名词——比丘尼。

支妙音是个出家人,出家人是来普度众生的,他本想把道子哥俩度成仙,结果却被哥俩度成了人。

支妙音是个有味道的女人,她诗书画三绝,色舞禅通神,其讲道新颖别致,其舞姿巧妙绝伦,其书画豪放婉转,其文章登峰造极。笔画华美,魂飞情荡,于风雨交融中深刻剖析了禅与生活、佛与人生、性与天道的深刻内涵,色而不淫,淫而不乱,让人在酣畅淋漓的绝美享受中开阔了视野,陶冶了情操,净化了灵魂。

试问这样的女人是追寻自我独立向往放浪疯狂生活方式的道子兄弟能拒绝得了吗?

于是两人破天荒地携手为支妙音建造了简静寺,让比丘尼在这里清修。

比丘尼传经布道也十分卖力,她招揽了大批尼僧,这些尼僧的信仰不需要坚定,但才色一定要出众。在她的领导下,简静寺徒众一度多至百余人。

就是这个比丘尼,她是桓玄的朋友,好朋友。

这世上没有金钱赎买不了的罪恶,也没有永不生锈的纯洁。

于是在这个尼姑的美言下,独眼伤残人士殷仲堪成功打败两位强劲的竞争对手,坐上了荆州刺史的位置,当然,背后是桓玄那巨大的身影和他冷冷的笑声。

在西方世界,最伟大的作家莎士比亚同时也是最有争议的作家,常常被指控为无耻的剽窃者。这个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据说是半文盲的小演员能够写出如此文采斐然的剧作,令许多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或许这些著作都是培根、马洛或者其他才子的作品,而莎士比亚只是肆无忌惮地剽窃了它们。

司马元显似乎也有这种争议,搞军事搞经济都一塌糊涂,但搞起阴谋整人却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不过只靠阴谋来治国的人,注定没办法走得太远,因为只要选错一次,他就全部输了,输的下场就是死。

王恭死了,在桓玄和殷仲堪间如何取舍便成了个问题。打是肯定不行了,孙教主已经闹得他恶心呕吐了,那就只能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利。

问题出来了,拉谁打谁呢,正常点的逻辑肯定是团结殷仲堪,搞定桓玄。毕竟一根筋的书呆子又没什么势力,最好先处理掉门生故吏满荆州的世家子弟。

但问题在这里出来了,我说过殷仲堪同志是个书呆子,喜欢读书,是书就读,兴趣广泛,连宗教也读,而且一读就爱不释手,不仅精神信教,肉体也信,结果他成为当时最热门的宗教团体——五斗米道的虔诚信徒。然而当时五斗米道的精神领袖孙教主正在从事一件十分有前途的工作——造反。

造反的对象就是司马元显,所以阴谋家司马元显同志终究还是感情战胜了理性,决定联合一匹叫桓玄的狼。

于是,真的狼来了。

桓玄此时已经是江州刺史,江州以前是王恭的地盘,这是司马元显操纵的结果。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盘了,而荆州本身就是他桓家的地盘,所谓刺史不过是个管家罢了,朋友的价值就在没事的时候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事的时候,往朋友两肋插刀。是时候亮出屠刀了。

阴谋家行事向来都是需要借口的,他先向殷仲堪借道,理由很堂皇,收复故都洛阳。接着又造谣,说殷仲堪的手下杨佺期有不臣之心,给殷仲堪两条路,要么大义灭亲,要么亲自替他清理门户。

这样的情况傻子都知道叔可忍婶都不可忍了,殷仲堪不愧为书呆子,还是坚持先礼后兵,写了封信给桓玄,告诉他,念在往日情分,不要刀兵相向,防守靠喊是没用的。

桓玄的刀举起了不见红是不会放下的,因为他此时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因为他知道书呆子殷仲堪没粮了。

这一年是个灾年,孙教主在三吴闹腾,荆州也发生严重水灾。有爱民之心的殷刺史把仓库中的存粮都拿出来救济灾民,使得荆州的实力,一时变得非常窘迫。

殷仲堪是个五斗米教的原教旨主义者,他秉承着治病救人的宗旨,无可否认,他是个好人,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并不知道,一场大于生命的赌注已经开始,这场赌局一旦开始,无论你赢或是输,都不能走,赌局会继续进行,直到其中一个人输掉一切,才会结束。

无所为而无所谓,无所谓而无所不为。

这句话就是曾经的两兄弟最好的写照。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决定命啊。

这还不是最坏的,书呆子的意思是不但要输,还要坚决地待在那里等着输。

当桓玄大军来袭的时候,他的各处隘口全都因为没粮而一触即溃。但殷仲堪并不着急,他除了相信书本之外,还相信道义,他是替自己的手下杨佺期出头的,自己有难,杨佺期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事实上杨佺期也没有过河拆桥,他早在桓玄到达之前就已经通知殷仲堪来襄阳——他的地头,一起抗击桓玄。

这时候,书呆子的自尊让殷仲堪觉得离开自己的属地和百姓,一仗不打,实在太没面子,而且他觉得和杨佺期联手,可以一战摆平桓玄。

于是他为尊严撒了个谎,他骗杨佺期说他有粮食,你只管带战士来,我管饭,你管干。

于是杨佺期带着他的全部精锐来了,几百里,风尘仆仆。然后给他接风的是粥水,粥水的意思是没有粥,只有水。

一般说来,军中断粮一天,军队就会失去一半战斗力,断粮两天以上,全军必定崩溃。

但来了,就肯定跑不了了。

结果也早已注定,一场一边倒的战争上演了,早已磨刀霍霍的桓玄二话不说,立刻带人把杨佺期砍了,大势已去的殷仲堪也自杀了。

司马元显此时大跌眼镜了,原本以为会搞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没想到桓玄轻而易举地就把殷仲堪一伙给灭了,而此时桓玄为自己请功的奏章也跟着到了。正被孙恩弄得焦头烂额的司马元显当然不敢得罪他,只好任命桓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江八州兼豫、扬八郡诸军事,荆、江二州刺史。

就这样干掉了两位盟哥们之后的桓玄,完全控制了江、荆、雍三个大州,梁、广等州也依附于他。他已握有东晋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疆域,成为最强大的地方势力。

十年的时间你足以从1+1=2学到相对论了,或者能把一本《牛津英语辞典》从头背到尾。桓玄的十年,完成了从社会青年到一代权臣的转变,在他的身上充满着利用,利用比丘尼、利用王恭、利用殷仲堪……利用无数的人来作为自己成功的基石,当他们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开,这才是真正的冷酷!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殷仲堪,你不懂。

我突然想起杜月笙的一句话来:不怕被利用,就怕你没用。历史让人明智,虽然真相总让你骨髓发凉。

司马道子当年在酒桌上的舌灿莲花,最终让桓玄陷入非理性的疯狂,最终他成功了。从此之后,不惜一切代价向当权者复仇成为了桓玄唯一的目标,而一切仁爱、宽容和政治抱负都已离他而去。

打下荆州后,桓玄完成了从孙子到爷爷的进化。于是那个横亘在一切成功者眼前的赌局又开始了,那个赌局就像艳丽的罂粟,没有人能够拒绝,因为赢的人将获得这片大地的统治权。这个奖励太让人动心了。

平心而论,司马元显确实是桓玄最强的对手,但从个人感情上而言,他与司马元显并无仇恨,甚至还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懂得阴谋诡计,一样的依靠才智获得了自己该有的地位,不过那个位置实在太窄,只能容下一个人。

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社会青年,到今天千军万马的统帅者,我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啊!那么多的艰难与困苦,悲凉与绝望,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要去争夺天下!——桓玄如是说。

和以往一样,他还是喜欢趁火打劫。

孙恩闹得最凶的时候,司马元显命令各地入京勤王,桓玄也上奏章表示要带兵平叛,他之所以要毛遂自荐,是因为司马元显没叫他。

司马元显也是搞阴谋出生的天才,当然也知道前门拒狼,后门入虎的危险,所以直接把桓玄的奏章当手纸。

但司马元显很快就发现手纸其实应该当面巾的,孙教主一折腾,饿殍遍野,大地萧条,三吴大地严重饥荒,连当官的也不能幸免。自司徒以下的官员,实行基本生活保障制度,每天只能领七升粮食。

司马元显并没太当回事,毕竟灾荒哪年不来那么一次,过了就是安全期,所以他依然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

再苦不能苦领导,再富不能富百姓。但民意还是不能不顾的,否则再出来个李恩、刘恩可就真吃不消了。

当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地方支援中央,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问题是有人把路给堵死了。

世上有两种人:一是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二是良心没被狗吃的人。而桓玄是第三种人,良心连狗都不吃的人。

因为他也学会了司马元显的招数,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用的方法很多年以后,小鬼子也用过,叫封锁。

应该说这招太狠了,因为他直接导致千万人的生存权利被剥夺,长江航道被封锁,层层关卡被设立起来,禁止任何人将粮食和其他重要物资从自己控制下的荆、江、雍等州运往建康及三吴。

死亡的人数不会比孙恩搞的少,虽然也间接地把司马元显的中央政府给逼到了绝境。

这时候,桓玄的另一封奏章又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应该说这是一篇有水平的奏章,它还有个专有名词——讨逆檄文。

文章文采横溢,大气磅礴,通篇有三个主题思想:孙恩不是你灭的,王恭是无辜被害的,大家没饭吃都是你和你爸逼的。

就是这篇文章,高屋建瓴地分析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让人民群众认清了所谓乐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也彻底让司马元显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在政治上极其被动。

平时把人当草民当奴才,打仗时就要求老百姓是主人翁,没有这样的理。司马元显此时开始感觉脖子冰凉,自己的那班臣子看自己的眼神发绿(也许是饿的,也许是恨的),再不做点事转移下群众的视线恐怕就来不及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这是做人的规矩。何况,当着全天下人讲他放臭屁的事他能干吗?这个梁子算结成死结了。

死结的结果就是甩开胳膊干吧。

公元402年,司马元显封自己为骠骑大将军、征讨大都督,指挥所有政府军队,刘牢之为前锋都督,司马尚之压后,共同出兵征讨罪大恶极的前南郡公、荆州刺史桓玄!

他还把年号给改了,“元兴”,作为一种提振士气的手段吧。

司马元显和桓玄就像两个赌徒,倾其所有,去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局。他们使用的筹码是无数人的生命,赌注是自己的生命、财富和所有的一切。

在中国传统中,内家拳的宗旨是“后发制人”“以静制动”“贯穿一气”,而这一切在《九阳真经》的残本中早已有记载了:“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桓玄似乎修炼过《九阳真经》,只是没练成,他想后发先至,可没想到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司马元显真的敢调动军队,还有自己最为惧怕的北府军打头阵,心里有些胆突。于是关键时刻有产阶级的软弱性战胜了革命性,他不想进攻了,保住家底就不错了。

但他的手下不干了,咱干的是造反,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向前一步是人生,退后一步是黄昏。

就这样,桓玄勉强着带军前进,只是走走停停,一直观望。

而司马元显更逗了,自从封了自己为剿匪总司令,也是心里的胆子缩成了细胞,上了开拔的船队居然就住在船上了,一动也不动。

两边就这样上演着静坐战,直到一个怪兽打破了僵局。

驺虞,一说白虎,最新说法是大熊猫,在当时被普遍认为不是凡物,可以“驱鬼神,避小人”,让世界和平。司马元显就让手下带着这么个玩意向桓玄劝降。

桓玄本来也是害怕,但一看这么个“功夫熊猫”来了,当时精神了。桓玄是个阴谋家,阴谋家最懂的就是心理学,双方都亮出刀剑准备干了,突然派这么个牲口来当和事佬,傻子都知道,谁心里没底了。

在知道司马元显比自己更害怕的时候,不用再犹豫什么了,证明对方比自己更怂,冲,干掉更怂的对手。

司马元显没底,是因为对北府军没底。

桓玄没动,也是因为北府军没动。

北府军没动,是因为刘牢之又在摇摆。

刘牢之是个雇佣兵头子,他的原则是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办事,道义规则在他那儿行不通。

司马元显爱财,爱财的人不会大方,因此两个人就有了芥蒂了。

当初刘牢之反叛王恭,司马元显许诺的一切都是笑谈,只给官衔,不给待遇,听着很蒙人,实际上很坑爹。

军饷基本靠抢,中央政府从来不做财政预算,官倒是封的不少,可一块封地都没有,所以在孙教主叛乱的时候,北府大军基本按兵不动,一方面是在抢东西,一方面是在看司马元显的笑话。

可刘牢之自己也没想到,横空出了个刘寄奴,愣是把几十万人的邪教给打得满地找牙,想向主子邀功不成,反而遭到一番奚落。

作为失败的典型,他实在是太成功了!

正在他郁闷地拿起屠刀不知道该杀谁的时候,他的堂舅何穆,悄悄从西边来到潥洲(他此时的驻地)——带着桓玄的嘱托来的。

何穆对刘牢之展开外交攻势:“老刘,我是知道你的,你功劳很大,但自古功臣的归宿大多是断头台,何况你的主子是个只管自己的毛头小子。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手下这几万人好好考虑一下,如与桓玄交战,胜了,司马元显要杀你!败了,桓玄要杀你!能不慎重选择吗?如想长保荣华富贵,不如彻底改变立场,倒向桓公!桓公是大度之人,必不追究。古时管仲曾射中齐桓公的带钩,寺人披曾斩断晋文公的衣袖,后来照样成为了国家的重臣,何况桓公和你本来就无仇无怨呢?”

刘牢之没有说话,但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是畏惧,也是期望。

他想起了很多,自己贵为司马元显搞定王恭的头号功臣,军饷没有,连块像样的地盘也没有。地盘是什么,就是豪宅和美女,从禽兽到人,都在争这个玩意。

还有前不久,自己准备上京和司马元显汇报军情,可这个小子还怪自己勤王慢了,不听话,故意把自己晒在一边,自顾自地喝酒玩乐。既然你想敲打老子,老子就让你敲打个够吧,只怕到时受伤的是你的拳头。

刘裕知道是无数的偶然才构就了人生,但有些偶然的出现还是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当老板刘牢之宣布集体倒戈的时候,他被震住了,这明显是个脑残的决定。

司马元显不过是个小孩,而桓玄才是一个真正的枭雄,他心狠手辣,做到今天的位置是通过出卖了无数人,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相信的。而且凭借这群北府猛将,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收不收渔利另说,自保完全没问题啊。

刘裕和刘牢之的外甥东海中尉何无忌(刘裕的粉丝)都竭力劝阻,他儿子刘敬宣也反对说:“如今,天下大势就取决于桓玄和父亲两人,桓玄倚仗其父(桓温)、叔(桓冲)留下的资望,窃据荆楚,占有晋室天下的三分之二,所缺的只是未能挟天子罢了。一旦放纵他入京,就没人能够控制,董卓之祸,必将重见于今日!”

刘牢之是个粗人,粗人不是能讲道理的,他只是爱面子,觉得谁给他面子给他好处,他就为谁卖命。于是他立刻大吼:“思想有多远,你们就给我滚多远!你们懂个屁?今天要击败桓玄,易如反掌!但击败桓玄之后,司马元显必不容我,叫我怎么对付!”

刘裕把嘴巴张了张,但话没有说出口,他不容你,便取而代之啊,不需要兼容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的。

刘裕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起码在自己不够强大前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如果贸然说出这句话,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死,二是生不如死。

自己眼前这个老板,明显只是个匹夫、莽汉,心灵上并没断奶,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刘裕有种预感,这次的代价,刘牢之付不起。

他只是个农民,天下从来都不是农民的,该为自己想想后路了。刘裕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阴沉的脸。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熬夜,是因为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天;赖床,是因为没有勇气开始这一天。

司马元显还待在自己的高级游轮上,醉生梦死,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

这是一个被生活毁了的人,他太顺利了,一直待在成功的顶峰,从来都不知道生活有高峰也有低谷,高峰其实和天堂看着很近,实际上却是那么遥不可及,但低谷和地狱,我可以保证近在咫尺!

刘牢之倒戈,桓玄大军陆路逼近新亭(今江苏南京市南,临江依山所筑的军事要塞),风光过的司马元显知道这一劫终究是来了,而且躲无可躲。

他手下的军队早已四散,偶尔遭遇到桓玄的前锋,只要人家喊一声放仗(缴枪不杀),就成群地倒戈,平时那些围着自己转的大臣们,早就打开城门迎接新老板了。因为他们都严格相信真理,老婆不好找,老板不难找。

这个世界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当你一无所有,一切也都弃你而去。

可惜司马元显懂得太晚了,他只知道玩弄些小聪明,耍些阴谋诡计,假如他再晚成功十年,多在军营中历练,学一下战场的哲学与生存法则,可能他的命运就有改观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灯光明灭的舞台上时笑时哭。当每一种伪装的表情,都深深刻上他破败的脸,他终于发现,观众席上早已空无一人,曲终了,大幕缓缓落下,留他一个人在暗夜里孑然而舞。

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的哀伤的精魂,最终谁都不是谁的谁,只有孤身上路。

就这样司马元显上路了,和很多高层人物一样,他走得很匆忙,也很落魄,他被自己的手下绑到桓玄那里,一条一条数落罪状进行批斗,然后推到菜市场当街干掉。

如果司马元显能够看到自己的背影,我想他一定很忧伤,因为他把快乐都留在了前面!

这个很有些小聪明,阴谋诡计耍的很溜的天才少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最后在曾对他有过无限期待的民众的鄙视中死去。他的悲剧源自于他的年龄,这个有着一定智力和能力的人,却不懂得怎么带兵,他心胸狭窄,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即使不坏在这件事上,总有一天,也会因为其他事情惹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悲剧是注定的。

中国人传统中总有一种思维的奴性,当受压迫比较严重的时候,不去反思,而只是期待。不是期待着青天大老爷,就是奉承着青天大老爷,又或者想干掉大老爷自己做大老爷。

但此时的建康城里是肯定不会这样对待桓玄的,百姓和大臣们都在夹道欢迎着桓玄的大军进城,把他当成了解放者甚至救世主。

面对很多废而又立的事物,不要忘记,此类事情,终究是涅槃的少,尸变的多。

但很显然,此时民众是不会很冷静的,经历了司马元显的长时间压抑,所有人的郁闷都转化成对桓玄的期望与热爱,这也许就叫做集体无意识吧。

应该说桓玄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因为整个东晋政府,从部长到百姓,都被司马元显这个毛头小子,搞得乌烟瘴气。

其实仅仅一条乐属的命令没有那么大的破坏力,最关键还是当整个国家都在勒紧裤腰带的时候,司马元显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知收敛。其实他只要象征性地做些收买人心的活动,绝下食,撒点钱,就能让人心回归,就能让将士同仇敌忾。稍微礼贤下士一点,北府大军也不至于背叛,可他一样都没做。

其实很多时候,群众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们所需要的并非粮食,而是公平。哪怕只是表面的公平。

捂好自己的裤裆,尊重别人的裤裆。大家都会好好的。

桓玄进京的第一件事和所有征服者一样,要标榜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于是很快中央一号文件下了,一、任命桓玄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总理朝政,加黄钺;二、任命桓玄的哥哥桓伟为荆州刺史;三、任命桓谦为尚书左仆射;四、任命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顶替刘牢之掌管北府;五、任命桓石生为江州刺史。

之所以要介绍下桓玄的几位兄弟,因为他们都是跑龙套的,但他们不出场,故事不够丰满。准确地说,刘裕不够丰满。

还有两个群众演员要介绍下,一个叫刘迈,曾是殷仲堪帐下参军,曾几次三番劝殷仲堪干掉桓玄,等桓玄打进建康,他专程跑来觐见。桓玄心情大好地假装训斥: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

刘迈的回答让身在职场的我汗颜不已,见识了什么叫骨灰级马屁精的拍马宣言:“射断齐桓公带钩的管仲,斩晋文公衣袖的寺人披,再加上我刘迈,正好凑够三个人,天下的霸主也正好三个,所以自知不死。”即“射钩斩袖,并迈为三”。

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是霸主,这太对桓玄胃口了,因此刘迈被重用。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拍马得拍到气囊上,学习了。

还有一个人叫刁逵,没错,就是把刘裕一通狠抽的那个人。产房传喜讯,他也“升”了,被任命为豫州刺史。

还有一个人也被封了,只不过他被封的方式很特别,他叫刘牢之。

和前两个人不一样,他很愤怒,因为他被封了个文官——会稽内史,作为一名职业军官,他被转业了。

桓玄敢这么做,因为此时他有足够的底气,全天下都站在他这边,都把他当成英雄与侠义的化身。道义也站在他这里,天下初定,人心思归,此时他再也不用惧怕北府军了。

谎言和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刘牢之知道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耍了。

于是他拿出了自己曾百试不爽的法宝——造反,只是他却不知道,桓玄正在等着他,等着他走进那准备收紧的口袋。

当他再次征求下属意见时,却是一边倒的反对,坚决反对,包括他的侄子何无忌。

最坚决的是刘裕,他只一句话就把刘牢之逼到墙角:还有借口吗?

前些天替朝廷平叛,名正言顺,你却要造反。天下升平,人心思安,你还要造反。更重要的是北府将士不想再造反了,因为他们从刘牢之多次造反的经历中,看出了这个领袖的真实面孔。他是那样的自私与卑微,完全仅仅凭借感情的好坏来决定万千弟兄的鲜血。

他的眼中只有名利,没有义气。

这样的人,指望手下还在打仗中当主人翁,太难了。

朱熹的理学思想,认为世界有一个最高的、不变的“天理”,它高于物质世界并且指导物质世界的运行,这是一种典型的唯心主义理论。

我曾经不信,以为强权即真理,现在我信了,不全信。

强权即真理没错,不过必须要包裹在一个所谓天理的外壳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也最险。无论你的实力多么强大,也必须依托所谓“天理”或现实世界的伦理法则,将你所反对的装扮成一种黑暗的力量,蒙蔽人的心灵,将你所要的,塑造成一个纯金的光环,深深地隐藏在天理无解的面孔下。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游戏法则,一切都在妥协中前进,在伪善中凶悍。

傻与不傻,要看你会不会装傻。刘牢之是个粗人,只会发飙,不会发傻。

人生总是不完美的,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你伤感: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只不过这次伤感将变为永久的伤心。

刘牢之开始正视这些和他出生入死,曾经把他当大哥的将领们和曾经把他当成图腾的士兵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他们开始形同陌路。就像两条平行线,虽然天天面对面,却永远不可能相交。

手下的将领们一一和他作别,大悲无泪的刘牢之感觉整个湖水都是他的眼泪。

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打是打不了了,打了一辈子恶仗的刘牢之居然被逼到了无仗可打的地步,他想投降,想当鸵鸟,想悬崖勒马,但一切都太晚了。

千万别等到人人都说你丑时才发现自己真的丑。

只能跑了,儿子刘敬宣潜回京口,把三娘四舅八大爷都接回来,他自己带着亲兵,垂头叹气奔向自己的驻地。

此时的刘牢之还以为谷底就快到的时候,新的陡坡就会出现。但他不知道,坠落没有极限,因为地狱有十八重。

美女喜欢狗狗,那是想利用一下没用的善良,但最后还是会找条狼嫁。

士兵也一样,一路行军,那些亲兵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拉肚子、起痱子、烂肠子、完犊子,反正就是边走边溜,个别不仗义的还顺手把刘牢之的私房钱给顺走。

生活真好玩,因为生活老玩我。刘牢之如是说,当他来到和儿子相约的地方,居然空无一人。

在落魄者眼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灰暗的,儿子没来,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抢了,再不就是坑爹的自己跑了。家人没了,马上就该自己了,还是自己动手吧,不然打工白骨精就只剩下白骨了。

一根绳子,再勇猛的将领,一根绳子就足够了,无法拒绝的是开始,无法抗拒的是结束。

刘牢之死在一个不会有人记得的日子,这种结局有点讽刺意味,但它可能更接近真理:任何伟大的时刻都会有人死去。在人类的困境里,上帝是个下岗职工,他的仁慈和他的话同样值得怀疑,这个世界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刘牢之一生纵横天下,死的时候却极不光彩。吊死的人舌头全都伸出口腔,长满了青苔和臭蛆,身上屎尿横流。那是四月份,他的尸体在几天后被发现,一群苍蝇正贪婪地撕咬他一生桀骜的脸。

但桓玄的屠刀不见血又怎会回鞘,在夹缝里生存的人是没有资格要吃斋念佛的,仁者不掌兵。

他下令对北府军进行清洗,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还有刘裕的第一任老板孙无终等人,相继都被灭掉!站在成功的珠穆朗玛峰上的桓玄哈哈大笑,他仅仅用了一个骗字就摆平了全世界,他骗了王恭、骗了殷仲堪、骗了司马元显、骗了刘牢之,更骗了全天下。

他用谎言的金线织成一个华丽的茧,天下众生都梦想着灿若云霞的翅膀,像蛹一样沉浮其中,他再扮成造物主疼爱他们,使他们安睡,却传谕不可睁眼。这就是桓玄的人间伦理,于是志得意满的他宣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亨”——大运亨通。

但北府军最主要的三个人都还活着,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因为下雨来不及和老爸会合,保住了一命,然后他做了最正确的一件事——跑了,一直跑到国外——南燕,那是个和东晋政府没有建立引渡条款的国家。

刘裕的忠实粉丝何无忌问刘裕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刘裕只说了八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是时候伏了。

于是刘裕拉上何无忌一起辞职,态度超好,言辞恳切,表示刘牢之造反自己坚决反对,整个北府兵都可以作证,还说自己不留恋军队,那只是浮云,丝毫没有与桓公为敌的意思,自己只是跑江湖混饭吃的正太,而桓公才是太阳。他每天的例行工作就是问候太阳。

态度决定一切,你只要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来,挨打都会挨得轻一些。于是桓玄大手一挥,回家种田去吧。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是一个极端理智和克制的人。你我皆凡人,生活中会被许多事情强暴自己的情绪,比如买彩票中了几百个安全套,比如孤身一人恰好遇见了美艳如花的女流氓,还会理智吗?还会克制吗?

是的,太难了,我们都是凡人,都有感情,容易冲动,冲动是地狱的撒旦,感情是引火的硫磺,在大是大非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和理智,在任何时候都不被感情左右,就如同F1赛车一样。赛车是一项狂野火热的运动,然而车手却必须保持绝对零度的镇定。

刘裕释然了,虽然他绝不会像史书中的文字那样毫无感情,但那是他一生的梦想,那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从一无所有,中间洒下了多少血、多少泪,才熬到了今天有了地盘、有了军队、有了荣誉、有了面子的四有中年,他也不舍得,他也同样痛心……

不成熟的男人会为理想慷慨赴死,成熟的男人会为理想苟且偷生,刘裕四十了。

于是他开始沉默,他早就明白了取舍的意义。该来的不可阻挡,该去的让它随流水,这故事的尾声总要有个人慢慢品尝,脸上冰冷的眼泪让他渐渐清醒。

运气好的人不是拥有的多,而是在意的少。能把自己用鲜血打拼换来的荣华富贵转手一丢,这份潇洒和超脱已经说明,刘裕没读过书,但无碍是个智者。

拿得起,容易;放得下,很难。但能放下的,将会拿起更多。

曾经有个朋友懊恼地抱怨这些年真是白活了,一事无成,老婆跟人跑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大学时学的那点东西,也早都随着尿撒光了,他还能做点什么呢?这时他的朋友发来了短信,牛气地说他要去英国读书,他半天没吭气,心里像被贼偷了一票。

我一直没有说话,人到三十,不抱怨,不像话,只抱怨,更不像话。多艰难都得活着,多没意思都得活着,因为一旦死了,要死很久的。

我写刘裕,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像极了你我的人生。从奋斗到虚无,从拥有到失去。曾以为命运是风筝,线在自己手上,可最终陪伴我们的只有风和雨。

为什么总要到时过境迁之后,我们才会明白人生的路该如何走?

刘裕的故事本该到此结束,只要桓玄愿意做一个守城之君,愿意少折腾一点这个千疮百孔的大地,刘裕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最终他的宿命只能是骑马远去,在山坡上依依远望,他的背影成为烟雨南朝中可有可无的风景。他会咀嚼着甜蜜的往事在岁月里慢慢苍老,会在临终前向整个世界微笑,告诉风,告诉长江,告诉这片无情的大地:他来过,他拥有过,他虽怨却无悔。

可历史依然选择了刘裕。

从某种意义上说,桓玄永远都长不大,他总在怀念过去,想着自己当初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给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还是先吃小的?桓玄一定选择大的,因为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生活的透支者,虽然吃到的每一颗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却越来越小;我选择小的,说明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希望常在,却永远不能抵达;而刘裕,刘裕不吃葡萄,他是一个葡萄收藏者,他要等到所有人都没有葡萄,再把它拿出来炫耀。

现在桓玄终于得到最大的那串葡萄了,不去好好享受下人生似乎有点天理不容的意思。

桓玄是个名士,名士的意思就是懂得多,爱好广泛。他什么都爱。司马元显只爱钱,但桓玄可就上档次太多了,珠宝玉器、古玩字画、亭台阁院、笔墨纸砚,没有他不喜欢的,高雅的喜欢,三俗的也喜欢,简单地说,他喜欢全世界。

他喜欢,就要把它变成自己的。

曾经有个有钱的姑娘带着个两克拉的戒指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有钱人真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不就一坨亮晶晶的石头吗?南极洲都是这颜色啊?谁买谁傻,当时还是职场菜鸟的我喝了一口醋,咽了口酸水酸酸地说。

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梦见自己就是那有钱的傻帽而不是没钱的菜鸟。

你以为最酸的感觉是吃醋吗?不是,最酸的感觉是没权吃醋。

这就是从古到今,古今中外都认可的标准。你可以不认可它,但得遵守它。

我们,不过是,卑微的生灵,以及这卑微的生存。

喜欢这些玩意不是错,但得遵守游戏规则。游戏规则就是,这个世界没人在乎你想要什么东西,在乎的是你有多少东西可以跟这个世界交换。

很显然,桓玄有的还不足以交换。

事实上,他根本不换。

桓玄是那种视别人钱财如粪土的人,只要有他喜欢的东西,他便很文明地请对方和自己赌博,赌注很简单,他赢了,东西归他,他输了,东西归你,但你的命归他。

天下在闹粮荒,各地流民不断,他很好心地颁布了一道命令,将流民一律遣返,还严格考核各地官员的执行力。但流民还是越来越多,还形成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只因为,他只下命令,不拨粮食。

后来饥荒越来越严重,很多富家大户,穿着绫罗绸缎,拿着金银财宝,但买不到粮食,于是集体饿死,甚至连冷热都分不清楚的白痴皇帝都指着瘪瘪的肚子嗷嗷乱叫。

这世界永远那么不公平,你用才智换来的金钱,只有那么一点点是属于你的,大部分都给了那个永不见面的老板。所以很多人都会经常从业务中捞一点好处,我相信高尚来自于衣食无忧。

可衣食无忧的桓玄还嫌折腾不够,他加速挥霍着民众对他赶走司马元显的一点点肯定,为了把全天下的财富都集中在他一个人手中,他还进行了金融体制改革——改革币制,用大批廉价货币换走了民间的贵重金属,“坐以待币”成了他生活的主流。

然而东晋的老百姓却彻底沦为三无人员,没饭吃、没钱花、没命活。活不下去的人民群众终于开始慢慢醒悟,这才是一只真正的纯种貔貅,无论对谁,只进不出。

这就是那个曾经义正言辞指着政府不作为的人间君子,看穿了他只是一个“骗”字。他在骗每个人,每个人都在被他骗,聚九州精铁,铸不成半句真话。而真诚不过是浪头浮沙,百溯千洄,终究沉入水底。

民众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所有人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信仰消亡之后,谁是我们的福音?

福音还没来,暗流先涌动。三吴大地饿死了一半人口,另外一半没饿死的拿起锄头抢劫政府。

路易十四曾说过: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桓玄还没死,所以他开始慌神了,天灾人祸不断,流民起义不绝,他只能把刘裕再召回启用。他并不信任刘裕,但他没有选择,刘裕上回主动缴枪的表现实在太好,没有一点杀他的理由,他相信,刘裕虽然是把钢刀,但刀柄在他手中。

刘裕此时很听话,不但很合桓玄胃口地平掉了各地起义,而且各方面表现都极其规矩,真的很像桓玄的一条狗。

刘裕一定也看见过警世恒言,他之所以听话,是因为还不够乱,水还不够浑,最浑的水还没有泼下,在这之前,他唯有忍耐。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诀:能忍耐。

相机而动,原先我不信,后来我信,相当靠谱。

最浑的水桓玄很快就泼了,他派自己的堂兄桓谦去探探刘裕口风,问他对民众希望自己做皇帝这件事,表个态。

《东邪西毒》里林青霞有一句台词:“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刘裕立刻举双手骗了他。

于是桓玄很满意,他被眼前的一切迷惑了,他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暴力机器,所有敢于反抗他的人全部被干掉,连之前的北府战神刘裕也对自己俯首称臣。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试问天下,谁是抗手!

但他并不知道,刘裕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其实桓玄的手下还是很有一批能人的,他们劝桓玄要小心刘裕,不可相信他,那一切全是假象,誓言的马桶冲过之后,依然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而刘裕,绝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单纯和善良。

说真的,人生就像台电脑,说死机就死机了,这个道理桓玄懂。

他是个搞阴谋起家的人,从不相信什么海誓山盟,更不用说去相信毫无瓜葛的刘寄奴了。但他有野心,他的野心不是征服东晋,而是征服全天下,他需要刘裕这样的猛将兼光杆司令为他扫清六合,到天下一统的时候,握不住的沙,干脆扬了它。刘裕就是那迟早被扬的沙子。

他要超过自己的老子桓温,等他死机的时候,他还可以骄傲地对着史书说,老子除了制造病毒也制造了点惊叹。桓玄挖着鼻孔,笑得很灿烂,也很嚣张。

爱钱的困于钱,好色的困于色,桓玄太爱自己,所以会被自己困住。

于是两场戏同时进行,都十分精彩。

先是,不会写字的皇帝亲自下诏,封桓玄为楚王,赐九锡。

所谓九锡就是九种特赐用物,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鬯。

一曰车马,指金车大辂(lù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和兵车戎辂。

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

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

二曰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xì鞋)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曰乐,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曰朱户,指红漆大门。民众多者赐之。

五曰纳陛,有两种说法。

一是登殿时特凿的陛级,使登升者不露身,犹贵宾专用通道。

二是阶高较矮的木阶梯,使登阶别太陡,这两种说法都不甚具体。

能进善者赐以纳陛。

六曰虎贲(bēn),守门之军虎贲卫士若干人,或谓三百人。

也指虎贲卫士所执武器,戟、铩之类。

能退恶者赐虎贲。

七曰弓矢,彤弓矢百,玄弓矢千。指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曰斧钺,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曰鬯(g),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以上摘自百度百科,不需要懂,只要知道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最高国家荣誉,另外你需要知道得到了九锡有这么几个人:王莽,曹操,司马昭。

所以基本上局势很明朗了,凡是得九锡的要么篡位,要么准备篡位,剩下的只等着识相的来劝进了。

桓玄的手下很能干,能干的让老天都脸红,而且一红红两次。

首先是一个马屁精传来奏章,说淤塞多年的钱塘县(今浙江杭州)临平湖湖面突然被照了胃镜,自行开通,充满清澈的湖水。这个消息一传到京城,朝中文武百官立刻像便秘被灌肠一样滔滔不绝,齐声赞叹桓玄的恩德。

生活不能自理的皇帝又立刻亲自下诏说:天降祥瑞,都是楚王的功劳,自己德行浅薄,为了天下苍生,愿意禅位给楚王。

不久,又一马屁精奏报,江州降下甘露。甘露不稀罕,但问题是当时已经十月,十月寒冬还能降甘露,只能解释为老天或许小便失禁。

如果你认为这已经是拍马到顶的话,那么你错了,接下来的事,连老天都哭了。

米兰·昆德拉在中说:每个人都是可以收买的。也就是说,不管你眼前的人多么神圣,多么庄严,脑门上都或明或暗地贴着一张价格标签。

隐士也一样有价,隐士在当时的字典里类似圣贤,大多是道德才智杰出者,只是圣贤往往诞生于乱世,而隐士则出现于盛世。

桓玄登基,当然是盛世,于是一场绞尽脑汁胆汁乳汁各种体液的造隐士运动粉嫩登场。

当年我和几个大学的哥们逃课,没有女友的我们只能把骚动的荷尔蒙安放在学校外城中村的录像厅包间里。为了充分证明青春的无聊,几个逃学威龙在抽完了常规的红山茶后,又一起抽一包暗黄色的雪茄。不知是录像厅旖旎的灯光起了作用,还是抽雪茄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背后那“莫名高贵”的心理暗示有了效果,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穷学生都抽得酩酊大醉,那感觉就像胸口被压了五指山,脑袋被灌了芝麻糊,个个回宿舍狼吐一地。这包烟的本主“扎死一头骆驼斯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望着我们,牛气地炫道:“雪茄!古巴产的,日本买的。中国没有的。”我们都被雷得一愣一愣的,对“扎兄”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连地上的呕吐物都觉得有那么点高贵的外形了。

桓玄的心态和我们很接近,那点高贵的外形对他很重要,那个传说的隐士对他也很重要。于是在他短短几十年的生命里,发生了这件百年不遇的事情,隐士登台,欲粉饰太平。

但那个时代实在太不争气,拦路抢劫的混混一划拉一大把,学富五车的人一个也见不到——真是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

正经的找不到,也没关系,山寨一个就完了。于是一个叫皇甫希之的家伙登台了,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他虽然只是个人名,但他的祖宗皇甫谧却是个名人。他是中华针灸的鼻祖,还写了一部很出名的妇女刊物——《烈女传》,里面充斥着各种传奇女子的变态遭遇。

皇甫希之开始还是有些扭捏,毕竟当着天下造假不是普通人具备的心理素质,但他实在架不住桓玄狗腿们的软磨硬泡。桓玄登基,生米已成熟饭,你不配合,生米煮成锅巴,怎么选,你看着办。说完,吹了吹刀把上的灰尘。

皇甫希之没辙了,只能打肿脸装隐士。装隐士的故事超级俗套,一个准备好了几个月的干粮把自己反锁山中,一个下诏书不断请他出山做官,来回糊弄个三五回,终于彼此都疲劳了,一个出山,一个发文凭。

那年头,文凭也好,武凭也罢。真货和假货只要是桓玄看中的货,也就剩便宜还是贵的区别了。商品经济时代,神马都是浮云,浮云都绽放着货币的光芒。

一切都准备齐当了,桓玄终于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顶点。

他决定,向着梦想,继续向前迈步。

山峰的顶点,再迈一步,就是悬崖。

大亨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三日,终于到了那一天了,桓玄登基,国号“大楚”,改年号为“永始”。

当然,在此之前,必然有一大批大臣劝桓玄登基为皇帝,而桓玄的反应自然也是十分惊讶,然后连连推辞。

大臣们肯定不会甘休,于是哭得死去活来,磕头的磕出血,寻死的拿着块抹布就要上吊,好像桓玄不当皇帝就没了天理了,个个都争着灭自己九族。

桓玄此时一脸无奈,为了避免流血冲突,不让大臣们伤心难过,并挽救那些想寻死的大臣及家人,只好勉为其难地登基了。

当然了,最后还要再说两句,比如我是被迫的,都是你们逼我之类的话。注意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要露出七级便秘的表情,就好像马上要被拉去杀头一样难受。但桓玄内心是敞亮而放肆的,上帝的声音也黯然失色。

历史上的这套把戏大家应该也看惯了,封建社会历来都是如此。但这一套不演也是不行的,大家各有所需,大臣演完后可以升官发财,桓玄演完后可以做皇帝,可以说是双赢。

所以奥斯卡的评选毫无道理,因为全世界最好的演员从来不在娱乐圈,全在封建官场。

正文 第七章 你的天下我做主

曾经有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什么是和谐?我说,和,禾木旁代表粮食,口就是嘴巴,代表人人有饭吃;谐,言字旁就是说话,皆就是大家,代表人人都可以说话。和谐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能说话。

桓玄的楚朝问题很严重,老百姓饭是没得吃了,话也不想说,不想说是因为没力气和有怨气。

但桓玄依然迫不及待地坐上皇位,桓玄没有考虑他的体重,在天下苍生饿得出离愤怒的时候,他把自己塞成了个胖子。

而奸商的生存法则自然是能捞就捞,管你是黄龙椅还是合欢椅,都要抽一笔,于是高高在上的龙椅被弄成了个豆腐渣西贝货,和桓玄夸张的臀部接触的后果,自然是椅子烂了,皇上摔了。

皇上刚登基就摔了个大屁股蹲儿,这自然是大大的不吉利。还好身边一个叫殷仲文的超级马屁精脑子转得快,说椅子烂掉不是皇上的体重大,而是恩德大,总算给皇帝的新装打了个补丁。

但国家的补丁谁打呢?

只有老天能打。

诺亚带领他的一家八口上了方舟,身后洪水滔天;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越了红海,身后洪水滔天。每一次救赎都是人间的洪水滔天。

东晋王朝也遭遇了洪水滔天。

大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长江突发洪水,满目丘墟,一片汪洋。

老天,你让夏天和冬天同房了吧?生出这鬼天气!

千百万黎民仰天长叹,他们不再盼望救赎,渐渐沦为滔滔大河中渐渐沉没的一粒微尘。

桓玄的国家毁了,他能拯救这个国家吗?第一句话错误,整个假设失败。

于是桓玄的命运在洪水中浮沉不定,辗转呼号,但他注定攀不上那只歌斐木之舟,沉沦是无法摆脱的宿命,他和他的皇朝。

大学诗社的社长现在是个部级干部——小卖部部长,聚会时很多同学都说你能放弃打工,选择自主创业,高,实在是高!

他白了一眼道,高什么高?是那个决定大学扩招的高!知识分子几千年物以稀为贵的骄傲感几年时间就基本没了。以前在权贵面前还可能横亘着几个读书厉害的“士”,现在只剩下为生活而果腹的马屁精了。

就这样他被梦想和生活逼迫着,一边卖尿不湿,一边在写新诗,他在一首新诗里写道:

桓玄,到了该归还一切的时候了。刘牢之的死,给了刘裕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名望,从此,刘裕成了北府军的无冕之王,所有人都唯刘裕马首是瞻。

第二样是人脉,刘裕被桓玄重新起用后,北府军的残部,都托关系走后门和刘裕搭上了关系。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刘裕而言,天下之路,从头再跃。

水足够浑浊了,是时候行动了。

事实上刘裕一直都在行动,在地下。

有些事情无须争辩,表面服从,偷偷反抗。

北府军的老牌将领在桓玄上台后的一系列清洗中陆续丧生,唯独刘裕本人幸免于难。恢复既往荣誉成为刘裕投身抵抗运动的最大动力,而他在年轻年代的混混经历则为他提供了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加上作为北府战神和承继者,这种极具号召力的独特身份,使得他足以组织起一支令人生畏的地下抵抗力量。

刘裕不得不在桓玄手下当差,为他清理各式各样的山头大王,这当然只是对其领导的地下抵抗运动的掩饰,刘裕对权力的渴望同桓玄的称帝野心注定南辕北辙。由于刘裕本身是京口人,他的组织大多数由京口老乡组成,这些老乡大都在桓玄作乱中失去了亲人或权力,因此和他们的带头大哥一样充满了复仇的激情。

就这样,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京口革命委员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出席此次会议的常委一共十二个人,他们相约推翻桓玄的统治,完成建国大业,共享富贵,同生同死。

还是先简单介绍下这些京口首义的壮士们吧,因为介绍完了,很多人就该死了。

除了刘裕、何无忌外,还有刘裕在京口的赌友刘毅,他也是当地的一个大混混,赌友的意思就是经常在一起赌钱,但没什么友谊的意思。他造反的原因很简单,他眼红。

他从小就看不起刘裕,刘裕赌钱总输,还赖账被刁逵打得十分暴力,自己赌钱总赢,刘裕不如自己;刘裕最多只敢赌三万,他胆子大得多,敢赌百万,刘裕不如自己;刘裕在家乡混不下去,跑去当兵,自己在家乡混得威武,农妇山泉有点田,刘裕不如自己。

但凭什么几年过去,刘裕成了天下皆知的北府战神,自己还是个混混。

于是刘毅开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终于找到了原因,自己一直在赌钱,而刘裕在赌命,想超过刘裕改变自己命运,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赌把命。于是他来到这里,参加一个赌局,赌注是自己的命,他要证明,自己才是京口第一混混。

第二个叫诸葛长民,他参加革命的原因很实际很简单,因为桓玄反贪。没错,天下第一贪污犯反贪,谁有钱,他查谁,因为多年贪污经验告诉他,有钱人最多的不是钱,是问题。于是桓玄亮出底牌,要么把钱给他,要么把命给他。诸葛长民保住了命,但没了钱。

第三个叫魏咏之,他很有才华,于是跑到桓玄那里应聘,桓玄认可了他的才华,但还是不用他,理由很感官,因为他不符合桓玄的审美标准。

第四个叫孟昶,他也很有才华,他也跑到桓玄那里应聘,桓玄也认可了他的才华,也认可了他的长相,但还是没用他,理由?没有理由,因为桓玄忘了。

剩下的刘道规是刘裕的弟弟,大哥养他那么辛苦,不和大哥混会遭雷劈的。檀凭之是刘裕的好哥们好部下,打孙恩就和刘裕混,其他的全部跑龙套,有个字幕就行了。

这次会议上制订了堪称史上最大胆的政变计划,刘裕和他的同志们将分成四路,同时起事:刘裕、何无忌、檀凭之、魏咏之等负责杀掉桓修,夺占京口;刘毅、刘道规、孟昶负责除掉青州刺史桓弘,夺取广陵;诸葛长民负责袭杀豫州刺史刁逵,夺取历阳。一旦三处得手,就从东西南三面同时进攻,夹击建康,而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则潜入京城建康,里应外合,斩首行动,一举消灭楚朝!

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

就这样,十二个人,微不足道的十二个人,带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奔赴远方。

风险越大,回报越大,这句话没错,只是,很多人等不到回报的那天了。

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二十八日。蛊卦,振疲起衰。

四地的狼烟还没有扬起,就已经灭了两处。

有内鬼。

主角叫刘迈,记性好的应该记得我前文提过他,一个无法复制的经典马屁精。他还有个身份,是刘毅的哥哥。

刘毅是好心,他知道自己一旦造反,当哥哥的一定受牵连,于是派了个信使告诉刘迈,我要造反,你看着办。

这封信把刘迈吓得一屁股噩梦,翻来覆去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后果,最后还是理性战胜了情感,决定大义灭亲,毕竟几个混混想颠覆一个政府,实在太不靠谱。于是他决定告密,出卖自己的亲弟弟。

只是,他忘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时间是最好的证人。

赵四小姐十六岁时去大帅府找张学良,她去三天,是作风问题;她去三年,是职业小三;她去三十年,就是传世的爱情。

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可惜刘迈,他不太懂。

桓玄听了刘迈的报告,震惊得十分失态,马上重赏刘迈!

就在刘迈喜滋滋地准备下殿领赏时,桓玄突然想起了什么,冷冷地问道:

那个信使呢?

刘迈哑口无言,他刚刚才笑脸兼重礼送走那个信使,他想得很美,两不得罪,谁赢了都有自己一口饭吃,事到临头才清楚,一张嘴吃不了百家饭。

桓玄什么都明白了,你是掷骰子拜菩萨才选的我吧,你在杀我还是反我之间辗转了一晚上吧!你根本不是忠于我,只是忠于你自己。

大学时宿舍的老三曾经偷窥过一个女孩和男友,后来那个女孩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老三的女友。老三曾一脸凝重地和我说如果那个女孩不是他的女友,他一定很愿意回忆这段往事。换个说法,如果早知道那个姑娘会成为他的女友,他当时还会不会偷窥,就值得研究。

事实证明那个姑娘从那以后也一直是个淑女,温柔体贴,对老三忠心不二。但老三还是一想起那天的事,心里就犯堵。

生活啊,你只需要知道概况,不能深究细节,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活着也挺没劲的。

桓玄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刘迈活着就挺没劲的。

马屁精刘迈就这样机关算尽,反送了自家性命。

和他一起送命的还有京口革委会建康支部的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三人。

还有诸葛长民,这个人贪财,贪财的人都怕死。怕死就紧张,紧张就露馅了。所以他被行刺对象雍州刺史刁逵逮捕,用囚车押往建康。

还好两路成功了,最重要的两路都成功了。

一路是这样的,一个传诏的敕使在百十号人的簇拥下来到刺史桓修的官邸。不明就里的桓修出来接旨,结果当场被砍。冒充钦差的是何无忌,砍人的是刘裕。然后刘裕打出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口号,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晋朝皇帝司马德宗已经被他救出,号召大家都投身于这场正义的改变人类历史的圣战之中。

另一路刘毅、孟昶、刘道规化装成刺史桓弘的亲兵,让守城的士兵全都出城,等候桓弘检阅打猎,然后直扑刺史府,把正在晨练的桓弘剁成了剁椒。

起义成功了,刘裕极缺的是个机要秘书,队伍大了,钱粮物资都得有个人管,最重要的是讨贼的檄文得有人写,大家都一致推荐一个人,刘穆之。

刘裕笑了,这个人他太熟了,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因为刘穆之是刘裕的超级粉丝。

故事一下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京口没这么多人,江水也清澈得多,刘裕一砍完柴就和一帮小混混搞在一起,疯打疯闹,一身泥水。他所有的不良习惯都在那时养成,撒谎、冷漠、满嘴粗话。稍大一些就开始酗酒、赌博和与人打架,为长成一匹狼他作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准备。而刘裕却全然不知,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双羡慕的眼神无时不在盯着自己。

刘穆之是个好学生,从小就刻苦读书,但他没官做,因为他没有人,那时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做官不用考,只凭名门望族的人来推荐,他家境贫寒,因此没人推荐他。

但他却觉得还是自己书读得不够好,读得足够好,会有伯乐来发现他的。于是他就在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精神鸦片中摧残成长,他也想玩,他也想去搞些娱乐副业,但他没有,他拼命地读,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去读,尽管他的心理暗示中已经知道他没官做和读书好坏没一毛钱关系。

就这样三好学生刘穆之成了社会青年刘裕的粉丝,二十年前的他们对生活一无所知,但都会在某个时刻走进这个世界,走进生活的洪流里,快乐分享,忧愁共担,聚成今生的因缘。

于是二十年后的那天,刘裕来找刘穆之,让他跟着自己造反。

人真是个卑微可怜的动物,说白了都在为欲望打工。有欲望的人就会痛苦,但没欲望的人就会无聊,矛盾啊。

刘穆之很矛盾,造反和他所读的圣贤经书是南辕北辙的,不造反似乎自己的生活永远没有改善的可能,道义、伦理、正义、邪恶,让他陷入了沉思。

美国有个叫艾利斯的心理学家,曾经有这样一个理论,导致人不开心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对事件的看法。事情无所谓好坏,意义是由人主观赋予的。

刘穆之读过很多书,这个道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干,再也不能这样活,他决定将一生作注,押给偶像刘寄奴!

当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他听见了怦怦的心跳声。

他并不知道,自己作了多么正确的决定!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时候有个正经的偶像对成长是多么重要啊!

于是那一篇慷慨激昂的讨桓檄文在刘穆之的笔下新鲜出炉了,内容基本如下:

皇帝复位了(假的),桓玄的老家被端了(假的),京城大乱(假的),三面大军围攻京城(假的),骂桓玄是坏人(真的)。

政治宣言结束,便是军事进攻了,一支两千人不到的军队在刘裕的率领下,向京城建康进发。

刘裕知道兵贵神速,京口离京城很近,必须士兵突击,直插敌人心脏。否则等桓玄缓过神来,把老家湖北的亲兵调来,一切全完了,因此突袭,迅速是确保成功的关键。

他选的这两千人都是北府老兵,战斗力超强,粮食补给又容易,两千人虽然不多,但在自己手下,就是两千只恶狼,自己将驱赶他们,撕咬绵羊。

出发!

桓玄这边应该说反应是不慢的,他立刻派手下的头号猛将右卫将军皇甫敷和二号猛将顿丘太守吴甫之带着几万人马来阻击刘裕。

他和他的手下经过短暂慌乱后逐渐平复了情绪,因为他对这群剿匪的士兵很有信心,他们不但人数是对方的十倍,更重要的是这群士兵都是来自一个地方——荆州。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本乡本土的战士,随便一个战死,立刻蹦出几十个亲戚给他报仇,就是这样一支军队,让他有足够自信,能够战胜任何敌人,包括刘裕。

应该说桓玄算得很准,士兵如狼似虎,将领勇敢卓绝,人数又多,装备又好。但他算漏了一样东西,准确地说,不是他算漏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其实,皇甫敷和吴甫之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排名。吴甫之一直很不服气自己居于皇甫敷之下,但因为侍奉同一个主子,两人没有交手的机会,现在终于可以通过干掉刘裕来证明自己了。

于是吴甫之没有按照预定计划来到决战的地点,而是抢先了一步来到江乘(今江苏句容北),想一口吃掉刘裕。

就这样满怀憧憬的吴甫之遇见了满怀愤怒的刘裕,刘裕愤怒,因为他已经等他半天了。

刘裕是个很好的羽毛球选手,放到现在也许和林丹一个级别,他出手专往人缝里打,而且特别爱打人肾下三寸俗称软肋的地方。当他得知吴甫之行军变化后,准确地预判发生了什么。

吴甫之充分证明了历史舞台是十分难混的,凡是跟主角抢戏的,艺术生涯注定长不了。混个脸熟就得下场,陪同他一起下场的还有一万楚兵。

皇甫敷确实是头号猛将,他远比贪功冒进的吴甫之稳重,听到了吴甫之阵亡的消息,他是很兴奋的。

吴甫之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被搞掉只能证明一件事,北府战神刘裕不是被媒体打造出来的花架子。他很兴奋,名将之间的对决确实有理由让人兴奋。

来吧,刘寄奴,就在这里,来证明谁才是天下第一的猛将吧!

这里是罗落桥(今江苏南京东北长江南岸)!

合格的圣斗士同样的招数是不能使用第二次的,刘裕很清楚这点,已经没有伏击这样的便宜可捡了。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皇甫敷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总攻随即开始,就人数对比而言,一边是天下闻名的北府军,一边是桓玄赖以起家的荆州军,狭路相逢。

无论是刘寄奴,还是皇甫敷,都很清楚,玩命的时刻到了。

生命的玄关准备开启的最后时刻,刘裕展现了他令人生畏的战斗力,虽然极为疲劳,但他依然率军发动多次突击,几次冲破皇甫敷的防线。

皇甫敷的部队也着实厉害,抗击打能力极强,每次被冲垮,没过多久就又聚拢,充分发挥荆州军团的优良传统,作战到底,死不退让。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被杀死的士兵们的血水染红了江水,断臂残肢洒满大地,壮阔的长江血浓于水。

火光、鲜血、狼烟、呐喊,这是人间还是炼狱,慈悲的上帝你此时是否又习惯性下岗!

在这片可怕的地狱鏖斗中,数万人手持刀剑,拼死厮杀,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也谈不上有什么仇恨,但此刻,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死神牢牢抓住了每一个人,士兵的惨叫声和哀号声让人闻之胆寒。

这是真正的修罗人间!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以上是我为那场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写的悼文,那里埋葬着当时最优秀的士兵,刘裕一将功成,江边万里枯骨。

皇甫敷的部队毕竟人多,渐渐把刘裕包围起来,围在一棵参天大树下,看见刘裕被围,皇甫敷意识到,这是干掉刘裕的最好时机,这可是一个天赐的功劳,于是他干了一件事。

曾经看过一个军事学家点评二战的文章,里面说到了日本人战法的致命性。在武士道精神的渲染下,日本人打仗确实积极,但他们因为信奉天照大神护体武运长久类的话,冲锋时经常一线的指挥官带着士兵一起冲。

这就是我们经常在黑白版红色励志电影里,最常看见的一幕。一个日本小队长或中队长,举起军刀,仰天大叫:卡给给!然后就被我方神枪手一枪撂倒。

不幸的事发生在皇甫敷同志身上。

他忘了刘裕被围,不只他一个人着急。大批北府战士也向刘裕被围的地方掩杀过来,问题是距离太远,又不会飞,主帅危急,赶不过去怎么办。

有办法,战场上没有说不能射箭啊!

于是所有的北府军弓箭手都把箭射向了距离主帅最近的敌军方向。

刚才我说了,皇甫敷同志已经冲过来了,他距离刘裕最近,箭也离他最近,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一支流矢,解决了当世名将皇甫敷。

接下来,主帅落马,全军溃败。

皇甫敷是死不瞑目的,他距离胜利是如此近,他差一点就打败刘裕,甚至生擒刘裕,他马上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名将,但运气玩了他。

儿时的班花曾和我讨论过人生,她抱怨道:命运好不公平,自己辛苦读了七年医学,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也进不了医院混个编制。而她的邻居老肥只找了个电线杆,拨了个两百块钱的陌生号码,一个小时后就大学毕业了,然后成了当地知名的药商,天天和院长主任花天酒地。

改变你可以改变的,接受你不可以改变的,与其羡慕别人,不如加快自己的脚步。

命运这个东西你没法说,在绝望里寻找希望,在悲观中努力乐观,在无力中坚持前行,在痛苦里期待安宁。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也许你的命运会有改观。

皇甫敷倒在血泊中,他终于见到刘裕了,那个他曾经马上就可以打败却最终打败自己的不败神话,他挣扎着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向刘裕说了遗言:我没有败给你,败给了老天,请善待我的家人。

这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对手,他熟知兵法,勇猛顽强,百折不挠,唯一就是差了点运气。一股惺惺相惜的豪情充溢着刘裕的胸口,他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还有什么要求吗?

皇甫敷微笑着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

刘裕长剑一挥,刺入他的胸口。

这就是英雄,他可以动情、可以落泪、可以流血,但要他举刀的时候,绝不会手软心慈。

全尸,厚葬,算是对这个勇士唯一的褒奖了。

这一战实在惨烈,刘裕的挚友、京口起义策划者之一檀凭之也战死了,檀凭之一生无子,只有几个侄子兼干儿子,于是刘裕便把这几个檀凭之后代带在身边,亲自提拔历练,算是告慰老友的在天之灵。

其中有一个叫檀道济,耳濡目染,深得刘裕带兵心得,后来也成为一代名将。他在军事理论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刘裕,写出了一部足以和《孙子兵法》齐名甚至名头更响的著作——《三十六计》。

一日之内,桓玄的两路精锐全军覆灭,无论是谁都得被震得外焦里嫩的。

应该说桓玄是很会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他认为两路大军的失败就在于分头追击,分散了兵力,于是便把所有(记住这个词)的军队都集中了起来,要和刘裕死磕。任命自己的弟弟桓谦为总指挥,在覆舟山下,与刘裕决战。

桓玄的总结对了一半,上次的失败确实是兵力分散造成的,但这次,他败就败在兵力集中。没办法,别到处嚷嚷世界抛弃了你,世界原本就不是属于你的。

决战,就在这里!

决战之前,刘裕和桓玄各做了一件事,这两件事导致了一个相同的结果。

刘裕让士兵饱餐一顿,然后便将所有的粮食炉灶全部抛入水中。在他之前也有个人这么干过,那个人叫项羽。

桓玄把他那些最珍贵的收藏品和最喜欢的儿子全部装船,作好了苗头不好,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怎样一场赌局,进了其中,便无法走,赢的人获得天下,输的人把命留下。

曼施坦因在总结希特勒在二战中最大的功绩时曾指出,就是他在台风战役末下达了宁死不退的著名命令,否则第三帝国将在1941年底彻底灭亡。因为兵败如山倒是一个真理,不需要证明,两军对峙,一旦一方撤退,等待的只能是灭亡。

桓玄没跑,但比跑还严重,因为他已经准备好逃跑,消息弥漫了整个军营。

之前我说了,他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全部都调过来了。所有,当然包括北府军。

调北府军打北府军,这逻辑有点不是地球人的了。

就这样在双方对峙的过程中,视力好的士兵在对方队伍中看见了自己参军的介绍人,一个村一起长大的弟兄,老爸在别的地方打仗留下的私生儿子……

最重要的是他们看见了那个让他们欢呼骄傲的人——刘裕。

桓谦军中很多北府士兵立刻眼圈儿中浸满泪水。这一年多,将领被杀,士兵被打,闻名天下的北府将士个个像被逼着吃了三个月扣肉的饕餮,全都萌生吐意和去意,活着都是因为惯性,却再也感受不到意义和往日的荣光。

我已经被三十年不死不活的光阴千锤百炼浑身是刀,不再习惯爱与不爱,我已经沉沦在无边无际的万丈红尘寂静欢喜行尸度日,不再算计苦与不苦。

但还有一样东西让我无法释怀,尊严,战士的荣光。

村上春树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和刘裕的重逢让北府将士暗黑了好久的内心突然充塞力量。既然生活用心歹毒地给我们套上个无尽枷锁,那就让我们破釜沉舟地打碎这罪恶的尘世,哪怕它依然闪烁着金晃晃的光彩。

当刘裕下令总攻的时候,桓玄军中的北府将士立刻集体倒戈,对着身边平日对自己压榨欺凌的军官大杀大砍,刘裕率兵顺风纵火,奋力掩杀。

双方会战的地点,是京城外覆舟山。

在讲述这场战役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覆舟山的地形,覆舟山的背面,有一条很宽的湖泊,水流十分汹涌。

我再重复一遍,湖面很宽,水流很汹涌。

战斗结束的时候,那条很宽、水流很汹涌的湖面,已经断流了。断流的原因,是因为尸体太多,堵塞河道。

这个湖今天有个响亮的名字——玄武湖。

二月二十八日起兵,三月三日进京,刘裕只用了五天便在京城建康里过双休日了。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刘裕,这个没读过书,更没读过兵书,四十大几,按照现在的算法属于退居二线的年纪,他是如何做到的,姑且用一段禅语作答吧。

很多的知识,很多的智慧。你无须学习,你只需要回忆。因为它们隐藏在灵魂里,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你在世间奔波丢掉了灵魂,遗忘了它们。所以,很多时候,你需要的只是停下来,慢慢回忆,回忆到本来就有的——这是柏拉图的看法,也是佛陀的看法。

一个评论家曾指出:“它原来诬陷一个人犯了十次重婚罪,有十个不合法的老婆,后来经查证,这一个人从来只有一个老婆,就只好改口说,这个人的问题只有原来预想的十分之一。”

桓玄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他把一切都归咎于属下,认为是属下不卖力,自己不是京城本地人,受到了大京口主义分子——京巴们的排挤,才水土不服地从皇帝的宝座上退休。

至于那个把他赶下神坛的人,在这人出场前,桓玄和殷仲堪、杨佺期、司马元显、刘牢之四大猛人打了好几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风光,从几千打到几万、几十万,基本是见谁灭谁,椰风挡不住。

当时全天下都一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这才是时代洪流,浩浩荡荡。

直到他遇见刘裕,桓玄才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仅仅是个成语,原来他就是个路人甲,他就是棵背景树。

1997年,NBA总决赛第五场,当我看见重感冒虚脱的乔丹全场砍下38分带领球队取得胜利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心的震撼。尤其是他罚球不中自抢篮板,踉跄着投入三分,那一刻,时间静止了,十七岁不哭的我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他就是上帝。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们得直面这个事实,极少数的那部分人,他们是最接近神的人。

对桓玄而言,刘裕就是那个神,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座无法穿越的叹息之墙。

走吧,回到荆州老家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无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壁残垣。

这就是桓玄的红尘,须臾花开,刹那雪乱,他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泪。

离开京城的那个晚上,桓玄在船头哭了好久好久,他知道,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有意思的。

刘裕现在就觉得很有意思,作为一个胜利者,连走路的姿势都会成为潮流,但他没有迷失,因为他是刘裕。

政府倒台了,过渡政府必须成立,人选是个问题。

刘裕提名了两个人。

一个人叫刘穆之。这个人可靠,是自己绝对忠诚的粉丝,而且能干。

处理政务、管理钱财、征收粮食、安抚百姓没有他不擅长的。当然,作为高材生,刘穆之并不擅长打仗,但带兵打仗有刘裕在,因此这对黄金搭档开始了蜜月之旅。

但刘裕最看中的是刘穆之另外一项能力,交际能力。

刘穆之爱吃,怎么吃也不饱;爱喝,喝多少都不醉;更爱热闹,人越多越好。是个典型的官僚形象代言人,酒精考验的干部。

这些刘裕都不喜欢,他只喜欢金戈铁马的刺激,声震山谷的快感,但问题是他手下那帮子人没这么有品位,欣赏不了刘老板这么暴烈的嗜好。

好在有刘穆之。他是一个天生做领导的人。

在中国,别人叫你吃饭你不去,久而久之别人不叫你了,你就慢慢不是那个圈子的了,所以,饭桌是中国人增进感情,洽谈协商“生意”的好地方。

刘穆之在酒桌上一般会做两件事,一是称兄道弟,哪怕背后准备捅刀子的,在酒桌上都是哥哥弟弟的叫得那个亲热;二是互抬身价,把文学票友叫成作家,把科员叫成科长,把混混叫成豪侠,把士兵叫成统帅,反正平地带高帽,不管颜色,只管往高里扣。

刘穆之就这样迅速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圈子。

这个圈子才是刘裕最需要的,因为圈子会带来情报。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一定要熟悉下面人的真实想法,包括各种虚假情报及八卦绯闻。从中甄别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否则只会被朝堂之上的谄媚之声困顿,好像桓玄一样。我是刘裕,我付出了多少牺牲多少鲜血才走到今天,走上来,我就不会下去。

因此我要知道一切,赞美我的人、不屑我的人、批判我的人、背叛我的人,我都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和真实想法,因此我要时刻冷静,时刻清醒,利用一切手段来知道真相!

因此刘穆之和刘裕的关系,有点戴笠和蒋介石的影子。

应该说第一个人是个称职的人,大家一起混吃混喝,爆点料还能混笔钱,和刘裕铁,跟大家也不生。

但第二个人出问题了,出了很大的问题。

第二个人叫王谧,没错,就是当年帮刘裕还赌债的那个,其实他和刘裕当年那点事早变成街头大妈都能说出三五个版本的秘闻了,至于有没有传出他和刘裕断背的情节谁也不知道。

按理说,这个人不该有问题,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品行节操都好得让人愤怒,还是刘裕亲自提拔的人,没什么不好啊。

问题就在于他太好了,混得实在太好了。

这些年,中央领导从孝武帝到司马元显再到桓玄,不管是谁当政,王谧都混得风生水起。官越做越大,官越做越大的另外一个意思,是人也得罪的越来越多。

于是当刘裕准备提拔兼报恩的时候,王谧这些年在官场得罪的人脉立刻群情汹涌,都不约而同地抓住一件事不放。

其实那些官僚们在桓玄得势的时候哪个不是溜须拍马竞争上岗,只是因为当时王谧干的这件事太露脸,现在换了老板这件事就太丢脸。

桓玄称帝的时候,玉玺是王谧从晋安帝手里拿去交给桓玄的,王谧当时有多红就可想而知了。

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他有多红,别人就有多眼红。

刘裕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提拔个平民刘穆之这么顺利,提拔个高干反而这么费劲。

不过英雄的心智就好像宁静的大海,不管底下如何澎湃汹涌,表面上一定是神清气爽的。

他冷冷地问了下此时的二把手——刘毅,因为起义成功,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二把手。

“你怎么看?”

我说过,刘毅是刘裕赌钱时的朋友,赌友的友谊只体现在要账的时候,况且他本就不服刘裕,这么个让刘裕威信扫地的时候,他怎能放过。

于是做出了个坚决要杀的动作,那份气势,仿佛杀的不是王谧,而是刘裕。

刘裕记住了这个动作,狠狠地记住了。

一个晚上,漫长的一个晚上。

无风,无雨,无情。

第二天,上朝。

刘裕又问了下刘毅,王谧的事怎么看。

刘毅十分嚣张地做了个杀的手势。

他有嚣张的本钱,刘毅是军中的二把手,再加上满朝大臣的一致反对,刘裕没有胜算的,如果运作得好,把刘裕架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他错了,满朝文武做惯了墙头草,现在全部一边倒地支持王谧了,什么忍辱负重、劳苦功高、瑕不掩瑜,甚至昨天闹得最欢的几个骨干分子纷纷指天发誓,王谧同志是刘裕老板潜伏在桓玄身边的一颗棋子……

刘毅蒙了,但他很快冷静地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这帮孙子明明前两天是和自己发誓要斗倒刘寄奴,迎接新世界的呀。

那个时候难道不是真情流露吗?

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世界本就如此,一切都是交易,女人看男人是提款机,男人看女人是绞肉机,而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眼屎,弹去后依旧明眸善睐,盈盈如水。

刘毅能这么快觉悟是因为他看见了刘穆之。

没错,就是这个刘胖子,昨天半夜把所有人叫到了他的府上。声色犬马之后开始露出峥嵘,他帮大家仔细地分析了形势,让大家清醒地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大就是那个刀最快的人,那个曾经一个人追斩过上千人的钢铁战士。

然后再祭出凶光,说王谧给反动政权效过力,都是水何必装醇,都是狼又何必装羊!在坐的哪个没给桓玄磕过头,叫过万岁,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给桓玄当小老婆。老吾老以及桓玄之老,妻吾妻以及桓玄之妻。

最后再打出感情牌,刘老板为什么要提拔王谧,正是为大家着想,让你们知道,只要对刘裕有过好处的人,他是不会忘记的,王谧的今天就是大家的明天。好好给新老板干吧。

一席话立刻把大家灌肠,大音希声,豁然开朗。

只有个别脑子锈的还在嘀咕,刘毅那儿怎么办。

刘穆之拖着一肚子脂肪,终于吐了句箴言:

你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就这样,一个晚上,刘裕主宰了一切。

东晋政府的总理和副总理都变成刘裕自己最忠诚的小弟。

处理完人民内部矛盾,该解决敌我矛盾了。

刘裕的方法简单有效——杀!

首先被杀的叫刁逵。就是当年把刘裕绑起来一顿暴揍的地主。

这家伙在桓玄集团是三把手,当时刘裕起义准备四路谋反就有诸葛长民专门负责搞他。

结果诸葛长民是个废物,反而被他给绑起来送京城法办了。护卫诸葛长民的士兵一临近京城,结果发现国家换老板了。

士兵们超级识相,立刻把诸葛长民放了,并拜他为大哥,回身就杀回历阳,把刁逵给绑到京城了。

刘裕看了看颓废的刁逵,只对刘穆之说了一句话,他早该报废。

于是刁氏一门全部灭族,家产全部分给老百姓。这个刁逵素有“京口之蠹”的“美誉”,有良田万顷,奴婢数千人,刘裕这次财富分配方案得到了全体百姓的称赞,威望如日中天。

接下来被杀的就是没有跑掉的桓楚宗室,本着除恶务尽的游戏规则,全部诛杀!

拍死了苍蝇,该打老虎了。

刘裕迟迟没有追击桓玄,不是不想追,而是追不上。他手里面没有战船。船都被桓玄走时一把火烧掉了。

附近的渔民倒是有船,虽然刘裕的成绩不好,但他也知道拿渔船去和战船决战于水上,无异于自杀。

每次当他到玄武湖看到那些破烂的渔船时,总有想一把火把这些垃圾烧掉的冲动。

经过一个月,终于船造齐了,但他还要等,等一个人。这个人直接决定成败。

刘裕现在是政府首脑,大老板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说走就走,说打就打。

得有一个人替他,替他冲锋陷阵,这个人得有足够的威望,能镇住刚刚投降的北府军和政府军,还得能充分信任,不能像刘毅那样心存二心。

刘敬宣就这样很合时宜地回国了。

当然,和众多海归归国的理由一样,不是多爱国,而是在国外混不下去了。

刘敬宣是跑到南燕去了,自从老爸刘牢之被桓玄逼死,报仇便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欲望。

只要是人都有欲望,讨生活的人压制欲望,他们也想拥有多一些东西,但一做事就总是顾忌重重,患得患失,一辈子在犹犹豫豫中就过了,除了不断的自我安慰什么都没有。

但报仇的人不同,他们给欲望打鸡血,为了报仇什么也不顾。

刘敬宣就是这样的人。南燕的老皇帝对他这个来避难的外国人士是很不错的,给吃给喝给女人,但刘敬宣并不领他的情。

曾经有个女人教会了我什么才是对人好,她想要房子,你只能给她被子,不是对她好;她想要票子,你只能给她日子,不是对她好;她想要面子,你只能给她乐子,不是对她好。既然你的所有都不是她想要的,那就,去他的!

当刘敬宣听到桓玄自立为楚帝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父亲的仇还没报,敌人的日子却越过越滋润,于是他找到南燕的老皇帝,声泪俱下,请求发兵报仇。

但老皇帝已经老了,老了的人只想枕在记忆的功劳簿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打打杀杀的快感还是留给年轻人吧,老皇帝没有理刘敬宣。

于是疯狂的刘敬宣干出了一件比刘裕造反还胆大的事情,他联系了南燕朝廷中的不安分分子,准备搞一场宫廷政变,在没兵、没钱、没关系的情况下敢这么干,真的是想报仇想得抓狂了。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举报,然后逃亡。

等刘裕成事,便来投奔。

刘裕终于等到一个分量足够的老友回归,他是刘牢之的儿子,是北府军中除了刘裕外的另一面旗帜。资历深,威望高,重要的是他和刘裕关系好,也是刘裕的铁杆粉丝。

人和了,但是刘裕还是没有动。

他还在等,船有了,桨有了,他还在等什么?

在答案揭晓之前有必要介绍下桓玄和刘裕的地理位置,桓玄在湖北,刘裕在江苏,一个在长江头,一个在长江尾。也就是说桓玄在上游,刘裕在下游。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脸,刘裕就会喝到他的洗脸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脚,刘裕就会喝到他的洗脚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撒尿,刘裕……

所以刘裕这回在等风,风来了,桓玄就该被吹走了。

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风来了。

刘裕望着出征的大军,自信满满,天时,地利,人和,一切我都算过了。桓玄,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奈何桥。

桓玄绝望了,但绝望到了顶点,人反而没有了畏惧。

畏惧本身不可怕,等待畏惧的那个过程才是人性的黑洞。

桓玄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并不智慧。

聪明的意思就是他可以正确地评估对手,而智慧的人能够正确地洞察自己。

他知道这段时间的宁静,不是刘裕忘了自己,事实上,这暗黑的寂静正是刘裕磨刀的前夜,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羔羊。

羔羊的悲哀不是被宰,而是明知被宰却无能为力。

就一个月,生活的宠儿变成了生活的弃儿。

生活是否原本就是这样,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都让人凌乱风中。

小时候经常听说有人因为生活压力大而自杀,那时我懂得死亡,却不明白压力是什么。现在长大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压力,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活着。

这是我在心路成长中经常经常思索的一个终极问题,也是我写作本文的直接动因。

虽然人生的结局都一样,色身化尘,尽归虚空。但正因为渺小虚无,人生才更需要绽放,更需要在短暂的时空轮转中留下刹那的痕迹,让心的感动盛满人生风雨的无限荣光与劫难。

活着,有意义地活着,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然后生而不忧,逝而不怖,六界轮转,坦然就死。

这是我三十岁生日时明白的东西。

这也是桓玄三十五岁生日时明白的东西。

不同的是我的生活还有希望,他的人生仅存绝望。

为了让自己的刹那残留得更久一点,为了让千载之后还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他桓玄来这里晃悠过,从人奋斗成神,再从神被打回了人,时间开始倒数,是时候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于是他放下了刀,拿起了笔。

写下了全世界帝王仅有的一篇《起居注》,也就是日记。

就这样,桓玄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拼命地写着,他要把自己的一生记录其中,饮食起居、时局观点、施政方针、人生感悟、情感经历、花边新闻……

有个人不高兴了,因为他失业了,他的名字不重要,只要记住他的身份——史官。

他和皇帝桓玄说,日记这种事,还是我起草,你署名吧。

桓玄头也不抬地道: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不是你。

于是桓玄同志用他自己的勤劳和汗水,真正弥补了国内外学术空白,并为中国史学实现重大突破。他天马行空地创造历史,情节曲折地改编历史,严密周详地美化历史,一丝不苟地遮掩历史,无可争议地说明了一个真理:历史是人写的。

看到这段往事,我总能想起戈尔丁的《蝇王》。韦鼎问大盗: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其实佳人本就是贼,人欲即贼性,只是在文明和律法的约束下才勉强变成佳人。

当身处绝望,魔欲陡升,这心中之贼就会变回本来面目。所以王阳明才会感慨:除山中贼易,除心中贼难。欲望何时都不会变弱,哪怕生命之火将熄。

终于写完了,战场也如他所料,在刘毅、何无忌、刘道规等骄兵悍将的四面围攻下,桑落洲大败,峥嵘洲大败,荆州兵将伤亡殆尽。

桓玄也开始逃亡了,身后一片丘墟,眼前满目疮痍,他来不及哭,他还没有彻底绝望,因为一个人带着希望来了。

好了,本套书中,甚至整个南北朝历史上,最牛气的人物登场了。

铁饭碗的真正含义不是在一个地方有饭吃,而是一辈子到哪儿都有饭吃。

按照这个定义,刘裕和他比简直偏食得要死,刘裕混过很多地方,很多行业,都弄了个资不抵债,濒临破产,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在奔四的年龄报名参军,几次命悬一线,才混出点模样。

这位牛人就不一样了,他是那个时代的打工皇帝,一辈子没吃过苦,换了无数老板,不管是神仙也罢,恶鬼也罢,都把他当大爷供着,刘裕、赫连勃勃、拓跋焘这三个当世猛男他都伺候过。当然,作为等价交换,他也都领了工资,而且此人不管干哪行哪业,都是立刻上手,迅速成长为行业领军人物。

更牛的是,他因为生活的玩笑,离开一个老板给另一个老板打工的时候,原老板不但不嫉恨,还经常派人问他在另外一个老板那里生活得如何,有什么困难,闷了就常回家看看,委屈了就立刻辞职回来再干,收入待遇全部上调三级。《晋书》《宋书》《魏书》《南史》《北史》,都给他立传,而且评价超高,混到这个份上,基本已经成精了,但还没到顶。

我始终认为,英雄如果只有血泪,没有风月的话,是残缺的,不完整的,让人佩服却绝不羡慕的。

所以真正让这位混世魔王封神的是他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不论是江南的小家碧玉,还是塞北的异族风情,大江南北,处处留情,最牛的是,他的情种不但四面开花,还个个结果。

子孙后代作诗的、画画的、当官的、从军的,各行各业,八面威风,百家争鸣。

另外这位大爷还是个百科全书的全能选手,不但能混社会,还喜好舞文弄墨,研究史料。

这么个爷叫大神已经是屈才了,所以我给他取了个名字——混世如来,当然,他不是本书的重点,但他确实是历史的亮点。

有个朋友曾经在结婚前问过他的表哥:结婚好还是单身好?

他的表哥回答说:无所谓。

朋友愕然: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表哥不耐烦道:无所谓就是无所谓,不管你结婚也好,单身也好,反正都会后悔。

朋友反问:那你为什么结婚?

因为我无所谓。

毛修之便是那个无所谓的人,这种人到哪都能混得好,不争不抢,给机会老板的镜头照抢不误,不给机会躲在幕后大鱼大肉伺候着,看着一群傻帽流血流汗争风吃醋还都自称正义。反正他都无所谓,无所谓才能无所畏。

这个牛人现在的老板是桓玄。

他的任务是接桓玄走,到四川,找他叔叔毛璩政治避难。

桓玄信了,所以他很快完了。

毛修之的内心很激动,越到那个终点越激动。

他早就想换老板了,换成刘裕老板。

他能当上打工皇帝,证明他比老板自身还了解老板。

一份完美的求职简历不是告诉老板你干过什么,而是让老板知道你能否给他想要的。

毛修之很清楚刘裕最想要的是什么,终于到了,枚回洲。

早已埋伏好的益州军,在毛修之的暗号下,将桓玄的几十号家丁团团围住,大砍大杀。

桓玄踯躅在战船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踯躅在他的整个世界。他一脸怒容问道:为何骗朕?

毛修之露出了笑容,不是由肌肉牵引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淡淡道:

生活就是这样,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看见了鬼。

桓玄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刀光一闪!照亮了桓玄那张苍白苦楚的脸……

桓玄死时三十五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一个恰好可以去死的年龄。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玲珑社稷,可笑却无君王命。

正文 第八章 鲜卑南燕的杯具

桓玄死了,刘裕的心事了了,准确地说,了了一件。

很快又一件心事来了,铁哥们,新闻发言人王谧挂了。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刘裕的眼中浮现出当年自己被打得十分严肃时,那个仗义疏财的恩人。

但更多人眼中关注的则是那个死人屁股下面的位置。

治国以道,道不治则用法,法不治则用术。制人以德,德不制则用权,权不制则用谋。

一群阴谋论者在制造阴谋。

刘裕的脸色十分深沉,因为他刚刚接到一个方案,刘毅给他的。

刘毅打桓玄时立下了大功,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纠集一帮子看不惯刘裕的大臣想出手了。这份方案有两个提案,都是提议王谧的接班人,一个是世家子弟谢混,一个是京口起义的后勤主管孟昶,应该说这都是两个资历资格合适的人选,无可无不可。

但问题是,这两份提案后面都有一句相同的话,刘裕带兵守护边疆,不要回京城了。当然这些意思都要打上爱国主义的色彩,道德的光环,什么劳苦功高,神勇无敌,众望所归,非你莫属……

一位哲人曾说过:道德,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刘裕把刘穆之找来,问他怎么看。

刘穆之向他建言:海阔凭鱼跃,破鼓任人捶。一定要留守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位置只能上不能下,瞧不起咱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是时候杀鸡儆猴了。

于是刘裕很快回到京城,第三份方案也随之出台,刘裕亲自兼政府首脑,刘穆之为副手,并且加盖皇帝公章,传召天下。

接下来,该给刘毅这个不安分分子点颜色看了。

通过刘穆之的情报系统,刘裕很快就知道这个鬼点子的始作俑者。既然你找死,没有理由让你活。

出主意的叫殷仲文,曾经是桓玄手下的红人,就是桓玄一屁股把龙椅做坏立刻来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那位马屁精。桓玄倒霉的时候,他主动投诚,刘裕没法不收留他,因为他还是带着皇后一起来的,危难之中守护孤儿寡母,道德上无懈可击,因此刘裕只好接见他,虽然他知道此人只是根墙上芦苇。

殷仲文不愧是马屁精,于是把刘裕一通夸,夸完之后便毛遂自荐地说自己的才能。

刘裕便问他,你有什么才能?

殷仲文说,我文才好。

我这不缺秘书。

我口才好。

我这不缺喉舌。

我音乐好。

我不懂音乐。

殷仲文彻底茫然了,你不是求贤若渴吗?

我是求贤若渴,但问题是我不求你啊。

于是在刘裕那儿撞了一头包的殷仲文立刻倒入刘毅的怀抱,利用他以前在朝中的旧关系,和在文坛的影响力(这老流氓的文化还是不错的),然后便出台了这么个半吊子的阴谋。

只是殷仲文实在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出色的黑人专家。

于是很快便有一封举报信,举报的证据不重要,内容很重要——谋反。

于是殷仲文和他的朋友们全族被灭,灭得干净利索,不带一点纤尘。

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满朝文武个个被震得瞠目结舌,因为殷仲文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被这么雷霆干掉,大家这才真心知道新老板是个人物,从此乖乖听话。

老朋友故去,刘裕用几百个人头来收拾心情。

但另外一个人的故去,他得用什么来收拾心情呢。

还是到了那一天,刘裕无法承受之痛。

发妻臧爱亲病逝了。

这是一个典范的女人,她一生勤俭,没有过上半点安生日子,老公名震四海,但却日日刀剑游走,她害怕,她牵挂,她孤苦,但她没有说出一句埋怨,她不想让刘裕分心。统率万马千军和走钢丝没有什么不同,稍有不慎,人神俱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难、多累,从寄奴从军那天起,她就决心扛起所有烦恼和惆怅。

臧爱亲的苦等有了回报,但她却一病不起,无福消受。在病危时,她没有想自己,更多的是忧虑后人败家损业,不知省俭谨慎。因此,在她病重不治的时候,她特意把旧的衲布衫交给女儿刘兴弟保存。

这件粗衣是当初穷苦时臧爱亲亲手为刘裕缝制的,早已是补丁摞补丁。在交付这件旧衣的时候,臧爱亲叮嘱刘兴弟:以后儿孙中,若有骄横奢侈的,就将此衣警示,不忘先人创业之艰。“后世若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宋书·徐湛之传》),说完之后,撒手人寰。

中阿甘对珍妮说:我不够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们或是各有命运,或者只是在尘世中漂泊,可无论如何,我想你。

<small>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small>

<small>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small>

<small>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small>

<small>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small>

臧爱亲走的那天,刘裕决定不掉泪,迎着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委屈谁也别委屈自己。这个道理不仅现代人才懂。

刘裕知道,想要摆脱痛失亲人的悲伤,只有学习幸福的方法。

幸福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获得的,尽管它不是我们的母语。

刘裕的幸福在战场,在打怪兽。

和所有高超的格斗选手一样,未打之前,先把威风晒一晒,和动物开咬之前先吼两嗓子差别不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

当然,这在“三十六计”上有另外一个说法——远交近攻。

当时摆在刘裕面前有三只怪兽,北魏不接壤打不着,后秦很远很强大,南燕最近最弱小。

即便脑子被驴踢完了又被猪拱了,也知道该怎样选择对手,于是刘裕立刻起草一份和平协议,让人送到后秦领导人那里签字。

但协议没送出去,因为没人敢去。

因为互不侵犯条约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大家都知道刘老板是无产阶级出身,但没想到贪起来比资产阶级还狠。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牛的一份求和协议,因为它的内容很简约,简约但不简单,一句话,我来求和,还我地盘。

当时的南乡(今河南淅川)十二郡因为东晋内乱,被后秦出兵占领,因此刘裕很霸气地提出要收回失地,但他的手下明显委靡。

历史上也有很多欺负人的和平条约,但那是建立在双方干过几仗,不是一个量级的情况下。像这种对手很强大,上门拿白条欺负人的,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

对于群臣的惊愕,刘裕诡异地一笑,放心吧,有个人会帮我们完成任务的。

后秦现在的君主叫姚兴,年轻的时候,嚣张跋扈,迷信暴力,灭掉了前秦、西秦,后凉、南凉、北凉、西凉、南燕等共五国都向后秦称臣,好不威风。

但盛极必衰是每个时代的主旋律,公元402年,姚兴在柴壁之战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北魏拓跋珪。这次惨败彻底地扭转了姚兴的人生观,他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姚平和秦军最精锐的部队刹那间灰飞烟灭,虎贲之师哭声漫天,血流成河。自己好不容易逃回长安,那些出征将士的家眷,在城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痛斥一个喑哑年代,姚兴出离震撼,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面对着满目悲凉的江山,无尽哀怨的臣民,也许吕留良的那首诗才是姚兴的心境:“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从此,姚兴变了一个人,放下了屠刀。这里要插叙一个故事。

鸠摩罗什,生于天竺,西域龟兹国人(今新疆库车县)。他的家世相当显赫,但带领他出家的人却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鸠摩罗炎,祖上世代为相。

他母亲耆婆是龟兹王白纯的妹妹。

在生完鸠摩罗什后,耆婆累得半死,烧得连说几天胡话,好不容缓过来。

后来,她常常去听经闻法,悟到色身是苦本,于是便非常纠结这些问题,于是一个夜晚,亭外晚风如刀,雨打芭蕉,鸠摩罗什的母亲凝望风雨雷电,静思诸遭百般,终于豁然开朗,她搞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父母的续集,不是子女的前传,更不是老公的外篇,她的生活她做主。

耆婆生下鸠摩罗什,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取名弗沙提婆。这时她立誓要出家修行。

于是她郑重地向鸠摩罗炎提交了一份议题,我要出家。

鸠摩罗炎自然不同意,但她更狠,直接绝食,一绝就是六天,鸠摩罗炎慌了,只好妥协,行。

对这个老婆他实在没辙,他的大舅子是龟兹王白纯,饿死了国王的妹妹,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鸠摩罗炎彻夜泪奔,耆婆看见他为如此伤心,也于心不忍,然而还是带着年方七岁的鸠摩罗什,一同出了家。

为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进修机会,鸠摩罗什十分刻苦地钻研佛法,但佛法最大的玄机在于不能学,只能悟。

鸠摩罗什十分幸运,他是天选之子,理所当然地顿悟了。从此草木竹石,在他眼中,全是慧根,很快便达不滞于物从心所欲的境界,成为一代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如何是佛?如何是禅?郁郁黄花是也,青天白云是也,无痕秋水是也。真如随身,从不远离,是春晓鸡鸣,秋夜犬吠,林间落叶,袖底微尘;是青山绿水,处处分明;也是深潭月影,任意摩撮。——一个半吊子人生思考者对禅意的妄自揣摩。

姚兴真心向佛,为了得到鸠摩罗什这个佛学圣斗士,还专门和凉国打了一仗。得到之后,每天都和鸠摩罗什泡在一起,越谈越投缘,越聊越开心,当时的鸠摩罗什奔六十了,姚兴怕这么好的大师某天挂了,再也听不到正宗佛法,于是做了一些让大家都开心的事。

就这样在鸠摩罗什的影响下,姚兴觉得和刘裕这种什么佛都不待见的亡命之徒还是和平相处的好,何况那本就是人家东晋的领土,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于是大笔一挥,将南乡十二郡归还刘裕。

刘裕这一手表演太过惊世骇俗了,后秦的事跟他没屁点关系,他有不在场的证据。但一切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于是江湖的八卦传统立刻风行,一个个绯闻谎言甚嚣尘上,这就是上帝,这就是玉帝,这就是刘裕。

刘裕显然没有想出面辟谣,他不爱佛教的丛林道场,也不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劝诫,只爱臣子们战栗崇敬的眼神,以及话语中不掩形迹的美感。

他爱,但不沉迷,所以他会走得更高、更远。

可偏偏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巴掌,主动找他挑衅。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慕容超,刚刚在南燕即位,正处在人生得意须撒欢的年代。

他主动侵犯了东晋,不过没有杀人,没有放火,只抢人,抢艺术工作者,打击乐、管弦乐、吹奏乐、弹拨乐他全要,抢了两千五百多名乐师。然后得得瑟瑟地在东晋边界放了圈羊,结果,他把狼招来了。

刘裕很愤怒,他主政以来,连后秦那样的强国都为了避祸,割地求和,一个小小的南燕,居然主动挑衅太岁,于是指示刘穆之,查下这个慕容超是什么背景,知己知彼,准备开战。

很快,一份档案送过来了。

姓名:慕容超。

工作经历:二十岁前混丐帮,九代弟子;二十岁后混皇宫,龙头老大。

家庭成员:父亲慕容纳(平民)、叔叔慕容德(南燕皇帝)、母亲段氏,妻子呼延氏。

特长:装疯,要饭。

传家宝:金刀。

爱好:母亲、妻子、美女、音乐。

性格特点:孝顺、冲动、爱装。

生平简介:没钻出母体前,叔叔造反,因为和叔叔的裙带关系,老爸被砍了,母亲被关入著名牢房张掖监狱。

刚出生,和母亲一起被叔叔的下属呼延平救出,山中隐居。

十岁时,外婆将祖传金刀给他,要他和叔叔团聚。

十岁到二十岁,恩人先挂,和恩人呼延平的女儿呼延氏结婚,从此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因为没有文凭,没法就业,在生活的蹂躏下,来到了当时世界最繁华的城市长安乞讨要饭,为了防止被敌人认出加以迫害,达到身在江湖,江湖却没有他的传说的目的,他装疯卖傻,假装不正经,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继续往前走。终于成功塑造了人见人厌,十分可怜加欠扁的形象,人称长安犀利哥。

果然,自从他变成了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踩在他头上了。

二十岁那年,叔叔埋伏在长安的地下组织成员,找到了慕容超,并将他秘密转移到南燕,与时任南燕皇帝的叔叔相认,叔叔因为早年积极投身造反运动,家人后代全部被砍,因此见到慕容超兴奋得浑身发抖,立刻任命他为太子。

正如在中国的陈旧官僚体制中常见的那样,慕容超过分优异的表现引起了南燕尸位素餐的领导层的不安,他们要求审核慕容超的真实身份,如有半点山寨,立即惩治这个等级制度的破坏者。慕容超于是立刻亮出祖传金刀,群小息声,莫不叹服,在他叔叔百年之后,恭迎其为皇帝。

但当了皇帝后的慕容超并不开心,他很孤单。一个人并不孤单,想一个人时才孤单,何况他想的是两个。

因为当时跑得匆忙,母亲妻子都滞留后秦,这段时间他深刻地体会了“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痛苦。为了家人团圆,他不顾官僚集体反对,毅然向后秦称臣,并拿自己的宫中乐队(原晋朝的皇家乐队,号称中华之音,地位相当于传国玉玺)向同是音乐发烧友的姚兴同志行贿,在他的真情加厚礼下,终于感动了敌人,迎回了亲人。

人的欲望真的是件十分欠揍的东西,没有亲人,音乐不重要,有了亲人,音乐很重要。因为在后秦他受了很多委屈无处发泄,于是他立刻向音乐的原主东晋政府下手,抢劫艺术人才,殴打戍边士兵,发泄自己的内心愤懑,寻找着尊严上的平衡。

刘裕看完了这份档案后,只说了一句话:如果多吃鱼可以让人变聪明的话,那么慕容超肯定至少要吃一对鲸鱼……

夜色中的南燕看起来无比温柔,华灯闪耀,笙歌悠扬,一派盛世景象。不过很多人都知道,在繁华背后,这个国家正在慢慢腐烂,物欲的潮水在每一个角落翻滚涌动,冒着气泡,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像尿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块砖瓦、每一个灵魂。就像个三流诗人所说:上帝昨夜死去,生活突如其来。

满朝文武全都呆立庙堂,个个脸阴得像个酱茄子。

刘裕出兵了,带着足够荡平对方国家的军队和战刀。

在引出下面的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先讲一个故事。

曾经机缘巧合认识个上流社会的名媛。

她是社交圈的奇葩,她本应被豢养在别墅里,但她却成了希望工程的践行者,沙漠绿洲的拓荒者。

我曾对她说:马斯洛说人有五种需求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当中国大多数乱室佳人还在为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或者爱的需要而奔波,而你却已经赚够了,又看遍了男人和沧桑,在圈内盛名显赫,受人尊重,已经达到追求自我实现的层次了。

她笑道:“自我实现?马斯洛?你其实就是想说,我会这么做,就是因为不差钱对吧?”

我陪着美若天仙的她,有种置身阊阖的幻觉,不敢乱说话。

她轻叹口气:“或许你说的也有点对吧,但还有一个原因,你不知道。是因为我生活的地方太现实了,从十九岁起,我尝够了这种现实,钱、欲望、交易,五个字可以把所有故事讲完。

“而我们呢?太像一个东西了,一个投个币进去就会完成一组动作的程序,而不太像一个人。我觉得人总得有点其他东西的,所以我总是在寻找。生活现实得可怕,所以我才会喜欢,不,是迷恋,和一帮一点儿也不现实的疯子守在沙漠边,和一群最单纯自由的灵魂一起对抗无情的大自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是那个冲向狂风的骑士,轩辕你知道吗?那感觉太美妙了。”

我一脸神往地望着北方,突然觉得世界真大,如果赚够了钱,去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功名利禄的清澄世界也不赖,单纯地去干点自己喜欢的傻事还真好,只是我去得了吗,我这样一无所有?

自我实现的需要,人生的终极价值,慕容超也在追求。

群臣告诉他,据可靠线报,刘裕的十万大军兵发大岘山,并且提出具体的三条对策:晋兵远来,气势旺盛,意欲速战,不可争锋。应该据守大岘山,让北府铁军的雷霆之锤如泥牛入海,无处着力,无法进入,然后利用地利和对手大打太极,拖延时间,挫其锐气。然后挑选两千精锐骑兵,向南奔袭,绝其粮道,再令兖州守将段晖率兵沿山地东下,腹背击之,这是上上策。各地官员旧吏据险固守,焚毁沿途的庄稼禾苗,坚壁清野,焦土抗战,让敌人无可宿之地、可食之粮,时间一久,必军心涣散,不战而逃,这是中中策。把敌兵放入大岘山,我们出城野战,让鲜卑的血肉儿郎去抵挡刘裕的虎狼之师,以羊驱虎,这是下下策。

应该说南燕的朝臣很靠谱,刘裕的可怕与战场的形式分析得极为精准,但他们忘了句话,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少年壮志破天狼的慕容超,自登基以来,丢人丢了一马路,也早憋着一口气想打出自己的威风,怎肯示弱于人,所以他决定立刻野战,真刀真枪,以硬碰硬。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因为并不知道老虎的厉害,所以百官拼命死谏,说刘裕不是老虎,是老虎精。

但南燕的小皇帝,信心满满地表示,鲜卑勇士的血液在他体内流淌,祖先的荣耀在向他召唤,自己一定会让这些南蛮子有来无回。

刘裕,来吧,灭你就像蹍一只蚂蚁。

就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的小皇帝还下令将释放不和谐言论的桂林王慕容镇逮捕下狱,同时下令撤退梁父与东莞两地的戍边驻军,将南燕的全部主力收缩到广固。一面加固城防,一面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他坚信,自己的骨头会硬过南蛮子的钢刀,京口混混的军队最终将在自己的铁骑面前血流成河。

他坚信,别人并不信。

看见国家领导人如此信心爆棚地自杀,群臣都不说话了,因为菜鸟都知道一条真理,在老板面前,人才和裁人相隔得并不远。大家都在思考着尽忠或者跑路的问题。

有句元曲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慕容超,呼啦啦大厦将倾。

刘裕这边很顺利,虽然也有些不同意见,不过刘老板从来习惯自己做主。

义熙五年(公元409年)三月,也就是慕容超向晋朝发起挑衅行动的一个月之后,刘裕正式上书安帝司马德宗,出兵讨伐南燕。

刘裕有个优点,从不高估人性,从不低估对手。

虽然慕容超只是个愤青,但他还是给予小愤青充分的重视,带上了他的整套班子,第一心腹谋士刘穆之,北府二哥刘敬宣,还带了一群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年轻人的心态就是不一样,一听说有仗打,又是跟着百战百胜的刘大帅,兴奋得狂刀乱舞。没被选上的一脸落寞道:你有架打真幸福。

但在一个问题上,大家有些不同意见。

焦点在行军路线问题上,刘裕选择了沂水北上,翻越大岘山,然后经临朐至广固。这条路最短,但也最险。

因此,部下向刘裕提出疑问,“如果燕军堵塞大岘山死守,或者当我军渡过大岘山,深入到沂蒙山脉以北,敌人坚壁清野。我军进入重地,野无所掠,那就不单单是能不能建功的事,恐怕大军将匹马不归。”

应当说,下属的担心是十分有道理的,当然,只是军事上的道理。

天才的刘寄奴统帅这时用他丰富的人生阅历给部下上了一堂生动的心理解剖课程,告诉他们,战场即人生,比拼的是综合实力。

他十分欣慰地拍了拍手下的肩膀,你们说的都没错,但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你们很多人是职业军官,很多人是名门之后,所以你们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你们并不懂得穷人的思维。

穷人的思维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是穷人的思维。

穷人的第一个思维:

我大四那年,曾去过一家五星级酒店应聘,我当时身穿一件价值二十五元的t恤,耐克牌的——那勾勾还勾反了,我恬不知耻地坐在五星级酒店大堂里,享用着免费的咖啡。透着光亮的玻璃门遥望大街,这就是都市,咫尺之遥的地方,穷人忙着吃饭,富人忙着养狗,各有各的痛苦和焦虑。站在天堂看地狱,人生就像情景剧,站在地狱看天堂,为谁辛苦为谁忙,我无语捶地飙泪,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件四十块的耐克。

这就是穷人的第一个思维特点,死撑。俗称要面子不要里子。

穷人的第二个思维:

有个朋友喜欢自助旅游,一次他们几个人去神农架深山探险,饥肠辘辘准备野炊时,一个类似在山上躲藏的通缉犯从天而降,用一把锈了的水果刀在他们带的烧鸡烤鸭上戳来戳去,几个大老爷们立刻害怕得死去活来,纷纷主动缴械,把随身能吃的、能花的、能用的全部爱心捐赠,那个人也十分友好地将他们的帐篷行李全部扔下山崖,让他们也体验一把神农架野人的生活。

从那之后,那几个哥们再也没有浪费过一次粮食,每次吃饭都要把饭馆的老板气得半死,连盘子里的汤汁都要用嘴舔干净才交钱,打个饱嗝都能看见深喉里的包子馅。个别的自助餐老板已经将他们拉入黑名单,一见他们就打烊收档。

是啊,仅仅一天一夜,饿的记忆和恐惧已经把他们俘虏了,刻骨铭心了。难怪鲁滨逊回来之后,一定要把自己的房间装满面包,这不是小说,是生活。

所以不要嘲笑那些挨过饿的人小气精明,不要觉得在菜市场为了一毛两毛大声争吵的人没有品位,不要觉得面对老板的辱骂不敢挺身而出的人是缺乏个性,更不要嘲笑那些山里的女人为了几十块钱出卖肉体太没廉耻,甚至不要以为某些小康家庭,省吃俭用从不享受,却始终守着几十万甚至百万存款防病防灾是人生观不对。

如果你挨过饿,甚至只是曾受过挨饿的威胁,你会多明白很多事理。

穷人的第二个思维是节俭,绝不浪费。

慕容超二十岁前都是穷人,所以他会死撑,和刘裕死磕,绝不搞偷袭;他会节俭,绝不会干出烧庄稼那么败家的资本家行为。这就叫知己知彼,俗称老鸹看见猪的黑。

刘裕分析后,开始进行总结发言: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年轻人,好好努力吧,世界早晚是你们的。

全场掌声雷动。

就这样,在慕容超无知无畏地“帮助”下,刘裕大军一路畅通无阻,至六月十二日,全军毫发无损地越过了“齐南天险”大岘山。刘裕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滚滚麦浪,不由得喜形于色,仰天长笑道:“大军已经通过险地,士卒有必死奋战之念,粮食都储存在田野,地利、士气、粮草全在我们这边,此战必胜!”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恨苍天昏聩聩,欲凭赤手拯元元。

鲜卑小丑,洗干净脖子给老子磨刀吧。

多年的流浪生活还是打磨出了慕容超一身胆气的,他并不是那种一遇见战争立刻喊“弟兄们给我顶住”的那种人,事实上他很硬,起码骨头很硬。

他先派宠臣公孙五楼率五万步骑防守临朐,后来听说刘裕到了,立刻兴奋得要和刘裕单挑,带着几万亲兵,还有一件秘密武器来赴这场约会。

正式开打之前还是要先热身的,双方都选择了同一个地点热身,巨蔑水。这是一条河,临朐城唯一的水源,刘裕远来疲惫,要喝水,慕容超要截断河流,渴死晋军,双方的先头部队在这里相遇。

晋军来的是位少年猛将,龙骧将军孟龙符。南燕是公孙五楼亲自带队,没什么好说的,开打吧。

孟龙符是这次北伐被刘裕选为先锋的,但他这一个多月过得十分郁闷,先锋的职责就是逢山修路,遇水搭桥,大岘山十分难走,很多小路根本容不下两个胖子,于是这个先锋官便干起了愚公的活,天天拿着斧子铁锹,搞道路建设,和他出征前,预想的千军万马叱咤风云完全不同。那段山中开荒的日子,孟龙符最爱唱的就是主题曲——《通天大道宽又阔》。

年轻人总是喜欢把没经历过的事情想得过于美好,结果总是理想很丰满,现实超骨感。记住,老天不是天桥上算命的,不会专挑那些你爱听的磕唠。

所以当他遇见公孙五楼的时候,仿佛看见了貂蝉,双眼充满了野兽的饥渴。

于是两军在河边野战,晋军是为了喝水而战,个个都知道夺不下水源意味着什么,因此人人玩命,很快就把南燕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发现,统帅不见了。

孟龙符这一个月实在憋疯了,好不容易遇见敌人哪里能不爽到底,但公孙五楼实在太不经打,一触即溃,年轻不懂节制的毛病立刻上了这个将军的头,他连招呼都没打,立刻纵马追了上去。

他的亲兵倒是跟着追了,无奈将军的马好,跑得太快,很快就把他们给落的不见踪影。孟龙符干了当年刘裕干过的事,一个人追着几千鲜卑骑兵满世界跑,只是,他没有刘裕的命。

孟龙符的马实在太好,公孙五楼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回来拼命了,结果双方都愣住了,公孙五楼发现自己几千弟兄被孟龙符一个人追着跑了几十里,愣住了;孟龙符发现自己一个人居然追着几千人跑了几十里,也愣住了。这事情实在太奥特曼式了,只是,这次怪兽是主角。

孟龙符在成功拉着几十名鲜卑士兵垫背之后,也力竭而亡,过把瘾就死。

孟龙符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交战双方,刘裕的军队知道了先锋为了给他们抢水而死,立刻群情激愤,都要给孟龙符报仇,士气激发到了顶点。

慕容超知道了一个人追着几千人砍的事后,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支可怕的军队,只好亮出底牌,推出他的秘密武器。

说实话,慕容超能这么猖狂地挑战刘裕,也是有他的资本的,这就是南燕的重装骑兵,在当时有个好听的名字——甲骑具装。

甲骑具装即人马都披铠甲的重骑兵。南北朝时马铠,由六个部分组成: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生。面帘是一块狭长的金属制的护面,上面开有眼孔,主要保护马匹面部;鸡颈其实是一副马颈部的护甲,由甲片缀成,前面有搭扣可以扣上;搭后,就是马匹前中后的大片护甲;而寄生是一个放在马尾部的向上翘的扫帚一样的装饰物。

这种装备在当时的战场上相当于重型坦克的杀伤力,刀砍不动,剑射不透,在电影《勇敢的心》里面出现过用木杆来对付重装骑兵的镜头,这在慕容超的队伍面前,基本上是送死,除非是梁山好汉那样不要命地冲上去砍马腿,否则很难直接杀伤这种骑兵。

这样的队伍确实拉风,很多时候,不用打,直接能把敌人吓死。

慕容超相信,用这样的军队对付刘裕的步兵,基本上等于牛刀杀鸡了。他在等着刘裕痛哭。

刘裕没有哭,反而笑得十分灿烂。他也带着秘密武器来的。

他的秘密武器是四千辆兵车,刘裕将军车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两两相连,在两翼展开,以阻止燕军的侧面冲击。兵车靠外侧的一面,全都竖起了由木板或生牛皮做成的护幕,其结构类似后来机枪或火炮上的防盾,阵中的晋军可以通过护幕间的缝隙,射杀迂回攻击的燕军骑兵,而燕军骑兵的弓箭则被护幕阻挡,形成单边倒的只有我杀你的局面。既然侧面不行,就打正面呗,刘裕更高兴了。

晋军的主力步兵聚集在方阵的中央,向前方伸出如林的矛槊,这种矛槊是刘裕专为对付甲骑具装准备的,有四米多长,与两侧的车兵密切配合,缓慢而坚定地向临朐城方向推进,显出不可阻挡的强大气势!

晋军数量不多的骑兵,则被刘裕当作了打扫战场的清道夫救火队,在方阵的两侧和后方机动,看见落单的南燕骑兵就上去乱砍。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慕容超的甲骑具装疯狂了,打也打不着,撞也撞不过,一不小心掉队立刻被东晋骑兵给收拾了,就这样片刻工夫,损失了一大半。

再也消耗不起了,慕容超咬了咬牙,把残存的甲骑具装全部集中起来,冲向刘裕的后军,打算放火烧掉粮草。

就是这一合理的建议最终让甲骑具装全部杯具。

守卫后军的叫沈林子,沈林子也是火气冲天,熏死苍蝇。

因为他不是北府军,甚至不是政府军,他以前的老板叫孙恩。后来孙恩战败,他才反正的。刘裕很器重他,把整个后军让他守护,但他的那些同僚们明显不这样看,都讥笑他没有本事,因为不能打仗,才被老板安排管后勤。

沈林子气得几次请战,但军令如山,还得做好后勤。一边看着战友杀敌,一边拿刀杀猪。

好在南燕的甲骑具装来了,他再也不用那么寂寞了。

沈林子的后军驻扎在一个小山坡上,慕容超的甲骑具装好不容易来到坡下,沈林子是个十分好客的人,立刻把从大岘山带来的特产全部招呼过去,什么稀有石材、参天巨木、沙子泥土全往下扔,把那些人高马大的鲜卑武士打得满地找牙,于是只能选择三十六计的走为上策。

就在这时,南燕的重甲骑兵忽然发现个问题,问题很严重,跑不了了,准确地说,跑不动了。

甲骑具装就是人和马都披上厚重的铠甲,一百多斤的人加一百多斤的甲等于马要负重三百斤,这么一通折腾,从刘裕的前军到中军再到后军,打了跑,跑了打,马受不了了,纷纷罢工,拒载。

这下可苦了那群穿着几十斤装甲的骑兵了,他们一离开马,跑的还没有怀孕的母猪快,于是被管理后勤的沈林子全部做了饺子馅。

地球是运动的,人不可能总在一个倒霉的位置不动,总得移动到另一个更倒霉的位置上。

更倒霉的事发生了,刘裕经过冷静观察,得出一个正确的判断:燕军全部力量都投入了战场,临朐城内一定非常空虚,出奇兵,可破之。

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打了大半日都是“以正合”,等的就是这个“以奇胜”的机会!他立即命令胡籓、檀韶、向弥三将率骑兵从阵后退出,向东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南燕军背后,直取临朐。冲到临朐城下时,胡籓等人高声宣称他们是从海上登陆的晋军援军,城上不多的守军听说晋军又有大部队从海上登陆增援,吓得更加不知所措,乱成一团。晋军立即攻城,正在城上观战的慕容超一看见晋军攻城,大惊失色,弃城而逃。领导跑,群众哪有不跑的,结果临朐城很快被晋军拿下。

片刻之后,临朐城头升起晋军的战旗,在烈烈北风中飘扬!

正在奋力拼杀的南燕士兵突然发现身后的临朐城已经失守,再加上城里来的逃兵一顿添油加醋,什么皇帝被俘虏了,东晋水军从后面夹击了,帮忙制造恐慌。

士气霎时瓦解。刘裕看见南燕阵型大乱,知道奇兵得手,立刻下令全军猛攻!刹那间,燕军兵败如山倒,纷纷溃逃。包括主帅公孙五楼在内的燕军十余员大将被晋军斩杀,经此一役,南燕主力基本被歼。集中在临朐的大量燕军辎重,包括慕容超发布命令用的玉玺、他出行时乘坐的三十六辆玉辇,以及全套皇帝仪仗,都变成了晋军战利品!

美中不足的是慕容超腿快,成功地逃回都城广固。

南风何飘飘,君在高山头。北风何烈烈,君在秋水边。

刘裕军旗一指,失败只有一种,那就是半途而废,全体将士,成功就在眼前,兵发广固。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万丈高楼广固城边,慕容超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支离破碎的国家。

其实一直以来,燕军能够打败晋军,原因在于燕军骑马,而晋军只能撒脚丫子跑。

而自己的重甲骑兵这回连热身都没有,就被KO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啊。

自己在跟一个绝对无法对抗的剑手作战,你明知有输无赢,还不能自由退出,你可以风光无限,那是他不想理你,你可以手眼通天,但他就是那个天。他可以任意决定杀你,或者不杀,以及什么时候杀,和用什么方式杀你。这种砧板和鱼肉的关系,是每个鱼肉只能恐惧不能抗拒的宿命。他可以是灰太狼,但你永远不是喜羊羊。

这个时候的慕容超,表现是很男人的,自己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没有半点推诿。先是下了份诏书,作了一通深刻的自我批评,声泪俱下,把自己感动得够呛;然后立刻释放之前向自己谏言坚守大岘山实行焦土抗战的老臣,让他们重新指挥战斗。

最后一点最重要,积极寻求外援,向自己的宗主国后秦寻求军事援助。儿子被打得这么惨,老子还不出面,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不知道心疼加丢人呐。

慕容超虽然打仗不行,但还有一样东西很行,连刘裕都不行。

他年轻的时候四处流浪,靠着要饭和打散工为生,那年月天天打仗,打完仗就要搞生产建设,因此年轻力壮的他渐渐成为各路包工头竞相聘请的对象,反正他又没有本地户口,干好了管顿饭,干残了也没人问责,就这样在岁月蹉跎中,练就了一项生存技能——修城。

就这样,他带领着全城军民大搞基础设施建设,把自己的爱好特长发挥到极致,亲自监工,狠抓落实,在皇帝大人的亲自检验下,城里的一砖一瓦都通过了权威部门的终极审核。城门全是用大块条石混合糯米浆制成,坚固异常,城上要害部位都设有固定的弓弩发射架,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瞬间就会被射成刺猬。城内还有大量的粮食,足够守备数年。

这座南燕的都城,在他的带领下,很快便成为一座军事堡垒,他要把这里变成刘裕的斯大林格勒。

刘裕此时很得意,他带兵远来,最担心的就是粮食问题,但南燕的粮食全在田野里,等着他去收,不用再从京城运了,收割完了,还有富余,叫沈林子运些北方特产给家乡父老尝尝,告诉他们,这边有仗打,生活很美好。

但这种兴奋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来到广固城下,看见那坚固高大的城墙,一种凉意由心而生。因为他的军队是从山路中穿行而来,为了保证速度,根本没带任何攻城器械来,让士兵徒手攀爬城墙,等于送人头给人家,爱兵如子的刘裕不会干这种赔本买卖的,因此他下令,只围不攻。

这个世界很奇妙,好像冥冥中总有个大佬在掌握着平衡,让你顺利的时候,吃点苦,不顺的时候,吃点糖。

就在刘裕为攻城器械发愁的时候,手下来报告,抓到了个俘虏,这个俘虏叫张纲。

他本来是被慕容超派去后秦寻求援助的,结果到了长安才发现,后秦现在比这边还热闹,出来个赫连勃勃造反,把皈依佛门的姚兴也搞得怒火中烧,看来援军是没指望了。

等他回来述职的时候,结果一不小心便成了俘虏,当然,也许是有意投诚。

这个张纲一被抓,便很快反正,虽然没有骨气,但却是个技术达人。是当时南燕大地工程技术领域的权威人士,擅长于设计制造各种古代机械,而且价廉物美,质量通过ISO认证,堪称南燕的米开朗基罗。

制造军械不仅需要材料,更需要时间,刘裕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在这段施工期间,他每造好一样武器,便让张纲坐在器械上边,绕城示威一圈儿,充分打击敌人士气。

张纲也极力巴结新主子,还帮着制造谎言:后秦军大败,援军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更让南燕士兵崩溃的是那些站在巢车上监视城里动静的东晋士兵,因为上下不便,三急问题只能在车上解决,解决完了便把那些人体代谢的终极废物向南燕士兵浇灌过去,城头的哨兵盔甲上都闪耀着黄澄澄的色彩。

慕容超也慌了神,忙派人出城求见刘裕,求和称臣,但刘裕是个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人,于是他说出了美国南北战争时名将格兰特的那句名言:要么无条件投降,要么灭亡。

曾有一年,我远离家乡,夜行旺角,外面灯红酒绿,内心孤寂彷徨。独步街头,路边招牌惹眼,省港流莺穿梭其间,一楼一凤跃然眼前,不时有油头粉面的男人来拉我上楼观摩。感谢老师的多年教诲,那年我刚领了身份证,虽然没身份但还注重名分,连忙对资本主义友人摇头道谢,任心头的小鹿乱撞仍转身大步走人。这是午夜的旺角,青春的傲骨屏蔽了粉嫩的超短裙,却挡不住幽幽的乡愁,繁华都市的山珍海味抵不上贫瘠家乡的两个窝头,外边的金窝怎么也不如自家的土棚舒坦。

慕容超的体会比我深,对家的感情比我只浓不淡,他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白眼,二十岁才回到故土,怎么可能愿意将家乡拱手让与外族,尽管这个外族才是这南燕大地的旧主。称臣可以,裂土不行,当个阶下囚,岂不惨过混丐帮,不自由,毋宁死,谈不拢,就打吧。

可刘裕并不和他打,刘裕的耐性一直很好,器械没造完,他不会欺负人。

慕容超彻底绝望了,如果刘裕现在打,自己凭借高墙壁垒还有决战的希望,但等到刘裕万事俱备,自己只是砧板上的鱼肉。第二天早晨,慕容超来到铜镜前,一抹前额,头发哗啦啦地掉了一片。

慕容超幽幽道,人又不聪明还学别人秃顶!还剽窃了隋炀帝的名句: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当然,他也很清楚结局,重压之下,安得不死?

反抗是找死,不反抗,至少还可以等死。

那就等吧。

这期间,后秦的使者也来了,牛哄哄地和刘裕叫嚣着,再不撤兵,大秦铁骑将来参战。

刘裕是个扯谎专家,一下子就把人家那点底细摸清,真要打,提刀子就上了,还废什么话呀,只能说他们虚得很。刘裕撂下句狠话,立刻把后秦使者吓跑,“来多少,爷只杀,不埋”。

到义熙六年(公元410年)的二月,晋军围城已达八个月之久,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城内的士兵,每天都在偷跑,没跑的那些,因为弹尽粮绝,也得了软脚病,站岗都费劲,别说抗敌了。

这一切都被刘裕收在眼中,该收网了。

二月五日,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苍燕落于营盘,大凶兆。

属下的人又是一阵骚动,算命的说今天不吉利,一只大雁心绞痛在军营前面玩极限坠落。按照跳大神的理论,今天不能攻城啊。

刘裕向来不信什么星座属相,即使上帝真的健在,他也不该是一个只知仰望星空的小甜甜。命运并不存在,只是弱者安慰自己的借口,把一切推给命运,就可以假装逃离了不幸。我是个强者,强到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众将都被主帅的这股豪气感染,管他老天高不高兴,今天,非要干仗!

于是总攻的命令下达,不分城门,不分方向。刘裕相信,手下这么多军队,对付个奄奄一息的慕容超,不用打,只要挤,就能把他挤死。

于是广固城破,慕容超被俘。

面对着众将的戏谑,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全场寂静,他才漠然道,狗叫完了,叫你们的主人出来吧。

刘裕冷冷地看着他,问他为何不早早投降。

他淡淡地道:大丈夫生在三光之下,生而何欢,死而何俱?大鹏展翅,陡蔽乌云;狂飓施威,恐飘鬼国,凭他随处为家,哪里回头是岸。今败于你手,无话可说,只求照顾高堂老母,然后慨然就死。

刘裕微微感叹,这本不该是个亡国之君,如果不是遇见我,他的生命将是怎样的轨迹呢?

在行刑前,慕容超高声朗道: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爱恨在心,恩仇不远,随时可以结账,但永远都不能离开。

然后深情地吻了吻脚下的大地,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这就是鲜卑慕容的末代之君,他既没有怪癖,又不狂热;既不是一个浸淫在烦扰悲痛中的灵魂,也不是麻木不仁的道学先生;既非放荡不羁,又非墨守成规;既非野马,又非驯骡,更非但丁所说的无声无臭模棱两可的暗淡的躯壳。他有一个滚烫的心灵和蔚蓝的灵魂。

如果时空能够轮转,我愿意给他当一段时间的小厮,与之厮混,陪他牢骚,供他消遣。只因为我与他的心灵能碰撞出炙热的共鸣。

死去的慕容超在云端对着自己的尸体微笑。他的灵魂在南燕故土上游荡。北风吹过,木叶飘零,一个声音对着他的尸体说:“你注定要在尘世受尽磨难,你注定要漂泊一生。”

正文 第九章 妖风起又落

还记得毕业五周年的聚会上,一群身残志更残的伪理想假现实主义者挣扎着爬回校园,当年的才子打了喷嚏,满脸颓笑道:“大海啊,你他妈的全是水。骏马啊,你他妈的四条腿。美女啊,你鼻子下面居然有张嘴。偷我单车的人啊,我祝你半夜起来碰到鬼。”

班花现在去了一家专门研究如何给猪配种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这是个暧昧不清的职务,我们对她老板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忧虑,她笑着让我们滚,还没滚的时候,就被她一阵追打。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在哄笑之后突然集体怅然不语。旁边的班长一次性抓出了三根香烟,同时点燃放在嘴巴里,作为一个新世纪有背影没背景的小人物,多少需要一些麻药。很快,烟雾就弥漫在眼镜片上,凝固成一份肖邦也弹不出的忧伤。

是啊,不知不觉间,我们80后这一代就好像已经被时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意,最酷最in的玩乐方式,我几乎一窍不通,连这个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in”是什么意思其实都不知道。走在街上,看着一群群红头绿羽的新人类,哼着流里流气的小曲摇臀而过,我经常会发出感慨:唉,看来真是老了。这两年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心慌,不知道自己一生将走去哪里。我这个最早穿蝙蝠衫,最早拿手机、呼机的弄潮儿,还没经历风浪就要被大浪淘沙,我的理想跌落在谁家灶台。

坚持理想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我事后感伤地思考。这也是我对历史反思得出的结论。

下面我就要讲一个追求理想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叫徐道覆。

孙恩教主是他的妹夫,孙恩死后,他的另一个妹夫卢循当上了五斗米教的教主,妹妹多,是男人的优点。

孙恩死后,卢循接受了政府招安,当时刘裕正忙着和桓玄掐架,巴不得其他的地方安生点,便立刻顺水推舟地封他到广州当刺史。

广州在那时是个流放犯人、鸟不拉屎的地方。在大城市舒服惯了的徐道覆怎么看这个地方都不顺眼,穷乡僻壤根本承载不了他那颗硕大的理想。

好在老天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刘裕带兵北伐去了,带着东晋帝国的大半精兵强将,剩下的只是个空壳。

于是徐道覆立刻赶去番禺,游说他小舅子造反。

卢循听完后嘴张得很大,虽然这里山清水秀,山穷水尽的,但他这个刺史过得还算滋润,岭南美女不多,但胜在听话温柔会煲汤,日子还过得去。何况这里山高皇帝远,每个月总有二十几天不用上班,叫花子习惯了知县都不换,小富即安的他不大想改变。

徐道覆急道:做人要有追求,审美要有品位,没有理想岂不和条咸鱼一样。像我们这样的南漂,见惯了江浙女子的神韵,总是欣赏不了山旮旯农妇独特的美感,那高高的颧骨,蜡黄的肌肤,干瘪的胸部,再加上随时冒出来的怪语,让青春的分泌物备感凄凉。

徐道覆中气十足,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听得卢循双耳蜂鸣。

他接着道:混教会混到咱们这么穷的,亘古少见,太没天理了吧。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即使我做不了狼,也该做一条狼狗吧!

卢循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热血翻滚,转念一想也许要做点事的人都要经过些风险,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般,马上淡定了些。可是看了看悬在头上的宝剑,又不淡定了,算了,干完这一桩坏事,我就退隐江湖算了,可江湖是随便退隐的吗?

纠结的他又在举棋不定摇摆中。

于是他自我降温般地解释道:其实我早就对这花花江山有点意思,只不过瓜田李下,君子袖手,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怎么好意思白天笑着脸拿人家工资,晚上黑着脸捅人家刀子。

徐道覆一看气得眩晕,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决定立刻亮出杀手锏:你就算不造反,难道还能抹掉你造反的过去吗?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要伤害另一个人。刘裕那么精明的人,会想不通这点吗?

卢循心里立马像堵了块大石头,鼻子里像灌了醋。

徐道覆眼里冒出凶光:“所谓成功人士都是走钢丝的,掉这边你就是成功者,掉那边你就是王八蛋。人在江湖,不是特别成功的,是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体摆在第一位的,中国没有这个传统。舍弃肉身,拥抱理想,还是舍弃理想,最终也舍弃肉身,你看着办。”

卢循还是有些紧张,在密室里走来走去,有时还翘翘嘴巴装装小孩,可是怎么装嫩都不会有爸爸妈妈保护了啊?这纯粹是害怕后下意识的行动。

他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姐夫,徐道覆坚硬地点了点头,人终有一死,皇袍才是最美的裹尸布!

人生在世,都是欲望的奴隶,卢循一想,开始憧憬未来,梦想露出曙光时,恐惧变得不怎么重要。

很快,他厉声道:好!

是夜,暗黑,无月,树欲静而风不止。

义熙六年(公元410年)二月,就在刘裕灭亡南燕的同时,卢循、徐道覆率领全部教众,加上胁迫参军的广州人民,共十万人,战船千艘,浩浩荡荡,杀奔京城。

徐道覆在船头挥舞着拳头狂吼:发展是硬道理,我就是硬道理代表,谁要是硬不讲道理,我就告诉他们什么叫硬是最大的道理。

天下,我来了!

毁人家园,总会遇到抵抗,但缺少了刘裕的晋朝,就是一匹被阉割了的种马,已经没有了多少烈性与战斗力。

长生军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桂阳(今湖南郴州)、湘东(今湖南衡阳)各郡,还在豫章把刘裕的老哥们何无忌挑落船下,喂了鱼虾。如此轻易就没有了半壁江山,这一下京师震动,只有一个人觉得他的时代来临了。

这个人叫刘毅,是仅次于刘裕(虽然他并不承认)的第二名将,刘裕远在南燕,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刻到了,看着长生军那十万个型号各异的屁股,就像是中央政府给他的十万个英雄奖章。

刘裕知道自己这个总想代替自己的二兄弟此时的分量,一旦有失,长生军将直捣京城。可自己路途遥远,赶不回来,只好写信,告诉刘毅:坚守,不要出战,等他回来,并力平敌。

刘毅看见这封信,立刻哈哈大笑,这就是证明自己强过刘裕的最好机会,独自打败长生军,这份天大的功劳足以让他进入中央,把刘裕给比下去了。于是他把信撕碎,命令全军出战。

徐道覆是个很有军事才能的人,对于刘毅这个人,他给予了充分的重视,知道打赢了他,一路东进就再没有任何障碍,于是他把自己在岭南制造的秘密武器运到了前线。

道路永远崎岖,价值难显价格,自己流不尽的是汗水,老板干不厌的是抽水,既然理想总是面目可憎,那我的道德自然摇曳随风,我坚信完美的情操诞生于丰衣足食,天生的心如热火,就该融化不平的坚冰。——摘自徐道覆日记。

作为一个时刻仇恨刘裕老板的邪教分子,徐道覆在给政府打工的过程中是没少捞好处的。只是他捞的好处不是钱,而是木头,大木头。岭南很穷,没什么人,但树木超多、超大,都是年轮上千,几近成精的那种巨木。

徐道覆利用这些巨大的树木制造了他的秘密武器——八艚舰(有八个水密舱的大型楼船)九艘,据说每艘的甲板上筑有四层楼,高达十二丈(按当时的尺寸是29.4米),上面不但有士兵,还能跑战马,最绝的是层层之间全部密闭,不但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随便一层打败了,其他几层根本不知道,照样玩命跟你干,更为可怕的是,每条船外面还用铁皮裹着,这应该是当时名副其实的航空母舰。

所以刘毅惨烈了。当他遇见徐道覆快递公司,之前预定的“洗具”全部变成“杯具”了。这样的大船对付刘毅的水军,什么战术都不用,就一个字——撞,稀里哗啦。

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卢循看到这一切,突然觉得他的生活节奏一下变快了,就像从狗的生活节奏变成了狼的生活节奏,从古典音乐变成了重金属摇滚。他在主动而快速地膨胀。

刘毅败了,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建康就在眼前,那里只驻扎着中央政府一群超级聪明的饭桶,卢循和徐道覆甚至能找到些长袖起舞的感觉了。

他们此时都很快乐,像一只不知秋之将至的蝉,尽情地挥霍着仅有的那点幸福。

他们从广州来,似乎忘了快乐一词粤语怎么读的,音快落。

他们就要从顶峰快落了,因为刘裕回来了。

刘裕很着急,但他还得慢慢回来。

由于南燕刚刚被灭,广固刚刚被强制拆迁,占领区的形势还很不稳定,大军立刻撤走,很容易让南燕复辟分子窃取了革命果实。为了不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刘裕大军灭燕之后并没有马上南归,仍在当地停留了二十一天,甚至放出狠话:要就地经营,以此为跳板收复河南、关中!一通谣言把后秦、北魏的好战分子吓得立刻修城,不敢再打南燕的主意。

当然,他也没有想到家乡局势恶化得比癌细胞还快,告急的文书像缤纷的雪片一样,砸得他烈焰焚心,再也不淡定了。于是急忙任命长史羊穆之为北青州刺史,处理民政,大将檀韶为琅玡太守,负责南燕防务,并让第一心腹刘穆之统摄燕地政务,作好维稳工作。

整顿齐当之后,便开始带领大军回师。

但生活从来就不合乎逻辑,就像他打南燕顺利得不讲道理一样,他这次回家反而倒霉得让人愤怒。

先是军中流行开了瘟疫,一下子病倒一大片,刘裕只好带着亲兵先走,再不走恐怕自己也中招。好不容易赶到长江边,一场风浪又把他挡在对岸。

就在他苦等风雨的时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好哥们何无忌挂了,江州没了,刘毅和自己较劲,把豫州也给弄丢了。只剩个荆州在自己弟弟刘道规那里,生死全无消息,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那几天刘裕心情超烂,经常挥舞着菜刀想把海龙王给剁了下酒,不时喝醉,却更加清醒,或者不醉时根本就不清醒。江海恣肆,竟连一个孤胆的忠魂都不肯放过;风雨横行,三千里长江竟放不下一把擎天的宝剑,真不知是何等人间。

再也等不下去了,江南的形势一日千里,刘裕决定拿老命开个玩笑,揣着凶器,涉险过河,但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等他渡河,风停雨歇。

从那时,他开始知道,老天也怕亡命徒。

等他回到京城,杂乱的人心开始稳定。

百姓的民心稳定了,但领导层又开始闹腾了。

闹腾的主角叫孟昶,这个人不但善于理财,还有一项特殊技能——算卦。他算了几次,何无忌、刘毅他都算中了,被他算中的人都败了,这回他又给刘裕算了一卦,还是大凶,死得比前两个还惨。

出于对自己职业技能的高度自信,孟昶便串联上南青州刺史诸葛长民,一同向刘裕提出建议:放弃建康,保护着晋安帝逃往江北,以避战祸。他自信,凭借自己在神学界的地位,他的聪明才智,会被人认可的。

但他忘了,人太聪明了,所以喜欢作茧自缚。

无神论者刘裕同志认为所有的命运占卜都是一个原理:把人分成若干种,逐一贴上标签。这办法太过粗暴,很难说服他这种前两天还要灭龙王全族的家伙。

于是自然谈不拢,按理说谈不拢就算了,都是一个饭碗吃饭,筷子和勺子打架那点矛盾。

但虔诚的孟半仙并不放弃自己的信仰,他想到了利用舆论,制造压力,逼刘裕让步。于是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传说都有,但基本都是一个意思,抵抗亡国,组建流亡政府才是王道。

消息后来实在闹得太大,连刘裕手下主战的将领都相信,刘裕要跑了,于是纷纷联名上书,闹辞职。

刘裕这回是真火了,敌人还没来,自己人倒把人心颠覆,立刻召集所有官员辟谣。

在新闻发布会上,他情理俱下地分析:如今强贼步步紧逼,士民恐慌,极尽崩溃!这时若皇帝的车驾一动,必然全局瓦解,无法收拾,江北虽近,不可到达。纵然逃到江北,也不过苟活而已,败局难免!

现在京城的军队数量虽不多,但全是各地精锐,无不是百战之士,我本人也下定必死决心,绝不苟且偷生!再有言迁都者,斩!

但孟昶明显没有理解刘裕的决心,仍然在那儿唱衰抗战,说逃跑是神仙的指示,等同领导的批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刘裕冷冷地说:等我打赢了贼寇,就送你去见神仙。

孟昶彻底心凉了,他和刘裕同僚这么久,知道这是个言不出都必行的人,这回闹得这么大,自己是怎么都不可能善终的了。生命诚可贵,信仰价更高,为了信仰,他决定献身,一根绳子,见太上老君了。

就这样,又一个京口起义的元老被刘裕搞掉了。

内部平定了,是时候对外了,于是东晋帝国在刘裕的紧急动员下开始了生产自救运动。所有可用之兵都集中在石头城周围布防,大批民夫被征或主动投军,不分昼夜地投身于防御工事的建设中去。同时又沿秦淮河岸打下大量木桩,这些木桩能有效地延阻卢循舰队水路行进的速度,并且还在长江沿岸,修筑了密集坚固的木栅栏,让长生军的抢滩登陆变得困难重重。就这些措施,听着头都大,但刘大帅还觉得给五斗米教爷们预设的命运不够悲催,还亲自监工,令城中所有的兵器作坊、铁匠铺都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拼命赶制一种威力强劲的新型武器:万钧神弩。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当时的巡航导弹,就是专门为了对付长生军的八艚舰。很快,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卢循来了。

卢循很守信用,他来了。

在石头城的城楼上,刘裕的心情仿佛下锅的饺子,他和亲信说:“卢循、徐道覆要是在新亭登陆,那里是距离我军最近的地方,那就证明他们作好了玩命的准备,其锋芒将不可阻挡!我军人少,不能强行对抗,只能暂时退让,最终的胜负还难以预料,但肯定十分惨烈;如果他把船队停泊到西岸蔡洲(地处石头城以西,长江中的小岛),停靠在岛上,观察我军,则我们打不着他,他也打不着我们,意味着他没有决死的勇气,那我们就安全了!”这是一段天才的战术大师的预言,只可惜,不管预言多精辟,他都紧张得高兴不起来。

卢循的船队突然停在江心不动了,时间静止,空气肃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一艘八艚舰上,五斗米教的两大首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徐道覆认为:全军应在新亭登岸,然后焚毁舰船,让大家知道有进无退!战胜可活,战败必死!彻底激活士气,然后数道并进,让兵少的刘裕顾此失彼,一举拿下建康!

但卢循不敢冒险,他太害怕刘裕,当初在孙恩帐下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场面让他记忆犹新,更让他头疼的是,刘裕在岸边带来了一千名南燕的甲骑具装,挺着长槊,睥睨江边。这些长生军都是水贼起家,哪见过这么拉风的装甲部队,太有威慑力了。

卢循因此心胆俱裂地装淡定:“据可靠情报,我们还未到达,孟昶就望风自杀。现在我军兵临城下,按情理推断,刘裕内部问题多多,很可能发生兵变,我军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所以现在应该立营于蔡洲,稳扎稳打。”

徐道覆大急,反复劝说,最后卢循实在烦了,抽出了钢刀,大喝一声:究竟谁是老大。

徐道覆浑身发抖,长叹了一口气,很郁闷但并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他深深知道混江湖的都够狠,但江湖最不缺的就是人。

说假话迟早完蛋,说真话马上完蛋。那我们就说说笑话吧。

于是徐道覆立刻奉上笑脸,向老大认错,乖乖带兵回到蔡洲。

刘裕一生中,最有可能被打破金身的时机,就这样被卢循错过了。徐道覆距离理想如此之近,却如水中虚幻一般化为南柯一梦。时也,运也,命也。

村上春树说:作家是唯一不被讨厌的职业谎言制造者。

卢循此时很懊恼,空等了几天,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建康城内出现内讧,反而每天都看到不少从江北过来的大兵,加入刘裕阵营,眼见敌人变强大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卢循缓解痛苦的方式很特别,把负责情报的官员全部杀掉,谁让你们说谎。

手下的人全都心惊肉跳,没有人向皇上撒谎啊,探子只是把京城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地传递过来,至于怎么判断,是领导层的事啊,但没人敢站出来讲道理。

有人说,跟恋人讲道理,是不想爱了;跟老婆讲道理,是不想过了;跟同事讲道理,是不想混了;跟上司讲道理,是不想干了。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这是家喻户晓的秘密,但毕竟也还是秘密,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肯定是一个孩子。卢循手下这批人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龄,只能用眼神目送一下搞特工的弟兄们,谁让你们离领导的屁股最近呢。

杀了人,撇清了责任,该拉拢下人心了。

用微笑面对世界,用宽广拥抱人生;你不能改变生活,但你能改变心情;你不能改变容颜,但你能展现笑脸。

这是一段拥抱生活的感言,也是邪教教主洗脑的宣言,他要让手下人知道,不能改变的是对自己的服从,能改变的是对形势的看法,这一套很有用。

然后他拍拍徐道覆的肩膀,昨日之事昨日死,今日之事今日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战场的事,都听你的。

徐道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会带着全军咸鱼翻身的。

对面的刘裕看着这一切,也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咸鱼翻身,还是咸鱼。

已经不是几天前了,随着各地勤王的军队不断抵达,刘裕最忧心的兵力问题得到了缓解,他以冠军将军刘敬宣屯驻北郊、辅国将军孟怀玉(孟龙符的哥哥)屯驻丹阳郡之西、建武将军王仲德屯驻越城、广武将军刘默屯驻建阳门外,绕着建康的外围北、西、南三面,组成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环形防御。

看似无懈可击,还是有缺陷的,徐道覆作为一个和刘裕一时瑜亮的名将,很快便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五月二十九日,天明,长生军的战船不断驶向白石,声势非常浩大,防御北面的刘敬宣立刻派快马向刘裕求援,刘裕立即带领大军前去救援。可到了白石,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群长生贼寇只在岸边朝刘裕部队射箭,并不着急登陆。

问题是你不急,刘敬宣很急,还没等刘裕命令,便把最新研制的秘密武器推出来了。万钧神弩,这是一种用绞盘上弦,安装在车辆上的大型床弩。长生军明显没把这么笨重的东西当回事,道理很简单,这么大的家伙,能射几箭,他们人多,这点伤亡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因为这个万钧神弩根本不是射人的,它的目标是船,这种威力巨大的床弩一箭就能洞穿战船的船板,这还不算完,还能利用冲力,直接把战船和士兵送进江底。

这下好了,长生军的部队乱成了一团,后面的战船立刻掉头就跑,前面的跑不了了,因为船被轰到江底了,只能爬上岸来投降。

就这样,刘裕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了场胜仗。身边的将领都欢呼雀跃,但刘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没有理由这么顺利啊,徐道覆可是打赢过何无忌、刘毅的猛将升级版啊。

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看见了一群俘虏。这群俘虏很特别,都比刘裕的岁数大,刘裕已经快五十了,这群人应该是兵爷爷了,难怪他们只能投降,不逃跑了。

没错,来这里的都是一群老弱之兵,那长生军的精锐呢,刘裕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落入了个圈套。

果然很快,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传来了,在城南,徐道覆亲率精锐,猛攻张侯桥。就在众将惊慌失措的时候,刘裕笑了。

永远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敌人希望你这样做。

如果非要刘裕给徐道覆选个进攻方向的话,刘裕一定选择张侯桥,因为那里的守将脾气最不好,他叫沈林子。

徐道覆此时很头痛,他的计划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逼真,连刘裕这样的名将都给骗了,但他败给了运气,主攻点是自己选的。假如老天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十分爱惜这个机会,但人生没有如果,即便是明知对手是沈林子,也得上。

沈林子是个防守战专家,在南燕的时候就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把慕容超的重甲骑兵给包了饺子。但这回,这个防守大师,将会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老相识面前。

他先是干回老本行,躲在栅栏后面,用弓箭招呼客人,然后还大声疾呼,因为他自己以前就是五斗米教的高级将领兼资深传教士,他告诉以前那些跟自己混的小弟,自己从来就是以五斗米门徒自居,身体没有出轨,精神也始终都从一而终。

真正的神应该是我们的良心、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自由,而不是哄骗、诱惑、威胁、恐吓,但没有任何统计显示,我们犯下的罪恶比那些所谓信仰真神的人更多。像孙恩、卢循这种才是真正的异教徒,他们只是个谎言,不应该被无原则地膜拜,为了家人,为了未来,应该……

就这样,隔着木栅栏,沈林子神父和他的教众们谈论了很多邪教界的异端邪说和敏感话题,搞得长生军云里雾里,军心浮动,纷纷颓败下来。

徐道覆这回火了,这次自己倾巢出动,是抱定鱼死网破的决心来的,结果京城的砖头还没看见,在张侯桥就被沈天师一通洗脑,他决定立刻亲自带兵来惩戒这个异己分子。

没想到他刚上岸,沈林子神父居然带着他的十字军先行掩杀过来。沈林子不愧是名将,知道自己人少,徐道覆亲自来,自己没法再去给人家洗脑,因此决定不再固守死地,玩把悬的,我虽然不能让你不幸福,但肯定能让你不舒服。于是高呼,万众直前,杀那假天师,杀那二毛子!提着刀找徐道覆玩命来了。

岸边是一片湿地,狭窄泥泞施展不开,徐道覆的兵力优势根本没办法舒展,于是双方陷入了死缠烂打。

不过到底徐道覆的人多,沈林子的部队越打越少,不住地后退,有些崩盘的架势。正在沈天师万分危急的时刻,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从岸边传来。刘裕的援军来了。

打头阵的是那一千南燕的重甲骑兵,长生军在南方,从未见过这些钢铁战士,而且刘裕为了充分制造视觉效果,在马的铁甲上画满了虎纹,远远望去,就像一群骑着猛虎的铁甲武士,都带着四米多长的铁槊。鲜卑人本来就高大,又居高临下,就像一群泰坦巨人在围攻白雪公主的小矮人,河岸边上,掀起了一场血案。

这仗是没法打了,徐道覆想到了撤,但刘裕的水军又来了,却只是在远方观望,因为他的水军很少,船也小,所以并不敢靠近。

徐道覆看了看这些渔船改装的伪战船,竖起了中指,下了道命令,把这些渔船撞烂再走。他是强盗出身,出门不拿点东西就和丢了一样,怎么都得给自己找点面子。

然后江上上演了一部世界名著——。

刘裕的船小,小就轻快,所以徐道覆怎么也追不上,不但追不上,而且徐道覆还发现,距离始终不变,他快,刘裕也快,他慢,刘裕也慢,恰好又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就在他欲骂不能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渔船的船舱里推出一个个大家伙,士兵捧出一人多长的巨箭,还点着了火,徐道覆立刻意识到,不好,快跑。

他倒是跑了,他的军队和军舰可没跑了,那些万钧神弩射出的火箭夹带着复仇的烈焰呼啸而来,一支支洞穿八艚舰的甲板,从中间燃烧。霎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热浪翻腾,一艘八艚舰沉了,还连带着砸沉身边几艘战船,烈火漫天,汪洋恣肆,胜败已分。

烈火张天照云海,卢氏楼船白昼灰。

故事又回到了五周年的那场聚会中,两个刚刚提干的家伙比比划划地教育着还未脱贫的几个哥们,告诉他们不要气馁,自己付出了多少才熬到今天,不跟别人比父母,要跟别人比明天等等。

最后看到实在没人搭理他们,两人开始互相慨叹,愤世嫉俗,什么八卦消息都往外蹦,从老板的口臭到明星的痔疮,从道德的滑坡到世俗的乱象,最后两个还算小有成绩的家伙总结出一条特律:现阶段的外资工厂大多是血汗工厂,领导假装热爱职工,职工假装热爱工作。

说完这句人话之后,两个刚才还风光得有点得瑟的种便孬了,跟着主旋律在哀叹青春的远去和岁月的不停留。

朋友,千万不能低估生活,低估它的人全都倒了霉。我们短暂而弱小的一生就像一朵落花,是飘落溪塘,静静流走;还是溅入双眸,热泪翻滚;或是堕入茅坑,任蛆虫撕咬,全然身不由己,根本毫无道理。

以前特别喜欢登山看日出,现在再看到影影绰绰芸芸众生熬夜起早爬到山顶候着看日出——我觉得都是有病:一群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悬崖,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寒冷和腰酸背疼中煎熬一整个晚上,就为了守那一瞬间的灿烂?

远不如几罐啤酒酣然入睡,在梦中肆无忌惮地想念故乡,想念童年,想念着永远不长大,就做个老男孩,每天看看圣斗士打打美少女战士。

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都奔三了,还要不要买房?就准睡十分钟——不然白骨精就只剩下白骨了。

于是并没有被生活偏爱的我们,变成了跟某某某一样的人才,或者和某某某一样的废材,社会衡量这两才的标准是:我赚到的伟人头的数量。然后我就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为几张纸用同样的姿势抢跑着……

我想,理想不过是我们自己吹出来的肥皂泡,破裂之后一切都显出原形,而徐道覆的错误在于他总是把肥皂泡当成生活本身。

从建康败走之后,徐道覆失去的并不仅仅是形势,还有士气,更有幻灭的理想。

还没去过京城皇宫,它的大门就永远对自己关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痛苦,莫过于此。既是求不得,又是爱别离,徐道覆咬着手指痛哭流涕。

一般来说,下坡的速度要远快于上坡,这次也不例外。

在雷池、在左里他被刘裕连败,甚至在荆州,连以前的手下败将,刘裕的三弟刘道规也把自己打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自己不够果敢,还是手下不够卖命,自己这个连刘裕都要敬畏三分的人怎么成了过街老鼠,人人爱掐的软蛋。

徐道覆彻底警醒了,平民无怒,权贵才能无忧。贫者安,富者才得安。自己为了所谓的理想使万千百姓背井离乡,游走生死,多少家庭生别离,死难聚,拆人房,抢人粮,封人口,遮人眼,让贫者不可苟活,让穷者难以再忍,千百万个刀下亡魂告诉他,每个人都会经历灾难。鱼肉他人者,终将为人鱼肉。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只是徐道覆没有想到,他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在刚刚顿悟出自己咎由自取的时候,又一个消息把他送得和上帝更近了一些。

自己的老巢广州已经被刘裕派的建威将军孙处与振武将军沈田子给端了。据说在出发前,刘裕和他们说:“大约到冬季,卢循、徐道覆一定会被我打败!你们的任务就是要赶那个时候之前攻占番禺,夺取广州,捣毁他们的巢穴,让败退的卢、徐等人无路可逃,无家可归,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现在正好十二月,隆冬腊月,死期将至。

没人能够预知未来,但刘裕用近乎鬼魅的军事艺术准确地估量了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徐道覆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个天下第二名将和第一战神差距究竟多么巨大!

老家已经被端了,陆地上索邈带领的鲜卑骑兵从来就没脱离出他的视线,那高头大马,那重金属的撞击声,那仿佛不死战士的铠甲。

在水面上,刘裕亲自督建的新式战船正式起航,终点站当然是和自己死磕,而且这回和前几回完全不一样,刘裕虽然没有女神,但也是个合格的圣斗士,同样的招数在他眼中使用第二次就没用了。为了一劳永逸地搞定自己,刘裕建造了一批新式战船,这些战船不但航速快,而且比徐道覆的楼船还要高大,就是单靠撞,自己也吃不了任何甜头,何况船头都装满了那令人生畏的万钧神弩。看来,天下虽大,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有人说,再向水仙拜一下吧,也许会有奇迹。

徐道覆苦笑着摇摇头,他再也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的胡话,自己能在这乱世中活这么久已经够神奇了,还需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吗?

人得一命,轻如牛毛,人得一名,扬满天下。

刘裕,汝胜而为王,吾败而为贼……

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就用我的尸骨为你铺就帝王之路吧!

能和你这样的千古名将在沙场较量,我这辈子,虽然错了,但,也够了。

闭上眼睛,徐道覆看到了他的前途。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卢循死的时候很孤单,但身边的人却在狂欢。

他们终于可以不用为了一个战争疯子的理想去自我牺牲了。

自从徐道覆死了之后,卢循的人生又多了很多经历,事业、生活、情感……反正能变化的就变,只是全往不好的地方变。

《战国策》中的《张翠说秦》,宣太后对韩国使臣说:以前我服侍大王的时候,他把大腿放在我身上,我就觉得压得不行。后来他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我反而不觉得重了,为啥?因为我在这事中得到了好处。现在让我们出兵,你能给啥好处?——多么单纯有趣的古人啊。

卢循的身边有很多这种人,当卢教主再也给不了他们荣誉地位金钱的时候,手下的人开始选择叛逃,成建制的叛逃,逃到身边只剩下女人了。

卢循是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哪怕是打仗,也要带上一群美女,在他看来,娱乐的意思和娱的写法一样,无女不乐,但现在却只剩下这些女人在乐,他怎么也找不到乐的方向。

想想挺可悲的,前些日子他还志向远大,想象着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绝世风光,想着刘裕向自己叩首求饶的样子,一副泰坦巨人的派头。到现在,他的最大理想竟然是当个小百姓。生活的水面越来越低,看上去也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美,挺让人灰心的。

自己最疼最爱的女人们现在都在争相私藏或明抢自己的财宝,想想人也真是虚伪,生活的法则不颠倒,就永远是郎情妾意,一旦大难临头,就立刻咬得鲜血淋漓。恩爱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其他的办法他也想过,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拦路抢劫,最偏激的时候甚至想偷偷潜回建康找个机会把刘裕做了,然后亡命天涯。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些办法全行不通。卢循太了解自己,他从来就不具备那种果敢杀伐的素质,他真的能置一切于不顾,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吗?他做不到。

归隐田园,更不可能,做了神仙是不可能再投胎人间的了,重压之下,安得不死?洁身自好,何以为生?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确,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是时候放下了,死亡其实是生存的唯一目的,他安慰着自己,然后静静地上路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谁瞧不起他,因为别人根本就没有瞧他,大家都很忙地在瓜分他的财产和尸体。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美是真美,可都是一场春梦。历时十二年的长生人之乱至此落下帷幕,那些谎言与杀戮交织的梦幻泡影绚丽绽放,烘托出一个靡丽的宗教理想国,但华丽的背后堆满了百姓的脂膏与枯骨。留下一片残败江山,值得吗?

还是有人认为值得的,这群人便是孙恩、卢循的铁杆信徒,他们个个像天山童姥一样——外表正太,内心却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书春夏秋冬四字,沧桑到妖。曾经他们都以为自己可以为理想去死,其实爱理想死不了人,它只会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针,然后他们欲哭无泪,他们辗转反侧,他们久病成医,他们百炼成钢。

小孩子打架比发育,成年人打架比生育,他们坚信自己就算打不过刘裕,自己的后人终有一天能为自己扬眉吐气,但有后人的前提是,活下来。

他们决定活下来,有尊严地活下来。

这是一群坚定的人,铁血的人,他们虽然无力反抗,但仍然拒不投降,在他们看来,现实世界的黑暗正好烘托了他们理想国的圣洁。他们诵读着教义,遵奉着梦想,在一起大声地呼喊,在人之上,要把人当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当人。我们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选择生活,珍惜生活。没错,珍惜生活——上帝还让你活着,就肯定有他的安排。

这群人,离开了这片让他们痛断肝肠的大地,他们走时指天盟誓,只要刘裕还统治着这片土地,他们终身不踏神州故土,毅然决然地奔向战船。他们相信既然黑暗的大地,没有理想的栖息之地,那茫茫的大海,总会有为他们绽放的绿洲。

于是苍茫大海开始有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绝不踏足中原半步,他们勇敢地搏击风浪,他们顽强地抗争命运,他们宁可葬身鱼腹也不贪恋滚滚红尘,他们宁愿孤老怒海也绝不接受信念的背离,他们不一定可爱,但真的可敬。

他们在大海的边缘讲述着长生人的神话,他们坚信自己的领袖并没有死,他遇水成仙,于是在南海的众多部落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一个神话,卢循灵魂成仙,肉身化为一种叫卢亭的怪鱼,它接受供奉,可保渔民四时平安,要是对它不敬,天上的神灵会化为海啸,涤荡一切浑浊。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当你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就是你开始得到的时候。

这群坚守的人最终获得了尊重,他们的信念在沿海一带得到流传,他们的习俗在光阴面前得到了垂爱,他们让自己作为一个种族得到了传承,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战胜了刘裕,时间太瘦,指缝太宽。

千载之下,刘裕和他的帝国已成黄土青冢,但这群理想的坚守者却经受住了岁月的变迁,因为他们常年以船为家,寄水而居,好像蛋壳飘零海上,孤苦而又倔强,所以他们有了个别称叫疍民。

我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大家什么才叫真正的坚持理想。理想很美,但它不能速成;现实很残酷,理想更残酷;现实可能枯燥,理想可能枯萎;没有理想,并不妨碍你的生活,坚守理想,可能你的价值千百年后才会体现;没有理想,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理想,有了理想,可能本身就是妄想,世界如此纷繁,你会选吗?

老实说,我也不会,但我欣赏一种态度,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只有选择,选择你希望的,去度过人生。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写一段我喜欢的格言,如果你希望成功,当以恒心为良友、以经验为参谋、以谨慎为兄弟、以希望为哨兵,假以时日,你会变成你希望成为的人。

正文 第十章 暴风土改

刘裕的人生开始了新的一页。

我的人生要翻开旧的一页。

在开始下面的故事前,我要讲一段让我成长的朦胧的爱情故事。

众所周知,轩辕鸿鸣是我行走江湖的艺名,和很多名人一样的是,艺名渐渐代替了本名;和很多名人不一样的是,人家有了艺名成了名人,我有了艺名还是个人名。

轩辕刚上小学那会来了个代课老师,女的,师专刚毕业。哦,忘了说了,班主任儿子严打时被毙了,搞得她没怎么正经给我们上过课,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没把我们耽误得太跑偏。她以前是我们那儿乳品厂做冰棍的,因为吵架特厉害,口水经常喷到奶水里,所以给调到学校当老师了。

小轩辕那时是班长,也不知为啥总喜欢有事没事往小老师身边凑,小老师也特给面子,课间时总带着我去跳皮筋丢沙包,一旦考试好了或是答问题对了她总会摸摸小轩辕的头。

哦、哦,不好意思我得说实话,那个时候享受这待遇的不止我一个,但我觉得为了证明自己的童年还有点面子,应该坚持说在次数上我比别人多一些。

小轩辕那会经常扮嫩,装红领巾不会系,天天缠着小老师给他系,有时候她呼出的气直接扑在他脸上,心里甭提多美了。

其实那个老师也不是很漂亮,因为漂亮这个词十分不准确,她那时留着邓丽君的发型,有着和林志玲一样高挑匀称的身材。

最让小轩辕着迷的还是她的声音,有一种透过耳脉直通心灵的力量,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在我走神溜号的时候,这种力量特别明显。

后来,我上了大学才知道,在中国每年有近两千个和我当年有着同样情愫的小学生在懵懂中恋上了自己的老师,是那种很纯很纯的感情,不带一丝杂质,山楂树之恋!

后来,小轩辕再大一大,看了《圣斗士星矢》后,尤其是看到“小强”每次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但一看见沙织就立刻大补,才明白,每个男人都有他的小宇宙,只是等着女神来点燃。

再后来,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要命的那天终于来了。有一天自习,小轩辕闹肚子,那时条件差,厕所在操场的另一头,是一间砖房中间分开,一头男厕一头女厕,一脚一块板砖没有水冲蹲坑的那种,离老远我就看见小老师也往厕所走,便快步向前几乎和小老师同时进的厕所……

当然是各进各的!

当时墙壁很薄四周寂静,小轩辕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当时不敢喘气,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小老师喘气和解裤带的声音,紧接着,轰隆隆,哗啦啦……

小轩辕当时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其实吃喝拉撒,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不知怎的,他总有种梦被一片片撕碎的感觉,隐隐地痛。鲁迅先生曾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撕是撕碎了,但撕碎的快感他没感受到。

“咳,人生有如茶叶,终将浸入杯具”,若干年后的大轩辕对前尘往事的自我嘲讽。

“原来老师不仅学问比学生大,连开大的动静也比学生大,再完美的东西也有不美的地方,女神也要开大,难怪叫大神、大神的,没那么好,全是想出来的,咳”,小轩辕不住地叹息,一段甜蜜的往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生活黑色幽默了。

其实这个故事本身没什么,初恋没有经验,只值得可笑,不值得可怜。

但这个故事给我的触动却很大,它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完美的东西,每当我取得点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总会记得当年的自说自语:没那么好,全是想出来的。我就会告诫自己,别牛气哄哄了,你差得远啦,现实也差得远啦。

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是我很喜欢做的两件事,虽然做得不好,还是喜欢做。

刘裕很显然也不是个很喜欢把事物想得很好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花花江山远没有看到的牢固和美好。

虽然自从他征服南燕,灭掉卢循后,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能威胁他了,事实证明,他才是东晋帝国最果敢、最杰出的天才。

其实他和徐道覆、卢循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志向与抱负,他并不恨他们,甚至节假日时会有些惺惺相惜,但是很可惜,天下的云端,实在太挤。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间已无人是我的对手。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但不全是这样。

他清楚地记得,在孙恩、卢循动乱的那个岁月,经常是动辄几十万的流民追随其造反,虽然不乏被妖人胁迫,但几十万人都被胁迫,明显说不过去。这些人平时都是良民,顺良听话,但只要一有人煽风点火,便立刻能激发禽兽的一面。

人是由禽兽变的,先是禽兽,后是人。

那么怎样才能让老百姓安安稳稳地做个人呢?

刘裕苦苦思索,他回味着自己的童年,他相信,苦难会给他答案。

他记得年少的他,天没降大任于他,照样苦他心智,劳他筋骨。自己留了青山在,还是没柴烧,他经常累得大小脑抽搐,脊髓痉挛。却始终不得生活的要领,看有情人花前月下,他这个有心人只能哗哗泪下,他干过各种行业,但歧视无处不在……

到底症结在哪里,拥有什么人才不用受苦,不用飘零?

刘裕很聪明,他很快找到了那个答案。

好吧,围绕答案开始我的计划吧,好像个名人说的,不迟一步,不早一步,刚刚好这个时候。

其实正常来说,当官能混到刘裕这个份上,也就算够本了。

自己是第一军事长官,又是第一行政长官,皇帝是个智障,玉玺又归自己保管,手底下一群以绝对服从为天职的骄兵悍将,似乎除了还不能坐在龙椅上,其他的他比皇帝潇洒多了。这个世界似乎在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运转,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现在这个表面上的成功者要做一件走钢丝的事情,走这条钢丝的风险比战场上砍几个敌人或者庙堂上骂两个刘毅要大得多,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他,你必须这么做,不为别的,因为你是刘裕。

于是刘大猛人准备干一件他的前人包括曹操、刘备等人都没干过的事情。

这件事情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但在当时也被万人痛恨。

纵贯中国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你也可以说五千年),称王称霸者不计其数,以武力冠绝一时的也绝不鲜见,但敢碰这件事的人凤毛麟角。

因为这件事实在风险太大,历史上被称作千古一帝的那几个皇帝哥哥,文治武功十分了得,但也没碰过这玩意,这玩意有个很现代的名字——改革。

听起来很简单,但要真干,那就麻烦了,麻烦大了。蛋糕就这么大,分给你了,别人就少了。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别人比你觉悟高,或你比别人更加高尚,高尚从来与道德无关,它只脱胎于衣食无忧。

如果天下就是这块蛋糕的话,你随便动一下,也许会挽救千万人的生命,但没准就是砸了另外千万人的饭碗,那是要闹大乱子的,真乱起来,谁都没好日子过。

所以正常人都不动这玩意,动这玩意的人都不怎么正常。

即便偶尔几个动了这玩意的,也都是剑走偏锋,以斜取胜或取败,像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王莽的金融体制改革,张居正的财政和政治改革,都是选取国家政权这棵大树的枝叶来修补,没有一个人敢直接彪呼呼地去挖大树的根本。即便如此,还是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

由此可见,改革实在是一件风险远大于收益的事情,归根结底,一个原因,两个基本点。

一个基本点是利益。你要明白,存在就是合理的,旧机制再烂再破,还是有人要靠它吃饭,你上去乱敲一气,随便一个零件,就是一群人的饭碗。性格好的,到你家吃喝拉撒,性格差的,到你家刀光剑影。总之你让我不得好活,我让你不得好死。

另一个基本点是习惯,没错就是习惯。很多夫妻闹得砸锅卖铁也坚决不离,就是因为败给习惯,很多人牵手的温度拉低了平均体温,还是选择结合。因为思维和生活的惯性告诉他们,旧的虽然不好,新的也许更差,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既然未来不确定,还是选择将就现在吧。

两个点汇成的那个原因就是人性是自私的,这是个常识,不是高深的理论,不是尖端的知识,而是人的生存本能。只要把人当成人,就会获得这样的常识。人有神性,可也属于动物;会做好事,可也会做坏事;有时高尚,可有时也很邪恶;仰慕高雅,可也摆脱不了低俗。人只是人本身,而不该是天生的战士、道德化身或神的仆人,没有人生来就伟大,伟大只是个谎言,自私才是真人。

苦口婆心磨叨了这么多,刘裕还是不听我的,他还是要改革,而且专挑最难改的改革。

刘裕没读过多少书,什么政治、金融、文化这些他都不懂不喜欢,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的东西,他喜欢直接。因此他直奔那个改革的死角,那个最难撼动的根部来挖,所以他的改革叫土断,又称土地改革。

土地是什么,土地是家,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土地是粮,若没有果腹的可能,到哪里都是在煎熬。

从九五之尊到黎民百姓从来追逐的都是土地。

刘裕做过小商小贩,砍柴打渔更是无奈之举,只因为他没有地,他想当农民,但他当不了。所以他知道没有地的痛苦,因为没有地,自己被迫赌博,被打得很像四不像,因为没有地,自己被迫当兵,虽然自己侥幸混成功了。但他知道,那仅仅是运气使然,多少和他一样的儿子、父亲和丈夫倒在了征途,客死他乡,他的成功,不可复制。

小时候吃过苦的人,是很难忘记那段苦难的日子的,因为苦难,使他们坚强;因为苦难,成就了他们的人生。是时候该回馈下那些苦难的日子了。

所以刘裕改革了,他明知千难万险,明知任重路远,还是改了。

因为他曾见过腐败的官员,饿死的百姓,刻薄的地主,因为他知道,穷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利,贫者无怒,富者才能心安,他这个王者才能久安。这是他的良心,一个帝王的良心。

黎民的良心是正义,大臣的良心是道义,而帝王的良心是仁义,对百姓万民的仁义。

当时的社会,对着帝王讲仁义,基本上等于对着和珅讲廉洁,对着金莲讲贞洁。

在那个无视真理与崇拜铁拳的年代,安分守己者有几人能得善终。暴政恣肆,神州多少枯骨,恶权横行,山河几多悲歌,真不知是何等人间。

在介绍刘裕改革前,先介绍下他改的东西有多难吧。

土地问题年年有,那个时候特别多。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西晋末年,司马皇室的八个败家王爷正事基本上什么都不干,反正什么都不会,其实一个王爷是败家子没什么丢人的,我想当个败家子还不配,一败就成无产者了。人家成为败家子那是先天优势,证明人家有家可败,个别喜欢传统文化的还会以此为荣,感觉自己像个武林高手,武侠小说里的道家高人,不是个个都叫什么什么子么?

但问题是这群高级败家子们偏偏都记性超好,很有上进心,司马家的祖训个个铭记于心,司马家的祖训就是司马昭之心,勇攀高峰。

问题是王爷攀高峰,那就是皇上了。

于是八个人争一个位置的战争开始了,把个好端端的锦绣江山搞得好像个前列腺坏死的植物人,于是各种魑魅魍魉纷纷登场。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肺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

是时北方大乱,神器更易,连中央政府也迁都东吴故地,算是为中华正统保留了一点点血脉。相对于群雄争霸,饿殍千里的北方,长江以南则是一片远离战争的乐土。

于是北人纷纷南渡,其中就包括流离失所的士族和百姓。当然,能举家逃到南方的,大部分还是原西晋政府的官员和贵族世家。于是一个问题出来了,地盘小了一半,但官员多了一倍。

比方说你是山西的县令,逃难到了江西,你让皇帝怎么办?人家忠心耿耿拖家带口地跟着你来,宁死不当亡国奴,来到这儿和你时刻准备反攻,不管他们,谁还跟你混?何况很多北方的世家大族实力强大,连另立个皇帝的能量都有,你不给他编制,他可能直接给你来个“君不正,臣投外国”,或者胳膊肘朝外拐掉炮往里轰,让你恶心伤心带闹心。

只能给编制,于是山西的县令,依然是山西的县令,只是办公地点挪到了江西,那些和他一起逃难的山西百姓还归他管,税也归他收,江西的官管不了。但问题是,山西的百姓并不全在江西啊,可能在江苏,也可能在广西,正是“十家五落,各自星处,一县之民,散在州境,西至淮畔,东届海隅”。于是这些南迁的北人便享有了能管的管不着,该管的管不了的特点。

而且东晋政府高层包括皇族全是北方人,对北方人充分实行人性化管理。为了鼓励在当时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北方人从敌对势力投诚,也乐得给予免税免徭役等优惠政策,这些政策是有着客观进步意义的,也起到过积极的作用,像北府军就是这样组建的。

但什么东西玩大发了都出问题,北方的世家大族看到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遥遥无期,当理想破灭了便开始追求现实的东西了,以权谋私盛行了,腐败流行了。

虽然也有高层振臂疾呼铲除腐败,但那只是为了上位打击异己的姿态和手段,权力若不受监督,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让一群耗子看守谷仓,不管耗子们把自己说得多么清白,装得多么高尚,最终还是会把谷仓盗空。积谷盈仓,难敌老鼠成群,就算偶尔逮住那么几只,还是有大群鼠辈在那里鼓腮大嚼。

而且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很多南方人一看北方户口如此吃香,便开始卖儿鬻女地找关系进富裕的北方老板家里打工,打了工表现好的就变成家奴,即便当不了家奴也要租北方老板的地种,可以免租免徭役。拿暂住证的成了香饽饽,原住民成了冤大头,人民内部矛盾立刻成为社会主要矛盾,地域歧视空前盛行。

所以东晋政府是个畸形政府,让一半南方人,养着一半北方人,能不穷、能不弱吗?所以孙恩邪教一造反,广大三吴百姓像吃了春药一样来革政府的命。

刘裕年纪不小,但眼神很好,他看见了这个根源。

刘裕想改革,把他身边的幕僚吓坏了,他们都知道,刘老板是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

于是一群师爷围着刘裕进谏,说不能得罪有钱的士族,否则会出大乱子的。

刘裕义正词严道: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国家贫弱,再不变革,不用外敌阉割,我们自己就先废了。

又有人说这个世界历来都是有钱人和有权人的世界。得罪了全体有钱人和有权人,您觉得改革还可能实行吗?

刘裕正色道:错,这个世界既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有权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有良心的人的世界。

他接着又说道:假如皇帝是大鱼,各级官吏就是小鱼,地主就是虾,百姓就是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这一切都很正常,但假如有一天,水干了,还能吃什么呢?

又有个不识相的专家学者来摆谱,张口闭口圣人云,子曰的,就是说仁,要和谐,后来还嫌扯得不够大牌,把佛祖也扯进来了,说什么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告诫你老刘,别乱动心思,凡间没人压得住你,但举头三尺有神灵,你在做,天在看,大佛小鬼都在惦记,低调点好。

刘裕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请不要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

中国历来不缺理论,只缺常识。你这种人罔顾常识,张嘴就来,什么子曰,什么佛云,看着挺高深,实际全是车轱辘话,甚至无耻粉饰。一万句锦绣灿烂,没一个字触及真实,与其说你有学问,不如说你卖弄学问。

然后他朗声道: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万民的时代。刘裕山中莽汉,不甚畏死,然有为之身,绝不轻死,我也知道改革是一场危机,但“危机”两个字,一个意味着危险,另外一个意味着机会,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努力。

我认为人生最精彩的不是实现理想的瞬间,而是坚持理想的过程!

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子孙后代和黎民百姓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吃得起粮食,穿得上衣服,住得上房子;让女人不再哭泣,让孩子不再受伤,让该笑的人笑出声来,让可怜的人从此坚强。

为此,我将会献上我的全部青春和热血,哪怕前面万劫不复,哪怕前面深渊无底,我都将义无反顾,你问我为何如此偏执,只因我对这片大地饱含深情。

土断,必行!顺之则昌,逆之者必亡!

在那一刻,刘裕的声音,响彻了寰宇,大家看着刘裕的眼睛,除了眼屎,还看到了坚毅和真诚。

于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土地运动开始了,在历史上,它有个响亮的名字——义熙土断。

在这场运动中,所有的人都要按照居住地纳税,不论你的户籍祖籍,一律平等,对世家大族要清理人口,按照所养的人和田地缴税,而且所有的山川河泽都不准大户们中饱私囊,由国家统一分配,刘裕是个实在人。他的政策也很实在,谁有谁交,都有都交,没有不交。

但效果并不好,因为刘裕不是一个多智慧的理论家,他想出来的这玩意早就很多人想过,只是都在执行环节出了问题。因为土地从来都是掌握在士族和高官手里,你断了人家财路,人家会断你生路的。

再加上国人信奉“水至清则无鱼”,对浑浊的状态安之若素,何况坏人混得好,从古到今好像从来不缺此例,好白菜都是被猪拱的。众人已经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日子,情绪超级稳定。当阉割成了习惯,大家都长出了被阉的基因。

所以当刘裕要土断的时候,大部分人认为这不过是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甚至刘裕手下的官员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都看人打折,来大户人家收税查人都是走秀。很多人都认为,刘老板新官放火,一旦知道这土断背后的水有多深时,就自动熄火,改抽水了。

可他们忘了,刘裕不是理论家,是实干家,他的特长是动手能力强。

该找个人下手了!

刘裕手黑,所以这个人应该皮厚。

很快这个人出现了,这个人叫虞亮,是会稽郡的豪族,当地性学专家。他文化不高,可是人情烂熟,靠着酒色财气巴结上当时司马皇室的杰出人物——司马休之,然后事业顺风顺水,生意越做越大。他搞田地、搞房产、搞林业、搞水产养殖,还搞酒店。因此很快便大发横财,上了当地的福布斯排行榜。

于是他的生活节奏开始加快,从狗的频道转到狼的频道,天天过着精彩人生的浓缩精华。出门有保镖跟,睡觉有美女陪,吃饭只张嘴,折腾得身体越来越软,脾气却越来越硬。

他对于刘裕的土断基本上就是顶风作案,你要收税,铁公鸡还会留点铁锈呢,虞亮根本就是个不锈钢公鸡!你要查人,他先把几千号家奴全藏在自家山里,然后哭穷,说自己混得惨淡,被奴才抛弃。地方官想治他,却发现人家是西游记的妖怪——上面有人。

看着垂头丧气的官吏,他得意忘形叫嚣道:少年不胡作妄为,大胆放肆,试问老年时哪来的题材话当年。

但他忘了,得意忘形就该高潮而死了。

拿破仑死前说过一段话:我曾统领百万雄师,现在眼前空无一人;我曾横扫三大洲,如今却无立足之地。拿撒勒的耶稣远胜于我。他没有一兵一卒,未占领过尺寸之地,他的国却建立在万人心中,因为他从事的是正义的事。

刘裕也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何况他手里还有兵啊。

他坚信,铁锤之下,只有孬种的膝盖;狼牙棒盖顶,难见嚣张的头颅,是时候秀一下霹雳手段了。

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夜晚,虞亮的家门被人敲开,睡眼惺忪的虞霸天,看见了门外林立的北府大兵。

处斩前的虞亮看上去有些憔悴,胡子拉茬的,声音嘶哑气喘,像被劁猪的捏住了裤裆。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二”的代价。

砍完黑势力,该打保护伞了,刘老板对威风了半辈子的谯王司马休之狠狠地说道:你的前半生我无法参与,你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

司马休之很诚恳地认错检讨,刘老板才放下了屠刀,将他以失察罪免职。

于是那段时间世家子弟人人自危,毕竟大家都有原罪,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很多人跳楼,很多人都怕被砸到。

政府大臣念了十几年书,环顾相拥,想起来还是幼儿园比较好混!大家都在哀叹:你不再是风儿,我也不再是沙,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擦干了泪,明天早上,我们都要给刘老板打工。

就这样刘老板通过坚定的信仰和锋利的剑,做到了“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有财斯有用”,实现了土断,解决了财源和兵源问题,铁血执行,改革成功。

就这么简单吗?仅仅依靠强人魅力就足够发动一场改革吗?

当然不会,我说过,改革就是蛋糕的重新分配,有的人会饿着,有的人会撑着,探究刘裕改革成功的奥秘,只要看其特点就行了。

刘裕改革,不在智慧的探索,而在雷厉的执行。

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因为刘裕作了一个很细微的技术处理,北府军广泛分布的南徐、南兖、南青三州不在此次改革之内,得到了特权的北府将士因此格外卖力,这个世界还有比饱汉子看着饿汉子饥更有快感的事吗?于是这条政策保证了土断,成就了一个成功的故事。

正文 第十一章 兄弟,凶地

实现了改革,国家强大了,人民富裕了,但刘裕的威信却两边分化了,爱他的人更爱他,恨他的人更恨他。

因为土断,断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断了很多人的官位。于是一批在这次改革中利益受到冲击的失意分子开始偷偷地发发牢骚,后来牢骚多了,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在通往强悍的路上刘裕能一路神气吗?他们都对这个答案持否定意见,于是他们组成了一个反刘联盟,他们公推了一个带头大哥,刘毅。

这个刘毅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某干部死前,还要求墓碑上一定要写上这几个字:某某,后勤处主任,正科级,享受副处级待遇。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捧腹大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快死的人仍忘不了他的副处级。现在却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凉。不知道这样的游戏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理想。这位科长是不是也有他的冈仁波奇?面朝雪山,春暖花开,养条黄狗,弹着吉他,背着可爱的小公主,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在事业前进的方向奋力搏杀,最终倒在欲望的道路上。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上进。

刘毅就十分上进,总想上到刘裕的位置上。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总认为自己要是出生在大泽乡,反抗暴秦就没陈胜什么事了。他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人,他总忘不了,刘裕小时被打的那种寒酸茄子样。

但现在那个讨饭的刘寄奴已经高高在上,高到和自己说话都要俯身才能倾听自己的声音。本以为卢循作乱自己可以扮个奥特曼,结果被怪兽徐道覆打得落花流水,反而更加印证了刘裕才是这个帝国的救星,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脊梁。

而自己则要像个听话的小弟弟一样天天为他的改革跑腿,为他的命令奔波,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

更让他崩溃的是改革成功了,成绩是刘裕的,收入是国家的,荣誉是军队的,只有缺点错误是自己的。于是本来就缺乏心理调适能力的他彻底心理失衡,对刘裕的羡慕嫉妒恨让他决定放手一搏,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年纪不小的他,依然有反抗生活制造命运的能力。

于是他立刻把一群失意和投机分子笼络麾下,并且开诚布公地说:都是江湖人,不用讲素质!干掉刘裕我就是天皇!和我干半年坏事,然后富贵几十年,你们自己看着办!

很多人蠢蠢欲动,还有个别胆小的在担心犹豫,怕自己被人利用,成为炮灰。

这时一个人挺身而出,他深沉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利用的,不怕被利用,就怕你没用。你们各位不是没地,就是没官,或者就是被刘裕欺负得没脾气,再这么任人鱼肉,不远的未来,我等将没命。生活就像“呼吸”,“呼”是为了出一口气,“吸”是为了争一口气。

诸位要明白,错的不是我们,而是世界,世界在虚假错乱,蹂躏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但大家要记住,光说漂亮话,世界是不会改变的,干不干,一句话。

说这话的人叫谢混,是一代名相谢安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在千秋亭之战中死于孙恩之手的谢琰。这个人写诗超好,曾经在《游西池》中留下个千古名句:“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据说后来清朝的咸丰帝就把北京城西北郊的一处皇家园林命名为“清华园”,再后来清华园变成了学校,就是今天著名的清华大学。

此人风流倜傥,气质夺目,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在一群酸腐文人中很有市场。他一席话,掀起了一阵头脑风暴,于是所有人都点头附和,主张暴力革命。

人生最大的福气就是没有遇到灾祸,而人生最大的灾祸就是强求福气。

就这样,刘毅和他的朋友们开始了灾祸之旅。

首先是在朝廷为刘裕庆功而举行的西池宴会上,刘毅和谢混等一大批文人决定给刘裕难堪。刘毅吩咐道:兄弟我先抛块砖,有玉的尽管砸过来。然后便和从小文化课不好的刘裕同志大玩诗词曲赋,吟诗作对,显示着自己高雅的爱好和贵族的口味。

说实话,刘毅吟诗就是票友水平,表现得虽然深沉豪迈,但那基本属于灵魂出轨,或者逢场作戏。从进入与刘裕针锋相对的江湖开始,他就以豪门士族的守护神自居,即使精神上偶尔也会难为情,但口头撒谎能够始终都从一而终。

虽然刘毅只是个文学爱好者,但刘裕同志根本就是个文盲,在加上一大帮文人在旁边加油点火,所以两人PK(刘裕根本没回应)刘毅完胜,胜利后的刘毅,四处炫耀着他旺盛的荷尔蒙。

读到这段史料时,我始终理解不了刘毅的心态,按理说他从事的是高危行业,面对的是可怕的敌人,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非要搞个口头痛快,也许是通过这个彰显实力,让更多观望的人信他助他。可他却忘了,这样一来,等于赤身裸体地将心思呈现刘裕。或者刘毅认为这样就像打飞机,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还是爽了一下自己!

如果白痴会飞,那刘毅的脑袋就是个机场。

会后,刘裕把刘穆之找来,问他怎么看,刘穆之叹了口气:人眼要是红了,心就黑了!是时候打黑了!

刘裕点了点头,他将用行动直接答疑,天下只能有一个王者,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刘毅。

想要游戏人生,必被人生游戏。

此后的一段时光刘毅很风光,刘裕很沉默,刘毅处处逞强,刘裕处处示弱。于是一些意志不坚定分子都开始和刘毅眉来眼去,作好随时更换老板的准备。与此同时,刘穆之的情报机构依旧高效,每天刘毅和他身边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刘裕眼中。

刘裕很清楚,现在进行的是淘汰赛,刘毅不同于以往的对手,他也在北府军很有影响力,在他麾下也有批死党能打硬仗。刘裕要利用这个机会,把所有对自己不满的人都逼出来,为此准备了一张很大的网,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收网。

这时候,那个机会来了,只是刘裕宁愿这个机会永远别来。

刘裕接到了一份奏报,在一张苍白的稿纸上,有他三弟荆州刺史刘道规的思想在咳嗽。这是封辞职书,表示自己病重,想辞职回家乡养老,结果等刘裕还在为老弟的伤病发愁时,又接到一封快递,三弟已死,有事烧纸。

刘裕的内心在哽咽,他和三弟感情极好,刘道规也是他们家族中除他之外最有才干的人才,不仅在卢循作乱时,成功打败侵犯荆州的长生军,而且把天下第一大州治理得有声有色。为人忠厚,对手下百姓极好,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了刘毅如何做一个二把手,锋芒不必露尽,留些深敛于己;气势不必倚尽,留些厚道于己;凡事不可做尽,留些余地于己。

只可惜刘毅的思维很狭隘,听不得不同的声音。

刘道规一死,牵制刘毅的一个钉子没了,但刘裕出牌,从不拘泥形式,既然钉子没了,就让刘毅自己当那个钉子吧。

于是很快一道圣旨下了,任命刘毅为荆州刺史。刘毅接到这个任命后高兴得十分猖狂,他和他的团队认为,这是他们这一段时间强硬的最好成果。能到政府治下最大最富的荆州当个封疆大吏,那就掌握了政治的主动,在换届选举中,自己当选的可能就大了很多,起码也可以有个将在外的绝对待遇。

不要做敌人期望你做的事,因为很简单,你的敌人期望你那么做。

刘裕的幕僚很不理解,让敌人强大不是对自己残忍吗?

所谓成熟不过是善于隐藏;所谓沧桑不过是无泪有伤!刘裕一如既往地沉默。

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除了刘穆之。

刘穆之深深慨叹:一条羊毛毯可以温暖一个孤儿寂寞的长夜,也可以包庇一对狗男女臭汗淋漓的奸情。权力地位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刘老板把刘毅调走,是为了让他离开已经经营多年的豫州(刘毅以前是豫州刺史),其驻地距离京城太近,与谢混等死党消息共享得太多太快,把他调到千里之外的荆州,就是割断其与党羽联系的纽带。而且荆州人民对刘道规个个感恩戴德,根本不会听刘毅摆布,刘毅一旦异动,一定会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刘穆之知道刘裕允许别人走进他的世界,也允许别人走出他的世界,但绝不允许别人在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

刘穆之有种预感,收网的时候快到了。

收网的人叫王镇恶。

王镇恶,是前秦名相王猛的孙子。他出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算命先生,认为他生于凶日恶时,相当不吉利,鼓励他父亲把他扔掉。他父亲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便问老爹王猛,王猛既然敢叫个猛字,自然不会相信什么算命之人的瞎话,便说:当年孟尝君田文也是恶月出生,后来却成为齐国的相国,这个孩子教化得当,一定能兴旺我们王家的门楣。还亲自给这个男孩取名“镇恶”,要他以恶治恶。

那个时代是丰富多彩的,可王镇恶却有他自己的色彩。他本是名门之后,可在他还没长大的时候,前秦就败亡了,于是王镇恶过起了曹雪芹生活的翻版——一颗顽石在人间流浪,那个时候生活对他来说很艰难,他想歌唱生活,可老是五音不全。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天下大乱的北方,南投晋朝,做起了个基层小官,但明显王大哥是那种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人,虽然刚从底层混起,但他混得特别有底。经常和身边人说若遇英雄主,必取万户侯!

于是开始有人向刘裕举荐王大嘴,刘裕很喜欢这个愣小子,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嘴也不小,于是给他机会,让他在北伐南燕的时候崭露头角。

这回王大嘴同志是来报恩的,准确来说是来立功的,他带着决心和一份计划来找刘裕。

如果要打刘毅,我一定要去!就算砍掉我双手,我也要上去踩死他几个;就算再砍断我双腿,我也要像毛虫一样扭上前咬他几口;要是再被砍了头,那请各位把我的鲜血涂在弓箭上!

然后他向刘裕递上了那份计划,一份要刘毅命的计划。

与此同时,刘裕也拿出了一份计划,将刘毅全党一网打尽的计划。

很快两份计划都在紧锣密鼓地实施中。

他们都在等,等刘毅犯那最后一个错误。

刘毅没有让他们失望,很快就立刻犯下那个任何人都会犯的错误。

因为初来乍到,刘毅手下没人,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当领袖当成个孙子,也算窝火的了。于是他向朝廷请旨,自己身体不好,要将他自己的兄弟刘藩从驻地广陵调到荆州当副手。当然,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我要把荆州变成家天下。

刘裕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他等了很久,所以才如此痛快。

于是两份计划同时启动,按照惯例,地方大员调动,是要先进京谢旨的。于是刘藩兴高采烈地来到京城,结果他看到了来迎接他的谢混,不过是被装在囚车里的。

于是一场疑点利益全归原告的高效司法审判开始了,罪行是:刘毅、刘藩、谢混三人秘密结盟,阴谋叛乱!当天结案,两人砍头。余党也被刘穆之手下的盖世太保全部一网打尽。

然后刘裕又让皇帝下了份圣旨,占领政治高地,阐明了刘毅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同时又举起了蜜罐,先是安抚京口起义仅存的元老诸葛长民,让他负责政府所有事务。但又表示自己尊重革命元老,为了避免诸葛先生太劳累,又给他配了个能干的助理,刘穆之。

同时又对司马皇族的优秀代表,刚刚被自己免职的司马休之同志许下美丽的愿景,支持我,刘毅的位置给你坐,并对之前的免职事件表示诚挚的歉意和真诚的问候。

刘裕没学过表演,但无愧是个影帝,在游刃有余地执行完了自己的计划后,他把目光转向了王镇恶。

美人不世出,嫁必轻薄儿。奇士不世出,遇必乱离时。

王镇恶就是那不世出的奇士,不仅天生一副谁也不服的拧劲,而且确实有才。他精心挑选出一百条轻快小船,每条船配二十名海军陆战队员,由自己亲自带队,实施斩首行动。

他很明白,鱼儿爱上渔夫的方式,最好的就是上他的钩,用生命来博取渔夫一笑。想让刘裕老板一笑,最好的礼物就是刘毅的人头。

因此在出发前,他和两千兵士作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他们要用自己的刀剑证明一样东西,刘毅的丑和他的脸没有关系。

临行前,刘裕吩咐他说:“此去荆州,路途遥远,要见机行事,迅速突然,如果刘毅毫无防备,就立刻干掉他。如果事情不顺,你们只负责烧毁荆州战船,破坏粮道,我自率大军随后平叛,罪在刘毅一人,其余均可不问。”

带着刘裕的嘱托,这支特种部队启程了。

他们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不避生人,不怕招摇,不分昼夜地赶路,并且打出旗号,是刘藩大人的船队,去荆州上任。于是他们十分顺利地进入了荆州腹地,刘毅的驻所江陵城。

江陵城的口岸叫豫章口,王镇恶突击队到达后,立刻按照分工,留下几百人,负责沿江将船只一字摆开,上面插满旌旗,每条船上装上大鼓。这些留守士兵的任务只有一个,一看见城里火起,立刻敲锣打鼓,打不着敌人,也得把敌人吓着。

他又派了另外一支小队,只负责进行恐怖活动,具体的内容就是烧船毁粮,让刘毅跑不了,吃不着。

然后自己带着死士向江陵城杀将过来。到了外城,正好遇见刘毅的心腹鹰犬朱显之在巡城,朱显之早听说刘藩要来,于是下城出迎。鹰犬的解释就是眼神超好,鼻子超灵,在距离王镇恶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嗅出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芳香,尤其是见到队伍中根本没有刘藩的身影时,一股天生的警觉油然而生,他立刻转身就跑。

王大嘴同志看到已然穿帮,立刻撕去面具,举起砍刀,紧随朱显之杀入城去,一进城便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入城之后的王镇恶兵分两路,他攻内城西门,副将蒯恩攻内城东门,然后趁乱高呼:刘公大军已到江陵,只杀叛党刘毅,投降无罪,平叛有功。

荆州官兵本就十分感念刘道规的恩德,对新来的刘毅老板没有半点感谢,于是守军一下四散,其中有个别胆大的,立时倒戈,于是王镇恶很快攻入内城。

朱显之一口气跑到内城,向还在喝茶的刘毅飞报,刘裕的大军已经攻破外城,大人快跑吧,他们刚打完我的屁股,等一下就该打您的脸啦!

刘毅瞬间被清茶呛了个半死,他开始意识到,刘裕一直在装傻,而他才是真傻。自己一路走得如此轻松,原来是按照刘裕设定的方向向下飞奔。

命苦不能怨政府,跑吧!

刘毅的儿子有匹马,脚力很好,于是被他一把抢来逃命,刘毅不愧是个千年老二,确实有股子拼命三郎的猛劲。愣是从王镇恶的包围圈中冲了出去,只是他的亲兵和儿子还有心腹朱显之都成了俘虏。

就这样刘毅孤身一人,精神恍惚地跑到城北二十里外的牛牧寺。他口渴,他疲惫,于是他敲响了大门,想进去歇一下,可开门的小和尚只露出了半张面孔,客气地回绝道:“对不住了,施主。我们这里不能收留陌生人,只因几年前有个叫桓蔚的大官也逃到寺里,我们的老方丈收留了他。后来刘毅大人到了,说我们的老方丈窝藏逃犯,不容分说就把他给杀了,所以施主莫怪!”

刘毅坐在墙角下大口喘着粗气,他开始怀疑他的往昔岁月。那里的一切都美得不真实,或者丑陋得不堪入目。它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把整个世界都交在他手里,却在他刚刚学会珍惜的时候全部夺走。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反思自己的一生,他并不恨刘裕,谁不是在伤害中成长?谁不是在被欺骗后才学会算计?只是自己技不如人。

他也不恨自己,有着英雄的性格,做着大内总管的活,肯定会是悲剧,时间问题。

他更不恨这个世界,世界拿走了他一些东西,又补偿了他一些东西;可是他自己恋恋不忘失去的那些,丢掉了得到的那些,于是他就一无所有了。既然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么唯一有待解决的难题,就剩下自己了。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在上吊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呼:从天堂到地狱,我路过人间!

三军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已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另一个世界再见吧,刘裕!

稀疏的月光下,滚滚长江在江陵城转了个弯,无言东流。这条被华夏儿女视为母亲的河流,淹没了荆州大地一切悲欢聚散,汇合了亿万个刘裕刘毅们的欢笑和泪水,浩浩荡荡流进大海,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建康,寂夜,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诸葛长民坐在床边,重压之下,长夜无眠。

京口起义的元老几年之间三三两两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是巧合,还是阴谋?即便是最有胆气和刘裕叫板的刘毅,居然一天不到就驾鹤西游。

刘裕如此强大,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美国医生麦克杜格尔1907年做过一个实验,人死时体重会减轻二十一克,没人知道这二十一克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去了哪里?但麦医生坚信:那就是灵魂的重量。活着的时候它在人体深处,是美丽的声音、美丽的文字,更是美丽的记忆。人死之后,它就在空气中无所凭依地到处飘荡,只有最沉默的人才能听到那动人的声音。

诸葛长民并不确定假使他死去,能否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但他很清楚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什么。

诸葛长民的缺点是贪财,但他还有个优点,他的优点是,愈来愈欣赏他的缺点。

他自小生长在个当官的家庭,也曾年少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结果他爸视他如化粪池。在这样严厉的家教中,他彻底纠正了自己的人生观,读书太清苦,不适合自己;舞刀弄剑太血腥,不适合自己。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商品,都标上了金黄色的价码,只要有足够金钱,他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所以,他从来没有信仰,要说有,他信仰金钱万能。

他当年参加刘裕领导的京口起义,不是为了推翻暴政,只是因为桓玄免了他的官,不让他搂钱。

谁妨碍他发财,他就反对谁。

所以这些年他登上高位贪污受贿、巧取豪夺、掠人妻女、侵吞民产什么都干,刘老板应该什么都知道,但一直对他和颜悦色,连此次东征刘毅,刘裕还把自己的家人和朝政全部托付给他,还怕自己辛苦,专门给自己配了个副手,刘穆之。

刘穆之是个优秀的副手,优秀的副手就是当你错了的时候,他会认错,因为他错了;不知道谁错的时候,他还会认错,因为他居然不知道谁错;上司错的时候,他还是认错,因为他知道上司错了却没有能够提前告知。

所以刘裕不在京城的日子,他过得呼风唤雨。

但等到刘毅被秒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他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隐忧,他只是智商不高,但并不笨。

自己是京口元老,虽然没用,但确实资历够老;自己和刘裕其实并不是一类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爱好,所有香艳的、艺术的、情色的、物质的话题刘老板全部没兴趣。他只对工作感兴趣,只对治理国家很爱好。

那么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是鳄鱼的眼泪还是野狼的笑容?

他不敢再想了,于是那些天,他晚晚失眠,偶尔入眠,立刻被噩梦惊醒,他梦见那些刘裕的爪牙把他装进麻袋扔进长江,他梦见天灵盖被秘密警察打开注满水银,他梦见自己最心爱的小妾挥刀斩下他的头颅,摇身变成刘裕在冷笑。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一说,我相信诸葛长民那会儿一定肉颤不已。

于是他的家奴在门口摆了块牌子:主人间歇性郁闷症发作期间,生人勿扰,熟人勿找。

据说,人只有两个选择,忙着死或是忙着活,焦躁中的诸葛长民有了第三种选择:忙着等死。

他的兄弟诸葛黎民劝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刘毅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如趁刘裕不在,把他的家人抓起来,刘裕虽然无情,但对家人超好,以此要挟,还有活路。

诸葛长民摇了摇头,他从来不具备那种杀伐果决的勇气,何况还是面对着战神刘裕。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走这一步。

他还有路走。

俗话说有钱就败家,没钱就拜神。自己还有钱,该拜拜神,求神仙保佑了。

他求的神仙叫刘穆之。

于是他带着金银美女来找刘神仙。

刘穆之很有修养,修养的艺术,其实就是说谎的艺术。

他一见到诸葛长官来就知道所为何事了,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谣言要能信,母猪倒爬树,刘公西征荆州,对您托妻献子,肝胆相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好珍惜这份伟大的友谊吧!

说到动情之处,还一手收下礼物,一手膜拜神灵,说自己与诸葛长官相处甚欢,愿意同享彩虹,共历风雨。

诸葛长民是个贪官,自然养成了贪官的逻辑,收了钱哪能不办事,东西收下了,事就好办了,于是乐颠颠走了。

刘穆之看着他肥大的背影,默默祷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是卖伞的!

回到家里的诸葛长民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他又想给自己买多一份保险。

他投保的对象是刘敬宣,投保的方式是一封快递。

信中写了暗语,我们曾经追求过幸福,至少我们见过幸福的背影,现在刘毅死了,正是重温幸福的最好时机,我愿助您共享荣华,同登富贵。

刘敬宣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才是聪明人。

做人要老实,或许做老实人并不能获得什么;但你一不老实,生活就会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

于是这个老实人立刻把信件快递给了刘裕老板。

刘裕看完了信,摸摸手中的刀,这次出征,刚走到一半,就收到了王镇恶全胜的消息,没仗可打,手还真痒。

等待风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等待屠宰,是猪最终的归宿……

不过影帝刘裕还是决定先演出好戏,他先派自己的手下王诞只身回到京城看望诸葛长民,告诉他刘裕一直很满意他的工作,很挂念他的身体(这个倒是真的),对于流言不必介怀,总之口信中,除了谎言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怕诸葛长民经不住手下忽悠,为难自己家人,虽然有刘穆之保驾,但他不能拿家人的生命做赌注,这是他唯一的底线。

然后便公布了自己回京的日程表。到了指定之日,诸葛长民亲率文武百官在新亭渡口迎接,可结果连根毛都没见着。

等他悻悻地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时分,第二天一早,还得等,结果刚起床,就有人通报,刘裕已经回城,让您立刻去太尉府一聚。

刘裕是在夜里乘坐小船到达建康的,除刘穆之外,建康城中无人知晓。刘裕这么做是不想当着文武百官和老百姓的面杀自己老伙计,他想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在太尉府,刘裕和诸葛长民畅谈了很多。

他们聊起了小时候,那些属于童真的快乐,和成长的慨叹。孩子做事大多没有什么目的却自有他们的快乐——正和长大后相反。

刘裕又聊起了当年京口起义,他那时是真的想和包括刘毅在内的十二豪杰同生共死,尽管其中已经有十张面孔都已不在,假如生活有逻辑的话,他还想再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游荡一回。

接着刘裕又叹了口气,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说,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诸葛长民也附和道:是啊,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衰老。

然后他又试探地问道:我已经老了,只想过两天安生日子,这不算堕落吧。

刘裕说,我对你的话不敢苟同,无所谓堕落不堕落,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蹚着生活之水前行,我们没有变高也没有变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升华或者沉沦,我们身不由己。二十年前我立志要当个能吃饱饭的混混,二十年后我立志一统天下,但现在的刘裕不一定就比当年的高尚。二十年的时间,光阴如梭人渐老,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诸葛长民不知刘裕何意,只好附和道:是啊,理想,我早戒了。

可是我还有,当我把这个天下担在肩上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愿来改变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世界是能够改变的,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诸葛长民见刘裕还把自己当朋友,真诚地点了点头。

那外敌肃清之后,该惩治下内部的蛀虫了,刘裕淡淡地说道。

诸葛长民立刻睁大了眼睛,老弟愿意效劳,贪腐之术,那些人瞒不了我。

刘裕很温柔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这家伙是个他不愿意扔掉又不得不扔掉的负担。

刘裕很快平复了心绪,眼中突然一闪:如今,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成为“人物”,这时,人性少了,“物性”多了。难得长民兄如此大义,所谓身教胜于言传,我只要一个典型就行了。

说罢,一扔茶杯,藏在屏风背后的心腹卫士丁旿突然冲了出来,一顿电光火石将诸葛长民殴毙于卧榻。

诸葛长民死时眼珠迸裂,不肯瞑目,他到死才明白一个真理,誓言只是一时的失言,同生共死只是落魄的鸦片,俯瞰天下注定满地尸骨,自己忽视这个常识,日复一日自我催眠,终于生活的苦果由自己舔尝。

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那一年,我们曾经是兄弟,刘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正文 第十二章 司马,死马

我只钟情于一人,我只有一位情人,她就是我的祖国,她与我同床共枕,她对我忠心不二,她对我倾其所有,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吝惜。这话是拿破仑说的。

刘裕在为这个国家忙碌了大半辈子后,也想这个国家能够效忠于他,钟情于他。于是他有了个想法,不当主人翁,想当主人了。

这是个很正常的想法,只要是人就是欲望的奴隶,哪怕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是想把那高高在上的一人替换下去,哪怕他只是个摆设。

在成功地进行了土地改革,搞掉了不和谐分子刘毅和大贪官诸葛长民后,刘裕的声望已经接近顶点。平民在享受他改革带来的好处同时都在积极传唱他传奇的经历,士族在敬畏铁腕的同时积极认清形势,转换角色。而这个时候,刘裕的小弟也十分争气。

在刘裕率大军征讨刘毅的时候,刚走到半路,就传来王镇恶大获全胜的消息,但大军已经出征,于是刘裕便命令手下的将领朱龄石去征讨独立了几年的谯蜀政权。朱龄石看见王镇恶立功如此简单又迅速,也憋足了阳气要释放,再加上出征前刘裕早已经制订好了全盘作战计划,所以风雨飘摇的谯蜀政权变成了一块流泪的冰,被刘裕大军的激情很快消融。

刘裕是个在思想上大手大脚,在生活上适可而止的人。他对物质的追求极其有限,但对精神的腾达索求苛刻。在回顾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之后,他终于开始品味一览众山的极致快感,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巅峰,毕竟还差一步,那一步决定你是君是臣。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肃清了一切内忧外患之后,刘裕的内心开始窥视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

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江山如此俊美,任何攀到顶点的人都无法拒绝其诱惑。

那时候的职场有个很狗血的定理: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牲用,畜牲当领导用。凭什么我的领导是个畜牲,还是个傻畜牲,刘裕在仰望星空后开始想挪动下屁股的位置,当然是往高挪。

刘裕的这种想法或许会受到来世报的。来世报的意思就是今生打劫,来生瘸腿;今生与人妻私通,来世打一辈子光棍;这一世的骗子,下一世的猪狗;这一世多给寺庙捐钱,下一世就能娶个漂亮太太……这种东西只会让刘裕笑得竖中指,即便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这辈子潇洒走一回,下辈子堕入阿鼻地狱或是无底深渊,只要能今生过把皇帝瘾,相信刘寄奴还真不太怕。

于是五十多岁的刘裕开始很不正经地倒着活,一天比一天年轻,皱纹慢慢消失,脸蛋渐渐光滑,同龄人日日老去,他正得瑟地走向青春。

但这回,他将被青春撞一下腰。

因为他这次要肃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观念,代表天下正统的观念。现在这种正统观念的杰出代表叫司马休之。

这个人前面提过,先被刘裕打了屁股,后来刘裕为了西征刘毅,又拉拢以他为代表的皇族势力,许诺他当荆州刺史。

结果刘毅太不经打,一天就被灭。刘裕开始大呼肉疼,把天下第一大州分给别人,不肉疼才怪。但人在江湖漂,没有表面的信用是没法立足的,只好忍痛割爱让司马休之上任。

世界上很多话,都在不说憋屈,说了矫情之间。看着分出这么大块猪肉给别人,他实在窝火,于是便把心事向刘穆之倾诉。

刘穆之嘿嘿一笑:刘公不是刚搞完土地改革嘛,配套搞个行政区划调整,谁也说不出什么啊!

刘裕本就聪明,于是立刻会心一笑。

司马休之刚刚上任,便接到要求他配合改革的圣旨,将荆州南部的十个郡划分出去另立湘州。司马休之只能慨叹,费劲千辛万苦爬上梯子的顶端,却发现梯子搭错了墙头。

但没办法,他和他的家族依然选择隐忍。

看见自己小小的无赖政策并没有激起皇族们太大的反对声浪,刘裕的上进心更强烈了。因为身居高位而不知礼貌,因为掌握权力而缺乏尊重,因为见多识广而目中无人,因为身经百战而得意扬扬,成功人士的劣根性开始在刘裕身上显现。

在没有经过充分调研和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刘裕决定对司马皇族进行清洗,以达到更易神器的最终目的。

首当其冲的还是司马休之,但司马休之这个人处事低调,待人和气,施政清明,人缘超好,让刘裕根本找不到他的痛脚。

而且更重要的是司马休之已经知道刘裕想找他麻烦了,于是他采取了和刘毅全然不同的策略,对刘裕的每个措施都全力配合,如果一项政策刘老板没拍板,他是绝对不会发表看法的。他只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按照既定的程序执行任务并且保持缄默,只因为他每天都有且只有一个愿望——明天还活着!

应该说,这样的人,刘裕是很欣赏的,可饱经风霜的刘裕总是理智多于激情,人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血统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的。如果你不姓司马,我们会组成很好的团队,也许司马休之的地位会高过刘穆之,人生没有如果,所以你必须死。

既然结果已经预定,那么就去找原因吧。创造这个原因,对刘裕而言,并不太难。

司马休之的儿子叫司马文思,其实他很聪明,只不过智商低了点。再加上青春的因子还是赋予了年轻人多动的性格,他在老爸谨言慎行的教诲下实在憋闷太久,始终熬不过个劲来,他总是想:我的爷爷都死了好几年了,我怎么还像个孙子?

于是他约上一群好友,参与了当时非常流行的娱乐运动——打猎,猎物打到了,于是拾起柴火烧烤,结果那天风大,把周围的小土堆给搞着了,可这个小土堆不是一般的土堆,它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是一群有坚定信仰的死人,这是一群坟墓。

而这一切恰好被刘穆之的秘密警察看到了,于是所有捕风捉影的指责甚嚣尘上,装神弄鬼,意图谋反;破坏风水,意图谋反;道德沦丧,意图谋反;破坏公物,意图谋反;总之就一句话,意图谋反。

罪名已定,刘裕立刻很有人情味地将司马文思送到荆州,看看他老爹怎么处理。你儿子谋反,看你老爹砍不砍,刘裕这招真的很阴很损,但很有用。

没有哪个正常的老爸在明知自己儿子被冤枉还坚持大义灭亲的,如果他杀了,他没人性,刘裕会在道义上灭了他;如果他不杀,刘裕会在政治上灭了他,不管怎样,他的精神与肉体对刘裕来说都是如此碍眼。

走遍天下游遍舟,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交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意反为仇。只见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司马休之终于走进了刘老板的内心世界,一切都是谎言,刘老板从来都是在一定时期只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等待第一个敌人消亡,再去寻找第二个敌人。他忘不了,几个月前为了能专注地消灭刘毅,刘裕找他勾肩搭背互诉衷肠的情景,指天盟誓的义气。原来那些感人肺腑的煽情场面都是装的,刘裕只不过把自己当个屁,在有人的时候憋一下,没人的时候就放了。

生活,就是这样。永远占领着绝对领导的位置,当无数的傻子高呼着自己控制了生活,掌握了命运,却没看到,生活在更高的苍穹上,露出讥笑的嘲讽的面孔。

于是阉驴一样听话的司马休之也开始积极调整状态,刀架到脏器上还这么藏着掖着,会引起体内空间局部“L粒子”分布不均衡,导致“动态凝聚物”排放不顺畅的。

既然活着,以死的姿态而不能。就要死了,也要以活着的姿态去前行。

于是他第一次对刘裕说了不,并且极有骨气地准备着抗争。

刘裕很期待这个结果,他准备好了,他动手了。

义熙十一年(公元415年)正月,他逮捕了司马休之在京城的次子司马文宝和侄儿司马文祖,并立即将两人赐死,随后正式出兵西上,进攻荆州。

而司马休之也毫不示弱,发表檄文和刘裕对骂,天会黑,人会变。三分感情,七分骗。你骗了我这么久,我只能用铁拳来斗争,以我为首的国人历来顺从忍让,不到绝境,绝不打粉身碎骨的主意。这世界诸多不公,但尚有一点缝隙,我们这些弱势群体都想苟活其中,不至于大范围揭竿而起。你刘裕封王可以,专权可以,但不要把事做绝,给别人留条活路,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既然你把道路全面封销,司马家族的天性是挺胸而立,骄傲而无所畏惧,江山被你阴阳逆乱,必以我魔血染红青天。所有忠于司马家族的人团结起来,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的职责,把祸国乱政的刘寄奴打得给爷跪下唱征服。

在他凌厉的政治攻势下,很多非刘裕嫡系的将领都联合起来反抗刘裕,雍州刺史鲁宗之、鲁轨父子起兵响应司马休之,有个叫韩延之的录事参军更是把儿子名字改成刘裕死鬼老爸的名字,表示刘裕就是他孙子,要和他死磕到底。

刘裕此时已经是个标准的成功人士了,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仍让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他很低调,但让所有人都会感到,这就是最牛的炫耀,他已经具备了敢笑众人多无脑,天下唯我是主角的资格,因此他根本没把这群叛军放在瞳孔里。

所以他觉得该把这次立功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家人,于是他放眼家族,儿子太小,弟弟太老,只有个女婿正当年,于是西征大军主将的职务他交给了女儿刘兴弟的丈夫,振东将军徐逵之。

徐逵之没有打过仗,这点他的岳父是知道的,所以他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副手、最稳妥的作战计划以及最精锐的士兵,他相信这些足够保证女婿成功单挑司马休之。为了万无一失,他还另外派出一支队伍,由檀道济、朱超石率领进攻襄阳,牵制雍州的鲁宗之,使其不得南下救援。

应该说,计划已经天衣无缝了,但一执行,就出问题了。

战场上有句谚语,狮子率领的绵羊军团是一定能战胜绵羊率领的狮子军团的。

这次也不例外。

徐逵之是个妻管严,摊上刘裕这么彪悍的老丈人估计任何具备雄性生命体征的物体都会得这病。

他和刘兴弟结婚时没有大操大办,就请几个至亲好友吃了顿饭。客人们离开之后,刘兴弟像恺撒一样挥舞手臂:“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徐逵之笑笑,把她搂进怀里,心里想起了一句话:在这场斗争中,我失去了整个世界,得到的却是个嚼子。

婚后这几年,徐逵之从不抛头露面,甘当经济适用男,在成才的路上,天天过着无聊透顶的生活!

虽然刘兴弟确实对徐逵之很好,不过徐逵之总感觉她更在意对他的控制,关心他的忠诚超过他的健康。只要他回家晚了一点,她就立刻阴着脸问个不休,在哪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开始他还有耐心解释,后来烦了,总是爱理不理的。刘兴弟情急之下就开始跟瓷器过不去,每个月都要代谢一批碗碟。酒嘛,是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

这次听说他亲自出征,刘兴弟立刻为他准备了一身艳俗无比的鲜红肚兜,还专门去寺庙求了一个据说染过元始天尊小便的灵符,非让徐逵之穿上试试。他一揖到地,说老婆啊老婆,你老公又不去卖脸,穿得那么风骚干什么?

于是徐逵之意气风发心急火燎地离开京城,率军出发。

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刘兴弟很快就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出征时的徐逵之雄心万丈,他要向世人展示,自己不是个既宅且腐的软饭王,今日龙得水,我让长江水倒流,今日虎归山,我让血染半边天,今日游地府,我让地府底朝天。自信满满的他向苍天叫嚣。

愚蠢本身不是恶,却能把恶放大无数倍。愚蠢的徐逵之带着东晋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在黄泉比良坂游行。

其实徐逵之在出征前还是很认真地读了两天兵书的,他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并且很体贴运粮士兵的辛苦。于是他下达了一道命令,把全军粮草都集中在江夏太守刘虔之驻军的三连,他是好心,不想士兵带着物资那么劳累。

知识很重要。徐逵之没有知识,下场很悲惨。

三连是距离敌人最近的地方,结果大军还没到,雍州刺史鲁宗之和他的儿子鲁轨就偷袭三连,放火烧了粮草。

大军未动,就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战争中只能喝西北风了,于是名将檀道济、朱超石一路大军根本就没来打这场败仗,徐逵之的大军也军心浮动,大骂主帅白痴。怒气还未消散,就看见了合兵一处杀气腾腾的司马休之和鲁宗之,结果全军崩溃,徐逵之阵亡,败得一塌糊涂。

前线失败,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各地的司马宗室全都闻风而动,各种恐怖活动此起彼伏。在广陵,南青州刺史檀祗(檀道济的哥哥)被暴徒刺伤。

在国都建康,恐怖分子突袭了建康城东北郊的冶亭,一时京城大震,人心惶惶。

而对刘裕更大的打击来自南燕故地。北青州刺史刘敬宣被手下的参军司马道赐、王猛子在汇报工作的时候砍死。虽然刺客最终壮烈,政变被消灭于萌芽,但刘裕久经考验的好朋友、好战士,从此阴阳两隔……

刘裕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唯一的女婿和最好的兄弟,他悲痛莫名,目掩掩兮其凝其盲,耳肃肃兮听不闻声。朝不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

但他不能在牺牲的将士坟前痛哭,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才能洗干净战友轮回的路。

不要为旧的悲伤,浪费新的眼泪!刘裕决定,亲自平叛。

司马休之,你不是说我欺骗你吗,我这回郑重地回应你,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因为我从来没有欺骗你的必要。我将在经济上封锁你,政治上孤立你,精神上折磨你,肉体上摧残你,生活中遗弃你,总之彻底摧毁你。

司马休之也把全部家当都赌进去了,连同鲁轨的雍州援军,共集结了四万人马抵抗。他在长江北岸的悬崖峭壁高山峻岭间构筑了坚固的防御阵地,他相信,依靠着地形的优势,他能再一次创造奇迹。

来吧,刘裕。我也许终将前往地狱,但你必须同行。

惨烈的攻坚战在长江北岸进行,由于这一带的长江北岸都是峭壁,攀爬十分困难,刘裕大军的几次强攻都告失利,士兵的鲜血染红了江水。这不怪将士无能,最优秀的攀爬大师,爬着悬崖峭壁,你随意给他一脚,他也玩完,面对着陡峭的绝壁,军心开始有些浮动。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影帝刘裕面对起伏的军心用一场秀化解了所有问题。他披上铠甲,提起钢刀,以五十岁的高龄高呼,不怕死的跟我冲,然后作出了要攀岩悬崖的夸张动作。

这个时候一个卓越的配角恰当地出现了,这个人叫谢晦。他死死抱住刘裕,不让刘裕下船,刘裕亮出钢刀,我砍了你。

谢晦用夸张的语调高呼:“我为天下留住裕公!要砍就砍,死有何惜!”刘裕这才装作为天下大义不得不活又实在活得憋屈的样子。

这出戏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军心不再浮动,将士不再畏死,老板都要玩命了,再不卖力气实在对不起北府军的企业文化。

于是在身经百战的建武将军胡籓的带领下,北府军在一个最为险要而被认为人类不可能登顶的崖壁成功登陆,然后在守军的背后发起了猛烈冲击。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后退必死,前进得生,因此每个战士都变成了刀锋战士,将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刘裕一看胡籓得手,立即挥动大军从正面猛攻。在这些虎贲之师两相夹击下,司马休之的军队完全抵挡不住,瞬间崩盘,溃不成军!

得手后的刘裕指挥军队乘势攻克江陵,而司马休之早已先跑一步,携儿子司马文思和鲁宗之一起逃往襄阳。留鲁轨守石城(今湖北钟祥),以成犄角之势,互相支援。

但刘裕此时已经杀红了眼,他不会再给司马休之任何机会了。

他兵分两路,一路由悍将沈林子从陆路追击,进攻防守石城的鲁轨;一路由王镇恶从汉水北上,攻击襄阳。

在沈林子的猛攻之下,鲁轨几乎疯狂,于是拼命派人求救。司马休之和鲁宗之见到信使,立刻率军救援。可两人还未到,鲁轨已经完败,石城失守。司马休之和鲁宗之父子只好折回襄阳。

每个人都有狗屁不是的时候!这回轮到他们了。

就在他们到达襄阳城下的时候,驻守城内的参军李应之宣布倒戈,一天前还忠心不二的下属瞬间冷酷得恍若隔世,城门紧闭,剑拔弩张。

人形如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但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司马休之对着城头哀叹炎凉。

李应之双眼含泪,表示自己无意伤害故主,只是因为家人和百姓安危,不得不归顺刘裕。

冷漠,有时候并不是无情,只是一种避免被伤害的工具。

就在双方城下辩论的时候,王镇恶的水军也已追到,没办法,司马休之一行只好向北逃亡,投奔后秦。王镇恶一路追赶,一直追到晋秦边界也没能追上,最后只好班师。

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司马休之向着京城的方向老泪横流,世界在他眼中逐渐由清晰而模糊。

江山从此易主,不需要任何证明。

我的发小在他的QQ空间里记载了一段令人唏嘘的经历,为了更好地表述这段经历,请允许我用第一人称简述这个故事:

那一年,我出差到了外滩,长长孤夜终于驱使还没完全脱贫的我很土地走向最炙热的酒店,灯红酒绿的都市映衬着纸醉金迷的繁华,成功人士销金的地方,市井小民哀叹的迷墙。

为了来这里见识一下,狠心一个月心疼大半年的那是傻X,这年头,花钱刷卡的是废物,签单开票的才是人物。人与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别问我,我不知道,江湖太大,你我太小。

但我还是当了一把傻X,只为满足从猴子到人那最原始的欲望。

结果我在那里邂逅了穿着十分清凉的初恋女友,当年她喜欢喝纯净水,我喜欢喝纯牛奶。我们是真的很纯,但在这里不期而遇,似乎又真的很蠢。

很蠢的我们没有多说一句破坏气氛的话,却做了每一件烘托气氛的事。事后,我凝望着床上凌乱熟睡的她,留下半个月的工资静静离去。

我走在午夜的街道上孤单地想,十年前,我和她手都没拉过却在梦里面真的想过和她结婚生子,抛弃一切现实的桎梏浪迹天涯。破镜重逢,似乎更应该欣喜,如果生活真有逻辑的话,我可以从风尘之间将初恋救起,初恋因为生活所迫或一时糊涂而误入红尘,见到我后,抱头大哭,对灯盟誓,痛改前非,然后我经历一番良心的挣扎、痛苦和理性的搏斗后真情流露,发现自己还是深爱着她。四处借钱替她赎身,最后不顾世俗的歧视和家长的反对,毅然决然,让爱做主,终成眷属,那将是多么完美催泪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的是,生活就是生活,我对她没有感觉了,我甚至有些厌烦地看着放肆的她,有些厌烦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家伙和那家伙都太不专一了,可耻!

说真的,我不想虚伪,我完全没想过救风尘,而她也根本就不想被救,我不是纳兰性德,现实也不是琼瑶小说。我和她没有感觉了,以前的爱哪怕是对着QQ隔着千里也是真的,现在的不爱哪怕是躺在一张床上,也同样是真的。

也许有人会骂我薄情寡性,我并不认可。当时我爱过她,现在我不爱了,不行吗?多少人曾经忘记爱过谁的谁,又有多少情感遗失在风中,我们都是天地飘零的一片树叶,都别太正经,都别太假装正经,行吗?

我们身边有太多的过客,而太多的人也只能是过客。很遗憾,没有彩虹可以历久如新,如果天空只剩下阴霾,那就相见不如怀念吧。这场邂逅之后的涟漪,大半都源于怀念而已。

这个时代的情感就是快餐,无所谓营不营养,饿了就得吃,只是吃完记得买单就好。生活的压迫让我们没空说难,更没工夫谈情,只有在刷牙的时候才敢胆大包天地口吐白沫装一装死。“怀念”那么奢侈的事,我们消费不起,再说,怀念也不是因为当时多好,只是当时太年轻。

刘裕那个时代对怀念的理解和现在有些不同,我接下来要讲个苦情的怀念故事,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但也许,它会对这个冷漠的时代有点滋润。

刘裕是个纯爷们,他难过的时候不喜欢说,伤心的时候不喜欢哭。他总是一个人学着承受,学会成长,学会隐忍。他喜欢微笑,因为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悲伤。他害怕离别,却总是假装坚强;此刻,他明明不想说话,却偏偏还要陪着去闲聊。他真的,感觉有点累了。

但他必须坚持,因为他不但是个领导,还是个父亲。

据研究,人一生会遇到约2920万人,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所以人要珍惜每一次来之不易的际遇。

刘兴弟很珍惜她与徐逵之的感情,当她听到老公战死的噩耗时,她得了事实接受障碍。

就像即使杨过知道了杨康干的所有坏事,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恶棍。不愿意接受那些痛苦但明显的事实,这就是事实接受障碍。

她大悲无泪,大哀无声,只是整日把寂寞刻在酒瓶上,喝进肚子里,直到呕吐出来,让寂寞再洒满一地!

有人说一生只谈三次恋爱最好,一次懵懂,一次刻骨,一次一生……

刘兴弟却是懵懂、刻骨、一生三位一体,她回忆着夜里与徐逵之数星星的安闲舒适,追思着风雨中两人浪漫的风餐露宿。

她还记得情浓之时共同吟唱的那首歌:如果我是翠竹,愿割成你的罗扇,在你手中舞出清凉;如果我是梧桐,愿裁成你的鸣琴,在你膝上奏出华章。那年桃花满地,那年白马轻衣,你在明澈的湖边向我招手,来吧,我们一起飞翔……

然而眨眼之间,天人相隔,郁郁佳城,中有碧血,是耶非耶,俱化蝴蝶。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恋而他不在。

再牛的肖邦,也弹不出她此刻的悲伤!

刘裕很疼他的女儿,他觉得该和自己的女儿聊聊天,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很无聊——无人跟她聊。

他安慰道:花花世界,别太认真,释怀吧,将心事交给清风。死人已矣,生活还得继续,人生就如攀山,遵从自己内心积极的声音,才能看到更多的风景。不要以为蒙上了眼睛,就可以看不见这个世界;不要以为捂住了耳朵,就可以听不到所有的烦恼;更不要以为脚步停了下来,心就可以不再远行;很多时候我们以为需要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以老爸此时的声望,地球的雄性随便选。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

刘兴弟淡定地答道:自由意志不容干涉,老天都不行,何况老爸。你可以赐我荣耀,给我富贵,但不能包办我的爱情。在心底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是人类最神圣的权利,甚至可以超越对真神的崇拜。

说实话徐郎的才学品貌,跟很多风流才子、军中虎将根本没法比。但女儿和他在一起就是那种老夫老妻的纯粹,就像是那种用了很多年舍不得扔掉的老抹布,只要我一不开心,一感觉害怕,或者长夜孤寂,我还是想念他的怀抱,想念那并不宽厚的臂膀。我总觉得,这才是我的亲人,我的窝。

也许我会像一只蚂蚁一样平凡,但是我绝不缺乏生活的热情和生命的梦想。也许我会像老鹰一样孤单,但是我会一路找寻徐郎的踪迹。也许我像野鬼一样寂寞,但我会像影子一样跟随夫君的灵魂。

让女儿为了心中挚爱,选择一生守候吧!

父亲,我相信你会理解女儿的,在你的人生中,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温暖如晨曦,璀璨如星辰。她照亮了世界,却只留下回忆……让女儿放手去爱吧!

刘裕哽咽无语,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他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他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

是夜,他梦见去世多年的妻子臧爱亲,她说还没去过故都长安,刘裕答应一定会带她去。妻子去世时,刘裕还在打拼事业,很多年过去了,刘裕都已经老了,她还是当年的容颜。

一张钞票可以代替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代替另一个亲人。

两个人时,善待对方;一个人时,善待自己。

正文 第十三章 北伐中原

强者不是没有眼泪,只是可以含着眼泪向前跑。

压力,想开了就是天堂。刘裕想得很开,他尊重女儿的选择,一个信仰幸福的人是会得到幸福垂青的。虽然别人只看到女儿面前的阴影,但刘裕却看到了兴弟背后的阳光。

没有乌云,没有暴风雨,便没有美丽的彩虹,该为自己的梦想编织最美丽的彩虹了。

刘裕这个人有个特点,后悔的事他不做,他只做让别人后悔的事。

这次后悔的人叫姚兴,连同他的后秦帝国。

在彻底摆平一切内敌之后,刘裕决定做一件让后人无比热血的壮举,北伐中原,封狼居胥。

为了进行好这次北伐,刘裕充分吸取了司马休之作乱时麻痹大意的教训,在每一细节上都作了充分的准备。

首先是外交,佛经有云:世界原本就不属于你,因此你用不着抛弃,要抛弃的是一切的执著。万物虽非你所属,但皆可为你所用。

外交的原则是弱国无外交,强国随便交。刘裕治下的东晋,强壮得可以根据对手,随便结盟。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后秦此时的四邻,东北是北魏,正北是夏国,西北为北凉,西为西秦,西南有后仇池。

最强大的北魏是后秦的姻亲之国,算是勉强的盟友,拉它入伙不可能,但争取中立问题不大;夏国的赫连勃勃是后秦的死敌,刘裕北伐他肯定抢劫;西秦、后仇池和北凉常被后秦欺负,早就不愿做奴隶很久了。

于是一切都按照刘裕的剧本在上演,义熙十一年(公元415年)五月,北凉王沮渠蒙逊上书刘裕,表示服从领导,建立统一战线,一同驱除后秦!

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二月,刘裕当了回媒人,在他的统筹下,北凉与西秦政治联姻,握手言和,敌人的跟班全变成自己的小弟。

剩下个夏主赫连勃勃就更简单了,这个极端恐怖分子唯恐天下不乱,因他汉姓为刘,刘裕便与他金兰结义,好像二战初的苏德,开始了一段美好的蜜月。

外交结束,该是内部动员了。

刘裕先给自己刚满十岁的长子刘义符封了一大串官衔:中军将军、监太尉留府事,做京城的最高长官。当然辅政大臣还是最忠实的老部下刘穆之同志,他办事,刘裕放心。

但刘穆之毕竟年岁已高,于是他把老同事徐羡之任命为太尉左司马,担任刘穆之的副手。除此之外,刘裕命自己一手提拔的左将军朱龄石负责戍卫宫禁;刘裕从母之子刘怀慎,调任京都警卫司令;还有亲信扬州别驾张裕,替自己代理扬州牧的职务。总之,刘裕在中央上上下下的要害位置上全换上了自己信得过的人。

当然,有个人例外,自司马休之后,司马家族翘楚者唯傻皇帝的亲弟弟琅玡王司马德文一人耳。很快便有秘密警察向司马德文传递了刘裕的担忧,于是聪明的司马德文立刻主动上表,请求随同大军北伐,为司马家族挽回逝去的荣光。当然这出励志剧的导演还是刘老板,把不放心的人带在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放心的呢?

喜鹊在枝头。春风杨柳燕影斜。

风如酥,花似火。

十里桃花相映红。山川浑厚,草木华滋。

这一年九月初九,刘裕携文武百官来到南山戏马台登高拜祭。

戏马台,原为霸王项羽所建,以“因山为台,以观战马”而得名。其台“高十仞,广袤百步”,周围一马平川,正是指点江山的绝佳去处。

其实刘裕一再强调做人要低调,可百官非要给他掌声和尖叫。

依栏远眺,江山无限,放眼大江,慨当以慷,仿佛旧年凭吊洛迦殿旁的一副对联:

横批:缤纷覆面。

刘裕心中顿有醺醺之意。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幻影,来一阵风,一切就会无影无踪。三千年,多少王国毁灭,多少城市荒芜,俗世在沧桑之后容颜更改,不留痕迹,不管你执著或者放弃。

但天理昭昭,道义永存,忆往昔多劫之世,汉统陵替,群凶酿祸,民生哀艰,四方扰攘。痛哉我华夏百年,魑魅魍魉乱舞,跳梁小丑翩跹,山河崩颓似幻,天朝迷梦如烟。

虽然正义也会疲劳,但上帝的延迟并不是上帝的拒绝,终于轮到我刘寄奴登场了,我刘裕的宗旨是龙行有雨,虎行有风。有恩必报,有仇不饶。我身担着华夏百年的屈辱辛酸,我背负着神州万里的苦楚悲歌。

胡虏小儿。阳间三世为非作歹任凭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此刻我刘裕手举钢刀,必将涤荡临淄污秽,洗清河洛纤尘!杀尽天下仇人方会罢手。

我就是这阿鼻地狱的使者,我就是这人间血池的判官,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民族的脊梁,我刘裕来为你补钙来了。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好事从来成双,就在这时,天上掉下个馅饼,姚兴死了。

姚兴死得很艰难,和每一个父亲一样,在为儿子的接班问题发愁。

姚兴共造出了十几个儿子,所以在选择上出了问题。这也许如弗洛姆在中所说,自由太多、可供选择的对象太多,人们反而耽于选择、难于选择了。

按理说太子姚泓顺利接班,因为他是老大。但姚兴偏偏喜欢另外一个儿子姚弼,这个儿子敢想敢干,和自己很投脾气,在他的关照下,姚弼任尚书令、侍中、大将军,集军政要职于一身,但立嫡以长的传统规矩也不是能随便破坏的。在姚兴的纠结中,他的健康每况愈下。

终于义熙十年(公元414年)五月,姚兴第一次病危,姚弼很着急,不是因为他孝顺,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名分,老爸这么死了,继位的还是大哥姚泓。而且按照皇室内斗的一贯法则,大哥继位,自己肯定得被修理,于是姚弼秘密聚集数千死士,准备发动政变。

当年李世民离开故居,写诗道:一朝从此去,四海遂为家。然后开始四处征杀,终于奄有天下,又在玄武门前杀掉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当上了天下第一人。流沙河先生评论道:这类伤天害理的事,唯大丈夫配做。

但问题是并不是你做了这种事,就能当大丈夫的。姚弼开始了让人泪奔的造反历程。

太子党也在姚兴病危时,聚集重兵在长安周围,随时准备火拼姚弼,但就在这时,姚兴又活过来了。起死回生的姚兴立刻嗅出了空气中的火药味,一调查姚弼先动手的,为了给天下一个说法,解除姚弼尚书令的职务,以大将军、广平公的头衔回家,闭门思过。姚兴对姚弼的偏爱可见一斑,这也直接导致了后面的悲剧。

姚兴的身体已如朽木,第二年,他又一次病危,病得比上次还厉害,只剩下理论上的复原机会了。姚弼得知之后,老毛病又犯了,他称病不去看望父亲,再次聚兵于私第,准备政变,但他又一次傻眼了。

生命在于折腾,他的老爸又一次折腾活了,醒来后知道他的乖儿子又要抢班夺权,终于忍不住大怒了。他立即处死姚弼的数名同党,并将姚弼关禁闭,还郑重地警告他,再闹,就把他绑到草船上借箭去。

这时候,一直无语的太子姚泓发言了,他向父皇流泪请求赦免姚弼,并且声泪俱下地哭道:如果我成天热脸贴在人家冷屁股上,人家还嫌弃太热了兼硌屁股,那么我愿意放弃太子,做个平民,将天下让给老弟。

姚兴是个汉子,但特吃我见犹怜这套。他看到大儿子悲情的表演,立刻慨叹,自己的长子人格太伟大,而小儿子呢,自己是蛆就觉得全世界都是一个大粪池。

不能再犹豫了,老姚兴立刻坚定了太子接班的信念,自己前往华阴休养,让太子姚泓监国,实习皇帝工作。在他的车架背后,姚泓擦干泪眼,露出幸福的笑容。

义熙十二年二月,才走到华阴,姚兴又病倒了,只好又回长安。连话也说不出来,心脏似乎也要罢工。

生活的悲剧不在于一个人输了,而在于他差一点赢了。

姚弼这回又要破釜沉舟,他相信,老爸不可能拒绝上帝召唤三次。他猜对了,姚兴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只是他没猜到,老爸去天堂把他也捎上了。

姚弼的同党姚愔和尹冲,以最快的速度,集合死党,直取皇宫。

宫中守卫发现势头不对,马上紧闭宫门,殊死抵抗。姚愔、尹冲久攻宫门不克,便留部分守卫佯攻,二人亲率大军绕道后宫,想来个战术迂回,以巧取胜,结果还是棋慢一招。迎头正遇上太子东宫的卫队长姚和都率领的东宫卫士,狭路相逢,双方都往死了互砍,鏖战半天,姚愔的人仍无法入宫门半步。急红了眼的姚愔、尹冲放火焚烧宫门,两边你争我夺,在宫里杀得昏天黑地。

姚弼此时十分兴奋,他第一次距离成功如此之近,于是他亲自来督战,结果在宫门外,看见了回光返照的姚兴。没错,姚兴又醒来了,于是姚弼发出了雅典娜的惊叹!

皇帝没死,禁军无不勇气倍增,叛军霎时土崩瓦解。

姚兴用最后一点力气,下令砍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姚弼,姚弼像一坨风干的牛粪,倒在血泊里。

如此惨象,让老姚兴痛苦不堪,早该没心没肺,不用现在撕心裂肺。

但为了江山永固,只能割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姚兴彻底魂游太虚,天堂里,再续当年情。

人生如白驹过隙,繁花开后,白雪茫茫,人间戏总有收场,又何必追问幕后悲喜。

只是老姚兴死得没有价值,江山并不能因此永固,因为刘裕来了!

气冲天下谁能挡!

《孙子兵法》中有句战争名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刘裕是个另类英雄,不走寻常路。

他先是派自己的盟友们打个头阵,自己在旁边隔岸观火。他要等着这群乱臣贼子打个血满乾坤,然后再登场,先收拾后秦,然后一统河山。只要手里有枪杆子,都敢树个政权出来。

应该说这是个绝妙的计划,而且事实也向着他的预想出发,只是他实在成功得太快,老天最终嫉妒了他一下。

此时后秦国情,不忍细看。

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二月,后秦北地太守毛雍叛变。

四月,西秦大将乞伏昙达进攻后秦。

六月,仇池王杨盛出兵后秦。

七月,夏主赫连勃勃出兵后秦。

后秦在风雨飘摇中垂立,还好老爹姚兴不但给姚泓留下了花花江山,还把自己的好兄弟姚绍留下来保卫江山社稷。经过一番东征西讨,姚绍打退了各路敌军,但偌大的后秦帝国也被搞得遍体鳞伤。

当然,也有个别是自己主动退的,因为刘大哥一直不动手,他们心里犯嘀咕,刘大哥出名的手黑,还是早撤为安。

该出手了,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刘阎王来收拾这个秀逗的世界了。

刘裕此时手下强将如云,在自己的调教下,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如此丰富的资源,甚至让他有种巴西国家队主教练奢侈的烦恼。

为了彻底收复故土,在东临齐鲁、西至秦岭的千里战线上,他摆开了五路大军,二十万虎贲之师,齐头并进:

第一路是北伐的总预备队,由老将冀州刺史王仲德为前锋,刘裕本人亲率大军为后继,从彭城出发,沿泗水入清水、济水,至巨野泽而入黄河,然后沿河西上,直指洛阳。

第二路,由建武将军沈林子指挥,沿流汴水西上,经荥阳过石门入黄河,而后与第一路会合西进洛阳。

第三路,为北伐军的陆路主力,由龙骧将军王镇恶、冠军将军檀道济指挥,从寿阳出师,沿颍水、汝水北上,进取许昌、洛阳。

第四路,由新野太守朱超石、宁朔将军胡籓指挥,从襄阳向东北前进,越南阳直抵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

第五路,由振武将军沈田子指挥,出襄阳沿丹水而上,经武关入关中,虚张声势,威胁长安。

前四路大军是主力,负责攻城拔寨,在洛阳会师。第五路负责迷惑敌人,分散兵力,但战场是从来不会按照编好的剧本上演剧情的,很郁闷的担当辅助任务的沈田子最终会在这场大战中大放异彩,这是刘裕导演也没有料到的。

战者,欺敌也,静若处子,动则雷鸣。

刘裕相信,当五路大军挥戈中原时,神州大地将为之颤抖。

为了更好地激励士气,刘裕又做了个出征的仪式,他把别人进献的琥珀枕头捣碎,放入水缸中,让每个出征的将士都喝一口据说能活血辟邪、起死回生的水。

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琥珀枕壮骨粉,内用外服均有奇效。挨了刀涂一包,还想再挨第二刀,闪了腰吃一包,活到二百不显老……

看着战士们感激的眼神和杀神般的气势,刘裕太佩服他自己了,那个时候只能照镜子给自己磕个头!

果然不出寄奴所料,五路大军进展神速,局势像恺撒大帝那句名言: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王镇恶、檀道济的三路军攻势最凌厉,刚刚进入秦境,便连下漆丘城、项城,然后各地纷纷投降,迎接王师北伐。

只是在新蔡遇到点小抵抗,但很快被檀道济铁骑攻破,太守董遵被生擒。这位董太守是个儒家学者,他大声喝问檀道济:圣人讲究礼不伐丧,我们姚兴皇上刚刚龙域归天,你们就打着内圣的牌坊,兴无名之师,这不符合道义!

檀道济是个兵家,世界那么乱,装纯给谁看。于是他做了件孔子很着急、孟子很生气但孙子很高兴的事,大手一挥,立刻把他砍了。然后继续高歌西进。

二路军沈林子也进展顺利。入秦境不久,襄邑的地方大土豪董神虎聚众一千余人响应晋军,沈林子便以董神虎部为向导,合兵攻克仓垣,后秦的兖州刺史韦华投降。

在更北边,王仲德所率的晋军水师从巨野泽进入黄河,然后溯流而上,前方便是黄河边上的著名重镇——滑台。

麻烦来了,因为滑台不是后秦领土。滑台是北魏在黄河以南的唯一据点,而北魏占有滑台,就等于在黄河河道上设置了一道随时可以关闭的闸门,给晋军的补给线造成很大威胁。

虽然刘裕的战略方针是让北魏保持中立,但老刘深知后勤保障对整个战局的决定意义,于是他觉得要拔掉这颗钉子。当然,为了不过度刺激,还是先礼后兵。

他让王仲德带着气势汹汹的北府大兵在滑台下武装游行,结果北府大兵实在太凶悍,愣是一箭没射就把北魏的滑台守将、兖州刺史尉建给吓跑了,没用暴力,滑台解放了。

北魏的新皇帝拓跋嗣年轻气盛,立刻感受到莫大侮辱,于是派遣将军叔孙建带着鲜卑铁骑来找刘裕交涉还滑事宜。

在滑台城下,叔孙建将逃跑的尉建斩首,投尸黄河,以向晋军示威,然后再派人质问刘裕犯边的原因。

刘裕说得很仗义,滑台是借的,租金是给的,七万匹绢布,不过要等我打完后秦,再派人给你们送去。

既然台阶有了,实在没理由招惹这群凶神恶煞,叔孙建想一想还是见好就收,于是便乖乖回去述职了。

可刘裕的话,从来就得辩证来看,终他一生,滑台从未归还。

坐忘江山老,今古一雕栏。

终于到了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洛阳了,此时驻守洛阳的是后秦在关东的最高负责人,陈留公姚洸。姚洸这个人很民主,面对着山雨欲来的东晋大军,他自己没有主意,便把手下人全部集中起来开民主生活会,结果在同一问题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宁朔将军赵玄主张:收缩兵力,放弃外围阵地,将全部兵力集中到洛阳和金墉城(洛阳边上的一座军事要塞),互为犄角,相互支援。

有的人以德服人,而有的人以德忽悠人。

司马姚禹便是这样一个人,他先是拼命夸姚洸英明神武,天下无敌。接着又拿出爱国主义大旗上纲上线地批斗赵玄,指出多少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中原天下,就这么不战而退,一定会天怒人怨,历史上最著名的败家子也没这么干过。

一笔写不出俩姚字,自家亲戚这么一说,彻底激发了姚洸的爱国热情,立刻下令所有部队一步不退,分散在千里广阔的战场上,在原地消灭来犯之敌。

姚洸还嫌不够作死,又把他认为的卖国奸臣赵玄派出去迎击晋军主力,而且只给他配备了一千残兵。

老将赵玄悲愤不已,临行时对着姚洸痛哭流涕:忠言逆耳,文人误国,你却任由奸臣摆布,兵败城陷之日,你必死无其所!

客观地回顾下这两个建议,姚禹的建议虽然在道德上占领了制高点,但在军事上实在没有立足点。刘裕兵多,且士气旺盛,还跟人家拼消耗,争一城一地得失,实在是拿己之卵撞人家之石。而退守洛阳和金墉,两地城坚墙固,粮草齐备,再加上各地军马,一定能和北府大军消耗些时日。如果再等到长安的援军,那么胜败极为难料。

问题是姚禹怎么会提出这么脑残的提案?原因很简单,他收了刘裕钱了。虽然他是姚家人,但他爱财,所以早被刘裕养的马甲们策反了。

钱是个好东西,能通神,能驱鬼。听说十万块就能演著名大型魔幻影视巨著里某山某洞某小妖,再加五万还能露半边脸。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在秦奸姚禹的忽悠下,各位死守的秦军将领揭竿投降。兵粮全无,势不如人,还不准后退,不投降就不是主流思维了。

只有赵玄率领他那可怜的一千多人拼死抵抗,但实力太过悬殊,全军战死,也算留下了后秦帝国最后一点血性。

姚洸这时不淡定了,他开始找姚禹商量对策,结果发现姚禹早已投敌,于是在抵抗和自杀的勇气始终都提不起来的时候,姚洸打开城门,光荣投降刘裕。

中原的故都,重新回到刘裕怀抱。

刘裕的大军在中原打得热火朝天,但后秦的皇家精锐始终没有驰援,不是他们不够爱国,实在是没时间爱国。

因为比外敌更让人头痛的是家贼。

卿本家人,奈何为贼。只是因为眼红,眼一红,心就黑了,觉得别人的位置比自己高尚,别人的生活比自己幸福。

邻居家的小丫头曾经一脸神往地问我,大学是否真的很好。我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对豆蔻年华的她讲现实的真话。

大学是很好很美很让人着迷的——但那只存在于没考上大学的向往和大学毕业后的回忆里,处在其间,不过是个精致点的“围城”。人生如负重远行,每换一个位置,都会有新的麻烦来代替旧的麻烦,当你想有所成就时,必然被野心和竞争折磨;可当生活跟生存压力无关时就离无聊的感觉很近,老天总是这么微妙地公平着!

我们常常看到的风景是:一个人总是仰望和羡慕着别人的幸福,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被仰望和羡慕着。其实,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只是,你的幸福,常常在别人眼里。

可惜设身其中,并不一定就能看得穿。当幸福来敲门,你或许已不在家。

这个凝望他人幸福的人叫姚懿,是后秦皇帝姚泓的弟弟。

聚会时,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位新朋友,说他炒股成了百万富翁。哇!厉害!佩服佩服!我坐在他边上,悄悄地请他传授秘诀。他一脸木然地对我说:“其实也没啥秘诀……我原来是千万富翁。”

姚懿便是这样一个败家子弟。吟风弄月才情不够;附庸风雅知识不够;市井田园生活不够;悲天悯人情怀不够;冲锋陷阵胆气不够。总之,德性不够。

他一直很不服他的大哥,当年都是一个饭碗里吃饭的,如何证明他就是天子。于是他偶尔经常性地发呆!一直在思考这个比希区柯克还柯南道尔的问题。

在苦闷中他学会了喝酒,想把寂寞和悲伤给淹没,没想到,它们居然学会了游泳……那段日子,他失落的次数比中国足球失利的次数都多。

不过还好,刘裕来了,洛阳失守,关东沦陷,自己大哥那天之骄子的牌坊一夜之间被打得粉碎,姚懿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天赐良机。

他和他的军师孙畅密谋着抢班夺权的计划。

孙军师的计划是这样的,想造反,先要收买人心,让所有人都说你好。姚懿很认同,于是他干了一件古往今来最能收买人心的事情——开仓放粮!

但问题是在他治下的并州当时并没有闹饥荒,百姓家里都有余粮。但本着有便宜不能不占的逻辑,家家都好像春节快到了,并州大地一派洋洋喜气。大街小巷排满了各种型号的屁股,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后脑勺像丛生的蘑菇。广大人民被派送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不顾体能地疯狂搬运,那架式不像是去领粮,而像是去抢粮,一举一动透着当家做主的底气,就这样把姚懿的储备军粮瓜分一空,然后个个暗笑自己老板。

但分军粮这事实在动静太大,刘裕虽然还没打到并州,但前线的将士早就食不果腹了,这样一个私分国有财产的败家行径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姚泓只好把后秦第一名将皇叔姚绍召来分析局势。姚绍军旅生涯几十年,立刻就识穿姚懿这点伎俩,于是他立刻向皇帝建议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姚泓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不能因为有过节,就把人家当节过。

姚绍着急道:你这次给他机会,下次他就把你击溃。虽然你们血浓于水,生理距离不能再近,心理距离却不能再远,下手吧,犹豫者抑郁。

于是一张大网向姚懿铺开,先是一纸调令要把孙畅军师调走,然后姚绍皇叔率领中央秦军向陕津、潼关一带集结,准备包围姚懿。但却并没有动手,只想让姚懿先举手,毕竟没有正式举旗造反,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给他送去一纸契约,放下武器,给你自由。

可悲的是那时的国人喜欢相信传说,而不怎么相信契约。于是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

姚懿同志为了一朝皇帝,而放弃了百世诸侯。他立即发动叛乱,在蒲阪(今山西永济西,当时是后秦并州的首府)称帝,并向自己管辖的河东各郡县发布文告,征集军粮。

然后一个最大的问题来了,军粮都派送了,然后,没有然后了。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滑稽,整个世界就像个旋转木马,彼此追逐,却永远隔着可悲的距离。

他的百姓永远和他保持着可悲的距离,要粮没有,要命不给。而他手下的头号猛将宁东将军姚成都也宣布归顺中央,反过来,讨伐逆贼了。

姚懿在率领自己的亲兵进行了几次没有质量的抵抗后,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握着孙畅的手,执子之手,方知子丑,泪流满面,子不走我走。

在他走的时候,他向着老爹姚兴的坟拜了拜,他很懊悔,从量变到质变,他忘记关注保质期了。

一个晚上的高潮,是怎么也满足不了生活的低潮的。

这个道理,他至死方知。

正文 第十四章 江山我有

计划没有变化快,在攻下洛阳之后,刘裕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全部完成,然而在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上,出现了重大分歧。

刘裕原先的计划是,四路大军在洛阳会师,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后,应暂停进攻,等待刘裕本人亲自统率的战略总预备队到来后,发起总攻。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关中和关东截然不同,前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是后秦国都所在,精兵良将极多,只有自己才有能力确保胜利。

但他手下的将领们明显不这么认为,后秦军的不堪一击让他们觉得没有打过瘾,因此几员大将都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那句斯巴达名言——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敌人在哪里。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和后秦的真正精锐交手,于是在一次前敌会议上,大家达成了一致,要用雷霆万钧的手段给后秦以毁灭的一击,用铺天盖地的胜利来迎接刘大帅的船队。

另外插一句,这次会议挑头的是王镇恶,他用他无与伦比的军事才华赢得了刘裕的尊重,但这次的擅作主张还是引起了刘裕的不满,也为他最终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于是洛阳的晋军兵分两路,主力由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三人率领,西进攻击潼关,直捣黄龙。而朱超石和胡籓二将则沿河东下,扫清后秦余孽,迎接刘裕大军的到来。

西进的王镇恶、檀道济等部开头延续了以往的顺畅,他们很快就拿下了宜阳、渑池、蠡城。

但好运到此为止,很快不好的消息开始一个接一个。

先是偏将苟卓进攻匈奴堡,被刚刚拨乱反正的宁东将军姚成都击败,这是晋军北伐后秦以来打得第一场败仗。第一的意思是并不唯一。

檀道济对蒲坂的进攻也不顺利,后秦的并州刺史尹昭据城死守,任凭后来撰写了《三十六计》名扬天下的檀大将军如何用计,就是坚守不出。反正俺有厚厚的城墙和铁打的营盘,你又没用美人计,其他三十五计,对俺都没用。

更让王镇恶、檀道济等人大失所望的是:那个姚恢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要造反就该有点专业精神嘛,怎么这么快就让姚绍给打没了!由于姚恢失败得太快,让后秦能够迅速抽出兵力,驰援潼关、蒲坂前线。

然后更倒霉的消息到了,后秦第一名将姚绍因为平叛有功,被侄子皇帝充分信任,晋位为太宰、大将军、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带着后秦全部精锐,猛虎出笼般地涌向潼关。

姚绍不愧是名将,一到前线便把檀道济团团围住。

檀道济倒霉了,城里进不去,城外又被围,只好修筑工事,深沟高垒,坚守不战,局面异常艰难。

但战争就是这么奇妙,下一秒钟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看似倒霉的未必真的倒霉,看似得意的也未必真的得意。最近一年见谁灭谁的姚绍在思量着该把檀道济包回饺子还是包子,在仔细勘察了晋军营地之后,他决定亲自带队去攻打晋军守卫最薄弱的西营。

然后他悲剧了,因为守卫西营的是晋军第一防守专家沈林子,沈林子放在现在一定进意大利国家男子足球队。因为他生平的唯一特长兼爱好就是防守反击,当年曾经把鲜卑铁甲和卢循的妖兵都闹得极不通畅,这回他要让姚绍也极为干燥。

姚绍麾军一头撞上去,碰了个头破血流,手下死了七七八八,小小的西营却巍然不动。

姚绍伤自尊了!自己贵为后秦第一名将,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居然连个刚施工的营地都打不下来,于是脑袋一发热,名将发挥失常了。

他下令全体秦军都攻击西营,就是挤,也得把西营挤开。但问题是晋军并不只有西营啊。

檀道济看到兄弟为了自己受苦受难,立刻一面派哨兵向王镇恶求救,一面领着敢死队来抄姚绍的后路。

结果哨兵刚出阵地,就看见了王镇恶的援兵。原因很简单,是自己挑头让两个兄弟跟着自己违背刘大帅的指示单干的,要是这俩兄弟有了闪失,刘裕肯定拿自己的脑袋当门神。

三路大军夹击下,姚绍伤不起了。秦军大溃,血流成河,狼的流浪是躲枪,鱼的流浪是觅食,人的流浪是在二者之间。姚绍带着残兵向潼关流浪。

神话一旦被打破,就只剩下笑话了。

败退的姚绍前脚刚跨进潼关城,突然发现自己的队伍有些很眼熟的生面孔,原来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的追兵也紧跟着冲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姚绍当机立断:逃跑,放弃潼关,退守麟趾原。

一个人的外表有多风光,他的内心就有多悲怆!

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名将姚绍,如三国吕布、列国子都,如今落魄得凤凰不如鸡。他不甘心,毕竟自己不是败给战神刘裕,事实上他连刘裕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只是败给了刘裕几个马前先锋,叫他如何肯低头。

滚滚长江水,东去不回头。人生何短暂,须臾白发愁。他想证明自己还有抗争生活的勇气,因此他拒绝失败,他想再一次改变命运。

但他不知道,放弃拒绝就是栽培痛苦。更大的痛苦正在守望着他。

姚绍在上一次大败中彻底认清了这群凶猛南朝的战士,力拼是不行了,只能玩阴的。于是他选择袭击晋军的粮道。

他先是派兵主动出击晋军粮仓,结果遇见了十分焦躁的檀道济,因为檀道济在大雪天整整等了一夜,于是夜袭的秦兵,全军覆没,主将被俘。

姚绍的坚韧是令人佩服的,他马上擦干眼泪筹划第二次进攻,正在他为自己的计划踌躇满志夜不能寐,出营放松一下思维的时候,他撞见了擅长防守的沈林子带着部队来反击,于是他遭遇了一个月内的第三次失败,损失了万余秦军精华和自己的副手姚鸾。

姚绍还没有绝望,既然陆地打不过你,就在水路上一较高下吧,于是他让自己的部队全部上了船,想从黄河水道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忘了,在水上,南方水乡的战士远比这些只会骑马的羌族勇士彪悍太多,他又一次饱尝失败,只是比前三次,更惨烈、更凄凉。

此时的姚绍正在行走,却没有方向,他无比怀旧,因为他完全看不到未来。于是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他给皇帝姚泓寄去了个包裹,礼物是他的眼泪,地址是不怎么幸福。

很多人不快乐,因为总觉得过去太美好,现在太糟糕,将来又太飘渺。

姚泓此时极度不开心,继位这一年多,噩梦就没苏醒过。

他承认自己还年轻,需要指点。但是,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

以前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兄弟作乱,都有叔叔姚绍帮他挡着,可现在面对着还在半路的刘寄奴,姚绍就被打得十分找抽。

看上去他十分绝望了,但事实上他还有张牌没打。

人之所以活得累,是因为放不下架子、撕不开面子、解不开情结。

在整个帝国到了风雨摇曳的时候,再也不能顾那些形而上的糟粕了。

于是他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请求外援。

当时在华夏大地上有能力和刘裕叫板的只有拓跋氏的北魏帝国,而北魏皇帝拓跋嗣恰好是姚泓的妹夫。于是他立刻修书一封,看着妹妹的份上,救大舅子一把。

拓跋嗣看的却是另外一封信,刘裕写的借道伐秦。

北魏虽然和后秦政治上联姻,但政治上的婚姻,就像厕所的手纸,只在撕下来的时候有用。所以大舅子的生死,拓跋嗣没空考虑。

但刘裕这个敌人膨胀的速度实在令他战栗,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坐视敌人强大的后果。

于是他把满朝文武都召集来,问一下对策。

结果基本上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要主动出击,刘裕的字典里是没有知足二字的,与其等他搞定后秦来攻北魏,不如现在趁他两线作战分身乏术,做了他。

另一派主张静观其变,理由更充分,主动招惹刘阎王,是自杀行为。

拓跋嗣不愧是最高领导人,见解比那些唧唧喳喳的大臣们要高出两层楼来。他采取了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开打,也不借道,而是任命朝中八公之首第一重臣司徒长孙嵩为统帅,率鲜卑铁骑十万屯驻黄河北岸,严密监视并伺机干扰晋军的行动。并且面授作战方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我还一针;人还犯我,斩草除根。于是十万鲜卑铁骑化作一道闪电呼啸而去,在天际露出苍鹰之尾。

很久很久以前,谎言和真实在河边洗澡,谎言先洗好,穿了真实的衣服离开,真实却不肯穿谎言的衣服。后来,在人们的眼里,只有穿着真实衣服的谎言,却很难接受赤裸裸的真实。

刘裕此时很难接受这赤裸裸的真实。

他接到了王镇恶的求救信,虽然那几个敢违背刘裕命令的将领打了胜仗,但也打醒了敌人。

完败之后的姚绍放下了名将的架子,变得低调务实了。他终于认识到眼前的敌人有多么可怕,于是他下令所有秦军都收缩在金沟和定城,在那里构建了极为坚固的关中壁垒,他相信,据险而守,是唯一的出路。

事实证明,低头有时远比昂头有效。王镇恶、檀道济等将领虽然大刀阔斧地砍人很有瘾,但面对着坚守不出的敌人实在没办法。关中的地势很险要,他们行军只图速度,根本没带那些攻城器械,更要命的,他们的军粮没有了。

王镇恶终于意识到大帅刘裕的计划还是技高一筹,自己凭借着小聪明只能打赢一场战役,却不可能赢得整个战争的。因为是自己主动忽悠大家违抗刘公命令的,所以求救这种不是很有面子的事也只能自己干了,当然他也知道真话里掺点假话是最好的修辞手法。于是他先是描述了一下战场的美妙前景和如虹士气,并且谦虚地表示都是仰仗刘裕的天威才能顺风顺水,最后才说对刘裕的思念好像裤子和腰带,如果刘裕不能早到,那就派人把家乡的粮食先运去,也可以让士兵稍微缓解下对刘裕的思念。

刘裕的回信很简单:王镇恶,你这人不太懂音乐,所以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没钱、没粮、没工具,没关系!但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到底。出问题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别一便秘就怪地球没引力。观念不对路,走一辈子都是弯路。记住,每逢困境,要努力培养新视角,找到新方向,想独当一面,就要战胜苦难,是蛟龙当遨游苍穹,非雉鸡应扶摇三千!我相信,你有办法,当然我会很快赶到,不过,要等我收拾了这帮鲜卑崽子!

刘裕也想尽快赶到前线,救助下那些受冻挨饿还要拼死战斗的将士,但眼前的“现实”就是在睡觉的时候几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你要赶走它,就必须醒来。

鲜卑十万铁骑就在黄河北岸一路尾随着刘裕的船队。那时是三月,春天,风很大。

要让满载粮食辎重的战船逆着滚滚浊流西上,十分困难,光靠风帆和划桨航速极慢,必须借助人力拉纤辅助前行。

但问题是时间长了,纤夫没问题,缆绳出问题了。一旦水恶风急,负担过重,使用较多的缆绳就间或断裂,导致失去牵引的可怜船只被湍急的水流冲往对岸。早在北岸监视的北魏骑兵便向狼群一样扑向这些落单的猛虎,当着刘裕的面,玩弄他的部下,然后居高临下向着对面说再见,紧接着马不停蹄地跑了。

刘裕这次被彻底地玩了,只要他一率大部队去登岸救援,那些以勇猛著称的鲜卑勇士立刻按照预定计划撒丫子就跑,你还追不上他。晋军都是步兵,人家骑马,你追他跑,你驻他扰,你掉队他就打,刘裕被彻底激怒了。

茫茫宇宙大空间,有谁敢叫板刘寄奴。

手抱日月掌星辰,拳握雷电顶天地的刘裕生平第一次震怒了,他非常想叫北魏皇帝的爷爷一声爸爸。

那几天,风雨大作,刘裕独立船头,思索着一劳永逸地干掉十万鲜卑骑兵的方法,手下人劝他躲进船舱,小心雷劈。

刘裕咆哮道:雷敢劈我,它找死。

他又同时警告手下在他沉思的时候别惹他,他发起火来自己都害怕。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在没有想出对策之前,必须忍,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为人之所不能为。

终于,他想出了一个让十万鲜卑勇士身体平行于大地的绝妙方法。他坚信,即使血流成河,上帝肯定也会原谅他的,因为那是他的职业。

既然你把找抽当成一种生活态度,我就毫无顾忌地将抽变成一种行为艺术。

于是闻名千古的却月大阵拉开序幕。

却月者,缺月也。

从高俯瞰,犹如一轮新月。

刘裕让自己的贴身护卫——拳头打死诸葛长民的丁旿——率领勇士七百人,兵车一百辆,在北魏先锋骑兵的注视下登上黄河北岸。上岸之后,每辆兵车配备七名勇士,背靠黄河,将一百兵车排成向北凸出的圆弧,弧形的最顶部距离河岸约一百步,两端则逐步向南收缩,与河岸相接。

等阵形摆好,丁旿在阵中竖起一面带着白色牛尾的旌旗,看见战友信号,早已在船上摩拳擦掌的宁朔将军朱超石立即率两千死士进入却月阵,每车分配二十人。他们还给却月阵带来了一些让人生畏的装饰品,一百张万钧神弩,长达四米的巨槊几千支,此外还在兵车外侧车辕上竖起坚木护障,一个河边壁垒至此完工。

刘裕这看似简单的安排每一步都暗含深意,杀人的深意。

因为晋军有制水权,所以河水可以保障“却月阵”后方及侧翼的安全,此处水深流急,敌人无法蹚水而过,所以不必担心被敌军迂回合围。而刘裕亲率大军坐镇在高大战船上俯瞰战场,占据了制高点。战船用来控制水道,运送兵源和作战物资,一旦战事不利,还可以接应阵中的晋军。

河岸必须地势平坦,确保整个堡垒坚不可摧。

两千七百人马,也是刘裕经过精确计算得出的。人数再多,敌人不来,人数太少,无法自保。按照兵车的大小和规格,每车二十七人能够确保一部兵车就是一个阵地,大家分工有序,既能充分施展,又不至过度拥挤。

而且他对这几千死士极为自信,在自己的调教下,这群无畏的战士将用手中的长矛,犁取神州的每一寸土地。

问苍茫大地武勇谁最,直叫我北府健儿当仁不让。

汽车渴望公路,花草渴望雨露,太监迫切渴望着雄性激素。灵魂渴望超度,心灵渴望归宿,而这群战士迫切渴望着打斗。

但现实总是没有想象的一帆风顺,一直在跟踪晋军行动的几千北魏骑兵,一直都不清楚晋军在摆弄什么玄虚,而且这三千晋军实在是个很愁人的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长孙嵩大人的命令是:晋军人少就砍!晋军人多就闪!是砍,是闪,谁也拿不定主意,也担不起这责任,领导的指示不明确啊。于是坐而论道者众,起而行之者少,毕竟是南朝战神调教的部队,谁也不想当第一个战死沙场的烈士。

那时没有百度,北魏将士只能一面派人报告,一面静观其变。

很快传令兵带来了长孙大帅的指令:如果没有征服和抵抗,这世上要男人干吗?砍!把几千南蛮子全部做掉!大帅亲率三万骑兵马上就到!

这个指示够明确,不能再推诿扯皮了,于是收了心的北魏骑兵开始对晋军的车阵发起了冲击。他们乐观得非常盲目,人数十比一,战术骑马对走步,将领级别,大帅对小卒,不胜利,毋宁死!

但他们忘了,帅经常是被卒子吃掉的!

面对嚣张跋扈的敌人,这些百战成魔的勇士淡定沉着,仿佛一群觅食的狮子撞见了抽风的绵羊。将军朱超石按照刘导演的布置,故意让士兵射出委靡的软箭,那些羽箭好像前列腺患者小便一样哩哩啦啦零落一地。

鲜卑勇士见状笑得阳光灿烂,原有的一点对对手的尊重刹那间荡然无存。于是以极为密集的队形从三面冲向晋军车阵,准备切割这块到手的粘糕。

很快,粘糕变成了炸药包。见魏军进入射程,晋军改用万钧神弩攻击。万钧神弩能洞穿当时的海上巨无霸——楼船的甲板,所以信奉组团就是力量的北魏骑士,因为队形太密,成了串烧人排,并且被弩箭的巨大冲力带着在天空滑行,十分扎眼和拉风。而晋军士兵因为有兵车的护障作掩护,根本不用担心受伤,就在这极不平等的交战中,这些曾纵横北国,剽悍善战的鲜卑骑兵们很快便伤亡惨重,哭爹喊娘。

但片刻之后,北魏第一重臣长孙嵩统帅的最为精锐的三万铁骑加入战场,形势逆转,这些生于马背长于疆场的鲜卑士兵不惧伤亡,嗜血凶狠,前仆后继,猛烈冲击,晋军的车阵渐渐难以支撑。

危急时刻,将军朱超石命士兵将长槊折断,变成一米多长的短矛,装在弩机上,用大铁锤敲击机关发射,结果几千支长矛遮天蔽日而来,夹带着呼啸的风声。就这样,无数鲜卑勇士化为片片离开母体的花瓣,疾风骤雨般地落于马下,被自己的爱马在惊恐中踏为肉泥,大地一片殷红,尘土淹没了哀号。

独立船头的刘裕看见胜局已定,立刻命令宁朔将军胡籓和宁远将军刘荣祖率骑兵发起追击,魏军兵败如山崩,竞相踩踏,死者相积。为了彻底地将敌人尊严踩于脚下,刘裕又遣振武将军徐猗之和骁将朱超石率军竞相渡河,攻越骑城,再次大败长孙嵩。

自此以后,魏军看见刘裕的帅旗遂闻风而逃。

走在皇城的大街上,北魏皇帝拓跋嗣看着那些死里逃生遍体伤痕的将士,他们每个人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哀叹似乎都含有深意。一个眼神,一次不经意的回首,都会使他记忆的闸门汹涌打开,往事滔滔泻落。

拓跋嗣想一定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从某个时间起,生活开始大段大段删除,他曾经为这群威武雄壮的战士饯过行吗?他曾经与这些可爱的士兵相约黄河畅饮吗?他曾经在他们出征的某一天,为那惊天动地的气概如痴如醉吗?

光阴悄悄远去,生命像是飘落在星际间的梦无可追寻。这几天,拓跋嗣常常端着酒杯发呆,想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他一厢情愿做的一个回转的梦?

这世上最累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得自己动手把它粘起来。何况是十万将士的心啊!

这个代价太大了,刘裕和后秦的出轨,却要北魏受罪……

哪有这样的道理,拓跋嗣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然而生命是段充满遗憾的篇章,因为它没有机会让你修改病句。

逝者已矣,只能善待国人了。

于是他想遣使修好,结果没等他下诏,刘裕的使臣先到了。

信中表明刘裕此行,只为后秦,绝不犯北魏领土。为表真心,已经让晋军撤出了黄河北岸,还带来了江南宫廷所酿的酃酒和各种特产,重申了他坚持晋魏互不侵犯基本原则的坚定立场!

占了便宜,给人面子,只要不是死敌,刘裕总会给你留条后路。

于是北魏的马屁精大臣们立刻恭祝皇上洪福齐天,不用刀兵就能退敌,不用割地就能求和。

别人骗自己,拓跋嗣自己一高兴,也跟着骗自己。

他开始为自己开脱,毕竟自己还年轻,是人总要犯错误的,否则正确之路岂不人满为患。

人一想开了,立刻就会原谅自己,于是他乐颠颠地答应和刘裕友谊地久天长。

就这样,刘裕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了,于是他全速进军,很快抵达洛阳。

在洛阳,他又收到另外一个好消息。

家事国事天下事,没钱吃饭是大事!

王镇恶在收到刘裕的回信后,立刻明白,生活还得靠自己。

那个时候他常常幻想来生,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微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但来生毕竟飘渺,今生才是现实。该开始谋划吃饭的事情了。

他最先否决的是抢,刘裕是打着王师的旗号替天行道的,一旦抢粮,与禽兽何异。弄不好还会激起民变,整个北伐大业平添多少艰难险阻。

然后他否决的是买。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工资条,看了生气,擦屁股太细。

王镇恶知道自己的口袋有多寒酸,就不再自证贫穷地现眼了。

在几近绝望中他想起一句名言:山峰不因人的征服而不再雄伟,江河也不因人的涉足而不再磅礴。

能够千载永存的是一个人的名望和功德。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王猛,那是个拿望远镜都看不到对手的神话,那是个让万世倾心的千古良相。

也许……或许……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行而不知则废,知而不行则伪。

既然身在异乡为异客,只能为粮成说客,行动吧!

于是他星夜前往弘农郡(今河南灵宝),向当地的士绅百姓发起募捐活动。

人的逻辑是分层的,最深的一层是价值公理。

王镇恶的爷爷王猛为政清明,深得秦地百姓的爱戴与怀念。再加上晋军代表的是华夏正统,期盼王师的陆放翁各地皆是。还有王镇恶本人辩才极佳,舌灿莲花,开口江山,闭口社稷,一副忧国忧民要死要活的纠结,终于换来了百姓的信任和满载的军粮。

其实,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只要愿意,谁都可以给谁幸福!

王镇恶载着粮食,志得意满,敢笑众人多无脑,天下唯我是主角!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样追求卓越,离悲剧人生又近了一步。

当粮食不再成为问题,秦军主帅姚绍的烦恼开始没完没了。

先是军粮被劫,自己的部队开始闹粮荒了。

第二个问题更严重,刘裕在谈笑间打退十万鲜卑铁骑后,已经兵进洛阳。

他不敢想象,一旦刘裕亲自带队来到定城(他此时的大本营),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刘裕前进的脚步和自己萎缩的命运?

只能铤而走险,在刘裕到达前,打垮城下的晋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夜色再深,也抵挡不住一丝微光。对胜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最终也压倒了姚绍自己。

于是他指挥自己全部剩余力量向刚刚补充营养的王镇恶、檀道济杀过来。

过程不用详述,又是一顿胖揍。

姚绍是个胖子,但短短几天,他减肥就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三个下巴都尖了!

三十年了,自己体内流淌三十年的,虽不是英雄血,至少也是英雄汗吧。

但在遭遇刘裕手下这些年轻将领后,他的人生遭到了修正,所谓修正,就是不断试错。

姚绍仰天自问:有没有人像我一样,眼泪是自己的附属品?

就这样在东征西讨中,又过了一年,更远地远离了青春,更近地接近了白骨……

他回忆着自己的半生,该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了。

能回忆从前,说明你在成长。回忆从前你笑了,说明你长大了;回忆从前你哭了,说明你成熟了;回忆从前你漠然了,说明你世故了;回忆从前你感慨了,说明你无奈了;回忆从前你淡定了,说明你开始老了。

姚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战场那么刺激的地方真的不再适合自己。

自己戎马一生,也算对得起祖宗社稷了,该为自己活一下了。

既然活着不开心,就死吧。

死,给了活最大的意义。

他相信,当身体横亘于大地,思想就不那么矫情了。

再见,我的祖国,再见,我的敌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代名将,至此凋零。

经济学家说:资金流动才会增值。后秦皇帝姚泓发现了,是他的资金在流动,刘裕的资金在增值。

姚绍病亡,刘裕即将到达,前线雪片一样飞来的坏消息,长安城中的姚泓再也坐不住了。

偷一个人的主意是剽窃,偷很多人的主意就是研究。于是他偷了全部大臣的智慧成果,这个成果是个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御驾亲征。

姚泓这辈子只有两件事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但没有办法了,只能用天子的光环网罗尽可能多的炮灰了,于是在他的总动员下,后秦政府又招募了五万人的队伍,虽然以老人和小孩为主,但离远看,还是很吓人的。

出征前,姚泓向天祷告,自我安慰:失败不可怕,关键看是不是成功他妈。

很显然,成功他妈不姓姚,等待他的,只有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姚泓是胖人,不是粗人。

他也知道柿子要拣软的捏,刘裕不敢想,王镇恶心太狠,檀道济很狡诈,沈林子实在猛,于是他选择了刘裕五路大军中的最后一路,沈田子。

在刘裕此次北伐中,沈田子是个配角,只负责在西线骚扰敌人,但沈田子明显不甘心当配角,他的士兵也不甘心大功旁落。于是在没有任何资源物资的保证下,取得了和刘裕战略要求极为不符的成绩。他们一路横冲直撞,顺利突破关中的另一天险——武关,并拿下了后秦的荆州治所上洛郡(今陕西商县),沿途的后秦城池大多不战而降,声势不小。

但他们毕竟人数太少,总共就一万人,占领了太多地盘,还得分兵消化,此时已行军到青泥的沈田子手下才几千兵马。于是姚泓命令全军急速行军,像一群狂奔的蜗牛,向着兵力单薄又孤军深入的沈田子杀来。

沈田子是沈林子的哥哥,沈林子擅长防守,而沈田子则擅长进攻。

敌人的终极老大来掐架,还有比这更容易的立功机会吗?我这一年来东奔西走,悠悠荡荡,没有后勤保障,没有兄弟支援,爹不疼,娘不爱,孤魂野鬼,满山乱窜,只因我是配角。但历史给了我重新选择的机会,虽然我的人马还不够敌人的零头,但个头大就一定厉害吗?恐龙不是照样灭绝了。

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我不怕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是男人一定要有野心,没有野心,即使貌似潘安,壮如超人,也不可称其为男人。

我的野心就是把最强壮的敌人蹍碎在脚下,让他高贵的尊严无处遁形,让他在我的怒吼中灰飞烟灭。

于是他拿出库存老酒,给每个战士都斟上一碗,然后一饮而尽,摔碎酒碗:

<small>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small>

<small>碧血洗剑平常事,凌烟阁里书爷名!</small>

于是当姚泓带着几万大军累得半死地赶到青泥,突然发现气氛十分暧昧。

对面的几千晋军仿佛看见的不是秦军兵马,而是情人,每个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原始的欲望,想把人数是他们十几倍的羌族勇士给消融。

他们在笑,先是轻蔑地笑,后来是狂放地笑,最后是狰狞地笑。

别拿皇帝不当干部!我是大秦天子!

姚泓刚想雄壮一把,突然看见了对面沈田子野兽般的眼睛,那个眼睛闪动着一个声音:有本事在我面前说一遍你是男人试试。

老鼠扛刀,满街找猫。

这是什么世道。

姚泓内心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战场虽然很美丽,但那只是胜利者才有权说的俚语。

姚泓惊恐地回顾了下自己的手下,他们个个小腿颤抖,裤裆潮湿,面无血色,瞎子都知道他们准备逃跑。

就这样,沈田子把姚泓的首演变成了屠杀。只是,大部分死者和他无关,都是在逃跑中跑得慢的被后面跑得快的推倒踩死的。

军心至此,焉能不败。

皇帝一败,关中大震,各地郡县望风而降,顾及大哥安危赶来救援的沈林子也赶到,与沈田子合兵一处,于是沈田子想一鼓作气拿下长安。他已经在憧憬未央宫的美女和财富。

沈林子一阵口水把他淋醒:偏师伐国,不赏之功,刘公的剧本,你只是配角,作为配角,什么时候都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这是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好像冰淇淋,人人爱吃就是不能让它见阳光。听兄弟的话,其他的偏门不要想了,你我都知道,江湖再大也只是江山一隅!

沈田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不要考验人性,千万不要——因为它根本不堪一击。于是向着长安啐了一口苦水,悻悻地收兵了。

沈田子不打长安,但有人要打,又是那个好出风头、特立独行的王镇恶。

此时刘裕已到潼关,王镇恶便立刻向他建议,由他率领一支轻装水军沿渭水西上,进行一次战斧式攻击,直取长安,鼎定乾坤!

刘裕同意了,因为几年前,也是王镇恶,用的是同样的招数,一天就平定了刘毅叛乱。他知道,这种奇袭,不需要技术,只需要胆量,只要你有胆,便能创造奇迹。

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好才下锅。

所谓奇袭,要的就是速度,从刘裕大帐出来,王镇恶就上路了。

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在那个时代,偷袭远没有光明正大地砍人道德高尚,但他不以为意。他的乱世格言和他的人一样那么写实,人不狠,站不稳!人不损,不标准!人不坏,死得快!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拿一切交换。

世界不会在意你的自尊,人们看的只是你的成就。在你没有成就以前,切勿过分强调自尊!

姚泓和王镇恶,一个是山顶的天子,一个是山脚的屠夫,站在山顶和站在山脚下的两人,虽然地位不同,但在对方眼里,同样的渺小。

现在,一个渺小的人要来结果另外一个渺小的人了。

王镇恶出发了,他带着亲兵乘坐蒙冲小舰。这种小船外蒙着隔板、牛皮,这船就一个特点——快!

人生为棋,我愿为卒,地位虽低,可谁见我都会后退一步。

长安,今夜请将我铭记!

夜是一位无以复加的王者,曳着黑袍,缓缓而过。

八月二十三,噬嗑,物腐虫生,去旧生新。

在夜色掩护下,王镇恶的船队悄无声息地到达了渭桥。王镇恶下了两个命令,先是把船推入江中,让船顺湍急的河水流走,天下虽大,我们已无路可退;再就是拔出钢刀,把刀鞘扔掉,前面阻挡你们的哪怕是如来是耶稣,战士的刀也不能入鞘,直到敌人的血将它全部浸红。

随后,王镇恶一声令下,北府雄师咆哮着冲入秦军渭桥大营。还在梦乡中的渭桥守军,刹那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恐惧让后秦士兵们排山倒海地向长安北门逃亡。

最可怕的生活不是今天不知道明天怎样,而是现在就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全部,而且无法改变。

自从上次惨败,姚泓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只是他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当他得知渭桥大营遇袭时,立刻带领禁军来救,结果刚出宫门,他的末日就来了。

渭桥的军队,打仗是蜗牛,逃跑是犀牛。自己的禁军还没来得及维持治安,就被败兵冲得四分五裂,王镇恶的追兵还没来,秦军就在自相残杀,镇西将军姚谌、前将军姚烈、左卫将军姚宝安、散骑常侍王帛、建武将军姚进、扬威将军姚蚝等一大批皇亲国戚惨死阵中,晋军顺势攻入了长安。姚泓一个人逃回宫中,气息初定,突然发现宫里的奴才都跟吃了春药似的,或竭力表现得跟吃了春药似的。

见到自己再没有君臣之礼,还翻身做主地声称:跪久了,站起来歇会儿。然后把皇宫的宝物搜罗一空,大摇大摆地去拥抱新生活。

突如其来的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姚泓不寂寞。因为有寂寞陪着他。

庄子的独,老子的孤。泪流下来,不可自抑。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

他的儿子姚佛念气得想提剑杀了那群奴才。

姚泓摆了摆手,落后就要挨打,歧视无处不在,做皇帝也逃不过自然法则。至少他们不伪善,伪善比无耻差得多了。

我死以后,只希望刘裕不要剖开我的胸膛,不然世人一定可以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在残缺的身体里早已枯萎,并颓败。这个社会,堕落的人前仆后继!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好坏之分了,只有烂掉的苹果和即将烂掉的苹果。

姚佛念眼看父亲不知所措,自知必死的他,羌人的血性在灵魂翻滚,死,也应该死出姚家人的个性。

此时他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一个男人,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现实的社会,毁了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那就让我到阴曹地府,重塑一个强者的篇章。十一岁的姚佛念爬上巍峨的宫墙,纵身跃下。

前事浑忘,后事不记,希望来世,重新做人。

姚泓看着儿子的尸体,喃喃自语: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登台,已然累垮;有些人巴望闭幕,却难得善终。

<small>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往往无疾而终。</small>

<small>最坏的,最不渴求降临的,往往不期而至。</small>

正文 第十五章 浮沉如梦

人生犹如一首歌,音调高低起伏,旋律抑扬顿挫;人生仿佛一本书,写满了酸甜苦辣,记录着喜怒哀乐;人生就像一局棋,布满了危险,也撒遍了机遇;人生恰似一条路,有山重水复的坎坷,也有柳暗花明的坦途;人生如同一条河,有时九曲回肠,有时一泻千里。

从京口起义,到鼎定长安,十三年了。

十三年,刘裕身负朝野海内之望,胸怀席卷六合之志。

十三年,刘裕战必胜,攻必取,中兴华夏,开万世太平。

十三年,刘裕言必行,行必果,名扬天下,收四海之心。

率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尸骨漫漫铺就帝王路,刀光血影成就勇者歌。

只有成功人士才有权甜蜜地回忆磨难带给他们的好处,刘裕此时前所未有地成功,是时候该短暂地享受了。

他先是接受百官朝拜,封赏有功的将士,然后亲自前往长安北郊的五陵原,拜谒了汉高祖皇陵,最后亲民一下,看望和祖国分离百载的故都百姓。

看着欢呼雀跃的百姓,刘裕感慨万千,鸟语花香,世界澄明,再无国仇家恨,可安享太平岁月了。

东吴弄珠客评道:读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好吧,我承认我是禽兽。

下面就由我这个禽兽讲一段刘裕的香艳往事吧。

其实,普通人的生活苍白得很,连想要的女人都多半碰不到,所以琼瑶流行了。

但对刘裕而言,爱一个人很难。

自从他的妻子臧爱亲去世以来,这么多年,他十分温柔地对待过往的每一位女嘉宾,但是一旦女嘉宾想要篡位成为女主人,他立即翻脸不认人。

没办法,他始终忘不了一生的挚爱。

一个人的寂寞,是两个人的错。

但这次不同,姚氏是姚兴的侄女,此女面若夏日荷花,腰似春风杨柳,妩媚宛转,令人心折。此女不但天生尤物,而且气质清纯或假装清纯到以假乱真无人发现,无数人能从她身上找到杨过的感觉,还不用残废。

最重要的是此女和孙尚香一样——“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刘裕虽然此时已年近花甲,但姚氏明显是个优秀的考古学家,你越老,她就对你越起劲。

男人爱女人自然属性,女人爱男人社会属性。

世界如此美妙。人生充满欢乐。当玉体横陈,试问谁能岿然不动;当羞蕾绽放,男儿岂可挥袖径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刘裕不是英雄,是超级英雄,于是美人让他过了关。

多美的尤物啊,她静静地绽放,像宝石一样精致玲珑,像波浪一样绵软起伏,像莲花一样美丽圣洁。

姚氏凝望盖世英雄出水芙蓉般娇羞道:如果我是芦苇,愿编成你的枕席,与你相伴直至秋凉;如果我是蚕丝,愿织成你的绣鞋,随你跋涉高山海洋;太阳升起,我愿是你的影子,不离不弃,伴你徜徉;夜晚降临,我愿是你的灯火,照耀你所有的烦恼和惆怅。

刘裕温柔地为其披上彩衣:此衣之上,我愿为你的衣领,亲吻你温馨的脸庞;此裙之上,我愿为你的衣带,轻挽你纤美的腰身;在你秀发之上,我愿是那青青光影,拂过你的面孔,轻抚你的双肩;在你双眉之上,我愿是你画眉的青黛,若你凝睇,我便飞扬。

黄鹤楼乌衣巷白帝城寂寞如野叫侬醒酒何处?

凤凰台鹦鹉洲杜鹃山风流遍地看你醉卧哪里?

谁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偏不逢,乱世惊鸿。

谁道浮世歌只是崆崆,月岁羞,山水路栈重重。

谁说真爱只能有一次!

《周易》有言: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一个晴天噩耗,将醉卧温香软玉中的刘裕惊醒。

在东晋政府当个理论上的好官要做到:一、别管家人,哪怕他们死了,也要坚持工作;二、别管自己,哪怕明天就死,也要坚持工作;三、别管收入,哪怕一分钱不给,也要坚持工作;四、别管个人生活,满脑子都是道德,从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五、别开玩笑,开会板着脸,走路皱着眉,连在厕所都得带着忧国忧民的表情。

刘穆之就是这样的好官。刘裕前方打仗,他坐镇后方,总管各种政务,保四境平安,调配物资供应军需,还收集各种情报,为刘裕决策提供及时资讯,事务极为繁重。

在繁重的脑力劳动中,刘穆之练就了左右互搏一心四用的绝技,一边用眼睛看奏章,一边用手写批复,同时用耳听汇报,再加上用嘴讨论实施方案,而且全部到位,从不出错!就在这种满负荷的压力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恪尽职守,努力学习,生怕辜负刘裕的信任和重托。

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而有来年,日月逝矣,岁不我延。呜呼已矣,是谁之愆?

病榻上的刘穆之依然不忘知识与能力更新。

身边的人劝他多休息,他微微一笑,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因为他知道,人家有的是背景,而他有的是背影。能有今天,全靠刘裕的知遇之恩,为这样一个朋友,值得把命交出去。

交出去的那天到了,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十一月三日,刘穆之重病之下,积劳不治。

他死的时候脸很干净,他的兜比脸还干净!

但他很欣慰,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最喜爱的事业与最钦佩的知己,他走得很充实。

为你的难过而快乐的,是敌人;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的,是朋友;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的,就是那些,该放进心里的人。

刘裕把刘穆之放进心里了,一连几天,不食不睡。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旧,人空瘦。姚氏为了逗他开心,为他清歌一曲。

但人在悲伤的时候,不管听多么欢乐的曲子,都会止不住流泪。

刘裕端着酒杯,不胜感伤,我们都是被时间凌迟的人,一刀又一刀,直到面目全非。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衰老。

生活还得继续,在考虑刘穆之接班人的问题上,有人向他举荐了世家子弟大帅哥王弘。

刘裕闻言大怒,男人长得帅有个屁用呀?到银行能用脸刷卡吗?

好在刘裕的马甲遍天下,很快又有几个候补被推举出来。

这回刘裕不准备否认否决以及否定,他要听听每个人的意见。

结果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同,那些喋喋不休的时评家们用真理的废话不断稀释着刘裕民主思想的忍耐性。

话语在不知不觉中演进,吞噬着曾经的思维。

在庙堂之上的一片骂街声中,刘裕充分体会到了从期待到倦怠的疲惫,无穷无尽,伸手不见五指。

刘裕选人的标准很简单,当无事时,应像刘穆之那样谨慎;当有事时,应像刘穆之那样镇静。当他考察完所有候选人名单后,只发现一个人符合标准,这个人叫刘裕。

算了,纵然悲伤如海,流下的也只是两滴清泪,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要做哪些事来改善它。

面对生活的挫折,他又一次堆积起了抗争的勇气。

当狂风在你耳边呼啸时,你只当它微风拂面;当暴雨在你眼前倾泻时,你只当它屋檐滴水;当闪电在你头顶肆虐时,你只当它萤火流逝。人,绝不能在逆境面前屈服。

我在为自己活着,心情对我很重要。

从现在开始我要格式化自己,彻底删除刘穆之。

主意拿定之后,刘裕便决定返程。

出征一年,将士思归,后方又没有了可靠战友的坐阵,日子对刘裕来说,早已经成了煎饼的哥哥——煎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生死别离,而是我身在祖国,却不知道祖国发生了什么。

刘裕不害怕阴险的敌人,不畏惧残忍的对手,但他最害怕信息的真空,无知对于一个统帅,比死更可怕。

于是,这个整个南朝最具传奇色彩、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雄主,停止了他前进的步伐,他走了,在无数人的扼腕叹息和痛哭流涕中走了。

江北父老不敢相信,昨日王师的车轮刚刚碾过故土,今日就在倒车。

于是长安街上,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但他们也都知道,汉霄苍茫,繁华哀伤,命中注定,皆为过往。

刘裕离开,以强者的姿态。

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器宇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内心的羸弱与无助。

他已不年轻,人生晚来秋。

挚友仙逝,让他如坐针毡。

年当六旬,时日几多,该有些无可奈何的愿与身违了。

几十年创业实属不易,但一朝丧去,真的不难。

为了江山,他只能失去江山。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上路吧,以强者的荣光掩饰冰裂的内心。

这就是人生,凋谢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开头不幸,结局幸福,仍然称得上幸福;开头幸福,结局不幸,仍然只能称为不幸。

刘裕一走,他的江北帝国开始了不幸的旅程。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这回争的人叫赫连勃勃。

古人有一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可以改一下,世上有勃勃,天下无宁日。

最耀眼的最肮脏的,最纯洁的最龌龊的,就是我们的世界。

赫连勃勃就是被这个阴暗世界雕琢成的暗黑破坏神。自从他的族人被北魏屠尽后,他便成了一个心造仇恨的枭雄。

几十年的背叛与杀戮,他学会了一切恶毒的勾当,却唯独忘了该怎么流泪。

在他眼中,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鼻屎,弹去后神清气爽,光彩耀人。

在他看来,这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苍蝇飞舞,蛆虫遍地,一切都在腐烂,永远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叶子。所以他早就学会了磨牙吮血的生活,手持凶器,目露凶光,觊觎着每一个活着的生灵,有肉吃肉,肉吃光了就敲骨吸髓,他已经见惯了满世的罪恶,所以永远不会相信惩罚。

他有一个专有的理论,男人死在床上是一件可耻的事,只有仇人的头颅、女人的痛哭和颤抖的大地才是男人最好的归宿。

他虽然野心很大,却是个很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没法直面刘裕,刘裕大杀四方的时候,他经常摇尾,倾诉着自己的忠贞,然后暗地幽怨。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但好在,穆之仙逝,刘裕只留下了背影。

然后他露出了狰狞的笑脸,有时是人家翻脸无情,有时是我们翻脸无情,都很公平。——有情就不会翻脸,翻脸当然无情。不要婆妈。

因为他确信,刘裕回不来了,因为刘裕没有时间了,任何人都无法和时间赛跑。

但他还在等,他相信最好的机会还没出现。

很快,他期望的机会来了。

刘裕在离开关中时,也充分预料了困难,所以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刘义真任命为关中地区名义上的负责人。

然后文臣以王修为首,武将以王镇恶为尊,大将沈田子为辅。

刘裕临行时,三人指月盟誓,效忠新主,保家卫国。

刘裕会心地笑了,但他却粗心地忘了,对什么起誓都好,千万不要对月亮——它其身不正,每隔十天就变换个样儿。

就这样,这个精干的班子,一开始就并不团结。

据说金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蜜蜂的记忆可以维持几天,蜘蛛不记得一天前发生的事。

但沈田子的记忆明显很好,他忘不了,正是自己的被动隐忍才成就了王镇恶涤荡长安的不世之功,他不服,也不忿。

刘裕正是看中了这点,才让他监视王镇恶。

王镇恶个性乖张,干点好事儿总想让鬼都知道,干点坏事儿总以为鬼都不知道,把鬼难为得不想做鬼了。

他带头违反刘裕命令,并且忽悠了一批将士听从他的安排,更可怕的是他在粮荒时节所展现出的惊人号召力,让刘裕暗自侧目。

还有攻入长安后,把后秦皇帝的椅子据为己有,虽然事后他主动交代了只是贪图其中的珠宝玉器,但是你让领导咋想?

于是刘裕暗示沈田子,只要王镇恶敢造反,就干掉他,但前提是,王镇恶必须真造反。

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

此时的沈田子,早已被仇恨和嫉妒浸染了躯体,善良平和的心、清醒理智的声音、明辨是非的头脑全部荡然无存。

他觉得,任何事(身外的事,心内的事),处理得好,最高境界便是:

如果你要,便“遇神弑神,遇佛弑佛”。

如果你不要,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要很坚决和沉默,方可办得到。

于是他把刘裕的暗示当成了圣旨,只等一个机会亮出屠刀了。

老虎没有虎性就不吃人了,人没有人性就吃人了。

于是一条谣言开始在军中流传,王镇恶想占据关中,自立为王。

在进行了充分的舆论准备后,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沈田子假借副将傅弘之的名义,邀请王镇恶到傅弘之军营议事,然后命自己的族人沈敬仁在席间突起发难,将一代名将王镇恶击杀于中军虎帐之内。

之后提着王镇恶的人头向刘义真前去邀功,报告自己奉召杀贼。

脑袋空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进水。

主政的王修是个明白人,王镇恶造反证据不足,但你杀害上级,证据确凿,于是立刻下令把沈田子给砍了。就这样一日之间,两大名将,魂归黄泉。

关中人心大乱,再无人能控制局势,大喜过望的赫连勃勃亲率大军围攻长安,而长安城内的刘义真,既宅又腐,前途很苦。

他连日来目睹了多次厮杀,让他从心底对人性产生了怀疑,看什么都觉得充满了阴谋。他身边有个叫刘讫的损友,因为被王修处分过,心怀不满,于是很主动地前来栽赃,说王修才是真正要造反的黑手,于是怀疑一切的刘义真立刻下令处死了辅政的王修。

这回是彻底地自绝门户了,于是自知守不住的刘义真立刻在前来接应的辅国将军蒯恩的引领下逃出长安。但他不愧是穷人的孩子,虽然刚刚十一岁,却十分珍惜金银珠宝,知道随意丢弃是败家行为,于是带着几大车细软慢腾腾地启程。

蒯恩告诉他,金钱不是万能的,把钱丢了跑路要紧。

刘义真把眼一瞪,废话!什么是万能的?有什么比金钱更接近于万能?于是继续赶着大车,蚯蚓狂奔。

结果很快赫连勃勃的追兵赶到,为了保住刘家的骨血,傅弘之和蒯恩两员猛将只好率领全军断后,掩护刘义真逃走。结果刘义真倒是逃掉了,但傅弘之和蒯恩以及几万晋军将士,全军覆没。

关中山河,尽入敌手!

斯坦福大学心理研究发现:我们总是有低估他人负面情绪的倾向。也就是说,我们总认为别人春风得意,而倒霉的那个总是自己。这是由于我们自身有关注负面信息的倾向,还有就是在交际中对方戴着快乐的面具刻意隐藏。

这个调查的结论就一句话:别人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风光。

刘裕此时就是这样,不但不风光,简直要疯狂了。

一辈子一统天下的迷梦就这样虚耗殆尽,任谁都不可能不生气。

于是他摔了很多个杯子,代谢了许多个盘子,骂了无数句粗话,还把太尉府的墙壁狠狠地揍了一顿,可最后他还是投降了。

如果朋友让你生气,那说明你仍然在意他的友情。

如果敌人让你生气,那说明你还没有胜他的把握。刘裕没有理由畏惧赫连勃勃,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跑不过时间。

风华是一指流沙,苍老是一段年华。

任何生命,终将老去,这就是真理。真理不为任何人、任何机构而存在,它就在那里,可以被发现,但永远不能被发明。

于是奔六的刘裕发了句诛心之问,自己兵戈二十载,戾气满身,生命的激情早已过度消费,再若强加刀兵,后方无人坐镇,自己苍老独行,还能回来吗?

看看镜中的满头华发,刘裕感觉星云俱低,神佛若在。

死亡教会人一切,如同考试之后公布的结果——虽然恍然大悟,但为时晚矣!

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宇内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战栗之感。

刘裕没有死,他只是看着别人的死亡,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悠悠万事,白云苍狗,我在世界上走了一遭,到底为了什么?

宗教主义者认为上帝是人类最终的理性。

刘裕是那个时代最接近上帝的人,所以他很理性。

于是他很快想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在于找到自己,而非浏览他人。

人生苦短,遗憾在所难免,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控制,只好控制我们自己。

何况自己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败给时间,不丢人。

于是他向着长安的方向,深情一跪。

长安,那座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鲜花,也许一切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人生的一个影子。这是我的梦乡。多少鲜血翻腾其内,风沙起自心中。但愿我没到过那座城市。

祭奠完死亡将士后,刘裕将手中酒碗朝天掷去,朗声道:刘裕与神州一统无缘,深负万民厚望,唯愿残年余生,造福任内苍生,百年之后,盼我华夏重出雄主,斩白蟒而起事,汇大爱而兴邦。南连百越,北尽三江,神州才俊,咸归麾下,宇内英才,啸聚中天,纠合义兵,并赴国难。气愤风云,弹指间群雄束手,龙兴洪荒,傲笑时鬼神皆惊,拯万民于水火,扶九鼎于将倾。如此则祖宗幸甚,苍生幸甚,刘裕可会心而安矣。

然后倒头大睡,一睡如死,宛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杳然,世界清澄,再无动荡纷争,再强的男人也可休息,肆无忌惮地回到童趣光阴。

他决定,不再用0.5的思维管理这个2.0的世界了!

但刘裕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失败,只有暂时停止成功。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曾经有个朋友和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狭义的幸福,从来都是从比较中得到的。

刘裕知道,想要尽快得到幸福就必须尽快制造一个比自己悲惨的人物。

于是悲惨的人物粉墨登场了,而且一登场就不是一个,是一对。

首先登场的叫司马德宗,当时的职位是皇帝,刘裕的顶头上司。

刘裕先是让他给自己颁发了九锡和宋公爵位,向从权臣到皇帝的大道上迈出实质性的一大步。

接着又一个迷信风水的谣言开始泛滥,说什么“昌明(晋孝武帝)之后有二帝”,然后才是新皇帝登基的时代。

刘裕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神仙的预言又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他决定,制造两个皇帝。

既然准备制造第二个,那么第一个皇帝的宿命只能是灭亡。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十二月十七日,刘裕派入宫中随侍晋安帝左右的中书侍郎王韶之,趁平常照顾安帝起居的皇弟、琅玡王司马德文患病外出的机会,将晋安帝勒死于东堂。

这个口不能言,不辨寒暑的白痴天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

据说,人体肠道的面积超过两百平方米,而司马德宗的棺材面积却不到两平方米,所以,这个皇帝,还不如一坨粪便!

司马德宗死时,皇后还是处女,自然没有子嗣,刘裕随后宣称尊奉大行皇帝遗诏,拥他的弟弟琅玡王司马德文继皇帝位,改年号为元熙元年。

司马德文是个明白人,面对刘裕,他始终都在练习微笑,终于变成不敢哭的人。

在陪伴傻哥哥几十年的岁月中,他早已体味出了世态的真谛与炎凉。

来时双手空空,去时双手空空,从零到零的游戏,这就是所谓的生活。黑色的天空,庙堂之上,妖孽横生;宫廷之内,魔鬼为邻。

在被推上这个万人瞩目的位置后,他的命运便已定格,在屠刀和案板之间。不知道自己会被做成包子,还是馅饼。在这场注定一无是处的虚妄之旅、悖谬之旅中,自己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既然结果已经预知,过程不可反抗,那就尽量乐观地活着吧,以等死的姿态屹立世间,把每天都当成世界末日去珍惜吧。

于是司马德文非常主动地在元熙元年(公元419年)正月三日,下诏晋封宋公刘裕为宋王。刘裕觉得刚干掉人家哥哥就升职不厚道,就扭扭捏捏地推辞到半年以后,才接受封爵。

然后又过了一年,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六月十四日,看见刘裕同志身体每况愈下,体贴下属的司马德文在刘裕秘书傅亮的提醒下,欣然提笔,写下了禅位诏书,宋王刘裕在石头城筑坛祭天,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国号为“大宋”,大赦天下。奋斗了一生的刘裕终于在他人生的暮年登上了皇帝宝座,此时他已五十有七。刘裕的粉丝欢呼雀跃,呐喊声仿佛雷公的锤子跌落人间。

只有司马德文默默地收拾好行李,搬出皇宫,等待着圣旨的降临。

圣旨果然降临,刘皇帝赏赐给前皇帝的是整片大地。

这个世界很公平,当幸福的一方在欢歌笑语时,必然有一方是在黯然神伤。

数之不尽的岁月沉淀,早已让司马德文长大了、成熟了,或者看透了、淡漠了,没什么大不了。

死,给了活最大的意义。

据说在转轮台下有个孟婆亭,由孟婆亲自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希望司马德文能够学好投胎这个很需要技术含量的技巧,在下一世的轮回中,做个恬静安然的好人。

当了皇帝的刘寄奴,变成了一个慈祥怡然的长者。

人间春色千般好,得其三分已风光。

这个世界馈赠给他的已经够多,是时候回馈这个世界了。

刘裕自知时日无多,所以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每一件事,然后等待着老死。

为了给新生的宋帝国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刘裕皇帝决定偃武修文,和平共处,派遣中军将军沈范、索季孙等出使北魏,重申将继续保持双方的“传统友谊”。

对于小邻居们,刘裕也不吝赏赐。西秦文昭王乞伏炽盘,晋为安西大将军;西凉后主李歆,拜为征西将军;高句丽长寿王高琏,晋号征东大将军;百济蜔支王扶余映,加爵镇东大将军;又升北凉武宣王沮渠蒙逊为镇军大将军。

唯一比较郁闷的是日本大和王朝的君主倭王赞,带着礼物贡品前来祝贺,结果刘裕认为弹丸小国,不值得封赏,愣是把他晾在一边。但倭国人的执著还是让人称道,他们以后每年都来朝拜刘宋王朝,直到十七年后,终于感动了刘裕的儿子,这才讨了个“安东将军、倭国王”的封号。

然后便是对内休养生息,刘裕登基伊始,因为自己年轻时吹牛常被非议,便下令让所有冒犯乡论清议的人都恢复名誉,让这些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对在多次征战中,以罪人家属身份沦为官奴的庶民,全部赦免,分给他们土地,使其安居乐业。

而对历次征战中阵亡将士家属都从重抚恤,特别是在第二次北伐中,战死在关中及洛阳一带的将士,其遗孤今后都由政府负责抚养。

同时减免税赋、裁撤冗员、废除酷刑、兴修水利,做了一个忠厚长者的开国之君。

最后便是对自己的修身养性,他一直保持着农家小院的生活习惯,穿粗布麻衣,做樵耕渔猎,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皇宫吃野菜……

而且他还有个养生秘诀——十二多,十二少。

十二多是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

因此相应的十二少便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

但岁月是把杀猪刀,看老天曾经饶过谁,大限的那天还是来到了。

罗马人恺撒大帝,威震欧亚非三大陆,临终告诉侍者:“请把我的双手放在棺材外面,让世人看看,伟大如我恺撒者,死后也是两手空空。”

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月,战胜过无数敌人的南朝恺撒刘寄奴,最终也败给了死亡,两手空空,撒手人寰,抱明月而长终。

这就是人生,再伟大的人物,死时也不过一抷黄土,虽然犀利如刘裕者,其万里如虎的气势会被人枕边乐道,但其生前落魄,死前伤悲,又有几人曾知。

所谓千载永恒,不过是瞬间的谎言,犹如记忆好似掌心里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所以无所谓感伤,无所谓欢歌,人间寂静,无非慈悲喜舍,无需落泪唱经、春秋祭扫,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风华如梦,倏忽百年。鸟归夕阳,月满青山。

我给刘裕写了个墓志铭,算是凭吊一下我笔下的男主角:

<small>曾是布衣却傲视王侯,今为皇家却形同乞丐;</small>

<small>身为中年莽夫,却恋于戎马征途;</small>

<small>曾经手执虎符,却乐于耕躬园林。</small>

<small>身居宝厦而不淫靡,面路边乞儿亦不骄狂;</small>

<small>悲天悯人时花木含情,睥睨天地时神鬼皆惊;</small>

<small>奢场甘居人后,沙场敢为人先;</small>

<small>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small>

正文 后后记

世界不是很小,而是很巧。

我写刘裕,其实就是从他的故事中品味人心,在那动荡的岁月中寻求人性变迁的真实秘密。

十几年前我是家乡重点高中理科班的文科尖子,身体单薄,理想肥硕,是很多老师认定的栋梁之材。毕业时各奔东西,我和几个死党信誓旦旦无比真诚地大耍酒疯,三十岁时,相见于理想之巅!十几年过去了,能冲刷一切的除了眼泪,就是时间。我和相约的人早已天各一方,当初的话,想想居然连笑都难,一切都渐行渐远,越来越淡,仿佛不断稀释的茶。

十几年,那些被挥霍的岁月叫作青春,那再过十几年呢,我的生命将如何度过。

十几年,放在人的一生里,真的不能算是很短的时光。光阴会抹杀掉你的率真与本色,也会历练出你的豁达与成熟;会让你过得浑浑噩噩,也会让你活得精彩纷呈,关键看你怎么过,人生的高度不一定由自己掌握,但人生的深度应该是由自己决定的。

喜欢姑娘的眸子,一部说不出名的电影,姑娘立在小桥之上,手持一柄湘妃竹伞,在漫天细雨中挥手离别驻足的驿站。没有伤感,没有黯然,只有那双眸中闪动着的对“那年、那事、那人”的追思,满是幸福与深情,画面长时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真的好美。十年后回首来时路,我们给自己的心灵装满的会是什么,是冷冷的怨,还是淡淡的笑;是悄悄的泪,还是默默的爱,我们也会有那饱含柔情的慧心一眸吗?

我喜欢伏尔泰的晚年哲学:虽然我们身处于一个敌意的、无神的世界,但我们依然可以作一些微小而积极的努力。

何况这个世界并非就是麻木与荒凉的,它大于虚空,小于微尘,比永恒更久远,比刹那更短暂,用心眼看它,用梦想热它,这个世界可以温暖而精彩。

我希望自己是个有梦想的人,梦想可以不多,否则梦想侵占了人生,无以回头;但不能没有,否则我不知何以慰藉我的余生。

只要有梦想,心灵就不会孤寂。

写一首诗送给大家,我这部书所要和大家分享的,大概就在其中。

<small>当残阳的余霞挑乱青春的舞步,</small>

<small>当岁月的冰蚕在面庞上吐满银丝,</small>

<small>在冰冷的天地间留下只属于自己的印迹;</small>

<small>当混沌的尘霾侵袭少年的胸怀,</small>

<small>当梦中的烛光被俗世的巨浪湮没,</small>

<small>我不是蝼蚁般徒劳地反抗命运,</small>

<small>更不是膨胀的虚荣无视神祇的呼喊,</small>

<small>所有的兄弟姊妹在灵魂的深处都袒露着炽热的深情。</small>

<small>相信不懈的努力会换来神明的喝彩,</small>

<small>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会让时光褪色。</small>

<small>生命只能迎风盛开,没有畏雨的退却。</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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