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侯夫人见鬼了 - xp1024.com
《南侯夫人见鬼了》


一 折叶掷花赋相思

“自七年前婢子到了秦府,便一直记着夫人教诲,势必不可远离小姐身侧,也要处处护得小姐周全,若今日小姐执意要跳,那婢子也只能冒死相陪,只盼小姐看在婢子以身殉主的份上能够善待婢子的哥哥,也不枉婢子走这一遭。”

故作柔弱的哭腔听在耳中,直让人觉着万般头疼,孟南珺有些嫌弃地望向攀着梯子才堪堪扯住自己衣角的少女,于高墙之上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突突跳着的额角,无奈道:“没完了是吧,你信不信我真丢你下去?”

少女名为梨书,原是孟家家仆之女,因其爹娘早亡便一直留在孟家,作为孟南珺的随侍同她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因此孟南珺每次想偷摸做什么事情,总是逃不过这人的眼睛。

梨书最知身家小姐心意,威胁的话刚过耳便被她抛了出去,眼珠子一转,方才还将掉不掉的两颗泪便被她收了岀去,转而一副忧心模样。

“真不是婢子多嘴多舌,实在是这两日夫人看得紧,小姐若是趁着夫人出门采买的空档跑了出去,夫人回来必定要生气,届时她不舍得罚小姐,那家法都是要婢子代为受过的。”

一般人家,若小姐少爷不听管教,婢子小厮受到牵连也是难免,可她若敢惹什么麻烦,她娘肯定是先罚了她,平息怒火后才去找梨书问清楚来龙去脉。

是以梨书根本不必死拦着不让她出去,只要在出事之后陪她一起听训便好。

至于那家法,罚的也就只能是她一人。

孟南珺赶着时间呢,也不和她多话,毕竟看梨书已经和自己一样作了男儿装束,明摆着就是准备好要同她一起出去,因此只问了一句:“今日三月三,去不去?”

话音刚落,果然酒监梨书利落地往下一翻,其熟练程度明显练过不少次,甚至在安稳落地之后还催促着孟南珺快点下来。

丝毫没了之前一跳下去就得“以身殉主”的担忧。

跳下勉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院子围墙,孟南珺整了整自己带着些褶皱的衣袖,身边梨书念叨着“三月三”,兴致高涨显而易见。

大祁民风开放,每至三月三,皆有适龄男女盛装游行,聚集水岸,有一见钟情者,可投叶掷花以作往来,表明心迹,成就佳话不知凡几。这般“倾巢而出”的景象实属难得,要知晓公子们平日里规矩没那么多,大街小巷倒也常见,身份高些的小姐们却是待字闺中,轻易不好一睹芳容。

孟南珺与梨书也不是第一年来凑热闹了。

孟府离相思水畔较远,靠着两条腿还不知要走多久,于是孟南珺带着梨书轻车熟路绕过两个巷口,到了一家门扉紧闭的宅子前。

门环轻叩,不疾不徐正是三下,但因久久没人应门,孟南珺就开始抠木门上的朱漆,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刺耳。

“孟南珺!”不多时宅子的主人便回来了,只是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孟南珺转头望去,就见娇俏的少女满面怒容,三两步便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收起你那闲不住的爪子,瞧瞧我家这门都让你抠成了什么样。”女子没好气地抓住她的手,“这门我前些天才让人补的漆,你这要再给我抠坏了,我娘又得念叨我半天。”

女子名唤柳云绮,父亲是皇都第一商,可谓家财万贯,因家中五个兄弟,只她一个是女儿身,自然从小就被爹娘兄弟捧在掌心。

偏偏半年前她与一位赶考的秀才看对了眼,家中不舍她难过只能允了亲事,由着他们搬出了柳家,在平民聚集之地置了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娘也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才会念地多一些,可不好误会她一番好心。”两人说话间柳云绮的夫君周许也走了过来,手上拿着几卷书,一言一行都透着文弱书生气。

若放在偏远的村子里,能出个秀才那就是祖坟冒了青烟,有多大的殊荣不得而知,可在天子脚下,穷酸书生数不胜数,官商之家能人辈出,秀才一名着实常见,柳家看不上周许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为何答应,还是因为柳云绮被他迷了心窍,觉得他虽暂且没本事,却胜在对自己不错,哀求、绝食、离家出走......招招并行,这才逼得柳家老爷妥协。

而孟南珺瞧了眼柳云绮口中对她“似水柔情”的人,唇角却微微勾起。

指尖碾了碾方才被他抠下来的朱漆碎末,孟南珺收回目光,不禁调笑了一句:“要我说这朱漆你就别补了,最好就换成简单的木门,毕竟朱漆大门过于招摇,来往行人瞧见,不定要说周兄攀附你柳家。左右就是两扇门罢了,不用也不会损了面子,又何必惹人闲话?”

打断二人的一番浓情蜜意,孟南珺却丝毫不觉自己说的话简直是煞风景,而柳云绮虽嘴上不饶人,可到底也是将孟南珺当做挚交好友,这话她听到了心里,当即就琢磨起来。

周许也不恼,目带宠溺地瞧她一眼,又似是怕她怠慢了孟南珺,便替她问了一句:“孟姑娘今日来可有何要事?”

被他这么一提,孟南珺才象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赶忙说道:“将你家马车与车夫借我一用,我可是急着要出去呢。”

孟家不缺车驾,今日又是三月三,说起自己急着要出去,柳云绮又怎会不知她要去何处?顾不得想着要不要撤下朱漆门,就又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去年这日你偷跑出去,你娘罚你跪了两天,若不是你爹拦着肯定就上了家法,你还敢再犯?”

被提及这般旧事,孟南珺却半点羞赧也无,只是她还没有措辞开口,一旁的周许就打起了圆场,柔声对柳云绮说道:“三月三是个好日子,孟姑娘不曾婚嫁,这一日也该出去走走,说不定就能觅得良人。”

柳云绮听后瞪了他一眼,“你替她说话前先看看她是什么装扮,这一身穿过去,是找夫君还是找娘子?”

仔细瞧瞧还真是她说的那么回事,周许就被噎得没了话,孟南珺见无人能为自己应对柳云绮了,这才轻咳了一声自己劝道:“我若作女子装扮,他们岂不都知晓我的身份?到那时候谁能辩清真情假意?我孟南珺要嫁,那自然是嫁懂我心意之人。”

一番话说的是冠冕堂皇,却让柳云绮听地面色复杂。

如果是十年前,想要攀上孟家的人定是数不胜数,毕竟懂得风水的术士尚且不可多得,更遑论是孟家这种数百年的风水世家?

然这十年间孟家渐渐衰落,不复盛景,到孟南珺及笄后偶有三两家慕名上门求亲,请的媒人也都让孟南珺使了各种法子吓了回去。

媒人最是嘴碎,不消多久便传得人尽皆知,如今皇都之中若有人提起孟南珺,便只有三个词——“家道中落”,“性情古怪”,“其貌不扬”。

“你总看我做什么?我还急着呢,赶紧将马车借我。”孟南珺可不管她在欲言又止些什么,夺了钥匙就将紧闭的门给打开了。柳云绮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让车夫送她去,还不忘嘱托让她早些回来。

因这几日下雨小路难行,车夫便将马车赶得稍慢,孟南珺坐在里头被晃得昏昏沉沉,眼皮子没抬多久便合上。梨书没扰她,轻手轻脚将帘子给拉实了,直等到了地方才喊她起来。

春临三月,细雨绵绵,那薄雾如同美人掩面的轻纱,不损美态,反添一抹神秘之采。

岸上绿荫遮掩的亭中,总是不缺悠闲的文人雅客,弄墨提笔,画卷诗篇跃然纸上,兀自暗叹一句传世佳作。

大祁多是书香门第,也正是如此,自命清高的所谓学者自当不少,久而久之,楼宇高台满眼尽浮华,处处便都能成纵情享乐之地。

孟南珺打发了车夫回去,由梨书撑了把素伞沿着相思水畔走走停停。丝竹管弦悠悠而来,在细雨之中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待得乐声渐近,一艘船舫现入眼帘,素水之上漾起层层波澜,如那薄唇轻启一声细语,缓缓流过心间。

“玉浮宫倒是大方,以往重金都求不来的人,今日却在此处抛头露面,听这声儿,定是初婳姑娘无疑了。”观船舫驶离眼前,孟南珺眉梢一挑,难得有些意外。

梨书听她提起“初婳”便撇了撇嘴,不光面上一副嫌弃之色,嘴上更是半点不带委婉,“这玉浮宫说好听点是歌舞坊,说难听点也不过是寻花问柳之地,外头的人想做入幕之宾,里头的人想要攀龙附凤,她们出来又有何奇怪的?无非换个场子接客罢了。”

梨书幼时,父亲因为一个青楼女子散尽家财,逼得母亲投河自尽,因此她对玉浮宫一类的地方难免会有偏见。

孟南珺自然是知晓这一点的,所以她并未苛责梨书,只笑着提醒了一句:“小姑娘在外头可真什么都敢说,别叫人听了笑话。”

“婢子可不怕,”梨书这话说得不以为然,却到底是放轻了声音,又凑到她身边耳语道:“小的今日跟少爷出来就是看美人的,信口谈论几句,又有何妨?”

世间万事皆有两面,民风开放意味着言行相对自由,却将一些本就不平等的现象放大到更显眼的地步,就如男子对女子的评判哪怕露骨,也仍旧有人会说上一句真性情,而女子若敢多言,便是德行有亏。

这便是梨书觉得作男子装束,便可说那些话的原因之一。

没过多久,朦胧的细雨就停了,梨书将伞收起,还没等感慨一句视野宽阔许多,就见微微张开的伞口被塞进一朵桃花。

循着那只纤纤玉手向上望去,姿容明艳的女子手执团扇轻掩唇角,一双美目之中满是风情。

只不过她瞧的明显是孟南珺。

相思水畔一路种着千叶桃花,因有专人仔细打理的缘故,一棵棵枝繁花茂,这样的好日子里被一人折下一朵倒也不甚明显,而三月本近春末,原本先花后叶的百叶桃此时也长了叶子,孟南珺若真是男子,且恰好对眼前人有意的话,便可折下一片叶子以通往来。

也就是“折叶掷花,以明相思”。

但一来孟南珺不喜这种脂粉浓郁的女子,二来压根也就不是男子,只得微微颔首以示歉意,而后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梨书方才还在孟南珺身边瞧着热闹,见她走的果断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也正是这微微怔愣的时候,让她看清了那女子一瞬间脸色由晴转阴的变化。

“那人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少爷就不怕落了她面子,惹她报复?”梨书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忧心,毕竟她虽也听说过孟家曾兴盛多年,可自打记事起她看见的都是孟家的衰落之景,实在担忧孟南珺会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孟南珺知晓她心中忧虑,却只摆了摆手轻声与她解释道:“我着女装的时候是个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曾见过,和现在简直是天差地别,若她真能因这一面就看出我是孟家的人,那我肯定娶了她。”

梨书听着直翻白眼,心想你才落了人家面子,如若再被发觉是女扮男装,恐怕那人连杀了你的心都有,还能让你娶回家?

再说两个女子......大祁民风虽开放,可还没开放到那个程度。

沿水畔越往前走人便越多,孟南珺两手空空,梨书手中的伞里却因满溢掉了一路的桃花,都是沿路看上她的怀情少女所赠。

思及此处,梨书便酸溜溜地开口道:“果然主子和下人是有分别的,小的这收了一路的花,却没有一朵不是给少爷你的。”

梨书不过双七之年,未满及笄,不光身量娇小可人,一张圆脸生气时微微鼓起,更是可爱地紧。大祁女子偏爱颀长身形,壮硕的尚且不理,又哪会有女子能看上她这样比自己还要女气几分的?

不过孟南珺也没明说,就只拿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她,直将她瞧得险些跳脚。

“回去我便告诉夫人。”兀自嘟囔了一声,梨书杵着伞气愤地朝旁边走去,孟南珺原本还想笑她,却忽听一阵喧闹。

“快让开!”

这声高喊落下,马蹄便疾步渐近,孟南珺还未看清声音来源之处发生了什么,便见一团黑影稍纵即逝。

且带着浓重的鬼气。

二 惊恐初定又一起

幼年初觉能够视鬼,缘自父亲带她去拜访了一位才丧妻的故人,如今十三年过去,父亲故人的脸早已被她忘了个干净,她却不时还能记起初见那只女鬼时的景象。

那时半掩的窗经风一吹,吱呀一声听在耳中似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外头落花随风打了个旋儿归入,终是尘土之间。她长发披散,眉眼之间深藏着化不去的哀愁,如三月的细雨,惹人忧思。

“你可……怕我?”断续一句话,不过四字,带着深切的不安,也好似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孟南珺当时不过四岁,是对一切都好奇却懵懂无知的年纪,望着女鬼半截身子都化作袅袅青烟,除却惊疑之外没觉半点可怖。

父亲说,她该庆幸第一次视鬼,便是生前心性纯善之人。

“小姐?”

梨书疑惑的声音响在耳侧,才算是将孟南珺从那段一闪而逝的往事之中唤了回来。

“方才可真是吓死人了,也不知是谁家的马车也不驾好,跑到这人多的地方来,若是撞着行人该如何是好?”梨书并未卷入那场惊吓之中,此时瞧见前头不少人聚集一处,便十分好奇地张望过去。

孟南珺却满心都在刚才所见那个一闪而逝的鬼影上,她趁着梨书没注意伸手覆上了自己的右眼,刹时间明媚的天色一片灰暗。

在父亲那位故人家中见到女鬼之后,孟南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能看见滞留于世的鬼魂,其中有好的,却大多都是因在世间停留太久,怨念渐深心智全失的恶鬼。

孟家父母虽生在风水世家,却没先辈那般精于此道,为让孟南珺不受鬼魂骚扰遍寻法器,甚至求助于敌对世家,百年名声可谓糟蹋个干净。

知晓此事的人无一不是感叹孟家后继无人,也劝孟南珺的父母放弃。毕竟风水世家的后人开个阴阳眼,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可他们见孟南珺缠绵病榻,便知这“天赋”她根本无法消受。

家财散尽,声名骤降,终于在两年之后寻得一位高僧,将她那能视鬼的能力封存在左眼中。

“这视鬼之力说是祸事,却也不尽然。要知晓孟家这数百年斩杀鬼魂无数,积攒太多怨气,她无法选择出身,便只能面对。这阴阳眼若用得好,反而对她有益。”高僧当时如是说道。

左眼视阴,右眼视阳,此时将右边一遮,天地间的阴气便都显现在眼前,孟南珺用左眼一寸一寸巡视四周,视线聚在那辆险些失控的马车时,终于发觉整辆马车都包括在黑气之中。

“今日我家主子急着进宫,便吩咐我将马车驾的快些,以免误了时候,我就想着抄近道了,也没记起今日是三月三。惊吓了诸位,还请莫怪。”驾车的小厮朝众人一拱手,其间也确实带了不少歉意。

今日来水畔的男女都年纪不大,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风度,再加上看出那车驾的不俗,谁也没好多计较,只抱怨几句便接连散开。

小厮见人走了,抬手抹了把额前沁出的冷汗,又与车内的主子说上一声继续赶路,这才坐了上去。

可孟南珺却知晓这马车里空无一人,甚至还藏着一只光天化日就敢为非作歹的鬼。

人群散了干净,也就没什么热闹好瞧了,梨书收回目光之时,孟南珺也刚好将右眼睁开,并未让梨书察觉什么。

只是她手上却掂起一道黄符,准备静观其变。

阴眼耗费精力,孟南珺未得高僧点拨之前,曾有一段时日昏睡不醒,险些丧命,是以这阴眼她自己不敢轻易多用。只是没了这一能力辅佐,就如同瞎猫捉老鼠,孟南珺只能将心神全放在那辆马车上。

似是还在对刚才差点撞了人的事情心有余悸,小厮驾车也更显谨慎,抓着套绳的甚至用力到指节泛白,好像只要那匹棕马一有不对之处,他便能用力回扯,不让棕马伤人。

但这样的小心翼翼在孟南珺看来明显是有些过头,就好像小厮知道这棕马还会再度失控。

“哎,少爷你看,那不是周公子吗?”梨书瞧见熟人,赶紧扯了一把孟南珺的衣袖。

听她提起周许,孟南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柳云绮,下意识就移开目光转到了梨书伸手指着的那边。

一辆朴素的马车正悠悠然行在小路上,前头驾车的赫然是满面凝重的周许。

梨书不知周许为何而来,只是今日特别,如他这样已有家室的男子合该避嫌远离相思水畔,此时出现在这里,便足以让梨书感到不满起来,“他与柳家小姐才定亲多长时日,就敢跑到这里来,也不怕被柳家的人瞧见。”

与梨书一般,孟南珺也着实不喜周许,更知晓他不应出现在这里,只是还没等她将人叫住,柳云绮就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着急唤了她一声“阿珺”。

人声杂乱之中,这两字倒也不怎么明显,孟南珺还在奇怪柳云绮为何会过来,正欲上前问她,那小厮手下牵着的棕马便再度不听使唤,扬着蹄子就朝对面狂奔过去。

眼看两辆马车就能迎面对上,周许却不让反停,小厮亦没有如之前那般惊呼喊人避让,一时之间周遭静的出奇,唯有低低一声吟唱落入耳中,辗转哀思怨不能诉。

“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见玲珑。

应知侍史归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

糟了,是那只鬼!

知晓自己听的并非人声,孟南珺也没顾得上这女鬼哀诉为何,只随手摘了两片红叶将符纸包括其中,朝着马车半起的帷裳直射而去。

一辆马车来势汹汹,另一辆却呆若木鸡缓慢前行,这两方相撞会是何等凶险不得而知,没等确定女鬼是否被自己一张符纸重伤或吓退,孟南珺便一跃跳上马背勒紧套绳,迫使棕马朝右边奔逃几步,正好错开了柳云绮所在的那辆马车。

惊险只在一瞬,待柳云绮匆忙下了马车之时,众人只以为眼前所见乃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只是还没等他们出言感叹,就见险些撞人的那辆马车中弹出一枚红叶。

叶片施施然打了个旋儿,正落在了孟南珺的衣襟之上,又随着她松开绳子的动作落入交领缝隙之中。

察觉鬼气消散,孟南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而柳云绮却一心都在担忧孟南珺是否受伤,两个被众多视线围在中间的人反而没有察觉到那枚红叶是存在。

“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方才若是拉不住那匹马,你少说也得摔断一条胳膊。”柳云绮一生气,嘴上说话便没个忌讳,甚至气的还拧了她一下,孟南珺吃痛却又不敢抽回手,只能由她扯下了马车。

方才的小厮也不知是惊着了,还是被她一番动作直接给摔下马去,总之现在就是昏迷不醒,孟南珺下去的时候还一不小心踩了他一脚,只是没等她心中愧疚的情绪升起,她便觉察到不对的地方。

被她踩住的那块肉没有丝毫韧性,像是一块软泥,仔细闻还散发着不易察觉的腥臭气味。

“回去再说。”看出地上躺着的已经不是鲜活的尸体,便知晓它定是为人所控,孟南珺没有在此久留的意思,推着柳云绮便说要走。

原本已经停了的小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孟南珺面露急切之色,梨书也就顾不上撑伞,抬脚就跟在了二人身后。

“你瞧他的脸!”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便有不少目光都投到了孟南珺的脸上去,只见原本白皙的皮肤慢慢显现出几道红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孟南珺自小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此时不过觉得脸上有少许的刺痛,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等到进了马车之后却被柳云绮和梨书二人按着看了半晌,隐约察觉可能有些严重了。

柳云绮随身带着一小块铜镜,此时也正好拿出来给她瞧一瞧自己的脸,倒把孟南珺也给吓了一跳。

“我也没觉得疼啊,怎么就这般严重了?”她伸手戳了戳那块红印,还真半点感觉都没有。

柳云绮翻了她一眼,扯过那块铜镜就收了起来。

“你爹和你娘早都回府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交代。”

孟南珺还在想自己脸上的伤该怎么补救呢,突然就听她说了这么一句,当即就慌了起来,连忙道:“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这前脚刚走,后脚你爹娘就回来了,若不是周许劝着我出来找你,我可不会多管闲事。”

“这么说来,还还多亏了周公子?”

孟南珺这话本来也就是试探,毕竟她怀疑周许另有所图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可柳云绮却一直觉得她对周许那是有所偏见,逮着机会就要说他两句好话,这次也是同样。

于是孟南珺就听柳云绮事无巨细都与她说了一遭,大抵就是周许打听到了孟家父母已经回府的消息,然后就连连催促柳云绮到相思水畔来带人回去,到时候只谎称两人是结伴同行去一趟首饰铺子,想来孟南珺的爹娘也不会责怪于她。

皇都可不小,即便柳云绮和周许自己置的宅子离孟府不远,可周许也断然没有去她那儿打听她父母是否回来的道理,何况以往自己偷跑出去之时,连柳云绮都不会来找她。

一来也是想她娘教训她一番,让她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二来觉得孟南珺是他们散尽家财也要保下的独女,可见有多重视,如此一来再怎么惩处那也不会动真格的。

孟南珺不知周许究竟说了什么,才劝得柳云绮过来找她,只是正因如此她也能确定,周许今日带柳云绮出来一定是另有所图。

遇上马车之时的不闪不避,明明是朱漆却有血腥味的木门......

“你爹娘一定还在气头上,你可少与他们顶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否则你娘真要生起气来,说不定会连同我一起说教。”

孟南珺也知晓柳云绮有些怕自己的母亲,调笑两句说她不够义气也就作罢,只是说笑之后她看向周许,却难得好言好语。

“今日就有劳周公子了。”孟南珺朝周许微微颔首,见他面色苍白,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之中走出来,心中也就有了底,转而对柳云绮说道:“之前说让你换门的事情,你可要记在心上,别到时候出了事情又要怪我没提醒你。”

柳云绮摆了摆手,“也没多大一件事情,给你说的神神叨叨,我若不是听你娘说你压根就没继承到老祖宗的本事,只怕还真能被你糊弄进去。”

孟南珺也只是笑笑,除却望着周许的那一眼带着些冷意之外,倒还真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瞧着孟姑娘还是对我有几分偏见。”周许被她临走之前的那一眼看得背脊发凉,待人入了府中,这才声音艰涩地提了一句。

柳云绮却没怎么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一边上了马车,一边对他说道:“她谨慎惯了,对你有所疏远也只是与你不熟的缘故,你也别多想,左右你是跟我过日子,我瞧得上你不就好了?”

听她这么回,周许也只能敷衍的应和一声,随即一言不发就驾车离开。

而原本已经走进府里的孟南珺,却朝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

三 朱门染血诉薄情

“小姐为何如此重视那扇木门?”梨书是自小就在孟南珺身边服侍的,知晓若有一件事情得她重复了两遍,就是察觉了其中有什么端倪,因此便有些好奇的问道。

孟南珺却只是反问:“你觉得周许是真心爱慕云绮吗?”

梨书本就对周许没多少好感,听她问起自是摇了摇头,“婢子倒不是觉得他一个穷酸书生配不上柳家,只是周公子那样的,半点男子气概也无,却还偏要故作清高,光是瞧着就让人反感的很。

“何况当初他求娶柳姑娘之时,柳家人便说了除非他能高中三甲,否则绝不赞同这门婚事。他真要有半点喜欢柳姑娘,不说高中,至少勤奋刻苦总得有些,可他又是怎么做的?留一封信给柳姑娘说自己深受柳家羞辱,再无颜面留在皇都,最后反而逼得柳姑娘以死相挟,才让她爹娘服软。这样的男子跟他作甚?不如养条狗来的实在,至少狗还知晓看家护院,他却只知躲在柳姑娘身后。”

这话说的不甚好听,却也算是一针见血,孟南珺朝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口中却道:“我倒觉得周许说不定真喜欢云绮,只是相对云绮而言,他更喜欢的却是自己。这几日云绮那边估计就会换木门了,你且让人盯着周许会将那朱漆大门搬到何处,最好是不声不响的给我带回来。”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关于解释的话却半点没多,梨书原本还想问她那扇朱漆大门究竟有何奇怪之处,冷不丁就对上院中孟夫人肃着的一张脸,顿时疑问就消了个干干净净。

“与你说过多少次,让你莫在人多的时候乱跑,为何不听?”孟夫人冷脸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吓人的,至少孟南珺是半点反抗也不敢有,规规矩矩就先行了个礼。

“今日三月三,女儿便想去看看是否能找到有缘人。”

话音刚落,孟夫人手中的茶盏便重重一放,放在石桌上清脆的声响让孟南珺心中一虚,视线越垂越低。

“穿成这样去找有缘人,你是准备带个女子回来气死我和你爹?”

熟悉的话一入耳中,孟南珺便不禁感慨柳云绮和自家娘亲才像是亲母女,遇事想法都不谋而合,可这种玩笑话她却断不敢在这个时候多说,只兀自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袖。

孟夫人一瞧她这“乖乖听劝、死不悔改”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谁知还欲再说,便见从她衣裳里掉下了一片红叶,登时教训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

今日出去,收到的桃花确实不少,孟南珺一个没回,此时见到那百叶桃的红叶在自己脚下还有些发愣,心想自己不就摘了两片还丢了出去,怎么就落在自己身上了?结果抬头时就见孟夫人红了眼睛。

知晓她定是误会了,孟南珺又最是受不住自家这位冷美人露出柔弱之态,赶紧出言解释道:“今日出去遇到厉鬼滋事,引得两辆马车迎头相撞,我摘这叶子是当武器来用的,可与旁人无关。”

孟南珺自小体弱多病,说被爹娘捧在掌心里养大一点也不为过,她若敢学柳云绮私定终身,孟夫人是决计接受不了的。

只是听孟南珺解释说桃花叶并非旁人所赠,她心中又莫名有几分失望,实在矛盾的很。于是带着些挑剔地上下打量自家这不懂事的姑娘,就见她脸上的红印与平常不同。

“这么说来,脸上这红印也不是你自己画上去的了?”孟夫人问。

也不怪孟夫人刚见她脸上红痕的时候没怎么注意,实在是孟南珺平日总喜欢往脸上添几笔,不是画红印就是画疤痕,总之怎么难看怎么来,这也是吓跑媒人的手段之一。

孟南珺见自己说漏了嘴,这脸上的伤只怕也骗不过去,只得点了点头。

“我和你爹将你养这么大,可不是让你去送死的,都与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平日远着些这种事情,你怎么就偏不听?”孟夫人口中一边念叨,一边将人拉到了自己身边凑近查看。

孟夫人虽资质不高,可到底比孟南珺多了些阅历,她瞧不出的伤口在她眼中一过便瞧出了个大概,眉心也因此微微蹙起。

“禁足半月,这半月你哪里都别想去,就给我安安分分待在罚堂里画符背法诀。”

看那神色明显是生了气,孟南珺也没办法,只能领了这半月的罚,凄凄惨惨地拿上朱砂黄纸去往罚堂。

梨书从孟南珺进了院子,就一直在院门口等着,见她拿着一堆东西出来就知道孟夫人用了哪项家法,是以一句话也没问,就只是替她将罚堂的一切都打点妥当,而后去了柳云绮那儿。

“周公子可在家中?”梨书进门之后,先是这么问了一句。

柳云绮当时正练字呢,头也没抬就回道:“他去书院了,估计还要晚点回来。你家小姐可是要你来带话的?”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柳姑娘,”梨书笑着凑上前来,“咱们家小姐又让夫人给禁足了,可因惦记着柳姑娘家那扇门的缘故,还是不放心让婢子过来看看。”

听她如此重视那朱漆大门,柳云绮也难免觉得有些好笑,“你家小姐莫不是看上那门了吧?你与她说如果她真的喜欢,我让人做个新的送她就是,何必还绕那么多的弯子?”

知晓柳云绮在说笑,梨书也应和了一声,“听小姐三番两次提起,婢子也觉得她怕不对柳姑娘家这门情有独钟,可回去一问才知晓,这朱漆门是富贵人家才能用得上的,柳姑娘虽有这个银钱置办,可出嫁从夫,这宅子的地契上记的也是周公子的名姓。周公子出身寒门,用朱漆还是为时尚早,甚至会损了气运。这些话小姐不好在周公子面前说,由婢子代为转达,还望柳姑娘莫要见怪。”

柳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若是孟南珺今早来找她时提起的那个缘由,说不定她还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出自大家族这点气度还是会有的,并不会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可梨书一说有损周许的气运,她也不得不多几分谨慎,停下笔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家小姐说的可准?”

“孟家虽然没落了,可到底也曾是皇都一大风水世家,小姐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看个小宅风水还是行的。再者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姐又不会害柳姑娘。”

几番话将柳云绮说动,当天就让人过来拆旧换新,梨书带着两扇门回来时只觉得顺利非常,让人抬着木门就进罚堂跟自家小姐邀功去了。

“这下小姐能告诉婢子,为何如此注重这两扇木门了吧?”梨书一边蹲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琢磨,一边还问出了自己纠结半天的事情。

孟南珺正蹲着摸门呢,结果手一伸长就被凑过来的梨书挡住了,忍不住轻轻踢了她两脚,“一边儿倒茶去,等我看完了再跟你说。”

梨书正是容易好奇的年纪,闻言十分殷勤地准备端茶递水,而孟南珺也正是寻了这个空当闭上了右眼。

片刻适应,眼前就有一缕一缕的黑气浮现,包裹在其中的木门本是原色,后有血点一笔一画涂抹成字——

周郎明我心,长绢赋我情;

周郎明我意,不远行千里。

百叶初开时,我问周郎音;

百叶又将尽,我蒙周郎弃。

四十个字一一浮现,似是有人咬破手指,在门上一字一句刻着血书。

自半空滴落而下点点鲜血,晕染了那些字迹,也浸湿了两扇木门,不过几息之间,那门便成了之前所见的样子。

“小姐写什么呢?”

梨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孟南珺睁开眼睛,一瞬眩晕之后缓过神来,面前就递过来一个茶盏,“咱们这儿茶叶没了,婢子便去夫人那儿讨了一壶,得夫人问起小姐是否认真画符,婢子便替小姐圆了过去,谁知小姐竟在这里写情诗呢。”

原本只来得及看几个字,梨书就以为孟南珺在写情诗,然而定睛一看上头四个“周郎”,顿时就浑身不自在起来,“莫不是柳姑娘托小姐给周公子写的吧。”

说完还抖了一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孟南珺是照着两扇门上面浮现的字抄录的,因此并没有想太多,被梨书这么一提醒立刻就想了起来,周许可不就是这位“周郎”。

否则所谓的“情诗”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门上。

“不对啊,柳姑娘和周公子可不是相识在三月三,周公子也断然不敢舍弃了刘姑娘,小姐写的这前半段还能看,后半段怎么写成了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还提起笔把最后五个字划掉,这才满意地笑道:“百叶初开时,我问周郎音;百叶又将尽,周郎蒙我弃。这才该是好诗。”

“要我说哪怕最后云绮不要他了,也不是什么好故事,这人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云绮的身边,平白让人膈应。”联系起今日所见的那个鬼影和耳边空灵的女音,孟南珺也是明白了大概。

梨书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能轻叹了一声,“要婢子说这两人也是不该遇见,咱们柳姑娘就该嫁一个大官,要不将军也行,总归不能是周公子这样的。哪怕她喜欢文弱一些的,朝堂上那么些有本事的言官可不是随他挑选,再不济丞相府那个上门跟她求过亲的幕僚也行啊。这都是些有本事的,柳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

听她这么一番感慨,孟南珺也不得不说正是自己心中所想,可目光触及眼前的这几句,她却又勾起了唇角,“不过这位周公子比咱们想的更加能耐几分。”

“何以见得?”

“你不是问我要这两扇门有什么用吗?”孟南珺先卖了个关子。

梨书一把拍上的自己的脑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被孟南珺转移了半天的注意,连自己究竟要问什么都忘了,赶忙又问:“到底有什么用,小姐可不能继续戏耍婢子了。”

“这木门上面刷的不止是漆,还有人的鲜血。”

梨书在孟家待了这么长时间,鬼啊魂啊的也听过了不少,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家做门的莫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吧,怎么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再说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就是图个高兴吧。”

“那若这几句是我从门上抄录下来的呢?”

梨书没想那么多,凑着脑袋就往门上面瞧,“总不能是做门的这个人被周公子辜负了吧……这哪儿有字啊,婢子怎么没看见?”

“你当然看不见了,因为这是女鬼所为。”

四 红叶相思缘自起

幽幽一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说的又是这样不简单的话,可把梨书给吓了个半死,大叫一声就往旁边跌去,末了对上自家小姐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当即就爬了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

“小姐又戏弄婢子!”

虽说一直在孟府长大,可梨书那胆小是天生的,小时候孟夫人让梨书陪在她身边,她就总说起自己所看见的鬼魂是什么样,描绘精细之余时不时配上一句“你瞧它就在你身后”,吓得梨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却哆哆嗦嗦不敢动,孟南珺就觉得她好玩的很,因此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时不时还要吓她一次。

只不过梨书一直就没长胆子。

“行了,区区一个女鬼罢了,你家小姐十八般武艺傍身,还能护不了一个你?”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孟南珺却变了脸色,“究竟是人是鬼所为,总归还要去问一问。”

一见自家小姐正经了,梨书就只能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也都用自己的行为表明了此事翻篇,梨书还能怎么样?不过仔细想想自家小姐这还在禁足期内,她又挂上了得逞的笑意,“小姐要往哪儿去问?夫人还在家呢。”

孟南珺我门口走的脚步一顿,随即就泄了气,梨书还在高兴自己终于扳回了一把,却听她突然说道:“云绮这门应当是从兴木坊做的,你乔装打扮一番亲自去一趟,就与店家说周府还要做上两扇,记得刷最好的红漆。”

“婢子不去,”梨书往旁边凳子上一坐,“说不定店家是个惯犯,婢子就这么过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让人杀了刷门吗?”

孟南珺知道她一方面是被吓到了,另一方面则还是在跟自己赌气,只得无奈地安抚道:“那家店开的有些年头了,店家是个老实人,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小姐这话自己说出来都带着不确定呢,怕不是特地让婢子过去,等出事了自己好换新的随侍。”梨书说着就开始掉眼泪,“婢子知道自己笨手笨脚的,做事难免疏忽,脾性还不是温顺的,总跟小姐顶嘴,可小姐若再找新人,可不一定有婢子忠心了。”

行不义之事是会坏风水的,可兴木坊这些年不光是生意兴隆,更是人丁兴旺,就足以证明他们并不会行不义之事,所以梨书所担心的兴木坊店家杀人为乐,连她自己都知道本身就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

但别管大事小事先这么一哭,也算是梨书的一个绝学了,孟南珺每次听着都十分头疼,一句话就止住了她这浑身的戏。

“我让高繁陪你去。”

“成交!”

梨书回得极快,甚至说完就拿出一张纸拍在了她的面前,“小姐写明白了。”

高繁是孟家的护卫,人生得俊朗,却总是不苟言笑,偏偏梨书就是喜欢这样的,从小就对他迷得不行,总是绕在他身边,被他直言不许跟着自己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高繁是个冷淡的性子,不愿招惹就干脆躲着她,谁知梨书竟然仗着自己和孟南珺的关系不错,冒用主子的名义让他陪自己。

直到被高繁识破,孟南珺还取笑了她一番,这个取笑的结果就是自己也被拉下水,一到自己被禁足有事要梨书去办的时候,就只能写个字条给高繁让他陪梨书。

“就这么喜欢他?”孟南珺在将字条交给她后笑着问了一句。

梨书接过字条,垂下的眼帘正好掩盖了她眸中情绪,可语气却十分轻快地回道:“那当然,婢子可是早就说过非他不嫁的。”

与高繁出去,即便这人一直是冷冰冰的,梨书却还是觉得十分的高兴,自己一个人就能说上不少的话。孟南珺也没怎么担心他们,以至于梨书回来时那不自然的神色也没怎么发现。

“事情办妥了没有?”两扇朱漆门早就被抬了出去,孟南珺此时正枯燥的练着画符,见到她进来就将手中的笔丢到了一旁。

“婢子做事,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自然是办的十分妥当。”梨书笑着回道,“兴木坊那天说半月内就把门给送过去,婢子寻思着小姐还在禁足,就定了半月之后的期限,小姐想做什么也方便。”

孟南珺发现那朱漆门有端倪时,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女鬼的怨念既然能够存留至今,就说明她根本就没有放过周许的打算。

所以孟南珺并不怕多等着半个月时间。

“可是小姐就不怕拆了那两扇门会惹得那只女鬼生气,从而威胁到柳姑娘的安危?”听孟南珺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之后,梨书有些忧心地问道。

其实孟南珺想的也十分简单,她拆了两扇旧门,女鬼的怨气就会无处安放,此时听见周许又要弄新门,定会觉得周许是发现了自己的所做所为,从而进行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毕竟她相信仅仅只是木门之上就有那么大的怨气,女鬼是绝对不会放过二人的。

只不过她并不担心女鬼会对柳云绮不利,因为柳云绮身上时常带着她给的护身符,这只女鬼功力不高,还伤不了柳云绮。

“听小姐这么说,婢子现在反而更担心周许了。他明明负了人家,让人家变成了游离不散的怨鬼,如今却又拆了她亲手写的‘情诗’……啧啧,如果是婢子的话,肯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解恨。”梨书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孟南珺却并不赞同她的说法,“这女鬼成形时间不长,还存留着为人时的些许感情,我估计她对周许更多的只是怨,否则也不会到现在都没取他的性命。”

此时不论如何猜测,那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孟南珺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之后,还是得安安分分地在罚堂里头画符背法诀。于是经历了那半天枯燥乏味的生活之后,孟南珺就想着不如把柳云绮接过来住几天,反正她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只要将人叫到面前来说几句好话,柳云绮肯定就能答应下来。何况外头总比不了孟家安全。

可是没等她让梨书去请柳云绮过来,孟府就迎来了一件大事。

次日清早。

一队车马风风火火赶来的时候,别说孟南珺了,就连孟夫人都尚且在睡梦之中,守门的下人一听来人是宣告圣旨的,原本还半眯着的眼睛霎时就睁了个完全,连滚带爬的跑进去叫人了。

于是等到孟南珺从一堆符纸中清醒过来,就面临着一大“噩耗”。

“连面都没见上,我嫁什么人?”

听孟夫人将圣旨的内容与她简短一说,孟南珺就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半点仪态也无。

若非与孟老爷出去谈生意,孟夫人向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于是打听消息的活儿就只有梨书擅长,此时正巧从外头回来,便与她细细说明的一番。

“昨日三月三,小姐本着男装出门,可因为柳姑娘去找了小姐的缘故,这身份也就瞒不住了。于是外头的人都传,是小姐朝定南侯的车驾里投了一朵桃花,而定南侯回以桃叶,就此促成一对姻缘。这件事情其实从昨日便已经传开了,只是咱们孟府地处偏僻,那些人也不会上赶着来孟家宣扬。”

听梨书解释的似乎合情合理,孟南珺却有些发愣,她仔细回想自己昨日所为,确定半点也不曾疏漏之后,这才问道:“我什么时候给定南侯掷桃花了?”

关于这最关键的问题,梨书其实也如她一般回想了一路,此时只能小心回道:“小姐可还记得自己昨日制服了一匹受惊的棕马?那马车里头坐着的就是定南侯。至于掷花......婢子记得小姐确实是往那儿扔了个东西。”

被梨书这么一提醒,孟南珺记起了她所说的那一幕,当即便跳脚道:“我丢的明明是一张符纸,不过折地小了一些,又塞进红叶之中,怎么就成一朵淡粉的桃花了?”

更何况那马车里头压根就没有人的气息,定南侯又是如何回礼的,孟南珺实在是没想明白。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孟南珺在那儿啃着指甲与自己较劲,梨书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可在旁一直没说话的孟夫人,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

“圣旨已下,这门亲事便是由圣上定的,若有违抗,你该知晓是何后果。”

一句话如寒冬里一盆冷水,兜头将孟南珺浇地浑身僵硬,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孟夫人,却见后者神色淡淡,自眉宇间竟瞧不出半点情绪。

孟南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而孟夫人却没等她的回话,将圣旨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之上,转开眼不去看她,“我虽是你的母亲,却不欲掌控你的人生,如今你也年岁不小了,该有自己的决断......我给你三天好好想想,若三天之后你还是不愿,我便去想办法。”

说完这句,她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外头是阴天,虽不至于昏暗,可孟夫人随手关上的那扇屋门,却好像将所有的光亮都隔绝在外。

身为孟家的后人,虽说不曾见过它的辉煌,可是在藏书以及外人的描述之中,她多少还是能知道一些,若是十年前,孟南珺敢肯定违抗圣旨对于孟家而言不是什么大罪,甚至能找出万般理由,只因她一个不愿意。

但如今孟家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人心凉薄,孟夫人口中所说的“想办法”,无非就是放低姿态再去求人。

就像当初为了治好她的病,爹娘宁可放弃孟家数百年的基业与名望。

五 沙场磨练又七年

这门婚事传得沸沸扬扬,孟南珺也实在是没法反对,再加上孟夫人的一番话,孟南珺便知晓这门婚事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好在成亲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算是给她一个准备的时间。

虽然这段时间在孟南珺看来,那就是赴刑场之前的最后一点松快。

柳云绮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异常吃惊,不用梨书来请就自己去了孟府。

“我要名声没名声,要样貌没样貌,要家世更是没有家世,你说定南侯究竟瞧上我哪一点了?”孟南珺用牙齿啃咬着自己的嘴皮,眉心紧紧蹙着,问起对面的柳云绮。

而柳云绮想了想自家这小姐妹对外的形象,也深觉定南侯恐怕是眼睛不好。

“也许是昨日小姐阻止了那匹惊马,飒爽的英姿惊艳了马车里头坐着的定南侯?”梨书见柳云绮不回便插口一句,只是说到这里也有些编不下去了。

毕竟大祁男子喜好柔弱无骨的女子,英姿飒爽实在不算惊艳,何况她家小姐……这真是一打听便能让人断了求亲的心思。

孟南珺听她这么说,一个白眼就翻了过去,心想当时定南侯在不在马车里头都不一定,更遑论隔着一道帘子,哪儿能欣赏到半分她的“飒爽英姿”。

“定南侯顾枭这两年胜仗打了不少,可以说风头正盛,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嫁过去确实是高攀了。如果定南侯单独出去立府还好,可偏偏他一年也没几天住在皇都,你留在顾府,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柳云绮不欲和她们多猜定南侯那心思,只将自己回家打听到的消息与孟南珺一说,语气中也带着些担忧。

顾家老爷原是帝师,身份极高,即便早早退位不问国事,却因教导过当今圣上的缘故,仍是领着朝廷俸禄衣食无忧。可他虽学识不低,却是个人品堪忧的,自年轻时顾府便没断过新欢,圣上几次劝告,也只是让他稍稍收敛了一些。

可见顾府之乱。

“但定北侯应是府中嫡子吧,他家中又怎会答应让他娶我?”孟南珺想想自己与顾枭对外的形象,实在是连自己都觉得这门婚事委屈了人定北侯。

岂料这句问出口,柳云绮却嗤笑一声,“嫡子庶子又有何区别?顾老爷身边女子一多,那子嗣绕膝都能绕到他自己也数不过来,定南侯虽是顾老爷原配所出,却在生母去世之后便独自投身军营,直到随军征战七年得圣上提拔,顾老爷才想起自己竟有这么个儿子。”

孟南珺也没想到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定南侯在家中竟也是个小可怜,忍不住在心中唏嘘一声,谁知柳云绮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苦了脸。

“定南侯今年及冠,算一算十三岁就入了战场,这些年除了上阵杀敌戍守边关之外就没干过别的事情,该懂的道理也都是那些老将教的,因此在传言之中,这位是十足的杀伐决断手段狠厉。”

孟南珺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自己前路堪忧,柳云绮估计也知道自己这是吓到她,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起先我还担心你过去之后难免要守活寡,可仔细想想,定南侯不回府对你而言也是好事。顾府那边自有人巴不得定南侯一辈子待在边关,只要圣上别以成婚为由让他定居皇都,他就回不来。”

这安慰的话虽没起到什么成效,可孟南珺多少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顾老爷连自家有几个儿子都数不清楚,又怎么会管她一个嫁进来的儿媳?只要名义上和自己过日子的人留在外头不回来,自己倒也能一个人过得安生。

“行了,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了,周郎还等着我回去呢。”柳云绮见她自己也想开了,便深觉来这一趟的目的圆满完成,这就准备回自己家去。

然而听见她唤一声“周郎”,孟南珺便觉得心中一阵怪异,当即蹙起了眉,“之前也没听你唤他周郎,怎么现在倒改了口?”

柳云绮却不以为意,“我与他虽还未成亲,可到底是住在一起的,一直唤名姓未免显得疏远了一些,所以他便与我提议换作‘周郎’,也是多几分亲近。”

听她说是周许提出,孟南珺倒是有些意外,毕竟那个女鬼就唤他为“周郎”,周许让柳云绮改称,明摆着是要惹恼女鬼的。

难道他并不知自己身边有那女鬼的存在?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便被她自己否决了,毕竟如果不知晓有女鬼的存在,又为何在昨日劝柳云绮来相思水畔,险些撞上惊马?

思及此,她便想起那惊马乃定南侯的车驾,女鬼选择那辆马车究竟是不是凑巧?还有那个驾马的“假人”……

有太多东西难以捉摸,孟南珺干脆不想,送柳云绮出门之后就去找了孟夫人,说自己愿意嫁过去,这半天的禁足是否能免了。

孟夫人听她将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也深觉有些无奈,不过到底也是随她去了。毕竟嫁人之后规矩颇多,可由不得她在外面继续闹腾。

“那我就出去了?”孟南珺也有些怵美人的冷脸,连出去也要询问一声,好像得了她的准信才敢离开。

孟夫人摆了摆手,却在她临走之时多说了一句:“阿珺你记着,嫁给定南侯对你而言有极大的益处,爹娘不可能护你一辈子,前路漫漫,还得你自己摸索。”

这话听得孟南珺莫名其妙,可孟夫人向来有些多愁善感,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应一声便去找了梨书,打算趁此机会去一趟兴木坊。

孟家虽然没落了,可手上到底还有一些生意,孟老爷在三月三那天回府一趟就又匆匆忙忙走了,是以并不知晓孟南珺偷跑去相思水畔的事情。然而当他在庄子里听说自家女儿被赐婚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咱们孟家衰败至今,早已没了拉拢的必要,圣上为何要给珺儿赐婚?”听完夫人的解释,孟老爷也有些生气。

外头传孟南珺在三月三与定南侯一见钟情,甚至主动掷花,这种鬼话他是半点也不信的,毕竟两人之前并不相识,孟南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又十分重视,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她做不来,也不会不和他们商讨一声便私自定下。

何况就他打听到的来看,定南侯当日根本就没有回皇都来。

“顾府受高人庇护,只要老太爷还在世,这福泽便不会断,将珺儿送过去,总要好过让她耗在孟府。”

听孟夫人此言明显是要说服自己,孟老爷语气便加重了几分,“可你是否想过,顾家那样的家室,为何会向圣上求娶咱们珺儿?”

孟南珺在外的名声不好,别说定南侯,哪怕是顾家旁支又庶出的少爷,也不一定能瞧得上如今的孟家,孟老爷借此机会去求一道圣旨,无非就是在定南侯回来之前给他安排一个无权无势的妻子,这样一来定南侯就没有迎娶官家女子扩大势力的可能。

而皇帝也正是和顾家的这些人有一样的心思,下了一道孟家无法违抗的圣旨,将这门婚事推到无可转寰的地步。

孟南珺不过他们手中一颗用来限制定南侯的棋子,待定南侯回皇都时知晓一切,孟南珺又将如何自处?

只是孟老爷能想到这一层,孟夫人又怎么会没考虑到?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有些无力地问道:“以你我的本事,还能护她几年?”

一句反问犹如重锤敲打在了孟老爷的心上,他喉中艰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孟夫人也沉默下来。

外头的天色渐渐就黑了,孟南珺还不知自家爹娘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从兴木坊不紧不慢的回来后进了二人的屋里,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也退不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坐在了孟老爷的身边。

“你怎么招惹娘了?”孟南珺小声问了一句,连带着还朝他使着眼色。

她家向来是孟夫人更加强势一些,孟老爷虽说不至于软弱,可对家人温和的性子却让他当不了家里做主的那一个,因此每次都是孟夫人冷着脸,她还没怎么见过孟老爷不去哄她的。

面对她的疑问,孟老爷总不能说是因为她的事情,毕竟这件事情也不是孟南珺的错,日后受苦的是她,孟老爷也实在是不忍苛责。

“跟你没关系,回去早些歇息吧。”最后还是孟夫人先开了口。

孟南珺不清楚两人之前在商讨什么事情,孟夫人又不让她管,她自然也是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在离开之前给孟老爷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惹得孟老爷在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就这点眼力见儿,脑子还不怎么聪明,进了顾府那种地方,指望她能斗得过谁?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过去,孟南珺每日都往兴木坊那边跑,也亏得店家早年受过孟家的恩惠,才没直接把她给赶出去。

好在这半个月的辛苦也有了成效,这兴木坊留有她的气息,那只女鬼根本就不敢过来给新门做手脚。

到了与店家约好来取货的时辰,梨书一番乔装打扮,带着孟南珺安排的几个男子就一同去了,至于随行的高繁,则根本就是她硬拉着过去的。

天色已经不早,兴木坊都快要打烊了,伙计张口那叫一个呵欠连天,看见人来就絮絮叨叨地抱怨开来。

“咱们说给你送过去,也算是给你省事儿了,可你非要自己跑这么一趟不说,还到了这个点儿来。你说哪有大晚上来拿货的?又不是招鬼,还必须得夜里头才能请到。”

跟自家小姐跑了这么几趟,梨书也知道眼前的伙计最喜欢看些神神鬼鬼的话本,会说出招鬼这样的话来也实属正常,只是她一想到孟南珺是如何吓自己的,就起了逗弄别人的心思,一边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人抬门,一边凑近了伙计。

“可不就是用来招鬼的?你瞅这门色泽血红,说不定鬼就喜欢这种。”

伙计虽说喜欢那些个故事,可终究是不信这世上鬼神之说的,因此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一会儿我进去之后洗洗就能睡,倒是你们还要行夜路,别话说多了自己吓着自己。”

梨书心想自家小姐让做这门,为的本就是招鬼,自己这可不算是说谎,可伙计又与这件事情没多大关系,没必要与他解释,于是只笑了笑,就让抬门的四个男子跟着自己一同离开。

兴木坊离周府可还有一段距离,伙计见他们要单靠人力抬回去,不禁摇了摇头。

他心想周许这人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本事给木门刷红漆也就罢了,连让兴木坊送一趟的几文钱也不舍得出,硬要做家仆的受苦连夜来取。累得都是旁人,倒是他光鲜亮丽的,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行。

丝毫不知这行为又坑了周许一把的孟南珺,此时正隐藏着气息跟在梨书六人身后,眼见晚风越吹越急,手中的符也更捏紧了几分。

六 青丝如袂玉色缠

【六】

因少时便可视鬼,孟南珺的爹娘一直将她护得极好,如晚间出门这一项便是明令禁止的。然不论是否经常在晚上足不出户,这外头究竟有什么,孟南珺却都是十分清楚。

夜风从耳边吹拂而过,似带着若有若无的悲鸣,抬着红漆木门的几个汉子虽听不见那些淅淅索索的低语,可脊背发寒的感觉却是实打实的,竟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此前那两扇门明明是好好的,何必卸了又做两扇?这大户人家主子们究竟在想什么,还真不是咱们这些下人能弄清楚的。”

隔着一扇门的宽度,仍是有忍不住与身边人小声议论的,而被搭话那人也不知是真的好奇,还是纯粹觉得不回不好,片刻停顿后还是用细微的声音回道:“可不是,这兴木坊的东西一贯都不便宜,我寻思着老爷手头那几个银钱也快花的差不多了,咱们这大半夜出来抬门,估计也落不着什么赏钱。”

“赏钱?”先前开口那汉子闻言一声嗤笑,“能凑足咱们这个月的月银就算不错了,你还敢要赏钱?”

“你可别吓我,我还指着这月银去讨媳妇儿呢。”说罢又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这才又道:“咱们老爷没有,夫人还能没有?好歹是柳家的千金小姐,总不至于连下人们的月银也发不了。”

“你这说得倒也是,这周秀才本就是个吃软饭的,赖上柳家这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两日的。”

两人说完这就笑开了,明摆着是没把周许这个“老爷”放在眼里,后头跟着的孟南珺眼见他们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简直是想抚掌称快。

毕竟她原先只是对这几人提点一二,让他们路上说点周许的坏话,却没成想他们竟三两句就绕到了点子上。

周郎明我心,长绢赋我情;

周郎明我意,不远行千里。

百叶初开时,我问周郎音;

百叶又将尽,我蒙周郎弃。

短短四十个字,说的大多是二人之间缱绻的情愫,即便略带些怨气,可看周许如今逍遥快活一日胜过一日,便知这女鬼压根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而如此深情,又怎能准许他人说上“周郎”半句坏话?

空旷的小巷之中,晚风之势更急了几分,吹得几个快二百斤的大汉也有些身形晃动。从旁边院子里飘下的落叶打着旋儿,月光之下依稀可见沙尘石子,就这么狠狠地敲击在了说话两人的后膝之上。

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两人站立不稳,险些就要跪倒下去,而最上头的那一扇门倾斜而下,眼见着就要砸在两人头上。

孟南珺毕竟没法料到这女鬼的手段,一时之间也有些慌神,而就在她准备出手救那二人之前,却有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两扇门,将其重新抬平。

原来是跟随梨书一同前来的高繁。

“多谢大人,多谢……”两人揉着酸麻的部位缓缓站了起来,口中不停道着谢,高繁却没什么反应,仍就是冷冰冰的一张脸。

见自己的手段没能得逞,隐在暗处的女鬼也终究是躲不住了,刚才还大作的狂风突然就收了声息,小巷中静谧地有些渗人。

高繁梨书包括那四个男子在内都是普通人,唯一的感知大约就是骤然风停,而孟南珺却能察觉到缕缕黑气如蛛网从巷子深处攀爬过境,随之而来的是阴冷潮湿的气息。

符纸中明黄中带着朱红,似是感受到了与之对立的东西,在孟南珺的指缝中无风自动,带动细微的声响,而黑气却像是毫无所觉,直到在我们上方聚集成一团,才缓缓现出一个身形。

鬼的形态千奇百怪,最多无非是生前的模样,若仍存善念,那么死后模样便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而若心存恶念,则相由心生。

这女鬼濒死之时大约是受了不少苦楚,此时半边身子已白骨森森,间或夹杂着未剔的烂肉,透着黑气,另半边却完好无损,只眼眶空洞,应是被人直接剜去。

鬼这东西孟南珺十数年间少说见过百只,可从未见过下场如此惨烈的。

“咱们现在走不走?”早在狂风吹起的时候,梨书就紧紧粘在了高繁的身上,此时虽说四周静悄悄的,可还是心有余悸,问话的声音也有些哆嗦。

高繁确实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木门重新交给了缓过腿疼的两人。

至于木门上的女鬼,则是丝毫都没有注意。

“走了走了,可不能让老爷等急,这新门早日装上,也免得老爷夫人整日惦记家中会不会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即便心中仍是忐忑,那人却还是说完了孟南珺交代的话,而此言一出,悬于木门上方的女鬼面容一阵扭曲。

“周郎啊周郎,你又要我如何信你?许是觉得无人能听能见,女鬼幽幽然一声轻叹,那张脸半边森然半边哀凄,若还完整,估计能算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美人相。

只是黑棋模糊了她的面容,反倒让白肉白骨更明显几分。

抬门的四人中有两人腿受了伤,走的也自然是极慢,而女鬼已躺在木门上,将自己的半边白骨一一掰开,狠狠地嵌进木门之中。

“周郎……周郎……”她一声声念着,半边唇角缓缓勾起,无端带着几分疯癫痴狂,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最后一根肋骨被她折下,塞进门中。

“妾身有事外出,却一刻也不愿离了周郎,只得出此下策拆分两半,还望周郎易怪。”其音温婉,略带几分娇嗔,只看那剩下的半边,确实是少女作派。

孟南珺早已是一身冷汗,足尖一点跃上墙头,带起的寒意让思绪也镇定了几分。

借着树影略作遮掩,孟南珺口中念咒,左眼紧锁女鬼一刻不松,直到她缓缓起身立直,将手中符纸即刻掷出。

破空声响在耳边,黄符绷直如同利刃,现出朱砂描绘的繁复一笔,孟南珺却丝毫不慢,手上诀印几变,终将符纸送到女鬼近前。

然正在此时,一驾马车从拐角横冲直撞,扬起落叶沙石破开阵法,奔向抬着木门的四人。

孟南珺只觉一阵外力朝自己反扑而来,慌忙抵制间,却只见墨发纷然,隐隐能见两点深沉的玉色。

七 夜惊孤巷美人面

两指宽的藤条狠狠抽下,带起声声短促的风响,可见用力不小,而跪在地上的孟南珺却挺直腰背,任凭藤条抽打在身,却连半句的闷哼都不曾有。

也就眼中迷蒙的水雾,让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究竟要与你说几遍你才能听?”随着一声威严的呵斥,又是一下落在了少女略显单薄的背上,素白的中衣竟现出了点点血痕,却没得到半点怜惜。

倒是一旁跪着抽噎半天的梨书膝行而来,趁藤条再次落下之前用手挡了一下。

本就细嫩的皮肉立即浮现了一道淡红,梨书也因此疼得惊呼一声,却不敢往旁避让半步。

“自打从入府时便得夫人教诲,万万不可让小姐夜行,昨夜也是婢子起了贪玩的心思,这才没有阻止小姐。千错万错都是婢子的错,夫人责罚就是。”梨书一边说着,一边朝孟夫人连连磕头,显然因她难得动了真格而略显惊慌。

孟夫人向来是个清冷的性子,虽也不常似今日这般动用家法,可一旦准备追究错处,那就不会有什么心软的念头,是以梨书在旁苦苦哀求,也只是换她冷淡一眼,而后便不敢再开口求情。

“罚禁足半月,直至定南侯府前来迎亲,左右你即将嫁人,不合适在外头乱晃。”孟夫人丢下这么一句,便带着藤条出了门。

梨书从孟夫人说要请家法的时候便跪在那儿哭了,一时之间也缓不过来,即便人走了也还在打着哭嗝,孟南珺长长舒了一口气,登时疼得龇牙咧嘴,没半点刚才硬气的模样。

“还不过来扶我。”没好气地瞪了梨书一眼,孟南珺将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由梨书半抬半扯地拉了起来。

“下次夫人若再动用家法,小姐可不能一声不吭了,你好歹叫唤一两声,说不定夫人就心软了。”梨书话都还说不利索,先是给孟南珺出了个主意。

孟南珺好不容易爬到床上,从床头的小柜中扒拉出一罐药膏递给梨书,对她的提议只是撇了撇嘴,“你怎么不劝我下次莫再犯错?”

从将要见底的罐子里头挖出一点药膏,清凉的气味绕在鼻尖,缓和了些许因哭泣致使的鼻塞,梨书一边替她上着伤药一边回道:“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婢子可不敢有,若哪日小姐不犯错了,婢子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话着实有几分拆台的意思,然而伤口见了药却也是实打实的疼,孟南珺也只能把将要出口的反驳和惨叫一同给压回去,末了却还没忘翻了个白眼。

一个药膏涂了半天,背后是一阵清凉,好在三月的天已经十分暖和,倒也不至于太难捱。

只是想到昨夜莫名其妙闯入的那辆马车,孟南珺却还是愤愤地咬了咬牙。

对于昨夜出现的那只女鬼,孟南珺不说有十成把握将她收服,却也有九成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阵法将结,突然携带另一股灵力的马车突然疾奔而来,直接便导致了阵法被破,自己也遭受了一部分的反噬。

而那女鬼也因此变故逃之夭夭,以后若再想将她骗出来,估计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更何况如果只是功亏一篑那就罢了,还令自己因反噬而气脉大乱,梨书带她回来时过度慌乱而惊动了孟夫人,堪堪梳理好她那紊乱的灵气就来了一阵家法,这二十下打到身上,离皮开肉绽也就差了那么一点。

“真是冤家。”骂不出什么难听话,孟南珺就只冒出了这么一句,至于那马车的主人是否有心而为,她现在正被禁足,倒也没法想那么多了。

一夜几乎不曾歇息,这一挨到了床,困意便汹涌而来,孟南珺趴着陷入了睡梦中,却未成想梦里仍是令她咬牙切齿的一幕。

半束的墨发,半边的面具,以及那半边刀削斧凿的侧面,还有嘴角弯起的那一抹轻蔑的笑……

“小姐……小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声轻唤,将孟南珺从睡梦中唤回神来,只是那一笑中嘲讽的意味十分明显,让孟南珺一睁眼便犹带怒意。

“哟,这是怎地?”柳云绮见她怒目圆睁,忍不住调笑了一句,“是梦见了多大的仇家,才让你有这么大的火气?”

见是熟悉的人,孟南珺也没半点仪态可言,趴那儿继续晾着伤口,悠悠然叹了一声。

“昨夜布阵被人打断不说,还平白被那人鄙夷一番,你说他凭什么?”

从孟府进来,一路走到孟南珺屋门前头,柳云绮也听梨书将昨晚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此时颇觉好笑,“人家不过驾着马跑了一趟,你这阵法就让人给破了,可不就显得太轻易了些?说不准他就是觉得你学术不精,却还偏要设计这么一场。”

“我爹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我还是学术不精,咱们这一道上可就没什么能人了。”

知她是故作浮夸,柳云绮也乐得对上一两句,因而随口便道:“旁人说你好尚且可信,唯独你爹说这话让人难以信服,要知道自小你爹可只差没将你宠到天上去,说上一两句违心也实属平常。”

对此事实,孟南珺也只能哼了一声,不作反驳。

“倒是我有些好奇,前几天你才让我换了大门,怎地昨日就以红漆木门为引,要骗那等不干净的东西?”

事情闹得不大,可她去兴木坊定做木门的事情也瞒不住了,但孟南珺不知柳云绮对这件事情了解到了何等程度,只能轻飘飘的扫了梨书一眼,见后者微微摇头,就知道柳云绮还不清楚此事与周许有关。

“这朱漆并非普通人家可用,特别是兴木坊,用料更是精细。而大户人家人丁兴旺,但是请了人看过风水,说不准还有宝物镇宅,那东西自然动不了这些人,只是你那处不算什么好地方,若再以朱漆作为招摇,难免会被盯上。”

孟南珺半真半假的说了一通,若是在平常,柳云绮也就被她唬了过去,只是今日她似乎另有想法,听孟南珺说完那些沉默片刻,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方才听梨书说,是有一辆马车闯入你的阵法之中,才会令你遭到了反噬?”

孟南珺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也猜到了一二,因此点了点头。

“三月三你去相思水畔,我遇险之时,也因为一辆车驾。”

经她这么一提醒,孟南珺也想起来被自己忽略的一点,那便是两次都出现了一辆马车坏事。

黑马疾驰而过,带动马车倏然出现,又隐于夜月之中,除却注意到那半张蒙了银色面具的脸外,似乎也能记住车架的一个轮廓。

与三月三那日所见十有八九是一辆。

“那辆马车是定南侯府的!”孟南珺想通了这一点,当即就翻身坐起,这是因为过于激动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抽气。

柳云绮赶紧去扶她,心中才起对周许的一丝怀疑还未成形便飘散无踪,明显是被孟南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带走了思绪。

“莫非这件事情也与定南侯府有关?”柳云绮顺着她的话问道。

孟南珺紧紧咬合的牙齿来回磨着,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声响,她冷哼一声虽未回应,却也将这件事情挂在了定南侯头上。

只是想到三月三那个原本驾车的小厮,她又觉得有些可惜。

毕竟昨夜所见那个男子虽然神情讨厌了些,可单就侧颜来看,确实是个美人。

至于那面具,则完全被她抛诸脑后。

“定南侯如今约莫还在边疆,这件事情应当与他无关,只是顾家那边可没一个是善茬,保不准就有所牵连,你嫁过去,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柳云绮道。

孟南珺听了却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这门婚事已成定局,谁担心都没多大用,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便不信他们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做什么。至于暗地里,那我就更不怕了。”

她一向都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此时毫不在意的模样也是习惯使然,可柳云绮作为挚友,却不能如她话中一般真的放下心来,想想还是说道:“这几日我再回家一趟,与我爹娘知会一声,以他们的人脉地位,应当也能帮衬你一二,只是你也记得万事小心,可不能像在自家这样。”

这话身边人时常与她念叨,孟南珺也是只差没有听得耳朵起茧,此时赶紧点头应下。

“那我便不在这里多待了,周郎中约了客人来家中,虽说有厨娘做饭,但我不在也不合礼数。”

有昨夜女鬼一边掰自己的骨头一边唤“周郎”的那一幕,孟南珺一听柳云绮提到“周郎”就觉得万般头疼,偏偏碍于两人之间的浓情蜜意不敢多说,只得托腮让她赶紧走。

“对了,”待人已经走到了门边,孟南珺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叫住了她,“前些日子给你的护身符还在吗?”

柳云绮不明所以,却还是把那装着护身符的香囊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

可原本四方四正的符纸,此时却有了几个缺口,像是被虫子啃咬了一般。

八 是非不明理不清

符纸展开,虽说也不过巴掌大小,可柳云绮离她不过半步距离,自然是能将其中的缺口瞧得清清楚楚,因此也有些讶异。

“这符我一直戴在身上,香囊里头更是装着我娘特意让人配的防治蚊虫的草药,怎会还被虫子啃成这般模样?”

柳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说是由她与周许二人自力更生,可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放心过,柳夫人更是宠她宠到连将到夏日蚊虫活泛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楚,早早备下了草药。如此一来,这香囊之中的草药不仅是用料上乘,更不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香囊可是你娘亲自交到你手里头的?”孟南珺将符纸来回看了几遍,又递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却也没发现有何端倪,于是只能出口问道。

柳云绮点了点头,“往年家中是没这个习惯,可我娘去过我那儿之后,就觉得靠近树林的宅子肯定少不了蚊虫,于是让家里的赵大夫给配了些药材,就连这香囊都是我娘亲自绣的。至于这里头的护身符,三月三那日倒是掉下来过一次,我寻思着还是放香囊里比较妥当,这才塞了进去,应当不会招了虫子才对。”

三月三那日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似乎桩桩件件奇怪之处都是从那日起初现端倪,孟南珺捏着符纸的手微微收紧,最后也只能将此事揭了过去,转而道:“前几日被关在家中,闲来无事倒画了几张新符,这张就暂且放在我这儿,我另给你一张新的。”

孟南珺边说边将香囊里头的药材全部倒出来,撕了几张纸条将其塞的鼓鼓囊囊,而后才捞过床头的盒子找出护身符装进香囊,朝满面凝重的柳云绮递了过去。

“你也别瞎想,保不准是手下人办事不利,草药里头生了虫却不自知,不过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便可,切莫再告诉第三个人。”

柳云绮与孟南珺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信得过她,这是点头之后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是不是我身边出了可疑之人?”

柳家那么大个家族,光是伺候柳云绮的婢子就有好几位,只是她离家之后也就带了一个出来,还因为对周许心思不正的缘故被遣返柳家,如今柳云绮身边最亲近的除了孟南珺,大约就只有周许一人。

如此一来,柳云绮所说可疑之人便十分明显。

可孟南珺心中再怎么想告知柳云绮自己心中的猜测,也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想想还是强扯出一抹笑来,提了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

“半年前初遇周许,还是你我一同去城郊游玩,那时你与我说此人虽有才情,却更多的是心浮气躁,难有大作为。可不过几日不见,你便倾心于他,着实是令我有些费解。”

这话孟南珺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可当时柳云绮一副被迷了心窍的模样,只说自己对他了解未深,不该妄下定论。然如今半年过去,再次说起此事之时,柳云绮却无法再理直气壮替他开脱。

究竟为何,谁也说不清楚。

“行了,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是个明白人,从不需我多说多劝。时辰也不早了,赶紧回去待客才是。”

柳云绮那两片唇张了又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离开时也带走了不少心事。

孟南珺却只是继续收拾桌上的草药,知道脚步声渐远,她一把拍上盒盖,对屏风后头唤了一句“出来吧”。

从里头慢慢挪过来的,赫然是不知何时躲进去的梨书。

“婢子也知不该打扰小姐与柳姑娘叙话,可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才跑进了屏风后头,还请小姐莫要怪罪。”什么话没多说,先是来了一句道歉,梨书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然而看自家小姐还是没什么反应,她又赶紧添了一句,“小姐和柳姑娘姐妹情深,实在是令婢子佩服,特别是不多干涉柳姑娘决定这一点,若放在婢子身上,肯定是做不到这般沉着冷静的……”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梨书这边还在搜肠刮肚琢磨着如何捧着自家小姐,才能让她将自己方才偷听一事翻篇儿,谁知话才说到一半孟南珺把柜门狠狠关上,脾气都写在了脸上。

“随我去趟大书房。”孟南珺道。

瞧自家小姐已经走到了门口,梨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去问道:“小姐不是最不喜欢去书房吗?怎地今日突然来了兴致?”

“我倒要看看这周许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可小姐不是说不掺和柳姑娘和周公子的事情?”

“不掺和?”孟南珺咬了咬牙,“没把他大卸八块就是你家小姐心思纯善了,还不掺和?谁给他这么大的脸面?”

梨书因孟南珺这前后不一的态度撇了撇嘴,只是到底没敢给她看见,然而孟南珺的心思也全然不在她身上,自打进了孟府的大书房就没再理人。

而反观柳云绮那边,却难得有些热闹。

皇都中向来都是能人聚集,如周许这般自诩“怀才不遇”的文人有如过江之鲫,自然是无人问津。可打从他攀上了柳云绮,风向便骤然倒转,即便柳家放了话,在周许高中之前绝不予任何便利,仍有无数人争抢着要与他为伍,生怕错过什么好处。

然周许也不是个傻子,卖的既是两情相悦的苦情戏,就甘愿“错失”那些“真心相交”的朋友,久而久之,便让柳云绮对他心怀有愧,也谨记他的所谓付出。

可事实呢?

这些人本就瞧不上他,趋之若鹜不过因柳家那么层关系,周许不与之相交,反而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薄面。何况对他而言,拿下了柳家这独女便是最大赢家,到那时候,那些人还是得巴巴地凑上前来,供他差遣。

不过周许来皇都这么长时间,身边一个友人也无自然是不切实际的,今日来的周井便是其一,两人不光一个姓氏,连性情兴趣都十分相似。

“自数月前我回了趟老家,可有段时间没见周老弟了。”柳云绮回来时,周井也不过是刚到,此时菜肴酒盏摆满了一个小方桌,无端让人感觉到有些刻意。

就像偶得一笔横财的乞丐特意大肆宴请,生怕以往的同行不知自己如今过的有多值得艳羡。

柳云绮从外头看见那一桌仔细烹调的大鱼大肉,突然就没了进去的心思。

明明在去孟府之前对周许还是深爱不移,可一个时辰还未到,她就对周许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排斥,就像这个人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身边,却硬要挤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实在是令人有些难以捉摸。

左右也懒得进去了,柳云绮现在也只想好好歇息,便打算不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然而她刚刚转身,听见里头不怀好意的声音。

“前天路上偶遇,我也瞧见了弟媳一眼,只能说不愧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那样细皮嫩肉的我还真没瞧见过几回,你小子可有点本事。”

原就有些尖酸的声音,说得又是这样令人作呕的话,柳云绮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紧,只想将里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教训一番,可莫名的直觉却让她一动未动,继续站在原地偷听着二人说话。

周许为周井添了一杯酒,此前听来温和的声音却只是一声嗤笑,“周兄只见大户人家小姐的风姿,却不见这些人的脾气,光是伺候我身边这一位,可也费了不少的气力。”

“瞧老弟这话说的,咱们也想有这么一位温香软玉在怀,无奈命不好,没权没势没财没色,可比不得老弟,一张书生脸就勾搭上两位千金。”

执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后又难以察觉的收紧,直到微微松开又倾斜酒杯一饮而尽,种种变换不过一瞬,那眼底的杀意却没逃过柳云绮的眼睛。

“周兄可别乱说,我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不得不懂隔墙有耳的道理,不若惹急了身边那位,别说我自己前途不保,就凭周兄这话也不一定逃得过去。”

周井冷哼一声,其间不屑之意毫不掩饰,却到底顾及了他的话稍稍收敛几分,然而仅仅只是几句话,却也足够让柳云绮心中翻江倒海。

这半年以来,柳云绮似乎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周许对她的真心,可究其根本,周许似乎也并没有给她以多少可信的感觉。她自认不是个容易昏头的无知少女,那么为何她对周许深信不疑?

还有周井所说的两位千金……

她分明记得周许告诉过自己,他因科考之事从未想过儿女情长,会对自己动心,全然是因为二十年来第一回。

可哪怕一切都是周许的骗局又能如何?至少他人现在还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就如当头棒喝让她清醒了几分,柳云绮强撑着一丝冷静逃离到了自己屋中,脑子里有利于周许的想法竟渐渐占了上风。

她不该是这样的人……

牙齿咬上舌尖的疼痛让她骤然清醒,柳云绮颤抖着手写下一张纸条,压在了给孟南珺的新婚礼盒之中。

九九

既是柳云绮那边派过来的人,那自然会对柳云琪唯命是从,甚至半句话也没有多问,身影就消失在了屋内,应是经成了他的吩咐去办事了。

周井与周许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可因为这服里头大多都是从柳家波过来的吓人即便周雪一开始就让人退下但谨防隔墙有耳有些话他们还是没有多说桌上菜肴吃了大半周徐就让周瑾离开了

“夫人可曾回府了?”送走客人之后,周井问起狐狸的一个下人。

那人刚好给刘云琪送吃食出来,因此如实相告,而得知她早已回来,周许便蹙起了眉。

只是带他走到屋前,却又该换了另一番面貌

“所以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同去建州兄的吗真的今日反悔却还不告知我一声可让周兄豪等”

柳云绮此时也有些精神不济听他语句温和也稍稍放软了些态度就只是轻声回道:“今日有些累了,怕饶了你们兴致这便自己回屋歇着了如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可要替我说上两句”

周徐健他你平时没什么差别而眉宇之间也确实是带了些倦色因此并未有多少怀疑,只让他用单之后好生歇息,自己则是去了隔间温书

柳云绮精神不济自然也没吃多少,醒来之后却也未觉有多少改善只当做是前两日见了丰别的也没想太多

自那日之后无论是刘云奇还是梦楠去那边都似乎是回归了原本的平静只是等到三月末时皇都之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直戍守边疆,实时压制敌国的定南侯竟殷敌方设计坠入山谷生死不知

柳家虽不是权臣,可因其财力雄厚,自有不少得知消息的门路,而柳家人也知晓流云辞和梦楠俊之间的关系十分要好。因此即便这件事情还未广而告之就有人先告诉了柳云琪

到孟府说明了来意,孟老爷和孟夫人也显然是没有料到当即让人去请了梦楠郡出来。

“他现在下落不明,对你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毕竟落入敌手九死一生你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耽搁于你顾家再怎么有权有势也没有让你嫁进去当寡妇的道理。”

孟南珺听着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定南侯人都还不在呢,他们就着急忙慌地去求了一道圣旨,强迫自己嫁过去,一看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只是转而一想顾家之所以要她嫁进去,也不过是为了牵制定南侯,如今定南候都落得个生死不知了,他们要自己又有何用?说不定还真能让自己脱身出去

只是可惜了那样一位保家护国的英雄。

“你也别慌,我听说圣上早已不满这位老太傅,顾家之所以兴盛至今可以说九成是因为定南红如今有难候不再是他们的强硬庇护他们定然不敢太过嚣张这门婚事肯定能作废”

刘云奇只顾着安慰于她对定南侯失踪这件事情似乎没太在意,毕竟熟悉不足,除了可惜之外实在难有别的心思何况顾家在这件事情上实在过分了些

“你可有些时候没来看我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孟南珺见她眼底隐隐多了层青灰,难免有些担心地问道

柳云绮却只是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又最终只是一声浅笑。

“你也知晓我那边靠近树林,一到夜里蚊子不少,睡的也就浅了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操心我了,左右我还有周郎照顾着。”

孟南珺撇了撇嘴,对她这一番说辞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刘云圻不愿意说,她也实在是不好多问。只是心里疑虑更深了几分。

“这事儿我让我家那边多盯着些,你也别太担心,没了定南侯,柳家可比顾家说话有用。”

定南侯顾枭名气不小,丰功伟绩一桩接着一桩,这七年里顶着各方压力还能凭借自己站到这个高度,可见战功赫赫。

让孟南珺为了自由去期盼他永远不会归来,实在是不忍。

送走柳云绮,孟南珺手中的书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往旁边一倒,摊在了一堆书籍笔记之中。

然也正是因为这么一个动作,让她能透过半开的窗,瞧见阴云缓缓没过白日最后一丝光亮。

“……眼见大将被刀锋斩于马下,当即身首异处,军心大乱,群龙无首,流寇千人势如破竹,其势凶猛。而正当大军被围困之时,有人持长枪一骑绝尘,生生将敌方大阵撕开一个缺口,刹那间风云变幻,阴云散尽,日耀四方……”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孟南珺只点了一壶要价三十文的茶,坐在大堂听老先生来回念着一出《戏说南侯》,这大约就是她对定南侯最初的印象。

“去问问夫人,这禁足能不能解了,我想出去散散心。”孟南珺翻身坐起,朝着一旁正在浇花的梨书吩咐一句。

梨书也不是第一回听见这话了,还以为自家小姐这又是试探着夫人的意思,好早些出去鬼混,正准备回头调笑两句,却见孟南珺垂着眸子,眼底的情绪复杂难猜。

原本的话没能说出口,梨书只能领命出去。

谁知往常一向说一不二的孟夫人却难得破例一次,没到时日就把她放出来了。

“今日有几家小姐相约泛舟湖上,杨家那位也在,昨日还特地着人来请小姐同去,只是因为小姐尚在禁足,夫人就回绝了此事。现下既然小姐得以解禁,不如去找杨家小姐?”梨书笑问。

她口中那位杨家小姐名为杨荟,是孟南珺在一次花灯会上认识的,平日里虽说不是非常亲近,却有往来颇多。何况人家特地让下人来了一趟,梨书此时会提起也是在情理之中,可孟南珺想了想,却还是摇头未应。

“那小姐出门要去何处?”梨书有些不解。

孟南珺脚步微微一顿,倒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何方,似乎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散散心中郁气,又或者是别有所图。

仍是那家平凡的茶楼,仍是那壶三十文的淡茶,孟南珺将空茶盏在手中转了几转,才迎来了那位须发半白的老人。

惊堂木那么一拍,众人噤声,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然而老先生这回说的却是些民间异闻。

“上回不是说到定南侯单枪匹马夜闯敌营了吗?那都还没说完,怎地今日又换了一出?”孟南珺着了男装,又略作改变,此时便是斯文俊秀的少年,倒也方便问起身边人来。

不过那人显然是沉溺于老先生的故事之中,被她问了也只是稍稍凑近一些,头也不转地回道:“定南侯如今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再作吹捧又有何用?倒不如说些新鲜玩意儿,这些鬼灵精怪,可比那战神有趣多了。”

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一拍自己的大腿便道:“战神便该战无不胜,如今他不光败了,还把自己给搭进去,又算什么战神?更何况以一敌众他没被杀,夜探敌营他没被掳,怎地不过考察个地形就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要我说这战神的名号就是吹得太响了,他是太傅之子,自有人在前为他披荆斩棘,他也只需踩着旁人尸骨迎接自己的胜绩,这一朝落败,倒有点像打回原形。”

台上正说着精怪披着人皮便将自己当成活人来看,没料道士一击别让他现了丑陋原形,和着那人的话一起来听,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孟南珺只觉心头火起,一盏温茶便泼到了那人侧脸之上,惹得他大喊出声。

“你活腻了,连小爷都敢泼?”那人伸手抹着脸上的水,对孟南珺怒目而视,“你可知晓我是谁?”

狠话千篇一律,但能在此等茶楼的大堂中听人说书,便不会是什么尊贵之人,说再多也只是虚张声势。然看热闹的人却从来不嫌事儿大,一时之间从各处聚拢过来。

孟南珺迎着众人的指指点点,以及眼前那人的满目怒火,非但不惧,甚至还有些好笑。

而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褪去平日里伪装在脸上的红痕红印,姣好的容颜便完全显露而出,即便作男子装束,却也一样清秀可人。

但她说出的话却是冷的。

“‘战神’一名是你们强行冠在他头上的,以致偶有的一次失误也不为你们所忍受,好似他毁了你们的信仰一般。可自始至终那些将士奋战在前线,以血肉之躯为你们建起最坚实的壁垒,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有本事在这儿诋毁嘲笑,怎么没见你们也上战场拼杀一回?”

那人方才说话声音不小,周围人也能听到个大概,很快便传了开来,于是或褒或贬各种言论纷至沓来,让那人也失了几分底气。

“‘战神’一名是你们强行冠在他头上的,以致偶有的一次失误也不为你们所忍受,好似他毁了你们的信仰一般。可自始至终那些将士奋战在前线,以血肉之躯为你们建起最坚实的壁垒,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有本事在这儿诋毁嘲笑,怎么没见你们也上战场拼杀一回?”

那人方才说话声音不小,周围人也能听到个大概,很快便传了开来,于是或褒或贬各种言论纷至沓来,让那人也失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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