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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丈夫》


第1章 我的农村丈夫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美到极致,也可以狠到巅峰。

广庭大众之下,当赵小谷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被他三嫂威逼着抽出带着铁扣的皮带,慢慢向我走近时,我在极度的恐惧中竟然莫名有着解脱的期待,结束了,就要结束了。

赵小谷,这个我不顾一切下嫁的农村男人,彻底地让我认识到了爱情的虚伪和残酷。

我是个城里姑娘。相对赵小谷,我的家庭条件异常优越,优越到结婚时我没有收到任何美好的祝福。

我的父母原是国营企业的双职工,早早办了停薪留职,承包了中学的小卖部。当一名中学老师的工资还是一百元时,我们家的小超市每月已有了两千元的纯利。

我喜欢读些言情小说,偶尔也写点文字偷偷投稿,但上学终归不行,勉强读完初中就辍学进厂当了个纺织工人。

我姿色一般,但可能是因为没事就吟风弄月,所以显得腹有诗书气自华,当然更可能是家里那个日进斗金的中学超市,让我凭白增添了许多光环。总之,从进厂的那天起,我就成了招蜂引蝶的人。不过,没有一个入得了我的法眼。

就这么孤芳自赏到了二十岁,年龄虽然还不大却也待字闺中好久,于是媒人们闪亮登场了。她们三天两头去我家的小超市转悠,没几下就把老爸老妈忽悠地压力山大,我的相亲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不知道是我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月老故意考验,反正对于我来说,相亲就等于失败,见面就等于没戏。从玉树临风到鄙俗不堪,从家财万贯到穷困潦倒,从才高八斗到目不识丁,两年内我就阅尽了人间男人百态。

而在此间,同龄的女孩不是嫁鸡随鸡就是举案齐眉。父母急了,快要死马乱医,我也上火,隐隐都想破罐子破摔。

父母一边对我劝说,一边发动了所有的亲戚,身边只要有单身的男子,就不妨带来一见。在广撒大网的情况下,我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了。那一刻,我真地想对上苍叩拜三首,然后再装模作样地应许三五年吃斋念佛。

他,我以为的真命天子,就是赵小谷。

赵小谷是乡下的表叔托人又托人,不知拐了几个弯给介绍过来的。赵小谷排行老四,我有时叫他四哥,更多时叫他小谷,颇有公主格格与太监答应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重鼓猛锤,怒放地差点按捺不住狂喜,若不是扮傻充愣好歹还像点矜持,我肯定丢人都能丢到我妈妈她妈家了。

赵小谷天人一般,剑眉星目、温文尔雅,乍看之下颇多魏晋放浪公子的神韵;兼之他毕竟出身农村,日出而做日暮而息,一身肌肉疙瘩不由地让人归属的安然。

我无法遏制地沉迷了。而对赵小谷来说,我这个普通姑娘因城镇户口的一票优势,就占据了绝对优势,更别说那霸气侧露的小卖部。

恋爱如火如荼地展开,而原本每日火烧眉毛般着急就怕我嫁不出去的父母,此时却是极尽所能的反对。他们老生常谈地说我们不相配,不是一类人,没有共同语言,以后肯定不会幸福等等。

我等待了那么多年的爱情,岂能因为他们几句老话就随便打发了?而赵小谷为了我更是百般忍辱负重,在父母面前大献殷勤。最终赵小谷的努力与我的坚持,让父母不得不遵从我们的决定。

赵小谷在我的资助下盖了瓦房三间,又分了良田十亩,欢天喜地地把我娶回了家。你种田来我织布,月上柳梢、带月荷锄的田园生活,梦一样实现了。

新婚后的那一段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想这也许是每一个刚步入婚姻殿堂女孩的美好回忆。

赵小谷因为娶了我这个城里姑娘,在村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他让绝大部分的未婚、已婚男人羡慕得两眼放光。

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更是隔三差五就会成群结队地跑到家里来推杯换盏。从他们放肆地盯着我看的眼神,以及粗俗的恭维话语中,我感到了深深地害怕,而赵小谷却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我数次让赵小谷不要再带他们回家了,每日乱糟糟地让我觉得心烦,更让我觉得害怕。可沉浸在满足中的赵小谷哪还听得进我一句话,而我却得罪了他那帮所谓的兄弟。

住在隔壁的小媳妇老太太们也不甘寂寞,没事就会三五成党地来到我的家里。她们看着我从城里带来的新奇东西,在交口称赞的同时,也毫不掩饰她们内心的渴望。

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的小摆设,我用不着还占地方,就很慷慨地送给了她们。远亲不如近邻,我就当交几个朋友了。她们千恩万谢后没有丁点客气,一个不落地全拿回了家。

我朴素的交友目的不知道有没有达到,而她们却一回生二回熟成了习惯,只要看见我家里有什么上眼的东西,就想着据为己有。

开始她们还不是太过分,每次都多少和我打个招呼,可越到后来就越喧宾夺主,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明目张胆地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偶尔不当着我的面偷偷地拿就算是对我的尊敬了。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娘家一次,她们则准时地像地主收租,我前脚刚进门她们后脚就进来洗劫。终于有一次,一个小媳妇拿起我刚买的电熨斗,自然地往衣服下摆里一揣的时候,我怒不可遏地猛地夺了下来,并大喝着让她们都给我走。

那些小媳妇老太太竟然很是错愕地看着我,像是素未谋面,更像是见到一个闯进他人家门的人。尔后,那个小媳妇最先反应过来,恬不知耻地说,“不就一个破熨斗嘛,有什么了不起,白送给我我还不要呢!”

“就是就是,看那个张狂样,什么宝贝,谁稀罕!”

“你们,你们,太欺负人了,都给我,给我滚”我确实气不可耐,直接飙出了粗话。可能我生气的样子也有点凶神恶煞的感觉,她们居然没有和我对呛,而是乖乖地走了,当然免不了丢下几句“走就走,谁想留啊”“下次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之类的话语。

这样很自然地,我也得罪光了这帮长舌妇。于是不到一天,我“小气、吝啬”的美名就传遍了整个村庄,又过一天“骚狐狸,荡妇”的圣号也遍布了田间地头。

赵小谷很是生气,大骂着要去找那传播源,要揪出罪魁祸首还我一个公道。赵小谷如此爱我,我夫复何求?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我心中之气烟消云散,拼命拉着他,不让他惹事生非。

甜蜜的日子总是很快,冬去春来,布谷鸟叫时,春种开始了。

我和赵小谷也像别的农家夫妇一样开始了每日田间劳作。可惜田园牧歌只是听起来很美,我这个城里的丫环不但有个小姐的身体,还对稼穑之道毫无天赋。

我现学现卖地干了一会,就气喘嘘嘘浑身酸痛。赵小谷体贴我,让我坐在一边休息,他说他一个人能干。

天上白云数朵,万里晴空湛蓝,我看着我惨不忍睹的杰作,再看着别的夫妻你唱他随,成片成片地播种完了土地,于是我说什么也要夫妻同心。

我咬牙坚持了还不到一周,就不得不住进医院挂起了点滴。白天,我的妹妹在医院里照顾我,赵小谷一个人忙着十亩地的农活。晚上,他吃完了饭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到医院换妹妹回家。

或许真的是病去如抽丝,或许是在逃避。我在医院断断续续地躺了一个多月,直到春种完毕、麦子抽穗。

一个多月时间,赵小谷没昼没夜,又是地里又是家里的忙前忙后,变得又黑又瘦。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我耳边不时回想起父母以前说的,我和赵小谷不是一类的人。

这样的念头很可怕,一闪就再也挥之不去,让我深深地自责。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赵小谷是爱我的,他是为了我才这么不辞辛苦地劳累,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又黑又瘦,而身为妻子,我却整日里躺在医院舒服的床上睡觉。不行,不行,我不能没有良心,我要尽快适应这新的生活,要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锻炼自己。

我踌躇满志要扎根农村时,赵小谷却问我能否让我爸妈给他在城里找个工作,这样我也可以重新回城里,不用太劳累。

我听了仔细想了想。不是说我不想回城里,而是我觉得不管去哪里,若不能吃苦耐劳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想多锻炼一下自己。而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下地决定。不过看着赵小谷期待的眼神,我还是心软了,就答应回城里求助一下父母。

爸爸还没听完,就摆出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说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赵小谷这么沉不住气,结婚还不到半年就忍不住了。

第2章 赵小谷想进城

我听了很是生气,中饭也没吃就回到自己乡下的小家,连久不回来的弟弟都拉不住我。

赵小谷知道结果很是失望了一会,不过马上又笑脸安慰我,他说只要夫妻同心,泥土变黄金。我一阵心暖,幸福地笑了。

可赵小谷私下里却偷偷地去找了我爸爸,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拉下的来脸。老人家早就准备多时,不管他看赵小谷有多不顺眼,他改变不了赵小谷是他大女婿的事实。

赵小谷愉快地去电缆厂做了一名临时工。爸爸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让他安心干上两年好好表现,以后有机会帮他通融关系转成正式职工。

赵小谷言听计从,农村出来的他做起这些活来牛刀小试。毕竟城里的临时工再怎么着也比乡下种地的轻松的多,当然也赚得多。

可惜好景不长,还不到两个月赵小谷就不满足了,为了能早日融入城里的花花世界,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爸爸想办法尽快让他转成正式工。

别说爸爸不想给他办,就是想给他办也没有这个能力啊。做了两个多月孝子贤孙的赵小谷翻脸比翻书还快,马上就对我父母冷冰冰的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赵小谷突然卷着铺盖回来了。我很是吃惊,赵小谷怎么急功近利到这种地步,还是我父亲怒火中烧又让人家开除了他?我急忙赶回城里,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原来赵小谷原来一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见临时工没有正式工的工资多,竟然偷割电缆卖钱。赵小谷被抓后,厂里的领导碍于父亲的面子没有报警,在他赔偿了所有损失后就把他辞退了。

这下不仅是我和赵小谷颜面尽失,连带着我父母和弟弟妹妹,我们一家人都丢尽了老脸。

就这样,赵小谷的城里梦还是没有醒来,没几天他又厚着脸皮去纠缠我的父母。而这次,爸爸说什么也没有答应。而我也暗暗后悔,爱情有时真要门当户对的。

赵小谷以前的温文尔雅消失不见了,代之以每日里借酒浇愁,还时不时地骂我是个废物。他说我这个城里人真是窝囊透顶,不会干农活也就罢了,连给老公在城里找个工作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死了算了。

结婚一年不到就辩若两人,一向好面子的我却只能默默流泪。

秋收紧跟着就来了,蠢笨的我再次赶鸭子上架,积极地向黑土地进发,很成功地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成为农村媳妇也快一年了,对我这个前城里姑娘,父老乡亲们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敬畏及新鲜感。

农民是朴素的,也是务实的,相对中看不中用的外表,他们更看重地是谋生能力,是哪家媳妇能够半天插三亩稻秧,是哪家婆娘能够一肩扛起百斤的米袋。

我这个连韭菜及小麦才刚分清的人,若没有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对不起千百年黑土的勤劳与善良。

田园生活令人向往,但若生存其中却并不浪漫,清风明月下更多的是成群的蚊子还有臭飘四舍的狗粪。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热火朝天的季节,我的家里也是鸡飞狗跳。繁重的农活下,赵小谷完全抛弃了幻想,很多时候他也唉声叹气,哀叹娶了个废物老婆,既不能家里洗衣做饭为他分忧,也不会田间执锄拿担给他解难,更无缘城里上下打点让他脱离黑土地。

这个废物老婆家里吃闲饭,田间瞎添乱,而外表也越来越难看。

赵小谷的脾气也就跟着越来越大,动辄对我责骂,各种难听的话语层出不穷。而我这个城里人的骂街天赋本就没他有高深,更不屑于和他对骂,还因为骨子里的倔强,让我每次都被气得泪流满面。

而赵小谷却因为我的软弱而更加得寸进尺。终于那天我又把午饭烧焦了,他像等候多时,揪住我的头发一跃而起,左一掌右一拳,拼命地发泄,完全不顾我的哀求,直到我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引来了半个村的人。

赵小谷被几个男人拉走了,我则被几个劝架的老太太小媳妇架回了屋。老太太小媳妇对我满头满脸的伤痕视而不见,反倒向我灌输起了为妇之道,天地君亲师。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冷笑着,也彻底绝望了。

当那帮老不死的小不夭的婆娘们都走了后,我强撑着身体收拾了几件衣服回了娘家。我决定了,我要和赵小谷离婚,哪怕是被以前的姐妹们笑话,哪怕是被父母埋怨,哪怕是下半生我一个人过,我都要和赵小谷离婚。

还没进娘家的门,我就发觉气氛不对。爸爸的许多老同事,好久不见的叔叔大爷们在我家里进进出出。他们见我回来了,也没有什么表示。

我赶紧进了院子,看见了脸上还有泪痕的弟弟。弟弟一见满头满脸肿包的我也是一愣,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忙问他怎么了,他嘴一撇,眼泪又流了下来,“姐,爸爸上午刚查出了肝癌,晚期,呜呜!”

我一下天旋地转,弟弟赶紧扶住我。我缓了缓神,连忙跑进屋里。爸爸仿佛一下子就苍老到了极点,灰灰的脸色让人心中刀割般疼痛。我好不容易装出的镇定瞬间就被击溃,一下嚎啕了起来。

爸爸妈妈见我进来也是明显的一愣,又见我满脸的血痕,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哭嚎着,紧抱着爸爸叫道“爸爸,爸爸。”而爸爸显然是以为我受了委屈才大哭不已,他一边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安慰我“乖,怎么了?别哭,别哭,咳咳,告诉爸,怎么了?”

我又抱着爸爸哭了一会,知道现在不宜让他老人家伤心,就强行忍住了悲痛。爸爸妈妈又追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我鼻子一酸,一时哽咽。妈妈追问道,是不是赵小谷打你了?

我长舒一口气假装没事似的说,我不小心摔的,本来打算去医院看看有没有摔出暗伤,刚好路过门口就进来看看你们。

身为孩子怎么能够瞒得住父母?爸妈拼命逼问,让我又回想起赵小谷的狠毒,不免又悲从心来,哇哇地又哭个不停。我抽噎着把这半年所受的委屈一骨脑地全倒了出来,妈妈摸着我的额头也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爸爸更是气得嘴唇发紫,说要趁他没死去找赵小谷好好算算总帐。

第3章 儿子被打

那些叔叔大爷忙进屋拉住爸爸,好说歹说,他才重又上床躺着。爸爸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对我说一定要和赵小谷离婚,否则他死不瞑目。

我在父母家里住了下来,一来照顾爸爸,尽可能的多陪陪他;二来也躲避一下赵小谷,想想以后的生活。

赵小谷不知从哪听说他岳父身体不好,竟然拿着家里的全部积蓄,又借了些外债跑到我们家里负荆请罪。

爸爸见他还敢上门,强撑起身体拖过门闩,一棍就打在了他的脑袋上。爸爸身体不好没什么力气,但那门闩是实木所制,只一下就让赵小谷血流满面。

我们连忙抱的抱、拉的拉,拼命拦住爸爸。我大喊着让赵小谷赶快走。赵小谷却像个铁塔似的傻站着那儿,既不说话也动。

赵小谷脾气暴躁,但也性格淳朴。他受农村思想熏陶多年,认为男人打女人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无可厚非,也认同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觉得长辈责骂小辈也是天经地义。因此他对我爸爸,他的岳父那狠狠的一棍毫无怨言,还秉持着不打不成才,将孝顺老人的美德发挥地淋漓尽致。

从他上门请罪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家门,从头到尾全程承包了陪护照顾爸爸的任务。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只是一个女婿?爸爸的身体,内眼可见的垮掉了,最后的几天人事不醒,常常大小便失禁。赵小谷既不怕传染,也不嫌脏嫌臭,每日给爸爸清洗身体,让他哪怕痛苦也是舒服的痛苦。

除此之外,家里家外、店前店后,不管重活轻活,他都不计劳累地抢着干。他的表现如此扎眼,竟然让刚上初一的弟弟小树和初三的妹妹小苗,不约而同地怀疑我满脸的伤痕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

该来的谁也挡不住。最后的时刻,清醒着的爸爸满脸是泪的拉着赵小谷的手,死活不愿意松手。爸爸看了赵小谷许久,轻轻点了点头。赵小谷的泪水也是无声地流下,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们知道,爸爸把我,把我们一家都托付给了赵小谷。

而赵小谷,这个狠心的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瘦的赵小谷,在爸爸的灵位前,哭得比我们都要伤心。

办完爸爸的后事后,我和赵小谷一起回了家。风雨过后才能见到彩虹,我不知道风雨有没有最终过去,但那一段时间我想我至少见到了彩虹。而这时,我也怀孕了。

赵小谷知道他要当爸爸了,高兴地一蹦三尺高,他比伺候我爸爸还要用心地伺候我。每天傍晚,他都会扶着我沿着村头的小路绕过大块地,转到柿树园,散着步说着话。一切似乎苦尽甘来。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在晶都人民医院生下了我们的儿子——赵小童。

我不擅长农家活计,赵小谷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再说种地已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日常所需,这在儿子出生后变得尤其明显。于是在小童两三个月时,赵小谷就向他的两个哥哥借了点本钱,在城里租了间小门面,开起了个小吃店。

而做买卖似乎比种地更难。我和赵小谷起早贪黑,苦苦支撑了两个月,仍避免不了关门的下场。这不仅让我们血本无归,还让我们欠了一屁股债。

两位妯娌本就不乐意借钱给我们,若不是两个哥哥背着她们,那笔钱根本就借不到。小吃店倒闭更是火上浇油,两位老早就看我不顺眼的嫂子,没事就来我们家里催债。

开始她们还瞒着两位哥哥,后来见我们实在还不出钱,就干脆拉着两位哥哥一起。她们一边骂那两们哥哥窝囊,一边说我是个丧门星,还说城里人又能怎么样?还不出钱来照样是一堆狗屎。骂着骂着就越发没有遮拦,连贱货、荡妇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

赵小谷早早就躲了出来。我理解他,一个大男人到底是要些脸面的,他能躲就躲吧。而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还过一句嘴,更没有和两位哥哥红过脸,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两位嫂子已形成习惯,不管在哪受了气、不顺心都要跑到我家里对我破口大骂一番。她们骂完了也和之前的小媳妇老太太一样,不是顺走一个碗就是拿走一个碟。也罢,肉毕竟烂在锅里。

小童一岁多了,颤颤微微地练习走路。每当两位婶娘来到时,已懵懂知道点什么的儿子,都会躲在我的背后,紧紧地抱着我的两条腿,从边上偷偷地看着凶神恶煞似的婶娘,小眼神里满是让人心碎的惶恐。

而有时候,你越是想相安无事,却越会风起云涌。两位嫂子不知在哪里打麻将打输了,又联袂跑到我的家里大呼小叫。

这次她们一如既往地奚落我一顿后,二嫂却顺手拿起小童的小花碗,她说这么好看的小碗,我这个废物儿子是不配用的,她要拿回去给她的小儿子用。

小花碗上印着腾云驾雾的孙悟空,是妈妈千挑万选买来送给他的,童童很是喜欢。他刚拿到碗的时候,晚上睡觉都要搂着。

小童一看自己的宝贝要被拿走,不知哪来的勇气蹒跚着就走了上去抱住二嫂的腿。二嫂顺手一推,骂了句小兔崽子转身就走。我大叫了声儿子,怕他摔倒,忙跑过去要扶着他。而小童非但没有摔倒反而往前一扑,又从后面抱住了二嫂的腿,张嘴就是一口。

二嫂一声尖叫,把腿往后猛地一甩,小童就像松鼠荡秋千一样死命抱着嫂子的腿不放。

二嫂甩了几次,小童仍是死命抱着。她见甩不掉,抬手就要往小童脑袋上打去。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眼见儿子要被打,什么债务、亲情全被抛在了脑后,我腾地冲上去,一手抓住嫂子的手,一手就要抱过小童。

难得不骂人只是闲站在边上的三嫂以为我要打二嫂,扬起巴掌二话不说就掴在我的脸上。同一时刻,二嫂一看我手伸过来也以为我要打她,平空来了力气,一脚就甩飞了小童。

小童就像断了线的拉链球,重重地直直地仿佛还带着破空声,就被抛了出去,“扑”的一声触地后,躺在那一声不吭。

我傻了,二嫂三嫂也愣住了。这时猛听一声大叫“小童”,一个人影飞快地奔了过去,是赵小谷。我也反应了过来,大叫着扑了过去。

第4章 赵小谷打人

赵小谷恰好回来,这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

我们大叫着小童小童,而小童,一岁多的孩子,躺在妈妈的怀里一动不动,他嘴唇发青,面白如纸,一丁点的气息也没有。

我吓得哭了,儿子、儿子,你不能这么就抛弃妈妈啊。而赵小谷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的双眼通红,而上一股戾气瞬间而生。他抬起双眼死死盯着两个仍站在原地发愣的嫂子。两位嫂子一见赵小谷满脸的凶悍,不禁也打了个寒战。二嫂哆嗦着说,“小谷,小谷,你可别胡来啊,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赵小谷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语,随手抄起身边的板凳一跃而起。

两位嫂子纵使四手也难敌一位父亲的板凳,没几下她们就一个个倒在地上嚎叫,鬼哭一般。赵小谷的父母早亡,很早就体会了没有父母的痛苦,因此骨子里对儿子有着深深的热爱。两位嫂子的哭声没有阻止赵小谷,反而将他的父子情深刺激地更是无以复加。他提着板凳,像雨点一样疯狂落在嫂子们的身上。

我哭了两声缓过神,伸手试了试小童还有微弱的呼吸,就对赵小谷大喊,“快去医院”。

赵小谷也醒过了神,这才撇下两个嫂子,接过小童飞奔而出。我跟在身后也跑了出去。

两位嫂子死里逃生,躺在地上面面相觑。

上天保佑,小童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没有什么大碍。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回到只剩四壁的小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而这时院子里却突然热闹起来,两位嫂子带着她们的娘家人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两个哥哥紧跟在各自老婆的身后。

两个哥哥一改往日懦弱窝囊的形象,声色俱厉地指责赵小谷目无尊长,丢了先人的脸,更说我是个丧门星,搅得一家子鸡犬不宁。

赵小谷义愤填膺,瞪了两位兄长几眼,终归没有发作。他哼了一声后闷着头再也不吭声。

嫂嫂的娘家人看赵小谷不说话,鼓噪了起来,也开始了对我们的谩骂。两位嫂子应该没少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地把我诬蔑一番。

两位哥哥见赵小谷闷声不言,又见亲戚们群情激愤,就很讨好似的命令赵小谷好好教训一下我这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废物。

赵小谷开始像没听见一样,耿着脖子不予理睬。两位哥哥见一向对他们言听计从的赵小谷竟然对他们爱答不理,就更是气愤,竟然威胁着要断绝兄弟关系。

赵小谷抬起头看着他的两个哥哥,好像不认识似的。两位哥哥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赵小谷动摇了,他又看了看两位哥哥,慢慢地从腰间抽出了皮带,带着铁扣的皮带。

我一见之下心中一凉,当五味翻杂的情绪刚刚搅起,赵小谷的铁扣皮带已经抽到了我的身上。

刚还几种情绪交织的我,头脑中猛地一片空白。一股从外疼到心,又从心疼到外的痛楚让我僵硬、尖叫,尖叫、僵硬。

我开始还摇遥晃晃地站着,没几下我就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爸爸,这就是你挑选的好男人吗?

不知道赵小谷抽了我多少下,我的身上慢慢好像没有了疼痛,只有耳边清脆地响着皮带抽打皮肤的声音。

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但又分明地看到两个嫂嫂得意的面孔在狰狞。

这时本来在屋里睡着的童童,一边叫着“妈妈”,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他要去阻止他的爸爸,别再抽打他的妈妈。

被童童咬过一口的二嫂揪着童童的后领,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不让他妨碍这出难得的人间“喜剧”。

“住手!”本性善良的三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跑过来猛地一把抢下了赵小谷的皮带。

“老三,你干什么?”拎着小童的二嫂很是生气三哥的举动。

“啪”的一声,却是二哥的巴掌打在二嫂的脸上。

我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妈妈、弟弟、还有妹妹睡眼惺松地坐在床前。角落里坐着蓬头垢面的赵小谷,青紫的双眼映衬着面颊上的道道血痕。童童在他的怀里,看见我醒了,很开心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昏过去后,赵小谷转身从屋里取出菜刀。院子里死一般的安静,嫂子的娘家人们,有些胆小的都想拔腿而走。两个哥哥也傻了眼,他们愣怔了一下壮着胆子喝斥赵小谷“老四,你,你想干什么?快放下刀。”

赵小谷斜睨了一眼两位哥哥,一字一顿地说“从今以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哥哥,你们也没有我这个弟弟。”

三哥想说什么,被二哥扯住了衣袖。三哥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赵小谷,你,你想杀人吗?杀人要坐牢。”三嫂仗着娘家人在场,鼓起勇气摆出长嫂的威风。

赵小谷二话不说,一刀挥向三嫂。三嫂早有防备,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躲进了人群。赵小谷并没有追赶,他冲着躲在人群中的三嫂说“看在曾经叫你嫂子的份上,今天放过你。再对我叽歪,小心我一刀砍下你的头。”三嫂哪敢接话,躲在几个娘家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小谷,快,快把你老婆送医院吧?”二嫂的一个娘家人想缓和一下关系。

赵小谷没有理睬他,而是对着大家讲,给他们一分钟时间,让他们全部滚出院子。人群面面相觑,他们正要说点场面话时,赵小谷已提着刀,血红着双眼向他们走来。

没有人是傻子,大家快步往外退去,还有几个家伙竟然骂赵小谷不守信用,这才半分钟还不到。

赵小谷将我送到医院后,打电话通知了我的家人。他倒是很光棍,很坦诚地告诉妈妈一切前因后果。我的弟弟妹妹听了发了疯似的打他挠他,而他这次仍没有还手。而弟弟妹妹直到妈妈出了声才停手。

住院的这段日子,赵小谷仍是忙前忙后,仿佛很是体贴入微。而我的弟弟妹妹在捶打了他几次后,也默许了他在这陪伴。

我浑身都是伤,不动都痛,一动更是钻心,每当护士给我换药时,我都哭天喊地地咒骂赵小谷。我决定了,一出院就和赵小谷离婚。

第5章 飞来横祸

我时常想起爸爸的话,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能说赵小谷不爱我,但是这种爱的方式我却不能接受。

在这期间,二哥、三哥提着礼物来看过我。赵小谷一见他们,拎起凳子就冲了过去。二哥、三哥拔腿就跑。

我只在结婚时见过一面的,赵小谷的大姐也赶来了。赵小谷姐弟四人,自幼父母双亡,三个弟弟全靠大姐养活。大姐直到三个弟弟都成年了,才远嫁了一个老实人。所以大姐的话,对他们三兄弟具有无上的权威。

大姐说,四弟不用还两位哥哥的钱了,大家以后还是一家人。赵小谷听了,半天才冷冷地回答,“钱,我一定会还的。”

出院后我向赵小谷提出了离婚。赵小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而且还说自己净身出户。说话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没想到赵小谷这么干脆,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就同意了,竟然一时心软了起来。看着他瘦削的模样,回忆着刚认识的甜蜜,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

我是舍不得离开的,更何况还有个童童。不知道是不是我很贱,总之,过了这么久的医院,我对他的恨意居然大为减轻。

我住院又花了不少钱,旧债未还,新债又添。而自从父亲去世后,妈妈也是举步维艰,她们三个人的吃喝拉撒全指望着那个小超市。而短短几年,正规的大超市已像春笋经雨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另外弟弟妹妹的学费也不甘人后,长得比芝麻开花还要快。

我们又继续生活在一起了,尽管我还欺骗自己,若他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一定要和他离婚。

赵小谷真地脱胎换骨了,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的生活。我很是高兴,但高兴没有多久,我发现他有时甚至几天不回家,后来还发展到白天睡觉,晚上才出门。

男人需要自由,我本不想管得太多,但做为妻子,我有责任知道他在干什么。我问他,他总是说在找点营生改善一下生活。至于什么营生,他死活不肯和我说。

我想起他上次被从厂里开除的事,问他是不是又去偷盗了。他却指天对地地发誓,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偷了。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非但没有一点放放松反而更为紧张了。

赵小谷经常不回来,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倒是常会来找他。这些人不是善类,他们来找赵小谷,我却有点开心,因为这说明赵小谷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妈妈心疼童童,带着他去城里,说要过几天好日子。她自己手头也不是很宽裕,但是她说城里总要比乡下强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多久的光景,当初人人羡慕的城里姑娘竟然生活如此拮据,天意弄人。

无聊的时候我也会想,难道我真的就要受苦一辈子吗?我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难道当时走错了一步,就真的要错一生吗?赵小谷啊,赵小谷,你可不可以对我温柔一点呢?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们娘俩指靠着谁呢?

赵小谷,我是真的爱他的,虽然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得我皮开肉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他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他的,但我确实是爱他的,内心早悄悄地把他当做终生的依靠。

今天赵小谷又告诉我,他晚上不回来了,要加个班。我知道问他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只好叮嘱他几句注意安全。

月上柳梢,虫噤草眠,村里灯火熄了一半的时候,赵小谷新交的三个朋友又来找他了。这三个人因为偷盗被劳改过,看见他们我就觉得厌恶,所以言语上就不太想答理他们,心里也抱怨着赵小谷怎么尽交些这样的朋友。

他们三个得知赵小谷不在家,坐了一会竟还不愿意离开。我心下有些发毛,就告诉他们,我有事要去表叔家,要出门了,你们改天再来。

他们三个对望了几眼,笑了笑,突然一起扑了上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的嘴死死地捂上了。

……

这三个王八蛋强奸了我,他们把我蹂躏了半夜。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趴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浑身的关节像都断了一般,只有眼泪在无声地流淌。

我怎么会这么命苦啊?赵小谷,你去了哪里啊?爸爸,我怎么就没有听你的话啊?我想大喊,可是我叫不出声,我想动一下手脚,却引来更大的疼痛。除了泪水没有阻挡,决堤的河一样。

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亡。生活这么艰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东方微微有些明亮的时候,我有了点力气,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我起来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潜意识地找到了一根绳索,用力地把它往梁上甩去,可是每次都不过头顶高点就落了下来,我太虚弱了。

试了几次后,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着自己的遭遇,我不免又哭了起来。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啊?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想着要死也得死得体面点,于是我又挣扎着爬起来,想找件象样的衣服。

这时门开了,我的死鬼丈夫赵小谷回来了。

赵小谷满脸疲惫却更有掩藏不住地兴奋,他的右手揣在怀里不知藏着什么。当他一眼看到蹲在地上赤裸的我,那兴奋的笑容就如秋草突遇了冷气,僵住了。

我看见他回来,也是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想往后缩去。

他的手从怀里垂了下来,一大把钱纷纷洋洋洒了一地。

赵小谷怎能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大嚎着,死命地把脑袋往地上撞,一会地砖上就有了血迹。我想拉住他,拼了命地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赵小谷站了起来,额上一片血糊。他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对我说“你放心,我给你报仇。我不会便宜那三个小子。”

我斜眼看见他拿了饭桌上的菜刀,又到里屋鼓捣了几分钟就出去了。

第6章 剁手指

我内心里是希望那三个畜生受到惩罚的,但我不想牵连赵小谷。我张了张嘴,想呼叫他别那么冲动,可嗓子不是自己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我正睡地迷迷糊糊地的时候,赵小谷回来了。

我身上有了点力气,抖索着穿衣起床。我刚想问他干什么去了,赫然发现他的左小指处脏兮兮地裹了根绷带,血红血红的。他的左小指没了。我大惊,忙追问他怎么回事。

赵小谷去找那三个畜生为我报仇了。

他先来到第一个畜生的家,一脚踹开了他们家的大门。那畜生的家人和几个亲戚正在吃早饭,其乐融融。

赵小谷沉着脸厉声问那畜生在哪。而那畜生父母的脸上除了初始有一丝惊慌,很快就淡定了,竟然一口咬定不知儿子去什么地方了,说是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亲戚们也跟着附和,说确实几天不见人影了。

赵小谷阴冷地一笑,把上衣一拉,腰上整齐地围着一圈雷管。他在内屋里忙乎半天原来就是绑雷管,而家里什么时候有的雷管,我这个女主人却一点也不知道。

赵小谷衣服这么一拉,那畜生的父母淡定不了了,他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话都不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那些刚才还附和着的亲戚们,此刻脸色煞白地吓人。

赵小谷又从身后拿出一把菜刀对他们说:“只要交出你们的混蛋儿子,我不难为你们。否则你们全家都要完蛋。为了让你们知道你谷大爷说到做到,留下我这截手指做证,不信的话就试试看”。

赵小谷说完走上前,就着饭桌,挥刀而起斩下了左小指的第一个指节。随着血水迸射,畜生的亲戚和家人们筛糠似的抖动,并飘起来尿骚味。

如此三家后,赵小谷的整个左小指就不见了。

听了赵小谷的话,看着赵小谷的指头,我的内心疼痛无比,是心疼赵小谷,不是为我自己。我找了块干净的纱布把他的手重新包扎了一下,爱怜地捧着他的手,对那三个畜生却不如先前那么愤恨。我突然感觉自己好贱!

赵小谷解下身上的雷管,随手往地上一丢,哐当一声。

我忙不迭地往后闪。赵小谷看了看我,说了声假的,然后弯腰抽出一只,大拇指用力一压,掰断了,这是塑料的。

我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而后背上已满是汗。真是奇怪,我怎么会怕死呢?难道刚发生的事……

一想到昨晚的事,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那刻骨铭心的伤害,怎么能够轻意忘怀?

赵小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不要哭了。他们会知道我的女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说完他就不再答理我,自行上床睡觉。

看他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我知道,我在他眼里已不是以前的我,我们已然无法回到过去。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赵小谷睡了整整一天,我在院子里也坐了一天。多少次我想到了死亡,又多少次我的眼前闪现了童童的身影。最后儿子在我的心中占了上风,我若走了的话,我的童童怎么办呢?

既然不想死,那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赵小谷以前不务正业,还有梁上君子的经历。我心中一阵悲苦。

我抽噎着,又想到那两个毫无人情味的嫂嫂。如果我死了,童童会不会被她们欺负呢?一个没妈的孩子活在世上有多难?

还有我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她们知道我死了后会有多么伤心?想起这些,我哭得更大声了。

死,有时竟是这么地难。

“咣啷”一声,关了一天的大门被人踢开了,紧接着让我眼花缭乱地进来几十个身穿制服的人,是公安。

他们直冲入正屋,将正酣睡的赵小谷五花大绑了起来,又屋前屋后搜索了一番。最后,我和赵小谷,还有那些塑料雷管,就直接被带到了公安局刑警队。

事后我们得知,那三个混蛋的家人被赵小谷吓破了胆,又慑于公安的厉害,于是主动劝说他们的儿子自首了。

我是受害者被找来录取口供,而赵小谷则是个危险人物,被强行控制。

那三个畜生供认不讳,我也厚着脸皮复述承认。事实清楚明了,大家不过是来走个过场。但那三个畜生实在太幸运了,他们碰上了“严打”。

一个家伙在法庭上刚说了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马上就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另两个在他们父母的极力运作下,也是无期。

赵小谷也未能幸免,因恐吓他人危害公共安全,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两年执行。

我心中之恨稍解,但这件丑事却无可避免地世人皆知。妈妈来看我的时候,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被判死刑的和无期的,村人也就开始时唏嘘几句,后来就不怎么关注了。而我的事情,却让他们保持了极长时间的兴趣。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聊到我,似乎日子就过不下去。

他们不仅背地里聊,当着我的面也聊,而且恨不得让我听见。每一次出门,我都看见他们毫不避讳地对我指指戳戳。我出一次门,回来就要哭一次。

那个曾想霸占我熨斗的小媳妇竟然嘻皮笑脸地问我。

我大叫一声一巴掌甩了出去,然后快速地往家跑去,身后传来她骂骂咧咧的粗言秽语。

我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想死的念头又油然而生。

三岁多的童童懂事地给我递过了毛巾。我看着他晶莹又有些怯懦的大眼睛,悲从心来,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哭得更加厉害了。

而童童摸着我的背细声细气地说,“不哭、不哭,妈妈不哭、不哭,乖妈妈!”

在农村出了这种事情,你就等同于被判了死刑,而且还不如死刑来得痛快。

你犯了别的事情死了,别人顶多会说你幼稚,说你不识好歹,不管怎么着那言语中多少有些同情,有些恨铁不成铁。

而出了这种事情,就算你死了,你也要不知会多少辈地做为人们的谈资出现在茶余饭后,而且很有可能他们还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让你成为这种龌龊事情的代名词。

换句话说,出了这种事情,你在这个村子里基本上就是遗臭万年了。

第7章 李大哥的霸气

此刻,我看着眼前乖巧的小童却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死。为了小童我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受到再多的苦,再多的侮辱,我都必须得活下去。

我要养大小童,让他出人头地,然后和他一起远走高飞。或者等他能自力更生了,我再离开人世,让他不要负重而行。无欲则刚,这么一想,我瞬间轻松起来,也自觉高大起来。

我问赵小谷,以前他昼伏夜出干什么去了。

在这之前,我不太敢过问赵小谷的事情,但是现在,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负起我女主人的责任来。

赵小谷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隔壁的屋丘镇发现了一个水晶矿群,为了保密及节约资金,开矿的老板不打算将矿藏整个挖开,而是往下垂直挖个竖井,再横向直接掏掘。

老板是能多快就多快,横向掏掘也没有木撑铁架等安全措施。

如此,老板愿意支付的人工就非常可观了。

这种情况在我们晶都非常普遍。赵小谷和另外一个中年人为了高额的报酬就不要命了,他们分白班、夜班的干了起来。而且夜班的待遇要更好点。

我出事的那个晚上是挖矿的最后一天,赵小谷拿了一万多元的报酬欢天喜地地回了家。这一万多能将我们剩下的债务全部还清,若不是用来还债而是盖房子的话,能轻松盖起三上三下的小洋楼。

知道了真相,我欲哭无泪,造化弄人啊。

日子难过年年过,我学历较低,城里一时回不去,为了更好地在农村生活,我也学着别人养起了猪,养起了羊,还学会了骂街。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我也学会了分毛必争,为了一点龌龊我也学会了针锋相对。我离一名成功的泼妇越来越近了,我也发现泼妇的日子其实蛮舒服的。

只要不是和自个做对,是没有人能和你做对的。走在家前屋后,那些曾正眼不看我小媳妇老太太,至少表面上还能对我笑脸相迎一下。至于她们背后怎么说,一个合格的泼妇有的是自我安慰的方法。

我整日里忙前忙后,蓬头垢面。衣服脏了,将就着还能穿,脸黑了,反正也没人看。

任何一个不知情的人看到我,都会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邋遢乡下人。

我的城市户口已渐渐为人所淡忘,我的那段丑事似乎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妈妈时不时会来看我一次,每一次都是伤心欲绝。而我除了开始有点难过,后来慢慢习以为常。我毕竟快成一个合格的乡下人了,生活在农村,就要适应农村的环境。

我相信,如此再下去两年,田间地头再忙碌的时候,我会让所有曾嘲笑我的人闭上他们那张臭嘴。等立足了脚跟,生活也改善的时候,我也会让所有曾对我不屑一顾拿我当笑柄的人,都由衷地佩服。

又一个秋收快要到了,我一雪前耻的时刻也快来临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兴奋。

明天要收割水稻,赵小谷抱着小童已进入梦乡,我磨好镰刀、收好工具,也满怀憧憬地上了床。

月满星移,夜半刚过,“咣啷”一声,我家的大门又重重地被人踢开。

我和赵小谷还没反应过来,数十个公安又冲进了屋里。

历史在重演,赵小谷再次被带走了。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带上我。

我急急地问警察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很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我。

童童吓呆了,反应过来哇哇地大哭,我连忙抱起他。

警察们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连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惊慌失措了一会,很快稳定下来。我得想办法去救他,不管他赵小谷做过什么事,以前对我怎么样,现在他仍然是我的夫君,我的家人。

我急忙穿好外套,也给小童穿戴整齐,抱起他就往村支书家跑去。

小童已经很重了,抱起来很是吃力。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赵小谷还在等着我去救他呢。

到了支书家里,他还没有睡,壮壮的坐在桌旁,仿佛知道我要来一样。

我叫了声李支书,然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在有条紊地进行,只有我和赵小谷还蒙在鼓里。而支书还反问我,难道你就没听到有人敲你家窗户吗?

我忙活地收拾太久,睡地太死了,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看着支书,傻傻地不知如何回答。

村水电站的一个变压器被人偷了,这个事情我知道。前些日子我和赵小谷还在谈论谁那么厉害,那么大一个铁疙瘩还带着电,说偷就偷了。

我当时半真半假开着玩笑似地问他,是不是你干得好事啊?

赵小谷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太抬举我了,我摘个瓜拿个枣还行,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我哪有那能耐。再说上次被从厂里开除后,我早痛改前非了。

我不太相信,他真如他所说的那么清白?可是一想他后来为了改善生活都不畏风险地去掏挖水晶,心下也就释然了。

我相信他,可是村人却不相信他,尤其是儿子分别被判了死刑和无期的三户人家,他们更是直言就是赵小谷所为,而且就是他们报的案。

我一听村支书的解释,就忙叫“冤枉啊,冤枉啊,不是小谷干的啊。他早就不小偷小摸了,你一定要相信他啊。我知道他以前也偷过您,但那都是三瓜两枣啊。”

赵小谷偷过支书家的东西,这事我也知道,而且他还告诫我,没事别惹村支书。

那时赵小谷刚十几岁,支书还不是支书,当了多年兵刚从部队退伍没多久。赵小谷掰了他家几次玉米,只是被口头警告,就以为李大哥这个兵是白当了,不敢拿他怎么样。谁知道又一次被抓时,李大哥先把他痛打了一顿,又将他在村头吊了两个整天。

赵氏家族的人觉得李大哥不光是打了赵小谷家的脸,连他们一姓人的脸面都要被丢光了。于是几个赵姓后生去找李大哥理论,没想到李大哥十年的兵不是白当的,三拳两脚就让他们全躺地上了,还吓得他们的父母赶快来赔礼道歉。这下可没人敢再出头了。

第8章 懂事的儿子

支书听了后面无表情,我仍然不放弃,求他帮我想想办法。末了,他很不耐烦地问我“我相信他没用。当年,赵小谷是怎么被从城里开除的呢?”

一句话让我无言以对。别人或许也干过鸡鸣狗盗之事,但显然不如赵小谷那次出的风头大。我心下黯然,人做过一次贼,难道就永远是贼吗?

离开村支书家的时候,我听到背后村支书老婆鄙夷的话语,“偷汉子的骚货还要什么贞节,没了赵小谷在家不更是方便?”

我一下气血上涌,却没有勇气回头。

而支书的老婆似乎还不过瘾,很大声地说“哪个王八蛋讲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

深更半夜我无处可去,只能抱着童童先行回家。小童已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当然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回忆警察破门而入的情景,最后又想到村支书老婆的那几句话,心中莫名的痛。要是一般妇女敢这么说我,我早就挠死她了。

不对啊,村支书老婆可不是一般人,她可是知书达理的人,农村难得的高中学历,没嫁过来前还是小学老师啊。那她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说给谁听的?

这一夜我又坐到了天明,但我也仿佛明白了什么。

天亮时分,我叫醒还在酣睡的小童,顺手拿了一张煎饼给他,就骑着自行车带小童来到了县公安局的门口。

我知道昨晚那几十个警察从天而降,绝不会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的架势,因此我直接来到了公安局。

我也没有回妈妈家里。这些年妈妈一个人已经够辛苦的了。两个弟弟妹妹上学,我不能帮上忙,又怎么忍心再让她老人家为我担惊受怕呢?

一位年轻的女公安接待了我。她笑意盈盈,我却脊背发凉。

赵小谷确因变压器的事情而被捕,现在在押。我想探视一下,却得不到允许。我再要求的时候,女公安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地和蔼了。不过同为女人身,她也不是完全地绝情。最终她告诉我,如果回村里找党支部书记来担保,或许可以见上一面。

我听了,知道再待下去也是无益,遂道谢后离开公安局,准备回村再求求支书。

路过街头卖早点的小摊时,坐在自行车前小座上的童童大叫着要吃包子。

我对小童说,“童童乖,妈妈回家给你做”。家中这几年经济过于紧张,能省一分就省一分吧,何况那么小的包子还卖五角一只。

而小童只是不依,在前座上扭来扭去,差点让我控制不住龙头把而撞上路人。

赵小谷生死未卜,我心中烦闷不安,而小童不但扭来扭去,还转过头来对我察言观色。我不知怎么搞的,一巴掌就掴在小童的脸上。

打完后,我一下愣住了。而小童则已张着嘴大哭了起来。

我一下心酸不已。

不久前我还像个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不说应有尽有,却也没觉着缺过什么。包子,油条这些东西我老早认定它们是垃圾食品,根本只会让我反胃。

我的双眼只盯着爸妈小超市里花花绿绿的零食,而且还在零食中挑挑捡捡。

而这一切只不过才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呢?我竟然舍不得为儿子买一只五角钱的包子,我还为这五角钱的包子打了儿子一巴掌。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若不是紧咬着牙关一定会嚎啕大哭。

我长呼几口气,缓了缓情绪,把剩下的眼泪生生地憋回。我想了想,咬了咬牙齿:“儿子,妈妈今天就让你好好吃一顿城里的早餐。”

童童看见我哭了,他倒是不哭了,反而安慰我道:“妈妈,我不吃了,那什么包子,看着就不好吃,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吃,我吃煎饼。”说着他又啃起了剩下的半张煎饼。

我听了更是难过,一时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童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拼命安慰我,“妈妈,你别哭,我真地一点也不想吃包子,真地一点也不想。”

我哭了几声,能控制点情绪,但还在抽噎,泪水止不住地流。童童见我不理他,小脸上满是怯意“妈妈,我做错什么了吗?你打我好了,你别哭,妈妈,别哭。”

看着这么懂事的儿子,我的心里愈发难受,也知道我要坚强。我擦了擦眼泪,努力对他笑一下,就停下自行车,把童童抱了下来。

我蹲下身子对童童说,“童童,我们今天吃包子,还吃油条和豆浆,你想吃什么都行。”说完,我拿过童童的半张煎饼,故做潇洒地往地上一丢,然后拉着童童的小手就往小吃摊前走过去。

童童的两眼开始放光,已在吧嗒嘴。这孩子除了姥姥会偶尔带他改善一下伙食,平时和我们吃的是没什么两样的。

我一边让老板拿包子,一边开始掏钱,却发觉出门匆忙,身上一点钱也没带。

童童看我上下掏不出钱的样子,突然对我说,“妈妈,这儿臭,东西也不会好吃的。我还喜欢吃煎饼,真的,煎饼太好吃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跑回头捡起地上的煎饼,掸了掸灰尘,就笑眯眯地往嘴里塞,还意装作很好吃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嚼!。

那一刻,我再也顾不得形象了,跑过去抱住小童就像孩子一样,放开怀地哭。

刚进村,路旁屋后站着的人群,都在议论赵小谷的事。他们说这事全是那三个畜生的父母搞的,他们要整死赵小谷,都托了人了。

我一听之下,赶快跑去找村支书。

支书家里来了客人,他正陪着一位长者在聊天。那长者慈眉善目,颇有点仙风道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一言不发。老者很是高兴的样子,“小李啊,当年,我陪着老军长,老政委过封锁线时,你爹还穿着开裆裤,这一眨眼工夫……”

我正不知是否该打扰的时候,支书老婆见我来了,大声训斥道,“没看见支书正忙着吗?”

第9章 似乎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看着她夜叉一样的面孔,我一股怨气生了出来,可此时我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满,只希望支书能带我去探视赵小谷。

“耳朵聋了,还忤在这干吗?”支书老婆横眉倒竖。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瞬间反应了过来“支书啊,冤啊,我冤啊”我连哭带嚎地要往堂屋冲。支书老婆则拼了命地拦着我。

支书听到动静,很不满地看了一眼他的老婆。在那位老者面前,他好像是想要保持点风度。他看了眼老人,大声地训斥我,“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你的事我管不了。”

支书又让她老婆到厨房做饭,别在这碍事。支书老婆去厨房时还顺便把童童也叫了过去。

我站在那,不管不顾地把那位女公安的话转述给他听,只让他帮我担保见一眼赵小谷。他仍是无动于衷。

坐在上首座的老者却发话了,“小李啊,陪我怎么能有群众的事情重要呢?”

支书忙点头如哈腰,腿胖的身子都跟着抖动,然后凑近老人家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老人看看支书,支书点点头。老人就转向了我,“丫头,你有什么冤屈啊?不妨说出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听听。”

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亲切,像是看见了早已仙去的爷爷一般,于是一骨脑地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并且把我如何嫁到这个村,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支书在边上几次想打断我的话,都被那老者制止了。

说到动情处,我未免又涕泪滂沱,而老者也在偷偷擦拭眼睛。

我说完后,定定地看着他。老者正了正色对我说:“丫头,你不要着急,政府是不会让好人受到冤枉的,当然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坏人漏网。”然后老者转向支书,“小李,你去公安局一趟吧!我给你写一张条子。”

有了老人家仓劲有力的字条,我不仅如愿见到了赵小谷,而且当天他就被释放了出来。

只不过才被关了一天,赵小谷就像老了十岁,蓬头垢面,青头紫脸,走路一瘸一拐。

离了看守所好远,赵小谷才偷偷告诉我,他是在里面被人打的。我见了心疼不已,带他到医院里包扎了一下,又千恩万求医生把他整个大体检查了一下。

我也把这一天一夜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赵小谷。他唏嘘不已,我也不住地感叹,幸亏遇到了那位老人家。我们都在心里默默地感谢那位老人家。

我和赵小谷回村后,没有回家,先去了支书家。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我们对支书千恩万谢,却不见了那位老人。支书老婆这次是真地阴阳怪气了“他老人家回京了,托你们俩的福,我们家老李往上调调的事情也彻底告吹了。”

我和赵小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那老人家和支书的爷爷相熟,是名新四军老战士。解放后,他老人家一直在东北工作。前些年他离休了一直想回家看看,如今终于实现愿望了。

可是在老家,他的直系亲属,不是在抗日或解放年代因受他的牵连而牺牲,就是早已老死,只剩下最小的一个妹妹。而妹妹、妹夫几年前也做古了。妹妹原本有一个女儿,可也没有长大,早早就病死了。

亲人虽然没了,但故土难舍,所以老人家就对战友的后代格外亲睐,尤其是战友的孙子李支书还当了十年的兵,他们就更有共同语言了。

我和赵小谷好象明白了支书为什么能当支书了。他不过就是当了十年兵,刚退伍那会顶多会干点投机倒把的事情,好象既没有才也没有德的。

支书老婆继续抱怨,我们总算明白怎么耽误支书的大好前途了。

老人家听完我的诉说,没想到家乡还有这么多不和谐的事情发生。他在大城市里住着,还一直以为他们亲手打下的天下是如何的太平,人民是如何的幸福。

本来支书是要调到镇上当镇党委副书记的,这下老人家亲自给县委打了个电话,讲明支书是如何地不合格,还得在基层多历练历练。开始县委还坚持着,后来见老人家动了怒,他们才决定尊重老同志的意见。

知道这些,我们都为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终归还是有为人民说话的官员。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几年后支书还是不可避免地上调了。

此后几年,我继续地黄土地上拼命,也继续地黑瘦下去。

我的庄稼活和真正的农民好手比起来,也许还稍有一点差距,但若以城里人的眼光看来,我真的就是名合格的农民,若再膨胀点,简直就是名三八红旗手。

妹妹已是名大学生,假期来我家的时候,看见我从容不迫地喂猪、赶鸡、做饭,风驰电掣地吃完饭、收好桌,又马不停蹄地洗衣服、晒粮食,她搂着我的肩头,声音哽咽着说:“姐姐,真是苦了你了。”边说,她还边替我摘下头上的一根稻草。

赵小谷上次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后也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与我日作暮息、夫唱夫随,日子虽不富足却也快乐。

村后新开了一家韩国人的食品厂,赵小谷被人介绍去做了名搬运工。他比以前卖力地多,也早断了进城的念头。虽然有时想起上次差点坐牢的事情,他难免也会低声咒骂诬告的人几句。

但总的说来,一切都还不错,我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自已的小日子过得红火,或者像支书家一样吃喝不愁,或者像阿立阿欢那样没事就有三五进帐。特别是阿欢,这个苦命的孩子,现在贩卖水晶已远不是三五进帐,而是日进斗金了。

小童上小学了。他学习成绩优异,总是会拿个双百的成绩单回来,不过他也经常和别的小孩打架。

我知道那是因为不懂事的孩子,老是拿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来羞辱他,而每一次小童都会奋起捍卫妈妈的权益。

哎,孩子呀,妈妈对不住你。有时我也想提刀上门,去那些坏孩子家讨要个说法,但一想起现在平稳的生活,又不住地告诫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第10章 小谷又不安分了

小童在绘画方面好象有着过人的天赋,他闲来无事画了一副《秋天的田野》,就是农村割水稻、起花生的场面。

老师看了后觉得不错,就替他投出去参加比赛,一个月后竟然得了全国绘画比赛少儿组二等奖。

这让我备感欣慰,但又更加觉得对他不起。我小时候还能进少年宫学学画跳跳舞,虽然画得跳得也不怎么样,而我的儿子却只能在家里的饭桌上去圆他的梦想。

邻里的关系也了好多,一群妇女也拉着我东家长西家短,背后诋毁别人了。只是那三户诬告赵小谷的人家,依然与我们保持着距离。我们也心照不宣地离他们远远的。

小媳妇们隔三差五地到我家串门,能说会道的赵小谷时常逗得她们哈哈大笑。

赵小谷没事就吹牛小时候自己是如何英勇,要么就是五岁敢徒手打狗,要么就是十岁敢爬火车,李大哥那么厉害他都敢去偷他家的玉米。

赵小谷被李支书吊在村口好几天,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丑事。赵小谷都能厚着脸皮将它吹成自己的英勇,这也让别人有了错觉,似乎他大肚能容天下事。

一次一个叫小红的妇人就开起了他的玩笑:小谷,你这么厉害,那差点让你坐牢的人,你怎么不去收拾下他们?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小红也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有些丢人的事,是只能自己讲的。

赵小谷沉默了好大一会,嘴角一咧,讪讪地笑了笑,“没事,没事。”

可是谁都知道有事。

大家很是有些尴尬,不一会就都找个借口一一回家了。

晚上赵小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我很怕他多想,更怕他做什么傻事,就劝他:“小谷,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你别想那么多了,小红也是一时说漏了嘴,她是无心的。你可别干傻事,我和小童可不能没有你啊。”

赵小谷默不作声。

我心里痛了一下,接着说“小谷,纵然你看不起我,但为了小童,你的儿子,你也要三思啊。”

提到小童,赵小谷明显一震。他转过身,冲我笑了笑,月光下白银般的牙齿,仍然帅帅的让人心动,“你想到哪去了,我是在想着怎么才能多赚点钱,让你和小童过得更舒服点。一个男人是应该这么想的。”

我不相信他的话,却只能强迫自己相信。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赵小谷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白天去食品厂上班,晚上操持家务,帮我喂完猪后,就待在家里和串门的邻居们闲聊。

我渐渐地放下了心。生活虽然给了我很多创伤,但是我们还得勇敢地生活。

一个月后,蝉噪风烈,小童放暑假了。我想着小童颇有美术天赋,就带着小童回城里妈妈家暂住一段时间。我想趁着假期给小童找个培训班,好好培养下他的艺术情操。

我是嫁到了乡下,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的思想也乡下了,我们仍然有发展自己特长的权利。

我已有也好几年没回家陪妈妈了,时间总是让人防不胜防。而弟弟和妹妹也都放假在家。我想我们这个家终于可以开心地在一起生活几天了。

每天我都起个大早,帮妈妈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打烊后,则和妈妈一起盘点今日的收益。白天我就在家里给弟弟妹妹洗洗衣服,做做饭。

弟弟妹妹们也很是懂事,一般就在超市里给妈妈做帮手,或者去上完课的小童。

这样过了有一个星期。大中午我刚给妈妈送过饭,正打算洗下弟妹的脏衣服时,赵小谷的二哥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我一看是他,心下奇怪,想着莫不是被母夜叉样的二嫂赶出来了?

大家这么多年,虽然不过分生疏却也没有半点亲热。但既然来了,那就是是客人。我正准备开口招待时,他倒上气不接下气地先说话了“四、四弟妹,不好了,小谷出、出事了。”

我一听,脑中瞬间而起的念头,就是小红那晚开玩笑所说的话。这个倔强的家伙肯定去找那三户人家的麻烦了。老天保佑,赵小谷啊,赵小谷,你可千万不要去杀人啊。

赵小谷没事人一样剁去三截手指的情形,真地吓坏了我,尽管我努力地装作不怕,但还是仍不住去想象那血淋的场面。

我给妈妈留了个字条,就说赵小谷的二哥家有事,我回去帮忙了,小童在这过几天,让她好好照看一下。我不敢说赵小谷出了事,妈妈年纪大了,人也变得敏感,想象的更多。

我忙完这一切,急忙忙地就要往家赶。二哥拦住我说,直接去公安局吧,赵小谷被抓走了。

天!这才几年,公安局快成我们的家开的了。赵小谷啊,你去哪儿不好?不是公安局就是拘留所。

路上我问二哥,“这次是怎么回事?”我的心里还是存着侥幸的,万一是别的什么事呢?哪怕是斗殴找女人也行啊。

二哥低着头不看我,支支唔唔地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心下着恼,语气重了许多:“二哥啊,人都抓进去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弟妹,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要先想办法把小谷弄出来再说啊”二哥还是不太直接,犹犹豫豫的。

这个二哥一直都是这个窝囊样,一辈子不主事,在家被二嫂欺压,在外被村人笑话,遇事就会缩头,没事连走路时都像只老鼠,顺着墙根悄悄地溜。

“说吧,二哥,没事,我不生气,我只是着急”我强压心火,否则这三棍敲不出个响来的人啥都不敢说。

“小谷,他,他要强奸大标的老婆,被她公公和婆婆告了官。”二哥一边小心着措辞,一边偷看着我的反应。大标就是那三人中被枪毙的那个。

嗡的一声,我的思维一瞬间停顿,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没一会又活力无比,不停地跳跃。

第11章 坏人也有歧视链

赵小谷啊,这么多年过去,你还一直记恨在心里。

我知道我被那三个畜生强奸的事让他的心头蒙上太多阴影,即便他们一个被枪毙两个被无期,但赵小谷还是怀恨在心。

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夺妻之恨,即便是肇事者已被施予十倍的惩罚,仍不能消他心头一丝之恨。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

这些年过夫妻生活的时候,赵小谷总是不那么热情,偶尔的一次两次也是应付了事。表面上,外人看来我们渐渐地越来越合美,事实上我们自己心里明白,那道既是心灵也是肉体的伤疤,这辈子是永远也无法愈合了。

与其说是小红的一番话勾起了他差点牢狱之灾的愤恨,还不如说是那件另类的“绿帽子”事件让他耿耿于怀终于得到了暴发。

是的,他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一直强压着,而小红的话不过就是个导火索。那个炸药永远存在,不是小红,就是小兰,总会有人将他它爆。

那天当小红一提到那三个畜生的家人时,我条件反射似想到的不是他们的诬告,而是他们儿子的恶行。

我敢断言,当时我想到了,别的人应该也想到了,所有的人应该都想到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在想,而她们也不会承认她们在想。

赵小谷和我同床异梦,这我们都不想捅破,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们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可赵小谷啊,这表面的平和,你都不愿意假装一下吗?

你想到的报复手段竟然是去强奸大标的老婆,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大标的老婆又有什么错呢?你强奸了大标的老婆,那另外两个人的老婆,你是不是也要去强奸?

男人们为了自己的尊严去拼杀,而我们女人们不过只是个筹码。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就像是为富不仁的男人们的财富,他们可以天天欣赏把玩,也可以将你丢进保险箱,或者床角旮旯里,十年八年的不管不问,但是别的男人却不能染指一下,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也不行。

这真是个悲哀。

我突然有点不想去管赵小谷了。我和赵小谷不一样,同床异梦了,我还是爱着他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多年对他浓浓的爱,像是晨露遇到阳光,无声无息晶莹透亮,突然间就蒸发了,了无痕迹。

有爱的时候,生命就象一棵常青树,有着水分的滋润,它碧绿葱翠;没爱的时候,生命也能像一棵胡杨,即使生机全无,也站得挺拔,身躯里蕴育着干爽与坚强。

赵小谷,我们是夫妻,可我们却早已和陌路人没有了区别。你不知道我内心在想什么,你也不愿把你的内心清爽地敞露给我看。

维系我们的唯一纽带就是童童,而童童现在好象也不是问题。我相信如果把他带回城里,我努力地赚钱,好好地培养他,我相信他会有个很好的未来。我是个城里姑娘,我在城里有落脚的地方,一个离婚了的女人带个孩子回娘家,没有人会说什么。没有你赵小谷这个拖累,我回到城里会比在农村生活容易地多,也幸福地多。

赵小谷,缘尽之时再拖下去就是对苍天的不敬。而尽早分别对你我都好,尤其是能让你摆脱半个绿帽子的重压。

这一刹那,千百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翻转,我脸上的神色也跟着“酸甜苦辣”地变幻。

“四弟妹,四弟妹”二哥见我迟迟没有反应,不由地慌了神“四弟妹,四弟妹,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看看二哥,很平和地说“没事,二哥,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好和好散,赵小谷,这是我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

公安局很快就到了,公安局门口我却徘徊了起来,我是不想进去的,因为我的脸在火辣辣地发烫。

对于犯罪嫌疑人来说,打架、偷盗,就算你杀人放火,这些事情干起来让人痛恨,但听起来你多少还有些血性。

而强奸或者嫖娼这种事情,除却法律上会受到制裁,更让人以容忍的则是道德上的鞭笞,这是极其之令人不耻的行为。

而且这种不耻还会被无限地扩大。你一个人犯了这种事,你整个家族,包括你的远亲近邻,他们都会跟着你颜面尽失,甚到连带他们的人品也会被人怀疑。

打架斗殴或者偷盗强劫的人被放出来后,碰到些争狠斗强的场面,他们往往会洋洋得意地自曝家底“老子是大牢里出来的人,刀口舔过血的营生,你算老几?”

从没有见过哪个强奸犯敢厚脸地大声喧哗,“老子是个强奸犯,你服不服?”

就算在牢里也分三教九流,犯人是社会的底层,而“强奸犯”更是底层的底层。

拜赵小谷所赐,我现在对另一个世界也熟悉地很。

那个老实过分的二哥见我在门口迟迟不愿上前,他长叹一声一步迈进了大门,到底是血浓于水啊。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忙收回心思,跟着他走进了公安局。

一番盘查后,有个刘姓的警察接待了我们。他说他对我们村很熟,但看他那样子好像不是有交情的样子,果然末了他冷冰冰地告诉我们,“刚抓进来的人二十四小时内任何人不得会见。”

真是奇怪,上次我怎么没听到这种说法。既然不能见,那就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吧,我现在很看得开。

我和二哥道了谢后离开公安局。等车的时候,二哥老想和我说什么,动了半天嘴唇也没见出声。我眼角斜见了,就当没看见。这家人啊,老实的太老实,像块石英疙瘩,暴躁的又太暴躁,像开矿的雷管。

“四弟妹”,二哥终于开了口“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怎么还很轻松的样子?”

是啊,一些事情想开了,就会轻松了,我甚至还笑了笑:“二哥,几年前的那件事,赵小谷还是记得很清楚啊。”我侧眼看了下二哥,他怔怔地等着我说下去。

第12章 一波未平

“这些年我和你弟弟也是貌和神离。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那么不务正业,而且也不粗鲁地对我了,但是我们都知道,我远疏远了好多。本来以为看在童童的份上,我们能搭伙过下去……”

说着说着,我的语气哽咽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还是数年的夫妻,何况我们连孩子都有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他打我的时候,还当我是他的老婆,还会因为我而大动干戈。现在的他,看起来要绅士的多,也疏远的多。这就是敬而远之吧。

“二哥,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就要和赵小谷离婚”我看了眼惶恐的二哥继续说“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还是他的老婆,我会陪他度过这一关的。夫妻一场,我不会那么绝情。”

“四弟妹,你,你……”,二哥干抖着嘴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也没有了说下去的欲望。最后,我冲他点了下头,就独自离开了站台。我感觉得到,二哥很是委屈地看着我,阳光下他的背影,不像个四十开外已成熟的中年汉子,倒像是哪个胆小无助十几岁的小毛头。

我去我的妈妈家了,以后也将再一次是我的家的地方。

我真地不太想管赵小谷的事情了,夫妻间有再大的恩情也经不起这一次次的消磨。我觉得和妈妈、弟弟、妹妹们在一起,生活要简单地多,也幸福地多。就算以后妈妈走了,弟弟成家,妹妹出嫁,我还有小童。

回到妈妈家时,妈妈她们还没回来。我收起那张纸条,看了看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想了一下觉得不妥,我又捡了回来,将纸条尽可能的撕地粉碎,重又丢回垃圾筒。

我望了眼四周,吁了一口气就给她们做晚饭,日子总归要过下去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依个谈笑风声,谁也没有发现不妥。童童兴奋地讲着培训班的事,他说他们老师夸他是画得最好的一个。

笑话,全国二等奖当然不是白得的。

我在妈妈家里待了几日,天天还是照旧的生活,一如往常。那晚月亮挺圆,清辉撒了院子,我在哗吱哗吱地洗着衣服。弟弟、童童他们都睡了,院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妈妈轻轻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什么了,内心有点紧张,但表面我仍是一副啥事也没有的样子,妈力掩盖内心的慌乱。

“小巧,你这件衣服洗了快半个小时了吧?”

我一惊,才发觉弟弟的衬衫快被我搓烂了。我这是怎么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小巧,你这几天有什么心事吗?”

我忙说,“妈,你想哪去了啊,我能有什么心事?可能最近身体不太好,累了。”

妈妈勉强笑了笑,语气酸酸的,“知女莫若母,孩子,你是我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有没有事情,我能不知道吗?”

我一声不敢吭。

妈妈接着说“你这几天做菜的时候好几次忘了放盐,我们都没有说。我们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反应鲁钝,这像没事吗?孩子,你有什么事就和妈妈说,就是天塌下来,还有妈妈给你顶着呢!”

一句“天塌下来还有妈妈给你顶着”让我鼻子一酸。我看着妈妈,妈妈半头白发,满脸慈祥地看着我,月光下眼中泛着莹莹的光芒。我再也忍不住了,连日来仿佛一切无所谓,又明显心神不宁的我,猛地抱住妈妈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具体为什么要哭,我只是想哭。不知道是为赵小谷,还是为我自己,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我只知道这哭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我只是想哭,悲从心起的想哭。

我是已过而立的人了,在妈妈面前却还是个孩子。人再大,在父母那,你都会是个无助的孩子。父母虽然老了,佝偻了,但是他们给你的爱的天空永远是无所不能包容的。

现在的我,就是个孩子,一个满身伤痕的孩子。

我哭得无所顾忌,我哭得肆无忌惮,院子显得更宁静了,墙角葡萄架上的叶子轻轻的沙沙的响。

妈妈没有劝慰我,她只是抱着我,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背,我的早就不再乌黑的头发。

不知多久,我哭完了,心情好了许多。

就像秋天,虽然气爽,但那朵朵飘浮的白云有时总会扰得你心烦。天空就像个大瓶子,当你哭完了,就像挤出了那飞来飞去的白云,连带着也赶走了温湿的潮气,整个人的心胸开阔起来,像是突然间到了早春,天空无云也无风,只有和煦的阳光照在浅绿的草芽上,让人感到的只是满世界的清新。

我把赵小谷的事情说了。

妈妈只是有点意外,却并不吃惊。她知道赵小谷是个多事的人,在她看来夫妻间若没有磕绊,那还做什么夫妻?所以当她听说我要和赵小谷离婚的时候,她反倒是睁大了双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和妹妹也都起来了,他们默默地站在妈妈的身后。

妈妈并不赞同我的想法,更不赞同别人对赵小谷的论断。她说“小巧啊,赵小谷是个刚烈的人,他为了你剁手指的事,你还记得吧?而且不是剁一次,是剁了三次。”

我也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对。

“剁指一方面说明他暴躁,有亡命徒的个性,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是个在乎自己尊严的人,他看中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他要强的很。你想这样的人会自掴耳光,做出那般下作的事吗?他八成是受了冤枉的。这时,你要给他鼓励,帮他澄清,而不是弃他而去啊。”妈妈语重心长的话让我动摇了。

弟弟妹妹们见识过赵小谷对我暴躁,也感受过赵小谷对父亲孝顺。他们也一致同意妈妈的意见。弟弟妹妹们也二十多岁了,我看着他们,感觉到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不行,明天我一定要回村里打听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3章 大姐

回村后,我到了多年不曾交往的二哥家。

二嫂明显对我带着敌视,冷冷地不答理我。他们的大女儿,十七、八岁的娟娟对我更是横眉竖眼。

我硬了硬头皮,小声叫了句“二嫂。”

二嫂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蔑视算是回应了我。我现在没工夫和二嫂怄气,只想快点知道赵小谷的情况。

我刚要问,这时二哥从屋里走了出来。几天未见他竟是形容枯槁,吓了我一跳,像是个移动的活死人。

“你来干什么?”二哥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那语气却是冰凉到六月飞雪。

“二哥,我错了。我回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救小谷”,我很诚恳地说。

二哥看了看我,眉毛动了动还没说话,二嫂就接上了口:“哎呀,赵小谷可没福气再有你这个好老婆了。你多时髦,哪是我们乡下人可比的,那离婚说着就像玩似的。我们乡下人朴实,这辈子是要一棵树上吊死的。”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听她的数落。

“有些人啊,七八个男人还嫌不够,老公还在牢里蹲着,老婆就不管他了……”二嫂火气很大,说起来没个完。

二哥看了好几眼二嫂,二嫂完全没有听下来的意思。二嫂还要再说,二哥突然大吼一声“说够了没有?给我滚回屋里去!”

二嫂一呆,没想到从没凶过他的二哥敢这么吼她,随即反应过来“你这个驴日的,不骂这个骚货,竟然来……”二嫂的话生生咽住了,因为她看见二哥看她的眼神冷得让人心里发毛,满是杀气,我见了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娟娟忙拉着她妈进屋,二嫂就坡下驴,一声不吭地任女儿拉着。

二哥顿了一下缓和了脸色,却满是灰暗:“赵小谷被押去省城了,他什么都招认了。”

“什么什么都招认了?他还做了什么?”我忙问,却阻挡不了双腿在颤抖。

二哥看着我,几秒后一下老泪纵横。

那天我和二哥分手后,次日他就去公安局见到了赵小谷。二哥给赵小谷带了点吃的和洗漱用品,让小谷放心,他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赵小谷见我没去看他,就问二哥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开始还撒谎说我生病,可是他太老实了,说个假话还脸红。从小一起长大的赵小谷对他哥哥的秉性了如指掌,这怎么能瞒得过他?没几个回合,二哥就把实话全告诉了赵小谷。

赵小谷听到我要与他离婚的消息后,神情当时就暗了下去。

二哥见了害怕,笨嘴笨舌地劝慰了半天。

赵小谷沉默了一会,看着满头是汗的二哥倒是安慰起了他。他说“没事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做那下作的事,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末了,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多年,难为了她。”

昨天晚上正在家吃饭的二哥被喊到邻居家接电话。打电话的人是邻居家的五儿子,他是名警察,以前在偏远镇上当所长,刚调回城里没多久。

马警官说赵小谷已承认他强奸了大标的老婆,并且还主动交代了以前所犯下的一些大案,这其中就包括几年前村上丢失的那个大变压器。

而之前他是什么也不承认的,被打得半死不活也只说被冤枉。

赵小谷承认了这些案件后,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被直接押送去了省城。

二哥接了电话后回来和三哥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第二天去找大姐,让大姐定夺。他们商量的计划中,已把我完全排除在外了。

听到这,我的鼻子又酸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赵小谷啊赵小谷,你怎么这么糊涂?什么事也好往自个头上揽啊。

“猫哭耗子”,从屋里出来的娟娟抛出了这么一句。

我无暇答理这个大侄女,对二哥说“那还商量什么啊,赶快去省城啊”。

“说得轻巧,赵小谷还在局子里时,有些人不知在哪快活了。这人已经下去那么远了,倒想着要跟过去了。”在屋子里的二嫂终于憋不住了。

我知道我不能和她们斗嘴,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赵小谷出事了,我需要二哥的帮助,我们必须一起想办法。

“那二哥,你看怎么办呢?”我询问二哥,尽量的卑微。

“我正准备去大姐家商量这件事,你也跟着我一起去吧”二哥说得不容置疑,全不见以前的懦弱。说完他就向自家的拖拉机走去。

于是我连家也没回,就爬上了二哥的拖拉机“突突”地向大姐家驶去。赵小谷的至晶村离县城中心不到二十里,离县城边也就十里左右,而大姐嫁的地方离县城足有九十里地之遥。

随二哥颠簸了一趟,我才知道我们县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这一路真是崎岖不平,说是路,其实就是一块没种庄稼的土地或没长草的小石堆。

二哥着急偏还将拖拉机尽其所能地开得飞快。坐在后车厢的我,胃里是翻江倒海,差点连几天前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大姐嫁的那个村子。

在这个年头,那个村子大部分人家居然还只是两三间的茅草房,东一落西一院地散盖着。有些人家的屋顶,经年累月显然是已经塌陷,几块白色的塑料布用石头压着,蒙在上面随风招展。整个村子沐浴在杂草绿树中,却是说不出的荒凉与颓败。

到了大姐家,二哥一见大姐就扑在她怀里哭了。大姐很是惊奇我和二哥的突然到来。

还不满五十岁的大姐就像二哥的妈妈一样,轻抚着他的头说,“二弟,四弟妹,你们怎么来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哭,别哭,天蹋了有大姐给你顶着。”

二哥早就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大姐不放,呜呜地,声如老牛样地大哭。

天塌了有大姐给你顶着。天塌了有妈妈给你顶着。

我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大姐见了忙说:“四弟妹,你是识文断字的人,怎么也和老二一样。快别哭了,快说事。”

第14章 大姐夫

我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大姐一听就数落二哥,“这种事还跑来问我,还不快上省城告诉老四,四弟妹不和他离婚,是你瞎说的,让他定个心。至于别的,以后再想办法。老四若出了事,我扒了你的皮。”

二哥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只会“噢噢”地答应。

这光景一直有个老头站在边上,搓着手不知所措。我想大概是大姐的公公,就要走上前去叫大爷。大姐倒是先介绍起来了,“四弟妹,这是你大姐夫,你没见过。你看你,二弟、四弟妹来了,也不会招呼下。”大姐埋怨起那老头,那老头更窘迫了。

大姐不满五十岁,虽然有点老相,但大姐夫像七老八十的老翁,我一时惊奇。

大姐夫看着我们笑了笑,就忙活着要去做饭,而二哥则要离开,他说他来这就是讨大姐一个主意。

大姐听了又想责备二哥,动了动嘴到底是没骂出口。她转身进屋,端出一个簸箕放在院子里的石磨上。

簸箕里是一叠煎饼,最上面的一张布满霉点。大姐翻开上面的那张,底下的还满是霉点。她揭着往下掀,连看几张也不甚满意。终于到了最后几张霉点少些了,她包了起来让二哥带着,路上饿的时候吃。

大姐夫也从屋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摊开,一些十元、五元的钞票,还有些一元的硬币慢慢显露了出来。

他伸手蘸了下唾沫,把十元的钱拈起来一张张数了数。他数好后,看着留下的不多的五元和那些硬币,想了想,一咬牙把钱又飞快地都放回手帕内包好,然后把整个手帕都递给了我“四弟出事要用钱,家里还有一百多,四弟妹你都拿着。”

我看着这个场面,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又流了下来。这都什么年代了,大姐家的全部积蓄竟然只有一百多元,她的日子是多么紧巴啊。

我像突然失声一样,说不出话来拒绝,只是一个劲地摆手表示不要。

我再缺钱也不缺这百八十元啊。

大姐见我不要,有些生气,她喝斥我,眼里还有她这个姐姐吗?

我收下了钱,却也抱着大姐哭个痛快。

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我和二哥赶回了村里。二哥让我回家收拾些东西,明天一早和他赶去南京。

到了自家门口,看着才两周没回来的家,我竟颇有些生疏。这时小红从门口经过,她和我打了声招呼,没停步继续往前走。

我随口应了一句,还在那发呆。

小红走几步停几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她原地站了一会,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感觉到了,也侧脸看着她。

“小谷家的,我和你说件事。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小红有些犹豫。

“什么事啊,你说吧。”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看着她的神情,我在想她又想要什么东西了。这几年比较坎坷,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人了。

“前天晚上,我经过大标家茅房的时候”

我一听立马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小红一见我的神情,又不敢说下去了。

我忙走上前抓着她的胳膊摇着说,“小红,小红,有什么事,你快说啊,别让我着急,我求求你了。”

小红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嗓子“我听见大标老婆和大标他妈在上茅房,大标老婆说‘妈,你这个主意好啊,赵小谷就算坐不了牢,也少不了在看守所里多蹲些日子’。大标妈说‘我的儿啊,只是委屈了你。大标有你这样的媳妇,他就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我听了小红的话如五雷轰顶。

赵小谷听了小红的无心之言,总觉咽不下心中那口恶气。在我带着小童去姥姥家的几天,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气,就跑到大标家,也就是告赵小谷最凶的那户人家,去找心理平衡。

赵小谷非但要人家老夫妻俩给他赔礼道歉,还要人家拿五千元钱出来补偿他,做精神损失费。鬼知道他从哪听来的这个名词。

在农村五千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啊,一家人忙乎两三年都不定能存下这么多。再说了,赵小谷只是听别人说大标家告他最卖力,并不能拿出真凭实据。大标家肯定不会承认诬告的事,就更说还往外拿钱了。对他们来说,儿子纵有千错万错,毕竟死了,死了一个儿子啊。

赵小谷跑到大标家大呼小叫,撒够了气,就让他们想办法准备好钱,说他第二天去取。

第二天刚上午,赵小谷就跑到大标家去要钱了。这么短的时间,别说大标家根本就没准备给钱,就是想准备也来不及啊。

赵小谷大发雷霆,摔了几个碗后,恶狠狠地威胁人家说,下午再来拿,还拿不到钱,他就一把火把他们家给烧了。

赵小谷本就没打算要到钱,他撒完泼心里舒坦了,就咋呼几声打算走了,根本没想下午再去。

瑟瑟发抖的大标老婆却小声地讨价还价,说先给五百中不?她有五百私房钱。

赵小谷一愣,大标父母也傻傻的看着大标的老婆。

赵小谷忽儿一笑,满意至极。

下午赵小谷准时出现在大标家门口,赵小谷想好了,他拿了钱就村里转一圈,宣传下他的战绩,再将那五百元钱狠狠地砸回去。他是变了,就是再穷,也不想要这种钱,他要男人的尊严。

大标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小谷没想到趁兴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他一脚就把大门给踹开了。

院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一排房子别的门大敞着,只一扇边门关着。

赵小谷先来到敞开的正屋,大骂几声没人出来回应。

他就走到那扇关着的门前,俯耳在门上听到屋内“悉索”有动静。赵小谷只道人家怕了他,全躲在屋里。他心里更为得意,冷笑一声,如法炮制,一脚又踹开了那扇边门。

随着边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抓流氓啊”。

第15章 赵小谷去世

赵小谷第一眼就开见大标女人光着身子蹲在一个木盆里,第二眼还不知往哪扫的时候,大标他爸,他弟弟,还有堂哥表兄弟们不知从哪齐刷刷地就冒了出来。

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十几只扁担轻松就把赵小谷给打趴了下去。

赵小谷被他们捆了起来,又绑在路边的树上。路上人来人往,对赵小谷嘀嘀咕咕。

已三十多岁的赵小谷低着头,羞得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裤裆里。人家把他当强奸犯了,谁还管未遂不未遂。

大标家报了警,不一会就来了辆警车把赵小谷给带走了。

当时赵小谷的二哥、三哥正在家喝茶闲聊,当他们知道情况时,赵小谷已在公安局喝起了“茶”。

糊涂啊!赵小谷。别人开玩笑的一句话,你就当了真,你怎么就那么死要面子。我暗骂。

小红说完后又对我连说对不起,那晚她说话不经大脑,这才惹出了许多事。

我听了哪能还计较,直谢她告诉我这个情况。

我家门没进,就又折身跑回二哥家。二哥正一手拿着煎饼,一手拿着只大葱在大嚼。

他听我说了这事后,嘴角直哆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谷,浑是浑了点,可绝对做不出那种事来。弟弟啊,你怎么能瞎承认啊”

二哥说着又眼泪花花。我看得出来,先前他也不敢肯定弟弟有没有做那事。

晚上我关好大门小门,又拿了把菜刀放在枕头下,四处又看了下就上床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很奇怪地,我一个人在家却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胡思乱想地睡不着。

我想着我们刚结婚时,赵小谷对我的温柔;想着我刚怀小童时,赵小谷对我的体贴。想到这些,我感到温馨,嘴角慢慢上仰。

我也想到我被那三个畜生糟蹋时,赵小谷那鲜血淋漓的断指;还想到我和二嫂三嫂发生冲突时,赵小谷砸在她们身上的板凳象雨点一样;我更想到了为此他死了命地抽了我一顿皮带。

想到这些,我也感到温馨,却也默默地流起了泪。

赵小谷啊,赵小谷,你出来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犯浑啊。赵小谷,我是爱你的,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你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好像一夜没睡,又好像眯了一会。我感觉赵小谷好像已经回家了,他走到床前笑盈盈地和我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拼命爬起来想要抱着他的时候,赵小谷又不见了。哎,我是想赵小谷想得太厉害,以至于梦到他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树叶已有些脱落的几根枝条又印在了我的窗前,我爬起来穿好衣服,烧点早饭胡乱地吃了几口就来到了二哥家。

二哥早收拾妥当正等着我呢。三哥三嫂也在,三哥拿出五百元钱硬要塞给我。

这一刻我有点感觉我们是一家人了,但是我看见三嫂明显有些不高兴,就很识趣地说“不用了,三哥,我家里还有些钱,一会顺便回娘家再拿点就足够了”。

三哥还要给,我只是不要。

三嫂走了过来,接过三哥手中的钱塞给我说,“小谷他毕竟也是我们的弟弟,这是我们救他的,你一定要拿着。”我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嫂看我不接,又说“我是有点不高兴,我不高兴的你怎么把我们当外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来和我商量。你记好了,我们再闹再打,但我们终归是一家人。你再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我听了感动不已,急忙抓住三嫂的手用力握了握。三嫂也和我握了几下,就把手抽了回去。

我和二哥带着行李就要出门,这时外面一阵车响,不一会一个穿着打扮像公务人员的中年人来到二哥院内。中年人问谁是赵小仓?

二哥忙不迭地说,我就是,我就是。那公务人员看了看他说,“赵小谷的老婆不知去哪了,本来有些事要和她说,现在和你说也行。”

我忙走上前说“我就是赵小谷的老婆,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那人看了看我,又问了问二哥和三哥确定我就是赵小谷的老婆后,他边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边说“昨晚赵小谷,在省城看守所,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

那公务人员的话,成功地让我昏天暗地。

晨曦透过窗帘照在我的脸上暖暖的,我睁开眼看见满屋洁白的墙,再一转眼发现身边坐了几个人。

我又在医院里了,妈妈、妹妹、三哥三嫂、二哥二嫂都在,只是二哥的脑门上好大一个包,那么醒目,眼睛里也布洒血丝,憔悴地很。

妈妈见我醒了,忙端过来一碗面:“孩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妈急死了,来,吃点面。”

我睡了一天一夜?我怎么不觉得饿呢。

“妈妈,你醒了?”我转过身,是小童和弟弟站在我的身后。小童脸上一片欣喜。

看到儿子,我又想起了赵小谷。小童稚气的脸蛋已隐然显现出他爸爸的英俊。他的爸爸,死鬼赵小谷,现在真地成了死鬼,我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

我撑起身体一把抱住小童,“小童,小童,你没有爸爸了。爸爸走了,剩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啊,小童,我可怜的小童。”

小童在我怀里先是没有动静,突然就张开了嘴没命地嚎了起来:“妈妈,你说什么,呜呜,你说什么,爸爸呢,爸爸呢,我要爸爸啊,我要爸爸。”原来小童并不知道他已没有了爸爸。

我在后悔说漏了嘴的同时,也更为赵小谷悲哀,赵小谷你何得何能,有这么好的儿子?我哭得更大声了。

妈妈哭,妹妹哭,二哥抱起小童,叔侄俩一起哭,满屋子里都是哭声。

二哥哭了一会,哽咽着对儿子说:“小童乖,小童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仍然有爸爸。”

小童听了却从他的怀里拼命挣扎着下来,然后扑向我,抱住我的腰哭喊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妈妈,妈妈,我要爸爸。”

我的妈妈听了老泪纵横,也走过来抱住我们俩大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啊,这是做了什么孽了啊。”

第16章 赔了四千元钱

妹妹见我们抱在一起,也从另一面抱着我哭“姐、姐。”弟弟和三哥两个大男人早搂在了一起。

二嫂三嫂站在边上一直抽泣,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她们大嚎一声,也走过来和妈妈抱在一起。五个女人一个小孩,紧紧抱成一团,哭声那么凄惨。

隔壁病房的病人听见了,都伸着头来看,几个女病人听了会,也大概明白了些事,她们走进来安慰我们,安慰着,安慰着,她们也和我们哭成一片。

我们哭啊哭,哭得那么凄切,哭得那么彻底,哭出了这些年我所走过的风风雨雨,哭出了这些年我所受的明的暗的委屈;也哭出了妯娌之间的感情,哭出了兄弟叔侄的亲情,更哭一根筋吊死的赵小谷。

好久,好久,病房里安静了,尽管悲哀仍是浓重的如同冷雨将来。妈妈妹妹坐在床沿,小童早在二哥的怀里熟睡。

我长吁一口气,能看到满屋的怨气随着气流在波动。

我不能再哭了,现在远不到痛哭的时候,我现在该做的事是要为赵小谷讨个公道。

我看着二哥,缓缓的却异常坚定地对他说“二哥,我们还得去南京,不能让赵小谷一个人在那,更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们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说着我就要掀开被子下床。

二哥没有答我的话,二嫂和三嫂却按住了我的手。

那位公务人员的话让我昏了过去,也让二哥昏了过去,他额头上那个青紫大包就是院中石磨的杰作。

那位公务人员看了看我们,踌躇了一会接着说:“这里有个单子,你们谁签个字。签了的话,政府会补偿你们四千元钱安葬费,这也是我们考虑不周才出的事,政府有一定的责任。”

二嫂和三嫂已吓傻了,三哥一个人照顾我和二哥,正手忙脚乱。他瞅了一眼那张单子,抬起头“不管什么单了,我们现在都不能签,我们要,我们要验尸。”三哥其实也慌了,他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好不容易想起“验尸”的程序。

这时几名公安干警也走了进来,他们原本在外面等候公务人员,听见院子里有异响,就走了进来。进来后,他们就站在那名公务人员身后,一脸严肃的表情。

公务人员接着说“你们可以不签,可以验尸,但是我要提醒你们,如果验尸后的结果和我们先前的结论一样的话,那几千元安葬费就没有了。”

三哥听了有些犹豫,三嫂一番慌乱后反而有了主见,她大声说道“没了,就没了,别说给我们钱,就算我们出钱,我们也要知道赵小谷到底是怎么死的。”

四千元钱,普通人家几年也不一定攒得下来,但我对三嫂很是感激。人都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

三哥比较笨拙,连掐带弄了半天,我和二哥还没有醒转过来。三哥就招呼二嫂和三嫂,要把我们送往医院。

那位公务人员却挡在门口,几个公安也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又开始规劝:“我劝你们还是签了吧,省城那么远,你们去一趟不容易啊。再说,赵小谷不是还有个孩子吗?死人是死了,但我们还要考虑活人啊。”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二嫂就做为在场最年长的家族成员签了字。二嫂想公务人员说的话也不是全错,要先想着活人,先把我们送到医院再说。

签好了字,那名公务人员看了看,就打开随身带着的包,拿出了四千元钱。

二嫂看看三哥,又看看三嫂,没有伸手去接,这感情早就是准备好了的啊。

那人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给他们鞠了一躬,就将钱丢在石磨上,走了。

二嫂见他们都走了,长叹一口气,就弯腰捡起了钱,递给三嫂,让她装好。二嫂说医院可是花钱的地方。

三嫂不知说什么,忙收好钱后,一起把我和二哥送进了医院。

二哥身强体壮,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而已,他被医生扎了一针就醒了。我却又是输液,又是叫唤,一直没有反应。

过了中午,二哥、三哥先回家照应侄子侄女,再处理些事。三嫂、二嫂留在医院照顾我。

妈妈得知我住院后,把小超市一关,第一时间就了过来。就这样,她们三人在医院守了我一夜。

二哥回到家收拾了些庄稼,把饿了两顿的猪喂好,又拜托邻居他不在家时,帮忙照看下,就心急火烦地给孩子做饭。

米刚下锅还是清水一片时,二哥听到门外有汽车的响声。那汽车就停在了院门口,二哥刚想出去看看时,又一位公务人员进来了。

那位公务人员说着一口普通话,确定二哥的身份后,冲门口喊了一声。又一位公务人员走了进来,那位公务人员年纪稍大,怀里抱着一个黑黑的盒子。

赵小谷已被烧成了灰。

二哥抽噎着说完后,我反而异常镇定。对赵小谷来说,这也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结婚这么久,我还没有学会一样拿手好菜,能让他边喝边唱:有家的感觉真好。更没有在农家把式上驾轻就熟,春种秋收农忙季节让他如虎添翼。

最最不幸的是,做为一个女人,我还没能保住名节,或者在失贞后能够悬梁自尽亦或触墙而死。而做为我的丈夫,赵小谷也因此尝尽了冷眼,受尽了嘲讽。

我想象得出,多少个深夜,当他梦中惊醒挺身而坐时,看着睡在身边,经了另外三个男人手的老婆,他的眼中饱含有多少悲伤,多少怨恨,心中更是无法胜数的酸楚。

农村人自有其愚昧落后,也有其顾家忠诚。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不仅是对女人从一而终、终死不渝的要求,也是对男人保护女人,终身不弃,照顾其一生一世的束缚。

权利习惯了,就成了义务;义务长久了,就变成了权利。

因此,不管是恨我的,还是爱我的赵小谷,他都有一颗平常男人的心,他希望我在终生相伴时,也能给他一份普通家庭的温暖。

第17章 带赵小谷回家

可是这份在许多夫妻眼中最为平常的要求,因为我们出身的不同,反而成了他心头永远无法满足的遗憾。

或许他想过要离开我,重新找一个适合他的人,开始一段真正的生活,但正如前面所言,来了就安了,娶了就认了,潜意识里他认为他必须尽他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我长相厮守,至死不渝。

赵小谷是恨我的,也是爱我的,但终归还是爱我的。而我相对于其他普通农村女人先天的弱势,让他更多操一些心,更多担一些责,也因此他对我的爱更深三分。

这些,苍天不会管,大地不会管,但是他去冒着生命危险去挖水晶,忍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苦为我三断其指,还有他因为我的只言片语而断了生的欲望,这些苍天可明鉴,神明可鉴。

他爱我,我知道。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也爱他,爱这个农村出身,并不朴实的乡下穷小子。

生,对他而言,太痛苦。命运的索链牢牢拴住了他,让他经久不停、彻夜不息地,一直无奈地接受拷打。

而今,我话语的无情,却给了他挣脱的勇气。他不再无奈,他奋起反击。他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心灵平静的慰藉,他把对平常生活的奢望带进了天国,那里有他想要的一切,那里有他的永生。

赵小谷,你他妈的幸福了!你他妈的幸福了!

我的心里渐趋温暖,我的嘴角慢慢露出微笑。赵小谷,你已为我做了榜样,我还有什么好迷茫的呢。赵小谷,你放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会追随你,直到天荒地老永不改变。

“孩子、姐姐、弟妹”大家慌乱地叫着我。我转过脸看去,他们的眼睛里饱含关切,更有着一丝不解以及更多惶恐。

“孩子,你没事吧,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你可别吓妈妈啊,呜呜呜”妈妈摇了我几下,就掩面哭了起来。

“弟,妹,你,你没事吧?”二哥的嘴唇都哆嗦了。

我的内心从无有过的平静:“妈,二哥,我没事,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病房里静的很,我比心情更为平静的语气,仿佛就是禅宗密语,让我的内心更为静谧。

我看着他们,想再说些什么,却发觉竟然无话可说。既然无话可说,那我就好好睡一会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在医院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几天。人一想开了,什么就都看淡了。这几天妈妈嫂嫂们轮流陪我,努力地想逗我说话。

我却不想说话,也不太想吃东西,只是很舒服地躺着。

几天后,主治医生进来对妈妈说,医院床位紧张,病人也没有什么大碍,早点出院吧。

我很听话,很配合地搬出了医院。

我对妈妈说,好久没有回家了,我要回家看看,我自己的家,农村的家。妈妈又泪眼欲潸,死活拉着我不让。

我拗不过她,只得先跟着她,回娘家住上几天。而二哥也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将赵小谷的骨灰盒送了来。

虽然只是一个骨灰盒,但时不时地看着它,我的心里踏实。我本想把骨灰盒放在我的卧室,但弟弟妹妹们都说没有关系,就放在客厅吧,姐夫永远是我们的家人。

我没有答应,把它抱进屋藏了起来,我怕小童看多了不好。

小童的培训班也不上了,天天待在我的身边,哪也不去,就陪着我。

有时候,他会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他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我就会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我们娘俩个都感到有些冷,我们就互相给些温暖,却什么也不说,更不会流泪。

我不再哭泣,因为已然放开。小童更是坚强,也许已然成熟。

我发觉我越来越爱看小童了,总也看不够。而在注视着他的时候,我总会在心里暗暗地对他说:小童乖,妈妈不能陪你长大了,爸爸在那边还等着我呢。春天了,我们要播种;秋天了,我们要秋收。童童乖,乖童童,以后要听姥姥和叔叔的话啊。

是的,我是该去了。赵小谷已等的好久了,我有时好像都能看他悬空站在我的面前。

赵小谷啊赵小谷,你不要着急,我活着,只能让你一个人打骂,我死了,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对我打骂。

决定了,就不要拖拖拉拉。我对妈妈说:赵小谷该入土为安了,我该回去了,小童就先在您这多待上几天,拜托您老人家多照顾。

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妈妈说,想更多的嘱咐她几句,但我看见她潮气的眼神就忍住了。既然决定追随,何必再留下羁绊?

妈妈嘟囔着,是啊,赵小谷要入土了,好女婿要入土了,死者为大,要让他安息。

她同意我走,但是她说小童也要一起回去,儿子一定要送爸爸最后一程。

我争不过妈妈,只得答应她的要求。

走的前一天晚上,月亮很好,照在地上的影子,都能看见飘逸的刘海,尽管我好久没有伺弄它们了。

我围着家里的老宅,慢慢地走,轻轻地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生我养我的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墙角,我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

我不知道那一边有没有像这么个一样的地方,我想那而应该是有的,我的爸爸不是也已经先去了吗?

“孩子,孩子,你可不要做傻事啊,你不能丢下妈妈啊。”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跟在了我的身后,紧张又急切。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在月亮的清辉下点点的闪亮。

妈,女儿不孝了,你不会理解我的心,你的女婿,我的丈夫,赵小谷在等着我呢。

这些话,我现在是不能和她说的。我微微一笑,“妈,你想哪去了啊。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明天又要回家,我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就和小童穿戴整齐。我们随便吃了点饭,就向妈妈、妹妹、还有弟弟告别。

第18章 真假半仙

我多少有点虚弱,骑不动自行车,而且也不想骑,我想多看看沿途的风景。这条路,我自己走了很多回,我和赵小谷也走了很多回,以前我怎么就从没想过要好好留意它呢?

我双手托起骨灰盒,紧紧抱住它,对小童说,“儿子,走了,我们陪爸爸回家。”

不到八岁的小童还不太明白,他的爸爸是如何钻到这个黑盒子里的,他有着疑惑但却没有发问,他只是很听话地背起了他的书包,一声不吭地先走了出去。

我没有指责小童的粗鲁,我还能陪着他几天呢?我向妈妈和弟弟妹妹点了点头,就跟了上去。

还没出院门,弟弟追了上来。他说“我也要送送姐夫”,说完不待我回答,他一把抢过骨灰盒,噔噔地走到了前面。

按规矩,夫家出事了,娘家人可以随后吊唁,却不能随意插手。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就见弟弟大步流星地奔上前,追上小童,牵起了他的手。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可能内心里也不太想阻止,就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走到大街上,弟弟回过头:“还是雇辆车吧?”

我坚定地摇摇头,“赵小谷想看看这一路的风景。”弟弟听了不再言语,牵着小童依旧走在前面。

走到东单湖边上时,我叫住了弟弟,“你累了,让我一会你姐夫。”

弟弟听了,嘴唇动了动,大概叫了我一声姐,我没有听见,伸手接过他递过了的盒子。

我还没走两步,弟弟在身后说:“姐,累了就说声。”

我怎么会累呢?我自说自话,脚步缓慢,却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去。

东单湖沿的法国梧桐愈发高大,成片脱落的树皮露出块块新白的躯干。微风从湖上吹来时,沙沙的叶响伴随着淡淡的水草青香。

“妈妈,我来抱爸爸”小童走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了盒子。他的小书包早已背到了舅舅的肩头。

小童也是爱他爸爸的,哪有孩子不爱父母的?

虽然他不明白爸爸怎么变小,怎么藏进这个小盒子,但是他记得爸爸把他扛在肩上奔跑,爸爸把他举得高高,他拼命想抱住爸爸的脑袋,既害怕又兴奋。

他还记得爸爸帮他做的弹弓,射得最远,射得最远,让他少有地在伙伴中赢得了尊严。

爸爸是他的好爸爸,也是他的好伙伴,更是他今生的骄傲。

他相信妈妈说的话,爸爸既然在这个盒子里,那他一定在这个盒子里。爸爸是谁?爸爸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一辈子的骄傲,爸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别说变小进入这小小的盒子,就是直接变成盒子又怎么样?

也许更多的可能是爸爸累了,他要休息了,以前都是他抱着我,今天我却可以抱着他,安安静静地,平平稳稳地,让他又舒服又开心。

小童紧紧地把赵小谷的骨灰盒捧在面前,走得直直地,昂扬地,就像是个得胜的将军,因为他是在守护着他的爸爸,他要让他的爸爸好好休息。

我看着看着,多日平静的心情,突然就有了一点酸楚。

弟弟就站在小童的身边,和他并排前行。小童目不斜视,雄纠纠地走着。走着,走着,弟弟拿出一只手帕,伸手往小童的脸上抹去。

小童早已是泪流满面,只是他没有出声,任眼泪汩汩而下,在风中一点点地吹干,又一缕缕的湿润。

我心房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谁轻轻吹了一口气,凉凉的,果冻一样,轻轻摇了一下一下,久久不能恢复。

我加快脚步追上,一把抱起小童,继续往前走去。

小童把爸爸抱的紧紧的,拼命往怀里搂去。走了几步,小童就将脸靠向我,贴着我的胸膛,不一会,我们娘儿俩的泪水就化在了一起。

离开东单湖往南,是上蔡村早年修的一条大沙路,已有些坑洼但不失宽敞。许多村人和路过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其中夹杂许多孩子,年纪和小童相仿。

孩子们都穿得很光鲜,他们不是左手牵着妈妈就是右手牵着爸爸,好奇地盯着小童,又有些怯怯的,更说明了沐浴在父母之爱中。

小童啊,以后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你要坚强起来,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娶像妈妈这样没用的女人。若是你不幸娶了,那你就要好好对待她,理解她,包容她,万不可因为三言两语就枉送了性命。

百年修得同舟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赵小谷的葬礼举办了三天,讲足了排场。

因为曾耽误过支书的仕途,赵家却意外地和李家渊源更深了。李大哥的父亲,人称“真半仙”的李老爷子,亲自出马做赵小谷葬礼的主事人。

我对支书千恩万谢,更是内疚曾耽误了他的好事。李大哥却不以为然,说道就算没赵小谷的事,他也没有那么容易升上去。

我很是纳闷,老革命的样子看起来官应该不小,怎么提拔个小小的村级干部还这么难?

李大哥不再言语,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住在村子后面,人称“假半仙”的张大叔,好似是宽慰我的心,“小谷家的,你男人以前被李小胖吊起来打了好几天,他是怕他的魂来找他麻烦。”

相对于李老爷子,张大叔倒是专业的先生,整日东奔西跑地看阳宅断阴地。张大叔很不满被人叫假半仙,而他眼里的纯农民李老爷子,却被人称为真半仙。

我知道他的心思,却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歉意。赵小谷,赵小谷,生前我没能让你骄傲,死后我一定要让你风光,不让你有任何的遗憾。

妈妈拿出了大笔的钱,二哥、三哥东挪西借也出了不少。赵小谷生前是普通的甚至比较底层的一个人,我却能让他在身后风光一回,这大概也是我这个妻子给他做的一件最合格的事。

当然,仅仅让他风光大葬肯定不够,我还会以死殉情,让整个晶都大地都知道,在这个时代,他赵小谷,一个小瘪三似的人物,还有一个女人追随他而去。你们再高高在上,再贵不可言,可有女人为你们这样做?

第19章 小苗

这三天里,我和小童一直没有合眼,端坐在灵柩旁为赵小谷守灵。每一位宾客郑重给赵小谷施礼时,我和小童都俯身,礼貌地回礼。

我和小童谁也没有哭,我们脸上有着不寻常的平静。也许小童知道从今以后他必须学会自立,他要坚强。而我知道,我和小童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要尽量地多陪陪他。

赵小谷终于要入土了。看着纷扬的黄泥纷纷而下,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而小童则哽咽着,肩头在一抽一动。没有人劝我,也没有人劝小童,最后的时刻,就让平静寄托我们的哀思。

赵小谷,再见了。我抚摸着他的石碑。

赵小谷,慢走等等我。我暗暗对自己说。

“你们来干什么?”二哥的暴怒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我一回头,大标的父母、老婆、兄弟、堂兄弟,一个不拉,全来了。

他们的突兀出现,让我多日不起波澜的内心,猛然间就惊涛骇浪:“小童,记住这些人,就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爸爸!”我愤怒地指着他们,对正给他爸爸磕最后一个头的儿子说。

小童“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的泪水仿佛被怒火蒸干,多日的虚弱也一扫而光,浑身充满勃勃的力量,鼓胀着快要突破我的胸腔。

二哥三哥狠攥着拳头,嫂子们也双眼带血。

“小谷兄弟啊”大标他爸带头喊了一声后,大标的家人突然齐齐地跪在赵小谷的坟前。

“我们对不起你啊,叔给你磕头了”大标的爸爸说完后,率先磕起了头。其余家人不用指挥,也纷纷跟着磕了起来。

我和哥嫂互相看了看,一时错愕。

“啊,擦你妈”小童大叫着骂了一句粗话,跳上大标他爸的后背,死命地用小拳头锤打。

我和哥嫂们也反应了过来,冲上前或用脚或用手对着他们猛击。

大标一家人却是老老实实地跪着一动不动,任由我们疯了似的打踹。不大一会,大标的兄弟们就满脸是血,而大标年迈的父母早倒在地上抽搐。

“住手!”李大哥带着村委的一批人出现了。我们岂能解恨?反而打得更欢。

李大哥喊了几声见我们没有停止,就让人拉开了我们。他瞪了我们一眼,又俯身看看躺在地上的大标父母,抬头喊了一声“快送去医院。”

大标的媳妇和兄弟们看见支书来了,一个个更加耷拉着脑袋。李大哥骂了一句“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就让他们回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的惹事。

忙完了这些事,他有些恼怒地看了看我们,最后说了句:“让小谷安心上路吧”,就走了。

经此一闹,我们反而哭得更是震天动地,小童更是抱着墓碑死活不肯离去。

事后李家大嫂子来过我家几次。

她劝我: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们不能光看死人,要看活人。童童还小,不能没有爸爸,你再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吧。

我表示感谢,却不置可否。童童连妈妈都快没了,没个爸爸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大嫂子来过几次后就不再上门。大标的父母在医院里住了好久,出院了还要拄着拐杖,这多多少少让我的心里舒坦一点,对他们的仇恨也要减少了一些。

我们都是普通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得了的。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我倒是隐隐希望他们的余生能够安稳幸福些。

妈妈说怕我一个人害怕,就把超市暂时关了,过来陪我住了一段日子。我知道她是怕我追随赵小谷而去。可是妈妈,你又怎么能阻止得了女儿呢?

我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对妈妈解释说不想待在这伤心之地,卖完了回城里陪着她老人家。可家里早唯四壁,想卖也没什么好卖的了。

我早就写好了遗书,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开始我想把小童托付给二哥,后来思虑再三又改成三哥。

我相信二哥,就是看着赵小谷的面子,他都会很好地照顾小童。但是我担心侄女娟娟还不懂事,会欺负小童。

而三哥的孩子比小童大不了多少,就算三嫂不喜欢,她的孩子也没法欺负小童。

我定好了人选,又想到那天要去省城的早上,三哥三嫂非要给我拿钱的情形,又担心起他们会溺爱小童,长大后又是一个祸害。

最后我决定还是托付给妈妈好一点,至少我的弟弟妹妹都是爱学习的人,将来也是高学历的人,有他们帮忙教育,孩子成不了才但成人,应该不在话下。

我偷偷藏了一瓶农药在梁上。妈妈和哥嫂们已经把任何可能危及生命的东西都拿走了,而房梁太高,妈妈够不到,哥嫂们也不可能总是检查。除此之外,妈妈天天跟在我身边,就算她有事来不及跟着,也会让小童或嫂子来陪着我。

小童此前在学校,因妈妈的名声受尽了歧视,如今又没了爸爸,日子更是难过。一些不识好歹的小孩玩闹恼了,就经常对着他起哄。小童受不了那些言语,就不去上学了。

我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事,我不想给自己任何逃避的理由,他愿意在家待着就待着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上学的好处的。

小童不用看着我的时候,偶尔也会被小苗叫出去玩耍。小苗现在是他唯一的玩伴,她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不好,有了好吃的也不忘叫他去吃。

小苗是小红的女儿。有时我会想,若是小红象她女儿一样乖巧懂事,那该有多好。尽管我知道小红是无心的,但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多半的时间,我都是躺在床上。多数的时候,小童也不出去玩,躺在床上陪着我。

我们娘俩互相望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是互相对望着。

赵小谷最近来得越来越频繁了。每晚走进我的梦中时,都是白白净净,帅气俊朗,不过他不是说自己冷就是说自己饿,向我伸着双手,那么的无助。每当这时,我都心如刀绞,我这个妻子是该去照顾他了。

第20章 死了后就能见到亲人

妈妈借了三千元钱帮我安了个电话,我说浪费钱也用不上的。妈妈说已经安了,再说这样联系也方便。我还有什么人好联系吗?到了那边可以用电话和小童联系吗?为了不让妈妈猜疑,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苦了妈妈,又给她增加了几千元的债务。

一天当妈妈在外面洗衣服,我和小童和衣睡在床上,互相对望的时候,小童突然问我:“妈妈,死到底是什么?疼不疼?”

我大吃一惊,“小童你说什么?”

“我想爸爸了,小苗说人死了后,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我想见爸爸。”小童一边说一边在流泪。

我的后背突然一冷。我本以为小童够坚强,可是我没想到我却没有那么坚强。我不怕死,但我怕小童会死去。

我忙想了下,然后对小童说,“你要长大后死了,才可以见到爸爸的,小孩子死了,是谁也见不到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由自主地在害怕:如果我真的走了,小童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思念我和他爸爸,思念地太厉害而跟着我们一起离去呢?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他没有了爸爸,再没有了妈妈,他一定会的。可赵小谷怎么办?

我一会担心小童,一会又思念赵小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我又梦到了赵小谷,他已好几天没有来了。他仍是白白净净的样子,却对我大吼大叫。我听不到他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在骂我,他在伤心地、失望地骂我。

我醒了过来,外面偶尔一声公鸡的早啼引起草狗的几声低吠,已是后半夜了。我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也许我不是担心小童,更多的是自己怕死,拖得越久我越怕死。不行,我不能对不起赵小谷!

我听了听里间没有动静,就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我又听了听,确定妈妈和小偷都睡熟了,就取出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明。

我找出早已准备好的,我最新最漂亮的衣服换上。我要让赵小谷看到最漂亮的我,也要让童童留下对我最美丽的回忆,尽管我现在形容枯槁很是难看。穿戴妥当后,我把凳子放在桌子上,踩着,取下了农药。

我又把遗书和剩下的钱放到枕头底下。钱不多,总归还是能干点事的,哪怕给小童买点文具吧。

我想了想,将该干的事情都干完后,就来到正屋坐好,将农药全倒在了碗里。

我看着小小灯光下那碗泛着黑光的农药,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妈妈和小童,就想去里面再看一眼他们。可是我怕我看了她们,我又舍不得。我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最后,我关了手电,一咬牙端起了碗。

这时,房顶的大灯突然亮了,照得我都有些头晕。我眯着眼,看到妈妈和小童站在墙角,她们也穿得干干净净的,定定地看着我。小童流着泪,而妈妈脸上却带着微笑。她们祖孙俩人,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泛着黑光的碗。

我猛然一声惊如鬼魅的大叫,“妈、小童!”

“孩子,妈知道你心里苦。可妈也苦啊,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你走了,我也该陪着你。小童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活着更是受罪。既然你想解脱,那我们祖孙三人就一起解脱吧!”

妈妈说完把头转向小童“童童乖,跟着外婆一起喝,不苦的,一会就能见到爸爸了”。

小童听话地点点头,端起碗就往嘴里送。

“妈、小童”,我哭叫着跳起,一把就打翻了她们的碗。

妈妈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碗,又往桌上看了看,飞快地走了过去端起了我的碗。我一边哭一边又赶快跑过去一掌将碗打翻在地。而童童的哭声已然震天。

妈妈见两次被我打翻了碗,又拿起桌上的半瓶农药。我忙上去抢,妈妈却死活不放。

她很是生气,一边用力和我抢一边说“你干什么?要死,大家一起死,死得干净些。你不是想死吗?童童快过来帮外婆啊。”

童童傻站着那,只是一个劲地哭。

“童童,你看地上那块坏碗里还有一些,快端起来喝了”妈妈又向童童喊道。

童童听到外婆的话,终于反应了过来,他默默地走上前端起那只坏碗。

“妈,我求求您,呜呜,妈,我求求您了”,我拉着妈妈的手,一后脚踹倒了小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的面前,“我错了,妈,我错了,妈妈,求您了,放手吧”

妈妈先和我僵持着,突然就大哭了起来:“老天啊,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孩他爸你看到了吧?呜呜!”

然后她一软靠在了桌子上,双手也是一松。我一把抢过农药瓶,用力地把它往外一甩,“咣啷”一声,撞到墙上摔碎了。

“妈,我错了,我错了啊,呜呜”我抱着妈妈的双腿,把脸贴在她的腿上,拼命地哭着。

小童走了过来,轻轻地叫着“妈妈,妈妈。”

我一手拉过小童,将他揽在怀里,“小童,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啊。”小童在我的怀里抽咽着,也将我紧紧地搂住。

妈妈也俯下了身子,把我和小童搂在怀里,放声大哭道:“我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啊。”

……

很多时候,死相对于生,容易地太多。我太自私了,尤其是面对妈妈时,我自私到了极点。

身为子女,在妈妈的肚子里,我要待上十个月才能瓜熟落地。在这十个月里,妈妈得受多少苦,才能让我安然坠地?

我是个女人,而且有了小童,当了母亲。这一切我经历过,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想起。

身为母亲,十月怀胎才将孩子生下,我却只生不养,那对孩子是多么的不负责任?自己为了爱情赴死,青史留名不了,至少能得外人的交口称赞。可是孩子呢?

生而不养,断发之恩。养而不生,断指之恩。又生又养,断头之恩。而“恩”就是责任。

第21章 好儿子

生至少需要十个月,死却只需要几分钟,甚至更短。

生是一个开始,它后面还跟着更艰难地活。死是一个结束,它后面还有轻松地亡。

我们的生不是一个人的生,它是一个家庭的生。这里有父母的辛劳,子女的期盼,亲人的爱。

我原本以为我选择不了我的生,我却可以选择我的死。事实上我也不能选择我的死,因为我的死,不是我一个人的死,是属于父母的死,爱人的死,更属于我的孩子,小童的死。

我必须要生。爱人已去,我想在地下,他终究会不让我这么自私。我看似成全了他的死后名,事实上却更会让他的灵魂,在天国受到良心的拷问。

我要活下去,为了我所爱的人,我要活下去。为了所爱的人,也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再苦再累,都要活下去。

我不再整日床上长睡,而是振作起来,从力所能及的事干起。

我心已死时,干什么都是应付,因为应付所以让我更加虚弱。现在我活了过来,浑身充满了力量,而且比以前还要更有力量。

妈妈终归要回去的,她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她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弟弟妹妹每年的学费可不低。做为姐姐,我本该帮衬她老人家,而今但求不要拖累她就行。

那个小超市越来越跟不上形势了。要不是多年的老关系,以及家中接二连三的出事,学校早就把超市收回,重新招标再建个大的超市。

临走的时候,妈妈对我三叮两嘱又警告的:“陈小巧,你要是再敢撇下我和童童,你前脚走,我们后脚就跟上,让你在那面也别想踏实。”

我郑重地对妈妈讲“您请放心,女儿再不干那蠢事了,我决心要活出个人样来。”

妈妈听了将信将疑,最后又嘱咐小童,“童童乖,你是个男子汉,以后要照顾好妈妈啊!”

小童拿起菜刀往桌上一摔,菜刀颤悠悠但稳当当地立在了桌面上。他发着狠“外婆放心好了。以后谁敢欺负妈妈,我就杀了他全家。”

妈妈很是满意,拍了拍小童的后脑,走了。

我的心中却是一凛,一股寒气从脚后跟伸起,这活脱脱又是一个赵小谷啊!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不过最后我释怀了,他不像赵小谷又能像谁呢?他可是赵小谷的种啊。

童童不用人劝,再次回学校去了。刚回校的那段时间,每天回来吃饭时,我看见他的脸上又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但他的神情却是很轻松,偶尔还挺愉悦。

我知道他在学校里肯定又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我想开导下他,让他和同学好好相伴,不要整日的闹些矛盾。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又不需要我劝导。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那些孩子能够早些长大,只是这段时间可苦了我的小童。

而那些孩子却出乎我的意料,成长实在太快了,不到一个月就和小童玩成了一片。

重新适应学校后,小童也声名鹊起,不仅各门功课优秀,还因为与同学关系良好,被选为了班长。

说实话,我很高兴听到这些消息,却不太相信这些事情会发生在童童的身上,尤其是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我就寻思着去小学里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没去学校,小童的班主任却先来了。

那天很晚了,早过了放学的时间,小童却一直没有回来。我左等右等,担心他故态萌发,又和同学打架去了。那些半大小子,下手可没个轻重啊。当我正要出门寻找时,他的班主任丁老师来了。

丁老师高高的身材,看似魁梧的不让一般男性,但听说人很细腻,对孩子极有耐心。但老师上门,毕竟让人忐忑,我不知是好是坏,只能在心中一个劲地祈祷。

丁老师进门后,坐在椅子上,我忙给她倒水。她叫住了我,笑了一下,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我不知道她的笑有什么含义,只是看她的动作,又让我想起两个多月前,那个从省城来的通报人。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险些就要昏倒。

“恭喜你生了个好儿子,赵小童写的文章《爸爸的肩头》,获得了全国中小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这是获奖证书。恭喜啊!真是好样的”丁老师满是兴奋又有些心疼地说。

我长舒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有了汗,小童,你真是妈妈的骄傲。旋即又有些心酸,高兴不起来了。在我看来,现在什么都没有比儿子平安更重要的了。

“妈,我回来了”小童气喘吁吁地进了屋,看见班主住,马上立正问好“丁老师好!”丁老师笑着点了点头。

“你这个混小子,这么晚,又去哪了?”我多少有些生气。

“我,我去帮白锋补习功课了”小童小声地说。白锋这孩子我认识,从小就调皮捣蛋,成天跟着大孩子身后惹事生非,可没少和小童打架。他喜欢了学习,小童能和他成为朋友,多少也是个欣慰的事。

这之后的日子就明朗多了。

我重又捡起稍嫌生疏的农村活计,养了二十几只鹅和鸡,还学着李大嫂,养了十三头猪。

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家里的牲口我一个人喂,里里外外,早早晚晚,我忙忙碌碌。

别人的家是完整的,快乐的。我的家里有小童,快乐也是有盼头的。

寒暑相易,草冰交替,悠悠不觉就是几个春秋。这期间也有人来给我撮合,希望我能重组一个家庭。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我怕小童受到伤害。

小童是我的天,我活着的依靠。为了把他培养成才,我不惜血本,白干黑做。

我顶着生活的压力,让他上各式培训班,给他增加各种营养,也给他买种时兴衣服。我要让他知道,他虽然没有了爸爸,但还有一个更爱他的妈妈。有妈妈在,你什么都不会缺。

而对我自己,我则能省就省,能免就免。饭吃剩的,菜吃烂的,衣服穿破的,一切全围着小童转。

第22章 刘家三兄弟

付出总有回报。小童上了六年级,成绩异乎寻常的优异,报刊上隔三岔五地发表文章,学校里接二连三地拿回奖状。

走在村子里,我明显感受到了尊重。尽管没有了赵小谷,我再也不修边幅,如今就是一个乡下人也赶不上我的土气,但我真地感受到了尊重,被那些曾轻贱我的人所尊重。

小童渐渐大了后,经常让我增加营养,也买些新衣服打扮一下。

我总是笑着让他好好学习,等他将来工作了再给我买。若他一再坚持,我就板着个脸假装生气。

小童啊,你好好学习,妈妈等着你长大了,带我去美国,去巴黎,去所有书中美好的地方转上一圈。我今天付出的苦,以后终将会以百倍的甜来反馈。

可是数年下来,我的身体终是吃不消的。

当我住在昂贵的医院病房时,妈妈提着饭来看我。她想了几次,终于对我说,我该再找一个老实的男人了,这样两个人互相帮衬,我能轻松些,也能赚更多的钱,让小童得到更好的培养。

我看着请假在医院照顾我的小童,心中不免愧疚。我再坚强,也是个柔弱的女人啊。

我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考虑了两周,决定为了儿子,还是要试试。

我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是对小童好,二是搬到我的家里来。我对别人说,是因为我们在这住习惯了,怕贸然搬家影响孩子的学习,而事实上我还是想留住对赵小谷的回忆。

女人在农村总是不愁嫁的,哪怕带个孩子,更何况这孩子还如此优异。不久就有媒人上门了。

我看了几个,对其中两个比较中意。

一个是水库东面至亮村的,离过婚,叫王太白。他的爸爸和李大哥曾经待过一个部队,经常来至晶村,所以我也见过他几次,只是之前不知道他叫什么。王太白光名字就让我有了好感,太白醉酒,李大诗人啊。王太白长得也白净,更为讨人喜欢。

据说王太白也娶了个城里的老婆,但是她老婆却是个女王,总是对他打来呵去的。最后,他老婆不仅给他戴了绿帽子,还一脚踹了他。

另一个是本村的光棍刘士超,他长相比较丑陋,大家都笑称他为颜王,真名反倒没几个知道。我嫁到至晶村快一两年了,才习惯他这个特别的称呼。

颜王除了长相不好,别的方面都还行。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还很腼腆。路上看见认识的人,从不主动打照呼,哪怕你天天和他在一起,出了门就像不认识你一样,不过也有人说他高傲。

我问了问哥嫂,又问了问妈妈,他们意见不统一,最后说婚姻大事还是自己做主的好。

我自己是挺中意王太白的,可又想白净的人固然可爱,但是他可靠吗?尤其是他家里还有一堆事。

当年我看中帅气英挺的赵小谷,结果一路坎坷至今。这种致命的错误,我还会再犯吗?晚上听着隔壁小童有节奏的呼吸声,我告诫自己,不,绝对不能再犯了。

光棍汉丑是丑了点,但贵在一个村生活了多年,起码没有听说有关他的什么不好传闻。人嘛,还是要过日子的。

也有人和我说面由心生,丑人多做怪,以后的日子不好说啊。以后的日子,谁又敢百分之百地保证呢?

于是我选中了丑陋的光棍颜王。当然,以前我也跟着大家叫他颜王,既然要成一家人了,我就叫他老刘。

二婚不图热闹,就图个实在。老刘倒是头婚,但他说他都听我的。

我打算就在家里,自己烧几个小菜,等小童放学了,三个人吃一顿,就当办了喜事。我们俩人本来也不富裕。老刘虽说了一切听我的,但我仍问下他的意见。

老刘一分钱没花就娶了我,正对我感激地要命,听了我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傻呵呵地说好,好,好。看着他憨厚的样子,我也笑了,心想终于找到个老实人。

小童很是乖巧,当即叫老刘为爸爸,老刘乐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婚后,老刘非常勤快,忙里忙外的不停手。我看在眼里,也喜在心里。

原本我还怕小童受罪,可是看着老刘在小童面前倒像个孩子似的样子,我知道我的担心有多么多余。

一个家完整了,那幸福就来了。

我负起妻子的责任,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蓬头垢面,也把老刘收拾得干净利索。这一收拾,老刘就明显精神多了。

老刘之前真是个光棍。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个哥哥刘士春和一个弟弟刘士刚,和没有也区别不大。

刘士春好歹娶了媳妇,刘士刚还不如他这个二哥。赵小谷手脚不干净,毕竟还是偷偷摸摸的,刘士刚说是手脚不干净,和明抢也差不了多少了。他们俩算是难兄难弟,都被村支书李大哥收拾过。

李大哥那会刚退伍,承包了至晶水库养鱼,小日子过得让人眼红。刘士刚看李大哥捕鱼比较赚钱,就偷了他的鱼网。

他偷鱼网时高调到啥程度呢?高调到村上人看见了,他连警告那人别说出去都不,反过来还很嚣张地说:我就是偷他的网,你看他敢怎么着我,惹恼了我,一刀劈了他。

村人当即告诉了李大哥。李大哥找到他,让他乖乖地把网还回来,一切就当没发生。刘士刚话都放了出去,自然不能当面认怂,他挑衅地说:“我就不还你,你怎么着?”说完还要打人。

李大哥客气之后就不再客气了,最终刘士刚被打得下半身没有知觉,两条裤子都被血湿透了,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回了家。而他的身后是一条直通到家门口的血路,竟然没有被打死。

李大哥当上支书后,对刘士刚说,要偷要抢你去别村,去别村他不管。刘士刚还真去了,这一去就进了大牢了。

刘士春被别人怂恿去找李大哥说理,最后却被吓得一路跪着挪出了李大哥的房子。之后没几天,可能觉得太丢人,竟然说去少林寺学武回来报仇,尔后一去不复返了。赵小谷却告诉我说,其实刘士春是赌输了钱跑了的。再后来,他媳妇孩子也不见了。

第23章 老刘得罪了黄鼠狼大仙?

老刘家上辈几代单传,到他这一代稍微兴盛点,又没有一个争气的。村中几个同姓也都是出了八服,早就没有了血缘关系。他就是个标准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刘之所以被称为颜王,就是因为他除了为人木讷,还有家穷人丑快四十岁的人都没娶上媳妇,在村里一直没有地位。大人叫他颜王,小孩也叫他颜王。他在村子里,是被划为异类的。

我这么多年受尽了累,吃尽了苦,经历过这么多挫折,但最终我还是有幸能被当为村上的一员。

由此可想而知,老刘现在的生活不亚于“农奴翻身得解放”。于是精神了的老刘,话语也多了些来。他逢人就打起了招呼,不管老少,一视同仁,“吃过了”“哪去了”。

老刘这种和蔼可亲更赢得了人们的喜爱,许多孩子也不再叫他颜王,而是刘叔刘大爷的,叫得更为开心。

老刘人变得活跃了,出门也就勤快了。

大标死了后,他老婆和公婆合开了个小卖部。农村可娱乐的地方少,每到晚上小卖部就灯火通明。吃完晚饭的村人常会汇集在那闲聊几句,或者打个牌下个棋,去一去劳作一天的疲乏。

老刘也和村人一样,晚上有空就喜欢聚在小卖部,吹个牛侃个山。

我没有生气。

大标的女人自从大标死了后一直陪着公公婆婆,她说这辈子她不会改嫁。同是女人,我知道那有多难。这么多年,我没有再找一个,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和大标女人赌气。你能不嫁,我就不能独身吗?

而今我嫁了,大标女人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愈加高大了。以前的那点仇恨,在我眼里还能算上什么呢?男人都死了,女人就互相可怜吧。

有一晚下雨,老刘没有出去,我在灯下做针线,小童也在边上做作业。一家三口各行其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看看老刘,看看小童,很是欣慰,这才是我心目中家的样子。我笑了笑,低下头接着做我的针线。

老刘坐了一会,问我“巧儿,你喝水不?我给你倒。”

我停下活计,温柔地对他说“我不渴,老刘,你要是闲了,就你早点睡吧。”老刘长得难看了点,但有什么比知冷知热强呢?我心满意足。

“爸爸,帮我拿下橡皮吧,就在你面前”小童亲热地叫着。

老刘刚要起身,听到小童的叫声,连忙“哦,哦”地答应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往前面四处瞅着。

“你这孩子自己不会拿啊,什么都叫你爸爸”我嗔怪着小童。

“没事,没事,孩子功课要紧”老刘说着话却不动手,仍然直直地瞅着眼前的桌子。桌子是柳木做的,用得久了,有些暗沉沉的。

我看了奇怪,那橡皮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怎么不拿,却四处乱瞅?

老刘瞅了一会,就把头使劲低了下去,用手在桌子上摸索了起来。

我和小童很是吃惊地对望了一眼,我的心中更是一凉。

“老刘,你的,你眼睛怎么了?”我小心地问道。

老刘听到我的问话,一怔,停止了摸索。

这时小童自己伸手拿起了橡皮,对我说,“妈妈,我先睡觉了”说着他拿起作业本直进里间的小卧室。

老刘双眼近似失明,看任何东西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终于明白了他以前为什么见人不打招呼,他根本看不清对面来的是谁,怎么打招呼?

我也明白了他现在为什么打招呼颠来倒去都是“吃过了”“哪去了”这类,不管是长辈还是小辈,从来不加称呼。

这一晚我们睡在床上又是辗转反侧,里间小童也西索了好久。

我想了一夜,快到黎明时才定下心神,慢慢睡去。

我承认很大程度上,我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之前嫁给赵小谷,就是因为他不俗的相貌。现在我也经风历雨,三十好几的人了,分得清孰轻孰重。

不管怎么说,老刘现在是我的夫君,只要他对我和小童好,就足够了。我本来就看中的是他的老实为人,而不是他的外在,否则我不会选择王太白吗?

感情上我一时无法接受老刘本就丑陋,又加了一条近似盲人,但理性上我必须知道取舍,一切向好的方面看。生活是要现实的,别的都是虚幻的。

起床后,我对老刘说:“视力差点不算什么,只要人实在,对我们娘儿俩好就行,我嫁给你图的就是这点。”

老刘又是“噢噢”地拼命点头。

我背地里找村医打听过。老村医在我的再三恳求下才说他早知道这事,不过老刘的眼睛没法治好了。

我又向老刘的几个上了年纪的邻居打听,他们说老刘小时候冲撞了西仙,扒过黄鼠狼的窝,病过一段时间又好了,可能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假半仙”则说老刘对晶神尊敬不够,在老庙那小过便。

听了这些,我只能长叹一声,暂且随他去吧。

但是自此之后,老刘又变得无精打采了。我劝说过他几次,每次他都点头如捣蒜,可转眼仍是一如往常。

我想也许是他一辈子最想掩盖的缺陷,被人无意中发现,心理上一时过不去,过上一段日子他就想通了。

老刘晚上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回来都过了凌晨。小红会偷偷过来告诉我,“老刘又在小卖部喝酒呢”“老刘和大标的女人聊得火热呢,大半夜没人时靠得那么近。”

我听了没有什么表示。

老刘兄弟间的关系一般,前四十多年基本上一个人独来独往,生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他刻意掩盖的缺陷已成了他唯一的自尊。那自尊经过长久的强化,已快和生命连接在一起,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怎么会走得出来呢?

我真的后悔那会何必要说穿呢,我也暗暗责怪小童不懂事,可是我又懂事了吗?几年前,小红不也是这么无意中说痛了赵小谷,才引起了以后一系列的变故吗?

第24章 大标的女人

说老刘和大标女人如何如何,我更是不会当回事。大标女人对大标的爱,人所共知。大标夫妻没有孩子,这么多年,大标女人宁愿守寡,就是个明证。这年头还有守寡的人?还是这么年轻的小媳妇。

那些上门的媒人所介绍的对象,一个比一个耐看,一个比一个优秀,而大标女人死活就一句话“这辈子不会再嫁。”有时候我都想问问王太白,他有没有想过娶大标女人,好在我忍住了,没有自讨没趣。

大标父母很是感动,但他们明事理,起先还一个劲地劝她改嫁。他们老两口说他们还有儿子,不用她来服侍,就算改嫁了,以后想爸妈了还可以过来住上两天,她的房间会永远给她留着。

大标女人听了老两口的话,除了摇头就是一个劲呜呜地哭。老两口见了,也是老泪纵横。

后来大标父母见她意志坚决,怕再劝她会想不开,也就默认了。他们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比对亲生儿子还好。

你说这种人会和老刘有什么事吗?

老刘若只是回来得晚也就罢了,可每次都醉熏熏地,就比较讨厌了。他那么大的个子,倒在地上,我和小童两个人都扶不起来。有时他还会吐得到处都是。有一次我睡醒一觉,一看老刘还没回来,都快三点钟了。我拿着手电和菜刀就出门找他,发现他竟然躺在路边草垛睡着了。

我劝了他几次,开始他还什么都不说。慢慢地,他也会发起了脾气。

我总是想我们组建个家庭不容易,能不吵就不吵了,对我,对他,对小童都不好。

而我的软弱忍让,却恰恰成了对他的放纵。他是越来越有能耐了,动不动就吼个全村都听得见。这个时候,我总是跑到童童的屋里躲起来。

老刘这是怎么了?

我们虽然结婚没有多久,刚认识却也十年了,他以前可是三个闷棍也打不出个屁的人,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莫不是真的是大标的女人在使坏?

一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我想起了大标的女人为了整治赵小谷,曾经玩过强奸的把戏。尽管后来赵小谷下葬的时候,她来给赵小谷磕了头,事后也采取了一定的补偿。但现在细想下,似乎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

回想起她痛哭流涕地在赵小谷坟前磕头时,我曾真地相信她只是想小小地惩罚下赵小谷,因为那次我也有错,我们都没有想到赵小谷竟然阴差阳错走进了死胡同。

现在我倒是认为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一个长远的计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行,我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不行,不行,还是问清楚为好。

深夜老刘回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大标女人对他说了什么。

醉意熏熏的老刘没好气地对我说“老子的事你少管”。说完,他就想朝床上躺去。

我不问清楚,会越想越害怕的。我就拉住他:“老刘,你告诉我啊,求求你告诉我啊。”

“啪”他反手给了我一掌。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几秒后,他恢复了戾气,哼了一声躺下。

“妈妈,你们在干什么”,小童在里面问我们。这么晚了,他还没有睡。

“没,没什么”我强忍着眼泪回答。

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着。老刘一直唉声叹气,好像愧疚难当。这给我了错觉,我赌气地背对着他,等着他给我道歉。

可是一夜过去了,老刘除了时不时地叹口气,什么也没有做。而我后来也睡着了。

醒来后,老刘已出去了,我也开始反思这次婚姻是否走对了。否则,害了我不打紧,可不能耽误了小童。

而老刘更是变本加厉,当天晚上竟然没有回来,我找了一个村子都没有找到他。我坐在堂屋等了他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你去哪了”我冲进院子里问他。

“告诉你了,老子的事,你他妈少问”老刘更加霸道。

我也有些生气:“你是不是去大标女人那了?”我拉住他的胳膊逼问道。既然开始反思,我就不再一味软弱。

“给我放开”老刘挣扎着想抽出胳膊,而我死命拉着。

“你说,你是不是和大标女人在一起?”这是我最担心的事,虽然我不太相信他们之间有事,但我真地怕他们之间有事。

我不也曾想追随赵小谷而去,做个贞烈的女人吗?现在又怎么样?不还是和老刘这个颜王住到了一起?

他不回答,只是加在力气,拼命地甩着。

“你倒说啊”我更着急了,还摇起了他的胳膊。

“啪”他见挣不脱,又打了我一巴掌。我不能这么被他打,我得反抗,我现在的命运必顺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只愣了一秒钟,就拿定了主意。我放开他,大叫着双手乱舞。

他见我敢打他,也毫不客气地和我对打。他是男人,力气大,他一还手我明显招架不住。

我抱着头,不再打他了,他还是不停地打我。我的头上、后背,不是他的拳头过处就是他的脚印走过。我痛不可当,却咬牙坚挺,我不能让他小瞧我。

他边打还边骂我“你这个骚货,赵小谷那死鬼怎么没有把你打死?贱货,我打死你。”。

他说到赵小谷,我的心里一阵抽搐“是的,这个世上只有赵小谷可以打我,只有他。你不能打我,谁也不能。”我忍着痛,愤怒地向他喊道。

“什么?你现在是我的人,你还在想着他?那死鬼灰都没了,你还想着他,看我不打死你。”他恶狠狠地说,又狠命踹了我几脚,好像不解气,又向墙根摸去,那儿不是铁锹就是扁担。

我一见吓坏了,忙大喊道“小童,小童。”

小童正是渴睡的年纪,我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急急地冲到门口。

我看见小童出来了,忙指着老刘说:“小童,快快,他要打我。”小童已比我高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把他当成了依靠。

第25章 白锋提着把草钗

老刘这时已摸起了根扁担,“骚货,今天我要让你知道,这个家谁做主。”说着,他拿着扁担向我走来。

“你敢打我妈”仅穿了条短裤的小童大叫着扑了上去。十二岁的小童已长得像个小伙子了,但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在人高马大的老刘面前,仍然显得瘦弱矮小。只一个回合,小童就被老刘甩了出去。

“小兔崽子,你敢打我”老刘随即一扁担甩出,正打在小童的额头,血一下就窜了出来。

“小童”,我大叫一声扑到了他身上。

而老刘今天显然是要树立一家之主的威风,他的扁担又举起来了。我不知道老刘被谁教唆的,他怎么会想起用这种暴力方式来找回自己的威严呢?

我只觉一阵黑影掠过,扁担落在了我的后背。

“啊”我尖叫一声,那彻骨铭心的痛,让我差点昏了过去。

小童从我身下爬了起来,还要向老刘扑去。我一把拉住小童,“快跑小童,快跑,去找你二爷三爷。”

小童不听,攥紧拳头,还是要往老刘冲去。老刘好整以暇,阴狠地笑着,又举起了扁担。

“老刘,你这是干什么?不怕出人命吗?”邻居们跑了进来。

“没,没干什么”老刘又恢复了他和蔼的样子,顺手把扁担放到了墙边。

小童看见来人了,老刘也不敢打我了,就跑了出去。

我看着老刘空洞洞的眼神不寒而栗,挣扎着爬起来,不由自主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孩子不听话,我说两句。”

邻居们疑惑地看了看我们,劝说了一会走了。

邻居们一走,老刘又变得凶恶起来。我腿一软,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老刘向我走过来。

“老刘,我们,我们分开吧”,我战战地说。

“什么,你这个骚货”,老刘说着又拖过了扁担。

“没,没说什么”我慌不择言。天啊,我现在怎么这么懦弱?

“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了吧?”,老刘奸声说,大大的浑浊眼珠死盯着我。

“是,是,你做主,你做主”我忙不迭地说。

“起来,到屋里去”老刘很满意“等那个小兔崽子回来,告诉他这个家谁做主。反天了,还敢对我大呼小叫。”

“是,是”我忙答应着。

我的脊背痛得要死,心里祈祷着:小童,你可千万别回来,快去找你的两个叔叔。

哐当一声,你还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小童又回来了,脸上干涸的血迹,像一只多脚蜘蛛狰狞地趴着,他还是就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脚跑回来,右手却提了块板砖。

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我认识其中几个,他们都是小童的同学。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里不是拿着砖头,就是板凳腿。特别是那个叫白锋的孩子,双手赫然提着把草钗。

“小童,你要干什么,你别胡来”我一见那明晃晃的草钗,心跳都吓得快停止了。

“给我打”小童没有答理我,指着老刘对他们喊道。

那帮半大小子毫不含糊,嗖地就窜了上去。白锋大骂道,“你个狗日的”,提着草钗一马当先。

这下形势逆转。不过运气的是,老刘眼神那么不好的人,竟然没被白锋给钗到。最后,老刘满头是血地跑了。

小童扔掉手中的半截砖,拍拍手很平静地对我说:“妈,我答应过婆婆,要好好保护你。你放心,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

我想起了几年前童童答应她外婆时,饭桌上那晃动的菜刀。小童话语中满是平静,我却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升脑门。

“童哥,我们走了”,那帮小孩对小童说。

“嗯”小童不看他们,只是哼了一声,就走过来要扶我。

天啊!这不就是活脱脱的黑社会嘛。赵小谷再怎么偷鸡摸狗,不过就是个小混混。而我一直引以为傲,乖巧的儿子,却是个黑社会。我几欲昏倒。

从那天起,老刘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大标的女人都说她不知道。

而小童的同学或者说兄弟们,也从那天起两人一组,轮班地睡到了我们家。

我旁敲侧击终于了解到小童为什么会被叫做“童哥”了。

几年前小童重回学校,就是靠自己的拳头和凶狠,打消了所有对他的非议。那一阶段,小童天天青紫的脸就是这么着来的。尤其是他和白锋比狠的过程,让我听了一阵阵后怕。

他们先是打了一架,不分胜负,后来各自拿了一把削笔刀出来要对戳。小童讥笑道,“戳别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戳自己。”小童说着,一刀插进自己的脚面。

白锋当然不肯认输,咬着牙也戳了自己一下。围观的小朋友都吓傻了。

小童学着电视里的大侠,哈哈大笑几声,说道“我们一起来慢慢戳自己的心口,谁先停下来,谁就输。”他们的年龄早知道心脏是人身的要害了。

白锋犹豫了。

小童趁热打铁,“你不是骂我没爸爸吗?今天我妈妈也会没我这个儿子,你敢让你的父母没儿子吗?孬种!”

白锋的脸都青了“擦你妈,老子不戳自己,就戳你。”

“干什么,干什么?不打不相识,这话听说过没有?”一个社会小青年喝止了他们。而那小青年正是白锋经常跟随的人。小青年从中撮合,两人竟然成了兄弟。

这些情况,我当时没有及时去了解,及到后来我想了解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又送来他得了大奖的通知书,我就更没有在意。

李小童就靠着他一个失去父爱的孩子凶狠的拳头,和征服整个小学无人出其右的成绩,当之无愧地成了整个村子同龄人的偶象,而且还被选为了班长。

再后来班里男生录相电影看得多了,就有模有样地学着结拜起了兄弟。小童年龄不是最大,却毫无悬念地被称为童哥。

讲述这个故事的小男孩,一脸对小童掩饰不住的崇拜,而我则感到了深深地恐惧。可是小童又实实在在地通过这种方式保护了我,我一时无法分清对错。

老刘失踪后,王太白倒是常来了,每次他都说去看望李大哥,顺道来看看我。

小童和他很谈得来,叔叔叫得亲热。我一直怀疑王太白就是被这小子给邀请过来的。小童这孩子,越大我是越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二十多天后,小童确信老刘是不敢再回来了,就让他的小兄弟们回家睡觉去了。

王太白隔三差五地就提菜背米地来坐会,我让他不要带东西来,他辩解说来看看大侄子。事实上很多时间,他确是在陪小童玩耍。

我也对王太白说,你常来影响不好的。

王太白还没说什么,小童就不让了。他说他们是忘年交,王叔叔可以帮他解答学习上的疑难。

这个借口太蹩脚了,王太白小时候学习成绩比我还差,我看小童的作业都一头雾水,更别说他这个水货。

小童可不管这些,一个劲地挽留王太白,还说他们俩就像老顽童和郭靖。

我又忍了段时间,还是在背后好好警告了一番王太白。他一个男人不怕什么,我一个女人可不行。

王太白想了一会同意了,不过仍然对我说:“我们都是深受婚姻之苦的人,以前我们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应该怎么做。现在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也成熟了,我们应该彼此珍惜。如果哪天你觉得我可以的话,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婚姻,我还会再犯这个愚蠢的错误吗?

此后半个多月王太白没有再出现,而小童也不想和我多说话。我知道他是在怪我,可是儿子,你怎么能知道老妈的内心之苦呢?为了你,我什么不能忍受?我怕的就是你再受苦啊。我打算晚上好好和他谈谈,解开他这个心结。

天黑了,小童没有准时回家。这孩子,刚好了几天,又让人操心了。

第26章 泼满汽油

夜深了,小童还是没有回来。我着急了,别再又出什么事。我跑到小红家,问她女儿小苗,是否看到了童童。

小苗还没睡,在死啃作业,噘着嘴说:“他现在都很少和我玩。”

“嗯哼”小红咳嗽着提醒女儿注意形象。

小苗那问不出什么,我连忙又跑到其他同学家。

被我的到来吵醒的白锋,晃晃脑袋说“小童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被标婶叫了出去。我们放学了也没见他回来。怎么?他现在还没回家?”白锋一下精神了。他口中所讲的标婶就是大标的老婆。

我话没听完,就拔腿往大标家跑去。

我知道大标的老婆平时就住在小卖部里。果然是这个恶毒女人,她想让赵小谷绝后啊。

我跑到小卖部,死命捶着门:“快开门,快开门,你这个不要脸的。呜呜!”我骂着骂着先哭了起来。

屋内的灯亮了,大标女人慌慌张张爬了起来开门:“四嫂,你这是?”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这个该死的”,我一边拉住她的衣领,拼命地抖她。

“四嫂,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大标女人忙抓住我的手。

大标父母听见动静,也从正屋内出来了。

“你做的好事,你还不清楚?你再给我装,我打死你这狗娘养的”我挣脱她的手,一巴掌扇向她。

“小谷家的,小谷家的”大标的妈妈忙按住我的手“有话先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们都没法帮你啊。”

“好,那我问你”我看了眼大标妈妈,强压住怒火又看向大标女人:“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去找小童了?”

大标女人脸上一红,“是的,他是不是和老刘和好了?”

天啊!竟然还有老刘,这一对狗男女。

我破口大骂,“你这个驴日的,你害了赵小谷,你还要害我的小童。”我的力气猛地大了起来,挣脱大标的妈妈,拼命向大标女人挥去。

“小谷家的,小童怎么了,你快说啊,可不要耽误事啊”大标妈妈挡着她儿媳,着实被工打了几下。

“呜呜,我的小童啊”我放声大哭。看她们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有点无辜,我只好边哭边和大标女人一起把事情理了清楚。

大标女人说老刘今天下午给她打电话。

老刘在外面一个朋友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伤好了,他也想通了。他说对不起我们母子俩,想回家来。可是他又怕小童不接受他,他知道小童这孩子厉害着呢。

于是老刘就让大标女人帮他约小童在村后石桥边见面谈一谈。

大标女人一想这是好事啊,大家都是劝和不劝离的。她想大标死了,那是他罪有应得。而赵小谷的死实在和她们有莫大的关系,她觉得对不住我们,她应该帮助我们。因此听到老刘的请求后,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你个傻女人啊,大标啥时候外面有朋友了啊?他指不定躲在哪,风餐露宿地养好伤。这是他回来报仇了啊。

大标爸爸问儿媳“那你亲眼看见老刘了?”

“没,我只是告诉了小童,小童自己去的”大标女人的回答轻轻的,她好像也觉得不妥了。

还真能装,我恨恨地。

“糊涂!”大标爸骂道。

这老实人要是坏起来,那可是比常人要歹毒百倍啊。我一时没了主意,只能骂道“你们一家都不安好心,你们等着,小童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快通知人去找啊。小谷家的,你也快去告诉你哥嫂们”,大标爸不生气反而这样对我们说。

我一听觉得对,现在找人要紧,转身就往哥嫂家跑去。大标家也分头行动起来。

二哥三哥一听马上爬了起来。

我们先去村后晶神庙旁边的石桥,桥侧有几个烟头,蛮干净的,明显还不久。这时身后好多人都提着大手电筒过来了,大标家的叫醒了大半个村的人。

我们一村的人找了一夜,各沟沟坎坎,条条道道,就差钻老鼠洞了,可是哪有小童的影子?老刘更是不知去向。

天明时分,我再也忍不住了,坐在一个小河堤上大哭了起来。

“报警吧?再拿上照片,贴寻人启事,越快越好”是李大哥的儿子李小剑,他出门在外难得回来。他的脸上有几道细微伤痕,是钻芦苇地找小童时留下的。

嫂子把我搀回了家,也回家休息了。无论如何,我得感谢哥哥嫂嫂,感谢村人们,他们为小童整整忙了一夜。

我躺在床上觉得确实累了,不仅是一夜未睡,身体劳累,更是心力交乏,心累。

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活着就是受罪。老天为了让我受更大的罪,又时不时地给我一些小希望,然后当然刚要振作时,又给我当头一棒,让我伤更大的心。我不想再受这种捉弄了,可是又隐隐觉得小童能找回来。

晚上赵小谷又来了,他横眉竖眼地对我叫了半天,又嘻嘻哈哈说了半天。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指责我丢了小童,还是欢迎我去找他呢?

哥嫂报了警,我心如死灰,又心急如焚地等了三天。

哥嫂和村人时常来劝我,大标的家人也走的勤。我对亲疏已无所谓了,管他仇人和亲朋,都不冷不热地一一致谢。

但是我坚决没有同意告诉我的家人。妹妹已经结婚,他们搬去了上海。弟弟也工作了,留在了北京。妈妈和妹妹一家住在一起,她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王太白也来了。他买了两个手机,送给我一个。手机这么贵,庄稼人忙乎大半年都不一定能买得起。对我一个老女人,他如此上心,这多少让我有些感动。

王太白对我说,他帮我找小童,有了手机两人联系方便,可以互通情况。

我这时好像真的无所谓了。除了拿到手机时感动一下,不一会又一切恢复如初。赵小谷每天晚上都会出现,每晚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已等不及了。

赵小谷,那我就去陪你吧。你逍遥了那么久,也该我逍遥了。

可是我又隐隐不甘。我去阴间逍遥,怎么又能让害了小童的凶手在阳世快活?要快活,你们就和我一起去找赵小谷快活。

这凶手首当其冲,当然就是大标家。他们看似每日为我担心焦虑,其实心中不知道有多美。好吧,黄泉路那么长,多找几个伴也不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决定了,要带他们一起去和赵小谷逍遥。

我偷偷买了几大桶的汽油,对外只说人家送的。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我对找到小童的信心也越来越不足,拉着大标家与我一起赴死的决心也越来越坚定。

我承认,我之前多多少少是抱有一点侥幸的心理。开始几天,村人们还会安慰我,鼓励我,可最近这几天到我家来,他们已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太白以前每天会打一个电话过来,尽管都没有好消息,但他毕竟在努力着。而今,他也有两天没打电话过来了,谁知道他去哪了呢。日久见人心啊。

我不想再等了,每日眼巴巴地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结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我不能再等了,赵小谷的快活日子无疑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当生存太难,死亡就是挡不住的诱惑。

夜已凌晨,风过树梢时时传来呜咽。

我确信大家都已安睡,就悄悄地起床。我把汽油一桶一桶地,一次一次地提到了大标家。

再次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我把大标家前前后后包括边上的菜园子都浇上了汽油,尤其是那个小卖部,我来回浇了好几遍。最后还剩下一些汽油,我全部浇到了自己身上。当汽油迎头淋下时,我感到了一阵畅快。

我抹了一把脸,闻着空气中浓重的气味,已提前感受到了些满足。

我想了一想,跪了下来对着上海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妈,女儿不教了。

想到妈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连忙擦掉。我知道,我是不能多想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夜很黑,很深,浓郁地看不见一点阴影。

“妈妈,妈妈”好像是小童的声音,我仔细听去,又什么都听不见。我知道,我出现了幻觉。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要先走了。

“小巧,小巧”又有一个声音,好像是三嫂在叫我。那声音由远及近,真真切切,不是幻觉,真的是三嫂。

我看了眼三嫂的方向,就果断地向口袋掏去。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我“啪”的一声按着了打火机。

打火机上小小的、跳动的火苗,竟让我内心感受到了一阵阵晕起的温暖。

赵小谷,我来了。爸爸,我来了。

(第一卷完)

第27章 村长家的城里儿媳妇

皇天不负有心人,王家祖坟冒青烟。

我一个玉树临风的农村小伙,终于等来了才华横溢的城里姑娘。

我学历低怎么了?她学历高又如何?还不是乖乖的对我投怀送抱?

现在不是有种说法叫什么高富帅吗?我长得是不矮,我家里在农村也是小有头脸,至于帅嘛,这就是瞎子都看得明白的。那我和白富美,不刚好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何况她只是白美而已,跟富完全不搭边。

老天啊,我真要好好感谢你。这些年走过场似的相亲,幸亏我把持住了没把自个给贱配了,否则欲哭无泪也就罢了,愧对王家祖先也就罢了,愧对了我这张脸才是对您老人家的不尊重啊!

以后我拐着大学生老婆在村头招摇时,我看谁还敢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谁还敢说我癞哈瘼想吃天鹅肉。就算老子是癞哈瘼,那也是胖牛蛙级别的,岂是你们这些小蟾蜍可比的?

你说她图我家的钱,一个大学生难不成图我的初中文凭?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真当我是一个土老百姓,不懂这些?开啥玩笑,我一个老村长的儿子会不懂这些?

至于爱情,我这面早热乎起来了。至于她那面,我相信金钱所至,金石为开,早晚的事。

我家的情况,用我村长老爹的话,在农村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老头也太谦虚了,明明我家就是村里的小首富好不?

不是我们家多有钱,而是矮子里一站,就显得我们家这个挫子是将军了。

不说别的,就说我的老爹。这老头从军队退伍后,毫不客气地霸占村长的位子近二十年。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老头后来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安心地退了下来。但是他和妈妈两个闲不住又搞了个粮食加工厂。本来我老头就东捞西做,收入可观。再加上个小加工厂,那收入就一个劲地上翻。

于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农村,我一个初中勉强毕业的半文盲,刚下学堂就成了诸多人家理想中的东床快婿。

在我嘴上温顺绒毛变成坚强胡须的这段时间里,南家的王婆、北家的赵奶每日里憋足了劲地往我们家领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可不是那种,从背后看急煞千军万马,一转过身吓退各路诸候。她们个顶个的水灵娇嫩,像村西至晶水库里的菱角,脉脉盈盈、轻香潜溢。

我老娘说这些百里挑一的女孩子,随便一个配我都绰绰有余。她说我好吃懒做,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我心知肚明,但架不住我命好,生在一个拿村长当干部的小农村,我不对她们横竖看不上眼,就是对我老爹这些年为人民服务的不尊重。

不说老爹,就说我自己,生在土不垃圾的农村,长得却是眉清目秀。去城里上初中时,可没少收那些城里女孩的小纸条。可这帮长得不怎么样的小妖精,当时我不太想搭理她们,而今回过味来再想和她们叙下旧,却一个个摆起谱,说我是个好人,但不合适谈朋友。

如此三拖两拉,我就二十五岁了。

二十五岁在农村如果还没老婆的话,你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真是当光棍的命,要么就是缺心眼少肺,想不当光棍都不行。

这一年,我的自信心极度匮乏。而之前多年的目空一切让人们都对我敬而远之,没人再上门提亲了。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准备拉下脸去求父母,而我想他们八成也在等着我去求他们。但我还没拉下脸,他们先按捺不住时,我又作死的摆起了谱。

老娘着急上火,要是她有我力气大的话,我都怀疑她能绑着我进洞房。既然硬得不行,那就只能软的来。

老娘苦口婆心地对我说:“儿啊,娶老婆是为了过日子的,知冷知热是最好。长得好看就是一开始的热乎劲,后来大家比得就是谁的日子过得好了。”

一向说一不二的村长老爹则少见的附和妈妈:“你小子自以为长得还算顺眼吗?比我年轻时可差得远了,我不也找了你妈?”

老娘听了冲他翻了翻白眼,好在她还懂大局,当下是要规劝我,就忍了。

“屁事不能干,整日嫌萝卜挑青菜,等过了这个村我看你去哪找别的店。你就等着打光棍吧。”老爹恨铁不成钢。

村长老爹在我面前,一向是具有无上权威的。我很是害怕他能骂得我“脑震荡”的嗓门,更是惧怕他能抽得我“魂出窍”的皮鞭。

可是这一次,我咬紧牙关大着胆子回他:你懂个啥?我是要改变我们家里的基因,难不成您想我们家以后都是半文盲吗?

老爹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传宗接代,光宗耀祖,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村长老爹一觉得有道理,我就倒了八辈子大霉了。他说为了改变家族基因,找个知书达理的城里儿媳,我这个啥也不会的脓包,起码得成口成章、满腹经纶才行。

当然,老爹知道满腹经纶是不太现实,但出口成章,没事念几首歪诗倒是可以速成的。

“儿子啊,老王家光耀门楣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前村长大人一手拍着我的肩头,一手晃悠着手里的皮鞭,语重心长地说。

我看了眼他的皮鞭,又看了眼桌子上厚厚几本唐诗宋词、中华成语辞典等,第一感觉就是找个农村姑娘也不错。

老头明白我的心思,轻轻晃了几下皮鞭,我就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岂能出尔反尔,一定要找个城里老婆。再说了,不过是背书而已,又不是数学或者英语什么的。

当天我就疙疙瘩瘩地读起了古诗,几日下来也能张冠李戴地满口知乎者也了。

村长老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花钱给我买了个大专文凭。文凭虽然两年后才能真正拿到手,但交了钱后,老爹就叮嘱我,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第28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深以为然,也更坚定找个既在外表上能让人想入非非,又能性格上让人幸福连连的贤内助。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真地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啊。当我读诗读到邯郸学步,话都讲不顺溜时,严若萱出现了。

严若萱,听人家的名字就别致高雅。哪像我的名字,王太白,死乞白脸地往人家大诗人冷屁股上凑。

严若萱,她就像所有影视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在这个关键时刻,头梳如黛青丝,脸泛追月光华,籍着七彩祥云如梦如幻地出现了。

这七彩祥云,是我一个绕了几道弯的阿姨。据说她的奶奶和我老娘的奶奶是表外又表的姐妹。

表姨在得知我这个大龄青年的非分之想后,二话不说就为我这个快表到大槐树下的亲戚穿起针引起线。

相亲的地点就在这表姨家。我村长老爹本来还准备带大家到饭店里边吃边聊,被老表姨严辞拒绝。她说八字还没一撇,能省就省点。这让我老爹对表姨好感丛生,就差当成亲小姨子了。

严若萱静静地坐在案几旁,啥也没做就美丽的像是海市蜃楼般不真实。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口水滴答。

相亲总要有个单独交谈的机会,双方父母在阿姨的安排下鱼贯而出。

都好一会了,在严若萱这个真大学生面前,我这个假大专生仍然没出息地只会舌底生津,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就连提前复习了好几遍的名言名句,都忘得一干二净。

而严若萱不愧为大学生,矜持一会看出我的窘迫,叹了一口气就主动问起了我的情况。我一看她叹气,心里紧张地要命,就怕她相不中我,更不敢信口开河,而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连老爹花钱给我买的大专文凭都露了底。

我这一坦白,严若萱的脸色舒展开了,对我的好感也骤升,没多久就由开始时的唉声叹气变成后来的相见恨晚。

严若萱也毫不掩饰地告诉过我,她之前谈过男朋友,但是不喜欢对方那种城市的庸俗,以及市井的自大。说完,她还问我之前谈的女朋友如何。

我脸一红,小声说道我还没有谈过。说完又丢人地加了一句,我是个雏。

严若萱很是吃惊,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在农村这么大不结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我老婶早告诉过我,农村娃若是岁数大了,二婚的人比头婚的还吃香。这原因感情是怕岁数大的还未婚,是有毛病的啊。

我本来对她谈过恋爱还小有遗憾,没想到她这一反问,我倒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忙对她赌咒发誓,绝对健康,绝对正常,只是没等来你这个缘分。

她听了,扑哧一声,又笑了。

事后表姨问我的意见,我自然满心欢喜,还生怕严若萱嫌我的学历低。

表姨一听也笑了,她给我打气道:她上的是电大,基本上属于有点小分再稍有点大钱就能上的那种学校。

我听了仍是惴惴不安,不管怎么说,人家好歹是全日制的大学生啊。我那个大专文凭,以后连考场都不用进,都有专人替你抄卷子。

严若萱对我也甚是满意,她的意思是,我虽然是个农村人,但是长得白净帅气,家庭根基还不错,又兼看起来为人老实正派,确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

谁说怯场就是坏事?我的一时口拙、羞涩竟然老实正派地促成了一段姻缘,真要回家多烧几柱香。当然,她也挺实在,看中我最大的优点,家庭根基不错。

我和严若萱都老大不小了。彼此克制着,好不容易按部就班谈了两个月恋爱,双方父母就心急火燎地商量起结婚事宜了。

双方父母相敬如宾,谈得异常顺利。严若萱也只有一个要求,婚后不想太早要孩子,想多过过二人世界。

我听了当然是“好说好说了”,谁想那么早没事就一把屎一把尿啊。

双方父母更是喜不自禁。

结婚的前一晚,妈妈把我叫到一边,专门拿出个白色床单,让我铺在床上。

我懂她老人家的意思,在农村有个传统,即在新婚之夜的床单上留下些红色见证,一方面预祝婚姻美满,另一方面则能说明女方的忠贞。

严若萱一见面就和坦白了她有过男朋友,二十好几的我多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对妈妈的做法感到一丝不快,但同时又真的希望能见到那片男人心中的红。

生为村长的儿子,我不是傻子,为了以后少些闲言碎语,我还是准备了些红药水。严若萱在我的眼里天人一般,哪怕她有一点瑕疵,配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是有一句粗俗的选择题,一块华丽蛋糕被人咬了一口,一坨狗屎绝对原生态完整,你选残缺还是完整?

我不想因为这点不和谐而落了村人的口舌头,从而毁掉我神仙美眷的生活。这帮土老冒可眼馋我的紧。

春宵一刻,严若萱看着床上特意铺设的白布,眼睛里马上有了不快。刚热闹非凡的喜庆,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的头微微抬起,瞅了我一眼,眼神就看往了别处,冷冷的,立刻就让我感受到了一股不容侵犯的王者之气。

看到这个情形,我的心里一丝失望闪过,仅有的那点侥幸也完全破灭了。紧随其后的却又是莫名的恐惧,我更害怕她生气,从此后心里有了芥蒂,甚至远离我而去。

我忙解释道,这是农村的丑陋习俗,照顾一下老人的心情。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从来没有责怪过你,我也早准备好了应急措施。

说完我拿出了那只装满红药水的小瓶,举到她的面前。她有些动容。

我接着说:萱萱,我爱我的父母,不希望他们觉得有什么缺憾。但是我也爱你,我不会计较过去别人给你的痛苦,我更在意今后我能给你多少幸福。

严若萱听了,慢慢地正过脸来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的泪花。

第29章 也得有能耐生

那一夜,我感受到了之辈子最大的快乐。严若萱给我留下了一点遗憾,但是这点遗憾却给我换来了人生更大的愉悦。

次日我起床,早早地把那块粘着红药水的床单挂在了院中。父母见了相视一笑,就去准备果水,待着亲戚上门给果水费。

按风俗,新婚后乡邻们是不需要上门的,却有许多人登门而访。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农村地方小,天天比的不是东家有个乖女婿,就是西家有个棒儿子。

他们一边祝贺着父母,一边偷眼向那块白布看去,最后他们不得不酸溜溜地再次恭维道:“龙生龙,凤生凤,你的儿子就是有能耐啊,找了如此好的城里姑娘。”

几个本家长辈就更不客气:“谁说城里的女孩子就很乱,你看咱家的儿媳妇不就是一朵娇羞的花?”一句话说得那些想看热闹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我一边附和着他们,一边紧张地看着严若萱。严若萱脸上却是出奇地平静,好像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默默地站在父母身后表现着知书达理。而父母早笑得老脸开了花。

蜜月里我们粘到巅峰,稠到极致。

欢快之余,我总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上苍,感谢祖宗,让我找到了这么个可人。

偶尔严若萱说回娘家看看父母,约好了三四天,而我没等到第二天晚上就又去把她接了回来。严若萱戳着我的脑壳直说羞羞羞。

严若萱婚前在县城一家店里做收银,嫁给我后就没有再工作,每日里在家陪着我父母。

我则在婚后两个月去村东北的一家合资厂里做了名保安。妈妈说我成家了,也该有个正经工作了。可我啥也不会,我老爹就给我介绍进了合资厂。保安工作不复杂,也不累,正中我的下怀。

老爹叮嘱我,人懒点没事,但嘴巴一定要甜点。说着,他给了我两条烟。一条散散给保安队的兄弟,一条送给保安队长。

队长很开心,当即就把我当兄弟了。队长喜欢喝酒,我没事在家也常陪老爹的朋友们喝两杯,有点酒量。所以他没事就叫我去他们家整两杯。

巧的是,队长的老婆,厂里的周会计竟然和严若萱是高中同学,同届不同班而已。很多次我都想打听一下严若萱的以前,每次话到嘴边我都忍住了。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恼。我不停地告诫自己。

而周会计和严若萱明显不熟,难得谈一次没两句就没词了。这样也好,省得我不自在。

严若萱的家务活不太行,不仅不会做饭,没嫁给我之前连衣服基本上都是岳母洗的。而我这个王大高干,更是个吃饭都要老娘催个三五遍的主。

刚结婚那段时间,严若萱还会主动到厨房,帮着我母亲搭把下手。可是她手忙脚乱的,越帮越忙。老娘看她实在不是这块料,就不再让她添乱了。好不容易娶个儿媳,老娘可等着她给我们家续香火呢。

因此严若萱每日里就坐在屋子里看看电视,闷了就出去走走,乖巧文静地要命。后来家里装了电话,她无聊了就会和老同学老朋友们打个电话聊个天。

严若萱很怀念以前的生活,聊起来常常没点没数。有时候我在边上等了她好久,她也不放下电话,聊得如痴如醉。

我开始有些生气,后来想她毕竟没有避开我,也算是让我安了心,只是那电话费高昂地让我老娘心疼地直搓手。

知识分子严若萱和她同学讲得多数是她们大学里的生活,什么自律会,南社园,听得我心理酸楚地像初结的毛桃。哎,上大学好像也不错啊!

如此大半年,我白天上班晚上笙歌,小日子过得忘乎所以。只是每次行房时,严若萱都坚决要我采取安全措施。

她不想要孩子,这我知道,但这都快一年了,也该考虑一下了。无后为大在农村的情形,是你想象不出的问题之大。于是我明讲,父母暗示,可她就是不松口。她一遍遍地重复,我们还年轻,要珍惜二人世界,你答应过我的。

二人世界是好,但也不能一直二人世界啊。也许我过于传统,真的是想要个孩子。而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严若萱太优秀,虽然嫁给了我,但是没有孩子,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样纠结又是半年过去了,村里面已经有人在议论严若萱是个不下蛋的鸡,否则一个大学生怎么会嫁给一个初中学历的农村人?在村子里,村长还算回事,在城里,村长就算个屁啊。

一次午饭后,我和队长在值班,周会计来看望她老公。我们在闲聊时又扯到了孩子问题,我很是羡慕队长一下班就有个女儿粘着他。

队长则说我看着挺大个,怎么这么无用,都结婚大半年了,老婆肚皮还瘪得象布袋。我叹了口气说,萱萱现在不想要啊,说是多过过二人世界。

“这关我们阿白啥事,我们阿白再猛,她老婆也得有能耐生才行啊。”周会计好心地替我辩解。

我却惊出一身冷汗,忙抬眼向周会计看去。

周会计见我看向他,好像也觉得话说的不太合适。队长则已怒斥道“你瞎说什么?不吉利。”

周会计被一训斥也很是不好意思,辩解了句我是说责任不在阿白啊。

“你还说,就你能?”队长的嗓门提高了。周会计则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小白啊,你嫂子是说萱萱太瘦了,一般不太好生孩子。你多给她准备点补品吧,等她想生时,也得身子骨结实,才能生个大胖小子啊。”班长又是解释又是规劝我。

我心里虽仍有些疑虑,但不得不承认队长说得对,忙谢过他。

晚上下班一进家门,我就把队长的意思说给妈妈了。妈妈听了一拍脑门:“我这个老法师怎么会忘记这茬。”

老妈平时甚是节俭,所谓越有钱越抠门。她穿的衣服每件都不低于五个年头,结婚前若是给我们爷俩不在家,她买斤猪肉都要和别人掐指算上半天。为这她没少挨老村长的骂。

第30章 奎叔的骂

而这个抠门的老妈自从听我转述队长的话后,什么滋阴补阳、活肾过血,只要是能和“补”扯上关系的营养品,老妈毫不心疼,各种直接成车地往家搬。

哪个生孩子没**的说什么婆媳是仇人的?我们家不是皆大欢喜?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羡慕嫉妒恨啊。更何况我们老五家还是城里的媳妇乡下的婆。

这些堆积如山的补品,严若萱一开始乐得巧笑倩兮,胃口大开地吃了几顿。一周之后,她却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就怕看多了要吐出来。

妈妈看着满屋子的补品,心疼地牙都要掉了,她一天劝上八回地让严若萱不要客气。劝少了,严若萱还回应着不饿。劝多了,她竟然虎着脸说:“我不愿意吃,要生孩子你自己生。”

老妈听了大窘,恨不得把脸皮揭上去盖着眼睛。我听了不由地恼怒万分,这是什么话?我再喜欢你,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你婆婆啊?

我刚要发作,老妈连忙拦着我:“不吃就不吃了,就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腻得慌了。萱萱别急,咱想吃时再吃。”一边说,她老人家一边把我往院子里轰。

我坐在磨沿上,手指敲着石磨,心里生着闷气。

我都二十六七了,和我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耍的几个伙伴,他们的孩子都能偷鸡摸狗了,最大的一个在学校都快能拈花惹草了。

我好不容易结了婚,老婆却又不愿要孩子。这二人世界难道就真的那么好?

白天我一整天不在家,晚上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说的东西她不感兴趣,她说的东西我又好多没听过。

什么阿迪达斯让你活力十足,柏帛丽让你魅力无限。我到厂里东问西打听的才知道这都是鞋子衣物什么的。

见识的差距让我们都有了对牛弹琴的感觉,也让我时常想起老妈关于过日子的说法。

所以很多时候,严若萱倒是和电话过得多一些。

我托着腮苦恼地无法排遣。“那她也得有能耐生啊”,周会计的话毫无征兆地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所有怒气一扫而光。难道她生理有问题,不能生?所以她以前的男朋友不要她了。

或者是她以前打胎太多了,所以不能再和我生孩子?

一念及此,我浑身变得瘫软无力,斜靠在磨盘上,心里冰凉又冰凉。

生为一个男人,这是我最不愿想到的,可是它又偏偏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之后每晚,只要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这些可怕的念头。后来发展到,大白天我只要一看见严若萱就能想起这些事。

我知道这样想很是不对,甚至有点病态,但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很想问问严若萱以前的生活,知道她的爱情,了解她的前男友或者前男友们。

可是她的一个举动就让我再也不敢多问。那次我只是拐弯抹角地问下大学生的爱情观时,刚还笑容可掬的严若萱,突然间就面罩寒霜,让我不寒而栗。

她是如此警觉,连我拐了八百弯的随意一问,都能让她疑窦丛生。而我竟然如此懦弱,在她的逼视下,竟然有隐隐地臣服感。

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挥之不去,折磨得我夜夜失眠,白天上班更是哈欠连天。虽然疲惫异常,但我咬牙坚挺,没多久我就形销骨立了。

父母不知道我怎么了,每天瞎担心,硬拉着我到医院转了一圈后,就把严若萱吃不下的补品全塞给了我。

严若萱完成任务似地问过我几次后,就再也不再管我了。

队长开始还批评我带着情绪上班,态度不够端正。后来见我每日都强撑而来,就对我嘘寒问暖地关怀备至了,时不时正面侧面地问我是不是和萱萱吵架了。我无言以对,只好瞎编各种拙劣的借口。

一次吃完晚饭后,父母把我叫到他们屋里。爸爸先开口“小白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是身不掉的。更大的可能是父母见我骨瘦如柴的样子,若不抓紧播种洒水,搞不好我就要先他们而去了。

我抬起头看着村长老爹,一段时间没在意,曾意气风发的爸爸,头发竟然灰白了一大片。

爸爸也盯着我看,眼神里已没有了早年的干练凌厉,代之的满是慈祥关爱。爸爸老了,他已不再是像大山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虽然高冷峻拔,但绝对有着依靠安然。

“爸爸结婚晚,你也结婚晚,现下我都六十了。别人六十岁,都快抱重孙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孙子啊?”爸爸慢腾腾地说着,努力表现地心平气和,但是我却听得出,他的话语里更多的却是乞求。

“儿啊”妈妈的话语里竟然带着哭腔。这至于嘛,不就是催要孩子嘛?“你爸今天和东头你奎叔吵架,你奎叔吵不过你爸,最后骂一句,‘你再牛,不是快绝后了嘛’?”

奎叔在村子里算是底层了,家庭实力及个人行业都让人瞧不起,是每村都有的笑柄,反面典型。

奎叔不仅有着笑柄的通病,好吃懒做、好高骛远,一大把岁数了,还经常会今天偷摘别人几根黄瓜,明天又摸几只别人家的鸡蛋。大家会觉得奎叔家人口多,日子过得艰难,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去就拿去吧。

可奎叔又偏偏又死要面子,别人再怎么送他,他都摆着臭脸说不稀罕。

奎叔不敢偷大的东西,别说钱财牛马了,就是连鸡鸭这些家禽他都不敢染指。但是村民再可怜你,时间久了大家也觉得讨厌。

就是这种人,老实巴交的村民不屑与之为伍,昼伏夜出的梁上君子对其嗤之以鼻的这种人,竟然竟然敢和盘踞本村二十年的老村长叫板。

第31章 葡萄架倒了

老爸的憋屈心理,可想而知。

奎叔敢和老爸叫板,是因为他干活赚钱什么的不行,生孩子养孩子能力倒是一流。

计划生育抓这么严,他情愿东躲西藏,被扒房刨屋,也要坚持多子多福。奎叔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才刚会走路,整天拖着鼻涕跟在她小姐姐后面捡石英。奎叔给他七八岁女儿的任务,是每天必须捡满一大筐篮的石英火石,否则饭都没得吃。

他成年的子女,也没把他老爹的光荣传统丢去,而且还有发扬光大的趋势。奎叔跟他小孙子学了几句,整天念念叨叨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我听妈妈讲完,看看已明显苍老的爸爸,一股酸酸的感觉弥漫心头,但更多的则是突然莫名就有了一种使命感。这使命感还见风就长似的,忽忽的就让我极度膨胀了责任心。

“爸、妈,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和萱萱说,我也该有个孩子了。她敢不听我的,我就让她难看”我向父母保证,然后转身大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小白啊,爸爸不是光想抱孙子,爸爸是想看着你的家庭完整啊”爸爸在后面辩解道。

“别太急了,好好说”妈妈则这样叮嘱。

严若萱破天荒地没有在打电话,而是斜倚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视。

“萱萱,我和你说一件事。”我努力放平语调。

“是不是又想要孩子了?”严若萱未卜先知的难力让我大吃一惊。她转过头来,双手抱在胸前,眼睛里满是鄙夷。

“我?”被她一语说破,我倒是语塞了。

“我就知道,你们乡下人啊,愚昧无知,天天就知道没事生孩子玩。本来还以为你爸爸好歹做过那么多年的村长,没想到也是个乡巴……”

“闭嘴”,我怒不可遏,举起手就要给她一巴掌,但是最终忍住了,没有打下去。

人的变化是如此之快,这结婚还不到一年,以前温文尔雅的美丽大学生怎么就像个变脸泼妇似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严若萱见我扬起了手,先是吓了一跳,在沙发上直往后缩。尔后见我的巴掌停在空中不动,她反倒站了起来,盯着我的眼睛,手指着大叫“你打啊,你打啊,老娘和你拼了。”

我还没说话,她就冲冲了过来,伸手往我的脸上抓去。瞬间我就感觉脸上几条长长的剧痛,她长长的指甲就像耙地一样,从我的脸上华丽丽地犁过。

我一把推开她,往脸上一抹,手心热乎乎的一片。

“你们干什么?”爸爸妈妈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我们。

严若萱一见我父母见来了,嘴一撇就往沙发上一趴,大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明天我就回家。”

妈妈赶紧就过去劝她,“孩子这就是你的家啊。”

爸爸看见我血肉模糊的脸,连连咂嘴。他心疼得要命却又没法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只能叫我快去村医务室看一下。

在医务室把脸简单处理下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田间的小路上独自兜起了圈。

昨天还是两情相悦,今日就如不共戴天,这太突然了,怎么会这样?

我轻轻摩娑着我的脸,上面粘满了纱包,已肿胀地老高,还火烧般的疼。我一向引以为傲的光洁脸蛋,从此以后就要多几个疤痕了。我心下黯然,转了一圈又是一圈。

“娶老婆是为了过日子的,知冷知热是最好。长得好看就是一开始的热乎劲,后来大家比得就是谁的日子过得红火了。”我脑中回想着妈妈的话,反思这一年的婚后日子。

有些错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我现在承认,夫妻知冷知热才是最好。

细想下,婚前不说,婚后严若萱基本上就没过问过我什么。不管我在外面玩得多晚,不管我在外面几天,回来后严若萱从来没有过抱怨。

我喝得酩酊大醉时,严若萱也没有表现出讨厌,难得的就是劝我以后少喝一点。

哪个已婚男人不渴望自由?刚开始,我确实挺高兴的,心道娶了个知书达理的老婆。城里人,果然不像玩伴小雨、阿庆他们的老婆,一天到晚除了灰头土脸就会唠里唠叨。

而今我倒是不以为美,反过来挺羡慕他们的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你在对方心里有多重,对方就对你有多羁绊。爱的另一面从来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

我在严若萱的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份量?她有没有真正地把我当作丈夫?

回想起来,我们之间好象除了夫妻生活之外,连个交流都是最基本的。若不是同一屋檐下生存,我们可能也就见面点个头而已。

过去她是什么样子,我不能干涉,好像也无权知道。现在她想什么,我有义务明晓,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而她对我,自始至终似乎都抱着得过且过、相安无事的无所谓态度。

我越想,心里越难受,越想,心里越悲哀。结婚都快一年了,昨日似乎还如胶似漆,今日才猛然发觉,彼此不过个认识的陌路人。

月亮西懒,冷露湿发。夜很深很深了,我才慢慢地向家踱去。进了院子,父母的房间还亮着灯,我的房间一片黑暗。

次日天还没有完全亮好,我就骑车出门了。我没有去上班,而是跑到东单湖边,坐在南堤上,看着摇动的芦苇,看着追逐的水鸟,以及更北面分外清晰的羽山,看了整整一天。

我出门是不想让父母担心,我坐在湖边是不想满脸严若萱的杰作,被同事笑话,让夫妻关系更为紧张。谁不希望夫妻和睦,家庭美满呢?

傍晚时分,成群结队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经过,他们放学了,我也该回家了。

当我饥肠辘辘地刚进家门,妈妈就告诉我说,萱萱回娘家了,她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妈妈让我明天去岳父家,说几句好话把媳妇接回来。我听了未置可否,先去厨房找些吃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不管父母的催促,硬着心肠没有去接严若萱。而严若萱也沉得住气,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

第三天,我忍不住了。

第32章 队长睡着了

我想起了严若萱曾经对我的温柔,想起她进这个家门时,很勤快地帮父母做家务。虽然她什么也不会做,但是她确实努力了,她努力地想适应我们农村的生活,想做个好妻子的。

我们要孩子的想法是对的,但处理事情的方式却是值得商榷的。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有她们自己的想法,她要融入我们家,我也要和她磨合,不能那么直接地逼迫她。试问有哪个妻子,喜欢咄咄逼人的丈夫?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夫妻间尤其要如此。

如此将心比心,我就更加思念严若萱了,那一晚我睁着眼睛,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一年了,我们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直到今天,我也才知道严若萱在我心中是这么的重要。

鸡啼牛叫,枝影留窗,我耐着性子等到天已大亮,就连忙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骑着车子往外走。

妈妈在身后追问我,大礼拜天的,你干什么去?我回答进城接媳妇回家,语气里我自个都能听出欣喜。

到了严若萱家单元房外,我刚要敲门,听见屋内隐隐有说话声,就停了手,把耳朵贴了上去。

“就你这样子的狗脾气,找到小王那样的人家,你还图什么?还不赶快回家去,小心时间久了,人家真不要你。”岳父大人在训斥严若萱。

我笑了,多日压在心头的郁闷一扫而光。

岳父岳母老夫妻俩,老实本分,善良可敬,就是放在农村都是老好人。每次我来他们家的时候,岳父岳母都当我是贵客,总有一个小心地陪着我说话,另一个在厨房里操持着七菜八碟。害得早成老女婿的我,一直老大不自在。

看岳父说的话,真是太谦虚了,竟然怕脾气臭的宝贝女儿没人要。他们不知道,美女有几个有好脾气的?要是女孩长的国色天香,再个个温柔可爱,那还给不给丑女们一条活路了?

我身心俱愉,也不打算趁机摆个架子,直接敲起了门。

严若萱被岳父说得,本来都打算要回家了,看见我来了,又耍起了美女脾气,说死也不回去。

我早知道她们的底线,因些处理起游刃有余。我故意把错误全揽到身上,一个劲地说软话赔不是,再加上岳父母在边上帮腔,她就扭扭捏捏,又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家了。

严若萱回来后,一切恢得正常,我也安心地去上班了。小别胜新婚,小闹似调情,果然如此。

兄弟们看见我唱大戏似的花脸,都取笑个不停,我只能呵呵地干笑着缓解尴尬。队长问了我一下情况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以为一切如常,可一段时间后,我发觉是我自做多情了。我是越来越不懂严若萱了,她三句话不合就拍桌子打碗,动辄就以回家来要挟我。

而我的父母愈发见老,尤其是村长老爹,本挺直的腰背好像都有些弯曲了。没人的时候,我常会听见他们长吁短叹。而一旦我到了近前,他们又什么都不说。

如此又是半年后,我想了半天,想不起到底是因为什么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头,严若萱揪着我大吵了一架,就躲回家去了。我拉下脸去接了三四次,她都死活不回来。

再一次被她拒之门外后,我郁闷无比,回家就提了老爹的两瓶洋河大曲,去找队长喝酒。队长家在我们东面的夏林村,离得不远。

两瓶见底后,我愈发精神抖擞,又逼着队长破费了两瓶二锅头。

我不管队长耐烦不耐烦,颠来倒去地絮叨这一年多发生的大小事情。从严若萱进门看似相敬如宾,其实是敬而远之。到父母和我想要个孩子,以享天伦之乐。最后再到严若萱毫无夫妻之情,决绝地给了我一个大花脸。

我一遍一遍地说着,想起父亲那快白完了的头发,想起妈妈那时不时地叹气,想起奎叔骂爸爸的那些话,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地无所顾忌。

队长坐在对面,摇头晃脑地看着,看我哭得伤心,不得不大打着舌头挪过来“兄,兄弟,别难过,夫妻,总有,总有个磨合期,你这才,一年,新婚燕尔,而已。”

大嫂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看着我醉气冲天的样子,一阵厌烦又与心不忍。她一边拍着队长的后背,一边也劝我什么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愁之类的。

他们不劝我还好,越劝我伤心,哭得眼泪鼻涕一抹脸。

我爱萱萱,或者说我爱慕虚荣,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很是爱她。可是我也爱我的父母啊,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临到要享清福了,却让我整出了这窝火的事。

萱萱啊,你知道奎叔怎么骂我爸吗?那可是人见人嫌的老奎啊。

萱萱啊,你爱我吗?你爱我的话,能否也替我考虑那么一点点啊。

我自言自语,端起酒杯又要往嘴里倒去,周大嫂抓住了我的手。

“小白啊”周大嫂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嫂子啊,呜”我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您有话就说,没话说,就让我喝个痛快。”我的酒量也就一斤左右,今天都快喝了两斤了,却越喝越精神。人逢知己千杯少,未到伤心落泪时。

周会计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队长一眼。队长两眼都快眯成一条线了。

“哎,小白啊,身体要紧”周会计按着我的手不松。

“大嫂,我没醉,清醒地很”说着我一把扯开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两瓶二锅头也没有了,我冲周会计叫道“大嫂,再拿瓶酒来。咦,我还能喝,你怕啥?我家酒多的是,下次我再给你,你带点来。算了,我自个去拿。”

我刚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周会计忙扶着我,“小白,小白,听我们一席话。”

周会计又看了眼队长,队长晃着脑袋,嗡声嗡气地说“你说,说吧,不说,不够,意思。”队长说完后,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33章 东单湖边的草丛

我一听她们话里有话,忙坐下“大嫂,有啥事,您尽管说。”

周会计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期期艾艾地样子急死人。我见了说“大嫂,你听大哥说了,有话不对小弟,讲,那对,对不起小弟啊。”

周会计又看了眼队长,抿了抿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兄弟,我说了,你可别怪大嫂啊。”

“你快说啊”见她这样子,我倒少了些悲伤,多了些清醒。

“萱萱和我虽然不同班,但她名气大的很,她的事我们都知道。她在高中里就有些乱,去了电大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有名有姓的男人就跟过好几个,整天不上学在外面瞎混。”。

我感觉心一紧,脑袋一晕,浑身的血液就像一碗汤面被人哧溜一口吸了干净,剩下的面条绞糊在了一起。又好像一块青石被人丢进了瀑布,不停地暴冲之下,寒气阵阵清醒无比。

话已开了头,大嫂就毫无阻挡地说了下去,而且八成还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了一些:“几个月前,我说想生,严若萱也得有能耐生啊,那不是我瞎编乱造,她可能真的生不出孩子了,那时你大哥没让我接着说下去。严若萱高中时就堕过胎,进了电大,管得不像高中那么严,更是隔几个月就一次,听说最后一次连医生都不敢动手术了。”

我好像已经死掉了,脑袋里阵阵是安祥的音乐,仿佛看见白花纷扬。

“当然,这些我都是听别人说的,事实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上大学却没有参加高考,而是父母花钱打通关节让她进了电大。那是因为她在高考前的体检,被检查出怀有了身孕。所以大嫂劝你,实在不行,就离……”

我的肉体僵硬在原地,灵魂已飞出躯壳,它悠悠荡荡飘在半空,低头看下面那曾经承载过多少宠爱,又将会承受多少屈辱的行尸死肉。

“小白,小白,你别吓我啊”大嫂拍着我的脸“老公,快醒醒。”周会计使劲摇着队长,队长呼呼地睡得香甜。

“大嫂,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是真的?”我猛然间醒了过来,一步上前抓住周会计的胳膊。

大嫂被我抓疼了,她一边挣扎,一边龇牙咧嘴,“我,我,大部也是听人说的,但怀孕堕胎确有其事。”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大部分应该是真的,否则严若萱一个城里的大学生,怎么会嫁我一个农村的半文盲?我爹的那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不说别人,就说我们老板,拔给腿毛都要比我们一村的人的腰粗啊。

我刚有悲哀的感觉袭来,心口又猛地一阵剧痛,像是一个蹩脚的屠夫捡了一把缺口的钝刀,用着傻劲拼了命地想割开我的心脏,又生生地从里向外戳开了我的胸腔,最后再像是发泄似的,又往内里乱绞。

眼泪已像涨潮的海水,绝口了拦截的大堤,汹涌地猛烈灌了下来,满脸哗哗的水帘。

我强抿着嘴一声不吭,任凭泪水冲刷脸庞,双眼却燃起熊熊烈火,炙热地想让我的脑浆沸腾。

周会计直直地盯着我,眼里露出惊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心中的疼痛,眼中的怒火,既考验了我的忍耐,也激化了我的愤慨。

我浑身的肌肉紧绷,仿佛能听到黄豆炸裂蹦出弹叶的脆响。一股怒气在胸中慢慢成团,让我些许窒息,更多坚硬,直至汇聚成一声干嚎“啊”地破空而出。

紧接着我攥紧的拳手一挥而起,带动面前的桌子猛地倒飞,就见那些盘盘碟碟随着“噼哩咣啷”地声音,翻滚在地又互相碰撞,直至碎了满地的碎渣。

“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们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了人。周会计吓得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面上却满是委屈。

王太白啊,王太白啊,你真是个混蛋,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啊。看见周大嫂的样子,我又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但我却没有道歉,而是一转身就跑了出去。

我毕竟喝了两斤白酒,一个不留神正撞在门框上,咣当一声。我也感觉不到疼痛,顿了一下,又跑了起来。

“小白,小白”,周会计在后面追着我喊。

我此时只想着远离这个地方,周会计的叫喊让我跑得更快。天已黑了好久,周会计追了一会就不敢再追了。她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我却没有停下来,在二斤白酒的刺激下,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我跑啊跑啊,就是月光,沿着熟悉的道路,一直跑到东单湖边。

我沿着南大堤继续飞驰,跑过中段的堤闸,又往西跑了几百米才停下来。

这段堤沿除了湖西面那个村的人路过,可以说是人迹罕至,路边的茅草比着赛地疯长,都快赶得上我的个头。

我真地累了,看着身后也没人追来,一头就栽倒进了草丛。

严若萱冰清玉洁的形象,在我心目中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诚然,之前各种迹象表明她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但在我的眼目中她就是冰清玉洁,超凡脱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之女,闲来无事时甩着长长的袖子,在银河里飘来逸去。

就算她有各种传闻,就说她告诉过我,她以前有过男朋友,便她在我的心目中仍然是凛然不可触犯的女神。

说起来也许很奇怪,美丽的人多的是,但能将美丽当作膜拜的人却没有多少。我第一眼看见严若萱时,就将我的虔诚毫无保留地奉献,她就是我一辈子想呵护的人,想为她烧香打座,吃斋抄经一辈子的人。

很多人会浅薄地认为我只不过是看中她骄人的容貌。这一点我不否认,再伟大的内心也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容貌。相由心生,心既美,貌也美。貌纵美,心未必,但是先入为主的观念,美丽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的容貌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好感,这好感又跟着升华了她的优点,弱化了她的缺陷。

当优点受到无限制地升华后,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更加接近完美。

第34章 严若萱回来了

而这完美是在自觉与不自觉间就完成了,自如转换地一气呵成。

尽管她做事时常很过分,我也隐隐觉得一味迁就不妥,但我总是很自然地先从自身寻找原因,而且要是一段时间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我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她,就会在脑海里千方百计地替她开脱。

哪怕是她现在过分到经常找借口回娘家,快成了分居状态,我也是生气不了多长时间,就自责我对她可能疏忽了,让她感到不快了。而她为了避免和我争吵,扩大矛盾就回娘家躲上几天了。

恶习浸入骨髓,已成为本能,像生病的躯体,时时恼怒,却不能将之抛弃。

枕着茅草,仰天而望,万里夜空星星冷闪,我在茅草地上又躺了一会,就开始旧病复发,替严若萱找各种蹩脚的借口。

会不会是周会计嫉妒严若萱?不是说女人间再铁的情谊都赶不嫉妒吗?她们是高中同一届校友,说起来周会计容貌也是相当不错,但是和严若萱一比,就是天上人间的差距。

女人不靠谱,队长却正义耿直地多。他虽然喝多了没说话,但那样子显然也知道周会计要说什么,而且他也没有有必要骗我。队长不会骗我,周会计看起来也不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啊。

“如果想让一个女人变成魔鬼,那就让她知道嫉妒。”

我心中一遍遍回味这句不知谁对我说过的话,或是书上看来的话。嫉妒能让女人做出一切超出常人想象的东西。

不行,我得回家亲口问问严若萱,亲耳听到她对我说。一念及此,我心中较之刚才突然就轻松了许多,毕竟严若萱没有亲口对我啊。周会计对我没有坏心,但女人的嫉妒冲昏头脑也是常有的事,我侥幸地想。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近家门,高高的门楼下,两个年老的身影在东张西望,我的父母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队长醒了点酒后,就让他老婆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问我回家了没。周会计没有说原因,只是说我喝了点酒就走了,看情形没有醉。

周会计不说,父母也能猜得出大概,我是在借酒浇愁。他们先是在屋里等,左等右等不来,就到了门口等。父亲正打算出去找找我。他们见我回来了,长舒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们心有愧疚,只得故做轻松地说,“我喝多了点,随便走走去去酒劲,要早点睡了。”

父母见我没事,也没有多问,就叮嘱我以后少喝点,身体要紧。

进了屋,我意外地发现,严若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歪倒在床上正精神抖擞地看电视。她见我进了卧室,说了句“回来了”,就又盯着电视看了起来。

本来阴霾的心情,一下子就晴空万里,她之前的种种不好,瞬间就被我忘了干净。我悲哀地发觉自己这么卑贱,只不过她能回家来,她随便搭理我一句,我就一下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与痛苦。

严若萱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就算躺在床上也是诱人地凹凸有致。

她看着电视,眼神是那么专注,又如此毫无城府地清澈,于是那一汪秋水配合着她精致的脸庞很容易地就勾勒出了清纯。

当野性与文明结合,性感与清纯为伍时,魅力自然而然地就所向无敌了。

我看着面前的严若萱,享受心中许久不曾有过的愉悦,不,是幸福感。我真地感到好幸福。

我斜靠在门框上,美着美着,心里突然好害怕,我怕周会计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怕我忍不住问出来后严若萱会离我而去。两者对比,我好像更害怕严若萱的离去。

我恢复了点正常,却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很没用。我那么不可自拔地着迷于她的身体,无法遏制地着迷于她“女大学生”的光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虚荣心竟如此之大。

周会计的话像冬日冷风,吹在一个感冒人的头顶,凉凉快快却又让人头痛难忍。我挥之不去,静之不下,左右为难中我又回到了院子里。

我背着手在院子中一圈圈地转步。不知多久,转累了,我就坐在靠墙的石凳上。父母屋内的灯已熄灭了,他们二老已上床,不过就该还没有睡着。

看着父母的屋子,回想小时候的点滴,脑海中募然蹦出尖耳猴腮的奎叔骂爸爸的话:“你再牛,不都快绝后了吗?”

王太白啊,王太白,你不能那么不孝,你不能再沉迷于情色。无欲则刚,关心则乱,我对自已恨恨地说,然后迈步向屋内走去。

可是到了屋前,我又犹豫了。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一进去,严若萱也许就会永远地离开我了。这么一犹豫,爸爸满头的白发,妈妈挂满泪水的脸庞,就又在我面前晃动。

我猛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王太白啊,你真没出息,你怎么就不能男人点?

一巴掌下去,几秒后,我的脸上才感到火辣辣地疼。籍着这片刻的疼痛,我马上坚定了片刻的意志。不能等候,不敢怠慢,快刀斩乱麻,我赶快带着那少得可怜的坚定,迅速地迈进了屋子。

严若萱在床上已睡着了,电视上仍播放着晚间节目。我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她,她毫无反应。我又重重地推了一下,她半睁着眼看着我,还沉浸在睡意中。

我不管不顾了,颤抖着问她“你认识周芬吗?”周芬就是班长的老婆。

严若萱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睡意全消,腾地坐了起来,满脸的慌乱毫无遮蔽地呈现。

她们果然不是校友这么简单。我看了后,心如刀绞、人似坠渊。

严若萱的慌乱却一闪即逝,脸上不可思议地恢复了平静,“是的,她是我高中的同届校友,隔壁班的。以前有点小过节。”

“那她说你以前的事都是真的了?”我听得出自己的语调里都带了哭腔,心中又想着她们不是有点过节吗?严许是周芬胡编乱造的。

“都是真的”严若萱出奇地平静,根本就不问周芬到底说了她什么。

第35章 悲惨人生

我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忙退后坐到了椅子上。我抚了抚胸口,回过神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心中却没有了痛,也没有了别的感觉。

“离婚吗?”严若萱的语气仍是平静地出奇。非但如此,很奇怪的,她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她早就想好了这一天?最终结果一样的话,僵持下去反而是种煎熬?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感到阵阵寒意侵遍了全身。

严若萱,这个夜夜与我共眠的人,仿佛视我如无物一般,冷酷的干脆,无情的彻底,如此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一针见血就提到了离婚。

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在她的眼里尚且不如隔夜的剩饭,说抛就抛,说丢就丢,就怕晚丢一会馊了臭了。

以前,我很是有点怕她,但那是因为爱情,属于眷恋的范畴。现在,恐惧像是潮水,把我淹没的透顶,心中唯有恐惧,让人直想逃离,潜意识告诉我,若是晚离一步,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点了点头,一点不艰难。

严若萱微微一愣,旋即嘴角的微笑重重新绽开,慢慢绽大,像一朵蓬勃地向日葵。

“上来睡觉吧,明天去民政局”她说完,面朝里给我让了一块地方。

那一晚我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而严若萱则一动不动,睡得似乎格外香甜。

清晨我迷糊了一会,隐约听到外面父母起来开了大门。我睁开眼,严若萱正面对着我,眼睛亮亮的,满脸泪水地在看着我。

我们没有离婚。

一夜过后,看见她泪光闪耀的大眼睛,之前的迷恋全部丝毫不差的回归。紧接着想起刚结婚时父母为此的骄傲,没有离婚也就不甚奇怪。

而从始至终,父母一直认为我们该很和睦,他们认为严若萱抓破我脸的小插曲不过是小两口闹别扭地一不留神,这和幸福与否无关。

他们认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的道理,是放之世界而皆准的。不管你再怎么吵,哪怕再怎么打,只要不离婚,不分手,那这就仍属于一个家庭分内的事情,别人是无权过问的。

所谓疏不间密,天知道小夫妻俩什么时候又如胶似漆了,再反过来骂你多管闲事,不安好心。因此夫妻间的吵架斗嘴,但凡懂点人情事故,哪怕亲爹亲妈都不愿意没事闲着找不在。

而一旦你离了婚,那大家就毫不客气了。

首先成为众人的笑柄,那是天经地义的。你离婚的理由,都不用自己说,别人早越俎代庖地替你编个千百条。

那理由是怎么能折损你,怎么让人听了兴奋,听了过瘾,成功地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们就会怎么地编排你。

尤其是在农村,更是家长里短,蜚语乱飞。

在这一点上,你会发现书本上所说的农村人勤劳朴实,全是作者闭门造车,或者睁眼说笑话。农村人的想象力、文学性等诸多智慧会体现地淋漓尽致。

而你会欣喜地发现,你进入了生死不能,猪狗不如的状态。很多时候这还不是你一个人痛苦,是你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悲哀。

所以,只要有一丝生机,我都不会离婚。更别说,严若萱那萌动的大眼,谁人不怜?

严若萱也知道以她现在的条件,不管容貌如何,毕竟是有过不太光彩的过去。

而且她已结过婚,嫁的我还是相对本分的家人,若要再想找一个和我八九不离十的男人,毫不夸张地说是比登天还难。所以她在家人的劝说下,自己回来了。

如果她要是真的能找到更如意的郎君,我只能说是她的祖宗八辈积了德。

我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

我害怕那杀人于无形的流言,更害怕父母知道真相后会气得一病不起。

曾经,爸爸在我心目中是山,那么高大让我有着依靠;曾经,妈妈在我心目中是港湾,那么温暖让我有着依恋。

可是现在他们岁数大了,我就是山,就是那港湾,我要给他们依靠,给他们温暖。

严若萱以前打心眼里是看不上我这个土包子的,但是经过这件事之后,她不再有了狂傲,对我不再居高临下,可也有了更多的无所谓。

事情已经挑开,那么再遮掩也没什么意义了。水口已经冲开,决堤是必然的事。我从严若萱本人及周芬的口中慢慢地知道了严若萱以前大概的“辉煌”人生。

严若萱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父母对她爱护百倍,直至形成过分溺爱。这溺爱程度套用一些老话,无非就是愿意为女儿摘星捞月之类。

严若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成绩若是再出类拔萃自是天理不容。

农村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可以先回家侍弄两年地,等长得齐全点,就可以卷着铺盖跟着成人出去打工。

城里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多是在家无事生非两年,然后顶班或找个小厂正式开始人生。还有一小部分,像严若萱这样的,一来无处可去,二来父母溺爱,就求爷爷告奶奶的把她送进了高中。

严若萱生得漂亮,再加上有点艺术细胞会些乐器,因此在初中时她就成了风云人物,惹得全校的好坏男生时常集体对她行注目礼。

初一、初二时,她年纪尚小,除了比我还爱慕虚荣之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到了初三,她就会偶尔和高年级的学生偷偷出去玩耍,及至后来慢慢地认识了些社会上的青年,也就一发不可收拾。

初三下学期的一个周末,几个人模狗样的高年级男生邀请严若萱去他们家玩。懵懂时期的严若萱,被人众星拱月几句甜话一说,就心满意足地去了。

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大男生早就已策划好了,就等着严若萱入瓮了。他们劝说严若萱喝了点酒,然后就不顾严若萱的反抗,极其残忍地强暴了她。

严若萱学习成绩不好,野心却不小,从小就有个明星梦,要不然也不会主动缠着父母送她去学乐器。

这下鸡飞蛋打,梦想完全破灭,她的人生就此在几个看似对她谗媚的高年级男生手里,改变了原本的方向,或者说被彻底毁掉。

第36章 领养孩子

事发后,严若萱终日以泪洗面,可事已至此,哭又能管什么用呢?那几个男生天天轮流看着她,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给他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严若萱确实想到过死。人在极度悲伤无助时,死亡并不可怕。

严若萱任性是任性了点,但是不是傻子。她知道父母对她的爱,对她的呵护,她是父母心头的一块肉。

发生了这种事,她对不起父母,万念俱灰,她觉得唯有一死方能向父母谢罪,也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那几个男生也不傻,他们驾轻就熟见地多了,一步不离地看着她,让她连死都不可能。

几天后,过了最悲伤的时期,严若萱不想死了。

她告诉自己,她不但要活下去,她还要让那些毁了她人生的家伙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父母,她有限的社会经历告诉她,她就是告诉父母也没有什么用。她若是报了警,对方可能皮毛不伤,而她的损失则会更大。因此,她要自己为自己报仇。

严若萱还是个学生,没有钱,她就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身体。

她在全校对凡是能和黑道或者混混沾上边的学生都打了招呼:谁帮她出这口恶气,谁就可以白睡她一年。

有几个在校混日子的男生,和一些在社会上无所事事的青年答应了下来,可是他们要求先睡几次收个定金,但真地睡完后,又翻脸不认人,根本就没打算帮严若萱出气。

那几个害了严若萱的男生,看她不想死,还打算找人报仇,轻蔑地笑了。他们知道,以他们的背景,没几个人敢招惹他们。

严若萱万念俱灰,又一次想到了死。这次那几个男生却不阻止她了,他们认为事情过了那么久,她的死活和他们完全无关。

就是在这个时刻,严若萱认识了贺小伟。

贺小伟是劳改释放人员,未入狱前就是大哥级的人物,蹲了两年监狱出来后,身边很快又聚集了一帮兄弟。

据说此人虽行为不端,却颇为好侠仁义,平生喜爱打抱不平,更是甘为兄弟两肋插刀。

贺小伟从朋友处知道严若萱的情况后,没要严若萱付出任何代价,就帮她达成了心愿。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被人饱揍了几次后辍学了,而后来打着为严若萱报仇却行占其便宜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个人永远地成了瘸子。

那几个高年级学生所谓的背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派上用场,也许多行不义必自毙。

贺小伟能替严若萱出头,我除了滑稽地想到“为民除害”这个吊诡的词之外,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

贺小伟为民除害,严若萱就以身相许。她不要任何名分,铁定了心跟随贺小伟。

不过出来混总要还的。严若萱刚上大一那会,贺小伟再次进了监狱。这次的罪名是涉黑团体,没那么容易出来了。也很有可能,是一些有背景的人想搞他。

这些事情,我零零散散地知道了。若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很感动,因为严若萱,因为贺小伟。可发生在我身上,我则很伤心,很诧异,也不想再听下去。

有几次我又想和严若萱离婚。我觉得她欺骗了我,她可能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她的心也许还放在那个在监狱中的贺小伟身上,也有可能是另一个“贺小伟”身上。

而我,只不过是她方便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的一个道具,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老独身女人门口的是非也少不到哪去。

我觉得全世界男人的脸都让我丢尽了,我怎么会找一个身份这么复杂的女人做老婆呢?或者直白地说,我怎么可以和这么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做夫妻呢?

我想去找那个帮我做媒的表姨,就是那个我之前从来不知道有这号亲戚,一出来就坑了我的远房远到日本国的表姨,我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安得是什么狼心狗肺,你这个老狗要不得好死。

可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我能做的就是没事就跑到东单湖的茅草地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块茅草地因为我接二连三地造访,又塌出了个大大的人形。

我终归是怕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我那死要面子的村长老爹会被活活气死。

我也尝试着为严若萱感到悲伤,好让我心里的恨意少点。

严若萱本来该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可是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撕碎了她的梦想,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毁灭了她的未来。

她本不该嫁给我这样的半文盲的,她应该找个志同道合的,能和她就着乐理对着旋律,说上三天天夜而丝毫不知疲倦的人,一起举案齐眉的。

可是她偏偏就嫁给了我,嫁给了一个对外面精彩世界毫不艳羡,对稼穑更是一知半解,对艺术对高雅更是狗屁不通,只在老爹的皮鞭下,临时抱过些诗词佛脚的保安。

我就在这种反复、动摇、怜悯、感叹中又度过了一年。

这一年,我和严若萱不冷不热,偶尔例行公事去岳父家时,岳父岳母在我面前越来越战战兢兢了。

看着他们拿眼角偷偷观察我的表情,小心在旁伺候我的样子,我的心里忍不住一阵阵酸楚。都是为人父母,何其像也?

我的父母这一年没有催我们要孩子,但是我知道他们在等着。这件事情必须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严若萱是不能再贸然怀孕了,她的身体已承受不住再来一次折磨,她也不想再要防子。我就和她商议着,实在不行就先领养一个孩子过了我父母那关。

我两头骗着。我先告诉严若萱,我的父母年纪大了,先有个孩子给他们晚年的生活增添些乐趣,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喜欢上了孩子,就不会再要求我们生一个了。

我又对父母说,我们先领养一个孩子,让萱萱先尝尝当妈妈的滋味,也许不久后,她喜欢上当妈妈的感觉,就会自己想生一个。

第37章 表姨

听了我的话,严若萱和父母都没有异议,可是夹在中间的我却各种滋味齐涌心头。

领养这种事情,我和严若萱双方两家都没有什么经验,自然又找到了远房远到天边的表姨。有的人,你越不想见她,你还就越避不了她。

这个老狗做红娘游刃有余,没想到领养孩子也是熟门熟路。我真想报个警,让公安查查她到底啥来头。

仅仅过了一周,老狗就告诉我们有一个四岁多的女孩子很是乖巧,包我们满意。我们知道后,就让她先领来给我们看看。

老狗带着女孩子来了。那孩子跟在老狗身后,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我们一看,当时就愣住了。我的心里更是对这个表姨痛骂,老狗,你真擦妈是老狗。

那孩子个头不高,说是四岁多,我看三岁都够呛。脑门上顶个狗啃似的发型,像是柿子的尾巴梗干粘在皮上。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满脸伤痕,一条条的柳印似的密布脸上,好多地方都是新伤落着旧疤。

她那短小错乱的头发,一块长一块短,很像是她自个调皮,拿剪刀自个修理的。可是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像个傻乎乎的脏男孩。

她身上的衣服倒是新的,上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下身穿一条有点长的红裙子显得很肥大,脚上露出一双红凉鞋。

她身后还背了一个有点年代的小布包,花纹早就分不清了,连颜色都快掉光了,和她那身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狗表姨大概是注意到我们在看她背的包,有点尴尬地说“那个包破得不成样,包了几件破衣服,我让她丢了,她舍不得,巴巴得自己背着。不过也挺好,这么小就知道节俭。小悦,叫爸爸妈妈啊”说着,表姨把手指向了我和严若萱。

“爸爸,妈妈,你们好”小悦一点也不怕人,笑眯眯地,叫得这个甜。叫完了还给我们俩鞠了一个躬。

“这是爷爷,奶奶”表姨又指着,站在一边我明显不满的父母说。

“爷爷,奶奶,你们好”小悦大方得体,异常懂礼貌,也给我父母鞠了个躬。

我们都没有答应,我和父母肯定是心里不乐意,尽管妈妈都抹起了眼泪。而严若萱紧闭着嘴,看着那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也没有吭声。

这个小丫头,一看就知道是被谁经常虐待了,看着让人心疼。也搞不好就是表姨从路边给捡回来的。她看着心疼,想做善事。我们看着心疼,也想做善事。但我们都想做个举手之劳的善事,都不愿意做把一辈子都搭进去的事。

我看了看父母,他们低下了头。又看了看严若萱,严若萱也默然。我就对表姨说:“表姨,你能帮我们再重新找一个吗?”

“小白啊,这孩子真的很乖巧啊,她会替你们做好多事,小悦快好好叫人啊”阿姨一边劝说我们一边又让小悦叫我们,打起了感情牌。

“爸爸,请你们留下我吧”小悦走到我面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我什么都会做,我会给你们做饭,我会给你们洗衣服,把家里收拾地干干净净的,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我一听吃惊不小,这些话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说得出来的?她又说得这么熟练,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和街上骗钱骗财的乞讨小孩有什么区别?肯定是大人教了好多遍的。

对小悦的请求,我无动于衷。

我颇为不满地看着表姨,好歹忍住了没发火,尽量淡淡地对她说:“你还是把孩子领走吧,从哪来的就给我领哪去。”我没有再称呼她为表姨,我没有当场骂她,她就该感谢我老爹的皮鞭教子有方。

“爸爸,请你留下我吧,呜呜,求求您老人家了,我不想再被送来送去了”小悦突然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她双手抓住我的裤角,轻轻地摇了起来。

事起匆促,我不知道这一幕,是否是她们彩排好的。但我却是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看向父母。

小悦看见我的眼神,又跪着挪到了妈妈的面前:“奶奶,菩萨,请您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帮您做,真的,我可以不吃米饭,不喝汤。我给您磕头。”

说完,小悦使劲地在地上磕起了头,咚咚地响。妈妈下意识地伸手去搀她,可是她用力地挣脱了,继续磕着咚咚响:“奶奶,我不要新衣服,我不和你们一个桌吃,我和小狗一起吃,求求你们收下我吧,不要把我再送人了,求求您!”

小悦再抬起头,额上已是血糊一片。妈妈用力拉着她,不再让她磕下去,可她拼命挣扎。

妈妈不知道怎么办,求救地看着我们。

小悦的务已流过鼻梁,漫到下巴。如果这也是事先排练好的,这得该有多么坚强的意志?会有这样的孩子,对毕竟是农户的家庭下这么大的本钱?我不信,我们都不信,我们的眼里都流下了泪水。

小悦真的乖巧,却也可怜。

小悦出生没多久,就被送了人。第一户抚养她的人家是一对农村夫妇,有着乡下人的淳朴善良,也有着乡下人的贫困艰难。尤其是为了购买小悦,更让他们的经济雪上加霜。

好在他们善良,见不得孩子受苦,因此在小悦刚走路的时候,她就被免费送到城里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

城里那人家看着也挺和蔼可亲,实际上乡下那对夫妻相比就是天壤之别。他们养着个别人的女儿就像养着一只宠物,高兴的时候,逗弄她,让她咯咯地笑,生气的时候,对她拳脚相加,却不许她哭闹。

就是这样的人家也是没有长性的,小悦就像货物一样,在之后的一年内被人转手了三次。直到一年多前,她被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妇抚养。

这对夫妇确实是想要孩子,所以刚开始时将小悦视为己出,对她照有加,买新衣服,做好吃的,还经常带她出去游玩。

说来也是奇怪,像许多收养小孩的人家一样。小悦到那户人家刚一个月,那女人就怀孕了。

第38章 小说套路

从那之后,一切又是小说套路,小悦的家庭地位一落千丈。最初因为感激小悦的到来,让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尚不至于太为过分。当女主人身孕六个多月,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脾气也越来越大时,小悦皮开肉绽的苦日子又开始了。

男主人是个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不是电大那种滥竽充数之辈。他对小悦心怀内疚,时常私下里补偿小悦。

但男人再有良心,也加不住老婆整日嫌这个酸那个甜的,心头大火之下,又不能对老婆发泄,渐渐地忍耐不住,就对小悦每日小杂种长、小杂种短的骂了起来。

孩子再小,被人连送几次,心智未免就要比同龄人成熟地多。她知道她还小,不能自食其力,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呆在这个家里。

因此当男人怒骂她的时候,她虽心里害怕,表面上却努力摆出个笑脸,她希望靠她的微笑化解男人的怒火,然后长久地留在这个家里。

男人看到小悦讨好的样子,怒气未消反而是火上浇油更旺一把,他冲动之下一个嘴巴就打得小悦在空中转了几个身。在这之前,女主人是早就动了手,男人能忍到现在已实属不易。这一开头,男女双打就是经常的事了。

女主人打完就打完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男主人打完了,多少还有些恻隐之心,事后还会给她做点好吃的。这让小悦十分感激,哪怕第二天男人对她照打不误。

又过了两个多月,女主人快生了,脾气也更加暴燥,稍有不顺就抓住小悦的辫子使劲地扯,根本不管小悦转着圈的哀号。

一晚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让小悦给她煮一碗酸梅汤。

小悦踩在凳子上熟练地切菜、放水、加糖,操作煤气炉,不一会就煮好了。

煮好后,她一刻不敢耽搁,取出一只小花碗,从锅里盛了几勺,就从凳子上走下来,端向她的不知是第六任还是第七任的妈妈。

小悦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不让汤水飞溅。她又怕汤水太热,烫着了妈妈,于是一边走,一边就用小嘴吹着。

这一吹就分了心,她脚下一绊,一碗汤全洒在地板上了。

女主人一看等了半天的酸梅汤就这样没了,心头火起,恶从胆生,走上前一把抓住小悦的辫子,大骂一声“废物”,竟然把她凌空提了起来。

小悦被摔得晕晕乎乎,突然感到头顶撕心裂肺地痛,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自己辫子。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嘴张着一直抽气却发不出声音。足足有两秒钟,她才“啊,啊”地一声大叫了出来,那声音恐怖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连女主人都都吓了一大跳。

小悦刚叫了两声,就“卟通”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她仍然尖叫着,捂着脑袋在地上极速地打着滚。

女主人的手里赫然一把头发,底部连着一大块头皮,上面有着丝丝的血迹。

而小悦双手抱着脑袋,从房子中间滚到了墙根,又从墙根滚到了中间,腿一缩一弹,像是在踢着什么,又像是想一纵而起。她的眼泪鼻涕已抹得满头满脸都是,头顶滚过之处更是留下了斑斑血迹。她啊啊几声后,嘴里就不停地大叫着“妈,妈啊,我的亲妈啊,你在哪啊,你在哪啊”声如鬼嚎,惨如地狱。

女主人也愣住了,傻傻地站在那,看着才三周岁多的养女在地上翻滚。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急促地像是谁报了火警。

会是谁敲门呢,老公有钥匙的啊?女主人回过神来,还在想是否要去开门,还没决定好时,“咣当”一声,防盗门和里面的木门被人一起踢开了,又是“咣啷”一声倒在了地上。

几个中年男人冲了进来,全是同一栋楼的邻居。后面又是几个妇女也跟着闯了进来。

小悦的凄厉叫声惊动了整个楼层,都是为人父母的,谁能忍受这让人痛彻心扉的哭叫?邻居们还知道她们家一直以来的情况,闻之怎能不动容?

他们闯进来看到女主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头发,而地上的小悦仍在急速地翻滚,她痛地已哭不出来,只在喉咙里像巨蟒吐信一样发出“嘶嘶”长鸣,间或夹杂着几句“妈妈”。

他们的眼中瞬间由心疼变为熊熊的怒火,拳头捏得吧吧响,身体更因满腔的愤怒而前后微微摇摆。理性告诉他们不能对一个孕妇挥出正义之拳,但感性告诉他们,如此恶魔岂能留在人间?

女主人显然没有想到她做恶如此之大,看着愤怒的邻居们,她吓得直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几个妇人拨开男人,一看女主人手里的头发还没有撒手,再看看地上的小悦,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们手指着妇人,半晌对她恨恨地说了句“你真毒啊”,然后赶快抱起了小悦。

小悦被送到了医院,医生把她的头消消毒,包扎了起来。她的头虽然很痛,却没有大碍,当天就又从医院被带回了家。

男主人回到家知道了前因后果,看到小悦的样子,他也与心不忍,责怪了老婆几句,就忙忙地向邻居们道了歉。

他保证说以后再也不会虐待小悦了,这都是因为他老婆要生了,心情不太正常所致,希望大家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女主人知道闯了祸,躲在屋里根本就不敢出来。

邻居们看男主人说得恳切,也知道孕妇多少有些急躁,警告了他几句,就没有报警。

小悦回来的当天晚上,就乘着夜深,主人夫妻都沉睡的时候,偷偷地爬了起来。她站在镜子面前,咧着嘴轻轻解开包扎的纱布,将自己心爱的头发,一剪一剪地,尽可能地绞短了。并且从那之后,她的头发稍微长的长点,她就会将它们剪掉。

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小悦没有再受到毒打。可是自觉受了气的女主人,也没有再让小悦在桌子上吃饭。她说是眼不见心不烦,就把饭倒在了宠物狗的盘子里,让小悦学狗一样,趴在那舔着吃。

第39章 父母去医院了

男主人看了虽觉得过分,无奈老婆挺着大肚子,眼看就要生了,当面他只能什么也不说。背地里,他劝小悦再坚持坚持,待弟弟或妹妹一出生,一切都会好的。

可怜的小悦,心中虽然老大不乐意,但是为了生存,她只能强颜欢笑地和小狗争水抢食,毕竟这比被毒打一顿要强的多了。

女主人终于进医院生产了。

这一晚,没有人顾及到小悦,男主人及赶来的双方亲戚都聚集在医院里。小悦一个人在家,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打扫的干干净净。

打扫完后,她抱起那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狗,对它亲了又亲。小狗也很是高兴,一边舔着她,一边呜呜地低叫着。亲着亲着,小悦就泪流满面。

这两个月,她每天都和小狗一起进食。小狗从开始对她有些敌意,到后来慢慢相处融洽,及至最后它每一次都等着小悦一起进食。小悦如果不吃,小狗也不会吃,眼巴巴地等着她。

小悦放下小狗,从大衣橱中拿出一只旧包。她知道这是唯一属于她的东西,那是她的第一任领养父母,农村爸爸妈妈送给她的布包,包里面有几件衣服和一只奶瓶。

以后每一次她又被送给别人的时候,她都会背上这只布包。于是这只布包就陪着她,辗转地换了几个家庭。

小悦拿出布包,抚摸了几下就放在脚边。

她站起来把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脱了下来,只着一条短裤。她将衣服一板一顺地叠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衣柜中。

她两手相握放在身产,在屋里转了一圈,来到自己的小床边。她看见枕头边那只布娃娃在朝她微笑。

那只布娃娃是刚进这个家庭的时候,女主人给她买的礼物,现在已有点脏兮兮了,但布娃娃的笑容没有改变。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那时她开心地、真诚地对女主人说“妈妈,你真好。”

小悦看了看,就伸出手去抱起了布娃娃,继续在房间里转着。

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小悦不再转了。她站在那,扫视了一眼屋子,就转身走到门边,背起那只属于自己的布包,再抱着那只布娃娃,踮着脚尖打开了门。

这时,她突然感觉脚上有东西。她低下头一看,小狗正用两只前爪抱着她的左脚踝“呜呜”地叫着。

小悦看了,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把布娃娃放在门外,然后俯下身掐起小狗放到左臂弯里了。

她抱着小狗走出家门,刚想关上门的时候,觉得似乎又有些不妥。她站着想了一会,又回到屋里。

她把小狗用绳子拴了起来,用手摸了它几下,就站起身来要离开。而小狗一见她要走,就在身后使劲地纵跳着,“汪汪”大叫。

小悦硬着头皮没有回头,她关上门,抱起布娃娃就走下了楼梯。

她走到楼房前的空地上,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已是快到初冬的季节,已经有人早早把羽绒服套在了身上,而小悦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她感到有点冷,就抱紧了胸前的布娃娃。

小悦是如此聪明的,尽管她满打满算才四岁。她知道她的妈妈,是的,她仍然叫她妈妈。妈妈要生宝宝了,不管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只要宝宝一出生,她在这个家里就是彻底地多余了。

所以,现在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想起了刚来这个家庭的时候,每个傍晚,爸爸下班后总会搀着她的手,在公园里散步,看着她在滑滑梯上开心地滑上一遍又一遍。每个早上,妈妈都会温柔地叫她起床,给她梳她最喜欢的羊角小辫。

这时妈妈都会对她说:“我的乖女儿,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子。”想到这里,她伸手摸了摸头发,长短不一的头发,她也摸到了那个大大的疤痕。

她哭了。

在这个深夜里,在这么个小区门前,北风呼呼地吹着,时不时有几片黄叶落下。小悦蹲在草地上,看着曾经的家,呜呜地哭着,可惜没有人听见。人们都已睡了,没睡的人又在医院里,可是就算他们在这里,就会管她吗?

小悦哭着哭着,摸到自己的头皮,哭得更是伤心。

哭着哭着,她一把丢掉了抱在胸前的布娃娃,双手捂住了脸。现在没有人再管她了,是的,没人再管了,连哭都可以放开了,痛痛快快地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小了许多,东方已隐隐有些发亮,小悦不哭了。

小悦站起来揉揉眼睛,有点疼痛,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捡起那只布娃娃,往前走上几步,弯下腰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小区单元房的入口处。

这只布娃娃是家中唯一给她带来过快乐的东西,尽管那时间很短。也正因为布娃娃给她带来过快乐,曾经受过的痛苦感觉起来就更真实。

布娃娃,这是妈妈给她的,之前给她的,现在已不是属于她的了,再脏再丑,都属于她们自己的孩子。

她站了起来,想了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想了一会,还是决定离开。最后,当她快走出小区,看不见单元楼时,她还是走了回来。

她低下头,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对着单元房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决绝地走出了小区。

走在大街上的小悦,是一道任谁见了都动容的风景。在这个已经很冷的季节里,这个孩子只穿着一条短裤,背着一只破布,瑟瑟发抖,却走得从容,走得坚强。

小悦不知道路在何方,但是她心中知道,她要去找她真正的爸爸妈妈,那对曾多少给过她一点温暖的农村父母。

这几年的经历让她明白,也许他们也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是现在,唯有他们给她留下过温馨的回忆,若有亲生父母,她希望她们就是。

离开农村父母的时候,她还很小,本不该有所记忆。但上天却仁慈地让她残存着对那对父母最美好的回忆。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着绿地,不冷不热。她的农村妈妈最后一次给她冲了满满的一瓶奶,然后把奶瓶和她一起交给了来接她的人。

第40章 希望

农村妈妈微笑着对小悦说:“以后进了城里,有好多好吃的,也有花衣服穿,要听新妈妈的话啊。”说着说着,农村妈妈流下了泪。她看着她年幼的女儿,再也忍不住,掩面转身跑进了快要倒塌的茅草屋里。

她那时真地太小,基本上不懂任何事情,但是她知道她不要离开妈妈。于是,她就在来接她的人怀中使劲地,哭着地挣扎:“妈妈,我要妈妈,妈妈抱,妈妈抱。”她前倾着身体,两只手直直地,拼命地伸向家门。

来接她的年青人耐着性子哄了她几句,抱着她就要离开,而她就挣扎着哭得更大声“妈妈,妈妈,救我,求我。”

突然,妈妈冲出了屋子,“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却一把被爸爸给抱住了。

爸爸,一个瘦弱的黑黑的老实汉子,此时也是泪流满面。他使劲地拦腰抱着妈妈,一边抱一边放开声地哭。而妈妈也伸出她的双手,仿佛想一把抢回自己的孩子一样,“孩子,孩子啊,我的孩子……”。

年轻人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生离死别,但也心有戚戚,他明白他要赶快离开。

妈妈挣不脱爸爸,她转过身来拼命地捶打着她的男人。而爸爸也不躲闪,任由妈妈捶打,只是哭着,拼命抱住她,死活不放手。妈妈打着打着,就抱着爸爸一起哭了起来。

这是农村父母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也中唯一一个最为清晰的画面。那天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幽幽地睡着了。

醒来后,她也哭过,也闹过,但毕竟年龄太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而与农村爸妈分离的场面,是随着年龄变大,慢慢地回忆了起来。想来,它在脑海深处已生根发芽,当她再经历苦难的灌溉时,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经历这么多事,小悦想不比同龄的孩子懂事都不可能。她现在觉得,还是农村的爸爸妈妈对自己最好。穷点苦点,只要一家人互相爱护,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农村父母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也越来越清晰了。她可能不知道父母住在什么地方,但是她记得父母的房子是低矮的快要倒塌的茅草房,更重要的是她记得父母的模样。

妈妈总是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常年不换,虽然不如城里人五颜六色,但是她觉得亲,觉得美丽,尤其是眼角几颗针尖大小的雀斑,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爸爸虽然瘦弱矮小,可是他的臂膀好有力气,总是能轻意地抱起她,然后用胡子扎得她咯咯地笑。

所以,小悦要找的,就是一个快要倒塌的茅草房子,茅草房子里住着一对老实巴交,却关爱她的美丽农村夫妇。

她的行走看似漫无目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只要充满希望,她相信总会找到正确的方向。

饿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就是现成的饭菜。渴了,随便一个水龙头就能喝上几口,更何况到处都是水沟。

白天,她向着心目中的地方走去,晚上,她就睡在闹市的街边,那里安全。

可是,入冬了。

这个晚上,她明明感觉好冷,身上却又好烫。她睡在一个垃圾池旁,身上盖了几张报纸,身下铺了几张报纸。她看到一个同样睡在路边的老爷爷这么做的,她觉得很不错,依样就学了来。

但是她仍然觉得好冷好冷,好几张报纸盖在身上,她躺在那,仍是控制不住地哆嗦。

好在她不饿。今天中午她运气了,竟然捡到了一整盒月饼。月饼上面有着长长的绿毛,但那没有关系,这可是整整一盒啊。她吃了两块,剩下的都稳稳当当地躺在她的布包里,余下的几天她都不会挨饿了。

她又躺了一会,坐了起来,打开她的布包,拿出衣服看了看,有些舍不得,又放进包里。

如此几番,最终她一咬牙就往身上穿去。这些衣服当时买时候,照的大尺寸买的,希望孩子能穿久些。但再大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勉强套了下,衣服还能套进去,虽然肚子全露在外面,裤子只能套到膝盖,她再一用力,裤子就破了。

这是农村爸爸妈妈给她的衣服,她本来是想找到爸爸妈妈时,穿给他们看的。但是现在她太冷了,她看着破了的裤子,流了一滴泪,默默地说了声“爸爸妈妈,对不起。”

穿上衣服后,她觉得暖和多了,就安心地闭上了眼。

只不过独自生活了几天,小悦就到异常劳累。找到农村爸爸妈妈的念头,在心中已不似刚离开女主人时那么强烈,她现在更多地似乎,只是本能地活着。

但活着就不放弃,一路乞讨,一路前行,她被狗追过,被小孩丢过石头,唯独没有人想要再拐卖她,或许她的外相实在是激不起人贩子倒卖的欲望。

她走啊走,走出了城市,走过了农村,走到了一片荒山。她已好多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晕眼花。她的求生本能告诉她,放弃吧,放弃吧,回到城里去,那里至少你不会被饿死。

就在她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家,那个山坡上快要倒塌的茅草房子,还有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看见她好高兴,远远地就跑了过来。爸爸妈妈伸出手来要抱她,大声地说着什么,可惜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围在她周边的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微笑着很和蔼,就像她的农村爸爸妈妈。还有一些则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们站在床边,对她异口同声地说,“欢迎来到我们的大家庭。”

这里是孤儿院。

原来她因为几天没有穿什么衣服,吃得东西又脏又差,所以她生病了,发烧拉肚子。

那天在垃圾池边睡着后,直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醒过来。一个环卫工人早上看见她躺在那,下午还看见她躺在那,就觉得不对劲,近前一看,她的脸烧得通红。

第41章 来到我们家

环卫工人抱着她往医院送时,昏迷的小悦却一直不肯放开她的布包,死命抓着,力量大的惊人。

潜意识里,也许她还记得包里有她的救命粮食,那大半袋的绿毛月饼。也许更有可能的是她记得包里有只奶瓶,那是她的希望。

小悦有了新的姓氏,名叫党小悦。

她养好身体后,在孤儿院里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她又偷偷跑出去了一次。这一次,她仅仅离开半天,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孤儿院里过得再不好,再不自由,吃饭睡觉解决人的基本温饱还是没有问题的。经历过独自出门在外的难处,小悦无师自通了“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生活哲学。

她渴望回到农村父母的怀抱,但更害怕流浪。就算院长阿姨会打人,会克扣她们的伙食,她也不怕。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就算轮一圈也要几个月。民不患贫,患不均。她打定主意,在她年纪尚弱之时,她就要死皮赖脸地孤儿院待下去。

而第四天,她却被院方死皮赖脸地赶走了。

当表姨在站成一排的孤儿面前巡视时,她一眼就相中了向她微笑的小悦。小悦见表姨望向她,还很优雅地摆出个绅士邀请美女跳舞的起手式,尽管这场合有些不伦不类。

党小悦只在孤儿院里待了三天,但之前却辗转六七户人家,察颜观色已是基本功,溜须拍马也不在话下。

就冲着这一点,她就要比别的孩子讨人喜欢的多。更何况和别的和孩子比起来,她就算被打得青头紫脸,毕竟全须全尾健康周全,也聪明伶俐地多。

而这三天的时间里,党小悦早取得了全院一致的好评。她会在保姆阿姨还在睡觉的时候,就早早地爬起来,拖着比自己两个都要长的扫把打扫走廊;她会在院长奶奶进门巡视的时候,乖巧地端上自己的茶杯。于是,院长也很乐意让表姨将这个孩子领走。

党小悦如此卖力地表现,只是想给孤儿院增添点光彩,以此表答院方的收养之情,没想到却让表姨相中了她。

她吓坏了,一个劲地往院长奶奶身后躲去。

党小悦毕竟才四岁,再多的人生阅历也抵挡不了年龄的幼小。她刚脱离上户收养人家的贼窝,哪能再投入新的狼穴?她知道在孤儿院,永远不会太好,但也永远不至于太差。

而如果被收养,碰上菩萨人家还好,若是碰上虎狼之家呢?党小悦紧紧抱着院长奶奶的双腿。

党小悦越是这样,院长奶奶越觉得有责任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不耽误她的幸福。最后在院奶奶的再三保证下,若是过得不开心,仍是可以回孤独院。小悦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小悦是不愿意离开的,她不知道院长奶奶的话是真是假。她又不敢让院长奶奶生气,万一走投无路时,她真地可以回来呢?

小悦就这样跟着表姨,带着被赶出的委屈一路伤心地来到了我们家。面对我们,她迅速地调整了情绪,卖力地表现,希望不要再被送走。当她眼巴巴地看到我们不愿意收留她时,再也不忍受不了委屈,跪在那嚎啕地大哭了起来。

听了表姨带着哽咽的描述,我的泪水像春日雪山的融化,一股股地渐渐变粗变大,却无声无息。

爸爸看着前方,脸上从没有过的刚毅,一串泪珠扑漱而下,他的下巴分明在抖动。而妈妈和严若萱,一个在不停地用头巾擦拭眼睛,一个满脸泪水嘴唇紧闭,已咬出了鲜血。

这个孩子遭得罪太多了,太可怜了,我要抚养她。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呐喊。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和严若萱是怎么想的,就算他们不要,我独自也要抚养她。而我想,他们的想法最终会和我一样。

我拿定主意,刚要要开口说话,小悦突然站了起来。她泪痕未干:“我真的不要穿新衣服,我可以和小狗一起吃,求你们收下我吧。”

边说她边飞快地脱下了新衣服,而在我们还正发愣的时候,她已从包里拿出她自己的衣服,也就是她农村妈妈送给她的衣服,奋力地穿上。

农村妈妈给的裤子已经缝好,还接了一块,能勉强套进双腿,裤脚已到了膝盖处;上身一个大前襟,鼓鼓地紧贴在后背,快要被撑破,而前面是远远合不上,露出了整个肚皮。在前襟左面口袋上方,绣着两个略带秀气的大字“小悦”。

天啊!这哪是农村爸爸妈妈给的衣服,这分明就是亲生父母为了日后好辩认,而做特意做的,大号的婴儿服。

小悦年纪太小,不认识那两个字,更不理解其中的深意,她一直以为这是农村养父养母留给她的最美好的回忆,所以她小心地保护着她唯一的财产,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

看到如此穿着的小悦,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哭一声,一步上前猛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严若萱则一头载倒在地,表姨慌慌地扶起了她。妈妈哭得背过了气,爸爸则一边抹泪一边掐着她的仁中。

我们领养了小悦。

小悦给我们每个人磕了个头,表姨破天荒地连感谢费都没要。爸爸坚持着,说从孤儿院领养孩子也要花钱的啊,怎么能让你破费。

表姨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我坚持让你们领养这个孩子的原因。院长断断续续知道了小悦的情况后,没有将小悦的名字登记在册。

老院长说,就算我们没有领养她,她要尽她最大的能力,给孩子谋个好去处。她之所以没有将小悦登记在册,就是希望有人领养她时,不需要再额外花费一笔费用,让小悦更有优势。而且老院长还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些钱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

表姨坚持不要收钱,爸爸妈妈看她如此,就硬留她吃了一顿饭。

饭后,妈妈和萱萱给小悦洗澡。妈妈边洗边逗着小悦,萱萱仍是止不住地流泪。我看着她满脸的伤疤,不由地又想起她所受的非人折磨,也忍不住又掉下几滴眼泪。

小悦洗好澡后,又固执地要穿上她那套婴儿服,直到妈妈假装要生气了,她才迟疑地不再坚持。

第42章 三口之家

当再一次拿起新衣服时,小悦偷偷地一笑。这一笑很短,却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可也让我们的眼圈又红了。

哪有小女孩不爱美丽,不喜欢穿新衣服呢?就算小悦经历太多风雨,已经习惯了学乖卖巧讨别人开心,但是她仍旧是个小女孩,依然对美丽无法抗拒。

吃饭时,小悦没有虚伪地说要去和小狗一起吃。她很顺从地让妈妈牵着小手,只是快到桌边的时候,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还不由自主地往向退。

孩子就是孩子啊。

我鼓励她:“小悦,这里是你的新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不要怕,来,到爸爸这来。”

她看了看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脚下仍是一动不动。

妈妈看见了,指着我和严若萱说:“小悦,以后他们敢欺负你,就来找奶奶,奶奶打她们。”严若萱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妈妈年长,看着就慈祥,说的话比我有说服力。小悦点了点头。

“那先吃饭吧”妈妈一推,小悦就爬到了给她专备的高凳子上。

小悦吃饭的时候只是低着头,扒拉自己碗中的米饭,对满桌的鸡鸭鱼肉视而不见。

我们知道她害怕,就纷纷给她夹菜。她渐渐地放松了,忽儿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恨不得把桌上的菜肴都夹到自己碗里。

她大块朵颐的同时,也不忘招呼我们“爷爷、奶奶,这鱼好吃,你们也吃。爸爸、妈妈,你们快吃鸡。”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们也慢慢开心了起来。

“唔”,她突然停了下来,两眼大睁着,她被噎着了。我们忙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倒水。好一会,她才顺畅了。

她对我们连声说着谢谢,说完后,她看着我们,愣了几秒钟,忽然“呜呜”地哭了。

我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忙问她怎么了。

她哭了一会,努力控制自己,睁着还挂着泪水的眼睛问我们:“你们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们会再生个小妹妹、小弟弟吗?”

爸爸妈妈听了对看一眼,没有说话。我想了想,肯定地说:“不生了,爸爸妈妈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小悦来了后,我们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

严若萱颇有做母亲的天赋,她视小悦为己出,小悦对她也百般依赖。我年迈父母的脸上,也展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小悦这孩子是吃了不好苦,受了不少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她的曾让人落泪的早熟,曾令人心酸的乖巧,也渐渐地让我们感觉到由聪明伶俐而带来的开心,由善解人意而来带来的愉悦。

不过我时刻提醒自己,收养小悦不是因为她的悲惨身世或是她的乖巧伶俐,而是因为严若萱,因为她的身体,因为她不能贸然生育。

我一刻也不敢忘记,当小悦问我们是否会再生个弟弟或妹妹时,父母脸上的犹豫。

我一直害怕严若萱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会一不留神传入我父母的耳朵。尽管我也一直纳闷,在这个坏事传千里的时代,我们这个热衷八卦的小村怎么会没有一点风声。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又浮现奎叔那得意的嘴脸,以及爸爸那愤怒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若是这事情一旦透露出去……我真的是不敢往下想了。

既然没有人知道,那就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当然,我不奢望永远不会传出来,我只是希望当严若萱过去那点事传出来时,有更劲爆的事情同时发生,吸引村人的关注点。

就这样担惊受怕了两个多月,我终于想出了条自认为还算高明的计策。

城市房子的商品化已开始了,相对于农村的宽宅大院来说,那鸽子笼般的小房子还没好意思疯狂涨价。尽管那房钱,在别的村人眼里是抢钱般的高昂,在老村长儿子的眼中却是还可以承受。

我借着想过城市生活的理由,开始隔三差五地给父母洗脑,让他们给我在城市里买套房子。我想让严若萱与村人们保持一段距离,也许这样会安全些。

刚开始,父母自然是极其不乐意。他们很是奇怪,小悦刚给他们带来几天的开心日子,我这个王大衙内怎么就狠心让他们祖孙分离?村长老爹气得连白眼狼的话都骂了出来。

我不去答理他。兵蛋子出身的人,脾气粗暴的就如同大象的腿,我这个初中毕业的细嫩小秀才可没工夫和他罗里吧嗦。

于是快到而立之年的我就向妈妈撒起了娇卖起了萌。当然,撒娇是撒娇,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要有些的。

譬如城里的教育比较好,小悦进城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我已经被你们给耽误了,难道你们想让我的下一代也做保安或者服务员?或者仍是在家种地?

你们的好儿媳妇听不进农村人的话,回到城里她还胆趾高气昂玩什么过几年二人世界的把戏?她的那些同学好友不把她骂个狗血淋头,没准一两年就能给你添个孙子。

这借口太要命了,老太太的心一下就活泛了。

严若萱对我的提议自然是鼎力支持。她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我这意见朝父母一提,她瞬间就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从城里出来的,再搬回去也算荣归故里。

爸爸的七分百炼钢到底不敌妈妈的三分绕指柔。

小悦来我们家后的第三个月,我们这个小家庭光荣地成为了城里人。

我们挑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时,急不可耐地搬到了新家。父母帮我们安顿好后,就准备回家了。

临走前,妈妈拉着小悦的手,眼泪又在打转。爸爸看着我们的新房,一个劲地心疼钱,说道这几年的加工厂算是白开了。

父母走后,我们欢呼雀跃了一会,尤其是小悦在她漂亮的卧室蹦来蹦去。小悦在我们养了三个月,我才发觉她竟然还是个美人胚子。

我和严若萱高兴够了,却猛然发觉我们俩都不会做饭,这可如何是好?小悦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小画册,我和严若萱在客厅里小声地嘀咕着。

第43章 不爱

“萱萱,你去做饭吧,好歹你还会点。”

“我哪会啊,就算会也半生不熟的,要不我们一起去厨房边学边做?”

“你学吧,反正你也不用上班,你就在家给我做饭好了。”

“什么思想?谁说我不上班,不上班你养得起家?我以后要上班的。我们两个都得学,轮流做。”严若萱坚持着。

“我养不起,不是还有我老爹老妈呢?我在家,从来就没做过饭,再说你是我老婆,你不做饭给我吃,谁做给我吃?”我有点上火。

这个女人初到我家时,还争着做过饭表现把贤惠。而今到了城里,她反而想摞挑子。若不是为了她,我干吗没事非往城里搬?在农村家里不是挺好的?衣来伸个手,饭来张个口。

“你这个怎么大男子主义?我以前倒是没发现啊。要做就轮流做,谁也不能躲,这是城里,收起你那农村的破习惯。”严若萱语气严厉地很。

我一愣却一时语塞,只能生气地盯着严若萱。严若萱说完后,见我如此看她,大概也觉得说得过了火,低下了头也不吭声。

虽然我刚来城里居住第一天,但城市的水深水浅早就有所耳闻。

小时候玩伴,现在专营贩菜的小鱼对我说过,城里下岗的职工没钱买菜,都跑到菜场捡烂菜叶吃。

当时我还不信,以为他仗着去城里做小买卖,在我这大吹胡扯。

待我到了城里后,第一时间就发现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多的是闲着没事干的人。

我们搬个家而已,他们就一个个把脑袋从门缝里偷偷伸出来左瞅右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活像天篷元帅偷看仙女们洗澡,更像一群小蟊贼,随时准备捞我们一笔。

城里人下了岗没营生,再不种地,除了捡菜叶还真是没别的招可想。我当时就对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城里人轻视起来。可是现在,严若萱竟然还想以捡菜叶吃的城里人身份来压制我,开什么玩笑。

我平息了下心情,刚想反驳,严若萱突然按住小腹,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时小悦也出来了,她说:“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你们忘了,我可是会做饭的啊?”原来这小精灵已偷听多时了。

可是此刻我却无暇顾及这些。虽然我已远远不如以前那么喜爱严若萱了,但现在她毕竟还是我的老婆。

我忙忙地奔过去,看看严若萱怎么了。

严若萱脸色苍白,汗珠堆满了额头,微闭着眼,半天回了一句:“那个来了。”

我一听,忙把她扶上床,让她好好休息下。

饭只好由我做了。我再不会做,也不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做饭,不过她可以来指导。

我就在小悦老师的指导下,开始做起了人生的第一顿饭。忙得满头大汗,总算做好了一份西红柿炒蛋。

我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多少有些美意。美归美,可是吃起来就没那么美了,甚至是相当考验人的毅力。

小悦倒没说什么,不见欢喜也不见讨厌,只不过寻常便饭而已。

严若萱开始时也没说啥,只是皱着眉头。我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表达下歉意。她突然就破口大骂,让我也大动肝火。

念着她身体不适,我肝火再大,也只能在心里回敬了几句,就跑到外面饭馆买了些现成的。

如此七、八天后,我做的饭菜也算是有模有样了。而严若萱则借口看父母,回娘家又住了一周。

我心道,好不容易等你身体好了,你又跑回娘家了,你就躲吧,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因此她一回家,我就跑到客厅和小悦一起看电视,安稳地等着她献厨艺。

而她倒没有那么自觉,很是惬意地往我们边上一坐,也悠哉地看起了电视。

我边看电视,边斜眼看她,她像什么也没有似的,看的那叫一个入迷。最后,当我忍无可忍刚要开口的时候,她忽然又面色苍白,汗珠密布。

我忙问怎么了,她强打精神对我说“那个来了。”

我一惊,“不是刚来过吗?”

“上次骗,骗你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你……少给我装蒜”,我一下火冒三丈,攥紧了拳头。

“你不信?要不要现在看下?”她转向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一时僵住,满腔的怒火又无处发泄,就“霍”地站了起来,想向外走去。

但是当我一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就像一阵春风吹过心头,所有的怒火、烦燥、郁闷,竟然一扫而光。

我很平静地看着严若萱,眼睛里想来是说不出的柔和。何必呢,不就是做饭吗?反正总要吃饭的啊。

我如是想着,也在为以前的小气劲而感到好笑。有那个必要吗?做个饭都要煞费苦心的欺骗,图的是什么呢?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更加平静轻松了。

小悦跑到严若萱面前,按着她的膝盖,关切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她们,对小悦说:“妈妈没事,我扶她到里屋休息会。一会我和你一起做饭啊。”说着我若无其事地扶起严若萱。小悦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也在纳闷,我这个好吃懒做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勤快,如此温柔体贴呢?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是顶头三尺有神明,让我一瞬间醍醐灌顶后就痛改前非了?还是我本来就伟大,只是一直没机会让我表现呢?

都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让我彻底地寒了心,我再也不爱严若萱了,哪怕一丁点。

我费尽心机,在城里买了房子,她竟然为了不做饭就如此欺骗我。让一个人冷漠的从来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欺骗。

也许很久以前我就不再爱她了。我仍然会担心她,你可以说那是习惯使然,让我一时不适应,但是那时我确实会担心她。

现在呢?她在我的眼里就是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你生也罢,死也罢,与我何干?你做也罢,躲也罢,关我何事?

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就会心安理得。我只要做好我这个爸爸,我就问心无愧。说得再严肃点,只要做好我自己的事情,我就会问心无愧,死而瞑目。

第44章 想和好

我扶严若萱进屋的时候,她偷偷瞅着我。也许是我脸上的笑容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吧,也许是我突然对她的细心呵护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我不去管它,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想管。

从那天之后,我的心理素质得到了突飞猛进地提高。尚不到三十的我,竟然有了坐看云卷云舒的闲情,冷观潮起潮落的胸襟。

严若萱也许有些后悔对我耍了点小聪明,有几次她早早就做好了饭等我回家。我回来后看到这些,丝豪不为之感动。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随着我颇有礼貌其实冰冷无比的“谢谢”声,严若萱也慢慢地没有了心思。在爱情的大海中,她这个老船厂可比我这个新水手有资历地多。

我们就象水分子中的氧和氢,看起来是结合成了一个家庭,实际上我们离得很远很远。

不过我们对小悦都不错,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我们才像是一家人。我们都拼命地给小悦夹菜添饭,希望她能胖点壮点,早日像个正常的孩童。

这种鸡犬相闻于屋内,老死不相往来于家中的生活,持续了半年之久。这期间,父母常会上城里来看望我们,我们偶尔也会下去看望下他们。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地过下去,大家互不干涉,没有夫妻的温馨,却也会自得其乐。

谁知道严若萱安稳了没多久,又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日,她时常会抱着小悦发呆,有时还暗暗地抹了抹眼泪。

难道是前几日我提出让小悦上学,她舍不得小悦,才如此的吗?

女人就是女人,又不是一去不复返,这不每天都要回家的吗?

不过转而一想,严若萱还算有些爱心,对非亲生的小悦都如此的母女情深,让我很是感动,想着以后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说不准还真地相濡以沫了。

我都会想,我是否该努力下,让我们这个家庭真正的幸福美满。虽然她曾骗过我,但是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虽然都是搭伙过日子,但人总该向前看,幸福地搭伙过日子不更好吗?

亦或她父母那有什么事?或者别的?

我想不出所以然,干脆不想,一切随遇而安。

自有一那么一刻,想着幸福搭伙过日子,这念头就很难挥去了。没过多久,我就真的打算和严若萱重新开始幸福的搭伙了。

这天我向队长请了假,早早地跑到菜场买了一大包菜。如今我做菜的功夫,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没想到我对学习不上心,对做菜却情有独钟。自那几天开了头后,做菜激发了我莫大的兴趣,就好像让我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我勤于钻研,苦于尝试,买了一大堆书照葫芦画瓢。没多长时间,什么四大菜系、八大菜谱、淮扬川湘粤,无不手到擒来。

有时,看着自己做的色香味俱是上品的菜肴,我都忍不住想去做个名满世界的大厨,开个像“阿拉伯之星”那样的七星级饭店。没准严若萱并不是主动放弃做饭的,而是我做饭的水平太高,她不想再献丑。哈哈!

我到家的时候,严若萱和小悦都不在家,大概是去哪溜达了。

也好,趁她们不在,我好好整上一桌,让严若萱的胃控制她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对我巧笑倩兮柔情似水。

我拿出十二分精神,二十四分功夫,精心打理,卖力表现。做好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菜香能招来个把云中老仙。

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我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于是赶快跑到外面街上买了一瓶红酒和一把玫瑰。

农村人咋得了?咱这农村人可不是一般城里人能比的啊,咱可是老军人,老村长的后代啊。上哪去找我这样既英俊得快能让人包养,又浪漫得像个法国大鼻梁。我美得是直冒泡泡啊。

做好一切后,我还翻出西装革履,又找了点香水喷在身上。左闻右闻,前看后看,确定一切就绪后,我就像个绅士一样,翘着二郎腿,拿着本菜谱,坐在椅子上,专心等着严若萱惊喜的眼泪。

“当、当……”,大钟敲了六下。

“当、当……”,大钟敲了七下。

……

“当、当……”,大钟敲了十下。

我的二郎腿翘不下去了。这个严若萱能跑哪去了,难道又回娘家去了,不想见我?想到这,我有些生气。住了这么久,我倒是忘记安个电话了,哪天得赶快把它装上。

我生了一会气,又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三天两头闲着没事闹气。

如此这样,眼看都快十一点的时候,我实在坐不住了,就想出门去找下。

“吱”,这时门开了,严若萱双眼红红地抱着小悦出现了。

小悦趴在她的怀里,眼睛紧闭着,嘴里却在喃喃地说着:“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坏蛋。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坏蛋。”

我有点生气她们回来的这么晚,但也高兴她们终于回来了。可是看见她们的表情,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怎么了,萱萱?”我伸手伸了下小悦的额头,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小悦的额头并不烫,她的胡言乱语好像更是被吓着了。

严若萱的眼泪又要掉了下来。

“怎么回事啊,萱萱?小悦怎么了?”我追问。

“呜……”,我不问还好,一问,严若萱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忙劝她:“萱萱,萱萱,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快告诉我,不是还有我吗?”

严若萱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

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事情,你倒是说啊?天塌下来还有我扛着呢。”。

严若萱听了我的话,反倒是抱着小悦直接走进了卧室。

我跟了进去,一把抱过小悦,轻摇着她说:“小悦,小悦,醒醒,到家了,爸爸在这。”

小悦像是听不到我的话,只是低着头闭着眼说道“你是坏蛋,你不是我爸爸。”

“别叫她了,她累了,让她睡会吧”严若萱说着。

第45章 贺小伟

我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拼命地摇着小悦“小悦,到家了,快醒醒,快醒醒。”

小悦终于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木然地看着我,突然睁大眼睛哭泣道:“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妈妈,救命,妈妈,救命啊!”

严若萱听到小悦的胡言乱语,哭得更是大声。

我把小悦放到床上,轻拍了半天,她才又渐渐睡过去。

我看着小悦睡熟了,就把严若萱拉出卧室,关上门很是严厉地问她“严若萱,快说,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别问我了,好吗?”严若萱答道。

“不行,快说,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一个劲地追问。

而严若萱只是在流泪。

我不死心,一直追问。最后,我问急了,严若萱来了一句:“小白,我们离婚吧。”

我一听,有些吃惊。虽然我知道这是早晚的结果之一,就是今晚之前我也没有排除这个可能。

但是今天,我忙前忙后做了一大桌的饭菜,还买了红酒,就是我不太死心,想做最后一把努力。

婚姻像吃饭穿衣一样普遍,却不像吃饭穿衣一样简单。它投入了我们莫大的精力和几乎所有的感情。

我坚信,人不要轻易牵手,更不要轻易放手。就算你的心中根本没有爱。

但是我努力过了,付出过了,我想我就不会再后悔了。

而今,严若萱又一次提出了离婚。我虽然吃惊,但并不意外。我想我不该再死死守着这个没有感情的婚姻了,只是可惜了那一桌好菜。

打定主意后,我微微一笑:“好啊,我同意离婚。但你还是要告诉我,你今天干什么去了。说完后,我们刚好可以好好吃个散伙饭。”

严若萱看了看我,良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逼我,否则你会后悔。”

“不要废话,快回答我。”后悔?我最后悔的就是娶了你。我比她更是坚决。

“好,那我就全部告诉你”严若萱盯着我的眼睛,恨恨地说。

几天前,严若萱正在家陪小悦玩猴皮筋的时候,有一对夫妻来找她。

严若萱打开门看到那个女的时,一下就愣住了,几秒之后她想起了什么,就要关门转身。那个女的则先一步挡在了门边,她说了句“萱萱姐,我对不起你”,就泪如雨下。

这个女人数年前和严若萱一样,小的时候也不爱学习,喜欢在社会上游荡,毕业了刚好正得其所。

她和严若萱差不多同一时间,认识了刑满释放的贺小伟。同样憧憬所谓江湖生活的她,对贺小伟自然也充满了仰慕之情。

而贺小伟几经波折,最后和严若萱在一起了。

怒火中烧的女人为了报复他们俩,就在他们和几个兄弟一起打麻将的时候,举报了他们。

严若萱被罚了点钱,很快就放了出来。而贺小伟则永远留在了监狱中。

贺小伟案底丰厚,情节严重,早就在警方的视野里了。之所以没有打草惊蛇,想的就是一网打尽。这次刚好,特别是赌桌上成滚的钱,有如神助。贺小伟既然被抓住了,那就好好关着吧。

事情最后的发展远远超出嫉妒者的预料,她只不过是想稍微惩罚一下他们,出出恶气,谁想到竟然让心中的偶象身陷囹囫。

于是有着一定家庭背景的她,就动用了家中的所有关系要保住贺小伟。家里人的条件,就是面貌姣好的她,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尽快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父母喜欢的人。那个和她一起来找严若萱的男人,就是她的老公。

然而,贺小伟做的孽太多了,事隔六年,他又有同伙落网,牵出更大的案子。那女人的父母不会出手保他了,就算想保也保不住。贺小伟在劫难逃,被判十天后枪决。

最后的关头,贺小伟迫切想见一面严若萱。于是,出于赎罪心理的情敌,就千方百计帮他找到了严若萱。

贺小伟是重刑犯,不允许人随便探望,更何况和他没有任何名分的严若萱。所以这么多年了,严若萱数十次的探监都没有结果,而我对这一切竟然一无所知,连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我想这就是灯下黑吧,严若萱的过往,村人不知道。严若萱的现在,我不知道。

靠着情敌家族的关系,前几天严若萱终于见到了贺小伟。两人数年不见,抱头痛哭那是免不了的。双方互诉分离之后的情况,严若萱又止不住地流泪了。

贺小伟则安慰严若萱道,“这对我来说不是坏事,你知道,等死的滋味更不好受,现在我终于轻松了。”

蝼蚁也不敢妄谈生死,更何况贺小伟。他说是轻松,其实又满脸心有不甘:“若是我能老实为人,想来我们的孩子也该上学了。”

严若萱听了,刚平静了一小会的她,猛然又大哭了起来。

贺小伟不明所以,只是一个劲地劝慰。还没死的人,在劝一个探望的人节哀顺便,也真够讽刺。

严若萱犹豫了又犹豫,最后她咬牙告诉贺小伟“我们有一个孩子。”

听到这,我顾不上骂她这么多年对我的虚情假义,很生气地插嘴说:“所以你就抱着小悦,说是你们的女儿,让那个该砍头的家伙,临死前开心下?”

我怒不可遏:“你真是糊涂,小悦刚过几天的好日子,你又让她伤心。这可能是会是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噩梦。”

此时严若萱早已泪流满面,沉浸在她的追思中,对我的指责毫不介意,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但是又像榔头似的,一下一下凿在我心上似的说:“小悦就是我们的女儿,她衣服上的“小悦”,就是我缝的。”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内容,我的眼睛通红地要流出血液,我的心脏更沸腾的要冲出胸腔,。

严若萱高二那年,贺小伟仗义地出手帮严若萱完成了心愿。贺小伟虽说作奸犯科罪刑累累,但是也有侠骨柔情铁肩担道义的一面。贺小伟走到这一步,不是光他自己的责任,也有社会的责任,但终归是他自己的责任。

第46章 念想

走投无路的严若萱就死心蹋地地跟随了贺小伟。高三的那一年,严若萱一不小心怀上了贺小伟的孩子。

严若萱自己的意思是要生下这个孩子,为贺小伟传宗接代,而根本不管是否要高考。严若萱早没了理想,贺小伟就是她的理想。

而正热衷所谓江湖生活的贺小伟,需要爱情的滋润却并不沉迷儿女情长,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要先建功立业,他的理想是民国上海杜先生式的人物,或起码是晶都县城杨先生似的人物。所以他坚决让严若萱堕了胎。

老实的岳父岳母管是管不了严若萱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最后他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严若萱进入了大学。

进入大学后的严若萱,短短时间内又为贺小伟打掉了三个孩子。

严若萱上大二的那一年,情敌看着贺小伟和严若萱百般恩爱的生活,醋意大发下就报复性地举报他们打麻将。

严若萱交了罚款后很快就从派出所出来,贺小伟则一路高歌猛进,从派出所到看守所,从看守所再进入重刑犯监狱。

严若萱几次探监失败后,就认为贺小伟是在劫难逃。而这时,她发觉自己又一次怀了贺小伟的孩子。

当岳父岳母强行押着严若萱进医院后,医生告诉他们,严若萱堕胎次数太多,如果再堕胎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岳父岳母听了当场就傻掉了,他们老泪纵横,怎么也想不到女儿会变成这样。而严若萱则万分高兴,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贺小伟留个后了。

就算贺小伟真地一命呜呼,她也有个念想。至于后来贺小伟多活了几年,那根本就出乎她的预料。

严若萱当机立断辍了学,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另一个城市生下了小悦。一个未婚妈妈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艰难。

严若萱很想独自抚养小悦,但在父母的恳求下,尤其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不得不含泪屈服。

为了女儿,岳父岳母狠心将小悦送了人。孩子被送走以前,严若萱给她起了名字,并亲手把小悦的名字缝在了那套大号的婴儿服上。她还怕小悦在新的父母那没有奶吃,所以买了好多的奶粉及那个奶瓶。

小悦本来是被远远地送往内陆省份的农村。照理说,几千里的距离这辈子再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谁知道第二对领养她的夫妻就是我们晶都的人。

我很理解那对夫妻,他们怕在附近领养一个孩子将来麻烦多多,就特意跑到了那个偏远的省份。

就这样,小悦辗转着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她在第二次被领养的时候,贫穷的农村养父养母又把那套尚能穿着的婴儿服装,让瘦小的小悦随身携带着。那个奶瓶在当地也是稀罕物,所以养父养母也把它塞进了布包。

在以后小悦又被人领养的时候,她已经能很好地记住事情了。为了保存对第一对养父养母的回忆,她将那套婴儿服及奶瓶当宝贝一样的保存着。

而后来的收养家庭们,也和我们一样,没有花那么大心思,都是托着人,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也想不到,在外面转了一圈的小悦又能回到家乡,而且最终还奇迹般地被我们所领养。

当严若萱第一眼看见小悦时,她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血脉的感觉让她觉得她肯定和这个女孩有着某种关联。只是她当时想的,是难不成她老实巴交的父亲在外面彩旗飘飘?

当小悦再穿出那套大号婴儿服时,她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自己苦命的女儿。她惊喜交集竟致昏倒在地。

从那之后,严若萱就备加珍惜,并加倍地履行起做母亲的义务。

可惜蠢笨的我被小悦悲惨的身世所感动,竟然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还以为严若萱母爱泛滥。

前不久见到了贺小伟的严若萱,为了让他死而无憾,就趁我上班的时候,带着小悦再次去了监狱。

他们事前约定,贺小伟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足够,一切千言万语就让它随风化去,什么也不要说。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冲动,给本就命运坎坷的小悦心口上再切上一刀。

而这谈何容易?

贺小伟人之将死,才知道所有野心勃勃、凌云壮志,都不及子女那一声亲热的“爸爸、妈妈”来得贴心。

严若萱强忍悲痛仍是痛哭失声,贺小伟强作坚强更是涕泪滂沱。他在见到自己的女儿时,早忘记了约定,贪婪得想让小悦叫他一声爸爸。

小悦虽说懂事乖巧,也叫过许多人爸爸,可是面对如此突发事件,尤其我这个爸爸还在的情况下,她仍然不知所从。

而贺小伟因为急切地想听那一声爸爸,他隔着铁栅栏就抱住了小悦。

面对着情绪激动,又身穿囚服,还身带刑具的贺小伟,小悦感到了莫大的恐惧,拼命地大哭大叫了起来。

我和严若萱,在婚姻上本来是个垂死的人。但是人都不会坐以待毙的,因此我有了最后的挣扎,我想用最后的温情唤回我曾经的爱情。

我答应严若萱自己不要孩子而是领养一个,打算用天伦之乐弥补亲情的缺失。

我千方百计地欺骗父母给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想靠距离来保证婚姻的维系。

我竭尽所能地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幻想着用行动挽留住幸福美满。

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有着为父母考虑的成分,但是若没有一点爱情的基础,我怎么会愿意为这镜花水月做不懈的努力?

而最终的结果仍是不可避免地空、空、空。

对爱情回光反照的最终挣扎后,婚姻真正地名存实亡。听到小悦就是贺小伟和严若萱的孩子消息后,本已死亡的人又被高压电流强行救活。

婚姻死亡,我已泰然处之,而这件事却十足地践踏了我男人的尊严。它象个幽灵,在不停息地在噬咬我的心灵,从而激发我内心的前所未有的反抗。

我一瞬间感到以前的所作所为,说好听点是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的爱情,而实际上却是我内心的虚荣及性格的懦弱左右着我的取舍,让我事实上是生不如死。

第47章 哭泣的严若萱

很多时候,我可能已想到了严若萱嫁给我的背后,掩藏了我所无法忍受的丑恶,可是我多少次地自欺欺人,总是安慰自己,等了多少年,终会等到前世今生的守候。

守候等来了,却属于明早那个要被枪毙的贺小伟。

我痛苦着,又愤恨着。血液在加速,肌肉在变紧。我感觉我身形暴涨,一诧那间伟岸了起来。

我朝严若萱一步步地踱去,眼中凶光突现。而严若萱仿佛心事已了,非常平静地看着我,像个政变未遂的皇后,虽然失败了却依然保持着雍容华贵。

看着她对我视若无睹的表情,我更是愤懑难当。好吧,严若萱,那你就去死吧。我把我的手伸向了严若萱那纤细的脖子。

“爸爸、妈妈”一声虚弱的叫声传来。

我回头一看。小悦披散着头发,脸上满是泪水,赤着脚,正扶着门框站着。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我忙快步走过去抱起小悦,伸出手给她擦去泪水。严若萱也走了过来,她安慰道:“小悦,乖,别哭,别哭,爸爸妈妈在。”

听着她的话语,看她对小悦关切的神情,我猛然想起小悦是她和贺小伟的种,和我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我一股怨气猛地窜了出来,恨恨地把小悦往严若萱怀里一塞,然后一转身推门而出。

夜深到最浓,街头杳无一人。

我慢慢踱步在这个小县城,心却像千年不曾示人的深潭,带着诡秘的平静。高楼大厦林立,为这夜增加了更多的幽深。偶尔一两声,千转百回于其间,又带来了禅定似的安详。

病入膏肓的爱情,几济有意无意的猛药过后,除去短暂的痛苦仍是长久的折磨。远不如让它安乐而去,还能获得生命最后大无畏的绚烂。

我刚才的一腔怒火,如同潮湿的木柴,火星晃动中小热了一下,仍旧恢复了阴冷。

经历悲惨人生的小悦,因为她不可告人的出生而显得尴尬。可是奇怪的是,我刚才还感到男人的尊严具有无上的地位,被晚风一吹之后,那顶绿帽子戴与不戴,似乎都和我无关了。

小悦出现在门边的时候,我不是还非常着急地跑了过去吗?我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啊。

我又想起了那只在缓缓加热的开水中,被慢慢烫死的青蛙。我好像就是那只青蛙,当痛苦慢慢加诸在身上时,神经麻痹,思维弱化,尔后就毫无反抗地死在人生这洼大开水中。

围着小区转了一圈后,我抬眼一看,又来到了家门口。

家,不管它给你留下多少痛苦的回忆,多少刻骨铭心的伤害,在潜意识里,它仍是你的心自觉回归的地方。

我推门而进,来到卧室。严若萱坐在床上抱着小悦在发呆,小悦已熟睡。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被子,放到外面客厅的沙发上。

本来我想我该心潮起伏,彻夜难眠。可事实上,我的脑袋一挨着枕头居然就睡着了,连晚饭没吃都不觉得饿。看来,我还真是只青蛙。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吵醒,是严若萱,大概是为她的梦中情人贺小伟哭灵吧。反正这个浑蛋明早就要吃花生米了,活该。我竟然有了莫名的快感。

明早就去民政局,这婚早晚都是要离的。这么想着,我又睡着了。

天大亮时,我醒了过来,这一觉睡得踏实,连肚子都咕咕叫了。我听见里面有声响,大概是严若萱在收拾东西。

我把脑袋一探,严若萱正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一个大手提箱中装去。小悦也穿戴整齐,垂手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

严若萱收拾好衣服后,蹲下身体对小悦说:“妈妈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听话,好好照顾爸爸啊。”

说完,严若萱在小悦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提着箱子就要走,而小悦一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角。

小悦的眼泪已积满了眼眶,摇摇欲坠。她小小的嘴巴紧紧抿着,在不自主地抖动。她没有哭,她一直坚强地忍着。

严若萱回过头,看了看小悦,愣了下,一用力掰开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我忙摆好姿式装睡,眼睛仍偷偷留着一条缝。这娘们居然不把小孩带走,算了,一会我给你送回娘家去吧。

小悦跟着来到了客厅,在严若萱关上门的时候,她轻轻地挥了挥小手。尔后,她背对着我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头低着,肩膀在一动一动。

我看了一会,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也父女相称这么久了。我起身叫道“小悦!”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

小悦听到我的叫声后,用手在脸上一抹,迅速地站了起来。她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爸爸,你醒了?”语气一如往常。

看着她天真的脸庞,我掀起被子一步跨上前抱住她,眼泪已然哗哗地流淌。

小悦显然知道了爸爸和妈妈之间出现了问题,她不知道这问题到底是什么,但是她聪明地意识到这和她有关。

所以当她面对妈妈要离去时,心中虽有不舍,却仍是强自忍住,直到妈妈离开了,泪水才打开闸门。

而她又明白无误地知道爸爸仍在家里,因此努力把悲伤掩藏,让眼泪流于无声。

而她仅仅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啊!

大人们,你们为什么要把你们的罪恶延伸到孩子的身上?我的内心在质问,眼泪却在横飞。

严若萱在外面呆了一天就回娘家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去看贺小伟脑袋开花的场面。

我也不去上班了,还给幼儿园打了电话,替小悦请了假。方便严若萱想回带小悦时,不用到处找。

事已至此,我和严若萱谁也不管谁的死活,就当没有对方。几天后岳父岳母坐不住了,他们跑到我的家里来一个劲地给我赔不是。

他们说都是他们不好,没有管好萱萱,如果我要和严若萱离婚的话,他们不会怪我,而且还愿意帮我介绍个更好的城里姑娘。

我没相到他们会这么说,为老实的岳父岳母感到一丝欣慰,同时也感到莫大的悲哀。

第48章 小悦想妈妈

城里姑娘?我还会那么愚蠢吗?她们就是一朵朵色泽鲜艳的蘑菇,越是美丽,毒素越强,见血封喉。她们就是一个个吹弹可破的桃子,外表越是柔嫩,内里就腐烂得越是厉害,恶习呕吐。

爸爸妈妈听到岳父岳母的通报,也坐不住了。他们还惦记着严若萱喜欢了做母亲,能自己生个孩子。

我听了只能苦笑,欲要直说,又无心说起,欲要回避,却避无可避。

一个月后,严若萱突然回来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分的总归要分,我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要出国去做劳务一年,小悦就拜托给你了。”严若萱看着我的眼睛如是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而听到这些话,我心中竟有些失落。这就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囚徒,在初听到判决的时候,心中巨大的恐惧有可能让他大小便失禁。而正当他经历过最难熬的阶段,并且也相当有骨气地喊出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准备引刀成一快时,被告知:你被冤枉了,无罪释放。

我傻傻地听她说完话,傻傻地听任她又重新回到家里,傻傻地看她每日东奔西跑办理各种劳务输出手续,并在她要出国时,傻傻地和双方二老抱着小悦去给她送行。

当她和我们道完别,进入安检门后,我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是要离开我们了,不仅是要离开我、小悦、我的父母,离开的还有她自己的父母以及二十七年的回忆。

我又想起了“不要轻意牵手,也不要轻意放手”的话,当面对牵手还是分手的抉择时,有很多情况下还是会有第三种情况出现的。

我更清醒地是,我们怎么没有去办理离婚证。你走了,我怎么办?转而一想,如果她真要和我离婚,今天我会不会后悔?

听着巨大的轰鸣声,我透过玻璃,抬头看那飞机在空中渐渐地变小。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严若萱走了,走地义无反顾。

我难过了几天,就仿佛获得了新生,爱情真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啊。

我在县城重又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干得不亦乐乎。小悦上学了,我多交了些赞助费,她直接进入了小学。

岳父岳母靠着退休工资过得也不错,经常带小悦出去玩会,偶尔还要塞给我点钱。开啥玩笑,老村长的儿子还缺你三瓜两枣。

我的父母虽说吃喝不愁,但是眼瞅着儿媳一去几万里,孙子是没着落了,过得倒不是很开心。

另外他们人老成精,也猜测着我和严若萱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每一次旁敲侧击我时,我总是懒得和他们说,能东拉西扯就算孝顺了。他们也就更抑郁寡欢了。

小悦的成绩不错,起码比我小时候强,每天回家后手脚也很勤快,真如严若萱说的那样,照顾了我。

我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了一下,又把她的卧室布置的漂漂亮亮。小悦啊,我的乖女儿,咱爷俩以后就好好地过吧。

说得对,我现在把小悦当成自己的女儿养,我一点也不恨贺小伟。我想贺小伟应该恨我才对,生了这么好的女儿,却便宜了我。活该!

如此一晃三月有余,晚上我在外面和同事喝多了酒,回来半夜感觉胃里不舒服,就爬起来上厕所。

当我路过小悦的房间时,我看到她的灯还没有关,还听到里面有些细微的声响。我就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

小悦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轻轻说道:“妈妈,你快回来吧,回来和爸爸好吧,我想你了。求主保佑你,阿吭。”

我吃了一小惊,小悦是想妈妈了,到底是严若萱的种啊。

严若萱对我是不怎么样,可是这二年她对小悦的爱绝对是全心全意。岳母是信基督的,小悦肯定是从她外婆那学来的。她的发音还不太标准,将“阿门”说成了“阿吭”,但是诚意却是足足够够,虔诚的不比哪个神父或牧师差。

那一晚我又睁着眼睛到天亮。被枪毙了的贺小伟,虚伪的严若萱,可怜的小悦,骂爸爸的奎叔,他们轮着个的在我脑海里一遍遍的出现,直到小悦叫我起来吃早饭。

小悦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甜甜地叫着爸爸,礼貌地和我说再见。这倒让我有些疑惑了,难道我昨晚是做梦?

第二天半夜,我又故意爬起来,偷偷地跑到小悦的门口。小悦仍是虔诚地跪在那,祈求着妈妈回来,能和爸爸和好。我硬了硬心肠,回卧室接着睡觉。

又一个月后,小悦放学时淋了雨,竟然高烧晕迷不醒。她的体质到底还是差了点。我马上通知父母,让他们赶来了县城。想了想,我又通知了岳父母。我们两家人聚在医院里,一张紧张地看护小悦。

半夜时分,小悦终于醒了过来。

岳父岳母忙从保温桶里取出饭菜:“小悦,你饿坏了吧?来,乖,吃点吧?”

小悦摇了摇头。

爸妈端上茶杯:“那喝点水吧,肯定口渴了。”

她仍是摇了摇头,然后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就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期间仍是滴米未进,滴米未吃。

小悦醒来后,也不说话,侧躺着眼里存着泪水。我们轮着的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再问急了,就说累了,想休息会。那语气活像一个快死的老太太,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了一样。

这可把我们急坏了。我们什么招都用完了,小悦仍是对我们直摇头。我妈妈都怀疑,她是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鬼上身了。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深夜祈祷,就试探地问“小悦,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小悦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瞬间就流了满脸。本有些茫然的双眼,也一下灵光了起来。

小悦和严若萱通上了长途电话,她们在电话里对着哭。

父母担心小悦的身体,劝说她不要着急,劝着劝着自个也拭起了眼泪。岳父岳母期期地站在边上,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时不时地瞄我两眼。

第49章 长途电话

我心中本不是太舒服,我照顾了这么久的小孩,还是念叨着她的亲生母亲。不是说生恩不如养恩大的吗?

念在小悦生病的份上,也念在我只单独照顾她几个月,恩情不算太大的份上,我强忍着没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从那后,小悦和严若萱就经常通起了电话。除了第一次是在岳父母家,后来就直接打到我家来了。这可是越洋电话啊,每次就是再只有几分钟也是贵的要命啊。

好在岳父岳母还算通情达理,帮我交了每月的话费。而我则由一开始地反感,到慢慢地习以为常。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她们母女聊就聊吧,反正也不用我花钱,谁知道后来她们打电话时,小悦竟然请求我和严若萱说上几句。我自然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对小悦发了大脾气。

小悦吃惊地看着我咆哮,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像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她愣了几秒,就握着电话大哭了起来。见她哭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仍是硬着心肠推门而出。

后来我想,我可能是嫉妒了,嫉妒严若萱,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骗去小悦的爱。

接下来好几天,小悦对我彬彬有礼,既不和我讲学校的趣事,也不冲我撒娇。偶尔她有事找我,那声“爸爸”叫得像在街头问路,碰到个陌生人说句“叔叔”一样,冰冰冷冷,这让我颇为不舒服。

但是我硬着心肠对她爱搭不理,你们倒是母女连心,我倒是养了个白眼狼。不过我硬不下心肠,把她赶去她外婆家。

一天周末,我轮完午班回来,刚进家门就听小悦仍是冰冷冷地喊:“爸爸,你的电话。”

我以为又是几个麻友找我通宵,顺手就接了过来。严若萱走后,我换了个活法,没事也会垒垒长城,在牌桌上来去个一元五角的,身为中国人,中华的国粹可不能丢了。

“喂”,我大大咧咧地应着。

“……”,那边保持着沉默。

“谁啊,怎么不说话?还是串线了,信号有问题?”我有些不耐烦。

“小白,我是,萱萱”,那头轻轻地传来一句,像静谧的晨曦里,我们正沉浸在森林的晨美时,突然听到一声老虎的轻吼。

我一惊又一惧,随即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千般诅咒齐到嘴边。

“你,还好吧?”我真地想不到,我一开口竟然是这句话。

“还好,真是难为你了,谢谢你照顾小悦”严若萱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顿了顿,有点心虚,接着说:“也算是我的女儿,应该的。”

“嗯,听小悦说你常喝酒打麻将,注意身体啊!”她小心地挑着词汇。

“哦,好”我的心头竟有一股暖意升起。

第一次通话很短,我们都有些局促,也尽量控制。我本以为我听到她的声音会怒火万丈,谁知随着时间的流失,空间的阻隔,我对她的怨恨竟然慢慢消褪,几至不曾有过一般。

真是距离产生美吗?想到最后我差点忍不住让她早点回来,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小悦坐在我的对面,脸上是狡黠的笑容。我心里也是一乐,但面上故意一黑,跳起来要打她。她咯咯笑着跑开了。

很自然地,我和严若萱经常通起了电话。先是由彼此的试探,到慢慢地放松心情,直至相谈渐欢。

没有面对面的交流,让我们理性不少,也让我发觉以前和严若萱交流的太少。

那时候,她就像个女神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让我的脸上除了崇拜就是景仰。

后来,她则像个女巫一般,虽仍是美丽,可阴冷更多,就更是无法交流。

而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仿佛才明白生命的真谛,像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孩子一样,重复地也开心地讲一些事情。

人这一辈子,有个伴,不就是陪对方絮叨絮叨吗?

我们总是从慰问彼此开始,到关心对方结束,中间夹杂些奇闻异事。当然这之中小悦是我们必不可少的话题,孩子就是一个家庭的纽带。

严若萱在西非海岸边的一个城市,人生地不熟,遭了不少罪,受了不少苦。我听她说了亦是心酸,有时忍不住就会说“萱萱,回来吧,让一切都过去。”

严若萱在那头就会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再赚点钱就一定回来,出来一次不要浪费了机会。”我听了有些不快,但仍是叮嘱她注意身体。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白天上班,晚上则尽量在家里待着,看些书读点报。

我很少出去打麻将了,我在努力躲着那些麻友,想远离他们。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严若萱,虽然她没有强行禁止我,但是我仍非常乐意听她的话。至少,我在家里不会错过她的每一个电话。

那天晚上,我和小悦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突然门铃疯狂地叫了起来。这个点爸妈是不会来的,大概又是哪个麻友亲自上门找我去凑个台脚。

我忙交待小悦去看下是谁,如果是那几个麻友,就说我不在。

小悦听了就搬了张小凳子,站在上面向猫眼里张望。

我屏声看着她,就怕被人发觉。

小悦向猫眼中看了一眼后,突然跳了下来,一把拉开凳子,飞快地打开门。我很是纳闷,这小丫头今天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悦兴奋又带着哭腔地叫道:“妈妈!”

我一个激零,还反没应过来,腿脚早自动地跑了过去。

严若萱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她愈发消瘦,长发飘飘下,脸色苍白的吓人。

“妈妈”小悦大叫一声,扑了上去。严若萱丢掉手中的包,一把抱住了她,娘俩就在走廊里哭了起来。

左邻右舍听到哭声,响起一阵哐啷的开门声。我忙提起包裹,把她们推进了屋。

她们好不容易哭完了,对望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严若萱看见我站在边上,就放下小悦走到我的面前。

我迟疑着不知该和她说话,还是该给她一个拥抱。和她说话,我不知说什么。和她拥抱,我却抬不起胳膊。

第50章 要生了

她带给我的伤害太多了。当远隔千里时,电波尚可脉脉传情,而一旦对面咫尺,心就莫名的互不相识。

但是不容我多想,严若萱已抱住了我,肩头微动抽咽细声。

我任由她抱着,冰凉的心不可思议地在渐渐温暖。最后,我猛地抱住她,良久良久。小悦一直怯怯地看着我们,见我们拥抱在一起,也抓过来抱住我们的腿。

小悦把严若萱回来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挨个电话告知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爸爸妈妈在乡下,他们激动不已,一个劲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明早就会来城里。

岳父岳母则顾不得身体年迈,不到一刻钟就冲到了我的家。

严若萱与父母相见,自然又抱头痛哭一场。岳母边哭边骂女儿狠心。

夜深了,岳父岳母牵上小悦,说该回去了。小悦哭闹着非要和妈妈睡,她外婆连拉带拖地,强行把她拉走了。

屋子里清静了,我和严若萱对望着,气氛有些尴尬。我微笑了一下,就抱着被子要去客厅。严若萱坐在床头,看着我的动作,柔柔地叫了句“小白。”

我转过头来,她眼中的情意绵绵让我无法自拔。我看着,看着,扔下被子,猛地扑了上去。

两块木炭挤开那点间隔,一个劲地紧贴。两汪清泉抛开器皿的束缚,不停地填补、轻溅直至在水面不停打着旋。

当我仍要采取安全措施时,严若萱坐起来拉着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一听,酸酸的感觉瞬间弥漫了我的鼻子。不过我知道她的身体不允许,所以我硬着心肠摇摇头不答应。

严若萱则坚持道“我们要个孩子吧,我的身体没事”,顿了一下,她又说“爸妈盼着呢。”一句话让我再也无法伪装。

那一夜,严若萱像洪荒之前,混沌交缠,而我则状似盘古,挥斧猛砍。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父母已来到了门前。他们对严若萱嘘寒问暖,好像亲闺女一样,好的都让我嫉妒。

妈妈说着,说着,又垂起了眼泪。爸爸训斥道,这是好事,哭什么。训着训着,他也哭了。

我从始至终,未敢告诉父母严若萱想要孩子了。尽管我憋得难受。严若萱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再要孩子,搞不好她连命都会丢掉。

还有,我们毕竟有了小悦,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能有几个亲生孩子赶得上的?再说了,严若萱身体这么差,谁知道能不能怀得上啊。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我不替父母考虑,有些自私,这么大的好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他们。哪怕真地怀不上,毕竟严若萱的一份孝心摆在那啊。

父母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看着又有些伤感,只好安慰自己,好人终有好报的。

两个月后,严若萱竟然真地怀上了孩子,我暗暗感谢上苍。

四个月后,连父母都能看得出来了。他们没事的时候,坐着坐着就会笑出声。严若萱又一次开始了恐怖的营养大餐,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九个月后,严若萱终于要生了,各项身体检查达标,完全无忧。而我们两大家,连大带小早就枕戈待旦,就连小悦也欣喜异常,我还真怕她有情绪。

爸爸、妈妈,岳父、岳母,我和小悦,都穿着整齐干净,老老实实地待在产室外面等待。

爸爸有点魂不守舍,一会坐一会走的。妈妈笑道“老家伙,生儿子时,你有这么紧张吗?”

岳父更是坐卧不宁,岳母一个劲地给他擦汗,笑话他和我的村长老爹比赛式的紧张,好像生怕对孩子没有对方上心。

最无忧的大概就是小悦,她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给未来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买来个大胖熊。不知道她是早忘了不让我们再生个弟弟妹妹的话,还是觉得有个弟弟或妹妹更能让我们这个家庭美满。

我也不比爸爸岳父强什么。他们好歹都有过经验,我则完全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我从东面走到西面,又从西面走到东面。一会就被老爸喝斥,别转了,我都头晕了。我理都不理他。

虽然我有了小悦,早当了爸爸,但是人总归是自私的,总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出现在面前。

因为潜意识里,我们总希望有个自己的翻版在眼皮底下成长,让我们看着他或她喜怒哀乐,伴随着他或她奔跑跳跃。

在这个过程中,既有对自己的童年,懵懂又令人回味的过去再来一次亲密接触,又满足着对父母这个行业既摸索又幸福的尝试。

半个小时前,严若萱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又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松开又紧紧地抓住,哪怕是产前的阵痛已让她扭曲。

哎,傻丫头,看把你激动的。哈哈,呵呵,我的心中又美得像要融化。

直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好像有点辞不达意啊,不管那么多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们终于熬出了头。

想着相亲时我的惊艳,洞房时我的细心,领养小悦时我的两头欺骗,以及为搬到城里我心中的小九九,我止不住地又要落泪。

在农村只要有了孩子,一切都会步入正轨。前头的大爷,若不是大妈带个孩子二婚改嫁给他,没准要光棍一辈子,现在谁能说他一个不字?后面的小爹,老婆是地主的小妾,现在儿孙成群,谁又能嫌弃?

不要太久,也就是数年之后,严若萱的过去,谁还会记得?他们所记得的就是我家的小日子红红火火。

这么多年了,爸爸妈妈也可了了心愿,奎叔也不会再嚣张了。

这么多年了,严若萱啊,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从产房里传了出来。生了,生了,我们马上全体起立。

我是爸爸了,我是爸爸了,孩子,我的孩子,爸爸来了。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口,没想到父母、岳父岳母及小悦,竟然一个也不比我慢,齐刷刷地挤在了一起。

第51章 生了

门打开了,医生护士鱼贯而出。我们早忘了礼貌,没了脸皮,一拥而入,推得医生护士东倒西歪。老爸扶了把医生,又问人家一句“是儿子还是女儿?”

进去不就知道了?我暗笑爸爸的老脑筋。

“是,儿子”,一个护士强忍着笑容回答道。笑啥?没见过农村人想孙子的场面吗?亏你还是个护士。我腹谤着,心里其实美地很,连护士都替我们高兴啊。

我们冲进产房,离产床还有一米时,都自觉收住了脚步,慢慢走上前伸着头一看,襁褓里包着一个孩子,正张着嘴巴大声地啼哭。

他的头上已有了些毛发,很洋气的微微卷曲着,嘴唇也很可爱,厚厚实实,小胳膊乱舞着,异常有力量。而他的肤色却是,却是炭一样的黑。

我们傻眼了,面面相觑,又看向周围。

医生尽量板着脸,护士在抿着嘴偷笑。我看着严若萱,她紧闭着双眼任泪水肆意横流。劳务输出,西非,西非,劳务输出……

天啊!这是一个非洲的孩子。

我的身体刹那间僵硬笔直,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烧得我全身血脉沸腾。这怒火还不曾燃烧得尽然,让我失去理智,脑海里又突现各式各样带着讥笑的嘴脸。

我面如泼酸,无地自容,恨不得就没有在这世上走过。好吧,我现在就让自己走过。我看了眼外面的昏暗,这里不知是七楼还是八楼,想必正是阎王割命的好去处。

“扑通”,正当我锁定窗台,准备一了百了时,身后一声闷响打断了我。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我转过身,爸爸挺挺地躺在地上,妈妈扑在爸爸的身上,一边掐他的人中,一边摇晃他。

我瞬间醒悟,我怎么会想死?该死的人不是我。我瞅了眼严若萱,忙上前蹲下拉着爸爸的手,“爸,你怎么了。爸,你怎么了,醒醒,医生。”

爸爸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地在往外涌着鲜血。

“爸爸”“老王,孩他爸”我和妈妈趴在爸爸的身上大哭了起来。

没舍的离开,在现场做看热闹的医生护士,将白衣天使的职责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有条不紊,几无耽搁,快速地进入了角色。我和妈妈被拉起,爸爸被抬往边上的辅床,产房就成了急救室。简单地处理后,他们推着爸爸往真正的急救室赶去。

我和妈妈边哭边在后面跟着,岳父岳母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了过来。只有小悦一个人还留在产房,陪伴她的妈妈,及她新生的正在啼哭的黑人小弟弟。

爸爸一辈子争强好胜,从不轻言失败。爸爸骨子里慷慨仗义,为人豪爽侠气。爸爸通过他的实干及卖力,为村人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如此他在有了说一不二的权威时,也养成了绝对自负的性格。

简言之,他是个把面子当第一生命,把生命当第二面子的人。

在我新婚时,因着那块带血的白床单,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恭维。

在我没有孩子时,面对一个泼皮无赖的攻击,他抑郁非常地忍受着不堪的讥笑。

在严若萱肚子渐渐大起来时,当着全村人的面,他自豪万分地畅谈做爷爷难以想像的快乐。

而严若萱则在爸爸,我的村长老爹,极其自负的极顶时刻,通过最古老的门第忠贞,颠覆了他的道德观念,让他一瞬间从九霄云头直坠十八层阎罗地狱。

我的倔强的,自负的村长老爹,恼羞难耐、急怒攻心,一下子天旋地转,猛然间元神俱灭。

医生在紧急抢救,我在走廊中焦急等待。而时间越久,我就越有不祥的预感。

爸爸,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你是想让我手刃严若萱吧,否则无法消你心头之恨吧?我也是,不杀严若萱,无法雪我之深耻。

严若萱,血债要用血来还。我等待未果,几次欲冲往产房,都被妈妈死命拦着,她趴在地上,拼命地抱着我的双腿。知儿莫如母,她知道我要干什么。

而我那老实巴交的岳父岳母,除了一直抹泪,就一直不动。他们明知道我要对严若萱不利,也保持着一动不动。

医生终于出来了,我们忙进入急救室。好人有好报,爸爸终于醒了。他看着我们,两行浑浊的泪水流过了脸颊,右边的嘴角在不停地一跳一抽。

我倔强的村长老爹,我可怜的爸爸,右边身子瘫痪了。

“啊”,我干嚎一声,趁母亲不备,掉头就冲向了产房。严若萱闭着眼躺在床上,小悦在她的身边陪伴,那个黑黑的小孩,正自在的吃着奶。

我抓起门边的输液架就往严若萱砸过去,严若萱,拿命来吧!

“爸爸,不要!”小悦有双眼满是惶恐,却很勇敢地阻挡在我的面前。

“小白,不要啊,小白,不要啊”,岳父从后面追了上来,拼命地抓住我的手。岳母也冲了过来,挡在我和严若萱之间。

我极力挣扎,嘴里大喊着“严若萱,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严若萱仿佛闻而未闻,仍闭着眼躺在那,怀里抱着她的小婴儿。

许多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他们一起把我推到了门外。而我已是血红了双眼,用尽浑身力气往前冲,今日不杀严若萱,我誓不为人。

“小白,求求你了”岳父岳母说着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我一愣。

“你们离婚吧,我们赔偿你钱,帮你再找一个好媳妇”岳母哭着说道,而岳父好像老脸已被丢了干净,一个劲地跪那磕头。岳父岳母都是老实人,我的心中突然莫名的不忍。

妈妈跑了过来叫道:“小白,快过来,快看你爸爸。”我闻言拔腿向急救室跑去。

严若萱听了中介公司的盅惑,凑了三万元钱做押金去了西非。这一方面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另一方面则是避开我,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

贺小伟已经死了,我在她眼里更是不值一文,连个掩护的作用都免了。小悦是她和贺小伟的女儿,她自己要远走高飞但也要妥善安排她的女儿。

第52章 送走了

于是,聪明伶俐的严若萱就利用我对小悦的疼爱,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出了国。

一切如她所料,我对小悦照顾得果然不错。

我没有看出她的卑鄙,她却高估了自己的冷血。严若萱,她抵挡不了对亲生女儿的思念,因此就有了电话里往来的频繁。

然而她仍然不想回来,她真实目的是把西非当做跳板去美国,或者西欧。

因此严若萱去了西非后,并没有按照合同去约定好的地方工作,而是偷跑到一个码头酒店打起了黑工。不是说那个酒店的薪水有多高,而是因为那个酒店里光顾的美国水手特别多。

严若萱别无所长,仍用她的身体赌明天。不过她也是一直注意安全措施的,直到有一晚来了许多美国的水手。他们是一群白人夹杂着一个黑人,他们明天就要返航。

西非抓非法移民抓得越来越紧,严若萱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用憋脚的英语和他们搭讪。

走遍世界的水手看到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过来套近乎,马上就明白了严若萱的企图。

他们一拍即合,出去包了个大房间。那一晚严若萱用生命在赌注,她一个人陪了近十个强壮的水手。

水手们为了得到更大的快感,连严若萱的生死都不顾,怎么会想到安全措施呢?

终于撑到了最后,严若萱也近乎奄奄一息。但是她的内心是高兴的,明天她就会踏上去美国的征程了。

那帮水手穿戴整齐后,丢下一摞美元就要离开。

严若萱一看就急了,她强撑着羸弱的身体,抓住走在最后的一个水手说“我不要钱,我不要钱,带我走,带我走。”

那个水手呆呆地看着严若萱,突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猛推一下,要甩开严若萱。

这次机会是严若萱千年不遇的稻草,何况她为了这根稻草付出的也太多,连命都不要了,怎么会轻意地放弃?

她抱住那个美国水手的腿,大哭着“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那姿态哪还有半点骄傲公主的形象。

美国水手见一时挣不脱,他眼珠子一转,对外面的侍者喊道“偷渡的,这有个偷渡的。”

严若萱被移民局抓住了,让她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就被送上开往中国的航班。

严若萱出去的时候,忍辱负重,费尽心思。她求爷爷告奶奶,交了三万元钱,历尽千辛万苦方才踏上西非的土地。

回来的时候,则享受“国宾”的待遇,由西非最高当局派专机护送回国,还管吃管住。

当她和几个天涯沦落人被送回中国后,又接受了几天审查,如此耽搁下来,她已不可能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了。

她脑瓜子一转,早被她弃之若弊履的我,重新又被发现了价值。她连家都没回,随便搬出些温柔的伪装,稍加点所谓真情的演绎,就让我老老实实地喝了她甜蜜的毒汁。想必这么久,她长途电话里对我甜言蜜语时,就准备好了有这一天吧。

严若萱用肉体去赌人生,用生命去赌明天。她都赌输了,但是她仍然不服输。这次,她用孩子的人种来赌,而本金就是我。

那一晚的美国水手中只有一个黑人,其余都是白人。要赌就赌得大点,也要稳点,她赌她怀不了孩子,她赌她要生会生个白人孩子。

如果真的生了个白人孩子,我这个傻丈夫一时半会是分不出来的。等到我能分辨出来,以我窝囊的性格,我早和孩子有了感情,也更不敢将之公布于天下。大不了,就离婚好了。

如果她生的是我的孩子呢?一个崭新的贤妻良母又诞生了。

可惜,这次她还是输了。

严若萱被她父母接回了家,那个黑孩子被直接送进了孤儿院。这次送走孩子,严若萱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把爸爸接到了城里的家中。

爸爸自己是死活不愿回老家了,他已无颜见人啊。躺在床上的时候,爸爸经常眼瞅着天花板发呆,一个人不声也不响。

妈妈在伤心的同时,也害怕爸爸想不开,每天守在他的身边。家里的加工厂,我暂时让大伯照看一下。

晶都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两千多平分公里,一百多万人口。然而生了一个黑人孩子的事情,还是以我们想像不到的速度传播开来了。

我的保安是不用再做了,小悦也有好多天不去上学,她倒没有去找她的亲妈妈。我们爷俩整日躲在书房中,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半晌长吁短叹。

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们都是普通人,却希望自己不是普通命。上天给了我们小河一样的人生,虽不大,但是涓涓细流总让你在和缓平安的同时,有份别样的美丽。

而我们总是祈求自己是大海,虽一望无际,但是那腾挪跌荡总让你在波澜壮阔的同时,有着海啸后的凄凉。

乡亲们来看望爸爸,他一概不见,让妈妈把卧室关得死死的,他说他丢不起那个人。

我在客厅里招待他们,说完谢谢后,让他们先回去,等爸爸气顺了就一切都好。

至晶村的支书李伯伯来了,爸爸倒是见了。李伯伯岁数比我爸爸小,我应该叫他李叔叔的,但爸爸非让我叫他李伯伯。爸爸说李伯伯曾是他的上级,还救过他的命。

李伯伯对爸爸说“老哥啊,没啥,你知道,当年我争强好胜,差点命都丢了,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爸爸老泪纵横“老李啊,我这辈子就服你,那么好的前途说丢就丢了。我,我没那个能力。”

李伯伯握着爸爸的手“那哪是我想丢的啊,不是保命要紧吗?想开点啊,一切都会过去。你看当年那么凶险,我现在不也挺好?有老婆有孩子,但离孩子结婚还远着呢,还不如你啊。让你儿子离了吧,离了再娶也比我儿子快,还是比我早抱孙子啊。”

我写好了离婚协议会,就等着身体复原的严若萱来签字。爸爸妈妈没有说什么。事到如今,他们也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真相。他们也想通了,反正丢人都丢到家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第53章 道哥

那个城里人并没有看上他们的宝贝儿子,那番合情合理的相亲解释只不过是个托辞。

严若萱只是在城里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找了我这个不甘于农村现状,恰好又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笨蛋做了个掩护。

严若萱们骨子里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的,哪怕她们在城里已是臭不可闻、人皆曰耻的情况下,她们仍看不起我们农村人。

当面对家境人品都不如她们的农村人时,她们的骄傲与自得会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们会用时尚的穿着来验明你对文明的落后,用相对渊博的知识让你知道城乡的差距。

这时的城里人和乡下人,她们要比的是真正的内涵与实力。

而一旦面对各方面都优势尽显的农村人时,她们会恭维着你的钱财,膜拜着你的学识,却鄙视着你的出生。

她们会明里暗里观察,以吹手求疵的态度审视你的一切。当你稍不留神有了难得的疏忽时,她们就会像获得改天换地般的成功一样,长吁一口气,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轻飘飘的来一句:“终归还是农村人。”

又过了三个多月,我听说严若萱身体已经复原,而且还经常不避言语地在大街上招摇。

我就让小悦拿着离婚协议,去找严若萱签字。这三个多月,小悦是唯一可以两边走动的人。至于离婚后,小悦要跟着谁,就看她自己的意愿了。

协议送过去两天后,我们家来了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壮汉子。他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猜测八成是黑社会里的打手。黑壮汉子来到我家后,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斜眼问我:“你就是王太白?”

我点头称是。

“萱姐说离婚可以,但是你要净身出户,城里的房子归她”那个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这房子是我爸爸买的,它是我们家的,凭什么给她?”我怒不可言。父母在边上听了也是非常地生气,爸爸颤颤威威地,都想拿杯子丢他。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萱姐的意思,另外娜姐现在帮道哥做事”,他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道哥我知道,他在晶都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据说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早年的四大金刚之一。

早先他和贺小伟半斤八两,坑蒙拐骗过,也抢夺砍杀过。我在初中时,还看见他偷自行车被派出所抓起来游过街。

之所以我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左脑门上长了一个蚕豆大的疙瘩。当时,《射雕英雄传》正热播,我记得里面有一个叫三头蛟的就是脑门上长三个肉瘤。

我和一同观看游街的同学开玩笑说,道哥是一头蛟。

严打期间,道哥和贺小伟这对难兄难弟,同时到狱里吃了几年公家饭。

出狱后,贺小伟不思悔改,后来就被人民给专政了。道哥则圆滑的多,看起来是正儿八经地经营一家小舞厅了。

初始几年,人们把进舞厅等同是学坏的终南捷径,对其唯恐避之不急。所以他经营那个惨淡啊,而政府正要搞活经济,警方还帮扶刑满释放人员,否则他那个小舞厅早就关门大吉了。

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政府的大力宣传,人们的观念也转变了,那舞厅竟然火的一塌糊涂。

道哥本是亡命之徒,收敛几年后又雄心大起,做起生意来敢想敢干,敢拼敢打。

这几年他又是贷款追加资金,又是绞尽脑汁推陈出新,歌舞厅,后来也叫娱乐中心,风头一时无两,道哥也俨然一个款爷了。

娱乐中心搞大后,他黑道上的难兄难弟疯涌而来投奔大哥,他又另雇了一大批劳改释放或是不务正业之徒。他学习香港电影,让他的兄弟们身穿黑衣脸罩墨镜,整日威严地在舞厅里巡逻。

对内,明眼人一看就是个黑社会。对外,他则宣称帮助失足人员再就业,还和国际接轨。我曾和爸爸谈起过道哥,爸爸则是一脸的不屑,说出来混早晚要还。

道哥没见还,爸爸倒开始还了,可他老人家也没出来混啊。老天不公啊。

道哥与贺小伟称兄道弟,严若萱自然认识。

严若萱啊,严若萱,你现在完全暴露你本来的真实面目了吧?娶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可是你要是认为我这个乡下人,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哼!

我不管严若萱签不签,反正她也不回家,这和离婚也没什么区别。

黑人小孩的笑料正甚嚣尘上,严若萱已无耻地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了。她如此毫无顾忌,那我也没什么好害臊的。

我让小悦正常去上学,我自己也重新出来工作。爸妈手头有一些积蓄,但远不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没法赚钱了,我总该负起儿子和父母亲的责任。

那个黑衣人后来又来了,还限定我们日子赶快搬出去。用他的原话就是“滚回你们的农村去。”

我当然对他也不假以颜色,告诉他这里不是港啊澳啊,也没有发达到如老美那样的城市,这里是没有黑社会的,顶多有些小混混。你若是再来,我就要报警了。

严若萱这么厚颜无耻,真是超出我的想象,连阴谋诡计都不耍,直接就想明抢了。这些只在电影电视中才能出现的画面,也会发生在我们家,真是滑稽。

在我强硬过后的第二天,我就在街上领教到了本土黑社会的厉害。

他们四个五大三粗的人把我打得鼻口窜血。我去报警,说是道哥干的。那个干警威严正气的对我说“不要诬蔑别人,要拿出证据来。”

我生气地说:“我这身伤不是证据?”他看了看我说:“这点皮外伤也叫伤?别耽误我们办公。”

我刚要再次质问,出来一个年长点的干警。他把我拉到另外一个房间问清了情况后,让我去备个案,说他们会主持公道的。

回到家里后,父母问我怎么了。我怕他们担心,随口编了句说是骑车被人撞倒了,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我岔口话题,问小悦呢。妈妈说她去外婆家了。我听了有些不快。

第54章 我的妈妈

第二天早上,我把红药水又搽了一遍,就出门上班。刚走到楼下,一个壮汉迎面就给了我一拳,打得我眼冒金花。

还有几个声音骂道:“就是他。你奶奶的找死,还敢报警。”

我一听就知道是道哥他们的人,忙爬起来反抗。

这次他们显然是铁定了心要把我打服。我眯着眼,刚要挥出拳头,边上飞出一根钢管,“叭”一声地打在我的胳膊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我忍不住地叫出了声。

紧接着,又有几根钢管像雨点般密集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大叫,只是那叫声听起来就是鬼哭狼嚎一般。

我疼痛难忍,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回过神后拼命呼救。一些小区的居民出门上班,他们没有人敢上前来阻止,连大喝一声都不敢,全远远地站在旁边,像是在看一出难得一见的喜剧。

我感觉我的哀号已赶不上那些人凶狠的节奏了,那一阵阵伤到心扉的疼痛已让我快要窒息。

“住手,不要打,不要打。”

哦,是妈妈的声音,她老人家出来了,她来救我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放松,意识慢慢模糊。那些人的钢管没有一点停顿,仍是雨点般地落在身上,但是我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有个老人哭叫着,趴在了我的身上。

我刚放松一会,就听到了“啊”的一声凄厉叫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说话的声音,好像是爸爸在喊:“儿子,儿子。孩他妈、孩他妈。”

我悠悠醒来,同时还听见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妈妈,坏人,快报警!”

“不要多管闲事,快去上学。”一个娇媚的声音训斥道。

我睁开眼睛,小心地翻过身子,吃力地抬起头。

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人群,他们的脸上保持着木然的神情。不远处一根拐杖,躺在地上,爸爸的右手耷拉着,左手正托着妈妈的脑袋,在拼命地大叫,他的脸上是粗粗的冰柱般的泪水。

而安静地躺在爸爸臂弯中的妈妈,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她脑后的头发红红的一片,浸透了,正往下滴着血,涔涔的,那么清晰。

我的妈妈,一生节俭从未享过福的妈妈;我的妈妈,对自己苛刻异常对儿媳大方无比的妈妈,自此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悲痛欲绝,整日想着要杀了严若萱,杀了道哥。若不是闻讯赶来照应的堂兄,也许我早已手刃了仇人。我的爸爸一夜间又苍老了十年,他老态龙钟的让我心酸连连。

我在几个叔伯与堂兄的劝说下,决定上告。而在这接下来的一年中,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某些败类官员与执法干警是如何警匪一家欢。

我先是请律师,多数人根本不敢接这个案子。有的律师第一天接了,第二天就退了。

他们在我的逼问下,最后偷偷地告诉我,在本地你们是不要指望了,道哥都已打点好了一切。你们,还是准备去省城吧。

我再去找政府,他们说这案子不归他们管,要按程序来,得找公安部门。

如此,我就象一只发臭的烂山芋,他们掩着鼻子把我踢过来又踢过去。我蹲在政府的门口几次痛哭。

我有限的课本知识告诉我,我们是国家的主人,一切国家公务人员是人民的仆人。而我现在发觉,仆人怎么可以如此欺负主人呢?

主弱被人欺,我这个主人太弱了?我又想起电视里常放的一句古话“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礼莫进来。”。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某些官员充分表现了清廉。当我送出钱财时,他们一个个把我训得狗血喷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可有次,我前脚刚迈出某官员的门,后脚还在他的高级地板上时,他的老婆轻蔑地说了一句“这点钱?打发叫化子呢?”

最后仍是一个好心的警察偷偷地告诉我,去省城吧。

平生,我第一次去省城,没想到竟是去告状。省领导对此十分重视,一条条批文下来。

最后,舞厅中的一个人被判了刑,但是只有三年。然而经过这一年的折腾,我已经放弃了再告下去的念头。

我不告了,我真的不告了。

我要在家里好好陪着爸爸。严若萱,她也终于回了家。她哭着给我和爸爸磕了无数个头,她说这一切不能怪她。小悦,她再次尴尬。可是这是大人的恩怨,孩子,你好好上学吧。

我不告了,爸爸没有责怪我。他看着我,前所未有的慈祥。他的挺拔已遥远,远的让我认为那是太不真的奢望。

而严若萱,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后,她再次嚣张。她出入更是勤快,后来直接带着道哥,这个风云的人物回来鬼混。

我不敢怒,也不敢言。我已害怕,我真的是害怕。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胆小。这一年,你可知道我接到了多少个恐吓电话。他们说要杀掉我的爸爸,杀掉我那白发苍苍已半身不遂的爸爸。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懦弱。这一年,你可知道我那还在上中学的堂弟们经过了多少次毒打。叔叔婶婶们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更坚定无比地告诉我,“去吧,告倒他们,我就不信没有王法。”可是我怎么能忍心再让他们牵挂?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不孝。这一年,你可知道我多少回梦见妈妈。她在梦里笑着对我说:“儿啊,妈很好,只是不习惯这儿太静太小。”醒来时,我的枕头湿掉了一半。可是妈妈,儿子不孝,我见不到了您,我还想见到爸爸。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无能。这一年,你可知道我的投诉成了对政府正常工作的干扰,我的上访成了对公安战线工作的不满。我见到了真正的贪官污吏一手遮天,我见到了真正的警匪一家无上威严。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请你不要笑话我。我的爸爸,他半身已是不遂,我还要照顾他好好生活。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请你不要笑话我。我的堂弟,他们还要通过上学做人民的公仆,他们说长大了还我一个清明的世界。

第55章 妥协

朋友啊,请你不要笑话我,请你不要笑话我。我,还要好好活着,因为我心中仍有一丝侥幸:我可以亲眼看见贪官污吏的伏法,我可以亲眼看见警匪一家的覆灭,我要活着,等到清明世界。

……

这一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晚饭时分,我、爸爸、小悦,爷三坐在桌边。已经一个星期没露面的严若萱,不知从哪,又珠光宝气神灵活灵地回来了。

我的家庭因为父母早年的努力,还算的上殷实。在严若萱面前,却是越来越寒酸了。

然而自以为高人一等,实际上也只金钱上如此的她,却偏偏不肯放弃爸爸在城市中的一处窄小房子。

她说:“我不是缺这套破房子,我缺的是尊严,那套房子就是我的尊严。王太白你耽误了我这么多年,这是你应该对我这些年青春损失的赔偿。”

是的,哪怕她已在城市中臭不可闻,她觉得她在身份地位上仍是高我一等。不仅如此,她还觉得她大发慈悲,陪我这个农村人玩了一把高尚婚姻的游戏。她从未认真地把我做为婚姻中的另一个主角。

而经过这一年的屈辱之路,我听到这些话,却是连生气的勇气也没有。

严若萱不用人让,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小悦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后给她盛上一碗米饭。她随意扒拉了三五口后,把碗往桌子上一推,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她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红酒喝上了。

爸爸坐地笔直,僵硬地一勺一勺地喂着自己。他不敢乱动,半瘫的身体一晃就倒。他也必须得动,防止瘫痪地更多,所以他喂着自己。

严若萱喝上几杯后,兴致大发,又开始吹嘘她最近一段时间的风光之旅,顺便再攻击下我们爷俩。

也许她今天是真的开心,吹嘘完和道哥的风流韵事后,她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爸爸回老家了。

“我说爸,农村的空气多好,养人啊。您老若回到乡下,看着那些乡里乡亲,不比在这受憋屈的好?”

爸爸目不斜视,仍然一口一口努力地吃着饭。

我和小悦对看了一眼,继续低着头吃饭,不答理她。

爸爸是个要强的人,要强了一辈子。如今他颜面尽失,怎么还会再回到乡下,面对那一张张曾对自己信任有加,对自己敬仰十分的父老乡亲呢?

他是逃离农村的,他情愿待在这个地方,受至少名义上的儿媳妇严若萱的数落,而不愿再回到他曾经辉煌过的地方,去把他心中唯一美好的记忆再行破坏。

严若萱看着我们没有反应,觉得受到了冷落,就加大了火力。

“我的老爸啊,妈都不在了。你看你腿脚又不方便,何不回乡下再找个老太太?有人打个伴不也挺风流快活的?在城里,可是没哪个老太太眼瞎会看上您的”她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看我们的反应。

我一听她提到我的妈妈,一股怒火窜升出来,暂时让我忘记了道哥的阴毒。

而同一时间,我感到爸爸也微微一震,长久不那么灵活的双腿似乎也一颤。

严若萱,你太过分了,欺人太甚,今天老子大不了和你同归于尽。我满脸怒容,捏着拳头刚要站起,突然手被人拉住了。

我一看是爸爸,他老人家看着我半晌,轻轻摇子摇头,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转向严若萱。

他难得的露出了笑容:“萱萱,你说得对。我住在城里,这楼上楼下的也不太方便,刚好了点的腿又全无知觉了。再说了,我们乡下有房子。如果我回去的话,四处活动活动,对我的身体恢复也蛮有好处。”

我看着爸爸,十分不解,也多少有点欣慰,爸爸还是很乐观的。医生早说过他的下肢没法复原了,偶尔有了感觉,却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

爸爸接着说:“我最近也在想着回去过算了,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你妈妈走了,我的年纪也大了,不想着再找个什么伴了。这样吧,我们明天就搬回乡下去。这房子就给你了,今晚小白就和小悦先回老家收拾下,他明早再来接我。你看如何?”爸爸笑眯眯地,满着是让人看起来心酸的谄媚,他认命了。

“不,爸你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把房子给她?我烧了也不给她。”我冲爸爸叫道。

“王太白”,爸爸的语气一下严厉起来了,“你还让我活不?我还有几天好活的?”

严若萱对我不屑一顾“看把你能的,还烧房。”

“可,可……”,我看着爸爸,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的泪水已顺着面部流进了我的嘴里。这泪水是因为伤心,恐怕更是因为痛恨自己的无能。

“对,对,爸,还是您老人家识大体,您老说得对啊。”严若萱妖精似的脸已笑成了一朵花。

“小悦跟小白走,你不介意吧?”爸爸继续对严若萱说道。

“哦”,严若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慢慢收敛不见,少有的陷入了沉思。

严若萱啊严若萱,给使你千娇百媚,可是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尚有一点人情味。

“小悦,你愿意跟着谁生活呢?”严若萱的声音温顺无比,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母性。

小悦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爸,最后眼睛定定的看着严若萱——她的妈妈,足足有两分钟。而严若萱也保持了足够的耐性。母女两人就是这样深情的对望。

而这两分钟对我却是如此的难熬。我一开始还幻想着小悦会跟我们走,毕竟这几年,基本上都是我在照顾她。

可后来见她如此难以取舍,我又愤愤然:到底是严若萱的种,又是一个白眼狼。

我很生气,直接追问她:“你到底愿意跟谁过,倒是说句话。”

小悦听了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慢慢地有了泪水,这又让我与心不忍。我已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了多年啊。

我刚想安慰她,就算跟着妈妈走了,以后我还是你的爸爸。小悦已对王若萱开了口:“妈妈,爸爸一个人照顾爷爷很累。”话还没有说完,小悦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第56章 看望弟弟

小悦话没有说完,但我们都听得出来。我的心中一乐,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而后背上已全是冷汗。

小悦啊小悦,你小是小了点,却是分善恶的。

我乐归乐,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却流了下来。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

“哦”严若萱轻轻应了一声,显然这很是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的眼睛里仍满是柔情,尽管在一点一点的变少。

“也对,好好去乡下照顾爷爷吧,乡下的水土养人啊。呵呵,哈哈”,严若萱又恢复她以前的样子了。她边笑着边站起来走向卧室,一步三摇,如莲遇风。而那笑声让人听了,不得不毛骨耸然。

我和小悦在爸爸的训斥下,快速地吃完饭,然后走出门准备雇辆车回家。

我对爸爸今天的表现很是不解。临出门的时候,我发狠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想杀了她,再去杀道哥,为妈报仇。就算杀不了道哥,至少也要杀了严若萱。”

“不许胡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爸爸又正脸训我。

我感到十分委屈,低着头。为了爸爸,我的村长老父亲,我只得先忍着。我想好了,等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我连本带利找严若萱讨回来。

爸爸费力地撑着拐杖,看了我一会,就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他又变得慈祥万分了,微笑着对我说:“儿子,爸爸对你太严厉了,小时候经常打你。你妈妈对你又太娇惯,看你到现在都不是太听话。”

“爸……”,我的眼晴又潮湿了。

“你还年轻啊”,爸爸说着说着也流泪了,他一把抱住了我。我怕他摔倒,忙抱住他。我和爸爸紧紧抱着,眼泪在无声地流。小悦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久,我们分开。

爸爸对我说,“快回去吧。到老家还要收拾房子呢。明早你来接我好了,让小悦在家多睡会。”说完后,他一声不吭,转身一撑一点,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我和小悦坐在出租车上默默无语。

这才短短的几年啊,当年的王大少,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看谁都用眼角。

而今的王大少,懦弱无能、胆小如鼠、窝囊透顶,他现在连自己的亲妈妈都保护不了,让她老人家至今死不瞑目。

他对严若萱这个恶女人又恨又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爸爸被凌辱,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爸爸,我们不再回来了吗?”我正在内疚,小悦突然问我。

“是的,我们不再回来了。”我淡淡地回答她。

“那么,那么……”,她支吾着说不出来。哎,看来她仍是记挂着严若萱啊,到底是亲生的母女,她们才是一家人。

“长大了,你自己就可以回来,看,看,望你的妈妈。”我无法对她生气,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不是的,爸爸。爸爸,我想,我想”我看着她,她鼓了鼓了勇气说:“我想去看望一下弟弟。”。

“什么?”我一时回不过神来。

弟弟?

对了,就是那个曾在严若萱怀孕期间,给我的家庭带来无数欢声笑语的弟弟。

对了,就是那个在一出生就让我的爸爸半身不遂的弟弟。

对了,就是那个让严若萱破罐摔到底,以致于我的妈妈被打死的弟弟。

王小悦啊,王小悦啊,不,应该你贺小悦,或是严小悦,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我看向她,恶狠狠地,前所未有地。

而小悦却一点也不怕,脸上硬是没有露出一丝怯意。她坚定倔强地看着我,脸上忽悠就挂满了泪水。

“弟弟他和我一样,从小也没有爸爸和妈妈疼爱。他和我一样可怜,是吗?”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却很是勇敢地一直看着我。

我一瞬间竟然有些慌乱。王太白啊王太白,你真是没有出息,对着八、九岁的孩子,你耍什么威风呢?有能耐你去杀了道哥,杀了严若萱啊。你怎么不去为你的妈妈报仇呢?

我又感觉到一阵心酸。是啊,小悦,你的弟弟和你一样的可怜。你们小的时候都没有爸爸妈妈的疼爱。

原来我和严若萱是一样的自私啊。他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孩子。我当初怎么就忍心让人把他送走呢?

他只是一个孩子啊,我们做的孽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个三十岁的人难道还不如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吗?

小悦与弟弟同病相怜,她还不懂我们为什么不要那个孩子。但是她知道,那是她的弟弟,她的一出生就没人喜欢的弟弟。

他就像她一样,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亲生的妈妈给抛弃了。而她比他多少还要幸福点,毕竟她还曾有过幸福的家庭,虽然时间很短。

她或许还不知道什么叫同病相怜,只是朦朦胧胧中知道,那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弟弟。

她知道,如果没有人照顾他,他就像她一样,活得一样的悲惨。

也许他也会碰到一个用柳条打得他全身伤痕累累的妈妈;也许他也会碰到一个抓住他的头发,让他悬空而起最后痛地在地上打滚的妈妈;也许他也会碰到一个让他干完所有家伙务,还不允许他上桌吃饭,只是和小狗为伴的妈妈。

所以,她会牵挂他,会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最后关头想起他,那个让我们一家飞来横祸的弟弟。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弟弟比她要更可怜,他就是想被收养,都没有人愿意要。

我摸了摸小悦的头,半晌说道:“好吧,我们去看看弟弟。”

我让司机掉转车头,司机说要加钱。加就加吧,那么大的房子都不要了,也不乎这一点半点了。

快到时,我让司机停下,我付了钱让车走了。今晚回不去了,明天再回去也一样。我买了一些水果和奶粉,大度点,要看望就好好看望。

福利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小悦蹦蹦跳跳地跑上去敲门。

一个老大爷开了门,他看见小悦这么晚过来,很是惊奇:“嗨,小姑娘,你好久没来了啊。”。

我又是一惊,难道小悦经常来这里?。

第57章 妈妈姐姐

小悦的到来似乎是件大事,院长,一个胖胖的老太太也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小悦啊,你怎么这么晚过来啊?你弟弟妹妹们好想你啊,他们刚上床。”

“院长奶奶,我来看看您和弟弟妹妹们,这是,这是”,说完她转向我,有些迟疑。

“我是她的爸爸”,我接口道。

“哦?”院长有些惊奇,她上下看了看我,然后叹一口气说道:“都不容易啊,到我办公室喝口茶吧?”听院长的语气,她早对我了如指掌了。

“谢谢你,不用了。我想和小悦看看,看看孩子们”,我如是说。

我们到了孩子们的卧室。

这个福利院不是很大,房间简陋,设施老化,总共才十几个孩子,而且个个都是面黄肌瘦。

哎,难怪人们情愿把孩子给卖掉,也不愿意送到这个地方来,真是遭罪!想到这,我不禁内疚起来,对严若萱的恨意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姐姐、姐姐”,那群孩子还没有睡着,他们一看小悦来了,都跳下床跑过来亲热地叫着。

小悦把我买来的水果一一分给他们。

我看着这帮孩子,急切地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查找着一个皮肤特别黑的孩子。

小悦招呼完他们,突然往左面走了过去,她的嘴里叫着:“弟弟,弟弟”。

我的心里一紧。

与此同时,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阴暗处蹒跚着、摇摆着朝我们晃过来。

他的皮肤是令人心痛的炭一样的黑,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往前摇晃着,双手前伸,嘴里有点含混不清地叫着:“麻麻杰杰,麻麻杰杰。”

哦,他是叫“妈妈姐姐,妈妈姐姐。”

他把小悦当成了心目中的妈妈,又跟着别的孩子混叫着姐姐。他才多大啊,就强烈地感应到了妈妈般的爱。我的鼻子又酸酸的了。

小悦在被我们收养之前,曾在福利院里待过三天,对这里熟门熟路了。尽管一开始,她并不记得来这的路线,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他的弟弟出生。

当他的弟弟,那个非洲的孩子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偷偷地跟踪到了这里。

这一年多来,小悦是唯一往来于我和岳父两家的人。很多时候,小悦回来晚了,有时甚至衣服有些脏,我都没有在意。我以为她刚从外公家回来,而岳父岳母碰到这种情况,大概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而实际上,深知福利院伙食的小悦,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往来两家这么勤快。

她常常在放学的路上,仔细地看着地面,以期搜到些铜头铁角。

她把这些铜头铁角捡起来后藏在书包中,每攒到一定程度就拿到收废站换些小的可怜的零钱,然后再等到零钱有一定数目的时候,她就买些奶粉水果什么的送给她正在长身体的弟弟,以及那些同样可怜的孩子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把自己当成福利院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了,她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这些比她小了些的孩子们,她当自己是她们的大姐姐。

当小悦第一次把买到的食品送到福利院时,院长奶奶本不想收,可是福利院的资金又太少了。更由于小悦说,这些东西虽少,但孩子们知道有人在关爱他们,这更重要。

当院长奶奶又知道这些食品,是小悦利用放学时间捡破烂的钱买来时,这位历尽坎坷,见惯了人间惨事的老人家,止不住地泪光闪闪。

在卖那些铜头铁角时,掌称的大妈开始常会欺负她弱小不懂事,不是故意压称,就说她的东西不值钱。

后来当她知道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那对全城闻名的夫妻的孩子时,她心里戚戚然,“哎,这孩子看来在家父母也顾及不到啊。”

当她后来再知道这个小女孩换取的小钱物并不是给自己买零食,而是给自己那更可怜的弟弟时,这位爱赚点小便宜的妇人更感到揪心和悔恨不已。她觉得,她这些会遭天谴的。

从那之后,小悦去时,她就会在过称的时,偷偷地把称往上抬一抬,而且在算帐时,给小悦的钱比以本该给的多的多。

当小悦对此有些疑问时,她总是故意面无表情地说,这些东西最近涨价涨得厉害,你不想要就把钱还给我。

就这样,小悦在自己的努力下,在那位收破烂的大妈暗助下,帮福利院一起抚养起了自己的弟

小悦买的那些东西,对一个婴儿的成长来说远远不足。但那份心意,那份姐弟感情,却足以令每一个成年人都感到汗颜,尤其是我这个做爸爸的。东西少不重要,让他觉得有人关爱才重要。

那个孩子在福利院看似活得艰难,其实又好像什么都不缺。

他吃着福利院和小悦两重力量买来的营养品,在勇敢地、倔强地成长。

当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趁着放学间隙赶过来抱着他,哄他睡觉的小悦姐姐。

当他抖动着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时,搀着他的是他假装去外公家的小悦姐姐。

当他发出人类共同的第一个词组“妈妈”时,他面对的是靠捡破烂帮他成长的小悦姐姐。

小悦努力地教他会说“姐姐”两个字。可在他原始的意识里,又总是固执地叫着妈妈。

于是现在,他对小悦有了自己特殊的称谓————“妈妈姐姐”。

夜深了,我和小悦走在街头,已没有出租车在外面跑了。

在福利院,我感觉只有一小会的时间,哪知道却过了近三个小时,直到那些兴奋无比的孩子们一个个打起了哈欠。

院长没有让我们离开的意思,我们自己倒是不好意思。

看得出小悦很是想把弟弟带回家的,但她看了看我的表情最终没敢提出来。

小悦,你的善良确实很让我感动,甚至都能被称为伟大,但是你又怎么能明白大人的心思呢?

“小悦,弟弟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亲生爸爸在那等着他,他是不属于这儿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为自己的自私辩解吧。

第58章 同归于尽

“那他的家在哪呢?他的爸爸在哪呢”,小悦问。

我一时被问住,想了想,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铁轨说:“很远很远,顺着铁轨一直往西,走上几个月,也可能几年,或许就看得见。”

“哦,那他的爸爸会爱他吗?”小悦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

“也许吧”,我随口应道。

小悦不再问了,她牵着我的手缓缓向前走去。

现在我们回不了老家,我原打算回城里的家,可内心里又排斥那儿。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房子再贵重,一旦放下,也就无所谓了。

我和小悦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又从这条巷到那条巷,一步一步又一步,一圈一圈又一圈。

小悦累了,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很安静。我抱着她,仍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觉得千头万绪在脑海里象万马奔腾,可是我又觉得我心平如水,什么也没有想。

现在是深秋,白天秋风还带着火地吹,不冷。而夜晚,那热气溜得像老鼠见了猫,早不知哪去了。于是,那冷意就理直气壮地出来,在你的面庞,在你的脖颈,在你裸露的脚裸上扬眉吐气。

我还是先回家吧,小悦会着凉的。也许,今夜是我在晶都县城的最后一晚,以后我再也想回到这伤心之地了。如果可能的话,就带着爸爸和小悦远走他乡。回去,只回去一晚。

我打开家门,一股刺鼻的煤气味像一把大手,粗鲁地把我推了出来。

大事不好,我心头一惊,忙把小悦放在门边,就冲向屋内。

“爸爸,爸爸”我直冲进小卧室,随手打开灯。

我看见我的爸爸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他的左手紧紧抱着妈妈的大帧照片,嘴角已流出了些白沫,但是脸上却神色平和,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我大叫着“爸爸、爸爸”,一边把他背出了门。

小悦已经醒了,她见了爷爷的样子,吓得大哭。我又冲向大卧室,看见严若萱蜷缩在床上,紧紧一团。

真是大幸,要不是我回去的及时,我的爸爸,村长老爹就真的要和妈妈在天国团聚了。

我坐在爸爸的病床边,握着爸爸的手,想活跃下气氛却哽咽了起来:“爸,你是何苦呢?不是还有儿子吗?怎么能你来做?”

爸爸看了看我,浑浊的泪水顺着腮部流到了枕头上:“爸爸老了,你还年轻啊,路还长。你妈妈也胆小,一个人在那面,我不放心啊。”

以前,爸爸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妈妈一个笑脸。而妈妈在爸爸面前也是一辈子惟惟诺诺。

很多时候,我看见爸爸大声地训斥妈妈,妈妈站在边上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常常脸上挂着泪水。

那个时候,我总会站在妈妈这边,大声指责爸爸是个暴君。可是每一次,爸爸还没有说话,妈妈就开始骂我不识好歹。

我曾经疑惑过,也曾经不解过,而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方式。他们不因别人的误解或是指责而改变自己对爱人的独特关怀。

在我的眼里,爸爸对妈妈的指责是暴力,而妈妈对爸爸的忍耐是无奈。

然而事实上,这也许更是他们磨合已久,方才找到的唯一适合自己的爱情之路。

他们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总是把爱挂在嘴边。他们以我们不可能理解的思维,把这一切蕴涵在生活、生命之中。

爸爸是个暴君,但是在妈妈的眼里,他更多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帝王。她为这个帝王而骄傲,她把她对帝王的一切爱意表现在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上。

妈妈是个仆人,但是在爸爸的眼里,她更多的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天使。他为这个天使操心,他亲眼看着天使在他面前成长,他才能觉得安心。

而现在,帝王不正在担心天使的胆小吗?

我泪水横流。

已一年多没有见到的岳父岳母也出现了,他们尴尬地冲我点了下头就去照顾严若萱。

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是爸爸想和严若萱同归于尽,他们也许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吧。

严若萱也醒了,她看了眼我们就迅速地低下了头。只这一瞥,我已看到严若萱的眼里包含了无法描述的恐惧。严若萱啊,严若萱啊,血仇是一定要用血来还的。

天亮的时候,道哥带了几个人过来了。他们一猜就知道是我爸爸想和严若萱同归于尽。道哥,这个昔日夹着尾巴做人的劳改犯,现在重又嚣张了起来。

“遭老头,你老伴是怎么死的,你是忘记了不是?”道哥斜着眼看我爸爸,脑袋上的一道刀疤愈发明显了起来。

“年轻人做孽太多,小心遭天遣。”面对这个杀害妈妈的凶手,爸爸的眼睛都红了,但是他努力保持着平静。

“你个老王八”,道哥的小喽罗说着就冲了过来。

“老子跟你拼了”,我霍地站了起来,随手抓住了凳子。反正都是死,没准拼了还能赚一个。今天我们爷俩都在这,有能耐就把我们全杀了吧。

“住手”,从外面走进来几个警察,喝住了我们。其中为首的冲道哥笑了笑,道哥也笑着点了点头就带着跟班出去了。

看来这事情警察也觉得蹊跷了。爸爸自然不承认,他只说自己是个半瘫的人,连行走都不甚方便。爸爸如此说,我还好理解,但是更让我不可理解的是,严若萱也只说自己不清楚怎么回事,没有涉及其他。

经过这一番折腾,爸爸确定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余下的岁月,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我每天偷偷地垂泪。

这几日村人们三五成群地来看望爸爸。爸爸也不再躲着大家,他和那些老兄弟们聊着聊着就落泪了。

道哥的手下偶尔来骂几次街,都被医生阻止在外。

严若萱年轻,没有什么大碍,已出院了。小悦似乎也对她的妈妈死了心,每日只在爷爷的床前端茶倒水。

一天中午爸爸突然说想吃盐水鸡,他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我就让小悦在医院里陪着爷爷,我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区给他买。

当我回来的时候,只有小悦守在病床前,爸爸和轮椅却不知去向。

第59章 踏平舞厅

我忙问小悦:“爷爷呢?”

“爷爷让几个人推走了,爷爷让我告诉你,回来后去舞厅找他”,小悦回答。

舞厅?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是道哥的舞厅?

我不敢多想,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道哥的舞厅时,舞厅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嘈嘈杂杂热闹的很。

我不及细想,一边大声叫着“爸,爸”,一边着急地四处张望。

“小白”,是爸爸在叫我。

我寻着声音看去,我看到一群人转向我,爸爸坐着轮椅在最中间。

我急忙跑过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爸,你怎么到这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哽咽了起来。

“孩子,别哭,今天我们就为你的妈妈报仇”,说着爸爸又用他全身唯一可以动的左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小白,太白”,周边好几个声音叫了起来。我抬眼一看,是大伯和几个村人,他们站在爸爸的身后,正冲着我点头。

我再向四周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周边站着的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我的父老乡亲。刚才我一着急,竟然没认出他们。他们分角位站好,把舞厅团团围住。而在他们的手里,扁担、铁锹、草钗等各种农用工具一应俱全。

我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父老乡亲,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们,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长辈们,他们不因我离开了农村就觉得我是个外人。

他们或许在平时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们吵得惊天动地。可是一旦有外人欺负我们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放下彼此之间的结蒂,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兄弟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

我随着人群扫了过去。我看到了小雨,我看到了阿庆。

我,还看到了奎叔,那个骂我爸爸要绝后的人。他微微佝偻着腰,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黄胶鞋,裤管挽在了膝盖处,在他手里赫然是一根老扁担。

他见我在看他,就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那笑一瞬间就抹去了他在我心目中的萎琐模样。他跟着那笑慢慢挺拔了起来,就连那有点驼的背似乎也是因为天不够高。

我也冲他笑了一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而在人群的后面排着一队长长的拖拉机,足足有四十辆之多,从舞厅前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街。那些拖拉机有新有旧,有的上面沾着稻草,有的上面还沾着一些粪便。而拖拉机边上还零星散落着一些摩托车。

显然我的父老乡亲们,都是乘着这些拖拉机摩托车进城的,而那些拖拉机很可能刚刚还在农田里劳作。

“跳舞的人全出来,今天不玩了”现任村长对着舞厅大吼一声,不用喇叭都掷地般震响。

话音刚落,长长的一溜人,排着散队,哆哆嗦嗦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队伍中夹杂着一些黑衣黑裤的人,他们也想跟着人群往外走。小雨用铁锹一指,他们乖乖的又退回了舞厅。

道哥出来了,他强自镇定地朝我爸爸走来。在离爸爸几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神态卑躬地说:“老头……”。

“啪”,堂兄一个巴掌猛地掴在他脸上。道哥转了一圈,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没敢看堂兄,摸了摸嘴后对爸爸说:“大爷,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还没等爸爸开口,突然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快步走了过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民警,那天在医院里和道哥打招呼的人也在里面。

其中的一个人走到爸爸的面前大声训斥:“老王,你这是干什么?聚众闹事吗?”

爸爸抬了抬眼皮:“刘副乡长啊,我老婆给人打死了,你不能给我主持公道,难道还不许我讨个说法?”

爸爸缓缓地说完,眼睛盯着那个被称为乡长的人,猛然间充满了杀气,这让站在边上的我也不寒而栗。

刘副乡长看了看爸爸,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他转身对着村长大声说:“你快把人给我都叫回去,你这个村长是不是不想干了?”

这时,刚还坐在地上的道哥站了起来,重又神气了“你们这帮乡巴佬,还想造反不成,老子砍……”。

“啪”“扑通”,道哥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是离他最近的村长出的拳。

道哥没想到乡长和警察都在场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敢打他。他爬起来就要往前冲,但看到了刘副乡长瞪他的眼神。于是,他只好站在边上干生闷气。

“这个受气的村长,我早就不想当了”村长站直了身体昂着头说。

“你,你”,刘副乡长指着村长说不出话来。

“老刘啊,刘大老爷,你看你的名星企业家,都说要砍了我这把老骨头,你怎么不说话呢”,爸爸说着看了眼刘副乡长。

刘副乡长刚要说话,爸爸掉转头来,突然声音抬高了八度:“给我砸。”

话音未落,早就恭候多时的乡亲们一拥而上。他们一边大叫着“打死这些狗日的”,一边向那些身穿黑衣的人冲了过去。

我受此感染,一把夺过小雨手里的铁锹。道哥,今天是你的死期了。你不是骂我乡巴佬吗?你不是让我滚回去吗?老子今天先让你滚回老家去。

我沉浸已久的血性复活了,我如一头凶狠的恶狼向道哥猛扑了过去。妈妈,儿子今天给你报仇了。

我提起铁锹对着道哥光溜溜的脑袋猛砍了过去。而道哥愣怔之下反应倒是很快,他一侧身竟轻松躲过我这一击,然后转身飞速向舞厅里面跑去。

我追他不上,就掉转目标,对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壮汉猛拍了过去。你不是喜欢打老子吗?你不是骂我杂种吗?来啊,老子今天让你见识一下大爷的厉害。

这时边上又过来一个乡亲,他和我一起用铁锹猛打这个王八蛋。而平时作威作福的打手,此刻连还手都不敢。

他躺在地上,一会用手护着脑袋,一会用手捂着腰,嘴里是鬼哭狼嚎的叫声。

第60章 怒斩道哥

刚来的刘副乡长几个人和那几个民警,嘴里喊着“不要打人”,腿却一个劲地往后迈。

那个打手被我们狂拍了数十下,趴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再也叫不出声。我们舍下他,掉头冲进了舞厅。

舞厅中早一片狼籍,桌子东倒西歪,彩带支零乱挂,地上更到处是碎片。我的父老乡亲们在追打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打手同时,也在发泄地猛打着厅内的各种摆设。奎叔拿着扁担,对着一架钢琴猛砸,嗡嗡地响。

一些黑衣人手持大砍刀、钢管向我的父老乡亲们冲了过来。其中一个对着奎叔的后背砍了过去。我大叫着:“奎叔,后面。”

奎叔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人虽老,身手还算灵活。他忙忙地一侧身,可是到底还是被砍在胳膊上,血噗地一下溅了出来。

“奎叔”,我大叫着冲了过去。若是说刚才我还不敢痛下杀手,只不过是拍他们而已,那我现在肯定就是毫不留情了,我竖起铁锹猛砍在那人脑袋上。

他尖叫一声,丢下刀,抱着脑袋跑了。奎叔看了看胳膊对我说,“没事,小伤。”

乡亲们一看那些黑衣人手拿砍刀、钢管冲过来了,当下也不再只是打砸和略施惩罚。他们像我一样,将手中的农具变成了真正的武器,只几下地上就流了几大滩血。

那些黑衣人一见,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全跪在地上叫着“饶命啊,饶命啊。”

“好了,别再打了”,村长喊了一声,我们都停了下来。

这个舞厅已经彻底毁掉了,所有的家俱摆设、灯光音响等,全部被砸得稀巴烂。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前所未有的惬意。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妈妈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哈哈,我大笑了起来。

道哥,几头蛟,你不是要杀了我全家吗?老子就在这,你过来杀啊。你不是要杀了我那已半瘫的爸爸吗?你不是要杀了我的叔叔婶婶吗?你来啊,你来杀老子啊。

一头蛟,对,一头蛟。我蓦然想起还有他来了。这个凶手,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容易善后的,一定要有人出来扛着了。

我的父老乡亲,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为了我,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这个虽然已搬进了城里,但根永远留在农村的人,惩处了邪恶,主持了正义。

我是不会让他们再为我承担一点风险了。我的爸爸,他也老了,更经不起折腾。

我想也许我会被判刑,也许会被枪毙,但是现在我必须杀掉那个一头蛟,那个致我母亲到今日仍不瞑目的人。反正前后是个死,错过了今日,更待何时。

我四周瞅着寻找道哥,发现他站在角落里,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八蛋,你也知道心疼啊,你害死别人的时候良心就让狗吃了。

我提着铁锹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

“啊”,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提起地上的一把大砍刀就冲出了门。我一惊,忙跟着追了上去。身后几个年轻的村人也跟着我跑。

我跑到门口,看见道哥正跳起来挥刀,向在门外右侧的爸爸脑袋上,猛砍下去。而此时爸爸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爸”、“老村长”,我一下瘫软在地上,仿佛已看到了那血像彩霞一样飞的满天悲壮。

但是爸爸却是面不改色,他好像正等着和妈妈团聚,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刀快要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突然一抬左手,抓住道哥的手腕轻轻往后一带。尚跳起在空中的道哥就往爸爸身后猛飞过去。

爸爸眼明手快,当道哥的脑袋离他举手距离之时,他挥手成刀猛砍在他的脖子上。

我似乎听到了微微的“咔嚓”声。

爸爸这几下兔起鹘落,相当漂亮,俨然一个绝世高手的风范。而以前,我仅知道他出身行伍,没想到他除了脾气大之外,还有这一手。我当时就想喝采。

可是还没等我高兴,边上又忽忽地出现了一、二百位防暴警察,他们全副武装,又把我们给围在了中间。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站了起来。

爸,我该去了。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了。

这时我看见至晶村的李叔叔也夹在那群警察队伍中,他和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来到我爸爸的面前,我爸爸颤微微地举起左手向他敬礼。而几乎同一时刻,他也向我爸爸举起了手,“老王”,“老葛”。

这个人是谁呢?他认识我爸爸?还是李叔叔的朋友?

“小白,快过来叫葛叔叔”,爸爸叫醒了还在发愣的我。葛叔叔?莫不是爸爸常和我提及的某大军区神枪手,也曾和我爸一起偷开军用摩托去城里找酒喝的葛叔叔?

我看向爸爸,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葛叔!李叔”我忙叫道,眼睛又有点湿润了。这时一个武警低下身查看了下道哥,然后对葛叔叔摇了摇头。

“爷爷,你饿了吧,爸爸给你买了盐水鸡”,小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了,她手里提着我给爸爸买的盐水鸡,正看着爸爸。而他老人家没有回答小悦。

我的爸爸,他坐在轮椅上,闭着眼,脸上仍是刚才的笑容,微小的几乎不易觉察,又夸张的包含着满足。

我的爸爸,他已经去世了。

第61章 严若萱的结局

我们全村人参加了爸爸的葬礼,我和小悦披麻带孝,把他和妈妈合葬在了一处。

那件聚众打砸舞厅的事情很严重,虽然有市公安局副局长葛叔叔极力斡旋,我仍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

村长受到党内严重警告,但是他依旧干着他的村长职务。还有一些乡亲被罚了款,这些钱和舞厅方面的一切损失都由我来支付。

我取出了爸爸的所有存折都不够,正准备卖房子的时候,一个律师给我送来了十五万元钱。

这钱是我岳父岳母房子的钱,而我的老实巴交的岳父岳母已自杀,遗产受益人是我。

道哥死有余辜,他手下的几个有命案在身的打手被执行了枪决。当地报纸报道,一个黑社会团伙被铲除,人心大快。刘副乡长因贪污受贿被抓了,下半辈子大概只能在牢里度过了。当地还有一些受道哥事件牵连的政府人员,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一年之后。

当我和小悦正要回乡下祭祀父母的时候,严若萱回来了。

严若萱在舞厅被砸之前,就失踪了,去了附近的一个城市。而现在,她突然就回来了,还是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给抬回来的。

严若萱得了艾滋病,而且已处于最后的期限。她不愿在医院里待着了,就央求医院送她回家。

医院看她付不出医药费,巴不得此事,就急忙忙地把她给送了回来,生怕她反悔。

我看着躺在担架上形销骨立的严若萱,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气愤,也没有伤心和惬意。

我对她已没有了爱与恨。但是她是我的仇人,我不能再做对不起父母的事。

穿白大褂的人已经走了。我蹲下身子要往外搬严若萱,严若萱什么也不说,只是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流。而边上的小悦已“扑通”给我跪了下来,脸上也满是泪水。

好啊,我养你到现在,你还是念念不忘严若萱啊。我怒目而视小悦。

“爸爸,你就收下妈妈吧,她都快要死了啊”,小悦哭道。

我没有反应。

死的人还少吗?你爷爷,你奶奶不是都死了吗?你外公,你外婆不都死了吗?连我不是也差点死了吗?

小悦求了我半天,见我一直不开口,她又猛给我磕头:“爸,我知道你养我不容易啊,我是你的拖累。求求你一定收下妈妈,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的,爸爸。”

小悦的额头上已在渗血。我想起了父母,也想起了自杀的岳父岳母,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严若萱,你是做什么孽啊?严若萱,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啊。

我收留了严若萱。这几天,我像刚结婚的时候一样,给她做饭倒水,但是没有和她再说一句话。我们最大的交流,就是流着泪互相看着对方。

三天后,严若萱死了。在最后一刻,她对小悦说:“我苦命的乖女儿,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爸爸。”然后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给严若萱简单地办了后事。第二天,小悦去上学,我把家里打扫了下后就清理严若萱的遗物。

我看见一个包装得很仔细的信封,上面写着“给我的丈夫,小白”。我打开后,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和一纸短信:

小白:

对不起!

你是一个好人,可是却偏偏遇到了我。

我是个世俗的女人,做着遥不可及的浪漫之梦,却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就在最近的地方,它悄悄地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我一直认为爱情是美好的,是高雅的,也是都市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不分高贵与贫贱的,更无论城乡。真正有着高贵贫贱之分的,反而是一个人的内心。

小白,你是我的丈夫,是我真正的爱人。只有你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过,只有你无微不至地关怀过我,也只有你给过我踏踏实实的爱。

可是你却碰到了我这个愚蠢的、也世俗的女人。

小白,让我再世俗地表达一下我的歉意吧。卡里有十万元钱,是我赚的,秘码是你的生日。

放心,那钱是干净的。给你和小悦再多一点保障吧。

不敢说爱你,不配说来生。

只道一句珍重。

严若萱

二零零一年六月三日

我心潮起伏,泪水翻滚。这是对我爱的付出的承认,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还是那么窝囊,那么傻傻地爱着严若萱。

所有的仇恨就因为这一封承认我爱意的信,就烟消云散的干净。严若萱,她在我心目中似乎又渐渐美丽了起来。

我停了一会,又整理东西,却翻出了小悦的一张字条:爸爸,你太苦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再找个阿姨吧。我走了,但是我还会回来的。等你老了,我就回来照顾你。小悦。

天,小悦啊,你怎么也会折磨爸爸了啊。

我忙忙地跑向小悦的学校,老师说小悦没有来上学。

我一听,忙又打了车往乡下跑,乡下也没有。大伯忙又召集村人给我想办法,我和堂兄又赶紧返回城里,怕小悦回来家中没人。

我赶回家里时,小悦仍然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了,我仍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小悦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难道是因为我不愿意收留你妈妈吗?可最后我还是收留了啊。

“别急,她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心态,没准一会就回来了。早点睡吧,明天再找”,堂兄安慰我。

“她年龄小归小,但早不是小孩子的心态了”,我回答。突然我想起小孩子,福利院。

我跳起来就往外跑,堂兄忙在身后锁了门跟了上来。。

到了福利院,院长大人睡眼惺松地问我什么事情。我问小悦来过吗?院长很是奇怪,“她一大早说你让她带弟弟回家玩几天啊。”

“什么,她一个小孩子带走一个更小的孩子,你这个院长怎么做的?”我咆哮道。

“我,我”,院长似乎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那她去哪了,她没回家?”

是啊,她能去哪呢?小悦,你去了哪啊?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了许久前和小悦的对话。

“小悦,弟弟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亲生爸爸在那等着他,他是不属于这儿的”。

“那他的家在哪呢?他的爸爸在哪呢?”

“很远很远,顺着铁轨一直往西,走上几个月,也可能几年,或许就看得见。”

对,她肯定是带弟弟找他爸爸去了。快,顺着铁轨往西找。我对堂兄大叫着。

那一夜我和堂兄还有福利院的一些老人,在铁轨上一直往西跑着,叫喊着,希望小悦能听见。

我们跑了老远老远,又怕小悦带着弟弟在路边睡着了,又折了回来在铁轨两面的草丛中翻找。

天亮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小悦。

这时,一些闻讯的村民也赶了过来。我们不能乱找,当即决定:我和堂兄与一些年轻人一直往前追赶,而岁数大的一些人则在铁路两边及沿近村落寻找。

我们向西快跑。跑着跑着,有些不放心,又折回来,帮留在后面的人去村落里找。然后我们再往西跑。

就这样跑啊,跑啊。

当落日的余辉让我们浑身像洒满了金子一样流光溢彩时,我们遥遥看见前面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手牵手着走在铁轨中间。

那个稍大点孩子扎着只马尾辫,身上隐隐背着一个很破旧的包。那个小点的孩子侧着头对大点孩子说着什么,然后大点的孩子就弯下腰把他背在了身上。

第62章 退学

麦垛疏松硬朗,点点晨露潮湿着早的气息。

草尖上绿意轻拂,还萦绕着蝈蝈振翅的欢笑。

沙红石凿出的碾子,粗犷中有淡淡如烟的留恋。

东方的蓝色清新诱惑,暗红的太阳羞羞赧赧,半遮半掩年轮般升起了。微风轻轻吹过,它站立不稳,像眉梢弱柳一样,慢慢的摇曳。

大学生李小剑站在打谷场上,享受着晨曦的静谧。

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以后学学法律也不错。他自语道。

身后传来一阵嘎嘎的叫声,李小剑转过头。几十只鸭子伸长着脖子,将一片片的绿色拦腰咬断,头也仰就吞进了肚子。

鸭群后面站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根竹竿,竹竿上系了块白色的塑料纸。有鸭子走远了,她就时不时挥舞一下。

李小剑认识那个女孩。她叫王小悦,东面至亮村人收养的,她爷爷是爸爸的战友。

王小悦看着鸭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她不禁也觉得饿了。

王小悦已起床两个多小时了,在黑夜还如火如荼时,她就赶着几十只鸭子,顺着河渠来到了打谷场。

黑夜对她无可奈何,炎热也对她束手无策,可是鸭子们必须在清风袭袭中,才有胃口饱餐着绿草。

小悦是感到饿了,可是一想到明天,她的思绪又快活了起来,明天她要上中学了,是整个晶都最好的私立中学。

清晨在她身边肆无忌惮地成长,她的内心也在不受羁绊地感恩。

小悦的年纪只有十岁多些,人生阅历却丰富地让造物主自责他是在渎职,坎坷地令上苍内疚地认为他是在犯罪。

她刚出生,还不明不白,就被人稀里糊涂地收养,尔后又懵懂无知地被多次转手,最后竟然阴差阳错地重回生母的怀抱。

如此戏剧,该是丕极泰来了,谁料造物主继续玩忽职守。这次不仅让她差点再次流离失所,还让她陷入更大的悲痛——家破人亡。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黯然。不过幸运的是后来的养父,王太白爸爸对她很好,视为己出,连上学都让她进入最好的私立中学。

爸爸说得对,虽然我身在贫困的农村,但是学习的权利却和都市一样繁荣。我失去了很多,但是我得到的会更多。小悦,快乐起来;小悦,坚强起来;小悦,加油!

太阳消褪潮红,理直气壮了起来。天空更是自傲,热浪滚滚而漫,已快到中午了。鸭子们散落在草丛里,或蹲或睡,都吃饱了。小悦知道该回家了。

小悦赶起了鸭子,回身看了看李小剑,想了一下还是打了声招呼,“小叔叔,再见!”

第二天,小悦起了个大早,穿戴一新后背起书包去上学。她没有坐公交,或是让爸爸送一送,而是自己步行去学校。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她要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记下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因为这是去最好的私立中学。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后,小悦终于来到了全市最好的西河中学。校门口五花八门停了许多辆小车,都是恭送小公主和小王子们的。

小悦看了一眼以后的同学,径直找到教室,初一班。讲堂上站着班主任宗老师,又是点名又是排位,还要发课本,正忙得不可开交。

小悦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放,走向讲台对班主任说:“老师,我来帮你。”

年轻的宗老师正在为这群养尊处优的学生们焦头烂额,此时突然看到个乖巧可爱的学生,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了起来。

小悦做为一名小助手,非常合格。在她的帮助下,宗老师很快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零头小事,处理得有条不紊。

待一切就绪后开班会,宗老师假公济私,直接宣布小悦为班长。

这让小悦措手不及,她忙站起来说不行,说自己不合格。这更让宗老师高兴,觉得她谦虚懂事。宗老师一言九鼎,小悦班长的位子就这么定了下来。小悦很是无奈,只好保持着沉默。

第一天是报到,没有正式上课,学生在开完班会后,就和刚认识的朋友们或勾肩搭背地走出校门,偶有几个赶去宿舍。

小悦没有走,她意犹未尽地开始逛起了这所全市最好的中学。

西河中学占地约两千亩,绿萌掩映、建筑成群,各种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

它坐落在城区的边缘,却它用外在的高大挺拔,内部的博大精深,向四周的低矮建筑,威风凛凛地彰显这里才是城市的中心。

小悦从南到北,一幢教学楼接着一幢教学楼地欣赏,一座花园接着一座花园的流连。

这座学校太大了,幸好我的腿也够长。这所学校太美了,我居然可以在这里学习。

很快到了傍晚,小悦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她太兴奋了,一整天不觉得饿。当她觉得饿时,她也感觉到累,头晕目眩地想睡觉。但她坚持着。

终于,她心满意足地欣赏完了整个校园,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办公楼走去。

还没到办公室,她就遇见了宗老师。宗老师刚吃完饭,看到这个将来的得意门生,现在的班长有点吃惊:“你怎么没有回家?明天才正式上课啊?”

“老师,我要找校长。”小悦轻轻地回答。

“找校长?有事吗?”宗老师心想这个学生不简单,小小年纪没准就有很大的想法。

“老师,我”,小悦迟疑着,“我,我要退学。”

第63章 找到了

宗老师一听,大吃一惊,而小悦已是泪流满面。

小悦的养父,王太白出身于农村的一个富裕家庭。他在经济上富足了以后,内心潜意识的农民自卑感则急剧膨胀,直到需要用无知的自负来掩盖。

这时与之息息相关的虚荣思想,跟着就见缝插针了起来。他盲目地接受了一个外露美艳,内藏毒蝎的城市女人。

喝下贪婪这杯毒酒,悲惨很快就会来敲门。

最后,王太白的父母都因那个城市女人,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个城市女人害人也伤己,她的双亲无颜见人也双双自尽而去。她自己更是身患不治之症,没多久也彻底地凋零。

虽然在最后一刻,她的良心和生命一起回光反照,给深爱她的王太白和亲生女儿小悦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钱财,但是由她的所作所为引起的一系列无可挽回的恶果,注定只能让世人更加叹息。

这之后,王太白又搬回了农村居住,城市已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王太白这个平凡人,偶因家庭的一点不普通,就有了好高骛远的一番奢望。而这奢望在外界的推波助澜后,经历了昙花一现的绚丽幸福,马上就遭遇了百倍的苦难惩罚。

王太白有一颗向往虚荣的心,却缺少直面苦难的勇气。这几年,他每日里借酒浇愁,一直萎靡不振。好在他还有前妻留下的一些钱物,一时尚不至于有衣食之忧。

在遭受了婚姻的无情嘲弄后,他开始嘲弄婚姻。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度拒绝了所有人让他再娶的念头,直到他遇到一个同样苦难的人,陈小巧。

他们的苦难方式或许不同,但是受害程度则是完全的复制,这一点让他有了要找她倾诉的冲动。

他可能认为他寻找的并不是纯粹的婚姻,而是两个曾经同样无助的人,互相找一个并肩的陪伴,不仅如夫妻,也如兄弟,如姐妹,如战友。但是他确实是动心了。

事情发展之初有些不顺利,另一个竞争对手,外表憨厚的刘姓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陈小巧的好感。而潇洒俊朗的王太白,则被陈小巧认为可能是另一次失败婚姻的开始。毕竟,美丽总是和短暂相连。

结过婚的女人,知道生活中什么是最重要的。老刘或许不够英俊,很可能还不算强壮,但是他的木讷、老实,则实实在在给人以安全幸福的遐想。

可惜老刘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他没有珍惜他等了大半辈子的幸福,反而欲壑难填地与陈小巧发生了激烈冲突,直致最后绑架了她的儿子赵小童。

老刘绑架了赵小童,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了金钱?为了地位?也许只是因为要争一口气?因为他被赵小童带一群小孩打了?

老刘已被人无视了大半生,现在突然有了比他生命还要珍贵的那点可怜尊严,再一下子失去,他就做出了这件看起来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情。

当然有些事情只是猜测,赵小童不见了,老刘也不见了,他们是一起不见的吗?

王太白觉得找回赵小童就是他的责任,那是为了陈小巧,为了他自己,也更是为了同病相怜的人一种情感上的使命。

为了这个使命,连日来,王太白一直骑着摩托车在附近的乡村打听赵小童的下落。

他与赵小童虽然只相处过短短的一段日子,但是内心里他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他已潜意识里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或者说是自己的弟弟。不管是什么,他内心里的喜爱是溢于言表的。

赵小童是乖巧的、懂事的,同时也是上进的、要强的。前者是王太白以前所不屑于的,后者则是王太白一直想拥有的。

又是半夜时分了,王太白又累又饿,骑着的摩托不仅快没油了,电瓶也不太行。他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了。

周围的村庄寂静无声,间或一两声狗叫提醒着他,夜已很深了。

他行驶在田野的小道上,努力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又转过一个丘陵后,前方隐约闪现一点亮光。

他心中一喜,也许可以讨一点水喝。不过,另一个念头又生起,莫不是赵小童在那?要不然半夜三更,在这个旷野中怎会还会有一处灯火闪亮呢?

想到这里,他骂自己想得美,心中却也升起一股凉意。

说到困难、危险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会轻蔑一笑,认为这种事让自己出手实属牛刀小用。

而一旦困难、危险就在眼前时,哪怕事先再知道解决起来易如反掌,我们仍是自保地愿假手他人。

王太白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够勇敢的人,所以他想救赵小童,又怕那真地有赵小童。

现在孤身的他,更寄希望于那点灯火只是一对老人家夜半难眠时,打发长夜的一个道具。

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小屋面前。这是一间农人看瓜的小舍。

他敲了敲门,里面一声“谁”的答应声,让他瞬间寒毛倒竖。是老刘,他曾经的情敌,更是这几日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苦苦追寻就要有结果了,使命就要完成了,他却一如既往地犹豫了。

等待无疑不是办法,报警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在天生怯懦与英雄济世两种情感的交织下,慢慢地选择了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而视力不佳但思维不差的老刘,问了一声“谁”之后,就再也没有吭声。这时,屋内的灯也灭了。

王太白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气,心里还没定下该说“不许动”还是“交枪不杀”的时,他的脚已然先行伸出,猛地踢开了门。

同一时间,一根木棍从门内直劈出来。王太白早有准备,往后猛地一闪,那木棍轰的一声砸向地面。

借着尚有些能量的摩托灯光,王太白看到数月不见的老刘,似乎背变直了,威武不凡地站立在小屋门内;眼也变明了,在灯光与黑夜交替的背景下发着蓝蓝的幽光。

第64章 凶手

王太白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刚还站立不动的老刘,听音辨向,又是一木棍横扫过来。

王太白本能地伸手一挡,电光火石间如骨折一样的疼痛猛地传来,木棍正中其臂。

王太白“敖”地一声大叫,男人的血性诧那回归。他不避反冲地,挥拳猛地一下击中老刘的左脸。

老刘晃动不稳,王太白又条件反射猛地一脚踹了上去。不料老刘右手持棍,左手竟将他的右腿抱住,死命往后一拖。两人受力过大,一下子全跌进了小木屋内。

老刘抓住机会,还躺在地上,就抡起木棒向王太白打去。

地上空间狭小,王太白的腿又被老刘紧紧拖住。他一时无法闪避,竟然被棍棍抡中。

王太白忍着剧痛,刚开始还想尽力挣开,待到后来被老刘又狠打几下后,就慢慢得不觉的疼痛了。

这时,他仿佛看见了父母。爸爸依然严厉,眼神冷冷地注视他,妈妈总是慈祥,和蔼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忽然感觉温暖,乖乖地向妈妈伸出了手,却摸到了一股硬硬的凉意。

王太白突然惊醒,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抓起那股凉意顺手就砸了出去,然后他彻底虚脱了。

一声闷“哼”后,木棍也停止了击打。此时,摩托车灯也灭了,黑夜又陷入了宁静。

好久,王太白觉得有了些力气,就哆哆嗦嗦地摸出前几日刚买的手机。还好,手机没有被打坏。

他按了一下手机,借着手机微弱的蓝色荧光,看到老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上鲜血一片,一块小西瓜一样大小的石头落在不远处。

他自己则躺在一些稻草上,看来是主人看田时睡觉的地方,刚才被他扔出的那块石头大概是用来做枕头的。

王太白向四周看去。这个小屋比较简陋,墙角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的半截蜡烛已倒了。

他转过脸向右面看去,这时他才发觉身边躺着一个小孩,脑袋上一块黑布罩着,身上五花大绑的像个粽子,动弹不得。那,一定是赵小童。

王太白一阵惊喜,他马上想到要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陈小巧。他拨陈小巧的手机,老半天没有人接,又拨了一遍后,那面传来一个听起来十分疲惫的声音。

他按捺不住激动,大叫道“陈小巧,小童找到了。陈小巧,小童找到了。”

“谁,小童找到了?我,我是小巧的嫂子,呜呜”那面传来了喜极而泣的大哭声。

王太白忙安慰道,“没事,没事,嫂子,快告诉小巧。对了,手机怎么在你这?”

王太白告诉嫂子大概的位置,让她赶快去找陈小巧。王太白也没有忘记报警,忙完这一切后,他觉得更累了,不过心里却有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朝着赵小童,叫道“小懒鬼,叔叔来救你了。”到现在才想起给小童松绑,王太白有点不好意思。他喘了一口气后,就爬了过去,一把扯掉小童脑袋上的头罩。

在手机的蓝色荧光下,小童嘴里塞着一块布,眼睛圆睁着,脑袋斜歪在一边,上面赫然凹下去了拳头大的一个坑。

看到这骇人的一幕,王太白惊恐不已,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世事为何如此难料。王太白刚刚高兴不已地给陈小巧打电话报平安,紧接着却来了个晴天霹雳。

辛辛苦苦充满希望地找了这么久,眼看着一切苦难都要结束,命运之手又将他推进万劫不复。

王太白惊魂未定,好在经历多年的凄风苦雨。他壮着胆子又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给赵小童松了绑,又把他嘴中的布也抽了出来。

王太白把手指放在小童的鼻下,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这让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王太白拿出手机又报了一遍警,并叫了救护车后,就坐在地上斜靠着桌子,休息了一小会。

他想了一想,站了起来,摸索着找到火柴,把那半根蜡烛重新点燃。他又拿起老刘的木棒在小屋墙壁上多捣了几个洞。他尽可能地让烛光外泄,以期警察更好地发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他远远地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这声音里还夹杂着“小童、小童”的呼喊声。他知道陈小巧来了。

王太白冲出屋子。西面有移动的亮光,他拼命地喊了起来“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拖拉机突突地开到了小屋子边上,是陈小巧和他前夫赵小谷的二哥。拖拉机还未停稳,陈小巧就猛地跳了下来。她扑上前,紧紧抓住王太白的胳膊,着急地问“小童在哪,小童在哪?”

王太白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看见陈小巧的左脸上有几道好像刚抓的新痕。他一时语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望木屋里看了看。

陈小巧看到他的神情,不加理会,径自冲到木屋内。

赵小谷的二哥跳下拖拉机,抓着王太白的手,一个劲地向说“谢谢,谢谢。”

“小童,我的小童”,屋内传来陈小巧凄厉的叫声。

王太白和二哥反应了过来,马上往木屋跑去。陈小巧抱着小童的脑袋,脸上泪如雨下。

王太白是保安出身,懂得些急救知识,他一看陈小巧把小童抱在怀里,马上冲过去夺过小童。他把小童放好,警告陈小巧“不能动他,千万不能动,他还活着。”

“还活着?”陈小巧的双眼恢复了些许神彩,不过只一会就血红欲滴,她停止了哭泣,沉声问“谁干的?”

“他”王太白指了指躺在另一边的老刘。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陈小巧抓起木棒,疯了一样就向老刘砸去。老刘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任凭木棍在身上敲打。老刘早已死去多时了。

王太白见状忙放好小童,去抢夺木棒,“小巧,不要这样,小巧,不要这样。”

木棒被王太白抢下后,陈小巧愣了一下,突然扬手猛扇起王太白:“打死你这个凶手,打死你这个凶手。”

第65章 葬身火海

王太白不防,冷不丁被打了几下。二哥忙从后面抱住陈小巧,“弟妹,弟妹。”

“都不许动”,小屋内突然挤进了几个警察。王太白下意识地放下木棒,赶快举起了手,而二哥还是死死地抱住陈小巧。

紧接着又冲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小木屋内人满为患。警察看了看地上,让王太白他们赶快出去,。

王太白出来才发觉木屋周围,警车、救护车居然停了有七八辆,都开着大灯,把田野照得白昼一样。

医生们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童和老刘,稍事检查,就把他们都抬上了救护车。

陈小巧这时还挣扎着要往王太白冲去,她的嘴里一直要命地大叫着“我要杀了你这个凶手,我要杀了你这个凶手。”

几名警察看了一下王太白,不约而同地拿出手铐。

二哥一边拉着陈小巧,一边着急地对警察说“他是好人,就是他发现孩子的。陈小巧,我弟媳看到儿子受伤了,一时受了刺激。”

一名警察问“你又是谁?”

二哥说“我是孩子的二爷,也就是二叔。”

警察听了将信将疑,王太白忙拿出手机说:“看,我有证据,我报的警。”

为首的一个警察叫道,“都上车,先去医院救人。”一干人等都上了警车。赵小谷的二哥想了想,抱住陈小巧,也跟着上了一辆警车。

到了医院,小童被送进了急救房。老刘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已被宣布死亡,直接拉进了太平间。陈小巧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有泪水在扑朔朔地流。

王太白和二哥在警车上就录了口供,都在急救室外等结果。

三个多小时后,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老医生问“谁是家属?”

他们忙迎上去,二哥和陈小巧异口同声地说:“我是。”

二哥又说“我是孩子二叔,这是他妈妈。”

老医生看了他们一眼说:“孩子的命,暂时可以说是救下来了。”

“什么叫可以说?”老实的二哥听出医生话中有话,有些不满,还以为对方想要钱。

“也就是说”医生擦了一把汗,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但明显不介意“孩子现在如果继续医治,那是没什么性命之忧。不过他的脑部受损严重,很难复原。就算维持下去,花费也非常巨大,看你们的样子是农村……”

“农村,怎么了?农村人的命,难道不值钱啊?”王太白可受够了城乡差别,一听就火起。

“赶快继续抢救,多少钱我们都治”,二哥和王太白向老医生吼道。

“对,当然要医治”陈小巧脸上满是坚毅。

他们态度恶劣,老医生见怪不怪,刚要说话。又冲进来几个警察“谁是陈小巧?”

“我是,我是”陈小巧忙说道。

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说道“陈小巧,你被捕了。”

“哎,哎,警察同志,这是怎么回事”王太白忙上前一步,“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她是孩子的妈妈啊。”

“她犯了纵火罪”一名警察一边给陈小巧带手铐,一边说道。

当连续数日没有赵小童的消息后,陈小巧万念俱灰。她想到这么多年的不如意,都是由于大标做的孽。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那么凭她和赵小谷的努力,以及小童的上进,她们一家的日子该过得多么红火。

大标人是死了,可阴魂不散。他的媳妇和他的家人先是用卑劣的手段让赵小谷死于非命。这件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小巧已渐渐谅解了他们。

可是谁又想到几年后,他们又会帮助老刘绑架小童呢?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大标女人参与其间,但是她帮助老刘约了小童,她就是帮凶。

如果她没有帮助老刘的话,小童怎么会轻意上当?除了她愿意帮老助刘,村人中还有谁愿意帮助他?

陈小巧谅解了他们以前的行为,但是谅解并等于忘记。当这些曾让她痛彻心扉的记忆,又因大标媳妇的举动而被重新勾起时,陈小巧就彻底愤怒了。

绝望与愤怒相给合,那么同归于尽的必杀复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陈小巧在大标家宅院的前前后后浇满了汽油,她要用她的性命,及大标一家人的性命,去投好丈夫赵小谷,去安慰儿子赵小童,这两个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

当必死的决心已下,复仇的行动已开始时,王太白来了电话让这一切为之改变。

陈小巧听到三嫂在叫她,说有了小童的消息。陈小巧不管真假,仍是小心地吹灭了打火机,起身准备离开。

而三嫂的叫声吵醒了大标的女人,她就此起来小解,闻到满院的汽油味,又听到小巧妯娌的说话声,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大标的女人吓坏了,撕心裂肺地大喊,着火了,杀人了,着火了,杀人了。

大标的女人不知道多少大小道理,却对爱情坚贞不已。她既有敢于承认错误的胆量,更不乏保卫家园的勇气。

她喊了几声后,像疯子似的冲上去和陈小巧及她三嫂厮打了起来。三嫂不好还手,一味地避让,陈小巧可不客气,死命地扯着大标女人的头发。

大标的父母和弟弟听到大标女人的叫声,急慌慌地爬了起来。他们闻到满院的汽油味也是一惊,看到儿媳和陈小巧撕打在一起,没来得及多想,先把她们拉开再说。

大标媳妇头发纷乱,陈小巧的脸上则留下几道抓痕。大标的母亲问陈小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她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想确定一下,尽管她心里并不愿意相信。

陈小巧简言短语地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下,求他们让她先去救小童,之后任凭他们处置。乡下人不仅嫉恶如仇,也是面慈心善,他们答应了她的要求。

待陈小巧走后,大标一家闻着四处弥漫的刺鼻汽油味,心里越想越后怕,若不是王太白的电话打得及时,他们现在不正在火海里痛苦挣扎?

或者说赵小童压根没有找到,他们不一样也要葬身火海?

第66章 拯救

死则死矣,这女人还要让我们烈火焚身,她何其歹毒也。

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再想化解谈何容易。大标一家思前想后,也不管小童有没有被救下,先报警把陈小巧抓起来再说。

陈小巧易乎寻常的平静,她转过身看着王太白:“太白,我是一个妇道人家,这段时间,一错再错。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你。我们都经历过婚姻的失败,我们才应该有着更好的相知基础啊。”

王太白握着她的手,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眼里的泪光已在闪动。

“我这次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如果我能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嫁给你”,她接着说。

王太白的嘴脣抖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一把抱住陈小巧,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个女人燃起了他生活的希望,又一把将他推进无底深渊。

他伤心有过,痛苦也有过。多少个白昼,他暗自垂泪,下定决心要看破红尘。又多少个黑夜,他彷徨难眠,咬指赌誓再不会儿女情长。

可最终当他一听说赵小童出了事,忙又不遗余力地为赵小童而四处奔波。

连日来,他风餐露宿,不辞劳苦,方圆近百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也是这短短几天,他仿佛衰老了十几岁,面上形容枯槁,身上瘦骨嶙峋,精神上则更萎靡不已。

而这一切辛苦的劳累,又怎敌得过陈小巧一句迟来的承诺?

“太白,我进去后,最不放心的就是小童。这孩子的命好苦,我求求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啊。我求求你!”

说着,陈小巧也哭了起来。她把王太白推开,弯下膝盖想要给他下跪。

“你,你,这是做什么”王太白忙扶住她,语音哽咽。

“没事的,小巧,公安机关会查清此事,还你清白的。”可怜的二哥和王太白一样,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睡得正香时,被三弟叫了起来。

陈小巧被带走后,老医生问“现在谁做得了主?”

“我”王太白和二哥异口同声地说。

“那先准备二十万元钱吧”老医生扫了他们一眼就又走进了急诊室。

“什么?”王太白和二哥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小童进了特护病房,赵小谷的三哥随后赶来守夜。赵老三来的时候把家中仅有的一千多元钱都带了过来。

二哥先想办法把拖拉机开了回来,然后想办法连夜筹钱。劳累几日的王太白,也随之回了家。

折腾了大半夜,王太白反而睡不着了。

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啊。他平时的工资不太多,除去这几年的吃喝用度,他基本上没剩下啥钱,给小悦交择校费都不够。

前妻严若萱临死时给他留下了十万元钱,他一直没动,只抽出了两万元被交上小悦的择校费。现在他手里只有八万元钱。

而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赵小谷的几个哥姐家,看情况更是指望不上。

可这八万元钱为什么要给小童呢?我为什么要去救陈小巧的儿子呢?那个曾坚决地拒绝了我,只是昨晚才承认他的爱的女人?

自己对她是知之甚深,而她对自己又了解多少呢?当初媒人介绍他们认识时,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媒人撒了个谎,假装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前妻只是跟人跑了,连有几个孩子的情况都没有和她说清楚。

自己是想和她风雨并肩,而她又有多少是真情实意呢?

此时此刻,他丝毫不为陈小巧昨晚对他的托付所感动,甚至还有些认为陈小巧居心叵测,是临时找个钱袋子好医治赵小童。

说起来,她也是个城里人,知道的比自己多,老医生当时并没有说出需要多少数额的钱,但是她一定能猜出所需会很多很多,所以在关键时刻她又想到了自己。

女人征服这个世界的工具除了她本身,还有什么呢?

想是如此想了,但是他也不禁又感到羞愧万分,毕竟他本性善良。另外,在内心里,他对陈小巧还是有着爱意的。

王太白在家里整整想了三天。

拿出钱救小童,可是数目太大,他一时舍不得,再说了这钱严若萱应该想给小悦的。

不救小童吧,陈小巧的影子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停,又让他内心十分不安。

昨天中午,他和女儿以及那个非洲儿子小航一起吃饭的时候,对,他给那黑人小孩起了个名叫小航,户口就挂在他的名下。他希望小航长大了能够远行,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

王太白小心地问小悦,可不可以换个差点的学校,用退回来的钱救小童哥哥。

小悦听了一言不发,泪水慢慢汇聚了眼眶。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机械地扒拉着饭,扒拉了几口就不吃了。

这三天,王太白也没有去医院,二哥、三哥也没有打电话过来问他。老家两兄弟都知道陈小巧是有愧于他的,救小童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与王太白事实上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另外,弟媳和王太白眉来眼去的,他们心里多少不太舒服。

王太白人没有去医院,心却一直牵挂着小童。这几日,对他来说也是个生死煎熬,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死去的爸妈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厉声指责他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这让他的良心,受到了一遍又一遍的拷问。

第三个晚上,王太白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救小童。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但是命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人在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会左思右想,前顾虑后算计,乃至彻夜难眠。而一旦决心已下,就仿佛万事皆定,只需要平心静气地等着困意一步步来袭。

王太白洗涮一番,准备早点上床休息,明天好赶早去银行取钱。银行有时候要排蛮久的队。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王太白习惯性地一边问“谁啊”,一边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几个公安迅速地挤了进来。

又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陈小巧?王太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第67章 藤的整个春天

“你是王太白吗?”一个警察问。

“是的,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做什么?”王太白此时已确定是陈小巧有事了。说实话,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陈小巧到底犯了什么事。不过他相信陈小巧是被冤枉的。

“你被捕了”一个警察亮出了手铐。

王太白被带走了,尽管他百般喊冤,但是在普通人面前一向以铁面视人的警察们,根本不容他辩解。

一个年轻的警察只是冷笑着说,那根凶器——木棒——上,你王太白的指纹最多。王太白记得他,在救小童的当晚就曾想抓他入狱的警察。

小童怎么办呢?他还在等着他取钱去救他命啊。可是这个更不能说,因为王太白的喋喋不休,早已换来警察的几记大耳光。

老刘是该死,可轮不到私人来执刑。

院子里只剩下小悦和弟弟小航,小航在呜呜地哭泣。她们听到了声响都跑了出来,可是过于弱小的他们只能以泪眼默视这一切。小悦将小航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

警察们都走了,他们簇拥着王太白离开,像一群得胜回朝的将军。

然而事情的解决似乎又出奇地容易。闻讯赶来的几个叔伯们打了一个电话给王太白爸爸的战友——市公安局副局长葛叔后,王太白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

王太白取了八万元钱急急忙忙地向医院赶去。

这个城市,他太熟悉了:初入城市时,他在那些城里人面前,自卑到每日不敢走出家门;而一旦回乡之时,他又籍着城市的光环,在朋友玩伴面前大吹大擂,

这个医院,他更熟悉了:妈妈被送到医院时,已然回天无力,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么肆意;爸爸被送到医院时,面对道哥们的嚣张,他强装着坚强,却总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怯懦。

想到爸爸妈妈,王太白的眼睛又湿润了。爸爸、妈妈,今天我把家里的钱都取出来救小童,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很开心吧?

爸爸,儿子虽然有些懦弱,不像你那么强大,但是我有像妈妈一样的善良。今天,哪怕我救的是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你们也会赞赏我吧。

王太白找到了小童的病房,赵家二哥和三哥都在。二哥脸色灰灰的,三哥打完招呼后,一直低着头。小童躺在床上,眼睛仍然圆睁着,脑袋上紧紧裹着纱布。

屋子里还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王太白不认识,他们正抱在一起痛哭。他们是赵小童的舅舅和阿姨。

赵小童的事情,终究被告知给了他的外婆,这是三哥的主意。小童是赵家的种,可面对生命威胁时,还是先把命保住再说。

外婆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哭。母女连心,她的直觉告诉她,她那苦命的女儿又要遭受不知多大的痛苦了。可是女儿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能一直瞒着妈妈啊?

外婆听三哥讲完整件事情后,先告诉了小女儿,又打电话给在北京的儿子。

儿子得到消息后坐飞机在第一时间赶到上海,和姐姐、妈妈汇合。他们听到大姐和外甥的事情后,心如刀绞,都急急地要赶回老家。

但是当他们知道,治好小童需要非常高昂的医疗费用,并且最终效果还不知如何时,都沉默了。

外婆一看他们的神情,又流下了眼泪。老人家是知道他们的难处的,都是自己的子女,都是妈妈心头的一块肉。

女儿小秀嫁给了上海人,可上海人也不都富裕的,尤其是女婿家,在上海算是底层了。

女儿女婿的新房都是借贷买的,房子首付的钱,还有一部分是老人家卖了老房后支援。现在女儿女婿每个月的工资,在还贷后就所剩无几。

老人家本想出去找一份差事,以补贴一下家用。女儿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妈妈好好歇息吧。

再说她一个老婆子出去又能做什么呢?因此每日里,她就帮着女儿女婿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好减轻他们的负担。

儿子小洪在大学里谈了个北京的女孩子,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他刚刚工作一年,手里虽说存了几万元钱,但是都存在女朋友那。

女孩不嫌弃他现在没有房子,但是要他和她一起努力在北京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他那点钱现在连买个卫生间还不够呢。

这种情况下,做为妈妈的她又能要求他们做什么呢?手心手背都让人心疼。

老人家是知道自己的孩子的,他们不是不爱自己的姐姐,不是不爱自己的外甥,实在是沉重的现实问题,像海一样摆在他们面前,高高的无法逾越,像山一样压在他们身上,沉沉的无法承受。

女婿的人品没得说,他拿出家中仅有的几千元钱,对老人家说:“妈妈,这钱虽然少了点,但是总比没有强啊。”

老人家听了眼睛又湿润了,但是她摆摆手没有要。

儿子吞吞吐吐地对女友说,先把钱拿出来救下急。女友倒是干脆,直接说不可能,否则就一刀两断。其实女友拿出钱让他坐飞机来和家人汇合,就说明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小童受的伤太重了,恢复的希望过于渺茫。

晚上,老人家躺在床上,想着想着泪水就打湿了枕巾。她想老伴了,如果老伴在,怎么会让她如此操心呢?

自打十多年前老伴离去后,她一直感到孤独。虽然她有儿有女,现在也可享享天伦之乐了,但是那种心的孤独,是不管多大的天伦之乐都不能代替的。

老伴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没有多大的能耐,只是本分地尽自己的职责,养活了三个儿女还有她。而自己是个更普通的女人,在家里、在外面,夫唱妇也随,是人见人夸的贤内助。

两个人在一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倒也没有觉得什么,而老伴一旦离她而去,她才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这些年,两人说是风雨同舟,相护扶持,但更多的时候,他是顶梁柱,她是绕树藤。

藤绕树,远看起来,让树绿意盎然,但是事实上却是树支撑起了藤的整个春天。

第68章 外婆来筹钱

老伴走了,顶梁柱倒了,她这棵藤才发觉没有了他,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在世上站立,更不要说让春回大地。

多少回她在梦里和他说话,讲着彼此才知的秘密。多少回她对着他的灵位哭泣,努力着天人的心灵传递。

她好想他,好想他在身边为她分忧解难,让她的世界重新春色满园。

她伤心、难过、怀念,这一切从没有让孩子们知道过。因为她不仅有着温柔妻子的贤慧,她更有着一个普通母亲的伟大。

老伴,我已尽力了。小女儿已经成家立业,小儿子能自力更生,只有倔强的大女儿,她的命依然这么倔强地苦。

小儿子小女儿,他们尽力了。不是他们不想帮,是他们实在帮不上。这一想,老人家哭得更厉害了。

天亮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的老人家,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女儿女婿还没有请假,他们还要上班,还要为自己的小日子而辛勤地劳作。儿子小洪除了忙着课题,就在想着办法筹钱。

可怜见,大家都刚毕业没有多久,生活都刚起步,能有几个有钱人啊。

而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

吃完早饭后,小秀说今天不去上班了,要在家里好好陪陪她。知母莫如女,这让老太太非常欣慰。

老太太要去逛下街,先放松一下心情,再想着如何解决大女儿的难题。

小秀陪着妈妈走在上海繁华的街头。

妈妈似乎要开心了些,红肿的双眼渐渐含了些笑意,她四处张望,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看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这些她都看了很多回,可总也看不厌。大上海,不是小小的晶都县城可以比拟的。

前面有一个卖水果的摊位,妈妈对小秀说去买点提子,她想吃点甜的。

女儿听话地走向前去。

这些年,妈妈是受苦了。她老人家平时省吃俭用,牙缝里抠下来的钱,不是给我们上学,就是给我们成家了。

现在她人是住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生活却仍一如艰难的小城,甚至是困苦的农村。一年里,老人家也难得有一两次机会犒劳一下自己的嘴巴。

想到这,女儿有些心酸,又有些自责。说起来自己也工作了,成家了,却还没有好好地报答过母亲,让她享一点清福。

“吱”刺耳的刹车声传入小秀的耳膜,紧接着又是“啊”的一片路人的惊呼。

小秀回头,正看到一辆奔驰车紧急制动,还往前窜行了几米。在奔驰车的前面,一个老太太骨碌碌地滚了十几个圈,鲜血洒出了一条血路。

小秀怔怔地看着,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大叫一声“妈”,双腿就软了下来。刚买好的提子散了一地,小秀的泪水布满了脸庞,她拼命地站了起来,又跌倒,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

小秀抱着老人家的脑袋,“妈,妈”,撕心裂肺地叫着,那一声声叫得人心痛,催得人泪下。

周围的人围了上来,司机也懵了,缓了好一会才下了车。

老人家闭着眼睛,额头上流着血,脸上倒是非常满足地有着笑意。小秀见司机走了过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杀气重重。

她感到妈妈在轻轻扯着她,她忙低下头,看见妈妈微微睁开了眼,嘴唇在轻轻地抖动,说着什么。她忙把耳朵贴了上去。

“孩子,妈没用,对不起,不能帮你们什么了。你们姐弟,要互相照顾……我死后的,赔偿金,救小童和你姐……”

“妈,妈,你怎么样了”小秀看着老太太的眼神渐渐散了。老太太说完最后一句话,脑袋一歪就永远地睡着了,脸上的笑容仍是那么慈祥。

“妈”女儿大叫着,老人家的一席话让她肝肠寸断。已有数人掏出手机报警。

“妈,这是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小秀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抱着妈妈。

老人家永远地离开了,她愧疚于自己的无能,却闪耀着母爱的伟大。

陈小洪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就昏了过去。悠悠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告诉北京的那个女孩,他们之间结束了。

电话那头传来女孩的哭声,小洪非常平静地挂了电话。

错不在奔驰车,他们得不到多少赔偿。车主是个真性情的人,他在警察判定的人道赔偿后,又死活塞给他们两万元钱。小洪小秀姐弟坚决不收,说这已给他添了很大麻烦。

车主见小洪小秀是个本分人,就说这钱算他借给他们的。

他们拿着小洪的存款,姐夫借来的钱,以及那位好心车主“借”给他们的钱,总共近九万元,就匆匆地赶往晶都县。

到了人民医院后,姐弟俩看见以前活蹦乱跳的外甥,如今圆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禁悲从中来,又抱在一起大哭。

二哥看见他们来了很惊奇,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三弟通知的他们。二哥火从心头起,“啪”地一掌掴在赵老三的脸上:“你忘记了弟妹怎么叮嘱不能告诉她娘家人的吗?你忘记弟妹害怕她妈妈担心吗?你看你干的好事。”

小洪和小秀听二哥提到妈妈,更是伤心欲绝。

王太白被二哥介绍给小洪小秀姐弟俩后,得知他们带了九万元钱过来,心中一喜,这下小童有救了,还剩下三万元钱是个小数目。

他们忙去找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看见他们带了十七万元钱过来,很是惊奇,他支支吾吾了一会说:“我听急救医生说你们都是农村人,以为你们筹不到钱,所以停用了不少药,这孩子,恐怕……”

“什么,擦你玛的”王太白挥头拳头就往医生脑袋上打去。自从和老刘生死对搏了一回后,王太白的脾气明显见长。

“太白太白”,二哥忙抓住他的手。

主治医生吓了一跳,看见王太白被抓住了,他刚长吁了一口气,不料斜刺里一只脚踢来,正中胸口。主治医生猝不及防,一骨碌就滚到了墙根。是小洪踢的一脚。

主治医生边大叫“救命”,边爬起来往外跑。小洪也不稍息,抬起腿来又要踢出去,这时别的科室的医生都赶了过来,他们死死抱住了小洪。一个护士埋怨道,我就说了要先救人嘛,主治他不听。

第69章 疯了

小洪年轻力壮,又正在气头上,几个医生阻拦着非常吃力。王太白见小洪如此勇猛,也不甘人后,挣脱二哥就去主治。好在医生们见惯了这场面,也知道如何处理。

最后,院长来了。他问清情况后,将主治医师狠狠批评了一顿,又向王太白他们保证,医院一定会尽一切力量挽救赵小童,至于不足的医疗费用将由他们医院来支付。

院长当天亲自招集专家会议,研究治疗方案。小洪、小秀则和王太白买了点水果,去看守所看望陈小巧。

看守所接待室,他们三人和陈小巧隔桌而坐。

刚关了没几天,陈小巧就愈发消瘦了。她的头发蓬乱,脸色灰暗,眼睛更是红肿红肿的吓人,在看守所没少哭。

小洪小秀姐弟一看姐姐憔悴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酸。小巧见了他们,倒是精神一振,然后又责问王太白是谁通知的他们,他们的日子也过得艰难啊。

王太白可不想背这个黑锅,他直说是赵老三通知的。小秀则对姐姐说“大姐,这么大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你,呜呜,心里没有我们了吗?”小秀想到最近的伤心事,又哭了起来。小洪也跟着难过。

陈小巧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还以为他们是心疼小童,就劝他们想开点,医生还没有下最后症断,小童命硬,一定会好起来。

陈小巧又问王太白:“小童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不来告诉我一声?”语气中满是急切。

“姐”小洪和小秀叫了一声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她们使劲抿着嘴,生怕哭出声。

陈小巧一看姐弟的神情,心中一凉“怎么了?”

王太白看了看他们,赶紧对陈小巧说:“你放心吧,医疗费我们已凑齐了,医院在开专家会议,小童马上就可以动手术了。”

“哦,这就好”陈小巧一颗心放了下来。

“小洪,小秀,你们什么时候来晶都的”陈小巧仿佛刚刚看见自己的弟弟妹妹。

“姐,我们中午到的。三哥说你出事了,我们就筹集了点钱,赶了过来”小秀尽量放慢语速,好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哎,这个三哥啊,我叫他不要通知你们的。姐也知道你们难的。小洪,你不是在北京的吗?不是有个重大课题的吗?怎么也回来了?”陈小巧略带责怪地问弟弟。

“哦,我,先去的上海”小洪到底是年轻,一开口就带着哭腔。

“好了,好了,小洪,你都长大了,别哭别哭。小童只要还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是不?姐也好好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去的。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啊。”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陈小巧很是知足,她心宽地安慰着自己的弟弟,她是真地这么想的。她相信只要小童能够活着,她砸锅卖铁,哪怕卖血卖身,大不了抢劫偷盗,都会把他治好。

“妈妈还好吧?她老人家知道这些事,身体要吃不消的。”陈小巧有些担心。

“姐”小秀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来,但是泪水已流了下来“她,很好,很好。”

“妈妈怎么了”陈小巧看妹妹的神情,知道大事不妙,一个劝地催他“你快说啊,小秀,快点说。”

小秀只是呜呜地哭着,拼命地摇头。

“小洪,你说”陈小巧手指着弟弟,声音很大。

“姐”小洪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抱住姐姐大哭了起来“姐,妈死了,姐,妈死了,妈死了。”

小秀也跑了过去,和自己的姐姐弟弟抱在一起哭。

王太白站在边上,说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

对陈小巧来说,苦难真是太多了,多得已不足以称之为苦难,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又平常又普遍。

陈小巧抱着妹妹和弟弟一会,就推开他们。她擦了擦眼泪问“妈妈是不是因为听说我被捕了,小童住院了,伤心过度才死的?”

“不是的,姐”小洪断断续续地,也毫无保留地把这一切告诉了陈小巧“小童受伤,我们没有钱给小童治疗,妈妈,妈妈是自己去撞车,希望能换点,换点赔偿金,救治小童。”

妈妈离开了我们,爸爸早就离开了我们。现在,大姐陈小巧就是唯一能关心呵护我们的人,她是我们的温暖,是我们的依靠。

小洪和小秀已是成人了,却仍像孩子一样地想。他们离不开爸爸妈妈,他们离不开姐姐。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不在了,他们还有姐姐,他们相信现在只有姐姐这棵大树能将他们庇护。

陈小巧听了,呆呆地,半晌没有一点反应。

“小巧,小巧”王太白走上前,轻轻地叫道。陈小巧依然没有反应。

王太白刚想用手推推她,陈小巧突然一声凄厉地尖叫“妈!”让人听了毛骨耸然。

尔后陈小巧飞快地推开小巧小秀,猛地往前跑去,脑袋直直地往墙上撞去。

王太白早有防备,他眼疾手快,抓着陈小巧的胳膊,一把把她扯了回来,紧紧地勒住她的腰。

“妈,妈,妈”陈小巧一声大似一声地哭叫,回旋在接待室内。

“姐,姐”小洪,小秀忙跑上前来抱住姐姐。

这时门外几个武警冲进来,他们一边嘴里喊着“时间到,快回去,时间到,快回去”一边强行想把陈小巧押入拘留室。

“同志,同志,她这个状态怎么还能关起来?”王太白急忙阻拦。

“你放心,我们这里人员齐备,设施齐全。她这个状态,让你们看管早晚出事,让我们看管,你就放一百个心。”领头的值班人员说道。

王太白心想也是。王太白的父亲是军队出身,和警察也常打交道。他们知道神状态不稳定的嫌疑人,都会把手拷脚链拷起来。受罪是受了点,便是安全。

王太白现在很理性,很拎得清。

“妈……妈……”陈小巧的叫声仍然非常清晰地传来。

第70章 精神病院

小洪小秀还想说些什么,王太白使劲地把他们拉回了医院。他们还要等着医生确定下对小童的治疗方案呢。

有关联的人基本都在,院长亲自过来通知他们说,“我们决定了,明天上午给病患赵小童动手术,采用金属内置入头皮再造左侧头盖骨技术。这样可保性命无忧,只是……”他看了看大家,欲言欲止。

“只是什么?”陈小秀有些紧张地问。

“只是病人以后,将会是植物人。对不起了,十分对不起”院长深表歉意地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良久王太白说道“那,那也只能如此了。”几个女人已哭出了声。

院长看着哭泣的家人,想了一下,郑重地说:“大家也不要那么悲观失望,毕竟命保住了。而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世界上植物人复苏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我想大家还是乐观点为好!”

是有复苏的例子,可那比癌症病人被治好的几率更小。这真地是安慰人的话了。

第二天早上,阳光少有的明媚,照在人身上,感觉一切都很美好。

九点钟整时,护士来推小童,大家跟着来到了手术室门口。小童,要坚强,你会好起来的。大家明知道小童好起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仍然这样祝福着。

“喂,你们谁是陈小巧的家属?”

大家转过身,两名警察走了过来。大家心里一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是家属,过来签个保单,把她领回去”警察如是说,大家心里稍微一宽。也许是警察也知道陈小巧家中的现状了,法津不外乎人情。

陈小秀看看二哥,二哥没敢托大,他也看着陈小秀,征求她的意见。陈小秀也明明事理的人,她伸出手让二哥签个字。赵小谷虽然去世了,但是赵小童可是赵家的人啊。

警察催促了,二哥不再犹豫,拿起警察递过来的笔,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从昨晚开始,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换句话说就是疯了”警察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陈小巧疯了,真的疯了。苦难一直没有压服她,命运一直没有让她屈服,只能通过毁灭来征服她。命运解脱了,上苍也松了一口气。疯了,这个难缠的女人真的疯了。

面对命运的欺凌,她曾那么积极地抗争。

不识稼穑,她虚心地从头学习,哪怕繁重的农活让她整日篷头逅面。

不识生活,她谦卑地去适应,哪怕世俗的社会磨掉她所有的棱角。

面对命运的压迫,她也曾消极地反抗。

为了丈夫,她不惧死亡,妄图用一瓶农药开启她与赵小谷的爱情重逢之路。

为了爱子,她舍弃一切,希冀用几桶汽油换来与小童的在天拥抱。

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她一直都在抗争着,也许这抗争不可取,也许这抗争很可气,也许这抗争更可哀,但是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她一直拥有着自己最后的反抗权。

而今,这反抗消失了,对命运那仅有的一点把握也不存在了。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从今后,命运已对她视而不见。

对这个结果,大家很悲痛也很无奈,他们把陈小巧送进了精神病院。

王太白,这个也曾被命运无情嘲弄过的男人,此时除了心痛,更多的是哀叹。面对苦难,似乎,他也渐渐地麻木。只是偶尔他好像会不合时宜地想起村头的一个标语:敢跟政府对着干,当时就叫你好看。

二哥他们仍在咒骂着命运的不公,但是也都知道,此刻救小童更为重要。小洪、小秀这两个年轻人,对命运的残酷还认识不足,他们哭得死去活来。

赵小童的手术完成的很成功,虽然结果不太令人满意。正如院长所说,他成了一个植物人,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

刚动完手术的那段时间,他进食只能依靠鼻饲。经历了近两个月的休养和训练后,在陪护人员的帮助下,他勉强可以自己进食。

赵小童刚能进食的那会,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上苍对他还是偏爱的,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院长听了,只能微笑地加以鼓励。但是这笑的微小,又如撒旦的青睐,无情地将希望禁锢。

王太白蔑视苦难,但是不拒绝希望。他像一个真正的丈夫,在精神病院护理起了陈小巧。

而这,导致已成孤儿的他更是众叛亲离。堂兄对他摇摇头,王太白,你真地没救了。

对近似路人的赵小童,王太白倾其所有的去挽救。对事实上毫无关系的陈小巧,王太白用全部真情去陪护。这在别人眼里是伟大,但是在亲友眼里则是愚蠢。

他们或许朴实,对别人有着付出,但是他们更现实,只关爱王太白,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的幸福。我们可以帮扶,但不能把自己葬送。可惜王太白,太让他们失望了。

这几日,王太白病倒了。接二连三到来的不幸,对陈小巧全程的陪护,对小悦姐弟尽心的抚养,以及家族中人对他不解所造成的孤立,让他心力交瘁,身心俱疲。

女儿小悦很懂事,在王太白休息的这几天,她忙前忙后,里里外外,把家照顾的井井有条。这让王太白暗自庆幸不已,多亏当年收养了这个女儿。

王太白感觉身体稍微复原后,就准备去病院照顾陈小巧。虽说院方也会照顾病人,但又怎及得上家人的一半呢?

对,我就是她的家人,她的丈夫。我要与她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王太白这么想着,不觉就有了些甜蜜。

“快吃,快吃,不想吃就饿死你”刚到病房门口,王太白就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又冷漠无情地声音在大声训斥。

王太白忙推开房门,一下就让他怒火填膺。陈小巧的四肢被分别捆绑在床的四角,一个小护工左手托一个碗,右手拿着把铁勺使劲往她嘴里猛塞。

陈小巧的脸上和床上满是饭粒,嘴角似乎还有些血迹。

第71章 扁鹊在世

护工一伸手,陈小巧的脑袋就像拨浪鼓一样,伴着“嗯嗯”声猛烈地摇动。勺子中的米饭洒掉了,护工不从碗中重取,直接在床上随便扒拉几下,又往陈小巧的嘴里硬塞。

陈小巧又猛地摇头,将护工的铁勾打翻。护工颇为恼火,一巴掌扇在陈小巧的嘴上。

王太白上去也给了那护工一巴掌,怒吼道“你怎么做的陪护?”

护工冷不丁地被王太白打了一把掌,碗、勺子什么的全掉在地上,她站起来愣愣地看着王太白。

这个护工大概刚从卫校毕业不久,而最近几年,卫校一直是不良少年的聚集地。那女孩也许本身就对护工这个工作十分不满,没想到工作后又被分配来陪护一个精神病人,这样她就更加怨气冲天。

她愣征了几秒后,突然张开两手向王太白脸上挠去,嘴里还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王太白也是一呆,忙伸手护着脸。这时“咚”的一下,他腰部被人猛地踹了一脚。他回头一看,几个年轻的医生正凶神恶煞地向他猛冲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医生刚踢了他一脚,现在又挥拳向他的头部打来。

王太白见此情景,气不打一处来,他脑袋一偏闪过那一拳,然后对着医生的小腹抬起脚猛踢。

一瞬间,那几个医生冲到王太白的面前,他们或手或脚地就朝王太白身上招呼了过来。

王太白现在越来越不含糊,虽然势单力薄,但是也奋力对抗。然而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没几下,王太白就被他们抵在墙角,死死地控制住了。

那个护工见状,拿起地上的碗跑了过来,举得高高地死命地往王太白的脑袋上一砸。精神病院的碗碟不是塑料的就是铁的,王太白命气好,摊上只铁碗,只这一下,他就鲜血直冒。

那个护工还想再砸时,一个医生伸手拦住了她“住手,小卫,要出人命的。”

“他是从哪个病房跑出来的?”又一个医生问。

大家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又一个焦急地声音传来:“小许,小许,你怎么了?”

王太白伸头一看,那个刚才被他踢了一脚的医生萎顿在地上,双眼紧闭着,嘴里在汩汩地吐着血沫。

很不幸,刚来实习没多久的许老师,一腔悬壶济世的宏图尚未大展,就被一个“精神病”患者一脚踢坏了脾脏。

很幸运,受伤地点就在医院,连120的官老爷气都不用受,许医生就被直接送进了急救室。

那个对白衣天使职业素无好感的护工,也如愿以偿了。院方对外公布,鉴于她对病人的态度粗暴,对患者家属的行为野蛮,直接反应出她对本职工作的漫不经心,也间接反应出她本身的整体素质尚有待商榷。

简单地说,就是她不能尽到一名医护人员的责任,已不再适合从事本职工作。所以,那个护工被直接开除了事。

而被人痛殴一顿的王太白,尽管本身也头破血流,但他先有攻击医护人员之实,后有打伤实习医生这事,二者相加,罪上加罪,已构成刑事问题了。因此,院方也毫不客气地将他告上了法庭。至于他被打,那点毛毛雨的事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

无巧不成书,押送王太白的警察,竟然还是那个几次三番想把他送进大牢的年轻人。

他把手铐往王太白的腕上一铐,威严十足地说了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一次,王太白没有做任何反抗。他认命了,从容地接受了七年有期徒刑的判决。

王太白,他真的很累了。几年前的血光之灾,差点让他陷入万劫不复;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了起来,可打击接踵而来,又让他重入地狱。

也罢,日日有铁窗相伴,夜夜有地板做陪,闲暇时可以面壁枯坐,偶尔处也能放风小逛,何乐而不为?

外面的事不管再如何纷繁紊乱,再如何让人牵肠挂肚,一旦王太白平下心静下气,决定在监狱里修身养性了,那么一切事情不管轻重缓急,都不可避免地平淡了,也就是说不再是个事了。

譬如法院判定他该支付给许医生两万多元的医疗费,他就爱答不理。要钱没有,要命我就在监狱里待着,你随时可以来取。

有的人甚至说王太白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他是不想再服侍陈小巧了,刚好借着这个机会脱离。说是关七年,没准四五年就出来了。过来四五年,谁知道陈小巧是死是活?这人阴啊。

但是王太白毕竟在红尘中浮沉多年,突然间想四大皆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对赵小童和陈小巧,他到底放心不下。

对小悦和小航,他却不会担心不已。表面上看来,他是他们的爸爸,可事实上小悦却像个母亲一样在照顾他。

陈小洪和陈小秀早已返回北京和上海了,他们走的时候把姐姐托付给了王太白,把小童托付给了赵小谷的哥哥们。

他们不知道王太白,在法律上尚不能称为姐夫的人后来被捕了,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信奉着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幻想着通过努力学习,考取高等学府这条路,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优化自己的未来。

谁知道正赶上社会改制的档口,物价开始高涨,房价一直飙升,可怕的现实让那张文凭差点一夜之间就成了废纸。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可有的时候,心有多大,痛苦也有多大。他们确实是尽力了。

陈小巧暂时不用担心。医院里大张旗鼓地宣传说,他们不会无视患者的实际困难,将免费为陈小巧护理治疗。

这样本来在社会上已成一边倒的对医院不作为的责骂声,慢慢地变成了对医院的大加褒奖。

这时再偶有一两个“患者”将他们的医术鼓吹成华佗再世,扁鹊再生,院长的脸就越来越笑开颜了。

现在这个社会,什么时候听说过医院吃亏?将本来是功过相抵的事情,说成是无双善举,再找一两个人客串一下感恩戴德的病患,然后再表面上低调地出来露个脸,暗地里高调地获取双收名利,如此一环扣一环的医学商业怎能不叫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呢?连人的生命都可以掌握,那么做些稳赚不赔的买卖更是小菜一碟。

第72章 捐款

赵小童就碰不到华佗、扁鹊了。尽管他也被医院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但是他所产生的影响,在久经风浪的医院面前实在是连个小水花都算不上。

当所交付的费用再难以为继时,医院以一个“已尽力了,病床太紧张”的借口就很顺利地将他赶了出来。若是死赖着不出来,不用医院说话,病患们就会把你轰出来。

赵小童从医院出来后住进了至晶村的家。院子内已几月无人了,“雉从梁上飞,兔从狗窦入”在这里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叔叔们轮流搬来与小童同住。开始的时候,两个叔叔还尽心尽责,信誓旦旦地说将他视为己出。可没几日,本身生活就有些艰难的他们,对此厌恶了起来,互相开始推诿吵骂。而自身生活艰难则成了他们完美的借口。

人啊,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怎么慷慨激昂都行。一旦身陷其中,方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多么的真理。

小童回来的头几天,他的兄弟同学们每日里都会来看他。小兄弟们看到昔日神采飞扬的偶象,如今只能整日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一个个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回家后,晚上他们一宿宿难眠。那几日,他们常回忆起过去和童哥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也许电影给了他们不好的影响,让他们小小年纪就照葫画瓢学起了江湖,可是存在他们内心里,人性最美好的友谊却不曾因形式上的低俗,年龄上的幼小而受到丝毫的弱化。

友谊就是友谊,无关外表,不在形式,唯有纯真。

几天后,他们在一起商量,要凑钱给小童买一辆轮椅,让他能享受一下大自然,而不至于整日躺在床上。可是他们的钱太少了,想来想去一位小兄弟提议在全校募捐。

第二天早上,二十多位男同学早早来到了村小学。他们中十几个人脱下白色上衣,袖子对袖子,衣角折衣角的连成一条横幅。

然后一位字写得不错的同学,用一块抹布沾着蓝色墨水,在衣服上写着“请同学们捐款给赵小童买轮椅。”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扯着条幅浩浩荡荡地来到校门口。两位同学抬着赵小童的课桌,一位同学把纸蒌放在桌子上权当是募捐箱。

第一位来的是学校老师。他一看到那群光着背的孩子用手举着条幅当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赵小童的遭遇,在十里八乡还有谁不知道呢?

老师鼻子一酸,控制了好久才没让眼泪当场泪洒。他平静了一下,就让孩子们赶快穿上衣服,说这事情由老师来解决。

夏日的早晨阳光明媚,晨露落在身上却依然冰凉。

孩子们摇了摇头,他们坚持要亲自为他们的同学兼兄弟赵小童,筹钱买一辆轮椅。

学生们渐渐的多了起来,他们站在老师的身后,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大哥哥们。他们知道有一个学习很好的大哥哥出了事,但是他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些大哥哥要干什么。

老师见孩子们坚持,也不再劝,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放在纸篓里,转身就往村里走去找校长。

一些围观的稍大点的孩子多少知道些这是在为赵小童捐款,于是跟在老师的身后也丢进了一元、两元的零钱。

有人带头,小学生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向纸篓里投着自己的零用钱。也有不少学生没有带钱,他们转身往家里走去。

学生越聚越多,远远看去,校门口全是人。更多的老师来了,校长也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张校长,看到学生们一个个赤膊举着自制的简易横幅,一把老泪涮地就流了下来。他喃喃地说“多好的孩子啊,这都是我的失职,都是我的失职啊。”

老校长走上前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快穿上你们的衣服吧,学校会帮你们做好这件事情的。”

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动,只有站在桌子旁的白锋问,“校长,我们耽误了上课,请不要告诉我们的爸爸妈妈,好吗?”

张校长认识白锋,这小子不是打架斗殴,就是逃学旷课,和赵小童做了好友后,整个人发生了巨变。

张校长听了他的话,又想起了赵小童,再也忍不住,抱住他哭道:“都是我的失职,都是我的失职。你们受委屈了,你们受委屈了啊。”

在场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抹起了眼泪。

这时,那些刚刚没带钱的小同学们陪着父母,又一起折回来了。他们的家庭条件大多一般,没有什么零花钱,但是直觉告诉他们,应该为赵小童哥哥出一份力。

赵小童哥哥,那个数学比赛拿过地区奖,作文比赛拿过全国奖的大哥哥,你一定要好起来。

那些父母看到这个情景,心里也是酸酸的。赵小谷,当年娶了个城里媳妇,曾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啊。世事难料,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想不到他们家能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从怀里掏出钱递给孩子,让他们投进纸篓。一个地方长大的人,能帮一把就是一把吧。

学生越来越多,知道这个事情的村民越来越多,赶到学校的乡亲们也越来越多。

于是在这个夏日将到未到之时,学生们用他们的爱心,老乡们用他们的淳朴提前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火热。

纸篓已被老师换成了募捐箱,村民们自发地排起了队,将自己的爱心依次投入其中。

有几位老乡没有捐钱,他们每人扛来了一袋麦子。生活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的不易,但是爱心不论大小,他们同样都是伟大。

张校长泣不成声,有一笔款捐进去,他就带领着老师们给捐款人鞠一个躬。

李支书带着一个和他差不多粗壮的人走了过来。他看见了张校长的举动,对他说:“老张啊,你不用这样,小童是你的学生,也是我们的孩子。”

一些赤膊的学生看见了自己的父母,有些惶恐。白锋鼓起勇气对爸爸说:“爸,我就这一件白衬衣,弄脏了我不要新的,只要你不打我,好吗?”

第73章 惶恐

白锋如此客气,白锋的爹倒有些惶恐,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儿子,爸不会打你,爸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白衬衣。”说着,说着,他的眼圈红了,不知是因为儿子的善举,还是儿子的懂事。

一个村子的绝大多数人都来了,张校长和李支书一起清理了一下钱物:共计三千七百八十二元钱,另外还有七袋麦子,两袋大米。

大部分的人都散了,学生们进教室上课,乡亲们去地里干农活。李支书把张校长拉到了一旁,那个粗壮男人也跟了过来。

李支书说:“刚才人太多,我也不方便引荐,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杨海峰,杨老板。正和我谈事时,听说学校捐款,就来助下力。”

“杨海峰,杨老板?可是做水晶的杨老板?”张校长的眼睛一亮,满是期待。

“正是在下,张校长好”杨老板身材魁壮,是个生意人,可也是小学校长出身,举手投足间还散发着文人气息。

“幸会,幸会,您可是我们教书匠的骄傲啊”张校长拉着杨老板的手不放。

“哪里,哪里”杨老板谦虚道。两人寒暄会,杨老板就直奔主题:“小弟今天出门急,身上没多少钱,先捐个五千吧。”说着,杨老板从怀里掏出一沓钱。

李支书在场,张校长可不敢摆谱,更何况这杨老板还是李支书收来的。张校长望着李支书,等他示下。

李支书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掠美,直说道:“好学生都是你教的,就麻烦张校长辛苦一下了。”

张校长知道杨老板不愿声张,就给他鞠了个躬。

李支书带着杨老板先行离开。张校长带着几个学生,又请几个村民帮忙扛东西,就往赵小童家走去。

张校长他们一行人来到赵小童家,却发现铁将军把门。

赵小童和他的叔叔们已不知去向。

王太白听说赵小谷的哥哥们因为家庭过于困难,没有能力抚养小童,而且还为这事情争吵了起来,一阵唏嘘。他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想了几日后,他决定要领养小童。

强者为自己,更强的人为大家。

王太白虽然身陷牢狱之灾,但是对比起小童的叔叔们,他自觉还是个更强的人,尽管这优势强的并不是十分明显,甚至有些自私。

当小悦再次来探监的时候,王太白把要领养小童的想法告诉了女儿。

王小悦对赵小童的大名早有耳闻。他过人的智力、优异的成绩、刻苦的精神,让她崇拜不已。

及至后来赵小童出了事,她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情,就对他可悲的身世,可叹的遭遇又备加同情。王小悦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啊。

因此当王太白一说,小悦想都没想,就答应要把赵小童接回来好好照顾。这倒让王太白吃惊不已,其实他已然后悔了。女儿本身就小,还照顾着弟弟,现在又多了个植物人。他这哪时救人啊,他这是坑人啊。

王太白想了下还是收回这个决定,他不能害了女儿。而小悦却是执意不允,一个劲地要求照顾赵小童。王太白拗不过女儿,想着索性先答应她,等她吃不了苦时,再把赵小童送回给他的叔叔们。

他王太白可和赵小童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的,而养女王小悦和赵小童更是半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王太白在监狱里给小童的叔叔们打了电话,表明了他的意思。

赵老二和赵老三听了后,一时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谁会没事把这个无底洞往自家领呢?等确信这是真的后,又都有些内疚,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啊。

赵家兄弟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把赵小童送过来。他们知道王太白的家庭背景不错,却不知道他为了救陈小巧母子,现在不仅自己接近倾家荡产,而且在家族中也陷入了被六亲所不认的地步。

天刚有些亮的时候,赵老二、赵老三就用拖拉机把小童送到了王太白家。做为小童的亲叔叔,他们也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所以就趁早上没有多少人发现时给送了过来。

当他们到王太白家的时候,看到王太白家中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更小的黑黑的小男孩时,不禁又有些犹豫了。

这两个孩子自己能管好自己就已不错,还能再照顾好人事不省的小童吗?自己家中虽然困难,但自己毕竟是成人,相对小悦所能遇到的问题要小的多。

同去的妯娌看到男人们的神色,对他们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们忙催促丈夫先回家,说田里还有好多农活没干。若是觉得不妥,再回来接侄子。

两位叔叔思索了一会,放下小童,对小悦叮嘱了一番,就泪眼婆娑地一步三回头地返回了。

两个妯娌则心里明白,这一步一旦跨出去了,以后的心理负担就要小多了。

他们刚到村头,还没有到家,就听说了村人为赵小童捐款的事,老校长已带着学生和村民去送钱物了。他们错愕不已。

二哥也不说话,开着拖拉机直接到了弟弟的房前。校长和村人们已等候了一段时间,几个孩子回学校了。

拖拉机停好后,他们步履沉重地往校长和村民们走去。张校长和几个村民看着赵氏兄嫂,不知他们什么意思。

赵老二看着老校长,动了动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赵老三见二哥哭了,也哭了,他边哭边扇自个的脸,骂自己无能。一个村民忙拉住了他。

两个妯娌也很是不好意思,并多少有些内疚,躲在一旁低着头垂着泪,一声也不吭。

张校长知道他们把赵小童送给王太白后,气愤异常。他指着他们说“你,你,你……”,最后却摇了摇头。这事不摊在自家头上,谁都可以无私。张校长深知这个道理。

最后,张校长拍了拍赵老二、赵老三哥俩的肩头,留下钱物就走了。

赵老二赵老三用那些钱买回一辆轮椅,并把麦子什么的也换成了钱。

想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村民都能捐款帮助小童,连个乡亲都算不上的王太白都能照顾小童,身为亲叔叔,他们愧疚难当,整夜整夜地失眠。

第74章 饿

他们就想着把小童再接回来。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接成,他们也有孩子要抚养,只是把轮椅还有剩下的那些钱一起交给了王小悦。

再肮脏的事情,一旦拉开了脸,下面就会心安理得了。两个女人的计策得逞了。

王小悦再去监狱看爸爸时,告诉王太白,赵小童已被送来了,她会好好照顾他的。王太白听了不住地点头,心里却有些担心。在监狱了待了这些天,他对有些事想通了,对当初照顾陈小巧,以及要领养小童的决定更加后悔。

陈小巧也就罢了,她现在在医院里,用不着别人费心。可是赵小童呢?就真的要让同是孩子的小悦去照顾他吗?

他深深地自责了起来,却无法劝回小悦的心思。这样自责着,他又想,他本人不太争气,可是叔伯堂哥们,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小悦受苦的。如此一来,他心里又宽慰了些。

当然,当他知道赵小童两个叔叔的行径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上火的。

也罢,就让小悦吃些苦头,以后再把小童送回去。王太白相信,现在快放暑假了,王小悦坚持下来没问题,但她最多坚持到下学期开学,她要上初中了,她肯定会自动放弃。

王小悦刚十一周岁多点,就提前做上了全权家长。暑假很快来临,每天她和村上的一些小孩一样,早早地赶上鸭子去草地上放养,中间抽空回来给小童和小航做饭,再喂一下家里养的两头小猪。

小航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能帮姐姐做些事情了。可是由于他的肤色和周围孩子的严重不同,常会遭到那些孩子的耻笑,所以他不太爱出门。这样,小航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家里陪着小童。

小悦是个勤快懂事的孩子,可是她年纪毕竟太小,如此沉重的负担,没几日下来就让她形销骨立了。

一天她又早早地把鸭子赶出去放养,然后找个田头垄土,蹲在那静静地照看着。由于连日来忙里忙外,睡眠太少,她蹲着蹲着,脑袋一歪,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昏天暗地,等到她醒来的时候,落日的余辉已洒遍了周身上下。

她一惊,忙爬起来往四周看去。还好,鸭子们吃饱喝足,聚成一堆坐在一起,正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小主人张望。

小悦忙挥舞着竹竿,撵起鸭子往家赶。小航和小童一定饿坏了,小悦想到这,恨不得把鸭子丢了,一跳飞奔回家。

当她急忙忙赶到家,推开院门时,小航已把小童推到了院子里。小航站在轮椅边上,两人的嘴上不知是什么东西,黑黑的一片。

小航一只手拿着勺子,勺子里盛着也是黑黑的不知名的东西,另一只手放在勺子底下托着,生怕勺子里的东西掉下来一样。

他一边将勺子慢慢地往小童嘴里喂,一边轻轻地对小童说:“小哥哥,快吃哟,不吃会饿的。”

小童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可是嘴巴在听话地咀嚼。小航喂完小童一口后,转身往边走。

小悦定定地看到小航走到猪圈旁,一弯腰,将勺子伸到了猪槽里。

“小航”小悦大哭了起来。弟弟小航和小童在吃猪食啊。

小航看见小悦,也一下子哭了。他忙丢下勺子跑了过来,“妈姐,妈姐,我饿,我饿。”小航对姐姐的称呼,小悦已纠正了很多次,但是小航执意这么叫。

小航,这个同样坚强的孩子,饿的时候没有哭,在小童面前没有哭。因为他知道,小童更需要人照顾,尽管他看起来要比自己大。

而一旦他来到又是姐姐又是妈妈的小悦面前,孩子的本能又回来了。他哭着投向妈姐的怀抱。

劳动是光荣的,也是每个孩子都不太愿意做的。但是对小悦来说,劳动已不仅仅是劳动,它还是承载着两家人希望的付出。

如同王太白和陈小巧,因为彼此命运的相同,小悦对小航和小童也产生了惺惺相惜地关爱,更产生了要同舟共济、并肩前进的责任感。

可是现在,小悦更多的是心痛。

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小悦已明白,这辈子也许就要和学校说再见了。

宗老师看着眼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学生,真地不敢,也不愿相信,小小年纪的她竟会有这么多的故事。而她的比年纪更小更显稚嫩的肩臂,以后还要承受更多更重的责任。

宗老师不禁泪如雨下,能不能帮帮她呢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让学校给她减免学费?那等同于与虎谋皮。这些曲高和寡的事情,宗老师不如社会人那么世故,却也是见怪不怪。

让社会捐款救助?这更是让渔夫缘木求鱼。缘木已实属不可思议,再让渔夫去缘那更是异想天开。

此类社会善举、爱心奉献,若不是相亲相邻,互知根底,再没有个媒体强力介入,鬼才知道捐的钱变成哪个王八蛋工程里的豆腐渣了。谁敢捐呢?更何况捐钱上私立学校,哪个疯了的才会捐。

宗老师想无所想,只能陪着小悦去找校长退学,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全额退回学费。

这次小悦还真是运气好了。中午酒足饭饱的校长,到现在还酒气冲天。他大体听了宗老师的报告后,大手一挥,连会计都不用惊动,直接从办公桌里拿了三万元钱出来。

出了门后,宗老师还在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这也太顺利了吧。好半天,他才想明白。这里是初办的私立学校,学校的巨大声誉可不是几万元钱就能买得回来的。

竞争才有发展,矛盾才会运动,宗老师深以为是,并且他还猜想,要不了多久,校长就会把这事情当成典型而大肆宣扬。也罢,像这种宣传越多越好。

宗老师看着学生瘦小的个头,心道这三万元的巨款放在她身上,和白丢也差不多了,就要陪她回家交给可靠的人,或者直接去银行把钱存起来。

小悦正不好意思说,宗老师一提,她很感激地点头同意了,却要求先去县人民医院。

宗老师有些纳闷,不过送佛送到西,还是一声不吭地跟在了她后面。

第75章 看望许医生

进了医院后,小悦轻车熟路,七拐八拐地在病房楼里穿梭,最后在一个走廊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这里搭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脸色很是灰暗难看,冷不丁还以为是半大的老头。陪护病人的是一位老妈妈,衣裳褴褛,形容枯槁,坐在那时不时地叹口气。

老妈妈看见小悦过来了,脸色有些缓和,露出一点喜色。她站了起来叫道:“小悦,你来了啊。”

小悦走上前对老妈妈说:“奶奶,我给许叔叔送钱来了,三万元。”

听到这话,不仅老人家一愣,连躺在床上的年轻人,也是明显地一震。

“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不要不要。”老人家迟疑了一下,就很坚决地说。

“奶奶,你就收下吧。”小悦把手里的大信封递了上去。

“不要,不要”老人家把钱又塞给小悦,拼命地摆手“你许叔叔他是罪有应得,他要是能够对工作认真点,不随便打人,怎么会这样呢?”

说着,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年轻人忙把头往床里转去。

“奶奶,您就收下吧,叔叔如果身体不好的话,以后怎么工作,怎么照顾您呢?”说着,说着,小悦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了。赵叔叔还有个妈妈在,可是我呢?我的妈妈呢?

“奶奶,这是我的老师,宗老师”小悦怕悲伤情绪蔓延,忙把宗老师介绍出去了。

宗老师现在才知道小悦来医院干什么,躺在床上的就是一脚被王太白踢坏了脾脏的许医生。

许医生一方面是因为年轻气盛,另一方也是因为没有关系,被分到精神病院感到不满,所以那天冲动之下才对王太白动的手。

宗老师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比较清楚,他更了解小悦坚强的性格,忙对许妈妈说“阿姨,我是小悦的老师。他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吧,先治病救人要紧。以后等你儿子身体好了,再赚钱还给他就是了。除非你怕你儿子,以后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有气息。”

宗老师没有敢说小悦已退学了。他看得出来,如果真这么说的话,老人家一定不会要她的钱。

老人听了,很是揪心,又有点愤慨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儿子。

老人中年得子,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成人。儿子也比较争气,考上了医学院。

老人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大学毕业,本以为要享清福的她,没想到儿子会飞来横祸,被人打成了重伤。

头几日,老人疼子心切,动不动就是痛哭流涕,好几次她都有想冲出去找王太白算帐的念头。

过了一段时间后,老人心里慢慢平静。

首先,错不在别人,儿子虽然是个大学生,但是平时也怪自己太骄纵他,所以儿子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去殴打王太白。其实是迁怒王太白。

再次,幸运的是王太白脚劲不是很大,否则儿子命能否保住还是个问题。

由于儿子是实习医生,算是医院的半个人,所以医院开始方先垫了部分资金。

但实习医生毕竟不是正式医生,精神病医院后来看许家拿不出钱来替儿子治病,又加上王太白在监狱里死活不给钱,法院又鉴于王太白的特殊情况还不便强制执行,所以就停了他的款项。

人民医院见精神病院把钱给停了,就把小许从特护病房,转到一般病房,最后同样用“床位紧张”的借口,又把他转到了走檐里。

刚毕业的小许医生雄心万丈,对一切都充满希望,没想到才出校门几天就差点遭到了灭顶之灾,及至后来又因为没有钱,被一直声称“爱民如子”的院方从特护病房转到了走檐里,做起了近似露天的护理,那心里的失落感别提有多大,好多次他都万念俱灰,一心想速死,摆脱这苦恼。

多亏了许妈妈护理周到,昼夜不离,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小悦知道了许医生的护理处,就常会偷偷地来看望他们。许氏母子从小悦的嘴里也了解了一些她的家庭及身世,都对她的事情难过不已。

小许看到小悦有那么悲惨的命运,还如此乐观,如此坚强,他深受感染,这才慢慢地振作起来。

许妈妈年纪大,总会偷偷地哭泣,她心疼儿子啊。许医生虽说振作了,可是大笔的医疗费又让他烦恼不已,他常会唉声叹气。

这些小悦都看在眼里。

小悦现在没有妈妈,但是她渴望妈妈的关爱,所以她也就更深地知道孩子对妈妈的重要性。

每当放鸭或做饭时,她想到许妈妈的母子情深,都会伤心不已。我的妈妈在哪呢?

她想的是第一对收养她的人,那个给她买了奶瓶的妈妈。

我得不到妈妈的关心,感受不到妈妈的温馨,享受不到母子开心的天伦之乐,那么我一定要让许妈妈和许叔叔得到。小悦暗暗发誓。

这时,一个主任医师带着个护士走了过来。他们对许医生说:“小许,我们病床太紧张,医院药物也不足,你看,能不能先回家休养?”

小许听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歹他也算半个医生了,同行之间怎么能这么无情?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主任。而许妈妈已哭了出来。

“医生,这是许叔叔的住院费。”小悦把钱递给主任。

主任看看王小悦,又看看许妈妈和小许。他不知道这小屁孩和许家有啥关系。

许妈妈哭得更大声了。宗老师赶快上去解释了一番。

主任听后想了想,面色慢慢变红,最后拿着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还没走多远,那个护士又跑了回来,她说“许医生,我们主任说大家都是同行,他会建议院方给你减免点费用的。”

许医生人穷志短,没敢出声拒绝这份施舍。

护士走后,许妈妈猛地抱住了小悦,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泣。

小悦轻拍着老人家说:“奶奶,别哭,等叔叔好了,你会有好多钱的。叔叔会好好,孝顺你的。”小悦也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一滴出来,她忙擦干净了。

第76章 去南方

小悦劝了会许妈妈,又给许医生鼓了鼓劲,就要离开。她的家里还有弟弟和小童呢,尽管她准备了些干粮,但是经过上次小航吃猪食的事情后,她总也放心不下他们两个独自在家里。

“妈,你给小悦写张借条。”许医生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有,你认她做干女儿吧,等我伤好后,我来养你们。”

宗老师和小悦刚要离开,听到许医生这样对他妈妈说,就拉住了小悦。来医院都好半天了,宗老师刚听许医生开口说了话。

宗老师转过身,许医生的脸上除了羞愧就是泪水。小悦本说不用,小许说如果小悦不答应,他就不会再治病了。

宗老师就见证了她们成为一家人。

宗老师牵着小悦离开医院,要送小悦回家。小悦说不用,现在身上没钱,她不怕了。宗老师多少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给她打一辆的士。晶都县城有了的士不多久,也不是太贵,基本上两元钱随便跑。

宗老师知道他帮不了小悦多久,只希望在他眼皮底下时,尽可能地照顾她。宗老师付了钱后,就让小悦上车。

小悦关上车门,又走了下来。她问宗老师要了电话和地址,说以后会给宗老师写信。

宗老师看着这个只当了自已一天学生的女孩,说道:“你以后可以随时来找我,有事没事都可以来。”

小悦看着老师的眼睛,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上车走了。

坐在车上的小悦又泪眼迷蒙:宗老师,我不能随时去找你,我要带着小童和弟弟离开这里,去南方。

南方,一个道听途说的地方。

那里是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之地。这些,不重要。

那里是冷者有衣加身,饥者有食果腹。这些,很重要。

小悦就在这辗转多回,方传到耳中的信息激励下,带着弟弟和小童义无反顾地去闯荡南方了。

事实上,小悦并不相信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南方,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否则不是谁都去了?

她多方打听到,并留意上心的是,南方工厂林立,却劳力缺乏,尤其是女工更是少之又少。就算是像她这样的儿童,都可以打着营养不良,身高不足的幌子,轻松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还有,她确实是不想留在晶都了。

晶都,水晶之都。这个盛产水晶的地方,没有给她晶莹剔透的单纯人生,也没有给她光洁美丽的幸福生活,给她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阴冷凄凉,望不到头的悲惨失望。

她不想看到叔伯们对她无情的冷面,也不想看到爸爸焦灼的双眼。

她对世态炎凉早已坦然,对这几年亲情反复的煎熬,却无法从容。

还有,她的责任心和使命感,让她必须离开这里。

黑人弟弟小航因为他的特殊出生而备受歧视,这几年基本上每日在家闭门不出。

但他是她的弟弟,她要给他快乐,给他微笑。哪怕最终带着他流浪天涯的要饭乞讨,只要他能像一个正常的乞丐一样,只受一定的群体歧视,不受额外的个性欺侮,她都可以接受。

她行过乞,要过饭,吃过很多的苦,知道很多人生的辛酸,但是她知道还有比这些苦,这些辛酸,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尊严。

为了弟弟的尊严,她王小悦,必须离开。

她贱卖了家中的鸭子和猪,把所得的收入和村民捐给小童的钱款合在了一起。一部分给小童买了药,一部分给王太白寄去,剩下的一部分留做了路费。然后,她就带着弟弟和小童,在一个深夜,偷偷地离开了家乡。

小悦推着小童,轮椅上放着一件大大的包裹。小航背着一个小包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小航知道他的与众不同所带来的苦恼,但是只要小悦这个妈姐在身边,他依然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真地要离开家乡了,离开这个给自己带来过幸福,也带来过梦魇的地方,小悦心里竟然有些舍不得。

其实,这个地方不管留下欢乐还是伤心,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记忆中的一部分,是生命组成的环节。离开家乡,那就是要割裂生命。

小悦一直在给自己打气,不哭,不哭,小悦,要坚强,不要哭。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小悦偶然听过这首歌,就记忆很深刻。兰花草,从山中来。她想用唱歌忘记离别的忧愁。

小航听了,也跟着姐姐哼唱了起来“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这姐弟俩就一遍接一遍地,唱着这首似懂非懂的歌曲。歌声在无边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后来,只有小航一个人在唱了。姐姐小悦愁肠百结,她闭着嘴,怕再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她是不能哭的,她现在是小童的照顾人,还是小航的妈姐。她是他们的依靠,他们的希望,她不能哭。

她们走了一个小时,天微微明亮的时候,她们来到了东单湖边。这儿有个民间临时站台,南下的大巴车会经过这里。

不想进车站买高价票的乘客,都会聚集在这里等候。大巴车的主人不想让车站抽取高额费用,也会让老顾客在此等候。小悦早就打听好了路线。

东单湖,整个苏北有名的风景区。在晶都,除了水晶,最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这个湖了。

这个湖芳草如茵,美丽的很,游人如织,热闹的很。小悦还生活在幸福时,会时常跟着养父们来到这里。

现在,幸福不在,她也要离开了。她望着烟波缭绕的东单湖,思绪连连。离别总是多愁的。

大巴车来了,老板看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本不想载,但是又惦记着那点车票钱,他咬咬牙就同意了。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啊。大巴车生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跑一趟下来,连个油钱都不够。

老板和司机下了车,一起帮忙把小童搬了上来。他们将小童放至最安的地方。司机左看右看,确定好了才回到自个的位置上。他们冒险让他们上了车,若再出了什么事端,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77章 运河人家

老板没有问她们任何问题,司机更不会多嘴。老板知道,也许这一问,他就不会让他们上车了。乘客们也见多识广,没人在意小航的肤色。

人都是善良的,但有的时候迫于各种压力,只能选择把它隐藏。

小悦最后看了一眼东单湖,抿了抿嘴,转身也上了车。

上车后,小悦闭着眼想睡一会,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沉默了一会,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腮边,慢慢地流了下来。

乘客们都在补觉,没人关注他们。老板坐在司机边上,留意着路边的乘客。坐在边上的小航看着姐姐,不再哼唱了。他举起衣袖,一下又一下地给姐姐擦眼泪。

小悦抓住小航的手,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小航抱住小悦,也一下一下地轻拍起了姐姐。

“妈姐,我们会再回来吗?”小航轻轻地问。

小悦没有问答,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尔后,小悦又郑重地对小童说:“出门在外了,以后要叫姐姐,否则别人会多心点。”

小航难得的听话,好像懂了人情世故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还是不太懂,但看姐姐伤心的样子,他就不再问了,他知道现在不该问太多。

故乡啊,我要离开了,我会不会再回来呢?小悦歪着脑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悦和小航睡着了。中午,他们被老板叫醒。老板递给他们一些饭菜。他们一看,乘客都下车吃饭去了。老板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就没让他们下车,而是买了饭菜送上来。吃完饭后,不一会他们又睡着了。

“快看,长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了许多人的叫声。小悦睁开眼睛一看,大巴车已上了一艘小轮船,正行驶在一条大河上。

船随着河水的荡漾,在一上一下地轻摇。对岸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江澄市。

啊!这就是长江,与母亲河——黄河——齐名的长江。南北望去,它两岸的房子小的只剩下影影绰绰。东西观看,它碧波连天处的大小船只还有隐隐约约。

车上好多乘客走到船上欢呼跳跃,小悦和小航没有下车,但是眼前的千里长岸,万里水域,无疑让她们眼前一亮,心胸跟着就开阔了起来。

小悦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人生有时并不总是糟糕。

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渡船开到了对岸,人们在码头附近纷纷下车而去。

“小姑娘,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老板问。

是啊,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小悦一时没了主意。

“小姑娘,你在哪下车啊?”老板又问。

“哦,这就是那个全国最富的县吗?我就在这下车吧。”小悦忙回答。

老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小悦得到肯定答案,就要求在这下车。老板和司机一人抱着小童,一人搬着轮椅下了车。司机放好车后,老板轻轻地把小童放了上去。

“这孩子,他怎么了?”老板终于忍不住了。

“他,他现在意识还不太清醒,头部被碰了一下。”小悦好不容易才想到个解释。

“你们的爸爸妈妈吗?”司机也满肚子疑问。

“爸爸……”“我们没有爸爸妈妈,我们是孤儿。”小航刚想说,就被小悦拦住了话头,他不解地看看妈妈姐姐。

小航啊,你不懂,我们是有家不能回啊,那就是没家了。小悦不看小航。

“那,那你多大了?”老板问小悦。

“16了。”小悦按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你有这么大了?你,你……”司机动了动嘴不问了。

“你们好好照顾自己吧”老板说着转身招呼司机上了车,开走了。

大巴车把她们丢下了,丢在这个她们人生地不熟的江澄市,开走了。

但是它只开了不到五十米远,就停了下来。

那个老板一跑小跑过来,他拿出一张名片给小悦说:“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上面的电话找我”,说着又把他们的车费还给了小悦。

小悦没有推辞,她知道她们现在需要这笔钱。

她把小航拉过来给司机鞠了一个躬,嘴里不停地说道“谢谢,谢谢叔叔。”

老板点了下头,就转身走了。小悦和小航还在谢谢,老板背对着他们,挥挥手。老板不敢转头,他的眼泪已汇满了眼眶,就怕一转身就会掉下来。

对许多人来说,有些地方就是天堂。可是对小悦而言,似乎哪里都是地狱。

或者说,她本就是身在地狱。运气好点,不过就是从十六层跳到十五层。运气差点,也就是从十七层跳到十八层。

小悦多少也算有过“江湖”经验了,没费多大工夫就在运河边上租到了间小民居。运河在市区的边缘,虽处郊区,每日船来船往倒也不嫌荒凉。住处好找,工作就难了。

最近几个月的担惊受怕,平时超负荷的辛勤劳作,让十三岁的小悦看起来瘦弱憔悴,让人感觉十一岁都是在虚报年龄。

工厂需要劳动力,劳动力不要求身高,但是没有个强壮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了那繁重的工作?直白地说,怎么能保证工厂的效益呢?

老板会有一张菩萨的脸蛋,但在利益面前,他们更有一副屠夫的心肠。

来江澄快一个月了,小悦仍然没有找到工作。

这一天,小悦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奔瞎奔了一天,又是一无所获。她踢踢腿,伸伸腰,舒活下筋骨,只得悻悻地回到了住住。

小航已煮好了泡饭,正对着小童自言自语。自从小航上次吃了猪食后,小悦就不顾他年纪尚小,连逼带吓地,多少教会了他做一些简易的饭菜。

只是现在她们没有经济来源,每日入不敷出,就只能煮些泡饭艰难过日子。

小航估摸着姐姐快回来了,就把面盛开了碗里。小悦到家时,刚盛到碗里的饭还有些烫。而江澄又在中部偏南,天气仍然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悦虽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但是还是不太想吃,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

小航知道姐姐累了,就提议先到运河边走走,吹吹凉风,等一会饭冷了些再回来吃。

第78章 水晶王子朱云龙

小悦听了点头表示同意,小航就推着小童出了门。小悦走了一天了,本不想再出门。但是小航在家看着小童,一步未敢远离,所以就想出去转转。小悦知道弟弟的想法。

南方经济发达,居民们都见多识广。黑的可与深夜一较长短的小航,并没有让他们表示出什么大惊小怪的好奇。

就凭这一点,小航就明显感觉到了如沐春风的平等,于是他非常乐意出来让大家感受他平等的开心。

可是,白天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待在屋子里照顾小童,这是姐姐交待的事情。只有晚上的时候,他才能在姐姐的陪同下推着小童出来转一会。

姐姐对他总是和颜悦色,不凶不恼,但是他从来没有让贪玩的欲望,去挑战照顾小童的责任。小航不是怕姐姐,他是爱姐姐,怕惹姐姐不开心。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运河边,她们找了块稍显宽敞亮堂的地方,就站在那尽情接受夏日的凉爽。

这条运河直通长江,从南径北而来,历史已不知几许年了。

可的两岸绿萌如盖,杨柳成行,柔软的枝条像是霓裳练曲的公主美姬,在晚风的伴奏下,一时不矜,弱弱地拂了一下路人的脸,又顿感不妥,忙悄悄掩面,急急平息心中的微澜。

小悦看着河中往来如织的货船,一个个头尾相连地不知驶向何方,浑身的倦意慢慢消散了许多,倒是不禁想起了家乡。

爸爸还好吗?宗老师还好吗?我的养父母,你们在哪里?想着,想着,小悦就有些伤感了。她忙摇头四处看看,想把忧伤甩掉。

这时,她看见附近站着一个大哥哥。当她看到他时,他正巧也看了过来。

那个大哥哥衣着一般,但是穿在他身上,却有着莫名的好看。他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让小悦心跳不已。

小悦见他看了过来,忙低下头又抬起,转往别处。不料那个大哥哥却向她走了过来。

“喂,小妹妹,小弟弟,你们住在这附近吧?我这几日老是看见你们在这里”他不待小悦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声音柔柔的,带着晚风吹来的凉爽。

小悦很喜欢这样的声音,不禁抬头向他望去。小航早已回答他道:“是的,大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小航正是话唠的年纪,自己都能说上半天,更别说还有人和他搭话。

听着他的声音,小悦突然间胆大了起来,有了倾诉的欲望。她训斥了小航一句,给他道了歉后,就不管他愿不愿意听,滔滔滔地地讲起了自己过往的心酸,最近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小悦没想到她的口才居然不错,说到动情的地方,她自个都忍不住热泪盈眶。而那个他也大受感染,时不时地擦着眼睛。

每个人的心胸都是有限的,在它充满将溢之时,总要渲泄倾倒一番。渲泄倾倒的对象一般不会要求很苛刻,很多时候只要有一丝不讨厌的感觉就足够。但也有一条铁律,千万不要向太熟的人倾诉,那得来的更多的是轻视,甚至奚落。

小悦哭完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小航的头。小航看见姐姐伤心,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在小悦的安抚下,好久还哽咽着。

小悦把她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后,也对眼前的这个大哥哥有所了解。

大哥哥居然是自己的同乡,名叫朱云龙,云龙,取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意思。

朱大哥大学毕业后,不想在企业里终老,一心想自己创业,希望能将晶都市的水晶做成品牌。

说到水晶,小悦从小耳濡目染的当然也知道些,但是相对于朱大哥的渊博知识,以及他的宏图大志,她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白痴。

朱大哥说,现在人们一提到水晶,第一时间想到的似乎只有地滩上的手链、脚链,再高级点的也就是卖衣服时附赠的吊坠等。

他所要做的则是从家居、宗教、风水、车饰、眼镜、印章、情侣专做等,全新方面将水晶打造成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物,塑造为美丽与魅力的代名词。

朱大哥一番深入浅出、抑扬顿挫的抱负演说,将只有小学文化的王小悦深深折服。

王小悦在艳羡朱大哥学识高远的同时,内心也一阵痛楚涌过。自己好歹还算上了几年学,而正值学龄的弟弟却只能跟着她四处流浪。

小悦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朱大哥,您有空的时候,能否教我弟弟识几个字啊。”小悦很是难为情地看着他,她打算若朱大哥拒绝了,她再说付钱的事。小悦可不敢乱花那点救命钱。

“好啊,一会你带我认识下你们住的地方,我有空就过来。”朱大哥倒是很爽快地说。

小悦没想到朱大哥如此乐于助人,高兴地抱着小航原地跳了半天。

第二天上午,小悦又在城区白转了半天。她想到饭店端盘子,人家怕她力气小摔坏了器皿。她想去衣服店做营业员,人家怕工商部门检察到他们用童工被关门。

中午时分,她饿坏了,就来到一个小饭馆门口,想买两个馒头填下肚子。

这时,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家,拄着根拐棍,颤巍巍地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碗,碗口上缺了一角。

老人家的背上还有一个孩子,伏在他的身上,一动也不动。

老人家对小悦做了个辑,叫声“小姐姐,给点钱吃饭吧。”

这一声小姐姐叫得小悦鼻子一酸。

老人家头发灰白稀疏,脸面沟壑纵横,一看就是饱经岁月摧残。他这个年纪要比爷爷大得多了。

小悦看着他,想起了对她十分关爱的爷爷。那个威严十足,却又和蔼无比的慈祥老头。

如果爷爷还活着的话,爸爸怎么会身陷牢狱之灾呢?我和弟弟又怎么会受这流浪之苦呢?

眼前的这位老爷爷,神情没有那么威严,腰板没有那么挺直,但是怎么就那么让人感觉亲近呢?

“小姐姐,给点钱吧”老人家看小悦不走也不说话,又可怜地请求道。

小悦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往天上看了看,把眼泪逼了回去,对老人家一笑,就上下掏起了口袋。

可是掏完全身,她也只找到四元七角钱的硬币。小悦是不敢带太多的钱在身上的。

她把手伸出去,老人家看着她,却迟疑着把碗收了回来。

小悦忙说:“对不起,老爷爷,我今天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以后带多了再给你。”

老人又顿了一下,这才递过碗。接过钱,他弯了下腰,给小悦道了声谢后,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小悦看着老人家远去的背影,想到明天要交房租了,如果下个月再找不到工作,也只能来行乞了。

小悦在街头行乞过,但是她不想再过那段日子,连回忆都不愿意。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会做乞丐呢?

小悦饿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工作。傍晚时分,她饥肠辘辘地往回走,快到居住地时,小悦看到小航也正着急地往回赶。

小航看见了小悦,有点怯怯地,叫了声姐。

“你怎么出来了?小童哥哥呢?”小悦很是着急。

“朱大哥在照看着呢,他上午就来了。他教我写我的名字,下午他说帮我照看小童哥哥,让我出来玩会啊。”小航知道他做得不对,头低地低低的。

小悦心下一宽,但仍是虎着脸说:“以后好好照看小童哥哥,我不回来不许出来玩。听见没有?”

“哦,听见了。”小航答应了,但是又补了一句:“可是我很想出来玩啊。”

小悦有点生气,瞪了小航一眼,叹了声气,就牵着他的手回家。

打开家门后,小悦和小航一愣。

屋子里一片狼藉,衣服、碗碟丢得到处都是,小童则斜躺在地上,两眼定定地看着外面,一动不动。

朱大哥不见了,小童的轮椅也不见了。

第79章 饿了就喝点水

小悦愣征了一下,忙招呼小航快过来帮忙。她们一起合力,好不容易把小童给抬上床,然后就收拾起了屋子。小航知道闯了祸,一声没敢吭,跟着后面归拾着。

这一收拾,小悦发现仅剩的几百元钱不见了。她一下跌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她把绝大多数的钱都给许医生和爸爸了,只留了一点以防不备,没想到全被人偷去了。不用想,肯定是朱云龙干的。

朱云龙,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父母用存了大半辈子的血汗钱,替他砸开了一所野鸡大学的校门。他们本指望他多少学点知识,将来不至于连个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从而流离失所,艰难一生。

朱云龙真才实学没有,好高骛远倒是一点不耽误。他刚进学校没两天,就觉得他这个经天纬地之才,不应在学校里虚度光阴,而应到社会上去奋斗拼搏一番,以争取早日出人头地。

他把这意思和父母一说,毫不奇怪地遭到了父母的喝斥。你有这能耐,何必让家里花那么多钱?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云龙征循父母几次意见无果后,一拍屁股自动退学了。小悦退学还知道要回学费,朱云龙则潇洒地认为,等他飞黄腾达了,这点学费不过毛毛雨,丁丁风。

退学后,朱云龙也不回家,整日在社会上东游西荡,就琢磨着某天遇到个欣赏直钩钓鱼的傻子权贵人物,然后就一飞冲天了。

但是一年多下来,伯乐没有出现,他这匹千里马却混得上顿是海市蜃楼,下顿是镜花水月。

可巧,这时就让他碰到了小悦三人。

朱云龙肚中的真材实料没多少,但是装腔作势、夸夸其谈的特长,随便骗个把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此,他就在小悦外出时,随口支走了小航,再欺负小童意识不清,翻走了小悦所有的钱财,还顺手把小童的轮椅给推跑了。

哎,这就是现代的大学生啊。

小航看姐姐伤心难过的样子,就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牵着姐姐的手,想好好地认个错。哪怕姐姐打他,骂他,只要姐姐开心,怎么着都行。

王小悦却“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送出去几万元钱,我都不介意,更何况区区的数百元?小航,我们做饭吃。”坚强的小悦意气奋发。有的人真地就像弹簧,苦难越大,她逆袭越强。

第二天,小悦把被盗的情况如实地和房东说了,并希望他能宽限些日子。

房东心中老大不乐意,看她一个小孩子,又不像说谎话的样子,多少动了点恻隐之心,就答应再宽限几日。

小悦继续出去寻找工作。无奈她长得实在过于瘦小,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她的工作没有找到不算,连家里的米、面也快吃完了,眼瞅着就要等西北风来救急。

这天早上,她走到市区的步行街旁。这个地段是市中心,异常繁华,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中国、外国应有尽有;两边店铺栉次鳞比,大娘水饺、麦当劳相邻而居。

小悦看了看来往的行人,一咬牙,拿出只早准备好的白碗,狠心地往街边一跪。她终于再次乞讨了。

对乞讨,小悦已不陌生,逃离那个黑心人家,流浪街头时,她已经历过一次。没想到数年后,她居然会重操旧业。

然则,乞讨终究是乞讨。小悦深深地跪在地上,脑袋拱着地面,脸上火辣辣的。

生活捉襟见肘,生存更是千难万险。小悦好不容易找到了点生活的希望,而无情的现实又让她不得不舍弃尊严、丢失信念,再次沿街行乞。

尊严可以被舍弃,但是不会消失,就是乞丐也有乞丐的尊严,只是它被深深地掩埋。

小悦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心里害怕又害羞,真是越大越没出息。可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要到东西呢?小航和小童还等着吃饭啊。

当生存受到威胁时,活着才是最大的尊严。

王小悦打定主意,慢慢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叫讨。

“起来”一声暴喝炸雷般地在耳边响起。

小悦吓了一跳,侧头看去,两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凶巴巴地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的造型一模一样,都是一手叉着腰,一手端着一只破碗,连那短发都一样的寸。只是一个矮点,眼睛有点小。另一个倒是高,但太瘦了。

乞丐也是有尊严的,在这里,他们的尊严就是他们乞讨的地盘。而小悦的尊严则是活着。她乖乖地离开,顺着他们还算善意的指点,到了一个偏僻的街巷去。

乞讨也要有策略,也要有天时地利,小悦去的地方只能讨到些剩下的饭菜、馊了的馒头等。但是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小悦每天两次的把饭菜给小童和小航送回去。饭菜虽然难以下咽,但是小童只知咀嚼,小航也闭口不言。

这期间房东催交房租催得紧了。不管他有多凶,好歹还没有把她们赶出门。

这天小悦讨要的东西比较少,她饿得两眼昏花的回来了。

她把讨来的剩馒头分成两份,递过一份给小航。小航见又是有异味的馒头,摇了摇头说“姐姐,我不想吃。”这段时间,小航的“姐姐”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小悦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就先去喂小童。

小童吃完后,小悦把剩下的馒头撕成小块,放在碗里用冷水冲了,端给小航说“乖,弟弟,这样好吃些。”

小航仍是不吃,低着头也不看她。

小悦有些生气,想想弟弟又挺可怜的,叹了一口气,就拿起筷子,要去喂小航。弟弟啊,你太小了,不知道姐姐的苦啊。

小航却用手一推说“我不想吃。”

小悦再喂,小航又一推,却听“咣”的一声,那半碗泡馍倒扣在地上了。

小航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姐姐,而小悦也火火地瞪着小航。小悦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半晌,小悦大叫一声“不吃就不吃,饿死算了。”说完,她不待小航回答,大哭着跑了出去。

“姐姐,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小航看姐姐气跑了,瞬间反应了过来,连跑带摔地跟着追了上去。

“姐姐,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妈妈,妈妈”在运河边,小悦奔跑着,小航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小悦听到“妈妈”的叫声,心中一阵巨痛,她停下了脚步。

小航见姐姐停住了,紧跑几步一把抱住了小悦:“妈妈,你不要小航了,妈妈,你不要小航了啊。”姐弟二人抱头痛哭,边上的杨柳也默默地垂下了枝条。

晚上躺在床上,小航问姐姐这几天怎么都吃带味的馒头时,小悦把这几日的乞讨生活都告诉了小航。

小航还是个孩子,小悦不希望他过早地知道社会有许多阴暗,生活更是诸多艰难。但是现在她无法独自承担。

是啊,这几日老是吃馒头,如果能去繁华点的地方,说不定还能讨点钱,交上房租呢。

小航听了对姐姐说:“明天我也去吧,我帮助姐姐。我长大了,有力气。”小航没过过好日子,对他来说,乞讨不过是换了种活法。而且乞讨毕竟还能出去,比待在家里可舒服多了。

小悦听了弟弟的话,眼前一亮。非洲人种的小航,虽然只有七八岁,但是身高和自己都快差不多了。对,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同甘共苦。

“姐姐,我有些饿了”小航小声地说。

“还有些水,你去喝了吧,明天就好了。”小悦说。

小航爬起来将小桶里剩下的冷水,汩汩地喝完了,又爬上床。

“明天早点起来打水啊,否则房东看见了,要不高兴的。”小悦睡意浓浓地叮嘱着。她一天没吃没喝了,太累了,想睡了。

又过了老大一会,小航对小悦说“姐姐,我想上厕所。”

“那,就去吧”小悦迷迷糊糊地回答。

“还是不去了,我怕肚子空了,会饿。”小航轻轻地又有些坚定地说。

第80章 饺子

这一晚真的很难熬,但是,它毕竟过去了。

小悦姐弟俩起来后,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带上些东西,就一边一个的拖起小童往集市上走去。

自从小童出事后,他的体重就日见增长,现在俨然就是一个小胖子。他的头耷拉在一边,两脚无力地在地上拖动。

“累吗?弟弟”小悦满头大汗地问。

“还好。”

“加油,坚持。”

“嗯。”

太阳从东方升起,慈祥地照着姐弟三人,在他们的身后留下长长的、大大的坚强身影。

在“大娘水饺”的店门前,小悦和小航慢慢地小童放平躺好,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从运河到市区,大人走来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又饥又渴的他们,走了足足有两个钟头。

小悦姐弟的气还没喘匀,那两个街头小丐霸就及时出现了。他们用手指着小悦:“你他妈的还敢来。”他们不知从哪跑过来的,连碗棍这些吃饭的家伙都没带。

“不许骂姐姐”小航护姐心切,早已站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找打”其中那个矮点的,眼睛小小的家伙,伸手就朝小航的脸上招呼过去。

小航也不示弱,冲过去两手抓住他的腰,用脚猛踹他的腿。

小悦一看弟弟要被打,也不管多累了,飞快地爬了起来“不要打我弟弟,不要打我弟弟。”

她上前还想阻挠那个小眼睛,这时另一个瘦长的小子往她面前一站,她忙用力推他,但是瘦长个岿然不动,没想到他还挺有力气。

小眼睛见小航胆敢反抗,不禁怒火中烧,他抓住小航的肩头猛地一甩。小航又累又饿,加上虽然个头有了,但是年龄还是太小,一下子就被摔倒在地上。

小眼睛跳过去骑在小航的身上,劈头盖脸地打去。

小悦一看弟弟被打,平添了许多力气,她抡起两只胳膊就像风火轮一样猛扫了起来。

瘦长个一个不留神,头脸被打个正着,傻乎乎地站到了一边。

小悦冲到小眼睛身后,扯住他勉强能抓的短发,就把他从小航身上硬扯了起来。

小航感觉身上一轻,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见小眼睛,被姐姐抓住了头发,正嗷嗷直叫唤。他忙冲上去,手脚并用地往他的脸上乱打,只几下那个小眼睛就软在了地上。

这时瘦长个才反应了过来,他猛地一脚踢向小悦。

小悦没有提防,被一脚踢中,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小航大叫着“姐姐”又朝瘦长个扑了过去。他从后面一把抱住灰衣服的脖子,使劲地勒。

灰衣服年长许多,抓着他的手,只一下又把小航甩倒在地。

路边有人喊别打了,别打了。

小航仿佛没有听见,他又跳了起来,双手紧抱住瘦长个的头,一边用自己的脑袋拼命往上撞,一边嘴里喊着“我撞死你,我撞死你。”

瘦长个脑袋被抱住,只能用拳头拼命往小童身上打去。

小悦看见弟弟被打,她用尽力气爬了起来,对准瘦长个的肩膀,死命地一口咬了下去。

“啊”瘦长个大叫一声,猛地甩开了小航和小悦。

小航和小悦已急红了眼,他们又大叫着挥舞双手往上冲。瘦长个一看她们姐弟的玩命架式,心里有些害怕,转身就要跑。他只是想占住块地盘,可没想跟人拼命啊。

“啪”的一声脆响,瘦长个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欺负小孩。”

瘦长个定睛一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气势威严的站在他的面前。

“肖伯”他叫了一声后就低下了头。

老头对小悦姐弟俩,大喝一声“好了,别打了。”

小悦小航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一下软倒在地。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们差点就要虚脱。

老头问清了瘦长个怎么回事,语气缓和了些,就对小悦说:“以后你们就在这里吧。”

围观的人看他们不打了,一个个都散了。

小悦看着那老头,觉得有些面熟。老人家看出她的疑惑了,“前几天你给了我四元七角钱”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说着,他拿出两个馒头给小悦小航。小航饿坏了,狼吞虎咽起来。小悦掰了一半,喂起了边上的小童。

小航吃了东西,有了精神就四处逛了起来。

小悦也不想小航跟着乞讨,就叮嘱他别走得太远。

肖伯问小悦,前几日还好好地在街上到处走,怎么现在也要起饭来了。

小悦叹了一口气,把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下。老人家听了后只掉泪,小悦反而一脸轻松地安慰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老人家把瘦长个和还有点晕晕的小眼睛叫了过来,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

瘦长个叫水生,小眼睛叫大昌,他们叫他老人家肖伯。

肖伯是宝鸡人,七十多岁,家在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山沟里。肖伯没儿没女,十来年前婆娘因病去世后,他生活难以为继,就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几年前肖伯来到江澄市,看见这里经济发达、人民富裕,施舍的东西较多,再加上岁数大了跑不动了,就在此驻留了下来。

来到江澄不久后,他先后遇到了水生和大昌,两个差点饿晕了的流浪儿。肖伯把他们救活后,他们哥俩就跟着肖伯了。

此地经济富裕,乞丐相对而言又比较少,因此大家都很自觉地分散在各处。

偏偏初来乍到的王小悦就认定了这个市口,而水生和大昌认为他们的领地受到了侵犯,所以就和小悦发生了冲突。

肖伯对小悦、水生和大昌说,“天下穷人是一家,你们以后别再闹了,要互相照应。”小悦和小航,当然希望互帮互助。水生和大昌在小悦姐弟俩那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四人都点头称是了。

这时,他们突然听见有人在骂,“打死你个小要饭的,叫你再抢东西吃,叫你再抢东西吃。”

他们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小航从“大娘水饺”店里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小航边跑边双手护着脑袋,嘴里“唔唔”地像含着什么东西。小航的身后,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侍应生,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正在后面拼命追。

第81章 菜贩子

肖伯忙拄起拐杖三五步就赶到了他们面前,一点不像上了岁数的人。他大吼一声“不许打孩子。”

侍应生一看,又是个叫花子,就生气地说:“老不死的,那小要饭的,抢人家饺子吃。”

“他只是个饿了的孩子。”肖伯的嗓门更大。

街上人来人往,又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小悦看见小航还在吧唧嘴,怒声道:“吐掉。”

小航不理睬,还在快速咀嚼。

小悦看小航没反应,扬起手一把掌打在小航的脸上:“王小航,你给我吐掉。”

小航呆呆地,嘴巴停止不动。他看见小悦双眼怒睁,嘴巴一撇哭了,姐姐从来没有打过他。

小悦仍不依不绕,仍然大叫着“吐掉。”

小航边哭边吐掉了嘴里的饺子,其实也没剩下多少了。

“姐姐,姐姐,我,我没吃过饺子,我,我就拿了一个,是他们剩在桌子上的。我没吃过饺子,呜呜”小航边擦着眼泪,边哽咽地说。

“这小孩好可怜”“啧啧,这水饺店真是,吃剩的饺子也不给人”“就是,这店竟还能开下去。”

侍应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拿着鸡毛掸子一时愣在了当地。

“那也不行,我们已经被人看不起,已经乞讨了。但是我们不能再去偷,不能再去抢”小悦厉声说,“你给我跪下,给人家道歉,说你错了。”

小航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不做任何动作。小悦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真可怜啊”“那个侍应生真是的”“不就一个饺子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小悦看小航没反应,走上去照他的膝盖弯就是一脚,“王小航,你给我跪下。”

小航“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哇地大哭了起来。

“小悦”肖伯叫道。

“快向人家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偷了。”小悦不理肖伯,她的声音更大了,但已明显带着哭腔。

侍应生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那一个饺子多少钱?我给你两百够不够?”这时,围观的人中走出一个中年人,他手里拿着两百元钱,朝侍应生怒喝。

“啊,啊,这,这”年轻的侍应生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太过分了”“这小女孩不简单”“连要饭的都欺负”围观的人也愤怒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从“大娘水饺”店中跑了出来。

路人忙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

那经理的脸色慢慢地变得铁青,他转身对侍应生说:“明天,你不用来了。”他又叫服务员端了两盘饺子出来递给小航。

小航不敢拿,他怯怯地,偷看着姐姐。

“小悦,你不是说小航还是个孩子,他只有七岁吗?”肖伯摸着小悦的头说。

小悦再也忍不住了,她蹲了下来,把头埋在胳膊里,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那个中年人走上前对小悦说“孩子,别哭了”,说完就把两百元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别的人见了,也纷纷走上前,五元、十元的往她手里面放。

晚上水生和大昌陪小悦他们回去。水生和大昌抬着小童走在后面,小悦和小童走在前面带路。

“姐姐,今天,对不起。”小航对小悦说,声音小小的。

“以后不能再偷了啊”小悦也很是心疼弟弟。

“嗯。你打我好用力的”小航有些委屈。

“以后姐姐不打你了,等姐姐再长点,赚好多好多的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小悦说着,又想流泪了。

有了人帮忙抬小童,他们的速度快多了。

当他们走到居住的地方时,看见门口胡乱丢着许多衣物,都是他们的,而房子的锁已重换了一把。

小悦被房东赶了出来。她拿着路人捐的钱去找房东,房东根本不相信钱是路人给的,他说谁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为了防止日后出事,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房东坚决不再把房子租给小悦了。

小悦央求了一会没有结果,水生劝她,反正现在有钱了,去哪租房子不一样呢?不如搬到北岛,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水生和肖伯他们住在江澄市北区一个小岛上,小岛紧靠长江边,居住条件一般,离市区倒是近了许多,可以说就是在市区了。那里居住的多数都是外地来澄务工的人员。

小悦一想确实有道理,就捡起东西和水生他们抬着小童往北岛走去。

她们到了北岛后,连夜找好房子安顿了下来。第二天小悦仍和以前一样,让小航在家照看小童,她则和肖伯他们去街上乞讨。

几日下来,小悦讨到了近一百元钱,再加上别人捐的一些,除去一些开销,她现在有了近四百元钱。

虽然讨到了一点钱,比以前坐吃山空强了许多,但是小悦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总不能一辈子乞讨度日吧。

讨了六天后,小悦决定不再去乞讨了。水生和大昌很是不理解,乞讨的日子多逍遥快活啊。肖伯则什么也没有说。

小悦等肖伯他们走后,就在小岛所在的北区转了起来。

这一转,她发现北区那么大的地方只有一个菜场,而且离他们居住的地方还很远。

居住在此地的男男女女,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还要骑着自行车跑上好几里路去买菜。劳累不说,还极其不方便。

小悦就想摆个摊位卖点菜蔬。她虽然没有卖过菜,但毕竟放过鸭卖过鸭,多少也算懂点商业知识了。

小悦跑到菜场问菜贩子,他们的菜是从哪进的。开始几个菜贩子还不肯说,后来一位老阿姨偷偷告诉了她。

菜农一般会在半夜一点多的时候,开着各种运输工具载着菜蔬来到菜场附近。

菜场里的菜贩子这时再从菜农手中购得各种菜蔬,然后回家睡觉,等着上午时再摆到菜场的摊位上。

小悦了解了后,就去市场上买了一杆称、几块塑料布等必备品,当晚就去采购了些菜蔬。

第一次进货,小悦心中没底,不知道人们都爱吃什么,就每样进了一点,总共进了一百元钱的。还好菜农们看她年纪小,也没嫌她进的少。

第82章 教写字

可就这一百元钱的菜蔬也堆得像小山似的,于是小悦不得不多跑几趟搬运。那一个晚上,她就在菜场和租住地之间折腾了一宿,直到天亮时,她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回来。

这时,小航睡醒了。他坐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姐姐。

小悦看他的神色,就对他说:“小航,我们以后不要乞讨了,姐姐去卖菜。你以后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买。”

小航听了一下子蹦了起来,小悦则歪在床上,马上响起了轻微的呼呼声。

小悦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爬了起来。她记着老阿姨的教诲,每天要上午出摊,卖菜给人家做中饭和晚饭。

小悦在小航的帮助下,在家附近找个路口好点的地方,就摆起了地摊。

小悦搬了只小凳子满怀期待地坐在摊位边。

小航要照顾小童,被小悦赶回了家,但是他隔一会就要跑过来,看看姐姐有没有卖出去一点。那个兴奋劲比姐姐只有过之而不及。

可是一个上午过去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卖出去,哪怕一根黄瓜。中午小航过来送饭时,那眼神就不似上午那么期待了。

小悦也有点后悔在小航面前夸口了,但是现在,一切只能坚持着。

整个中午过去了,虽然路上来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过来问小悦的菜价。

小悦从上午坐到中午,从中午坐到下午,心情由期待到怀疑,由怀疑到绝望。

也许人家是害怕我的菜不干净吧,小悦想。是啊,地摊上的菜怎么能和菜场的菜比呢,尽管我们是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那采购的。小航下午干脆就不来了。

还好,我只买了一百元的菜,否则亏大了,明天还是跟着肖伯去吧。小悦自己安慰自己。

“喂,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摊位面前停了下来,他把自行车支在一边,蹲下来问小悦道。

小悦一看这个人不认识,就对他说“我爸爸妈妈在家吃饭,一会来换我。”经过上次朱云龙的事件,小悦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哦,那你能卖菜吗?白菜多少钱一斤啊?”那个人又问。

小悦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能,能,四毛钱一斤”她惊喜地看着她的第一个顾客。

那人把菜拿起来看了看。

“给你三毛钱一斤吧,你是我第一个生意”小悦看他犹豫的样子,生怕他不买。

“那,两毛钱一斤也行。”小悦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在叫。

“哈哈,你这个小丫头,我还没说话,你怎么降价就降得这么厉害了。”那人大笑着。小悦的脸倏地红了。

“你是每一次卖菜吧?就这些,还是四毛钱一斤吧,已经够便宜的了。”那人拿了两颗白菜往小悦的称中一放。

第一笔生意做成了,销售额两元钱。小悦好不容易等那人走远了,一下子跳得好高,“我卖出去了,我卖出去了。”

这时小航刚好来送晚饭,他看见了,跑过来和姐姐抱在一起跳。

小悦虽然捡过破烂,卖过鸭,但是那不一样。

捡破烂是为了给当时尚在福利院的小航改善伙食,卖鸭子是为了凑路费也是为了更好地轻装上阵,那时填饱肚子还不是问题。而卖菜则是为了——谋生。

第一笔生意成功后,接下来就容易多了,不到一个小时,小悦的菜就全卖光了。

小航来送饭后就没再回去,一直帮着小悦打下手。

收摊后,小悦一算帐赚了二十多元钱,她心里就乐开了花。第一天就赚了二十元,而且这钱不是乞讨回来的,是自己赚回来的。

而小航对钱根本就没有概念,他看着姐姐拿了一打钞票,以为姐姐现在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以后想吃饺子,什么时候都行。收拾好东西,他们一路哼着小歌回了家。

晚上,水生和大昌过来看看小悦这两天都忙了什么。

小航高兴,嘴快地说姐姐赚了好多好多钱。小悦忙说,昨晚去进了点菜,今天都卖出去了,赚了二十元钱。

水生和大昌听了,笑得肚子疼。他们今天运气好,每人都讨到了五十多元钱。

小悦对他们说:“水生、大昌,你们现在讨的钱比我多,但是总不能乞讨一辈子吧?别乞讨了,和我一起卖菜吧?”

结果可想而知。水生和大昌少年老成地说小悦是妇人之仁,他们才不干那吃大力不讨小好的事。这大半夜的就要起来进货,白天来觉也不能睡,累死累活地一天一来只能赚二十元钱,还不如悠闲地蹲在街头半天所得的多。

道不同不相为谋,小悦一时劝说不了他们,就不再白费工夫了。

当晚小悦休息了一会后,又去菜农民那进了一百斤的菜。而小航受到姐姐的感染,一个晚上紧跟着姐姐忙前忙后。

小童是植物人,不能说不能动,也有好处。只要按时管他吃喝就行。小悦还怕会有老鼠咬他,除了放置老鼠夹、老鼠药,还给他罩了几层捡来的破蚊帐。

白天的时候,小航在睡觉,而小悦又到城里四处转了一圈。晚上回来的时候,小悦骑了一辆旧三轮车。

这下子人轻松了,进的菜蔬也多了,品种也齐全了,小悦姐弟俩卖菜一个星期后每天都可以赚到八十多元钱了,这和水生与大昌讨要的钱差不多了。他们俩再来看小悦时,就不似以前那么冷嘲热讽了。

小悦也发现了,岛区住的外来务工人员一般中午都不回来,他们在公司食堂里解决午餐,而晚上又有不少人加班回来时已是半夜了。

于是小悦只在晚上出摊,卖菜一直卖到去进货。进完货后她就回来睡觉,等到下午再起床。

小悦卖菜价格公道,只赚取合理的利润。慢慢地知道小悦摊点的人越来越多,小悦的生意越来越不错,她又去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姐弟俩每人骑着一辆。

钱是赚得越来越多了,小悦也慢慢为小航发愁了。小航快八岁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这还是朱云龙教的。

每每客人多的时候,小航只能递菜拿袋干点粗活,他不会写字算帐啊。

第83章 想上学

小悦就想着把小航送到学校去上学,谁知一打听,户籍证、暂住证等让她无从下费更是让她一筹莫展。

现在小悦虽然能赚一点钱了,但是除去每天的开销和小童的一些药钱也就所剩无几了。既然上不了学,那我们就自学成才,小悦打定主意。

水生和大昌明天也要来帮忙了,虽说乞讨是个轻松活,但每日把尊严踩在脚底下也是蛮累的。

小悦去买了些纸笔还有一只小黑板,每天空闲时,就开始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对小航进行普及教育。

水生和大昌来帮忙后,每日里的人均收益要少了一些,但是小悦仍然很高兴,因为她在帮助他们。

小悦为同是穷人的兄弟姐妹们找到了一个自力更生的方法,让他们重拾了精彩生活的自信心。

水生和大昌第一天卖完菜,拿到了小悦分给他们的钱后,两个小兄弟抱在一起痛哭。他们要与过去决裂了,今天是他们走向新人生的开始。

小悦她们的菜贩生活刚刚开始一个月,周边忽然多起了许多摊点,而且看起来比她们的还要大,还要专业。

是啊,看到赚钱的营生,谁不眼红呢?

小悦想了想,买来菜墩水桶,又从家里拿来菜刀,学着菜场上人的样子,把蔬菜能去皮的去皮,能摘叶的摘叶,然后再洗净卖出。

这样,小悦的事情一多,小航就不能在家里学习了,他们把小童也搬到摊位点,小悦就在卖菜的空隙中教小航。

增加了新的服务后,小悦的生意马上又好了起来。可是没几天,边上的摊点也学了起来,而且他们都是成人,切菜去皮的活计比小悦他们要熟地多。

又是几天过去了,小悦他们的菜摊生意日见萧条,水生和大昌又萌发了去乞讨的打算,只是他们碍于面子,一时还未说出口。

这天趁着人少,小悦又在黑板上写字教弟弟。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小悦写的字,扑哧一声笑了。

他说:“小妹妹,你的字写错了,那个白菜的菜不是这样写的。”说着,他接过小悦手中的笔,刷刷地帮她纠正了笔划。

写完后,他开玩笑地说:“小妹妹,我帮了你,你给我一根黄瓜感谢我如何?”小悦听了,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她爽快地拿起一根大黄瓜递给年轻人:“谢谢你啊,大哥哥。”

水生和大昌看着小悦,觉得莫名其妙,都心想,莫非这几日没卖出东西,小悦意识不清了?

那个年轻人也始料未及,他只是说着玩的,可没打算真要,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而小悦则一个劲地要给,最后无奈,年轻人收下了那根黄瓜,又买了好多西红柿。

水生和大昌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敢情小悦还会这一手。而小悦朝水生他们扮了个鬼脸,就拿起记号笔在小黑板上写起了字。

大昌伸头一看,黑板上写着“教会一个生字,菜价八折。”真难为大昌了,这些字他居然全认识。

卖菜利润本来就薄,再八折那岂不是要白做?水生和大昌老大不乐意。

小悦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她说,你看刚才那个大哥哥,我白送他一根黄瓜,他买了我好多西红柿,我们亏本了吗?

水生和大昌听了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道理在哪,他们又实在想不出。

人的天性都是好为人师,不是有句话说,对人最好的恭维就是模仿吗?虽说话不一定对,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于是这个晚上,务工人员像过江之鲫一样,成群接队的来教小悦他们认字。

菜早就卖完了,但是他们仍不走,仍在挖空心思地想还有什么生字遗漏了,没有教给他们。

小悦的记帐本已有一半都记着生字。

对孩子来说,上学很大程度上只是个义务,他们都希望自己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事实上,他们都反感老师借着春蚕吐丝的名义,对他们进行无休无止的训导,背后却在算计着生学率所带来的高额回报。

他们都讨厌父母打着为了将来的旗号,在同事之间没完没了的互相攀比,内心里却等着对方满足自己虚荣的惊奇。

一旦孩子长大,当他们面对生存而不得不背景离乡之时,他们才能体会到老师在关心工资的同时,也为了他们的成长在呕心沥血;父母的面子在得到光辉的时刻,也为了他们今后的幸福指引了方向。

长大了,后悔了,内疚了。而正因为有了这后悔,有了这内疚,师长们的付出才显得别样绚烂美丽;正因为有了这后悔,有了这内疚,他们才能更好地奋起。

今天,他们在教着小悦们生字的同时,其实是在对自己过去不努力不奋起的忏悔,也是对自己以后能够更好地奋斗拼搏,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他们非但不走,甚至越来越多。他们非但花钱不买菜,甚至想出点钱在黑板上,只为写刚刚想起的生字,惟恐被别人抢先。

小悦激动连连又有些伤心不已。学习和许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当你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而一旦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我为什么不曾拥有过呢?

这一晚小悦他们赚个钵满盆盈,而别的摊位则悻悻地推着大半车菜回去了。

第二天小悦再如法炮制时,却是鲜有人问津,而边上的摊位生意要好一些了。也许务工的人员也意识到了昨晚他们太冲动,童年失误过,可以激进,但是它已是过去;成年正在向前,他们要抓住,但是不能狂热。

小悦又想写些诗歌什么的,无奈都是换汤不换药。这一晚,小悦剩了一半的菜,除了小航还不大晓得厉害关系外,他们都一筹莫展。

第二天早上,小悦去找大昌和水生商量以后行动计划时,看见水生在抱着大昌哭。

小悦问怎么了。

大昌泪痕犹在,他抽咽着对小悦说,今天是水生的生日,以前都是奶奶给他做一碗面过生日。

后来奶奶去世后,他就开始流浪,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今天又是他的生日,他想奶奶了。我,我也想我的妈妈了。

一席话说得小悦也泪水涟涟。生日,多么温馨又多么遥远的字眼啊。

第84章 水生的生日

小悦擦擦眼泪,对水生说:“水生,别哭了,你还有我们啊,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来,我们过生日。今天不仅我们给你过生日,我们还要让更多的人为你的生日而高兴。

晚上又到摆摊时间,小悦、小航、水生、大昌还有肖伯都出现在摊位面前。

小悦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今天是我们的兄弟水生的生日,他说他已没有亲人,没有人会再记得他的生日。但是我们就是他的亲人,我们也记得。请大哥哥大姐姐和我们一起祝福他:生日快乐。”

水生今天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坐在小凳子上,在他的面前还有一只小凳子,上面摆着一只月饼样大的小蛋糕,蛋糕上插着一只小蜡烛。

水生坐得端端正正,泪水一直没有干过。

他从小到大的每一次生日,都只是一碗长寿面,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也就多一只鸡蛋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他只记得他从小就和奶奶在一起。奶奶爱他,疼他,可是却过早地离开了他。

奶奶临终的时候,紧紧抓住水生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孩子,奶奶不怕死,可是奶奶不想死。奶奶舍不得你,奶奶走了你怎么办?”

“但是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奶奶闭了会眼又突然睁开,郑重地对他说。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奶奶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也在一个夜晚离开了家乡。临走的时候,他在奶奶的坟前发誓,奶奶你放心,我一定能活下去。

而眼前小悦忙碌的身影慢慢地幻化成奶奶的形象。奶奶在烧水,奶奶在做饭,奶奶在喊:“水生,吃长寿面了。”

当下班的人群路过时,小悦把黑板上的字大声地读了一遍后说:水生,我们的兄弟,我们记得他的生日,请大哥哥大姐姐也给他一个生日的祝福。

人群停住了脚步,“水生,祝你生日快乐。”“水生,祝你生日快乐。”

水生听了,泪水奔涌而出。他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鞠躬,说着“谢谢”“谢谢”。

此情此景感染了更多的人,他们一个个走过来祝水生生日快乐。

小悦、大昌,还有年迈的肖伯,他们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也跟着鞠躬致谢。

“这孩子的蔬菜新鲜,我们买她的吧?”“对,对。”有人提议后,许多人附和。

“不,这些菜都送给你们,你们需要什么自己挑。”小悦大声地说。

人群一时无声。

“蓝蔓,今天你也过生日,你的蛋糕大,我们和水生一起过生日吧?”一个男孩子左手提一只大蛋糕,右手揽着自己心爱的女友。女孩早已泪流满面,她不住地点头。

“噢噢”人群发生了欢呼声。“蓝蔓,好样的!”“李京,你真棒!”人群中有他们熟悉地同事或老乡。

“志光,今天也是你的生日,你从来没过过生日,今天老哥们也为你过一次”,一个中年汉子对身边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说。

“对,对,今天还有谁过生日的,我们一起凑钱为他过生日。今晚让我们这些背景离乡的人,都感受一次家的温馨。”又有一个人提议。

“好,好”大家一片欢呼声。

“小妹妹,先帮我们收下钱,我们再统计下还有谁要过生日。”一个穿着厂服的叔叔递过来一张带着油腻的五十元钱。

“我也出五十。”

“我身上只有三十,也出。”人们一个个地挤过来交钱。一统计,今天有九个人过生日。这数字吉利。

“小妹妹,你带着几个人去买点啤酒,蛋糕什么的。小三,阿富,刘阳,你们回去搬几张桌子来。”厂服叔叔在单位看起来是个小领导,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小悦带着几个年轻人跑到商店里买了啤酒、熟菜,又去蛋糕店订了三个蛋糕让他们做好后快送过来,顺便还买了些烟花。

当他们抱着购买的东西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但是那个巷子里却灯火通明。

原来是好多的打工人员把屋里照明用的电瓶灯拿了出来,有的工人还向厂里借了几盏大射灯。

人数比刚才多了不少,这些人都是听到风声赶过来的。

他们有不少人是今天寿星们的朋友、同事或同乡,还有一些人听说是外来员工在此大聚会也都跑了过来。

桌子也多了好多,但是没有凳子,也许他们都知道地方太窄放不下。

好多人都自带着酒水。也许潜意识里他们都知道这是次难得的大聚会,一次亲情的大凝洁,感情的大释放。

水生头上带着大皇冠,他傻傻地站在边上,幸福地已不知如何是好。

半个多小时后,订做的几个蛋糕被以最快的速度送了过来。工人们自发地把桌子拼在一起,把蛋糕放在上面,插上蜡烛点燃了。

“大家静一静”厂服叔叔说话了“现在我们先给我们最小的寿星水生祝福。来,跟我说,水生,祝你生日快乐。”两个年轻人把水生扛了起来。

“水生,祝你生日快乐”人声如潮。

“水生,给我们说点什么吧”厂服叔叔绝对是领导,哪怕现在不是,以前也是,哪怕以前不是,以后也会是。

“我,我”水生仍傻傻地不知所云,“我,我谢谢大家”他总算知道说什么了“我,我谢谢小悦,就是她,她是我,我的奶奶。”水生又哭了起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发现小悦是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小悦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有着笑意,眼里却满是泪水。肖伯、小航、大昌站在小童的身边。大昌呜呜地哭着,声如老牛。

烟花绽发了,人群欢呼了,人们纷纷举杯祝福,此时草草杯盘共笑语,今夜昏昏灯火话平生。

这个晚上,一群外来打拼的人员,因为小悦的一颗善良之心,因为水生的一次生日之喜,自发地聚集起来,组织了自己的大联欢。

很多的人喝多了,他们抱着诉说彼此的艰辛,又互相安慰。

第85章 突变

很多人给家里打长途,对着手机一会说“妈妈,我想您,我想回家”一会又说:“妈妈,您放心,我一切都好”。

也有很多的人,籍着这个美好的夜晚,对着自己的另一半勇敢地表白,而很多感动涕零的另一半,一个个害羞的牵起了勇敢者的手。

但是更多更多的人,却选择用歌唱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们一首接着一首,一曲接着一曲,直到上晚班的人回来加入,再一起狂欢。

歌声太大,有路人被吸引过来了,他们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原委,留下了祝福离开了。

歌声太吵,有人报警,警察来了,他们看着好像陷入癫狂的人群,留下了祝福也留下了善意的忠告,也离开了。

当人们为了生存,背井离乡地来到异地之时,他们冰封了自己的情感,掩藏了自己的思乡。他们用他们的努力证明了自己的辛勤,他们用他们的沉默磨砺了自己的坚强。

而一旦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善举,打开了他们的心中之门后,他们排山倒海的个人情感,雷霆万钧的思乡之意,一瞬间就会漫天遍野地充斥人间。

坚强,让人们在生存之路上所向无敌;情感,让人们的内心世界永远温暖。

当数百个外来人员陪着水生一起过完生日后,另外几个菜贩知道此地再也无他们的立足可能,他们选择默默地离开。

偌大一个岛区的蔬菜市场差点被王小悦的摊点所垄断。小悦的菜物美价廉,小悦的客源绵延不绝,他们的设备是越来越专业,规模越来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好。

当一个月后,秋风越来越无情地向冷酷发展时,小悦她们不仅卖蔬菜,还卖起了水果,更绝的是还买了一个三轮车加上玻璃罩子卖起了熟菜。

水生和大昌把这个月的工钱都拿了出来,他们不顾小悦的阻挠坚决要三人凑钱,给小童买轮椅。

最后他们给小童买了一只一千多元的二手轮椅。小悦很是感动,这一千多元钱,他们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吧。

水生和大昌已是个标准的小买卖人了。他们每日进货出货,讨价还价俨然一对经年商贩。

小悦的脸色慢慢好看起来,渐渐有了女孩子的红润。小航更加健壮了,他黑黑的头发白白的牙齿,已让人认为他是返祖了。可是现在,他毫不介意。

这个下午,他们几个又笑呵呵地出摊了。劳动最光荣,他们还不太理解;可是赚钱很快乐,他们无师自通。

人们还没有下班,巷口出现了十几个穿白色统一服装的人。小悦心中一喜,莫不是我们的小生意是对着门缝吹喇叭,已名声在外?看那些白领都来买我们的菜了,还是戴着头盗的高级白领。

而身为老江湖的水生和大昌却大叫一声“小悦快跑,城管来了。”说着,他们推起面前的三轮车就跑。

而小悦和小航傻傻的,面对着两辆三轮车和坐在轮椅上的小童,却不知如何是好。

城管猛于虎,刚尝到生活甜头的小悦和小航,哪明白这么高深的社会道理。

水生和大昌看见小悦他们还杵在原地,忙丢下手里的三轮车,跑回来帮着小悦。

而那群小悦眼中的高级白领,看见“不良”商贩们要跑,忙拿出抢着为领导溜须拍马的工作劲头,三五步就赶了过来,“站住,不许跑。”

一个大概一向是冲锋在前的城管,非常熟练地一把掀翻小悦面前的一辆三轮车,桔子、苹果满地滚。

他一击得手,又冲向第二辆三轮车。这时小悦反应了过来,她忙死死地按住车厢,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救命,救命。”

水生也跑到面前,他用力地一推,那个积极的城管一个踉跄。

从来都是享受太平盛世的城管,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冲击执法人员。

他不禁恼羞成怒,遂用标准执法用语警告:“你他妈的,敢打老子。”

他话音未落,同仇敌忾的战友们早就一拥而上。他们像列队检阅一样,难得步调统一地,抬起象征权利地的黑皮鞋,齐刷刷地震压向水生。

水生,这个撮尔“败类”马上尝到了人民民主专政的滋味。他像所有坏蛋一样,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用“不知死活”宣告了自己罪有应得的下场。

小悦此时则被一个抗不上使用权利皮鞋的家伙,连人带车的掀倒一边。蔬菜、小悦相互缠。小悦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灵魂,她半躺在地上默视着这一切。

她默视着,大昌看到水生被打倒,穷凶极恶地反扑,然后被稳重的皮鞋、白净的手套批评再教育。

她默视着,肖伯刚巧回来时,拄着拐杖猛跑过来为虎作伥救大昌,然后不识好歹地被一脚踢向边上的电线杆。

她默视着,白领们看见有一丘之貉的外来务工人员下班并大喊着住手,然后保存实力地抓走了大昌。

她默视着,肖伯好像被坚决打击、无情专政了,他躺在那一动不动。

小童仍坐在轮椅上,天之大幸,这条靠近城门的池鱼未被殃及。他是植物人,总在默视。小航站在小童的轮椅边上,近墨者黑,也在默视。

“小悦,小悦”一个工人使劲地摇着她。

“啊,啊”小悦好像刚醒过来一样,惊奇地看着四周。一个人,大昌被抓走了;两个人,肖伯和水生躺下了;三个人,小悦、小航和小童已傻了;四辆车,蔬菜水果熟食全洒了。

“肖伯、水生”小悦一骨碌地爬了过去。

“肖伯、水生”小悦从肖伯那爬到水生处,又从水生处爬到肖伯那,水生和肖伯像是和她捉迷藏一样,就是对她不理不睬。

“天啊,这是为什么啊”小悦跪在地上对天大哭。

小航也像突然还了魂,站在原地跟着大哭。

“小悦,先别哭,快把水生和肖伯抬回家去。”一个师傅说。

水生被打得不轻,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后,好不容易才苏醒了过来。肖伯伤得更重,但意识还算清醒,他躺在床上直哼哼。

第86章 再一次被赶出

厂服叔叔也来了,他在了解了大致情况,知道大昌被抓了后,就带着几个人去城管大队要人。

小悦先前默视了,现在好像麻木了,虽然泪水仍在不知不觉地流。她和小航轮流照顾了大昌和肖伯一夜。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一个工人跑来告诉小悦,说厂服叔叔被公安局抓了起来,他们老乡正在出钱保他,让小悦也准备两千元钱保大昌。

匆匆说完,那个工人就走了,他的语气有些冷漠。小悦知道,她们现在已是别人的麻烦了。

钱?我现在哪来的钱呢?钱已给小童买了轮椅和药,现在自己手头只有二百多元钱,我上哪去找两千呢?

小悦无可奈何,却也并不着急。生活真的已让她麻木。

“小悦,我有钱,拿去。”肖伯手里拿着一叠的钱,虽然面额不等,脏污不堪。

小悦心里有一点点欣喜,但这欣喜一闪即逝。她不知肖伯哪来的钱,只是机械地伸出手,拿过钱来数了一下,加上她所有的也仅两千多一点。

小悦把大昌保了出来,她扶着他艰难地走回,大昌已是遍体鳞伤。

当小悦费尽艰辛地好不容易地走回住处时,发现肖伯和水生正费力地斜靠在墙角等她们。小航推着小童站在边上,他们的脚下是打好的包裹。

小悦再一次被房东赶出了家门。大昌搀着肖伯,小航扶着水生,小悦推着小童,一行六人跌跌撞撞地沿着长江大堤向西走去。

长江,看起来风平浪静,一艘艘大小船只来往频繁。而这风平浪静之下,是不可避免地暗潮涌动。

人生就象长江,不管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它始终是毅然决然地一往直前。

其实长江更像命运,人生更像那航行于长江之上的来往船只。大的,不管潮生潮起,哪怕逆流而上,都是闲庭信步;小的,留意于风生云动,就算顺流而下,也要小心翼翼。

而小悦她们还算不上船只,此刻的她们更像舢板,在长江中时隐时现,前进已不是主要目标,保住不沉才是最大奢望。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肖伯早年栖身的一个桥洞。

江南之地,水泽之密密麻麻地布满着,一条大河像恐怖刀疤一样弯斜过江澄市。

农村向右,城市向左,肖伯当年栖身的大桥就是城郊的接合点。这么多年了,肖伯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来。

走着走着,小航、大昌、水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但是谁都没有哭出声,他们依然向前,虽然走得很慢。

肖伯被一脚结结实实地踢中了心窝子,昨天一晚上都在哼哼,但是现在他一直沉默。

乞丐有乞丐的坚强,再大的疼痛也只会埋在心里。因为自从他们跪下膝盖或者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很难有人会再在意他们,只有自己才会心疼自己,也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小悦推着小童走在最后,她的脸上已看不到任何伤感。当上一次她差点被朱云龙逼到绝境时,尚需要用几句口号来给自己助威。

而今,她更是不拿苦难当回事,就连那一两嗓子壮胆的豪言都免了。

苦难,不过就他妈的是个缩头乌龟,本姑娘不拿个石碑压上你千年,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奴役命运的勇气。

生活,就是他奶奶的倔强蠢驴,一块破布蒙着驴眼,我不拿鞭子抽,你就得给我战战兢兢地围着转。

小悦他们到了桥洞后,发现这里还是蛮宽敞的。只是冬季临近,不知道穿桥而过的北风,会不会和他们一样做太多地驻留。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眼前还是要先安顿下来。

与大自然已有太多亲密接触的小悦们,把这个桥洞设置成一个小家还是易如反掌的。

他们找来一些废纸废料先垫在地上当褥子,再将随身携带的席子一铺,一个家的雏形就有了。

他们站在边上看着这个暂时可容身的地方,一个个脸上都有了笑意。

家,是可以放“心”的地方。在这一群生活的坚强者面前,苦难,你只能苦笑,因为微笑已属于他们。

出门奋斗的人认为被打是在所难免,受伤也是司空见惯。但是小悦不这么认为,她很是相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句话,她把剩下的钱在附近的小诊所买了些跌打药给水生和肖伯服下。

几天后水生渐渐恢复如初,而肖伯则是日益严重。

住进桥洞的第二天,小悦就带着小航重新去乞讨。伤势稍轻的大昌留下来照顾水生他们。

当水生和大昌他们身体复原后,仍旧留在桥洞里,而没有和小悦一样去乞讨。

其实,照顾人本不是大昌的强项,留在桥洞里也不是水生的本意,只是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赚钱生涯中,他们充分体会到了那种通过双手养活自己的充实,正渐渐尝试着忘记那段堪称难以回首的往事。

现在,他们虽然有了对生活的更大期望,多了对苦难的更大蔑视,但是他们却不愿意再回头。

人,都是有尊严的,但是叫花子的尊严在他们眼里是最底层。

小悦没有指责水生和大昌。也许他们比她要大,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包括小悦的心里,带他们走出困境已成了小悦的另一个使命。

如此一来,六个人的吃饭问题却只能由两个人来解决。

事实上,小悦的想法又和水生有多大区别呢?她也不愿意再回首,只是她更现实一些。

但是现实归现实,她乞讨的时候已少了许多理直气壮。再加上肖伯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更多的药物。因此,他们讨的钱越来越少,吃的也就越来越差。

肖伯好像知道自己要油尽灯枯了,他越来越喜欢说话。

小悦也曾想过再去找厂服叔叔他们帮忙,但是肖伯拦住了她。

厂服叔叔也许还要困难,可能他是拖家带口的,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说是形只影单,尤其是我这个老头子,更是孤家寡人。

第87章 想喝一碗鱼汤

找人捐款,寻人帮助,这种本来属于天方夜谈的事情,虽然屡屡在小悦身上发生,但是小悦的头脑依然清醒:有些事情,你抱有希望,满怀期待了,很多都是竹篮打水;有些事情,你不抱希望,破釜沉舟了,反而会柳暗花明。

这一晚,北风成群接队地在耳边卖弄张狂,那些水性杨花的破纸烂褥一个个把持不住,齐齐地向上挥舞着手臂,希望能被哪一个风公子相中带着去流浪飘泊。

而破纸烂褥的主动,只换来风的更加冷漠,冷得让小悦她们牙关乱颤。肖伯是不太行了,她们守在一边。

做为生死与共过的同伴,他们没有足够的金钱让肖伯幸福,只能选择在他的最后一刻陪着他走向安宁。

是的,死亡真的要来临了,它乘着北风,裹胁着着大批寒冷,无情地来了。可是,在他们而言,已没有什么可畏惧,就是死亡来了也坦然。

肖伯已好久不说话了,他闭上眼在等待,可能也是在思考。小悦从肖伯抖动的胡须看到生命在流逝。

“孩子们,肖伯有一个心愿”肖伯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动了动嘴却又什么也没说,脸上竟少见的,有了忸怩的神情。

“肖伯,有什么心愿,你就说吧”,小悦问。

“我,我走之前,想喝一口鱼汤,真的很想。”肖伯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腊黄的脸上涨得紫红紫红。

“肖伯”小悦叫了一声,刚还连死亡都不惧的她,心中一阵酸梦。水生和大昌已经哭出了声。

坚强,带泪的坚强。

小航则很听话地坐在旁边,他知道此刻要保持安静。

这个要求其实不大,哪怕是几天前,对小悦他们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但是在他们还算富裕的时候,肖伯没有要求过,他每天都吃着自己讨来的饭食。

而今,他要走了,这个要求算是他对这个社会最大的期望,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交待。

“肖伯,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鱼汤。”小悦含泪答应,她拉上小航走了。

她知道,她现在只能去乞讨,所以这个事只能她来完成。而小航是她的弟弟,他现在是她坚实的后盾。

不一会,小悦就来到了市中心,还有几家生意红火的饭店开着门。

小悦进入一家,对大堂经理说:“大姐,我的爷爷快死了,他临死前想喝一碗鱼汤……”“出去,出去。”

小悦又进入一家“阿姨,我爷爷快死了,他临死前想喝一碗鱼汤……”

“这还剩点肉汤,你端去吧。”

“我想要鱼汤。”

“滚,还他妈的挑剔。”

小悦对小航说:“弟弟,我们不能这样。重来。”小悦带着小航来到另一家。

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好不容易看见有一对情侣桌上上了一碗酸菜鱼。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推门走到他们桌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那碗鱼拔腿就跑。

情侣们愣了有五六秒,方才反应过来“抢东西了,抢东西了。”

别的顾客一听,忙看看自己随身携带的提包。

一个胖胖的值班经理看见了,怒火陡起,“给我抓住那个王八蛋,抓住那个小土匪。”几个侍应生也夺门而出。

“小航,快跑,小航,快跑。”小悦撞开门后箭一样的冲出去。小航忙跟着撒开腿跑了起来。

人高马大的侍应生,不一会就欺到了小悦身后,他伸手一抓小悦的衣服。小悦听到身后有动静,知道追的人快抓到自己了,平空又多了一番力气,端着大碗猛地又窜出了四五米。

小航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侍应生赶到他的身后,猛地一脚踢中他的屁股,疼得他差点就地扑倒。

小悦眼看又要被抓住了,她看着边上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咬牙横穿了过去。

“吱吱吱”几声刺耳的急刹车,路上乱成一片。“你找死啊”“不想活了”惊出一身冷汗的司机破口大骂。

天佑小悦,她毫发无损地穿过大街,小航紧跟着也跑了过来。

后面追赶的侍应生们也和汽车一样,紧急刹车,他们看着小悦为了一碗鱼汤竟拿性命相搏,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追了。

也许,那碗鱼汤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姐姐,我屁股好疼”小航边跑边向姐姐诉苦。

“快跑,跑快了,就不疼了”小悦奔跑之中还不忘记安慰弟弟。

“嗯”小航仍是奋力地跑。

跑,并不是为了逃,而是为了肖伯,为了他老人家害羞的脸上能露出满足。

“快给我追,谁不追我让老板开除谁”胖经理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餐厅里好多客人听了情侣那一声喊后,都以为遇到了抢劫,饭店的名誉很重要。

听到领导下了命令,侍应生们呼啸而上。这次没费什么力气,他们就把好几天半饥不饱的小悦堵在了拐角。

小航一看姐姐被围住了,也不再跑了,乖乖地来到姐姐身边。

那个经理好不容易赶了过来,她一巴掌打在小悦的脸上,“小兔,小兔崽子,你敢抢,抢东西,”胖经理扶着一个侍应生呼呼地喘着气。

小悦没有躲闪,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小航看见姐姐被打了,又想向胖经理冲去,被小悦制止了。

小悦待平静了下气息,对胖经理说:“阿姨,不是我们想抢。我们,我们的爷爷快死了。他就想喝一口鱼汤。他快没时间了,我只想让爷爷能够没有遗憾地离开。”

小悦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多苦多难,自己不怕,怕的就是爷爷会留下遗憾。

“骗谁呢?当我小孩”胖阿姨仍是气愤不平,她这个月的奖金估计没了。

“阿姨,你不相信我,我可以让我弟弟在你们店里待着,等我送回鱼汤后就回来帮你们干活抵掉这碗鱼汤好吗?”小悦又恳求她。

“姐姐,我不在这,我害怕”小航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他很是胆小。

“那我留在这里,弟弟你把这碗鱼汤快端回去,再晚就怕要来不急了,求您了阿姨。”小悦说着把碗递给小航。

小航忙伸手接住,他刚端到手里,突然“啊”地一声丢下碗,“烫死了。”

“小航,你,鱼汤啊,肖伯,你的鱼汤啊,呜呜”小悦大哭了起来。

第88章 肖伯,喝汤了

一个稍显稳重的侍应生走上前,抓住小悦的手翻过手心朝上,两只手掌上晶莹莹的一片,满是大大的水泡,而在大拇指和另几个手指的前半截已是血肉模糊。

小悦“呀”地哼了一声,好疼。

刚刚端上饭桌的大碗酸菜鱼,还正以接近一百度的高温冒着热气,就被小悦捧着碗肚子猛地端跑了。

小悦一来是跑得快,紧张,二来是一心想成功抢走鱼汤满足肖伯最后的愿望,所以刚才居然一直没有觉得疼。

这时小悦不哭了,她咧着嘴正轻轻地往手上吹气。侍应生们看到这个,都落泪了。

是啊,对那些四处奔波的侍应生而言,自己在家乡的亲妹妹们,也无缘一碗香香的鱼汤,或许她们正日思夜想地等着哥哥端来一碗鱼肉汤。

他们从小悦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妹妹的身影。

“经理,别惩罚她了。她不是自己吃。”那个侍应生的声音哽咽。

“这,这怎么行”胖经理还有些恼火。

“小妹妹,小弟弟,跟着哥哥来”那个侍应生牵着小悦的手腕,不再答理经理,径自离开。

他带着小悦姐弟回店后,老板接到电话听说店里有人抢东西,急急地赶了过来。

侍应生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还把小悦的手举高一点,让老板看看。

如今面大脸阔的老板早年也是白手起家,他知道小悦为了能给一个讨饭时认识的爷爷讨要一口鱼汤,竟至烫伤了手还浑然不觉,泪水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围观的客人听了也唏嘘不已,他们纷纷劝老板算了。顾客里还有几个外国友人在,他们互相询问着“whatiswrong,thatgirl?”

老板本就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还有几个老外围观,他就好事做到底,吩咐厨师长再做两份酸菜鱼,一份给刚才受惊的情侣,一份让那个侍应生带着小悦去送给那位垂死的死人。

小悦在饭店里简易地包扎了一下手,就忙带着侍应生赶回去。

当他们到桥洞时,看见只有大昌一个人在。大昌说:“刚刚几分钟前,一辆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拉着肖伯走了,水生先跟着去照料,我在这等你们。”

大昌带着大家赶到医院时,水生正神情戚戚地站在医院门口,他看见大家就迎了上来:“肖伯死了。”

当小悦带着小航出去找鱼汤时,与肖伯感情更为深厚的水生大昌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他们的哭声惊动了一对散步的中年人。中年人就着运河两边的亮光在桥墩处发现了一个垂死的老人,一个躺着一动不动的小孩还有两个哭哭啼啼的半大小子。

中年人看到这个情况后,当即打了120。

江澄市的120医疗服务态度还是不错的,他们七拐八拐地终于找到了肖伯栖身的桥洞,然后把肖伯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医院。

可是,肖伯没有等到医院,他在半路上咽气了。水生说肖伯临终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上有着晚霞一样的绯红。

小悦早料到会有这一刻,但是当它真的来临时,心中仍不免一阵悲痛。她向医院里走去,她要去看肖伯最后一眼。

水生伸手拦住了她。

同来的中年人告诉水生,肖伯死了,你快走吧,否则尸体火化费、安葬费什么的,有许多要钱的地方,弄不好还会有警察介入。

小悦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死亡也这么难,但她知道她看不了肖伯最后一眼了。

她端过侍应生哥哥手中的鱼汤,站直身体对正医院大门方向跪了下去。

她把鱼汤慢慢地浇灌在水泥地上,嘴里说着:“肖伯,喝鱼汤了。肖伯,风大,吃饱了上路。”

水生和大昌也在小悦的身后跪了下来,他们边哭边跟着小悦含混不清地说“肖伯,喝鱼汤了。肖伯,风大,吃饱了上路。”

看到这里,侍应生又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此时已是深夜,路上看不到行人,只有北风吹着阴冷的路灯,发出惨淡的光。

倒完鱼汤后,小悦把碗放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站了起来。水生大昌磕了头后也站了起来看着小悦。

小悦对侍应生说:“大哥哥,谢谢你的大恩,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说着小悦给侍应生鞠了一个大躬,水生大昌不太明白,但是也跟着照做了。

侍应生忙连连摆手。

小悦把碗还给侍应生后,就和水生大昌一起回桥洞。小航还在那里照顾小童,他一个人会害怕的。

肖伯走了后,桥洞里安静了许多。水生大昌好几天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小悦也无法安慰他们,只是每天带着小航出去乞讨。

这个晚上,当他们吃完讨回来的冷饭时,水生对小悦说:“小悦,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和大昌的照顾,你让我们知道我们除了乞讨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能干。我和大昌商量好了,我们要出去找一份正经的活干。明早我们就走,我相信再见面时,我们一定会都好。”

小悦听了心中一喜,男子汉就要闯荡,就要四海为家。

这一晚,他们都没有睡。他们在聊着自己苦难的过去,聊着自己悲惨的现在,也聊了聊迷茫的未来。

前方虽然看不到方向,但是我们依然要坚定不移地前进,哪怕摔倒也要豪迈地笑。

“未来,未来,我要打工,我要打工”水生对着运河大叫,过往船只上的人们很是奇怪地往这面看了又看,虽然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

第二天早上,水生大昌和小悦姐弟告别。小悦拿出这几日所讨到的钱,十一个硬币,全塞给他们。

他们不要,小悦说:“一个男人是不应该在乞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你们现在是出去闯天下,身上有点钱也好。我和小航还可以再去。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再去乞讨了。这个钱,你们不要嫌少,就当是我借你们的。水生、大昌,你们是我的好兄弟,你们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第89章 跳河

听着小悦与年龄极不相称,又饱含温情的叮嘱,两个小小男子汉哭成了泪人。

冬天来了,街上的行人变少,仅有的几个路人也懒得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施舍给小悦姐弟一点零钱。

小悦知道再乞讨下去不是个办法,何况她本来就没打算长期乞讨下去,现在停止只是把结束时间提前了些而已。

小悦又东奔西跑地捡起了破烂。

等到她攒到一定钱的时候,也许会再找个地方卖菜,也许还会有别的营生,总之命运喜欢和她开玩笑,她就要让命运笑个够。

小航也在大桥附近捡些可以卖的东西,易拉罐、矿泉水瓶、塑料袋,偶尔的破铜烂铁。但是他只能在大桥附近活动,因为他还担负着照顾小童的责任。

小悦走得远,跑得地方多,她的收获大些。小航收获也不小,他在附近农家逛时,常有人会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送给他,有一些好吃的吃不完,也会送给他。

渐渐地周围的群众也知道在大桥洞里住着三个坚强的孩子。

小悦从岛区出来时,带来了一些生活用品。姐姐每天出门很辛苦,小航就想着要让姐姐吃上口热饭。

他找来两块砖头支起来,上面放着一只以前用过的铁碗,底下再放些捡到的木块什么的,一个简易的小锅台就搭成了。

他们虽然住在运河边,但是运河里的水黑黑的,和石油也没多大区别。小航就提上一只小桶,今天在这家,明天在那家,要一点自来水回来。

第一个晚上,小航烧了一碗热水。重新有了点温馨,小悦感慨不已。虽然自己和弟弟,就连整天不动的小童已习惯了喝凉水度日,但是终究还是开水能给人带来些温暖。

从这后,小悦每天回来的时候总会从菜市场那绕一圈,好捡到些剩菜烂叶煮着吃。他们的生活又有了些起色。

小悦今天比较幸运,一个阿姨家中攒了快一年的易拉罐都送给了她,让她多卖了二十元钱。

她高兴坏了,看见街边有一个叫“大华食品”的餐点车就走了过去。

来到江澄小半年了,她和小航常看见这种餐点车,有好多俊男靓女上下班时会停下自行车、摩托车乃至轿车,就为了买这种餐点。

多少回了,她和小航都感到舌底在生津。今天,她就买一些让小航也高兴高兴。

小悦提着一袋大华的包子回到桥洞时,看见小航已忙乎起来了。他趴得脸快贴到地上了,正用嘴使劲吹着火。

大铁碗里咕嘟咕嘟地翻着泡,香气四溢,那是土豆。在小航的左面地上放着一碗已煮好的土豆,同样香气四溢。

小航看见姐姐回来了,高兴地爬了起来。他端起边上的那只碗跑了过来,“姐姐,我们有土豆吃了,好多,可以吃个饱。”

小悦也把大华食品提起来给小航看。

姐弟俩很是开心。小悦吃着土豆,心想弟弟以后会是个好男人。小航更是开心,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华了。他们间或互相喂一下,再给小童吃一点。

吃完后,他们坐着说说这一天的见闻。

聊了一会,小悦说:“弟弟,我今天有点累,头晕。”

“姐姐,我肚子疼”小航说着蜷在地上了。

小悦一惊,她的肚子更痛,只是没有说。她再看小童,只见小童的目光仍然呆滞,嘴角却在往下流着白沫。

“小航,你做的是什么土豆,哪来的?”小悦的嘴里也有白沫在翻涌。

“在那里”小航挣扎着站起来,手指着,“是捡来的。”

小悦顺着小航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桥墩边好多土豆堆得像小山一样,每个土豆上面都长着七、八根小芽,在路灯的映照下,绿莹莹的煞是好看。

“快去叫人,救命。”小悦看不出土豆怎么了,感觉还蛮新鲜,但是能肯定是吃的东西坏掉了。

她知道小航常在附近转悠,认识不少居民。小航挣扎着站起来弯着腰走了,不一会他就回来了,身后却跟着个比小悦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那个男孩子穿着件棕色外套,正上初中二、三年级的样子,小航说他叫小祝。

小祝一看堆着的土豆,大叫了起来“哎呀,你们一定是土豆中毒了,快上医院。”他上去搀起小悦。

小悦现在有气无力,只能由他拖着。

“上次我也中毒了,还花了一百多元钱呢”小祝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祝哥哥,你送我弟弟去医院吧,我没事”小悦看着小祝成竹在胸的样子,推开他,然后把手伸进内兜里,摸出一大把零钱塞到小祝的手中:“这里有一百多元钱,快带小航去医院。”

“姐姐,我不去,要去一起去”小航不听她的。

“是啊,快走吧,要不然会死的”小祝很是焦急。

“弟弟”小悦大声叫道,“快去,我的钱只够一个人的”,她又低声说。

“不,姐姐,我们一起去。”小航哭了。

“听话”小悦又大声训斥,“乖,弟弟,快去”,小悦额头上的汗直冒,她腹内翻江倒海的痛,眼泪也流了下来。

“不,姐姐”小航仍然不听。

小悦看劝说无效,吃力地爬到河边转过头来对小航说:“你不去,姐姐就跳下去淹死。”

小航愣了愣,说不出话,只任眼泪无声地流。小悦看到小航这样,更是心疼。

“姐姐,我去,我和小童哥哥一起去”小航过去推着小童。

“小祝哥哥,你照顾我姐姐”小航又转过头对小祝说,眼里满是对姐姐的不放心。

小悦见弟弟听话了,心中突然一阵轻松,就想睡去。

“姐姐,妈妈,保重!”

小悦刚要眯上眼,突然听到小航一声大叫,吓得她忙睁开眼睛,只见小航推着小童直直跌进运河,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们俩。

第90章 回来

“弟弟”小悦尖叫一声,跟着用力一纵也跳进了运河里。

怎么会这样,就为了一百多元钱就跳河吗?吃不愁、穿不愁的小祝吓坏了,但现在容不得他多想,“救命,救命”水性良好的他叫了两声,也猛地跳入了河里。

“快开灯,那面好像有人掉河里了”河中的船上有好多人在叫着,同一时间几十盏大探灯打开,照得水面象白昼一般,然后十几条人影“嗖嗖”地钻入了水里。

万幸,死神的意志左右不了众人的抗争。

不一会,小悦、小航,还有植物人的小童被一一打捞了上来。她们三人的肚子像皮球一样的鼓。

小祝也极其狼狈地拖着轮椅游上了岸,站在那瑟瑟发抖。

幸亏内河里的水不是很急,再加上晚间行驶的船队有许多站在船头放哨的人,否则说不定小悦她们要直接流进长江喂刀鱼了。三个健壮的船工扛着小悦他们在来回转着圈。

岸边的许多居民听到嘈杂声也赶了过来,其中一个显然就是小祝的爸爸。他问儿子怎么浑身湿渌渌的。

小祝打着冷战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爸爸听了直皱眉头,“以后不知道的不要瞎说。”

“可上次我中毒确实是这样子的啊。”

“小兔崽子,还敢话。

“老祝,算了,小孩子懂什么啊”边上的邻居劝道。

“哇,哇”在船工肩上的小航开始吐黑水,一会,小悦和小童也跟着吐了起来。

三人接连不断地吐了好几十口水,最后连胆汁都要吐了出来,还在做呕不停,河水被污染得太严重了。

“弟弟”小悦先睁开了眼。

“姐姐,妈妈”小航爬了过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边上的人看着笑了。他们还以为小航吓坏了,都叫妈妈了,却不知那是他们姐弟间特殊的称呼。

很多时候,死亡并不可怕,也不可恶,此刻,它是姐弟情深的流露,也是人间真情的升华。

只是死亡毕竟是死亡,它和生存并称为生命的两个唯物极端,尽管它的重要性和友谊、情感等人性光辉意识比起来要小得多,但是它毕竟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载体,无论何时,它都不会被忽视到无足轻重的地步。

所以,小悦、小航他们年龄虽小,却是经历丰富,对这个连成人都无法轻松面的话题,他们都自觉地选择不再提起,一句问候已足够。

“哎,这孩子怎么光睁着眼不说话啊”一个船工把小童放在地上,疑惑地看着他。

“他是植物人”小悦听见了擦了下眼泪说。

“什么,植物人?”一群人张大了嘴巴,尤其是附近的居民们。

他们以前只听说有三个孩子在这以捡破烂为生,没想到是两个孩子养着另一个植物人孩子。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情,有几个妇女觉得鼻子酸酸的。

老祝这才明白儿子为什么拖了个轮椅,原来是小童的。

“弟弟,你肚子还痛吗?”小悦突然想起来她们还中着毒呢。

“不痛了,只是有些恶心”小航还想呕吐。

“我也不痛了”小悦再看看小童,小童正盯着她看。

污浊不堪的河水免费给她们洗了一次胃,让她们阴差阳错地脱离了险境,祸福相依真的是很难说啊。小悦心念老天保佑。

“我们家有一处老房子没人住,你们以后就住那里吧”老祝爸爸侠骨柔肠。

无功不受禄,小悦自然不肯。

而居民们都劝她先去住着,哪怕等以后有了钱再补交一下房租。

小悦心想,也是,反正冬天来了。一想到冬天,她才感觉彻骨的冷。再看小航和船工,他们的嘴唇都青紫着。

这时跟在船队后面的一只小船驶了过来靠上了岸,船工们说声再见就要转身上船,他们也感觉太冷了。

小悦忙拉着小航要给船工们磕头,被一个老船工拦住了。他们摆摆手,一个个连蹦带跳地飞快跑到船上去。

“谢谢你,叔叔,我以后捡东西卖了钱给你房租”小悦为了弟弟和小童不再受冻,答应了老祝的要求。

“叔叔,你是?”小悦忽然觉得老祝有些面熟。老祝闻言也盯着小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航,像茅塞顿开一样,“原来是你们啊,哈哈,江澄真是小啊。”

原来老祝就是那日小航偷吃大娘水饺时,因看不过侍应生的张狂而拿出两百元钱,要买一个饺子的中年人。

邻居们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段故事,都一个个打趣老祝“老祝,你不一直都想再要个女儿嘛,这下可遂愿了吧。”“就是,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认个干女儿吧。”

小悦她们终于重新有了温暖的房间。对这一切,小悦非常珍惜。

她每天早出晚归,就希望多捡点东西,多卖点钱,好交付房租,以报老祝叔叔的收留之恩。虽然老祝并没有要求她交付房租,但是小悦认为租房付钱,那是天经地义的。

再者,小悦一心想自力更生,她要给自己,给小航,也给几年后要出狱的爸爸一个稳定的生活。

苦难对受苦的人一视同仁,志气对有志的人也同样不挑三拣四,不管你男女!谁知你老少!

小悦和小航常抽空帮老祝夫妇打扫卫生,这也让他们欢喜不已。老祝也知道了上次大娘水饺一别之后,小悦这一个多月的所作所为,他对这个女孩子以少年的躯体,体现出的成年坚强、中年心态更是钦佩不已。

老祝在供电局的外线公司工作,他看到小悦整日马不停蹄地捡拾废旧物品,劳累不算,还赚不到几个钱,就对她说供电施工的时候,会丢弃一些电线什么的,也许要稍微值点钱,建议她去电力施工地上捡。

小悦深以为然,第二天就跟着老祝去了工地。

老祝把小悦的情况和班组同事大致一说,他们都很为这个女孩子的坚强而感动。班长眼中噙着泪花说,“孩子,以后我们班的工作废料就都交给你了。”

自此后,小悦每天跟随老丁去捡拾电力废料。在没有废料可捡的时候,她就帮助老师傅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有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她偶尔也会上去搭一下手。

如此工人师傅们是越来越喜欢小悦了,他们告诉家里或者亲朋好友的废旧物品都不要卖给别人,他们要收集起来送给小悦。

小悦每天都能有个五十元左右的收入,虽然不是很多,但却是很稳。

晚上,小悦和小航推着小童出来散步。经过上次的跳水事件后,姐弟更是情深。

她们三个常出来散心聊天,小悦和小航嘻嘻哈哈。小童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眼睛总看着他们,这是上次落水后才有的情形。

当她们走到以前住的大桥洞时,听见里面有人小声地说话。姐弟俩心想又是哪对苦命的孩子把这里当做安乐窝呢?她们不约而同地往桥下走去。

桥洞内的人听到有脚步声,转过脸来,小悦小航看着他们,“啊”的一声愣住了。

第91章爸妈

是水生和大昌回来了。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疤痕累累,像好多蚯蚓一样趴在脸上,看起来十分狰狞,吓了她们一跳。

“小悦,我们可找到你了。”水生说了一句后,声音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水生和大昌离开小悦去闯荡世界后,才发觉想正正当当地谋份职业是多么地不易。

他们在寻找工作时屡屡碰壁后,很自然地就重操旧业开骀了和乞讨。

不过,他们还记得当初离开小悦时的豪言,以及对未来一点美好的奢望,所以他们觉得没有脸面再在江澄市和乞讨,而是想法设法地混到轮渡上来到长江对面的青江市。

到了青江后,他们的遭遇和当初小悦初来江澄时如出一辄。他们也遇到了青江的丐霸,不同的是对方人数更多,年龄更大,出手更狠。

水生大昌和他们几次打斗后,除了留下了满脸的伤痕之外,就是明白了,青江不是他们的生存之所。

当初小悦和他们虽说都是在乞讨,但是对小悦来说,是她选择了乞讨,乞讨对她说只是她与命运不屈抗争,努力掌握命运时的一个权宜之计。

而对水生大昌来说,则是乞讨选择了他们,乞讨对他们而言已是他们生存下去的依靠,是他们赖以谋生的本能。

几经犹豫后,他们又决定回来投奔小悦。

人,有的时候要有自知之明。虽然身为男人,明白顶天立地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但是大多数的时候,识时务者也不失为俊杰。

他们回到这个桥洞后,发现小悦已不知去向。他们就此等待,也许有一天小悦再遇挫折时会重新回来,把这里当做她重新奋起的根基之地,也许更可能的是小悦已功成名就,衣着光鲜的回来追忆往昔。

想到这里,他们都知道自己在自欺其人。可是,有的时候,守着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也会有意外的惊喜,譬如这次。

小悦和老祝叔叔打了声招呼后,就把水生大昌安置在老房子中。安顿好住处,小悦就带着大昌和水生去工地捡拾废料。

可捡之物大体不变,而人数则变成了三倍。对这种粥少僧多的现象,小悦并没有抱怨他们的到来抢了自己的饭碗,而是让他们多多地帮助老师傅们干活。

平白无故地多了两个免费劳动力,工人师傅当然乐得其所。这样的安排,与小悦而言,是知足,是感恩;与水生大昌而言,则是对小悦的巨大信任。

虽然没有人付报酬给他们,但他们依然工作得很努力。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白天的劳累化为乌有,他们重又精神抖擞。几个孩子坐在桌子边,吃着小航做的早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这时,有人敲门,小悦起来去开门。

祝叔叔祝阿姨带着一群人进来了,中间竟然夹杂着几个外国人。小悦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原来小悦那天抢鱼汤时,这几个外国人在场。这几个外国人中有一对黑人夫妇,他们是他们国家与中国合资企业的代表,收入颇丰,可惜患有不育症。

那天,他们看到小航第一眼时,马上就产生了一祖同宗的归属感、亲切感,我们同胞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乞讨呢?

他们当时就有一种要收养小航的想法,可是当时现场太乱,他们又不懂中文,竟至失去了他们的音讯。

但是黑人夫妇没有放弃,一个黑人小孩在江澄这样的小地方,应该是不难被找到的。他们请了几个中国朋友明察暗访,几个星期后果然让他们找到了。

小悦听了后,悲喜交加。

悲的是如果他们领养了小航,那她们姐弟也许以后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喜的是,小航的生活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为一日三餐而发愁,他不再为寄人篱下而伤心。他可以读书,可以学习,可以干许多许多我们想干干不了事,可以享受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幸福。

小航,姐姐带着你离家出走,不就是怕你受人歧视,怕你生活得不愉快吗?小航,今日,我终于达到心愿了。小悦开心地想,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姐姐,我不想离开你”小航先开了口,轻轻地说。经过上次的跳水事件,小航知道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就是姐姐,她会为了他去死,而姐姐,也是他可以为她死的人。

但是,他害怕姐姐会为他死去,因为他爱她。也因为他爱她,所以他害怕姐姐不开心,所以他备加小心地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我决定了,你跟着新爸爸妈妈走”小悦坚决地说,看都不看小航一眼。

“那,姐姐我明天走好吗?”小航撇着嘴想哭。

“不,现在收拾东西,马上就走。”小悦真怕自己心一软,不放小航走。

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为了抚养小童,更为了小航的幸福,小悦带着他们走南闯北,吃尽了苦难,历尽了劫波。

小航出生后就因他的人种问题既被养父又被亲母所嫌弃,从而被送到了福利院。命运悲惨的小悦与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同病相怜。

小悦在福利院待过几日,深知其中之苦,于是她平时节衣少食,省下钱财给小航补充营养。

当小航稍大点的时候营养所需更多,她就每日利用上下学的时候,挤占休息时间,捡拾破烂去换钱。

当妈妈临死之前回到家时,心疼妈妈的小悦明知道妈妈对不起王太白养父,还是不顾养父的责骂而肯请爸爸收留妈妈。

妈妈走后,小悦觉得这个地方不会有她和弟弟的幸福,就带着弟弟顺着陇海铁路一直往西走去,希望找到弟弟的亲生爸爸。

但是爸爸这个淳朴的乡下人最终追回了他们。

几年后,爸爸有了再娶的念头,想给他们找一个妈妈时,她和弟弟以为这个家庭要完整了,她们会和别的孩子一样,享受来自家庭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谁知道,最后未来的妈妈住进了精神病院,爸爸有了牢狱之灾。

小悦,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勇敢地挑起了照顾小航和小童的生活重担。

第92章 爸爸来了

小童是植物人,没有意识,虽然对她来说,他和小航同等重要。但是小航,既接受她无微不至地关爱,也成了她不可或离的依靠。

她和小航为了生存,和大昌水生这两个大孩子并肩做战。

她和小航为了肖伯喝上最后一碗鱼汤,一起忍受侍应生的追打。

直至最近,她们误吃了毒土豆,都想到了用死换来对方一个生的机会。

如今好像一切都苦尽甘来之时,她们姐弟又要分离。想到这一切,小悦的泪水无声地流个不停。

但是,一直以来,她都希望小航,自己唯一的弟弟,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

弟弟,你必须离开我。小悦下定了决心。

“我就待一天,姐姐,我再给你做一次泡饭,好吗?”小航眼泪汪汪地看着姐姐。

“不”小悦铁了心。

“哇”小航大哭了起来。看到这个情况,祝叔叔祝阿姨和刚进院子的那群人觉得很是尴尬。

“小悦,就让小航再待一天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为小航好。”水生大着胆子劝小悦。

“不,他今天必须走。”小悦转过脸来看着水生,目光刚毅得像要杀人,水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走,我走,我再也不要回来了。”小航哭了会,见姐姐仍是这么绝情地要赶自己走,也跟着发狠。

他跑回屋里,将自己不多的东西一包就走了出来了。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想了想,返回屋里把小童推到了院子里。

“小童哥哥,小航弟弟要走了,小航弟弟被姐姐赶走了,被妈妈赶走了”此时,小航依然用“妈妈姐姐”的交叉称呼叫着小悦。几个生人还以为他不太正常,可看看,又不像。

“小童哥哥,我走了,就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听姐姐的话,好好吃饭啊。”小航边哭边说。

满院子的人都落泪了。小悦的心在滴血,但是她不回头。

“小童哥哥,我知道你听不见,但是我真的要走了。我以后会想你的。”小航说着抱了一下小童,就要离开。

当他起身要离开时,感觉被谁给抓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小童正用嘴使劲地咬住他的衣袖,脸上是两行清泪。

“小童哥哥,小童哥哥,你是舍不得我啊,小童哥哥”小航一把抱住小童,呜呜大哭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动,他们一个个哽咽出声。而祝阿姨则骂起了祝叔叔:“都是你,都是你把他们带来了的。这几个孩子一个也不能走。”

黑人夫妇已经中国朋友翻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妻子扑在丈夫的怀里痛哭出声。

“小悦,小悦,你怎么了?”突然大昌惊叫起来。

小悦的鼻孔、嘴角在往外汩汩地流着血,包括她的裤子上都是血迹斑斑。小悦感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都出去,谁也不许带走这个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孩子。”祝叔叔愤怒地朝那些人咆哮着。

“对,都出去,都出去。快打120。”祝阿姨也很激动。

在医院里,小悦终于醒了,她一睁眼就哭叫着“小航,小航,你不要丢下姐姐啊。”

“姐姐,姐姐,我在这,我在这。”小航忙上来握住姐姐的手。

“小航,不要离开姐姐,不要离开姐姐”小悦一把抱住小航,边哭边说。

“姐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是气你才说离开的”小航也哭着说。病房里的祝叔叔祝阿姨还有其他知道这件事的陪护人员也跟着忧伤。

医生来了,他拿着化验单对丁叔叔说:“孩子没什么大事。鼻子、嘴巴流血,是急火攻心,情感变化太剧烈所致,至于裤子上的血迹”医生停顿了一下,“那是标志她发育成熟了,刚巧赶上而已。”

“什么”祝叔叔还没听明白。

“你这个笨蛋”祝阿姨打了他一下。

小悦她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而在供电公司里,祝叔叔把这个坚强女孩的故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外线公司的几个领导一合计,就把他们公司的电力废料全交由小悦他们处理,外来人员一律不许介入。

祝叔叔只知道电力废料很值钱,但是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

而小悦在捡拾贩卖的过程中也是大吃一惊,有一天她和水生大昌居然卖了近两千多元钱,这样子平均下来每人每天最差都有近二百元的纯收入,比某些工人的工资还要高。

那段时间原材料价格大涨,尤以精铜为例,每吨电力精铜的价格要以10万元计算。

小悦所捡拾东西,多半是铺设搭线时所多余下来、在电力上已无用处的电缆头,而电力电缆除了外包的一层薄薄的绝缘塑料皮之外,别的都是精铜。

如此算来,小悦他们获利该有多大。

这么多年了,小悦除了经受了各种磨难之外,还开阔了自己的心胸,她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于是,她不顾水生和大昌他们的反对,找到班长对他说:“班长叔叔,这些电力废料很值钱,我们三人卖了一个月,就卖了将近两万元钱。这么多钱,我们不能拿。要不然您每月一万五承包给我们吧?”

班长知道行情,听了后仍然惊得嘴都合不拢,同时也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行为敬佩无比。

他对小悦说:“你们说的,我会向领导报告。在此之间,你们所捡的东西,依然归你们所有。”

小悦不贪财的故事很快传遍了供电局的大小子公司,越来越多的班组不再允许别人捡拾他们的废料,而是都存起来等着小悦他们来收取。

小悦他们在祝叔叔的帮助下买了两辆三轮摩托车,收集起来更是方便。

后来总公司下来通知,不再允许外部人员收集电力废料,而是由公司另组一个部门专门回收物资。

小悦他们不能再去工地上捡拾精铜了,但是此时,他们已有了八万多元的存款。小悦开始寻找别的生财之道了。

这天,小悦、水生、大昌在大街上四处逛着,以期能发现更适合自己发展的行业。现在,他们有了钱,都穿着得体,打扮入时。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想到一年前他们还是人见人厌的叫花子。

“兔崽子,想吃霸王餐,找死”小悦他们路过一个饭店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正被几个保安拳打脚踢地赶出来。

小悦想到了几个月前和小航抢鱼汤的情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还能总是一帆风顺呢?

她走上前,叫住了几个保安,问年轻人欠了他们多少钱。

“五十八元”一个保安说。

“给”小悦从口袋中掏出钱。

“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妹妹。”年轻人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说。

“啊!是你。”小悦和那个年轻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朱云龙”小悦恨恨地叫道。早听小悦讲了无数回的水生和大昌马上冲了过去,一人扭住他一只胳膊。

“我不会跑的,我不会跑的”朱云龙对他们说“小悦,我害过你一次,你还救了我。我不会再跑的,你们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吧,我为我犯的错负责。”

小悦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无气可生了。

她让水生大昌松开手,随朱云龙离开,他们自己也转身走了。

还没走几步,小悦突然转过身,对朱云龙的背影大叫道“朱云龙,我们有钱了,你还想不想做水晶生意?做出一个我们自己的水晶品牌?”

朱云龙听了,猛地停住脚步。他慢慢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晶莹。

朱云龙看起来不学无术,还走上了歧路,但是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对水晶很精通。

他对水晶的精通,就算是在晶都市,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不仅专业知识精通,而且还有一整套的经营发展理念,而这理念却与保守的晶都水晶行业格格不入,更让他在众人眼里成了招摇撞骗之徒。

朱云龙正是由于这种怀才不遇的自怨自怜心理做怪,才渐渐地走上了歧途。

小悦的知识不多,但是见识蛮广。她在刚认识朱云龙那会,就对他的那套经营理念很感兴趣,尽管大部份东西她听都没有听说过。

谁不想正正经经地做份事业,谁不想光明正大地开心生活呢?朱云龙同意了。

再过一周水晶店就要开业了,小悦这几天总是想念晶都市,想念那里的一草一木,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想念还在狱中的爸爸,想今刚认识一天的宗老师,以及被爸爸打伤的许叔叔和许奶奶。小悦决定回家看一看。

江澄到晶都没有直达车,小悦决定带着小航去长江渡口等待过路车。

他们等了一上午,也没有看见去晶都的车。到了中午时分,倒看见一辆从晶都出发,路过江澄的车。那车一如大半年前的一样,在渡口附近停了下来,三三两两地下来许多人,司机也跟着下来帮乘客搬运行李。

他看到小悦姐弟俩站在那,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忙丢下行李跑了过来。

小悦也认得他,高兴地迎了上来。“你们是叫小悦和小航吧?”司机喘着气说“你爸爸来江澄找你了,就在车上。”

小悦满脸狐疑,是不是司机叔叔认错人了?爸爸还有好几年时间才能出来呢,可是他刚刚确实叫对了我们的名字啊。难道真的还有和我们名字相同,长得也差不多的人吗?

“小悦,小航,爸爸在这里,爸爸来找你们了。”一阵熟悉的叫声惊喜地从大巴车上传来。

第93章 逼婚

人生最大的阻力,来自亲朋。

人生最大的动力,来自仇敌。

劫后余生的李开文,慢慢咀嚼这句话,不禁苦笑不已。堂堂前特种部队负责人,竟然被蛮不讲理的父亲逼得无计可施。

十几年前,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斗鸡走狗、遛鹰逮兔的二混子,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威风作面、前程似景的特种部队军官。

几年前,更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前途似锦、威风八面的军官,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农村的一名高不成低不就的大龄男青年。

李开文十六岁就参了军。

带兵主官上下打量了眼皮包骨头的李开文,严肃地问道“为什么要当兵?”

李开文本打好了腹稿,想说“保家卫国,打倒美帝苏修”,被主官威严地一扫,就说出了心里话:“想吃饱饭。”

带兵主官还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脸色柔和了一下,马上又绷紧:“然后呢?”

李开文实在了一回,恢复了本性“吃饱喝足,保家卫国,打倒美帝苏修,解放全人类。”

入伍训练三个月后,新兵要分到各个连队。

还是那名主官,他看着眼前的胖子分外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首长好,李开文向您报到”李开文察言观色的本领无师自通。他知道领导贵人多忘事,看他的眼神,似乎想和自己说话,又一时忘记了他是谁。

“吃饱喝足?”主官有些迟疑。

“保家卫国”快混成老油条的李开文,回答地铿锵有力。

“嗯,不错”领导点头赞许,从连长手里拿过花名册。这三个月来,都是连长负责日常训练。

“李开文!”主训军官点名。

“有。”李开文扶着枪,气壮山河。

“想去哪个部门?”带兵主官想通过征求意见,来表现下他的爱兵如子品德。其实各人去哪,各人早就心知肚明,连长早就告诉大家了。

李开文却对去向不太满意。他见主官夸赞自己,觉得机会来了,就大胆地说出了心声:“报告,炊事班。”

主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忙瞧向连长,连长更是诧异地快口若悬河了,那嘴都赶上青蛙了。

沉默、沉默,再沉默,然后就是哄堂大笑。

“安静!”主官恢复了严肃表情:“李开文,有点志气,再回答一次。”

李开文犹豫了。他知道炊事班是个好地方,一般兵根本可轮不上。他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那,我去养猪连。去最苦最累的地方,奉献我火热的青春。”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李开文为了抓住它,连口号都驴唇不对马嘴地背了起来。

哄笑声滔滔而起,主官也乐的如同一叶扁舟,左右摇摆地不停:“没出息,嘿哈,不许笑,你,去特务组。”

主官可不想再贻笑大方了,赶紧照章宣读了事。

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一样。李开文想到以前,开心地笑了,被父逼婚的阴霾心理也暂时晴朗了一些。

不是李开文不想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而是旦夕祸福、造化弄人。一个飞黄腾达过的人,怎么可能轻意就将自己给打包处理了呢?

他是二十九岁了,他的年纪是无比尴尬,但也没到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吧?

当李开文身穿四兜军装,腰别乌黑手枪,挺腰大肚巡视时,多少明眸皓齿对她暗送秋波,多少秀外慧中想对他投怀送抱。

而今,当依然膘肥体壮的他,拿着锄把在田间地头,和那些面黄肌瘦的乡亲父老相映成趣时,他突然悲哀地发现:轮回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无奈何曾远离人世。

十五瓦白炽灯的昏黄中,李开文努力地盯着她的眼睛,尽最大能力地表现真诚。

为了让姑娘能对他青眼有加,李开文不仅一改趾高气昂的派头,连丢弃多年的憨皮厚脸绝技也捡拾了起来。

他认真细致到连对方爱吃韭菜盒子的尖角,都提前打听到了:姑娘,美丽的姑娘,请给我次机会,为你包韭菜盒子吧。

姑娘看着眼前肥胖的退伍军人,心里却咒骂着把他吹成部队高官的无良媒人。她从头至尾,一言未发。

事后,不要脸的媒人还责怪他,以前老实巴交的一个小伙,怎么现在变得油腔滑调的?

李开文若不是怕手重,会扇死他,早一巴掌甩出去了。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爷当军官时,你哪次不昧着良心说我满腹经纶,温文尔雅?

马珍眼儿子屡战屡败,不得不苦口婆心劝道:开文啊,女人,只要带得出去带得回来就行,花花枕头不顶事的,能过日子才是王道。

李开文何尝不知?他又哪敢挑三拣四?

可没了“权”“势”这些硬通货,也不能捡到锅里就是菜吧?

硬通货没了,软实力还在,李开文清楚他的优势。他反过来淳淳善诱地对母亲拽出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马珍识文断字,听得懂儿子的摇头晃脑。她踮着小脚挪近儿子,更实在地回了一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过了这个大村,就没了那个小店了。”

目不识丁的李上前,一听他们娘俩又欺负他这个睁眼瞎,大骂了一句“放什么臭屁,明天就给我到队里赚工分去。”

李开文对他的文盲老爹爱搭不理,更讨厌他没事老逼婚催嫁的。

走南闯北多年的李开文,深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筑好巢穴,怎能引来金凤呢。

若不是他看通情达理的老娘望孙心切,他连相亲都不会去。堂堂前军官一旦自降身价,那就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为了让老娘不要没事就流泪哀叹,李开文决定发挥他的“口才”,好好激昂下“理想”,认真地空手套个“未来”。

再与姑娘见面时,李开文就口若悬河了,从古今中外到经纬纵横,从抗美援越到牛鬼蛇神,他充分展示他的满腹经纶。待话到兴奋处,人到动情时,他再巧妙地总结“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

我是没钱,但人还不错。我是没势,但将来有前途。姑娘,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你孩子他爸吧?

每一个姑娘在聆听李开文胡编乱造时,都是一脸意料之中的景仰。每一个姑娘在他深情表白时,都表现出了迫不及待:“开文哥,我愿意嫁给你。”

那眼神脉脉,那浅笑悠悠,每一次都让李开文的心湖一荡。

姑娘继续她的柔情“咱们盖一处新房吧?”

这最后的问询不仅画蛇添足,还大煞风景。而一个月内,李开文就被人大煞风景了快二十次。不过李开文连一句“俗不可耐”的场面话都没讲,万一她东挑西选了一圈后,发现还是我开文哥最英挺可爱呢?

为了老娘,李开文短短两个月,就把他十几年培养出的官威丢得差不多了。

盖一处新房,谈何容易?从军十三年,复员二百多,他那点票子连个厨房也建不起。

第94章 上门女婿

李开文无能为力,父母兄弟更是指望不上。

他们不曾想过,李开文在外面风光一圈后,不仅结实地摔回原地,还摔成了稀缺的大龄青年。

而他们竟然极有耐心地等了他十三年。就算最后李开文在大狱内与人谈笑风声时,他们也依然等待着。焉知死灰不能复燃?

大哥飞黄腾达了,我们不就仙及鸡犬了?幸福是要有耐心的。

大妹正华、三弟开富、四弟开贵,他们年纪尚小,不能帮忙出力,也不会有太多怨言。

大哥如能出人头地,他们自然高兴。大哥平平如也,他们很快也能习以为常。但二弟李开武却大不一样。

李开武比大哥李开文只小了两岁,他能出些小力不假,可他的婚姻大事也是直逼眼前。

大哥光彩照人时,他哥贵弟荣,也狐假虎威地挑剔了几年。

大哥黯然回家,他连“大龄青年”的称呼都没有享受到,就被大家伙直接叫上了“老光棍”。

因此,李开武娶房媳妇正名雪耻的心情,比他爹李上前还迫切。

李上前马珍夫妇,对此情此景自然着急无比。可他们着急也只能在口头上步步紧逼,在现实中则无计可施。

李上前无法可想还烦不胜烦,他可是有四个儿子啊,这何时是个头啊。百般无奈之下,李上前就有了让大儿子做上门女婿的打算。反正儿子多,传宗接代不成问题。

再说了,你一个劳改犯,你还想怎么着?

李上前不这么想还好,一念及此就再也挥之不去。

屋后住的黄怀一听李上前有这心思,忙屁颠颠地跑过来做媒,说他有个外甥女,虽然结过婚但没有孩子,愿意招上门女婿。

李上前听了,心下戚戚然,果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只是琢磨着儿子再差,也不至于要个二婚的。

黄怀一次不成,并不气馁。他弄清李上前的心思后,两天没过又跑来了。这次女方条件很好,刚满十八,独女,家境殷实。

李上前一听,那眉毛就像溪流中欢快的水草,纷扬不停。

马珍心有不满,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冷脸表示反对。私下里她也对老公嘀咕:黄怀绰号叫“黄坏水”,你不亲自去看看?既然要倒插门,怎么着也得找个全乎的人家啊。

李开文虎死不倒架,别说是去做个村姑的上门女婿,就是做个市长的上门女婿,他都不乐意。

于是,有一段时间吵架就成了爷俩唯一的沟通方式。

而事实上,李上前也不是完全就愿意儿子倒插门活受罪,李开文也不是对上门女婿就绝对地排斥。

只是,一个看透了世事,心念儿子幸福多些。一个尚无法豁达,萦绕自己面子多些。真要有个市长姑娘对他三请四望的,李开文还是愿意半推半就的。

如此一段时间后,李上前再叨扰此事,李开文也不吹胡子瞪眼晴了。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李上前暗自宽慰,心想再过一段时间,劳改犯儿子就能客观地看待事理了。李开文难得的心平气和,他辩解道,我那不是劳改犯,不过是组织审查一段时间,我还兼着职呢。

李上前心道那还不一样啊。他又耐心地等了儿子一个月。

李开文荣归故里时,正值春寒料峭,几个月一过就初夏微露了,早熟的麦子都入室归仓了。

趁着一起吃饭,李上前把自己英明的建议又对大儿子聒噪了一遍。不料李开文装傻卖痴一个多月,非但不点头称允,反而连沉默都不保持了,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

李上前急火攻心,操起菜刀就往儿子身上招去。

李开文生气归生气,但还知道给老爹一个台阶,他一侧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部队所学那是一点没落下。

二儿子李开武和大妹李正华拼死命地拉住了李上前,马珍则坐在地上大嚎:“这个儿子没了,这个儿子没了。”

过了晌午,孩子们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来劝架的张发、郑朝宗也回场晒麦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的身影间偶尔飘忽几声早蝉的鸣叫。

李上前躺在麻绳编织的软床上,刚平静的心情,又因过于安静而烦躁不安起来。

这个倔强儿子,你还真摸不透他想什么。前段时间看他好像回心转意了,谁知今天把桌子都掀了。畜生,狗东西,驴日的。

李上前骂了一会,想想全骂回自己身上了,苦笑了几声消了点气。自己的崽,脾气多少有点像自己啊。

真要让儿子做上门女婿吗?常理说也无不可,只是求着做上门女婿解决单身,和被人求着去帮扶家院送终老人,这二者说话的嗓门都有大小之分。

李上前也是心有不甘。儿子以前高高在上,就是一夕之间跌落凡间,那也得跌落在云彩上啊,再不济也就跌到平地上,哪会一下跌到泥坑里?比猪八戒还惨?

就算他忍着一时之辱结了婚,能保他忍得了一世?以后真要有个闪失,那不是害他一辈吗?

儿子真找不到媳妇了?那个曾意气奋发的儿子,若不做上门女婿,难道真会光棍一辈子?

不,不,不会,以儿子的堂堂相貌,及他那半身所学,怎么也不会孤独终老。国家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啊。

李开文的一怒让李上前清醒了一些。李上前在至晶村也是小有头脸的人物,当年和日本鬼子,和国军反动派都是正面打过交道的,若不是急火攻心,他断不至于有那些荒唐想法。

马珍端着碗筷出来洗涮,尖尖的小脚绷得两腿直直又有些笨拙。李上前翻了个身,背对着媳妇。马珍也正生着气,懒得搭理他。

那为什么我要如此着急地催着儿子完婚呢?而且是不计代价地完婚?岁月不饶我和他?还是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就撒手不管?亦或想早点抱孙子解解眼馋?

这么一想,李上前觉出自己的自私了。可真地自私吗?最近这几年,村头巷尾,他碰到同龄人在聊天,都不敢往前凑。他们都在聊孙子可爱,孙女懂事的,他可不想去丢人。李上前的内疚心理又少了些。

第95章 保证

突然他又想到刚才拿着菜刀追儿子的情形。虽然老二和大女儿配合得当,既保证了安全,又让他出了威风,可这要是一个失手,真把大儿子砍了,那可怎么办?

儿子,他会不会不回来了?李上前不敢往下想了,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阿前?”马珍站在软床边看在眼里,轻轻地唤着丈夫。马珍的脸上早没了怒气,代之的满是关心。

丈夫刚烈,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箭林针雨,他眉头都不会轻皱,却唯独对家人柔肠百结。

“哦”李上前忙又擦把脸,泪水不觉已是一片。

“实在不行”马珍迟疑着,额上的两道皱纹躲躲闪闪“就按你说的办吧。”她说完低下了头。孩子,母亲心头的一块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呢。

李上前看着相濡以沫多年的老伴。她既怕难为孩子,又怕心伤老公,进退不得。李上前心里又愧疚了。

李上前啊,李上前啊,孩子再大,他也是孩子啊。他有了难处,你不替他分忧还怎么做人家父亲呢?

虽然一时半会没办法给他筹钱盖房,但至少可以宽宽他的心,解解他的意啊?

还可以让他知道,他尽可以展翅翱翔,就算一时折翼,他的身后也永远有个能给他遮风蔽雨的爱巢啊。

晚饭时分,李开文一摇三晃地回到了家,悠哉乐哉地像捡到钱似的。

李上前是刚强之人,心中纵然惊喜,一时也不好向儿子低头,就也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别的人更是面面相觑,没人敢找大哥的不自在。

当天中午,李开文与父亲吵完架后,溜到晶神庙前转了半天。

晶神庙,水晶之神的庙宇,现在它只是一小块地方的方位名词。庙中的殿堂楼阁在文革之初,就被路过的红卫光们砸了个精光。不是自个的东西不心疼啊。

本地人对晶神倒敬畏有加,庙倒了神还在,没人想着搬几块青砖垫桌脚。因此,十几年来,那堆残垣断壁一直完好如初地证明着它曾经的辉煌。

李开文能在政治中心闯荡十几年不倒,自有他的不凡之处。他在庙前石凳上坐佛了一下午,太阳西天时他拿定了主意。

好不容易吃完饭,李上前把儿子叫到里屋。李开文心道,父亲与自个心心相应,他开口叫时他刚好开口应。

不过爷俩毕竟各怀鬼胎,入座后又双双沉默。好一会,李开文觉得要尊敬老人,就先开了口,巴巴地对父亲诉起了苦衷。李上前表示非常理解,也嘎嘎地讲起了难处。

两人东拉西扯,互相试探了半天,终于谈到了正题。

李上前刚要对儿子说句软话。毕竟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可动上了刀子就有点过分了。他还没开口,李开文反倒先点了题。

“大,”李开文坐在床沿上,看着坐在对面床铺的父亲。

“开文……”李上前心头一热“儿子,你不用……”。

“大,您放心,儿子一定会讨房好媳妇回来。”李开文盯着李上前的眼睛,很是认真地说。

李上前心里稍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儿子回心转意,愿意做上门女婿了,原来又给他使上了软实力。

李上前见识过儿子的软实力。刚回来时,村人讥笑李开文的监狱经历。当然,大家是偷偷的,谁都知道坐过牢的人不好惹。

李开文知道了一点不生气,只用一句话就堵上了他们的嘴:说过,没有坐过牢的人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李上前有点动气,假扮了一晚上斯文,就这结果?又一想本来就决定好要支持儿子,现在他能够自力更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呢?李上前又想起中午对开文挥舞菜刀了。

李上前理解了李开文,李开文就有点恬不知耻了。他竟然眼都不眨地向老爹保证:半年内盖房,一年内结婚。

练兵、演习、跟踪、格斗,李开文驾轻就熟,可说到赚钱他就有点无所适从。软实力,不等同于硬实力,可它好歹也是实力。李开文相信办法总比问题多。

向父亲大言不惭之后的第二天,李开文就知趣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说是苦思冥想,其实就是装模作样。他要休息几天,调整下心情,再出去找找发财之路。

李开文在屋里故做深沉,老二李开武主动出谋献策,不料都被哥哥一一否定。

去种地?一村的人都种地也没见谁发财。来养猪?一时半会解得了急。捣卖水晶?对那行只有理论全无实践,等上手了,你“老光棍”的称号可就要名副其实了。

就这样,李开文把自己关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上午,马珍来叫他了。

马珍见儿子闭门造车都两天了,别车没造好,人再造疯了,就使唤他去城里给女儿买个发卡。

李开文知道妈妈的好意,不过他还没歇够。这些年,他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定定心心地休息几天了。

李开文不情不愿,怪话连篇地去了。这一去倒让他想出了办法。

所谓有才能的人都在朝廷做官,或者做过官,此言委实不虚。中国的官场上,一般人哪能毫发无损地上窜下跳。

晶都农贸市场门口,卖苹果的摊位前,排起两条蜿蜒的长龙。等候的大爷大妈,手提网兜或小篮,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一个个心焦气燥,就怕轮不到自己。

李开文看着那些急不可耐的小市民们,灵光一现。他拔腿就往摊位老板那走去。

手里拿着逞亮发卡的李开文,凭着他国泰民安的身材,和去掉了领章但无损型款的四兜制服,很轻松地就从商贩那套问到苹果的成本及进货渠道。

他心里一盘算,就决定用苹果换回苹果般的女孩。

负责苹果销售的是马陵山果园园长。李开文看着马园长在他这个过期军官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禁后悔万分:身在其位有其权时,为何不给子孙后代多造些荫蔽,或者给自个下半辈子多捞些养老金呢?

那个年代,套用官方话语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拂中华大地,但是江苏,它却还满是寒气。套用民间话语则是群众已经过了河,领导还在那假装摸石头。

第96章 手枪射击

自古以来,江苏一直以“鱼米之乡、富庶之地”的威名称雄中国。而这次,它却冬眠的太久了。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省革委会主任喜欢公家的无私,从而耽误了个体的舒适。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省绝大部分地区,跟随革委会主任沉浸在“均贫富”的计划经济里不可自拔,少有的一些在改革开放大潮面前蠢蠢欲动的人,至多也就是偷偷摸摸。

李开文在北京时与革命会主任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那会,主任还未做正,常以副职身份被派往首都开会。省级干部到中央的地盘,都是与民同乐,不配专门轿车。

开会时,各封疆大吏的坐骑是清一色的淳朴大客。开会之余,副主任顺便也要走一下亲访一下友,坐公交或骑自行车实在不符合走亲访友的目的。

于是,神通广大的副主任就找到了李开文。

副主任搂着李开文的肩头,左一句小老乡,右一口小老弟,没几下就把他叫得不知自己姓啥了。

那会,李开文的四兜刚穿上没多久,官威还没有培养好。他觉得能与省副主任称兄道弟,做点小事还不是义不容辞吗?

李开文二话不说就借调了一辆小轿车,让副主任老哥招摇过市去了。老哥心满意足地风光了一圈后,还车时对李开文的态度恭敬地要命,“谢谢同志,你辛苦了。”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小老弟李开文还傻愣着伸着手,等老哥来握别。他本来还想亲自将副主任送上火车,好好巩固一下这段友情。没成想,副主任的脸翻的比书还快。

李开文看了眼空了的藤筐,装作不经意地向马园长说起了社会上的偷偷摸摸。

王八和乌龟,都是一伙的,哪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马园长看了他一眼,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人毛骨耸然。

身为前领导,李开文要解决自己的吃喝拉撒。身为现领导,马园长要解决职工的吃喝拉撒。

那还废话啥?两人手握得像多年未见的亲兄弟。不懂法违法那是法盲,懂法而不违法那是笨蛋。拜革委会主任大公无私所赐,李开文自力更生的能力直线飙升。

胆量计划都有,李开文却为运输的卡车伤透了脑筋。他这个出局者,在官僚主义盛行的年代,求爷告奶地连辆破三轮摩托车也搞不到。

李开文想去找下提前回来的老战友,可还有点抹不开面子。当时他们可是苦劝他见好就收的,千万别贪心不足。李开文正意气风分时,哪听得进这些逆耳之言啊,没当面反驳就是给他们面子了。

而这时,号称怜悯苍生的上天,又表现出它视万物为刍狗的本性。

正当李开文为卡车一筹莫展时,大队书记赵红军又通知他参加社员集体活动,明早去给水稻施肥。

王书记像李开文当年被关在农场时的顶头上司那样,看见他趾高气扬地回来,一时不明就里,因此好长时间对他不敢高声大语,更别说指派他干活了。

李开文也算知趣,隔三岔五地扛把农具到田头找点农民的感觉。几个月下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不管是李开文,还是赵红军,都认为他们的关系会这样一直地默契下去。直到那天赵书记去镇里开会,无意中见到他的连襟,公社刘天北副主任。

李开文认为他今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入住过最高等监狱——晋城。

只是这个成就,时间未免太短。两周后,他就被以“兜少肉多”的名义,明升暗降去了国营农场,官方称呼副场长。

做为二把手,他说话不灵,待遇却不变,继续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显贵生活。

这还不算,为了他的人身安全,上级专门配备了保镖,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如厕蹲坑都在旁边端茶倒水,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进农场第一天,正职一把手就和交了心。两人在办公室里勾着肩搭着背:“为兄不知老弟是何方尊神,也不问是何方尊神。老弟做啥随意,只请给一个薄面,别让老兄为难就行。”

初始,李副场长闲极无聊时,还前簇后拥地出去排场过几回。没多久,他就找到了阅读的乐趣,在农场专心审查起收缴来的各类毒草书籍。

这种好学上进的日子,他孤独地过了三年,心的孤独。在这三年内,也偶有亲朋故旧前来控望。

一位绰号“神枪手”的部下来探望时,偷偷地问李开文:“老团长,就这么,算了?”李开文若无其事地瞟了眼门口尽忠职守的保镖,啥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给战友夹菜倒酒。

神枪手的名号货真价实,二十米外的花生米,手枪平射,一枪一只;一百五十米远的砖块,骑自行车,一手骑掌龙头,一手托步枪,弹无虚发。什么胸环靶、移动靶,在他眼里都是个死靶。

可这位部下,打枪能百发百中,说话却不能一语中的。

事隔不久,当李开文再想和神枪手共忆一下军旅生涯时,却收到了“查无此人”的回执。李开文全身汗毛,干脆爽快地立了半个月军姿。

履职副手职位最后一年的年尾,李开文收到了大堂兄李开先的来信。李开先抗战最后一年参加革命,现在地方工作。

李开先对刚复出的邓公颇为推崇,在信中热情洋溢地讲述了邓公被毛老人家卸甲归田,但保留党籍,最终三落三起的励志故事。

信的最后,李开先嘱咐堂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并防患未然地附寄了副价值不菲的水晶眼镜,以防近视。李开文阴霾的天空豁然一亮。

最后一次审查,主审官例行公事:李开文,那个女高级领导人为什么送你苹果?

李一改以前“领导关心下属”的官腔回答,与时俱进地活学了报纸上的词汇,“收买人心”“包藏祸心”啥的。

并自觉替兢兢业业坐堂的领导分忧,适时地递上了家乡土特产,那副就算称霸一方的堂兄也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得到的水晶眼镜。

第97章 拖拉机

审查者一见水晶眼镜,体恤下属的笑容难得地张开了。他欣赏好一番才把土特产收好,然后关心地问李开文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开文也不像以往那样“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的消极对抗,而是积极地要求保留党籍,回家种田。

他激情澎湃地对领导说“我愿意回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在基层起到一个党员真正的致富领头人的作用。”

领导颔首不已,情真意切地称赞他思想觉悟提高地飞快。

水晶眼镜替领导分忧半年,当春天丢盔弃甲快要全军覆没时,组织在再三挽留不成的情况下,只能惋惜地同意了一名党员最朴素的要求。

李开文拿着二百多元复员费,跟着夏天紧追不舍的步伐,乐呵呵地回了家。而堂兄的先见之明也是苦砺中得来的,目前他派往双铺镇的法庭将功赎罪,正焦头烂额时。

赵书记得知这个情况,当时就气得七窍生起了粗粗的狼烟:一个犯了错误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回来的人,竟然还这么不识好歹。在我的地头啥事不干不说,还整天人五人六地闲逛,像领导在视察。

如里的老虎,赵书记一经探知虚实后,马上就向李开文张牙舞爪起来。

听到赵书记的命令,李开文大张的嘴半天合不上。等他合上嘴巴时,他就明白在回归农民角色之前,他得先适应身在矮檐下的现状。

第二天,李开文身先士卒,把化肥撒得像飞扬的大雪。撒了几亩地后,他坐到田埂上一边擦汗一边琢磨起了运肥的拖拉机。

他今天之所以激情四射,全拜面前这台黑不留秋的铁牛。

乡村土路上,深眼高鼻的拖拉机手黄伟,正惬意异常地斜倚机厢,扫视着田间的勤劳。

李开文对说服黄伟共同致富,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抱希望。乡里乡亲相距不远,大家都知根知底的。

黄伟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完全继承队长父亲——黄怀阴险的性格。

也正因为他年纪不大,所以他阴险的大大方方。前脚,你用两包好烟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脚,他抽完你的烟,无烟可抽了,就会为了两包差烟,理直气壮地去邀功请赏。

但是李开文仍然递出了藏在身上多日的金牡丹。李开文不抽烟,装着香烟是为碰到长辈或童年好友拿出来尊敬一下。

黄伟不看李开文递过来的香烟,瞄了眼他手里的烟盒,脸上的笑容就像平静的尿池被丢入了一块大石英,花花的溅射着。

“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李开文轻笑了一下,掩盖内里的心疼。

一根牡丹烟可要一角钱了。农村盖三间像样点的草房才五百多元钱,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人老大哥,一年也就才一百多元入帐。

黄伟接过香烟,依然话不住口“还是开文哥牛啊,县长都抽不上这烟。”

李开文谦虚地应付“哪里,哪里,朋友给的,朋友给的。”

黄伟点着了火,兴致更高,深吸一口后,即兴编造起恭维李开文叱咤风云的话语,杜撰起乡间对李开文神乎其神的传闻。譬如他能从水上行走,叶间飘行啥的。

李开文有事相求,只得耐着性子听他半是恭维半是讥讽的瞎掰。

黄伟长期被成年人鄙夷,被同龄人孤立,好不容易找着春回大地的感觉,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非要打包票给开文哥介绍一房好媳妇,好像开文的婚事他爷俩包定了。

李开文有些难堪,幸亏官场混过几年的基本功还在,他依旧面不改色地听着黄伟的吹捧。

一根香烟眼见烧到了手,黄伟才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了眼李开文,高高的鼻子托起了半脸的红润。

李开文先仍是谦虚地说了几句“村里人瞎说着玩的”。再牛刀杀鸡地将官场另一项基本功,溜须拍马,兜头盖脸地使向他。最后李开文则严肃表情,以小学生的姿态,仰慕起黄伟开拖拉机的手艺。

黄伟这个乡间土鳖哪见过如此高级的忽悠伎俩,没几下就在晕晕乎乎中,毫无保留地完成了授业解惑。

部队教会了开文腾挪跌荡的擒拿格斗技巧,还硬性灌输给他能说得顽石点头的理论素养,可就是不教导他些开汽车、驾轮船、修电器的实用生活技术。

他会开偏三轮兜风,还是用一瓶茅台酒贿赂了同年入伍的摩托兵老乡。

当然为了学这门实在手艺,他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那瓶价值不菲的茅台酒,就是他当班时从国宴上顺手牵羊的。所谓家不如野,野不如偷,他在那时就明白了。

得知开拖拉机的要领后,李开文夹起笆斗去田里继续施肥。还没有过瘾的黄伟在后面喊,“开文哥,再来支牡丹。”

李开文礼貌地像革委会副主任,头也不回地说,“下次吧。”

疏于稼穑的酸痛和未卜将来的犹豫,折磨了李开文整整半宿。当天空的满月都昏昏欲睡时,李开文坚定地起了床。

他穿戴整齐后摸索着进入隔壁房间,摇了摇三弟李开富。受了惊吓的开富刚要大叫时,发现嘴巴已被人捂住了。

“我是你哥,想要新书包不?”李开文收紧了嗓子。

李开富对学习从来就没有感过兴趣。当同学玩伴纷纷退学回家时,他之所以仍赖在教室的最偏僻角落不思悔改,完全是因为只有在那,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好吃懒做。否则打死他,他也不想迈入校门一步。

尽管开富对学校厌恶至极,却又一直匪夷所思地想要个绿色帆布包。那种军用背包式的书包,城里的学生不管男女每人一只。

李开文刚回来没几天就得知三弟的想法了,但也只能遗憾没捎几只回来。他自个是早就看腻用烦了。

对绿书包日思月想的李开富听到大哥这么问,点头如捣蒜。他知道大哥的神通广大。

“穿衣服起来。轻点,不要惊醒四弟。抱着粮匝到庙前铁路那等我。”李开文低声说完走出了房间。

大哥走后,李开富在瞌睡和书包间又挣扎了好一会,最后一咬牙还是爬了起来。

第98章 苹果

李开富的岁数和大哥当兵时一样,十六岁,正在读初二。

受大哥小学毕业,初一只上半个月就能穿四兜制服的影响,李开富也曾一门心思地想报效国家。

可是时过境迁,如今国家不但不需要那么多人站岗放哨,还要从部队再抽调百万人马,支援地方经济建设。

好长一段时间内,开富都为没能实现军旅梦想,而受伤不已,每天茶饭不思地像丢了魂。

直到后来,他看见偶像大哥不明不白地回了家,才隐约感觉到,也许参军并不像想像地那么风光,这世上应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适合自己畅想。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仍然不喜欢读书。

月亮已经偏西,间或几声狗叫显示着村庄的宁静。

李开富抱着一卷粮匝跑到铁路那时,没见到哥哥,只看到村上的拖拉机停在路旁。

“怎么这么慢?”开富正疑惑时,耳边传来哥哥愠怒地责问。

他定睛一看,大哥剑眉星目的脑袋,正从拖拉机驾驶位旁探了出来,明月皎皎之下,冷酷地英俊。

“哥……”看到大哥和拖拉机在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开富的心里悄然升起。

“不要问,上来。”大哥不怒自威的声音让开富机械地爬进了车厢。

李开文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没有人,就从座位底下摸出摇把,纵身跳下拖拉机,一路小跑着来到机头前。

李开富趴在车厢上往前看,俺哥啥时学会了开拖拉机?

李开文把摇把插好,半蹲着身体,左手悉索着摸到减压杆,右手握着摇把手柄稳了稳,就用力地摇了起来。

拖拉机随着李开文的摇动,上下轻动了几下,“突、突”地就冒出了黑烟,在夜幕青晖中勾勒了副沙画。

机厢上的李开富,目瞪口呆。

发动了拖拉机,李开文提着摇把快速地折回。他抬头看见三弟肃穆地像晚露中的石碑,暗笑一声,傻小子,然后提醒他“抓好了。”

李开富回过神,抖了抖身体,散了半身的湿气。

李开文在驾驶位上坐好,一手抓着离合器扶把,另一手拉着变速杆,正要起步时,想了一想,又松开手解向衣襟。

李开文把穿在身上的四兜绿军装脱了下来,转身递给开富。

李开文上身只有一件薄薄的的确良白褂,开富看着都觉得冷,忙说“哥,我不冷。”

“穿上”李开文没工夫和弟弟废话。

“嗯,好吧”绿军装啊,梦寐以求的绿军装啊。李开富没有抵挡住美丽的诱惑,他接过军装,高兴地套在了身上。

这件衣服,大哥出门时才会穿,平时锁在橱子里想看一眼都难。

拖拉机“突突”地颠簸起来,一会后,路渐渐宽了,它跑地也慢慢平稳了。

李开文又开了一段,渐趋渐熟,不禁哑然失笑:难怪笨蛋黄伟都能开着唬人,原来这么简单。

按照园长事先的指点,一个多小时后,李开文兄弟俩就出现在马陵山果园管理处的门口。

马园长打着哈欠,没嫌弃拖拉机小巧,只报怨了几句来得太晚,就让守候多时的几个年轻职工把藤筐往上搬。

李开文一挥手阻止了,职工们停下来看着他。

李开文走上前帮着车厢里的三弟把粮匝放开,贴着在厢板圈好。尔后他转过身对马园长说:“苹果倒在这里面,能装多点,也省得我给你往回送藤筐。”

马园长看了看圈了几圈的粮匝,觉得有些不妥。但哪不妥,有点渴望的他没想明白,就点了下头。两个职工就爬上拖拉机,帮着开文兄弟俩藤筐倒苹果。

粮匝一圈一圈地绕了上去,快有两个厢板高时,苹果装运完毕。

负责人数了数地上的藤筐,一共26只。一辆拖拉机能装这么多,园长对李开文竖了竖大拇指。

李开文掏出一把钱,数了20张10元,1张5元,3张1元的递给负责人。负责人又数了一遍就放进上衣口袋。

李开文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发了根香烟,问马园长什么时候再来拉第二趟。

马园长慢幽幽地说,也许明年吧,果园里的产出能自由支配的不多。

李开文点了点头,和马园长握手,告别,然后招呼弟弟上拖拉机。

回来时虽然轻车熟路地多,但满载了苹果的拖拉机却无法放开步伐,当他们赶到集市时天色已微明,树木的叶子墨绿着挺拔,楼房的窗点缭绕着高大。

李开文找了块空地,把预先准备好的几张蛇皮口袋平铺在地上,就和弟弟心急火燎地把苹果往下捡。

初始他们还能轻手轻脚,眼见天色越来越亮,周边已有了行人,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手脚并用连丢带抛,苹果滚跳得像倾盘而下的水珠,四下飞溅地厉害。

哥俩都明白,他们一定要赶在社员集合之前,把拖拉机给完好地送回村部。

当东方欲晓,日之将出未出时分,小山一样的苹果堆放在了集市门口,青红相间的果皮,沐浴着早晨的清新,煞是诱人。

李开文从裤兜里摸出五角钱递给三弟,交待他把散落的苹果捡拾归放好,一会饿了自个去买份早饭。话还没有说完,李开文已摇响了拖拉机。

经过一夜的练习,李开文的拖拉机已开得风驰电掣。他掌着把手,将油门加到最大,只十几分钟,就赶回了村部大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还没来。李开文长吁了一口气,把拖拉机停好后,四处看了看,就往办公房后面的茅房走去。

一泻千里的过程,李开文有时间平静下心情,还能顺道胡思乱想一下。

好多事情都如同开拖拉机一样,本是简单易懂,可偏偏有人故弄玄虚,搞得它好像多么高深莫测,还专门设置个拖拉机手的职位,配合它的高深莫测。

李开文有些忿忿然,不过一转念又释释然了。

这个社会很多时候,看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身份与地位。

你是天才,可惜是个苦力,那就错位着吧,怨天还是尤人随你的便。你是个苦力,可有天才的头衔,那放个屁,都有人挖空心思想你的屁是不是某场飓风的前兆。

第99章 考大学

当李开文一步三摇地回到前院时,两个小青年把手搭在拖拉机头上一探一收,正争论不休。他们是黄伟和郑世桂。

黄伟的父亲黄怀是队长,郑世桂的父亲郑朝宗是村长。他们俩顺理成章的成了正副拖拉机手。确切地说,黄伟是祖宗荫蔽,郑世桂则是被动交换。

“你们吵什么呢?”李开文装疯卖傻。

“开文哥,这拖拉机,怎么,怎么还热的?”这时候看见李开文,黄伟不由地怀疑起来。昨天他可是刚兴兴头地巴问过拖拉机的事。不过这不是小事,黄伟再大大咧咧,也得小心着措辞。更何况他还听说开文哥是个劳改犯,一般人惹不起啊。

“是不是你监守自盗,晚上开出去投机倒把了?”李开文还没有答话,他的邻居郑世桂已先声夺人地质问起黄伟了。

黄伟听懂了郑世桂的酸文,看了看李开文,就低下头不再出声。

黄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人缘差、名声臭,若不是当队长的老爹死乞白赖地硬要,他哪能混个副拖拉机手干干。

黄伟勉强算是小二代,郑世桂的来头却更大。更何况拖拉机主要归正拖拉机手黄伟掌管,若真出了差错,他可脱不了干系。

李开文冲郑世桂点了点头,就往大门外走去。他刚走到大马路上,就听见背后有人喊“开文哥,开文哥。”他转过身,郑世桂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开文哥,你这是,去哪啊?”郑世桂一边喘气一边问。

“阿桂啊,我……”李开文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和郑世桂说实话,毕竟他刚替自己解了围。

“开文哥,你要是去城里的话”郑世桂不是一般的善解人意“帮我去县教委看看,看我,我有没有被录取吧?”说后半截话时,郑世桂害羞的语调都潮湿了周边的空气。

李开文看着郑世桂扭捏的样子,不禁感慨起来。

文质彬彬的郑世桂,在村人眼里却是典型的绣花枕头,不务正业的代表。郑世桂比李开文小了八岁,出生在一九六零年。

那可个百年难遇的饥荒年代,多少孩子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又有多少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在母亲的怀中,连整天摸鱼捉虾自力更生的李开文都差点被饿死。

而郑世桂不仅倔强地活了下来,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阴差阳错地成为年轻人中的翘楚,被全村父老乡亲们夸赞称颂。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总是轮回。

郑世桂断断续续地上完两年小学。文革之初,他也跟着斗天斗地的师兄师姐们,摇旗呐喊了半个多月,之后就回家照顾刚出生的妹妹郑世凤。

照顾了六、七年后,当郑世凤大到可以搀着弟弟郑世成,摇摇晃晃地学习走路时,他就解放了。人乍一闲下来,时间就很空余,郑世桂就村里走东串西起来。

村里有一位下放的老学究。说是老学究,其实也不过是仅比一般人多识些文断些字而已,文化人的半成品。

不知世事险恶的郑世桂逛完附近的犄角旮旯后,很自然地就去登门猎奇了。

郑世桂人小鬼大,见面时一句“老师”的称呼,就让久经风霜的老学究激动地眼泪打起了晃晃。

郑世桂待老学究终于平静了心情,就开门见山地说,希望老学究能借几本书让他打发下时间。

老学究又激动了起来,刚平静的心情可禁受不住这般冲击。他先是疑惑地直直盯视着郑世桂,慢慢地,一把老泪弥漫了皱纹满布的眼眶,最后汇成了滂沱大雨之势。

那是个热火朝天破除四旧的年代,那是个打倒反动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那是个读书百无一用白卷铁生横行天下的的年代,而这里也是个愚昧落后把汉字讥笑为苍蝇腿的地方,更是个饿殍满地几近人肉相食的穷乡僻壤。

可就是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地方,却发生了这件看起来如此不可思议,听起了非常大逆不道的借书事情。

知识与愚昧、冷落与尊重、平常与激动,数种现实与情感的轮换夹攻下,老学究终于没有被击倒,他挺了过来就开始抽噎“行行,行,怎么能不行。”

接下来的几年,老学究不负教师这个神圣的字眼,不但慷慨地借给阿桂又红又专地、、等,还极其大胆地赠给他些五毒俱全的、、。

郑世桂如此剑走偏锋,没过多久就能出口成章了。闲来无事时,师徒俩说起三坟五典、七索九丘什么的,半成品老师不得不自愧弗如。

老学究在暗暗称奇的同时,一股豪情也油然而生。他不仅要做“教师”,他还要做“大师”,一个发现千里马,培育千里马的大师。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老学究在努力成为大师的同时,也将自己童年时的梦想,青年时的抱负,全权寄托在这个乡村少年的身上。

有了崇高远大的理想,老学究指导起来格外卖力,培育起来也分外有劲。他不仅知无不教,教无不尽,还偷偷地跑回城里,想方设法给他的高徒,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籍资料。

老学究先找的是他多少也懂点皮毛的文史哲,希望把阿桂培养成个文豪。再然后邓公二次复出要恢复高考,老学究又审时度势地找来他也一窍不通的数理化,希望把阿桂引导成为一名科学家。

少年郑世桂就像当年突然醍醐灌顶,不跟着红卫兵师兄师姐走南闯北一样,他再次地茅塞顿开,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学习。

一个学得上心,一个教得用心,那成绩就突飞猛进的喜人。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郑世桂,一个勉强读过两年书,连初小学历都没有的人,勇敢地报名参加了高考,并且目标直指清华。

村人再目不识丁,对大名鼎鼎的清华还是早有耳闻的。文盲可不代表闭塞啊。于是乎,那风言风语就像四月的柳絮般,密密麻麻地飘满了至晶村的角角落落。

第100章 两个红袖章

小小年纪的刘士刚,一针见血就指出了郑世桂龌龊的心理:清华这种名校,考不上是虽败犹荣,考上了更是才高八斗,这可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没事就偷鸡摸狗的刘士刚,当然说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可不管谁说的,有啥目的,他确实是说出了大众的心声。

高考结束快要发榜的日子,所有的村人却集体保持了沉默,一致地都让人怀疑私底下有过串联。

这年头玄乎的事情太多了,亩产万斤的事都有,谁又能确定阿桂不会走了狗屎运?

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郑世桂的考分远超清华录取线,这是黄怀带回来的消息。黄怀随他爹,满肚子的坏水。可正因为他心术不正,反而更说明了消息的真实性。

大家都庆幸发榜前的日子明智地闭了嘴。

而随后大学通知书的缺失,又让这奇迹变成了传奇。但村人们仍不敢随便乱说话,被人说成是嫉妒可不太好听啊。

郑世桂的村长父亲郑朝宗,动用他那点可怜的人脉,没费吹灰之力就搞清了传奇是怎么造就的:副镇长刘天北的生花大笔轻轻一挥,儿子的锦绣前程就被人给霸占了。

郑朝宗在公社党委门口守了两天,没守到刘副镇长的出现,就回来把镇长的连襟赵红军堵在了村部。

赵红军做支书,郑朝宗当村长,两人搭档多年,好的跟亲兄弟似的。

郑朝宗一见好兄弟的面,拎起老拳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一边打,他还一边高喊“万岁,万岁,打死贪官污吏,打死贪官污吏。”

赵支书代人受过,硬挺着挨了两下正考虑是不是要反击时,合作多年的好兄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这之后,“郑世桂能考上大学?那我就能当镇长”“郑朝宗在演戏吧,又打人又装疯”之类的讥讽,却像冬日大雪般,将小小至晶村盖得严严实实。

尽管后来随着真相升起,饥讽开始融化,但那不紧不慢地递次消融,让阿桂一家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把生不如死。

经过此事,郑朝宗身子大亏,整天闷头待在家里,既不出工也不去村部。直到年关将近时,刘副镇长亲自提着一只桃林烧鸡,和两瓶洋河大曲登门道歉,他才又不情不愿地再次抛头露面。

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郑朝宗深知这一点。回到村部后,赵红军对他又是连声不迭地道歉,重复着说“镇长不知是你家孩子”“知道了一定不会”的话语。

赵红军也知道精神代替不了物质,赔礼道歉时,还承诺将阿桂先培养成副拖拉机手,以后做村领导班子的接班人。郑朝宗心头的恨意这才稍微少了一些。

阿桂多年努力想一鸣惊人,谁知道最后却得到兜头一棒,差点被打成了哑巴。第二年的高考,他心灰意懒地连名都没有报。

但是,大学,这个精致的象牙塔,在因其神秘所造成高不可攀的同时,也副产了让人无法扼制的神圣吸引力。第三年,阿桂又鬼始神差地参加了高考。

李开文回来没几天,就听说了郑世桂的事。

李开文看着阿桂,阿桂满眼的渴望。这种事情不好托付给哪个大嘴巴子,阿桂信任曾叱诧风云的开文哥。李开文当然责无旁贷,他赞赏地看了眼郑世桂,点头默许后走了。

赶到集市上时,李开文看见苹果堆旁已围了许多人,三弟开富在人群中正半脸眼泪半脸鼻涕地和两个戴红绣章的人拉拉扯扯。

李开文一见,忙快步走了上去,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大哥,他们”开富指着他们,哭哭啼啼地“要抢我们苹果。”

李开文看着委屈万分的弟弟,一股怒气直冲胸腔,双眼瞪得少见的溜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敢抢苹果?”

他一边说一边撸着袖子,向前走去。李开文护短地很。

“这位师傅,我们是集市管理处的,你们卖苹果要凭票的”两个红袖章一看来了个气势不凡的人,当时就怯了。头发有点卷的红袖章,大着胆子解释了一下。

李开文在首都浸淫多年,浑身上下散发着异于常人的气息。

白净光滑的皮肤宣告着他的养尊处优,独一无二的三七发型揭示着他的庙堂高远。

上身一件晶亮扎眼的的确良白褂半卷起袖口,整齐划一地掖在牛皮腰带紧束的裤子里,告诉大家主人的与众不同。

下身一条深绿崭新的卡叽布军裤,更用人人梦寐不得的珍贵彰显起他的非同一般。

而脚上蹬的锃亮皮鞋就更是让人生畏,它们只在电视里,领导会见外宾时才偶尔闪现。

所有的这一切,再加上军旅生涯造就的浩然正气,以及都市附带着的倨傲跋扈,很轻松地就让狐假虎威的红袖章们,在一名平头百姓面前表现出了毕恭毕敬。

“我是马陵山果园园长,负责销售苹果。你们叫什么名字啊?”看着红袖章还算知趣,李开文的气消了一半,不仅面不改色地回答,还官架十足地反问起他们。

李开富脸上还挂着泪花,听了大歌的话,吓得站在边上一动也不敢动。

两个红袖章表现出了胆怯,却不失风骨。他们互相看了看,不理会李开文的问话。

“要不要看我的证件啊?”见他们无动于衷的样子,李开文半威胁地追问一句。

李开富的心猛地就慌了起来。红袖章真要查看,可怎么办啊?

李开文没有在意弟弟的慌乱,他一步看三,早有对策。如果这两个家伙真的要看他的证件,他甩手就会给他们两巴掌。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你不对他们凶悍一点,他们怎么能找到摇尾乞怜的机会。

两个红袖章想看又不敢看。看的话,不知对方什么来头,真要得罪了哪方瘟神,以后吃不了兜着走;不看的话,旁边早围了一群见证过他们作威作福的人,那面子上实在拉不下来。

两个红袖章不声不响地站在面前,既不履行维护市场的职责,也不甩手一走了之,反而让李开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101章 各买一只绿书包

这些苹果毕竟不够光明,得尽快卖完才是。李开文看见卷毛的口袋里露出小半截黄瓜,就拿定了主意“看来是个小误会啊。三弟,两位师傅辛苦了,给装几个苹果。”

李开文看着弟弟不情不愿地弯腰捡拾苹果,那眼神就有些呆滞了。

半红半青的苹果已快瞧不出颜色,上面黑乎乎的色斑一块落着一块。

李开文心疼之下,稍一想就明白了。别人装苹果用藤筐,几十只独门独户地团抱在一起,量少保护性好。他为了省却送返藤筐的麻烦和多装放些苹果,就别出心裁地用粮匝围。那一千多斤的苹果挤在一起,密密扎扎、磕磕碰碰,不挤坏才怪。

李开文捡起一只捏了一下,又对着阳光细瞧了会才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些皮外伤,卖相不好而已。可本来打算赚个二、三百的,现在也只能祈求保本了。

想到这,李开文刚解散的一股怨气又紧急集合了。

两个红袖章口袋里揣满了苹果,手里还拿着几只正心满意足地要离开。李开文拿着一只苹果,上前一步相邀说“两位师傅吃完再来拿啊。看,熟得多好!”

说着,李开文就轻轻摩挲起了苹果。红袖章及围观群众,随即发出了一阵啊啊的惊愕声。

李开文的手看似随意地那么一握,苹果就像海绵一样收缩在了一起,而果汁和已成渣滓的果肉就顺着指缝,带着一股扑鼻的清香四溢了出来。

眼界甚宽的红袖章,没有像足不出户的围观者一样瞠目结舌,他们极其敏捷地掏出苹果,不失身份地轻轻放下,又以雷厉风行的革命者风采,匆匆跑远。

围观小贩看着他们狼狈的身影,脸上就堆满了盈手可握的笑意。

买菜的大爷大妈亲眼目睹了红袖章“教育”小孩开富,他们有心帮忙,就问起他苹果多少钱一斤。

这话听在开富耳朵里就像“你的绿书包真好看。”他的兴头上来了,按照哥哥事前叮嘱的价格忙不迭地报出“五毛。”

老人们听了,面面相觑。

开富一见他们的神情,知道要黄,忙瞅向哥哥。李开文悄悄地用手做了个四的动作。

“四毛一斤”李开富心如猫挠,急盼地看着人家。

老人们互相看看,有点动心,但还是不说话,都盯着地上的苹果。

这些苹果一路颠簸下来就像大个的土豆。大家虽有心帮一把被人欺负的弟弟,和帮小贩出了口恶气的哥哥,无奈钱袋实在不争气。面对这些土豆,别说雪中送炭了,连锦上添花都做不来。

“开富,你说错了,三毛钱一斤。”李开文审时度势,一见侥幸牟取暴利不行,立马就诚实降价保本处理。

“三毛?”仍需要凭票供应的苹果,三毛?

“是的,三毛,随便挑。”李开文咬着牙做了个言出必行的样子。

得到这个肯定的答复后,老人们马上收起古道热肠的闲心,一个个用争先恐后来表现自己的年轻。

集市上到处风传一绝世高人,举手间就让两个贼眉鼠眼的红袖章跪地求绕。买菜的顾客和生意不太紧张的小贩们,都疯拥而来瞻仰这位不世出的英雄。

待到眼前一看,名不副实的感觉扑面而来。所谓英雄也就是白净点,高大点,无甚奇伟。

而眼前三毛钱一斤的金贵苹果,瞬间又让他们忘记了看热闹的初衷,一个个撸袖摩拳地抢占起十足的便宜,好像不要钱似的。

苹果卖完,李开文一算帐暗叫一声“真是侥幸。”除去实在坏得不能卖的,还有让人混水摸鱼没法计帐的,一共卖了二百五十三元六角。

李开富早忘了红袖章的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嘿嘿直笑。

建功立业,成家立业,捏着一把钱票的李开文感到角色的转换是如此不易,他的思绪忍不住地跳跃起来。

建功立业,多的是冲锋陷阵的勇猛,靠着一腔热血,再加上那么点丁卯分明的文韬武略,就可以名躁一时。譬如项羽。

而成家立业,更要运筹帷幄的精明,有一份副明察秋毫的慧眼,再抓住时运相济的时机,方可富甲一方。譬如陶朱公。

成家立业,无业成的是小家,无奈但显得珍贵。

立业成家,成的是大家,胸有成竹却多了点平淡。

这好像是悖论,却又是现实。现今自己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成家立业。

李开富欢天喜地的背着绿书包,又提议给上初三的大姐正华,和上小学的四弟开贵各买一只。

同是弟弟妹妹,出了力的开富不独美,李开文当然乐得做个好老大。末了,他又给二弟买了一把剃须刀。李开文叮嘱弟弟,这事谁也不能说,尔后打发他上学去了。

第一次做生意,没有亏本还略有盈余,李开文多少有些得意。

他飘飘然、慢腾腾地踱着方步,开始折腾起了鬼神。一方面,他心知肚明此事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他又按捺不住想让鬼神都都盛传他的英雄事迹。第一次啊,就能赚钱啊。

“李开文”耳边突然想起一破锣嗓子吼叫。

李开文一愣怔下饶恕了鬼神,往右边看去。村部大院门口,赵大支书铁青着脸,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半个脸都是的盯着他。

毫无悬念地,赵红军痛痛快快地把李开文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开文看着眼前的领导兼长辈,只能把腰杆挺得像铁塔一样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赵红军一朝开骂,就像冬至那天的西北风,昏天暗地的呼呼不停。什么肮脏龌龊的字眼词句,一个接着一个,一串接着一串,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最后连坐在村部的郑村长都听不下去了,拿着玉嘴烟袋出来劝架。

赵支书一看有人旁观,本以为又是骂人巅峰的绝技,瞬间又提升了一个档次。语言丰富不讲,声音也如洪钟一样,震撼地十里八乡绕梁不绝。

郑朝宗劝解几句,见自己不但不能息事宁人,反而有火上浇油的嫌疑,就轻描淡写地摞了一句“他回来没多久,现在还是军籍”,就转身迈着方步走了。

第102章 狼蹲三道沟

赵红军猛地一下卡了壳,那强行收住的话头差点崩掉他半颗门牙,连全力抵抗的李开文都被闪了个措手不及。郑村长的意思很明显,地方管不了部队,万一部队知道有军人被地方欺负了,来个打击报复,那可真是秀才遇见兵了。

李开文回到家时,二弟开武已出门给生产队割草,妹妹和小弟开贵也吃过早饭去上学,只剩下父母在家提心吊胆两个儿子去哪了。

李开文吃了母亲热的剩饭,含糊解释了一下回屋倒头便睡。

李开文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吃晚饭的光景才恋恋不舍地醒来。四弟大妹拿着新书包从里到外地欢呼雀跃,三弟也在里屋酣呼不止。

头发略有灰白的李上前,很容易就知道两个儿子昨晚为何彻夜未归,他多少有些后怕,叹了句“好险”后,就把大儿子喊到院角。

“开文啊,说来你大我本该给你盖个房子,让你宽松地成一个家。可是你大的岁数大了,真,真是委屈你了。”李上前说了一半,那话里就温暖的带起湿意。

“大,我自己”李开文的坚强硬朗、果断干脆,也没来由地转换成了孩子式的不知所措“能行的。”踌躇了好一会,他才用这句干巴巴的保证,来宽慰老父的心。

“我和你猫子叔说好了,你以后早晚不上工时,就和他一起去挖花石。”李上前的失态仅维持一会,马上又恢复了做父亲的博爱肃严。

花石,天然水晶的半成品,可以说是水晶的青涩年代,一种半浑浊半透明的石头。它们在地下再埋个几千年也许有机会进化成水晶。

李上前口中的猫子叔,是他们东面一墙之隔的老邻居,绰号“老猫了”。

自从老村搬到新址后,两家一直住在一起。那时老猫子还未成人,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他也成了拖家带口的人。

李开文的村子叫至晶村。东南隔着至晶水库,过去就是至亮村。至晶村往正南走上二里多地,就是至莹村。三村成三角犄状,遥相呼应。

三十年前本地只有一个老村,地点就在三角中间,名字也言简意赅,就叫老庄。村子中间当时有一条小河,河两边逢三、逢八会有小集市。

本地秀才之家,也就是马珍家住在首排西面第一户。本分庄户人家,李上前家则住在同排,过河第一户。

解放后没几年,政府兴修水利,将地势地洼处的老庄村分成三块迁出,原地则蓄水成库。

由于原来的党政一把手支书兼村长张发,随众搬到了西北面至晶村,再加上后来村里接二连三出了几个吃公拿俸的人,因此至晶村就人和就地利了起来,连带着新建的水库,也被强势地称为至晶水库。

村名至晶,是后来的简称,原来叫至晶村,是一大块田地的名字。

解放前,村里土地的称呼五花八门,都是几千年的约定俗成,其中大多以姓氏名号相称。

如曹姓地主的就称为老曹家,王姓地主的就称为老王家,也有少数牵强附会古今传说的,譬如至晶村。

解放后,田地收归穷苦大众。村干部一则为了在精神上,打击那些残留的地主老财,二则为了记忆方便,就以田间主路为界划分,再根据各自特征,给每片土地起了个名字。

东面的有“狼蹲”“老庄”,南面的有“柿树园”“下渠岭”,西面的有“大炮台”“三道沟”,北面的有“铁路北”“二道闸”。

除了“狼蹲”“三道沟”,还稍有点意味深长之外,别的地名全彰显了村干部的懒惰成性,随便看看情况起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就把农民赖以为生的土地给打发了。

狼蹲,传说中有狼蹲了一下。所谓传说也就是瞎说,若瞎说个龙盘或者虎踞,那该多造福子孙后代,听起来就气派。

三道沟的名字倒有些来历,不过没来历还好,有来历更让人郁闷不已。

那年张书记响应的号召,头脑一热,从县政府借了一辆大拖拉机带动的联合收割机,帮助老百姓收麦,以此向人民群众展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那么大的车,一到多年未经整修的乡间小路,就毫无悬念地陷进了泥淖。一千多号围观的群众,眼见大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好像要前冲后突,可就是只能窝在那个泥坑里左摇右摆。

最后,无计可施的张支书忙发动群众,肩拉手拽的把拖拉机给拉回了正路。拖拉机辛勤耕耘了半天,只留下两道碍事挡道的大沟。

而宽宏大量的村人怕张支书太难看,就把路边原有的排水沟加在一起,拼凑地叫起了三道沟。

所有这一些都有据可考。张发解放前做过保长,困此文革中他的这些辉煌经历就被白纸黑字地记载分明了,贴得至晶村的前排后院到处都是。

老庄,老村的名字。柿树园,曾经种过柿子树。下渠岭,干渠从这下到低洼处。大炮台,以前打仗遗留下来的炮台。铁路北,就是紧靠村北陇海铁路的北面。二道闸,村上第二个抽水站。

所有这些地名中,只有现在村民居住的至晶村,也就是原来的“至晶村”,是年代最久远,韵味最充足,也是鬼话编得最有声有色的。

晶都县境内北部有一座出过土匪山大王的小山,叫羽山,取其羽化成仙之意。出土匪之事,当地还有一句俗语“从羽山到磨山,蟊贼万万千。”

两千多年前,晶都刚由秦始皇设置成郡县时,就有一帮无聊士子牵强附会,硬把“羽”和“禹”挂上了沟。

话说禹的老爹鲧不踏踏实实排污除涝,反而投机取巧去偷什么见水就长的息壤。

鲧触怒了天帝,天帝就让刽子神把他押到羽山一剑给结果了。

和“三道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的是,羽山顶有块大石头上裂了三条缝。那些文人知道后,如获至宝地就把它添枝加叶进了传说。

他们对外一致声称这就是试剑石,也叫三缝石,杀鲧之前试宝剑锋不锋利的。

第103章 至晶村的由来

呜呼哀哉!起名字的能力,一帮号称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尚不如挂着“狗剩”“二蛋”外号的乡野村夫。

既然有那帮尸位素餐的所谓学士无聊在前,那躬耕不辍的的父老乡亲有意在后,也就无可厚非了。

至晶村的先祖们循着羽山试剑的传说,也各取所需地嫁接起了这个神话。

当天神诛杀鲧前,测试剑锋时,因为用力过猛,把宝剑的精神灵气全部震出了剑身。

有了这个解释,传说中刽子神的宝剑不能将鲧彻底杀死,就和鲧的神通广大没有了关系,而要归功于宝剑精神灵气的脱离。

鲧的脑袋被砍下后,尸身三年不腐。后来被人一剑劈开,就跳出了为后世所称颂的禹。

而那精神灵气则像凤凰一样,若不择良木而栖,好像就不能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

它今日昆仑,明日篷莱的,游荡了数百年。直到有一天,它思念故土时,就游荡到了现在被称为至晶村的上空。

它看到这个地方山诗田书、风育水馥,一片雅致所在,远非那些蹩脚神仙自吹的洞天府地可比,于是一种深深的归属感就喜上心头,忙急急地冲下来占住这块风水宝地。

从那后,这个当时还蛮荒濯童的地方,就被称为“剑之精”。

后来此地又大规模出土水晶,人们又将地名改得实至些,叫“剑之晶”。这一叫,就是一千多年下来了。

在政府要求搬造新址时,懂点风水学但号称坚定唯物主义者的张发,当然不仁地带着一群人,抢先跑到这个地方安营扎寨。

张发为了安抚带另外两群人搬迁的村长和副支书,还悲壮地表示就算他遭了报应,粉身碎骨,也要和这些根深蒂故的的封建糟粕做坚决斗争。

当时的村长和副支书,碍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规则,除了背后骂几句口蜜腹剑外,只能去争抢剩下的两块地方。

而剩下的两处地方除了方位有点差异之外,别的可以说一般无二。于是村长和副支书就抓阄解决了。

当年根红苗正的村长和副支书早已做古,在文革中被整得七荤八素的黑五类正支书,如今倒顶着张半仙的名号,精神抖擞地到处招摇。

而当初抢占这块风水宝地则成了张半仙最得意,也是最为人所称道的一件事。

三十年过去了,剑之晶村不仅有四五个在外从军升迁,还有六七个考上中专院校现在城里工作的人。

如果再加上张半仙在外地做镇妇女主任的女儿张芹,在山东做正处级干部的老军人,和在外面画了一圈轮回的退伍军人李开文,剑之晶村被称为人杰地灵也毫不夸张。

于是,一祖同宗的另两处村名,就跟风地改成剑之莹和剑之亮。这一改倒改出麻烦了。

几年后,新来的县市领导一见一大堆郑庄、曹林、南匠、郇圩土名字中,夹着剑之晶,剑之莹,剑之亮三个八卦文逗的字眼,就觉得太扎眼,一合计就给改成了至晶、至亮、至莹。真是融入了群众,但也土的掉了渣。

历史的脚步就要跨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晶都县城也有了专门采集水晶的105矿厂,但在乡间私自开挖水晶,仍属于要被严厉打击的投机倒把行为。

老猫子七个孩子中倒有六个尚未成年,身为一家之主的他,面对着孩子们哇哇叫的大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大家比邻而居,李上前知道老猫子家人多粮少,也知道老猫子傍晚和清晨会偷偷摸摸地挖花石,但他没有声张。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当年大儿子要不是在家五天只吃三顿,他哪会舍得让他去当兵啊。

水晶是晶都的特产,看县名就能顾名思义的出来。

李开文在部队里读过水晶方面的科普书,造水晶棺材时,他还专门了解了下这方面的信息。

水晶是地震带的产物。康熙年间,离晶都不远的郯城发生了一场地震,级别之大超过了唐山地震,惶惶有8级,危害波及到十几个省,四百多个县市。

不过说来也奇怪,偌大一个中国,地震带无数,却只有晶都这个地方出产水晶。

自从李开文了解了水晶的形成及历史文化知识后,就一直为家乡没有好好发展水晶而惋惜不已,及至他后来卸甲归田后,又暗暗为还没有多少人开发水晶而兴奋不已。只是他苦于徒有从书上看来的屠龙之技,却没有实践中得来的庖丁之法。

父亲的安排,正中李开文的下怀。

刚吃过晚饭,李开文就扛起钗锨兴奋地来到老猫子家。老猫子也扛着钗锨,提着脸盘、马灯刚要出门。李开文叫了声“猫子叔”后,两人心照不宣地齐齐往外走去。

麦收在即,田野中到处弥漫着麦子脱浆的淡香,和绿草芳涩的清新味。

老猫子带着李开文来到两块麦田间。放眼天际的麦田中,间杂几块闲地,或白影、或黄褐的颜色,交织纠缠着,在月光下柔和着麦韵。

老猫子说了句“这里”,就把工具丢下了。

他搓了把手,捡起铁钗,抓着钗柄往地上猛地一戳,铁钗的三齿就入土了一小半。铁齿并不是直直地与钗柄相连,而是先弯曲于钗柄,再直直向前。三齿头部在一个平面内分开,间隙均匀。

老猫子双手抓住钗柄,一只脚踩着弯曲处,将身子重心移了上去,前后摇晃了起来,铁齿就慢慢地向泥中深入,直到齐根在齿弯。

老猫子下来,退后一步,把钗柄用力往后一拉,大块的泥土就翻了起来。他双手握住钗柄端起,往边上走了几步,翻转钗柄,泥块就倾泄而下。

李开文在边上也把铁钗往地上一戳,钗齿直没入土。

老猫子见了,暗叹一声到底年轻啊,就指挥李开文闪开两米远,与他相向而挖。

有了李开文这个膀大腰圆的生力军,不大一会,半米深、三平米方圆的水晶塘已初具规模。

老猫子招呼开文休息下。开文说不累,仍在开挖。

老猫子又赞叹一回开文年轻力壮后,就坐到塘沿上,拿出一根卷烟,翘起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吞云吐雾起来。

第104章 火石

李开文每次挖土,都不用借助脚力。他右手抓着钗柄,高高提起,猛地往土里一插,然后翻转手腕把钗柄往后一拉,同时左手抓住钗柄靠前部位用力往上一抬,一大块泥土扑束束地拔地而起。

偶尔土里有“火石”阻挡了李开文疾驰而下的铁钗,他就稍微移开一个方位,再如上所做,连石带泥地起挖。

火石是石英的俗称,遍布晶都地下。

老猫子看着李开文生龙活虎的样子,心想若不是大女儿出嫁了,眼前倒是个现成的东床快婿,可惜啊,别的女儿太小了。

老猫子瞎想了会,一转念又想就算自己肯把女儿嫁给人家,也得人家愿意娶才是。若不是开文如今落魄了,又有几个人敢想这事?再说了,谁敢保证这小子爬不起来?

“猫子叔,你到那边坐下”李开文都挖到了他脚前。

“哦,哦”老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结束自己的心猿意马。他扔掉快烧到手指的烟屁股,拿起把铁锨帮助开文清理钗齿间漏下的碎泥。

东面的月亮升高了,清辉洒在忙碌的一老一少身上,和田间偶尔的虫鸣一起勾画出了银样的乡间夜晚。

“开文,注意,要有花石了。”老猫子提醒后就爬出石塘,取过马灯点亮了放在塘沿边上。

刚才黑褐色的泥土已渐渐显出黄乎乎的样子,快挖到“晶盆”了。

虽然这些年接二连三的运动,让很多年轻人对家乡的特产只能是一知半解,但毕竟土生土长,多少还懂点基本常识,更何况李开文还从别的渠道了解了不少。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晶也是一样。这种常被冠以吸天地之精华,集山川之灵气的大自然杰作,只会出生在色鲜泽艳、粘滑润湿的黄土中。

肥沃无比的黑色泥土,对这种既不能当吃也不能抵喝的自然杰作,横竖是看不顺眼,就是对晶体家族最底层的石英都没有点悲天悯人情怀。它就是不产。

“猫子叔,只有花石没有水晶吗?水晶不是更值钱?”李开文好像怕老猫子不知道他的浅薄。

老猫子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解释了下。

水晶产在黑土之下的黄泥中,先几辈的人“观火望晶”把贵重的水晶挖走了,把不值钱的半成品花石和最差的石英,当作泥土又原封不动地填埋了下去。

在平整石塘时,那些洁身自好的黄泥和自命清高的黑土,不可避免地就掺和在一起,在地表上显示出有别于其他黑褐土壤的黑黄杂色。人们见了又不管不顾地把它们通俗地称为“五花土”,而有“五花土”的田地又称为“五花地”。

原来五花地这别扭的称呼是这么叫来的,李开文心念道。他着急想知道为什么不挖水晶,可既然老猫子叔不着急说,他也不好着急问,只能硬着头皮听他慢慢往下讲。

前些年,县里设立了采集水晶的105矿厂。刚开始时,厂矿每年只要上交5吨水晶应付军工上的需要就能完成任务,轻松自如地很。

1976年伟大的逝世,中央决定将的遗体保存起来,让世人永久瞻仰。因为水晶透明、密封性好、保存时间久,所以水晶棺材就成了灵柩的首选。

晶都105矿厂理所当然地接到了中央的命令在三个月内为建造水晶棺材提供最高等级的水晶原料30吨。

这个任务是无上光荣的,也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军令如山倒,厂矿领导的眉头紧锁了几天后,经一位下属的提醒又慢慢舒展开了。

下属的办法很简单,和当地政府联合,发动全县群众寻找水晶,招集民间能人鉴定水晶,来一场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

至晶村有三人被厂矿挑中帮助鉴定水晶,老猫子、郑朝宗,还有开文的舅舅马仕。

这三人中,郑朝宗和马仕那是家传的手艺,上几辈人都是这方面的能工巧匠,而老猫子则纯粹是滥竽充数。

当政府的选才令发到至晶村时,李上前听说帮助选料的人有报酬,觉得邻居活得不容易,就连夜带着老猫子找到大舅子临时抱佛脚学了点皮毛。

第二天赵红军推荐郑朝宗、马仕去厂矿报到时,马仕碍着妹夫的面子就带上了老猫子。

其时正是人才难得,面对厂矿领导的提问,老猫子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居然也连蒙带骗的混进了专家的队伍。

在105矿车间,老猫子天天和马仕在一起,几个月下来,对水晶知识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当他头头是道地给人讲解水晶时,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呢?

欲望可以让人轻松地学富五车,马仕感慨不已,想当初自己知道的这点东西,可是老父亲耳提面命了快二十年。

人民战争的威力无穷,105矿三个月后上交了国家322吨的特级水晶,无任何裂纹、胶花、包裹体,完全透明。厂矿也受到了治丧委员会的热情表彰,发证书一张。

这件事情,当时身在北京的李开文倒是很清楚。社会主义国家的几位去世领袖都享受了此等待遇,如苏联的列宁、斯大林,越南的胡志明等。

中国还就如何建造水晶棺材一事,向越南方面做了相关咨询。

中国的水晶棺材虽然建造地晚,但建造技术则后来居上,是所有国家里面层次最高的。

原料加工好之后,由一位老工人领衔受命,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无缝地焊接出了棺膛和棺盖。

而别的国家为了降低难度,棺膛是分几块,用金属等辅助材料拼接而成。其时负责监造的萧秧,十几年后成为封疆大吏——四川省高官。

从民间收购水晶的风气,一旦打开再想刹住,那就可以和上青天的难度相媲美了。

一方面工人懒惰,不想挖;另一方面民间有钱赚,想挖;再者,上头任务不可捉摸,忽多忽少,矿厂领导也不敢完全关闭民间挖矿的门。

105矿一方面为的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基本国策的制定,做出了难能可贵的尝试,另一方面也为晶都培养了一大批像老猫子这样的水晶专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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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被围住了

民间开挖水晶之风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些基层干部整日带着民兵联防四处围追堵截。虽说忙得不可开交,但收效却甚是低微。

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吃饭。而105厂矿也在人民战争中尝到了甜头,一改以前只依靠本厂职工采集水晶的单一办法,半明半暗地从老百姓手中直接收集起了水晶,也算间接助长了民间这股小资产阶级的复辟之风。

老猫子没想到李上前的善举,不仅让他享受到了三个月计划经济铁饭碗的救济,还能让他下半生都得益于私营经济的实惠。他难以扼制地对李上前感激不已。

前日晚间李上前提出老猫子帮扶一下开文时,他竟然兴奋难当。对他而言,是终于找到一个报答邻居的机会。

“开文,慢一点”正靠着塘边歇二遭的老猫子叫了一声。

李开文停下手,看着脚下柔黄色的湿泥中,像繁星一样,点点闪着莹光。

“花石?”李开文也高兴了起来。

老猫子已走到面前蹲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支手指抠挖着光点。

“是花石。”老猫子夹着核桃般大小的石头,擦了擦泥土,迎着月光左看右看,又拿到马灯前端详着。

“猫子叔,这块蛮通透的啊”李开文也抠挖出拇指大小的一块,依样学样地对着月亮在观赏。

老猫子伸手接过一瞅,脸上顿时就有了喜色。他高兴地对开文说“大侄子,你真是个福星,我挖了好几年的五花塘都没有捡到水晶,你第一次挖就碰到这好事。这一块就可以卖到两元钱。”

李开文听了嘿嘿一笑。那块小小的水晶,在月色朦胧中,随着手指的转动,棱角分明地闪烁着不属于人间的晶莹光芒,好像要穿透古往今来的喜怒哀乐。

“开文,水有点多了,舀点上去”老猫子提醒道。塘中已渗出许多水,月光一照,白亮亮的一片。李开文“哦”了一声,赶快爬上去拿脸盆。

那一晚,李开文喜不自禁地干到凌晨,在老猫子不断的催促声中才恋恋不舍地收拾好分堆在塘边的火石水晶。

李开文扛着工具刚要走,又被老猫子叫回头帮着一起填埋好石塘。晚上挖水晶的事已是屡见不鲜,但还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向现行政策挑战。

因此,当李开文在舒适的小床上刚躺了三四个小时,外面仍是黑漆麻乌一片时,又被父亲叫起。父亲说猫子叔在外面等他一起趁黑去卖水晶。

李开文和老猫子用四五十斤的花石、水晶,从105矿换回了六十三元钱,每人可得三十多。李开文自然欣喜不已,这比偷拖拉机运苹果,风险小多了,利益也高多了。

而老猫子没法抑制地又遗憾起大女儿的早嫁,二、三女儿的太小。以往老猫子一人挖坑,一人填塘,运气好一晚上能换回个五六元钱,运气差的时候就只能挖出些没多大用的石英。

毕竟,已过五十的老猫子和年富力强的开文不能同日而语。他自己挖填时,人少力弱,每晚能挖到黄泥,捡起先人遗留的花石,就属侥幸。

他从来就没能像昨晚那样,挖深到地下水泉涌,而那里才是水晶和花石的母体。

石塘越深,泥色越重,水晶的等级也就越高。

老猫子之前也不不是没有想过和人一起合伙,但现在上头政策吃不准,谁知道你会不会害了人家啊。因此,这些年老猫子只能孤军奋战,就算有李上前这个知情者。

如此几晚后,李开文又提议晚上不要平塘,多挖一会,第二天早上猫子叔去卖水晶,他来平塘。

就这样,在二十世纪还没有跨到八十年代时,李开文和老猫子两人的日均收入,就是国营工厂高级职工月收入的两倍多。他们每人每天的收入,差不多快五十元了。而这种闷声发大财的好事居然能持续一个多月。

看到李开文脸上的喜色日渐增多,而且还频频给家里添置东西时,李上前心中也是高兴不已。他有几次又忍不住提醒儿子节约点,娶媳妇才是头等大事。

那晚李开文和老猫子又干劲十足地在一人多深的石塘中挥汗如雨时,突然间听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响起。

他们俩抬头一看,赵红军、郑朝宗人手一只手电筒,领着十几个民兵赫然围在塘沿。

“李开文,你狗胆包天,敢偷挖集体的财产。”赵红军声嘶力竭地喊着。

好久没有碰到这种破坏集体财产的大事,需要让他亲自匡扶正义了,赵红军的心中未免有些兴奋。

李开文斜看了一眼赵大支书,心里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大概又从刘镇长那得了什么尚方宝剑。

赵红军和郑朝宗穿着蓝色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只“英雄”钢笔。

郑朝宗和李开文一样,人高马大,站在那儿像触之安然的墙。而赵红军则矮小得多,一米六左右,留着根根直竖的鲁迅式发型,而那胡须则有点画虎类犬的感觉。

他若是稀疏地留成日本军曹的胎记胡,尚不至于贻笑大方。可那点小胡子却非要以偏盖全地,想覆盖整个上嘴唇将就出浓密,最后却不得不成为数日不曾修理似的邋遢。

那十几个围塘站好的民兵和正副支书比起来,明显地营养不良,一个个在秋风中像偷工减料的稻草人,衣飘带舞的。

李开文都认识,乡里乡亲,不沾亲就带故。

他们手中用来看家护院的武器也是琳琅满目。大多数人手持一根拉刺去皮打磨光滑的槐木棍,白光光的像支哭丧棒。偶有几个体面点的挎着鸟枪,那鸟枪表面又斑驳剥离,大大方方地露出黄白色的内里,月光照耀下又像数根槐木棍。

乡土保护者们的着装也是极尽可能的缤纷多彩,有的虽然上红下绿的抢眼,但土布缝制的衣服倒也能保持农民本色。

有的却是下身一条自产的朴素蓝裤子,上身还是一件吃大户时抢来的灰里叭叽紫绸子,一穿几十年。

他们唯一统一的装饰,就是在左胳膊上裹一块红布,权当民兵袖章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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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五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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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中难得有一个全身套着英姿飒爽绿军装的,李开文一斜眼就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家兄弟李开武。

“赵支书,郑村长,这不怪开文,都是我,我让他来帮忙的。”老猫子一看对方人多势众的架势,心想来者不善,我一把年纪就是坐牢也是吃公家饭的合算买卖,而开文年轻有为可不能毁了前途。至于他的一家老小,老猫子早在潜意识里托付给臆想中的开文乖婿。

李开文很感激老猫子的挺身而出,但他浑无惧色,对赵红军的这一套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安徽小岗村已为包产到户起了表率,其他省市也在快马加鞭地奋起直追,江苏虽有个革委会主任从旁制肘,但分田到户的大势已然不可逆转。

赵红军,这个多年以来打着集体旗号中饱私囊的支书,还想继续过挂羊头卖狗肉的好日子已不可能长久了,虽然他现在还人五人六地喝东骂西。

“开武,拉我上去。”李开文招呼弟弟。

李开武听话地跨前一步,伸出手。

“李开武,你还想不想做民兵了?”赵红军还会威逼利诱。

开武的手停在半空,有点迟疑。

“找死!”李开文对弟弟的举动气愤无已,声音抖然提高八度,粗鲁地喝骂起来。

“哥!”开武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后悔不迭地忙伸出手。

兄弟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一母同胞,甘苦相扶,那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血脉相连又大义灭亲,那只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便宜客套话。

所谓良心,那只不过是弱者想约束强者的一厢情愿;所谓公德,更是排除自己只会套用于别人身上的道貌岸然。

李开文抓住弟弟的手,轻轻一跃便跳出石塘,他抬脚就想踢向刚才差点为利益所动而不顾兄弟情谊的开武。一想又算了,好歹他最终还知道哪头轻哪头重。他看也不看的对开武吆喝“把猫子叔也拉上来。”

一会的工夫,石塘底部已有一半浸了地下水,老猫子站到了东南角。开武转了一个小圈子,把猫子叔连拉带拽地拖了上来。

“赵叔,赵书记,你想把侄儿怎么样啊?是捆绑示众还是押到县里蹲大狱?”李开文怒火还未熄,阴阳怪气的话语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开文,不要不知道好歹。”郑朝宗对李开文的嚣张也有些不满。

早先他在至亮村住了几年,后来才在赵红军的掇撺下搬到了至晶村,就住在李上前家的西面,也算是从小看着开文长大的。

“赵书记,我不做民兵了。”李开武为了弥补刚才的过错,主动在哥哥面前退出了民兵组织。他褪下胳膊上的红布递给赵红军。

李开武知道,如果今晚哥哥不原谅自己,那他以后不仅在家里抬不起头,就是在村上也无颜见人。

谁会愿意和一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人接触呢?

“赵书记,我以后也没时间当民兵了,我得复习参加高考。”开文的表弟马占也把红袖标褪了下来。

“你也要参加高考?你要能考上,母猪都能上树。”赵红军恼羞成怒时还不忘记嘲讽马占两句。

马占号称读完高小,其实初小读了也没有一年,要不是被他爸马仕整日拿着马鞭在后面赶着,连初小都不一定能安分地读完。

马占与表哥关系要好。

开文还没当兵时,豢养了一只大鹰,整天架在胳膊上在田间地头转悠。而马占就拿只口袋在后面做个跟班。

后来开文当兵后,和开武岁数相仿的马占就参加了红卫兵,又是串联又是打砸抢的不亦乐乎好几年,直到去年又被他爸爸用马鞭赶回了家。

“哈哈,你们想不想跟我一起挖水晶啊?管吃管喝,每天再给两元钱。”有了弟弟和表弟的力挺,心情甚好的李开文当着赵红军的面,就开始反正他那一杆皮包骨头的部下。

“李开文,你,你……”赵红军气急败坏,他四下瞅瞅了,抢过身边民兵的一把鸟铳就瞄向了李开文。

“反天了你。”郑朝宗眼急手快,一个箭步向前,挡在李开文和赵红军之间,扬手就抽向李开文。

“你敢打我哥”开武逮到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上来一只手抓住郑朝宗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握成拳向郑朝宗打去。

“开武”心下明镜似的开文忙拉住弟弟。这当口老猫子早冲上前,使劲压下赵红军手中多少还能唬点人的鸟枪。

“赵支书,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猫子一边说,一边抢下赵红军手里的枪。

赵红军见有人拦着,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后,就乖乖地把鸟枪交给了老猫子。

“狗东西,要不是你猫子叔说话,我一枪崩了你。”赵红军恶狠狠地骂向李开文,他倒忘记老猫子和李开文是一丘之貉了。

“李开文,你小心点。钗锨没收。王书记,你看如何?”郑朝宗害怕事情越闹越糟,想趁早收手。

“既然马村长说话了,那就没收钗锨以示警告,下次可没这么便宜。”赵红军说完这几句场面话,不待李开文吭声,扭头便走。

赵红军招集民兵本打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差点让这个混蛋给搞得灰头土脸。

李开文毕竟走南闯北地见过世面,赵红军一看到他就没来由地底气不足。但身为至晶村最高领导,他又必须做出些强硬姿态。

工具被没收了,李开文就势休息了两天。他走走亲戚,会会战友,依旧谈笑风生,浑若无事。

第三天晚上,老猫子又来找李开文。他指着自己的工具对李开文说,你用钗,我用锨,照样能挖。开文觉得不能就此收手,就随老猫子一起走出村。

当他刚走到马路上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月色茫茫中,不仅至晶村的田地里灯火通明,连极目处外村的乡野里,也是马灯闪耀。

老猫子和李开文独家经营的买卖走到了尽头。

显而易见的是,那些民兵从李开文挑衅地对待支书,以及嚣张地许诺日薪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金钱的魔力,也预感到大锅饭结束的日子不远了。<>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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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陇海铁路

对这些土生土长的晶都人民来说,他们缺的不是鉴别寻找水晶花石的能力,而是敢于反抗错误政策,将命运掌握己手的魄力。

面对着朝不保夕的集体伙食,没有人不牢骚满腹,每一个人都暗暗准备着自力更生。

在摩拳擦掌似乎已不可不发时,一个个却又若无其事极有纪律性的出工下工。

他们都知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可敬,但很多时候,所谓先行者有时往往就是先烈。

所以他们都极有耐心地坐等着他人振臂一呼,自己再配合着响者云集。

至于别人呼的和自己应的是不是同一回事,那又另当别论。

出师要有名,起事要有头。失败了,他人以身顶罪;成功了,我们得享其成。

李开文隐隐有些后悔对赵红军的粗鲁了。祸福相依,李开文享受了一时之快,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断送了自己的生财门路。

“谦受益、满招损”,李开文又想起一位老上将对他说的话。

刚参军两年时,李开文在全军大比武中名列榜眼。发奖那天,开文看着身旁前五名中四人出身武术世家,只有他一个地道农民子弟,难免就有些得意,心想再练个两三年,天下舍我其谁?他当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军人边称赞边走下主席台。他来到比武场,弯腰拿起一块被李开文徒手砍断的半截砖,好像也不怎么用力,轻轻用手指一捅,一个圆润的小洞就出现了。

然后,他走过来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年轻士兵,鼓励了几句。这之中就有“谦受益、满招损”的话。

李开文由志得意满,猝不及防到惊奇恐惧,傻站在那儿面红耳赤地羞愧不已。

上将说了什么,他除了那两句,别的什么也没记住。等他回过神来,老人家已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了。李开文在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就谦虚谨慎地奋力拼搏了起来。没想到几年后,借着当时的特殊形势,他居然也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员了。

李开文有些遗憾地对老猫子说:“猫子叔,我们得想别的办法了。要不了多久,挖花石就没什么赚头了。”

“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不还赚着钱吗?”老猫子倒是气定神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有了一千多元钱垫底,他有资格这么大家风范。

果如李开文所言。先是两周后,辛苦一晚上每人只能分到手两、三元钱。再过一周,连两三元钱也不是每晚都有。

此时的晶都大地,白天大家都死气沉沉地应付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晚上则全都生龙活虎地在田角沟湾里挥汗如雨。

对于每日饥肠渌渌的他们来说,每晚三五角的额外收入,仍然具有莫大的鼓舞力与诱惑力。

在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块五花地,正信心十足地舞钗动锨时,李开文敏锐地意识到,这块松软的土地已被人开挖过了。

李开文长叹一声,另起炉灶的时候到了。他拿定主意也劝猫子叔别挖了。

而老猫子只是对别人的捷足先登抱怨几句,手上却没有丝毫停留。他很自信自己捡挖水晶的功力,更幻想着别人粗心大意,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遗漏。

李开文唉了一声,独自返回了村子。

紧挨铁路边的打谷场上,六月新下的麦垛高高篷松,堆砌得方方正正。时间还早,李开文就折了过去。他放下钗锨,三两下爬上了麦垛,面向北站着。可站了没多久,惆怅就把他压得坐了下来。

弯月照耀下的铁轨,发着漆黑冷峻至极才有的白色光芒,往东西两面无限延伸着。

每一个在铁轨边长大的孩子,都对铁轨通向的遥远地方有着一种憧憬,都盼望着长大了能坐上奔驰的火车,插上想像的翅膀,去那个童话般的地方。

很多人不谋而合地以为,远方即是美丽的地方,也许这是因为现实太让人失望。

李开文十六岁的时候,胸带红花、身穿绿衣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二十四岁的时候,意气风发、功成名就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

然而童话既有白雪公主与王子的浪漫温馨,也有狠毒皇后所制造的悲痛哀伤。

二十六岁的那年,李开文一夜间从人上之人跌落成了阶下之囚,尽管几周后他又被平调为副场长,但一正一反之间,童话已只能藏在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想着想着,李开文的心思就变得和铁轨一样,沉重地压在心房大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惊讶起自己的承受能力变得如此之差。

在农场三年多的时间,今日不知明日祸福的,不也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来吗?

刚回家时,近似于一无所有,不也没觉痛痒地过了这么多日吗?

现在手头有了一定积蓄,盖个房那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还能再买两辆“永久”牌自行车,怎么就多愁善感起来?

自行车别人别说买了,能借到都算有能耐,整个至晶村只赵红军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次出行时,车架后面必要带着只打气桶,否则走了半路,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了。

就这,乡亲们还不无嫉妒地戏称那是背着氧气罐的自行车。而这辆苟延残喘的破自行车,也是他的亲戚刘副镇长送的。

李开文啊,而今你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怎么反而娘们起来?

就因为别人也挖上花石,自己不能独享其成?

开文,有点出息,挖捡花石要不是猫子叔毫无保留地带着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抓瞎呢。

开文,有点出息!

如此一想,李开文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眼前的铁路是唯一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陇海铁路,从江苏晶都到甘肃兰州。

1920年5月,北洋政府从比利时和荷兰借款,修筑了东段从徐州到海州的路线,晶都县是万里陇海铁路第一县。

铁路虽然冰冷,却能给童年带来快乐。

李开文和小伙伙伴们的童年尽管由饥饿陪伴成长,但快乐总是不请自来,因为童年是盛产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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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走出去,天地宽

他们要么玩着过家家、捉迷藏这种千古流传下来的智力游戏,要么玩泥土捏动物、木头削手枪这种古今结合的手工操作。

孩提时代的李开文们总是能成功地让自己忘记饥饿。

那时,他们是天真的、无邪的,不过偶尔扮一下深沉也是无伤大雅的。

他们也会成群结队地跑到一个小土丘上,远远地看着冒着浓烟的黑色火车缓缓驶来。

火车路过的时刻,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哪怕是平时再淘气的小子也会毕恭毕敬地站着,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满是朝圣似的虔诚。

不能说每个人都在这个时刻诞生出了“走出去,天地宽”的憧憬,但看火车时是他们唯一显得有心事的时候。

火车虽然很近,可以说咫尺,可是感觉又很远,遥远的远。

因为憧憬,当面对长长一串火车时,就总会油然而生一种向往,或者准确点地说是对未来,有一种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仰望。

货车来临的时候,那动辄五十多节编排有序的长列,会让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孩子嗫嚅着嘴唇。

而同一时刻节奏感十足的车轮铁轨撞击声,又由远及近地传来更让孩子们觉得是来自天那边的招唤。

间或有着客车时,那绿绿的车壳总能带来一点惊喜。因为每一个孩子都耳濡目染地知道,春天是绿色的,那载着绿色的火车就会带来永远盎然的春天,让他们即使在本该萧索的季节里,也有着内心对美丽的温顺。

客车上的旅客们只能在露天电影或年画里看得见。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心理上的遥远,很自然地又让他们燃起了神秘的兴趣。

而幼年的神秘又给多年后的成人留下了难能可贵的温馨回忆。

孩子们中胆大的人曾鼓起勇气对过往的火车挥手。令人激动的是,那位带着蓝色压舌帽的司机忙里偷闲,也给孩子们挥了几下戴着白手套的手。

这给快乐也单调的童年生活留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开心。

他们总是时不时提起并争论着,“火车上的人在向我挥手”,“是在向我挥手。”

年纪稍大点的时候,李开文就会和三五个伙伴,趁火车没来的时候,双脚前后错开地站在铁轨上,伸平双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可他们总像个醉汉似的要不了几步,就东摇西摆地掉下铁轨。年龄最小的郑世桂则一直远远地看着,最近的时候也只是站在铁轨边的小道上。

这时他们总是纳闷,火车的轮子在这窄得不能再窄的铁轨上,是怎么风驰电掣的?

虽然火车和饥饿一起伴着孩子们成长,但是人小胆弱的他们,在火车的轰鸣面前也只敢远远地欣赏一眼,从来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它的面前,去接受天崩地裂般地恐吓。

再说了,要是让父母知道他们与火车有着过多的亲密接触,那屁股可就要抱怨不停。

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对一些事物总有着难以扼制的好奇。

最后,孩子们中大哥级的人物郑尚,就让开文们无比佩服地完成了对这个难题的探究。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在蝉的聒噪伴奏下沉沉睡去,外面除了火热的太阳就是有着火样热情的孩子。

郑尚翻箱倒柜地找出棉帽。棉帽带着两只大耳朵,三九冬天时让人爱不释手。郑尚拿着棉帽,带着开文们浩浩荡荡地向铁路开拨。

到了铁路边,郑尚戴好帽子,把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裹着头部,然后站在离铁轨一米远的地方,面无惧色地等待火车的来临。

不一会,一辆大黑头的火车就吐着浓烟“呜呜”地驶了过来。

那火车还离着好远的时候,开文就和伙伴们一哄而逃。当他们跑远了大着胆子回头一看,紧包住脑袋,满脸汗水的郑尚,就跟在他们身后,活像一支刚烧过的火把,棍头上冒着烟,棍身还相对光溜的耀眼。

做事要锲而不舍才行,开文们又返回到了铁轨旁。

这次郑尚说什么也不勇往直前了,毕竟那传遍十里八乡的火车鸣笛声,对涉世之初又初的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威慑力。

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既然缺少勇敢无畏的精神,那就来点赶鸭子上架的强制。他们围成一圈“剪刀、锤子、布”。

很不幸,郑尚这次又抢了风头。上天注定的,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黄伟把郑尚刚想捐献出来的帽子,重新扣在他老大不小的头上。刚会走路的郑世桂,瓮声瓮气地询问,要不要把老大绑在铁路旁的界碑上。

此议甚好,他们一起看向郑尚。郑尚的脸色惨白,但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言而有信,郑尚坚持这一点。

剩下的孩子前所未有的积极,他们跑到邻近的打谷场上,用稻草七手八脚地编了根长到足以将郑尚绑成个粽子的绳子。

很快,郑尚就为了给同伴们答疑解惑,光荣地变成了界碑上的粽子。火车还没到,他看了眼同伴,示意他们离开。

同伴们互相看了看,就默默地跑到七八十米开外。

又一列火车“忽哧、忽哧”地来了。开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界碑上的郑尚。

郑尚像那个送鸡毛信的海娃,他的侧影有着令人钦佩的勇气和过人的坚定,想必面对急驶而来的火车他也有着别样的大义凛然吧。

事实上伙伴们都不相信郑尚会像海娃那样勇敢。英雄不是人人可做的,可是在那一刻,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我欺骗。

“呜……”火车叫声骤起。

“啊……”刚还纹丝不动的郑尚,突然间就暴喝一声与火车对抗。

郑尚非但大叫,还配合着想手舞足蹈对火车进行恫吓。他拼命地扭来扭去,像装上了电动马达。

随着他的扭动,戴在头上的大棉帽子,也擅离了岗位脱落在地。

火车像个高音歌唱家,“呜”地高歌了近一分钟。

而那“啊”的对抗声则直到火车远去多时,还一声接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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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篱笆墙

开文和伙伴们忙跑到界碑前,郑尚还在四下扭动。他的嘴巴大张着继续“啊啊”连声。眼睛则拼命地闭着,泪水一片。鼻涕也早过了楚河汉界,流到了天边下巴。而那些草绳尽管松散了许多,但仍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

那个晚上,郑尚的爷爷郑题,为可怜的郑尚,又是请巫婆,又是请神汉地,忙了半宿。下半夜时在,一位老教师的强烈建议下,家人才将他匆匆地送进了医院。

好在没有大碍,没几日,郑尚又神灵活现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并告诉他们火车的轮子两边有凸起,可以扒住铁轨。

玩伴们,一般每人只饱尝了各自父亲的铁砂掌,惟有与郑尚一祖同宗的郑世桂,不仅享受到了父亲的南拳,还领略了父亲的北腿,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武林秘芨。

总之,直到郑尚都重出江湖半个月了,年龄最小的郑世桂还赖在床上恋恋不舍。

想到此,李开文笑了。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同年参军的郑尚了,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自己第一回探亲时,遇到同样探亲的郑尚。

当李开文提起这件事时,郑尚没有感觉丢脸,笑得比他还要大声,然后还讲了一个笑话给他听。

两个醉汉扶着铁轨往前走。一个说,这梯子怎么这么长。另一个附和着,长也就罢了,扶手还这么矮。

郑尚是个孤儿,爷爷郑题并不是他的亲生爷爷,但说起来关系也不远,是他亲爷爷的弟弟。

郑尚的爷爷奶奶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已去世。郑尚的父亲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郑尚的母亲则因思念丈夫过度,在丈夫死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孤独无靠的郑尚就跟着二爷爷郑题老公俩生活。

郑题夫妇膝下一直无子,不知是谁的原因,也就把郑尚当亲孙子看待。

前几年郑题老伴去世,郑尚要接爷爷去城里享福,以表孝心。郑题却说还是农村住着舒适,死活不去。

“呜……”李开文的回忆被打断,他扭过头,东面一列火车正迎面忽啸而来,车大灯照得前方通明。

在灯光刺眼的照耀下,李开文看见一个背着挎包的人,在铁道旁的小路上,站地纹丝不动,隐隐有点像郑朝宗的身形。

火车“忽哧、忽哧”,喷着黑烟急驰而过。

李开文闭眼屏气,缓缓心神,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小道上已空无一人。

大侠?绝世高人?

第二天,李开文就知道他想多了。

天大亮,麻雀吱吱喳喳,李开文端着茶缸,拿着牙刷,躬身在篱笆墙旁洗涮。

篱笆由树枝、竹杆、芦苇搭接而成,下面没有像别的人家,用土石垒成膝盖高的矮实墙支撑,而是直接交错地插埋在泥土里。

那些树枝、竹杆、芦苇,由地接气很是见缝插针地繁衍起了生命,一枝枝、一杆杆地枝繁叶茂。

乡间田野随处可见的牵牛花,紧密地攀附在篱笆上,在圆叶满绿地陪衬下,放肆地开出一朵朵粉色、蓝色的喇叭形花朵。

在篱笆墙的另一面,郑世桂的妹妹郑世凤,趁着上学前的空隙,帮妈妈分担点活,背着还在熟睡中的妹妹郑世祥,前后走动着。

郑世祥不是郑朝宗的女儿,她是郑朝宗东北的一个朋友寄养在家里的。

郑世凤看见李开文在刷牙,就好奇地走了过来。

“开文,哥”郑世凤怕冷似地哆嗦着“你在做,什么?”

“刷牙啊,你还没上学?”李开文见是拖着长长麻花辫子的郑世凤,满嘴泡沫地回答。

“刷牙?”郑世凤的不解更深了。

在十四岁的女孩郑世凤眼中,多年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开文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郑世凤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喜爱听广播的爸爸郑朝宗没事就会对他们兄妹或者邻居们讲起隔壁的开文哥。

听戏文听多了的郑朝宗,耳熟能详就把一些常见的词汇,生搬硬套在开文头上。

什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龙章凤质的,只要是形容男子英雄的,他一概毫不吝啬只管往李开文身上套用,反正也不用花钱。

那时李开文正叱咤风云。这些词语虽然夸张离奇,但距离能产生美,大家也就津津有味地帮着郑朝宗润色。

有时李上前在边上听到别人明显地恭维话语,心里也是乐呵着,嘴上却谦虚地说:“这个儿子是白养了,连买包盐都得我自己掏钱。”

在众人拾柴般称赞的大环境下,郑世凤也在心里极尽想像地,给开文哥描绘出了一副尽善尽美的面孔:

足蹬白底黑帮的皂靴,身穿鳞甲遍布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的战铠,头扎一尘不染随风瑟瑟的包巾,面涂黑漆马乌的锅底灶料,手提一根传说中令长则长,命短则短的如意千钧棒,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田间威武地巡视。

李开文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想像中给自己搞了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

他见郑世凤仍似不解的样子,就三两下刷完牙涮好口用毛巾一擦,然后告诉她:“刷牙和洗脸洗澡一样,是清洁,为了身体健康。”

郑世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开文退伍回来的那晚,郑世凤和父亲、哥哥一起过来串门。

第一次看见穿着笔挺绿军装热得汗流浃背的开文哥时,小郑世凤的内心竟然有一丝失落。

但造成这种失落的海拔又未免太低,没一会郑世凤就对开文的二八大分头充满了兴趣。这兴趣说不清又道不明。

村上的男人无一例外,不是懒惰成性标志般的光头,就是邋里遢外像征性的平头。

李开文的浓密黑发,由左往右梳理地熨贴,晶莹宽大的额头在白净光洁皮肤的衬托下,又明白无误地凸露,将伟人式的神韵尽显无疑。

随后几天再见开文哥时,郑世凤的心里总有一丝不安,这不安让她无可奈何地选择逃避。

有几次在村里遇见躲不开时,她大着胆子和开文哥问了个好后,扑闪闪的大眼睛就开始左顾右盼。其实她内心狂跳时的眼角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开文哥明朗俊秀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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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世外高人

每个早晨她都能看见开文哥在篱笆旁,时而低头泡沫横飞,时而仰头水珠四溅。那时她心里总是一阵阵没来由地紧张。

好多次她都想走过去,假装无意看见,和开文哥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每次又自我否定,只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再怎么无意也是看得见的。

自从开文哥回来后,每个清新的早晨,都是个难熬的折磨。十三岁,有着情窦初开的羞涩,也有着女孩心思缜密的踌躇。

今天早上,当郑世凤又在左右徘徊地背哄郑世祥时,那种渴望又拒绝的感觉再次如约而至,虽然每次它又带着些不期而然。

如平常一样,郑世凤犹豫起是向前还是原地。多日的折磨更是一种成熟的磨炼,郑世凤自责道,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呢?看见开文哥也要打个招呼嘛。

但这种心知肚明的自欺其人,更让郑世凤面红耳赤的,像早上披着露水阳光下细腻粉红的牵牛花。

就打个招呼啊,打个招呼而已嘛。人生有时是需要自我欺骗的,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郑世凤的腿和心一起颤抖地向前走去。

当她大义凛然地哆嗦着问候完第一声后,那种如芒在背的折磨顷刻之间不见了,这又让她怅然了起来。

郑世凤和李开文闲聊几句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屋。她再出来时,一手提着钗,一手提着锨,吃力地来到篱笆面前,“俺大让我还给你。”

李开文感激地一笑,伸手接过郑世凤吃力递过来的钗锨。

现在这些东西对李开文没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很领邻居的情。李开文伸手摸了摸郑世凤的头。

只这一下,刚才不知所踪的羞涩、紧张、迫切、错乱不仅如数而归,还顺带了激动、晕眩。

郑世凤感觉长眉毛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方才好不容易地制止住了那些意乱情迷的感觉。

她浑身无力地抓着两支竹杆,靠在篱笆上面摇摇晃晃。

李开文没有注意到这些,也好像偶然想起似的问郑世凤,“你大,昨晚干什么去了?”

郑世凤一个激零,刚才羞涩、晕眩被强制退却时留下的涟漪,一瞬间杳不见踪影。

她站直了身体,左右看了看,静默了一会,示意李开文向前。

李开文不解其意,还是向她走近了些。

郑世凤声音低低的,想说又不敢说地上牙咬着下唇,下牙咬着上唇支吾了一会。

李开文半侧着脸正倾听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刚要说“算了”时,郑世凤突然开了口“开文哥,你能保守秘密吗?”

她不待开文回答,又自顾自地紧跟一句:“俺大昨晚卖水晶眼镜去了,扒火车走的。”

李开文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他不奇怪郑朝宗大呼小叫地没收他的工具,而是惊诧于他能轻如狸猫样地攀爬火车。

真的有大侠?绝世高人?

李开文在部队受训十年,见过许多奇能异士。开碑裂石、飞檐走壁的事情,对他来说早就司空见惯。

尽管部队特训教练在第一天就告诫部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他还是讲了些匪夷所思的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陇海铁路大动脉上,曾活跃过一个至今仍被军队做着反面教材的女飞贼。

女飞贼轻功之高,让谈论的人,自己都觉得是恍若隔世的观棋烂钶之语。

她爬火车、翻楼房、跃壕沟,根本就不用出手。两臂别在身后,双腿轻轻一弹就一飞冲天。

女飞贼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在火车与平地间上下翻飞,既不抢劫旅客,也不偷盗钱财,只拿些不值钱的粮食、拖鞋什么的贩卖为生。

公安部门得知世上竟有这等奇人,第一想法就是想招之麾下为国效力。所以开始的时候,只是让乘警喊话希望对方能够投诚。

不料飞贼艺高人胆大,根本就是拿政府当哑巴,干张着嘴不出声。

公安机关无奈之下,只得出动大批警力追捕。就算决定追捕,初始之意仍是希望能够生擒,毕竟人才难得。

然而几次围剿之下都无功而返,甚至有一次几百个特警已把她围在了中间,最后还是被她踏着柳枝绝尘而去。

如此一来,公安机关的脸面甚是难看。为了挽回影响,他们就不计后果了。

公安机关向军队借来狙击手埋伏于车厢之上,终于在两个月后,当飞贼又一次在火车顶上纵横腾挪时,被一枪击毙。

事后查知女贼来历,就颇有些演义的色彩。

女飞贼十几岁时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偷了点钱财离家出走。她一路游山玩水到河南的某片群山中,因钱财用完,数日间滴米未进,饿晕在一座不知多少年的古刹门前,被院中唯一的住户,老和尚救起。

女飞贼人颇聪明,从老和尚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他身藏武功,就死缠烂打地要学习。

老和尚如小说中的世外高人一样,开始坚辞不允,后来想到绝世神功不能随身百年而去,就半推半就地教了两年。

两年后,女飞贼又耐不住寂寞,偷了点老和尚的私房钱再次流落他乡。

再两年后,老和尚预知自己大限将近,怕女徒将来行为不轨,就下山找到当地派出所,告知所长收徒一事。他说女徒跟他学了两年武艺,小有所成。

所长就当一个老年痴呆症信口胡编,没当一回事,直到女飞贼的事在内部列为一号案后,他才猛然觉得老和尚所言不虚,又一想女贼学了两年就身手了得,那老和尚不知是如何地震古烁今了。

待所长再想找和尚时,老和尚已如千篇一律的小说情节一样,圆寂了。

教练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时,爱训的军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谈,听过也就忘了。

只有见识过舅舅马仕神奇酒壶的李开文,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也只有他学得最认真,结业成绩最高。

李开文一开始也希望能一飞冲天,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如履平地的纵跳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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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郑世桂

不过越学,他越觉得自己天赋一般,能手脚并用的翻墙过房已实属不易。更何况最后结业时分,他觉得教练也不过如此,和他格斗对搏时,甚至还有几次力有不支。

李开文虽然没学到所谓的绝世武功,但对拜会绝世高人则一直心存向往。

所以当他听到郑世凤,说她父亲爬火车卖水晶眼镜时,他那份激动真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他单刀直入地询问郑世凤,郑朝宗是如何爬火车的。

郑世凤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就是跟着跑几步,然后抓住车厢的联接扶杆什么的爬上去就是了。

郑世凤为了佐证她的话,还透露马仕有时也会和郑朝宗搭伴爬火车。

李开文一听就失望了,再一想也释然了,奇人异士哪能遍地都是。

不过从郑朝宗明里禁挖水晶,私下又贩卖水晶的行径上,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三教九流一锅端的集体生活就会结束。

每天一起田间地头,一起茶余饭后的日子,注定要结束,但未来的生活如何,该干什么做什么,李开文一时也没有头绪。

百无聊赖之下,他就听从父亲的劝告,用行动向赵红军示起了好,每日穿着母亲缝制的蓝布黑裤在秧地麦茬间穿梭。

赵支书看到桀骜不逊的李开文主动在田间奔走劳动,一份得意的表情就时常挂在脸上,再指派工作安抚社员时,也一改以前的阴郁,分外地从容起来。

赵红军得意归得意,倒是不敢忘形。李开文对他投了桃,他这个领导和长辈就不能小气地不报李。

李开文示好没几日,就被赵红军支书委派全权掌管拖拉机。黄伟、郑世桂仍是拖拉机主副手。

赵支书有事交待时,先告诉李开文,然后让李开文再知会一下黄伟或郑世桂。

出门办事时,不管远近,黄伟、郑世桂一起出动轮换着驾驶拖拉机,因为他们不仅要驾驶拖位机还要搬运货物。

而李开文每次都坐在车厢里押车,搬远货物时偶尔搭一下手。

对赵红军这个决定,李开文初始担心他知道自己偷开拖拉机运苹果,借此告诫自己,还有些忐忑不安。

几日后他见赵红军没啥反应,又开始指摘起赵红军的小肚鸡肠了。他若是能大方些,本村唯一的老三届高中生张芹,又何苦要嫁到外镇去呢?

别看李开文原始学历不过是小学毕业,可他到部队后没多久,就意识到以前一天到晚溜鹰走狗的短视了。

在学校,最好的学习时机,李开文已经错过。在部队,第二好的时机,李开文牢牢地抓住了。

现在李开文也有一张农业大学的文凭,那是他在农大断断续续学习两年的成果,领导告诉他将来有用。

李开文哀叹人才外流没几天,又一个人才从天而降。堂兄李开元的儿子李新,收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李开元、李开先是亲兄弟俩。

自从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李开元的嘴就一直没有合上过。他非常大方地买来香烟,左一支中华,右一支大前门,像散财童子一样,逢人便发。有时高兴的过头,碰到小孩子,也会发给人家一支。

昨晚堂兄找到开文,要他明天借村里拖拉机,去县城帮他买点鸡鸭什么的,他要大办酒席给儿子庆贺一下。

拖拉机闲了好几天,明天刚好村里要去县城拖运肥料尿素,顺便就能办了。李开文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李开文和黄伟已整装待发多时,郑世桂还磨磨蹭蹭地没有来到。

李开文不耐烦下,打发黄伟去找找。黄伟刚要走,就看见李开武帮扶着郑世桂背着个人闯进村部大院。

郑世桂一看见开文就哭天抢地“开文哥,快,快,俺大……”他哭得快接不上气了。

第112章 命运

同样戴着眼镜梳着和开文哥差不多样大分头的中年男子,拿出一本硬封面小册子查找了起来。

看他一行行认真地对着名单,一页页有条不紊地翻着纸张,世桂不由地紧张起来。

那页码翻动一页,他的心就猛跳一下。当中年人翻到第六页时,突然抬头问了他一串问题“你叫郑世桂?至晶村的?考的是中专,还是大学?”

“是,是的,考大学,的”郑世桂极度紧张,几不能言,内心里倒明镜似的,刚才不是自我介绍了嘛?

他的疑惑未完惊喜又起,莫非我考、考上大学了?惊喜未定恐惧又来,没考上?

几种复杂感情,春风拂水鸭绿点点、乍暖还寒冷霜凝降,一阵紧似一阵。

“哦”中年人沉凝了一会“我再找找”,说着又快速地翻了起来,一改刚才的慢条斯理。

郑世桂偷偷地擦拭了一把冷汗。

“没有你的名字”中年人三两下就翻完,冷冷地说。

“怎么会没有?你一定是没看清,再找找,再给我找找,一定有,一定有。”郑世桂失望之下情绪也跟着失控,激动的话语有些不知轻重。

“没有你的名字”中年人克制着重复了一句,就拿起本子走到保险柜前。

“等等”郑世桂说着一个侧身,越过桌子直冲到中年人面前“你让我自己看,我自个找。”他一把探进中年人的怀里,抓住本子猛地往外一扯。

“你干什么?”中年人料不到郑世桂还有这手,条件反射地死抱着花名册“出去,来人”他斜瞪着眼倒竖着眉,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求你,求求你让我看看吧”郑世桂边说边躬着腰往外拉,哀求的声音带着哭泣的前奏,酸酸、疼疼。

“你,你给我滚开”刚还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本性尽显,他一手怀抱住本子,一手抓着郑世桂的肩头用力往后一推。

郑世桂一时不防,腾腾退后两步跌倒在地。郑世桂赶紧坐起来,崭新的北京蓝上沾染了黄褐色的灰尘。

中年人也是一惊,他上前一步见郑世桂没事式的坐起来,又停在原地。

郑世桂双手撑地坐着,直直地看着中年人,嘴巴一抿一抿,眼里渐渐湿气弥漫。

“快走,再不走我喊人把你抓起来。”中年人余怒未消。

郑世桂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后挪撑着地,头部有些挑衅又有些委屈地后仰着,眼里的湿气渐渐凝结汇聚成一片晶光闪人的莹亮。

中年人看了于心不忍,“先回去吧,过几天还有一批名单,也许你在下一批次里”他好言安慰他。

每年的夏秋相接,都是中年人最忙碌的时候。

他见多了学子们拿到通知书时的欣喜若狂,更见惯了没有考中的学子们的帐然若失,还偶尔能见到几个女生大方自得地用痛哭流涕来表示难过。

然而难过归难过,也就是一会儿,之后就欢天喜地地该干嘛还干嘛去了。人啊,忍过那个生死不知的过程,结果是好是坏就相对次要了,好歹还有个结果。

毕竟是大学,那可是成功的象征,是精英的代词,可不是广而泛之的谁都能去过把瘾的。

他们努力拼搏,在期望能够蟾宫折桂、上苑探花的同时,也早有了一试不中另想他法,天下之大我心俱容的准备。

城里的年轻人,插过队下过乡,早就会自谋生路;农村的年轻人,五岁做饭,六岁下田,十岁时就能独挡一面。

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说,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每一位有缘于高考的人,都不惧多年寒窗的苦读,更无畏那百里挑一的录取率。因为一旦得中,你不仅有精彩纷呈的大学生活,还会有将来绚丽多姿的美丽人生。

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让无以数计的

第113章 急火攻心

郑世桂左面瞅瞅右面探探,不顾重大场合才抛头露目的北京蓝有所不满,很专横地一屁股坐在了路牙上。

他的两只手懒得自给自足地垂着,耍泼似的搭在任劳任怨的膝盖上。

“孩子,没啥,明年再来一次”看门的大爷跟了出来,行使起幼人幼我幼的职责。

世桂紧绷着脸,怕一不留神再有什么创新的表情冒出来,吓着老人家。可是他的嘴巴,却难以控制地喋喋不休起来。

“大爷,我前年考过一次,考中了,被人顶了名额,被人顶了啊。”说完这句话,阿桂的一颗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自他走出招生办公室的门,他就一直努力地想摆出个无谓的表情,可是内心难以表述的痛苦、失望,又不打自招地在灰暗的表情中坦白从宽。

他无法摆出一张娇情的笑脸,就又努力做出个严肃的表情,来假装自己内心坚强。

可这一切不敌看门大爷一句关心的话语,顷刻间,他那点做作的坚强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的稀松。

阿桂像个四、五十岁的大妈,左一把鼻涕甩甩,右一把眼泪抹抹,把自己参加高考被人顶替,父亲气得大病一场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孩子”老人家边劝边想着措辞“现在高考难了,不像刚恢复那时了。”

高考停办多年,中国的高级人才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为了使人才不致断层,再加上学子们荒废了十几年的工夫,刚拿起书本还有些吃力,所以刚恢复高考那几年的试卷相对不是太难。

然而不难归不难,每一个参加考试的人还是面对同一份试卷,是龙非凤,是骡非马,考场上转一圈就能见到真章。

再往后各大中专院校渐渐步入正轨,高考的难度也循序渐进增加。

郑世桂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有不甘,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李新都能考个响当当的南京大学,为什么自己却连个大专的喜枝都攀不上呢?

郑世桂又讲了在办公室的情形,他怀疑中年人知道什么却没有对他说。

老人家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又被人顶替了?”

“我没说”郑世桂也机警起来。

老人家又细细询问一遍郑世桂在办公室的情形,也不禁疑窦丛生。

他想自告奋勇地去帮阿桂问一下主管的中年人,又怕真如刚才所想,这孩子又被人顶替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个灾难。索性就不闻不问吧,如同死亡,明确告知你的大限,让你在等待中恐惧,还不如什么也不说,让你在无知中殒命。

老人打定主意,说起了套话“孩子,再来一年吧。”

“大爷”郑世桂从老人阴晴不定的表情中,证实了早先的怀疑“你帮我再复查一下吧?”

看门师傅又把套话重复了几遍,郑世桂坚持恳求着,并说“不管是什么结果,我知道了以后就是死了也心安。”年纪轻轻地就妄论生死,老人家也只能勉为其难一回。

果不其然,郑世桂又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中年人突然问郑世桂话时,就已看到了他的大名,但是名字底下“领取”栏却署上了别人的名字。

浸淫此道多年的中年人一望就知是怎么回事,他再问了郑世桂几句确定后,本着与人为善的良知,又装腔做势翻完了花名册,才告诉阿桂没有他的名字。

可惜!郑世桂不识好人心,一心想攀个高枝。

知道了结果,中年人屏气凝神坐在办公椅上看着郑世桂,等着他即将到来的歇斯底里的大嚎声。

看门师傅站在边上,也未雨绸缪地预备起劝慰说词。不料阿桂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冲他们俩笑了笑就转身向门外走去。那表情居然有着嫣然的感觉。

“孩子”看门大爷听得出自己的语调带着颤音“你,你没事吧?”

“没事”郑世桂站住,头也未回地说“命中注定的,这怨不了谁”语气轻松地让人胆寒。

“真没事?”中年人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他管了三年名单,可是什么事都见过的,不由得惋惜起一个才子就要这样被毁灭了。

“没事”郑世桂一副看破世事的语气“大不了,回家挖水晶。”郑世桂走了出去。

这一句话让中年人放了心。他就怕阿桂万念俱灰,啥也不想,那就一了百了了。现在他看到阿桂前事刚完,后面就琢磨着挖水晶,心道此人果然不同一般。

郑世桂在大门口努力半天未果的无谓、坚强,现在不请自来地尽忠职守了。

他自己也心下奇怪,照理说自己该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怎么会这般浑若无事呢?难不成还真如开文哥所言,成大事者都有宠辱不惊的气魄?

这个,自己也太过厚颜无耻了吧,连做做难受样子的过程都直接省略了,这也蛮符合开文哥所说的成大事所具有的无情无义。

郑世桂稀里糊涂地就高兴了起来。他走到城中熟食铺,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买了半只烧鸡,也不要包裹,直接用手拿着,边走边啃回了家。

异常香甜地睡了一夜,早上郑世桂还蜷头缩腿地躺在被单里时,就被虎头虎脑地郑世成摇醒,说俺大叫你呢。

郑世桂不情不愿地穿衣起来,走到正屋时,看见父亲郑朝宗正在洗脸。边上四脚方凳上,放着他出门时背负的绿色军包。

“俺大回来了”郑世桂揉着惺忪睡眼问候父亲。

“嗯”郑朝宗闷声应了一下“你考得怎么样?”

从村北到家这一路,郑朝宗听好几个人和他说起朝元儿子考上大学的事,心里惦念起自家儿子考地如何,就不顾长途劳累,连走带跑地回了家。

“又被哪驴日的顶了,以后我和你卖水晶,不再……”这边厢郑世桂连骂带劂地正痛快着,那边厢借洗脸掩盖内心慌乱的郑朝宗“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李开文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由地说了句“急火攻心。”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几千年形成的“官本位”传统在乡间根深蒂固,除了求得一官半职算是正经出路,别的行业你做得再如何红火,也不过是三教九流的不务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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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阿桂结婚了

对于这种庙堂朝政的事,人们在可望不可及时,尚能知足地自谓“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两土”,而一旦有人得窥门径,那臆症性的癫狂要不了多久就会整体的荼焚。

自己也如是。在位时,全村人争相恭维。回家后,半村人斜睨相看。

张发也如是,身为叛徒、汉奸时,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女儿张芹有了一官半职后,大家又巴不得替他附疮吸脓。

郑朝宗出院后,不仅没有如开文所想,还了他垫付的钱,反而又向他借了五百元。

李新热闹风光的大学庆功宴刚摆完,郑世桂甚嚣尘上的婚宴又张灯结彩地开始了。

郑朝宗把开文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借了他的钱还不客气地让他帮忙给郑世桂买结婚用品。

李开文拿着说是借给郑朝宗其实还是自己的钱,不情不愿地开着拖拉机往供销门市走去。

担惊受怕几个月,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准备娶媳妇,却先成就了郑世桂的婚事。李开文想着想着就有些愤愤不平,也责怪自己多管闲事了。

朝宗叔啊,好好的过日子斗啥气呢,有多大的锅咱就放多少的米,非要东借西挪的堆满尖锅搞个夹生不行啊。俺大岁数比你还大,他抱孙子更急呢。

朝宗叔朝宗叔,你真是自私自利,哼。

不过想归想,生气归生气,李开文还是来到了晶都供销门市。他咬着牙对售货员说,来一条牡丹。

售货员怀疑来人一时口误,追问了一句,“您买牡丹烟?要多少?”

这时旁边背靠柜台站着的两个人也转过脸来,其中年岁稍大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汉子抬起左手竖起大姆指,“兄弟,阔气啊。”

“阔气,阔气”另一位年轻点的也附和着推动,一股怪里怪气又豪爽无比的山东腔调迎面而来。

李开文笑了一下,忙说:“帮别人买的,帮别人买的。”

李开文一进门就看见这两个哭丧着脸,夹着烟在云遮雾罩的山东人。他心里猜测他们八成和自己差不多,辛辛苦苦全为别人谋福。

售货员从后面仓库里把烟拿了出来递给开文。李开文看了一眼,多少有点不舍地付了二十元钱。

“两位老兄干嘛拉着个脸啊?”时间还很充裕,李开文就和他们闲聊起来。

两个山东汉子看了看李开文,一身衣服干净直挺,满头黑发一丝不苟,好似一位领导亦或起码是一个单位的采购员。

他们瞅着营业员不在意,又互相看了一眼,那位稍矮点的汉子说:“大兄弟,你能搞到尿素不?”说话时,连他唇上的浓密胡须都包含期待。

“尿素?日本化肥?”这个事情,李开文大体知道点。

尿素,进口的日本肥料,精贵地很,拥有港口的城市为省里采购时才能顺便截留些。

晶都做为港口城市的下属县份也沾了点光,前几天开文和黄伟还给村里拉回几袋,施给秋种的蔬菜。而就是这种私自截留的东西也是凭票供应,并且地域之间不许流动。

“你知道?你能帮我们买到些不?”高个子一看李开文的表情,就料定他是尊真神,急切地催问了起来。

矮胡子也很兴奋地许诺道“你们这卖28元一袋,我们给你60。”

李开文心里一动,旋即笑了起来。

是夜,郑世桂看着端坐在床沿的新娘伊鲜,耳边响起乡间听闻来的各种趣事。

**一刻,郑世桂知道自己不能傻坐着,任鲁莽的生命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他试探性又很坚定地走向新娘。

新娘伊鲜十分貌美,美地一般媒婆不敢上门献丑,生怕手里的蹩脚货色不但入不了她的眼,还折了自己的名头。

伊鲜看似小姑独处,对甚事都漠不关心,实则早就对郑世桂一往情深。

无权无势或有权有势时,爱情就特别青睐于郎才女貌。最是一瓶未满半瓶咣当的人家,才会斤斤计较于物质。

伊鲜虽然对别的男子弃若敝履,有着骄傲,可对郑世桂则只是崇拜式的爱恋,从未想过真有一日能与他出双入对。

郑世桂,是要蟾宫折桂的。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身崭新女式军服的伊鲜看着郑世桂激动又有些胆怯的样子,羞赧地笑了。

至晶村、至晶村。

“一年生个桂子,二年生个宝丁”窗外郑世成极其败兴地念起了洞房词。

被郑世成这一打断,郑世桂和伊鲜瞬间清醒了,他们对视着笑了起来。

阿桂神勇地冲锋三次。当阿桂想第四次时,伊鲜恐惧了。阿桂则很高兴自己的神勇。

隔壁锣鼓喧天的热闹,让李开文如芒在背,他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怎么也睡不着。又让李开文如哽在喉,他东呼一口气西呼一口气,总幻想有个人出来让自己牢骚牢骚。

若不是看见郑朝宗叔可怜巴巴眼泪汪汪的样子而一时心软,现在就该是自己夯土圈地盖房,好准备婚事了。

这下好了,人家喜气洋洋,自个倒闹了个冷冷清清。耽误了自己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弟弟开武也着急上火的。

晶都习俗长幼有序,老大未嫁未娶,老二不能越俎代疱。

李开文曾经对父亲说过让弟弟先结婚的话。他自以为长城内外黄河南北的跑了一圈,见识要比常人为高。

李上前看着从高处摔下来还没回过神来的儿子,不得不把眼一翻:“你想让我天打雷劈?”一句话就把自以为是的文明人给逼到了不忠不孝的边缘。

所以,若是李开文不结婚的话,就算开武的孩子都能结婚了,开武也只能在边上名不正言不顺地干瞪眼。

开武也和哥哥一样,被请去隔壁喝了一会地瓜酒。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郑世桂都披红带绿了,越喝越觉得不是滋味,最后索性跑回屋里和邻墙而睡的哥哥比赛烙煎饼。

开武的姑娘,几年前就三媒六妁地定好了。因为哥哥那时正风光着,一时半会还不想结婚,身为弟弟的开武也只好敢怒不敢言地在村里和光棍鳏夫们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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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王喜

好不容易哥哥一无所有地回来了,那些以前把家里门槛都踏得奄奄一息的媒人们,又都干脆利落地吹灯拔蜡了,退避三舍似还嫌不够。

现在就算哥哥想结婚,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嫂子。

开武痛骂了一会那些白眼媒婆,想到哥哥也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加愤懑不已。

哥哥遭此大难回来后还是不踏实,整日间城里乡下地乱转。非但如此,他还大言不惭地在父亲面前吹牛,说以前有人对他垂涎三尺,今后照样有人对他三叩九拜。

开武着急之下,私下问过哥哥以后什么打算。哥哥显然还没有适应农村的生活,他很直接地告诉开武说暂时还没有想到。

开武心下一惊,自己的婚事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搞不好,直接把牛头马面给等来了。

开武心里虽然苦闷,但长兄若父,表面上他还得把哥哥当神明一样奉着。

吹牛也是要资本的。好的是哥哥并非泥脚巨人,回来没多久,又是投机倒把贩苹果,又是偷偷摸摸挖水晶,没三个月俨然就有了村上首富的嫌疑。

开武想到这,心里又舒服了些。不过没多久,他又开始害怕起那些对哥哥似是而非的不利传言“李开文那小子是小偷”“李开文投机倒把”。

后来,开武发觉听来听去总是那么几句在翻过来掉过去,也就无所谓了,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学几句回来说给哥哥听。

李开文听完,回了句“谁能人后不说人,谁能人后不被说”,就和弟弟俩开怀大笑了起来。有了钱,李开文的胆气不是一般地壮。

算了,算了,我不入地狱总不能推着哥哥入,开武安慰了自己几句,拉过床单盖在肚上,准备在梦中一亲自己姑娘的芳泽。

那面开武想得开了,这面李开文还在不懈地翻滚,如果床是鏊子,人是煎饼,那就是铁打的煎饼也该烤化了。

李开文擦了一把汗,对自己说,不要急不要急,细细想想,细细想想:当务之急得先把房子盖好,就是老虎想洞房花烛,还得先圈块地占个洞的,那贪图享受的人类就更不用说了。

目前手头所剩的钱,想住个宽敞的雕梁画栋已不可能了,但对付几间体面的半砖房还是没什么问题。至于自行车、缝纫机之类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能以后再说了,毕竟这里是晶都县,不能和首都比。

李开文理清了心思,就不再折磨那张可怜的老床,他仰面而卧,平心静气。

月初旬未,窗外漆黑一片,只有攀枝附杆的牵牛花香,顺着窗格徐徐地飘落进来。

那一阵阵带着芬芳气息的幽香,潜移默化中就细腻柔顺了五腑六脏,皲染熨帖了七情六欲。

李开文心思澄明之下,不禁又想到那两个山东汉子。

一袋化肥在晶都只卖28元,过了苏鲁地界就能飙升到60元。除去各种支出,往小了说,一袋化肥也能有个20大几的纯利。

高风险,高回报。高回报,高风险。李开文刚兴奋的心情,瞬间又沉重了。

化肥凭票供应,先不说这肥票去哪搞,就是这肥票一张就是一吨的份额,又有几个私人吃得下来。

一吨20袋,一袋28元,光进货的成本就要560元。就算有了这个本钱,他又有多大的胆子投入?

就算连坑带蒙地买到了一吨肥料,又怎么能过关斩将地运过去?这可不比偷辆拖拉机运苹果,全在晶都地头,没几个人愿意多事。

苏鲁交界处可是设卡拉哨,真刀真枪地民兵把守。而且这么远的距离,拖拉机那速度摆明了就是让人狩猎玩啊。

若是借一辆卡车,明目张胆地拉一车肥料闯过哨口,还不如拿把菜刀抢银行的风险来得小。

拖拉机,拖拉机。想到拖拉机,李开文突然明白赵红军安排他主管黄伟、阿桂两个拖拉机手的好意了。

就算李开文不偷着开,赵红军都会想方设法把他往偷机贼里按插,真要偷了那还不刚好证明他慧眼识人?

监守自盗,罪加一等。李开文恨恨地骂了句阴险。

夜更深了,牵牛花香更浓更烈,一阵阵馥郁,像触手可及、又一握就可盈余似地,块块驱赶着黑暗。

李开文不守信用,他又折磨了老床好久,吱吱嘎嘎快天亮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沉睡。

个把时辰后,天亮了,军人出身的李开文又精神抖擞。

他洗涮完毕,穿戴整齐,对刚起来,还有点晕迷的大弟开武说:“给赵红军说一声,请个假,就说我去公安局找战友了。”李开文把公安局三字说得清晰无比。说完他早饭也不吃,大踏步地离了家。

李开文想开了,脸皮该厚的时候还是要厚的。一起抗过枪,同时蹲过仓,这交情一般人想都想不来。

当李开文风急火燎,刚走到巷口时,王喜迎面走了过来。

王喜的父母王宇,和郑朝宗是把兄弟。王宇是山东莒县人,早年在临沭贩卖水晶时,认识了郑朝宗。

两人因情趣相投,所以相谈渐欢,一高兴就摆香案、喝鸡血,结拜为异性兄弟了。

政府成立公社后,民间私自买卖活动被禁止。王宇本就五谷不分,加之也没多少田地,硬尝了几天朝不保夕的滋味后,就拖家带口来投奔朝宗把兄。

那时老庄刚分开,至晶村成立没多久,正是人丁凋零、百废待兴之时,老支书张发就代表村部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生产队长郑朝宗则忙前忙后,帮他们一家三口落了户。

王宇在几年后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寡母重病缠身,是个病秧子。孤儿缺吃少喝,是个饿死鬼。郑朝宗重情讲义,就一手托着两家,艰难地把王喜扶拉扯大。

村里照顾王喜的寡母,不让她干重活,去照看打谷场。

王喜半大小子,仍然瘦削竹影,但割麦扬谷,一点也不比成年人差。王喜有一点不好,就是手脚比较毛燥,两天不惹事心里就不舒坦。好的是不像赵小谷、刘士刚那样小偷小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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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红楼梦

“开文哥”在孔武有力的李开文面前,王喜可不敢造次,礼数一点不缺。

“王喜啊,吃过了?”王喜从小就半吃半住在郑朝宗家,李开文也熟悉他。

“还没呢。那个,世凤让我把这本书拿给你。”王喜说着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李开文一看书皮,。李开文心里一乐,这小丫头倒知道他也喜欢看书了。不过这读倒是读了几遍,只是没有一遍看到底的,颇为枯燥。

“她送我的啊?”李开文接过书,随手翻了两下,还大半新呢。

这种书一般人家不会有,就算有破四旧时也烧得差不多了。李开文心想,大概是郑世桂想感谢他,又不好意思送过来,就让他妹妹拿来。而郑世凤少年心性,又指使起王喜。

他也很奇怪阿桂这种感谢方式,为什么送本小说给他?还不如多请他喝两杯酒。

李开文以前没事时喜欢读读小说看看报,偶尔觉得灵感突至,也会写上一两段壮着胆子往报社投,但那真地纯粹是闲着没事干。

如今他早认清了自己,还更忙于和钱老兄争强斗胜,哪还有时间在所谓的文学方面浪费青春。

“对,她让我拿给你的。”王喜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李开文看着王喜的背影,又看了眼手里的书,就又折回家先放好书。

李开文先来到供销社仓库,他装模作样地里外晃了两三圈。

供销社的仓库大门敞开着,里面堆着成山一样的化肥。紧靠着库门摆放着一张黑漆桌子,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坐着。在他身后不远放了架台秤,应该许久没用了,几个圆饼似的秤砣一个不剩。

中山装坐在那又颇不耐烦,间或有一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问他点东西,他听也不听,一概挥手说不知道。来人哼了几声也拿他没办法,都气鼓鼓地走了。

李开文等别人都走了,靠上前,抽出一根牡丹烟递上。

中山装的眼神,刚还余光乱散,一见香烟马上就收拢精神了。他一蹦而起笑容可掬,双手接过香烟,一只手单拿着,放在鼻边深深一嗅,眼睛就闭上了,一副深埋的陶醉。

中山装闻了几闻后,把香烟放在嘴里,干吸几下过把瘾,就很珍惜地取出来,夹在了右耳朵后面。

“师傅,您老有什么事?”年轻人礼貌地很,不到三十岁的李开文,辈分也上涨了。

“问下小哥,谁是管化肥的?我想批点尿素,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票,还是别的方式。”一根香烟就能换来纨绔的尊重,李开文拼命掩盖着不屑。

“我管的。哦,主任管的,主任是我爸。”年轻人对答如流,说完又觉得太随意,对不起那根香烟,又补充了一下。

“那要什么票才能供应啊”李开文又重复了一遍,扮做一无所知的样子。

“公社、村委,或者县里,开的票证都行。”中山装难有的耐心。

“这开票太麻烦,农村人急着用,怎么办呢”李开文一副好学上进,达者为帅,敬重年轻人的模样。

“偶尔,偶尔……”中山装双眼直直地盯着李开文,他的上衣口袋里是刚开封的牡丹香烟。

“偶尔什么?”李开文往前凑了凑,还在装疯卖傻。

“这个,这个,要什么票啊”年轻人一看李开文如此不明就里,他先就急了“只要钱货对得上号,谁管这个票不票的。你只要有钱,我就开给你。”

“哦……”李开文没想到,上行下效十几年的大锅饭政策,在一个普通供销社的普通仓库里,一个普能的年轻人就能把它终止。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您要几吨?”年轻人生怕牡丹花儿谢了。

“先要一吨,试试效果。好的话,再买。”有年轻人的指点,李开文豁然开郎。他说完就把兜里的牡丹烟掏了出来,一甩手丢给了主任的公子。

主任公子高兴地嘴都合不拢。

“下午,最迟明天上午,我就来拉化肥,钱货两清。”李开文直直地看着年轻的中山装。

“一言为定。”年轻人诚信的很,积极的很。

“一言为定。”

李开文的心情异常愉悦,一路行走如飞地来到晶都公安局。

李开文找到了同年战友葛乐天。葛乐天比李开文年长些,他们在一个屋里睡了七年。葛乐天因为护送战略物资,身体受到感染,就提前转了业。葛乐天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所以葛乐天转业后直接回城进了公安系统。

照理说葛东天再年轻,靠着个人能力及家世背景,这几年也该升上去了。谁知他赶上老干部大解放,熬资历排座位的职位又要拱手让出。领导拍着他的肩头说,小葛,你还年轻,机会有的是。

葛乐天心道,我还有更年轻的战友,都当局长了。我这搞了半天,连个科长还得排队。

不过领导到底还是顾及影响,把他的级别升了升,尽管外人看起来,他仍然只是个资深民警。

葛乐天参军时就比面黄肌瘦的李开文还要营养不良,十来年下来,他的身材还是保持完好,瘦高瘦高的,和他的职位一样,资深小瘦伙。

战友相见,怎能不找个酒馆推杯换盏一番。葛乐天捶着李开文,你小子终于找我来了,我还以为你还能再挺几年呢。

李开文哈哈一笑,说道当年就该早听你的话,一起回来干资深民警。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李开文心有余悸地回忆过去,脸上有着劫后余生的满足。葛乐天诉说在单位被排挤孤立,每次吃饭喝酒时总有酒逢千杯知己少的感慨。

唏嘘哀叹完后说到正题,李开文把回家后的受挫情形,避重就轻地复述了一遍。

葛乐天听了,知道轻重缓急,他的脸上有了心领神会的表情,笑骂一句:“你这老小子,还和我拐弯抹角扭捏了起来。”

李开文讪笑着说:“没有,没有,都说了,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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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借自行车

“哥哥我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一个老婆没完没了,不过私房钱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你结婚,我全力支持。”资深民警葛乐天的军人豪气一发冲天“还不够,我再找几个老战友,帮你凑凑,圆你的洞房梦。”

“看你这针鼻似的心眼,误会了,误会了”李开文见葛乐天曲解了他的意思,忙不再扭捏“我找老哥,是想让你帮我借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诸警察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这么简单,一顿声说“行,这好办。还有别的不?”

“没了,就这事”李开文自信十足。

“原来你是来混酒喝的啊?”葛乐天笑道。

“你以为呢?”李开文很开心战友的真情。

酒已到位,饭已满腹,李开文抢着去结帐,又被资深的葛警官给大骂了一顿。

葛乐天付完钱,李开文搂着他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为人民服务啊。”

葛乐天领着李开文穿过一条长街,来到晶都百货大楼。

李开文不解地问“来这里做什么?你单位没有?”

“找我七叔。”葛乐天回答。说话间,他们从后门绕进大院,来到楼梯拐角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大爷,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正读得津津有味。

“七叔,干吗呢”葛乐天叫了一声。

那老人听见有人喊,慌里慌张地要把书往抽屉里放,一看来人是葛乐天,就松了口气,埋怨道:“你个小兔崽子,不老实上班,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七叔,我借辆自行车骑骑。”葛乐天道。七叔是百货大楼的老职工,掌管内部的几辆自行车。他是和葛乐天父亲那批人一起南下的。

“骑吧,骑吧,放那老是不给这个用,不给那个用,早晚放坏了。”七叔抱怨起年轻的领导层。

“七叔,是我用,要用一段时间了。”李开文上前解释道,七叔朝他看了看。李开文想明白了,葛乐天单位特殊,万一有突发事件,搞不好车辆都不一定够。

“这是我兄弟,老战友李开文。”葛乐天向七叔解释着。

“用吧,多久都行,只要别骑坏了,反正都放这好几年了。”七叔相信葛乐天,对他的朋友很慷慨。

“我要用一两个月呢。我租吧,出了事也好解释?”李开文提议道。

“租?你去骑吧。要不是乐天领你来,你花多少钱都不行。”侄子的朋友,七叔真心也当侄子看。

“就是,让你骑你就骑呗。”葛乐天也责怪起李开文太见外了。

李开文一见七叔的架势,就知道太客气就虚伪了,他扮个鬼脸笑嘻嘻地去骑车。

李开文借好了自行车,当天下午就骑着一路往北而去山东,先踩下路线。

快到山东地界时,李开文看见前面不远处,设了一个临时的关卡。关卡前,几个民兵晃着红袖标,对过往拖货拉物的车辆和行人挨个盘查。

马路边上有一些化肥,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白色的袋子在秋日温和的阳光下依旧那么刺眼。

李开文感叹,好的营生惦记的人就是多啊。他停下自行车想了想,又猛地一蹬,硬着头皮向前骑去。

到了哨卡前,民兵们看他瘦人薄车,显然没啥油水,连问都没问,就放他过去了。他们对马车、拖拉机更感兴趣些。

李开文过了哨卡有一段距离了,他转过头来,红袖标们仍在大车小机上窜上窜下,忙得不亦乐乎。

李开文佐证了民兵们只管拖货拉物的车辆,对他这个轻车简从,一看就没多少油水的人,根本是懒得搭理。

进入山东,村民的话音就完全变成了侉腔。晶都以陇海铁路为界,往南就是蛮音,往北就是侉腔。

至晶村就在铁路线上,语言属于蛮音,不过没那么硬,又带点侉腔的柔润。侉腔本来就好懂,加上至晶村的便利,李开文和山东人交谈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李开文一路走走问问,没多久就找到了矮个山东人——吕朝杰——的村庄,吕家村。

吕家村同样是一个淳朴的地方,绿柳掩映、白杨挺立,草房茅屋若隐若现,鸡鸭牛羊随处可见。

吕朝杰没想到李开文真地找来了,激动地又是握手又是敬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开文见吕朝杰如此热情,来前的顾虑也打消了一半。

茶过话到,李开文问“吕兄,你们这还缺化肥不?”吕朝杰在家里显得随意地多了,灰布褂子敞开着,露出红色衬衫上的一个“8”字。见李开文来了,才把裤卷往下捋了捋。

“怎能不缺呢?种下去的秋菜,都团在地里,像霜打了,怕冷似的。”吕朝杰听到这意味明显的问话,一点也不激动,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他说着理了下乱蓬的头发,额头上指甲大的说不出是老人斑,还是股记的暗块一闪,很是敷衍了下李开文。

李开文有些尴尬,张着嘴不知是否还要接着往下说。

“你能搞到化肥?能运到我们这面不?”吕朝杰意识到了他的冷淡与失礼。这么老远的地方,李开文得多闲,才能没事干跑来会会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这也不能怪吕朝杰,着实是这段时间想赚这笔钱的人太多。卖一袋化肥就能赶一个月工资,重赏之下勇夫可不少。

他们或是假装服装厂的外勤人员,在卡车上覆盖被子。或是假装是食品统筹机构,在拖拉机上面堆满粮食。有的都不嫌脏,假装是拉粪托尿的清洁人员。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恪尽职守的检查人员眼中,这些殚精竭虑的伪装只不过是过家家般的毛毛雨。

所以这些初级走私人员,没有一个逃过他们的火眼金睛,无不物财两失。

勇夫们丢了化肥赔了本钱不说,还要自觉地再往外掏些罚款。就算掏了,还要担惊受怕这等丑事传到单位或公社,被人耻笑,甚或开除或关押。

李开文了解了受人慢怠的原因,嘿嘿一笑。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附耳告诉老吕:可以一袋袋地运。

老吕眼睛一亮,旋即又灭了“你说的一袋一袋,不是放在褂子衣兜口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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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花生地

老吕知道那些红袖标受罚款刺激,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别说是袋子了,就是你手心里抓一把盐,他们也要围你转上三圈,恨不得把盐当做化肥,按粒给你记数定罪。

“不一定非要正面进攻,可以迂回包抄啊。”李开文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军事术语。

“你的意思是不走主路?”老吕也豁然开朗起来,往大腿上一拍“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真理与悖论,只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捅开了谁都敞亮。

吕朝杰大喜,当即与李开文商定了行动路线、接应地点等具体细节。李开文又提醒道,当他快要到会合地点时,他会远远地学两声布谷鸟叫。如果安全的话,老吕就点上两根卷烟,他看见两个烟头闪烁就会前来。若是只看见一个烟头,或更多的烟头,他转身就走。若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就先等上一个钟头,看看情况再定。

吕朝杰不解地问为什么安全的情况下,要点两根烟头,不安全了,才只点一根?

李开文回答不安全了,就代表你身边有人盘问。你点两根的话,人家不怀疑?若是来人也抽烟的话,人数为双,你就也点上一根,凑成单。如果人数为单,你就啥也不用管。反正不能是两个烟头就行。

吕朝杰听了深以为然,也不禁疑窦丛生,“大兄弟,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李开文笑而不语。

吕朝杰见李开文不说,心想,反正我也不是自个用,法不责众,管你干什么的。

为了验证吕家村是否真的需要一吨多化肥,李开文借着天色尚早,还不方便回去的理由,就让吕朝杰带他到菜园里转一转。

吕朝杰刚好无事,也懂李开文的心思,就带着他到菜园里溜达了起来。

“看,那边的就是没有肥料的,强行种下去的”李开文顺着吕朝杰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菜园里趴满了像蛤蟆一样的菜团。本该舒展水嫩的菜叶,干巴灰燥着像含羞草受到了调戏,一颗颗塌肩缩背,蜷拱地厉害。

“那一片还没来得及种。若再不种的话,今冬明春又有人家要挨饿了。”老吕指着一块空地,叹了口气,那眼神跟着暗淡了。

粮食产量尚不够高时,有相当一部分的农民指着蔬菜或别的杂食补救。山东靠的是菠菜,晶都靠的则是槐花或榆钱。晶都街头巷尾种满了槐树或榆钱树。

每到春天时,槐花白灿,槐香四溢,槐树不仅带来了生活的美丽,还带来了生存的希望。

而榆钱树某一阶段成为一个家庭经济实力的重要象征。大姑娘相亲时,如果看见你家后院有一棵大榆钱树,那么婚姻就成功了一半。

这些槐花和榆树,直到十多年后才被经济树种杨树,所大规模取代。

山东的土地早就包产到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也得到了空前提高。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种子没有肥料的蔬菜,长得那个费劲八拉。

吕朝杰身为村干部对此自然愁闷无比,着急上火。尽管李开文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些许希望,但在化肥未到之前,吕朝杰总感觉南面人像画个饼骗他这山东老小孩。

李开文看着成片成片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的土地,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高兴。

天很快黑了下来,李开文在吕朝杰的陪伴下,徒步从哨卡两侧走了几遍,摸清记熟了地形。

临别时分,吕朝杰盛情挽留李开文,他说都这个点了吃完晚饭再走。李开文想着无功不受禄,就说完事后再庆祝。

李开文骑上自行车,大摇大摆地从哨卡穿过,向家的方向猛蹬了起来。

李开文把整个过程梳理清楚,又细细谋划了可能出现的情况,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李开文就从主任公子那买了二十袋化肥。主任公子大牙都要笑掉了。

李开文在主任公子的帮助下,用仓库的小拖车,分几次将二十袋化肥都拖到了七叔那。

七叔见怪不怪,让他放心堆在后院,并借了块油布给李开文盖好化肥。李开文堆好化肥后,又好说歹说地让七叔收下一晚一元的自行车租金,他说要做长期买卖。七叔一见那二十吨化肥,心道若不收钱,这小子心里也不踏实。

当晚,李开文在城里小吃摊上,花了五毛钱买了两个大面卷,就着免费的白开水吃得肚溜腹圆。然后趁着朦胧的月色,他驮着一袋化肥贼头贼脑地上路了。

李朝文骑了两个小时左右,隐隐看见路的尽头有几盏灯火。他知道,那是废寝忘食等着罚款的民兵们。

李开文捏下闸,停下自行车,轻轻一纵就跳了下来。他站稳,往马路两侧看了看,选准一个方向,推着自行车就折了下去。

公路两侧都是沙质土地,沟坎成行,暗白相间,种满了花生。

浅浅的月光下,墨绿色的花生茎叶,密密的、实实的,夹杂着清雅嫩黄的小花,向西面八方舒缓慢徐的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

一阵饱含着槐花沁香的秋风吹过,墨绿色的茎叶有节奏的前后晃动起来,于是绵绵不绝的叶浪,就伴着哗哗的摆动声,层层推向了远方。

李开文推着自行车,顺着花生地头往西,走了约有一百米,就拐进花生行距之间的地沟,直直地向北。

天气干旱了好久,地沟之间的沙质土地疏松干脆,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声音,与周围低鸣不已的虫鸣交相呼应。

二十分钟后,李开文觉得进入山东地界已然好久,该到地方了,就停住脚步。

他一手掌着自行车斜靠在身上,另一只手伸出姆指、食指,分开弯曲成环放进嘴里,“布谷”“布谷”两声长啸。

啸声过后没多久,李开文看见西北方向有两个红点在上下飞舞,脸上一抹微笑就在黑暗中绽开了。他长吁一口气,这时他才发觉脊背上都是汗,凉凉的。

李开文推着自行车继续向北,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花生沟,直到面前出现一条两步宽的河渠。

第119章 六张钞票

渠沿渠床长满了膝盖深的茅草,渠底间或残存的水洼,映射着羞赧的月光,白晃晃的一片。

李开文掉转车头,沿着河渠边沿向西。几分钟后,当田间主路的路形,模糊呈现。李开文往北看去,主路的北端不远处,有一辆立好的自行车,自行车旁定定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李开文,挥舞起了双手,两根卷烟就上下画起了红圈。

“开文”“老吕”两人在鲁南的乡间小路上,热情地握起了手。

闲话少叙,李开文解开自行车后座的绳索,把化肥搬到吕朝杰的自行车后座上。吕朝杰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就着月光和烟火又数了一遍。

李开文站在边上,见吕朝杰脑袋低地厉害,忙从口袋里掏出部队配发的手电筒,周围亮如白昼。吕朝杰抬起头看了眼李开文,李开文笑了笑。

吕朝杰就又低头,点了六张钞票递了过来。李开文看也没看,接过来揣进了裤子口袋,然后帮着吕朝杰把化肥绑紧。

两人又商议了下,把接应地点确定到了不远处的一棵两人抱的大柳树下,就握手告别。

李开文沿着原路,穿地沟过河沿,回到了江苏境内。

主路上,一辆大卡车迎面而过,卷起的风吹得李开文的褂子飒飒作响时,他才感到浑身上下又水浇式的全是汗。

这么一来一回,五个小时过去了,李开文肌肠辘辘地又在夜市上买了两只大面卷。

月亮已躲进大地怀抱,只留下梢尾来不及隐藏,散发着的曼妙光辉,掩饰不住它一夜的疲乏。

李开文把自行车还给七叔后,吹着口哨一路轻松地走回了村。

“谁?”走到自家巷子时,李开文看见郑朝宗家的山墙上,两个人影相互倚靠。

“开文,哥,是我,我们。”郑世凤的声音柔若月光地传来。“开文哥,我是王喜。”另一个人回答。

“是你们啊,这大半夜不睡觉,你们在干什么呢?”开文走近几步看得清楚了。

“开文哥,那,东西收到了吗?”郑世凤的声音小的有一股酸涩,仿佛红晕满脸的不适。

“我昨早给你的,收到了吧?”王喜追问,生怕李开文忘记了。

“哦,收到了,收到了……”

“你看我不骗你吧?”王喜不待李开文说完,忙接上口,邀功似的。

“收到了,快回家去吧。”李开文笑了笑,给王喜做证。王喜看似人高马大,还是小孩子的心思。

“那,开文哥,我回去了。”郑世凤的语气里掩藏不住有一丝失望。李开文的心情正好,没往深里面想。什么书的乐趣,能赶上为洞房花烛奋斗的高兴呢?

“回去吧。”说完这话,李开文就先抬步走了。

郑世凤和王喜却没有直接回家,他们反而往屋后走去。郑世凤在前走得迟迟疑疑,王喜在后跟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阿凤”王喜像女孩子一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嗯”郑世凤的声音更小,传到王喜的耳朵里像是幻觉。

“就在,这吗?”王喜的嘴巴干裂难受,他见郑世凤不走了,也在身后一米远处停下了脚步。

“就一下?”郑世凤鼓了鼓勇气。

“好,就一下。”王喜爽快得很。

郑世凤让王喜转递给李开文的并不是,而是一双绣着鸳鸯的花鞋垫。

花鞋垫是晶都男女的定情物,哪个女孩看中男孩了,或是认可男孩的追求了,就会为男孩绣几双花鞋垫。

郑世凤对成熟稳重的李开文暗生情愫,渐懂人事的王喜又对郑世凤好感有加。郑世凤一个小姑娘,因为爱慕,胆子大了。王喜一个青年,因为好感,自私地把礼物给换了。

郑世凤看到李开文的表情,以为他把她当妹妹看了。在晶都,勤快的妹妹也会给哥哥绣些花鞋垫。不过哥哥有了心上人后,妹妹就要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其实,郑世凤对王喜并非全无感觉,但那感觉是亲人般的感觉,最好的感觉。而最好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青梅竹马的熟悉,阻止了爱情的轻叩心扉。

女孩向往成熟的同时,全然无视身边暗恋的稚嫩。

情到深处是自虐,爱到深处是残忍。

她没有任何心机,也没有任何掩饰,让深爱她的人把少女初开的情怀,传递给另一个她深爱的人。

王喜答应了。

爱情是伟大的。

女孩一厢情愿地,将甘为自己赴汤蹈火的痴情,引为了知己。

而男孩则心如刀绞地,把由爱而生的关照,度化为对女孩的奉献。

答是答应了,然而当面之时,他微笑着脸庞对她说小事一桩,转身的那一诧那,他的泪水流过鼻尖,他安慰自己,美好怎能不历尽坎坷。

爱情无疑又是自私的。

他在成全他人的伟大,和幸福个人的本能中,最终坚定了选择了后者。

变爱中的女孩是傻子,恋爱中的男孩是天才。

他很容易地,就为本能找到了内外都无比光鲜的包装,用一本朦胧的爱情,替换直抒胸襟的爱情信物。

若是对方有意,一点朦胧无损女孩的深情;若是对方无意,两句直白可免却青春的疼痛。

那个黎明,他带着悲壮完成了她给的甜蜜任务。这个深夜,他忍耐凄凉陪伴她验证自己的心伤。

他主动地帮衬,暗里的搅和,只为惬意地公开。

爱情啊,有时它和成熟无关,有时它和主动也无关。它只取决于狡黠,只听命于努力。

当成熟一无所知,当少女耽于羞涩,少男的心花就会怒放在子夜。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与生俱来的天性,教导男孩迈出了第一步。

爱情发生在糊涂之时,成功全靠趁胜追击,他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第二步送完定情之物,一吻才可偿清。

女孩咬着牙答应了。

无视爱情会带来伤害,憧憬爱情更会有所牺牲。

男孩已悲壮地疼痛过,女孩也该勇敢地面对。

吻,对她而言,那不是吻,只是一个价码。

若不是男孩,她不会有所托更不会有价码。

只因是男孩,两小无猜,亲一下,只亲一下而已。

第120章

她如此想。

表面上,她知道是为了内心疯长的爱情枝蔓,能够早日结出粉色的果实。

内心里,她觉察不出好奇的渐次成长,让爱情在暗恋中茁壮。

亲一下,只亲一下!

他,虽非所爱的人,却亦是不讨厌的人。

亲一下,只亲一下!

她有勇气去接受,却没有力气去站立。靠在选定的墙角边,她微微闭上了眼,浑身无力地大义凛然。

他努力去争取,却怯场于当时。抓着她的两只肩头,他舔了一下嘴唇,意乱情迷在睫毛上轻颤。

怎么还没有来?爱情的枝蔓在内心渐小渐微,无措的烫热在脸庞郁郁成堆。

她苦,苦不能催促。

该怎么开始?奉献的钟情在内心若有若现,迷茫的勇敢在面颊上东突西撞。

他恼,恼不敢向前。

有多久?时间流淌过心田,能感觉到青春的肆倦。

有多远?眼前少男的脸,为何没有了莽歉,多了份不舍的恬然?

女孩偷偷睁开了眼。

在哪里?分秒催逼的勇气,不要嘲笑怯懦在爱的面前。

怎么办?她娇嫩的嘴唇,为何有着致命的诱感,却让我寸步不前?

男孩傻傻地僵持了躯干。

来吧,我的大男孩!

她在他的怯懦面前,明白自己的责任,就是鼓励他向前。她轻轻地拥住了他,鼓励着他勇敢。

救命,万能的晶神!

他知道她在笑他的迟疑,想起自己的职责,就是努力努力向前。他抓着她的肩,靠近前生今世的呼唤。

啊!这是已来到的初恋?

它笨拙地学着起步,焦急等待着自如。

啊!这就是爱的初吻?

它不肯褪去青涩,忘却了岁月的顺延。

啊!心终于碰撞在了一起。

她的灵台一下澄明到没有知感,更没有了重量,像漫山玫瑰无边的花蕊,在轻风的吹浮下,乘着春天和煦的阳光洒满了人生大地。

他的意识一下具体到细节,毫末到分明,像苍苍蒹葭的硬杆嫩叶,在和煦的招唤下,随着春风的问候充满了富裕挺拔。

啊!青春,这就是青春!在心与爱之间,徜徉徘徊的青春。

第二天早上,满院的牵牛花还沐浴在晶莹的晨露中时,李开文已来到了村部。

李开文做贼心虚,极力表现。他先拿起大扫帚,把院子内外清扫了一遍,又提着水桶把拖拉机冲洗干净。

李开文突然的殷勤,让随后赶来的正副两位支书疑惑不已。郑朝宗想了一会,心道事出反常即为妖。而赵红军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却很不要脸地把这归咎为,走南闯北的李开文到底识时务,他大张旗鼓地向自己表示了臣服。

整个一天,李开文手不停、腿不歇,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李开文在部队时,表面上看,养尊处优、提鸟逗狗了好几年,其实手上的工夫一刻也没有耽搁。

昨日尽管长途奔袭了半晚,今日又辛勤耕作了一天,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疲倦。

傍晚时分,李开文看着黄伟把拖拉机开回了村部,就往外走去。赵红军喊住了他,笑眯眯地说要请他吃饭。

赵红军看李开文表现地如此勤快,愈发为以前的横眉竖眼,感到不好意思了。另外,赵红军觉得李开文毕竟是个人才,以后村里村外的难缠事还是少不了他的。赵红军就想他应该像大戏里唱得那样,礼贤下士海纳百川。

李开文着急着去城里,几十里外的吕朝杰还在等着他呢。他忙谦恭地表示,不敢当,不敢当,改天他要好好请请支书大人。

赵红军对李开文的态度很是满意,心情舒展的像刚当上支书那会。赵红军又客气了一下,就不再坚持。社员们都半年饥、半年饿的,身为一村之主的支书家也好不到哪去啊。

接下来的一个月,除非天气不好或有急事脱不开身,李开文每晚都驮着化肥送给吕朝杰。

在这期间,李开文白天在村里卖力地表现,晚上则高兴地骑着自行车往返苏鲁,一切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只有妹妹李正华发现了郑世凤的心事,让他手忙脚乱了一下。

李开文是个聪明人,没多久就明白小丫头郑世凤的心思。

妹妹正华不怪郑世凤怀春太早,却埋怨哥哥成熟有魅力。正华当时非常生气,坚定地要去告诉郑朝宗,说哥哥骗小姑娘。

李开文劝说了正华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只得用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断绝了她的念想。

花衣买回后,正华对着镜子试穿,笑得嘴巴像青蛙一样,都拉到了耳后根。她还颇够义气地说大哥有什么话要传带,小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最后一晚交接化肥时,吕朝杰竟带了好几个乡亲,每人手里都端着只铁瓷盆。李开文着实践了一跳。

吕朝杰接下化肥,直接将口袋站在地上。一个乡亲上前帮忙,他找着封口线,一用力扯断了连线接头,慢慢地把它抽了出来。

吕朝杰把口袋打开,对着那几个乡亲,侉里侉气地说“叫你们不要跟着哩,俺告诉你们都有了,你们就是不听啊。”

那几名乡亲喜滋滋地,谁也不说话,都闷着头在那分化肥。不一会,一袋肥料就分完了。他们端好脸盆,没着急离开,都看着吕朝杰。

“还站着干啥呢?都回去,我在这还有事。”吕朝杰假装不快,大声地喝斥着村民们。

那几个村民听了吕朝杰这么说,一点也不生意,反而很是开心地走了。

李开文看那几个人都隐进夜幕后,就抱怨起来“老吕啊,你怎么回事?怎么让那么多人跟来?想坐牢啊?”

“对不起了,老弟,真地对不起了”吕朝杰很是诚恳地道歉。

李开文的化肥一次就运一袋,只够几家人分的。吕朝杰按家里收入,和劳动力排次序。家境差的先发,日子还过得去就晚发。那几家人生活都还行,就被吕朝杰排在了最后。

他们开始还能理解吕朝杰,后来看着人家先种上的秋菜都快能当饭了,就着急了起来。

今天他们从一大早就商量好了,全端着脸盘在吕朝杰家里等着。吃饭时亲属还来换班,就怕吕朝杰偷偷接了化肥又分掉了。

吕朝杰说着就递给李开文一根卷烟。

第121章 被发觉

李开文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就着老吕的烟头点着,也无滋无味地跟着叭嗒起来。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抽完了烟,吕朝杰又跑向路边田里拔了两把花生,提着秧茎走到沟底,在水洼里左右涮摆了一下,洗净了泥土。

两人坐在路旁,一边扒着花生,一边继续着刚才的闲话。

再过半个月,花生就可以起摘了。这时节的花生还没有成熟,既不干大硬实也不油汪汪香喷喷的,而是别有风味的,一颗颗饱含水分,甜丝丝的可口,就连花生壳也是水嫩芬香的馋人。

“以老弟的见识,应该不止是一个小领导,这么简单吧?”两人接触了一个月,虽然交谈不多,但老辣的吕朝杰早看出李开文不是凡人,而且从内心里更是对他由衷地佩服。

这件投机倒把的事情,说是两个人干的,其实主要是李开文干的。吕朝杰不过是一个村庄的代表,要杀要刮可不是他不一个人。

“呵呵,老哥啊,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当过兵的,特务连出生。”李开文两手的食指姆指,各夹着花生的半边,轻轻往两边一扯,翠生生地声音传来,仿佛都能看见生果的汁水四溅。

“就只是个连排干部?”吕朝杰也摘下一只花生,扒开壳,丢进了嘴里。

“我做过领导的警卫员,可能跟着领导有样学样了点。”李开文抓过一把花生,把墨绿色的茎叶翻转过来,寻找根部硕大饱满的果实。“当然,做领导的警卫受到的培训要多更点”李开文又补充道。

“什么级别的领导?地市级的?”吕朝杰来了兴致,花生也不吃了。

“要大一些。”李开文“夸吱、夸吱”地吃更正欢。

“再往上一级?”吕朝杰的胃口已开的能跑马圈地。

“还要大一些。”李开文也不吃了,眼睛直望向南面,月光下多少有些落寞,又有些警觉。

“还要大……”吕朝杰话还没说完,也看向了前方。几束光柱,快速地往这面移动。

“开文老弟,不是俺,绝对不是俺”阴冷的月亮下,吕朝杰感受到李开文眼中的寒意。他忙解释道“俺不会做那下作事,肯定是那几个笨蛋被你们查哨的人发现了,你快跑。”

李开文突然觉得他有点小人心肠了,都快成惊弓之鸟了。他眼光柔和了许多“老哥啊,这一个月时间虽短,但我们也算是肝胆相照了,兄弟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李开文说完站起来,身躯异常的伟岸。吕朝杰只感觉掩不住的豪气,随着李开文满手花生的馨香滚滚翻涌。

“你快走,他们管不到俺,俺是山东的,快走!”吕朝杰着急地很,拼命地推着李开文。

“没事,兄弟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还怕这几个小虾米”李开文见老吕如此仗义,更觉得他不能独自离开。

他们就这样一个叫走,一个要留,正僵持着,那几束光柱就到了面前。几个民兵或持枪或荷棒地把李开文和吕朝杰围了个团圆。

“你们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一口熟悉的听起来硬邦邦的江苏乡音。

“俺们在这闲聊,你们干什么的?哪个部分的?”吕朝杰软酥的山东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口气更是强硬。

“哦,你是山东老乡啊。那后面的呢?”领头问话的人口气软了许多。

“你大爷我,是江苏的”李开文料定黑灯瞎火的,就算有事,只要不被他们当场抓住,太阳一出来照样可以死不认帐。

“你妈的”领头人身后一个小伙子边骂边闪上前,举起手中的木棍照李开文的脑袋就打了过来。

与此同时,几把手电全照向了他。李开文往边上一侧,刚要飞出一脚,就见眼前一闪。吕朝杰迎头撞上了木棍,“咚”的一声响后,就是李开文“哎哟”的叫唤。

李开文怒不可扼,刚要动手,猛听吕朝杰大叫了起来“南蛮子打人了,快来人啊,乡亲们,吕家村的,快来啊。”

吕朝杰话音未落,几百米远处刚还沉寂在月光中暗暗的村庄,就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火。鸡鸣鸭嚷、大小狗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地煞是热闹。

紧跟着,就听见有人敲着脸盆喊,“吕会计被人打了,吕会计被人打了。”

李开文猜想那敲打敲盆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刚才来取化肥的。

“打南蛮子,打南蛮子。”半分钟不到,村头已是亮光一片。大批的村民汇聚起来,他们或提着马灯,或持着手电,人手铁锨或草钗,齐齐地往这奔来。

晚秋时分,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村民们多身着短裤单衣睡觉。他们睡梦里猛听见有村人被打,一个打挺就跳起来。很多人鞋也来不急穿,抄起家伙就冲了出门。

“老乡,误会,对,对不……”领头的红袖标话没说完,就返身跑了起来。

李开文扶着吕朝杰,只能干骂着“狗日的,别跑,狗日的,别跑。”

“开文兄弟,你也跑吧,咱们干的事情,毕竟见不得光”吕朝杰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推着开文,很真挚地催促道。

李开文看看渐近的人群,又看看捂着脑袋的吕朝杰,踌躇了一下就说:“吕大哥,你保重,等事过了,我来看你。”

说完,李开文把自行车往身上一扛,又回身看了眼吕朝杰。

“快走,快走”吕朝杰使劲地向他摆手。

李开文扛着自行车,沿着旧路也往南跑去。那几个红袖标民兵听见跑步声,以为有人追,跑得更快了。他们跑了会就折而往东了。李开文不管他们,仍是一个劲地往南跑去。身后的喊声,敲打声,仍然一阵高过一阵,“别让南蛮子跑了,别让南蛮子跑了。”

本来松软的沙沟地,经过李开文一个月不辍地践踏,结实地像条石油马路。

李开文像在部队急行军一样,呼吸进出有节,步履张驰有道,不一会就远远地跑开了去。

他回头一看,那些马灯手电全围在吕朝杰身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兄弟”就扭过头直直地甩开了步。

第123章 大木匠

“这个,这个……”张半仙搜肠刮肚,又想起一句“笨蛋,风管人丁水管财,风水鬼神本来就不分家。你给我闭嘴,老实地跪着。”张半仙半真半假地胡诌起来,也不再提晶神了。

“张大爷,这都几点了,您老还有空在这跳大神啊?”李开文忍不住从灌木层后走了过来,冷不丁地出声,吓了他们一大跳。

“啊,是,是开文啊,王喜让我给他,叫叫魂,安安心。”张发解释道。

这类不久前还被称为“四旧”的东西,在没有被正当光明的平反前,是没几个人敢明目张胆地用行动给它昭雪了。

尽管大家都知道张发平时会给人算命测字啥的,但那都是一对一的,就算被抓住也可以翻脸不认帐。

今晚被李开文这个第三者撞见了,张发小心地斟酌着说辞,先把王喜推到前台来以防患于未然。

“开文哥”王喜不合逻辑地叫了一声。李开文叫张发大爷,王喜叫张发小爹,那王喜应该叫李开文小叔才是。不过,王喜叫开文哥是名正言顺的,叫张发小爹,则纯粹是以貌取人。

张发须髯飘飘,一看就是年高寿长,土埋半截的人。不过张发油锅刀山都过,你叫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招魂?”土生土长的李开文当然知道这些民间技能。他一边问,一边凝重地往王喜的脸上看去“他碰到什么了?不干净的东西?”

“大木匠。”张发沉声回答。

“还真有这事?”李开文明明听得很清楚,还条件反射地追问一句。

李开文回来前的半年,村支书赵红军听从政府号召,要早日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以至晶村现在到处都是茅草房,遍地都是土坯屋的条件,“楼上楼下”这个目标有点过于远大。

再以公社以上领导干部尚不能人均一部电话来看,想在至晶村提前实现现代化通讯——电话,也有些不太客观。

那么这四条中仅剩下的家家有电灯,就弥足珍贵了起来。若连这条都实现不了,赵红军这支书也干到头了。

赵红军下定决心,要快干好省地带领村民们,尽早告别马灯、油灯的时代,进入电灯的新时纪。

立功心切的赵红军,等不及公社指派专家来指导架线,就自以为是地任命木匠为架线技术顾问,抢先带领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赵红军霸气十足地说,天下手艺是一家,万变不会离其宗,不管什么都是可以触类旁通的。

大木匠在浩劫中长期受到冲击打压,一朝印在手,就身先士卒地把令来行了。

结果,手艺精湛的大木匠用触电身亡来告诉赵红军,术业是有专攻的,隔行是如隔山的。吓得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木匠,再也不敢在电线边转悠。

好心办坏事的赵红军,用极其隆重的葬礼及极其厚重的赔偿,打发了大木匠父母的哭天喊天和大木匠媳妇的抓挖打挠。

很多时候,死亡并不能算做是一个生命的结束。

半年后,老猫子的同行,一个叫郑小七的村民赶早去挖水晶。

当他路过坟墓地时,看见有个人背着双手,绕着木匠的坟头在锲而不舍地转圈。那人低着头,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郑小七看见也就当没看见,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从旁边绕过。

当郑小七过去后,又觉得这个人格外的眼熟,就很眼贱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那心事重重的人,也恰巧抬头看着他。

这一眼贱,郑小七就体会到什么叫汗毛直竖了。那人正是死去已半年多的大木匠。

那时那刻,郑小七多么希望他是老眼昏花啊,可事实上他正处男的每早都一柱擎天。

好的是,大木匠似乎念于多年的乡邻情面,并没有如大戏里唱的那样,龇牙咧嘴连咬带撕地吓唬他,反而是一副可怜兮兮,似有所求的样子。

“小七兄弟啊”大木匠看着他,那声音真实的让郑小七像寒霜浸裹的冬瓜,整整皮紧了一圈。

“……”郑小七的牙齿拼命打战,努力了几下,嘴巴都没有张开。

“你帮我看看家吧”大木匠不等他说话,继续请求道“我父母老了,孩子还小,家里天天有人惦记着。”

“我,我……”郑小七的嘴巴觉得人家有问,自己不答着实没有礼貌,好不容易努力地回了两个字。

“答应我吧,求求你了,小七兄弟”大木匠的语气,听了让人没来由地心酸。

“大木,大木匠哥,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实在是帮不了你啊”郑小七关键时刻还没有忘记“只能求鬼神,不应鬼神求”的民间忠告。

“你成家了?”木匠惊奇不已。

“啊,啊,以后会成的。”郑小七也知道自己慌不择言了,忙忙地解释着,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眼前这个不知是神还是鬼的大木匠。

一个凄凄哀哀地请求,一个魂不守舍地拒绝,两下消磨起了时间。

郑小七出来时,东方孤芳自赏的启明星已退居阁中,半个天空泛着弱不禁风地淡白。现下两人再客气推让一番,那天色就渐渐明朗硬实了起来。

“你到底帮不帮我看家?”木匠耐着性子走完先礼后兵的程序,一把跳上去掐住了郑小七的脖子。他连拖带拉地,把郑小七按到了自己的坟头上。

“不,不,救,救命”郑小七露气风厢式地嘶听着。

这时,一阵噼叭的跑步声传来,刚回家没多久的李开文在早锻五公里。

大木匠听到外人的声音,身形心有不甘地渐渐散去。郑小七忙急急地爬了起来。

“你晚晚在坟墓地睡的?你胆真大啊。”看见郑小七躺在坟堆里,还从一座从坟头上爬起来,李开文很是惊奇。

“叔,叔啊,你再晚,来一步,就看不到我了,呜呜”郑小七好不容易回过神,想起哭来了。他断断续续、哽咽连声地,把事情给李开文讲了一遍。

李开文也知道民间有好多事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前几年大舅的“酒壶”,在部队里也有些稀奇古怪的说法,如“鬼墙”之类的。



第124章 穆云丽

说归说,好多情况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当然,碰不到最好,碰到了就按章办事。不过还从来没有人,碰到过有鼻子有眼和真人一般无二的鬼魂。

李开文见郑小七说得唾沫横飞、眼泪乱流的样子,很不以为然了起来。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让他给碰上了?就认定他顶多是惊吓了一下,再胡说八道一番,想搏取别人一两声廉价的安慰。也没准这小子干了什么别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开文安慰了会郑小七,说了句先走了,又跑起了步。而郑小七却不敢独自走,硬跟着李开门跑完了五公里。

没过多久,这事就被郑小七宣扬得人尽皆知。而李开文不是忙着相亲,就是忙着赚钱,早把这件事给忘得精光。

大木匠用他的死,再借助赵红军急功近利做错事怕被追究的心理,成功地给妻子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怀璧其罪,有不少人就打起寡妇的主意来了,正在无法无天年纪的王喜,肯定也想分一杯羹。

别的成年人盘算归盘算,多少还顾及欺负孤儿寡母不好听,没有敢冒然动手的。而尚没有成年人那种两面三刀道德观的王喜,就打算捷足先登了。

他于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干净利落地爬上了寡妇家的土墙,然后又干净利落地摔了下来。

当时,坐在土墙上的王喜,难掩兴奋地定睛往寡妇屋里一看,寡妇正在丈夫用死亡打前锋通好的电灯下,安静地给孩子老人缝补着衣服。

在寡妇身后则站着一位壮实的汉子,那汉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而那汉子赫然就是大木匠。

李开文听到这,还是半信半疑。

说假吧,这种玄乎的传说,哪里的乡村都有。说真吧,又哪个乡村都没有这么具体成形的,难道是水晶的原因?

晶都坟墓堆积的地方,都曾经大规模出产过水晶。那种地方常于夜晚时分,在地表附近有荧光闪闪的情形。信风水拜鬼神的人们,就认为那里也是灵魂出没的地方,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将祖先的坟茔安放于此,逢年过节时跪拜祭祀,希望能给后代带来福荫。

高议不同俗,功成人始思。

当李开文给父亲许诺半年盖房、一年结婚时,年过半百尚无孙辈的李上前,却认为政府对儿子的处罚还远远不够,还能让他活灵活现,人模狗样的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让上天再花上半年时间,教这小子认识一下残酷现实的人生,省得他以后还像某些干部一样吹牛废话不止。

然而,行伍出身的李开文,仍牢记令行禁止的严规,把承诺给漂漂亮亮地实现了。

李开文的小日子幸福美满地开始了。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件事,他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容易地就达成了心愿。

一是婚姻问题。李开文要盖房,听说望东村那刚建好个窑厂,就去打听下砖瓦价格。他骑着车,刚上东单湖大堤时,听见有人喊他。这一喊就喊出了一段姻缘。

喊他的女孩叫穆云丽,中师毕业一年,正在县城小学教书。

李开文转身看了会就一边假装认识的问好,一边飞速运转大脑,想想到底是哪位故旧。

穆云丽看李开文讲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半天的样子,就知道他已不记得她是谁了。她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

李开文还在半红不紫时分,曾经在一次回家探亲时,被东单湖中学请去做过报道。报道会上,穆云丽做为学生代表给他献了花。李开文想起她是谁了,想开句玩笑说应该叫开文叔,不该叫开文哥。不过最终他仍是客气地称呼她为穆老师。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千篇一律地美女爱英雄,英雄惜美女了。穆李二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当李开文第一次带着娇美可爱的对像回家时,母亲高兴地满脸皱纹碧波荡漾,父亲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真的老了不能给儿子盖房也就罢了,连给儿子张罗个媳妇的权利都被岁月给剥夺了。

另一个问题就是宅基地。想盖房就得有宅基地,李开文看中村西南角的一块地基。那块地基孤零零地,周围好远都没有人家,不过是在规划处。

李开文这点前瞻性还是有的,他认为村子将来肯定要扩大,扩大后这块地基就靠着主路。

不是说要想富先有路吗?能住在路边,那好处是不需说的了。

不巧的是,也有相当见识的赵红军书记,抢先把那块地基硬塞给了侄子赵本。

这难不倒李开文。他一方面让父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先去填土圈地,造成既成事实,另一方面又拉着赵本到县城胡吃海喝一番,以示睦邻友好。

赵本酒足饭饱,还不待李开文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块宅基地我本来就不想要,离庄邻这么远,建好房后孤零零立着,万一被人偷抢了都没人帮忙。想想都不舒服。”

李开文没想到赵本直接地连客套寒暄都免了,心里未免有些高兴,但脸上还是微微泛起了潮红。

“至于我叔那面,我来说。”赵本没注意到李开文害羞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

“好兄弟,不急,不急,先喝酒。”李开文把酒给赵本满上。吃了定心丸,他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礼尚往来,赵本主动地让出了宅基地,李开文就被动地把他介绍给了舅舅马仕。

赵本惊诧于李开文一无所有地回来,不到一年就要培土盖房。这要是别人,也许几十年下来,连个山墙都搭不好。

赵本记得李开文刚从北京回来时,叔叔赵红军告诉过他,别看李开文在外面趾高气扬的样子,臭轰轰地很牛,其实就是个沼气,虚头八脑地空壳子,连个屁都不是。

赵本对本家支书叔叔是言听计从,也跟着在暗地里用屁民称呼李开文。

谁知大半年后,李开文又趾高气昂地拉石卸瓦、培土夯地地准备盖新房。

这时本家叔叔又对他耳语道,那个屁民在部队里肯定是贪污腐化被开除回家的,然后在家好不容易熬了半年装清白,就把那些兵血拿出来犒劳自己。



第126章 贩卖粮食

伊鲜一会拿眼瞟瞟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羞怯又得意。

大家都是都是前村后院的,不一会就热闹了起来。李开文刚要问郑世桂哪去了,就见郑世桂端着一盘韭菜炒鸡蛋从门外走了进来。

“阿桂啊,今天有啥喜事啊?”李开文看着一桌除了他自己的家人外,不是邻居就是族人的,猜想八成是郑世桂觉得以前对老婆有些过分,所以请了大家来吃喝一顿给老婆赔罪。

男人啊,自己不承认错误,满足的是自己的;承认错误,满足了一堆男人的。

大家刚还互相絮叨着,见李开文发问,都闭上嘴听郑世桂怎么回答。他们的嘴巴还不习惯发问的功能,正憋得难受。

“满酒,满酒。”已落座的郑世桂双手歪拿瓶兰陵大曲,给在座的一一倒满酒。心急的郑家老二世成已端起酒杯尝了一口。

“阿桂,到底有什么事啊?”郑朝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儿子自从结婚后,像娶进了个佣人般,越发懒惰。要不是看在还不知啥时出世的孙子面,郑朝宗早一拐杖打了过去。

“先喝酒,先喝酒”郑世桂现在懒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似的,真怀疑刚才为什么那么献殷勤地做饭。

郑世桂连干三杯咂咂嘴,大家也跟着呲匝了三杯。

郑尚的老爹郑题,年纪比郑朝宗大不了多少,可辈分却长了一截。他心道,若是郑世桂再不说原由,我就得以老卖老地起个表率作用,不喝了。

“今天有个事给大家说一下”郑世桂严守杯不过三的规矩,没给郑小爹表现机会。

“伊鲜,我们结婚也有一年了。”郑世桂把脸转向坐在边上的老婆。

“是,是,差两天一年整。”长这么大头一回坐上席的伊鲜惶恐着。

“啊,那是结婚纪念日了。恭喜啊!”对这种事情,李开文只听说过,还从未在现实中遇到过,不由自主地卖弄了一下。

“恭喜,恭喜”大家附和着。

“伊鲜”郑世桂咂咂嘴,没理大家。

“我给你倒酒”伊鲜忙从东面的主位上站立起来。从刚才被阿桂强迫着和公公婆婆坐在一起,她背上的汗就一直没有停过。现在看阿桂咂嘴的动作,她自救地站起来要给阿桂满上。

“坐下”郑世桂的声音低沉地很。伊鲜又哆嗦着坐了下去,眼角有了晶莹的闪动。

在至晶村有几个媳妇做过主位?就是在晶都,在全国,又有几个媳妇坐过主位?我值了。伊鲜心中激动,眼睛却眨也不敢眨,就怕那幸福像泪水一样流去。

“我,我”郑世桂的笨嘴拙舌,让人怀疑起他两考大学凭的不是能力,而全是勇气。

“有屁就放吧”郑题到底是忍不住了。

“好,那我就直说吧”郑世桂看了眼爷爷辈的郑题,就把脸转向伊鲜。

“伊鲜,喝完这杯酒,我们离婚。”说完,郑世桂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要吃菜”郑世成伸筷夹向鸡肉,整个屋内只有他嘴巴蠕动的声音。

伊鲜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伸手抹着脸跳离那不该属于她的主位,向卧室奔去。

郑世桂离婚了,当“结婚”这个词还没有完全代替“成亲”的说法时,郑世桂已身体力行了离婚。

亲朋对他劝了,说了,打了,骂了,都没用。郑世桂不应该跟郑姓,而应该姓“骡”,姓“驴”,倔得要断子绝孙。

李开文当时干喝了三杯酒,烈得他出了个馊主意,建议郑朝宗带儿子去县医院做个检查。毕竟两次大学没考上,不要受了刺激。

郑朝宗瞪着眼笑得上牙全露了出来“你才要上医院。”

说归说,怒归怒,事后郑朝宗还是偷偷拿拐杖,威逼着郑世桂跟着去了趟医院。

医生检查一遍后,偷偷问郑朝宗家族是否有神经病史。郑朝宗忍着气回答说没有。

医生又问郑世桂是否有间歇性神经病症状,郑朝宗骂了句庸医领着儿子回了家。

李开文十分不解。要离就离好了,偷偷地离,给伊鲜一个面子。这整这么一大桌,花钱让伊鲜和自己丢人,何苦呢?

自从离婚后,郑世桂就有些神出鬼没了。他白黑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只有吃饭或上茅房时才出门,鬼鬼祟祟的。

李开文闲聊时问过父亲,这是不是报应?王喜他老爹?

李上前对儿子说,实在吃饱饭没事干,就下下“六周”或“大炮轰小兵”。

郑朝宗三只腿,不是晃到东家就是串到西家的,对儿子郑世桂不闻不问。

郑朝宗老婆倒是又做了几笔张发的生意。在她找张发时,张发还自爱地说“女儿不让做这个,女儿不让做这个。”

当郑朝宗老婆掏出一把纸票时,张发马上就显出他治病救人的善良本性,又画符又念经地忙了好几回。但这也只是说明他善良而已,治病救人还是要靠真凭实学的。

李开文现在俨然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致富高手。

村人们不是在养鸡、养猪上活跃思维,就是捡拾水晶、花石、石英上锻炼智力,要不然就像马仕一样打磨水晶眼镜挑战极限。

而李开文则别出心裁的,包起火车车皮贩卖起了粮食。

与李开文志同道合的人,仍是山东的会计吕朝杰。两人通过上次的流血事件,结下了生死情谊。

贩卖粮食的事情算是一帆风顺,大家总体上都保持着诚信有加,极个别上也没有全盘忘记无奸不商。

一道贩子把成袋成袋的麦子、大米收集好,吕朝杰就招呼人手把麦子往租运的汽车上搬,而李开文就和一道贩子躲在汽车驾驶室里,钱货两清。

第一次,大家太过憨愚。李开文把麦子倒在打谷场上,再装入火车拖运专用的麻袋时,发现麦子是麦子,大米是大米,一个个斤两十足地让人不好意思。

第二次,大家就放松了许多。李开文再倒装进麻袋时,就发现粮食中间夹杂了许多小石头、碎泥块什么的。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它们全堆在打谷场的一角。



第127章 太爷爷马雄

以后几次,大家就越来越像生意场上的人。装运货物之间还谈谈天说说地,彼此勾肩搭背的。钱货两清后,还要手拉着手,以示意犹未尽样。

回来后,李开文把那些意料之中的砖块、鹅卵石什么的悉数堆放在一起。

最后一次,大家已是相见恨晚。钱货两清后,李开文夹着一道贩指挥卡车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打谷场。

吕朝杰指着那一堆小山样的建筑材料还没说啥,一道贩就已是冷汗直下。他颤抖着手给李开文吕朝杰点烟赔罪,又把最后一次的货钱全退了回来。

小赚几笔后,李开文在村里的名声如日中天,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向他请教赚钱秘决。

李开文没有得意忘形,他尽可能多地根据对方的实际情况,再结合自己投机倒把一年多的经验,提出些切实可行的计划或意见。

这天王喜进了李开文的新房。

新房不像别人的全土墙,全草顶。李开文先让人在底下彻上半米宽的石基,再在石基上垒上一米多高四十公分厚的石墙,石墙之上才是传统盖房用的土坯、土筋。

土坯是李开文借了木榔头,叫上开武、开富、开贵三兄弟,带上十几个半大小伙子一起夯筑的。

山墙上四四方方的土筋,则是李上前带上几个老伙计,用木模一块块捣晒出来的。屋顶铺上当年新出的稻草,又别出心裁地在屋檐边上加两层红瓦,既显得洋气又显得阔气。

房子长九米,宽四米。其实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是宽三米的,以前地主家的房子才四米宽,俗称一丈三。

新房鹤立鸡群不久,村委就招集群众义务劳动,修建了一条笔直的南北路。赵本除了佩服李开文有先见之明外,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后悔的意思。

一村之主,自家亲叔的房子,也不挨边不靠路的,被数十家民房团团围在中间,非但不觉闭塞,反而有天下舍我其谁的霸主姿态。

李开文的新房看似占了路边,其实并没有把守要道。大家请示汇报还是要穿巷走湾的找家里叔叔。

走的人多了,再小的路都是通天大道。走的人少了,再大的路都难掩寂寞凄凉。

“开文哥”王喜恭敬地叫道“帮我给马仕大爷说个情,让我学磨眼镜吧?”

别人都是来求开文指点迷津,只有王喜自作主张地来让开文说个人情。

李开文不禁抬头看了看王喜。他明白,若不是因为以前酒壶的事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早自个就屁颠屁颠跑去了,哪用得着来找他。

几年前,马仕无意中得到一只酒壶。酒壶很神奇,也可以说很邪乎,壶中的酒永远也喝不完。没了就生,倒了就有。

李开文复员后也见过那只酒壶,锡头铁脑灰不拉叽的,和自己父亲所用的酒壶并无二致。

李开文问父亲酒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上前颇为惋惜地说,都怪王喜那个小王八蛋。

农村人有了好处都不会独乐乐。马仕无意中得了宝贝,就让老婆炒了几下小菜,招集妹婿兄弟们来家小饮。

马仕拿着那个小酒壶,挨个给大家都倒上,满满的一杯一点也不含糊。大家一饮而尽。马仕又给大家倒满。

两圈下来后,亲戚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都知趣地闭口不谈。受乡野知识熏陶,他们都知道,马仕遇到了传说中的聚宝盆。

聚宝盆并不一定以盆的形势出现,或缸、或袋都有,但无一而外,都是可盛放物品的器皿。

碰到了传说中的宝贝,并不能到处炫耀声张,要自谦偷偷地享用,所谓闷声发大财也。

妹婿兄弟们都异常感激马仕,这是只有绝对信任的人才能得到的邀请,更因为大家前心贴后背饿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次打牙祭的机会。

饥荒之年,粮食可比亲情珍贵得多,而马仕的无私举动又让亲情占了粮食的上风。

马仕倒不是思想有多高尚,而是尝到与人分享的甜头了。

马仕并不是李开文的亲舅舅,而是表舅舅,而且不是一二表,搞不好都表了。民国时代,马家在至晶村,算名门旺族。当时有“马黄二家严半岭”,即说的是马黄二家大家主,严家小地主,也有半岭的地。

说马家是旺族,说的是他们的财运,而不是他们的人丁。祖上开枝散叶的几枝,差不多枝枝都是单传。当然,后来连财也不旺了。不过建国后,财没了,人丁倒是兴了起来。因为人少,所以马家后人们联系较为亲密。

马仕老爹死后给他留了几十亩良田。马仕年轻时五毒俱全,没几年就把田地输了个精光。然后就是你猜的结果,解放了,贫下中农马仕,又分了几亩良田,还娶上了媳妇,生了六个儿子。

马珍这一支,到了马珍父亲,也就是李开文外公,马雄这一辈,日子似乎好了点。马雄的父亲趁手里还有些田产,全力支持儿子求学。儿子学成归来教了几年书,没有兴旺家业,反而干起了革命。

而马雄婚后又只生一女,就是马珍。连个儿子都没有留下。可怜马珍爷爷,到死时都合不上眼。

马雄参加革命较晚,建国后当了一个乡镇的负责人。眼看马家日子要红火了,马仕往马珍家跑,快比家勤时,马雄去世了。马雄去世的相当不伟大,连悲壮都算不上。

马雄去县城开会,回去时淋了雨,然后发起高烧,就一命呜呼了。

马仕经过这些起起伏伏后,愈发看得开了。这或许也是他多子多福的原因之一吧。

马仕倒壶,众人欢笑,杯来酒往地喝得高兴。喝着,喝着,就坏事了。王喜来马仕家找点水晶碎片,他要包裹起来放在枕头底下,给他母亲治疗偏头痛。马仕老婆从床底翻了些出来给他。

马仕没想到小小年纪就不务正业的王喜,居然还有一份孝心,一高兴,就叫他也来喝上一杯。



第128章 酒壶失灵了

王喜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经马仕这一邀请,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想起,就把水晶碎片往磨盘上一放,尖脚就跑进了堂屋。

马仕忙叮嘱他只可埋头吃饭,不可胡言乱语。王喜点头的空隙,已咽下了一块炒鸡蛋。

看着王喜吃没有吃相,坐没有坐相,马仕感叹这个孩子饿坏了,孤儿寡母的不易啊。

王喜的父亲王宇,虽然做得是斯文的生意,身体也不太好,但长得却是五大三粗,一脸门神相,那性格更是豪爽得没事就信口开河。在祸从口出的年代,把兄郑朝宗没少为把弟这个不良嗜好头痛。

有一天,郑朝宗又看见,王宇和村里的一群懒汉闲人们,在一起唾沫星子乱喷。

郑朝宗过去听了一下。把弟王宇吹嘘他艺高人胆大,敢去坟墓地里喂死人。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史无前例的大饥荒仍然在最后的疯狂。活人尚且缺吃少穿,死人就更是席子一卷,往坟墓地中一扔了事。

那些年,坟墓地里尸籍骨累,搬到新村没多久的村民,倒有一半饿死在那。饥荒刚开始时,死的都是年老体弱,每个魂归黄土的村民,还能有口或薄或厚的棺材。

张发书记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村上的青壮劳力抬尸挖坟,报酬是每人二两黄豆。到了后来,青壮劳力也开始成批地饿死,就干脆直接裹着往坟墓地一扔。

那几年凄惨啊,家家有悲歌,户户有死人。后来村上有一位光棍去世时,连张卷席也没有。

张发向他的交好王延寿借苇席一用,说是以后由村里来还。王延寿手摸着稀瘪的肚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好友,还说过几天我用什么?

非但如此,王延寿刚会说话的儿子小加玉也帮腔着他大。加玉该会走路的年纪,却因为饥饿只能像蝙蝠一样抱贴着延年的腿。

加玉见有人要他们家东西,伊呀着学他大说话俺、大、也要、用呢。

在那场史无前例地大饥荒刚露峥嵘时,李上前的母亲李刘氏已敏锐地预感到了它的残酷性。

李刘氏眼见食堂发放的饭食越来越少,而田里的庄稼又青黄不接,就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一大家人决不能坐以待毙。

李上前听母亲一说,也深以为然。村里已有几户人家,偷偷扒火车逃往东北了。李家当时一共五口人,李刘氏、李上前、马珍,和李开文、李开武两个小兄弟。

李上前本想带着全家,也效仿村人,扒火车逃往东北。无奈两个儿子太小,老婆和母亲又都是小脚,民兵又抓得紧,想出门要饭也得开证明,他实在无能为力。

当李上前愁眉不展时,李刘氏却决定带着大孙子李开文出去要饭。

李刘氏和孙子,一个老一个少,不能出工做活,出门也不会引起人怀疑。李刘氏让儿子、媳妇在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二孙子开武,并对他们说,一家人分两拨总会给李家留个后。

李上前尽管百般不愿意,可早年守寡的李刘氏更是刚强地要命。她说一,李上前绝不敢说二。她说二,李上前也绝不敢说一。

五更天的时候,灰蒙的天空映照着浓黑的村庄,依稀可见的路影旁,还轻飘着一层薄霜。

李刘氏右手拄着根溜光的木棍,左手牵着穿戴整洁的小开文。

小开文听说要出远门走亲戚,兴奋地一晚都没有睡。刚起来,他揪着奶奶问“大姨奶真地抱过我吗?她们家真有糖三角?可以天天吃?”

李刘氏情绪也不坏,一点没有不耐烦,“是的,天天可以吃,吃得我到现在都不能闻那味,想吐啊。”

李上前背着包袱,马珍抱着开武,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家人走到铁路边停了下来。

天已蒙亮,身后排排茅舍的四方小窗中,露出了桔黄的光芒,一会又次序灭掉。窗外屋顶,高大的树干、干枯的枝条,清晰泻浸了了清晨的宁静。

“妈”李上前的鼻子酸酸的,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衣服,一点没有增添他的成熟“真走啊?还没到那一步呢。”

“上前啊,你是大人了。”老太太拄着木棍,伸手想摸摸儿子的肩,往上抬了抬最终落回,抓住了儿子的手“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照顾好媳妇。”李刘氏的声音,柔弱中有着刚强,决绝里满是亲情。

“妈”马珍走上前,眼圈红红的。怀里的开武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抓着她白底红花的单装,生怕母亲不要自己似的。

“好媳妇”老太太拉住媳妇的手,“到这面来,妈有些体己话和你说。”

说着,两辈小脚女人往边上挪了挪。

李上前蹲下身子,轻轻抓住开文的两只幼小肩头,“开文,你长大了,在外面要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奶奶啊。”

“嗯”七八岁的李开文留着小锄头,答应父亲时锄头纷扬,点了两下,“大,你怎么哭了啊?你也想和我们去姨奶家吗?”小开文看着父亲,小手却不由摩挲着,逢年过节才能穿的深蓝小褂。

“没哭,小孩子家,别瞎说”李上前站起身,仰了下脸,把剩下的眼泪生生地给逼了回去。他侧头看向妈妈和媳妇。

刚过五十的李刘氏已是满头白发,它们很干净整洁地往后梳去,在后脑集结成了个发髻。

李刘氏面向东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媳妇,灰白色的外套像感受到她们的言语,轻轻飘起了衣角。

媳妇一手抱着,刚醒过来探头探脑的开武,一手紧握着妈妈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点着,点着,媳妇一把抱住了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开武也跟着“哇”了一声。

李上前转过了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大,大”小开文扯着李上前的手,轻轻地问“俺妈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也想走亲戚?”

“是啊,是啊”李上前眼望着前方,欺骗着儿子。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去要饭,是去逃命。



第129章 逃命

“开文”老太太笑眯眯地叫着大孙子“和你大、你妈说再见,咱走亲戚去。”

“好咧。俺大,俺妈,我走了啊。”李开文高兴地应了一声,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就要往北走去。

“妈,包袱。”李上前把背在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递给李刘氏。

李刘氏一接手,就狐疑地看向儿子。

“一些吃的,带上。”李上前解释道。

老太太直直地摆手“家里人要紧,家里人要紧。”她知道儿子并没把全部粮食上交集体。

“妈,你不带上,就别走了。”李上前半是心疼半是赌气地说。那包袱里是他偷藏的一大半的粮食,李上前连夜把它们烙成了煎饼。

“孩子”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眼前已为人父的儿子,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妈”“妈”李上前和媳妇一起抽噎了起来。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接过包袱挎上肩,猛地转过了身“好了,我要走了,你们回吧。”

随着铿锵的告别话语,李刘氏那佝偻着的腰背,渐渐凝重坚强,仿佛充满力量的伸展,将阴冷的天空铮铮撑起,拉出了旭日升起的冉冉。

而头上的几根散逸白发,跟着灰白色的衣角,在春风中飒飒作响,扬起了慈爱伟大的晨曦。

她侧身看了一眼孙子,伸出手牵住他,在金黄色的希望中缓慢地走动,却豪迈地向前。

“妈,儿子”李上前望着奶孙俩远去的背影,瘫软在地,声音随着目光飘散。

小开文有了煎饼吃,一路蹦跳地快乐。他一会拣起块石子,飞击已不多见的麻雀,一会又走到路旁沟底,扯把甜草嘴里嚼嚼,再往奶奶嘴里塞上两根。

老太太尖着小脚,一步不停地、坚定地向北方走去。她必须走快点,在煎饼吃完之前,要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

她明白她已是黄土盖了大半截的风烛残年,剩下的小半截也早已被黄土悬盖,随时有可能全身而没。对她来说,生死已无所畏惧。

儿子、儿媳也老大不小,纵使和自己一起奔赴黄泉,也是路上打个伴,多个照应,没有丁点遗憾。

但是,孙子们却要活下去。他们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更不知晓活着的快乐。

所以,为了孙子们,即便她已近油尽灯枯,仍会撕掉脸皮,放下尊严,出来乞讨要饭。一切都是为了孙子。

出来之后,老太太才知道她估计了这场饥荒的残酷性、长期性,却没有估计到它的迅速性,以及广泛性。

至晶村只不过刚刚青黄不接,众人尽管已有忍饥挨饿,但好歹还能吃糠咽菜苟活着。

而往北初始,就不时地能听到阵阵吹打的哀乐声,那田间的送葬队伍更是紧密相连。

再往北,则是出殡的队伍渐多,哀乐的声音渐小,送葬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

死人太正常,都死不出新意;死人死太多,都轮不上吹鼓手。也许吹鼓手早已饿死了。

老太太腆着脸皮,克服羞愧的心理,向沿街各路的人们,伸出了乞讨之手。但大家要不是只给她一碗清水,要不然就指指嘴巴。那意思是自己都没有东西吃,哪还有多余的东西给她呢?

李开文已知道不是出来走亲戚了,而是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

刚开头的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他发现吃煎饼时,奶奶总不吃,只喝几口凉水,才又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一晃,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

她们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大半的口粮,还是没能坚持半个月。

而这一周,她们最好的情况,也只能乞讨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

李刘氏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灰白的衣服上汗迹斑斑、灰尘片片。李开文也一步三摇。

李开文前两天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则是连话都懒得说。本来还算妥顺的小锄头乱糟地顶在头顶,面色灰乎乎、黄泱泱的一片。

他的皮肉好像已不生长,颧骨却喜人的外凸。原先扑灵闪动的眼睛,现在生气式的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小开文搀着奶奶,亦步亦趋。说是搀着奶奶,其实是半拖半挂在她的胳膊上。

孙子虽然还能够走动,但自已好像已然坚持不下去了。老太太悲哀地想,老了就是老了。

这几百步的路程,她就有好几次想躺倒不动。就算要死,她也希望能在临死前,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去与老伴相见。

“歇歇”老太太再一次感觉有想躺倒不起的冲动,就赶紧叫孙子停下。小开文声也不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开文”老太太吓了一跳“快起来。”

小开文已闭上的眼睛,半睁了下又闭合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一停,那祖孙俩就算交待在这了。不行,不行,我得带着孙子回去。我死了没关系,但孙子一定要活着回去。

想到回家,老太太蓦然有了力气,她一把拉起了小开文。小开文像只散架的风筝,任由奶奶拖曳着,已污垢了的深蓝小褂左右飘摆。

“乖孙,奶奶给你要馒头吃啊。”老太太边说边拖着孙儿,往左首的一座大院走去。小开文听到“馒头”有了点力气,他支起了身子,仍微闭着眼,牵着奶奶的衣角。

院墙上刷着激昂奋进的标语,已斑驳剥落地奄奄一息。两扇钢筋铁骨的大门,早七扭八歪着锈迹斑斑。

这是一所废弃的国营养猪场。猪早被搬运到别处,就算剩这,也逃不了附近饥民的大口。

老太太半拖着孙子,从猪圈搜索到平房,又从平房搜索到仓库。偌大个仓库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散落些土坯。

别说没有,就算有什么吃的东西,又怎么能轮得到她们?

但是老太太仍然奢望着,某个角落里会遗落下一颗半粒的粮食或种子。这时,一粒种子就是一个生命。



第130章 开文,走了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老太太又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我们祖孙两个,难道真地要死在这里吗?上前啊,娘对不起你啊。老太太看着,瘦得只剩下薄皮包裹些骨头的孙子,悲哀地想。

不行,一定要找到吃的。我们今晚就回家,吃完了,回家。勇气又鼓直了老太太的腰。

开文呢?孙儿,开文?老太太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开文不见了。她拼尽力气地喊了起来。

“奶奶”开文摇摆着从墙角走了过来,手里抱块缺角少棱的黑坯,嘴唇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嘴里正巴答着。

“开文!孙儿啊”老太太悲嚎一声,孙儿开文正在吃土啊。

“你吃,你吃”开文感受不到奶奶的悲痛,他费力地将那块黑坯举向她,“大煎饼。”

“我这是做什么孽啊”老太太丢下拐杖,一把抱住了孙子“好好的,出来要啥饭啊?要死就死在一起好了,我浑啊!”空旷的仓库里,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回荡着。

孙儿已分不清煎饼和土块了,孙儿完了。刚才还拖牵着她,动也不动的孙子,现在能自己抱着东西走了。孙儿已经回光反照了。老太太呜呜地哭着。

老辈人流传当年郯城大地震时,不少灾民找不到吃的,饿得都捡土坯吃,最后都被活活地胀死了。

今天,我们祖孙俩也要这样死去吗?

“儿啊,妈对不起你啊”老太太想着出走时对李上前的承诺,禁不住悲伤一阵阵袭来。

“奶奶,不哭,不哭”开文一只胳膊费力地夹着土坯,一只手腾出来给奶奶抹眼泪。

“开文啊,咱奶孙俩今天要死在这儿了”老太太满眼泪水地看着孙子。

“奶奶,不哭,吃,吃”李开文又把黑坯递了过来。

“开文啊,孙儿”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好,咱吃,咱吃,死也不做饿死鬼。”老太太对着黑坯就咬了一口。意料之中的坚硬,想像得出的臭味,却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老太太不哭了,她用指甲轻轻在黑坯上刮了一点,放进自己干瘪的嘴里,慢慢品尝起来。

天啊!这是块霉硬了的豆饼。以前,它是猪的食物;现在,它是救人的粮食。虽然只有不大的一小块,但它却是粮食,救命的粮食。它竟然奇迹般地留给了她们。

“开文,开文,咱祖孙俩有救了,咱回家,咱,现在就回家,呜呜。”老太太喜极而泣。

一块豆饼,虽不大,却比没有强。靠着它也许支撑不到回家,但离家就不会那么遥远了。

人,生而不能回家。就是死了,也要让魂魄回家的路近点。家,那是有着亲人的地方,不管是活着,还是已死去的亲人。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老天无情地给大地抛来罕见的饥荒灾年,却没有完全绝决地断绝水源。祖孙俩就着河沟里时有时无的水洼,每天刮食着豆饼,一路往南,向家的方向走去。前进,家,前进,家。

看着沿途越来越熟悉的景色,老太太知道已进入晶都县的地界了,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

出去两个多月,回来用了十七天,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老太太欣慰地笑了。

那块救命的豆饼已吃完,后来的日子她每天只喝一点凉水。没有关系,只要孙子能活着回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尽管从昨天早上开始,孙儿也只喝了一点要来的白开水,但走回家已经不是问题。

家,我们回来了。

“奶奶”开文的声音小的像月亮穿过云层,“我困。”

“开文”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牵着孙儿“再走一晚,就到家了,再走一晚。你大你妈,还有你弟,在家等你吃花卷呢。”老太太知道重复的欺骗已不起作用,却也只能用它,一次次希望鼓起孙子回家的信念。

“奶奶,我不要花卷,我现在就饿。”说了这么长的话,开文粗粗地喘起了气。

“开文,到家什么都有啊。”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又觉得湿润了,却流不下眼泪。她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若不是对孙子强烈的爱护之心在支撑,也许一个月前她就倒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奶奶,饿”开文说完,身子又一软。他松开了奶奶的手,直直地躺在了地上,身旁激起粉样的灰尘。

“开文,开文”老太太连忙放下拐杖,她俯下身体拼命摇晃着孙子。而小开文就是躺着不动。

老太太伸手探探孙子的鼻息,稍宽了一下心。她捡起拐杖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四下走动看了看。

清冷的月光下,大地白灰灰的一片。田野路面,已干碎成粉末状的表层,随着老太太的移动,扑松扑松地腾起一阵阵烟雾。

老太太沿着河沿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低洼的水面。那水面只有巴掌大小,既无水草,更无鱼虾,在月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老太太把挂在身上,一直没有舍得扔掉的粮袋解了下来。粮袋早就空了,连表层都被小开文刮舔过多回。

老太太蹲下身子跪着,把粮袋撑开,靠近水面舀了起来。粮袋鼓了后,老太太迅速拿起拐杖,一步三点地往回跑。粮袋稀花地往下漏着水。

老太太边跑边喊“开文,起来,开文,起来,粥来了,粥来了。”

还离孙儿两三米远时,老太太就一把丢开拐杖,猛地扑向了孙子。小开文仍然仰面躺着,动也不动。

老太太把粮袋悬在孙子的嘴唇上方,那水串就稀索地浇灌了下来。

小开文感到有水流了下来,喉节艰难地移动,嘴巴张开一抿一抿,就像沙滩上濒临死的鱼一样。

喝了水的小开文重新坐了起来,他抓住粮袋,把它推向奶奶“你喝,奶奶,你喝。”

“哈哈,乖孙,奶奶喝过了”老太太把仍滴着水的粮袋,继续往孙子嘴边送去。



第131章 奶奶

小开文信以为真,接过粮袋吸吮,又揪住粮袋底部,掏翻转过来,再次舔舐一遍。

“是不是没有那么饿了?”奶奶问道。

“嗯”开文还在舔着粮袋的内里。

“那咱们走吧”老太太拉起小开文向前走去。尖尖的小脚上,因为刚才跑动太快,已是红隐隐的一片。

小开文靠着从凉袋里过滤一遍的清水,坚持着和奶奶走了一夜。他小小年纪也已明白,家,是生存的希望。他一定要把奶奶搀回家。

当太阳带着一身血,撞出东方的地平线时,祖孙俩已能望见,至晶村光秃的树木和低矮的草房。

“开文”老太太眼望着前方叫了句孙儿后,一跤向后仰去。十来天滴米未尽,她已突破了生命的极限。

“奶奶”开文看着一直呵护他的奶奶,突然倒在地上,不由地慌了起来。

“乖孙啊”老太太平躺在地,全身放松,懒洋洋的。她慈祥地看着开文“奶奶只能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回去了。”

“不不,奶奶,我们一起走。”小开文哭了,拼命地想拉起奶奶。而奶奶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安静地躺着,如此安静。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如此满足。

“奶奶,奶奶”小开文哭了。他拼命地摇晃起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对他不理不睬。小开文哭了一会,站起来,看看村子,又看看奶奶,一咬牙,拔腿往村上跑去。

他跑啊,跑啊,跑过一片片光溜溜的土地。他跑啊,跑啊,跑过一块块废弃了的打谷场。

当他跑过晶神庙,跑过铁路,跑进村庄,眼看着还有几十米,就要跑到家门时,一个磕绊就趴在了地上。

其实地上什么也没有,平平的,但是他生气地感觉到,地上有石头绊住了他。他想爬起来再接着跑,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想喊大,他想喊妈,嘴巴却好像不是他似的,怎么张也张不开。

但他没有就此躺着不动,他知道奶奶在等他,在等他叫人来救她。

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

在亲情的坚强信念指引下,小开文勇猛无惧,他奋力地挪动胳膊,卖力地移动双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一下一下地向前爬去。

短短几十米的路,就像人生,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痛苦。

至晶村最年轻的生产队长郑朝宗,一大早起来赶去村部开会,商量如何要求上级救济的事。

他披着外套,正走得急时,冷不丁发现路上有个东西,在慢慢地往前蠕动。他定睛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正在吃力地爬动。

哪来的小孩呢,他抓着小孩褴褛的衣服一提。小孩轻的像没有体重一样。

“开文”郑朝宗认出了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小开文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大地必须要努力,才能半闭着。

“叔”小开文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句,脑袋一歪像睡着了一样。

郑朝宗抱起开文往李上前家跑去,他边跑边喊“上前哥,上前哥。”

“什么事啊?”李上前和老婆马珍刚起床,看见急忙慌的邻居,抱着个头大身小的黑孩子,很不解地问。

马珍瞄了一下,猛然大嚎“儿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母子连心,她一眼就认出了儿子。

马珍看着儿子瘦得轮廓分明的样子,再想想几个月前,他相对的圆润白嫩,心疼地一把抢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快给他点吃的”郑朝宗提醒道“孩子都饿晕过去了。”

呆立一旁的李上前反应了过来,他擦了把滑落一半的眼泪,冲妻子吼道“就知道哭。”

马珍呜咽着,把孩子递给伸手来抱的丈夫,快步走进屋里,把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稍热了下。

“看见我妈了吗?”李上前尽量装作平静地问。

“没有啊,我就见到开文在地上爬”郑朝宗很惊奇,他只听说邻居祖孙俩走亲戚去了。要面子的李上前,并没有告诉郑朝宗事情真相,尽管他相信邻居不会告密。

李上前看了眼郑朝宗,叹了口气,那脸色就凝重了。他一手抱着开文,另一手又是捏鼻子,又是掐人中,好半天,开文睁了下眼,又闭上了。

“儿子,吃玉米糊,吃玉米糊了”马珍双眼通红,端着刚有点温度的剩饭,急急走了出来。

“儿子,吃饭了,吃饭了”李上前接过碗,吹了一下,递到开文的嘴边。开文瘦瘪的嘴唇一接触到玉米糊,就本能地一张一翕。

肚里填了点东西,开文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他看到伟岸的父亲抱着自己,娇小的母亲注视着自己,眼里的泪水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出声。他努力了几下后,就费劲地抬起手,指向西北方向。

“开文,你要什么”马珍看着儿子抬起手“妈妈拿给你。”

开文不说话,只是用力地伸着手指往前方指去。

“你是说奶奶在那?”李上前若有所思,他急切地看着开文。

小开文又张了下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反而闭上了眼睛,手指仍直直地前伸着。他太虚弱了,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奶奶在等他。

“朝宗,你去喊猫子,把我们家门板卸下来,抬着往铁道那去。”李上前的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嗯,好,好。”郑朝宗没明白怎么回事,迟疑了一下,转身往东面的猴子家去了。

李上前抱着小开文,已像疯了样地冲出门。马珍一见李上前抱着儿子跑了,又哭啼了起来。她回屋抱起正在酣睡的开武,也跟着追起丈夫。

“妈,妈”李上前没跑多久,就哭叫起来。年小力弱的儿子能艰难地跑回家,身体相对强健地母亲,反而没有露面。他心知是凶多吉少了。

郑朝宗和猫子两人,抬着门板飞快地赶了上来。他们跟着李上前,拼命地向前跑去。

“妈,妈,儿子来了”李上前越跑,哭得声音越大。怀中的小开文闭着眼,睡得好像很安详。他的胳膊被父亲夹抱着,食指依然崩得直直,正对着前方。



第132章 去世

“呜呜”身后好远的地方,马珍抱着开武,一边抹眼泪,一边踉跄地追赶。开武已经醒了,不解地看着妈妈。

跑出了村子,穿过了铁路,经过大片光秃的土地,李上前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位老太太,越来越近。

“妈,妈”李上前的声音抖然提高,他脚步加快,三两下的就跑到了面前。

老太太李刘氏,微笑着平躺在地上,两手放在身边,已稀疏一半的花白头发上面沾满了灰尘,却很整齐地梳理着。

她的头朝着南方,脑后枕着那根陪伴自己几十年的拐杖。在她身旁的地上,几道土划,清晰显示挣扎的痕迹。

“妈啊”李上前把儿子放在一边,哭着抱起了母亲。妈妈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挣扎着身体把头朝向南方,那里埋着父亲,她的丈夫。

生要同室,死要同穴,这是妈妈在提醒自己,她要和父亲合葬。

她还挣扎着梳理了头发,虽然她已看不见上面是干净,还是沾满灰尘。她只知道,她要尽可能干净整洁地去见丈夫。

“大娘,婶啊”郑朝宗和猴子赶了上来。他们看见李上前的举动,就心知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也落下了泪。

“开文,开文,儿子,儿子”刚赶上来的马珍叫道。

李上前回过脸来一看,儿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放在身边,刚伸得直直的手指也弯了下来。他把手往儿子鼻子下一放,儿子的气息全无。

“儿子,儿子”李上前忙放下母亲,用力地掐着小开文的人中。

“儿子,儿子,呜呜”马珍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开文,开文”郑朝宗也焦急地叫道。

好大一会,顽强的小开文又睁开了眼,“大,妈”。他的声音很小,却相当清晰。

李上前心里一宽,祖孙俩一定要留下一个。

“快看,婶睁眼了”猫子惊奇地叫道。

李上前忙转过脸,他看见妈妈的眼睛半睁着,眨了一下,里面满是关受。他再看,妈妈的眼睛还是闭着,脸上依旧是他熟悉的慈详笑容。

“你看见俺妈睁眼了?”李上前问向猫子。

“是的,我看见了。”猫子很肯定。

“你看见俺妈睁眼了?”李上前问郑朝宗。

“看见了。”郑朝宗也承认。

“妈,妈,呜呜”李上前摇晃起了老太太,而老太太一动不动。但他再怎么摇晃,也改变不了老太太嘴角那抹微笑。

“抬大娘回家吧”郑朝宗说道“她看见开文没事,心事已了。”

李上前看着抱着小开文的郑朝宗,点了点头。他把母亲放好,退后几步站直,再恭恭敬敬地跪下,给母亲磕起了头。

“妈,您老放心去吧”李上前的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不擦“开文好好的,儿子一定会把他,把孩子们都养活。您老,就放心去吧!”

“妈,媳妇给您磕头了”马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按着开武的脑袋也磕了个头。开武哇哇地大哭。

“奶,奶”开文虚弱地叫着,在郑朝宗怀里费力地往下蹭。郑朝宗放下小开文。

小开文滑落下来,用力地跪好,然后重重地给奶奶磕了个头,就趴在那不动了。郑朝宗忙上前扶起他。

老太太不是至晶村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之前村里已有人零星地死去。但她是李上前家里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这事之后,李上前找到政府撒泼耍赖,说他为革命做过贡献,他爹为革命做过贡献,说他岳父也为革命做过贡献,死活找到了份粮站的工作。

几代贫农的仓库管理员李上前,自上班第一天起,就有恃无恐地偷盗起了粮食。

他想好了,只要老婆孩子能活下去,就算被千刀万刮他也认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看他可怜,还是他那根正苗红的身份确实有很好的伪装作用。

总之,在那最艰难的几年,李上前不仅将媳妇和两个儿子,养得肥肥胖胖,还能够再生一个女儿,并且间或救济一下乡邻。

老实巴交的李上前,在母亲饿死后,运用农民的智慧养活了一家老小。而别的老实巴交人家,由于没有受到生命的洗礼,生活那怎一个惨字了得,光饿死绝户的就有七十几家。以至于死到最后,村民都死得麻木,死得精神反常了。

大家在一起不是讨论明年是否有收成,而是讨论明天谁还能来这晒太阳。

王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敞开牛皮胡吹八扯的。而郑朝宗虽然遵纪守法,但并不是每日傻坐着等死,他也是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多搞点吃的,让全家老小度过难关。

因此他一看把弟无所事事的在神吹胡侃,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次听王宇吹牛,说敢给死人喂饭。他略一思索就计上心来。

郑朝宗走上前,咳嗽了一声就出语激将把弟,说他不相信。吹牛的人一般在没人答理的情况下,自己吹两把,过过瘾就算了。可一旦有人顶杠,哪怕就是癞蛤蟆垫床腿,力有不逮也要死撑下来。

两人在一堆懒汉的做见下,除了把条件由比较金贵地喂饭,改成喂水外,别的都照王宇所言。

王宇体谅把兄,说道输了的人也没啥大损失,就是背着赢的人绕三组打谷场转一圈。

当晚王宇大模大样的提着一坛子水,往坟墓地走去,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远远地跟着。

王宇来到说好的一具新尸体面前,前后望了望就蹲下了身子。

传说人刚死没几天时,魂魄还对肉身恋恋不舍,搞不好就会炸尸。

王宇为了表现大胆,故意选中最近死的尸体。他礼数不缺,看着尸体黑乎乎的面孔,作了个辑道“老兄不要见怪,小弟与人打赌给你喂水,就权当水酒祭奠吧。”

那群看热闹的人,借着微弱的月光,见王宇举止古怪,都在想,莫非他常年在外,学得了一身法术?

王宇礼毕,就把水倒好,端着碗,说不上恭敬也说不上随意,把水递向尸体的嘴。



第133章 水晶作坊

说也奇怪,碗到了尸体嘴边,那尸体竟然张开嘴,汩汩地喝了起来。这一下,王宇的汗毛集体站立,直直地想拔地而起。

吹牛这事一般人干不来,因为它需要有资本。王宇敢吹嘘能给尸体喂水,本身也是具有一定胆识的。

他心道,莫不是碰到了传说中的炸尸?

他心下虽然慌张,但手上依然有条不紊地。他一边喂水,一边告诫自己,以后可不能乱吹牛了,谁知道吹出个什么好来?把兄说得对,枪打出头鸟啊。

那尸体不但汩汩地喝着水,一旦王宇喂得慢了,还咂着嘴,表示等不及了。

王宇就像一个被打了满身枪眼的水囊,汗哗哗地往外流,很快就湿透了衣襟。

终于把水喂完了,王宇擦了一把额头,对尸体恭敬无比地说“叨扰老兄了,请您不要介意。”

说完这句话,王宇费了好半天劲才站了起来。他转身蹒跚着没走两步,那尸体突然从卷席里爬了出来,在身后大叫一声“我还喝饱呢?”

可怜的王宇就算浑身是胆,也禁不住这绝无仅有的恐吓。他哼也没哼,就倒在地上了西天。

远处看热闹的人,见尸体居然从芦苇席子里钻了出来,一个个吓得四散而逃。

那个尸体就是郑朝宗假装的。他提前来到坟墓地,把死人搬出席子藏好,自己把脸上抹得黑七麻乌,再钻了进去。

郑朝宗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把弟,让他以后安定心思,多干多劳,不要整天吊儿朗当,一副败家子的样子。

谁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王宇竟然被他活活吓死了。

王宇老婆自是伤心无比,但想到这全是丈夫自作自受,把兄不过是想治治丈夫的懒散毛病,也是出于好意。另外她想以后孤儿寡母还得靠郑朝宗扶持,因此心里也不是太责怪郑朝宗。

而郑朝宗一方面愧疚不安,对王宇遗孀百般照顾,将王喜当儿子一样来养,另一方面虽然工作能力强,为人又本分实诚,却因为这件事,后来一直当不上支书。

王喜年纪渐渐大了,也知道了父亲的死因。虽说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说法,可他长年累月地吃住在郑朝宗家里,和半个儿子也差不多,就恩怨难分,时常苦闷了。

马仕正感慨着,王喜猛吃了几口菜,意识到狼吞虎咽的样子太过于粗俗无礼,就恭维起了马仕“马大爷,还是您厉害啊,天天好酒好菜地吃不完。”

这一句话就相当于对聚宝盆发出了逐客令。

正在桌上的马占,拿着干涸的酒壶上倒下翻,却再也倒不出酒。他怒从心头起,跳起来一巴掌抡了过去。

从那后,王喜看见马仕家的人就要绕着道走了。

而今,他见本来与他成群结党的赵本,都规矩地去学习赚钱,他知道他也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就硬着头皮前来央求李开文。

李开文领着王喜去舅舅家。

几个月不见,舅舅家热火朝天。马仕鸟枪换炮,整大发了。

一推开大门,家院里赵本和后村的一个青年,一人抓着钢丝锯的一头,正在磨盘上粗割着只笆斗大的水晶。好家伙,这可值不少钱。

他们锯得卖力,你拉我推,进退相当有据。赵本干得久些,是大工。他一手牵引着推拉,一手拿只水瓢,时不时地往切口处浇水降温。

大门左首,由东到西是三间草房,已被马仕收拾打扫干净,做为他的工作坊。

李开文在前,王喜在后,拐进草房中。

第一二间草房被完全打通,连在了一起。虽是白日,屋内仍开着灯。

几个青头稚嫩的学徒工,像在学校里那样,分两列三排,有序坐好。不同的是,每人面前摆的不仅仅就一张光秃桌子,在桌子上还有类似于大号缝纫机式的工具。

李开文没见过这东西,不禁多看了两眼,这才发觉最前面的桌子上,挂着块狗啃式的硬纸板,上面歪扭的“细割机”字样,显然就是表弟马占的杰作。

学徒工们操作着后来者居上的细割机,吱吱的切割声伴随着朦胧的水雾不绝于耳。

细割机的切割钢片像一面铜锣,套在连动轴上,随着发动机的嗡嗡声响,在悄然地飞转。

李开文抬起头,三弟开富也全神贯注地端坐其中。他双手紧捧着只拳头大小的水晶,缓慢平稳地往钢片上慢慢推动。

一待水晶靠上钢片,本来蜂鸟般快速无声的钢片,吱叉地发出了金属的喜悦。

开富任飞速地钢片切割一会,就将水晶慢慢后拉直至脱离钢片。他再腾出一只手从操作台上的浅盘中掏拎些湿漉漉的细沙,洒滴在水晶切口处,然后双手再度捧握好水晶,看准原切口,对准钢片再次慢慢上抵。

切割片高速旋转,高温频生,却能保持着充分的湿润。李开文往上看去,切割机的顶上悬挂着只铁桶,里面吊着支由村药房找来的输液管。均匀的细水,就由输液管,不紧不慢地洒滴在钢片上。

李开文知道,解放了思想的舅舅,推陈出新了。

第一道工序是粗割,第二道工序复杂了一些,包含细割、粗磨。

第二道工序,原本全由一个人,操作“水凳”完成。马仕添置了几台细割机,将细割部分独立操作,就更加专业化、系统化,效率提高地不是一点半点。

李开文一细想就明白了其中诀窍,不由得钦佩起来。他赞叹了一声,就带着王喜走进第三间房。

这间房比前两间明显安静许多,光线也亮了好些。

马仕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水凳前,他的手托着只镜片抵在沙砣上,脚踩着凳下的连杆木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正打磨地聚精会神。嗡嗡声中,连山羊胡子都不曾抖动。

他身旁的矮几上,摊放着十几只初成规模的水晶眼镜片。

那只水凳,是马家祖传之物,年代愈久,体格愈坚,黑漆发亮地也和马仕一样,焕发了青春的朝气。

李开文不知道舅舅把它藏在哪了,竟然能安稳躲过破四旧。李开文早知道水凳保存完好,但真正地亲眼再见时,还是抵制不住心里泛涌而上的亲切。



第134章 红男绿女

嗡嗡声停止了,马仕拿起镜片,对着眼前灯光左右端详了一下,然后小心托放着又紧贴在沙砣上。他的脚轻轻往下一用力,沙砣就忽忽地转了几圈。待转动停止,马仕侧了个身,又拿起镜片对着灯光看了看,尔后用手擦拭几下。

“大舅、大舅”李开文瞅准这空当,大声地叫道。

马仕转身,看见是开文,一笑,又见王喜跟在他身后,那笑容就收住了。好在马仕年岁已大,没有当场发作。马仕再大气,也不能当没事人。酒壶废了后,他可没少被几个儿子埋怨。

马仕领着李开文和王喜出了前房,往堂屋走去。

家院里,赵本一边换钢丝,一边骂骂咧咧,“奶奶的,切了一个月才切了不到两公分。”看见马仕出来了,他忙闭上口,迅速地装好丝锯。

堂屋内,马占正拿着本《水浒》专心致志地诵读有声。

马仕看见大儿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太师椅上装模作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毫不客气地张口就骂,让他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少在家里丢人现眼。

初始的时候,马占还和弟弟们鞍前马后地帮着父亲忙活。等马仕招了几个学徒工,弟弟们也上学去后,马占自恃打下江山了,就磨蹭着不想再出力了。

马仕责骂他几次,问他这样好吃懒做,等爹妈老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马占挠挠头,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想考大学。马仕听了哭笑不得。他知道儿子这么大言不惭,无非是想着借考大学的名义,躲在家里偷懒而已。

但马仕除了喝骂他几句外,也没有任何办法。儿子大了不由爹。

马占先见李开文进屋,合上书起身叫了句“表哥”,抬眼又看见畏缩跟在后面的王喜,已躺下一半的身体,又弹簧般折起来,直直地向他挥起了拳头。

王喜早有防备,一个倒步,跳到门外。

对王喜拜师之事,马仕尽管心里老大不乐意,但外甥业已成家立业,多少总要给些面子,何况他确实也需要人手。

王喜就和赵本一起,向马仕学习起水晶加工的第一步粗割。

安排妥当后,李开文就坐下来陪舅舅闲聊。他是好久没来了。甥舅两人先是家长里短,娘好爹好,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水晶上。

一聊到水晶,马仕黑虎白豹半天的脸,慢慢就广寒红锦起来。

马仕告诉开文,水晶历史源远流长,早在远古时代就有,统称玉,石之美者。汉唐时就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水晶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英颜破”等诗句。马仕说着就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李开文惊奇不小。舅舅和父亲一样,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背起这几首古诗来倒是字正腔圆地很。

他吃惊之下,心念道,果然无利不起早,为了赚钱,再懒惰的人也会变得好学上进。想到这,李开文看了眼又躺回去的表弟。

马仕所知道的水晶知识,来路繁多,其中倒有一半,是在挑选水晶棺材原料时,听105矿厂技工所言。

马仕稍炫了下渊博知识后,又为水晶的产量太低、人们对其知之甚少而感慨不已。

李开文对围绕水晶的各种故事与传说知道的不多,但对水晶的来历、现状及未来的发展前景,脑海里倒是有很清晰的印像。

李开文理解舅舅的感慨。做水晶眼镜,虽说利润丰厚,但费时耗力,要求又高,远不如用绿石白玉做些把玩之物、佩饰之品来得划算。

同时不同命。而且绿石白玉做为装饰品,历史更为悠久,文化更为深厚,再加上历代统治者不遗余力地推广宣传,时至今日,早已是路人皆知的状态。

红男绿女。许是男人们在母系社会受了太多的虐待,因此死赖在父系社会里不愿出来。满脑子天下之大不如我大、凡事不尊唯我独尊的想法。

这反应在具体事物中,就有诸如对绿帽子的感慨。

几千年的奴隶、封建社会,男人间互相攻击时,问候对方祖宗的方式,向来不占九五之位。能够具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终级裁断权的,却是“绿帽子”的戏虐之言。

“绿帽子”,言简意赅,又恶毒无比。

问候对方父母,还会有一笑了之的大度。笑言“绿帽子”,则绝对是青筋暴突的愤怒。

如此,因为它绝无仅有的恶毒,人们的喜好,也就爱屋及乌式地,对所有绿色之物多了些极端。不仅有极其讨厌的竭力避免,也有快意恩仇的全盘喜欢。

比如这“红男绿女”,一词就尽显文人志士之恶俗心理:女人,永远卑贱!

这一切要归功于曾经的“强汉盛唐”。

王朝更替、星转斗移。前期年富力强时,帝王们忙于开疆拓土。后期年老力衰时,天子们担忧江山的延续。

诸多伟人在忧虑后世子孙平庸的同时,更恐惧着臣属中有不世之才的诞生。因此,有着远见的千古一帝们,争先恐后地无视外邦番国的进发,只醉心于阉割本族血性的精华。

汉武帝提拔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软骨头。唐明皇推波助澜,亲小人远贤臣,看起来中华大地欢歌笑语、欣欣向荣,却不料一场安史之乱就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安、史是胡人,生来就不知儒家为何物。

如此覆卵的庙堂政策,江湖生活怎能不潜移默化?

多年中庸教育之下,国人又凡事明哲保身,既号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又宣扬能屈能伸,戒急用忍。

因为中庸,所以含蓄。

不管做事,还是做人,亦或做学问,都喜欢藏头纳尾、掩浊盖污,故弄玄虚得紧。长此以往,具体表现,对个人就是由里及表的胆小怕事,对大众则是代代相传的保守不化。

而生活中对玉器、古董的赏玩,更能表明中庸之道的大行天下。虽中庸,也是大为。

无论达官,还是庶民,对把玩之物的爱戴,钟情的常是些顶着不可貌相头衔的普通之物。

第135章 马仕的心思

若以常人眼光看之,主人笑而如佛般大度。若以求教心态问之,主人半推半就中就过分谦虚起了骄傲。“此物乍看之下貌不惊人,其实……”。直接吹捧物的博大精神,间接吹捧自己的高深莫测。

现代意义上的玉,就在此种情况下登上了历史舞台。

玉,它初始的定义为石之美者。

普遍认为,不管翡翠、水晶还是玛瑙,都统称玉。稍专业称呼些,就是多为绿色,间有白色,不透明的石头。

美在何处?若让一没有经过阉割荼毒的孩童,面对玉石和水晶任选其一,那孩童往往会奔往晶莹夺目、光洁照人的水晶。

水晶原石晶光闪闪、棱角分明,远不如玉之圆润,握可盈手。

北齐元景皓,面对委曲求全就可避免的杀身之祸,喊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钦钦之语。

此处所说的玉,一般指认为水晶。水晶破碎后更是光芒四射、锐不可当,寓示着人之虽亡,铁骨唯留傲铮。

如果是一块绿色的玉石崩裂于地上,那就缺棱少角、色暗泽灰,似乎还不如瓦全来得坚强。

玉的现代定义,文雅的多也令人灰心地多儒之集大成者。

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后世饱读圣贤书的皇帝们,眼见中华四方不是蛮夷就是荒漠,也就一个个放下戒心,大胆地装疯卖傻起来。

他们非但不禁止祖上的杀鸡取卵传统,还想方设法地鼓励起臣下属民们放开地玩物丧志。

于是乎,在一片斗鸡走狗大潮中,为男人谈之色变、见之汗颜的绿色,也就堂而皇之的登上大雅之堂。

登堂归登堂,总归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因此黎民和百官在以绿为美的情况下,偶然也会喜欢些白色的玉石,就当是培养兴趣之时顺便起些混淆视听的作用。

长此以往,是美,是丑,就见仁见智了。

这种故弄玄虚的思想,在中国还足以威服四夷时,显不出有多少弊端。而一旦他国经过厚积薄发,也屹立世界之林时,我们再闭门自娱、自欺其人,那就只有以落后挨打,来证明事物发展的规律性、历史潮流的前进性。

近代西方国家人民,性格直白、坦率,富有进取性,体现在民族性上就是狼性的扩张。与水晶有着异取同工之妙的玻璃,在西方能得到迅猛的发展,也间接证实了玉、晶的高下之分。

欧洲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开始,玻璃的广泛应用导致了科技的迅猛发展。

玻璃的发明,中国较西方要早,但由于文化上的认知,玻璃在西欧能够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在中国则只能被早早打入冷宫。

最常见的例子就是装饰材料上,欧洲教堂随处可见绘着彩图又能采光的玻璃,而中国的皇宫大殿更热衷于覆盖上金光灿灿的硫璃瓦。

修修修

公元13世纪时,我们这面气吞万里如虎,朱元璋正和蒙古人打得不亦乐乎。但这迅猛扩张、积极进取之势,随着残元退入大漠而结束。蒙元让世界文明倒退,得胜的朱又推行起更为倒退的重农轻商政策。这条政策导致威名赫赫的大明帝国财政收入,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一年不过几百万两白银,尚不及偏安一隅的南宋的十分之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明帝国其它方面的发展就可想而知。同一时期,崛起的威尼斯则成了西方世界的玻璃制造中心。

随着工业革命的蓬勃发展,玻璃生产技术大为改进,玻璃科学仪器、玻璃瓶、窗户玻璃以及其他许多玻璃器具的成规模生产变成了现实。

显微镜、望远镜、气压计、温度计、真空瓶、曲颈瓶等多种科学玻璃仪器的出现,积极推动了人们对自然及物质世界的探求,实在开启了人们的眼睛和心灵,让人们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并使西方文明阐释世界的方法由听觉模式转为了视觉模式。化学家借助玻璃才了解到了氮的化学性质,研发出了生产氮肥的技术,使19世纪以来农业产量飞跃。天文学家有了天文望远镜,了解了太阳系的结构,测量出了恒星的视差,证明了哥白尼、伽利略的猜想。

英国学者举出了20个改变世界的著名实验比如汤姆逊发现电子、法拉第的电磁以及牛顿用棱镜分解阳光其中15个都离不了玻璃。显微镜的运用更是直接推动了世界自然三大发现中“细胞学”的产生。

没有玻璃,物理学、矿物学、工程学、古生物学、火山学、地质学,不会飞速发展甚至走上不同的道路。没有高清晰度的玻璃,人们发现不了气体定律,就更不会发明蒸汽机、内燃机、电力、电灯、照相机和电视机。没有玻璃显微镜,胡克、列文虎克、巴斯德和科赫就无只能一辈子默默无闻。没有玻璃,就没有细菌理论,人们就无法对传染病理一步认识,后来的医学革命也就无从谈起。

可以说,正是因为玻璃生产在印度、中国和日本的萧条,才使得这些地区不可能发生欧洲那样的知识革命。当然,同在亚洲的日本后期也无比重视起水晶或玻璃再逼仄的房子下面都会埋上一颗水晶球。

马仕眼也不眨地盯着开文。人才就是人才,像猴子一样,从再高的树上掉下来,它还是只猴子。那一瞬间,马仕就有了招贤纳士的冲动,他要把自己浑身的水晶绝学传授给开文。大儿子马占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连书本正反都不知道。二儿子马武,一母同胞也好不到哪去。与其传授给笨头笨脑的外人,还不如教给见多识广的外甥。

舅舅的用意还没有完全说明,开文已明白了七七八八。他没给舅舅面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水晶行业目前是料比人贵。一副水晶眼镜价值可观,这之中,人的技艺当然非常重要,但首当其冲的条件却是水晶原料的好坏。相对原料本身的金贵而言,人的付出就要渺小了许多。

第136章 银装素裹

开文认为在现状一时半会没法改变的情况下,自己要做的是人比料贵,而不是料比人贵。此前贩卖苹果、化肥的创意,以及挖捡花石的举措,无一不是如此。料比人贵,被动的接受,成败更取决于天意;人比料贵,主动的进发,胜败更由己为。

听外甥左一套右一套地不停,马仕的脸就慢慢涨红成了酱紫色。

“开文,你是不是嫌我给开富的钱少?”马仕按捺着火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慢声细气些。

“啊,没有,没有。舅,看您说哪去了。开富若不是您外甥,哪有机会跟您学手艺。您不收钱就不错了,还一年给他一百元钱,快赶上去城里做小工了。我怎么还有胆嫌东说西的。舅舅,您别在意,我不会说话。”开文快语连珠忙不迭地解释。

出了舅舅家的门,开文感慨还是伟大,真正地把人当做人,而马仕久居家中仍然保持着农人的本色。说难听点,就是不拿自个当人看,或者不拿别人当人看。水晶,不过是块石头,再美丽再稀少又能有人珍贵吗?

一个行业,不重视人的创新能动,只在意天成的珍贵稀少,这个行业还能长久吗?一个行如此,一个民族不如此?

想到这,李开文又想到葛乐天说的一段话,不禁莞尔有能耐的人坐地为王,稍差点的人四处称王,最差的人家里为王。

诸大哥到底年长啊。

有能耐的人在家乡就能安营扎寨,能力稍差点的人四处出击找活干,能力最差的只能在家靠天吃饭。或者有能耐的,自主创新,能力差点的,就复制人家的创新,能力最差的被创新。

李开文加快步伐回家。

已过了午夜,世界沉睡正酣。天地间触眼所及之处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影影闪耀着,让黑夜知趣的黯然。雪早停了,依稀有些掉队的雪花仍宠辱不惊地飘转着飞向大地的怀抱。它们从九霄之上来到茫茫人间,惶惶千里,累了,倦了,脚步带着长途跋涉的踉跄,像一个弱不惊风的深苑小姐,娉袅地赶来与兄弟姐妹们汇合。

远处粗糙的丘陵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雪白的凸起弧线。你的目光顺着那美丽的弧线望去,变得柔性,浸了水的珍珠般在碧玉盘上滑动,静静的没有一点轻响,缓缓的不带一点干涩。再远处,就是天地一体的暗白暗白,好像很远,穷极双目还是有点幽深,又似乎很近,重一点的呼吸都怕吹起纷扬的宁静。

那棵柳树也是银装素裹,如同观音大士的背影悄然立在路边。雪花附在柳树长长的枝条上,也睡地香甜。一阵微风路过,柳树慢慢地舒展腰肢以示问好,怕惊醒睡意酣然的千万朵雪花似的,尽量地轻轻。

前方,至晶村掩埋在雪的安宁中,隐隐可见,像一个困极了的大大雪人,平摊在地上,每一次呼吸就会逗起细小的雪花,蹑手蹑脚地打着旋。

开文不紧不慢地走在雪地上,每一步踏入都能感觉到雪在脚下慢慢地拥挤,而身后留下的无疑就是两排对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那暗白暗白的天地相接处。随着每一步的迈出,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更让人感觉到夜的寂静。

这时,村庄不甘于过分平静,忽大忽小地传来了一两声鸡鸣。那鸣声不在耳边响起,远远地从村子深处隔着鸡棚,飘过栅栏,绕过房屋,随着一闪便逝地微风恰到好处就挠到了你的耳鼓。鸣声也不是公鸡郑重其事地叫早,倒如睡在半醒时分,突有灵性飞来就那么有感而发地叫了一声,也像百无聊赖之际,欲辩已忘言地无意一鸣。

这一声,就让原本享受静谧,怀着一颗随景而安之情的人,不再那么仅是被动的舒适。它让雪夜行人本已平静无比、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的心,突然间就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那感动,空气一般,见缝插针地从心间涌上脸庞,让开文的嘴角上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睛也在此时变得热乎了。

一个小时前,开文艰难地决定,从今后,为了妻子云丽,为了刚出生的儿子小剑,不再从事买进卖出风险高大的流通商业,转而做些踏实生产老实收获的具体实业。

冬至刚过,祖宗陵上的冥币火钞尚未被完全收入地府时,吕朝杰再次敲响李开文愈发气派温馨的大门。经过两年的感情沉淀,开文对这位山东朋友信赖无比,一直以兄长视之,而朴实敦厚的齐鲁后裔也毫不见外地将他当做了手足。

吕朝杰这次急急而来,既是寻求帮助,也是送来帮助。他因为业务之便,偶然认识了胜利油田的一位韩姓会计。

有了偷运化肥、倒卖花生的实践经验,吕朝杰的商业嗅觉敏锐异常,又加上身为基层领导,对点面之处的政府走向,有着先知的便利及更加精准的预测,所以他一得知对方身在胜利油田,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最近市面上柴油的紧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会计就在同行的循循诱导下,聊到了发家致富的话题。吕会计见时机成熟,就真假掺半地吹嘘起自己的辉煌发家史,并随手从黑提包里拿出一盒牡丹烟甩给了尚未窥改革门槛的大企业会计。韩会计被吕朝杰的阔绰出手深深折服,当下就拿出不逊刘备三顾茅庐的精神,向眼前的先行者讨教起来。见自己的辉煌过去成功勾起对方对美丽未来的向往,吕朝杰得意之下,仍不忘进退有度地旁敲侧击。

“苦钱,那是人人都想,不过也要从自身实际出发,不能凭空乱想。”吕先知语重心长的样子。

“大哥说得对,我就是不知道,才向大哥请教啊。”韩会计十足地好学上进。

“你只在油田待过,没接触过别的东西,不像我在基层常常要东奔西跑的,对社会上的事,门儿熟。”吕朝杰以身作则。

第137章 贩卖柴油

“是啊,你在地方上待着,见多识广,我只在油田里工作,井底之蛙。”韩会计忧心重重不忘文酸气。

“那你油田里就没有些自主经营,能放地开的东西吗?”吕朝杰见同行不明就里,就说得更直白一点,同时还要尽量表示出惋惜之情。

“没有啊。帐本,钢笔什么的是上面统一分配下来的。”韩会计无奈地回答。

“帐本、钢笔才值几个钱。就没有些不用的设备啊,或者产多的石油、汽油、柴油什么的嘛?”见同行如此不上道,吕朝杰直接地快要开门见山了。

“对!柴油,柴油。我们油田是有一些计划外的柴油。”韩会计一下被戳到了痒处,满脸的兴奋难掩。

“柴油?那玩意我不太懂啊。”吕朝杰又在装疯卖傻了,他要试探韩会计是否真心实意。

“大哥,你不懂我懂啊。你只要帮我找到买家,我联系货源。”韩会计急不可耐,那语调兴奋地像弹琴,又含有掩饰不了的焦虑。他生怕眼前这位买卖通对小柴油生意不感兴趣。

“那好吧,我们先试试吧。喝酒,喝酒。”事情似乎已成了一半,吕朝杰小心谨慎了起来。

事后,吕朝杰又和韩会计私下见了几次面,他还亲自去了一趟油田。更为保险的是,吕朝杰还以不懂柴油为借口,说服了对方先运油后付钱。理顺了方方面面,吕朝杰风急火燎地来找兄弟李开文。对开文,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老弟,吕朝杰有说不出的信服,只觉得万事只要有他在,一定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只要有点上眼的买卖,或是自己不能委决的事情,他都会过省穿界地跑来找老弟拿个主意。没办法,开文心思缜密、办事稳重啊。

这时的李开文正沉浸在将要为人父的快乐中,妻子云丽大腹挺腰地都八个多月了。他本不想再掺合这事,安心在家扶侍妻子,但耐不住吕朝杰的劝说,又兼之眼前总是晃动大哥为自己挡一棍子时满脸的血,就心怀对妻儿的愧疚答应了。云丽倒是不以为意,在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的思想引导下,她还为丈夫能有这样的机会而高兴。

第一回贩卖柴油,无惊无险。柴油出厂时每升7角,转手为1元1升,总共有10吨,近万升。除去雇佣卡车等相关基本费用,开文、敦文及各自另找来的数位相知兄弟,每人分了不下300元钱。相对以前,这次周转更快,前后不到两天的时间。大家个个喜笑颜开。

寒风忽啸,北方天空一片溯白,在雪之将来未来之时,李开文的儿子出生了。对于孩子的名字,年轻的夫妇早有准备,做人不能忘本啊。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李小剑,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叫李小晶,总之不离至晶村。孩子出身的当天,李上前夫妇又高兴地和泪人差不多。无后为大的紧箍咒终于从李上前的头顶松脱了,五十几岁的大龄爷爷因为孙子的诞生重又直起他那一米八几的挺拔腰杆。

孩子出生十几天,吕朝杰就满怀歉意的来送奶趟、喝满月酒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兄弟俩喝了大半斤白酒,终于相互提示着吟出了这句古诗。外面苇絮蒲英的大雪纷扬而下,屋内两人装腔作势的附庸风雅。钱,散发着铜臭;用它撑腰的人,则蕴育着高雅。

礼数尽妥后,吕朝杰道出自己这次为什么不明事理地不请自来。

原来,一身书呆气的韩会计不声不响卖出了十吨柴油,让一向只当他是个蹩脚算盘的领导大吃一惊,全油田的销售员一个月也卖不了这么多啊!领导既而大喜过望,高兴之下又将今年剩下的定额五十吨全配送给了他。领导,就是要人尽其才的。而这时石油部也慧眼识起了人,他们要调韩会计入京行走。听到能入京,韩会计自是欣喜异常,巴不得当晚就打包北上,但是柴油卖不完,现任领导又不放其走。于是,一心想展翅高飞的韩会计自然就求到了吕朝杰头上。他让吕朝杰先出钱买下这批柴油,让他对领导有个交待,也好早日进京。当然,他也不会亏待吕朝杰,价钱上他可以压低到5角1升。

不愁销路的吕朝杰,心里一合计,就被两万多元的天大利润撩拨地扭捏起来。他羞答答地掏出100元钱给韩会计做定金。韩会计看了眼老吕手里十张崭新的钞票,坚决地摆起了手。两人推辞一会,最后钱还是落入韩会计的上衣兜里。有了点商人狡猾但仍不失农人义气的吕朝杰,待韩会计一走,就骑上破洋车通知起了兄弟们。

李开文听了这事后,也把持不住地满面绯红。他没有因为吕朝杰早来了半个月而生气,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没有提前准备些红鸡蛋,要让大哥空手而回。大哥就是大哥,啥好事都想着自己。吕朝杰走后,李开文望着才空了一半的酒瓶,也没心思摇头晃脑了。他撑起伞踏着半寸多厚的积雪跑了半个村子,借齐了自己的那份两千元钱。

第二天,一群名正言顺的投机倒把者在约定地点汇齐后,就分乘三辆事先雇好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地往东营奔去。

离东营越近,李开文的心情越是激动,但高兴之情却是越少,紧张之感也越强。那可是两千多元钱啊,除了自己的八百多,另外一千多元,可全都是东挪西借的啊。这要是亏了,搞不好小半辈子就翻不了身了。赚过几次暴发钱的李开文,没敢小看这一千多元钱。高投入高风险,虽然也有高收入,但那是以前形只影单时,眼下自个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挂个老婆了。收入与投入已然不成正比。李开文偷偷叹了一口气,柔肠百结起来。

买进卖出,虽然做起来容易,得起来也丰硕,但正因为容易丰硕,才让人不由得随时提心吊胆。来容易,去也不会太难的。

春种秋收,虽然做起来辛苦,得起来也卑微,但正因为辛苦卑微,才让人有着难得的心安。得之不易,失之不难。

第138章 柴油造假

李开文苦笑了一下。有了牵挂,你就任人宰杀,做完这次,换个稳妥的营生吧。他暗暗地劝告自己,全然无视同车人员的谈笑风声。那种抓挠不着的紧张仿佛见风就长,只一会就演变成深深的恐惧,到几十桶柴油全装上汽车后,那种恐惧已强大到像一只钳手,深深扼住了脖颈。

吕朝杰提着钱袋笑容可掬地向韩会计走去,韩会计不敢怠慢,也笑意盈盈地向前走来。两人满面的笑容在冬日的皑皑白雪中像两大泡热尿留下的痕迹,黄黄地鲜明地让李开文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两人愈近,笑意愈浓,李开文的寒意则愈深,他不禁小人了起来。分厘必争的会计会如此大方?进京为官的诱惑就这么大?研究原子弹的臭老九地位要超越根红苗正的卖茶叶蛋吗?几秒钟之内,李开文的大脑就运转了数个周天。他的脑袋钻营算计社会上的人和事,显然要比挖空心思遣词造句时灵活地多。

吕朝杰已把钱袋递向了韩会计,李开文不再犹豫,他跳上前一把抢过钱袋,无赖般地大笑着说着君子话“韩大哥,你要上京,以后我们想见你一面说不定有多难。我们兄弟全托你的福,才能发了一笔财,买卖事一会再说,今天我们摆酒给你送行,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们兄弟。”

韩会计的笑容一瞬间就曝了光,残煞地僵住了。吕朝杰对开文的举动非常不解,内心里甚至有了一丝愤怒。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公私两不误。开文,你也太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

吕朝杰刚要树立起大哥的形像,说钱货两讫后痛快畅饮,就见小弟李开文一边热络地勾揽韩会计,一边不住地冲自己眨眼睛。他顿了一下,就忘记了形像。“我兄弟说的是,走,韩会计,我们找个酒家好好喝上一顿,一醉方休。”吕朝杰笑脸附和。

书呆子韩会计也明白这与生意不符,但人家好心要替自己饯行,心中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当官不打送礼人啊。

“大哥,你们先去,我和张高平留下看车。”开文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个苦差事。

“行啊,那辛苦你了,一会我再叫人换你们。”吕朝杰亲热地搂着韩会计,招呼着别的人,一起向不远处的街道走去。张高平和开文同村而居,用句老话叫吃着一块咸菜长大的。虽说张高平岁数比开文小,但儿子大强已两三岁了。开文初中没上几天就辍学回家,尔后当兵。张高平则敏而好学,一直上完高中,到被薄情寡义的大学无情拒绝,才回家务农。高中在农村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张高平以联队会计的身份发光发热。但光鲜的联队会计在走南闯北的李开文面前,仍然自觉延续着中学时的角色,唯开文马首是瞻,更不要说跟着他还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待不见了吕朝杰他们的身影,开文招呼张高平打开一只油桶,将油抽子插入桶中,一下一下抽起了柴油。天下掉馅饼的事情只能是听听而已,真要掉馅饼了也没人敢吃。李开文要确定一下韩会计是否会狸猫换太子。柴油抽了上来,顺着斜在边上的油嘴往外流,直落在雪面上,化出了几片暗色的斑块。李开文凑上前,闻了闻,一股说不出舒适还是刺鼻的气味传来,确是柴油。李开文不敢大意,如法炮制,又随机选了几只油桶,抽出的仍是不折不扣的柴油。为了不让鼻子误导自己的大脑,他又招呼张高平过来确定一下。张高平明白开文的意思。他贴近油嘴,仔细闻了闻,不得而知。开文疑惑了,难道真的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说他会不会拿汽油来糊弄我们?”高级知识分子问道。

“汽油比柴油贵。”李开文头也不抬,盯着油桶在发呆。

“到驾驶室暖和一会吧,上面冷。”张高平不为自己的知识欠缺害羞,尤其是在开文面前。他招呼着开文上车。

“嗯,好吧。”开文的心稍微安了点。他拔出油抽子往桶间一插,让张高平拧上桶盖,自己抓住车厢护栏,两腿轻轻一蹬,翻了下去,干净利落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雪时大时小,一直没停,路上行人的足迹早已消弥,开文在地上划了个大坑。

“开文,小心点啊,呵呵,啊那个。”张高平笑着还没提醒完,李开文已骨碌地爬了起来,一抓一搭又黑着脸地爬了上来,少见地严肃,直直盯视着他。

“高平去那边借个电钻。”开文手指着不远方的一间维修部。

张高平不解,但也没多问,小心翼翼地爬下汽车。李开文随意走向一只油桶,擦了擦桶沿上的积雪,双手抱住,用力搬起了一只掂量掂量,挺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开文,人家不借。”张高平岔开腿,踢踏地跑了回来。

开文想了想,脱下一只手套,从兜里取出五元钱递给长富,“让他把线也给我铺好。”

张高平伸手接过钱,掉头又跑了回去。开文跳下汽车,稳稳落在地上后,放下一截车厢护板。不一会,张高平手提一把电钻和一名维修工抱着电线走一段,铺一段地过来。

通上电后,开文手持电钻对着只最靠边的油桶底部打了下去。张高平和维修工见了,脸色大变,忙往后跑。一阵哧哧声后,他们才放慢脚步,边跑边往后看。打穿的油桶,一束童子尿般的晶莹剔透划着弧线直浇向地面。开文伸出没戴手套的手接了一把,再次放在鼻子面前,绝对的无色,又无味,他百分之百地确定,这是生命之源——水。

张高平见开文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心地走了回来,也脱下手套伸手接住,低头闻了一下,再抬头时,那眼里就满是情人般的崇拜。

李开文随手把油抽子丢向圆形油桶再怎么靠近也无可避免的间隙,在翻身下车的惊鸿一瞥间就见油抽子隐没于间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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