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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那些小事儿》


第一章:借盐

村头王叔家的鸡叫了第三遍后,姜桃才挣扎着从一堆破烂棉絮中爬起来,肚里没食,冬日严寒,双脚一点热气都没有,她蜷缩着身子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姜桃竖起耳朵听了听隔壁的声响,确定姜强夫妇已经出门干活了后,才用冻得红肿的双手搓热了脚,趁着一点温度套了单布鞋,穿了衣衫下床。

就着窗棂微弱的晨光,姜桃抱着被子摸到屋子的另一头,将尚有温度的烂棉絮被子堆到两个小男娃的身上,稍大一些的男孩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喊了声大姐。

姜桃嘘了声,示意他再睡会,便出了屋子。这是她来这个世界的第四天,回去无望。无数次闭眼再睁眼都是这黑洞洞的危房,面黄肌肉,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家人”。姜桃甚至来不及感伤两日,就被逼的面对现实。

因为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饿得抓心挠肺,胃里就好似破了个大窟窿,冷风呼呼的往里灌。姜桃二十多年都不知道饿原来是这么难受。她这具身子的爹娘生了三个孩子,她是最大的丫头,底下两个弟弟,大的六岁,小的才三岁半。姜桃今年十一岁,发育得还不如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站着都两条腿儿打颤。

日子都快接近隆冬了,姜强夫妇还每日里忙着后山坡地里的活,张氏生姜小弟的时候身子亏了,田里地里的活再不如从前,只能帮把手,一大家子都靠着本就瘦小的姜强撑着。在这个时代,一大家子能不饿死已经是姜强竭尽全力的结果了。

米缸放在的爹娘屋子的床头,用石头压着,姜桃搬开石头,拿着粗瓷碗掏了掏,果不其然瓷碗触了缸底,姜桃叹了口气,勉强刨了两小碗高粱面。

高粱面做的黑疙瘩又黑又硬,难以下咽,姜桃都是就着一碗开水泡糊了才能吃下。用水和了面,捏成五个小团子,就开始烧水蒸馍馍,好在乡下水、柴火不用钱。

好不容易生着了火,姜桃记着姜强教她的生火法子,中空架柴,火烧得比前两日好多了。看着灶上的火,姜桃顺手收拾起厨房。说是厨房,也不过是一个茅草搭的窝棚,左边堆着枯枝树叶,石头垒的灶台被火熏得漆黑,右边一个木桶,一口缺口水缸。

姜桃把柴火垒得整整齐齐,用笤帚扫了地,就听见门口传来张氏的声音。

“桃子,起了没?”

姜桃应了声:“起了,娘。”

姜强去堂屋放锄头、粪斗,张氏抱着把萝卜叶进了厨房,瞅了一眼灶上的火便道:“冬萝卜快能吃了,我跟你爹看了,顶多三五日就能拔了。”

姜桃一喜:“真的?”

张氏舀了水洗萝卜叶子,枯黄的脸上也带了丝笑意:“今年钿头老爷心好,粪水分了咱们一半,养的萝卜长得比别家的好,也比前年大些。”

姜桃蹲着帮忙洗萝卜叶,冬日的水冷得刺骨,洗菜淘米都是件折磨人的事。小缸里的猪油两个月前就已经见底了,张氏舀了一瓢热水灌入油缸涮了涮,倒入锅内,意外的还有几滴油星子。

盐罐子也空了许多日,这个时代官盐是有定量的,得去镇上的固定位置点买,且价钱不便宜。听说村里有人铤而走险买了私盐,价钱仅仅是官盐的一半,可到底是犯了王法的事,姜强也没去买过,说到底,还是太穷了,连量油买盐的几个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桃子,你去你奶家借半罐子盐,就说下月去镇上买了再还她。”

姜桃应了声,拿着盐罐子准备去坡上村头奶家借盐,这不是第一次了,姜桃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便是去奶家借的半斗高粱面。

张氏犹豫着又小声道:“别叫你婶瞧见了,从后坡那条小路走。”

“知了,娘。”话音刚落,姜桃便出了门。

姜桃奶奶跟姜桃叔住,早些年分了家,她便从主屋搬进了偏房,中间一道木门隔开,自己住着两间屋子,姜桃叔只负责一日两桶水,逢年过节一碗肉,几个孝敬的钱,姜桃爷爷前两年走了后,就姜桃奶奶一人过活。

姜桃奶奶余氏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纳鞋底子,许是老眼昏花,濡湿的线头就是穿不过针鼻。姜桃喊了声:“奶奶。”

余氏抬起头,瞧见姜桃,咧嘴漏出掉了半口的牙笑道:“桃子来了。”

姜桃上前帮忙穿了针,余氏叹道:“还是桃子年轻眼睛好,我这眼睛越老越不中用了。”

余氏不同于姜桃前世见过的任何一个富态的老太太,听说余氏才不过六十,就已经花白了头发,背驼得厉害,常年一身青灰的粗布大褂,一双小脚藏在肥大的裤腿里,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你娘叫你来的?”余氏瞧见姜桃手里的盐罐子,心下了然,“你跟我来。”

说着便放下鞋底子,带着姜桃进了黑洞洞的屋里,余氏占的两间房也不大,厨房也是垒的草棚子,她摸到盐罐子,便拿着勺子往姜桃手中的盐罐子里舀。

待够了半罐子,姜桃忙道:“奶,够了够了。”

余氏又舀了几勺,直到自己家的盐罐子见了底。

“奶,你没得盐吃了。”

“奶不吃盐,人老了就尝不出啥味了,多放少放都一样。”

说着,她又进了屋,姜桃跟着她,只见余氏从床头大缸里掏啊掏,掏出一油纸包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块糊在一起的饴糖。

“奶这没啥吃的。”说着就塞给姜桃,“你在这先吃一块,回去大虎小虎看见了就没了。”

姜桃眼圈一红:“奶,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吧。”

“奶不爱吃糖,牙不好。”

姜桃知道眼前这老人是极好的,听说村里没几个老人疼孙女的,大多重男轻女,可姜桃奶是除外的,她疼极了姜桃,几乎每次来,余氏都能从她大缸里掏出些吃的,先紧着姜桃吃,然后再是大虎小虎。

余氏掰了一块糖,放在姜桃手心里,见姜桃吃了,眯着眼笑。

家里灶上还等着盐,姜桃便急着走,待她走出老远,转头还见余氏倚着门目送着她。

待姜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隔壁姜桃小婶子探出个脑袋问:“娘,刚是桃子来了吧。”

余氏捻了捻线,低头纳鞋。

姜桃婶子见她不答,翻了个白眼,嘴里咕咕叨叨。

“就会叫着孩子过来打抽风,不把老太太家里搬空都不罢休。”

第二章:大虎

姜桃到了家,刚好灶上水开了,等着下萝卜叶,大虎小虎已经起了,两人挨着坐在门槛上。姜桃掏出油纸包,一人分了一块糖,还剩下一块。

小虎狼吞虎咽的,口水流了满嘴,眼巴巴的瞅着姜桃的手里剩下的糖。

“这个给娘化一碗糖水,小虎不吃。”姜桃耐心解释。

早饭就一个黑疙瘩,一碗萝卜叶,前世姜桃是没吃过萝卜叶的,这些玩意即便在农村都是用来喂猪喂鸡的,只是饿了,便什么都吃得下了。

就着开水泡了黑疙瘩,也不管萝卜叶是什么味道,都胡乱吞下,胃里似乎好一些了,只是还叫嚣着饿,姜桃摸着肚子,想着桌上要是有一头牛她都是能吃得下的。村里贫苦人家一般都只吃两顿,早一顿和晚一顿,中间再饿也只能忍着。

饭毕,姜桃将饴糖化了水端给张氏:“这是奶给的,娘喝吧。”

姜桃真怕这摇摇欲坠的妇人彻底倒了,这本就岌岌可危的家真的遭不起再一次打击了。

张氏推了推:“还是端给你爹喝。”

姜强吃了饭准备去山上捡柴,听见这话,便道:“我不爱喝糖水,你喝吧。”

张氏犹犹豫豫,又道:“给你弟喝吧。”

“小虎吃了一整块糖,我和大虎也吃了。”

大虎也呐呐道:“吃了……小虎……”

张氏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端着碗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糖是贫苦人家最奢侈的美食,一年到头能尝个味儿就已经是极幸运的了。

收拾了碗筷,没有油星的碗筷极好洗,凉水冲洗两遍就干净了。

吃完早饭,张氏得去村头溪边挑水。姜桃带着两个弟弟,大虎小虎或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反应迟钝,大虎七岁了还只能磕磕巴巴的蹦出几个字,小虎就更不行了,快四岁了还只会张嘴要吃,急了便哭。

姜桃满脑子都是怎么吃饱这件事,缸里高粱面就只剩下两小碗了,地里萝卜还得等个四五日才能拔,总不能还去奶家借粮,奶家的口粮也只够她一人吃的,前日借的粮也是老太太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姜桃一边拿着笤帚扫地一边唉声叹气,怎么就这么难呢?别人穿过来就是锦衣玉食,她倒好,连吃都成了问题。

大虎咬着手指盯着姜桃,小虎蹲在地上看树叶,也不知那树叶有什么稀奇的,他能咿咿呀呀看一整天。

要不去山上瞧瞧?姜桃想起周围连绵的山丘,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有个树皮草根能叫他们不至于饿死吧?

说干就干,姜桃等张氏回来,就拉着大虎说是要上山去,张氏有些不放心。

姜桃便道:“我就去奶家后面的山上捡柴,给奶送一捆柴去。”

张氏便叮嘱了几句,让早点回来。

待上了山,姜桃才暗骂一句自己真是蠢到家了。山上是风水宝地还是有仙人庇佑?怎么就能像前世自己看过的几本小说一样,满地都是宝?进个山就能挖到野山参或打一头野猪?冬天的山林别说野猪了,就连一根山鸡毛都没有。

爬坡爬得姜桃又饿了,动一动就能出一身虚汗,姜桃干脆寻了个草坡一屁股坐下,顺带拉扯了一把大虎。带着大虎出来姜桃也是有些私心的,姜强夫妇都不把大虎七八岁还不会说句利索话的问题放在心上,总觉着到了年纪就会说了。

姜桃却是不以为然的,她深知这孩子正是在生长期,成日里吃不饱穿不暖就算了,再不多练习练习脑子反应力,讲不好真养出个反应迟钝的孩子来。

“累不累?”

大虎嗯了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身上暖和了不?”

“嗯。”

“脚疼不疼?”姜桃看着他那漏了脚趾的单布鞋。

大虎动了动脚趾,呆呆的眨了眨眼,又嗯了一声。

姜桃正色:“大虎,大姐跟你说件事。”

大虎偏头看她。

“以后跟大姐说话,不准说一个字,还有大姐说一句,你就得回一句,大姐说两句,你就得说两句。听到了没有?”

许是姜桃说的话太费解,大虎低头琢磨了好久。

姜桃拍拍他的头:“你要是听话,大姐找到了吃的,就有你一份,还给你多多的。”

听到吃的,大虎摸了摸肚子,饥饿占据了上风,他用力点了点头。

姜桃一笑,拍拍屁股起身,虽说没找到吃的,但是柴火该捡的还是得捡,她这细胳膊细腿,就掰了些树枝,捡了些枯木,抱了一把送去给了奶家。

冬日的雨酝酿了小半月,终于在这天中午下了个痛快,姜桃一大家子呆在茅草屋里,听着雨声。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张氏拿着本就不多的瓦罐到处接水。

等下完这场雨,便是要更冷一重了,姜桃托着腮帮子坐在门槛上。

姜强蹲在屋檐下,瞅着冬雨,脸色愁苦。姜强长着一副标准的庄稼汉子的脸,只是比普通的庄稼汉子还要瘦一些矮一些,身上的棉衣也是破破烂烂的,露着旧棉絮。

雨停了,姜桃盯着外面雾气蒙蒙的天,突然,她看见屋前石板上的一片绿,眼睛一亮。

“爹,那个,那个!”姜桃指着石板惊喜道。

姜强仔细一看:“雷公菜?”

姜桃赤脚换了草鞋,挽起裤脚,踩着泥泞,上前仔细查看。石板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地衣,就像是泡发了的木耳,不光是石板上,旁边的草丛里也有一堆。

姜桃小心翼翼的采了一把,心情激动,这可是能吃的!地皮菜炒鸡蛋想想就流口水,无论是凉拌还是做汤,都是极美味的。

姜强看着脸上也带了些笑,吩咐屋里的张氏:“孩她娘,拿个筛子来,桃子寻着了些雷公菜。”

张氏拿了个筛子,姜桃装了小半筛,张氏笑道:“多亏桃子眼尖,这场雨也好,雷公菜能吃两顿了。”

姜桃却不满足,冬雨来得多不容易,她还不趁着这机会多捡一点?

她唤了弟弟:“大虎,走,跟姐去田里。”

大虎傻愣愣一抬头,姜桃又跟姜强说:“爹,我跟弟弟去田里捡雷公菜去。”

说着,便拉了大虎小声训道:“你还想不想吃雷公菜了?想吃就想想我在山上是怎么跟你说的?”

大虎吞吞吐吐:“……想。”

姜桃语调上扬:“嗯?”

大虎老老实实又憋出句:“想……吃菜,跟姐姐……去。”

第三章:麻雀

姜桃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拿了空筛子,去了田间。

远远看去,田间有三三俩俩的人影,姜桃怕杂草上的雨水沾湿了裤子,把裤脚挽得高高的。也帮着大虎挽了裤脚。

“你找着就放这筛里,不许走远了,待会我叫你得应。”

大虎下意识点头,又看见姜桃挑眉,才结结巴巴开口:“……好。”

姜桃扒拉着野草,仔细寻着黑色的地衣,大虎找得慢些,两人也捡了大半筛子的雷公菜。脚冻得没了知觉,姜桃才端着筛子带着大虎回了家。

夜里太凉,雷公菜放在外面会冻坏,姜桃将筛子放在自己屋里,好歹有些温度。

下了场雨,姜强和张氏紧着地里的冬萝卜,便扛着锄头下了地。小虎扒着姜桃的裤腿,嘴里啊啊的喊饿。

姜桃做饭的手艺仅限于简单的家常菜,她一穿过来,就断了要靠吃食发家的念头。再说这时代村里家家连猪油都紧着吃,更别说其他酱醋糖等调味料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哪里能整出桌美味佳肴来?

灶上烧了水,姜桃把雷公菜中的泥土砂石洗净,下锅焯水,油是没有了,只能捞出来,加了些盐拌了拌,姜桃吃了口,没油水的菜实在难以下咽,她已经学着一捏鼻子生吞了。

和了高粱面,捏成五个团子上锅蒸。天还没黑,姜强夫妇就扛着锄头回来了,趁着天光把晚饭吃了,家里连个灯油都没有,不然就只能围着灶火吃饭了。

因着多出来的一碗雷公菜,姜桃一家都吃了个半饱,姜小虎人小胃口小,摸着肚子靠着姜桃哼哼。

张氏去洗了碗。姜桃烧了一锅子热水,打算给姜家大小喝口热水,泡个脚。冬日里太冷了,就那点稻草杆,破被子,不被冻死已经是奇迹了。

“爹,喝水。”

“娘,喝水。”

姜桃倒了两碗,瞅着二人吹着热气,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又给两弟弟晾了一碗温水,小虎拧着身子不肯喝,张氏笑道:“他怕夜里起来撒尿,这小家伙懒着呢。”

姜桃只好作罢。家里只一个脚盆,还是张氏当年的陪嫁之物。好在足够大,装了热水,姜家大大小小脱了鞋,一下一下的试探着水温,刚开始还有些烫,过了一会就都舒服的将脚伸进了热水里。

姜桃这才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知觉了。不一会竟然起了一层薄汗。

“爹,明天我们去逮麻雀好不好?”姜桃问。

“逮麻雀?”

“我听着有好些麻雀叫唤,等逮了两只,还能烤来吃。”

姜强一听有些起意,张氏却道:“咱家没谷子引那麻雀。”

“我在田里捡雷公菜的时候看见有野秕谷了,兴许能招来两只麻雀。”

姜强想着冬日里农闲,日子也长的很,逮两只麻雀填饱肚子也好,便道:“成,明天爹去找个大筛子,再去搓根草绳。”

倒了洗脚水,张氏催着姜桃上床,免得有点热气的脚都冷了。

姜桃穿了所有的衣衫,又紧紧的将棉絮裹在身上,虽然脚上的温度流失得很快,姜桃马上又觉得浑身冷冰冰的,但是肚里有食,又能撑过这一夜了。

原身的姜桃估计是因为肚饿,冬日里又冷才撑不过去的,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连同屋的两个弟弟都没听见一点声响,到底是懂事的孩子,没哼哼一声。现在的姜桃来自于遥远的未来,只是不知道这是历史间隙中的哪个朝代,天凤朝,她连听都没听过。

无病无灾的穿来这小女孩的身上,前世虽然没什么家人,父母早逝,但是亲戚好友却是姜桃割舍不下的,尤其是这漫长的冬夜,抓心挠肺的思念真能折磨人。

“明天要找到更多吃的!”姜桃鼓励自己,活下去才是要紧事,饥饿让人没空想东想西。

翌日,姜强去村里借了个竹筛,又用稻草搓了一根草绳,寻了根木棍,姜桃则带着大虎去田里寻了几株野秕谷,野秕谷虽说也算是谷子,但是大多都是空心的,麻雀一般只吃粮食,不是饿极了,也不会去啄这野秕谷。

姜强挑了一块空地,用木棍支起竹筛,筛下撒了野秕谷,草绳则绑在木棍上,待麻雀钻进筛下,一拉绳子,木棍一倒,筛子就会罩住麻雀。

姜强带着两个孩子,屏住呼吸躲在树后,大虎睁大了眼睛,看着竹筛,姜桃则时不时盯着天空,祈祷着一定要有几只瞎眼的麻雀钻进来。

不一会,一只麻雀盘旋着落下,在竹筛旁边跳来跳去,姜桃、大虎盯着这可爱的“小精灵”碎碎念:“进去,进去。”

姜强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别吵,爹待会就给你逮住它。”

好不容易麻雀将将进入竹筛阴影下,姜强心急,手上一扯,竹筛啪的落下,麻雀却比筛子更快,扑腾着翅膀惊慌的飞走了。

“哎——”姜桃惋惜出声。

大虎捏着的手也松了下来,脸上满是失落。

姜强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道:“爹急了点,没事,咱们换个地方再试试。”

只好如此了。姜桃抱着筛子,大虎提溜着绳子和木棍,姜强将地上的野秕谷拢了拢,捧起来,三人又换到了屋后,恐麻雀灵性,不肯再来老地方啄食,仍然架了竹筛子,设了陷阱。

又等了许久,姜桃脖子,腿都酸了,天上的麻雀却怎么都不飞下来。张氏在屋里喊:“你们爷崽几个以为几粒野秕谷就能抓着麻雀?麻雀恁灵性,早就看穿你们的把戏了。”

姜桃鼓着腮帮子泄了口气,正准备劝说姜强放弃时,只见大虎突然揪紧了她的衣角,姜强手上一扯,筛子一盖,筛子底下麻雀拼命的扑棱着翅膀。

姜桃连忙上去扑住了筛子,省的麻雀掀翻了筛子,嘴里喊道:“娘!娘!我们逮住了!”

大虎喜不自胜,嘴里喊着:“两……只,两只!”

姜强小心的掀开了竹筛,废了老大功夫抓了两只麻雀,用草绳绑了翅膀,冬日里的麻雀也瘦小,统共也就姜桃的拳头大小。

但是麻雀虽小也是肉啊!更何况是两只!终于,终于能吃上点肉了!

张氏伸着湿淋淋的双手绕到屋后,看见姜强手上的麻雀,连忙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说让你们逮着了,你们还真逮着了。”

第四章:重男

“再逮几只。”姜桃道,“天上还有好多麻雀呢。”

可惜麻雀却并不是那么好逮的,姜强逮住的那两只也是走运,接下来一个多时辰,只碰巧逮住了一只麻雀。

拎着三只麻雀,张氏去灶下料理干净,拔了毛,本就小的麻雀更是小得可怜,加在一起也就巴掌点大的肉。

今日姜家用早饭晚了些,姜桃在灶上打下手,烧了一锅滚水,张氏将麻雀斩成小块,放入滚水中煮,姜桃也不知道这乱吃天上的飞禽会不会得些什么病,便加大了火,让张氏炖得久久的,并着昨天的雷公菜,一菜一汤就端上了桌。

小虎趴在饭桌上留着口水,也不知道他去那里玩泥巴了,脸上脏兮兮的,鼻涕糊了一脸。姜桃拿块叶子给他揩了鼻涕,又给他洗了手,一家人才上桌吃饭。

张氏先舀了一大勺汤并着多半的肉给姜强,因着姜强是家里的顶梁柱,多吃些姜桃也没意见。眼巴巴的看着张氏又盛了两碗给大虎小虎,娃儿小,先吃也是应该的,姜桃如是安慰自己。盆里还剩下个底儿,张氏这才盛了一小碗给姜桃,底下的骨头便全部扒拉到了自己碗里。

姜桃顿时急了:“娘,为啥我就这么点儿?”

张氏一愣,随即道:“什么叫就这么点?”

姜桃指指大虎小虎又推了推自己碗:“我碗里还没小虎多呢。”

张氏顿时气了:“你是大姐,让着点弟弟,吃少点怎么了?你一个丫头片子,成日里疯玩,还想吃好的?”

“我哪里疯玩了?我要是疯玩小虎算什么?”

张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看看别家丫头,哪个不是让着弟弟的?但凡有点吃的不是抠出来给弟弟吃的?就你?十几岁的人了还跟弟弟抢食?”

姜桃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可从没受过这种待遇。

“我哪里想跟弟弟抢食了,我只是想跟弟弟一样多……”

话还没说完,张氏却仿佛是被点了火的炮仗一样,猛地站起来,盯着姜桃:“你说大声点!想干什么?”

“雷公菜是我捡回来的,逮麻雀也有我的一份,凭什么我就该喝点汤,连一点肉沫都没有?”姜桃大声道,“我又不是想吃多的,爹娘吃多点我没二话,为什么我跟弟弟比就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张氏气不打一处来,这闺女说的话就像是疯子一样,她低头四处寻笤帚,不打一顿姜桃是不罢休了。

“你跟孩子生什么气?”姜强开了口,拉了一把张氏。

“当家的,你可听见这丫头片子说什么鬼话了,她都要跟两个弟弟平起平坐了,她生下来就不是个带把的,还想着**的……”

“行了。”姜强皱着眉头,“吃个饭也不安生。”

张氏咬牙切齿,瞪了一眼姜桃,姜桃却是气鼓鼓的盯着眼前浅底的汤,只觉得这黑洞洞的茅草房冷得可怕。

“桃子,你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姜强问。

“没谁。”

“那你就给我闭好了嘴,往后再叫我听见你这些话,我就给你扔山里去。”姜强严肃道,“养着你本就让你两个弟弟少了多少口吃食,你走出去看看,村里还有别家女娃娃能跟你有饭吃有衣穿的?”

姜桃本就不是个会吵架的,低头不语。张氏却红了眼带了哭腔:“当家的,我早就说了养这赔钱货有什么用?早该一生下来就给扔进尿桶里溺死!”

姜桃猛地一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张氏,颤抖着双唇。

姜强怒道:“说这些干什么,吃你的!还有,你们也给我赶紧吃,吃完去拾柴火。”

他敲敲桌子,自顾自盛了一碗雷公菜呼哧呼哧的吃了起来。

桌上再无语,只姜桃控制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木桌上,她机械般的喝了汤,又吃了一碗菜,收拾了碗筷,就木木的走进了房,爬上了自己的“床”。

说是床还高抬了这狗窝,泥砖架起来两块木板,上面铺了稻草而已。姜桃抱着双膝,想将自己缩成一团。她从未想过这时代重男轻女是如此的严重,就连平常的吃食都是这样,是不是代表着再过三五年,她便由着姜强夫妇随意寻一个品性不详的人嫁出去,然后开始如同母猪一般的生活?

她无法接受,二十几年的教育从来都不是教她如何低人一等,如何去侍奉家里的男人。

大虎察觉到了姜桃的异样,默默的进了屋,坐在她床头,小虎啥都不明白,双手双脚并用想要爬上床,嘴里呀呀的喊着:“大……姐,姐……姐……”

姜桃没心思去理他,小虎虽然还是小小的一团,但是在这个家,这个村,乃至这个时代,地位上都不知道比她高多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氏在屋里摔盆子、笤帚,嘴里骂了好几句。姜桃准备起身时,只见房门开了,姜强摸进来,在她床前放了些物什,什么话都没说,便出去了。

就着房里熹微的光,姜桃瞅着是个碗,凑进去一看,碗里竟然装着一碗汤,汤里沉着细小的骨头,赫然就是早上张氏给他盛的那碗汤。

她爹一口都没动。

汤早就凉透了,姜桃摸着碗口,心里五味杂陈。

小虎看见有吃的,攀着姜桃的袖子想去拿,大虎忙从背后抱了他。

她径直出了房门,雄赳赳气昂昂的倒是把张氏给唬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姜桃已经去灶上拿了两个碗,将汤倒了两碗。

“你们听好了,这汤是姐姐给你们喝的,姐姐乐意给你们的,但不是你们应得的。”

说着就塞给了小虎,捧着碗咕咚咕咚开始喝了起来。

张氏还想开口说话,姜桃就去厨房拿了篮子,冲着她道:“娘,我跟大牛叔家的燕子去找野葱。”

张氏愣了半天,才没声好气道:“你去便去,晚间还没回来便没你的饭吃。”

姜桃漫不经心点了头,拉了大虎,便出了门。

她想过了,她的观点是绝不能变的,若是变了,她跟这里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区别?这家人对姜桃是有爱的,便是这些爱在饥饿面前也无力起来,这个家她充其量只能排倒数第二,饶是张氏,自己也只在饭桌上吃些骨头,一点汤水留给了姜桃,她对姜桃的爱竭尽了全力,但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第五章:燕子

姜大牛家的燕子是姜桃为数不多的小伙伴之一,不知是姜桃年纪小木讷还是常年累月的饥饿导致她的记忆少得可怜,她在村里也是个不常出门的,遇见村里的大人都只低着个头,三句话打不出个闷屁来。

至于孩子之间的友谊,向来是扎堆的。哪家小姑娘长得好一些,哪家小子家里吃食多一些,自然就有许多孩子围着,少言寡语、又长得不甚好看的姜桃从来都是这些小圈子边缘人物。

倒也不是不好看,只是相当普通的脸,姜桃就着水里的倒影仔细瞧过了自己的长相,肤色黑,想来农家的小姑娘也没几个白净的,又瘦,一张脸上眼睛显得格外的突兀。到了掉牙齿的年龄,还掉了几颗牙,要么不张嘴,张嘴就显得滑稽起来。

姜桃绕过一个小坡,前面两间茅草屋就是燕子家。姜桃不进去,在屋后喊了两声:“燕子——燕子——”

不一会,就听见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应:“哎——桃子你等我一会。”

木门嘎吱一声,燕子提溜着一个篮子,闪身出来,屋里传来几声咳嗽声,燕子又对着屋里喊了声:“娘,我跟桃子去摘野葱。”

“早点回来。”燕子娘道。

燕子应了声,她家里比起姜桃家也是半斤八两,燕子娘这两年害了病,身子一向不好,拖着拖着也就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铜钱败光了,好在燕子家人口少,只她一个闺女,所以也还能糊口,勉强过活。

“前几天还说要去摘葱的,你又没来。我爹说你跟你爹逮麻雀去了,怎也不叫我?”

姜桃苦笑,这几天她才刚穿过来,哪里还想得起这事,还是昨天张氏跟她说燕子来寻她了,可她去地里找雷公菜了,不在家。

“家里没粮,就逮了两只麻雀,就为着这个,我还跟我娘闹了一顿呢。”

“为啥啊?”

“我娘偏心,煮了汤就给我弟盛多的,剩下点汤水沫子才轮到我。”

这话一说,一旁安静的大虎红了脸,使劲低了头。

燕子忙从怀里掏出半个黑疙瘩来:“你别嫌,这是我爹中午剩的,说让我吃,我没吃,就留给你了。”

姜桃摇头:“你爹留给你的,你吃,我不要。”

燕子却执拗的把黑疙瘩塞到她手里:“你吃呀,我晚间回去还有的吃,我爹说了今晚吃黄馍馍呢。”

姜桃着实羡慕,握紧了手里的筛子:“还是你家好,你爹你娘啥好吃的都留给你。”

燕子有些得意,两个小辫子甩了甩:“我爹最疼我,说是别家给个小子他都不换。”

姜桃揪着黑疙瘩,吃了两口,见大虎一眼一眼偷看她,咽口水的声音震天响。她掰了一块给他,大虎往嘴里一塞,拼命嚼咽。

地里的野葱似乎早已经被村里也吃不饱饭的人扫荡一遍了,燕子和姜桃三人转了大半圈,也没发现一根野葱。

“我看咱们还是得去山边上看看,你早些天没来,这都被人挖了。”燕子有些泄气。

姜桃打起精神来:“没事,那咱们就去山上找。”

燕子就带着她往山边走,走了一半,却又犹豫得停下了脚步。

姜桃正奇怪,就听着燕子担忧的道:“桃子,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别去山边吧?”

姜桃一愣:“怎么了?”

燕子眨眨眼:“你不记得了?山边可是那些男娃的地盘,咱们要是去了,少不了叫咱们入他们的‘帮会’,入他们的‘帮会’也就算了,还非得叫我去当他们的‘压寨夫人’。”

“啊?”姜桃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帮会’?什么‘压寨夫人’?”

“你真不记得了?里正家的姜正是‘帮主’,钿头老爷家的李敖是‘二爷’,他手底下四个堂主呢,叫什么龙啊虎啊的,村里一半多小子都入了帮会呢。”

姜桃算是明白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合着是村里孩子办家家酒的把戏。

“你别笑,还有黄老爷家的孙女也在帮里呢,你不记得她上次还说叫你入会给她当丫鬟么?”

“什么玩意?丫鬟?”

“是啊,姜正升了她做什么雀儿的堂主,手下都是村里的小姑娘,足足有十来个。”

姜桃好奇问:“那她为啥非逮着我不放呢?”

“大概是她上次在村里见着你,你没理睬她……”

姜桃一噎,没理睬她也不是稀罕事,村里多半人她都没“理睬”呢。

“山边上是他们地盘,所以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姜桃点点头:“成,那咱们去山背,绕着他们走。”

跟一群毛孩子扯什么皮,姜桃现在的首要任务可是填饱肚子。

三人绕到山背,刚寻了几处小坡地,就听见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玩闹声传来。

姜桃、燕子对视一眼,心里暗道不是这么背时吧,他们不是在山边上么?

只见打头的便是里正家的二小子姜正,里正家不愁吃穿,姜正也生得壮实,虎头虎脑的,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后跟着一帮小子。

他是最先瞧着燕子的,眯缝一样的小眼一亮,手里拿着一把木剑,喊道:“呔!小的们,还不去拜见你们的夫人!”

说着,身后七八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子就围上来有模有样的跪拜燕子。

燕子被吓了一跳,躲在姜桃背后,声音发抖:“桃,桃……子,咱们还是走吧。”

一瞬间被一群萝卜头围住了,姜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脸上却是不显,板着张黑脸道:“我们是来找野葱的,你们不要拦着路。”

那些小子站着不动,姜正有些意外:“还以为你这丑了吧唧的丫头是个哑巴,没想到是会说话的。”

姜桃脸更黑了,拉着燕子就要突破重围。

姜正挥握着木剑走了过来,嘴里不客气:“你走可以,但是得把我‘夫人’留下。”

说着就要来推搡姜桃。姜桃到底里面的芯子是个大人,也不惧这熊孩子,耿着脑袋,嘴里威胁道:“你敢打我,我就告诉你爹去!”

姜正被唬了一跳,嘴上却硬:“你敢去告大人,看我不打你!”

姜桃才不会被这给吓住:“你看我敢不敢,一群男娃打两个丫头,看里正老爷站在谁这边。”

姜家村的里正姜老爷是个有好名声的,村里大事小事他都能端得一碗水平,平日里对自己家的两个小子很严厉的,姜桃要是真去告状了,姜正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第六章:李敖

“告状算什么好汉?”一小子跳了出来,不说话姜桃还没注意,他一直坐在石头上抱着双臂看好戏,“你就是去告,看你们这两个人说不说得过咱们十几个?”

姜桃哼了一声,瞧着这男娃也不过十二三岁,穿的一身好衣衫,周身上下没一个补丁窟窿,眉眼端正,脸上却带着不逊,看得出又是个不愁吃穿的小子。

姜桃提溜了一把缩着脖子的大虎:“你说错了,咱们是三个人。”

李敖笑出声:“一个鼻涕小鬼?”

大虎结结巴巴反驳:“不,不是……”

燕子看见李敖,小心翼翼扯了扯姜桃:“桃子,还是算了,那是钿头老爷家的……”

姜桃一愣,钿头老爷家的小儿?她顿时凝重起来,到底是赁给自家田地的钿头老爷,要是真揍了这小鬼,只怕她爹娘就会提前将她打得半死了。

见姜桃闭了嘴,李敖哼了一声,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野葱还是要找的,天色已经慢慢的黑了,姜桃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作响了。姜正见着她们的空篮子,就神气的对着这帮小子发号施令:“你们去给压寨夫人找葱,要一整篮的。”

男娃们得令,四下分散去找了,燕子仍然缩在姜桃背后,姜桃紧紧盯着姜正,防止他动手动脚。瞅着姜桃向着炸毛母鸡一般,姜正也没动,只盯着燕子有些羞涩。

燕子是村里为数不多长得好看的女娃之一,一张小脸十分清秀,扎着两个小辫子就个机灵的小姑娘,姜大牛也护得紧。

“你让让,我要去找葱了。”姜桃冲着姜正道。

姜正莫名让了一步,嘴里却骂道:“丑八怪!”

姜桃朝他呲了呲牙,丑咋了,难受的是你!

姜桃左手拉着燕子,右手拉着大虎,就在这附近四处寻野葱,野葱大多长在山坡、田间,也是穷人家一年四季的美食之一,野葱可凉拌、煎蛋、打汤,香得很。只是靠山吃山的村民为了填饱肚子,可劲儿摘,因而并不多。

寻了好久,终于在山坳里见着一小块,大约三五株的样子,姜桃脸上一喜,忙跑去摘,还没上手,就见一崭新的棉布鞋踩在野葱上。

姜桃咬牙切齿,抬头瞅见是那李敖,便道:“我招你惹你了?”

李敖抱着胳膊,抬头看天,姜正却乐滋滋的道:“老二,没错,就是叫她摘不成?”

姜桃忍着怒气,心里暗道,这是钿头老爷家的娃,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万一要是惹恼了,明儿不租给他们田地了,那他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姜桃换了个地,继续找,又找到两株,便要去扯,李敖却先她一步拔了,手里拿着两颗野葱耀武扬威。

姜桃咬牙,挤出一丝笑:“李家小少爷,小祖宗,您看这天都黑了,就给我这两颗拿回去交差吧,啊?”

李敖开出条件:“给你也成,你给黄莹做丫鬟?”

“黄莹?”

燕子在一旁小声提醒:“黄老爷家的孙女……”

姜桃不怒反笑:“我要是说不呢?”

李敖冷了脸:“那你今天就别想摘到野葱回家。”

姜桃才不理他,又咬咬牙放弃那一株野葱,转头继续找,待好不容易天擦黑发现一片时,不等李敖反应,她快手快叫连着泥全给拔了。

李敖上来抢,姜桃实在是忍无可忍,这熊孩子也呸熊了一点,她当即抬腿踹在李敖崭新的袍子上,趁着他张嘴大叫时,又一把将带着泥的野葱塞在他嘴里。

吃泥巴去吧!傻子!

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呸!她怎么会是狗!

李敖被堵了嘴,顿时睁大了眼睛,嘴里又辛又辣,还一股子土味,当即呸呸呸的吐了起来,姜正不客气的捂着肚子大笑。

姜桃拉着两个呆瓜,退到另外一个坡上,手里寻了个石头,又指示虎子去捡石头,冲着李敖喊:“你过来啊,你过来啊。”

李敖挣扎着要去揍她,姜正见这小霸王真火了,忙去抱了他:“老二,咱们无敌帮是不打女娃的!”

“我今天要是不揍死她我就不姓李!”

姜正拦着费劲,好歹几个小子回来了,一帮人拦着,李敖都快被架起来了,双腿还乱蹬,姜桃都快要笑了,李敖更怒:“丑八怪,你给我等着!”

燕子得了一篮子野葱,三人趁着乱赶紧跑下了山,待走出好远,姜桃才拍拍胸脯,冷静下来,虐人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啊。这回去怎么跟姜强夫妇交代。

行至燕子家,燕子也不含糊,往姜桃筛里分了一大半野葱,她不好意思道:“都是因为我,不然桃子你能找到更多野葱。”

姜桃推了推,还是要了一半,家里可是弹尽粮绝了。

“没事,想他们也不敢上门来,我这两天待着不出去就是了。”

燕子点点头,又站在路边目送姜桃走出好远,才转身进了屋。

姜桃端了半筛子野葱回来,张氏脸上稍霁,她冷邦邦的说家里的萝卜明儿就拔,桃子可不能偷懒,得帮着去拔萝卜。

姜桃没意见,当晚家里暖和和的吃了一大碗野葱汤。大虎被耳提面命绝对不能将她得罪了钿头老爷家小儿子的事告知姜强夫妇,好在大虎本就是个小结巴,一晚上他也没开口。

第二日,天刚擦亮,姜桃就被挖起来去地里拔萝卜,前天刚下了一场雨,地里又松又软,一脚踩上去就是一脚的泥,姜桃不敢放松,她没那么大力气,帮着拔了一会萝卜,就帮着姜强夫妇把萝卜垒到簸箕上,待姜强全挑回去。

姜强往来几个来回,萝卜堆了小半个屋子,待天色大亮,身上逐渐热起来之后,地里的萝卜拔了一半,三人打道回府先用早饭。

这日早饭煮的是萝卜汤,热气腾腾的萝卜汤让姜桃感叹当真是活过来了,昨日拔的野葱也切了些放在萝卜汤里,又香又甜,姜桃一口气吃了个大半饱。

拔回来的萝卜堆在堂屋里,不出意外,能供姜家吃上大半个冬天。

张氏捡了四个大萝卜,让姜桃送去奶家,姜桃一个叔叔、一个大伯家却是不送的,毕竟这几日姜桃家打饥荒,也没见他们伸出一把手来。

第七章:摔腿

接下来一段时间姜桃一家可能不会饿死了,姜强夫妇却不敢闲着,村里其他闲汉到了冬日早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了,就他们俩还在外面奔忙着,张氏做不了什么重活,只得像桃子一样去地里山间拾一点柴,找几颗野葱。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姜桃很想问为什么姜家一点存粮都没有,她观察过村里也是种稻子的,可能做不到一年两收,一年一收是可能的,虽是赁的钿头的地,要交税要给粮,但到底还能剩下个几百斤谷子,而姜家却一粒粮都没有。

姜强去村里马三家帮着封屋顶了,茅草的屋顶容易被掀翻,日积月累的,也容易漏水,姜强有一手蓄茅草的手艺,马三一大早就来请他去帮忙,趁着还没下雪,得早点修好屋顶。同村之间帮手也讲不上什么工钱,主家一般会包一餐饭食,姜强想着能省下些口粮,便乐意去了。

姜桃刚去给奶家送了柴,回来的路上就碰见姜强低着头一瘸一拐的往家里走,姜桃心下奇怪,忙上前去喊了声:“爹,你咋了?”

待凑近一看,姜强满头大汗,面色惨白,矮瘦的身子轻轻发抖。

姜桃忙搀着他,大急:“爹,你这是咋了?”

姜强咬着牙道:“怕是腿断了。”

姜桃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她低头看姜强的腿,右腿果不其然有些奇异的弯度,都说骨折不能轻易挪动,姜桃忙扶着他在路边石头上坐了,也不说什么,就道:“您等着,我回去叫娘。”

待叫了张氏过来,张氏一瞧腿,眼泪立马下来了。

“这是咋回事啊,早上出去还好好的……”

姜强忍着痛,支支吾吾的解释:“给马大娘封顶的时候,脚上没注意,跌了下来。”

大虎半托半抱着小虎也来了,瞧着大人出了事,吓得也没敢吱声。

姜桃不耐道:“娘,咱们还是去请个大夫给爹瞧瞧吧,这拖着也不是事。”

张氏擦了擦泪,想起床底下空空的瓦罐子,又悲痛起来:“家里哪里还有银钱?那赤脚大夫没见着钱哪里会来?”

合着还是没钱,但是这腿要是不治,姜强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瘸了。

姜桃一咬牙:“那我去跟奶借。”

吃食仰仗着老人家,现在要点钱也得去抠老人家的私房钱,姜桃都觉得脸红。

姜强却道:“算了,算了。不碍事,找两根木棍给绑一绑就好了。”

“接骨要是接歪了,往后就掰不回来了,村头姜五叔就是自己绑的腿,现在长得骨节还是弯的,阴雨连绵天腿疼得都下不了地。”

姜强想起姜五,那腿确实是弯的,走路都不利索。

姜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飞快的跑向奶家,到了余氏的小屋,气喘吁吁的将姜强摔伤了腿没钱接腿的事断断续续的说了,余氏也心焦,颤颤巍巍着小脚就要去看姜强,姜桃忙拦了,才腆着脸说要借几个大钱。

余氏去搬了床底下的瓦罐,又从瓦罐里拿出个小布包来,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里面统共不过十几个铜板,她只留了俩,其余的都包给了姜桃。嘴里嘱咐着,一定要治好才行。

姜桃攥着这十来个铜钱,越发觉得烫手,估摸着这就是老太太的棺材本了,她说了声:“奶,今后我一定还你。”便转身跑去了村头。

光是请赤脚大夫出诊走一趟就得三个大钱,姜桃摸出仨咬牙给了那大夫,赤脚大夫看过了腿,三下五除二给姜强接了腿,又往姜强腿上涂了褐色的药膏,用布结结实实缠了,药材板固定,草绳紧紧固定,拍拍手冲着张氏要十个铜板的药钱和诊金。

张氏瞪大了眼:“十……十个铜板?”

赤脚大夫有些不耐:“这还是少的,你瞅瞅这布条子,药材板,我可没收你的钱,权当白送你了。”

姜桃又摸出十个铜板来,却并不给那赤脚大夫。

赤脚大夫瞅着这黑丫头有些有趣:“合着你家的钱都是这丫头片子管的。”

姜桃看了一眼他的瓦罐:“你这药膏得给我一罐。”

赤脚大夫哼了声,暗道小丫头会算计,这些日也没几个病人,正愁无米下锅,便装作被占了大便宜的样子道:“那我可亏大发了,不过瞧着你们可怜,给你一罐就给你一罐吧。”

姜桃示意大虎把罐子抱了,这才一文一文数给赤脚大夫十个大钱。

事毕,赤脚大夫还嘱咐了两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想腿好利索,三月之内不可大动,得多吃些猪脚、鸡脚补补。

张氏点头听了,送走了赤脚大夫。姜桃在袖里摸剩下的五个铜板,好在留了一罐子药,接下来换药、换板子都能自己动手了。

“爹,你摔断了腿,咋就自己回来了?马三婶子就没叫人送送你么?”

姜强正喝着水,眼神飘忽:“我这也是自己摔的,关不着他们什么事。”

姜桃有些怒了,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怎么说爹你也是好心去给他们修屋顶,摔了腿也不叫人抬你回来,也不叫人来问问,这算是个什么意思?马三叔家也太坏了。”

张氏也怨:“桃子说的没错,我早就说马三那家不是个好相与的,也就你人家一叫你就屁颠屁颠的给人家去修顶,现在你摔了,他们家连个屁都没放。”

姜强解释道:“大家都是同村,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姜桃却不能不计较,姜强摔伤对于姜家是雪上加霜,再说三个月不能下地,这三个月姜家就这一堆老弱妇孺,只怕这个冬天都过不去。

她也不顾姜强跟张氏掰扯,扯了大虎便去了马三家。到了马三家,见他们家大门紧闭,也不急,围着这三间茅草房转了一圈,确定不是人不在家,而是闭门不出时,这才低头跟虎子说:“虎子,听姐的,你去把小虎抱来,就坐在那门槛上哭。”

大虎愣了:“哭?”

“没错,你俩就哭,人问起来,你们啥都别说,听姐开口。”

大虎不敢不听姜桃的话,去家里抱了小虎,坐在马三家门外的却不好意思张嘴。

姜桃横了他一眼:“爹都这样了,马三叔家都没个表示,咱们家可不能吃这个亏。”说着就带头嚎起来,小虎正是学大人的时候,刚开始张嘴嚎了两声,越嚎越止不住眼泪,哭着更是逼真。

大虎懂了些事,越发觉得自家惨,扯着嗓子跟死了爹妈一样。

三孩子在门口“哭丧”,村子里就前前后后的,早听见了,有好事者三三俩俩走过来瞧,也不是为着啥,而是娃儿的哭声太容易传染了,家里有小孩的,都张着嘴哭着呢。

第八章:讨债

“这不是强子家的闺女小子么?咋就坐这哭了?”

“是啊,这大冬天也不在家待着,跑你三叔家来作甚啊?”

“桃子你一个大姐,怎就不带着你弟弟呢?瞧瞧这哭的。”

姜桃见人慢慢围了上来,姜桃擦着眼泪,抽抽噎噎的道:“爹……修房子……腿断了。”刚说完就又哭了起来。

旁人一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桃也不解释,双手抱着两弟弟。

一边的马二婶子却有些明白过来,她跟马三婶子是妯娌,向来不对付,马三前些天修房子来找她家男人,马二还准备去的,好歹叫马二婶子拦了,说是自家弟妹向来扣扣索索,出了一把子力气,到头来可能连一个黑馍馍都捞不着。

“怕不是我家那妯娌叫强子来修房子,强子摔断了腿吧。”马二婶子一转眼珠子,就推断了出来。

旁人一听:“咋回事啊?”

马二婶子装的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嗨,还不是我家那妯娌说顶子漏水,原先叫咱家马二的,我哪里敢放手,家里事多得数不清,就推了,再说咱家那口子修顶的手艺可不咋地,咋好意思叫他去掺和。”

村里的胖婶却是个好事的,又问:“那咋叫的强子呢?”

马二婶子压低了声,却是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您还不知道,强子那性子,能推得了我那妯娌?”

说着她又放开了声:“可怜这三娃儿,强子又伤了,强子媳妇又是个病秧子,只怕真过不下去了。”

闻者唏嘘,看着三个孩子皆是瘦不拉几的样子。胖婶惯是个心软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嗨,桃子你带上你弟,上咱家吃一顿去,咱家没啥好的,也能叫你们吃上半个黑馍馍。”

姜桃抽泣着:“谢谢胖婶。”

“跟胖婶客气啥,晚饭就在我家吃了。”

旁边几家心善的也喊了姜桃,嘴里让明儿后儿各去家里吃一顿饭。

姜桃一一谢过,却是摇摇头:“爹娘还饿着呢,娘听见爹断了腿,人也病了,我得在家帮着做饭,谢谢叔叔婶儿的好心肠,大虎小虎给叔叔婶子磕个头。”

大虎连忙照做,按着小虎就磕了三个头,这可怜见的,顿时叫旁人皆是心软,瞅着姜桃虽然平日里不吭声,却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孩子。

马二婶子心疼的哎了一声,咬牙切齿看着紧闭的房门:“大家别见笑,我这妯娌也呸不是东西,人家好心帮着修顶,摔了腿连个闷屁都不出一个,关着这门给谁看呢。”

“就是,见着孩子哭都没出个声,心肠硬得不行,家里又不是没个孩子。”

马三家两个娃,大的十三,小的十岁,大的在镇上学手艺,虽说没帮着下地干活,但是镇上主家却是包了饭食的,一家子就三口人吃饭,平日里手头也宽裕。

“马三是个明事理的,这个我晓得,就是我那妯娌是个蠢的,怕也是她拦着不叫自己男人出来主事。”说着就大声喊了几句:“三弟——三弟——”

房里一阵响,听见汉子的训斥声,又听见女人破口大骂,门房终究是开了。

马三脸上不好看,尴尬的喊了几个人,又转向姜桃姐弟,问:“你爹怎么样了?叔瞧瞧去。”

胖婶不屑道:“瞧啥瞧,这会儿黄花菜都凉了,没听着桃子说强子媳妇都病了。”

马三低着头:“强子好心,这点咱们没得说,这医药费咱们……”

话还没说,里面就冲出个妇人,粗布衣衫,一脸尖酸刻薄,嘴里呵斥:“什么医药费?什么医药费?马三你个蠢人!她爹自己从顶上摔下来的,又不是咱们推的,凭啥叫咱们出医药费。”

姜桃早知这事没那么容易,弱弱的喊了声:“马三婶,咱爹也没怪你,医药费是拿了奶家的棺材本,奶家都掏空了,大夫说得吃点猪脚、鸡脚的才能好利索,可咱家一点吃食都没了……”说着又是委屈的哼哼。

胖婶啧啧道:“马三媳妇,你这就不地道了,强子是给你家修顶,话说得不好听,帮你是情分,不帮你也是本分,出了事你怎么也得掏个三五个大钱。”

马三媳妇抱着胳膊,耿着脑袋,笑道:“她胖婶,你话大也不怕砸了脚后根子,咱家两个大小子,哪里不得吃吃喝喝的?一个子儿都是抠着用的,我家大小子前些日子说要做两身衣衫,我还不得紧着他,怕他在镇上被瞧不起。你们要是不信,去我屋里搜搜,能搜出一个子儿就归你们。”

大家伙面面相觑,这意思是一个子都不出了。

姜桃悄悄在打量着屋里屋外,只见那鸡窝里卧着两只老母鸡,篱笆里关着一只鹅,旁边隔着两只水鸭子,心下有了数。

“马三婶子,我们也知道您家也不富裕。”姜桃道。

“还是桃子懂事,婶子家也苦啊,这苦的事都没跟别人说……”

“可是赤脚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里得吃些好的,像是猪脚、鸡脚什么的补补脚力……”

话还没说完,一旁瞧着的马二婶却是笑了,暗道这小丫头是个机灵的,便道:“弟妹,大夫说的没错,这要不好生将养着,日后落了病就跟姜五叔一样。没钱也成,你挑着两只鸡,一只鸭,再捡十几个鸡蛋去看看也是好的。”

话头刚落,马三便道:“这是应该的,抓两只鸡给强子补补也成。”

“马三!”马三婶气得咬牙切齿,“那鸡仔可是我抱回来的,你敢动它?”

“抓只鸡咋了?”马三皱着眉头,“总不能啥都不表示,我跟强子大小玩大的,这不是叫他以后不跟咱家来往了么?”

跟一大家子穷命来往有什么好处?除了那一把子力气,其他的啥光都沾不到。

“不行,那鸡我养了一年多,每日鸡食都喂三遍,天不亮就起来拌鸡食,我容易么我?”说着便要哭将起来。

“呵,合着弟妹你倒是要一毛不拔了?”

“嫂子你惯会做好人,你要是可怜强子家,咋不把你家的母鸡抱去给他补?”

胖婶气得窝火,她向来是个豁达的,虽然日子穷,但是家里养着个读书人,什么道理都听自家小子说过,她道:“我看着两只鸡,十个鸡蛋加一只鸭,这才刚好,你是个这性子我没啥好说的,你家马三可是个厚道的,要真是啥都不出,看村里人笑不笑话,就是你家小子,看往后谁还跟他一块玩?”

说着,旁边众人皆是点头,这斤斤计较的娘也养不出什么好娃,自然不能让孩子跟他家娃一块玩了。

第九章:母鸡

“大虎小虎,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爹这个腿也看着好不了了,咱们还是去里正老爷那去问问,里正老爷是个好人,一定能可怜可怜你跟小虎,姐就跟娘去山里等死好了。”说着,姜桃便擦了一把泪,就要拉着大虎小虎出门。

马二婶忙道:“三弟——你也听见了。”这话的意思竟然是快些息事宁人,这眼瞅着还有个把月就过年了,要是真有点事闹到里正老爷面前,吃亏的可是他们,到时候别说两只鸡了,只怕鹅都能给拉走。

马三一咬牙,就去抱鸡,嘴里道:“桃子,你等等,这鸡抱回去,在拿几个蛋。”

马三婶顿时慌了,要去拦,但到底是抵不过男人的力气,就叫马三推到了一边,马三把鸡翅膀、鸡脚都捆了,塞到桃子手里,又喊马三婶去拿鸡蛋。

马三婶自然不依,抱着柱子在哭,嘴里嚎着:“我家的鸡——我的鸡——”

胖婶是个麻利的,进了屋子,寻着了鸡蛋篓子,捡了十个鸡蛋,拿篮子装了,便给了姜桃,姜桃让大虎小虎一人抱了一只鸡,自己拿了篮子,眼观鼻鼻观心的说:“过几日,我就把篮子送过来。”

马三婶顿时跟刀子剜了心似得,扑倒在地:“叫我死了算了,马三你个没良心的,大儿啊,你娘被欺负狠了啊——”

马三还准备去抓水鸭,马三婶立马蹦起来:“你敢抓我的鸭子,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就拦着篱笆门,大有一副跟鸭子共存亡的样子。

马三抬起手作势要打,马三婶却是不怕,这边便僵持了下来。

姜桃见着两只鸡和十只蛋,也算符合了自己预期。开口道:“马三叔,算了,有这两只鸡,爹也能吃半个月了,农家人没什么的,个把月后爹死撑着也能站起来。”

马二婶叹了口气,道:“还是桃子懂事。”

胖婶哼了一声:“马三媳妇,你可就盼着强子赶紧好起来,不然你就等着村里人戳你脊梁骨吧。”

事已至此,大家也就三三两两的散了,马二婶和胖婶送了一阵姜桃,姜桃皆是道了谢,马二婶头次觉着姜桃懂事了,虽说丫头黑了些,也瘦,但是农家哪里看重丫头的长相,大多是看着会不会干活,心好不好,孝不孝顺。

抱着两只鸡,拎了十个鸡蛋的姜桃凯旋而归,把这事跟张氏和姜强说了一通,自然是略过了自己耍的那些小心眼,张氏觉得姜桃自作主张又不尊重长辈,把姜桃说了一通,姜桃却不放在心上,只叫张氏把蛋给收好了。

“还是多亏了桃子,你说她干什么?”姜强看着两只肥鸡和鸡蛋,说不开心是假的,“咱俩没本事还说桃子,要不是她哪里来的鸡和蛋。”

张氏许久没看见白滚滚圆溜溜的鸡蛋了,这十只鸡蛋躺在篮子里说不出的可爱。她哼了一声:“村里不知道的还道是我指着桃子去哭门的呢,你倒是不操心,合着到时候都是我遭殃,看那马三婶子得把我恨到骨头里去。”

但是呢,就算是马三婶日后打上门来,这两只母鸡她却打死都不会还了。

小虎抱着母鸡咯咯咯的玩,冬日里冷,生怕把母鸡给冻死了,也没多余的稻草垒鸡窝,姜强这会儿又动不了,所以张氏在堂屋里圈了个地关两只母鸡,寻思着怎么也得去借些稻草,冬日里母鸡下蛋虽然少,但是也没个窝,万一鸡蛋掉地上摔碎了,那她得心疼死去。

姜桃知道这两只母鸡说是用来给姜强补身子的,但是张氏和姜强是绝不忍心吃的。本就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突的有了这两宝贝,怎么可能就贪一时的口腹之欲呢?吃饱要紧,其次才是吃好呀。

“爹,我这还有五个铜板,治你的腿用了十三个铜板,这钱得还给奶,只是咱们现在没钱还。”

用了娘的棺材本,姜强心里也不好受。瞅着十个鸡蛋,说什么也得给娘先送上两个。

“桃子,你去包四个蛋,然后把剩下的钱还给你奶,就说等我有了钱一定还,别让大哥他们说闲话。”

姜桃也是这个意思,她拿着钱烫手,说什么也要把钱还了。便捡了蛋,合着剩下的铜板给了余氏,余氏说什么也不要鸡蛋和钱,说是现在她家啥都缺,她现在每日里还能吃一个黑疙瘩,饿不着。

隔壁的大婶子赵氏却探出个脑袋,嘴里喊着:“哟,桃子给你奶送蛋了,咋的,钱都还给老太太了?”

余氏瞪了一眼:“哪都有你的事?”

赵氏拧着身子出来,瞅见了那五个铜板,眼睛一亮,说是不嫉妒是假的,老太太偏心老大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老大家这回摔了腿,还不知道老太太原来还藏着十几个大钱,那可是十几个大钱啊,能抱好几只小鸡仔了。

姜桃喊了声婶子,嘴里道:“奶,咱家还有蛋,咱们都吃了,爹也能吃三个,这些你别留着,爹说等他挣了钱,一定都还你。”

赵氏嗤了一声,嘴里叨叨:“大话谁都会说——”

姜桃瞥了她一眼,只把东西都塞给余氏,便回了家,她说的可不是大话,她一定得挣上钱,把这五文钱还给余氏,用老人家的钱折寿啊,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一回家就犯愁了,人都没得吃,拿什么喂这两只老母鸡呢?

张氏出了主意:“我去山里看看还有没有荠菜,这荠菜根就剁碎了喂鸡,再去借半袋子麦麸,好歹把这冬天给对付过去,等开了春就好了。”

母鸡交给了张氏,晚间,张氏咬咬牙捡了两个蛋,准备给姜强蒸一碗鸡蛋羹,鸡蛋掺了水,在锅里咕噜咕噜的蒸着,满屋子都是蛋香,姜桃从来不知道一个普通的鸡蛋能有这么香。小虎蹲在灶台前,眼巴巴的瞅着锅,要不是姜桃抱着,只怕他要扑上去了。

待两碗鸡蛋羹端上了桌,其中一碗端给了姜强,剩下一碗,张氏拿了个筷子,从中间划成两半,还没开口跟姜桃说,让她让着弟弟,她俩不吃,姜桃便抄起筷子,又划了一道,并拿着筷子敲了一把小虎的手:“不许动手,拿筷子!”

鸡蛋羹明晃晃的分成了四块,姜桃不看张氏的垮下来的脸,自顾自舀了自己那一块,塞进嘴里,滑嫩嫩的鸡蛋顺着喉咙就下去了,满口生香,要是再滴上几滴猪油,只怕得香得吞舌头。

第十章:赶场

她把张氏那份也舀到了她碗里,嘴里道:“娘,吃。”

自己便盛了一碗萝卜汤,自顾自喝了起来,张氏气结,准备把鸡蛋让给大虎,姜桃横了一眼大虎,大虎便抖了抖,端着自己的碗,小口小口的吃自己那一份,连一点多余的都不占弟弟的。

张氏又准备将蛋羹让给小虎,姜桃放下碗道:“统共就这么点东西,大伙尝个味就没了,娘你何必让来让去,大虎小虎年纪小,本就吃不了多少,你不保重身子,咱们姐弟仨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张氏听着这话有道理,看着姜桃,眼前还是自家那黑黑瘦瘦的闺女,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模样却并不能叫任何人把她当个孩子看。

张氏颤抖着双唇吃了鸡蛋羹,她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姜桃给她盛了一碗萝卜汤,一家人吃了了个半饱,又是收拾碗筷,泡脚,一夜无话。

姜家村跟附近四个村合成了一个小镇,小镇统共才两千来户人家,清水镇也并不能说镇,只是赶场的日子一个月多匀了一天在黄家村,慢慢的黄家村外两里地那块空地人群密集起来,也开了三五家小店,并着几个小铺子,临近一条小河,便称之为清水镇。

姜桃从张氏口中听说了赶场的规矩,也不知是哪一代定下来的,每十日为一旬,一旬中一、三为姜家村的场,到了这两日,五个村的货郎、菜贩、肉贩、卖豆腐的、卖些麦芽糖饴糖的就聚集在姜家村中间主道上,也没什么规矩,各自摆各自的,来得早的便占一个好位置,来得迟的就往后挪。

因着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豆腐、肉都卖的紧俏,甚至有些钱财的人家糖也会敲上一块,可以使钱,没钱的也能用一斗米换一块糖,姜桃家又没钱又没米,张氏让她来用剩下的四个鸡蛋换些经得住吃的菜,鸡蛋固然好吃,但是不顶饱啊。

姜桃带着大虎从前头走到后头,一会儿功夫就走完了,怀里四个鸡蛋都踹热了,姜桃其实啥都想买,大虎看着肉摊子、糖摊子都走不动道,姜桃叹好歹没带小的出门。

卖白菜的大叔摊位前围着一群妇人,其实白菜大部分家家种得都有,剩下的就是这小部分,没种的总想在过年的时候吃一顿猪肉炖白菜,或是白菜馅儿的素饺子,总还是得应个年景。白菜卖得贱,饶是这样,爱贪小便宜,掐尖的农家妇人,还是在掰白菜棒子,直掰得摊主大呼小叫的求饶:“可别掰了别掰了,都是刚从地里起出来的,都新鲜着呢。”

地上落了一堆菜叶子,有妇人指着菜叶子说:“你这就菜叶反正不要了,不如就送给我拿回去喂鸡。”说着就要去搂这菜叶。

摊主自然不肯,要是这菜叶都白送了,她们还不得指着白菜使劲掰啊。他忙道:“不成不成,这个我得拿回去吃去。”

那妇人没讨着好,哼了一声,精挑细选了三颗白菜,不情不愿的摸了两个大钱。一车白菜不过七八十颗白菜,全卖了也只不过二三十文钱,却是这菜农一冬季的收成,现在的人满头种菜的少,也就是在田间地里种上几排,够吃就成,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过了晌午,赶场的人也就少了,小贩也大多在收拾摊位,三三俩俩的准备回村,大家都舍不得坐牛车,得趁着天光早点往村里赶。

菜农唉声叹气的捡着地上的菜叶子,这可是他成日里侍候的宝贝白菜,瞅着这白嫩嫩又新鲜的菜叶子,多可惜啊。姜桃二话不说带着大虎就上前帮着捡菜叶子,菜农顿时愣了:“诶,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干啥呢?”

姜桃也不言语,低声吩咐大虎把稍好的菜叶跟差些的菜叶分成两堆,菜农急了:“我说你们是哪家的孩子,还是小叫花子,我这可没钱,菜也不能给你们,快走快走。”

姜桃脸上在烧,知道自己这做法跟小叫花子确实没什么区别。大虎被唬住了,尴尬的不敢动手。

“您歇着,我跟我弟马上就给你整好。”说着又推了一把大虎,两人手脚麻利的往菜农车上堆菜叶子。

菜农这也不敢动手,嘴里骂骂咧咧,又是做了一副驱赶的样子,又是好声劝。

“小姑娘,你也看见了,我这也是打饥荒,实在没什么银钱给你们,你们好歹去别家看看吧。”

姜桃知道他想岔了,收拾好了带着大虎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一张黑瘦的脸上大眼可怜巴巴看着他,饶是谁瞅着这姐弟两惨兮兮的样子,恻隐之心都会动一动。

菜农瞅着车上整整齐齐的码着菜叶子,能吃的放一堆,没啥卖相的但是可以拖回去喂鸡喂猪的放一堆,还有些踩烂了的也没扔,也堆在一边。

菜农叹了一口气,道:“都是不容易的,要怪都怪咱们命苦。”说着就往怀里去摸铜板,准备给他们一个子儿。

姜桃却道:“叔,咱们不要钱,您别给咱。”

菜农一愣:“那你们想要啥?”

姜桃瞅着那车白菜,菜农懂了,便要去挑些好些的菜叶子,姜桃却带着大虎,挑了踩烂的菜帮子。

“叔,真不好意思,您下次来,我跟大虎还给您打下手。这天见冷的,我到时候叫我娘给您烧一壶热水,给您暖暖身子。”

菜农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低声问:“娃,你爹呢?”

“我爹腿摔断了。”

菜农又叹了一声:“吃这些可咋整?来,叔给你挑些好的。”说着就要给姜桃挑一颗白菜,姜桃自然不肯接,两人抱了烂菜叶子就走。

“叔,您是个好心人,咱们吃这些就够了。”说着便按着大虎的头,两人给菜农鞠了一躬。

菜农自然不敢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待两姐弟走出好远,这菜农王伯才点头叹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姜桃抱了一堆菜叶子回家,把这事跟张氏说了下,张氏也感叹了声好心人多,只是自家闺女小子做这乞食的事,却是叫人没什么脸面的。

可是脸面又值当几个钱呢?这全家上上下下,要是没姜桃这想法子找吃找喝的,只怕更加撑不下去,张氏瞅着姜桃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起来。

第十一章:揍人

烂菜帮子挑了些好的码放在一边,烂掉的也不扔,全剁碎了掺了麦麸喂了鸡。现在全家上上下下都宝贝着这两只母鸡呢。

晚饭吃了白菜汤和清炒萝卜叶,四个鸡蛋没换成东西,姜桃却不急,冲着张氏解释道:“娘,那大叔下旬逢一还来,我想好了,到时候再去换几颗白菜。”

张氏擦了擦嘴,低着头道:“成,你看着办。”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姜桃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是村里撒丫子玩的小姑娘了。张氏算着日子,过了年,姜桃就十二了。

张氏得伺候着姜强吃喝拉撒,还顾着全家上下洒扫、喂鸡、洗衣做饭的事,忙得脚不沾地。

难得的几个晴天,姜桃心情也豁然了些,忙着把自己的臭被子,还有全家的烂棉絮抱出来晒,身上的棉衣她也想洗洗,只是都找不到换洗的,好在她勤快,每日里自己坚持提水烧水洗澡擦身,还不至于臭了。

灶上的柴不多了,姜强行动不便,姜桃便带着两个弟弟去山上捡柴,心想着得捡得多多的,免得到时候不便出门的时候再没柴火烧。

这回也叫了燕子,燕子几日没见着姜桃也有些兴奋,姜桃见她辫子上绑了一圈漂亮的红绳,艳羡道:“燕子,红绳你爹买的?”

燕子点头:“是啊,前天不是姜家村的场吗,爹就给我买了红绳,听说要一个铜板呢。”

姜桃状似惊讶:“一个铜板,这么多?”

燕子嘟着嘴,有些不满:“我娘都说了他好几次了,叫他不让给我买头绳,家里绿的粉的头绳还有好几条呢。”

姜桃暗道这大牛叔当真是疼闺女,燕子又道:“我给你剪了一半,我给你扎上?”

“啊?”姜桃还来不及反应,燕子就从袖里摸出一截红绳来,要给姜桃扎小辫。

“还是不要了吧,大牛叔给你买的,看见了准得生气。”

燕子不以为然:“我爹知道咱们要好,你放心,就算是一半,我还有好长呢。”

说着便给姜桃扎了两小辫子,扎好之后,大虎憋着笑,小虎指着姜桃喊:“大姐……大姐……”

姜桃急着就着小溪看了看,呵,黑丫头绑了红头绳,还真像一个傻大姐。

不过也不好不领着燕子的情,还是顶着两辫子满村子跑。

刚上了山,果不其然又远远瞧见了“无敌帮”那几个小子,姜桃暗道真是命不同,这些娃儿成日里疯跑,只顾着玩耍,哪像她跟大虎小虎,每天睁眼闭眼就是吃,怎么活命。

惹不起她们还躲不起么?姜桃、燕子忙带了两个孩子下山就走,转头又遇上个白净丫头,一双丹凤眼滴溜溜的看着她们。

姜桃默不作声的打量了一下这娃,照样一身好衣衫,比里正家、钿头老爷家的娃穿得还要好一些,身上的衣衫竟然是细棉布的,颜色鲜亮,显得人娇俏活泼,头上也并不绑着红绿头绳,而是戴着一朵精致的绢花,并着一个小银钗子。对比这灰暗的姜家村,这女娃简直就像是小仙女下凡了。

“姜桃?”黄莹皱着秀气的眉头看着她。

小仙女身边自然有许多小丫头跟着,身后三四个女娃,皆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姜桃认出几个,却不熟。

“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没?”黄莹问,“自那之后你可一直躲着我。”

姜桃心底翻了个白眼,可不得躲着你么?平白无故就得叫人陪你扮丫鬟小姐的戏码,换谁谁乐意?

“我不愿意。”姜桃摇摇头,“我又黑又丑,你还是找别人陪你玩吧。”

说完姜桃就拉着燕子和两弟弟准备下山。黄莹跺脚:“我不嫌弃你,你还挑三拣四的?”

姜桃哼了一声:“我忙着呢,实在没工夫陪你。”

刚走出几丈,身后就传来李敖那小子的声音。

“丑八怪!可让我看见你了!”

姜桃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背后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脚。

因着是山坡上,姜桃顿时向前扑去,燕子和就大虎都被拉着一趔趄。

姜桃捂着腰,咬牙回头一看,只见李敖收回脚去。姜桃只觉得腰上肯定是青了,半大小伙下手没轻没重的。

燕子被吓傻了,当即就哭了,姜桃让大虎抱着小虎往后退退,自己拍拍膝盖上的杂草,站起来问:“出气了吧?能放过我了么?”

李敖有些尴尬,他也没想到就那轻轻一踹,竟然把姜桃踹了个大马趴,他脸上却还是过不去,哼了一声:“那你得给黄莹当丫鬟,入了咱们无敌帮这事我就算了。”

姜桃见着这群无所事事的娃娃就脑袋疼,她干脆道:“我说了我很忙,没瞎功夫陪你们玩。”

黄莹最瞧不起的就是姜桃这小大人的模样,一副高高在上,看人都是小孩子不跟你计较的样子。

“李敖哥哥,她这是瞧不起我们呢。”黄莹板着脸。

李敖脸色一黑,他向来在帮里都顺着捧着黄莹,帮里一大批小伙子个个都是黄莹的小跟班,那他就是那跟班中的头领,换做姜桃的话来说就是舔狗中的舔狗。

“今天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姜桃不怒反笑:“你踹都踹了,咱们之前的事也扯平了,你还要怎么样?”

李敖抬起下巴,睨着她:“之前没去你家找你那是我家有事,现在我得了空,看你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姜桃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

“你怕还是不怕?”

姜桃拍拍胸脯:“怕,我好怕哦,我好怕怕哦。”

李敖脸上一得意,还没等他扬起嘴角,姜桃一拳就朝着他脸上招呼,嘴里大喊:“怕你个龟孙子!”

说着姜桃一脚踹在他膝上,将他扑倒在地,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拳拳攥着劲朝他脸上招呼,开什么玩笑?被小鬼欺负,她还有没有脸了。

姜桃懂打架的规矩,她这边人少,就得逮着一个人使劲揍,不往狠里打,他们都不带怕的。

顿时坡上只听见黄莹和几个女娃的尖叫声,那些小子也蒙了,待他们反映过来,上去拉的拉,护得护,一阵混乱。

手上再挥了几拳,终究是双手难敌众多手,姜桃被生生拉开了,混乱之中,姜桃也不知道被哪个踹了好几脚,身上也痛着,但到底揍过瘾了,心里别提多爽了。

第十二章:下雪

李敖是彻底蒙圈了,姜桃其实力气并不大,但是她压着他的腿半点动弹不得,只能生生挨打。待他被几个小子架起来,怒气早已冲天,只恨不得把眼前这女娃揍得满脸开花。

这时,只听见一男子的询问声:“你们在这干什么?”

姜桃回头一看,只见一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青衫布鞋,庄户人家都拿布条子绑头,他却用布巾子,满脸书卷气。

燕子抽泣着扯了扯姜桃,求救般的喊了一声少年:“姜陵哥哥,你快救救我们吧,他们缠着桃子还要打桃子。”

姜陵就是胖婶家的大小子,今年已经过了童生试,十里八村寥寥几个读书人,姜陵算一个,且还是天资聪颖的那一个,胖婶当眼珠子似得疼着,村里尊敬读书人,是以姜陵在村里很是得脸。

姜陵看了一圈,心里有个大概,脸上有些无奈。要不是他今日刚巧路过,只怕少不得又是一场“大战”了。

他首先转向黄莹:“黄妹妹,我瞧着黄夫人在前头寻你,村里姑娘小子混在一起,夫人瞧着不好,你先回去,可行?”

黄莹也不顾真假,只红着脸胡乱点了点头:“叫陵哥哥费心了,我这就回去。”

说罢,也不管李敖一帮人,便带着几个女娃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待黄莹一走,姜陵脸一板,眼一横,那群小子都缩了缩脖子。李敖心里有些虚,姜陵本就年长许多,孩子不怕大人那是假的,他咬牙道:“今天是她打了我,也是她不对。”

姜桃哼了一声:“是谁先动的手?”

李敖瞪着姜桃:“可你快把我打死了!”

“死了吗?现在还不好好说着话呢?”

李敖气不过,便要动手,姜陵上前拦了,嘴上道:“男娃打女娃本就不对,更何况还是你先动的手。你现在还要打人,便是我眼睁睁看着了,你说我要是把这事跟钿头老爷说上一说,李敖看你还占着理吗?

李敖瞅了瞅姜桃又看了看姜陵,只得把气生生咽下,呸了一声便带着一帮小子走。姜桃还不忘大声提醒:“李敖,被女娃打羞不羞?”

如愿收到一个狠瞪,姜桃这才放下心来,还怕他跟家里告状,现在看他是绝对没脸说了。

姜陵有些好气又好笑,瞧着李敖脸上挂的彩,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女娃干的。

姜桃向姜陵道了谢,姜陵训了几句,见她是来捡柴的,又要帮忙,姜桃忙推了,读书人读书要紧,她哪里敢占用姜陵的时间,要是这般干了,胖婶得恨死她不可。

姜陵只得作罢,嘱咐了几声便下了山。

姜桃心情舒爽,拾掇了好几捆柴,趁着天好,她得再多攒攒柴火,把灶房全部堆满才行。

又过了几日,没见着就李敖带着人“寻仇”,姜桃放下心来,临近年关,只怕被钿头老爷拘了在家,没事不得出来了。

又是姜家村的场,又瞧见了那大叔,王伯也看见了这姐弟俩,露出了张笑脸。姜桃跑回家,提了瓦罐,捂着盖着将热水送给王伯:“叔,您喝水。”

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这张笑脸,王伯拿了瓷碗小口小口的喝着,一边问:“你爹好点了么?”

“好多了。”姜桃老实回答,“娘说已经开始长骨节了,前几日疼得睡不着觉,这几天能睡了。”

王伯放下碗:“那也得好生将养着,不要乱动,万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姜桃点点头。有人来买菜,姜桃带着大虎就在一边站着,瞧着那些妇人开始掰菜帮子,姜桃就指着大虎钻过去,忙把菜叶子捡了,省的叫人踩坏了。

大半上午忙下来,王伯准备收摊,姜桃照常帮着分拣菜叶,王伯准备将坏了的菜叶继续送给姜桃时,姜桃却摇摇头,拿出四个鸡蛋道:“叔,这回我想换一些菜。”

王伯有些惊讶,姜桃又道:“我也知道您不愁吃的,只是要过年了,多吃个蛋总是好的,我家没有钱,看能不能跟您换几颗白菜?”

王伯确实不要吃食,他寻思着这几天家里小子吵着闹着要吃炒鸡蛋,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也许多天没下蛋了,收了鸡蛋也算是帮了这对姐弟。

“成吧。”王伯拿了四个鸡蛋,“你们去挑白菜。”

姜桃知道王伯的菜价是多少,也不敢多拿,只抱了三颗白菜,嘴里又道谢。

王伯从没见过这么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又指着白菜叶:“这菜叶子也分你们一半。”

姜桃眨眨眼,却只搂了三分之一,嘴里却是说:“谢谢您叔,要是有机会,我们姐弟一定报答您。”

王伯摆摆手,却是不在意。

三颗好白菜留着过年吃,张氏嘴里念叨着这个年总算是能胡乱应付过去了,姜强也很是高兴。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悄然来临。姜桃这日一起床就瞧见外面银装素裹,新雪堆了一尺厚,下雪是不太冷的,融雪的时候才冷,张氏喊着姜桃起来扫雪,家家户户都负责扫干净屋前的一段路,防着积雪融化成冰。

姜桃扫了小半个时辰,整个人都开始升腾着热气,身上早出了一层汗,远远瞧去,姜家村卧在积雪之下,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就连远处一声鸟叫都能听得仔仔细细。

张氏不再出去挑水,好在外面挖了雪,用柴火煮化了也成,灶上的柴火堆得满满的,让人极有安全感,下了雪就让人格外惫懒,小虎卧在灶房的火堆前眨巴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张氏也随着他,只搂着不让栽进火里去。

大虎很兴奋,男娃看见下雪总是开心的,只拿着眼神瞅着姜桃,那意思是要出去玩,姜桃装作没看见,待吃了早饭,还是一副我看不见的样子,大虎这才急了,坐在门槛上赌气,闷声不吭腔。

姜桃觉着好笑,咳嗽两声,冲着张氏道:“娘,我带大虎出去玩。”

大虎眼睛一亮,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换上了笑容。张氏皱着眉头道:“大雪天的,你们出去做什么?还是在家呆着。”

大虎又蔫吧了,倒是姜强在屋里道:“雪都停了,孩子要出去玩,你就叫她出去吧。只是不能走太远了,得小心着雪盖着的斜坡。”

张氏叨咕了两句,到底是没说什么。姜桃就拉着大虎出了门,大虎这些日子才觉着跟着自家姐姐,不光是能搞到各种各样的吃食,就连家里两个大人的性子也慢慢变了。

这不,“无敌帮”的二爷被他姐揍了,这事早就在孩子的圈子里传遍了,李敖不乐意,但是大虎神气啊,他姐可厉害了,现在等闲娃儿,就算是男娃看着姜桃都有一丝隐形的畏惧。

第十三章:卖兔

松软的雪一脚踩下去就咯吱咯吱作响,很快没过了鞋面,姜桃喜欢没人踩过的新雪,跳上去留下一串足迹。不一会,村里大大小小的娃儿都出来玩了,刚开始看着姜桃,一个个还些害怕,不一会看见姜桃堆成的雪人,就把这恐惧全丢到天边去了。

“桃子姐,你堆得雪人真好看!”孩子们大笑着围着小半人高的雪人打转。

姜桃拍拍手上的积雪,嘴里朝着冻僵的手呵气。她又吩咐大虎:“你去捡几个石头来,记得要小小的,指头那么大就行了。”

大虎用力点头,飞快的跑去翻石头,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小孩,姜桃忍不住露出笑,暗道孩子果然还是喜欢疯玩的,男娃活泼些才是正常的。

不知是谁捏了雪团子开始打起了雪仗,姜桃本来没参与,也被流弹砸中了好几次,头发上衣衫上全是残雪,她忍了一会,又大声声明她可不加入他们的混战,反而又被多砸了几次,这下没法忍了,挑了弱的那一边,就捏了团子,加入雪球大战中。

几轮雪球下来,姜桃这边以惨败收场,谁叫对面不知是谁放弃了远程攻击,而是直接将人推倒在雪地里埋呢?

“大虎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姜桃自言自语道,“捡个石子要这么久的?”

还没等她开始着急,大虎就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姐,兔子!我瞧见兔子了!”

“兔子?”

“不是兔子,你看错了。雪白白的就是一团雪。”身后跑过来的小娃娃辩解道。

“就是兔子,就是兔子,我还看见它会动呢。”

“我爹说了,人看久了雪就会变成雪瞎子,你就是变成雪瞎子了。”

“我没有变成雪瞎子,你才是雪瞎子呢!”

大虎跟人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姜桃一笑,大虎这些日子跟她练习对话,话倒是说利索了很多。

“好了,是不是兔子,咱们去看看就知道!”姜桃道,“大虎,你是在哪看见的兔子?”

“就是前边那个林子里,就看见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可好看了。”

姜桃便带着这帮娃娃朝那山林走去,林子是山边小小的一片,平日里也有村民过来捡拾柴火,挨着大山,讲不好这冬日里兔子便从深山跑出来了。

姜桃让孩子们待在山林外,自己踩着雪地上的足迹往林子里走,待走到一半,便瞅见雪地上不寻常的踪迹,一个个小小的坑,不像是孩子们弄出来的。

“姐,看到兔子没有?”大虎在外喊。

姜桃转身嘘了一声,孩子们立马捂住了嘴。

是倒是有小动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兔子了。

突然,只见一道白影从丛中窜了出来,姜桃眼疾手快往前一扑,但是还是慢了一步,没扑着。但是眼睛却看清楚了,着实是一只兔子,雪白雪白的,几乎没有一根杂毛。

姜桃拍了拍雪,小心站起来,连呼吸都放缓了,一步一步靠近兔子藏着的丛中,也不顾树枝扎人,趴上树丛,死死压住,灌木浓密就将兔子困在了枝条中。

姜桃喜上眉梢,提溜住兔子两只耳朵将它从丛中拔出来,兔子拼命挣扎,姜桃还道:“没想到力气真大。”便又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它的一条后腿,随它怎么挣扎,姜桃手都是越抓越紧。

“姐!你抓住了!”大虎瞧见姜桃手中的兔子,一蹦三尺高,“我就说,我就说是兔子,你们还不相信我,我姐厉不厉害?”

孩子们新奇的围上来看兔子,眼睛都亮着光,看向姜桃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崇拜。姜桃抓着兔子走向空地,正准备叫大虎回去拿个布袋子或是去借个鸡笼子好歹关了这兔子。却叫一帮孩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不是问姜桃怎么抓住的,就是趁机伸手摸一把兔子的。

孩子们瞅着新鲜,平日里见着山民挑着血呼啦的死兔子居多,像这般又漂亮又活生生的兔子倒是头一次见。

姜桃无奈,只得死死抓住了,两只胳膊都泛酸,只得叫这帮孩子看个够才行。不一会,消息就在村子里孩子堆里传遍了,被家里大人拘着烤火的孩子都被三三俩俩的叫去凑热闹了。

黄莹跟着自家姆妈正好从镇上回来,就瞅见姜桃被一群娃娃围着,自己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也不顾姆妈劝阻,上去看。

一瞅这小兔,黄莹心都化了,她忙问:“姜桃,你打算怎么养这兔子?”

姜桃一愣:“养?好端端的我养它作甚?”

“你不养着它,那你打算怎么着?卖给收猎物的贩子吗?”

姜桃好生思考了一下,大冬天的别说是兔子的食物了,就连人的食物都紧着吃,再说这雪兔她也不知道喂什么啊。姜桃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你这是个好法子。”

黄莹急了:“怎么能卖给收猎物的呢?你知道那收猎物的会对兔兔干什么吗?他们会活生生扒掉它们的皮的!”

“兔兔?”姜桃一噎。

“他们会吃掉它的,它还这么小,这么漂亮,怎么能吃兔兔呢?”

姜桃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鉴于眼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也就定定神:“这个嘛,都是畜生,总还是要给人吃的……”别说她现在不饿,要是她饿着,她能连毛带皮的吃下去,没法子,谁叫这小姑娘没挨过饿呢。

“不行,你得放了它。”黄莹正色道,“它到底还是一条小生命。”

“那也不能这么说啊,这可是我辛辛苦苦逮的,你瞅瞅,为了逮它,我手上还划了一道口子呢。”

黄莹摇着头:“你少逮这一只兔子不会有什么,但是它离开了山林就是死路一条,你看它的眼睛,多可怜啊。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

姜桃还真看了看兔子的眼睛,确认没看出点什么。姜桃暗道,道德绑架什么的真是讨厌,她死死抓住了兔子,到手的肥肉,她可不能再放回去。

“你要做好事也成,除非你买了这兔子,你买了之后,要吃肉还是放归山林都随你。我绝不说什么。”姜桃道,“当然,如果你买不起,就别管我要做什么。我是吃了,还是卖了,都是我的事,毕竟这是我千辛万苦逮的,自古猫吃鱼,狗吃肉,都是本性,人要吃什么,只要不犯法,不违背道义,都是没有错的。”

姜桃一字一顿的说完,便把兔子往她眼前送了送:“所以,你要不要买?”

第十四章:分配

黄莹咬了唇,脸色一红一白,很是精彩。良久,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反驳姜桃,她咬着牙,便转头问姆妈:“姆妈,你带没带钱?”

姆妈要劝:“莹姐儿,这兔子咱们买回去也没法子养啊……”

黄莹却不管,眼里带了泪光:“我不管,我不买,她就能将这兔子给杀了。”

说着便伸手去拿姆妈身上的钱袋子。姆妈劝不得,便问姜桃:“你这兔子怎么卖?”

姜桃眨了眨眼:“十文钱,恕不还价。”

姆妈倒吸了一口凉气:“十文?都够买两罐子盐了!”

姜桃冷静的分析:“这兔子少说也有三四斤,再说这皮毛雪白,可没一丝杂毛,要说做条围脖可能不够,但是做一个毛筒子暖手却是可以的,十文钱,已经是个极公道的价钱了。”

黄莹急道:“姆妈,十文就十文,叔母今天不是给了我一把钱么,够十文了。”

姆妈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莹姐儿,你就是心肠太软。”说着便从荷包里数了十个铜板,递给姜桃。

姜桃手不得空,便道:“你拿个布袋子给我,我给你放进去。”

黄莹便空了一个布袋,姜桃手里一松,飞快扎紧了袋子。

“东西我可交给你们了,恕不退还。”说着便接过了钱,数了数,确实是十个铜板,便带着大虎回了家,兔子是生是死,是放了还是带回去养着,都不关姜桃的事了。

现在最值得高兴的事是,她挣了第一笔钱,而且数额不小,足足十个铜板!

一路上,姜桃已经把这笔钱怎么个花法,想了个大概。一到家,大虎就绘声绘色的把这事说给了姜强夫妇听,待说到姜桃赚了十个铜板时,张氏都呆了。

姜强夸道:“桃子聪明,有本事!”

张氏则道:“你这钱打算咋用?钱多趁手,你年纪小容易丢,还是叫娘给你收着吧,等你要用了,再问娘要。”

姜桃却摇摇头:“这钱我不打算交给家里。”

张氏皱了眉头:“家里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见着这几个铜板,还不给家里嚼用,难道你还打算去买什么花儿朵儿的吗?”

“您先别急,要怎么个花法,待我细细说。”姜桃慢道:“首先咱们还欠奶家钱,这钱赖不得,正好要过年了,怎么说也得给奶送几个零钱。”

张氏也不是不同意,只是好容易见着钱,却有些舍不得了。

“你奶也不缺这个银子……再说她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销……”

话还没说完,姜强却厉声呵斥:“孩她娘,你说的什么话!”

张氏忙缩了缩脖子,也知道自己错了,便闭了嘴。

姜桃却顺着她的话道:“奶确实没什么花销,所以钱我打算分两次还,这次只还上四个铜板,剩下几个铜板权当我借奶的,下次我有钱便多还上一个便是。”

姜强听着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剩下的呢?你打算怎么个用法?”

姜桃一一道来:“首先这只兔子是大虎发现的,得给他一个铜板。”

张氏忙道:“给他作甚?他一个孩子,用得着什么钱?”

姜桃却强硬回答:“亲兄弟都明算账,这钱本就是意外所得,自然分得要不偏不倚。他拿到钱要怎么花是他的事,但是这个奖励我却不能不给。”

张氏还欲反驳,却被姜强皱着眉头拦下:“桃子说的没错,她逮的兔子,也是她卖的,钱要怎么分自然是她说了算。”

“我还剩下五个铜板。”姜桃伸出五个手指,“剩下两文存着,三文去买些针线,娘,您也看见了,咱们的衣衫都破成什么样了,大虎的裤子还漏风呢。”

张氏瞅瞅眼前这对姐弟,衣衫褴褛,大虎的裤子当真敞开了一条大口子,要不是姜桃说她还真没发现,她鼻子一酸,便偏过头去:“买吧买吧,买点线回来补补也好。”

姜强也点头:“你这样分配很好,剩下的钱你自己存着我也放心。”

说罢他又对张氏道:“这些日子也多亏了桃子,我觉着她已经懂事了,你也凡事别老把她当成个孩子,我瞧着她脑子弯弯道道,倒是比你还强些。”

张氏嗔道:“是是是,倒是我屁都不懂一个,你家闺女厉害,聪明!”

“说得桃子倒不是你闺女一样。”姜强摊摊手,“我一个大男人又生不出孩子来。”

两人说着话。姜桃便带着大虎进了自己的屋子,姜桃大方的把一文钱给了大虎,大虎拿着铜板,只觉着心里又是开心,又是新鲜,但更多的还是觉着十分光荣。

他只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把钱放回姜桃手心:“姐,我不要,你给我收着。”

姜桃蹲下身子耐心问:“为什么不要呢?”

大虎揪着手指,嘟嚷着:“娘说我小,不能要钱……”

他咽了一口口水,将“再说我也想去买糖吃”的话咽下了肚子。

姜桃却把钱小心的放在他手心里。虽说孩子还小,但是她说的,他却未必听不懂。就算是不完全听得懂,日后长大了,反复咀嚼,总能有些收获。

“大虎,姐接下来跟你说的你一定要仔细记住了,虽然爹娘没有跟说过这些,这也全是姐自己琢磨的,但是我觉着十分有益,便告诉你。”

大虎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姜桃拉着他在床边坐了,将自己手中五文钱摊在被子上。

“现在我只有五文钱,但是姐很想给家里买油、买盐、买衣衫,还想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佃户老爷家那样,有六间大瓦房,下雨也不会漏水,再大的风屋顶也不会吹跑。”

大虎眨眨眼道:“那要很多很多钱。”

姜桃点点头:“是的,要很多很多钱,要很多很多个五文钱才行。”

“但是——”姜桃顿了下,“但是姐姐的梦想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虎认真的听着,姜桃将五文钱分成两堆,一堆两文,一,一堆三文。

“这三文钱是用来买针线的,这个虽然实现不了姐姐的想法,但是能让咱们不觉得冷。所以是必须的。”姜桃拨开这三文钱,又将那两文钱分开,“现在,来实现姐姐的第一个想法。”

第十五章:钓鱼

大虎愣愣的抬头看她。

姜桃捏起一枚铜钱:“姐姐的第一个想法是买荤油,猪油多好吃呀,炸了猪油,油渣子还可以放在叶子菜里,可以撒上一点盐,脆脆的,可好吃了。猪油能用来拌饭,滑滑的猪油融化在热饭里,别提多香了。”

说得大虎咽口水的声音震天响,姜桃也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问道:“可是,你觉得姐这一文钱够吗?”

大虎使劲摇摇头,虽然他还小,但是也知道猪油那只有村里小半人家才吃得起的东西,一定可贵可贵了。

姜桃说:“一斤猪板油三文钱,我还差两文钱才能买得起一斤。”

大虎忙指着另外一文钱,道:“这里还有一文钱呢。”

姜桃摇头:“这个是姐的第二个想法。我的第二个想法就是买盐。大虎你知道的,咱们现在的盐都是从奶家借来的,奶家也没有多少盐了,吃完了这半罐子,往后咱们要吃什么呢?”

大虎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盐,盐一定很贵吧。”

“盐五文钱一罐。”是以,盐家家户户都是省着吃的,“一罐大约两斤。”

“这个比油还要贵。”

姜桃纠正道:“两斤盐咱们能吃很久,一斤猪板油只能吃小半个月。”

“所以,”姜桃一手捏了一个铜板,“我的希望从这两个铜板开始。虽然现在只有一个铜板,但是大虎你要记住,滴水成河,粒米成萝,明天、后天,我们想办法一点点存,一点点挣,总有一天,咱们能攒到买油买盐的钱。”

说完,姜桃又问:“你现在想好要怎么花这一文钱了吗?”

大虎握着铜板,低头陷入了沉思,姜桃也不着急,拍拍他的小脑袋:“没关系,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诉姐姐。”

人得先有个目标和触摸得到的希望,才能有生活的动力。姜桃把钱小心的藏到了床板底下的砖缝里,剩下三文塞到了怀里,准备等下次赶场的时候买一点线补补衣衫。

傍晚吃夕食的时候,张氏说两只母鸡破天荒的生了一只蛋,本来以为起码得大半个月捡不着蛋了,姜家也没什么好的喂鸡,但好歹生了一只,全家人都很高兴。鸡蛋多奢侈呀,但凡是能换钱的,还是得攒着。

倒是小虎吵着要吃鸡蛋,张氏训他,他都不听,连萝卜汤都不喝了坐在地上生闷气。姜桃自顾自的喝汤,没打算哄,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能不懂事,要是顺了这一回,便还会有下下回。只是姜桃还是有些心酸罢了,前世多少孩子别说是鸡蛋了,连精心做的营养餐都未必会吃,而小虎他只是馋一颗蛋。

吃罢了饭,一家人没什么事,洗了脚洗了脸便只能上床睡觉,下了雪,外面格外明亮。姜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跳起来大喊一声:“钱啊,钱啊,快到我怀里来吧”。别家穿越女去山上打个猎,做个吃食就能获利不少,到了她这,咋就啥光环都没有了呢?

大虎悄悄摸摸下了床,蹭到了姜桃床前,姜桃想着事,陡然看见大虎杵着的黑影唬了一跳。

“咋了,咋还不睡呢?”姜桃半支起身问,“可是冷?还是小虎踹你了?”

大虎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姐,我想去镇上。”

姜桃一愣,大虎解释道:“我听胖婶家的狗子说了,他哥就是姜陵哥哥,在镇上念书,镇上是个很好的地方,有卖好多好多糖的铺子,有卖漂亮衣服的铺子,那里的街道很宽,跟村里是不一样的……”

姜桃缓和了脸,并不打断他的话,将他拉上了床,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了一半,看着大虎亮晶晶的眼睛兴奋的描绘着他心中的镇子。

“还有还有,姐姐,那里还有卖花的铺子,燕子姐买的那种花绳里面就有得卖,红的绿的还有粉紫色的,就像是后山的花一样。”

“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我也要给姐姐买头绳,也买一条红的。”

姜桃笑了笑:“那你的愿望就是给姐姐买头绳?”

大虎认真的摇摇头:“不光是买头绳,还要买像黄莹姐姐那样的头花。”

姜桃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不爱戴花呢,头绳就很好。”

大虎蹙着眉头,小大人的道:“那就买很多很多头绳,每天都换着戴。”

姜桃嗯了一声,打了个呵欠。大虎又絮絮叨叨说:“我的愿望就是去镇上,姐,你说去镇上要多少钱?五个铜板够了吗?五个铜板应该不行,狗子说坐牛车去一次就得一个铜板呢,可是咱们可以走路去啊,走路的话就可以不用一个铜板了吧……”

姜桃听着可催眠了,暗道这小子刚开始还是个小哑巴,现在倒成了个多嘴老太太。伴着大虎絮叨,姜桃一晚睡得特别香。

翌日,姜桃就被一声声砸墙的声音给惊醒了,睁开眼一看,天还没亮呢。刚披衣服坐起来,姜桃又听见一声响,隔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姜强夫妇也是被吵醒了,昨晚小虎是跟着姜强夫妇睡的,闹腾到了下半夜。

姜桃冲着隔壁喊了声:“爹,娘,我去看看,你们再睡会。”

隔壁姜强应了声,便又躺下了。姜桃下床趿拉着鞋,开了后门一看。

只见门外三个男娃站着,打头的那个手里还抓着石子呢,看见姜桃出门,吓了一跳,缩了手。

李敖、姜正和胖婶家的狗子,姜桃掩了门,抱着胳膊好笑道:“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仇了?”

李敖一张脸都是黑的,他上次一脸伤回了家,他爹娘发了好大一通火,好歹是奶奶拦着,不然他这条小命就交代在他爹那棒子下了,好说歹说关了半个月禁闭,昨儿才放出来的。当然被女娃好一顿压着揍的事,咬死都没告诉他爹。

“不是,我们也不是来寻仇的,就是来问问你,跟不跟咱们去钓鱼。”姜正拉了一把又想动手的李敖,这咋能在人家门前动手呢,不怕别人爹娘冲出来?

“钓鱼?”姜桃提起了兴趣,“这大冬天的,哪里有鱼可以钓?”

“就是村头那条河,我昨儿去看的时候已经结了冰,一晚上也冻结实了。”

第十六章:卧冰

姜桃挑了挑眉:“为什么找我?你们不是跟我有仇么?还有他,现在恨不得打死我呢。”姜桃指了指李敖,“万一他推我下河呢?”

李敖怒道:“爱去不去!谁稀罕你去!”说着又冲着姜正发火:“你脑子坏掉了?叫她干什么?”

姜正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打圆场的笑着:“别介啊,咱们也得再叫个人去,黄莹肯定不行,看来看去也就她有点胆子了。”

他当然没说,他觉着姜桃厉害,能打李敖啊!一身好胆啊,他怎么说也是“无敌帮”的帮主,帮主的职责是什么?发展帮会啊!能吸纳进帮的人才怎么能放过呢?

“姜桃,咱们这就差一个,旁的人我也叫不出来,都被关着在家烤火呢。你放心,他是不敢对你做什么,公是公事,私是私事,他敢公报私仇,无敌帮第一个不放过他——啊——”

话音刚落,姜正就被李敖踹了个大马趴。姜桃忍不出一笑,眼睛一转,若是能钓上鱼,讲不好能卖上一些银钱,便道:“成吧,我随你们去看看,不过只是看看而已。”

“行……”姜正揉揉屁股,又腆着脸期期艾艾道:“你看,你能不能把燕子也叫出来,你们好歹也做个伴么……”

话没说完,姜桃干脆利落的拒绝:“不行。”

想从她这搭桥,也不看看她是谁,再说燕子看见他就哭呢。

“行吧……”姜正苦着脸道。

姜桃去屋里寻了个篮子,带上门便和这三位往村头走去。

一路上姜桃可劲躲着李敖,她可看出这李敖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杀气,也不知姜正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什么,李敖冲着她一哼便不再拿个正眼看她了。

到了小河边,姜桃瞅着这结冰的河呆了,远处甚至有人踩着冰面渡河,可见这冰层有多厚了。

“狗子,你去凿冰。”姜正发号施令,“姜桃你过来帮我理一下鱼线。”

说着便掏出个布包来,层层打开,是一条鱼线和一只亮晶晶的鱼钩,李敖则带了鱼食。姜桃帮着理线,也不知姜正从哪里寻了一条木棍,缠了鱼线。

见狗子拿着木棍、土块敲了半天,也没见冰面上有凿穿的痕迹,李敖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狗子涨红了脸,手上更加卖力起来,

又凿了许久,冰都没裂开,姜桃看着李敖、姜正冲着狗子指手画脚,便慢悠悠的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卧冰求鲤的故事?”

“卧冰求鲤?”

“卧冰求鲤!”姜正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李敖逮着姜正问:“什么卧冰求鲤?”

姜正不耐道:“叫你多读点书,还是咱‘二爷’呢。”

“小心我揍你!”

姜正叫狗子卧在冰上,狗子坚持了一会便叫冷,跳起来直跺脚。姜桃又道:“一个人怎么行?还是得轮流来。”

姜正觉着有道理,便推着李敖去卧冰,两人推搡着趴在冰上瑟瑟发抖,冰融了一些,姜桃见他们都快冻得嘴唇发紫了,这不逗他们。

“我觉着还是不行,这样吧,你们谁家有盐,要多多的,再拿个镰刀杵子什么的来。”

李敖颤抖着双唇,抱着胳膊发抖:“你要盐干什么?”

“山人自有妙计!”姜桃得意的笑道。

姜正跑回家去偷了一把盐,拿小布包装了,又叫狗子去拿了家里的杵子,姜桃将盐撒到了冰上,不一会见冰上有融化的痕迹,又用杵子顺着一个圈凿,唯恐手中不甚凿开了大口子让人掉进去,姜桃就叫姜正拉着她,终于,冰层被凿开了一个口子。

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姜正乐道:“姜桃,你真有办法!”

将鱼线顺着冰窟窿放下去,又在鱼钩周围扔了一把鱼食,四人就眼巴巴等着鱼儿上钩。

等了小半个时辰,李敖被冻得直打哆嗦,便没声好气的道:“到底有没有鱼啊!这么冷的天,鱼早就被冻死了!”

狗子抖得跟筛子一样,却弱弱的反驳:“有鱼的,鱼不会被冻死的。”

李敖刚准备发火,姜桃却横了他一眼,一副看傻子一样的表情。冰层再厚,水底下温度却不低。

“上钩了上钩了!”姜正惊呼,四人看着鱼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收缩,顿时紧绷了起来。

姜正准备收线,姜桃却忙道:“等一下。等鱼彻底咬钩。”

又等了一会,鱼线持续紧绷,水面上甚至有些波纹,姜桃便喊:“一点点收,防着鱼线被绷断了。”

姜正忙照做,一点点收起鱼线,别说还有些吃力,收到最后,木棍一拉,一条尺余长的鱼就被拉出水面,落在冰面上。

四人欢呼,狗子去捡了鱼,取了鱼钩,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小木桶里。

“让我来试试。”李敖去拿鱼竿,钓上鱼确实让人兴奋。

第一条鱼钓上来,剩下的便容易了,姜桃他们运气好,一个半时辰下来,竟然钓了七八条。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在准备朝食,再过一会村里的妇人就过来洗衣服了。要是被发现四个孩子在冰面上玩,估计得被打得半死。

姜正恋恋不舍的收了鱼钩鱼线:“明儿咱们还来钓!”

李敖也点点头,他今天也钓上来三条鱼,那滋味别提了。

倒是狗子,明天姜陵回来估计就出不了门了。姜正威逼利诱,让三人保守秘密,绝不能把这事告诉大人。

事了,开始分鱼,姜正模仿自家老爹里正的样子道:“钓鱼的事姜桃出力最多,没她的点子咱们凿不开冰层,所以这八条鱼分她三条,大的给她,你们没意见吧?”

狗子自然不敢有意见,李敖冷哼一声,没说话。

“剩下五条,咱俩一人两条,剩下一条给狗子。”

狗子见自己出力最少也有一条,很是高兴。

姜正他们拿了鱼却并不敢带回家,只得往后山藏了,等午间溜出来再烤了吃了。姜桃却不怕,三条鱼呢,而且一条就有两斤多重,能美美的吃上一顿了。

鱼汤?煎鱼?烤鱼?还是烧一锅鱼汤,冬日里吃点就热乎的,也能让人精神些,而且她这几天正犯愁没点有营养的东西给姜强吃,姜强的腿好得很慢。

第十七章:卖鱼

拎着鱼回了家,大虎小虎都乐疯了,倒是张氏一瞅,脸都煞白了。她颤抖着双唇问:“你去河边了?”

姜桃不置可否,张氏急了,抄起角落的笤帚,就要抽她,姜强在屋里看见,急得就要扑下床,嘴里喊:“打孩子干啥呢?”

“还躲!还给我躲!”张氏追着姜桃,大虎上蹿下跳拦着,嘴里喊着娘。

“你一个女娃去河边咋就不怕淹死呢?活着回来还叫娘操心?娘操的心还少吗?带着你们姐弟三个娘容易吗?”

“你要是有事,不是叫娘去死么?”

“不听话,什么话都不听!你翅膀硬了,娘管也管不住了!”

姜强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惨叫一声。张氏忙扔了笤帚,进屋去扶,带着哭腔喊了声:“当家的——”

鸡飞狗跳之间姜桃也被扫到了几下,只是张氏力气小,也不忍心下手,所以并不是很痛,姜桃见姜强摔了,也急得喊了声爹。

姜强脸色发白,疼得冒了一身冷汗,张氏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把姜强扶起来,崩溃的坐在地上大哭:“咱们全家人一起死了算了!不活了,不活了。”

姜桃第一次见张氏情绪爆发,也不敢劝,只是见她哭得凄惨,心有戚戚。

姜强忍着疼好言相劝,劝着劝着眼圈也红了,只是拿手揉了揉,憋住了不掉泪。

大虎小虎呆呆的看着自家爹娘,难得的没说话,姜桃带着两个弟弟上前去,嘴里认着错:“娘,我错了,我不该去河边的。”

张氏埋在姜强怀里呜咽,姜强摆摆手:“算啦,算啦。桃子你也是想帮着家里,只是不该不跟你娘说一声。”

姜桃低着头:“是,是我不对。”

张氏红着眼圈猛地转头冲着她道:“你要是有事,娘也不活了!娘就是饿死,也不吃你拿命换的鱼!”

饶是姜桃再心冷,鼻子也酸了:“娘,我错了。”

张氏见她确有悔意,擦了泪,平复了心情,跟桃子两人合力姜强扶上了床。

好在姜强的腿骨没有移位的迹象,只是双手和膝盖有些擦伤,姜桃拿着帕子给他擦伤口,姜强一声没吭。

见姜桃一脸悔恨,还安慰道:“你别怕,你娘不同意你去抓鱼,爹支持你,就是你得千万小心,冰面上滑,最好拿根长一点的竹竿横着走。”

他拍拍姜桃的脑袋:“爹没用,不能帮你。”

是夜,姜强反复劝导了张氏,姜桃又拍胸脯发誓,绝对不上冰面,乖乖呆在岸边,这才让张氏勉强点了头。两条鱼直接丢外面雪地里冻成一条冰棍,冬日里多久都不会坏,张氏准备留着两条过年吃,剩下一条剖成两半,熬成了滚白滚白的鱼汤,只放了些盐,就十分鲜美。张氏给姜强盛了一大碗。两个小家伙,则挑了些没什么刺的鱼肉。

姜桃喝着汤,让张氏把剩下的半边鱼和萝卜一起煮了,成日里不是萝卜汤就是萝卜块,是个人吃得腻歪了。张氏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翌日,姜桃依然起得早早的,她没把姜正他们给供出来,只说自己是和燕子一起的。晨雾中,姜正和李敖蹲在屋前的一颗小松树下等她,昨日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雪,地上的雪还没融化便又盖上了一层新雪。

“狗子今天不来了。”姜正耸耸肩,“你知道的,他哥回来了。”

姜桃点了点头,今天三人又去了昨天那冰窟窿的地方,冰窟窿又冻上了。好在姜正早有准备,早早的掏出盐巴等着。依然是姜桃凿冰,两人垂钓。两个时辰下来,收获依然不小,桶里十条半大不小的鱼。

姜正搓着手:“昨儿的鱼还没吃完呢,今天又是好几条。”

李敖不爱吃鱼,讨厌鱼腥味,又觉得鱼黏糊糊滑溜溜的恶心,他只是觉得钓鱼好玩罢了。他也犯愁这鱼该怎么办。

姜桃想了想,便道:“我有个法子,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不光能处理了这鱼,咱们还能赚几个铜板花花。”

“说来听听。”姜正道。

“是这样,明天就是姜家村的场,再过半月就是新年,明天、后天赶完这两场,就得过完年才能有姜家村的场了,每家每户都等着这两天置办年货。”

“你们说,谁家过年不想图个吉利,买上两条鱼吃吃?我想大冬天的出来抓鱼的也没几个,要是咱们能拿去集市上脱手,讲不好能挣好几个铜板。”

李敖不屑一顾道:“说得轻松,村里谁不认识咱?要是看见咱们卖鱼,别说买鱼了,咱们去冰面上钓鱼的事一露底,还能活着过了这个年?”

姜正也担忧:“也是,咱们钓鱼就是为了个乐,要是让大人知道了,咱们可就全完了。”

姜桃神秘一笑:“这个我有办法,不过呢,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鱼交给我,卖出去之后,铜板平分,如何?”

姜正一拍手:“别说平分了,你占大头都成。”

“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姜桃提了鱼回家放在缸里养着,等着第二天天一亮,并不跟着他们去抓钓鱼,而是朝着村中心走去,昨天就说好了,今天她不跟着他们去钓鱼。

到了村中心,已经有好几个摊主在摆摊了,卖菜的王伯来得也早,正在码放白菜,姜桃吃力的提着桶子便朝他走去,姜桃将卖鱼的事跟王伯说了一说,又另外拿了根草绳将一条大鱼串了送给王伯,说是一点小心意。

“不用,一点小事,要什么谢礼。你拿回去给你爹熬汤补补,我不缺这个。”说着便把桶子提到了自己的小摊旁。

姜桃连声感谢,但还是把鱼悄悄留了,等着散场再送。她人小力气也小,只提了一半,等场上人多了起来,也有三三俩俩的人问,不一会五条鱼便买了个精光,姜桃又跑回去提另外一半,还带着大虎提了一壶热水给王伯暖身子。

午间时分,人走得差不多了,王伯将一把铜钱放在姜桃衣衫兜里,道:“一共十五文钱,你好好点点。”

姜桃自然是信得过王伯的:“不用,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十五个钱也不算少,至少能过上一个好年了。你娘还真有本事,旁人也抓不着这么多条鱼。”

第十八章:油渣

姜桃面不红心不跳的点了点头:“娘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太会算账,也怕村里人说闲话,正愁没几个钱过年,我跟她说王伯您是个顶好的人,能可怜可怜我们。”

王伯摆摆手:“哪里是什么好人,都说了只是小事,小事。哎,你原先可是说了后天还能有一桶鱼的?”

姜桃点了点头:“到时候还得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你只管提来,买卖的事交给我就是了。”

姜桃重重的点了头,留着的那条鱼也等着王伯拉车准备走的时候扔在了车上,王伯一转头,姜桃带着虎子早已经跑远了。

小河边,姜桃掏出那一把铜钱时,姜正和李敖眼睛都直了,姜正翻来覆去数着铜钱,确认是十五个铜钱不少,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姜桃,还是你有本事。咱们会钓鱼算个啥,你能卖出鱼去,才是真厉害。”

姜桃得意一笑:“当初说分我大半的事,可还算当真?”

“当真当真,自然当真。”

李敖不屑一顾道:“这几个钱还能贪你的不成?”

他过年能拿的压岁钱,就远远超过这十几个铜板了。

姜正分了姜桃七个铜板,剩下八个,他与李敖五五分,虽然只四个,但是到底是自己赚的第一笔钱,别提多高兴了。

姜桃将七个铜板又分做两份,三个铜板放入买盐的那一份,另外三个放入买油的那一份,大虎看着增多的两份铜板,睁大了眼睛。

“阿姐,你可真厉害!”他掰着手指头,“现在咱们可以买油又可以买盐了!”

姜桃将剩下的一个铜板塞进墙缝里,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一文钱她准备再分开储存一个应急资金。

一大家子少不得有个头疼脑热的,看病的钱能瞬间把家底给掏空。这年头又没个保险什么的,只能自己多存一点。

“赶场的时候咱们就去买一斤猪板油,一罐盐,还有一把线,头先借奶的半罐子盐,咱们得还了。不然大过年的,奶家没盐可不成。”

又到了赶场的时候,因为是姜家村临近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场,人格外的多。还没备齐年货的村民,趁着这个机会一次性买齐,有钱的多数称上几斤肉,没钱的也买几颗白菜,过个素年。

姜桃牵着大虎在人群中艰难前进,好不容易挤进了卖针线的摊前,一问价钱,姜桃瞬间蔫吧了,要说线还算是便宜,一文钱一束,颜色随挑,但是针就贵了,得五文钱一根。

针一般都是女子的陪嫁,若是没有,少不得腆着脸去别人家借的。

姜桃只得挑了青色、灰色、蓝色三束线,给了三文钱,仔细把线收在怀里。寻思着要么去胖婶家,要么去马二婶子家借根针,好歹把裤子给补了。

猪肉摊前人围得水泄不通,姜桃没去凑这个热闹,她家出了名的揭不开锅了,突然去买了板油,那可真的是百口莫辩了。只得转头去帮着王伯收拾收拾菜摊子。

昨日没钓上几条鱼,姜正三人待到天大亮,有人过来河边汲水才走。钓了七尾鱼,鱼也不大。这次卖完鱼,也只得了八个铜板,但姜桃心满意足了。

一边谢过王伯,看集市散得差不多了,姜桃便去肉摊挑了一块卖相不太好的猪板油。因着是收摊生意,肉贩还赠了两只大骨头,统共只花了三文钱。

买盐只得去镇上指定地点,镇上远,坐牛车也得半天路程,姜桃昨日就叫燕子爹带了一罐子,一罐子得五文钱。

七七八八算下来,姜桃的“盐袋子”空了,还搭进去一文,所有攒的钱都花了个精光。好在卖鱼的八文她分了四文,又填上了一些。

天气越发冷了,姜桃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待在床上,或是围着灶火。好在柴火够,姜桃和张氏平日里拼着命捡柴不是虚的,灶房码放的齐齐整整,还堆了半屋子柴火。

姜桃每次做饭盯着火星子,天干物燥,万一走水,全家人都逃不过。

这日里,张氏起锅炼油,姜桃帮着生柴火,切得碎碎的猪板油倒入锅中,加了小半碗清水,大火烧开,烧开之后用小火慢慢熬制,待锅里的水分完全蒸发,舀出一些油放入盆中,加入少许盐,直到油渣变成金黄色的小丁,这才将油全部舀出。

放置了一段时间的猪油是白色的膏状,无论是挖一勺猪油放进热乎乎的米饭中做猪油拌饭,还是做菜的时候放一点,那味道就别提多香了。炼猪油的时候满室生香,就连屋里躺着休息的姜强都伸长了脖子。

大虎小虎蹲在灶火前,哈喇子都留了一地,不停地问张氏:“娘,娘,可以吃了吗?”

张氏将油炸中最后一滴油都压的不剩,这才擦擦脑门上的汗:“行了,待会给你们吃油渣。”

油渣多香啊,只要撒上一点点盐,趁着热乎,酥酥的,脆脆的,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

对于没吃过啥好东西的姜家人来说,这无异于人间美味。

张氏倒了一半油渣给孩子们和姜强尝尝,剩下一半,这个年无论是煮萝卜还是白菜叶,放上两个,就算是大菜了,至少带点荤腥啊。

姜桃吃了两个,美味得只把自己的舌头能吞进去,看着张氏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姜桃才劝着她吃了一个,张氏咀嚼着,叹着气:“我还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你外祖就爱给我吃这个,姐姐们只三四个,就我能得一小碗。”

说着她凄楚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幸福的微笑,罢了,她又道:“你吃,我尝个味就好了。”

她从盆里又拿出一个放进姜桃的碗里,姜桃一愣,却见她抱着盆进了屋。

这下,她和弟弟们碗里的都是一样的了。不多,不少。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日,姜桃坐在门前缝补衣衫,她的衣衫晨间趁着一点光摸索着补了。她除了身上这件衣衫,没其他的能换洗的了。大虎小虎现在还光着腚躲在床上,裹着被子。

姜桃之前跟余氏学过一些针线,基本的缝补是会的,只是不太齐整。张氏前前后后打扫着屋子,忙得脚不沾地。

两只母鸡在屋里咯咯哒,姜桃间或站起来看上一眼,许是今日日子好,姜桃又捡了一个蛋,放在瓦罐里,数了数,竟然攒了四个。

第十九章:年夜

待到春日里,万物复苏,给鸡吃的那就多了,都不太需人管,直接放到后山草坪上,傍晚唤回来便是。

到时候再去村里抱上一只公鸡,待母鸡受了种,生下种蛋来,抱上一窝。虽说小鸡不能个个都养得活,但是十能存五,便也不错了。

姜桃小心盖好瓦罐盖,姜强房里衣橱下放着三四个空瓦罐。她计划着等到来年,好说歹说也得多腌上一些咸菜,还要多熏一些腊肉、腊鱼,存得多多的才好。冬日里,挂得满满的干货是幸福的资本啊。

衣衫补好了,扔到床上让大虎小虎们穿上,今天晚间得吃小年饭,还得祭灶神。

孩子们去村里疯玩了,少不得结队去村里“大户”家讨糖吃,里正家往年祭灶神都会做一些花生糖,量不多,孩子们去晚了就没了。

钿头李老爷家很慷慨,见孩子多还会多备一叠冬瓜糖,至于黄老爷家更是不用说了,他家祭灶神的贡品是最丰富的。糖莲藕、糖莲子、绿豆糕、生姜糖,七七八八的好几样,只是他向来不太理村里穷人家的孩子,要分也是分给那几个家里宽裕的。

大虎嘴里喊着:“阿姐,阿姐,快点把我的小瓷碗拿来,我去里正老爷家讨花生糖!”

姜桃给他找了他的小瓷碗,问道:“讨糖吃,咋还带碗呢?大过年的跟要饭似的。”

大虎嘟着嘴:“我把碗藏怀里,不叫他们看见了。我怕手拿着会化,衣衫兜着会脏了你给我补的衣衫。”

说着,便拉着小虎,跑出门去,一会便没影了。

姜桃过了这个年就十二了,也不好意思跟着一群拖着鼻涕的小鬼满村子跑,便帮着张氏打扫屋子,清洗锅碗瓢盆。绑着芦苇的竹竿用来掸灰扫蜘蛛网。

虽然家里穷得个一清二白,但是张氏勤快,是个爱干净的,所以屋子向来整洁,与村里其他懒汉家里截然不同。

入夜时分,大虎带着小虎回来了,似乎是吃得很满足,嘴边都沾着芝麻,张氏端了水给他们擦脸洗手。

大虎小心翼翼端了个碗,碗里装着两块花生糖,一块冬瓜糖,献宝似的道:“里正老爷发糖的时候我跟小虎挤在前头呢,阿正哥看见我还多给了我一块。”

姜桃挑眉:“他为啥多给你一块啊?”

大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拿回来给你尝尝,不过我在路上没忍住就吃了一小半了。”

姜桃拍拍他的脑袋:“吃了就吃了,你不说假话诓骗姐姐,这便很好。剩下来的一半也给你吃。”

“真的?”

姜桃点点头:“吃吧。”

大虎把糖塞进嘴里,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灶上的灶君像已经灰黑了,还剥落了一部分,原本怎么说大过年的也得去买一张新的灶君像。但是那日赶场的时候一问,一张灶君像就得一文钱一张,都是手工画的,姜桃没舍得,也就没买。

张氏小心的揭了下来,小心掸了灰尘,待到除夕夜还得将灶君像张贴回去。一般人家都是贴新的,张氏就权当是做个样子了。

一大碗萝卜鱼汤,一碗煎鱼,一碗油渣炒白菜,一碗猪油炒荠菜,好歹凑起了四大碗,插上筷子,先请灶君老爷吃了。过了一会,才端上桌,一家人吃小年夜饭,

因着天冷,张氏把桌子搬进了屋里,姜强的腿也好了一些,只说不痛了,药还是依然换着。

屋里没有油灯,只就着窗棂透进来的一点光,但是一家人吃的也还是很高兴。

姜强偶尔问两句今日讨糖的事,张氏则催促着两个孩子快吃。不远处传来一两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一会儿噼里啪啦响了三四阵才停。

“这是黄老爷家放的炮吧?”姜强竖起耳朵听。

张氏却道:“黄老爷家那是在西边,听着是里正老爷家的。”

“里正老爷一般放的晚,这么早该是钿头老爷家。”

张氏没答,倒是姜强又感叹一声:“还是钿头老爷家富裕,谷子堆了满仓,家里鸡鸭鱼肉不愁吃喝,就连那绸缎,一年也能穿上个几回。”

“这都是命,咱们穷苦百姓的没投身到一个好人家,一年到头的吃苦受罪。”

姜桃好奇问:“爹,钿头老爷家咋这么多田呢?”

“钿头老爷是给州府一个大老爷家做事的,听说原先也是在府里待过,现在管着大老爷家清水镇这边的田地。别看地是主人家的,但钿头老爷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好田,再说那些个富贵人家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财富,也够咱们普通人家嚼用好几年的了。”

“前两个月,老爷不是才从主家回来,拉回来好大一车礼呢!绸缎也有一匹,城里人吃的用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姜桃吃着萝卜饭,若有所思。

一家人吃完饭,洗洗便上了床。姜桃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天已经黑了,偶尔村里传来几声狗吠。没什么事干,庄户人家都歇得早,只为了省一点灯油钱。

大虎又悄悄摸到姜桃床边,姜桃有些无奈,实在得教教他什么叫男女有别了,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睛,她无奈的道:“去把你的被子抱过来。”

大虎忙去抱了被子,姜桃让出了一点地方,大虎在一边裹了被子,兴奋的小声道:“阿姐,明晚有烧田财,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烧田财?”姜桃一愣,这是什么习俗?

“就是把帮着火炬的竹竿立在田里,你知道的呀?村里家家户户都这么干,咱们去后山上看,田间一片都是火光,可好看了。”

姜桃一想,顿时有了兴趣:“行,那咱们去看看。”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一个好玩的东西,跟这个烧田财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好趁着没事,讲不好能做出来。

翌日,姜桃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脑海中列了出来,其余的东西不难找到,倒是最最难办的是去哪弄来纸。纸这种东西向来是稀罕物,除了读书人,家家户户都不备这些玩意。

姜桃想起李敖和姜正来,这两个小孩比她富裕,要是告诉他们是个好玩的东西,他们讲不好能帮她弄来纸。

第二十章:孔明

找两个霸王还不容易,往后山一走,就能看见他们的大部队。这几天天气格外冷,冰层冻得结结实实,没几个大人根本都凿不开,所以三人的钓鱼行动就暂且告一段落了。待万般无聊的姜正两人听姜桃一说这事时,两人顿时来了兴趣。

“你说这玩意可以飞上天?”姜正两眼放光,“还能像火炬那样亮?”

“没错,只要你们帮我找到几张大纸,再让我爹削些竹篾。准能做出来。”做孔明灯并不难,难的是在这个时代找到棉纸。

“可是你说的那种纸,我也没见过啊。又轻薄,又大。我家就一些草纸,不透光也就罢了,分量绝对不轻。”

姜桃有些失望,现在造纸术讲不好还很不发达,没有那种纸也是正常的。

一旁抱着胳膊沉默的李敖却开了口:“你说的那种纸,我家好像有。”

见两人看向他,他脸上带了丝得意:“我爹从大老爷家带过来的,厚厚一沓,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说是走南闯北的货郎从山里带出来的。纸又轻又薄,用来写字容易晕墨,擦屁股太薄,夏日里糊窗子到很好,大老爷便随手赏了一沓给我爹。”

“可当真?我可要很大张的。”

李敖点点头,胳膊比划了一下:“一张纸三尺长宽,你要是觉得小,用浆糊糊起来便是。”

姜桃兴奋的一拍手:“这样咱们的东西可都齐了。”

“诶,我可没说要给你呢。”李敖黑着脸,“虽然我家用不着,但是白送你我可不干。”

“那你想怎么样?”

“给黄莹当丫鬟。”

还揪着这事不放,姜桃哼了一声:“除了这件事。”

李敖摸着下巴,细细想了想:“这样吧,你加入咱们‘无敌帮’”。

姜桃嘴角抽抽:“你们要我有什么用?我一长得不好看,二还跟你们做过对,要不是抓鱼这事,你们现在见我就打呢。”

李敖想起一开始喂他吃草,往死里揍他一事,恨得咬牙切齿,但又看了看姜正,强行咽下这口气道:“咱们也不是小气的人,以前的事就算了,你加入咱们‘无敌帮’就是自家兄弟,我们就不跟你计较,你们家要捡柴还是找野菜什么的,咱们兄弟帮得上的都会帮你的。”

姜正也附和道:“说句好听的,加入咱们帮派,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姜桃为难的想了想,还是很想要棉纸,便僵硬的点了头。

姜正、李敖两人相视一笑,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李敖从家里偷拿了足足小半沓棉纸,姜桃比划了孔明灯的基架给姜强看,姜强倒也没问什么,现在腿伤了,能给女儿做点小事他很乐呵。

最后是灯油或是花生油,这事就包在姜正身上了。

将基架上涂了浆糊,再将已经粘好的棉纸粘在基架上,中间小竹筒里装了一些灯油,得注意小竹筒的位置就得在底座的最中央,不然到时候孔明灯倾斜,升不起来不说还会把纸给烧了。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个后,姜桃让姜正帮手,一人扯了一边,叫李敖点灯,许是棉纸粘贴得似乎有些缝隙,热气迟迟没有充盈,第一个失败了。

姜桃细心检查,该沾的沾牢固了,第二个却因为太重,且灯油放得太少,才飞上几米高就落了下来。如此试验了好几遍,三人也做得很熟练,一个完整的孔明灯终于飞上了高空。因着是白天,所以没几个村民看见。

“等等,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姜桃一拍脑袋,“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个人,晚上的时候咱们想办法赚点钱花花。”

她花这么大功夫做孔明灯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姜桃飞快的跑回家,叫上虎子去胖婶家跑一趟,不一会,虎子就拉着姜陵来了。

姜陵正在家写对联,要说读书人赚钱的法子也是多种多样的,平日里抄书、写信,过年写对联,福字,到底是一个进项。只是村里人看对联略贵,除了稍微富裕些的村民,少有去找姜陵买字的。

姜桃将孔明灯的事粗略一说,姜陵很有些兴趣,他想了想便道:“我也在一本杂书上见过这个你叫什么孔明灯的记载,只当是杜撰罢了,没想到你倒是做出来了。”

他看向姜桃的眼神有些惊讶。姜桃连忙摆摆手:“我不知道什么书里不书里的,只是想着好玩,就随手做了个,没想到真成了。”

姜陵好整以暇道:“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姜桃勾勾手指头,姜陵弯下腰,姜桃在他耳边如是一说。

读书人的心肠弯弯道道,姜陵想了一想,便道:“好罢。若是成了,便按咱们说的办。”

姜桃一笑:“成交!”

到了晚间,家家户户吃罢了晚饭,都举着火把三三两两到了田间,烧田财就是用竹竿绑了火把竖在田间,用火焰来祈求来年丰收。姜桃因着晚上的计划,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随意扒拉了两口便跟张氏道:“娘,我去看烧田财。”

大虎也擦了一把嘴:“我也要去。”

张氏一皱眉,扒拉着碗里的萝卜块:“饭也不好好吃,就知道出去瞎跑。”

姜强却抬起头道:“随孩子们去吧,一年到头的难得一见。”

张氏嘀咕了两句没说什么,姜桃带着大虎跑到了后山,却见姜正李敖已经在等着了,估摸着他们俩也是没吃几口饭。又等了一会,姜陵也到了。

几人见面没说几句话,在姜桃的带领下,到了田间,挑了个中央位置,将孔明灯点亮,姜正和李敖托着,待热气将孔明灯充盈。

姜陵看得目瞪口呆,姜桃一旁提醒,他将早携带的毛笔墨水拿出,大笔一挥,在棉纸上写了个“五谷丰登”。

待字写好,李敖、姜正双手一放,孔明灯扶摇直上,慢慢的飞向空中,此时田间已经有不少村民,突的瞧见天空之中火光闪烁,且在缓慢移动,以为是吉祥之照,不少人合掌祈祷,默念平安丰收。

却见空中火光慢慢又多了两个,饶是神迹,也未必如此频繁,有眼尖的瞧见姜陵带着一帮小孩在此,且手中放的可不就是那空中的吉祥之照?

第二十一章:除夕

“这是个啥,咋还能飞上天呢?”

“是啊,我看着还有火光,上面是陵哥儿的字么?”

“陵哥儿写了个啥?”

姜陵不慌不忙的把姜桃早已准备好的托词说了一通,无非是看见书上说古人有如此祈福的方式,将灯放上天,玉皇大帝、大罗神仙看见了,就一定能实现农人的心愿。

他指着灯上四个大字道:“我写的这叫平安长寿,上面那几个分别是五谷丰登、人寿年丰、风调雨顺。”

这话一说,不少人动了心思。

“陵哥儿,你看,你还有这么多个,也顺道给咱们写一个呗?”

“对啊,陵哥儿,我也想要个平安长寿,你就给我写上一个,也叫玉皇大帝看见了,好保佑我家老娘长命百岁。”

姜陵静默不吭声,倒是胖婶这时候凑过来了,想到自家堆了一沓的对联,也没瞧见这几个讨吉利的村人来买,现在到叫人免费写起字来了。

“大家伙都是一个村的,我家陵哥儿是个读书人,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但平日里卖对子,也都是瞧了同村的面儿,劳工费分文不取。就是笔墨收些成本钱,你们也晓得,那些个笔墨多么金贵,一张写字的纸,两三寸那么大,一沓就要十文钱呢。”胖婶啧啧道。

周围噤了声,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人敢说话。

姜桃脆生生的问:“陵哥哥,你这灯卖多少钱一个呀?我想在上面写上我爹的名字,让玉皇大帝保佑他的腿快点好。”

姜陵摸摸她的头:“灯两文钱一个,要写什么都可以。”

两文钱说少也不少了,但也并不多,再说上面写什么都随便,就是把全家人的名字都加上,再写上好几句吉祥话,那可是绝对不亏本的事。

有一人问了,三三两两的就有人说要一个,几个人围着指手画脚,说要写这要写那得,一热闹,要孔明灯的更多了。

到了后面,以姜陵为核心,人群更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蹲在田埂上,田野里半大点的孩子绕着疯跑。里正老爷见着人多,也过来打了个招呼,要了三个孔明灯,全写上“合村平安”,算是给姜家村祈福了。

一直忙到深夜,姜桃三人做好的二十五个孔明灯全卖了个干净,除了先前放上去的三个灯,剩余二十二个,赚了四十四文,四十多个铜板塞满了钱袋子,哗啦作响。

钱的声音实在是太美妙了!姜桃看着姜陵腰间的钱袋子眼睛发亮,待人群散了,姜陵支走了胖婶,从四十四个铜板中数了十三个出来,道:“这是我的那一份,剩下的便是你们的了,你们点点吧。”

当时姜桃跟姜陵说好了给三成,四十四个铜板,三成刚好是十三个,姜桃也不点,接过钱袋子,真心实意的道了谢。

姜陵转了转手腕子,实在是累的够呛,但赚了些笔墨费,也算是不错。

姜陵走了后,姜桃将剩下的三十一文钱,分成三份,多出来的一文钱,姜正见着不假思索道:“是你的主意,不然咱们也赚不了十个铜板,这个该归你。”

姜桃得了十一文钱,理所当然的收了。因着是竹篾基架是姜强做的,他也忙活了大半天,姜桃便数出五个铜板分给了自家老爹。

张氏拿着五个铜板,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似乎是很不敢相信真有了钱,她倒是还想再收着姜桃手里剩下的钱,姜强立马拦了。

姜桃将新进账的六文钱照例存到自己的小金库中,现如今凑了个整儿,心里有了点底。十文钱有了,一百文,一千文还会远吗?

日子转眼到了腊月廿七,这一日,家家户户都烧了热水集中的洗澡洗衣,灶上的热水一直咕噜咕噜的,姜桃忍了很久的私人问题,现在终于是能解决一下了。

虽然原身年纪小,还没来月事,但是农家为了省些柴火,洗澡洗衣本就不频繁,尤其是冬日,洗头洗澡都得看着日子。

姜桃勤快,坚持每日擦身,头发不好洗,干枯得打结,也不知黄莹那丫头乌压压的一头顺滑的头发是靠什么养的。

姜桃边想,边就着木桶里的水揉搓着头发,黄莹估计用了鸡蛋清、黑芝麻,或是其他七七八八的养发材料?姜桃拧干了头发,一条棉巾被用得破破烂烂的,她用来胡乱擦了擦。

洗澡很是麻烦,家里连一个大一些的澡盆都没有,只一个脚盆。大虎小虎还能站在里面洗,几个大人就麻烦了,只得站在水桶边舀水往身上淋。

姜桃再次发誓,要是手头宽裕了一些,定要去打一个大一些的浴桶,好好泡个澡。

除夕那天,姜桃家孩子多,还好不显得冷清,一家人守了岁,姜强夫妇捉襟见肘的,家底也只五文钱,发不出什么压岁钱。

几个孩子就早早的睡了。到了午夜子时,听见村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姜桃窝在被窝里,这才觉得不是在梦中,真的,过年了。

年三十张氏煮了一大锅萝卜,全放在盆里压着,到了饭点便挖一些出来。姜强笑称:“这年三十的萝卜,能从年头吃到十五,吃到发了酸还能吃。”

姜桃好说歹说也没劝住,但寒冬腊月的,人也惫懒,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年三十、年初一一顿好菜,接下来起码到初六都是在反反复复吃些剩菜。

姜强腿伤了没法出门,张氏自觉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带着孩子去各家各户拜年,只带着大虎小虎跟几个相熟的道了一声新年好。

许是家贫,往年没孩子上门的,都知道姜桃家连一把花生瓜子都没有,今年却不一样,好几个孩子提着布兜子上门讨糖吃,张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翻箱倒柜的找些零嘴瓜子什么的,最后窘迫的抓了一些油渣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得了油渣也不嫌弃,倒是一人抓了几块吃,吃得满嘴油光。

送走了孩子们,张氏恼道:“早知道就拿几个钱去买些瓜子花生什么的,也别叫孩子们空手回去。”

姜强在屋里接了话头:“我早说了,让你买些,你说是没人上门,连个几把瓜子也不肯买。那瓜子值几个钱,又不是叫你去买糖。”

第二十二章:外祖

“就你早知道,咱们都是个蠢的。”张氏道,“你要是万事预料到了,你咋不去当大罗神仙呢。”

初一不兴骂人说脏话,姜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张氏嘴里念叨着,这会就是有钱,大过年的也买不到什么了。且是初一,拿着钱去几个处的好的村民家要买点待客的零嘴,那也是不吉利的事,好歹得过了初二。

张氏翻箱倒柜,她记着去年年节从娘家带回来了一小包瓜子,她是留着待客的,现在说什么也找不到了。

就在此时,听着门外几个孩子的拜年声,张氏忙将手头的事放了放,暗道今年这是咋回事,拜年的孩子怎这么多,但是过年的时候来家里拜年的孩子越多那是越吉利的,张氏是又忧愁又欣喜。

初二回娘家,姜强腿动不得,张氏只得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手里牵着小虎,身后跟着姜桃和大虎回娘家。年礼没什么好准备的,只用绳子捆了一颗大白菜,拎了一尾冻鱼,张氏暗道好歹桃子懂事有本事,不然真没什么好带回去的年礼了。

张家村距离姜家村不太远,走山路,大约一个时辰就到了,平日里在张氏的口中,甚少听过她外祖家如何如何,姜桃只知道她外祖在姜桃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走了,外祖母是个精明且强悍的老太太,在姜桃的印象中几乎没给过她们好脸色。

张氏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她排行老三,村里的人也会称她为三娘,底下只一个幼弟,今年奔三十了,到现在还没娶妻,家里没少惯着,三个姐姐也是各种扶持弟弟,只是她这个舅舅好吃懒做,地里的草都齐膝了,也没见他挥一挥锄头。

张氏带着孩子进了院门,张家原先有她外祖十几年的勤俭,盖了一线三间瓦房,虽然不是青砖房,大多混着泥砖,但在村里也是蛮不错的了。

“回来了。”外祖母袁氏眼皮子都没抬,坐在廊下剁鸡食。

张氏诶了一声,把白菜和鱼放在廊下,上前帮忙。袁氏瞟了一眼那寒酸的年礼,看向姜桃姐弟三人,半冷不淡的道:“站着干啥啊,进屋吧。跟她爹一个德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大过年的也不会说句吉祥话。”

张氏期期艾艾道:“他爹腿摔了,本来是想来拜个年的,山路不好走,也是我拦了。”

袁氏哼了一声,转身把鱼和白菜拎进灶房,张氏转头跟姜桃道:“带着弟弟进去吧,等到了午间,就能吃饭了。”

不知是不是袁氏没什么好脸色,平日里闹腾的小虎也安静如鸡,挨在姜桃身边。姜桃在屋里坐了许久,也没见桌上摆上一碗热水,冷冷清清的,只听见袁氏在外面使唤着张氏做这做那。

又过了半晌,听见外面放起了草炮,一阵嬉笑声,袁氏脸上带着笑将一个穿着体面的妇人和两个孩子迎进门,嘴里说着:“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都是孩他爹走南闯北带回来的新鲜货,娘您别舍不得吃。”那妇人笑道,“诶,三妹,小心点,你粗手粗脚的,弄坏了可就不好看了。”

姜桃见她进得门来,与姜桃全家粗布带补丁的衣服不同,那妇人穿着一身崭新的棉布衣衫,肤色红润,体型微胖,腕子上戴了两只银镯,一张嘴巴子说个不停,这便是张氏的二姐,张二娘了。

张二娘是三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个,十七岁的时候说给了钱家村的一个货郎,货郎很有些头脑,这些年赚了不少银钱,日子过得很富裕。

“小侄女,把凳子让给你弟弟坐坐,你去廊下帮帮你娘。姑娘家家的,千万别懒。”

姜桃皮笑肉不笑的喊了声二姨,便起了身,也并不出去帮着她娘,张氏一个人被使唤也就罢了,她送上门去再给人使唤?

袁氏从橱柜里端出一叠瓜子,一叠花生,并着一小盒饴糖。她抓了一把,又放回去两块,给了张二娘家的两个娃,嘴里道:“吃糖吃糖,午间想吃啥都跟阿婆说,阿婆都给你做。”

小虎瞅着饴糖,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他指着糖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糖、糖、阿姐,我要吃糖。”

袁氏脸黑了一黑,但也不好厚此薄彼,便捏了一块,伸手给他。

“出去吃去,多大个娃了,还流口水。”

她没想着给姜桃、大虎一块。张二娘嗤笑一声:“三妹不会养孩子,不像我家的,旁人没给,绝不伸手要,否则,我非得打断他的手不可。”

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小虎忙不迭想去抓,姜桃一把抱起小虎拧身出了门,话都说这份上了,还腆着脸去吃糖,真真是不要脸了。

她没给她家二姨、阿婆刺头,也是看着张氏的面子,大过年撕破了脸也不好,瞧着张氏在廊下忙忙碌碌,姜桃心里一酸,兜里没钱,便是没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说别人,就是亲娘也是如此。

“哟,瞅着倒是个烈性子的。”张二娘愣了一下,“她家大姑娘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说她干什么?穷家能出什么好麻雀?”袁氏道,“我瞅着你这腕子上的银镯子像是新的,咋?又是女婿给你买的?”

张二娘伸出了一双手,银镯子崭新发亮,得意道:“买了三月了,年前才送去银匠铺子炸过的,镇上还没有,去县城上寻的。”

袁氏瞅着眼睛发亮,嘴里叹道:“女婿待你好,今年戴银的,穿棉的,明年就是戴金的,穿绸的。我老婆子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就盼着你和女婿好,往后念着我养过你十七年,能给我半口饭吃,别的我也指望不上。”

张二娘嗔怪道:“说这些做什么?大过年的不吉利。不过他也是不得闲,年初二就得出门去,我说乞丐还有三天年呢,怎么说也得过了初六,他愣是不肯,说是老主顾的生意。”

她叹了一口气:“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手指头数得清。他也不是不想过来拜个年,实在是不得空。”

袁氏连忙道:“他心里还记挂着我这老婆子就成。”

第二十三章:回礼

母女俩在屋里嘀嘀咕咕,姜桃哄着小虎,小虎哼哼唧唧就是不依,说什么也要吃糖。

姜桃有了脾气:“阿姐答应过你的事难道能有假?过了年头就去赶集给你买糖,让你吃得够够的。但是得说好了,今天你给我乖乖的,说什么都不能哭。”

小虎瘪了嘴,吸溜着鼻子,小声抽泣。待他缓过来,倒也不吵着闹着要了。

过了半晌,只听见外面两个男人的说话声,一个妇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进得院门。

她一眼瞧见姜桃姐弟三人,愣了一会道:“可怜见的,桃姐儿咋带着弟弟们站在屋外呢?这大冷的天,脸都冻坏了!”

妇人嗓门奇大,袁氏和张二娘听见声忙出来迎,张二娘笑道:“大姐可来了,我跟娘才刚说起你,这都快晌午了,咋没雇辆牛车?这地儿可难走,牛车可要不了几个钱。”

妇人将手里的年礼递给袁氏,也不是什么贵重精致的年礼,多是些精粮、干货、鸡蛋鸭蛋什么的,袁氏看着满满当当的,倒也体面,脸上也带了笑。

“你弟可接着你们没?他二姨说的是,恁远的路雇辆牛车也好。”

张大姐翻了个白眼:“弟在后面呢,说是雇辆车,这钱她出呢?大过节的雇辆车不得三四个子?”

说话间,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院门,前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清瘦,一脸浮夸像,后头的是个身材壮实的庄稼汉子,约莫四十多岁。

庄稼汉子便是姜桃的大姨夫赵树,赵树上前拜了年,说了两句吉祥话,袁氏不咸不淡的应了。赵树本就是个不太说话的性子,娶了个大嗓门的张大姐,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几十年夫妻,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和三个闺女,赵家庄距张家村几十里山路,天不亮就得出门了,家里几个小的也走不了这么远山路,便都没跟来。

袁氏心里熨帖,十来岁的娃都是无底洞,少一张嘴吃饭,就能少用些粮食。

“可别说了,娘,我可饿得不行了。”一大早袁氏就催着他去接大姐一家,左等右等没见着人,他就去村里玩了两把骨牌,这日头快到晌午了才慢悠悠走回来,刚巧遇到他大姐。

袁氏眼皮子一抬:“吃吃吃,你可就知道吃。”随即她又朝着灶房喊:“他三姨,菜可切好了没?”

张氏远远的应了一声,张大姐听了,挽起了袖子,进了灶房帮忙。两个男人进屋吃酒,张二娘也装模作样慢吞吞挽起了袖子,嘴里喊着:“大姐,别急,我也来帮你。”

袁氏扯了一把她的袖子:“我的姑奶奶,你可凑什么热闹,你这身棉布衣衫可经得起那烟熏火燎的?紧着带着你家大宝二宝吃糖去。”

张二娘扭捏了一会,便麻利的进了屋,就着灶火嗑瓜子,吃糖去了。

灶房里,张氏一双手浸在冷水里洗白菜,锅里炖着鱼汤,贴了黄面饼子,张大姐一进来,就将她从水盆前推开:“你前几年才伤了身子,寒冬腊月的少碰些凉水。”

张氏诶了一声,低着头又去切萝卜。

“你家大强可好些了?”张大姐麻利的洗着菜问道:“我来的路上才听平哥儿说的,出了恁大的事,你咋也不叫人去赵家庄给我报个信?”

“赤脚大夫说只伤了骨头,没伤着筋,养着这俩月就好了。好在不是农忙的时候,借了老太太的几个钱,也就过去了。”

张氏又把给马三婶子修房子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说,张大姐听了,只恨不得拍手叫好:“你家桃子了不得,在外保得住自己,在家里还能给你顶大半的事,这事要不是她,我准得去给你出口气!”

说话间,姜桃带着两个弟弟进来烤火,小小的灶房挤得满满当当的。张大姐越看姜桃越觉着她聪明,夸了一夸后,又轻车熟路的去地窖捡了五个番薯,全丢进火堆里。

待灶上的菜做好了,番薯便也烤好了,张大姐拍拍手:“你们可别把这事跟你阿婆说,咱们先吃点垫垫肚子,等上了桌,你们咋抢得过你二姨家两个孩子?”

张大姐又朝姜桃挤挤眼,姜桃立马心领神会,重重的点了点。

五人在灶房里偷着吃了番薯,烤焦的番薯皮全丢进了火堆里,严寒的冬日吃着香甜且流着蜜的烤番薯,不光是胃,就连心都熨帖了。

待上了桌,姜桃才知道她大姨的话所说非虚,只见桌上筷子翻飞,二姨家两个娃霸着面上两碗大菜,别人一夹就尖叫,张二娘偏还笑着说她家孩子会护食,袁氏也不恼怒,嘴里心啊肝儿的叫着,不知道还以为二姨家的两个孩子是她亲孙。

一顿饭吃得憋屈,张二娘娘仨吃得满嘴流油,其余人皆只吃了个半饱。

又坐了一会,张大姐便急着趁着天光回村,姜桃也扯了扯张氏的衣角,说姜强在家里还没吃饭,虽然给留了一碗剩菜,但姜强腿脚不便,肯定事事不便。

张氏便也趁此说了跟张大姐一起走的事,外嫁女一般带了礼回娘家,娘家多多少少也会回些礼,大过年的不叫人空着手回去。

袁氏给张大姐的是一包瓜子一包花生,到了张氏这,便只有小小一包瓜子了。张氏一向不敢在袁氏面前说话,拎着瓜子沉默不语。

姜桃小舅张平假意送送他们,刚出了院门没多远,便寻了个由头去村里搓骨牌了。

张大姐没声好气道:“还以为年头年尾的没见,他也就改好了,没想到还是这幅老样子,娘成日里只知道惯着顺着,到这个岁数了,连个正形都没有。”

张氏也说了两句,姜桃大姨夫帮着抱着小虎跟在最后头,姜桃牵着大虎走在中间,听着两姐妹絮叨。

“你没看见临走前,娘拉着二妹嘀嘀咕咕呢?”张大姐不屑道,“谁不知道她偏心眼,好东西都留给了二妹。”

张氏低着头,心里发酸,手里拎着的瓜子估计不到一斤。

张大姐瞟了一眼她手里的回礼:“大过年的打发小叫花子呢?甭说我那些精粮,你那尾鱼就值几个钱了,她倒好,几块糕也舍不得。”

“算了,娘也不是故意的。怪也只能怪咱们不争气,没过上好日子,没给她送好的年礼。”

第二十四章:做工

“就你这般老实?”张大姐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没见着你家闺女被赶出来在外头喝西北风呢?你家两个小子要吃块糖也没见她伸手给一把呢?这大过年的,做脸子给谁看呢?”

张氏回头一瞥,瞅着姜桃低眉顺眼的,又是一叹:“都怪我没本事,到叫孩子跟着我受苦。”

张氏被训斥,姜桃乐成其见,她家大姨性子是个顶顶好的,心肠也好,她很是喜欢。

一行人行至村头,赵家庄跟姜家村不是一个方向,两家人便要从此处分别了。

张大姐道:“妹子,带着三个孩子,还得着家去,赶紧走吧。”

张氏依依不舍拉着张大姐的手,万般苦楚,也只每年这个时候能跟自家亲姐说道说道。

张大姐松了手,推了推:“走吧,我跟你姐夫看着你上山。小心些脚下的路,别绊着了。”

张氏诶了一声,声音已有泪意,忙转过身去,牵着孩子便要走。

张大姐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想起了事忙喊住张氏:“我这有个活,本想着你家大强子能跟你姐夫去干,但是你家大强子这回又摔了腿,真是运气不好。要是你家大强子恢复得好,紧着工期后半程再来帮上两天忙,挣上几个钱也是好的。”

姜桃一听,忙问道:“大姨,是个什么活?”

张大姐解释道:“是清水镇修牌坊的活,几个商户凑了几个钱,让修一个大的清水镇牌坊,让来往的商队,都能一眼瞧见这牌坊,说不好便能来镇上歇脚了。”

“咋会来清水镇?官道又不通这头,一般商队不是朝临乡镇去了么?”

张大姐摊摊手:“我咋晓得,只是这活县府也拨了一笔银子,说是好事,你也知道咱们五个村向来都不是富裕的,要是官道到时候真通了这边,咱们串门,去县上倒也方便。”

赵树也道:“我看着这事有门,清水镇前些日子新开了家脚店,听说是县官老爷小舅子的营生,平白里人家不会离着官道十几里开家脚店。”

姜桃又问:“那就是修牌坊的活吗?我爹修顶的手艺姜家村都是有名的。”

张大姐摇头:“这般轻松的活如何能轮的上咱们,就是些拉砖搬砖的活计,我想着要是方便,你们想法子去找人借个板车,再租头驴,拉砖轻松些,赚得也多些。”

姜桃眼睛一亮,心里有了盘算。

“我们也是承了咱们村里长的人情,他叫咱们再找几个帮手,左右这钱给别人挣了,不如给自家人。只是强子他……”

姜桃问道:“这活什么时候动工呢?”

赵树答道:“过了年节,三月没好的黄道吉日,估摸着也得四月去了。”

姜桃心头快速一盘算,到了四月,姜强的腿也都过了百日了,到时候也好的七七八八了。这么好的活,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她忙道:“麻烦大姨,大姨夫,这活定要留给我爹,我爹虽不在这,但我晓得他的心思,他要是知道了,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张氏听了急问:“桃子,咱哪有车,哪有骡呢?”

姜桃坚定的道:“娘,你别急,会有骡有车的,我保证。”

张大姐一旁看了,暗自点头。

“成,这事便这么说定了,我晓得你家男人也是个勤快的,这工期三个来月,至少能赚百来个大钱,三五年都遇不上这等好事,不能错过了。”

一众人又说了一些细枝末节,见天色已晚便约定了年节后再碰头一次,便分了道各自家去。

姜桃一到家,就把这事跟姜强一说,姜强喜不自胜,绑着棍的腿恨不得这时候就蹦下地去,他嘴里念叨着:“这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张氏泼了一盆冷水:“咱们上哪借车借驴去?”

“村里不是有好几户人家有驴么?”

张氏哼了一声:“人家凭什么借给你?你借驴又不是干别的,是去拉砖!谁家愿意把自家牲口借给你家使唤?给用伤了,不得赔人家一整头驴?”

姜强有些丧气:“谈好了租钱总还是行的吧……”

姜桃心道绝不能放过这次好机会,农家人要弄几个钱花真的是难上加难,错过这个村可就很难有这个店了。

“爹,咱们村谁家有驴?”姜桃问。

“里正家一头,村里豆腐坊的秦寡妇有一头拉磨的,剩下的就是赶车的和钿头老爷家有两头。”

姜桃首先剔除了两家:“豆腐坊日日都缺不了那头驴,赶车的也就是载载人,舍不得把驴子借给咱们去拉砖,剩下的就是里正老爷和钿头老爷了。”

张氏道:“两位老爷都是好说话的,就是怎么去开这个口,他们也晓得咱们家里穷个底儿掉。”

姜桃知道村里人对里正有一种无名的畏惧感,毕竟他代表着权威和法度。

“这样吧,爹,娘,咱们还是去找钿头老爷开这个口,我这里还有几个钱,他要是怕咱们给不起租钱,咱们就先付一些钱,你们都说他是个好心人,咱们多说道说道,总能讲通的。”

姜强也是这么想的:“钿头老爷家有两头驴,还有牛,春耕的时候兴许用不上这么多牲口,他和钿头奶奶都是好说话的,这事能成。”

张氏道:“驴说定了,那车呢?有驴没车咱们也是白搭。”

这事姜桃早已有了打算,她说道:“卖菜的王伯就有一辆板车,过了这一冬,他用板车也用得少。咱们给他一些租钱,与其把车放在屋里落灰,他一定乐意把板车租给咱们。”

张氏问道:“给多少钱租钱?”

“三文钱一天?车又不是驴子,顶多损一些车轮,咱们还的时候再去镇上给他包上一层铁,给他好好拾掇拾掇,加几块结实的板子。”

“那驴呢?”

“驴可能就要贵些了,这还是得看钿头老爷怎么说,咱们顶多咬死一个价钱,不超过这个价钱,咱们还有得赚不是?”

姜强掰着手指头在算账:“他们不用板车搬砖是十文钱一天,咱们用驴车少说也能做个二十文钱一天,出去租驴租车的钱,这就还有……”

“十二文左右。”姜桃道。

“虽然只多了几文钱,但是爹干活轻松,哪一天多做一些,又能多一点。”

她可不指望着姜强这身板能长期干那重体力活,全家都指望着这根顶梁柱呢。

第二十五章:养老

这事便这么说定了,似乎是因着这开春头一件好事,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姜强的腿脚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再过十来天,都能拆板子下地了。

初四得去给奶家送年礼,一家大大小小都得去给余氏磕头,本来初一、初三就得去的,只是张氏有意错过她妯娌,便初四才动身,一个村离得也近。姜强照例没能动身,就张氏带着三个孩子去余氏那拜了个年。

年礼照旧是一颗白菜一尾鱼,并着张氏娘家的回礼一包瓜子。年礼不丰厚,倒也看得过去。余氏欢欢喜喜的接了姜桃几个,又留了饭,临走时,只留了一棵白菜,剩下的说什么也叫张氏带回家去。

“孩他娘,你也难,娘没啥能帮得上你的,鱼拿回给孩子们炖汤喝,瓜子做零嘴,不用给我拿什么东西。”

张氏推了几番,最后余氏板了脸,追到了路边上,她才提了东西回去,她心里头五味杂陈。不同于村里其他婆婆,她进门虽晚,过不了几年就分了家,但是余氏向来厚道,疼爱孩子,从不磋磨与她,有帮得上忙的她都帮上一把,十里八村都找不到这般好的婆婆。

张氏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家,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屋外胖婶慌里慌张的喊叫声:“强子媳妇,在家吗?赶紧出来看看啊,你家老太太出事了!”

张氏一慌,失手砸了个瓷碗,忙奔出门:“咋了?”

胖婶扯着她的手就跑,边跑边说:“还不是你家小叔子,不知道去镇上着了什么魔怔,染上了搓牌的毛病,就连年三十都是在外头过的。听说他在桌上输光了你公爹头些年留给他的田地,就连屋子都压出去了,镇上都带人过来收屋了,要把你家老太太给赶出去。”

姜桃听完,跑到了胖婶前头,气喘吁吁问:“婶,那我奶呢?”

“老太太哪里肯依啊,这大过年的,要不要人活了。”胖婶道,“我来的时候已经瞧着闹得翻天覆地了,只怕你家老太太有个磕磕碰碰的,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

姜桃三人赶到时,姜家村的里正已经在调停了,镇上来几个壮汉瞧着面色就不是好惹的,三三两两抄着棍子绳索,抱着胳膊站在屋前。

余氏杵着拐杖倔强的站在门前,姜桃见着老太太还好,松了一口气。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围得个水泄不通,屋那边,姜桃小婶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哭,嘴里喊着:“不活了,我不活了!把我卖了去吧!”

其中领头的大汉嗤笑一声:“你家男人要是再在咱们桌上再坐一会,准得把你卖山里去,别说你了,他红了眼的时候都说,他家老娘那把骨头要是还能有点用,他连老娘都能卖。”

余氏脸色白了一白,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里正喊了一声:“别说了!你们既然来收田收屋可有什么凭证?无凭无证的就敢来姜家村闹事,当咱们姜家村没法度了是不是?”

那大汉住了嘴,周围虎视眈眈的姜家村民可不是好惹的,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契子来,双手递给了里正。

里正展开粗略一看,见落款果然是姜贵的手印,脸上有些难看。

大汉开口道:“里正老爷,您也瞧见了,咱们也不是无凭无据的来闹事的,大过年的,咱也不想放着亲戚不走,大老远来这收间破屋子,实在是你们村姜贵输得实在太多,咱们东家也瞧不下去了,这才来走这一趟,咱们也怕他实在是没东西抵啊。”

里正闭眼点了点头,这话没什么好挑刺的,毕竟这凭据也在,犯了浑的也是姜贵本人。

他只得好说两句:“到底没有大过年上门讨债的道理,我在镇上还有几分脸面,无论你家东家是谁,都晓得我的名号,知道我的秉性。无论何时,过了十五再来。”

大汉有些犹豫,瞅着里正道:“这……”

“孤儿寡母不说,”里正瞧了一眼余氏吹乱的白发,“他家老娘年纪大了,要搬也得一番功夫,这点人情你们不得不通。”

见里正话都这么说了,大汉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十五之后哪个时辰过来收房收田,便带着人上了牛车,晃晃悠悠走了。

里正叹了一口气,软着腔调把契子跟余氏念了一遍,余氏似乎是没听清楚,又侧耳问了一声:“是贵儿的字么?”

里正艰难的点了点头,余氏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得,身子一软,昏倒在地。好在姜桃眼明手快,搀了一把这才没叫她磕在地上。

事后,几个村里的妇人婆子帮着张氏抬着余氏先去家里安顿,旁人看了皆是唏嘘。

这事在姜家村炸了锅似得传开了,姜家老爷子一辈子勤俭,攒了三间屋子几亩好地,也给余氏留了两间屋子并着一些钱养老,却不知小儿一下子败得精光。

一路上宽慰张氏的人中也夹杂这一些其他的声音:“强子媳妇,可别怪嫂子说话不好听,你这都是分了家的人了,你还打算今后就这么养着老太太?”

“是啊,当时说好了,好地都分给你家小叔子,往后帮衬着养老太太送终都是他的活,现在好了,他把家底都败得个精光,老太太现如今落在你家头上,你家也紧巴巴的,日子要咋活啊。”

“要我说你还是得跟你家妯娌商量商量,姜贵又不是不回来了,浪子总还还得有个着家的时候,到时候老太太还得跟着他家过活才是。”

张氏叹了口气,瞅着躺在板车上的余氏,几个相熟的老太太忙着喂水、掐人中、揉手揉脚,想让老太太缓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是也不能放着娘不管。”张氏愁着脸,只觉得骆驼背上又压了一把稻草,“待娘缓过来将养将养再说吧。”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出了不少主意,张氏低眉顺眼的听着,她也隐约觉着余氏是个负担,但余氏平日里待她真不赖,她这时候要是撂了手,她自己的良心都过不去。

第二十六章:丧事

到了姜桃家,大家伙七手八脚的把老太太抬进屋。姜强早急得团团转,金鸡独立的站在堂屋里,瞧见余氏人事不省的模样,整个人都急了。

周围人把姜贵搓牌的事说了一通,姜强眼圈都红了,气得浑身发抖。他从小脑子便不如姜贵聪明,都说爷奶疼长孙,父母爱幼子,所以爹娘自然偏疼姜贵一些。现如今他干出了这等荒唐事,姜强都觉着自己没脸了。

“老太太估摸着是一口痰没上来,厥过去了,没什么大事。”胖婶道,“强子媳妇,你拿些药酒给老太太揉揉心口,散了淤就好了。”

张氏点了点头,托了相熟的小媳妇借二两药酒,出了这等事,饶是没眼力见的也知道不该挤着看热闹了,三三两两的散了。

人走了老远,马三婶子却坐在姜桃家竹椅上,翘着脚看这看那。姜桃没声好气的问:“婶子,天色晚了,您还不回去准备夕食呐?”

马三婶子瞅了一眼堂屋里的肥美的老母鸡,眼里带着恨:“咋的,我瞧瞧我自家老母鸡也不行了?这都个把月了,也没见你们杀了给强子补身子,我瞅着他的腿脚长得可好了,想来也不需要咱们这只**。”

姜桃笑了一声,叉起来腰,又下意识觉着这样子太村妇了些,便又放了下来,张口道:“鸡现在归了咱们,我家是要吃还是要养跟您有什么关系?有这功夫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婶子,不如多顾着家里和地里吧。”

马三婶子一急:“好个尖嘴的丫头,我说不过你。”

“但是——”马三婶子眯着眼,“你就等着吧,看你家里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家的鸡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这么多张嘴,再大的家业都得给吃垮了去。”

“别说婶子没提醒你,早些时候把你家老太婆送福寿山,一把老骨头了,除了多一张嘴还能给你家做什么事?”

姜桃抱着胳膊道:“不劳您费心,奶只要有一年的活头,咱们家就奉养一年,她老人家一定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到时候定请您喝百岁酒!”

说着将她推了出去,啪的一声关了门,落了锁,不顾马三婶子在门口骂骂咧咧。

余氏早醒了,闭着眼将那话听了个囫囵。她强撑着支起身,张氏忙去扶,姜强忙道:“娘,您躺着别起身,阿贵那事有我,您别操心。”

余氏叹了一口气:“马三媳妇说得没错,你们把我送福寿山去吧。我活到这个年头也够了。”

张氏含泪道:“娘,您别说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屋子没了,贵儿也不经事了,你家孩子也多,白养着我这张嘴吃干饭有什么用呢?”余氏絮叨着,“我只盼着你到时候出几个钱给我买张草席,去你爹坟边掘个土洞洞,把我埋了就是。”

姜强掉了泪,嘴里喊着娘,两夫妇扑在床前哭得凄楚,大虎小虎不知出了什么事,挨余氏边上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

姜桃看了一眼,于心不忍,悄悄进了自个屋,把自己存的钱从墙缝里一个个掏出来,十个铜板,实在是太穷了,也太苦了。

她攥紧了钱,转身跨进姜强屋,扑通一下跪下道:“奶,我刚跟马三婶子说的话一句不假,我说要让您过上百岁寿辰,就一定能做到,您只管放宽心在家住着,爹娘也想好生侍奉您。小叔的事,您就当没生过这儿子了,往后就只有咱们。”

纵使艰难困苦,咱们相依为命。

姜强、张氏俱是跪下,拍胸脯指天发誓,无论如何,家里有一口干的,绝不叫余氏喝稀的。

余氏捂着脸哭了半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昨日里姜桃说的一通话许是让余氏解开了一些心结。早间,张氏端的饭食倒也吃了小半,只是身子仍然不好,歪在床上悄悄抹着泪。

姜桃跟张氏一合计,反正给余氏养老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了,就是张氏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姜强是说一不二的。在日后发生的许多事里,张氏都无比庆幸自己今日做的这个决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余氏就是那大宝贝!

她们去余氏屋里把轻些的东西,例如被褥、锅碗瓢盆什么的搬了过来,冬日里不好挖泥,便将姜桃和大虎小虎的床拼凑在一起,改了个大通铺,余氏往后就睡中间,挨着姜桃。

至于姜桃小婶子带着两个娃也回了娘家,屋子早就落了锁,估摸着不会轻易罢休。余氏家当还算不少,本就狭窄的两间茅屋放了余氏的东西,就满满当当的,几乎无法下脚。

姜桃将大家具,几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都放到了灶房边上,垒得整整齐齐。又把屋子里的东西都归置了一番。

一些实在是用不着烂木头坏东西都扔进火堆里烧了,要么就丢了,这对于一向勤俭的张氏来说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姜桃是好说歹说这才说服了张氏,农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并不代表脏、邋遢,简朴也有简朴的过法,屋子得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得摆放得整整齐齐,要用的东西永远放在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暂且用不到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如此收拾了整整三天,姜桃家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姜强的屋子一半是用来待客、一半是用来睡觉的,所以摆放的东西不多。

木桌木椅摆放在进门处,床铺拾掇得干干净净,张氏唯一一口木衣箱放在床头,农具是金贵物品,都放在墙角。

至于姜桃屋里,余氏大部分家具都放在了姜桃屋里,饶是如此,也码放得规规矩矩,该是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

余氏这些天瞧在眼里,她明白这整齐干净有朝气的屋子是给她看的,她慢慢的也就不去想姜贵那档子破事了。平日里饭多吃了两口,大虎小虎闹腾着,脸上也有了一丝生气。

过了年初八,这个年就算是过得差不多了。余氏也下了地,默默帮着张氏做些家务活。

也许家里多添了一口人的缘故,屋里囤积的萝卜消耗得越来越快,而距离万物复苏的时节还有足足一个多月。

而在此时,里正的老父在年节里去了,村头响起了哀伤的唢呐声,没多久,里正的家人过来借碗和桌椅板凳。一般人家里备的碗筷本就不多,红白喜事都是家家户户借的,碗底刻字,桌椅下做标记,事了才一一还回来。

第二十七章:帮厨

除开日常要用的碗筷之外,姜家的几乎都借了出去,来者在薄上登记了数,道了声谢就叫人搬走了。

没多一会,又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过来喊余氏,里正家老太爷走的不是好日子,大过年的,年节里不能送人上山,十五十六也不成,得停灵到正月十七。好在是冬日里,不怕有味。

停灵这么些天,里正一向是个孝顺的,也准备操办一番,大考准备办两日,小考办一日,超生道场足足唱够两天。也就是里正家富裕才办得起,寻常人家两日就差不多了,有脸面的才多办一日。如此算来,几乎小半个村子都得动员起来,这不,那边就少人了。

几个老太太在屋里劝了一番,又把给里正家办事的说了一通,无非是村里年纪大的老人家少,辈分上数的过来的也就这么几个,里正发了话了,怎么也得请过去坐镇。那些规矩,老人家自然会操办一些。

余氏坐在床边叹着气,她实在是没脸出去,又不好推辞。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她瞅了一眼自家儿媳张氏,便向其他老太太建议道:“我这身子不爽利,没力气出去操办,只是我这儿媳是个麻利的,我听说这回大操大办就得五日,你们瞧着灶上要是有个什么活,跟里正说上一说?”

老太太们面面相觑,余氏又说了一通好话,便将张氏给推了出去。

逢上村里红白喜事,给灶上帮忙的一般都是主家亲戚,事了,少说也能在灶上捞上几碗肉,多的甚至能得两个赏钱。

张氏高兴的跟着走了,姜桃也跟了上去。到了里正家,一线的青砖瓦房外已经有不少壮汉帮着摆椅子架桌子,姜桃跟着张氏去了屋后,几个麻利的妇人在烧水,吆喝着架蒸笼,烧火。张氏几乎是立马被拉过去洗菜切菜了,姜桃也过去帮着烧柴。

席面办三天,头两天三顿饭是重中之重,前一摊请了里正家有些头脸的亲戚朋友,第二摊才是村里人,一摊席面就办了五十多桌,座无虚席。来吃席的大多送了丧金,十文二十文的不少,每收到一笔管账房的就唱和一声,往簿子上记一笔。

一席八碗大菜,三凉五荤,荤菜都带了肉沫星子,压轴菜蒸肉片七肥三瘦,晶莹剔透,来者吃的满嘴流油。忙了一摊下来,姜桃一双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张氏估计也没多好,一双手冻的通红,但是娘两个心头却是高兴的。

因为——有肉食啊!虽然只有席面上剩下的一碗,众人分起来也不过每人两片,姜桃、张氏两人没舍得吃,放在一个空瓷碗里,晚间一人再攒两片,一家人就能好好的吃上一顿肉食了。

两人吃上半碗干饭加上一只番薯,省了口粮不说,光是半碗干饭就足够让张氏回味许久了。晚间第二摊,张氏、姜桃都铆足了劲儿,灶上干活的妇人都认识了这个干活卖劲的小姑娘,得空的时候问了姓名,又逗了两句,姜桃虽然不善说好话,但嘴甜,一口一个叔,一个婶,手上多干活,不跟其他丫头片子一样忙着玩耍,叫灶上几个婶子满意极了。

席面散了的时候,发食的婶子曹大娘也没因为姜桃是孩子就少给了一块肉,张氏和姜桃端着肉回家,这可乐坏了大虎小虎两个小子,这夜里,一家人都吃上了荤食。

第二日里就是招待村民的席面了,村民可就比不得第一天有头脸的人家,送丧金也不过三五文的,有些甚至只去了两文,但席面是亏不得的,在第一日的基础上减了两个菜,只摆了六个大碗。但这六个大碗也足够叫长年没吃过肉食的姜家村村民兴奋的了。

不少人桌子底下放着布袋子,吃一口往里偷偷塞一点,大家都见怪不怪,似乎这“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了。到了席末,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布袋子也就放上了桌,不管什么汤汤水水的,干的稀的,都往布袋子里倒。

嘴里喊着:“给家里狗吃的。”都兜了个干净,虽然有些不好看,但是姜桃心里美着呢,她除了烧火的活计,还帮着曹婶子洗碗,这下连泔水都不必倒了。

帮着曹婶子洗碗有个好处,厨房剩下的红薯皮,边角料都能归了姜桃,姜桃晚间拾掇拾掇,还能得大半袋,这回连鸡食都能包圆了。

所以姜桃洗碗洗得格外有劲,碗也洗得干干净净。这夜里,大家伙都散的差不多了,张氏还在帮着收拾碗筷,姜桃站在外面田埂上等了一会。

里正家的瓦房里偶尔传出几声道士的超度声和断断续续的锣鼓声,天上繁星点点,一整条璀璨的星河如梦似幻的垂在头顶上。

在此时姜桃才想起姜正来,姜家几个大人她这些天都见过几次,就是姜正的兄长姜成,他也来灶房这边叮嘱过几句,无非是仔细点席面,咸淡要刚好。

倒是姜正,她连影子都没见过。

许是姜桃刚念起,就听见不远处的田埂上传来压抑的哭声,姜桃浑身发毛,大着胆子朝那看了一眼,见是个小胖墩蹲在那抽泣。

姜桃朝那走了两步,看清楚那正是戴着孝的姜正。姜正也瞅见她了,抬起头。两人尴尬的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姜桃咳嗽了一声,背过身,假装什么都没瞧见,还准备走远点。倒是姜正擦了一把泪说道:“我瞧见你了,你也别躲了。”

姜桃转过身,没说话。

姜正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正了正头上孝布。

“姜桃,今儿这事你要是说出去,就有你好看的。”

姜桃点了点头,无非是小孩的自尊心罢了,她又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见她沉默,姜正找了个话头:“你是来帮忙的?”

姜桃提了提手里的布袋子:“来帮厨的,做了两日了。”

姜正抽了抽鼻子,两人站着又是无话。

倒是姜桃有些不忍,过世的姜家老太爷生前是一位很慈祥的老爷子,待村里的孩子都很好,一下子就这么走了,姜正心里估计一点都不好受。

第二十八章:抓贼

“你……看开些。”姜桃道,“爷爷生前是个顶好的人,转世轮回也会投一个好人家。”

姜正撇了撇嘴:“我爹说这是喜丧,爷他去也去得没什么痛苦,我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话是这么说着,脸上却挂了两行泪,他慌忙抹了一把脸。

姜桃把布袋子放在脚边,搓了搓手又问:“那你怎么不进去守灵呢?”

姜正瞅了一眼堂屋,打了个冷战,吞吞吐吐道:“我嫌里面烟熏人,出来透会气。”

他跺了跺脚:“算了,回去了。”便朝屋里走去。

姜桃看着小胖墩的背影,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她只觉得这孩子略微消瘦了些。

“诶。”姜桃唤了声,犹豫了会又道:“我听奶说过,头七之前,人的魂都会盘旋于家中,因为对家人还有所眷念所以迟迟不肯走。”

姜正顿了顿,没回头:“你想说了什么?”

“我想说,你要是怕的话,这没什么好丢脸的。但是想想他是你的亲爷,就算是变成魂,他也不会迫害你,只会守护你,直到阴司不得不让他转世轮回。”

姜正嗤笑一声:“看不出你还信这些东西。”

姜桃耸耸肩,知他看不到,也就没再说话。

姜正走了,步履轻松了许多。实不相瞒,他作为亲孙子,又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小辈,守灵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难以启齿的是,深夜时分,他睡在凳上心跳犹如擂鼓,明知那是亲爷爷,还是避免不了的害怕。

他不是小孩了,过了这个年就十三了,被吓得直哭这种事,实在是难以启齿。姜桃的话了胜全无,他倒也鼓起了一丝男儿的勇气。

姜桃等到张氏收拾好了出来,母女俩托着布袋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半路上遇上余氏带着大虎提着灯笼过来接。

明日就是小考的最后一天,一般都是村里的穷人家或是流动的乞丐过来吃末席,姜桃家出不起这随份子的钱,去吃末席也不是丢脸的事。毕竟对于主家来说,多个人送送老人家,也是一件好事。

末席的菜色大大不如前几日了,但一桌也有四个大碗,三素一荤,分量管够。姜桃和张氏依然帮着烧火,余氏带着大虎小虎早在外面坐了席,瓜子花生上了好几碟子,就等着开席。

曹大婶叫姜桃出来,说了声:“最后一天了,桃子你也去跟你奶和弟弟吃席,火这边我看着,末了你再过来洗碗就成。”

姜桃谢过好意,把手里的活放了下,又跟张氏说了声,就去屋前头找余氏。

刚过了杂屋边,绕过茅房,就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提溜着一个包袱进了茅房,没一会他探头探脑的出来了,手里的包袱却消失了。

因着姜桃身量小,茅房的杂草又深,愣是叫那男子没瞧见,她忙屏住呼吸,躲在墙后,见男子走远了,这才蹑手蹑脚进了茅房。

里正家的茅房修得大而宽,但这几天办丧事,人又多又杂,上茅房都是排着队。这会儿正是开席的时候,也没人过来,姜桃粗略看了一眼,没瞧见那灰色包袱。

村里都是旱厕,所以茅房里草纸、木棍扔得乱糟糟的,她屏住呼吸仔仔细细搜了一番,就连坑里都瞧了好几眼,最后在一只木桶后的墙缝里就找到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

姜桃将其拖出来,掀开包袱皮的一角一看顿时傻了眼,整整一包铜钱!少说也有几百个之多,姜桃吓了一跳,忙塞了回去,又把木桶恢复原样。

姜桃出了茅房,找到了余氏那一席,魂不守舍的挨着坐了。大虎小虎在胡吃海塞的,余氏忙着给她盛饭夹菜,姜桃几乎可以断定,茅房那一包钱一定是那男人顺的,要知道这些天里正家招待了多少客人,每个客人又给了多少礼钱,几百上千文定是有了。

她食不知味扒拉着饭菜,时不时的转头看席面上的面孔,只是不知道那男人是谁,是这些宾客还是主家的人。

菜上到最后一道时,姜桃终于瞧见那男人站在屋门前跟里正说话,看样子倒是亲戚。姜桃转了个心思,若是亲戚,这事便难办了。当着面揭穿,只怕里正面上也无光,若是忍着不说……忍着不说?

姜桃心里有个念头慢慢升起,要是不说,她现在就去那包袱里抓上一把钱,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那个小偷察觉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她可太缺钱了。末了,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人穷,但是志绝对不能短。她吃了饭,急忙去灶房把这事偷摸跟张氏说了,她一个小孩出这个风头是不行的,张氏听了也吓了一跳,这可是几百个钱!

姜桃蹿腾着她去跟曹大婶告密,曹大婶是主家的人,这种家丑还是得家里人处理。张氏洗了手,寻了个僻静处,把事跟曹婶子一五一十的说了。

曹婶子满脸不敢相信的样子,张氏带着她去茅房里,按着姜桃说的地方,把钱翻了出来,这回曹婶子的脸都黑了。她拎了钱进了屋,估摸着径直是跟女主子说去了。

偷钱人的相貌,姜桃也描述了个大概,能接触到钱统共那么几个亲戚,曹婶子心里有了划算。也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待到散席时,那小偷灰溜溜的跟着大流跑了,脸上约莫还带着伤,用袖子欲盖弥彰的挡着。

姜桃帮着大家伙收拾,这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得一家一家还回去,所以得根据碗底和桌底字分辨哪个是哪家的。

曹婶子拎了一吊钱,过来发赏钱。到底忙碌了四五天,大家伙放着家里的活过来帮衬着,一两个大钱是要给的。前面那些干体力活迎人的男丁,都得了三个大钱,后厨帮着炒菜的也得了三个,帮着干杂活跑堂子的得了两个。姜桃是个孩子,所以没分到钱,但张氏跟厨子一个等级,得了三个钱,她也蛮开心的。

待人都散了,曹婶子叫住张氏母女,她瞅了瞅周围,压低了声音道:“我妹子说多谢你,要不是你这几百钱都丢了,但今儿她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工夫,过些日子定要上门谢你。”

张氏忙摆手:“不用不用。就是一时瞧见了,没丢钱就好了。”

第二十九章:交权

“这里有五文钱,钱不多,但是是我妹子的一番心意。”曹大婶从兜里摸出五文钱来,“都是一个村的,平日里倒是走动得少,只盼着今后多说说话,来家里坐坐。”

里正夫人有意交好,张氏瞧出来了,要是因着此事跟他家有了交情,那才是顶顶好的。

张氏推辞道:“曹姐姐把妹子看成什么人了,这钱我说什么都不能要,要是我拿了,回到家去当家的准得给我两个巴掌。”

姜桃也在一边附和着:“是啊,婶婶,咱们拿了三个大钱的工钱就已经算是蛮好的了。”

曹婶子见此,也就收了手,心里却对张氏母女俩有些宽心,自家妹子是外姓人,不属于清水镇五姓之内,所以在村里不咸不淡的,见她是里正夫人巴结的很多,但交心的没几个。

“那这样,咱们灶上还剩下几碗片子肉,你好歹带两碗回去。我晓得你家还有个老太太,孩子好几个,拿回去吃两顿补补也好。”

张氏再推辞就有些惺惺作态了,她谢过曹婶子,叫姜桃拿布包了两碗片子肉,约定迟些时候再来还碗。

张氏母女归了家,这次收获收获可不小,姜强听了拍手称赞,就连余氏也夸了好几句。

张氏心里别提多美气了,把三文钱包了递给余氏道:“娘,这是这次的工钱,您收着。”

余氏一愣,奇怪道:“给我作甚呢?”

张氏瞧了一眼姜桃,姜桃冲着她眨眨眼,她不紧不慢的道:“娘,我不太会数数,平日里铜钱一多,超过十个指头我都数不清楚,您识得几个字,又会打算盘,家里的账往后就您管着。还有家里几个孩子,劳烦您多费心了。”

姜桃的意思是,得给老太太事做,无论是多小的事,也得让老太太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是有价值的,人已至此,活着才是要紧。

姜桃也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奶,我这里也有几个钱,也都请您帮我管着,往后要用了,再找您拿。”

母女俩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余氏如何不懂,她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给你们添麻烦了,钱你们该谁拿着就谁拿着,本就分了家,住在这已经是不好了,那还有拿钱的道理。”

姜强还劝着:“我还小的时候也都是娘您管家,没有您精打细算,咱们也攒不起那一线的青砖房,给您收着对咱们更好,再说往后我跟孩子他娘都是要出去做活的,哪能兜住这么多钱?”

说起砖房,余氏心里一阵发堵。跟自家老头子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建了那三间屋,这一下被小儿被败光了,晚景凄凉,还腆着脸住在早就分了的大儿家,一张老脸都没地儿搁。

“娘,您收着吧。咱们几个都是这个意思,您能攒下一份家业就定能帮咱攒下第二份。”张氏好言劝慰,“阿贵那件事就此作罢了,您跟他家再无关系,往后吃穿住行咱家都管着。”

这话说得张氏一身豪气,心里无比畅快。

话至此,余氏犹豫的收了钱,嘴里还是反复念叨着:“你们若有要的,只管开口,不管如何,钱是你们的。”

是夜,姜强在被窝里压低了声音问张氏:“你今儿咋这么大方,把钱都交给娘管?”

张氏没声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我平日里是个小气的不成?死气白咧的就想把那几个铜子攥在手里?”

姜强忙服软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夸你么?咋好赖听不出我的意思呢?”

张氏翻过身去:“我可没听出你这话里的意思,说到底还不是你家闺女的主意,否则我也不知该拿老太太咋办。”

她心里不堵是不可能的,虽然家里一清二白的,但是十几年了里里外外都是她说了算,姜桃说得把“财政大权”交给余氏的时候,她不是不恼的。只是姜桃好生劝说,又是夸又是捧的,她倒是鬼迷心窍,觉着此事如此办正是上上之选。

一来稳住余氏,不叫她寻死觅活的,二来,姜桃说余氏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怎么管理钱财比她要在行许多。三来,就是这孝顺之名,婆母住在自家,就颠儿把家里的钱都交了上去,还说吃穿住行都给包圆了,从村头数到村尾也没这么个孝顺媳妇。

当然,最后么——张氏没说出口,她是真的不会数数啊。从一到十她还数得利索,加加减减的她也得掰手指想个半天,破了十的,她就真傻傻分不清楚了。

翌日,张氏吃了朝食,跟余氏打了个招呼就去里正家送碗。昨日里拿回来的两大碗片子肉都放在缸里浸着,天气还未彻底转暖,存个两三天也不会有味。

余氏可舍不得一天就把这些肉片给造完,混着素菜炒一炒,三四天都能吃到荤食。这日里是十七,也是里正家老太爷上山的日子,村里的壮小伙抬着棺围着村子足足绕了三圈,每经过一户人家,都有人提前备了黄纸,在门前焚烧,给老太爷铺好财路。

姜家也不例外,绕到门前时,余氏早就在路门前烧了一堆黄纸,里正家家眷纷纷下拜,叩谢这份恩情,站在里正旁边的正是曹夫人,她披麻戴孝,神情哀伤,见是张氏家人又想起了昨日里的荒唐事,便悄声在自家大姐耳边说了几句。

曹大婶点了头,从后头汉子挑着的箩筐里挑了一条布巾子,和一沓白布就走上前,对着余氏说:“老太太,难为您这天寒地冻的还来送我家老爷子一趟,这些孝布您别嫌弃,拿去做几件里衣。”

送孝布也是主家的一番心意,更别说还搭一条布巾子了。余氏忙道过谢,接了东西,又朝着队伍微微俯身。

队伍吹吹打打的上了山,到了山上哭丧落棺之事撂下不说。余氏拿着布比了比,大约正好能给三个孩子做件里衣,她又转头想了想,姜桃岁数也快大了,要用到布条子的地方也多,她又裁下一部分,压在箱底。

第三十章:种菜

不知是不是镇上那家老爷也听闻了姜家村里正最近家里正在办丧事,十六十七都没上门闹,过了十八,那群大汉才提溜着扁担,拿着绳索坐着牛车来了。

本就有文契作证,余氏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姜桃小婶子带着娘家人过来僵持了一顿,到后来里正出面,东西该抵的抵了,屋子也落了新锁,此事就此作罢。

余氏拉住一个汉子询问姜贵的下落,那汉子只摆摆手道:“过了年就走了,他要是没回来,那咱们也不晓得他去哪了。”

余氏黯然神伤,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死是活总得有个说法啊,这不着家也没个音讯,实在叫人担心。

姜桃婶子哭了半晌,破口大骂她家那没良心的东西,又怨自己命苦,姜贵撂下这烂摊子,叫她们孤儿寡母如何谋生?娘家能住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一长,兄嫂不都得甩脸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姜桃这番没去瞧热闹,实在是怕惹了一身骚,姜桃婶子钱氏可不是个好惹的,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想法子在门前屋后开一块菜地。

农家没几个正经种菜的,毕竟吃饱才是要紧事,菜多菜少那有什么干系。大多只在自家田地周边开出一线,种点茄子豆角南瓜什么的。家里有客了,去邻家薅一把摘几个也不算大事。

故此村里大块的菜地是没有的,张氏倒是用坡上一块地种了萝卜,那也只是为了勉强糊口。这不眼瞧着地窖里的萝卜逐渐见底,正是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种点十天半月就能收割一波的青菜果腹也是好的。

姜桃拖着树枝在屋前画了一方地,这方地又分为四块,都不大,一块地一丈见方的样子。她人小力气也小,加上余氏大概也就只能伺候这么大的地方了,种菜也是很耗费心血和体力的。

敲定了地方,姜桃琢磨着种什么菜,这方面姜强才是行家,田间地里一把好手不得比她多懂些?姜强正扶着墙走路,歇了一个多月的腿很不利索,他想了想道:“青菜、藤藤菜、鹅仔菜这几样好种又长得快,你跟你奶也侍候得来,另外一块地是种茼蒿,还是盐荽?”

姜桃问:“这两种菜哪个更好种一些?”

姜强想了想,笑着道:“倒不是哪样更好种一些,只是你跟你娘爱吃盐荽,我们不爱吃,但咱们爱吃的茼蒿,你们娘俩又不沾,就看你想种哪样了。”

姜桃这才想起她本身是很爱吃盐荽的,不过既然如此,这个时候倒是别种家里一半吃一半不吃的菜了,她道:“那两块地都种鹅仔菜吧。”

姜强点点头:“鹅仔菜好养活,现在就能下种了。”

藤藤菜比较吃温度,得等到天气转暖的四月才能种植,但是藤藤菜生命力顽强,可以从春天一直吃到秋天,割了一茬又能长一茬。

现有的四块土就暂且分为两半,一半种小青菜,一半种鹅仔菜,鹅仔菜是最好种的,而小青菜的种子还需要浸水催发一晚,发芽后再移植。

姜强从柜子里找出一包鹅仔菜的种子来,说道:“本来想过几天再种的,没想到你倒是想自己开菜地,只是我可提前说好了,怕苦怕累,半路上撂锄头不干了那可是万万不行的,庄稼人必须对得起脚下这片田地,要么别种,种了就得好生侍候着。”

姜桃重重的点头:“我晓得的,爹。”

姜强这才把种子交给了她:“小青菜的种子得赶场的时候再买,两文钱一包,能种一亩地了,你那块小地只要一小撮就够了。”

姜桃记下了,种子的问题解决了,这就开始开垦屋前的菜地。姜桃的身量才比锄头高个脑袋,一双小手握着锄头把挥动几下就开始气喘吁吁,不过姜桃打定了主意,多做农活是好事啊,她这小身板本就不康健,做农活能强身健体,至少再过两年她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瘦成一把骨头了。

余氏和张氏从那边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张氏一到家就钻进灶房里去准备夕食,余氏则看着姜桃和大虎在一点一点锄地,姜桃挥舞着大锄头,大虎则用小锄刀松土,两姐弟甭说配合得多默契了。

姜强把开菜地的事告诉了余氏,余氏高兴的笑道:“桃子勤快又有本事。”

她抱着小虎哄了一会,又去跟姜桃说话,姜桃把自己的计划仔仔细细的告诉了余氏,余氏想了想,慈祥的问她:“除了这些,你还想着种点啥不?”

姜桃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倒是还想种点甜瓜和番瓜,只是不知道怎么种……”剩下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她可是最爱吃甜瓜的,更别说夏天的时候来两个番瓜了,只是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哪里知道何时下种,何时施肥?

余氏想了想,迈着小脚丈量了一下她划分出来的土地,结合姜桃想要的,再结合自己几十年的经历道:“等菜都拔了,中间两块还种你的藤藤菜,中间架上竹架,咱们种两株天吊瓜,等吊瓜藤蔓爬上架子,就不用管了,周围再架几个架子给围了这两块地,种上豇豆和芸豆,中间咱们就能种番瓜了。”

姜桃问道:“奶,为啥把番瓜给围了?”

余氏笑道:“傻孩子,别的不说,谁家到季了没一把豇豆和芸豆的,咱们不怕别人惦记这个,就怕人家眼红咱们的番瓜,一根藤结两个番瓜算不错了,你这一小块地,能收十个是顶顶好的了。”

姜桃吐了吐舌头,她咋就忘了番瓜本来个头就不算小呢。

“那咱们的甜瓜呢?”姜桃问。

“甜瓜就和南瓜种一起,我倒觉得南瓜比甜瓜要好些,正是春天,南瓜藤又嫩又脆,放一点豆豉炒,能下两碗干饭。”

说得大虎小虎留哈喇子,吵着闹着要种南瓜,姜桃想了一想,南瓜却是比甜瓜经吃些,到了秋季也能收几个,老南瓜又甜又粉。

“南瓜种子我还留了一包,本来是用来炒南瓜子的。”余氏安抚着两个小子,笑眯眯道,“现在就能下种了,个把月就能摘藤了。”

姜桃越想越兴奋,这下啥都想种,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一股脑种出个瓜果园来,只是贪多嚼不烂,她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第三十一章:报春

敲定了要种的几种蔬菜瓜果,姜桃掰着手指算了下,近日里能下鹅仔菜的种子,过两日等到赶场的时候买一包小青菜的种子,再种几株南瓜,最快到下月就能收第一茬子的菜了。

姜桃越想越兴奋,手底下越发卖力,直到吃饭的时候,双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张氏看她颤颤巍巍的手,没声好气的给她碗里扔了一块片子肉:“成日里想着疯玩,还拉着你奶陪你疯,你要是知道什么叫四时节气了,你娘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姜桃撇了撇嘴,她原身是木讷了些,就是大人指东往东,指西往西的性子,也没什么主见,要不是仍是这张脸,这副身子,张氏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了。

余氏劝道:“孩子有心就是好的了,明天我也下地,多种点东西,桌上多碗菜也好。”

张氏还欲说什么,姜强敲了敲碗:“盛饭吧,少说两句。”

还有十几天就到三月了,三月是农忙时节,春分过后,忙着下种插秧,忙着田间地里,而姜强则开始要忙着上工了。

姜桃大姨托人捎信来,说是县府改了日子,提前半月开工,是以三月十二就得上清水镇了,如此算来也不过小半个月了,张氏这些天跟着余氏忙里忙外的收拾。

要去镇上上工,衣衫得准备几身,虽说包了两顿饭食,但路上总得有点食垫垫肚子,再说这拉砖的活不同其他,鞋得多备几双,三月里过了春分,天气也该暖和起来了,不用准备棉鞋,做三双单鞋就成。

张氏负责去借车借骡子,余氏忙着纳鞋底,千层的鞋底耐磨耐穿,所以针针不敢马虎。姜桃带着家里两个孩子围着菜地转悠,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总算是一点一点把土“啃”完了。

现在就是撒种,浇水,育苗的事了,鹅仔菜种子两至三粒撒到土坑中,用一层薄土覆盖,早晚浇一次水即可,半月就能发芽。至于小青菜的种子则需提前催发一夜,姜桃用瓦罐装了水,放入种子,放在灶边,利用土灶残余的热量让种子更快的打破休眠期。

鹅仔菜和小青菜不吃温度,即便在倒春寒的三月,也能很快生长。在某天的清晨,姜桃打开房门照例去看自家的菜地,突然在黄褐色的土地中看见星星点点的绿色,她忙扑上去确认不是杂草后,喜不自胜的跑进屋扑在余氏床前道:“发芽了!发芽了!”

农家人的喜悦就是如此简单,只需土地真诚的回报就能让一颗心满满当当。接下来的几天,姜桃如珍似宝的护着这些宝贝菜秧子,恨不得一天看三回。

鹅仔菜长得飞快,余氏提醒道:“该追追肥了,这样长得更快些。”

追肥自然是用农家肥,余氏寻了一身旧衣衫穿上,去自家茅房舀了粪肥,掺了大半桶的水,均匀的给每一株菜施了肥。姜桃在一旁看着,说不恶心是假的,但是还有什么好矫情的,能吃饱活着就是头等好事了。

姜桃仔细记了要领之后,往后追肥就是她自己的活了。余氏在一边挖了坑种了五株南瓜,南瓜秧刚开始还长得慢,到后来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藤蔓覆盖了一大片土地,这日里地窖里的萝卜开始告罄。

余氏叫姜桃去摘了南瓜秧的嫩藤,用绣花针把外面的皮剥了,切成细丁,加上猪油炒了一顿,别提多新鲜多脆爽了。张氏吃着菜有些愁眉苦脸,新鲜菜谁都喜欢,但是吃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俗话说一口如雷,十口如炸雷,金山银山粮山也经不住只吃不产出啊。

余氏瞧出她的忧虑,她放了筷子道:“我瞅着瓦罐里的鸡蛋攒了七八个了,拿去换半袋子糙粮和半袋子麦麸,暂时先度过这几天,实在不行,咱们再用钱去买粮,撑到强子去上工就好了。”

张氏也是这么想的,等姜强去上了工,工钱是一月结算一次,十二日上工,到月底顶多十几天就能有钱发了。

“实在不行,我就去姐家借一些,她家里去年收了粮,钱很难说,但是吃的不缺。”张氏咬着筷子道,“当家的镇上见了姐夫说一句便是。”

余氏知她难,虽说是亲姐妹,开口借粮这是还是丢不开面,她放了筷子道:“到时候再说罢。”

姜桃在饭桌上没吭声,到了晚间,躺在被窝里听见余氏唉声叹气,知她又在抹泪,便开口问道:“奶,您怎么了?”

余氏忙擦了把脸,又知道这夜里她看不清,笑了一下道:“还没睡呢?”

姜桃做样打了个呵欠道:“睡了一觉了,现在醒了。”

余氏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你小叔做下这荒唐事,我也不用腆着老脸来跟你们抢吃食,现在多了我这张嘴,你娘只怕更难了。”

姜桃朝她的方向缩了缩,压低了声音道:“奶,其实我想过过几天去网鱼的,只是怕娘不肯所以没敢说。”

她怕余氏说教,又解释道:“那年节的鱼就是我钓的,吃了好几顿呢,也在场上卖了十几个钱。”

余氏倒是不知,问:“那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去钓的?”

姜桃将那事简单一说,余氏后怕的同时,又夸了她一夸,她突然想起了个事,道:“你想去抓鱼我瞅着也行,这正好是开春了,村里少不了有几个去河里摸鱼的,他们不是为了抓小鱼小虾,是冲着报春鱼去的。”

“报春鱼?”姜桃支起了身子,好奇问道,“那是什么鱼?”

“报春鱼个头小,肉嫩少刺,过了一冬的报春鱼包了一肚子的鱼籽,用油煎了,金黄酥脆,我听说城里人家不爱这鱼肉,偏爱这鱼籽,鱼籽又鲜又补,是难得吃食,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把月才能看见几条。”

姜桃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缠着余氏把报春鱼问了个仔细,报春鱼量少又难逮,跟其他的小鱼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可能区别最大的就是肚子里的一包鱼籽,村里人抓报春鱼也就是为了能去镇上换几个钱,或是给家里的小孩孕妇补补身子。

“奶,要不咱们去找找这报春鱼吧。”姜桃的眼睛闪闪发亮,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就不信逮不住一条鱼了。

第三十二章:镇上

距离春分还有二十多天,张氏很勤快,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日两顿吃食也安排得妥妥当当,轮到余氏插手的地方就很少了,所以她也时常闲着没事。

余氏想了想,觉得此事可行,便点了头,小虎年纪还太小她不准备带着去,大虎倒是可以在岸边打打下手,经过余氏的首肯,张氏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不比姜桃半吊子的钓鱼技术,余氏是很有一手的,她知晓报春鱼趁着春日化冻,从小河游入大江湖泊,经过漫长的冬季,鱼群一定在固定的一片地方巡游,只需找到大概位置,下网捞鱼一定没错。

村里蛰伏了一冬的汉子们,三三俩俩的去河边山上找吃食了,余氏从旧箱子翻出一张渔网来,渔网破旧又松垮,她收着放了好几年,还是姜桃她爷在世的时候织就的,她趁着晨光紧了紧网子,又补了破洞的地方,天色大亮时跟姜桃拎着渔网就朝着小河的上游去了。

这条小河本没有什么名字,它横越五村,将五个村练成一线,组成了一个安逸又无名的小镇,没人知道河流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只是在姜桃十几年的记忆里,它从未干涸断流。小河经过的五十里地界又分岔出好几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河边丛生的芦苇荡经过春日的洗礼已经开始焕发新的生机。

余氏一双小脚走不了许多地方,连姜桃这个小孩子都走得比她快,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农家人,村里只有余氏一个人裹了脚,但她一直没好意思问,只好不紧不慢的跟在余氏一臂远的地方。

“这芦苇荡里估计有鱼。”余氏道,“我先撒上一网子看看。”

姜桃上去帮忙,大虎拎着桶跟在一边,两个人没什么力气,只盖了一小块地方,等了一会收网一看,只网住一条不知名的小鱼,还不过姜桃巴掌长。

余氏从网上摘了这条小鱼,嘴上道了一声得罪就将鱼放回了水里。

“上头每年四月到八月禁止捕鱼,休渔期间要是捕鱼被抓住了轻的拉去打二十板子,重的得关上三年。”余氏解释道,“哪能一年到头的来打鱼呢,河里的鱼又不是打不尽的。”

姜桃暗道一声好险,还好她不是在朝廷的休渔期钓的鱼,不然光是这事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姜桃小声道,“王道如此,如此看来真真一个太平盛世了。”

余氏问道:“什么?奶耳背,没听清你说话。”

姜桃忙摆摆手道:“我说这块地方没有,咱们去前头再看看吧。”

余氏拖着网,随着姜桃去了更深处的芦苇荡,又下了几次网子,捞上来一看还是只网住了几条小鱼,余氏照旧是放了,大虎有些蔫吧的蹲在地上抱着桶子,他已经觉得无趣了,只是姜桃不发话,他不敢说一句要回去的话。

余氏围着芦苇荡转悠了半天,没有船,不能入得芦苇荡深处,只能在周围转悠,许是她惊人的直觉,她指着一个地方下了网,过了一会捞上来,竟然网住了四五条肚子鼓鼓的小鱼,姜桃抓了一只,捏了捏它的肚子,滑溜溜圆鼓鼓的。

余氏脸上笑开了花:“这就是报春鱼了。”

姜桃、大虎顿时跟打了鸡血一般,下网,收网的动作极为利落,大虎帮着从网里把鱼摘出来,放在桶子里养着,报春鱼得用活水,寻常的鱼放入死水,顶多一日就僵了,报春鱼更加如此,他听从姜桃的指挥,忙着换水、捞出鱼,出了一脑门汗。

忙活到了中午,估计她们下网子的动静太大了,最后一网子下去再没捞上一条报春鱼,姜桃几个收了工就往回赶,这回张氏都快望眼欲穿了,瞧见她们几个回来,嘴里道:“捞鱼归捞鱼,也得早点时候回来啊。”

余氏忙活了大半天,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歪在门槛边上的竹椅上,张氏忙取了布巾子给她擦擦脸,又去灶上烧热水给余氏烫烫脚,姜桃数了数,一桶子报春鱼足足有二十多条,要不是她们技艺不精,只怕还能抓到更多,毕竟报春鱼要么稀少,要么就成群。

姜强一瘸一拐的凑近看,待瞧见这一桶子报春鱼,咧开了嘴角笑道:“这是报春?你们真厉害,好多年没看见这鱼了,也就是你爷爷在的时候能逮到两条。”

姜桃掐着时辰换水,一会瞧一眼,又看着小虎不让他去玩鱼,小虎乖乖的蹲在水盆边,嘴里嘟囔着:“鱼,鱼。”

姜强脸上的喜悦都是挡不住的,他合计着这鱼能卖多少钱,正好明日就是姜家村的场,到场上去少不了卖个十几文钱,但报春鱼如此难度,可遇而不可求,只卖十几个钱实在太亏了些,要是拿到镇上,遇到个好买家,只取鱼籽,二十个钱都是可能的。

如此想来,姜强倒有些蠢蠢欲动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去一趟镇上。他把想法跟家里人一说,张氏没声好气的道:“十几个钱就十几个,这鱼这么难得,说不好就这么一回,镇上离这多远啊?万一路上死了几条,再找不到买主,这鱼全都给折进去。”

余氏也赞同张氏的看法,她比较保守,想着十几个钱也能帮着家里度过这个难关了。姜桃却不这么认为,她深知相同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就有完全不同的价值,换言之,物以稀为贵,说得不好听些,农家人能消受起这等饕餮之物的真的太少。

“我觉着爹说得没错,刨去路上死的鱼,怎么说也能剩下十几条,十几条鱼也能掏出两三罐子鱼籽了,镇上识货的人多些,他们知道怎么吃,也会吃,肯买的也多,不像是场上。”

这会二对二平了,姜桃冲着大虎使了个眼色,大虎“虎躯一震”默默站在了姐姐身后,张氏笑了:“合着你们爷几个都有这想法?这样也成,咱们一人一半,一半我拿去场上出,一半你们带去镇上,能得多少钱,咱们走着瞧,咋样?”

第三十三章:小妾

这是姜桃第一次去镇上,天刚蒙蒙亮,姜强就把姜桃从被窝里拖起来了,为了赶上镇上的场,姜强咬牙带着姜桃坐了牛车,姜桃迷迷糊糊抱着桶子上车时,天色还发青。牛车吱呀往前驶,不一会就天色就亮了。

牛车上统共就姜强父女二人和两个老婆子,老婆子是去张家村看女儿的,见着姜强还惊讶了一下,问了姜强的腿脚,听他们去赶集卖鱼的,又想凑过去瞧,水桶上盖了一片大叶子,姜桃长了个心眼,扯谎道:“就几条财鱼。”

两个老婆子不疑有他,财鱼也金贵呀,春季里的财鱼可肥了。一路上有的没的说着话,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镇上。

清水镇不比临乡镇繁华,在县上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地位,饶是姜强来得早,街上也有许多小摊贩已经在准备了。

姜强挑了个中间偏后的位置放下木桶,问了卖豆腐的小摊贩哪里有池塘,连忙拎着空桶子打水换水,一路上颠簸,好歹只挂了三条。

等着集市热闹起来的时候,倒也有三三俩俩的人路过问一句,见是报春鱼也有兴趣,但是太贵了些不敢买,还是去鱼贩子那买两条财鱼过过瘾。

过了半晌,姜桃有些着急,怎么说也得吆喝起来啊,他们父女俩蹲在马路牙子旁边守着两个木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也是来赶集的呢。

姜桃张了张嘴,还没吆喝出声,脸就红了一半,怎么说呢,第一次做生意,都是放不开的。支支吾吾喊了两声“报春鱼嘞——看看报春鱼——”

姜强到底是个大人,到底比姜桃胆子大些,瞧着闺女都这般卖力了,他也跟着吆喝了几声,别说,来来往往还真有人停下来瞧。

不一会摊前就围了一小撮人,大多是图新鲜瞧这金贵的报春鱼,买的还少。姜桃低着眼,不敢看人,嘴里喊着:“看看吧,叔,都是昨天打上来的报春鱼,新鲜着呢。”

那人问了价钱,姜桃开口说三文钱一条时,那人啧啧嘴,道了一声太贵,姜强忙指着一旁三条死鱼道:“这个才刚翻白肚的,两文钱给你,也新鲜。”

那人考虑了下,实在是勾起了肚里馋虫,便还价道:“这三条五文钱我包圆了怎样,做个开张生意?”

姜强还在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算,姜桃立马道:“成,叔,就当是开张生意了,您拿个碗或者篓子来,我给您装上。”

收了钱,给了鱼,姜强这才算清楚,觉着不算亏,他倒是惊讶姜桃的算术,只道是自家娘私下里教的。

到了赶集的下半晌,陆陆续续卖了几条新鲜鱼,还剩下七八条,来了个妇人穿着细棉布的衣衫,头上簪了根鎏金的钗子,她挎着篮子从街头走到街尾,不停的有商贩跟她打招呼。她只撩了撩眼皮子,点点头。

经过姜强父女摊前时,她眼神一亮,停下了步子,问道:“你这报春鱼怎么卖?”

一眼瞧出了是报春鱼的一定是个讲究的饕客,姜强搓着手道:“三文钱,夫人您要来来两条么?”

妇人弯下腰拨了拨桶子里的鱼,很是新鲜,她擦了擦手,道:“都给了我罢。”

这是个大主顾!姜桃忙捞了鱼给那妇人放进竹篓里,妇人掏出个荷包来,数了二十一个大钱,姜桃忙道:“您买得多,给您抹个零。二十文就成。”

那妇人抬起眼皮子瞧了这丫头片子一眼,笑道:“哟,你这泥猴到知道抹零。”

她扔回去一文,将二十文钱悉数给了姜强,她叹了一声:“乡下地界,连个能入口的都没有,成日里青菜萝卜,口里都淡出鸟来了。”

姜强搁那数钱,她哼了一声,冲着姜桃说了声:“乡下娃娃,你家往后要是再捕了报春鱼,赶场的时候只管送到西街坊富春脚店来,有多少我收多少,不怕你把一条河里的报春都给我抓来。”

这好大的口气,姜桃倒也不在乎她开口闭口叫她泥猴乡下娃了,她笑盈盈的道:“夫人,您只管放心,要是逮到了,第一个送到您府里。”

妇人满意的走了,旁边卖豆腐的小哥凑过头来道:“你们晓得那是谁吧?县太爷小舅子的妾!”

姜强父女面面相觑,这不就是那个来镇上开脚店说是官道要修到清水镇的,县太爷家的小舅子家的,小老婆?

啧啧,这关系!姜强兜着一小包钱,回程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姜桃在心里把钱算了个大概,这一趟约莫赚了三十五文钱,乖乖!真不少了。

父女俩没舍得去逛集市,连牛车都没舍得坐,两条腿走山路回家,两个时辰的山路下来,姜桃都觉着鞋底子都快磨穿了。回到家里,姜强把铜钱往桌上一倒,哗啦啦砸在桌面上,张氏眼睛都直了。

“真被你卖了这么多钱?”

姜强脸上都带着红光,把镇上的事说得绘声绘色,末了还问:“你们这边又赚了多少?”

张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朝着余氏努了努嘴:“娘收着呢,也没多少?”

姜强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赚了多少?”

“哎,你这人怎就这讨人厌呢?”张氏甩了脸子,去了灶下。

姜强追了去,余氏收了钱,一个一个用草绳串好,姜桃坐在桌前悄么么问:“奶,你们到底赚了多少?”

余氏点了点她的额头:“小机灵鬼,真没你们赚得多,十几尾鱼也就十二个钱,还白搭给人家一条。”

姜桃心道,这真真是一半都不到了。接下来的几天,姜桃跟着余氏都去捕报春鱼,连着几天都捕了十几条,镇上的场逢六天才有一场,姜桃一家只得辗转于五个村的场卖。

最后一日赶场的时候去了镇上,敲了传说中富春脚店的门,那妇人开了门瞧见他们还好一通抱怨:“乖乖,可算是等着你们了,这报春鱼是死绝了不成?你们就逮这这几条。”

十几条可真不少了,妇人数钱又一次包了圆。

日子眼睁睁溜向了四月,从这一月开始,江河湖海都开始了休渔期,从早到晚有里正带着人在河流边上巡视,姜桃一家不能再去捞鱼,但好歹在姜强去做工前,攒足了钱。

第三十四章:算术

余氏拿了二十个钱去买了一袋子糙米,一袋子米糠,能叫一家人暂时喝稀的喝到月末,又拿了二十几个钱买了三大袋子番薯,番薯价钱多贱啊,十文钱能买一袋子,只是吃多了放屁,味又腻,和着糙米一顿干,一顿稀的糊弄着。

余氏虽然掌着钱,但没瞒着家里大大小小,进多少,出多少,都跟张氏说了个清楚,就连姜桃也知道个大概。

姜桃顺道把自己的“三分账”法告诉了余氏,余氏“惊为天人”,也按照这法子来存钱。不同于姜桃之前的分法,她分成了“屋子”、“粮食”、“存银”三份,到现在为止,三份都已经有了些底子。

寒冬彻底过去了,冬季的棉衣有些穿不住了,“无敌帮”的几个帮众过来砸姜桃家的门,姜桃拎了棍子打开门,那群孩子顿做鸟兽散了,断后的那个孩子还冲着她喊:“约战后山,不见不散!”

姜桃气笑了,去他个大头鬼的后山!出了冬,这群孩子又活跃了。

姜桃约了姜燕去割草,燕子家也养着一窝鸡仔,姜桃瞧见她眼睛通红,问了声:“这是怎么了?”

姜燕啜泣的把她娘病又重了的事说了一通,姜桃听了叹了一声,燕子娘时常咳嗽,约莫是跟肺有些关系,但她不是大夫,这方面又知之甚少。

她嘴里劝慰道:“我看婶娘也病了这么久了,长年捂在屋子里也不好,虽然大夫说不能吹风,但已经过了冬了,开窗叫婶娘闻闻花香,讲不好病能好些呢?”

燕子点了点头:“娘也说屋里闷得慌,爹怕传了病气给我就不让我去那屋了,但是我能偷偷把外面的那窗开开。”

春季的草一茬一茬的,又嫩又青,没多一会,光是在路边就已经割满了一篮子,走在路边上,小姐妹俩挽着手说话,对面黄莹带着几个女娃儿走过来,一张好看的小脸上带着泪痕,眼睛哭得通红,姜桃眼尖瞅见了,拖着姜燕从另外一边走。

倒是黄莹张口叫住了她:“姜桃!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兔子死了?”

死了?死了管她何事?她又不包劳什子七天退换的,再说这都过了俩月了。

“噢……”姜桃状似惋惜,“怎么……死的?”

黄莹泪眼朦胧:“不都说兔子爱吃萝卜么,我叫乳娘寻了几个萝卜给它啃,它吃了就死了……”

女娃在那嘤嘤嘤,姜桃有些不忍:“这,这怎么说了,大约,不是所有的兔子都是爱吃萝卜的罢……”

黄莹捂着眼睛继续抽泣:“我冬日里还给她单独放一个火盆,生怕它冻了,还给它买了个笼子,那笼子还是我爹从府里给我带回来的,铜丝掐的呢……”

好吧,就算是金笼子,兔子这回也升天了。姜桃走过去,劝了几句,这看在李敖、姜正和旁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样子,不知道还道是姜桃欺负了黄莹。

李敖二话不说喊了一声:“姜桃!你干甚么呢!”

姜桃猛地被唬了一跳,抬头看是李敖,大声道:“喊什么喊?就你嗓门大?没瞧着我在哄她呢?”

李敖一愣,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就你这花花肠子,能有什么好心思?谁知道你是不是哄骗我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合着我成日里跟你们似的没事干就瞎欺负村里的小孩?”

“谁欺负小孩了?你给我说清楚!”

姜正无奈的看着他俩跟点了炮仗一样的斗嘴,瞅着姜燕又舔着脸上去问,“燕子,割猪草呢,哥哥帮你。”

姜燕怯生生的退了半步:“割……割完了。”

“割完了也不要紧,哥哥再给你割一篮子。”说着姜正就指使小弟去帮着割草。

黄莹瞅着没人理睬她了,眼睛一红又要哭,李敖心疼了道:“你别哭了,下个月我叫我爹上县里再给你看一只去,保证比这只更白更乖。”

黄莹抽抽搭搭的,哭得梨花带雨,半晌才点了头。

瞅着这僵了的兔子,姜桃没好意思说给做成麻辣兔或烤兔,不然这刚哄好的小姑娘又得水漫金山了。

既然李敖承诺了送兔子,这事也就这么完了,不过倒是看着李敖、姜正大白日的在村里晃悠,姜桃奇怪的问:“怎么,你们不去学堂的么?”

两人脸上有些讪讪,看天看地的转移话题,倒是后面有个娃快嘴说道:“老大说不想听他们念念叨叨鸡兔同笼,几只鸡几只兔子什么的,没什么意思。”

姜桃心里叹了一声,这两孩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村里统共就几个能上得起学堂的,他们倒好还能逃学。

“不是,我觉着那算数能有什么意思,将来我又不做那账房先生,学会打算盘有什么用?”姜正解释道,他也不是不爱读书,四书五经他学得也蛮好。

“再说那劳什子鸡兔同笼,哪个庄户人家被驴踢了脑袋把兔子和鸡关在一起?”李敖理所当然道,“甭说算数了,我只消得一看,有多少只鸡头多少只兔头,我还数不清楚是怎样?”

“先生说了课可以不听,只要做好他留的功课就行。那咱们还在那干坐着干什么,不如早点回来。”

黄莹一听,自信道:“你们给我看看那题,说不定我能解。”

李敖从书箱里拿出张纸来,那纸上歪七扭八写了三道题,姜桃看不懂这世界的文字,只瞟了一眼。

黄莹咬着帕子看着题,第一题不难,她思索了片刻,便道:“这鸡兔同笼的题先生已经跟我提前讲过了,这只改了个数,兔子应该是十二只,鸡是三十三只。”

姜正忙拿了笔记了答案。

“这第二题……”黄莹皱了眉头,“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题难住了她,她让姜正拿了支笔,她在纸上勾画着,姜桃看着似乎是想用数字硬套,只是这办法有些笨,找出来这个数需一番功夫。

姜桃在心里算了一下,这并不难,但她没吭声。转头看姜燕,姜燕正满脸艳羡的望着黄莹,村里能读书识字的女娃就黄莹一个,学堂不能去,是家里专门请了先生教的。

“桃子,咱们先回去吧。”姜燕揪着姜桃的衣袖小声道。

姜桃也不想搁这杵着,趁着天光还能多捡几根柴。

黄莹低着头轻哼一声:“睁眼瞎……”

声音很小,却清晰的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姜燕身形微微一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第三十五章:反怼

姜桃怒了,转头狠狠的道:“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你听岔了罢。”黄莹笑着抬头道,“天黑路不好走,你们睁大眼睛看路,别摔着了。”

“黄莹,咱们没惹着你吧?不就是不愿意跟着她们一样跟着你,成日里吹捧你?”姜桃指着那群低着头的女娃道,“耍这点小心眼,小脾气,给谁看呢?”

“姜桃!”李敖怒呵斥,“你住嘴!”

姜桃横了他一眼,没理他。黄莹一双杏眼盯着姜桃,突然笑了。

“我就笑你们睁眼瞎怎么了?你认识字么?看过书么?除了会割点猪草,做点农活,你们还会点什么?”

姜桃气笑了,点着头:“行行行,不就是认识几个字么?”她冲过去拿了那张题纸,甩给姜正,“劳烦你再念一遍这道题,算了这么久都没算出来,你读了满肚子书也没什么用处!”

姜正有些懵,看着题纸念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道题很难吗?三三数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数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数之剩二,置三十。并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十减之,即得——二十三。”

“黄大小姐算了这么久都没得到答案,我这个睁眼瞎不过须臾就知道了结果,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黄莹嗤笑一声:“你不过随便说个数来哄骗咱们罢了。”

姜正拿着笔在纸上勾画一会,睁大了眼睛道:“真,真的是二十三。”

李敖不敢置信的抢过纸去看,数字完全对得上。

黄莹抿着嘴,脸色千变万化。

“这不可能!”

她不敢相信从来没有学过算术的姜桃能算出这么难题,要知道村里的白丁连数数都不利索,加减更是糊涂。

“不过是你家有几个钱,能让你读书识字养兔子,我们命苦,连吃饱穿暖都是个难题,但是咱们就有错吗?就活该被你叫睁眼瞎么?”

“读书识字首先就是为了明理,这是我们村里所有白丁都知晓的道理,咱们尊敬读书人,尊敬所有带字的书本,但你这般炫耀将咱们踩在脚底下,却叫咱们如何都瞧不起你!”

“哭什么?书上哪句话说了哭是有用的?恶语伤人六月寒,咱们被你戳刀子还没哭呢。”

黄莹捂着脸哭得更加凄惨,李敖于心不忍,挡在她面前,还没开口,姜桃便将锋口转向了他:“逃学也就罢了,你家真金白银的撒到池塘里咱们谁都管不着,但是像你这般没脑子的,我倒是第一个见着,我说你除了蛮力、固执之外还有些什么?先生教你算术就为了叫你丢掉脑子的?别说我没提醒你,三年学堂下来,你怕是能连五根指头都数不清!”

姜桃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过激了,跟这帮小孩子计较什么,大人之间多的是这捧高踩低,瞧不起人的事。

“我只想说,若不是这天命,咱们读书识字,也并不比你们差。”姜桃说完这话,拉着呆愣的姜燕走了。

姜正胡乱收拾了书箱,跟了两个女孩去。剩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孩子,抽泣的黄莹,以及茫然的李敖。这番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胸膛炸开,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嘴皮子厉害么?”黄莹擦干泪,恨恨道,“睁眼瞎就是睁眼瞎,这辈子都脱不开的穷命!”

李敖转过身来,黄莹噘着嘴道:“李敖哥哥,她这般辱骂咱们,咱们一定不能放过她……”

没脑子么?

五根指头都数不清么?

李敖嘴唇发干,看着眼前的黄莹,不知为何,倒不像以前那般可爱了。

而这厢,姜正跟着两个小姑娘快过了坡了,姜桃忍不住没声好气的道:“你不是跟她一伙的么?怎么,想找个没人的地界揍咱们一顿?”

姜正拼命摇头道:“不,不是,黄莹说那话确实是她的不对……”

“那你想做什么?”

姜正支支吾吾道:“这不是……不是看看你们想不想学识字么?”

他偷偷看着姜燕的脸色,刚才姜燕听见那句话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别提多揪心了。

姜桃哪里瞧不出这小胖子的心里那点弯弯道道,转头问道:“燕子,你想识字么?”

姜燕低着头,不知怎么抉择,姜桃却觉得识字总是好的,不光是为了争这口气,而是有文化在哪个时代都是好的,不然怎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你打算怎么教咱们?”

姜正正色道:“书院满五休一,旬休的时候我就教你们十个字,平日里你们每日记两个,到时候我再考你们,等学会了常用字,我再教你们念诗,怎么样?”

最后这话是冲着姜燕说的,姜燕心里有些松动,她害怕姜正不假,但是读书识字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那你打算在哪里教咱们?”

姜正飞快答道:“在后山,要是下雨就去村口的小兰亭,你们的活我也找人帮你们干了。我家的笔墨纸砚都是有定数的,我没法给你们偷出来,咱们就先用沙盘,等写好了,咱们再想办法,怎么样?”

这般周到,倒是叫姜桃没法拒绝了。

姜桃刚想开口,姜燕抢着道:“学就学,你教得不好咱们也不能饶你!”

第一次听见姜燕软绵绵的威慑话,姜正心里别提多痒痒了,他连忙道:“行行行,我一定好好教,教不好你们再捶我,打我都成。”

读书识字的事这么说定了,姜正乐滋滋的回了家,一条腿刚迈入家门,就听见姜母喊道:“上哪疯去了?现在才着家?”

姜正立马规规矩矩站定,姜母拎着笤帚走过来,打开书箱看里面笔墨草纸堆得乱七八糟的,上面几个大字也写的软绵绵不成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能不能学学你大哥?好样的不学就学坏的,成天跟着李家那小子混,咱们就是有万贯家财也供不起你这败家子!我当初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姜正垂着头听训,这话没听过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姜母还在骂骂咧咧,姜正忍不住期期艾艾的道:“娘……也不……全是跟他玩去了。”

姜母插着腰道:“那你能跟哪个不成器的混去了?前村的赵大海?还是后村的二流子?咱家迟早败在你手里,你爹的名声也迟早被你搅和完了!”

第三十六章:曹母

“就强子叔家的大闺女,桃子,还有燕子……”

“姜强家的?”曹氏脸色稍霁,“他家大闺女是个好孩子,你多跟她玩,娘不会说你什么,你凡事也多跟她学学,看她平日里割猪草干农活哪件活落下的?前些日子你爷丧事,她还来帮过一把子手,你姨在我跟前夸过好几回。”

“知道了,娘。”

“娘平日里也没拘着你,你跟村里哪家小子玩我说过啥,就是让你别跟黄家那位小姐走得太近,你就是不听。”

姜正暗地里撇撇嘴,要不是李敖他哪里愿意去伺候那位大小姐,村里的女娃多爽快啊,上树逮麻雀,能跟男娃疯在一起,搁这黄莹,那就得不一样了。

”黄家不是好招惹的,你爹都得下几分面子,你可别上杆子去给他添乱。“

姜正再三保证听进去了,曹氏这才作罢。

“行了行了,你先去你屋里写十张大字,不写完不准出来吃饭,写完拿给你爹瞧瞧。我出去一趟,天黑边才回来,你爹回来就跟他说一声。”

“娘,你去哪个婶子家串门啊?”

“你这小子,问这么多作甚?”说着,转身去屋里的大缸里包了一包地瓜干,又卷了几张地瓜片,她家的地瓜片舍得放料,芝麻撒得满满一张都是,越吃越有滋味,满嘴生香。

她挽着小布袋子走过田埂,越过小山坡,路上遇见的妇人无不是笑意盈盈的跟她打招呼,拉着她东家长西家短的,她好不容易脱了身,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嫁过来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前几年都是在镇上住着,她不属于五姓之一,所以跟村里的新媳妇们不亲,凑上来的又是些趋炎附势,想法子拍马屁讨便宜的妇人,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村里能说得上话的屈指可数。

上次公爹出殡,她那不成器的小弟出了那档子偷钱的丑事,她姐把村口张氏说到了她跟前,拍胸脯说张氏拾金不昧,是个好打交道的,不用担心耽误了她妹夫的名声,也不怕沾上了甩不掉,毕竟穷这种事,跟瘟疫似的。

能找个说话的,实在是太难了,女人么,围着那灶台三分地转悠,闲暇了没个人跟你逗闷子,说说私房话,能叫人闷得发慌。

近了那院子,曹氏隔着门喊道:“桃子她娘在家么?”

喊了两声,姜桃打开门,瞧着是里正夫人,心下奇怪,脸上却笑吟吟的道:“是婶子啊,您快屋里坐,我娘在后山地里呢,看着时辰该马上归家了。”

曹氏进了院子,见左侧开垦了一片菜地,整整齐齐的划分了四块,右侧篱笆围了个鸡圈,两只鸡正在啄食。

姜桃解释道:“婶子您别见笑,就是平日里我瞎糊弄的,种得不好。”

“桃子是个有谱的人,别人家的菜地拉拉杂杂,种得稀乱,你家地规规整整,看起来心里都舒坦,你娘真有福,有个这么勤快的丫头。”

“你别夸她了,少不了她尾巴能翘上天去。”余氏从屋里出来,拉了把竹椅请曹氏坐。

曹氏将布包塞给余氏,嘴里道:“自家做的,比不上您老人家的手巧,凑活着给孩子当个零嘴。”

“来串个门儿,还带什么东西?”余氏推辞道,架不住曹氏的盛意,还是收了。

小虎早闻见味了,揪着余氏的裤腿要吃,余氏撕了一片给他,又将另一半给了默默不吭声的大虎,姜桃在换后槽牙,吃不了干硬的地瓜片,余氏就摸了两块流着蜜的地瓜干给她吃,念叨着她别用后牙嚼。

曹氏在一旁瞧了,半是打趣儿的道:“您老人家真疼孙女。”

“孙子孙女一个样儿,那能因着有把儿没把儿就不一样疼的,我统共就两个儿子,孙辈五个,只桃子一个孙女,她又孝顺又懂事,没人见了不爱的。”

“那是,我就是肚皮不争气,不然我真想再要个闺女,我家正儿皮得很,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要是有桃子一半懂事,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等年纪大些就懂事了,他现在十二,顶多再过个四五年,你给他娶房媳妇管着,保准跟你家大小子一样成器,到时候啊,你就只管撂开手去。”

“要是像老婶子你说的这样就好了。”曹氏笑道,她悄悄打量着屋里屋外的陈设,虽然简朴但是井井有条,不像其他农户家腌臜得下不去脚,她心里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过了一会,张氏扛着锄头回来了。

“阿正他娘,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张氏忙放下锄头,换鞋换外衫。

“过来瞧瞧,顺道有些事找你说说。”

听见此话,张氏立马将曹氏请进里间,让着在床边坐了,又唤桃子去沏茶,自个去橱柜里翻出待客的瓜子来,倒在小瓷盘里。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张氏局促的道,“这还过年边剩下的瓜子。”

“不打紧,不打紧,我是吃罢了饭过来的,肚里还撑着呢。”曹氏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有些润了。

姜桃端了一碗茶放在一边柜上,张氏又道:“喝茶喝茶。”

不过是庄户人家最常见的草籽茶罢了,入口却很香,没有半点苦味。

“这草籽茶……”

张氏解释道:“桃子炒过的,她说光阴干没啥用,吃着苦,我们也就随她了。”

“挺好,你家桃子真聪明。”

说完茶,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步入了正题。

“妹子,我年长你几岁,虽在这村里住了十几年,但到底没打过深交道,我娘家姐姐说了你是个值得交心的,今儿腆着过来认个亲。”

“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跟你有来往是我面上有光,你只要不嫌弃我……”

“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在娘家排行老二,你就只管叫我一声曹二姐。”

“我在娘家行三,你只管叫我一声三妹,或是妹子都成。”

两人欢欢喜喜认了个姐妹亲,只是曹氏今天过来也不全是为了认亲,末了,她提起了近日让她烦心的事。

“你晓得我曹家是远山镇的,离姜家村有好几个山头,虽然地界远,但在曹家村,咱们家是数一数二的,不然你大哥也不会去娶了我。”

第三十七章:帮厨

听曹氏说起她娘家,张氏心里有了数,听说曹家有钱有粮,五个孩子个个出息。姜老爷子出殡那天,她娘家来了人,好大的排场。

“我家大姐是个要强的,她嫁得又近,是个本村的,姐夫老实厚道,日子过得很红火,就是上次办事给你们发钱的曹婶。”

张氏点点头。

“姐夫家做得一手的好席面,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都找他,你晓得的,这春暖花开的难免窝了一冬的病现在就发起来了,光是丧事就接了五台。这五台丧事好巧不巧还不在同一个村,我大姐麻利,她能顶一摊子,姐夫就待在本村,剩下两个地方就我姐公爹和小叔子那边顶着,只是还剩下个地……”

张氏问道:“剩下的这一摊可能推了?”

曹氏摇摇头:“都是亲戚乡亲喊的,哪能就推了这一摊,然后干另外四家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架子大了,都会挑肥拣瘦了。”

“那倒是,这事也就亏着乡里乡亲的帮衬,不然好席面的名声怎么传得出去?”

“所以,我家大姐就想着从别村找个利落的妇人去帮个忙,村里的人不敢喊,就怕沾了脱不开身,寻到我这来了。这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妹子你看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张氏仿佛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头。

“你放心,席面这事自有我姐夫操心,他在本村备好料,该蒸熟的蒸熟,该拌好的拌好,到时候差人送过来后,只管热一热再加点料就成。”

“曹二姐,妹子是有这个心,只是也是第一次干,就怕坏了你家的招牌。”

曹氏不以为然的道:“姐夫家里还去个表嫂,这表嫂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求到跟前了,拗不过家里公爹和婆婆,这才让她去的,我姐就留了这么个心眼儿,我脱不开身,你晓得的,你大哥平日里来往的狐朋狗友多,我不得在家里帮着端个茶打个酒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是张氏不知好歹了。

见张氏点了头,曹氏眉开眼笑的,又叮嘱了这事急,最好明早就动身,午间务必赶到郑家村。

曹氏一走,张氏就忙着把这等喜事跟余氏说了,她身子不好,地里的活就是搭把手,但是去帮衬席面不同啊,无非就是洗个碗收拾个灶房,手脚麻利点就成。

余氏也乐呵呵道:“好事成双了,强子揽了工,你又得了这差事,要是办得好,保不准还有二回三回。”

“那是,娘,您是没听见,刚在屋里,夫人一口一个妹子的叫我呢。”

“她瞧得起你,你也不能叫人失了面子。”

张氏踟蹰的道:“娘,我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要不您跟着我一块去吧。咱们去了也有个照应,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问您肯定比我一个人麻爪强。”

余氏看着这里里外外,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只能给你们添乱,去了还招人眼。你要带就带桃子去,她能帮得上你忙,我在家带着大虎小虎,顺道把种给育了。”

张氏点了头,带上桃子她心里莫名的也定了下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张氏就带着姜桃坐牛车去郑家村。距离远,光是车钱就两个人就掏了五个铜板,可把张氏心疼坏了。

到了郑家村,却不见说好在村口接人的表嫂。眼瞅着就要到午间,不能误了约好的时辰,姜桃提议:“娘,咱们还是别等了,寻摸个人问问哪里办丧事,咱们自己过去。”

张氏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已点点头,找了户人家问了问,娘俩个就进了村。好在地方好找,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哀乐声传了半个村子。

到了地,眼瞅着桌椅板凳都架起来了,瓜子零嘴上了一摊了,娘俩个也不犹豫,直奔着后厨去了。后厨忙得热火朝天,见着娘俩进来,一个厨娘嘴里还道:“茅房在东边,嫂子你走错地了。”

惹得张氏是满脸羞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姜桃顺势道:“婶婶,劳烦问一下,曹家婶子在哪忙着呢?曹大东家叫咱们过来帮手,让她在村口迎咱,估摸着是太忙了,也没瞧着她影儿。”

那厨娘放下了锅盖,来来回回看着娘俩个,瞅着不像是说假话的。

“她哪里忙?咱们忙得脚不沾地的,她在账房吃茶呢,你们寻她一趟去?”

“诶,知了。”

说着,转身对张氏道:“娘,您在这边帮着搭把手,我去寻她。”

姜桃憋着一簇火,寻到账房,见屋里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翘着脚,吃着茶,跟屋里几个人拉话。

姜桃扯了一副笑脸,进了屋:“表婶婶,您可让咱好找啊。”

“这是谁家孩子,怎进了账房?去去去,前头吃零嘴去。”

姜桃瞧着她:“表婶婶,我娘在村口等了您小半晌,听曹婶婶说您是会来接咱的,这左等右等也没瞧着您……”

曹家表嫂放下了二郎腿,眼神飘忽:“我可没听说姜家村要来个主事的,你是哪里来的毛孩子,在这胡言乱语的。”

“表婶婶,我可没说我是姜家村来的。”

曹家表嫂脸色一红,屋里人俱是看着她。

“噢——”曹家表嫂一拍脑袋,转脸笑道,“你瞧我这记性,听表弟妹提过一嗓子,这也没记住,可对不住你们。”

她又道:“这会儿功夫了,你们怎才寻到这来,我就是没去接你们,你们也晓得往村里走不是,你看看,到底不是曹家的人,做事还是轴……”

姜桃眨眨眼:“表婶婶,我娘搁厨下干活呢,这半天功夫没瞧见您,这才差我来寻您呢。”

“是,是吗?”曹家表嫂脸上的笑凝固了。

“诶,你可快去瞧瞧吧。咱们晓得曹家的席面做的周到,总还是得有人看着不是?”

“是啊,你眼见着在这杵着吃了半天茶了,还让一个娃儿来叫你。”

“前头可快开席了,后厨可乱不得。”

屋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越说曹家表嫂的脸越难看。

她拧着帕子站起身,瞪着姜桃道:“劳烦侄女儿还来叫我,那咱就走吧。”

说着施施然出了门,姜桃在后边跟着,一路上曹家表嫂拿眼神飞她,姜桃一副乖巧的样子,连个余光都没给她。

第三十八章:饮子

到了后厨,曹家表嫂果然瞅见一个妇人在灶上帮忙,脸上是又黑了黑。

前面唱喏已经第一遍了,第三遍就是喊开席,这边连着做两摊,所以食材垒得高高的,什么鸡鸭鱼肉,凉菜点心摆满了灶台。

曹家表嫂指挥着人端菜上桌,这端盘子的是个技术活,一大托盘满满放了十六大碗,多半还是热腾腾的。光有臂力不成,还得有技巧。不然八大碗下来,胳膊都得抬不起来。

托盘托在肩周,人就很难看见眼前的路了,一般都是前边上菜的领着,嘴里喊着让人避开,不然几个上菜的一乱,再遇上个娃儿乱窜,一大托盘的菜全得倒地上。

曹家表嫂明显是个只会说的,嘴巴皮子一碰,就插着腰指使人,忙得头前那个厨娘跟个陀螺似的转。

曹家表嫂见人都去了前面,后厨就剩下她一个人,眼睛就开始往那些荤腥上瞟。她掏出个大麻袋来,手脚飞快的往里装东西,也顾不得刚做好的东西烫手了。

刚开始厨娘打杂的都在场,曹家送东西过来也防得严,她都没敢动手。

帮厨能赚几个钱?还不是为着这点荤腥,随便捞一点,一家子能吃小半个月。

越拿越起劲,也顾不得什么摆盘了。

“表婶婶,您这是在干啥呢?”

曹家表嫂一抬头,见姜桃杵在门口,手上一抖,一块大肥肉掉进了灰堆里。

“你这孩子,吓婶婶一跳。”说着,她招招手,“快来快来,把你们的布袋子也拿过来,咱们一块装,你别说,这肉真肥,全是油星子。”

姜桃抿了抿,有些明白为什么曹婶子要让她娘过来帮忙看场子了。

“婶子,咱还是不贪这些便宜吧。曹家的招牌砸不得,外面那些都是些人精,吃惯了酒席的。主菜少了几两肉他们看得出来的。”

曹家表嫂一愣:“你这是什么话。拿点东西怎么了,一大桌子少吃两口会饿死他们不成?行,你们不要是吧,别拦着我拿。”

“婶婶,你还是把东西放回去,为了这点东西不值当。”

曹家表嫂气得一哼:“就你们假清高,甩排场,谁不知道你们那点花花肠子,不就是为了讨好我表弟?你这小丫头片子,小嘴叭叭的,上竿子舔人家腚,说出来也不叫人害臊。”

外面传来一阵人声,是他们回来端第二道菜了。曹家表嫂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劝了两次也不听,姜桃正色道:“婶子,我最后再说一遍,把东西放回去,不然我就告诉主家去,看你还有没有脸面回曹家村。”

姜桃所言非虚,拿人钱财就得尽人事,曹家的好名声比这点荤腥重要得多。

“你哄骗我呢……”曹家表嫂瞧着姜桃。

“你看我说不说。”姜桃抱着胳膊盯着她。

人越来越近了,姜桃皱着眉头道:“一、二……”

还没落到三,曹家表嫂就往外掏东西,嘴里骂骂咧咧。

张氏走在前头,姜桃刚嘱咐她了,让她帮着维持维持秩序,端菜的撤盘子该怎么走都得有章程。大家伙不自觉的就听了她的吩咐,前厅还好没出什么乱子。

见着托盘上的菜摆盘有点乱,曹家表嫂站在那眼神飘忽,张氏拉了姜桃背过身问了几句。姜桃把她偷菜的事简单说了。

“到底是曹家的人呢……”张氏有点怕事。

“娘,你只管上你的菜,我盯着她。曹婶婶第一次叫咱们做事,千万不能辜负了曹婶婶的一片好心。”

“诶。”张氏有了主心骨,上菜更加麻利了。

被姜桃盯着的曹家表嫂,她没了动手的机会,趁着没人就用那污言秽语辱骂她。姜桃掏掏耳朵,权当没听见,被骂一两句也没少两斤肉。

八个大菜上得差不多了,前边喝酒吃菜正酣时,张氏急匆匆进来,嘴里念叨着要茶。

这酒菜都是曹家定量定时送过来的,酒是有定数的,茶也是。这会儿外面的人吃多了几口肥肉,正是腻得烧心的时候,就等着上茶解解腻了。

可是……茶没了。一整包茶叶都没了!

厨娘翻着灶台柴窝,急得满头大汗:“不能啊,我就放在这儿的,咋就没了呢?”

一大伙人拎着茶桶面面相觑,一大包茶叶那可值不少银钱。

曹家表嫂眼珠子转了转,插着腰道:“怕不是你这婆娘自个儿偷了吧,在这装什么装呢?一包茶叶够你卖几十个钱了。”

厨娘满眼泪花:“没,我哪能做这档子事呢,我就放在这的,上菜前还看见的……”

姜桃了然,只怕是被这表嫂顺手牵羊了,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茶叶估计早就被她藏好了。

这会她喊捉贼要搜身肯定没什么结果,张氏也急得发慌,这她第一次出门办事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太叫人糟心了。

“娘,你听我说。”姜桃在张氏耳边如是说了一番。

张氏半信半疑:“你这样行吗?万一主家怪罪下来……”

“破罐子破摔,先应付过去再说。这茶上晚了,给主家丢了面子,只怕更加怪罪咱们。”

张氏咬咬牙,朗声道:“嫂子,这不是还有半罐子糖么?炖汤的还剩下些甘草片,咱们先用来做个饮子端去前边,完了再来找这个茶。”

厨娘擦了擦眼泪:“什么……饮子?”

张氏瞄了一眼姜桃,见姜桃点点头,她扯谎道:“就叫饮子,是我家婆说的方子,解腻是最好的。”

“怎么做,妹子,你快说说。”

“甘草加糖上锅煮沸,来不及放凉了,用凉水冲调,放得温温的就能喝了。”

曹家表嫂捏着嗓子说:“弄点甘草片糖水就想糊弄人家,你当外面那些人是吃素的呢?”

张氏没理她,这一天里曹家表嫂给她下的绊子还少么?

“各位大哥嫂子,就听我一回,不能误了宴席。”

张氏怎么说都是曹家喊过来的人,众人动了起来,刷桶的刷桶,舀水的舀水。好在灶上的火还是旺的,添一把柴就成了。

煮好饮子后,张氏舀了一碗仔细尝了尝,说不上好喝,还有股子甘草的药味,加了糖甜丝丝的。总的来说,味道,很特别。

张氏有些迷惘,这到底成不成啊?

饮子抬了过去,主家掀开桶子一看,不是说好的茶汤,正欲发怒。倒是厨娘擦了擦手解释这叫饮子,能补气益气,解辣又解腻。

第三十九章:陷害

来吃席的村民顾不得这么多,一听能解腻解辣,都打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还真别说,光喝这饮子还真有股子药味,但是吃了油腻辛辣之后再喝,嘴里的味道瞬间下去一半了。

“诶,曹家换新茶了?”吃过曹家席面的村民道,“真不赖,甜津津的,加了糖吧。”

厨娘忙点头:“一大罐子糖都倒进去了,足着呢。”

甜能解辣,甘草解腻,平日里吃茶就村里的中老年人群,加了糖的饮子则让席上的孩子们都喜欢起来,怎么说都是糖呢,一年到头能喝几回?

主家看大家伙一窝蜂的舀糖水喝,跟几个相熟的村民打着哈哈,心里却道:“不是谈好了是茶么?怎么变成了甘草糖水?”

他让厨娘叫曹家的人过来,厨娘忙不迭去寻了张氏。主家就担心另外再收钱,张氏则拍胸脯保证:“糖和甘草片都是做席面剩下的,要是实在是少了钱,我们自个再填上便是。就是这去买茶叶的时候没仔细瞧,长了虫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将坏茶煮成茶汤糊弄您。”

这话说得主家心里舒坦,怎么说都感觉是自个占了大便宜。曹家厚道,不以次充好,果然是名不虚传。

危机解除,剩下的就是些杂活,大家伙一直忙到近黄昏。而曹家表嫂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了。帮着主家把最后一叠碗还回去后,帮厨和杂役都杵在门口等着发工钱。

张氏怎么可能有工钱?所有的工钱都在曹家表嫂身上,而她现在跑了。

“娘,我现在怕的就是她恶人先告状,说工钱给到了咱们手里。她到底是曹家的亲戚,要是到曹家说上一嘴,咱们就是跳到黄河都说不清了。”

张氏慌忙道:“这可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只能见招拆招。

“咱们如实跟大家伙说,无论是叫她们搜身还是如何,不能被那人咬死了咱们私藏了银子。”姜桃苦笑道,“最好,咱们多掉几颗眼泪。”

张氏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不是没见过村里倒打一耙,乱泼脏水的妇人,只是家里穷,一向处于边缘地带,没人冲着她家来。

“好。娘明白了。”

她走到门口道:“大家伙别搁这杵着了,咱们快去追追曹家表嫂子,兴许是她忘了给咱们结工钱。要说她也是个没谱的,这一摊子事干得不美气。”

众人面面相觑,看张氏一脸坦荡,倒不像是个扯谎之人,只是眼前就曹家这一个主事的,另外那个不知所终,谁都不想冒这个险啊。

“妹子,你看……”厨娘上前道,“反正那你也是曹家的,要不你帮着把工钱结了?你也知道,咱们不是曹家村的人,去一趟曹家村也不容易。”

张氏笑道:“嫂子,不瞒你说,妹子也是过来帮工的,浑身上下就一点车钱,哪里有钱来结工钱?”

说着她作势拍了拍全身上下,又从腰间钱袋子里倒出五个铜板来:“你看看,就这五文钱。”

没人真敢上来搜身,大家伙的工钱加起来少说也有个三四十文,这不是个小数目,藏在身上一定能看见些端倪。

姜桃也站在张氏身边拍了拍全身上下,眨眨眼道:“我身上也没有钱。”

张氏攥着姜桃的手,手心出汗。

厨娘见此道:“妹子,咱们又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会儿抓不住头脑,诶——”

拖欠工钱的事可大可小,张氏戚戚道:“说实话,我心里头也急,这干了一天的活,没捞到一个子,回到家当家的准得说我不可。连路费都搭进去十个钱,要不是看里正夫人的面子,谁来接这烫手的活计?”

说着就开始抹起了眼泪,姜桃也抱着张氏的大腿哭,娘俩十分凄惨。

众人心里头本就窝着火,这会儿把曹家那表嫂恨到了骨头里。厨娘也在一旁说道那表嫂的坏事,好吃懒做,指手画脚不说,还诬赖她偷了茶叶,这工钱准是在她身上!

众人义愤填膺,说是要一起去曹家村找个说法。

张氏擦了擦泪,抽噎道:“各位大哥嫂子都这么说,我就先回村找我那曹家姐姐去,把这事跟她说道说道,她是里正妇人,也好证明真不是我诬赖了大家伙的工钱。”

“一个村的里正摆在那,咱们有什么信不过的。妹子你只管回去跟夫人说说,也好给咱们主持主持公道。”厨娘道。

姜桃不怕把这事闹大了,闹大了只对自个有好处,动静越大越能把自家择干净,她求之不得呢。

末了,张氏带着姜桃回了村,没顾得上去家里歇个脚,就直奔里正家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了个明明白白。

曹氏恨得牙痒痒:“出了这档子丑事,真是把曹家脸给丢尽了!往后说出去,还当是咱们曹家欠了人家的工钱。”

张氏拉着她的手:“曹二姐,真是对不住,你第一次给我介绍活计,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关你什么事?还好你们机灵,晓得临时换了饮子,没闹到主家跟前,这事也算圆了回来,曹家席面的脸没砸了。剩下的又岂是你们能做主的?我现在就担心我大姐那边,会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要是那人不愿认,我觉得倒是可以搜一搜。”张氏道,“她偷了茶叶肯定是带走了,一包那么大的茶叶值几十个钱,她哪里舍得丢。”

曹氏站起身:“我现在就让人去曹家村一趟。”

见曹氏去忙,张氏便带着姜桃出了里正家门,她扶着墙两只腿肚子抖得跟筛子一样。

姜桃忙搀着她,张氏道:“桃子,可吓死娘了……”

这短短一天,出的幺蛾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张氏以前哪里经历过这事,别说宴席上的小九九了,光是诬陷她娘俩藏钱,就足够吓得张氏站不起来。

大兴处罚偷盗者的律法是非常严格的,就是村里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度。她今天要是没说清楚这藏钱一事,光是村规就能让她被砍断一只手再被人丢进衙门去。

姜桃蹲下身帮她揉着小腿肚,一阵凉风吹过,姜桃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身冷汗。

翌日晚间,姜家刚用过饭,曹氏就带着东西上了门。

不是别的,是说好的六文钱工钱和十文钱车钱,还有用竹篮装着的几块大猪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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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说亲

张氏忙让进屋,曹氏见一大家子都在,吃了口茶,也不遮遮掩掩,将事情说了个囫囵。

“多亏了妹子你说了这茶叶的事,我打发人去了曹家村告诉我大姐。我大姐那边拿了人正愁没法子定她的罪,你说说这钱又没做标记的,她说是她的,咱们也分辨不出来不是?”

张氏点点头,曹氏又道:“眼见着郑家村帮工的人闹得个不依不饶,大姐家百口莫辩,打算吃了这个哑巴亏,自己再掏银子圆了这个事。好巧说到这个茶叶的时候,那妇人慌得满头大汗,这一看准是有事。叫了几个家人去她屋里一搜,你猜怎么着?”

“可是搜到了?”

曹氏拍手道:“人赃并获,那人还狡辩说是自家买的茶,她不知道曹家席面出去的东西都是做了标记的,就防着有人掉包,纸包内里还写着曹家的字呢!”

张氏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她拍拍胸脯叹道:“这回可好了,抓了人,也算是还了咱们一个清白。”

曹氏拉着她的手道:“真是对不住,出了这档子糟心事。”

“曹二姐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本就是拿了你们家的工钱,都是本分。”

曹氏拉开竹篮上的油布,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猪肉皮,塞给张氏道:“我大姐心里过意不去,正好席面上剩下些猪肉皮,上面还挂着半寸的肥肉,你好歹收着给家里做个猪皮冻吃几顿。”

张氏粗略一瞅,里面起码五六斤的猪皮,满满一篮子,瞧得她眼睛发亮。

余氏在一旁道:“这可使不得,光是这些就值不少钱了。”

曹氏不以为然道:“要不是我拦着,我大姐是打算直接给钱的,上次你们推了谢礼,这次一定也不肯收。是我说那猪皮是顶好的东西,价钱贱,但是抵不住也是个荤腥。说白了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老婶子,你们就收了吧。”

架不住曹氏一片盛意,余氏和张氏只得接了,让姜桃去厨房拿了篮子装了猪肉皮。

曹氏出门前还问了一声:“你家强子可是要出门去镇上了?”

张氏点点头:“明日一早就去,毛驴板车都备好了。”

“我叫我家那口子去那边说上一嘴,别的不成,给你家强子寻个好些的住处是成的。别跟着那群揽工的窝在一个土洞里。”

张氏喜出望外:“那敢情好。”

第二天一大早,姜强套了驴车,车上备着余氏做的几双鞋、一床铺盖被褥、一包黑疙瘩和一些其他用得着的小玩意。

张氏来来回回的清点着,生怕漏了一样,虽说镇上不远,来回也得大半天呐。在一家人的目送中,姜强生疏的赶着驴车缓缓出了村。

他得先绕去赵家村接赵树,然后两个人一同去镇上。这还是姜强第一次赶驴车,好在钿头老爷家的驴健壮又温顺,一天也只收四文钱租钱。而王伯那边也谈好了两天收五文钱租钱,这样下来能省下不少钱呢。

姜强走了后,一家人开始忙着春种了,今年照旧租了钿头老爷家的两亩水田和屋后的一块菜地。姜强不在家,所有的活都落在了张氏和余氏肩头上,好在姜桃和大虎现在能帮一把手。

余氏裹了脚不能下田,她在家帮着挑种子、育秧苗、做饭、带着小虎。今年屋后的菜地打算种点大豆,前几年轮番着种其他的蔬菜也让地里的肥力慢慢减弱了,种一茬大豆正好让土地休养休养。

姜桃和大虎坐在屋门前比赛挑大豆,好的豆子拿去当种子,坏的自家吃。屋前的鹅仔菜和小青菜快能收了,一天一个样,她都迫不及待想吃点新鲜蔬菜了。

余氏让摘一篮子头茬菜给姜大牛家送去,燕子娘这几个月病越来越重了,往常还能下地走动,听说现在就只能搁床上躺着。

姜桃看着长势好的菜摘了满满一篮子,到了姜燕家,大牛叔正好扛着钉耙准备下田。

“牛叔,给你家送菜来了,燕子在家么?”

姜大牛灰敗的脸色上扯了一丝笑意:“她在屋后摘葱呢。”

姜桃将菜放在廊下,绕去了屋后,见姜燕正蹲在后屋一片小菜地里忙活。

姜桃放轻了脚步,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话还没说完,姜桃一愣,手上一片湿意,她慢慢松开手,低声问:“燕子,你是在哭吗?”

姜燕转过身抱住她压抑的抽泣,姜桃知道她怕屋里的燕子娘听见,就引她去了山坡后。

良久,姜燕压下情绪,擦了两把泪,她才解释道:“桃子,我往后怕是没有活路了!要是娘去了,我也随她一起走。”

姜桃忙道:“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你哪里没有活路?你要是有事,撇下大牛叔一个人怎么活?”

“你不知道,我娘还没咽气呢,隔壁村的媒婆就找上门来了!那些人说什么让我爹早做打算,趁着现在还年轻,早点娶个人进来生个大胖小子好传宗接代!”

姜桃被气得瞠目结舌:“那些个媒婆还有没有良心?”

“我娘一天到头就清醒个把时辰,刚好把那些话听进了耳朵里,她说她不想活了……”姜燕泪流满面:“桃子,娘要是走了,我也活不成了!”

姜桃给她擦着泪,因为大牛叔家只有姜燕一个女娃,所以村里人明里暗里没少笑话他。没有儿子,在村里很难站得住脚,遇上个事,连个话语权都没有。马三娘再混账又如何,还不是仗着自家有两个儿子?

“燕子,你听我一句,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活着,婶子身体已经是这样了,你再有点事,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再说,你光听着媒婆那一阵忽悠,可听见大牛叔心里的意思了?”

她紧了紧姜燕的麻花辫:“大牛叔没表示个什么意思,这就说明他不愿意续娶。你实在担心,就当面锣对面鼓的去问问他,当着你娘的面!咱们搁这哭哭啼啼的,啥事都解决不了。”

姜燕擦干了眼泪:“桃子,我有点不敢……”

“这有什么怕的,他是你爹。那些媒婆嘴里的女人到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天要下雨,爹要娶妻的,咱们拦不住。但是你娘现在还在,他就不能这样绝情!”

第四十一章:表哥

姜桃又道:“你放心,我回去跟我奶和我娘说道说道,我奶出面找你爹说去,反正无论如何,一定不叫你受委屈。”

“谢谢你……桃子。”

“说这些做什么?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从穿开裆裤就一块玩,你平日里照顾我还少么?”

小姐妹俩说了些悄悄话,姜桃又去看了一眼燕子娘,脸上果然显着灰敗的气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听见燕子呼唤还能哼哼一声,旁人喊她就再无反应了。

姜桃回了家就将此事说与了家人听,余氏当即板了脸:“哪个村的媒人?人家娘还有口气就上门来说亲了,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她们不晓得?”

张氏持观望态度:“娘,咱们左右去看看就成了,多管闲事只怕村里人说笑话。”

一向好脾气的余氏撂了筷子:“当村里没老人了,当年燕子娘嫁过来的时候是我看着的,燕子跟桃子又是一块长大的,让我当做没看见,我可对不住我这良心!”

说着就跟姜桃说明日就去跟姜大牛掰扯掰扯,说什么也不能叫那媒人再上门。

姜桃举双手赞成,她知道张氏是个怕惹事的性子,在村里边缘化已久,不敢出这个头,但是张氏心里别提多堵着慌呢,都是女人,辛辛苦苦忙里忙外这么多年,自个在床上还躺着,丈夫就开始在外面找人了,别提多气人了。

被余氏一顿说道的姜大牛指天发誓,一年之内绝对不再找,要是再找,也看着对姜燕好的妇人,姜燕不点头同意,他也甭在村里摆席了。

这厢姜桃则跟着张氏下了几天地,别瞅着插秧是个轻松活,一个上午下来,姜桃几乎都直不起腰来。

张氏心疼她,只得自己加紧了手里的动作。姜桃在田里拔出自己的小脚,这才发现腿肚子上吸附着一只褐色的蚂蟥,蚂蟥手指粗细,地里水冷,姜桃都没发现。

“娘……”姜桃颤抖着声音喊。

张氏直起身,转头瞅了一眼:“就是只蚂蟥,你拍拍腿,别去硬拔,当心拔出血来。”

姜桃急忙噼里啪啦的拍腿肚子,使劲抖动小腿,好不容易那蚂蟥掉了下来,她手忙脚乱拿野草裹了蚂蟥扔到了田埂上,她现在赤着脚,可不敢去踩。

午间,余氏带着大虎小虎提溜着瓷壶和竹篮过来送饭,因着两人干得活多,余氏特意炒了猪皮肉和鹅仔菜,鹅仔菜是用猪头皮上附着的板油渣炒的。

姜桃尝了一口,甭提多鲜甜了。张氏也道这菜脆生,春季的第一茬子菜吃饱了雨水肥料,青翠欲滴。

余氏眯着眼看她们俩狼吞虎咽的,又看了看田埂上摆放的秧苗,母女俩忙活了一上午,也就插了一分田。

家里没个男人,地里的活确实麻爪。

母女俩前前后后忙活了四五日,这才差不多将田里的活干完了,再看看别家,早两日就开始翻地种菜了。

张氏实在怕忙坏了姜桃的身子,好歹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这时候身子要是亏了,以后嫁人的事就难说了。

“娘,要不去赵家庄找找我大姐?我那三个侄子应该早就把田地里的活忙完了,他们过来帮上一两日也好。”

余氏瞅着忙得面黄肌瘦的两人,觉着此事可行。

“身子要紧,咱们累坏了身子就为了地里这点收成不值当,你去请你家大侄子,放心,该给的工钱绝不少给。”

张氏忙摆了摆手:“自家子侄,要什么工钱,你帮着张罗两顿饭食就成了。”

此事说定,张氏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赵家庄请人,张家大姐二话没说让自家大儿和二儿子跟着张氏就回来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只管给几个黑疙瘩,什么事只管使唤。

姜桃直叹张氏娘家还是有一门靠谱亲戚,两位表哥背着褡裢上了门,大表哥赵山像是跟赵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沉默寡言却为人踏实,进了门二话不说就帮着挑水劈柴。

二表哥赵杨则生得高大,有张家大姐的样子,笑起来阳光灿烂,见着大虎小虎,还从褡裢中取出两块糖。

姜桃对两位表哥印象不太深刻,是了,每次大姨家的表哥一上门她不是躲在屋里,就是去了山上。

“桃子又长高了。”赵杨比划着姜桃的个子,“都长到我胳肢窝了,再多多吃点饭,明年就能到我肩膀。”

余氏笑道:“桃子长高了你不也得长?你今年才十五,还有好几年的长,现在就跟你爹一样高,再长几年不得比咱们的门框还高。”

赵杨摸摸脸:“奶奶,我要是长得比门框还高,那桃子就得脖子疼了。”

“怎么就脖子疼了?”

“您看看,老是抬起头看我,不得脖子疼啊?”

余氏被他逗乐了,两个表哥一来,田里地里的活完全撒了手,姜桃则在家帮着余氏准备饭食,正好利用起那一整张猪皮给两个大小伙子吃顿好的。

余氏从小金库里拿出三文钱来,让姜桃去村里的豆腐坊捡两块老豆腐,再去马二婶子家的地里拔两根小香葱。

猪皮上的板油被刮得干干净净用来炼了油,剩下的皮子则切成条,加上酒、水,还有盐炖得烂烂的,然后去胖婶家挖了一小碗剁椒,油锅炒剁椒炒出红油,加入猪皮炒出香味,连盐都不用放,直接出锅。

一锅红红亮亮的剁椒猪皮让人食指大动,下饭菜由余氏搞定,这家常豆腐就由姜桃动手,余氏在一旁指导。

农家的姑娘不能不会下厨,否则嫁过去还不会做个家常菜,会被夫家笑话的。

油锅烧热,老豆腐切成片下锅煎,姜桃怕油炸手,又担心这土灶掌握不了火候,铲子翻飞,手忙脚乱。最后这豆腐不是煎散了,就是煎糊了。

余氏看着一锅子黑黑白白的“豆腐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姜桃笑嘻嘻的看着余氏,有些不好意思。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其他方面做的可好,只是这做饭么,总是缺了一根筋。做得能吃很容易,要是做得好吃,那可太难了。

余氏拿筷子敲她的头:“还好意思笑,十几岁的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说亲了,豆腐都不会煎,看谁会要你。”

姜桃嘟囔道:“那就不吃豆腐么……”

第四十二章:螃蟹

余氏气得又敲她:“那往后不吃豆腐,也不吃油堆子,凡是用油煎炸的东西咱们都不吃。”

姜桃忙道:“奶,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好好好煎豆腐。”

余氏没法子,将烧焦的部分去了,放了油渣炖煮,起锅放了盐,香葱,勉强将这道菜救了回来。

午间,两个表哥和张氏都回来吃饭,家常豆腐,剁椒猪皮肉,小炒青菜,红薯棒子面粥,量大管饱。

赵山和赵杨也不客气,吃得痛快,只有肚里有食,下午干活才有劲。

赵杨吃了个八分饱,正挑着小青菜吃,见姜桃仍然低着头斯斯文文的吃饭,忍不住开口逗逗她:“桃子,这桌上哪道菜是你做的?”

提起这个菜,姜桃脸色是黑了又黑,起身夹了个大番薯就放赵杨碗里:“表哥,您多吃点!”

吃吧吃吧,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赵杨扒拉了一下碗里的番薯:“不是,桃子,该不会到现在你还不会上灶吧?”

姜桃皮笑肉不笑盯着赵杨:“二表哥,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小心噎着。”

赵杨偷笑,朝她挤挤眼:“桃子,我娘在家成日里在家说你聪明伶俐又懂事,叫大丫二丫三丫多学学你,丫头三个别说多嫉妒你了,恨不得每天夜里骂你三百回。”

张氏笑道:“你娘就会瞎说,大丫多勤快,田间地里都是一把手,我做梦都想有这样闺女。”

“说起大丫,我可听说她今年年初说了一门亲事了?”余氏岔开话题,“是本村的还是外庄的?”

赵杨道:“是张家村的。”

“张家村哪一家的?”

张氏回道:“就是村口屠户那家的大儿子,我还没嫁过来前就见过这孩子,那时候他娘还抱在手里。”

“可是户好人家?”

赵杨想了想:“过礼的时候见过两回,精精神神的,人不是个多话的。”

张氏道:“人家到底是个屠户家的,别的不说,一年到头肉食少不了,再说嫁的是长子,这份活计迟早传给大儿。”

余氏点点头:“那倒也是,就是嫁过去做大儿媳妇会要多操心些,我原先还见过大丫一回,跟你家大姐是一个性子,吃不了亏。”

姜桃听着插了一嘴:“大丫姐今年多大了?”

张氏放下筷子算了算:“今年就十四了,属龙的,比你大两岁。”

姜桃咋咋舌,十四岁定了亲,最多虚岁十六就得嫁过去了。

赵杨笑道:“她现在不下地了,我娘说得在家养着,一年半载的总能养白些,嫁过去也好看不是。我看桃子也没怎么下地,咋也这么黑呢?”

三句不离她?姜桃没声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天生的,再说出去摘菜种菜不得晒黑,你碗里吃的菜还是我种的呢?”

赵杨拨了拨碗里的菜:“当真?你可别哄我,你晓得种菜施肥,二十四节气么?”

张氏敲了敲碗边:“行了,杨子,赶紧吃。吃完去屋里眯一觉去,就会拿你妹妹开玩笑。”

赵杨连忙道是,赵山一早就吃完了,等着赵杨也扒拉完,两人去屋里炕上歪着和衣睡了一觉。

帮着余氏收拾碗筷,刷了碗。姜桃也打着哈欠,余氏叫她也去屋里躺一会,大虎小虎早就被张氏催着进屋睡觉去了。

姜桃揉了揉眼睛,蹲在灶边跟余氏唠嗑。她中间也去了两趟镇上,但是一直没给小虎买糖,一来她没钱,钱都上交给余氏了,二来,她也知道家里可能不会允许她拿钱去买那没什么用的糖块。

赵杨二表哥今天过来带了糖,小虎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孩子忘性大,但姜桃自个答应的事她自己不能当回一事啊。当时她可拍胸脯保证,只要小虎不在外祖母家哭闹,她就让他吃糖吃到饱。

“月底就是你爹生辰了,这么多年,这倒是他第一回不在家过生辰。”

姜桃问道:“月底几号?”

“二十九号,我瞅着让那天去镇上的乡亲帮着带些油饼给他,也不知道你爹他现在吃得怎么样?修牌坊都是体力活,要是肚里没点油水,浑身没劲。”

“奶,要不让我去吧。我就走路去,上次卖鱼我跟爹走过一趟了,我知道路。我走快一些,准能在午间就赶到镇上。”

余氏担忧道:“路上可远着呢,你一路上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姜桃又是哀求又是保证的,她把过年去外祖家那档子事跟余氏透了风,当然是压低了声音避着张氏的。

余氏皱着眉头:“答应了小虎的事自然要当真,这样吧,你就去一趟,把油饼带给你爹,顺道带点钱给他,让他吃点好的。”

说是让姜桃去一趟,余氏还是准备叫同村的顺道照看一下。姜桃洗了手,准备去屋里眯一会,就见狗子在屋前晃悠,见着姜桃还压低了声喊:“桃子姐,桃子姐,出来玩啊。”

就差没弄个手绢在门口招呼了。

姜桃擦了擦手,走过去问道:“咋了,狗子,今天不用跟着姜陵哥哥认字?”

狗子拉着她往屋后跑,一脸兴奋道:“今天不学,我在门口蹲你好久了,帮主他们都在水渠边等你呢。”

姜桃一愣,连忙停下脚步:“等等,等我做什么?我今儿事情多着呢,没空陪他们玩?”

狗子不解转过身,眨眨眼:“桃子姐,你不都加入我们帮派了么?今天我们帮派都在水渠边试胆呢?你不去,那往后帮派里你就排倒数了。”

“什么倒数不倒数的,干脆就给我排个末等吧。”姜桃不以为然道,“还有你,赶紧给我回家去,水渠边那是小孩子去的地方?要是掉渠里了怎么办?”

狗子委屈巴巴的看着姜桃叉着腰骂他,明明自个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还做一副大人的样子骂他。

姜桃瞅着他那小眼神,心里一软:“好了好了,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不成?再说今天不正好是姜正他们旬休么?怎么,说好的教咱们姐妹两个读书习字,他倒好跑水渠玩去了?”

狗子解释:“不是,桃子姐,昨天刚好放了一渠子水,石头地下肯定有好多螃蟹呢。阿正哥说了,咱们先试试胆,然后再翻螃蟹去。”

说到这个螃蟹,大虎就从门缝里探头出来,压低了声音喊:“阿姐,阿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第四十三章:试胆

拗不过大虎死缠烂打,姜桃想着午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翻一篓子小螃蟹给两个表哥打打牙祭也好,便转身去屋里寻摸了一个竹篓子,带着大虎跟着狗子去了。

到了村西头的水渠边,姜桃就看见一大帮孩子早就聚集在一堆了,粗略看去竟有二十来个。为首的自然是姜正和李敖。

好几天不见,李敖面上有些尴尬,瞥了她一眼就将目光放向别处,余光却时常掠过她。这“试胆大会”有一小撮女娃参加,扎着冲天辫,小揪揪围在一处,都拿探究的眼神睨着姜桃,却没人过来跟她打个招呼。

姜桃知道她们都是惧着黄莹的威风,不敢跟她说话,她没多在意。姜正腆着脸上前道不是:“姜桃,你可算是来了,我可不是不遵守约定。就是咱们帮会好一段日子没办点事了,大家伙都开始说我了。再说你不是加入了咱们帮派了么?正好趁着今天给你排排位置。”

“排什么位置?”

姜正凑在她耳边道:“我是想直接给你个堂主当当,但是咱们就一个女堂主,还是黄莹的位置。其他三个堂主我又没法子撸下来,人家都是靠着打架换来的,你看……”

姜桃觉着有些好笑:“要不,我也跟他们打一架去?”

姜正忙摆摆手,他心里倒是想看,女娃打架多“惨烈”啊。

“是这,要不委屈你做个副堂主?虽然比黄莹低上一级,但有我罩着,她不敢找你麻烦。”

姜桃刚想拒绝,李敖倒是在那头黑着脸的喊了一句:“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姜正道:“跟她说规矩呢。”

“她敢上那渠壁么?还说什么规矩?”黄莹走到李敖身边,斜着眼看她,“你说是吧,李敖哥哥。”

李敖没吭腔,将脸撇向一边。黄莹撅了嘴,哼了一声回女娃中心去了。姜桃瞧着好戏,暗道果然是少年人的喜欢,这前后还没小半年,这会就闹得不愉快了。

姜正好心跟姜桃说了声:“你要是实在怕,就别跟着咱们上那渠壁就是,掉下去一身泥。”

姜桃本就没想过趟这趟浑水,就等着他们弄完去翻螃蟹。

所谓的“试胆大会”就是看谁能最快速的走过一段没封顶的渠壁,一般的水渠怕放水的时候孩子掉进去,都是封了顶的。但这挨着黄老爷后院村西头的这一段,平时挨得近的都来这边挑水浇菜园子,所以干脆就没封。

渠壁一边挨着田,一边有脚背深的泥水,高出地面一丈多。渠壁厚的地方有两掌宽,薄的地方仅有四指左右,越到中间就越薄。村里的孩子就比谁能最快的走过这个渠壁,要是腿抖害怕的走到中间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只能趴在渠壁上哭。

姜正自然身先士卒,他平衡能力很好,大约十几丈远的渠壁一会儿工夫就走过去了。姜桃拉着大虎坐在一边的草坪上,扯了一根嫩草嚼着。

接着就是李敖,他很是出了一会风头,行至中央,他还做了个金鸡独立,看得众人是心惊肉跳。剩下的就是几个堂主轮番上阵,虽然没姜正、李敖两个人那般从容,倒也顺利走过去。

男娃们一个接着一个去走那渠壁,有些个女娃也跃跃欲试,在一边小声嘀咕。

“瞧他们抖什么威风呢,咱们女娃比他们差些不成?”

“就是就是,你瞧狗子都上渠壁了,腿抖得跟筛子似得还嘴硬说不怕。”

“咱们也上去试试,大不了就跌一身泥。”

好几个平日里胆子大的女娃跃跃欲试,且看着领头的黄莹,黄莹脸色一红,她今天穿了一身鹅黄羽纱衣,就是在干净的白棉布裙子外罩了一层如烟如云的轻纱,轻纱曳地,她用手提溜着不敢沾了地上的尘。

她哪里敢上去,万一一失足掉进泥里,衣衫毁了不说,在众人面前跌了份去,那她今后怎么有脸见人?

“上去做什么?那都是男娃的事,咱们瞧着就是了。”黄莹道,“不如看看我新买的琉璃镯子,你们看还能透光呢。”

倒是有好几个女娃图新鲜凑过去看,旁的几个面面相觑,都露出一丝不屑来。成日里什么镯子、簪子、头花,她们就只能瞧着,连摸都不能摸上一下,光看着有什么用,她们都知晓自个平日里都戴不上这些时兴的玩意。

“姜桃,过来试试啊!”

“桃子姐,上面一点都不怕的,你两眼一闭就过来了。”

姜正和狗子在那边招呼她,姜桃眯着眼咀嚼着嫩草,她不想出这个风头,她举起手摇了摇。

“不过来了,你们快回来吧,咱们去翻螃蟹。”

“你们看她,她平日里不是挺神气的么?现在不也是不敢?”黄莹把玩着手里的七彩琉璃镯低声说。

“黄莹,你知道激将法对我没用的。”姜桃眼皮子都没抬,推了一把早就想上去玩的大虎,“你上去吧,男孩子不怕跌了一身泥,反正咱们也就这身破衣衫,不怕弄脏了。脏了,阿姐给你洗去!”

大虎得令,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黄莹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抬头讥讽道:“姜桃,你跟我作对有什么好处?你看看全村除了姜燕谁跟你玩?”

“一个朋友足矣,不比你这般多的女伴,前呼后拥的,咱不羡慕也不嫉妒。”

朋友贵精不贵多,在出阁之前能有一个说得上话的闺中密友就够了,毕竟女娃的心眼小,容不得三五十个所谓的“闺中密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搭草台班子唱群戏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过招,话语间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这边大虎正行至中间薄壁处,薄壁处得转过身子,一步一步挪才能通过。大虎看着丈余高的渠壁,两眼发花,脚下绵软,几乎都要站不住。

姜桃看他杵了一段时间,出声鼓励道:“大虎,别盯着脚下,看前头。”

那边的男娃也在给他出谋划策,大虎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半点都听不清楚旁人说话。姜桃一拍地,站起身,准备去接他一把。

只见她轻轻松松上了渠壁,女娃的脚本就窄小,所以宽处并不难走,众人见她步履轻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行至大虎两丈处,她停了下来,并不上前。

第四十四章:探险

“大虎,阿姐在你后边呢,你抬起头看看前边。不要怕,你要是掉下去了,阿姐会拉着你的。”

柔声细语如同清泉注入大虎耳朵里,他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并不敢回头看姜桃。

“你看,其实也没多高的。男孩子怕什么呢,不管是渠壁还是旁的什么,都得一个人走过去,别人能引得你一时,能引得你一世不成?无非就是脏了一身衣衫,阿姐永远都会给你洗衣衫。”

有姜桃鼓劲,大虎不由自主的有了力气。他慢慢迈出了一步,这回并不看脚下了,只用脚步在渠壁上慢慢的蹭,虽然慢却走得极稳。

姜桃并不怕这点高度,一来她的心智比这些孩子成熟许多,二来无非就是掌握些平衡的原理,这渠壁最考究的还是人的心理,只要心里不畏惧,自然很快就闯过去了。

众人见姜桃走得气定神闲,俱是佩服不已,好不容易过了那段窄处,剩下的大虎自然走得轻轻松松,不一会便上了岸。他一身大汗的转过身,姜桃也不紧不慢的上了岸,她也没搀过大虎一把,全程只隔了两丈远鼓励他。

姜正忍不住大声叫好:“姜桃,我就知道你一定走得过!”

狗子也在一旁雀跃道:“桃子姐真厉害!”

他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把姜桃的位置再往上提一提了,都快接近李敖的排行了。

姜桃笑了笑,李敖杵在一边并不言语,只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姜桃打头阵,那几个女娃也顾不得什么黄莹了,一个两个上前尝试,别说,还真有三个女娃走过来了,并不比男娃差。

黄莹紧紧抿着嘴,想扯一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末了,她却道:“这有什么好了不得的,不就是过个渠壁么?”

女娃堆里不知是谁说了声:“那你怎么不上去试试?”

黄莹的脸白了又白,脚步到底没敢动一动。

男娃众人均见识了姜桃的威风,对于姜桃入他们帮派更无二话,姜正本还想着一个“副堂主”差不多了,这回觉得姜桃绝对当得起一个“堂主”之名。

“行了,咱们现在翻螃蟹去么?”姜桃拍了拍手里的竹篓子,“我家表哥来了,得给他们弄点吃的去。”

姜正大手一挥,第二项就是去渠里翻螃蟹,然后往封了顶的渠里走,看谁胆子大,能走得更深。

下渠这事,黄莹自然是更加不敢了,她穿的绮罗鞋袜,都是软底棉布的,绣花鞋上更是用了绸布缎子,再说还得脱了鞋子,露出一双脚来。这事要是被她姆妈知道了,准得打她手心不可。

众男娃脱了鞋袜,往岸上一丢,绕到一个阶梯旁下了水渠,水渠的积水刚好没过脚面,打头的已经动手在翻石头了。

前几日刚好出了两日的太阳,石头被晒得温温的,翻开大石一看,石头下果然跑出十几只小螃蟹来。姜桃看得眼热,让大虎也去找那大石块,不一会功夫就逮了三四只,

姜正和李敖并不捡那小螃蟹,他们家里什么吃的没有?他们就寻那石块,暗地里比谁发现的螃蟹多。

有几个女娃也跟着下了水,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便上前试探的跟姜桃搭话。

姜桃有一句回一句,不显得亲近却也不冷漠。大虎眼尖发现了一块大石,勉力翻开一看,里面居然有两只大蟹,大蟹跑得不快,姜桃逮住它们的壳,却不巧被那蟹反手夹住食指。

被螃蟹一夹可疼了,姜桃当即哎哟一声,就要甩开那蟹。姜正、李敖却同时开口喊:“放水里,别甩,越甩越紧!”

姜桃眼瞅着自己的手指越来越红,顾不得许多,就伸手放旁边那小水洼处,果不其然,螃蟹没一会就松了钳子。

李敖眼疾手快,上前逮了螃蟹就甩进她的篓子里。二话没说,他又朝前走去。

姜桃揉着手指,好歹没出血。

众人走了一段,这没封顶的一段水渠差不多快翻完了,几乎所有的石头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剩下的就是封顶的水渠了,只见里面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幽深的巨口。

有人望而却步,磨蹭着不敢进去。里面的蟹说不定更多,但是也讲不好里面的水坑里会有水蛇呢。

姜正、李敖没二话,带头就走了进去,本就是试胆的,也不知道那些个男娃的脑回路,只觉得如此才能显得自己威武不凡。

姜桃本没想着进去,她也逮了小半篓子了,够一碗菜了,见好就收是她的最大的优点。

姜正却管不得这些,几个男娃簇拥着就将她和大虎带了进去,眼前一黑,就后背还有光亮。

姜桃甭提多毛骨悚然了,谁都不知道这脚下黑洞洞的水坑里有没有蜷缩在一团的水蛇?要知道这春季里,万物复苏,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蛇层出不穷。

走了没一会,李敖他们发现了一个水洼里有一群虾,众人就着头顶上一点点漏下的光亮,用篓子捞了出来,平均分了,姜桃分到了十几只。

又往前走,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了,众人也没了声,慢慢的聚在一团,一步步往前挪。

姜正还好些,偶尔说个笑话逗逗大家,不知是不是狗子,突然喊了声:“帮主,我踩着一根绳子了?”

姜正不以为然的道:“水里哪里有什么绳子?”

众人也说是,谁家的麻绳丢水渠里还能沉底的?

狗子松了松脚,双手往水下一探,就抓了那条“麻绳”往鼻尖上一瞅,那“麻绳”弯弯曲曲拧巴在一起,花纹繁杂,竟然是两条缠在一起的蛇!

“啊——”狗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手就一甩,那蛇的黑影一闪,就冲着姜正那头去了。

众人也看清楚了是蛇,吓得魂不附体,争先恐后的就往后跑,姜桃抵不住这人流,被人推得趴在渠壁上,慌乱之间就跟大虎散开了。

姜桃耳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乖乖,她是真的怕蛇!那滑溜溜,长条又恶心,她心里就阿弥陀佛的求上天保佑,那两条蛇别随着水流游过来了。

姜桃腿软得跑不动,只有跟在大家伙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挪,没一会,前面那群人就连声都没了。

水渠并不高,约莫只一个成年男人的身高左右,姜桃只觉得这狭窄的空间里,只听得见她自己如雷一般的喘息声。

第四十五章:温情

“姜桃。”

身后传来李敖的声音,他有些微喘,在她不远处。

姜桃不敢回头,只揪着自己的大腿问:“你怎么跑得比我还慢。”

李敖没吭声,他总不能说狗子把那蛇甩向了姜正,姜正那家伙手忙脚乱的就把那蛇拍向了他,然后自个就尖叫着跑了,认识姜正这么久,他倒是头一次见他的声音像个女娃一样尖细。

他好不容易才耐着恶心将那两条蛇用石块砸死了,这才往回走,就看见姜桃提溜着篓子,扶着石壁往回“跑”。

说是跑都抬举她了,两腿软得几乎都缠在一起了,就吓成这样,篓子都舍不得丢。

“朝这边走。”李敖出声道。

水渠也是四通八达的,弯弯道道,曲曲折折。姜桃问道:“是左边还是右边?”

李敖快步走了几步,行至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篓子,低声道:“右边。”

姜桃没吭声,咽了一口口水,就摸着渠壁往右边走。说是走,也就是两个人跟摸瞎子一样,要是上面的石板没封严实,还能有一丝亮光,要是封严实了,就黑麻麻的,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相隔一臂远,都没说话。姜桃跟李敖实在不太熟,要是搁外面,她能跟他说着说着打起来。再说,她上次实在是说得有些过分了,得罪了这小太爷。

“那个,”姜桃忍不住开口道,“上次说你的那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细细想了想,小伙爱俏,姑娘爱英雄,这是人之常情,跟有没有脑子,没什么太大关系……”

末了,良久,渠里依然一片安静,姜桃只听得李敖间断的呼吸声,又沉稳又绵长。

姜桃闭了嘴,只见他引她一路左拐右拐。不知是不是她有些分心,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踩了一颗尖锐的石子。

“诶……”姜桃忍不住弯下腰来。

“怎么了?”李敖身影一停。

“踩石头上了,唔……好像没出血,就疼……”

李敖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篓子递给她,然后走至她身前弯下腰:“上来吧,我背你出去。”

姜桃一愣:“不,不,让我缓缓,我自己能走。”

李敖皱着眉头:“就你这走路的速度,咱们天黑了也摸不出去。”

姜桃知道自己腿软走不动,实在是那蛇太恶心。她权衡利弊,也不忸怩,攀上了他的背。

“多谢你了……”姜桃开口道,等她上了他的背,才知道李敖说不上瘦弱,甚至很强壮。也是,平常人家不缺吃食,能瘦到哪去?

李敖攥着拳头,搭到她的腿弯处,并不占便宜,却刚好摸到她濡湿的外衣,突的笑了:“有这么怕么?不就是一条长虫而已?”

姜桃没声好气道:“光我一个人怕了?你没看见他们跑得跟孙子似的?”

“他们只要跑得比你快就行了,那长虫到时候就逮了你一个咬,还能顾得上他们?”

“没事,我跑得比你快。”

李敖笑道:“没我,你现在估计就得被逮着咬一口了。”

“那长虫是你弄死的?”

李敖哼了一声。

“哟,那你还是很厉害嘛。怎么,你为什么不怕那长虫?”

李敖向上提了提姜桃,本就知道姜桃是个瘦小的,但没想到这么轻:“没什么,我爹原先就是在府里管厨房的,自然做得一手好菜,蛇肉鲜嫩,难免有几个贵人想尝一口。”

“所以你也承了老爷的手艺?”

李敖微微点点头:“初时,我扒这些玩意还有些恶心,但是弄得多了,也就没什么了。”

姜桃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像钿头老爷这样的地位,吃穿不愁不说,每年还有大把的余钱,李敖只需要读好他的书就罢了,毕竟读书人都讲究个“君子远庖厨”,却没想到,他还是得跟钿头老爷学这一手伺候人的本事。

李敖走得很稳,他偶尔空出一只手摸索着渠壁分清楚方向。

“你今儿怎么不搭理黄莹了?”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姜桃忍不住开口。

李敖愣了一会,道:“多管闲事。”

“果然是少年的性子,朝三暮四,说换就换。”姜桃的话轻轻落在他的耳边,李敖耳朵有些痒,慢慢的红了。

“我只是——”李敖有些迷惘的眯了眯眼,“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罢了。”

“长得好看,自然是看得赏心悦目的,只是这么久了,有些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什么?”

“不太清楚喜欢她什么?就比如你说的没脑子一样,我竟觉得有些道理。”

“哈哈。”姜桃笑出声。

“到了。”话音刚落,李敖一松手,姜桃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下一屁股坐在淤泥里。

姜桃气得指着他:“李敖!”

李敖转过身,脸上还是那熟悉的笑:“姜桃,长得好看是赏心悦目,自然有很多人喜欢,长得丑呢,那就难说了,就比如你,啧啧,现在就是个泥猴!”

姜桃气得抓泥扔他,他撒丫子转身跑了,面前就是渠口,她都能听见大虎的声音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好歹一身泥浆走了出来。

大虎一见她都快哭出声来了,姜桃忙安慰他,再看一篓子虾蟹没丢,心里熨帖了。

她早应该知道李敖没那么好心,这回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众人看着她都捂着嘴笑呢。

她淡定的找了个小水洼洗了手脚上了岸,拎着竹篓子,带着大虎扬长而去,丢脸,反正也不止这一次了。

到了家却不敢进门,要是被张氏看见她这副模样,准得念叨半天。姜桃准备从后门溜到灶房去,再从灶房的偏门进自己屋。刚绕到屋后,就听见张氏跟余氏在屋里说着话。

“娘,您也看见了,我不说别的,杨子在咱们十里八村都是数得上的好后生。我大姐家不算富裕,但到底是吃穿不愁,桃子要是嫁过去,就是跟着他们过好日子。”

“杨子人是好,我放心,就是他家人口多了些,桃子野惯了,怕是受不了夹板气。”

“我家大姐待桃子那是没得说,杨子排行老二,底下一个弟弟,三个妹子。小姑子是多了些,但大家本就是表姐妹,这回又做了嫂子,亲上加亲,只会待她更好。”

“我看这事还是得跟桃子商量商量,桃子是个有主见的。要嫁的话,我也更看重大山,大山不言语,桃子降得住。”

两人就到底是嫁赵山还是嫁赵杨争辩起来,姜桃在屋外扒拉着门,欲哭无泪,她只想奔进去跟她娘和奶说一声:“嫁谁都不行啊,他们可都是她的亲表哥啊!亲——表哥!”

第四十六章:亲事

赵杨刚好睡醒,倚着门打了个呵欠,看见姜桃一副“泥猴”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

“桃子,你是去钻泥窟窿了?”

姜桃把篓子撂在地上,哼了一声。大虎也隐约知晓那嫁人是个什么意思,攥着拳头恶狠狠的盯着赵杨,不就是来家里帮着干了半天活么?阿姐就得被送过去?就是欺负他现在人小体弱,帮不了大忙,否则,定要把这笑面虎表哥赶出去不可!

旋即他又想起赵杨进门给的那块糖,恨不得现在就扣喉咙还给他去。

赵杨被瞅得浑身发毛,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小表弟,腆着脸上前瞄了一眼竹篓子:“是螃蟹,还有虾,这会正是吃虾蟹的时候。”

大虎搂了竹篓子,背过身去:“谁说要给你吃的?你走开!”

姜桃拍了拍他:“大虎,好好说话。”

大虎却撅了嘴,抱着篓子蹬蹬瞪跑走了。

赵杨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嘴里囔囔着:“我是怎么得罪他了么?”

姜桃往燃烧的灶台下塞了一块木头,灿烂的火焰映照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赵杨觉着他家这个小表妹是真的跟变了一个人似得,往常他过来就只能看见她怯生生的躲得好远,现在能跟他斗嘴不说,还有些小脾气。

他蹲下身,压低声问道:“你也听见三姨的话了?”

姜桃拨了拨柴火,嗯了一声。

赵杨蹲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就只是觉着,无论现在是娶表妹还是其他任何一家的姑娘也好,都是没什么差别的。唯一差的就是他跟姜桃中间搭着的亲戚关系。

“嫁给我不好么?”

“不好。非常不好。”姜桃偏过头,直勾勾的盯着他,“做妹妹就很好了。”

她怎么跟个古人解释近亲结婚带来的严重后果?当下的人都相信亲上加亲,只要不是本家的兄弟姐妹,都讲究个表哥表妹一家亲,从小定个娃娃亲什么的。

赵杨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敢直视姜桃的眼睛。

“我先烧点水洗洗,晚上给你和山子哥炒螃蟹吃,辣子给你们放得足足的。”姜桃听见开门的声音,换上了笑脸欢快道。

张氏一开门就瞅见了姜桃这一身脏污,刚想开口骂她,又看见扬子在场,只得生生忍了。

“是啊,杨子,姨再给你做个疙瘩汤,解辣又饱肚。”

赵杨有些迷糊的点点头,去寻了赵山准备上山继续干活。晚间,一家子吃了辣炒螃蟹,剩下的几只虾则剁碎了放在疙瘩汤里,一家人吃得十分餍足,除了有些心事的赵杨,只喝了一碗汤便说饱了。

是夜,赵杨和赵山在姜强屋里睡,张氏则跟着姜桃和余氏挤了一铺,赵杨枕着手,睁着眼睛看着房顶睡不着,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姜桃怎么就不同意嫁给他呢?

两兄弟帮着足足干了两天活,就连屋前的小菜地都翻了一遍,还帮着浇了一道水。余氏从坛子里摸出十个鸡蛋,煮熟了用布包了,塞给哥俩让带回去。

赵杨和赵山不敢接,本就是来搭把手,再说十个鸡蛋实在是不少了。但余氏不是个小家子气的,非得让接了,推推让让之间,赵杨和赵山只得收了。

余氏叫两个表哥顺路再送送姜桃,让她相跟着一道上镇上去。

姜桃抱着油饼和熟鸡蛋,坐着驴车跟他们一块上路,这镇上她已经去过两回了,所以还能跟同车的赵山说说这上镇上哪条路最近,哪条路好走。赵杨一反常态的没吭声,到底是半大小子,被表妹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拒绝,脸上实在无光。

赵山胳膊肘杵了杵他:“怎不回妹妹的话?”

赵杨回过神来:“说到哪了?”

“桃子问你,要不要帮你给爹带句话。”

赵杨垂着眼:“有什么好带的,顶多再过两个月,爹就回来了。”

赵山皱着眉头:“今儿是怎么了?”

姜桃忙打圆场:“杨子哥说的是,估摸着到了下月中旬,姨父会挑了日子回来的。”

驴车行至赵家村岔路口,哥俩下了车。赵山嘱咐了几句,无非就是路上小心一类的话,还顺道把车钱提前结了,姜桃并不客气,只道了一声谢。

赵杨望着姜桃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个小丫头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全村的女娃都死光了,我都不会娶她的。”他赵杨,在赵家村都是排的上的庄稼好把式,还娶不到一个好媳妇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桃子?”

赵杨气急败坏的冲着自家哥道:“你看上她了?我就知道你临走前跟三姨嘀嘀咕咕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别当我不知道!”

赵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胡话呢?三姨那是叫我给咱娘带话。”

赵杨甩了手:“谁信你的鬼话?”他可听见余氏很是属意赵山。

哥俩有了隔阂,而这厢里姜桃被车夫带到了镇街上,那修牌坊的位置就在街头,道过谢后,循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就看见一堆揽工汉干得热火朝天。

姜桃不敢上前扰了他们干活,只在一边呆到了傍晚,等他们三三俩俩的下工准备吃饭。

姜桃上前去问了人,好在用驴拉转的就那几个,他们并不费体力,所以都是多干一个时辰才下工吃饭。姜桃打听清楚了,便转身去了镇上的肉铺子。

这次来,余氏还给她塞了十个铜板以防不时之需,姜桃刚看见他们大锅里的饭食,因着是包饭的,所以就只管个饱。菜里连一点油星子都难看见,然后每个人分两个大黑馍馍。

今儿就是她爹的生辰,总不能再让他继续啃黑馍馍吃开水烫菜了。肉铺子正准备收摊,摊上只剩下半块猪肝,一副猪大肠。猪大肠她可不会料理,所以就买了那半块猪肝,然后又去粮铺买了两斤米。

寻到姜强的住处,只见门上还挂着铁将军,她也不进门,就径直去了灶房。说是灶房,也就是两块土砖垒起来的台子,上面架了一口破铁锅。灶房里什么都没有,想来也就是他爹和姨丈用来烧烧热水的。

姜桃瞅着旁边柴火和清水还足,便开始生火熬粥,热热油饼和鸡蛋。

姜强和赵树两人牵着驴回来,之间平日里寂静的灶房冒出袅袅炊烟,当下大骇,以为是招了毛贼,两人相视一眼,将驴栓了,抄了木棍砖头就要去打贼。

摸到灶房门口,就见姜桃转头笑意盈盈的喊了一声:“爹,姨父,你们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主意

赵树忙丢了木棍,姜强也放下板砖:“桃子,你怎么来了?”

“爹,你忘了今儿是你的生辰?奶和娘叫我过来给你送油饼和鸡蛋。”

姜强有些不好意思:“吃什么油饼鸡蛋,你们自个留着吃就行了,还叫你跑一趟。”

赵树刚巧才知道,道了一声贺,便去外边喂驴放车。铁锅架在灶上烧久了双耳易烫,姜桃不敢端,姜强皮糙肉厚的,就上前端了铁锅放进屋内。

屋里就两副碗筷,姜桃忙说自己不用筷子,吃个油饼就成。赵树和姜强见锅里贴着油饼,煮着猪肝咸粥,还有鸡蛋,说什么也不去那边吃了。半个来月没吃过几口好菜的两人抓了油饼就往嘴里塞,姜桃忙给他们舀粥,剥鸡蛋。

两碗粥下肚,姜强这才抹了嘴道:“你来的刚巧,正好今日里发了工钱,你帮着带回去。地里的活怎么样了?我现在顾不上,你回去叫你娘少下点地,实在不成去雇个短工干两天糊弄过去再说。”

姜桃吃着油饼摇摇头:“那么多钱,我不敢带在身上,爹你还是自个藏好了,到时候跟姨父一并回来。”

姜强想想也是,便又道:“那明天拿几个钱去买些油盐,再去称二两糖给两个小子,你奶还缺个顶针,上回丢了她还寻了好久,这回一并买给她。”

姜桃一一记下。吃罢了饭,姜强跟赵树收拾出一个铺给姜桃,姜强则跟赵树两人挤了一晚。

翌日一大早,二人赶着出工,姜强便唤醒了姜桃,将半袋子铜板递给了她,姜桃揉着眼睛打开钱袋子一看,足足几十个。

姜桃的瞌睡瞬间没了:“爹,用不着这么多钱,五十个铜板蛮够了。”

姜强笑了笑:“多亏了当初你主意正,现在我用驴子拉砖一天能挣十三个铜板,这个月上了半个月工,就得了差不多两百个钱。你先把昨晚我交代给你的东西买了,剩下的你再去买朵花儿戴。”

他摸着姜桃的脑袋,闺女常年只扎两根辫子,头绳用得多了都褪成淡红了,就是如此,他也知晓这半根头绳还是姜大牛家的闺女匀给她的。

姜桃鼻子微酸:“可这用不了这么多钱,爹,你还是自个留着买点吃的吧,成日里吃那黑疙瘩能把胃吃坏了。”

姜强摇摇头:“这些爹都知道,你只管拿着吧,就是不买,你收着我也放心。”

说着,就听赵树在外催促,姜强不敢误了时辰,忙把钱袋子塞她被褥底下,嘱咐她再多眯一会,自个把门挂了就去了。

姜桃摸着被窝下哗啦啦的铜钱,知道这可是姜强的血汗钱,虽然有驴车,但到底是钿头老爷家的牲口,哪里敢往死里使。遇见上坡路,姜强少不得自个下来推一把,好叫毛驴省省劲。

在心里把要买的东西列个清楚,姜桃一咕噜爬起来,把铺盖整整齐齐叠好,又去角落里寻了笤帚把屋子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这才将钱一股脑倒出来,一个一个数。减去她昨日用去的七个铜板,一共七十三个大钱。

买油买盐统共用不到三十个钱,剩下的顶针和糖,十五文也足够了。姜桃赶着早去镇街上把要买的东西全都买齐了,双手提不到,便将东西先放屋里,姜强临走前也把铁将军的钥匙留给她了。

兜里还剩下二十八个钱,姜桃揣着这些钱第一次在这并不长的镇街上晃悠,清水镇并不繁华,道路两遍的铺子细细数来都凑不够二十间,但居民却不少,临街的两层商铺,楼上都住满了人,更别说这周围一里之内杂居的人了。

而小镇居民的穿着也明显比姜家村的村民好上许多,没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街上偶尔窜过一大群孩子,相比起他们,姜桃的穿着就有些寒酸。但现阶段如此,能吃上饭,不叫全家人饿死就已经是蛮大的进步了。

逛了一圈,姜桃也将所有的店铺瞧了个仔细,趁着天色还早,姜桃准备去街头瞧瞧她爹干活,省得余氏和张氏问起来,她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桃寻了个地,看着他们做工,要说这些揽工汉辛苦也实在是辛苦,砖头、原木全都是靠脊背一点一点背出来的,没有前世器械的帮助,一切都显得效率格外低下。

这个工头似乎并不苛刻,每过一个时辰,就叫人去休息一刻钟,揽工汉们可以去旁边的草棚里坐着喝口茶,歇一歇。因着是按砖块的数量计钱,好些人也并不休息,埋头加紧趁机多干些活,而这些,那工头看了也并不管。

姜桃看着那些咕噜咕噜喝水的汉子们,心里头有个主意慢慢升起。等下了工,姜桃将这个主意跟姜强悄悄说了,姜强一愣:“你是说在咱们草棚子旁边卖饮子?”

姜桃点点头:“我今天偷么看了许久,那厨头给你们喝的是池塘里打上来的生水,连煮都未曾煮过,这水吃多了迟早得闹肚子。”

姜强听闻脸色黑了一黑:“只是你说一碗饮子就要一个大钱,他们舍得拿钱吃么?”

“他们一日里统共就歇两回,咱们家的饮子有味又解渴,不比吃那生水强再说咱们的碗可以随他续,一个人再能喝,撑死了也就七八碗。”

姜强一向觉着自家闺女是个有主意的,定了定神,认真问道:“那这……这个钱怎么算呢?”

“咱们不用曹家那回的方子,我再细细琢磨一个,但成本绝不超过这个数一桶。”姜桃伸出五根手指,“一桶大概能盛四十碗,我就算他一人能喝五碗,咱们还是有得赚的。”

只是赚得并不多,但做买卖不都讲究个薄利多销?他们这小本买卖,更加是拿时间和血汗堆出来的,这世上哪有一蹴而就,马上就见真金白银的生意?左右不过是脚踏实地,一日一日攒出来的。

“爹,你给我的钱还剩下二十几个,我算了下也够咱们试这一回了,若是亏了,咱们好歹能落下个茶桶茶壶和些药材,若是赚了,那总比全家靠着你一个人在这辛苦的好。”

姜强听得心里发酸,天生生的穷命,做个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与天斗,与地斗,与命斗。他一天里恨不得多拉上几块砖,毛驴拖不动,他都想着自个上,现在若是能多赚上几个钱,那岂不更美?

第四十八章:茶铺

“好!我觉得这事很好!亏也就亏了这二十几个钱,但赚的话一天少说也能有五六个钱。”姜强坚定道,转念一想:“只是你奶和你娘那边……”

姜桃拍拍胸脯:“爹,你放心,奶和娘那边我有法子。”

父女俩又说了些细枝末节,末了,姜强突然想起个事:“桃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叫什么饮子的?”

姜桃脸色一变,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这就是我瞎琢磨的,再说奶也说过一嘴子,上次曹家那档子事不是也弄得蛮好么?我就寻思着说不定是个好东西。”

姜强不疑有他,自家亲娘疼极了闺女,有些“秘方”传授说不定也是真的。

第二日,姜强帮着姜桃将东西都打包好,送上了最早一趟牛车,便看着她回了姜家村。姜桃一到家,就将此事告诉了张氏和余氏。

余氏是立马就点头答应了,张氏则忧心忡忡:“咱们能赚那么多大钱了,还去折腾啥啊?再说,都去了镇上,家里的田地谁来管?”

“娘你就留在屋里,爹也说了,左右找个短工过来搭把手就是了,用不着几个钱,这时候家里男丁多的都快把活干完了,也正想出来赚几个钱花花。”

“那就你去?照你说的,每日里煮饮子倒水,招呼客人,你忙得过来么?”

姜桃想了想,便道:“奶跟我去,奶帮着倒水招呼,我负责煮饮子。爹说了,等他们下了工,他就和姨丈帮咱们挑好两大缸子水,担水不用咱们操心。”

张氏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愈发觉得自个闺女心太大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都想得出来,现在还得拉着全家跟着一块疯。

“桃子她娘,我也觉着这事可成,修牌坊也就是碰上了,往年哪有这档子好事?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多赚些银钱,往后赚钱的机会就少了。”

余氏都这么开了口,张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姜桃忙着想饮子配方,前世她极易上火,所以对饮子还有些了解,这回还能想起四五种配方来,等去镇上药铺买了材料多试试,总能煮出那个味。

说干就干,余氏跟姜桃收拾了些家伙什,在张氏的目送下,搭了出村的牛车,大虎也跟着去,小虎则太小帮不了什么忙,便留在了家里。

到了镇上,姜桃轻车熟路的将余氏和大虎带到了姜强的落脚地,别说这里正老爷帮着找的屋子倒也十分宽敞,三间房虽然有些破旧,却刚好能叫她们全部都住下来。

姜强还未下工,门上还挂着铁将军,姜桃和余氏先把东西撂了去镇上买材料,说实话姜桃实在有些虚,她跟全家都说是余氏的方子,余氏半点没言语,甚至都没私底下问她这些东西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两人买了材料,好在东西都很普通,药铺极易寻,甚至其中的金银花和菊花都是村里秋季的时候遍地都是的东西,就这还是花了三文钱各买了一包,心疼得余氏直皱眉头。

姜桃试着混着煮了一回,待晾凉了尝了一口,味道倒是不赖,只是微苦,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倒是其次,主要是知道各种药材什么份量。多了则苦,少了则过甜,煮的时间短了又涩,时间长了味又浓。

一直试到姜强他们下工回来,才差不多配出一个微甜又爽口的方子,姜强问起时,余氏和姜桃这才想起自个还没用饭,而大虎抱着碗早就喝饮子喝得直打饱嗝。

赵树听了他们想做的事,也点头称赞,能多赚几个钱总是好的,再说妻妹家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姜强帮着余氏安顿好,便上街去买了几个鲜肉包子并着几个黄馍馍,鲜肉大包自然是给余氏吃的,在他印象里余氏可好长时间没吃过这肉包了。

余氏一听花了五个大钱,气得只想打姜强,说他手里稍微攥了一点钱就想着胡乱花。姜桃啃着黄馍馍也吃得津津有味,余氏非要分她一个,她拉着大虎转过身就跑了。

翌日,余氏上街去买了一盒桂花糕,她们想摆小摊子那也得先看看工头的脸色,在姜强的话头里,工头确实是个好说话的,但礼却不能不送,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是?

姜强拎着点心去跟工头提了一嘴,工头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他还问了问:“姜家村的里正跟你们家可是什么关系?”

姜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没什么关系啊?”

工头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我明白的样子,谁能叫姜家村堂堂里正过来打招呼,这姜强估摸是他家哪房亲戚。

余氏和姜桃的茶水摊子就这般支起来了,刚开始第一日,自家的茶水不敢熬多了,就挑了四个大桶过去,都是晾得温温的。姜桃昨日里去杂货铺子里买了五把小马扎和十几个大瓷碗,客人买了饮子也不好叫人站着吃。

饮子铺简陋,余氏和姜桃,还有个毛孩子大虎杵在路边直勾勾的盯着那边下工,好不容易等着工头第一回吆喝着休息,姜强和赵树带了四个汉子过来捧场,因着是头一摊生意,余氏打了满满一碗饮子,姜桃则热情的招呼着:“叔,伯伯,你们坐。”

小虎端着碗上饮子,他小心翼翼生怕撒了,一双眼睛仔细盯着碗里。其中一个汉子看着好笑,接过碗去,瞅着碗里褐色的药汁,苦了脸,便问姜强:“强子,你家熬的这是什么药汁,得要一个大钱?”

姜桃解释道:“叔,这饮子里放了金银花、菊花、草果等七八种药材,吃了保准你神清气爽,待会干活更有劲。咱只跟你说这几种你尝得出来,剩下的是我奶的秘方,不敢外传。”

一说这么多药材和花草,那些汉子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喝凉水和普通茶水不成么?加这么多草药是作甚?众人半信半疑的吃了半碗,瞧着是药汁的颜色,喝起来却无半点苦涩,甚至还有些甜津津的。

“诶,这可是加了蔗糖了?”那汉子砸吧着嘴,“你别说,这味儿真有些怪。”

余氏笑道:“大侄子,糖多金贵?咱们就是舍得搁,你们也舍不得喝啊。”

那汉子点头称是,姜桃瞅着他们吃得碗空了,忙上去帮着添第二碗。

第四十九章:雨夜

汉子们捂着碗道:“可不敢再吃第二碗了。”

“叔,咱们这都是白续的,你们能吃几碗咱们就添几碗,一碗是一个钱,十碗也是一个钱!”

听她如此说,众人均伸出碗,表示还得吃个三大碗才能解解渴。伺候着这帮汉子连吃了四五碗,工头那边喊了,众人这才放了碗,数了钱去上工。

别说这饮子还真有些功效,成日里干重活又吃得差的揽工汉们嘴上的燎泡是长了一茬又一茬,咽喉肿痛不说,身子还有些浮肿。连吃了几碗姜家那饮子,咽喉舒服些了,感觉肚子也有些通畅了。

“哎,我觉着姜家那饮子不亏,咱又不是回回去吃,一日里去吃三大碗,也不过一个钱。咱成日里做活,也能赚八九个钱,匀出一个钱去又咋地?”

“现在干了快两个时辰了,那味儿现在还在我口里。你晓得我几日里肠胃不好,老跑茅房,却又拉不出什么,吃了那饮子,我刚去了一趟茅房,可巧,通了!”

“都是些草药熬得,说是秘方,我觉着肯定有些功效。”

众人边干活边讨论着,要说平日里吃水都是厨子打来的生水,那家伙惫懒不说,不晓得那池塘里的水沾了多少脏东西。有些人讲究,头先烧了水带过来喝,但这些揽工汉大多都是些在屋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谁有那个闲心去烧水喝?

几个吃过饮子的一拍即合,觉着这等买卖不亏,又另跟几个同乡说了此事,同乡也觉着好奇,想去尝尝。一天下来,姜桃和余氏准备的四桶饮子买了大半,夜幕降临之时,姜强吃罢了饭便帮着把桶子一并挑回去。

余氏回屋先数了钱,刨去买药材的成本,算了算,这一日下来竟然刚好盈亏相当。

“头一日做生意,不亏就是赚了。”余氏将钱小心的收好,姜强又去街上买了黄馍来吃,这回没敢再买鲜肉包。

姜桃和着水咀嚼着黄馍,跟余氏提议:“奶,咱们还是自个做饭好些,爹买的这些黄馍怎么说也得三个钱了,不划算。”

余氏也是如此想的,灶房反正有锅有灶有柴火,无非去买些粮食小菜什么的,自个动手做不比黄馍吃起来有滋味?

接下来三日,余氏和姜桃忙得脚不沾地,饮子的需求也越来越多了,一来那草棚里无马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无论是吃还是不吃饮子的都想来这里坐坐,聊会家常。二来那饮子果真有些效果,这易上火的吃了这饮子,嘴里的燎泡都消了不少。

姜桃做的就是个薄利的生意,她在后头帮着生火熬饮子,余氏在前头倒饮子,虎子跑前跑后帮忙端碗,一日下来四桶饮子能卖得精光,偶尔还得多加上一桶。

因着姜桃和余氏在屋里开火,所以赵树和姜强就跟着在自家灶上吃了,赵树说要交伙食钱,余氏自然死命不收。姜强的活计本就是他介绍的,这点饭食就当是报答这份人情了。

这夜里下了工,姜桃给余氏捏肩揉背,大虎窝在一边老早就睡着了,隔壁的赵树和姜强鼾声此起彼伏。余氏到底是老了,一日里忙到最后都是在勉力支撑。她一个一个数着铜板,心里有些美气,这钱拿得就是舒心。

“这三天快把本钱都赚回来了,那些马扎,木桶现在彻底是咱们的东西了。”余氏笑道,将最后一枚铜板扔进钱袋子里,“咱们俩赚的钱不比你爹少。”

姜桃指指大虎,压低了声:“是咱们仨。”

余氏笑着点头:“是,是,是咱们仨。四桶饮子用的材料不过十五个钱,咱们要是自个备了菊花和金银花,甚至还能更省些。每桶饮子咱们少说能挣七个钱,四桶就是,就是……”

姜桃接道:“二十八个钱。”

余氏抚掌道:“是了,二十八个钱,刨去这十五个钱的成本,咱们净赚是十三文,你爹一天到头也不过十三个钱的工钱,咱们几个老弱加起来也不比他差。”

姜桃凑到余氏面前问:“奶,这些钱你打算放咱们哪个小金库里?”

余氏将她按进被窝里,掖了掖被角:“放粮食那一项里吧,咱们现如今才刚种下秧苗,地窖里没半颗粮食,都是拿钱去买的,一天两天还好,长期以往,不得坐吃山空?”

虽说在村里粮食价钱贱,但家里整整六口人呢。姜桃点点头:“那咱们得多攒些钱,要是有富余的,奶,你可别再买地瓜了,我可吃坏了胃口了。”

余氏笑着摸摸她的头:“成,再不买地瓜了。咱们现在得,广什么,积什么来着?”

“广积粮,缓称王。”

余氏点点头:“对,就得要多存粮食,吃饱了咱们才有法子存另外两个小金库。”

两人又说了会话,见姜桃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余氏就吹了油灯。待她睡熟了,余氏突的想起,这什么称王,积粮,姜桃是从哪里学来的?

还有那算术,她可从来都没教过她,她怎么比她还算得快些?

余氏就着微光看着姜桃熟睡的小脸,心里头有些复杂。

睡到半夜,姜桃被一阵急促的“啪嗒”声吵醒了,狂风咆哮着,猛地把门刮开摔在墙上,一道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沉闷的雷声犹如大炮轰鸣,大虎往姜桃被窝里拱,姜桃捂住了他的耳朵。

余氏支起身道:“怕是要下大雨了,明天估计不能去上工了。”

姜强和赵树两人披衣起床去关门,暴雨很快就降临了,明亮的闪电像银蛇一样在空中穿梭着,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个屋子,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好像可以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震碎。

余氏也爬起身,这屋子破败了许久,有好些地方都开始渗水,过不了多久,屋外下大雨,屋里就得下小雨了。

“你跟小虎躺着,我去找个盆接一接水。”余氏道。

忙着找碗,挪铺盖,几人忙到了下半夜才歪着,等到了天大亮的时候,屋外还在下着小雨。

姜强望着外面的雨有些忧愁:“下雨不用上工了。”可是歇了这半日,就少了半日的工钱。

在雨幕中,一个穿了蓑衣的汉子也不撑伞,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你现在住在这?”

“是啊,是姜家村的里正给我寻的地方,兄弟,你是?”

“这是不是他里正的屋子?”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

“里正老爷说这不是他的,是一个出了远门的同乡十几年前就不住了的……”

第五十章:寻衅

“谁说是弃了不要的?你平白住人家的地方,不跟屋主打一声招呼?”那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姜强瞬间明白了,这人怕就是这屋主。他搓了搓手:“那现在怎办?我现在一大家子都住下了……你看,要不我给你出些租钱?”

那人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看着办吧。”

姜强额上冒了一丝冷汗,看样子这人多少要敲他一笔,说没什么预谋都是假的,他和赵树住这都半个来月了,这会才找上门来。

“你看一个月多少租钱合适?”姜强问。

“清水镇的院子不便宜,临街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百十来个钱,当然,我这地方不怎么样,你随便给点算了。”那人状似宽宏地的说,“你提个数目。”

“二十个钱?”姜强声如蚊蝇。

“什么?”那人瞪大了眼睛,“老乡,你是县太爷的亲戚不成?说话这般大的?”

姜桃在屋里把话听了个囫囵,与余氏相视一眼,皱了皱眉头。余氏有些气不过,他这件破屋子,昨晚差点被风刮了去,漏水的地方没有十处也有八处,要不是他们拾掇了,就连狗窝都不如。

“这位同乡,咱们借一步说话吧。”余氏攀着门道,赵树这会上街头买米去了,不然屋里两个男人,这人不敢这般说话。

“老婶子,我也没张嘴说大话,清水镇就是这个价,你出门问问去,一间屋一个月少说也得二三十个钱,我这可足足三间大屋,灶房都是百搭给你们用的,不算钱。”

“叔,您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在咱们乡下,你这破地方都不好意思问人家要租钱,难道说镇上的人脸皮厚些?”姜桃探出个脑袋说道。

“我不管什么,反正我这屋子一个月少说也得八十个钱,你们要是租不起就给我收拾包袱滚出去!”那人终于露出凶相。

外面这瓢泼大雨的,她们哪里有地方可去?姜强、赵树还好些,能回牌坊大通铺去睡一觉,可余氏跟姜桃呢?

姜桃几乎都要气笑了:“八十个钱?你怎么不上街抢去?”

余氏也道:“咱们一月才赚几个银钱,你收一回租钱就得叫咱们上街讨饭去。”

那人啐了一声:“住不起别人的屋子就别住,镇上可是你们这些泥腿子来的地方?弄脏了我的屋子,你们得拿钱来赔我。”

姜桃笑道:“你说的八十个钱也不是不行……”

那人露出一丝笑来:“还是小姑娘懂事。”

姜桃突的变了脸,伸出一只手来:“你说你是屋主,把你的房契地契拿来!咱们看了房契地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

“就是,拿出你的房契地契来!”姜强梗着脖子上前一步道。

那人咽了一口口水:“要什么房契地契,就是给了你们你们看得懂么?”

“有几个字咱们还是数得清的,要是你拿不出房契地契来,那又是什么人来胡乱收人钱财?”姜桃眯着眼睛,“叔,你怕不是个骗子吧?”

“胡说!我土生土长的清水镇人,是什么骗子?你们乡下来的就会胡搅蛮缠,颠倒是非!”

这时赵树拎着米袋子回来了,看见一个陌生汉子站在屋里,问了一声:“这是谁?”

赵树本就生的高大,不苟言笑,杵在那就仿佛一个不好惹的黑面神。

那人顿时慌了,急忙退了几步,就跑出了屋去。

赵树见那人跑得慌乱,还有些奇怪,余氏则笑道:“是个眼红咱们赚钱的人。”

赵树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人?”

余氏却不答,转身问姜桃:“你是怎么看出他是个骗子来诓咱们钱的?”

“里正老爷都说了这屋主十几年不曾回乡,那人怎突的出现在这?要真是屋主回来了,又怎会穿一身蓑衣,手里不拿一件行李?”

余氏笑道:“是了,被他那一唬,倒是忘了这些事。”

解决了这档子事,余氏和姜桃就去灶下煮粥贴饼子,等到午间,雨总算是停了。姜强和赵树还得上工去,这刚下过一场雨,池塘里水井里水质都很浑浊,就算打上来井水也怕煮不出好味道,余氏干脆就发话,直接歇了这一天,等到明日再去卖饮子。

难得一个清闲的下午,大虎蹲在屋前看着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姜桃百无聊赖,干脆提议上街去逛逛。大虎顿时来了兴致,他好不容易到了镇上,都是陪着阿姐和奶买药材,都没好好看看是不是真有狗子口中说的那些地方。

余氏在屋里浆洗衣衫,闻言便从袋里摸出五个铜板来:“去买些吃的,忙了好几天了。”

姜桃欢欢喜喜接过铜板,拉着大虎的手就上街去了,一双姐弟从街头走到街尾,足足走了七八趟,就连门口站着的伙计都认熟了他们的脸,大虎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只觉得这街要比姜家村宽敞,这屋子要比姜家村的高,就连这人都要比姜家村的好看。

他站在一家胭脂铺门口挪不动步子,姜桃笑话他:“我家小子也要学姑娘涂脂抹粉戴红花了?”

大虎羞红了脸,转身锤她:“阿姐胡说。”

他是想给姜桃买一束头绳的,只是见着这店铺大门敞开,柜台都要高过他的脑袋,两边伙计眼高于顶,不吭一声,看她们就像看小叫花子一样。

姜桃见多了以貌取人的人,但人本性就是这样,你衣衫整洁、面容姣好,自然都有人打心底里欢喜。反之,除非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喜欢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黄毛丫头。

换做是她,她也定会喜欢前者。她扯了扯大虎的手:“买糖吃去?”

大虎犹犹豫豫,就是不肯走,姜桃好声好气问:“要买些什么,咱们进去看?站在这也挡着掌柜的做生意了。”

大虎鼓起了勇气才点了点头,攥着姜桃的手:“阿姐,咱们去买头绳。”

姜桃拉着他进门,两个小伙计没拦着,经过时,那小哥还低声提醒:“头绳的在左边柜台。”瞧着是眼高于顶,心底却如火一般热情。

姜桃低着头道了声谢,径直走到左边柜台,似乎是照顾小女娃的身高,左边柜台做得矮些,大虎踮着脚也能看见。木质托盘上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头绳,最前边一列的是麻绳,再往上就是棉绳、丝绳。麻绳价贱,极易脱色,为了美观,上边还串了褐色木珠子。

第五十一章:簪子

姜桃挑了一束月白的麻绳,她的衣衫大多是青色和深蓝,配这个刚好,再说她摸了这些木珠,打磨得很圆润。站柜台的是个小伙计,他从姜桃进门就盯着她看,见姜桃虽然穿着寒酸,但一双手在挑选头绳的时候却不四处乱摸,只捡起自己看上的细细瞧。

平日里赶场的时候那些小丫头恨不得把柜上的东西都拆开看看,又见她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没半点污泥,心里顿生了一丝好感。

虽然也就是一文钱的生意,小伙计却还是上前道:“麻制的头绳容易掉色,你拿回家用盐水泡一泡,能用更长时间。”

姜桃点了点头,那伙计又道:“要我说还是买这棉质的,也是一个钱,虽然比麻制的短了一半,但是扎着更好看。”

姜桃笑了笑,并不言语,倒是大虎从怀里掏出三文钱来:“买棉线!买棉线!”

“我觉着这个就很好看。”姜桃拿了那束麻线,就要结账。

大虎眼里憋了一包泪:“阿姐不买这个线,不买这个……”

姜桃拍拍他的脑袋,拿了那三文钱,跟小伙计道:“拿一束就好,那木簪价钱几何?”

伙计知她指的是他身后柜台上的流云木簪,答道:“五文钱一支。”

姜桃囊中羞涩,余氏才给了她五个钱,加上大虎的两文钱,也买不了两支,她本想着给余氏和张氏各买一支的。

伙计看出她的尴尬,打圆场道:“这边还有一种,只要三文钱,也使得。”

姜桃看了那簪子一眼,明显做工粗糙,还有些木茬子,款式也不如流云簪好看。她收回了钱,只摸出一个:“算了,我就只要这束麻线,劳烦小哥了。”

伙计收了钱,将头绳递给她。姜桃拉着大虎出了门,临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木簪,小伙计目送她走了好远,突然一拍脑袋道:“我当是谁,还想着有些面熟,那不是我村里强子叔家的闺女么?”

这伙计正是马三家的大儿子马全,他就是在镇上当伙计站柜台,马三婶子的掌中宝,眼珠子,他一年到头没回过几次姜家村,所以村里一辈的孩子都快认不全了。

姜桃将剩下的两个钱还给了大虎,大虎依旧是一副委屈的哭脸,姜桃安慰他:“我就觉着这个头绳好看啊,你看这两头坠的木珠子,多有意思。”

大虎带着哭腔哼哼唧唧:“你就是怕花钱……”

姜桃只得当即散了辫子,用手将头发梳开,原先因为少了吃食,所以姜桃的头发又枯又黄,她可顾不得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狗屁言论,自己拿剪子将那些枯黄的发尾绞了去。

这小半年的调养,头发倒也有了几分光泽。姜桃将头发依然梳成辫子,用新头绳绑了,头绳上两只小珠子正好垂在发尾,姜桃冲他晃了晃辫子:“好不好看?”

还没等大虎回答,只听见背后有人戏谑的道:“好看好看,贼好看。”

姜桃回过头去,两个少年提溜着书袋站在她身后,姜正笑得露出一排白牙:“你就是咱们村的一枝花。”

大虎擦了一把眼泪,哼了一声:“我阿姐自然是村里最好看的。”

李敖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姜桃,别说扎了新头绳的姜桃是真有几分女娃的样子,但真算不上姜家村一枝花。

“行了,少打趣我。”姜桃将旧头绳收起来,怎么说都是姜燕送的,她就算是不戴了也不能丢了去,“你们怎么在这?下学了?”

姜正伸了个懒腰:“这才多大会功夫,还有两堂课呢,我们嫌闷,出来走走。”

“出来还提着书袋?”姜桃凑过去打开他们的书袋一瞧,果然见里面不是什么笔墨纸砚,都是些弹弓零嘴之类的玩意。

李敖扯过书袋去,瞧了一眼她身后的铺子,嗤笑道:“丑女娃也知道逛脂粉铺了?”

姜桃没拿个正眼瞧他,从姜正的书袋子里寻摸出一小盒山楂片来递给小虎吃。

“怎么,这家铺子你开的?管这么宽?”

李敖没吭声,倒是姜正拿胳膊肘杵了杵她:“你别说,这铺子他家真有些份子。”

姜桃哼了一声,富家子弟么,也难怪了。李敖偏头问:“你就买了这一束麻线?”

“倒是看上了一支簪子,可惜没带够钱,等下回再来看看。”

李敖睨了她一眼:“小穷鬼就别指望着插簪子了,我看你用这麻绳就很好,人丑就得配什么不是?”

姜正见姜桃又要呲他,忙打圆场:“诶,快别说这些,你们俩要当街打起来我可不管的。再说我还觉着是看花了眼,你们怎么上镇上来了,今天不是赶场的日子啊?”

姜桃把做饮子的事跟他们粗略一说,姜正听了拍手叫好:“我就说姜桃你脑子活泛,这你也能想到。”

姜桃忙摆摆手:“你就会捧我。”

姜正问:“正好你今儿不用去摆摊,不如跟咱们去书院瞧瞧怎么样?”

拗不过姜正的盛意,姜桃自个也想看看当下的学堂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现如今女娃是不能上学堂的。

清水镇的学堂就在镇街尽头的大院里,姜正带着姜桃她们从后门悄悄溜了进去,打头的李敖不屑于跟他们猫腰跟做贼似的,探了头就被夫子给逮了去。姜正几乎要憋不住笑,他跟姜桃解释道:“我们夫子可严了,少不了要罚一顿板子,你可瞧好了吧。”

果不其然,李敖就站在院子里结结实实挨了老夫子一顿手板子,他一副不吭声也不怕疼的样子简直是火上浇油,夫子又下了三分力气,掌心都红了。

“我就说得诶唷几声,夫子这人吃软不吃硬,李敖这人就是拧。”姜正感叹道,他自个趁此机会溜进了屋里,叫姜桃在西边窗户里藏着,那儿正好有一丛灌木。

姜正到了里边打开了窗户,叫姜桃和大虎探出头来。这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夫子上课,夫子又瞧不见她们。姜正递了一本书给她,压低了声音道:“给你瞧瞧,我跟李敖共一本。”

姜桃粗略翻了一翻,她真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听见夫子在里面摇头晃脑的的念,到像是学的算章。底下学子没几个认真听的,不是拿书掩着在偷偷看话本,就是跟身边的人闲话。

第五十二章:万菜

姜桃听了一阵也觉得无趣,算章本来就晦涩,那老夫子讲得深奥,也不管底下的孩子听懂了多少,遇到难点都是一并带了过去。

姜桃扭头瞧大虎,他攀着窗台,踮着脚努力看着夫子讲课,眼里满是艳羡。

富裕人家大多是孩子七岁时送到学堂来开蒙,像是姜陵还要早一些。大虎算着也到年纪了,但是现阶段家里是真供不起他念书。

刚瞅着有点温饱的苗头,屋里一点多余的银钱都没攒下,这个时候她要是咬牙送他念书,只怕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去。当下供一个读书人所花费的银钱对于农家人来说是一个天数。

胖婶家为了供着姜陵,家里穷得个响叮当,若不是二老死撑着,只怕连黑馍都吃不起了。

姜桃撇过脸去,压下心底那一丝心酸。趁着夫子在上首摇头晃脑,姜正从书兜里变着法子摸出些零嘴来,什么冬瓜糖、绿豆糕、糖衣花生,姜桃吃了两颗,其余的都拿去投喂大虎。

好不容易等他们下了学,姜正拉着姐俩去了他们暂住的地方,镇上说远也远,所以他们一直寄住在姜正的一个表姨家。

表姨这回正好去街市上买菜,屋里没人,姜正让她在屋外候着。

不一会,他搬出个沙盘来,别说那沙盘还真真是花了心思的,里面的黄沙十分细腻,见着像是筛过的。

姜正还没开口,脸却先红了起来:“这是我叫木匠师傅做的,你瞅着可还行?”

姜桃见那用来写字的石笔也是打磨过的,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后天我们就旬休了,听你这么说像是这两个月都不回去了,我一个人也不好去寻燕子,你看,要不我先教你学着?等你回去了,再把我教你的再教给燕子,也不算我食言了。”

李敖抱着胳膊在一边笑话他,惹得姜正飞脚去踹他,两个少年闹做一团。姜桃想着这事可好,她现在晚间都是闲下来的,现如今天黑得越来越晚,她能识字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那敢情好,你一次教我二十个字,我隔五日便来寻你一回。”

姜正倒是惊讶了:“不是说好了十个么?”

“不得把之前十几天欠的二十个补上?甭说是十个了,你就是一回教我三十个我也能学得完。”三十个字,平均一天下来也就是六个,她又不是那寻常孩子,学东西自然要快一些。

李敖笑了她一声:“好大的口气,阿正,你可赶紧的教她看看,就找那些笔画多又复杂的打打她的脸。”

姜正收了脸上的笑,去屋里搬了小板凳,将沙盘摆好,黄沙均匀的铺开。不多想,便用石笔在沙盘上刷刷写了几个常用字。

姜桃一个一个问过去,刚好是“姜”、“张”、“袁”、“赵”、“王”,清水镇的五个大姓氏。

“你寻半张纸和一支圭笔给我。”姜桃努力记着这几个字的结构,这里的字真的要复杂许多。

姜正去撕了半张纸,又找了一支新的圭笔递给姜桃,姜桃依着那五个字描了一遍,又在字的下方标了音。李敖看着那“蚯蚓”一般的标记,心下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我怕忘了,就先做个记号,我也不能天天来寻你们不是?标了音我自个也能学了。”她可没说这标音的好处,世间万种语言,没什么是不能标音解决的。

姜正凑过去一看,倒也发现了这“蚯蚓”的规律,忍不住赞道:“你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们学字就靠死记硬背,要实在是不记得了,少不得要去问夫子问同窗。这一天下来学的字少说也十几个,能记得下就有鬼了,不是记得后面的就是忘了前面的。”

姜桃笑了笑,又催促他将剩下的十五个字也教了。将所有字音都标好后,姜桃吹干了墨,仔仔细细把这半张纸叠好放进怀里。

天色已晚,姜桃跟大虎道了一声辞,便沿着小镇大街回住处去。

大虎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问她哪个字该怎么写怎么念,姜桃记不住了便从怀里拿出纸来看一遍,姐弟俩走到家,竟将二十个字记了一半。

余氏正等着她们回来,灶边上煨着糙米粥,热着黄馍馍,两人各吃了一碗粥并两个黄馍。大虎正在学字的兴头上,喝粥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

余氏见着便问:“午间去哪了?”

“上街了,正好碰见姜正他们俩个,就玩了一会。“姜桃边吃边道,说实话这粥没舍得加糖,喝着并没什么滋味,现如今的制糖技术并不发达,平日里买的糖甜度能有一半便算是不错了。

“奶,明天炒一点万菜配馍馍成么?”她不爱吃甜粥,要是有些咸菜也好。

余氏细细想了想:“咱们等下次赶场叫人捎个信回去,叫你娘割点新鲜菜送过来,再叫她把豇豆种子下了,过段时间就能炒万菜吃了。”

“咱们光卖饮子也不行,不如也做点黄馍和万菜卖。那边一天就那两顿饭食,干重体力活的又容易饿,少不了想吃点东西垫肚子的。”

余氏也有此想法,忍不住道:“我也想着这个事了,别的不成,做馍馍配点万菜要不了多大功夫,就是得起早些。”

姜桃有些担心,瞄了一眼余氏的手腕子,和面揉面都得要手劲,余氏身体也并不见得多好,她能撑得住么?

“咱们还是跟爹商量一下,左右咱们的饮子还能赚几个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余氏诶了一声,笑着揉了揉手腕:“是我急了,刚学会走就想着跑。”

没多大功夫,姜强和赵树牵着驴下工回来了。大虎撂了碗去喂驴,现在这两头驴都是他包圆伺候的,喂驴的草料他细细铡过,隔上三五日还提水涮一涮驴子,惹得赵树笑话他这是把驴当马养了。

赵树的驴子今儿明显有些不对劲,耷拉着脑袋连麦麸都没嚼几口,大虎冲屋里喊:“姨夫,你把大花使唤坏了!”

他把两头驴都取了名字,一头叫大花,一头则唤做小花。庄户人家对牲灵那是看得比命都重要,大虎心疼的摸了摸大花的耳朵。

赵树吃着馍馍,从屋里探出身子看了一眼:“估计是累着了,早上的活都堆到下午了,不紧着赶怕误了事。”

第五十三章:回村

余氏给他又盛了一碗粥:“工头不是个好人么堆半天工期也误不了什么大事。”

姜强解释道:“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过来巡视了一圈,说咱们干得太慢,工头也不好说什么。”说着他又冲着余氏伸了碗:“娘,再给我打半碗。”

余氏接了碗:“这县太爷的小舅子恁大的威风呢?”

“就等着这牌坊修起来,然后他那脚店才能开张呢。”赵树抹了嘴道:“老婶子,不用再给我打了,我吃好了。”

余氏劝道:“再吃一碗吧。”

“累惨了,再吃不下了,我进屋躺会。”

姜强也飞快的扒拉完,跟着进屋歇觉去了。两个大男人睡得早,余氏几个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只得轻手轻脚在灶房里把明日要煮的料包备好,因着这几日要赶工期,量肯定要多些,所以就多备了三包。

事实证明,多备了三包饮子也是卖的精光。中间歇工的时间少了,那些个揽工汉们一个个累得不行,拖着沉重的步子来这摊子前坐一会。小板凳肯定是抢不到的,多是寻了一个路边的石头就坐了。

大虎跑得飞快,收碗送碗比往日要熟练许多,就连一个贪心的揽工汉想昧一只碗去,也被他眼尖瞅见了。

大虎没敢开口,转身去告诉了余氏,余氏自然不敢得罪了客人,只得拉了那揽工汉子,嘴里热情的道:“大侄子,这急急忙忙走什么,多做少做就盯着这一会功夫?再吃一碗,不然婶子往后不敢再做你生意了。”

说着便手快的摸出他兜里的碗来。

“瞅瞅,还怕羞呢,都说了咱们这是不限量续的,你就是能喝一桶子,咱们也没二话。”余氏将碗递给大虎:“去,给你叔再打一碗去。”

那揽工汉臊得慌,满脸羞红,推让着道:“不了,不了,婶子,我不吃了……”

余氏松了手,仍是笑着:“你别多心,往后还得照顾咱们的生意,只是咱们生意利薄,赚不到什么大钱,不然这碗就是送你了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那揽工汉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他也是一时犯了糊涂,想着人多眼杂没人瞅见他顺了一只碗,这婶子心宽没闹大,还给他留了面子,真真是个好人。

他抱了拳:“婶子,下次一定再来。”

余氏点点头:“行,等着你。”

送走了这汉子,又到了工头吹号子的时候,他们该上工了。其余的揽工汉三三俩俩的起身结账,嘴里念叨着:“婶子,咱们这是坐下了就不想走,您这凳子怕是涂了浆糊了,沾人!”

余氏笑着道:“上了工也别把自个的身子当牛马使,该歇着还是得歇着。”

他们一上工,姜桃他们就闲着了。趁着中间一个多时辰的空档煮了茶洗了碗,余下的时候姜桃就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的纸片学习,她现在已经认得所有字了,就是笔画还有些生疏。

她先是指着字叫大虎认了一遍,然后随机考考他,大虎也静得下心来,除开那三四个复杂的,其他的都认识了。

姜桃便叫他念音,自个拿树枝在一边划拉,末了再比对,只错了两个。姜桃不敢放松,她知道这会是记住了,但过上一天少不了再忘几个的。

学字就是如此,你得经常用,时刻记,等形成了永久记忆,这才能属于你。

“阿姐,你说咱们得学多少个字,才能看得懂文书啊?”大虎蹲在一边,也学她拿树枝划拉。

姜桃思索了片刻:“常用字两千到三千来个,咱们照现在这样,估摸着得两年功夫。”

大虎睁大了眼睛:“两年那么久啊?”

“两年不算久了,姜陵哥哥寒窗苦读了十年才考了个秀才,听胖婶说他寒冬腊月的时候都在抄书练字,就这样学了字又不算什么,关键是得会作诗写文章,领悟得了圣人的大道理。”

大虎垂下了头:“那咱们看得懂文书就好了……”

姜桃知他懂事,不敢提什么上学堂的事。便岔开了话头,教他如何用音节标注难字。

接下来大半个月,饮子摊上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偶尔有几天剩下一两桶的,姜桃也不留着,卖隔夜剩下的饮子怕给人吃出毛病来,钱少赚点倒也无事,就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镇上的米面都贵,几个人吃食又都是自己出的,所以也多多少少用了六七十个钱。饶是如此,余氏一算计,这大半个月再加上姜强上月的工钱,竟也攒出了三百六十个钱。

平日里庄户人家哪里敢想自个能在这个把月的光景里攒出恁多钱来,余氏将一百个铜板穿成一贯,三贯多钱放在褡裢里沉甸甸的。

姜强兴奋得搓着手:“娘,咱们改日也把这钱换成碎银子去。”

余氏没声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换银子不得要银耗?咱们这点钱连一两银都不够,换成那芝麻绿豆点大的银不怕丢了?咱们还是用铜钱最好。”

姜强摸摸后脑勺:“您说得也是,等咱月底发了工钱,又有三百多个钱了。”

末了,他又转头问姜桃:“桃子,你给爹记的数呢?月底能领多少个钱?”

姜桃诶了一声,去门框上看了看记号,数了数道:“三百六十八个钱。”

余氏将褡裢里的钱塞在瓦罐地下的土洞洞里:“那咱们凑着也快一钱银子了。”

二两银子足够农户人家过上一整年舒舒服服的日子,赚这些钱真不容易,都是一家人辛辛苦苦拼来的。

“桃子,再算算这月几号是端午节。”余氏伸着脖子问。

姜桃又跑去门框上看记号,这年头也没一本日历,出门在外的,全靠农户人家按着天时算。

“再过五天就是端午了。”

余氏乐道:“刚巧,端午节强子你们也放一天风,咱们回家去好好吃一顿团圆饭。桃子娘一个人带着小虎在家也盼了好长日子了。”

姜强自然举双手同意,他去跟赵树提了一嘴,赵树也打算趁着这光景回一趟,不光是拿钱回去,也是心里实在想着孩子娘,这日日跟个大男人困觉,不如家里孩子娘搂着舒服。

这日里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搭着最早的一趟牛车往姜家村赶,赵树中途下了车回赵家村去,他还得走上两个多时辰,第二日天不亮又得赶早回来。

第五十四章:吃好

似乎是众人归心似箭,这牛车也感觉快了一点。回到姜家村的时候,有些村民才刚吃过朝食扛着锄头下田,见着他们提溜着大包小包的,就杵着锄头高声问:“老婶子,从镇上回来的?”

余氏驻足回道:“去镇上置办点东西,吃过了?”

“吃了,我从松林那边过来,瞧见你家灶房里升了烟,强子媳妇估摸着还在弄饭,你们赶得巧。”

余氏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话,带着几个低头走过田埂。

倒是马三娘在自家水田里拧着身子看了大半晌,待她们走远了,这才跟那问话的姜五叔说道:“姜五,你还真信了她们的鬼话?穷成那样了,还有钱去镇上置办东西?当咱们眼瞎呢?”

姜五叔捻着秧苗,头也没抬:“兴许是老婶子往年存的家底,有个三瓜俩枣的也不稀奇。”

他将一块烂草根扔到田埂上,马三娘哼了一声:“她要真有钱,她们家姜贵出事的时候咋没看见她拿出这三瓜俩枣的?”

姜五婶在一边听着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点啥啊?”

马三娘瞅了瞅四周,见大伙都是埋头干活,没几个朝这边看的,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可盯着好几天了,这个把月她们家强子和老太太,还有她家那大闺女大儿子都跟失踪了似的,你说要没瞒着咱们出去干点啥谁信啊?”

姜五婶把手上的锄头搁到一边:“我说这几天翻地的时候没瞧见他家大强子呢。”

马三娘直起身:“他家那个妇人就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瞅她那苦瓜样,跟咱活欠了她大钱一样,我隔着坡问了几句,愣是没说。”

姜五见自家婆娘跟马三娘一块闲话,把那事说得是越发离谱,什么瞒着大家伙去外头挣大钱了,什么一大家子去外头镇上讨饭了。不出半日,村里的妇人都能把这事传疯了。

而这厢里,姜桃一行人刚越过自家门前那个小坡,就瞧见小虎小小一团蹲在门框前数蚂蚁。姜强远远喊了一声:“小虎,爹回来了!”

小虎听见这声音还懵了一会,回头一看是奶奶、大姐、还有哥哥,赶在前头的姜强飞快走了几步把他抱起,头埋在他怀里逗他玩,他受不了痒,咯咯的笑起来。

张氏听见声音,顾不得擦干手就从灶房里奔出来。姜桃和大虎齐声喊了声“娘”,张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念叨着:“吃过了没?怎赶早就回来了?”

今儿是端午节,过了晌午,里正要在江边唱和祭奠屈子。每家每户都得做了素粽子扔到江里给鱼儿吃,因着今年不是闰年,所以五村也就没有举办龙舟赛。

往年到了龙舟赛这一天,不管是村里的富户还是穷得连裤衩都穿不起的穷人家,都会撂了手头上的事去江边河排看龙舟赛,五村的汉子们就等着这四年一度的赛事展现自个的风采。

若是赢了一回,那个村整四年都有牌面,赛事能从五月一直论到年尾去。最出风头的“龙手”。媒婆都能踏平他家里的门槛,叫十里八村的姑娘心心念念好几年。

听余氏讲着往年赛龙舟的趣事,姜桃吃着素粽子沾酱油感叹,头几回的龙舟赛事她没啥印象,这回说什么明年也要去凑一回热闹。

不为别的,就是那大型“相看”会她也得去瞧一眼不是?倒是姜强在一边吹嘘道:“我年轻那会还当过浆手呢。”

余氏眯着眼睛但笑不语,倒是张氏戳破他:“不就是旁边坐冷凳的?就防着那些个浆手有个跑肚拉稀的,你好顶上去。”

姜强被笑话了也不恼,随着大家一块笑。到了午间,余氏把钱的事跟张氏说了一说,张氏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问:“真赚了这么多钱?”

余氏撩开褡裢给她看了一眼:“再过俩月,少说也有这个数。”余氏握着她的手比了一根手指头。

张氏兴奋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站起身,去看窗关严实了没,又去拉了拉门栓。末了,才激动的道:“娘,这回咱们可松了一大口气了。”

余氏何尝不感叹,一两银子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那就是九牛一毛,但对于农家人来说,就是半年多的口粮。

“能过到秋天,等咱们收了粮食也就放心了。”

张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点点头。倒是姜桃在一边问:“娘,咱们多买点精粮来吃吃么?”

余氏赞同道:“是,那黑疙瘩大人吃吃没什么,可不敢叫孩子们多吃了,左右咱们赚了钱,多少买点精粮混着吃也好。”

“酱油、猪油还有陈醋咱们也多备着,盐也不能少。”姜桃提议道,“等咱们多挣了钱,再给咱家一人做一身新衣衫!”

话是这么说,张氏却皱了眉头:“能吃饱就好了,还想什么猪油和衣衫?要我说还是得把钱都攒起来。”

姜桃不同意:“钱死攒在那就是一堆烂铁,不能吃不能喝的。现如今咱们大半年不愁吃,就不能吃好一点?”她可没说,拼着这小身骨累死累活的不就是为了生活过好一点,要吃不好还穿不暖,那这还有什么奔头?

张氏看见了她头上的新头绳,心里憋着一簇火,她也不是不给她吃不给她穿,就是想从口里省点钱出来以防万一。再看她这闺女,买了新头绳不说还张口闭口要吃要穿的,不是养刁了是什么?

见张氏黑了脸,余氏冲着姜桃使了一个眼神,姜桃缓了缓语气:“娘,我这也是为了爹,为了大虎小虎着想啊,你想想爹成日里吃不好也就没力气干活,大虎小虎吃不好就长不高,将来可怎么找媳妇?”

张氏听了这话,脸色稍霁,姜桃又道:“我可看见村里好几个娃儿长到十三四岁就不长了,瘦得很猴似的。这哪里能下地干活?咱们女娃搡一把就能坐在地上的,还没我力气大呢。”

张氏忍不住点点头:“你说得对,是得给他们吃点好的。”

瞧着把张氏说服了,姜桃露出一丝苦笑,余氏则拿眼神安抚她。张氏就是这样的女人,潜意识里就把一大家子排了位置,同为女人的她、姜桃、余氏啥都不用说就是排了末等。

别的不说,只要遇上大事,拿两个儿子和丈夫压她就是了,她是宁肯自个吃糠咽菜都不愿家里男人吃差一点的。

第五十五章:撞见

话说到这份上,张氏就忙了起来,家里还余半袋子糙米和地瓜,现下吃团圆饭也不做这两样。余氏给了四十个钱叫她去村里换点棒子面和糜子面,就连白面也换了一升。

地里的豇豆还不能摘,别的菜也收过一茬了,姜桃寻思着得把地再翻一翻,再种点时令的菜。余氏当时提过一嘴的葡萄,她也想着种两株。等到了秋季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坠着沉甸甸的果实,要是吃不完还能拿来酿酒。

“桃子,你数数藤上结了几个南瓜了?咱们挑几个嫩的带镇上吃。”余氏在屋里喊。

姜桃哎了一声,仔细翻动南瓜藤,上回数了是结了十三个,这次来来回回一数却只有十个了。这不能越结越少不是?

“娘,你们是不是摘了三个吃了?”姜桃伸着脖子朝屋里大声问。

屋里没吱声,姜桃以为她没听见,又大声问了一遍。

这回里面才传来张氏支支吾吾的回答:“那,那天马三家的过来摘了俩。”

姜桃一听,气是不打一处来。别家的来摘个瓜她绝对没二话,但马三娘是个什么人她还不知道?

余氏在屋里说了她两句:“才结的嫩南瓜,长得还没盆大,她巴巴的摘了去做什么?还不是看着你好欺负,你咋就知道在屋里凶桃子呢,外人你就不敢吭一声?”

张氏垂着头洗菜没说话,姜桃见她奶训过了,也不好再说,只当那俩个瓜被野狗吃了。比较了剩下十个瓜的大小,选了个最大的摘了,中午准备做一锅南瓜疙瘩汤。

余氏摸了三个钱给姜桃,叫去村里豆腐坊捡几块嫩豆腐,姜桃抓着三个铜板喊上大虎跟她跑一趟。大虎乐得跟姐姐办事,去灶房端了大瓷盆跟在她后头。

村里就一家秦寡妇开的豆腐坊,她早年丧夫,留下的这产业也是先头丈夫的。因着风韵犹存,颇有几分姿色,也会穿衣打扮,所以一直是村里茶前饭后的谈资。

姜桃知道这“寡妇门前是非多”,旁人都拿不正经的眼神看秦寡妇,但姜桃却没半点别的意味。美丽无罪,寻常人都想打扮好看点,不能因着她是个寡妇就夺了人家爱美的心思,再说她一个妇人撑起个半大产业委实不容易。

绕过小松林便是秦寡妇住的地方了,因着常年累月的磨豆腐做豆腐,隔着老远就闻见一阵豆腥气。大虎嚷嚷着这味道臭,姜桃笑着揪着他的后领子往前走:“嫌这味道难闻,咋不嫌豆腐难吃?”

走近那院子,只见大门紧闭,从门缝看去还从里面落了闩。姜桃还觉着奇怪,正想抬手叩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男人!姜桃顿时懵了,这青天白日的不打开门做生意,还落了闩在屋里说话,要旁人不乱想都不行。只听见那屋里的声音越发放肆,姜桃立马捂了大虎的耳朵,将他拖到了远处。

大虎拉着姜桃怕刨根问底,姜桃一个未嫁姑娘,怎好意思开口说这档子事?只得解释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好的事,被旁人看到了不好。

她费劲心思的说道,只见大虎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院子的方向:“阿姐,你说不好的事是不是……我刚看见姨父了……”

“姨父?”姜桃一愣,赵树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啊。

大虎看向她:“是二姨父。”

姜桃突的想起过年那日她二姨说的话,什么二姨父不得空,初二就出去走货了。什么走货,只怕是偷着来会小寡妇了。

姜桃顺着他的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青衫汉子挑了杂货担一步三回头,那秦寡妇倚着门娇声相送,待他走得远了些,秦寡妇又耐不住奔了上去:“好人,你可得常来看看奴,千万别忘了奴。”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条猩红巾子系到他的腰间,货郎与她低语几句,走出半段路去又取出杂货担上的鼓摇:“嘿得隆咚!嘿得隆咚!”

姜桃拉了大虎飞奔家去,余氏见她空空如也的瓷盆道:“没捡上豆腐?”

姜桃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将余氏扯进自个的屋里。

“豆腐坊没开门,秦嫂子估摸着是寻亲戚去了。”

搁屋里,姜桃压低了声音跟余氏说了这事,余氏蒙的坐在床边,待她回过神来,扯着姜桃道:“那咱们还是得把这事透给你二姨,不能咽在肚里。”

姜桃打心底里不喜欢她家二姨,但设身处地一想,同为妇人,何苦互相为难?明知道却憋着不说那就是她们小肚鸡肠。就当是按着亲戚的情分,也得去透一嘴子。

“成,让娘去一趟。不管怎么说,咱们尽到情分了。”

余氏将此事说给张氏一听,张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拉着姜强去找她那昧了良心的姐夫讨要个说法,又觉着自家二姐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在小板凳上哭了一鼻子。

而张氏第二天巴巴的带着小虎去了一趟张二姐家。还没开口,那张二姐就拿防贼似的眼睛将她从头看到脚:“小妹,这可巧了去了,我前日里刚添了个衣柜,昨儿木匠师傅才抬过来的,你姐夫还说我不会过日子。你瞅瞅这衣柜板子厚着呢,没一点木茬子。你今儿别是上门问我借钱的,我这手头刚空,你可没赶上好时候。”

张氏呐呐的说不出话来,窘得满脸涨红。张二姐瞅着心底冷笑,防天防地就防着家里这三门穷亲戚。

张氏走了半日山路,想吃口茶,却见张二姐没半点上茶的意思,只得哑着嗓子将姐夫在她村跟秦寡妇厮混的事囫囵说了。

张二姐听了半句话都不信:“小妹,你是眼红我过了这几天好日子了,还是为着当年那档子事还在怨我?洪哥当年是跟你订了亲不假,但我也不是也把强子给你了?这都十几年的事了,你还想着编排洪哥,叫咱们两口子不痛快?”

张氏急忙解释,张二姐却翻了个白眼,懒得应付她的满嘴胡话,她家袁洪是什么人?脑子活泛,嘴巴跟抹了蜜似的,村里没几个妇人大娘不爱的。这几年日子过得红火,张氏眼红也是正常的。

第五十六章:闹事

她睨着张氏一张“老脸”,暗道自个当年还是选得对,跟着姜家村那三寸丁、谷树皮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张氏好说歹说,张二姐也没听进去。到了午间用饭的时辰,张二姐将她娘俩送了出去,张氏站在门口,这才发现自个这两手空空,来的时候因着昨日还是端午,按着礼数还带了粽子、蒲扇、茶蛋,满满两大包。

她带着孩子上门,张二姐怎么说也得回个香囊和薄饼。她恍恍惚惚牵着小虎回村去,一路上小虎嚷嚷着口干,她去路边人家借水又遭刁难,肚中饥饿晕乎乎差点没跌进沟里去,此间种种略过不提。

天气一天比一天好,眼瞅着日子奔着夏至去了。这日里,茶摊上突的来了个面生的揽工汉,体型高大,寡言少语。

坐下二话不说便排了一文钱出来叫余氏上茶,连着咕咚咕咚喝了五碗还没停的意思。余氏默不作声又去打了一碗,待喝到第八碗时,余氏坐不住了。

“桃子,你看……”余氏窥视着他,“这可是第八碗了。”

姜桃放下手中的柴火,盯着那人看了一会,笑道:“奶,你怕什么,他要喝你给他上便是。”

余氏诶了声,拎着茶壶上去添茶。那人说来也怪,肚子仿佛是个无底洞一般,添一碗便空一碗。不少揽工汉子瞧见了这里的热闹,连闲话都不说了,拉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婶子,你这茶当真是白续的?”那汉子砸吧砸吧嘴问道。

余氏点点头,心里头发虚:“你吃多少都是一个钱,咱立下的规矩没二话。”

那汉子点点头,又伸出碗来。

姜桃眼瞅着余氏的茶壶又空了一半,暗道他就是喝下一桶她都不说什么,大不了亏几个钱,无论他现下为了什么,这样喝是会出人命的!

“大虎,去把镇上药铺的大夫请过来。”姜桃忙站起身,去余氏的钱匣子里抓了一把钱塞给大虎,“快去,跑着去。”

大虎得令,飞快的跑去寻大夫,姜桃则行至他面前,笑着道:“这位叔,咱慢点喝,我这后头都忙不过来了。”

那人打了个饱嗝,摆摆手:“不打紧,热的我也能喝。”

姜桃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余氏手里的茶壶,嚯,又下去一半了。

余氏劝道:“大侄子,婶都说了这话了,你就是在这坐上一天,咱也给你续。猛地喝急了,怕是伤身。”

这话说得中肯,那人却横眉冷目,碗底重重砸在边上的凳上:“你这老婆子,我要喝你便倒就是了,左右我短了你的钱不成?”

“还是说你做不起咱这生意?说好的白续其实是诓骗咱的?我就说么,这世上哪有这档子好事,你们一个贼婆一个贼丫头摆摊骗咱们揽工的汉子,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思!”

这话说得重了,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到是姜桃笑了,这跟自助是一个道理,我不怕你吃得多,我就怕你吃病了吃伤了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成,叔您自个既然这么说了,也别当我奶没劝过你。她老人家好说歹说你就是不听,咱们实在是没法子。这样吧,我刚熬的一桶饮子,全给你一人如何?”

说着,她自个去拖了桶子放置他面前,抱着胳膊看他,那意思就是随你喝,看你喝。

揽工汉们一个个也不隔岸观火了,慢慢围了上来看热闹。那汉子见人越来越多,面上有些挂不住,饶是他肚量大,胃口不小,这十几碗茶下去,也快到顶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人硬着头皮伸手要茶,余氏气定神闲的给他加满,再不说一句话。眼瞅着他越喝越慢,嘴里的话都含糊不清起来,大虎拉着大夫来了。

“老先生,您在一边看着,我这来了尊佛,好劝歹劝劝不住。茶水吃多了怕出毛病,要出了事得劳烦您诊治一二。”

那人见大夫杵在跟前,满面涨红,站起身指着余氏两人破口大骂:“你们是什么意思……”

话还将将落地,只见他瞳孔睁大,嘴里仍不住呕出些茶水来,浑身无力撑不住就要倒地。好歹地上几张矮凳做了缓冲没摔到要害,不过片刻之间,他的眼神已然涣散,没什么意识了。

大夫见了骂了声娘,这天见的什么泼皮无赖?他唤了几个汉子上前去扶起他,又叫余氏去舀一勺大粪来,怎么说也得先叫这汉子把肚里的水给吐出来再说。

余氏舀来的大粪,众人皆掩着口鼻,大夫将其灌入那汉子口中,不出一会那汉子稀里哗啦吐出些茶水来,连灌了三四口,吐无可吐,大夫这才罢了手。

“这两日之内得禁水,不得吃半口茶,等排尽了这茶水再慢慢吃些饭食。”大夫交代道,“这厮莫不是个糊突桶,三岁小儿都知茶水不可喝多了,他倒好喝了这么些。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他当下就去了。”

“是不是糊涂桶咱们不知晓,一上来就要吃茶吃到饱肚的我还是头次看见的。”姜桃笑道,“想来这位叔也没钱给诊金,咱们先委屈委屈给他垫上,劳烦老先生跑一趟。”

那大夫夸了一声聪慧姑娘,结了钱便去。那汉子被丢在路边几个时辰才醒,醒来见自个满嘴污秽,又是大吐特吐,恨不得连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

他倒还想再来闹事,旁的揽工汉看不下去了,尤其是上次顺碗那位,揪着他的衣领就给了他点排头。

“黄鼠还有皮,你这厮却不要脸。你吃茶吃得撑破肚皮,还是姑娘给你垫的诊金,你这老猪狗,腌臜畜生还想来讹人,真是黑了心肠!”

“你要再过来寻她们麻烦,别怪咱们逮你去工头那,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众汉子齐声附议,纷纷表示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打到他不敢再来捣乱。那人见惹了众怒,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了。往后数月,再未见到他出现。

姜桃午夜时分翻来覆去的想着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到底她们是得罪了谁,又碍着了谁的眼。

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只好作罢。第二日跟余氏去街上又买了两包点心去送工头,工头见着时不时有礼,心里舒坦,好几次揽工汉吃茶误了时辰也没说什么。

姜桃在学字的时候跟姜正、李敖提了一嘴,嚷嚷着让姜正教她一个新的四字成语,写好挂在饮子铺旁边。

“写什么?概不赊欠?还是童叟无欺。”

李敖与姜桃异口同声道:“量力而行!”

第五十七章:东施效颦

六月初,马三和马三娘坐着牛车晃晃悠悠进城了。牛车后头大包小包堆了小半车,同车的只得蜷着脚坐在一边,听马三娘压低了声音跟自家汉子吵。

“我都说了不会错,她们一个老太婆和一个黄毛丫头都能挣恁多钱,咱们俩还比不上她们不成?”

“咱们干了大半辈子的农活哪有那巧心思做生意?要是个人都能做生意,镇上富户都跟猪猡一样满地跑了。再说那钱要是亏了,就是好几十个子,咱全儿刚站柜台有了工钱,不做学徒了,一个月的工钱亏进去了可怎么成?”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马三我就是觉着你胆子跟那针鼻儿一样,不然我怎跟你过了半辈子穷日子!”

马三脸涨成猪肝色:“不想过就别过了,现在咱们就下车回去”

两人吵闹了一路,待到下车的时候,马三娘还揪着马三的衣领子数落:“反正来都来了,不干也得干!实在不成,就当咱上城里看儿子了。”

马全难得休几回假,除了年节和中秋几日假之外,其他的全得看掌柜的脸色。马三娘当然不敢耽搁自家儿子,两人半拖半背着行李直奔着街头去了。

到了街头,两个人远远的看见姜桃和余氏在那忙活,小虎飞快的穿梭在各个揽工汉之间,端茶收碗结账忙得不亦乐乎。

“我就说了你还不信,你看看刚站这几刻钟,她们就起码收了这个数。”马三娘比了八的手势,“咱们要搁她前头摆,准得把她们压下去,别说一个时辰挣八个钱,就是一天只赚八个钱那也比咱们在地里刨食强!”

马三听了有些蠢蠢欲动:“那咱们也不知道她们那玩意怎么调的不是?”

马三娘白了他一眼:“我就说你是个木头脑袋,咱们看不出来还不能去尝尝不成?”

说着就拎着包袱上去了,还没等余氏反应过来,就凑着一副笑脸道:“老婶子,可巧了,搁这看见你了。”

余氏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这巧合。

“马三家的啊,怎上镇上来了,今儿不是赶场的日子啊?”

马三娘一撅屁股将一个刚想落座的汉子顶到了一边:“来看看我家全儿,您这是做什么营生呢?一天赚多少银钱?”

余氏噙着笑,避重就轻道:“就是个苦差事,哪里赚得了银钱。”

“您这就说笑了,我在一边看了小半晌了,您这钱匣子都打开七八回了。”

都瞧见了还问什么?余氏低头舀动着壶里的茶水。

倒是姜桃在后头听见了动静,看见马三娘这老妇在和余氏叨叨咕咕,一会要吃热茶,一会又要吃凉的,就是没说要给钱的意思,也不晓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姜桃知道这摊子生意迟早会被村里人知晓,但是能越晚被人知道越好,谁都知道“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奶,你把茶壶给我。”姜桃在余氏耳边说,“她要吃茶我就给倒一碗去,省得坐这唧唧歪歪没个正事。”

余氏将茶壶递给她,姜桃拿了个碗,满满的倒了一碗,递到马三娘跟前。马三娘伸手去接,姜桃却拐了个弯放到一边。

“婶子,咱这有规矩,先付钱再吃茶。”

马三在一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说着就去翻包袱找铜板。

马三娘却不依了:“大侄女,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大老远从姜家村来,找你吃口茶怎么了?你这张口闭口就要钱的,我瞅着别人也没先给钱的!”

“那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是常客,就算是后结账也没一个跑单的,您——我就不敢信了。我这一碗饮子不是白水,药材都是要钱的,咱亏不起这银子。”

“您既然也说了,大老远来一趟,咱们也不好叫您没喝口水就回去。这样,大虎,给咱三婶打一碗塘水来。”

余氏伫立在一旁偷笑,她家孙女才不是什么软柿子,她是大刺头。将她惹急了,她半点面子都不会给你。

马三娘听了果然怒不可遏:“老婶子,你也不管管你家孙女,听听她说的是什么鬼话?”

余氏抬了抬眼皮子:“管不住,她就是这性子。”

大虎端了碗塘水过来,马三娘见那碗塘水浑浊不堪,甚至还飘着一根枯草叶子。她气得两眼翻白:“成成成,要钱是吧,咱们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说着就从腰间摸出一文钱掷在地上:“钱都给了,还不紧着上茶。”

姜桃才不会跟钱过不去,低头拾了铜板扔进钱匣子里,将手中大碗茶递给马三娘。

马三娘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砸吧砸吧嘴,尝着味道。突的睁大了眼镜喊:“你们这真是好营生,弄点什么菊花金银花水就来哄骗别人,一碗水竟还要一个钱!”

但凡是个喝过菊花茶和金银花茶的都能尝出来里面包含的这两样药材,但是具体的用量和其他几种不常见药材却不是那么容易猜到的。

姜桃怕被人知道了配方,茶包里的料都是铡碎了磨成粉混在一起。每次去药材铺备料也是跟余氏分开去买。

见余氏和姜桃没说话,马三娘自以为已经窥得了秘方,得意洋洋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些草茶,欺负这些个揽工汉没见识。”

饶是如此,她还是舍不得那一个钱,连喝了七八碗。晃着肚子都是水声,叫马三半搀着去寻儿子了。

翌日,姜桃跟余氏出摊时,就瞧见前边岔路口摆了个跟她们“一模一样”的茶水摊子,马三娘站在前头朝着她们招手说是让她们得了空过去捧个场。

见过不要脸的,倒没讲过这般不要脸的,抢生意也就罢了,还特意摆在前头。

大虎攥着拳头气得小脸涨红,余氏忧心忡忡的看了好几眼,连收拾板凳茶碗都没心思了。

姜桃安慰道:“奶,不打紧的。咱们现下急,他们比咱们更急,也就是这两天少赚几个钱,我对咱们的方子有底,旁人能知道一味两味也没什么要紧的。”

马三娘确实是急,他们俩急急忙忙进城,一没想好住哪,二没计划出多少本钱。昨儿下工去寻了自家大儿,他还是住在掌柜家的呢。

马三娘瞒了马全,只说自个想来城里住两天,马全信了,只当是自家爹娘想享几天福。便去找了个便宜的屋子让二老暂且住下。但镇上的屋子哪里是姜家村的茅草房?光是一天的租钱就得四个钱。

马三娘忍痛付了三日的租金,又去杂货铺置办了条凳水壶木桶啥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竟花了七十个钱,这还是挑那些不太好的。

第五十八章:晴天霹雳

现下她捂着心口直呼呼疼,那可是七十个钱,扔水里都能溅起一大片水花。七十个钱拿去买大肥肉吃不香么?

揽工汉们下工了,三三俩俩的朝着这边走过来,马三娘打着跟姜桃一样的主意,反正那金银花和菊花能值当几个钱,汉子们多吃几碗她也不心疼。

听她卖力的吆喝,几个懒得多走那几步路的坐了下来准备吃上一碗,其余的都是念着余氏的好,吃惯了那饮子味,怕这新铺子不对味还是径直朝前头走去。

那几个汉子屁股刚一沾座,马三娘就伸出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马三娘理所当然道:“给钱啊?一个钱任喝。”

一个汉子忍不住道:“那边那家都不要提前结账啊。”

“她是她,我是我,我这里的规矩都得提前结账,不然叫你们跑了单怎么办?”

她学了姜桃的话,觉着自个神气,听听,这话说得多大方。

汉子们坐如针毡,不得已先结了账。马三娘领着水壶一个个倒满了茶,汉子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碗里的茶汤颜色都不对劲,咋这么清呢?

再一喝,味道那就更不对了。虽说有点那个意思,但是不甜不浓,就连那微苦的口感都没了。汉子们心里直呼上了当,为了偷这个懒亏了一个钱。

瞧瞧前头那铺子,姑娘小子都麻利勤快,一口一个叔叫着,余氏就更不用说了,那话说得多地道,最重要的是从不叫他们提前结账。

勉强吃了三大碗后,几个人站起身就走,马三娘收了碗喊了声:“下次再来啊。”

几个汉子撇了撇嘴,再来他们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就这么连摆了三天,马三娘眼瞅着自个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第一天还好,他们还赚了七个钱,两人抱着钱袋子在被窝里乐了好久。

“这是咋回事啊,咋一个一个冲着前头走呢?”马三娘拿着布巾子赶着苍蝇,“咱们这一个客都没有。”

马三蹲在一边皱着眉头抽旱烟,不是他说,他就真觉得他们不是这做生意的料。三天功夫下来,连条凳木桶的本钱的没赚回来,这眼瞅着明天又要交租子了。

马三娘见一个矮个汉子背着手朝这边看,连忙招呼人吃茶。那汉子皱了皱眉,抬脚走过来张口就问:“谁叫你们在这摆摊的?”

马三娘问:“兄弟,这是你的地界?”

那汉子摇摇头,马三娘舒了一口气,趾高气昂道:“不是你的地界,你搁这瞎磨叽啥啊?”

那汉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别跟我在这甩剂子,挡着路了瞅见没?这地界是咱们运砖的大路,你搁这摆问过我没?”

这汉子正是工头,这日里在地里溜达,正看见这新冒出来的一家茶摊子。寻思着这人也没过来打过招呼,又堵在岔路口,还张嘴白唬,这不是找削呢?

马三脑袋转过一点弯了,忙上前递上旱烟袋子,哈着腰道:“咱们不懂规矩,马上就挪,马上就挪。”

工头瞅了一眼他那烟,并不接。倒是马三娘来了气,指着前头余氏的摊子道:“她们怎么能搁那摆,你不去赶她们倒来赶咱们?你这老么卡哧眼儿的汉子收了人家多少好处?”

“你这烂叁老贼妇,说好的你不爱听,不给你颜色瞧瞧,就当咱是小鸡仔了!”说着他转头去喊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工头发话,那些个揽工汉哪有不尽心的。见他带了人来,马三娘这才怕了,哆哆嗦嗦的求饶,工头自然不肯就此轻易放过她,叫人将东西砸的砸收的收,全扔到远处一个旮沓角落里。

等他带人走了,马三娘哭着喊着将余下尚好的东西拾掇出来,却只有两条长凳完好无损,什么茶壶茶碗全都碎成了渣渣。

马三搀着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的马三娘回了住处,正巧马全回来。看见他,马三娘自然不敢透风,说实话她实在是有些怕自个的大儿。

马三娘只说他们两个上街转悠,没成想丢了三个钱,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一听才三个钱,马全掏了腰包:“不就三个钱么?好歹哭成这样?”

捏着三个钱,马三娘又想起那七十几个本钱,悲从中来,眼泪哗哗的流,嚷嚷着真是剜了她的心了。

这几天就算是多了马三娘家这个对手,姜桃铺子上的生意也没受什么影响,除了头一日少赚了几个钱,后面两日就好似爆发似的比平常还多挣了几个钱。

远远地瞧见马三娘被工头给赶走,姜桃当是看了一场好戏,乐得晚间多吃了一个黄馍。

准备做万菜馍馍的生意也被提上了日程,怕余氏太过操劳,姜桃跟着她扎扎实实学了三天,才敢上手。

人不逼自己一把不知道自个能成多大的事,这万菜是姜桃迄今为止炒得最好的一道菜了。姜强、赵树等人吃了都竖起大拇指叫好,说是承了余氏八成的手艺。

加了万菜和黄馍,茶摊上的生意是愈发好了,有些本来嫌饮子太不划算的也抵不住肚饿,偶尔过来买两个馍馍配万菜吃吃。

这馍馍和万菜比街上卖的便宜一些不说,要是多买了两个馍,这万菜还送一小碟子,几个人凑在一起买然后同吃一叠,甭提多划算了。

姜桃几人忙到最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就连大虎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开始打鼾。姜桃心疼他,小小年纪就得把自己当牛马使,这么多天一声苦一声累都没喊过。

月初姜强结了工钱,他揣着钱袋子欢欢喜喜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娘,带上桃子和大虎,咱们上街吃豆腐脑去。”

余氏在灶房高声答道:“吃什么豆腐脑?刚发了几个钱尾巴就翘上天了?”

姜强哼着小曲,从屋里走到屋外,三间屋都转了个遍,还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嘴里念念叨叨:“我家大闺女呢?我家大小子呢?”

姜桃跟大虎去找姜正了,现下生意做得火,她们俩学字的时候都压在了晚间,晚间油灯又昏暗,还舍不得点,所以姐弟俩恨不得时间都掰成两半过。

门外一个老大爷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瞧,看着这屋子破败不像是有人住的,便喊:“姜家村的强子住这么?”

姜强行至门前看这陌生大爷,问道:“我就是姜强,找我有事?”

那人从头到脚将姜强看了一遍,听那报信的说姜强是个矮个子,瞧着倒也像。

“是这,你们村大牛家的媳妇没了,他们家使人给你媳妇报了丧,你媳妇拿不定主意,寻了人来问你要不要回去奔丧。”

姜强愣在原地,余氏在灶房听了这话,手里的水瓢没拿住就落在缸里,她跌坐在凳上,抹起了眼泪:“苦命的孩子啊!”

第五十九章:我想成亲

燕子娘前天就不行了,呼痛声一声接着一声,气若游丝,总不得断气。村里老人说是心里有牵挂,得家里人去顺顺。

姜大牛一听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凑到她耳边许诺:“孩他娘,你就安心去吧,答应了你的事我都记得。”

燕子娘从被单里伸出手来摇了两三摇。马二婶子上前道:“怕还是惦记着娘家的人,孩她姨在路上了,你娘家那边咱们也报信了。”

燕子娘把眼睛睁得溜圆,把手狠命摇了摇,指头捏得死紧。胖婶瞧着可怜,背过身去擦了擦泪:“怕还是惦记着家里,舍不得去。这屋里屋外的哪个不是她操持的,真是可怜见的,老天瞎了眼……”

只有姜燕跪在一边,死命的擦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娘,他们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不放心我,怕我往后过得不好。”

燕子娘闭了眼睛,那手只举着不动,姜燕将脸揩得通红,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说罢,就摇摇晃晃站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众人再看燕子娘,她点一点头,眼角落下滴泪来,慢慢的没了气。

余氏决定歇两天回去奔丧,钱少赚个几十文没什么,情谊价值千金。

更何况姜燕和姜桃的关系本就不一般,从小到大,姜燕是掏心掏肺的对她家孙女好,处得跟亲姐妹似的。

姜桃坐在牛车上,恨不得自个插上一対翅膀飞回姜家村去。这山路崎岖,道路陡峭,那牛仿佛还伤了一只蹄子,一步一步在路上蹭。

好不容易快到了姜家村,姜桃等不及跳下车,直奔着姜燕家去,见着姜燕,两姐妹抱着哭做一团。

因着是普通农户人家,丧事只办两天,第一天晚间一顿豆腐宴和第二天早上一顿糜子糕。

守灵夜时,姜桃恐她害怕,还准备陪她到下半夜。倒是姜燕扯了一丝笑:“这有什么,那棺材里躺着的是我娘,她就算是变成了厉鬼也是来带我走的。”

姜桃拉着她的手:“你瞎说什么胡话,婶子怎么会变成厉鬼,要变也是变成天上的仙人。”

姜燕垂了眼,良久才抬起头道:“是了,她会变成床头婆婆,霞光娘子。”

姜桃将她的辫子拆散了重新梳通:“变成床头婆婆她就会护你百岁好眠,变成霞光娘子就会给你取得终身好姻缘。”

姜燕扭头看神龛上的牌位,她娘算是不得善终,所以没上木牌,只用了黄纸扎了一个牌垛子,写了她娘的姓氏。这纸垛子搁到明日也是要烧掉的,到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说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立碑立牌位,只是她知道这事要是她爹强求,也不是不可以破例。但是他嫌不吉利,二话没说就应了。

姜燕觉着心冷,转头问姜桃:“桃子,起风了么?”

姜桃将她的发尾扎上她送的头绳,轻轻拥着她:“风很快就停了。”

姜正徘徊在屋外,偶尔有几个吃席的大人瞧见他还问一声,今天本不是旬休的日子,他怎么逃了学搁这晃悠。

天气转了暖,蚊虫也多了起来,姜正不知道自个身上被叮了多少个包。等屋檐下的长明灯晃了一晃后,他听见姜燕推开门的声音。

他再等不得,飞奔回家,一路上禾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大半只裤脚。

里正老爷正坐在门前小坪里吃茶,曹氏猛地见自家儿子像炮弹一般撞进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见他跪倒在地冲着他爹大声道:“爹,我要成亲!”

里正被唬了一大跳,滚烫的浓茶呛得他大声咳嗽。曹氏忙帮着拍背顺气,没声好气的道:“说什么胡话,你才十四,成什么亲?还有,你咋偷着回来了?”

“那你帮我把她弄过来给我当童养媳!”姜正梗着脖子道,“等我再长大两岁我就娶得了。”

里正这回才缓过气来:“咱们是什么家?哪有养童养媳的道理!”

“那我不管,你先叫媒人过去帮我订着,然后接她过来住,得跟我住一个屋子,吃食衣衫不能短了她的。我要去镇上念书,她得跟我一块去,我怕你们趁我不在欺负她。还有……”

见他越说越离谱,里正放下茶杯,冲着曹氏使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日子久了,欠打了。

曹氏熟练的从窗台上拿了根枝条,这还是他七八岁那会上房揭瓦,她从竹林里掰的,上面都包了一层浆了。

姜正被揍得围着晒谷坪跑,嘴里嗷嗷直叫,曹氏骂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想着娶媳妇了?瞧把你美得,要给人家吃要给人家喝,现在就想把小姑娘接回来住,要不直接给你分了家出去单过得了?”

姜正捂着屁股,眼泪汪汪:“您要是现在想分家,我也勉强同意……”

曹氏气笑了,手上软了几分。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吼他去堂屋跪着反省。

里正看着天上璀璨的星辰,算计起地里的收成,转念又想起自家小儿,皱起了眉头。话说他嘴里提的小姑娘是村里哪家闺女来着?

送燕子娘上了山,姜桃搀着余氏慢慢走回家。因着余氏执意要送一程,她们也从天不亮跟着送葬队伍走到了大中午,中间粒米未经,连水都只是吃了半碗米酒。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胖婶从村那头走过来,瞧见她们还远远的招了个手。

姜桃和余氏站定,待她走近,开口问道:“婶子,上哪去?”

胖婶东张西望,嘴里念叨着:“哪去了?咋走丢了?”

姜桃二人也跟着她往身后瞧,好半晌才见姜陵插着腰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娘啊,您走得太快了。”

读书人的体力又怎么比得上经常下地的妇人?更何况胖婶是村里妇人中出了名的力气大,能顶个男人使。

胖婶上去像逮小鸡仔似的拽着他往余氏两人面前一凑,讪讪的道:“老婶子,我有个事,不好讲出口,您看……”

余氏忙将人请进院里,高声喊张氏上茶。

胖婶坐在竹椅上吃了足足两碗茶后,才涨红了脸开口:“婶子,我知道您家日子也难过,我也是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向您开这个口……”

说着眼角就开始泛红,捂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将起来。姜陵也低下了头,抿着嘴神色戚戚。

姜桃端着一叠瓜子一叠花生摆在胖婶手边,嘴上安慰道:“婶子,您放宽心,有啥事咱们帮得上您尽管开口。”

第六十章:夜半争吵

余氏也在一旁点头道:“是,你家陵哥儿是个读书人,你也要有做秀才娘的样子,别叫孩子看了笑话,有啥说话,甭含糊。”

姜桃给姜陵续上茶水,低声说别客气。姜陵微微点头,道了声谢。

胖婶揩干净脸上的泪,又醒了醒鼻涕:“是这,今年圣上开了恩科,别村的早几天就上路了。咱家陵哥儿因为咱们俩个老的没用,到现在都没凑齐路费。咱们家就是千难万难,饿死在路边上都不会腆着脸问别人借钱使,只是搁陵哥这,实在是没法子了……”

余氏算是明白了,这是上门借路费了。前年秋闱姜陵没中,本来是要到明年再考的,今年圣上却开了恩科,提前了足足一年,离秋收还有整整四个多月,粮食没卖,胖婶家哪里去凑路费?

但开恩科这种事十几年遇不上一次,要这次中了,那姜陵就是整个姜家村第三个秀才,第一个举人老爷!

余氏看了一眼姜桃,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是搁她一人,她是无论如何都是会借的,这不是旁的,这是进京赶考,光宗耀祖的大事!

“还差多少?”

胖婶扶着椅背,向前微微探出个身子:“二百个钱。”话音刚落,她又道:“一百个钱也成!”

她眼里带着希望,这天已经走了三家了,家家都说自个实在帮不起,上次赶考二话没说借了钱,却是没中。这回再借,谁知道会不会还是不中?

“一百个钱够使吗?”姜桃问,“穷家富路,咱们这离州府都有五百多里地界,少少几个钱怕是撑不到京城。”

胖婶苦笑着,自然是不够的,但姜陵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自个也想方设法多挣钱,路上几乎都是能少吃就少吃,能不住店就不住店,也不知道他前年是怎么撑着上京的。

姜桃细细的打量着端坐的姜陵,少年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虽然瘦弱,但眉峰高耸,眼神明亮,唇红齿白。光是个清秀的少年郎也就罢了,他还心思澄净没半点污浊,品节高尚,如芝如兰。

这样的少年郎,中不中举,只是时间问题。

“这事,我……拿不定主意,还得跟我家媳妇商量商量。”余氏道,“你先坐一会。”

说着便向姜桃招招手,两人去了灶房,掩上门确认屋里两人听不见后,姜桃开口道:“奶,我同意借钱。”

什么跟张氏商量都是虚的,跟她打商量才是。

余氏松了一口气:“你同意就好,毕竟这是咱们几个小半个月挣来的银钱,这转手就借出去了,怕你心里不舒坦。”

“这有什么,又不是为着别的,赶考是大事。开恩科多半都会中,就是名次前后的问题,姜陵哥哥有麒麟之才,不该屈就在这山坳里。”

余氏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她是没看错,姜桃是半点没随了张氏的。

她去房里数了二百个大钱,拿着蓝布包了满满一大包,送到胖婶面前:“你数数,看对不对数。”

胖婶忙接了,破涕为笑道:“婶子,你这是哪里话,我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再说你给我,我也数不清楚。”

她转头对姜陵吩咐:“给你奶磕个头,万万不能忘了你奶今天的大恩大德。”

姜陵见状撩开袍子就要下拜,余氏手忙脚乱扶了:“你是读书人,又是大秀才,连见了县官老爷都不用跪的,跪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是折煞我了。”

“他是读书人,也是农家子,哪有什么跪不跪得的。您要是受不了他一拜,婶子我就给您磕几个头。”说着砰砰砰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姜桃手慢没拦住,胖婶倒是实诚,额头上红了一大片。余氏叹了声气,胖婶吩咐姜陵:“给你奶写张欠条。”她转头冲着余氏又道:“本是要找里正老爷来做个见证的,但他今儿不得空,说是去镇上送儿子了,实在对不住,但陵哥儿说了,他签了字画了押的东西照样当得了真,能上公堂的。”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要真不信你,就不会把这二百个钱借给你。”

姜陵取出欠条,只在借款人那空白处签了名,他提前写好了所有欠条,这还是写出去的第一张。

送走了胖婶母子,姜桃展开那张欠条一看,她现如今已经识得两百多个字,欠条上的字也还能捡出几个相识的。见她看得起劲,余氏笑她:“舍不得了?”

姜桃轻哼道:“要是舍不得了,奶去给我追回来不?”

余氏摇摇头,状似为难道:“那可不成了,他到时候要是还不起,就赔给咱家小桃子做夫郎吧。”

姜桃一窒:“奶,您说啥呢?”

“虽然地里的活他干不成,但好歹有几分模样,十里八村没几个长得比他还俊的,给小桃子做夫郎倒是蛮好。”

姜桃面色微红,不就是多瞧了几眼么,俊逸的少年郎总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

借钱的事到底没瞒住张氏。是夜,张氏翻来覆去在炕上烙煎饼,烙到半夜,还是姜强耐不住了,低声问了声:“干啥呢?还不睡?”

“娘怎么就大手借出二百个钱去?”二百个钱啊?她想想都沉甸甸的,能买多少大肥肉啊。

姜强没声好气道:“借都借了,再说那是一般的事么?那是给陵哥儿的路费。”

“是别人家的儿子,又不是你家儿子上京赶考!你跟我在这瞎霍霍啥啊?有那二百个钱咋不送大虎小虎学字去?”

姜强翻了个身对着张氏,他就想不明白了他家媳妇咋就这么轴。

“二百个钱哪能送的起两个小子读书?你搁这心疼那两百个钱,咋就不心疼心疼娘和桃子呢?这钱可是她们一碗一碗茶卖来的。”

说起这事张氏就来气,她本来也就没想着姜强跟着回来。余氏跟姜桃回来奔丧也就罢了,自家男人也屁颠屁颠回来了,还上竿子帮人跑前跑后去。村里缺人抬棺,他倒好不嫌晦气,自个巴巴的顶上去了。

这足足歇了两天,得少挣多少个钱?

茅草房本就不隔音,姜强和张氏再压低了声音,这些话也被姜桃等人听到了耳朵里。余氏睁着眼睛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大虎摸到了她们床边,找到了姜桃委屈巴巴的问:“阿姐,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第六十一章:救人

姜桃打了个呵欠,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暗道果然得加把劲盖个大砖房才行。

“看小虎醒了没?给他盖着点肚子,防着他踢被子。”

大虎去瞧弟弟,姜桃往被子里缩了缩,虽说是六月了,但晚间还有点凉,这薄被也是补丁盖补丁,张氏勤快,经常浆洗。但是里面的棉絮已经结块了,泛着股陈旧的气息。

成吧,这一想,要干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忙得人没空想东想西的。

七月初,清水镇街的牌坊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就差上牌匾了。揽工汉们一个接着一个结了工钱回了乡,因着姜强和赵树还有其他几个汉子是有车的,所以都留到了最后,帮着拖运些杂物。

姜桃摊子上的生意慢慢冷清下来,但好在这最后一个月也赚得不少,加上姜强的工钱,足有二钱银子。

这日里,姜桃带着大虎从姜正处回来,手里拿着纸片记今日的生词。大虎在前面蹦着走,嘴里念着新学的诗。念一句往前跳三步,然后回头央求姜桃跟他玩猜枚。

姜桃拗不过他,将手背到身后,然后问:“你猜我手里有几颗石子?”

大虎仔细想了想,上回手里是三个,上上回是四个,他伸出两个手指:“两颗?”

姜桃伸出手来,张开手指,手心却空无一物。

“阿姐耍赖!”

姜桃挑了挑眉:“也没说不能一个都不抓的不是?”

大虎极好哄,自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往前蹦了三步,他自个想的规矩,猜错了就往前蹦三步,猜对了就往前蹦五步。

就是不愿回家,想在外多玩一会。姜桃陪他玩了一会,准备早点家去时,还没开口,就见小河边一群男娃闹哄哄的围了一堆,中间还间或有人哭闹和尖叫。

她摇摇头,还以为是他们闹着玩,只见一个男孩惊慌的冲过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掉河里了!”

姜桃下意识冲过去,到了岸边就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浮浮沉沉着一个男人,被水呛得连呼救声都支离破碎。

姜桃心里“咯噔”一下,冲着岸边所有的男娃大吼:“让开点!谁都不准下去!去叫人来,快点!”

她知道这几个男娃里定有会凫水的,但是会凫水不会救人的死得更快,更别说这群脑子容易热的孩子了。

几个男娃吓得腿软,另外几个机灵点的,马上跑街上去寻人了。这一段河面是在西大街的拐角处,这回儿功夫河边连个洗衣服的妇人都没有,都回家弄饭了。男人们也都聚着去街头看上匾了,哪里有人?

姜桃急忙巡视四周,正巧在路边上看见块烂木头,姜桃捡起它就往河面上抡。她力气不够,那木头随着水流浮沉几下,就距离那人越来越远。

“你坚持住!放松点,千万别乱蹬腿!”越蹬腿越挣扎沉得越快。

那人似乎是听到了姜桃的声音,又或是彻底没了力气,在水面上扑棱的动静越来越小了。

“阿姐,草绳来了!”大虎喊道,他跟着一个孩子半托半抱着一捆大草绳气喘吁吁跑过来。

姜桃二话不说就将绳子的一头抛向水中,只是她臂力又不够,绳子又软又长,好几次都没近身。她满头大汗,心里头直呼,这些个大人怎么还不来啊?

“我找到竹竿了!”一个男娃扛着根竹竿跑来,那竿上还带着个铁钩,瞧着倒像是家里用来勾果子的。

姜桃眼神一亮,忙拿了杆子伸向水里那人,试了几次,终于在那人彻底没动弹要被水流冲走之时勾住了他的衣领子。姜桃小小松了一口气,但手里死沉,几乎要拖不住。

“快,快,你们帮我一把。”孩子们手忙脚乱上去抓了竹竿剩下的那一节。

姜桃跟他们一使劲,一点一点的把那人往岸边上拖,好不容易靠了岸,姜桃嘱咐他们千万别撒手。自个顺着竿子一点一点蹭过去,好歹拽住了那人肩上的衣衫,将人勉力拖上了岸。

见人拖上来了,男娃们均是松了一口气,激动的欢呼起来。姜却看着地上这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上下,跟她爹一个年纪,这会双眼紧闭,胸膛没半点起伏,像是没气了。

这费了老大劲救上来的人要就这样没了,真叫人不甘心!姜桃左右拍打着他的脸,又想起那什么急救法,但她也就是看过几回,知道有这法子。但她不会用啊?

怎么办?姜桃急得满头大汗,咬了咬牙,死马当活马医了。摸到那人的心口,左手放在他的胸口,右手按在左手上,用力按压。她想起还要吹气来着,但这频率到底是多久一次,这一急,竟然是全都忘了。

这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就在姜桃手底下慢慢流逝。她眼圈一红,控制不住掉下泪来,她实在是太怕了。不过区区几十次按压,姜桃的手就酸得发软了。不然怎么说前世那些大夫光是一套急救做下来,双手都抬不起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只见那人双眼紧闭一点反应都没有。旁边的娃儿们都开始张嘴哇哇的哭将起来,大虎也抹着眼泪:“阿姐,他是不是死了?”

姜桃脑袋发蒙,完全是靠着这一腔毅力在按压。突然一个妇人嚎哭着拨开人群冲进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老爷——”她从喉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是被瞬间抽去了脊梁一般,瘫软在地。

姜桃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抬头大喊:“别吵吵!去喊大夫!”

妇人回过神来,就扑上去揪姜桃:“你是谁?为什么要按我家老爷的胸口?”

姜桃被她推得跌坐在地,马上又扑过去拼命按压,那妇人魔怔的看着姜桃,即便是周围哭哭啼啼的孩子们都是死死的憋住了哭声,紧张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那人突然轻咳一声,嘴边呕出一口水来,周围发出一阵欢呼声。姜桃瘫坐在地,妇人又哭又笑的扑上去,嘴唇颤抖着:“活了,活了!”

“把他翻过去,把水拍出来。”姜桃有气无力的吩咐道。

妇人二话不说,忙撑着去拍背,待那人呕出不少水后,迷迷瞪瞪的开始哎哟哎哟喊难受了。

姜桃笑了笑,这才发现自个也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丝都粘在脸颊上,浑身汗湿了一片。大虎上来扶她,她那两只胳膊软得跟面条似的。

第六十二章:犯愁

“姑娘,你是哪家的?你家大人在不在?”妇人红着眼睛哑声道,“咱们一定要上门好好谢谢你,要不婶子先在这给你磕个头吧。不是你,今天你叔就没了。”

说着就要下拜,姜桃忙不迭躲开:“婶子您跪我可不是折了我的寿了。”

“姑娘家年纪小你跪她,怕是折了她的福气……”

姜桃转头一看,那人斜靠在一旁的歪脖子树上,圆脸圆脑袋,脸上一团和气,脸上一个个细小的褶子都带着笑纹,要不是落了水脸色苍白,搁往常必定很红润。

“姑娘,那你想要点啥尽管开口。咱家不是那大富大贵的人,但是寻常东西,什么衣衫首饰脂粉啥的,只要你开口,保准第二日就送到你家里。”

姜桃急忙推脱:“我也就是顺道路过瞧见了,要说谢的,还是得谢谢这帮娃儿,要不是他们又是呼救又是寻东西,我就是有心也无力了。”

妇人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我马上去称两斤糖,买上十盒点心,你们想吃啥只管说,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孩子们一听自己个个都有奖励,高兴的欢呼起来。倒是那圆脸老爷在一旁虚弱的笑道:“你又忘了谢小姑娘……”

妇人横了他一眼:“我心里都有谱,你搁这瞎霍霍啥呢,待会我还得给你去寻大夫去。多大把年纪了,还能跌进河里,我非得给你栓裤腰带上遛着走是不是?”

被当面训斥了的圆脸老爷也不恼,嘿嘿的笑了两声,又扯动了胸口上的伤,也不知这小姑娘哪来的力气,他现在呼吸都痛着呢。

“我这不是见河边上趴着一只鳖么?你瞅瞅,现在还咬着我的衣角呢。”

众人望去,果然见一只瓦盆大的黑鳖死死咬着他的袍角,四只爪子还在划拉。姜桃简直哭笑不得,为着捞一只鳖差点丢了这条小命。

“小姑娘,你要是实在怕羞,怕开口。那婶子可就按自个的想法送了。你留个住址,咱们明儿就上门。”

姜桃见那妇人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固执,实在是盛情难却,她慌忙指了指地上那只黑鳖。

“那我就要这只鳖了,拿回去炖汤倒是蛮好。婶子您别再跟我这墨迹,送叔去看大夫才是要紧事。”

她一偏头,示意大虎去逮那只黑鳖。大虎抱了那只鳖,两姐弟转身就跑。妇人刚回过神,喊了两声就要去追,但地上自家老爷还躺着呢,跺了跺脚又冲着他骂了几句。

圆脸老爷倒是嘿嘿笑了两句:“也不知那小姑娘知不知道咋炖鳖。”

“成天就知道吃吃吃。咋不把你的脑子也给炖了!”妇人上去拧了他的耳朵,“刚撒手就能跌河里去,被你家老儿子知道了还不得笑话你。”

圆脸老爷捂着耳朵直呼饶命,周围几个孩子笑成一团。妇人罢了手,给他在外人面前留点面子,心里却把那姐弟俩的面貌记下了,清水镇统共就恁大的地方,她明日自个去问问,肯定能找到的。

咋炖鳖,姜桃不清楚,但是余氏知道啊。她跟这只大黑鳖眼对眼瞧了好半晌,好家伙,这鳖足足有三四斤重,去了壳也有好多肉呢,那老爷真是好眼力,她开口问:“奶,这鳖咋做啊?”

余氏听大虎绘声绘色的将救人事迹整整说了三遍,也从头到脚将大虎夸了三遍,救人这是好事啊,事后还没挟恩图报更是大好事。农户人家讲究的就是个实诚,再说这鳖可补着呢,不比旁的差。

“想吃清炖的还是红烧的?”

“炖着,等爹回来咱们一块吃!”

余氏点点头:“成,咱们吃顿好的,明天一块回去。”

清水镇的短工做完了,她们也不打算留在这了。卖饮子黄馍是个好营生,但是这会顾客都走了,这营生也就没法干下去了。姜桃倒是想过在镇上开个小铺子继续干,但是镇上哪是这么容易呆的?光是那租钱就占了大头,要是再提高一点价钱,那就更加没人买了。

余氏叫她打下手,姜桃掰了半边蒜粒叫大虎去剥,自己蹲在廊下拿着碎瓷片刮生姜上的皮。余氏麻利的将黑鳖收拾好,灶上架锅烧开水,将老鳖下入滚水中烫去血水。等姜桃和大虎收拾好姜蒜,又吩咐姜桃去拿了几粒红枣。

“可巧,咱这料包里还剩下这些红枣和枸杞子,正好炖咱们的老鳖。”

余氏将鳖肉放入瓦罐中,再加入姜、蒜、红枣、枸杞子,半瓦罐的水,然后放在灶上烧开,最后用小火慢慢的煨。等到姜强他们回来,正好炖了半个时辰。

赵树一进门就猛的吸鼻子:“婶子,这做的是啥?老远就闻见味了。”

余氏洗洗手出来迎他们:“快去放了车,咱们好好吃一顿,桃子今天办了件大好事!”

姜强伸长了脖子问:“咱家大闺女又做啥好事了?”

“边吃边说。尝尝我的手艺还在不在,我可老长时间没烧这鳖肉了。”

众人聚在一块用饭,见大伙吃得满嘴油光,除了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都没舍得说话,余氏这才放下心来。

“婶子,您这手艺在姜家村只怕说第二都没人敢说第一。”赵树抬起头夸了声,不停的夹菜往嘴里送,吃了这一顿,往后想吃余氏的饭菜那可就难了。

余氏也不说话,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吃肉。姜桃含了一颗红枣,吮着里面汤汁,突然想起个事。

接下来可就没啥来源了,虽然这三个月着实挣了不少银钱,但也只够今年吃喝的。就是度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收了粮食,一家人也就过个仅够果腹的日子。

要是老天爷赏饭吃,收成好一些,还能有些余钱。可要是个灾年,那可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要出去讨饭,她们家可是村里打头的第一户。

吃完饭,余氏收拾碗筷,姜桃去关了大门,将所有屋子的小门都检查一遍,然后收拾了灶房。紧赶着,天就黑了。

见姜桃心里有事,闷个头不出声。余氏犹豫了一下,跟在她后头进了屋。

余氏上去点了油灯,铺了被子,见姜桃在松辫子梳头,问道:“桃子你心里有啥事啊?”

姜桃见大虎已经睡熟了,也不打算瞒着余氏,将心底的忧虑和盘托出。

“奶,咱们家往后除了那两只老母鸡可就没别的进项了。”

第六十三章:计划

那还是马三娘家逮回来的两只老母鸡,夏季吃食多不愁喂,一天下一个蛋。平日里大家伙都舍不得吃,就等着急的时候拿去换个针头线脑啥的。

余氏心里头一阵发酸,寻常人家的闺女哪里要操心家里吃喝的,也就是姜桃这般懂事了。

“左右咱们再想想法子,你爹还会修顶,咱们农忙的时候替一替,叫他出去赚几个钱。”

姜桃忙道:“哪有天天修顶的营生?咱们家就爹能顶个人使,其余的都只能当半个,他要去做短工,您要是跟咱们下田干活我还不放心嘞。我刚想了个法子,只是现在还没谱,心里头乱糟糟的。”

“你说来听听。”余氏转念一想,“我还是叫你爹来,咱们大家伙一块商量。”

姜桃点点头,余氏去那边房里扣门喊了姜强,两人进了门坐在炕沿边上看着姜桃。

姜桃道:“我想着咱们先抓两头猪回来喂,虽然现在开始养,到了年节也不到出栏的时候,但是好歹是个进项能挣几个钱。养猪费时费力,我就怕咱们顾不过来。”

姜强一听,忙道:“这有啥顾不过来的,我每天多去割一篮子猪草,不费什么事。”

姜桃知道他想着把所有的事都抗在自个身上,不叫妻子儿女老母受一点苦。

“强子,你先别急,喂猪哪有那样容易的。你爹还在的时候,咱们也喂过两头,可把我给累惨了,那猪猡就是个无底洞,照看它得费半个人力嘞。”

姜桃又道:“两只小猪的价钱也不便宜,况且我还想着抓几只小鸡仔,喂几只鸭,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可得要一番功夫,就是这钱也……”

余氏懂她的意思,一只小鸡仔至少得四个钱,还不一定能养得活,十只能活七只已经是蛮不错的了。鸭子倒也还好些,大了直接赶到河里就是。这样算下来,一只猪娃差不多六十文,这还是相熟的猪倌才有的良心价。鸡仔和鸭子各抱上十二只,加在一起至少得两百多文钱。

余氏有些发愁,也难怪姜桃拿不定主意。

倒是姜强笑了,搔着后脑勺道:“我还当是啥呢,咱该花的就得紧着花。要是搁年初,我可不敢想咱们家还能逮猪娃养,这会要是连鸡鸭都有了,再弄上一只大白鹅看家,这比咱们村一半的人家都要阔气呢!”

“你跟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拿的哪个主意不是正的?要就是为着钱,我这一家之主今天也借你们点威风使使,咱们只管试试,不成也就亏这两百个钱。”

姜桃听着展颜笑了,后面这话还是她之前跟姜强说的。那时候二十个钱的本钱她都不眨眼,现下赚了两百个钱倒是麻爪了。自个真是被张氏给唬住了,见她跟姜强吵了一架,心里还发怵。

“成,听你爹的。咱们列个单子,逮猪娃的事就交给他,咱们回去在村里寻寻有没有抱窝的老母鸡,水鸭大白鹅都养着,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往一处使劲,还有什么怕的?”

“大虎也大了,能顾上鸡鸭。咱们两个就顾两只小猪和菜地。也就是冬日里苦点累点,咱们熬过来这段日子,往后都是好日子!”

姜桃眼底发酸,歪头靠在余氏肩上,余氏楼了她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是啊,穷并不可怕,一家人能齐心协力,那还愁没好日子过么?

听说姜强家要抓小猪,赵树连拍胸脯道:“咱们村就有个猪倌,价钱公道,跟我本家还沾着点亲。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去帮你挑两只。”

这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姜强当下就决定跟赵树去跑一趟,让余氏几个人先回村。这回余氏舍得花钱,去镇上的布庄里阔气的扯了十几尺布,掌柜的看她扯的多,还送了些布头和几扎棉线。

这十几尺布料子还不是顶好的,也花了余氏足足一百八十个大钱,饶是如此,这还不够全家人都穿上新衣衫的。余氏琢磨着先给家里两个大人做两件上衣,裤子先缓缓。再给姜桃做一整身新衣衫,可怜见的,哪家闺女十二三岁了还穿着条烂裤子满大街跑呢?

剩下的再给大虎做一身,他现下长得快,得放宽了尺寸。这样能穿两三年,要是旧了还能替下来给小虎穿。而她自己,倒也不讲究什么,捡着她儿媳张氏的改改穿就成了。

那些碎布头倒是好东西,家里几床被子烂了好几个窟窿正愁没布头补,棉线也不愁买了。就是买针,倒叫张氏犯了愁。这棉花针和大头针可不是一个价钱,余氏有些舍不得,琢磨着还是去借别人家的使使。

姜桃从她钱袋子里摸出二十个钱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大头针跟棉花针咱们各要一根,您再送咱们一束棉线咋样?”

掌柜的面露难色,两人你来我往又讲了半天价钱,最后还是以二十文钱成交,送一束青色棉线。

余氏将两根针仔细包了三层又三层,生怕丢了。

“奶,咱们老是去马二婶子家借针也不好,她家那根针还是她的陪嫁,宝贝着呢。咱们要是哪天丢了,也不好说不是?咱们自个有这些东西,能少欠点人情就少欠点吧。”

余氏听了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你说的也是,千金易还,人情难还。”

况且这两根针使完了,今后给姜桃陪嫁也挺体面。

买了布,又去镇上称了五斤盐,张氏做菜舍不得放盐放油,饭菜都寡淡。余氏掌勺之后,油盐都舍得放,偶尔还有点咸,得经常叫姜桃帮着尝味。

其余的例如板油、酱油、陈醋,赶场的时候都有卖,也不急着从镇上买。大虎跟在她们俩屁股后头当苦力,盐和布加在一起可不轻,他两只手里的东西都块垂到地上去了。

姜桃要帮他一把,他拧过身子躲了躲:“我拎得动,你们往前走,看还有啥要买的。”

余氏笑道:“大虎是个小大人了,你就随他吧。”

姜桃走一段回头瞥他一眼,他两只小手都快勒出红印了,也不哼哼说让大姐和奶帮把手,仰着头阔步走真像个小大人。

买齐了东西,仨人坐了牛车回村。那些做饮子剩下的桌椅板凳、木桶茶壶都用草绳结结实实的捆放在车后头,盐和布都搁在中间,余氏坐在车头跟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第六十四章:为了吃的

偶尔遇上上坡路,几个人还得下车推一把。待驶近了姜家村,绕过村头的小兰亭之时,姜桃远远的瞧见姜正他带着几个男娃拎着篓子往水渠边走。

姜桃高声问:“你们干啥去啊?”

姜正扭头见着她,招了个手:“钓虾抓泥鳅去,你去不去?”

姜桃一听,虾和泥鳅可是个好东西,扭头看向余氏,余氏笑道:“想去就去,看着点大虎。”

姜桃欢喜道:“知道了。”冲着姜正他们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先走,等她回去拿了竹篓就来。

牛车驶到家门口,车夫帮着卸货,姜桃忙着归置东西。张氏看见车上那盐和崭新的布,心里直犯嘀咕。

等到东西放得差不多了,余氏一挥手:“剩下的我跟你娘来,你跟大虎去吧。”

姜桃“嗳”了一声,去灶房拎了两只竹篓子,带着大虎奔着水渠那边去了。

姜正正在渠边湿地里挖蛐蟮,见姜桃凑过来还抬头说了声:“你边上站着去,待会你看了犯恶心可不怪我。”

就是几条蛐蟮在土里拱,看着挺让人头皮发麻。但哪能让他们几个动手,自己享受渔翁之利的,她也唤了大虎去寻了根长棍挖蛐蟮,找到一条就丢瓦罐里。

姜正见着也不劝,他心底里把姜桃就当他兄弟,要不是看见她的长辫子,他都浑忘了她还是个女娃。

“李敖平日跟你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今儿怎么没来?”

“他爹病了,搁屋里躺着呢,他旬休也不得空。”姜正看瓦罐里的蛐蟮挖得差不多了,叫众人停手。他将蛐蟮碾成几段,沾了米糠,就当是虾料了。

他爹最近看得可严,连几个买零嘴的钱都不肯给了。家里的吃食他娘管着,猛地少了啥可躲不过她的火眼金睛。但是就这点事哪里能难得住他?州官不许放火,他百姓可有的是法子点灯。

仍然是竹竿、丝线、鱼钩做的简易钓竿,勾上饵料,将钓钩往水草深处一扔,就等着虾上钩。这段水渠是连着芦苇荡的,初夏的太阳晒得河面暖暖的,波光粼粼,如同碎金般耀眼。

虾子大多喜欢躲在水草的阴凉之下,打小就是玩泥巴翻螃蟹长大的姜正钓虾很是在行。不一会,见那水面泛起波纹,鱼线劈开一条水缝,往水下一点一点拉。

众人都喊着拉竿拉竿,姜正却得意一笑:“急什么,那虾子才刚钳着饵呢。”

姜桃心中默数了五下,姜正才扯了扯钓竿,估么着这虾咬紧了饵料,猛的一提,拉出水面。只见那勾子上果然钓着一只大虾,足足有巴掌大。

姜正小心的将钓钩取出,把虾丢进篓子里。见他旗开得胜,其他男娃们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姜桃借了姜正一支竿子,挪到一边阴凉处开始钓虾。

姜正往哪下钩子,她也挥竿往那处下,刚开始见竿子有点动静就兴奋的往上扯,却见勾上蛐蟮被吃了半条,虾早就溜了。

如是两次之后,姜正在一边笑她,姜桃不服气,再细细观察他的动作,倒也慢慢摸索出了一些手感。钓上来第一只后,后头一路高歌猛进,足足勾上来大半篓子。

大虎嚷嚷着要试试,姜桃将钓竿塞给他。她拎着另一只篓子跟姜正去抓泥鳅,姜正脱了鞋袜下了田,用手去翻稀泥,见泥坑里有冒小气泡的,往那一掏,就能看见一条翻着白肚的泥鳅。

泥鳅滑腻又灵活,那手抓绝对掐不住的,只得那双手捧了丢在篓子里。姜桃默默看他抓了三四条,掌握了技巧,自己也脱了鞋袜下了田。

将衣袖裤脚高高挽起,也不顾泥巴脏污。两只脚丫踩在稀泥里,还有些凉凉的。挨着田边一块一块地的翻,果然翻出了不少泥鳅。

姜桃翻得起劲,这些泥鳅养在水里起码能吃三四天,不管是红烧还是炖汤都是极补的,不然泥鳅怎么又叫“水中之参”呢。

要是逮得多了,她回去叫余氏匀出一部分来晒干,到了冬日里还能添一道菜呢。姜桃越想越乐,从泥洞洞里拉出一根“长虫”来,她还想着这泥鳅怎么这么长。

猛地回过神来,将手中“长虫”甩了出去,低叫了一声。姜正回过头来,见那泥水里一条黄鳝扭动着身子,大笑道:“这可不是蛇,这是鳝鱼,可好吃了。”

姜桃吓了一身冷汗,手上还觉得滑溜溜的。瞧那黄鳝跟蛇长得无二,但是听姜正说是好吃,自己反手拿了篓子,去捞那条还没来得及逃跑的黄鳝。

谁都别拦着她弄吃的!那鳝鱼左扭右扭,还是没逃出姜桃的魔掌,夏季里这黄鳝正肥着呢,两条黄鳝就能做一碗菜。

田边都翻过一遍了,田中间他们却是不敢去的,万一踩坏了别人家的禾苗,那可是得上门找你算账的。姜桃坐在田边,用沟渠里的溪水洗干净了手脚,这溪水清凉,一眼能望到底,能清晰的看见几只蚬子和泥螺沉在水底。

“明天咱们来摸泥螺。”姜正在一旁麻溜的穿了鞋袜,“大的蚬子都叫大人们摸走了,小的没几两肉,咱们得去入江口才能找到大的。”

入江口他们哪里敢去?万一叫大人看见了,绑在树上就是一顿好打。

“你不用去学堂?”

“夫子的老母病入膏肓了,眼看着就这几天了。前天他回乡去了,所以就放了咱们几天假。”

姜桃将鞋袜穿好,拍拍身上的泥,拎着半篓泥鳅去找大虎。大虎在树荫下坐了大半个时辰,也钓上来三只虾。

姜正一手拎着一个满满当当的竹篓,支支吾吾的跟姜桃说自个还有事,便急急忙忙遁走了。姜桃也没问,她瞧着时间还早,便让大虎拎着篓子先去姜燕家等她,自己再去割点猪草。

姜强应该到晚间就归家了,到时候抓了小猪仔回来,不得先备着点猪草?她到小河边扯一抱猪草,估摸着从明日开始就得背着箩筐来割草了。

她用细长的青草将猪草捆结实,追着大虎到了姜燕家。

她今天抓了这么多泥鳅和虾,得分她一半,晚间加一碗菜也能叫她和大牛叔两个人吃香一点。刚到姜燕家门前,就见她双手撑着腮帮子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发愁。

她面前摆了两大篓子泥鳅和螃蟹,瞧那眼熟的竹篓,姜桃和大虎相视一笑,这还有啥不明白的。

“燕子,人家家里有田螺姑娘,你家这是有个田螺少年啊。”

第六十五章:养猪大业

姜燕小脸一红,嗔怪道:“你可别取笑我了,我还愁着呢。”一连两天,姜正都是敲一敲门,然后撒腿就跑,等她推开门一看,地上总放着些东西。昨天是一篓荠荠菜,今天是一篓泥鳅加一篓大虾。

她年纪还小,只觉得如此这般着实是个困扰。有个男娃二话不说的对你掏心掏肺好,她并不觉着欢喜,反而还有些惶恐。

姜桃知道她还不到情窦初开的时候,小女娃对于这些事总是不知所措的。

“不喜欢,丢了便是。就放在这门口,明日他瞧见了,保不定下次他就不敢来送了。”

姜燕皱着眉头,没有搭话。

姜桃将话一转:“要是喜欢,就留着吧。也不是啥好东西,旁人说不了什么。”

姜燕又觉着心里有愧,看着姜桃,咬了咬唇。姜桃心里头叹了声,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么点大的女娃,你能指望着她懂什么男欢女爱?

忙活了大半个下午,归家的时候,大虎蹦蹦跳跳走在前头,正巧遇见刚逮了猪娃回来的姜强。姜强背上背了个大背篓,里面两只小猪哼哼唧唧的叫唤着。

姜强看见她手里的猪草笑道:“还是桃子懂爹的心。”

三人到了家,张氏前来迎,见姜强放下背篓,掀开上面的草叶子一看,两只白白胖胖的小猪拱在一起,吓了一跳:“你抓了两只小猪?花了多少钱?”

“姐夫讲的价,两只一共只要一百一十个钱,保长成的,不是瘟猪。”

余氏端了碗茶给他解渴,听着价钱眉开眼笑:“少了十个钱,蛮不错了,瞧着是好猪仔。”

张氏闷着一口气,她对于这种瞒着她买猪买盐的事有些恼。

虽然这个家是给余氏当了,但是她还是三个孩子的娘,强子的妻啊,怎么能他们三个商量就把事情给定了?

下午忙着扫尘归置东西,余氏倒把这事忘了跟张氏提一嘴子。她见她脸色铁青,忙跟张氏轻言细语的解释。

养猪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眼下是花了些钱,但到了宰猪的时候,至少能赚回来五番还要多。更别说到时候自家留下些猪下水、猪头猪尾巴啥的打打牙祭了。

张氏耳根子软,觉得余氏说得也不是没理。

关键是她下午还听见余氏说,那匹新布留了给自个做上衫的,更加不好开口反驳了。

姜桃围着这两只小猪打转,现下两只小猪还只有一只小狗那么大,只要她们勤快,这猪很快就会吹了皮球一样的长肥。

她也顾不得脏,殷勤的伺候这两只小猪,将刚扯了的猪草铡碎拌了米糠煮了一小锅猪食,见两只小猪也不挑,吃得很香。

姜强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闺女忙活,想着索性明日里也不歇着了,先去把驴子和车还了,下午就开始搭猪栏,然后再修个茅草顶,这点活大概三天功夫他就能搞定。

家里养了小猪,姜桃这几天大清早的就得爬起来跟着大虎去割猪草,捡柴火。回来吃罢了饭就得马上伺候那两只小猪,卖饮子时留下的一口铁锅正好用来煮猪食。

猪栏没搭好,那两只小猪都跟母鸡养在一块,一往盆里倒猪食,两只鸡就跟小猪一块抢食,闹得鸡飞猪跳。姜桃没法子,只得在一旁用竹竿赶鸡,等两只小猪吃饱了才另外放鸡食。

姜桃逮回来的泥鳅和虾子着实改善了一家人的伙食,自从上回出了秦寡妇那档子事,余氏再没叫姜桃去捡豆腐。泥鳅炖豆腐吃不成了,余氏就红烧、油炸、清蒸,变着法子做,当季的泥鳅、虾子都极鲜美,用油煎了,加一些辣子、大蒜炖煮就很香。

其他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姜桃实在是怕黄鳝,她夹了一块想起那长条滑溜溜的鳝鱼,浑身发毛,哪里还敢下嘴。

余氏想了想,没将黄鳝斩成段,而是费些功夫切成鳝鱼丝,加上葱姜蒜、黄酒爆炒,最后再放上些芫荽,单为着她做了这道炒鳝丝。姜桃瞧着窝心,再看盘里的黄鳝也没那么可怖了。

刨去每天两顿饭,姜桃还叫余氏把多余的虾子和泥鳅晒成干,等到冬日里没什么吃食的时候,放几只虾子到白粥滚一滚就成。

姜强在院里搭猪栏,木头茅草摊了半个院子,姜桃给他打了碗白水,他也不讲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新搭的猪栏靠着鸡圈,离屋有点远,怕有味。

姜桃帮着把那一块空地整出来,用锄头将土锤得松软,然后用石碾碾平。她打算在猪圈周围种一点花,譬如茉莉、夹竹桃啥的,正好盖盖那股猪骚味。

“爹,咱们挖一条沟渠把猪粪猪尿排到外头,然后挖个坑存起来,省得一天得扫一回猪圈。”

姜强唾了口唾沫至手心,脚下踩着原木,手上拿着锯子来回锯:“成,等把猪粪堆熟了,冬天能用来肥菜地。我改天去山上寻寻有没有合适的枣树,移一棵过来,拿猪粪堆一堆也能活。”

“那还能种桃树和枇杷树吗?”

姜强想起了个事,笑道:“你出生那年,咱们院里还有一棵桃树的,长了五六年的。诺,就在那。”

他努了努嘴,鸡圈后边有个木墩子,瞧着有点年头了。

“每年能结三四十只猪血桃,桃胶也能割满满一碗。后来你外祖母家里缺个圆凳,就砍走了。”

说到这,姜强的眼神暗了暗:“你要是喜欢,咱们就再种两棵,等几年就能吃上鲜桃了。”

姜桃点头:“等春天开了桃花,咱们院里一定好看。”

锯好了木头,姜强就着姜桃碾过的地开始搭框架,张氏干完了活也来帮忙。姜桃见插不上手,就去屋里拿了个小篮子,打算去挖两株茉莉回来种。

家里的草籽茶正好吃完了,干活累了也不能光喝白水,晒一点茉莉花也能用来做茶。

茉莉花喜温暖湿润,多长在半阴处,花期能从七月一直开到十月,这会正是茉莉花开的第一茬。姜桃挎着篮子绕到小山坳背面,远远望去,已经有三三俩俩的女娃在采茉莉了。

姜桃敛了敛神,找到一丛茉莉开始摘花苞,未张开的花苞晒干了用来做茶,盛开的茉莉则用来做枕芯。将晒干的茉莉塞到枕头里,能安神助眠。再将其制作成香包,塞到衣柜里,衣衫都不用熏,自带香气。

第六十六章:八大碗的谢礼

采了半篮子觉着差不多了,姜桃便低头去寻幼嫩一些的树株,太老太大的茉莉她挖不动也不好拖回去。

“呀!”一个妇人惊叫出声,姜桃下意识抬起头往出声处望去。

“这不是恩人姑娘么?”妇人喜不自胜,抚掌大笑道:“总算让我遇上了!我在镇上问了三回,家家都说没你这么个孩子,我都怀疑是碰上小神仙了。”

面前这妇人不正是那日落水之时救上来的老爷之妻么,只见她满头青丝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妇人髻,拿一支清透碧绿的玉簪别了,圆润福气的脸上一双眼睛笑得没了边。

姜桃面上发烫,想着这是姜家村的地盘,怎么这位婶子却好面生,之前从未见过?

“让我逮住了,这回可不能跑了。”王氏上前抓了姜桃的腕子,“咱俩看来还是一个村的,这倒省了事。去婶子家让你叔给做个八大碗,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你这小神仙。”

姜桃哪里想去,用力挣了挣,王氏不敢用力却也不撒手。

“婶子,我这还有事呢……”

话还没说完,王氏另一只手将她篮子抢了过去:“不就是些茉莉花?我叫我家老小子给你摘一篮子去。”

“不是……婶子,我爹娘不让我搁别人家吃饭……”

王氏柳眉倒竖:“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要不是瞅着头次见还有些生分,不然我定是要认你做个干亲的。你家爹娘是村里哪一户,我叫我家小子去知会一声。”

姜桃张了张嘴,只说自个是姜强家的大闺女。

王氏眼神一亮,自言自语道:“我道是谁呢,原来还是个相熟的……”

她钳着姜桃的肩,半推半拥的往自家院子走去,一路上,姜桃可算是见识了这妇人的嘴皮子,叽里呱啦说了一路,声调还高,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一大通话下来,姜桃头脑发昏,只回响着两个字:“报恩”。

王氏的宅子在村西头,村西头较偏,中间跟最近的一户人家还隔了七八块水田和一条小溪。姜桃行至这大院门前时,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庄户人家”做派。

两进的院子大门敞开,东西南北尤其方正,院中间养着四大盆石榴,两大盆夹竹桃,南墙根下种着秋海棠、玉簪花、绣球花和虎耳草,南方前头又栽了两棵枣树,一株结的是大白枣,一株结的是甜酸的“莲蓬子儿”。

东西两向各三间屋,中间的屋子都偏大些,当作小厅。坐北的堂屋宽敞明亮,神龛一尘不染,龛上摆放着观世音、弥勒等佛像,右下则挂着一只精致的琉璃长明灯。

东西各有一道小门,通向各自的小院,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旁栽种了各式的粉白小花,东边小院尽头看着像是是厨房,堆放着柴薪、粮米等物。

堂屋门口放着一把太师椅,上首坐着一个老太爷眯着眼抽着旱烟。他穿着一身旧蓝布短打布衫,袖口与领口都已磨破。

“公爹,你猜猜我去挖茉莉碰上谁了?”不等老太爷应声,王氏喋喋不休道:“我上回跟你说过那个救了昌明的小姑娘!你瞅瞅,还是咱们村的嘞。”

“我跟着昌明不常住家,那时候倒没认出她是姜强家的闺女!”

老太爷放下手中烟杆,身子往前一探:“姜强家的?”

“是嘞,咱们还赁给人家几亩地呢,她爹我是打过几回照面的,闺女我倒是头一回见。”

姜桃一听这话,心里头瞬间明朗了,这兜兜转转,她倒是救了李敖他爹。

“老太爷。”姜桃上前乖巧的喊了声。

李老太爷点点头,面上扯了一丝笑,又觉得自个这副老脸会吓着人家小姑娘,随即压了压嘴角。

“好姑娘,你要点啥只管开口。”

姜桃忙道不缺啥。王氏大力的拍了拍姜桃的后心,笑道:“公爹,我叫昌明做个八大碗好好谢谢小姑娘。”

李老太爷颔首道:“这是应该的。”

王氏朝屋里喊:“敖崽子,你跟你爹在屋里抓瞎呢?贵客来了,快出来帮把手。”

李敖从东边屋里走出来,刚跟姜桃一打照面,还没反应过来,王氏塞给他一只大竹篮。

“先帮小姑娘薅一篮子茉莉花,再去你强子叔家知会一声,就说他家闺女今晚在咱们这吃了。”

“不是,娘……”

“瞎墨迹啥,你爹炒好第一个大菜前你还没给我回来,小心我抽你。”

李敖抱着篮子疑惑的望向姜桃,姜桃耸耸肩,表示自个也解释不清。

王氏见他磨蹭,抬了手作势要削他,李敖无奈垂着头拎着篮子往屋外跑。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霸王搁家里这么怂,姜桃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王氏顿时变了张脸,软着声调眉开眼笑问:“闺女,你叫啥名啊?”

“姜桃,长辈都叫我桃子。”

“哎呀,真是个好名,人就跟鲜桃一样水灵。”

姜桃知道她闭着眼睛在“吹捧”她,她这相貌真跟水灵搭不上边。王氏拉着姜桃的小手,却是越看越觉得喜欢,这小鼻子小眼,小眼?不,大眼,瞧着就是格外顺眼。

“桃子喜欢吃啥?芫荽可忌口?昨天赶场买的羊肉肥着呢,做个小锅可好?”

“都行,我没啥忌口的,婶子千万别麻烦,随便弄两个饭菜就成。”

王氏嘴里应着,走进东屋,唤了两声没反应的李昌明。

李昌明系好领口的盘扣,掸了掸绸布袍子上的灰尘,从屋里走出来:“得亏我叫你去挖茉莉,日思夜想的恩人小姑娘不就在花丛里叫你碰见了?”

姜桃见他圆乎乎的脸还有些白,上前喊道:“老爷好。”

李昌明笑得和气,压下了声音道:“小姑娘,上回那鳖可好吃?”

姜桃眨了眨眼:“肉多味美,清炖又滋补,很好吃。”

“那鳖有点年头了,镇上都买不到那般大的,会做才不糟蹋的美味。”

王氏在一旁道:“三句话不离吃的,八大碗的菜色你可想好了?记着加个羊肉小锅,给桃子补补身子,你瞅瞅,她瘦得这腕子就一层皮包着骨头了。”

李昌明皱着眉头:“羊肉那都是发物,大热天谁吃那锅子?还是拿水芹菜炒了才好。”

王氏摆摆手:“我管不上你灶房的事,你先去备料,炒了头菜再叫傲崽子帮忙。”

第六十七章:盛情难却

李昌明挽了衣袖:“可瞧好了,烧花鸭、烧雏鸡儿,腊肉小肚儿三下锅,呛青蛤、炒白虾、南乳炒肝尖儿,再加个水芹羊肉、三鲜木樨汤,八大碗齐活了。”

姜桃一听这阵仗,忙道:“老爷,可使不得,随意几个家常小菜就行了。”

王氏却道:“叫啥老爷?那是富贵人家的做派,咱们家没这个规矩,你管他叫一声明叔就成。”

李昌明朝她挤挤眼:“搁咱家,这八大碗就是家常小菜。”

姜桃啧舌,硬着头皮道了声谢。

李昌明去灶房忙活,王氏去房里搬了两只圆凳放在枣树下,让姜桃先坐了,又去卧房开了柜子,拿出两盒点心,一叠花生酥、一盘山楂片,放在树下的小几上。

饶是如此还不够,她还在角落里拿了竹竿要去打枣,姜桃腾地一下站起来:“婶子,够了够了。”

现下还不到枣成熟的季节,树上就零星挂了十几个青枣,她这会拿竿子打,少不得影响到其他枣花的,等到八九月树上挂果就少了。

“行了行了,还不去给桃子先倒碗茶,这都进屋多久了。”老太爷在一边道。

王氏一拍额头:“我倒把这茬忘了,桃子你先坐着,要吃甜口的还是花茶?”

一般人家客人上门倒一碗糖水就是最高的待遇了,姜桃见面前几上垒得跟小山似的糕点,咽了一口口水:“花茶就好。”

王氏放了竿子去灶房沏茶,姜桃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树下,不敢说话。

单泡了洛神花的茶水是鲜艳的紫红色,入口微酸,吃了甜腻的糕点正好淡淡口。王氏端坐着看姜桃小口吃糕,举止不像是她家那群远房表侄女,见了糕点饴糖恨不得全塞进口里,揣进兜里。

姜桃被她瞧了个大红脸,吃了一块就再没敢动手,王氏殷勤的劝:“吃呀吃呀,多吃点,待会婶子再给包两盒回去。”

姜桃只得又抓了一小把花生糖吃着,开口问了声:“婶子,听姜正说明叔病了,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就是那回受了惊吓又染上了风寒,躺了三天了早好全了。就是惫懒不肯出门,跟敖崽子搁房里下跳棋呢。”

姜桃点点头,王氏又道:“大早上的还指使我去挖茉莉回来种,说是要做什么新菜,那茉莉花能泡茶我晓得,还没见过能做菜的呢?”

“是能做菜的,鲜茉莉用来炒鸡蛋挺爽口,放点放白粥里也很香,寻常人很少试过。”

“你也是摘回去用来做菜的?”

姜桃摇摇头,将做茶、做枕芯和香包的事简单说了说。

王氏抚掌赞道:“桃子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把日子过得这般有趣,我只道那茉莉是个香的能用来熏屋子,到没想到能用来熏衣衫。”

姜桃抿嘴笑了笑,她倒还想着能做茉莉花头油,但是步骤她不太清楚。

王氏跟姜桃一问一答的说着话,当说到余氏在忙着抓小鸡时,王氏笑道:“这还忙啥?我家正好有两只母鸡抱了窝,眼瞅着就这两天破壳了,你只管来抓,不要钱。”

姜桃忙道:“这可使不得,一只种蛋少说都得一个钱,十几只小鸡仔得四十多个钱,哪能白拿婶子的呢。”

王氏好说歹说,姜桃就是低着头说不能白占了别人的便宜,王氏心里乐道:这才是家风严的孩子呢,瞧瞧这品行真没得说。

“那是这,你家要逮十二只小鸡,按着外面的行价一共是四十八个钱,你给四十个钱就成。咱家本也没打算靠这个挣钱。”

姜桃还想再说,王氏板了脸:“你要是再推,婶子可就要急眼了。统共才几个钱的事,跟咱打了半天嘴仗,这也太见外了不是?”

姜桃一听不好再推,只得点头道:“那多谢婶子了。”

她回去之后,捡些鸡蛋多做两个香包送过来也算是个心意。

坐了半晌,李敖拎着满满一篮子茉莉花回来了,姜桃默不作声瞅了一眼,花苞和盛开的未分开,她回去少不了还得分一分。

“跟桃子爹娘说了没?”

李敖将篮子放在廊下,忙着去屋里换鞋换外衫:“说了说了。她爹说等咱吃完了来接人。”

“甭急着换衣衫,你去灶下帮你爹去。”王氏皱了皱眉头:“这都养的什么尿性,衣衫换得比女娃都勤快。”

李敖还是换了衣衫才出来,这一身衣衫干净利落,看着还是旧的,像是专门用来干活穿的。

“婶子,我也去帮忙吧,炒菜我不在行,但能帮他们洗洗菜。”

王氏忙按着她:“用不着,你坐着就成,请人吃饭哪有叫客人去帮忙的道理?”

李老太爷咳嗽一声,轻笑道:“咱们家不比其他,男人下厨不是个稀奇事,又不是大席,他们俩忙得过来。”

王氏点点头,好似这事就是理所当然一般。等到日薄西山,霞光映红了整个院子,蝉叫声一声比一声低时,李昌明在灶房里喊:“开饭咯——”

王氏笑着起身对姜桃说:“咱们摆桌吃饭。”

一张大八仙桌摆在院中央,四张条凳摆在四个方位,老太爷坐在上首,王氏在他面前搁了个酒壶和二两的小酒杯,然后放了五副碗筷。李昌明和李敖一个接着一个麻利的上菜,大碗分量不小,像是小盆似的,很快就摆满了整张桌子。

他们早在灶房忙活的时候,姜桃就闻着香味了。远远的听菜下锅的那刺啦一声,姜桃就忍不住悄悄咽口水,这些大菜饶是村里摆席吃酒都难见的。

王氏叫姜桃在右侧落座,姜桃却笑道:“我年纪小,坐右边不合规矩,还是挨着婶子坐。”

右高左低,一般都是按辈分落座,她虽然是客人但身边也没长辈陪同,年纪又小,还是坐在老太爷左侧挨着王氏比较合适。

王氏拗不过她:“成,婶子给你夹菜。”

众人一一落座,姜桃见老太爷动了筷子才挑着面前一盘三下锅夹了几箸,刚入口,姜桃几乎幸福得落下泪来,腊肉咸香、毛肚有嚼劲、豆腐麻辣,花椒、干辣椒好似打开了她舌尖的大门,那些个酸甜苦辣咸麻鲜如同一江春水冲刷着她闭塞的味蕾。

“尝尝这个,你明叔的拿手好菜。”王氏给她夹了个整鸭腿。

姜桃瞧着眼前这大鸭腿犯愁,她倒是想直接动手,筷子夹不住啊。

第六十八章:新营生

“娘,你叫人家咋吃?”李敖夹了一筷子炒羊肉,瞥一眼姜桃:“鸭肉好吃的又不是只有腿,你挑两块鸭胸肉给她。”

王氏将碗里两块最肥的鸭胸夹到姜桃碗里:“知道筷子夹不住,还不斩小块点?”

他爹斩的,又不是他。李敖听他爹说姜桃就是救他的那个小姑娘,心里头不知是啥滋味,有些说不出的欢喜,又有些狂躁,就跟后背痒痒还挠不着似的。

姜桃眼瞅着面前的碗就像个聚宝盆,怎么都吃不完,刚把冒尖的那一块吃完了,王氏又堆上了。碗里的饭还没见底,王氏就起身给她添,拿着木勺将米饭压得死紧,姜桃双手接过时还觉得手里一沉。

这一碗饭起码有小半斤,李敖憋了笑,姜桃没声好气横了他一眼,埋头奋力扒饭。村里能吃上干饭的屈指可数,这会还是用臼舂米,效率低下。

但是用柴火烧的饭格外香,她不用吃菜都能干一碗。更不用说这桌上道道菜都美味,香得能把舌头都吞进去。

好不容易扒拉完饭,姜桃都快忍不住要打饱嗝。王氏作势还要再添,姜桃忙岔开五指盖住饭碗:“婶………婶子,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王氏拧着眉头,老大不愿:“就吃这些,还没我家小鸡仔吃得多,难怪这样瘦嘞。”

桌上大菜还剩下一半多,王氏又问:“那咱歇会,待会再吃块糕吧?”

姜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她这都到嗓子眼了,再吃可就要吐了。

李敖放了碗筷,起身去小几上拿了那盘山楂片,当一下放在她手边。

“消消食。我娘把你当猪喂,你还真把自个当猪吃。”

姜桃气恼,狠瞪了他一眼。王氏作势要打他,李敖却转了个身不上桌了,拿着李老太爷的酒壶去给他添酒。

老太爷砸吧完酒杯里最后一口酒,意味深长道:“年轻就是好啊——”

李昌明夹了一块烧鸡:“看样子我这老儿子跟桃子原先还是认识的。”

“甭管他,你吃你的,他就是不会说话,没别的意思。”王氏示意她吃山楂。

姜桃拿了片山楂有一口没一口的咀嚼着,等老太爷最后放了筷子,众人才下了桌。姜强早在门口候着了,见里边叮叮当当在收碗,才从门边上探了个脑袋。

“老爷,夫人,我来接桃子了。”

王氏扭头瞧是他,放下手中的碗筷道:“天还没黑呢,叫桃子再多玩会,你也进来坐。”

姜强局促的搓搓手,抬起脚跨进门却不敢往前再走:“不坐了不坐了,桃子没给您添麻烦吧?”

王氏乐了:“你这是哪里话,桃子是个多乖巧的闺女,哪里会给咱们添麻烦?”

姜强偷偷抬眼看了看王氏的脸色,见不是客气话,半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那……这突然好端端,怎么……怎么就让她来吃饭呢?”

姜桃这才想起他爹估计还不知道这茬,便上前跟姜强解释了一番。

姜强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全了。自家闺女突然成了钿头老爷的救命恩人,这就好比天上突然掉黄金,还全都砸他屋里了。

王氏叉手在一边看着,姜强这人个头矮长得也不算好看,脾气往好了说是老实,往差了说是胆小怕事。但生了个闺女就是不一样,讨巧又懂规矩,脑子还灵光。

姜桃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便跟王氏道辞。王氏见留不住,去屋里包了两盒点心,让姜桃带回去吃。

两盒点心可值不少银子,再说钿头老爷家的点心又不是粗制的,味道比镇上点心铺卖的不知好了多少。

姜强哪里敢收,弓着腰头都快垂到腰间了。

王氏生了气:“两盒点心算什么好东西?你要不愿收,灶房里还有几根大骨,拿回去给娃炖汤补补。”

大骨不值几个钱,姜强支支吾吾算是答应。

王氏唤李敖去拿篮子装了灶房四根大骨,姜桃见那篮子上盖着块蓝布,也没多想。跟姜强走出好远时,掀开布一看,霍!好家伙,骨头上还带着两三寸厚的精肉嘞!

过了两日,王氏又紧着差李敖将鸡仔送过来,箩筐里挤着十二只小鸡仔和两只凶巴巴的白鹅,姜桃一伸手白鹅伸脑袋就要咬她。李敖眼疾手快抓了白鹅的脖子,提溜起来:“凶着呢,用来看家比狗都要机灵。”

“我好像……没说要白鹅啊?”

李敖哼了一声:“你要是说了还得了?她现在恨不得把咱家鸡圈都给你搬来。”

姜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身去余氏那支了四十个钱给李敖,李敖也不客气,拿了随手放在空箩筐里。

“诺,这是茉莉花包,还有鸡蛋,小心点别碰碎了。”

李敖一扫她手里的篮子,粗略看去有十几个。

“我家又不缺蛋吃。”

姜桃硬塞他手里:“缺不缺是你的事,你把东西拿回去就是了。”

给钱,王氏是绝不会要的。前几天那筒子骨剔下的肉有三四斤,剩下的大骨熬汤让姜桃一家足足吃了三天骨汤面,现下王氏又搭了两只大白鹅,她家没什么好东西还,就鸡蛋还算体面。

李敖提着篮子回了家,王氏正在廊下铡猪草,见着他兴冲冲的问:“可收了?”

“收了,收了。”李敖把箩筐和篮子放在她面前,“还给你回了东西。”

王氏一瞅篮子,摇头叹道:“这孩子,咋就这么轴呢。”

这厢,姜桃将送来的小鸡一只只逮进鸡圈里,为了防止原先的两只老母鸡抢食,姜桃打算让她爹在中间再做个栅栏,等小鸡养大些了再放在一起养。

另外两只大白鹅让她伤透了脑筋,逮着谁就咬谁,关猪圈里还会撵猪娃。现下只能关在笼子里杀杀性子。

姜强和张氏下地干活去了,余氏这几日则忙着做给全家人做衣衫,大虎小虎对家里刚来的新成员——小鸡,爱不释手。姜桃时不时得提醒哥俩手上得控制住力气,别把小鸡给玩死了。

“哟,好几天没来,家里添了这么多牲灵呢。”

姜桃正弯腰浇菜,抬头见是曹氏站在院门口,忙放了水瓢,撸下了衣袖,笑着迎上去:“婶子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快进来坐,大虎,快去给婶子搬凳子。”

曹氏却道:“不忙,我一会就走,你娘在家么?”

“下地去了?婶子找她有事?要不我现在去唤她一声?”

曹氏想了想:“我这身上还有事,怕等不了,先跟你说也一样,你千万记得等她回来就让她来寻我,这事耽搁不得。”

姜桃忙道:“我记下了,婶子您说。”

“郑夫子的老母昨夜西去了,是急丧。夫子打算吹八大台,流水席摆三天,我大姐那边人手不够,想着让你娘去帮一把。”

第六十九章:好意相帮

”可是清水书院的郑夫子?“

曹氏点头:”是他,还是我家阿正的恩师,今晚还得赶过去吊孝。“

“婶子,这事我替我娘应下了,你只管去回曹大婶婶的话,最迟明早就过去。”

曹氏松了一口气:“那感情好,对了,上回你那饮子蛮不错。我家大姐说要是还有,得紧着备两桶。请来的戏班子不吃浓茶不沾辛辣,怕坏了嗓子,拿白水招待人家也不好。”

“我知晓了,新方子咱们也有。”

曹氏满意笑了笑,又将地点、主事人等细枝末节粗略说了一遍。

姜桃一一记下,等曹氏走了后,她立马挂了院门,嘱咐大虎带着小虎看家,并跟余氏说她去寻张氏了,就奔着地里去了。

张氏一听这等事,喜不自胜。自打上回出了曹家表嫂那回事,曹家中间隔了几个月没来喊,还以为是她做事不利索,让人嫌弃了,真没想到现下还能接到曹家的活计。

她搁了地里的活,马上回屋准备东西。余氏知道这事也叫好:“正巧,我衣衫做好了,你们先试试,不合适穿回来再改。那夫子是个体面人,穿整齐点也能叫人高看一眼。”

姜桃去里屋换了衣衫,别说余氏的手艺真是好,长短合适,落肩掐腰都丝毫不差。

“怎么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你瞧瞧,桃子穿上这新衣,村里几个姑娘比得上她?”余氏乐呵呵的叫姜桃转了个圈。

张氏也穿上新衣,她比了比袖口,刚好落在腕子上一寸。母女俩穿戴一新,收拾好物什,嘱咐了家里就往郑家庄赶。

而另一边,却好巧不巧出了个小岔子。

“这事咋就没跟我说你就做了主?郑夫子说了三遍不差钱,就是事得给他办体面了,咱们送过去的人他都筛了一遍,最后送回来大半,就防着那天冲撞了贵人。姜家村那对母女才给咱办过几回差事,你就去请人了?”

曹大姐气道:“你当我是个糊涂桶?还不是因为他挑肥拣瘦,咱们才找不到人帮忙?你当那二百桌席面是能凭空变出来的?”

曹大撇了嘴,摇了摇头:“反正这事不成,你叫人送她们回去,咱们再想想法子。”

曹氏在一旁算是听明白了,本来今晚打算连夜过去吊唁的,还跟李家那边结了对子。两家小儿都是郑夫子的学生,少不得要去礼的。

正好遇上曹大和曹大姐亲自来接几个村的贵客,却没想到出了这茬子事。

“大姐,你看——”曹氏皱着眉头,“我都把话放出去了,还嘱咐她们尽早出门,这会儿她们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曹大姐也是恼,说出去的话怎么就能当放了的屁?

“咱们曹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事,这时候拒了人家,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眼看着两口子就要在车上吵起来,一旁的王氏转了转眼珠子凑过来小声问:“嫂子,你们说的是不是姜强家的媳妇和闺女?”

曹氏点了头:“还是我从中间搭的线……”

王氏立马拍着胸脯冲曹大说:“曹大哥,旁人我说不上,但是这家的闺女我可以给你打包票,事情只要是交到她手里,你就只管放心睡大觉。”

曹大瞅着眼前的妇人,沉了脸不做声。

“这位大哥,我家婆娘说得不假,无论是品性还是作风他家都是没得说的。你要是实在怕主家责怪,我跟郑夫子还有几分交情,到时候出了事,只管叫我来说情。”李昌明插了一嘴,挺了挺自家媳妇。

曹大打量了一眼李昌明,见他穿着阔气,面容和善,不像是普通人家。

“您既然这么说了,咱们也不好再叫人回去。”曹大难看的脸色缓了缓,“这是主家的要求,咱们也没法子,尽力而为罢了。”

李昌明点点头:“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同车的姜正给板着脸的李敖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姜桃这回可是遇上难事了。”

李敖哼了一声,靠在车壁上撇过脸去假寐。

一路无话。

等众人下了车,远方天际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两个小子跳下车,伸了个懒腰。

“我先去上香祭拜,只吃头一摊席。”曹氏对王氏说道,“夫子家今晚怕是有很多亲戚留宿,我睡不得外面的炕,还是趁着天光就回。”

王氏附议:“咱们也是,吃一摊就回去了。孩子们尽尽心,让他们留到出殡吧。”

两家人又悄悄交换了礼金数目,两人相差无几,便放心前去吊唁。

等到账房处交了礼金,随着家里男人们上了香,宽慰几个痛哭的孝女,找着郑夫子道了声节哀,就坐在外边席上吃茶。

两家人加在一块正好凑了一桌,不必跟不相熟的坐一块。

姜正百无聊赖的坐着,茶也吃了,瓜子皮在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冲着李敖挑了挑眉毛:“咱们找姜桃玩去?”

“不去。”

“我姨父凶着呢,夫子又是个麻烦精,你不想看看她怎么见招拆招?”

李敖往口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去,那我可去了。”姜正拍拍屁股,跟曹氏说了声,就后厨去了。

将将走到后厨门口,姜正回头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敖:“你不是不去么?”

李敖望着天:“我去上茅房。”

“茅房在那头。”

姜正摇摇头不理他,却突然见姜桃急匆匆奔出来。

“姜桃,你……不是,穿新衣衫了?”

姜桃见是他们,也来不及寒暄,抓住姜正就问:“你们知道哪里有明矾么?”

姜正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明……矾?”

姜桃手忙脚乱的比划:“就是那种白白的,像是糖又像是面粉的东西。”

李敖皱着眉头问:“出啥事了?”

“嗳——我长话短说,我打上来的井水都是浑的,做饮子简直没法用!前头戏班子还在死催,我又找不到明矾。”

她跟张氏一到郑家村就直奔这儿来了,找到了接头人后就开始干活。那郑夫子也来看过一眼,见她们母女俩干净利落只是皱着眉问了两句,也没赶人。

姜桃一看就知道这摊子事不好搞,郑夫子要求严格,她们俩就更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刚忙完了头菜,打算做饮子时。姜桃这才发现郑夫子家两口井打上来的水都是浑的,她不怕死尝了一口,全是泥巴味,这样的水怎么能拿来用?

第七十章:认作二爷

李敖抓住了重点:“你是说,要用你说的那种明矾来净水?”

姜桃拼命点头:“没错。”

“放久一点那些泥沙不会沉到水底吗?”姜正问,“要不试试用草木灰?”

“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戏班子再隔一个时辰就得上台,再等会功夫他们能把屋顶掀了。。”

姜正一听,心也提了起来,早说这趟会不顺,却没想到还真就不顺了。他现在只想打打自己的乌鸦嘴。

“我可能知道是什么。”李敖抱着胳膊道,“你说的是白矾,咱们都是用来解毒入药的,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能用来净水。”

姜正一拍掌:“是了,白矾很像是你说的东西,白白的像是糖一样。”

姜桃希冀的望着他:“哪里能找得到?”

“要问夫子家里有没有备的。”李敖正色说,“要是没有,最近的药铺也在镇上。”

这不就是听天由命的意思?姜桃一咬牙:“我去问主家有没有。”

李敖拉住她的胳膊。“郑夫子是个极其……”他顿了顿:“龟毛的人。”

“他容不得半点意外,你要现在去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只怕他要跟你翻脸。”

“那怎么办?”姜桃愁得眉头皱成一团,“办不好这事,事后他照样得跟咱们翻脸。”

“我去。”

“不是?”姜正睁大了眼睛,“你说啥?”

李敖定定的看着她:“反正在书院里,我打乱他计划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差这一次。”

姜桃懵了,脑子里各种想法呼啸而过,最后余下的只有面前少年这双眼睛。

“你——”

“当然,不是白帮你的。”李敖放开她的胳膊,换成平时对她的语气:“你得答应我件事才行?”

姜桃问:“什么事?”

“认我做二爷。”

他这几天被那烦躁感困扰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你说姜桃长得又不好看还烦人,他犯得着满脑子都是她么?

昨晚听到她可能有事,心里还咯噔了一下,然后又是担忧又是生气,气他脑子不听自己使唤,还担心她是不是搞不定这事。刚才他突然就融会贯通,灵光一现了,这是啥啊?

这是当爷的对于自家闺女的担忧啊!想他刚开始那会想揍她,这当爷的哪有不想揍闺女的?

现在遇上事了,他想帮忙顶上,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姜桃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跟认他做爹有什么区别?

姜正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李敖的肩膀道:“你真他娘的毒!”

姜桃瞧他一脸正经的样子不想是在开玩笑,没声好气的问:“没别的选择了?”

“没,就这一个,爱选不选。”

姜桃思量再三,要真搞砸了这席面,只怕就没下回了。

她豁出去了:“成,认就认。我首先说明,不见到白矾我是不会认的。”

李敖点了头,转身就去前屋寻夫子。见他走远,姜正不敢置信的道:“姜桃,你不会当真的吧?”

“叫一声又不会少了一块肉,他脑子有坑,咱们填不上就得陪着他抽风。”

姜桃急着去忙后厨的事,跟姜正打了声招呼就要走。

她可没说二爷这名号在她前世还有小白脸的意思,叫两声她心里头还乐得不行呢。

李敖过了会就把一包白矾送了过来,姜桃拿了白矾大着嗓门喊了声“二爷”,乐得李敖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姜桃将白矾撒入水桶中,等水澄澈之后立马烧了两桶饮子,亲自给戏班子那边拎了过去。

就为这这群唱戏的,她还特地改了下方子,里面加了胖大海和罗汉果,班主早就伸长了脖子叫骂,这等水也等得呸久了。

见着姜桃晃晃悠悠提来茶桶,他二话不说劈手夺了过去,姜桃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得跟着他进了后台。

“来了,来了,水来了。”班主掀开茶桶大喊,“小三子,快打两碗给你家青哥送过去。”

戏班里现下最红的就是这位刀马旦,人极难伺候,脾气还大,动不动就甩脸子。

可就是没法,郑夫子就是冲着这刀马旦的名头才订了两天戏,旁的人都是配角。

小三子蹬蹬蹬跑过来打水,凑近茶桶一看,疑惑道:“班主,这是啥?咱们要的不是白水么?”

班主低头一瞧,暗道这可坏了大事:“我跟主家说的也是白水啊?这这这,是谁换了茶?”

姜桃刚准备开口解释,班主就抓了她的领子怒道:“小丫头,你赶紧的去给我换成白水,再有一刻钟咱们就开锣了,我要是看不到白水就找主家去!”

“班主……你听我说,这不是普通的茶……”

“天可怜见的,我等了大半个时辰就给我送来了这玩意?”

姜桃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描眉勾眼的花旦倚靠在一旁,手里拿着支白玉烟锅,头饰、衣衫穿戴齐整,只差唇间一点红。

班主顿时软了三分:“青哥,你看,我原先也是吩咐好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唱了便是。”青哥抽了一口烟,轻描淡写的说道。

“青哥,话不能这么说,那夫子都给了订钱了,不唱咱们是要赔得底掉的,再说外面的台子都搭好了,哪能说不唱就不唱?”

班主苦苦哀求,那刀马旦却始终垂着眸子,似笑非笑,轻轻巧巧的倚在一旁。

“这位爷——”姜桃开口,又觉着叫眼前这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爷有些不妥。

青哥偏头看向她。姜桃指着茶桶道:“这是我调制的饮子,跟那些浓茶是不同的,想着你们要唱整两天的戏,所以特意加了润喉的药材,吃了对嗓子有好处。”

青哥敛目轻笑道:“这时候哪里来的小丫头?”

姜桃拿起旁边桌上的空碗打了小半碗,仰头喝了,末了擦擦嘴道:“还请你们试试,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我说的半句不假。”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都看向青哥,倒是班主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青哥,这丫头是主家的人,要不你就试试吧。”

小三子却道:“青哥只喝白水,不能坏了规矩。”

姜桃装了大半碗饮子双手捧至青哥面前:“您试试吧,我不会诓骗您的。喝白水是您的规矩,但是主家也是怕怠慢了你们,才请了咱们特意给你们做了饮子。”

青哥看着面前女娃一双诚恳的眸子,喉间动了动。他移开唇边的烟嘴:“罢了,尝尝就尝尝吧。”

第七十一章:上门生意

他单手接了碗,浅浅抿了一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胖大海、桔梗、罗汉果……”他准确的说出药名,随即又问:“剩下的还加了什么?”

“石斛和木蝴蝶。”姜桃道,“剩下还有两味我不能说,毕竟是咱们吃饭的方子。您能一次尝出里面放了胖大海那三味药材,这就说明您也是懂药茶的。”

青哥笑了:“你这小丫头,挺有意思。”

班主见事情有转机,忙凑过去低声问:“这茶……”

“勉强能吃吧。”

这意思就是没问题了,班主松了一大口气,其他人也放松了下来,三三俩俩的来打饮子喝。

小三子拿碗装了饮子,低声提醒青哥去勾唇。

青哥轻叹了一声,正了正形,瞧见姜桃脸上如释重负的笑,便用烟锅敲了她的额头。

“就当是放过你了,小姑娘。”

姜桃捂住额头,抬眼看他:“您又不是真不想上台,为难我这小丫头做什么呢?”

青哥被说中心事也不恼,回首给了她一个雌雄莫辩的媚眼:“咱还不能耍耍小性子了不是?”

说罢便撩了帘子去勾唇。班主擦了一把冷汗,暗道这角儿就是阴晴难辨。

姜桃见解决了这事,便向班主说了声就立马回后厨帮张氏。

张氏见她轻轻松松回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们没说什么吧?”

姜桃撇撇嘴:“说倒是没说什么,就是一个大哥哥闹脾气呢。”

等开了席,姜桃跟张氏就去前头站着看茶桶和饭缸。因着曹家人手不足,姜桃和张氏也分到了管饭、管茶和末盘凉菜的差事,这事不算紧要,比起管宴席菜肴和祭礼要轻松不少。

但姜桃不敢出岔子,两百桌的席面中间放了四个饭缸,六个茶桶,哪里的饭缸忘了盖盖子,哪里的茶桶见底了,都得及时跟上。

郑夫子这人不许办事的人疾步跑,怕撞了客人显得场面乱,所以姜桃只能快步走,飞快的查看。自个掌着茶桶都没喝上一口,头摊席下来忙得她是口干舌燥。

“桃子,东屋那边加饭。”张氏将饭桶拖给她,自己拖了另外一桶去加西屋那一缸。

姜桃又是拖又是推,她这把子力气到关键时刻就是不顶用。

席上姜正和李敖见了,相视一眼,便下了桌去帮她。

姜桃见他们抬起饭桶子就走,嘴上“二爷”叫得更欢了,惹得李敖觉着自个有使不完的力气。

夜幕降临,姜桃等人将最后一叠碗码好才收了工,一帮人三三俩俩围在一堆吃瓜子聊闲话。

曹大唤了张氏,专门将她们母女俩领到一边,低声道:“戏班班主专门跟主家夸了你们,说你们办事利落,你们今天管茶,管饭也没出乱子,实在是做得不错。”

能让曹大改了口,姜桃和张氏简直惊喜万分。

一旁的曹大姐嗤笑道:“原先还叫人家打马回去呢。”

曹大清咳两声,尴尬的笑了笑:“我这不是不知道她们是有真本事吗?”

“多谢曹大叔曹大婶给了咱们这么好一个差事。”姜桃恭敬道,“没给你们拖后腿,咱们就放心了。”

曹大姐看姜桃甭提多满意了:“这说得是哪里话?是你们帮咱们解决了大麻烦才是,咱们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曹大从钱袋子里抓出二十个铜板:“本来工钱谈好了是十五个钱,剩下的是主家的意思,你们且收着吧。”

张氏忙双手接了钱,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席上有几个姜家村的老乡,见到她在这帮忙惊得是下巴都收不起来。能帮郑夫子操办老母丧事的那得多有排面?

想起吃席的时候,张氏站在饭缸面前应付着几个相熟的村民的询问,心里头甭提多美气了。她觉着自己脸上有光,连带着头也抬起来了。

这看在旁人眼里,意味可就深远了。首先这丧事主要还是由曹家主事,张氏能在这帮忙,说明她跟曹家关系匪浅。看她还帮着管事,那肯定这事办得不止一回两回了。

这事传回姜家村就变成了姜强一家傍上了曹家,能在曹家手里头接事了。往常几个村的红白喜事,排在头一号的就是曹家,但是曹家距离远,请了也未必能过来。

现下姜家村能有个曹家的人,那肯定就先紧着请这家了。

姜桃还没从村里这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法里反应过来,这第一个上门请主事的就来了。

刘五郎在院门口徘徊了许久,就是不敢进门。张氏正在院里喂猪,瞧见这鬼鬼祟祟的汉子,冷不丁被吓得一身冷汗,忙丢了木盆,跌跌撞撞跑进屋去喊姜强。

姜陵抓着锄头把气势汹汹的跑出来,对着门外喊:“你是谁啊?在我家院门口干啥?”

刘五郎连忙摆手:“强子哥,你别急,我是村外头姓刘那一家的,前些日子搬过来的,一直没来串门,我来没别的意思……”

姜强回头看了一眼张氏,他印象中村外头的小竹林里,前俩月是搬来了一家外姓人。但是不是姓刘,他却是不清楚的。

“是这,我家老太太昨夜里走了,咱们家里就只有小辈,刚来这地方又不认识几个人,听说你们家会办白事,所以我想来请嫂子帮个忙……”

姜强慢慢放下了锄头,将信将疑的问:“咱们家不会做什么白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刘五郎急了:“强子哥,我是在地里干活听几个婶子说起的,我知道咱们家可能出不起几个钱,老太太跟着咱们哥两个实在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临了咱们连口厚棺都买不起,但是身后事实在是不能省啊。”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地上使劲磕头:“强子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说着,悲从中来,刘五郎竟然匍匐在地,崩溃恸哭起来。

余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听闻此事抹起了眼泪:“咱们是不会办白事,但这孩子是个有孝心的,能帮咱们就帮一把吧,都求到门前来了。”

姜强看他一身破衣衫,补丁盖补丁,脚上一双鞋开了口子没来得及补,两只脚趾大喇喇的漏在外头,看起来也是个穷苦人。

他心肠软了下来,转头征求张氏的意见:“咱们,帮一帮?”

张氏哪里拿得定主意,又扭头去看姜桃,姜桃见那汉子是真走投无路了,病急乱投医才寻上了门,况且余氏发了话,她自己也动了恻隐之心。

“这样吧,帮咱们可以帮一把,钱也可以好商量,但是我有个条件。”

第七十二章:厚养薄葬

“姑娘尽管说。”

“咱们是头一回主事,有什么办不好的还得请您多担待。其次,咱们可以不要钱,但是席面上剩下的泔水和后厨削下的菜皮、烂叶子什么的都得给咱们,就当是抵了工钱了。”

刘五郎听此,激动得话都说不全了:“那些东西又不值几个钱,是咱们占了大便宜了。”

完全不收一个钱那是不可能的,姜桃打算将泔水收罗回来喂猪喂鸡,猪猡正在长的时候,每天光是伺候它的吃食都累的够呛的。

姜桃跟着曹家办红白喜事,在一边瞧也瞧出了些门道。

富裕人家办席面从八碗到十六碗不等,而这中间又根据主家给的银钱多少分为三六九等,末等要脸面但不肯多出钱,就做五荤三素,荤菜上头只有一层,下面多用素菜填实。

中等人家只求体面规矩,那就四荤四素,荤素都实实在在,不掺半点假。上等人家给得起钱又讲究排面,席面就随着操办人定了。

姜强将人让进屋,张氏给倒了一碗茶,刘五郎捧着瓷碗局促的坐在小竹椅上。

姜桃问道:“叔,咱们开门见山的说,您现下能出多少钱?”

刘五郎脸涨的通红:“大,大概只能出二十个钱。”

许是他也觉着这数目太尴尬,窘迫得双手微抖。

姜桃盯着他碗里荡漾的水波,轻叹了一声:“也不是不能办,是吧,奶?”

余氏点点头:“穷人家有穷人家的办法,也甭讲什么排面,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下了葬,请几个亲戚过来吃顿豆腐饭就是了。”

刘五郎点头称是。姜桃去灶房捡了几块黑炭,转头问:“打算请多少亲戚?”

“原村里的跟咱们交好的亲戚有三家,本家还有个堂哥也算一家,其他的没了。”

姜桃用木炭在墙上简单记下个数字,余氏问:“老太太的娘家人呢?可还有在的?”

刘五郎眼圈一红:“老太太娘家离得远,去知会怕赶不及,等下了葬,咱们再去一趟。”

余氏叹了口气:“席面上没娘家人难看嘞。”

刘五郎哽咽出声:“婶子,咋说不是呢?老太太娘家还有个舅姥爷,他跟咱们走得近又疼咱,可没马没车,来回得三五天,现在天气又热,老太太经不住啊。”

余氏扭头摸了一把泪,姜强心有戚戚,忙上前宽慰。

姜桃等他哭完,又问了他家里是否有现成的瓜果时蔬和米面粮油。

刘五郎一一点头:“都有,都有,菜地里能摘现成的,就是细粮不多。”

姜桃暂且松了口气,想了想便将暂定的菜谱说给他听:“是这,叔,咱们也不做多了。照您说的一共四家人,要是全家都来咱们至少得开三桌。”

姜桃伸出两个手指:“要只是家里男人们来,咱们也得开两桌备着。”

姜桃掰下一根手指:“一桌至少六个菜,两荤四素不能少。两个豆腐菜和糜子面糕是定下的,豆腐菜就煎豆腐和一个豆腐汤。其余三个,豇豆角炒油渣、红烧茄瓜和油焖小南瓜怎样?”

刘五郎补充道:“咱家还有两只老母鸡,年初就不下蛋了,可以杀了。”

姜桃拿起炭笔又添了两道:“那成,咱们再加一道小鸡炖蘑菇和清炒藤藤菜,一共八个菜,蛮体面了。”

刘五郎听了,没什么不满意的。

剩下的祭礼和上山事宜就交给余氏,余氏是个极妥帖的人,一切礼数从简,就让刘五郎拿出十个钱去买些黄纸、香烛等物,然后让姜强去村里寻三个汉子帮忙抬棺上山,一人一天给三文钱谢礼。

“强子那份你就不用给了,就当是咱们顺手帮个忙。”

二十个钱最后还剩下一文,刘五郎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忙着就要给余氏磕头道谢。

余氏扶了,嘱咐道:“也是看你们哥俩孝顺,往后清明、祭日莫忘了去上个坟。”

“不敢忘,不敢忘。”刘五郎拼命摇着头,“以后咱们哥俩要是手头宽裕些,还要给老太太再大办一场。”

“活着的时候细心养着,人没了再做那些事有什么用?没了就是没了,你当这丧事是做给先人看的?也就是用来宽宽子孙们的心罢了,丧事办得越热闹越多人来吃席,就显得自己越孝顺似的。”

“还有些子孙趁着这个场面,明里暗里较劲,看谁出的钱多,请的戏班子排场大,恨不得身上有八张嘴跟乡人们说,你们看看啊,我多孝顺啊。”

“但这些,哪里比得上平日里一块糕,冬日里一件衣的?听婶子一句话,要真心疼老太太,往后啊心里牵挂着,哥俩想法子把日子过起来,她在天之灵也就宽心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姜强心酸不已,自打他爹走了后,余氏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把年纪了,还得为着子孙操心劳力,论起来,他是真真不孝。

姜桃放下手里木炭,站在余氏身边,厚养薄葬这个道理很难跟现下的村民说明白。

当今圣上以孝道治国,倡导孝顺双亲,宽待子女。但是那些动不了,不能帮着家里耕地、带孙又没有银钱的老人家很大一部分情况下,都是被直接弃养的。

送去福寿山活活饿死,让乌鸦分食其尸,美名曰:“天葬”。锁在家中小屋里,任由重病的老人屎尿沤烂了一身,每日扔一个黑疙瘩,生死便由天命。不约束家中孩子,不教导其尊老爱幼的道理,放纵他殴打、辱骂长辈,大人们抱着手在一旁哈哈大笑,以为孩子多威风。

然而一切不过是一场无休止的轮回,从前你是孩子、是大人,往后你也会变成老人。

刘五郎垂着头,擦干了脸上的泪,哑着声道:“我明白了。婶子,多谢您。”

余氏拍拍他的肩膀:“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那,咱们现在就忙活起来?”她转向姜桃。

姜桃得令:“好嘞!您瞧好了吧,咱们一定办得体体面面!”

刘五郎的大哥刘四郎去报信请客了,姜桃和张氏则去他们开垦的菜地里摘菜,余氏去喊了胖婶帮忙给老太太擦身穿寿衣。

胖婶心肠软,听余氏说了这事也没二话,还从家里拿了几个鸡蛋去给刘五郎席上添菜。

几个小菜,张氏和姜桃能搞定,小鸡炖蘑菇则由余氏在一边指导,张氏动手。等刘四郎接来了客人,两桌席面刚好摆上。

依着规矩,客人们先去上了香,烧了纸钱,思及刘老太生前之事,几家人抱头哭坐一团。

第七十三章:招郎入赘

刘五郎的堂哥哭得更加心碎,双手捶地,几个男人搀都搀不起。

“奶啊,是我没用,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啊,你咋就这么去了啊——”

真是闻着流泪,听者伤心,刘五郎家里世世代代都住在刘家村,家里虽然穷但还算是过得去,但天有不测风云,刘五郎的爹娘相继重病,借遍了所有的亲戚邻居后,人还是没留住。又因着宅基地的事得罪了里正,哥俩和祖母不得不搬出刘家村,连祖屋都让了出去。

来到姜家村外定居没两个月,眼瞅着日子慢慢定下来了,姜家村的里正又是个好人,划了一块荒地给他,他又赁了钿头老爷的两亩水田,基本能自给自足了,却不想身体本就不好的祖母在贫病交加中,没能熬过这个夏天。

堂哥一家不敢得罪里正,只敢在暗地里悄悄接济表弟一家,他心里牵挂祖母,只是家里着实也难,有心无力。

余氏上前宽慰,心里叹这哥俩真真是命苦,家里的祸事接二连三,换做是他人,这家早就垮了。

众人情绪渐渐平静,见棺里刘老太干净整洁,面容祥和。虽然棺薄,香烛祭礼简单,却不失规矩,该有的都不缺,又听张氏在门外轻声提醒:“开席了,请各位入席。”

刘五郎哥俩擦干了泪,请各位远来的客人入席。客人们本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想着简单吃个豆腐饭就回去了,一上桌才发现席面半点不差,桌边上甚至还有个坛子,装得不知是茶还是酒。

堂哥知道刘五郎捉襟见肘,忙低声问:“你们哪来的钱办席面?莫不是去借了高息?”

刘五郎苦笑道:“哪里还有放贷的会借高息给咱?是村里有家好心人,见咱们可怜,不要工钱帮咱们办了这两桌席面。”

堂哥叹了几声,这世道上善心的人还是多的。

刘五郎和刘四郎紧着给两桌客人劝茶劝饭,席面上荤菜少,但口味不错,众人吃了都说好。

还有那茶,姜桃本着为刘五郎节省的意思,便调了茉莉红枣糖水,茉莉不需花钱,红枣和糖都是刘五郎家本就有的。

待用了饭,姜强带着姜大牛、姜五、胖叔三个汉子过来起棺,中间种种拜礼略过不提,最后落棺盖土后,刘五郎等人又跪在坟前哭了一通。

夜幕降临,众人相携着下山,刘四郎忙着送几家客人回刘家村,堂哥还要为刘老太守一夜,便留在这里睡。

刘五郎一路上拉着姜强感谢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等回了家,见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长明灯灯火摇曳,鼻子一酸,心里头五味杂陈。

姜桃等人没跟着上山,留在屋里帮着看门,姜桃将席面上剩下能吃的都给哥俩捡了出来,剩下不能吃的泔水和菜皮菜叶子加在一起才刚过半桶。

张氏瞧着嗤笑道:“这趟咱们真是做善事了,这点东西还不够猪娃吃一顿的。”

余氏将席面上的菜肴一一放在碗橱里,又帮忙在简易的神龛上点了盏长明灯,双手合十嘴里默念让刘老太保佑两个孙子否极泰来,往后吃穿不愁等话。

末了,她放下手回张氏:“都是穷苦人家,谁都不容易,咱们过不下去的时候也亏着村里几家惦念,计较那么多作甚?”

张氏撇了撇嘴,谁知道这哥俩会不会惦念这份恩情?

刘五郎兄弟俩倒是真惦念着这份恩情。接下来半个多月,他们时不时在地里摘个瓜,去山上捡两捆柴火送过来,余氏开始拗不过还收了,末了却是如何都不肯再收。

哥俩见此处行不通,便曲线救国,争着去地里帮姜强薅草。他们地里的活干得快,姜强有时候才刚下地,就见地里的草已经除了一半。某一天清早去菜地松土,却见土早就松了不说,还帮着浇了一遍。

姜桃一家瞅着这对哥俩实在是实诚,跟他们走得愈发近了。家里本就只有姜强一个人能正经下地干活,旁得都是老弱妇孺,能有两个大小伙搭把手实在是好事。

这日里,村头哑巴六叔家招郎入赘,打算在村里摆几桌。本是去请曹家来操办,却不想曹家又不得空,这七月中八月末娶媳嫁女的实在是太多。

六叔发了愁,他天生就哑,人过三十才娶了媳妇,十几年里就只得了一个闺女。他勤勤恳恳在地里刨食了大半辈子,也给闺女存了一些银钱,想着招个郎上门,往后就跟着闺女过活。

但这年头,不到绝路上难得有好男儿愿意入赘的,常在他面前晃悠的不是些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就是些心术不正的人。好不容易挑中了一个满意的,跟闺女也对得上眼,就打算让俩孩子尽早成婚。

他请算命的算了日子,又去族中老人家里翻了老黄历,今年的好日子都在七月和八月,要错了这俩月还得等一年。

六叔哪里等得,抓住眼前这个好姑爷恨不得当天就把事办了。只是曹家不得空,他又不愿意委屈了自家闺女,这可咋办呢?

见六叔急得上火,六婶出了个主意:“我听说咱们村强子家是给曹家办过事的,还帮郑夫子家操持过一摊白事,郑夫子那是多大的排面,她们都能担下来。要是给咱们操办几桌席面,那还不是小事?”

六叔口不能言,阿巴阿巴的比划着。

六婶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不太放心全交给姜强家,毕竟他就这么一个闺女,闺女这辈子也就这一件大事,要给办砸了,闺女估计得怨他。

六婶做不了主,锄地的时候心里也想着这事。隔壁菜地里浇水的刘五郎见她划魂儿,问了一声。

六婶见是那个外姓小子,本不愿多嘴。但心里头这事实在是憋不住,便竹筒倒豆子似得讲了出来。

“你说说,婶子心里这不也是愁吗?十里八村就两家办红白事的,曹家不得空,另外那家他又瞧不上,咱们上哪请人去?”

刘五郎听了,立马把手里水瓢丢了,跳下山阶,行至她面前郑重其事道:“婶子,您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信强子哥,他们们老老少少都是顶顶的好人。咱们家前些日子办白事,没钱没粮还帮咱们办得妥妥帖帖,这样的一家人,甭管是啥事,交给他们只管放下一百个心。”

六婶听得一愣一愣:“这可当真?”

刘五郎指天发誓:“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婶子只管来砸了咱家的家伙什,我绝无二话。”

听刘五郎说得真真的,六婶心里往姜强家偏了些。都是一个村的,也不怕姜强家耍狡贪钱,不好好办事。

“不是,他六婶,你别是真信了这外姓小子的话吧。”马三娘挑粪经过,“姜强家傍着曹家干了两回事,就能自个接活了?你就是心急,也别把闺女的大好事交到个半吊子手里啊。”

第七十四章:正儿八经的红喜事

“强子哥家不是半吊子,他们办事妥帖得很。”

马三娘放了粪桶,叉着腰指着刘五郎的鼻子:“你这小子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上竿子替他们说好话?咱们同村几十年,他们什么家底,轮得着你这个外姓人跟咱们胡咧咧?”

刘五郎涨红了脸,外姓人被排挤也不是稀罕事。

“我说句公道话,三娘你也是外姓人,用得着这么说五郎么?”六婶道,“你也就是比他早搬来十几年,咱们姜家村十几户外姓人,咱们本家都没觉着怎么着,你倒好意思说?”

见六婶维护自己,刘五郎挺直了腰板:“我没收他们一个钱,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要是有半句诓骗婶子的,天打五雷轰!”

六婶忙呸呸呸:“大白天的可不敢说这话,婶子哪里不信你。”

马三娘脸上挂不住,刚想遁走,却又听六婶说:“我本就属意姜强家,到底是给曹家做过事的嘞。听你这么说,我回去再劝劝你叔,把事白白给外村人操办,还不如给本家人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马三娘眼珠子一转,换上一副笑脸:“他六婶,您这意思是咱外甥女的婚事打算大办?”

六婶摊摊手:“咋不大办?就这么个闺女,不给她办得体体面面的,她是要闹的呀。”

“那你都说了要给本家人做,你瞅瞅我咋样?”马三娘指着自己,“咱们两家的关系还比不上姜强那破落户?论起来,我二姨的表外甥女还嫁给你姑爹家的小儿子呢,咱们俩家是正儿八经的姻亲。”

什么姻亲?这都隔着多少层了?六婶看着她并不搭话。

马三娘以为她意动,凑上跟前殷勤道:“我也就不开大口了,咱外甥女要是办二十二桌我就只收八十八个工钱,图个吉利数。红包啥的也甭客气,我跟咱家马三要一份就成。”

六婶冷笑道:“那要是办三十六桌呢?”

马三娘眉开眼笑:“那敢情好,三十六咱刚好凑个整数,收一百五十个钱,你晓得嘞,办席面这事累得很,旁人都做不来。”

末了她又道:“三十六桌,咱村哪来那么多人?你家是招赘又不是出嫁,我听说你家姑爷是个孤鬼,那边一个亲戚都没有。”

六婶气得咬牙切齿,说啥都行,说她姑爷是孤鬼,哪怕是事实,那也是往他们老两口心口插刀子!

“你收了这个心吧。咱们就是办三十六席也不会给你家做,你家往常连个白喜事都没做过,现下就长本事能做了?”

六婶冷哼一声:“你说姜强家是半吊子,那你就是那露底的酒桶,胃口挺大肚里没半点东西!”

马三娘面上一黑:“他六婶,你就是不叫咱们做,也别说这戳心窝子的话啊。”

“不是,这位婶子,你都说是姻亲,凭啥二十二桌要八十八个钱?一桌四文钱的工钱,比得上曹家了。”刘五郎道。

六婶笑了一声:“靠得上就是姻亲,靠不上就是外姓人。把人当傻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没脸没皮的腌臜婆娘,黑了心肝的老贼妇!”

被直勾勾戳中心思,马三娘又岂是好惹的,当下啐了一声,叉着腰就在田埂上破口大骂。

马三娘骂得不堪入耳,什么东家丢了只鸡,西家掉了针的脏水全往六婶身上泼,裤裆炕上那点事也变着法子往外倒。

六婶刚开始还觉着没什么,等到马三娘提及她家姑爷,是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当下丢了锄头把,就要上去撕她的嘴。

两个妇人在田间扭打成一团,扯衣襟、揪头发,扇耳光,打得是昏天黑地。刘五郎哪里敢去拦,女人打架,男人从来都不会去插手,丢人!

他跑去寻了不远处锄地的马三叔,马三叔一听,这还得了,拿着耙头就来拉架。

好不容易分开两人,只见六婶脸上多了几道爪印,还往渗血,马三娘也没讨着好,嘴巴被打破了皮,衣衫头发乱成一团,跟个疯婆子似的。

“你往后要再敢说一句,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六婶狠狠道。

马三娘挣开马三的桎梏:“你当我怕你啊!”

“行了,你就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成不成?”马三抓住她两只胳膊,转头跟六婶道歉赔不是。

六婶撇过脸,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马三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她马三娘怎么就跟脑子里生蛆似得,一天不蹦跶就不痛快?

他来了脾气,死沉下脸,周身气息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跟我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你!”

马三娘打了个寒战,知道自家男人是真动了怒,忙闭了嘴,老实的跟在他身后。

待走出半道去,她又觉着自己吃了亏,旁边不就是她挑来的大粪?

她上去就给那六婶一瓢,看她还敢上来撕她不?

马三娘越想越得意:“什么东西,下不出蛋老娼妇,生了十几年都撇不出个带把的。一个闺女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不让她去帮忙是吧,她办不了,旁人也甭想办利索了!

另一头的六婶理了理头发,扯动脸上的伤,心里又将马三娘咒骂了一遍。左右就是这个月办喜事,她脸上破了相不是给她闺女找不痛快么?

“婶子,要不找赤脚大夫看看,这么深怕是会留疤。”刘五郎提醒道。

六婶摆摆手:“我撂了活就去,今天这事别跟你大妹子提,本来请姜强家办事我还拿不定,现在甭说了,劳你咱当个中间人,就说大妹子的喜事就托给他们了。”

“价钱好商量,红包也少不了。就是事情得给咱办得体面,我家姑爷是个苦命的,他五六岁就没了爹娘,大家伙都说他是个孤鬼,但成了亲就是咱们半个儿子,自家人说说就罢了,旁人说了就别怪我翻脸。”

“这事你跟姜强家的提一嘴,除了这个我再没别的。”

刘五郎激动道:“婶子,强子哥一家知道了准得高兴。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他们真不是那种说三道四大嘴巴的人。”

六婶点点头,又嘱托了两句,便收了东西去寻大夫。

刘五郎连活都不干了,立马跑去姜强家报喜,姜桃等人一听,简直是欣喜若狂。

这可是他们正正经经接到的第一滩活,还是大排场的红喜事。

第七十五章:女人识字

“办红喜事不光能拿工钱还能拿红包,六叔家疼闺女少说也得办二十二桌,这趟活下来能挣百十来个钱!”张氏乐开了花,仿佛铜板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进了自己口袋。

姜桃却有些忧虑,转头问余氏:“奶,咱们家没跟曹家办过红喜事,里头的规矩咱们也不懂,要是办得不好怕是拿了钱也坏了情分。”

余氏点头称是:“越是乡里乡亲的喊,咱们就越得擦亮了招子,价钱给的低一些,事情咱们要办得更漂亮。”

“咱们提前去那边通通气,光问六叔六婶不行,还得问问荷花姐姐跟她姑爷,六叔六婶把他们俩捧在心尖尖上,他们觉着行才是真的行。”

张氏奇怪道:“办亲事都是问长辈,按村里来的大规矩办,哪有问小辈的?”

姜桃不以为然,这年头嫁娶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难道就连这唯一一回大礼都不能提点自个的意见?

余氏站在姜桃这边:“他们不比别家,闺女才是往后撑起整个家的人,问肯定是要问的,就让桃子寻个由头去见一回。”

姜桃记下了,剩下成亲的各项礼仪就交给余氏。余氏顺势说,张氏就在一旁记。别说,只要遇上事了,余氏就是全家的老宝贝,婚丧嫁娶这些再没比她更清楚的。

余氏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道:“家里缺个识字的人还是不行,现下是记住了,事情也捋清了,但咋跟六子那边说?难道还去家里扯着人家叽里呱啦再说一遍?”

张氏比划着:“我看曹家那边是要写单子的,长长条条的,上面都是字,办事都是按上头的来。”

姜桃见他们为这事烦忧,自告奋勇说:“那我来给你们记,不过我就只会写几百个字,遇上不会的到时候还得去问别人。”

张氏吓了一跳:“你啥时候学会写字的?谁教你认字的?”

余氏知道姜桃偷么学字的事,便道:“学几个字怎么了?会写自个的名,看得懂文书不比睁眼瞎强?”

张氏急了:“娘啊,姑娘家家的识字说出去要被别人笑话的。读书识字那是男人们的事,姑娘会干活会伺候人才是正经的。”

说着,她又厉声训斥姜桃:“谁教你干得这蠢事?赚了几个钱就以为自个了不得了?以后再跟别人说你会认字,小心我踢烂你的驴脑袋!”

余氏一拍桌子,怒道:“你凶什么凶!我还没死呢,你就在我跟前对孩子耍威风?学字这是我准的,是我让去的,你来踢烂我的脑袋,你来!”

姜桃扑过去抱住余氏,老人家年纪大了,猛地被气一下只怕会有个好歹。

她带了哭腔:“奶,不气不气,您坐下来顺顺。”

头一次见余氏发火,张氏吓的跟个鹌鹑似的,哆哆嗦嗦的没敢再开口。

余氏瞧她就来气,冲她摆摆手:“你去弄饭,这事我不会跟强子说,但还有下回,甭怪我翻脸。”

张氏小心翼翼的道了声明白,期期艾艾下了灶房。

余氏见她没了影,心疼的对姜桃道:“哭啥啊,孩子,她说的那些话就当屁给放了,读书识字是好事啊,不管男娃女娃都是一样。”

姜桃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余氏拿袖子给她揩脸上的泪:“你都认得几百个字了,比咱们村大多数人都牛气,咱们家的桃子啊,就是聪明,别人还要上学堂让夫子教呢。”

姜桃抽噎道:“不……不是,我才……才没为了这事哭。”

余氏给她拍拍背,轻声劝道:“不是为了这事就好,母女俩哪有隔夜的仇啊?你娘就是木鱼脑袋,她也是怕你知道识字这事传了出去,不好寻人家。”

姜桃擦干净眼角的泪花:“女人认得几个字就容不下了,那我宁愿做个老姑子,一辈子不嫁。”

余氏忙道:“是是是,没本事还管婆娘长短的,这样的姑爷咱们家也不要。等晚些了,我让你娘再给你服个软,识字这事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也别跟她赌气,可好?”

姜桃不愿让余氏为难,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头。

余氏笑眯眯道:“那成,你还是帮咱记。我说,你列方子,等誊好了给你六叔家送去,咱们跟曹家一样也是个有谱的。”

姜桃点点头,去胖婶家借了姜陵换下的旧毛笔,再要了一张纸。遇上不会写的字就用圈圈代替,等到事后去问姜正或是李敖。

记好了所有事宜,余氏想了想没什么要补充的了,就让姜桃去寻一趟荷花,看她有啥要求。

姜桃将纸片揣在怀里,先去山坳里采了一把茉莉花,再加上几朵夏桑菊点缀,拿麻绳捆了,做成一个花束。

等到了六叔家,叔婶两个都下地去了。姜桃在屋外喊了一声:“荷花姐姐在家么?”

荷花推开门,见是姜桃愣了一下:“这不是桃子么?咋来了?”

姜桃笑意盈盈的上前将花束塞到她手里:“给荷花姐姐道喜来了,姐姐马上就要成亲了。”

荷花羞红了脸,捧着花束将姜桃让进屋:“可就会打趣我,你现下就来了我可没喜糖给你吃。”

姜桃笑道:“那不打紧,我问姐夫要去,他指不定还会给我个红包呢。”

荷花佯怒道:“好你个小丫头,一些日子没见,倒是油嘴滑舌没个正形了。快说,是不是跟村里哪个小子学坏了?”

她大了姜桃整四岁,所以很少跟在一快玩,两个人互相也就知道村里有这么个姑娘。

两人笑作一团,说了几句小事后姜桃就切入正题:“荷花姐姐,我今天来还真有个事想问问你。”

姜桃将她们家揽了她成亲时席面的事说了一通,等荷花反应过来,又凑上去问:“咱们家现下把其他的事粗略定了,剩下的就想问问你还有啥想要的。”

荷花扭过身子,觉着自个谈论自个的亲事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又耐不住心里的想法,她小心问:“你说的可都当真?真能帮我办到?”

姜桃再三保证:“我奶说了女娃一辈子就这一天,你要星星要月亮咱们是办不到,但咱们能办到的,只管开口,讨得了你欢心就成。”

荷花思索再三,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鼓起勇气说:“妹妹,我真有个事,憋在我心里头好几个月了,要不是你来问我就认命了!”

第七十六章:大花轿

姜桃一听,怕是有大事,忙道:“姐姐快说。”

荷花拉了她的手,未语脸先红成一片:“我想坐花轿。”

姜桃一愣,荷花急道:“他们都说招赘的不能坐轿子,可是我八岁那年就盼着了,足足盼了七八年才等到了现在,我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但要真能遂了我的心愿,其他的我都随你们,绝没二话。”

姜桃点头道:“我知晓了,这事我回去跟我奶说说,看她有什么办法。”

荷花把全盘希望都寄托在姜桃身上,姜桃回去将此事告知了余氏,余氏皱了眉头:“这事确实不合规矩,招赘不是出嫁,出嫁才能坐花轿。他们家顶多赁头驴,让姑爷牵着驴围着六子家走一遍。”

“那能不能破一破这规矩?”姜桃希冀的看着余氏,“既然是招赘,姑爷那边肯定没得说,咱们去劝劝六叔六婶,闺女高兴全家才能高兴啊。”

余氏心里赞姜桃总能看得清事情的关键,她笑道:“规矩是人定的,是有破的时候。”

她唤过姜桃在她耳边如是这般说了一通。姜桃一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末了惊喜道:“那我去回荷花姐姐,让她安安心心等着出嫁,到时候咱们喊轿子接她去。”

余氏点了头:“让她甭跟家里人说,六子是个古板人,咱们跟你六婶通个气就成。”

姜桃应了,趁着送单子的时候跟荷花悄悄说了。荷花得了准信,心里甭提多美了,掰着手指头就算日子。

六叔见了手指往脸上刮了刮,那意思是“大姑娘盼着成亲羞不羞啊?”

荷花见了,把头都埋进了六婶的怀里,到底没敢跟自家爹说这事。

亲事的操办从头七天就该开始忙活,因着头先给六叔家送了单子,余氏等人一天照例往六叔家跑一回,其余的按部就班的照着单子操办。

首先是备礼,拟名单,送请帖,赁车,差人去六婶娘家请新娘子的舅爷,办亲事有一条铁例,舅姥爷不上桌,喜宴就不能开。

然后接着借碗、包铜钱,排通铺,知会几个相熟的邻家将家中闲铺整出来,防着有远处来亲戚赶不及回去,得在这睡上一夜。顺带着帮六叔一家将屋子洒扫一遍。除去自个一家,余氏还从六婶娘家那头请了六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帮活。

姜桃和张氏则负责席面和后厨,菜单老早就跟六叔说了,他前前后后改了七八回,直到结彩的时候才拍板定下来。菜单子前脚定,姜桃后脚就忙去余氏那支钱,上头一些菜得到镇上才能办全。

等到成亲这一天,姜桃一家都熬着没睡,等新娘子起了身,姜桃和余氏就进去帮着穿衣梳妆。荷花头一次见这么多人伺候她,扭扭妮妮还放不开。倒是余氏咬着棉线笑道:“甭怕,等开了脸,咱们荷花就是全村最漂亮的新娘子。”

六婶端着洗脸水进来催她:“我的好姑娘,可赶紧着吧,梳头还得好大一会功夫呢。”

荷花吐吐舌头,乖巧的坐在妆镜前。余氏利索的用棉线给荷花狡脸,荷花疼的是龇牙咧嘴,眼里都含了泪花,嘴上求余氏:“好奶奶,轻点轻点。”

余氏手上不敢慢,就连鬓下一丝绒毛都不放过。好不容易受了这“酷刑”,姜桃忙拧了冷帕子给她敷脸。

六婶拿了胭脂和水粉进来,搁在妆镜前。等荷花忍过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便从水粉盒里挖出一坨就往荷花脸上糊,姜桃眼睁睁看六婶跟揉面似的将水粉揉开。

姜桃捂着眼,实在不敢看荷花的脸。到底是没常用过胭脂水粉的农家人,这涂得跟鬼似的。

“六婶——”姜桃实在忍不住开口,“要不让我来吧,您给荷花姐梳头。”

这白惨惨一片,关键是还没抹匀,东一块西一块。

六婶将信将疑的看着她,这盒水粉花了大价钱从镇上买的,贵着呢。

荷花估计也是瞧见镜子里的脸了,忙央求道:“娘啊,你让桃子来吧。”

六婶只得拿了木梳给她盘头。姜桃拿起水粉一看,这会的水粉是用石膏、滑石、蚌粉、腊脂等材料调和而成的“玉女桃花粉”,并不是干巴巴的白粉块,所以还算是比较好上妆。

姜桃用帕子小心翼翼的将荷花脸上残留的脂粉擦去,然后去灶房取了一些蜜,用木片调了抹在荷花的脸上。

“荷花姐姐你可别动,等蜜润润脸,咱们再用水粉。”

荷花梗着脖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算好了时间,姜桃再端了水给她洗净。这时候再一摸她的脸,没那么干了。

趁着敷脸的时候,姜桃用纱布裹了一团松软的棉花,沾水湿润之后又挤得半干。布团子沾了水粉在脸上轻点,然后细致的抹匀,就连脖子都不放过。

荷花的眉毛本就浓密,余氏给她绞脸的时候顺道还给她修了个柳叶眉。待上好了水粉,姜桃取了一点胭脂擦在荷花的双颊。

六婶在一旁瞧了,惊讶道:“桃子,你这是干啥呢?”

姜桃不慌不忙将胭脂匀开,摇曳的灯光下,胭脂犹如一团红晕,衬得荷花娇艳动人。最后再取了胭脂点了唇,然后嘱咐荷花千万忍着别去舔。

姜桃端了镜子放她眼前,荷花左瞧右看,抚着脸惊叹道:“桃子,这还是我吗?”

六婶和余氏凑上来瞧,俱夸姜桃手巧,这妆上的服服帖帖,荷花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鸡叫三遍,晨光熹微,门口草炮噼里啪啦一放。六婶伺候荷花换了嫁衣,蒙了盖头,语重心长的嘱咐她一些为人妇的道理。

荷花一一听了,垂着头说明白,六婶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哭了一鼻子:“我跟你爹过了几十年都没红过脸,你也瞧在眼里,万万不能听别人胡咧咧,就低看姑爷一眼。”

“两个人啊,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的。娘的荷花啊,以前还只有我膝头那么高,现在怎么就成亲了呢?”

姜桃和余氏躲出去随她娘俩说话,她手里还攥着水粉盒子,少不得待会还得进去补一补妆面。

天色大亮之后,前头越来越热闹,来吃席道贺的村人挤了满满一屋子,好些小孩还跑进了后屋,趴在窗台上说要看新娘子。

姜桃瞧着时辰,他们请的花轿队该到了。她俯身凑在荷花耳边轻声问:“荷花姐姐,可预备好了?”

荷花紧张的攥了手,盖头动了动:“预备好了。”

六婶打开窗,听见外头传来唢呐、锣鼓的响声,回头喜道:“来了来了!”

第七十七章:诡计

六叔疑惑的看着四个大汉抬着顶花轿,后头跟着一队唢呐、锣鼓手,他家那宝贝姑爷正喜气洋洋的骑坐在驴背上。那驴踢踢踏踏踱到他面前,驴头上的红花还颤了颤。

“这是啥啊?这不是招赘么?咋还有大花轿子?”

“是啊,难道改成嫁女了?”

“不能啊,六子家就这么一个闺女,嫁出去咋办?”

众人议论纷纷,没一个敢上前的。倒是荷花姑爷下了驴,冲着六叔拱手道:“拜见岳父大人。”

这话“轰隆一声”在六叔耳朵里炸开了,他指着新姑爷“阿巴阿巴”的嚷着,他真没想到孩子们临了会给他来这一出啊。

这时六婶子搀着新娘子出来了,余氏在一边高声唱喏:“吉时已到,上花轿咯——”

草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荷花没有兄弟,也就没人背她出门,便由着一个远房婶婶负于后背,将她送上了轿子。

轿帘一放,众汉子高声喊:“起——”

花轿一离地,余氏和六婶端着花生瓜子糖块来散,姑爷上了驴,领头的汉子喊:“颠不颠?”

气氛到此,众人哪里还管得着什么规矩,闹哄哄的笑成一堆,不少男宾还喊:“颠一个,颠一个。”

新姑爷嘴巴笑了没了边:“十五及笄十六嫁,好姑娘让我等了小半辈子,颠!”

轿夫高声应了,往前三步走,往后三步摇,高高低低就开始颠起了轿子:

“客未走,席未散,

四下寻郎寻不见

急猴猴,新郎倌,

钻进洞房盖头掀

我的个小乖蛋!

定神看,大麻脸,

踏鼻豁嘴翻翻眼

鸡脖子,五花脸,

头上虱子接半豌!

我的个小乖蛋!

……



颠轿歌唱了两遍,许是荷花颠昏了头,轿内骨碌碌滚下一只盛灰的脚炉。

众人一看,俱是拍掌大笑,七嘴八舌的喊着:“可别颠了,新娘子急眼了。”

轿夫停了下来,后边锁啦一吹,锣鼓一响,开始催轿。

六婶扯住激动的六叔,在他耳边说道:“算了,闺女就这一个念想,你圆了她的吧。”

六叔呀呀还要说话,六婶冲着他使了个眼神叫他看向新姑爷,新姑爷脸上一直带着笑,这会儿竟然在悄悄拿袖擦泪。

“他心头也苦着嘞,能叫两个孩子高兴高兴,那不比什么都强?”

六叔也是男人,站在男人的角度来说,入赘这事是真屈辱,尤其是农户人家。要是遇上不好的女家,一辈子累死累活,平日里遭人白眼惹人笑话不说,临了还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但花轿一抬,今天他就不是倒插门,而是正正经经的新郎官。

要说嘞,他闺女是真心欢喜这姑爷,这事哪是为着自个,全是为着心心念念的情郎啊。

他也只盼望着,新姑爷能懂他们一家的拳拳之心。

见六叔默了,六婶也就撒了手。姜桃见这事糊弄了过去,松了一口气,便跟余氏去后厨准备开席。

坐在轿上的荷花眼眶发热,思及姜桃的叮咛又将泪意压了回去,面前红盖头上的流苏晃呀晃,就像是她现在荡漾的心。

花轿绕着六叔家转了整整六圈,最后在大门口落脚,新娘先迎去新房,新郎官则被六叔本家一群年轻小伙簇拥着去敬酒。

宴席一开,众人上桌。头先上凉盘,然后两个大荤菜打头,中间是四个肉炒素菜,最后一道虎皮肉盖精肉压轴,末了一桌还上一碟子辣萝卜干。

众人皆叹六叔简直是爱女如命,这一桌子多少肉食啊?连个纯素的都没见着。

就这还不算完,中间两张大方桌上还各摆了十几个番瓜,全部切成小块,供娃儿随意取食。

姜桃将茶桶放在正中央,刚准备回头去拿水瓢时,就见马三娘在一边“飞抢”席面上的荤菜,嘴里还嚷嚷着:“你弄啥呢?一个娃儿能吃得了这荤么?给他夹两块素的就成了。”

六婶也瞧见马三娘了,杵了杵身边被敬得七荤八素的六叔:“你瞅瞅,那老倭瓜还要不要脸呢?我可没使人请她。”

六叔红着脸眯眼一瞧,瞬间来了精神,手上激动的比划着。

六婶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盯着她去,要是只是来讨饭吃,今天就放了她。”

姜桃也觉着奇怪,单子是她拟的,全村请了谁她都有数。

那边余氏正巧在喊,她也就摇摇头,暗道自个多心,就跑去了后厨。

见她离了茶桶,马三娘扭过身子来,冷哼一声。转头将桌上那道虎皮肉全扒拉在自己袋里,也不管同桌的破口大骂,将袋子扎了,就下了桌。

六婶眼瞅着她拿了碗去打饮子,行至茶桶前,左顾右盼一番,见周围没人瞧她,便从袋里拿出一个黄纸包来。

六婶心里“咯噔”一下,就见马三娘打开纸包打算往茶桶里倒。

“呔!”六婶大呵一声,惊得马三娘双手一抖,东西就落在了茶桶里。

马三娘飞快的反应过来,将黄纸揉成一团塞进袖里,抱着肚子就往地上一摊。

“哎哟,哎哟——不得了了,吃死人了——”

六婶怒奔过去,脚上毫不客气的踹了她一脚:“甭在着这哭鸡鸟嚎的,你干的那点破事我都瞧见了!”

马三娘抱着胳膊滚在一边,拉大了嗓门嚎:“死人了,死人了,席面吃死人了!”

众人听在耳朵里,均放下手中碗筷,正在吃的也犹犹豫豫将嘴里的东西吐了,一个个看向这边。

六婶见此,毫不客气上前去抓起马三娘的头发给了她两个耳刮子,敢在她闺女的好日子里闹事,简直是活腻歪了!

马三娘咬牙忍了,毫不还手,只哼哼唧唧的仰躺在地上。旁人不知六婶和马三娘当日在田里那点龃龉,看得一愣一愣的。

倒是有婆子、媳妇上前拉架,扯住了六婶嘴里就道:“好端端的,她肚儿疼,打她做什么?”

六婶急吼吼的喊:“她往茶桶里下东西污蔑咱,我不打死她都算轻的!”

马三娘断断续续解释:“我……图啥啊,往茶里下东西?我……要真是下了东西,就让我天打五雷劈,全家不得好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信谁的,倒是一个媳妇小心翼翼的道:“她要是真肚儿疼,那咱们也吃了席面上的东西,该怕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好些老人家已经在抠孩子的喉咙眼,让娃儿赶紧把东西吐了。

第七十八章:羊癫疯

姜桃在后厨见前头闹哄哄的,赶忙拿了水瓢去看。刚拨开人群,就见马三娘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姜桃一愣,这是发羊癫疯?她不记得马三娘有这个病啊?

旁人一看,哪里还管得着其他,顿时就觉得肚子也疼,脑袋也不舒服。

六婶子一看简直是有口说不清,急得两眼一发黑,就要撅过去。

新姑爷搀着醉醺醺的六叔走过来,六叔见此激动的“阿巴阿巴”的解释,但他本就是哑巴,纵使急得整张脸涨得通红,脖子上暴着青筋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姜桃终于弄明白了这档子破事,气的真是一佛降世,二佛升天。

马三娘在她心里就是个跳梁小丑,没事就喜欢在她面前蹦跶。姜桃的时间多金贵啊,平日里不搭理她就是了。

但没想到,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她光是恶心你就够你受的了。

姜桃蹬蹬瞪跑上去,从地上捡了个粗木棍子,二话不说强塞进马三娘的嘴里,嘴里喊:“叔叔婶子们,还愣着干啥啊?三婶婶发颠了!”

她左右开弓对着马三娘的左右下巴挥去,手骨震得发麻,好歹把马三娘的下巴打歪了。

“我有个表嫂就是这个病,不打脱了下巴就会咬死自己!”姜桃脸不红心不跳的胡扯,“咱们赶紧给她挪个空地,省得她抽起来。”

众人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自主空出了一块地方。

姜桃拍拍手站起来身,马三娘下巴歪了瞪着她巴巴的说不出话来,涎水留了一脸。

那说话的媳妇见此,支支吾吾的问:“那,她是发颠,不是中毒?”

姜桃白了她一眼,指着马三娘道:“就她这样,哪里是中毒的样子?谁家中毒还有力气抽这么久?”

六婶这会也抚着胸口缓过神来:“我眼睁睁看见她往茶桶里倒东西,要下毒也是她想来膈应我。”

姜桃补充道:“今儿这席面是咱们家操办的,咱们家跟村上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着什么要下东西害你们,然后砸自己家招牌?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跟三婶一样发癫?”

众人面面相觑,当下急,这会儿回过神想,姜桃确实讲得有理啊,要下东西也得有个名头啊。

姜桃见大家将信将疑,又转头去瞅了瞅茶桶子,只见底部还沉着些东西未完全融化,她专门为着荷花姐姐的亲事调了百合花茶,怕娃儿不小心冲撞然后烫了自个,就特意在后厨晾得凉凉的,却没成想倒是搅和了马三娘的好计。

姜桃双手扶在茶桶边缘,随即一倾,将整桶茶水往地上一泼,茶水正好溅着马三娘的脚,她还状似无意缩了缩。

姜桃冷笑一声,指着茶桶里的东西道:“你们大家伙看看,这明显就是三婶后下的,我要是先下了东西不等它化了就端上来,不就是打了自己的脸?”

“你看见茶桶里沉着东西,你还会舀么?”姜桃反问那媳妇。

那媳妇红了脸,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姜桃摊摊手:“那不就得了?我年纪小不代表我跟某些人一样蠢。挖空了心思弄点这小花招恶心谁啊?”

某些人直指地上的马三娘,见她还不愿起身,姜桃蹲在她面前瞅着她不断抽抽的脸:“三婶子,说你呢。就为着年前那两只鸡就这般不待见咱,这事说大了也大,坐实了能把咱全家都给害死,你说为着清白我要不要去叫里正来断一断?”

六婶不屑道:“哪里是为了你家那两只鸡,是因为我没叫她办席,然后闹出这事来恶心我呢。”

六婶将那天两人厮打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众人见她脸上三道印子不像是假,一个个看向马三娘皆是愤慨。好好来吃顿席,弄这事膈应不膈应?

“成吧,不愿意起是吧。那咱们请大夫来,有病治病,有毒就解毒。”姜桃想起那回被灌大粪的挑事汉子,忍不住一笑,“要是没病没毒,那咱们家就是兔子,被你逼急了也得咬人!”

大夫一来,有事没事都瞒不住。马三娘搁地上慢慢的就不抽了,没一会还睁开了眼,摸着下巴含糊不清的喊:“我——这是咋了?”

见她演得逼真,姜桃在心里头直叹,真该拉上上回那刀马旦青哥来瞧瞧,你是头牌花旦,人家这演技可绝不逊色于你。

几个上了年纪的都跟人精似的,哪里会被她骗着,都厌恶的冲她啐了一口。六叔这回再忍不得,挣开自家姑爷的手,就上前去揍马三娘。

男人不跟女人动手,尤其还是别人家的女人,但是惹急了,就顾不得这些劳什子规矩了。

本来马三娘的下巴还是歪的,六叔一巴掌下去,直接嘎嘣一声——脱了。六叔又朝着她那心窝踹了一脚,腹下来了一拳,虽然六叔醉得站都站不稳,手下的力气却一点都不小。

众人也怕打坏了马三娘,见差不多了,三三俩俩拦了六叔,喊着“甭坏了好日子,再去吃酒。”便将他拉去了酒桌。

马三娘在地上躺了小半个时辰,嘴上哎哎哟哟呼着疼,就是没人上前扶她,就连经过的小孩子都往她边上吐唾沫。

众人慢慢散去,该吃酒的吃酒,该吃菜的吃菜,场面慢慢热闹了起来,席上多了个马三娘的谈资,媳妇婆子说得不亦乐乎。

姜桃收拾收拾茶桶,地上的水用草木灰吸了,然后提溜着笤帚往后厨走。余氏忙着蒸饭,没出去瞧,见姜桃回来随口问了句:“外面是咋了?”

“没事,就是茶桶翻了,还有马三婶子发羊癫疯了。”

余氏惊道:“咋样了?没事吧?”

姜桃笑道:“能有啥事?就是六婶子有点不痛快,她没上礼就来吃席了,还在这大好日子发了疯,现下还得叫人给她抬回去,忙着呢。”

余氏点了点头,便没再多问。

热闹一直延续到半夜,姜桃将所有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分好,等着明日再帮着一一送回去。

六婶过来结工钱,除去之前谈好的工钱还特地包了三个大红包,余氏推着不收,六婶子硬塞她手里,板了脸:“本就是咱家闺女大喜日子,给个红包咋了?”

余氏见推不掉,只得塞在了袖里。等她们回家打开红包一看,好家伙,一个红纸包里整六个钱,三个红包加在一起就有十八个钱。

第七十九章:打板栗

他们家是新手,比不上曹家,所以一桌席面也就只要了两个钱的工钱。六婶家办了二十八桌,工钱拿了五十六个钱,再加上红包,小半月忙活下来也挣了七十多文。

余氏将钱串了,妥帖的收好。席面上剩下几碗大肥肉,拿去改改刀,再加些素菜炒一炒,一家人能吃好几天。后厨还有些菜皮烂叶子啥的,余氏也都拾掇回来喂猪。

自打给六婶家操办了一回喜事,姜桃一家的名声就扬了出去。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去串门,半道上总能被几个媳妇婆子喊住了,东一句西一句拉扯些闲话。

张氏这几天不得空,不是那家的媳妇邀她去赶场,就是这家的婆子喊她去打猪草。人生在世,谁家没个红白喜事啊,往后总有求得着的地方。现下打好了关系,沾点亲带点故,说不好到时候还能少几个银钱。

这日里,村头王老汉的老爹西去了,中间有六叔六婶作保,王老汉就没去请曹家操办,转头奔了姜桃家来。

比起喜事,白事姜桃一家更拿手,问了席面数目,预算几何,哪日上山等事,一家子就有条不紊的开始列单子、采办物什。

因着老爹爹生前嘱咐过不要大办,所以王老汉也只请了同村的和亲戚好友过来吃豆腐饭,这些活不多,张氏和余氏还有几个主家的婶子媳妇就能忙完。

家里两个主事的出去忙活了,大虎带着小虎也去那头凑热闹了,村里但凡是办个红白喜事,总能见孩子们窝在一堆疯玩。家里的活,只要姜强得了空就没叫姜桃插上手。

李敖家送来的那两只大白鹅总算认得人了,姜桃不再单独关着,放在院里随它俩转悠。过了几天,它似乎也知道了自个的职责,能帮着姜桃赶赶小鸡仔,看看院门,两三天还能捡一个大鹅蛋。

偷得浮生半日闲,姜桃百无聊赖跟两只大白鹅玩瞪眼。姜强在院里编竹筐,见她呵欠打得不停,便提议道:“山上的毛栗子该熟了,你带燕子上山打栗子去?等你奶回来了,咱们晚上做栗子炖肉吃?”

姜桃眼神一亮:“爹,山上栗子多不?”

姜强笑道:“多着呢,我前两天就看见有娃儿在打了,底下的估摸着被打干净了,你带根长点的竿去。”

姜桃去等他将手里的竹筐编好,抹了毛刺,又寻了根长竹竿,就去找姜燕。

而姜燕这头刚把时不时送东西的姜正抓着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这些日子每回门一响,姜燕一开门就只能见地上一筐东西,偶尔是些山花,更多的是些吃的。

一回两回便罢了,连着两三月了,再好的性子也被惹急了。今日姜燕特意起了个大早,饭也不吃了,趴在窗前,透过细细一条缝盯着外头。

过了晌午,就见姜正哼着小曲抱着一大箩石榴走来,他家两株石榴挂了果儿,凡是透了红的都没逃过他的毒手。

曹氏一大早起来见门前两株宝贝石榴跟山贼过境似的,枝条叶子落了一地,树上零星挂着几个青的小的果儿,气得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姜正轻手轻脚放下箩筐,左右望了望,没听见屋里姜燕的声音,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他刚一抬手,姜燕“哐当”一下拉开门,跟他来了个面对面。

姜正整个人都懵圈了,回过神来,叩门的手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

姜燕先红了脸,小声又坚定的说:“你往后还是不要送东西来了。”

她觉着桃子那话说得对,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思,在她尚且不是很明朗之时,就不该这样收人家东西。

她爹因着家里凭空多出来的果子、泥鳅、鳝鱼、泥螺等物已经问了她好多次,她都快兜不住了。

姜正急了:“为啥啊?我送你点东西咋了?又值不了几个钱,外面遍地都是的玩意咋就不能收?”

这箩石榴是遍地都有的玩意?

姜燕摇着头:“不成就是不成,你要是再送,我就直接丢外头了。”

“丢外头就丢外头,你丢一回我送一回!”

“东西是能被你这样糟蹋的?你有这闲功夫不如多学两个字,多看两页书。”

姜正来了脾气:“我看书识字又不耽搁这事,说起这事,你为啥宁肯跟着姜桃识字,也不肯跟我学了?”

姜燕低了头,憋着股气不说话。

平日里没跟他说过半句整话,这回跟他吵嘴,倒是整说了三句,这三句跟刀子剌肉似的,但姜正心头却软和了下来。

他低声道:“就让我教你吧,你看我比姜桃那丫头不厉害多了,她才认得几个字?我整本书都能念呢……”

“哟哟哟,背着我说我识字少?之前让我帮着教燕子你咋不嫌?”姜桃拎着根竹竿没声好气道,她刚巧从坡上下来,将最后那句话听了个囫囵。

这能一样嘛?之前燕子娘还在,他还存着点羞赧的意思,现下姜燕成了个没娘的姑娘,除了她爹,也就只有他能护着她了,哪里还管得着其他了?

姜燕见她来了,简直是如释重负:“桃子,你来得正好。”

姜桃将竹竿放了,踢了踢姜正面前的箩:“咋了,不送泥鳅改送石榴了?”

姜正哼了一声:“关你啥事?”

姜桃抱着胳膊:“人家不乐意要,你就缓缓呗,再说这么大一筐石榴,哪里吃的完?”

“吃不完丢了就是,反正我家那番瓜也能摘了。”

姜燕撇过头去:“我是不会再收的,桃子你帮我把这玩意丢了去。”

说着就要去拿箩,姜正一弯腰,把筐抱了:“你要不要是你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

话毕,就将箩框抱进屋里,搁在灶台上,插腰冲她挑眉。

姜燕气得直跺脚,姜桃挽了她的胳膊:“咱们甭管这驴脑袋,上山打栗子去不?”

姜燕瞥了一眼姜正,正想躲着这尊佛:“去,我爹昨天还说要用栗子壳肥田。”

姜正在屋里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两个小姑娘连个眼角都没给他,姜燕挂了门,提了篮子就跟姜桃一块上山去。

姜正手里连根竿都没有,急得在灶房打转。突然,他一拍脑袋,想起个事,先奔着村西头去了。

姜桃二人手挽手说着些小女孩的私房话,到了山腰上,只见地上胡乱扔着栗子壳,姜桃拿着竹竿拨了拨,都是空的。

第八十章:二傻子

姜桃抬头看树上,果然矮处的栗子都被人打了,她一边提醒姜燕小心地上的板栗壳,恐防扎了脚,一边去寻枝头上幸存的板栗。

好不容易见着一颗树上有三四个挤在一块的毛栗子,伸长了竹竿使劲往枝头上一敲,栗子咕噜一声落在草丛里,姜燕上前用竹板敲打,将外面那层青色的刺壳打裂,然后拨出棕色的毛栗子放在篮子里。

一只大“刺球”里面至少有两颗栗子,遇上“四胞胎”,姜燕还兴奋的跟她报喜。这会功夫,村里的娃儿都去席上蹭热闹了,林子里就小姐妹两人,也没人跟她们抢。

刚打了小半篮板栗,姜桃就见姜正也拎着竹竿,挎着篮子上山来了,后头还跟着李敖。

“你们来凑啥热闹?”姜桃喊,“你们家用得着栗子壳肥田?”

李敖眼观天,一副我不知道,甭看我的样子。倒是姜正死皮赖脸的道:“栗子树你家栽的?山头你家包的?我要打栗子咋了?”

姜燕扯扯姜桃的衣角:“桃子,咱们到那边去,不管他们就是了。”

姜桃冲他俩翻了个白眼,便跟着姜燕朝着林子更深处去了。

姜正见她俩走远,低声下气的跟李敖说道:“敖哥,我的二当家,本帮主没求过你别的,就求你这一回……”

李敖举起手:“别,你上回上茅房忘了带纸,不是跟孙子似的求我给你送纸了?”

姜正面上一红:“那个不算。小二哥,二大爷,我求求你成不?你帮我把姜桃那丫头片子引开,让我跟燕子说会话。”

李敖伸出一根指头:“帮我背一年的书袋。”

“半年。”

“九个月。”

“八个月不能再多了,要被我爹瞧见了得抽我。”

“成交。”

李敖顺着姜桃她们的方向走去。正巧见姜桃蹦蹦跳跳在打高处的栗子,他上前去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竿子:“跟个矮冬瓜似得,还是得你二爷帮你。”

姜桃看他也就比自个高小半个头,这个年纪的男娃还没开始长呢。

“给你给你,看见没,那棵树上的,全给咱们薅下来。”

李敖瞧了她一眼:“行啊你,不给后来人活路啊。”

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举久了竹竿手酸,现下有个现成的劳动力,姜桃也不客气,铆足了劲使唤。

“二爷,那边那棵,使点劲啊,午间没吃饭啊?”

“对对对,就是那两颗长一块的。”

“你眼神也太差了吧,你瞅瞅栗子都被你打飞了,咱们还得去坑里捡。”

李敖气喘吁吁放下竿子,狠瞪着她。

“甭停下啊,咱们还差半篮子呢。”

李敖深吸一口气,指着林子深处:“这里都被打光了,里面还有好多,咱们去那边。”

姜桃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瞧了瞧,那边树上确实很多。

“桃子,差不多行了,我分你一点,里面太黑了。”

姜桃也不想冒险,寻思着在地上捡点漏就算了,却见李敖拎着她的竹竿往林子深处去了。

“诶,我的竿——”

姜燕想跟上她,姜桃回头喊了句:“你搁外边等着,我捡满了就出来。”

说着,就追着李敖去拿竿了。

见走得差不多,李敖寻了棵栗子树打了几竿。姜桃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上来,见他低着头正在踩栗子,气也消了一半。

她埋下头捡,嘴上念念叨叨:“这林子太深了,没有大人不能随随便便就进来,等捡完了栗子,咱们就赶紧出去。”

李敖但笑不语,这回就出去,只怕阿正那小胖子才刚搭上话呢。

繁密的枝丫和树叶遮蔽了天空,只偶尔透过一束阳光,阳光中微小的浮沉缓慢的游动。姜桃抬手擦了一把汗,将辫子撩在一边,余光中瞧见李敖靠着树干看着她笑。

“不是,你瞅我干啥?”

好端端的,她脸上有东西?

李敖摇摇头,弯腰将地上一颗栗子丢进篮子里:“我就是觉着奇怪,有时候觉着你挺聪明,又时候又觉得你是真的傻?”

姜桃朝他踢了个刺球皮,被他轻轻松松躲过。

“比你好上一丢丢,才多大年纪就想让人唤你二爷,脑子有泡呢?”

李敖没声好气道:“得了吧,让你认我做二爷你还赚了呢。外头我多少孙子?”

姜桃不懂他们男娃哪一套,千方百计就想着认孙子,让人叫爷爷。

“你帮我把刺刺球归拢归拢放在一堆,改天我叫我爹过来捡。”

李敖用脚将一个个板栗皮踢成一堆:“这玩意还拿回家?”

“能烧呢。晒干了就成,等再过些日子,没禾草了还是得靠这个。”

见李敖乖乖干活,姜桃见不远处掉了个大栗子,想都没想便上前去捡。行至那大栗子面前,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还没等得及惊叫出声,就只觉得身子飞快往下滑。

姜桃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抱住了头脸,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断手断脚都成,千万别让她摔了脑子!”

她闭着眼,只觉得周身乱七八糟的灌木刮过她的手脚,击打在她的背部,股下大大小小的石子蹭破了她的裤子,随即坡度放缓,浑身一空,啪的一声掉在了洞底。

这结结实实摔的一下,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慢慢睁开眼,只有头顶一人宽的光亮。

“姜桃?”李敖听见了响声,转头却不见人。

疼,疼,疼死了,姜桃只觉得浑身都摔散了架似的,动一动都让她龇牙咧嘴。

“李敖——二爷——”姜桃躺着拉长了声喊。

李敖听见声音,慢慢摸索过来,见地上一个深坑,他探出头去往里头一看。就见姜桃狼狈的支起身跟他摇手:“赶……赶紧的,快救我……”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飞快的落下。

“李敖!你个二傻子!”

……

现下两个人都蹲在坑里,面对坑壁。

“现在好了,这坑这么陡,上都上不去了!”姜桃抱着腿坐在一边数落他,“你是猪变的啊?还是蠢驴修炼成精了?看我太惨,然后下来还陪陪我?你脑子只有鸡仔那么大呢?”

李敖揪着坑边一根野草,说都不敢说。姜桃已经骂了快两刻钟了,句句不带重样的。

眼瞅着天色慢慢黑了,姜桃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哑。

“阿正他们就在外头,见咱们没出去肯定回来寻咱们的……”李敖越说声音越弱,在姜桃亮晶晶的眸子下,彻底闭了嘴。

第八十一章:糖炒栗子

就算是姜燕看着他们往这个方向来了,林子这么大,要找着还得花好大一番功夫。

姜桃靠着坑壁,也难怪那些孩子都不往林子深处来,眼前这坑洞起码有三丈高,洞底乌漆嘛黑一片,看不出有多宽,要是一个人掉进来估摸着也很难爬出去。

她李敖中间隔了一丈多远,她伸了伸手脚,好歹没骨折,就是膝上和手肘处擦伤严重,大腿后头漏着风。

“嗳——你伤着没?”姜桃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洞底回响着。

黑暗中,李敖动了动脖子:“我就是想救你,然后也没多想才跳下来的。你骂也骂了,我错了不成么?”

这话又怂又理直气壮。

姜桃没忍住笑了出声,李敖气道:“你还笑——”

姜桃忙摆摆手:“成成成,我不笑了。咱们留着点力气,等他们来寻咱。”

李敖抱着胳膊也靠在坑壁上,过了一会,只见姜桃抱着肚子哼哼了两声。

他偏头问:“咋了?”

姜桃皱着小脸:“估么着是饿了。”

余氏出门早,朝食她就扒拉了两筷子,这会饿得直抽抽。

李敖叹了一声,冲她道:“叫声二爷,给你零嘴吃。”

姜桃凑过去:“啥好吃的?”

李家的东西是真好吃,她上回吃了那一次,做梦都想着呢。

李敖从腰间小布兜里掏出两只栗子,就着微光,姜桃见他手背上还擦破了一点皮。

“就只有栗子啊?”姜桃失望的坐了回去。

李敖挪了过来,两人隔着一臂远。

“我用糖炒过的,挺甜,要不要试试?”

姜桃瞧着他,李敖就着豁口一摁,剥开一只栗子,将果肉放在她手心里。

姜桃往嘴里一塞,嚼了两口,眼睛一亮:“真好吃!”又粉糯又甜。

李敖又给她连剥了两颗,见她吃得欢,嘴上道:“叫一声二爷就给你一颗。”

姜桃右手手掌处擦了道口子,要剥栗子也动不了。

她从善如流的连喊了三四声“二爷”,李敖乐得一只接着一只剥,不一会他袋里就空了一半,旁边堆着一堆板栗壳。

姜桃吃了个半饱,接过他剥的两颗圆滚滚的板栗肉,随口一说:“你咋随身带着这些玩意?”

这话问到了李敖的关键处,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脸色一变,转而将小袋束了:“不给你吃了,多嘴多舌。”

姜桃一愣,她问的这话没啥问题啊,她腆着脸凑上去问:“二爷生啥气啊,跟咱说说。”

李敖一转过头,就见姜桃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打趣的看着他。

李敖觉着一阵气闷,撇过头看着前方黑暗处。

比起大半年前刚遇见姜桃那会,她现下“好看”了很多,脸上养了些肉,牙也换完了,五官又长开了点,就是还有点黑。

也是了,整个夏季她都不得闲,能养白就有鬼了。

“还吃不吃了?”李敖避而不谈,“吃得不口干么?洞底又没水。”

“吃呀。”姜桃眨眨眼,“才半饱呢。”

李敖一气儿给她剥了四五个,全放在她手里,见她慢慢啃着,站起身转至她面前。

姜桃抬起头,含糊道:“咋了?”

李敖半蹲下,就着头顶一点日光,查看她身上的的伤。

“好歹没破了相。”李敖露了一丝笑,从袖口撕了一截料子,团成一团,小心擦掉她伤口上的碎石。

见她疼得皱眉,栗子也不吃了,直勾勾的瞅着他,他舒展了眉心:“吃你的,吃饱了就不疼了。”

姜桃是个挺能忍疼的人,伤口上的草屑、砂石没处理干净,只怕小伤也会变成大伤。

王氏和李昌明都长得不差,李敖又糅和了二人全部的优点,与姜陵的清隽不同,他就是你隔壁的那个少年郎,与你骑竹马,弄青梅,同居长干里,琅琅到关雎。

姜桃转眼看向前面,嘴里继续嚼着栗子,边吃边说起了鬼故事。

待说到“红手,绿手,大白手”时,李敖抬起头,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问:“你就不怕么?”

姜桃望了望四周,黑黢黢的看不见尽头,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哆嗦。

李敖笑她:“就这点胆儿,还讲什么志怪故事。”

他坐在一边,说起了他从他爷那听过的“黄大仙”,姜桃不甘示弱又讲了个“狐仙索命”。两人你来我往,连说了七八个故事,越说越离谱。

洞里突然传来嘻嘻索索的声音,像是耗子咬木头。姜桃哆哆嗦嗦朝李敖那边挪了挪,嘴上埋怨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看吧,没的都能被咱们说成有的了……”

李敖摸着块土冲那边一丢,土块咕噜噜滚进了草丛里,那声音顿时消停了下来。

“又怕蛇又怕鬼,你也太出息了吧。”

姜桃哼了一声,觉得肚子又隐隐约约开始痛起来。

李敖见她不搭话,扭头看她,这时候明月初上,洞里透进来一丝月光,正巧照见姜桃发白的小脸。

李敖慌了,怕不是掉下来的时候受了内伤?

“你觉得咋样?要不要紧?”他猛地站起来,“他们就是一寸一寸找也该找到咱们了,外头还丢着篮子呢,阿正这人咋这般不靠谱!”

姜桃摸索着挪了挪身子,李敖眼尖的瞧见她裤子上一片殷红。

“姜桃……”李敖脸色一变,指着她的裤子道:“你屁股流血了!”

姜桃揪着裤子扭头一看,她不记得伤着了臀部啊。突然,她想起个事来。

她今年十二快十三,月事之前都没来过。当时吃得差,个头也不高,想着应该不会这么快,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该不会,就这么巧……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手忙脚乱把衣衫往下扯。

李敖急道:“你现下还用得着怕什么羞吗?血流了那么多,不止住会出人命的!”

姜桃捂着臀往边上挪了几步:“没事没事,我心里头有数。”

“你要觉得你是女娃,我是男娃,这样不好,那我就转过身去。你瞧这洞里乌漆嘛黑的,我啥都看不到的。”

姜桃欲哭无泪,她就算不怕光着腚,那也得有东西帮忙垫着啊。

李敖见她磨磨蹭蹭,又脱下外衣,手上使劲开始撕布条子。

“你放心,我是你二大爷,不会不管你的。你先用布堵住血窟窿,我待会看能不能爬上去叫人。”

“不是……”姜桃捂住脸,“这咋堵住啊……”

李敖这会儿只觉得自家做的衣衫太结实了,这横竖撕了好长时间,才从袖上撕了两条下来。

第八十二章:月事带

“你甭嫌脏,我要是脱了里面这件,就得光着膀子了。”李敖将布条子塞给她,“你够不够得着,要不要我帮你?”

姜桃攥着布条子,手微微颤抖。

李敖连忙道:“放心,我闭上眼睛的。我出去之后不会跟别人说你当我面光着腚……”

话还没说完,姜桃冲他吼:“去那!蹲着!赶紧的!”

李敖麻溜的顺着坑沿边蹲了,嘴里嘟嘟嚷嚷着:“生气会让伤口绽开的……”

姜桃简直是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上前去把他那件外衣捡了,两只袖子被撕得太短,现下够不着,她便用那两条布扎在腰间,堪堪挡住那块血迹。

“呐,我把你这衣衫弄脏了,等出去之后我会叫我奶给你做一件的。”她摸了一把料子,又道:“你跟我说是镇上哪个成衣店的,我再去给你买一件也成。”

李敖晃着脑袋:“一件衣衫算得了什么,用不着赔。”

姜桃靠在壁上,这回再不敢蹲着了,她祈求着赶紧来人救救他们,不然就这一层衣衫也顶不住多久。

李敖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姜桃踢着面前的土块,忍不住道:”有啥赶紧说。“

李敖忙凑过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你那血止住了么?还疼不疼了?要不要我再脱一件衣衫给你?你这样围着扎不住口子吧?”

姜桃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冲他说:“你还是闭嘴,去那蹲着吧。”

李敖摇摇头,眼神戚戚:“虽然你长得丑,嘴巴又坏,性子还差,往后肯定是嫁不出去的,可是你既然认了我做二大爷,你的伤就是我的伤。”

他抬头看着洞口:“我现在就爬上去试试。”

说着就手脚并用往坑壁上攀,姜桃忙扯住他的衣领子,往下头拽:“你可给我省点心吧,大少爷,你要是没爬上去又掉下来咋办?”

两人角力半天,正胶着之际。外头传来了断断续续呼喊声。

二人相视一眼,惊喜的大呼救命。不一会就见洞口探出个头来,正是姜正。

“找着了!找着了!他们俩掉坑里了!”

这一呼喊叫来了许多人,姜桃仰着头,就见洞口围了七八个脑袋。

上头放下绳子,李敖帮她将绳子系在腰间,她紧紧握住,上头几个大人使劲将她先吊了上去。

待她触及了实地,余氏哭喊着上前紧紧拥了她:“你这孩子眼神咋就没个准的,也要摔坏了可叫奶怎么活啊!”

姜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家闺女,见无大碍,松了口气跌坐在一旁。

他啪啪就开始扇起自己耳光:“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叫她来打栗子!”

姜正到他家报信时,他腿都吓软了,差点没屙在裤裆里,余氏和张氏正巧也回了家,张氏当即就冲他破口大骂,怪他不该叫两个孩子上山。

大虎抹着眼泪上前揪着她的袖子不撒手,姜桃拍拍他的小脑袋,说了声:“没事呢,乖,不哭。”

李敖也被吊了上来,李昌明和王氏早在一边等着了,见他完好无损上来,松了口气,暗道老天保佑。

王氏上前拧了他的耳朵,嘴里训斥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就没个正形,招猫逗狗也就算了,现在还害得桃子跌坑里,看我打不打你!”

说罢就要去抽他,姜桃忙解释:“婶子是我自个掉坑里的,跟他没关系。”

“你用不着给他开脱,他是个什么坯子我还不知道?要不是他拿了你的竿子,你能跟着他来这深林吗?”

李敖耳朵被揪得通红,背上被王氏结结实实拍了三四下,他爹也没拦着,负手看着他笑。

王氏特别不爱揍李敖,自家大儿揍两下就知道哇哇哭,揍他揍得手都麻了也不哼哼一句,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

见她下手不轻,张氏和余氏都忙着劝。等王氏歇了口气,李敖嚷嚷着:“姜桃她受伤了,流了好多血,你们赶紧去给她寻个大夫去。”

此话一出,余氏急忙看向姜桃。姜桃脸一红,凑在余氏耳朵边说了几句。

余氏心下了然,朝急吼吼的张氏使了个眼神,又安抚了姜强:“知道了,要多谢敖哥儿了,咱们先背她回去看看。”

王氏急道:“我那还有上好的药膏,待会给你送去。”

余氏先点头谢过,转头叫姜强背着姜桃回家。

待到了家,余氏给她去寻干净衣衫,张氏打了一盆热水送到她屋里:“燕子刚在门口问呢,我说你没啥事,就叫她回去了。”

姜桃点点头,小心翼翼将脏衣衫脱了,张氏捧着那擦破了洞的衣衫直心疼:“才做好没多久的新衣呢,这就破了三四个口子。”

余氏拿着早备好的布条子进了屋,反手掩好门:“坏了就坏了,人没事就成。”

姜桃避开伤口将浑身擦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衫,张氏端了脏水出去泼。

余氏坐在她面前,想了想还是放柔了声音:“桃子,你既然早知道了,那就不用怕。做为一个女娃,迟早得经历这事。你要是痛也别忍着,奶给你熬草药喝,喝了就不疼了。”

姜桃点了头,余氏又笑道:“这还是好事嘞,说明咱家桃子长大了。”

她展开手中的包袱皮,露出里面剪得整整齐齐的布带子:“这还是上回阿正他娘给的,正巧派上用场了。”

余氏将这带子怎么用简单跟姜桃说了,上头有细细的一圈带子,得刚刚套好系在腰间。

张氏拿了些草木灰进来,见她磨磨唧唧翻来覆去看那带子,便催道:“赶紧换上,甭再弄脏了一条裤子。”

“娘,我不要用草木灰。”姜桃皱着眉头,脏兮兮还难洗。

“不用草木灰用啥?咱家可没草纸给你用。”

草纸多贵啊,一月又得用多少草纸,那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才用的上的东西。

见姜桃满脸的不情愿,余氏打圆场道:“不用就不用了,我把中间缝厚点,再塞点旧棉花,多洗洗就成了。”

“拿来那么多布给她糟蹋?咱们家光给她的月事带就足足备了四套,还不够她使的呢?”

“那我减成三套,多洗洗就多洗洗,现在天气热,换得过来。”

张氏被她气的一噎,睁大了眼睛瞅着她。

第八十三章:生辰

余氏抽出一套:“我先缝一套试试,旧棉花前天才晒过,刚好用得上。”

“娘啊,您咋就这么纵着她呢,她就是要天上的星,咱们也得给她摘不成?”

余氏盯着她:“左右又不是啥大事,孩子不想用不用是了。我现在是用不上了,你不嫌那草木灰垫着腌臜?”

张氏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啥来。

姜桃垫了一套带子,见张氏去歇着了,便窝在床上瞧余氏做针线。

余氏蓄着棉絮一边叮嘱道:“别碰着伤,小心落了疤。”

“奶,这个带子咱们能洗洗,煮一煮再用不?”姜桃提议道。

余氏停下手:“我洗过手的,摸着不脏。”

“煮一煮能把上面的邪祟给煮干净,我听别人说的,最好再用太阳晒一晒。”

余氏将信将疑:“谁说的?我咋没听过这话呢?”

“咱们就当有这个事,反正洗洗煮一煮也废不了啥功夫。我还想单独买个瓦罐买个盆,用不了几个钱。”姜桃双手合十,求着余氏。

余氏哪里会不同意:“好了好了,买就买一个,你藏在床底下用,甭叫两个小子拿去胡乱耍了。”

姜桃连声道知道了,抱着余氏的胳膊腻着撒了好一会娇。

手做的月事带真不好用,姜桃睡觉又不老实,不是移了位就是觉着勒得慌。好在余氏在上头垫了一件旧衣衫,这才没沾到到竹席上。

鸡刚叫了第二遍,姜桃就不得不起来洗裤子、洗月事带了,这时候她真是怀念前世各种好用的卫生用品,用完就扔,至少不用她打着呵欠在灶房里偷偷摸摸搓带子。

余氏也起了身,见她在砸皂角,就在灶上舀了一勺热水倒她盆里。好不容易将月事带洗干净了,搁哪晾又是一个大问题。

平日里家里人的衣衫都是晾在廊下的,两根木柱子中间牵了一根粗绳。至于其他贴身衣衫,张氏都是放在屋里阴干,姜桃每次穿肚兜都觉着带着股子霉味。

现下她肯定是不能晾在门前了,叫别人看见他们院里迎风飘扬的月事带,她不觉着羞,家里人还觉着脸红呢。

余氏瞧出她的犹豫,指了指后头的小树林:“你寻个僻静点的树杈子晾了,现下天热太阳大,没一会就干了。”

屋后那林子除了她们一家也没啥人去,不怕别人瞧见了,姜桃端了木盆就去了小树林。

鸡叫了第三遍时,张氏起身弄饭,前前后后没瞧见姜桃,嘴里道:“咋,桃子还没起呢?”

“早起了。去后头晾衣衫了。”余氏捡着柴火往灶里塞,“算着日子,今天是桃子的生辰,今晚甭叫她干活了,让她好好歇一歇睡一觉。”

张氏点了头,姜强来灶房打水洗脸,听着这话便乐道:“那咱们杀只鸡吃。”

“家里统共就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其他十几只还没长成,咋能杀了吃?”张氏道,“煮个蛋吃就成了,咱们家不兴那些。”

姜强拿帕子抹了一把脸:“去年连个蛋都没给她煮,那时说好了给她补回来的,咱们跟孩子说话咋能不算数呢?”

余氏同意道:“过了明天桃子就吃十三的饭了,她这大半年为着一家没少做活想主意,家里人就趁着这日子聚一块吃顿好的,一只鸡也没啥。”

张氏老大不情愿,院里两只老母鸡都是她的心头肉,再说谁家巴巴的杀下蛋鸡呢?

姜桃晾了衣衫回来,就见余氏在灶房拿开水烫鸡毛。她仔细瞅了瞅,是家里下蛋的那只。

“奶,今天是啥日子?”她放了盆,“离中秋还有好几天呢?”

余氏坐在矮凳上拔鸡毛:“你忘了?今儿是你的生辰,咱们杀只鸡吃。”

大虎小虎这会儿也起了,睡眼惺忪,正打着呵欠。

听余氏说今天是姜桃的生辰,大虎瞬间来了精神:“阿姐,生辰快乐!”

小虎也有模有样的学了一句:“大姐,生辰快乐。”

姜桃拍拍他们的小脑袋:“多谢两个小伙子了。”

大虎催促着姜桃给他们倒水洗脸,见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就往外走,姜桃奇怪的问道:“去哪啊?饭还没吃呢。”

大虎朝着小虎招了招手,转头冲姜桃眨眨眼:“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姜桃见小哥俩跑远了,蹲下身帮着余氏拔鸡毛,嘴里感叹道:“才多大点人呢,就有秘密了,连我都瞒着了。”

往常心里头有点小事都能大晚上趴在她枕头边上叽叽咕咕,谁家的小子得了个新把戏,谁家小姑娘背地里骂人了,这些事听得姜桃耳朵都起茧子了。

现在猛地一下不告诉她,她有点不适应。

余氏笑道:“你长大了一岁,他不也得大一岁?男娃大了心里头藏点事不是正常的?”

“再说咱们家这两个不吵不闹还听话,别人家七八岁的娃狗都嫌呢。”

姜桃点头道:“这倒是,村里的娃没一个像大虎这样懂事的。”

朝食大家伙就简单吃了点,余氏在灶房里忙活着中午那顿饭,她从“金库”里拿出十几个钱背着张氏塞给姜强:“去屠户家称点五花肉,光烧只鸡六个人有啥吃的,咱们再弄个芋头扣肉。”

姜强揣着钱,瞅了瞅屋里的张氏:“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说罢,扛了锄头跟张氏说要去嚯开水沟给田里续点水,张氏也没多心,道了声:“你去就是了,跟我说啥。”

余氏给他使了个眼神,嘴上做了个口形,意思是甭忘了挖点芋头回来。

姜强点了头,猫着腰就冲着后山去了。姜家村没屠户,往日里买肉都得去隔壁的王家村,好在王家村跟姜家村就隔了个山坡、一条河,来回也没多大功夫。

姜桃在屋里揩药,张氏本还想让她用厚厚的草药裹着,姜桃却觉着现下天气热,裹着肯定好的慢,又容易溃烂,好说歹说才叫张氏放弃了这个念头,改用草药熬水冲洗伤处。

揩好薄薄一层药后,姜桃用纱布轻轻包了一层,扎了个活结。正打算去泼水就听见余氏在院里喊:“桃子,燕子来了。”

姜桃忙放下衣袖裤脚,走到院中,就见姜燕站在院门口。

姜桃将人拉进屋:“你来得正好,今天我生辰,家里炖鸡吃,你也甭回去做饭了,跟咱们一块吃。”

余氏也在院里喊:“燕子,叫你爹自个对付对付,我往锅里多加把米就是了。”

第八十四章:芋头扣肉

姜燕连忙摆手:“这可使不得,我爹不叫我在别人家留饭的。”

没赶上逢年过节的,谁家杀鸡吃啊,再说了,多了一个人就多一张嘴。

“我是别人吗?”姜桃没声好气道,“就加双筷子的事,大牛叔知道你是在我家吃的,也不会说啥。”

姜燕垂着头抿着嘴,到底还是没拗过姜桃的意思。

末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姜桃,担忧道:“你的伤咋样了?我听李敖说你受了重伤,还流了好多血。”

姜桃面上一红,将支着窗的木杆放下,凑在姜燕耳边将那事说了个大概。

姜燕小脸越来越红,红得跟滴血似的,她捂着嘴小声道:“你是说……这事被李敖看见了?”

姜桃往炕上一靠:“这又没啥,看他那样子还懵着呢。”

姜燕看着她:“那要是往后被他知道了呢?”

姜桃拉了她的手:“知道了就知道了,哪个闺女姑娘不来这事的?”说罢,她又想那个事,凑在姜燕耳边说了。

姜燕跟余氏一个表情:“我咋没听过这事呢?”

姜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想啊,东西是煮熟了才能吃,衣衫也是晒了才没有霉点子,咱们把月事带煮一遍再晒干,这样就不会得病了。”

她低声道:“我听说五婶就有这个病,吃了好多偏方和草药都没用呢,她自个又不敢去瞧大夫,只能一日一日的挨着,可难受了。”

这可把姜燕唬了一跳:“真的假的?”

“真真的。”姜桃拍拍她的小手:“咱们想办法防着点,总比往后受罪好。还有那布条子可不敢一直使,最多三五月就得换一遍。”

张氏的月事带用得又破又旧了,上头还有洗不干净的污渍,她自个也不放在心上,觉着能省就省,女人身上这点事能糊弄就糊弄过去了。

姜燕记在了心上:“那我回去就翻出来洗洗。”

她现在还没来事,这些东西都是她娘在的时候给她备下的,现在没了亲娘,除了姜桃,谁还替她想着呢。

见她眼里闪着泪光,姜桃知她又想起了娘,忙岔开话题说起了大虎小虎。

姜桃计划着改日趁着赶场多扯点素布,再买点棉花,做上几套送燕子,再让张氏好歹把旧的换下来。

每月如果不垫草木灰或是草纸,得费不少布料,月事带又用不了几个月,这样算下来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这事真省不得,为着自个的身体,她得想法子多多赚钱,争取往后用月事带不眨眼。

到了饭点,大虎和小虎两个人回来了。两人脸上脏兮兮的,衣衫上沾满了苍耳和剌子草。张氏在院里大声训斥,姜桃听不下去,跟姜燕出了屋,见大虎坐在小板凳上揪衣衫上的苍耳球。

看见姜桃,大虎立马站起身,上前扯着她的手就要带她去灶房。

姜桃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嘴上道:“你要带我看啥啊?”

大虎停了下来:“阿姐,你先闭上眼睛。”

姜桃眯上眼,小心睁开一条缝:“我闭上了。”

大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撅了嘴:“你没闭严实。”

“好吧好吧。我真闭上了。”姜桃无奈的闭紧了眼。

姜燕也跟上来看:“大虎这是要给你啥好东西呢?”

不一会,大虎捧着一大把野花送至她面前:“好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姜桃一张开眼,眼里是红的、黄的、紫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夏末初秋的凤尾兰、玉簪花、

秋水仙,凡是山头上瞧得见的都被他薅了一把,甚至还有几株呼和草。

姜桃愣了半晌,随即掩面笑着,不动声色擦了擦眼角的泪光。

“你这是去做‘采花大盗’了?”姜桃掐了一把他脸上的软肉,“瞧瞧,手都弄脏了。”

大虎手里还浸染着花花绿绿的汁液,他将手在腰间擦了擦,又将花束送至她面前:“你就说喜不喜欢嘛……”

姜桃搂过花束去,点头轻声道:“喜欢,贼喜欢。”

大虎脸上挂了笑,瞅瞅她又瞅了瞅姜燕,到底是怕羞了,又跑去院里摘衣衫上的苍耳球。

姜燕在一旁艳羡道:“桃子,大虎是真疼你。”

姜桃笑了笑,将乱七八糟的花挑拣分开,修剪之后分成三束,打算插在自个屋里。

余氏在堂屋里喊饭,姜桃让姜燕挨着她坐了,给她摆上碗筷。

姜强从灶房里端出一大盆板栗炖鸡搁在桌中间,姜桃老早就在屋里闻见炖鸡的香味了,怎么说都是农家自个养的走地鸡呢,那味甭提多浓郁了。

瞧鸡汤上头那厚厚一层油,肉质细嫩又肥美,肚里几颗未长成的鸡蛋也炖在汤里,跟黄橙橙的板栗混在一块,让人食指大动。

小虎哈喇子都留了满衣襟,嚷嚷着要吃大鸡腿。张氏拿了个大勺在盆里一舀,打算捞出个鸡腿给他。倒是一边的姜强横了她一眼,张氏手上便打了个转,捞了个翅膀和几块板栗放他碗里。

“给桃子和燕子捞两个鸡腿,我剁得大,上头全是肉。”余氏笑道,“拿筷子一戳就开了,不用手抓。”

一只鸡腿果然老大,占满了一只碗,姜燕不吃鸡皮,姜桃帮她将鸡皮剥了放在自个碗里。小虎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碗里的,又盯着姜桃碗里的大鸡腿。

余氏将他抱过去,放在膝上跟他说着道理,小虎虽然小但也懂了些事,知道今天是大姐的生辰,桌上好吃的都得先紧着她,瞅了两眼倒也乖乖开始喝起了鸡汤。

姜桃刚吃了一块鸡,姜强又从灶上端出了一碗芋头扣肉和茄瓜焖缸豆,搁在桌上又转身去端了最后一盘清炒藤藤菜。

张氏瞅着那一碗大肉片子眼睛都直了,这海碗里起码有二斤五花肉。

“燕子吃不吃肥肉?要不要我给你剔一块瘦的?”余氏举着筷子问她。

姜桃嚼着鸡肉说道:“她不吃肥的,奶你给她夹一块瘦的和一块芋头,不要沾油的。”

余氏给姜燕碗里夹了一大块瘦肉并两块芋头,姜桃什么都不挑,这肥肉余氏做得也不腻歪,她能吃两块整的。

张氏在桌上当着姜燕的面也不好问姜强五花肉是打哪来的,板了一张脸吃完饭,待众人都下了桌,她收拾着碗筷,暗地里掐了姜强好几下。

姜桃吃得餍足,头一回这么痛快的大口吃肉。她搬了小板凳跟同样撑着肚子的姜燕在院里晒着太阳,手里顺道帮余氏掰茄瓜把儿。

第八十五章:姜陵高中

菜园子里的茄瓜结得好,家里都吃不完。昨天刚摘了一茬全放在竹筐内,余氏打算今天将茄瓜都蒸熟了然后晒成茄干。

茄瓜上的把儿干涩又剌口,但姜强好这口,余氏也舍不得丢了。姜桃和姜燕将把儿丢在一边的瓦罐里,明日用猪油、辣子炒了又是一道下饭菜。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劳嫂子问一声,姜陵姜相公家是在这旮沓么?”

姜桃两人抬起头,之间外头几个高大壮实的汉子牵着三匹马,背上负着个小包袱。

张氏何尝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躲进了屋,倒是余氏小心翼翼问了声:“你们寻陵哥儿家做甚?”

领头的那个抱一抱拳,面上带着喜色:“自然是给相公报喜去的,姜相公高中了!”

话音落地,余氏“呀”的惊叹一声,姜桃和姜燕执手欢呼:“姜陵哥哥中了!姜陵哥哥中了!”

姜强忙开了院门指了路,几个汉子翻身上马哒哒的就朝着村里去了。

余氏抚掌笑道:“可好了可好了。”她转念一想,又打发姜强赶紧去地里叫胖婶,赶紧回家去招待报录人。

姜强撂了手里的活忙奔着后山去了,张氏从屋里探出头来:“娘,陵哥儿中了,咱们送点礼去么?”

余氏正在寻思,院外又来了几匹马,二报的来了,余氏忙不迭指了路。

待那群汉子走了,姜桃道:“胖婶家肯定没喜钱打发报子,咱们且送几十个钱去应应急也好。”

张氏从屋里出来:“是啊,陵哥儿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旁人想挨都挨不上呢。好歹咱们上回借了他们二百来个银钱,他要是惦记着咱家的好,往后肯定能提携咱们一把。”

余氏没理会她,想了个数目:“桃子,咱们送八十个钱去咋样?”

张氏忙道:“娘,你平日里是个大手脚的人,现下怎么小气起来?八十个钱哪里够,咱们少说也得随一百二十个钱去。”

姜桃思索了一会:“一个报子打发八个钱就顶了天了,这前前后算他十个人,八十个钱倒也刚好。”

她转头跟张氏解释:“娘,胖婶是个烈性的,不肯占旁人半点便宜,上回借钱也是往低了开口,没多要一个钱。咱们贸贸然送这么多钱过去,只怕她是不肯收的。”

余氏也道:“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对付陵哥儿有自个的想法,陵哥儿现下不到十八就中了举,往后绝对是要做大官的。她哪里会给陵哥儿拖后腿,招不痛快?她现下欠下的人情可都是要陵哥儿还的。”

她进屋去开了钱罐子,包了八十个大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姜桃又指着院里的鸡:“奶,咱们再抓只鸡,送几个蛋去,胖婶少不了要招呼报子们吃酒的。”

余氏应了,让张氏捆了鸡,捡了十二个鸡蛋去了胖婶家。

胖婶这会儿正愁着没东西好招待,家里就她和胖叔两人,胖叔这会乐颠了,坐在门槛上是又哭又笑。

一报、二报、三报都到了,挤了满满一屋子,外头茅草棚闩了八匹大马,时不时的打着响鼻。邻居们这会也听到了风声,刚开始还以为是胖婶家招惹了是非,谁知三报提着锣,敲着鼓,直奔堂屋,将大红的报贴升挂起来。

上头写道:“捷报贵府老爷姜陵高中青州府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一个报子说了:“老爷这回的名次不高,但胜在他年纪小,往后指不定能登天子堂,打马长安街呢!”

胖婶喜得抹了泪,忙请了报子们落座喝茶,又央求一个邻居去王家村寻姜陵,他一大早就去外家了。

余氏和张氏上得门来,胖婶忙着只唤了一声,倒是余氏上前将她拉在一边将钱塞她手里:“银钱不多,好歹先打发了报子再说。”

张氏也提溜着母鸡和鸡蛋去灶下收拾,邻居们瞧在眼里,唯恐落了人后,这家回去背了一斗精面,那家去要舀了两坛子白酒,还有的也有样学样回去抓老母鸡、捡鸡蛋。

胖婶一时间不知说啥才好,她握着余氏的手哽咽道:“婶子,你看……我这……”

余氏拍拍她的手背:“没几个钱,你先立起来给陵哥儿收拾收拾好摊子,等他回来还有好一会忙呢。”

胖婶拭去眼角泪花:“我晓得了。”

说着,便杵在灶房门口把关,送鸡鸭米面的可酌情收下,但在中间掺了铜钱的一概不要。有将家里祖传的绿牌、老山参捧过来的也被她严词拒了。

张氏搁灶房里得意的笑,瞅瞅,旁人都没能进门,就他家的还能在跟前帮着举人老爷招呼客人。

饭菜收拾好了,余氏帮着在堂屋、外面院里架了桌子,又去邻居家搬了些条凳,先请报录的坐下吃酒。

胖叔这会儿还倚在门上哭,胖婶揪着他的后背心往屋里一拎,见他还迷迷瞪瞪不知所以,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直打得胖叔昏头转向,两眼一黑。

“你个当家还不清醒清醒,倒好意思叫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前顶着,叫旁人看了陵哥儿笑话!”

胖叔这会儿眼神清明了,捂着脸也不哭了,嘴里直念叨着:“咱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显灵了……”

这会儿姜陵和狗子也到了家门口,余氏见状朝屋里喊:“你们家陵哥儿回来了!”

胖叔和胖婶二人迎着出来,见儿子面上如带春风,举手投足之间意气风发,喜得又揩了一把泪。

报录的已走了七七八八,胖婶用余氏送来的钱打发去了。姜陵进门先冲着双亲拜了一拜,见着余氏,也作了一揖,余氏再三道:“受不得受不得,文曲星下凡拜不得我这老婆子。”

姜陵一一谢过各家来相帮的邻居,再瞧屋里就是堆着些米面精粮,灶房里捆着几只鸡鸭,不见半两不义之财,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

正要坐下吃口茶解解渴,就见外头一个体面的下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贴,面上堆了笑走进来:“黄老爷来拜新中的举人老爷。”

姜陵接过帖子一看,还没得及开口,那下人又拿出一封银子来:“老爷贺仪十二两,请举人老爷权且收着,少许几个钱,不成敬意。”

那下人展开包布,四个雪白的细丝锭子窝在红布里,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哪个农户人家一气儿见过这么多银钱?

第八十六章:上门说亲

倒是姜陵先清醒过来,将银子下的红布一撩盖住那光亮,笑道:“往日里甚少来往,却同为邻里,若是如此,就是将我当做那掉钱眼的小人了。你先将钱拿回去,择日我再登门拜访。”

下人嘴上道:“举人老爷要是不收,如何叫我回去交代。”

“那你便说,我就这几日摆席答谢各位高邻,若是他不嫌弃,就来吃几杯水酒。”

见姜陵再三推辞,胖婶也做出一副送客模样,下人不好再留,垂着头就回去复命了。

见那人没了影,胖婶啐了一声:“往日里借钱求到门上去了,都不带露个脸的,现下见陵哥儿高中了才想着上门巴结,当咱们是什么人呢?”

姜陵劝道:“人家不借与咱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咱们跟他又不沾亲带故的,借了是乡邻的情分,不借也是他们的本分。”

余氏一边夸道:“陵哥儿看得通透。”

姜陵自嘲的笑了一声,现下中了,倒觉得浑身空落落的。假使不能再进一步,也可以就此打住,等着官府遣一个差事,做个小吏。往上数八辈,他家也没出过一个官身,他这样也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外祖知道我中了,给了咱一两银子使。”姜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来,“本来打算家里卖了粮就还您的钱,现下手头宽裕了些,还请您先收下,利息另算。”

余氏忙推辞:“银子这么大一块,叫我去打散了还得少几个钱,等你们家有零的再说。”

见余氏不收,姜陵笑道:“我刚才也说了要办几桌酒席的,听说你们家是会做这个活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何必去便宜了曹家他们。奶,您要是心疼我,就用这钱,给咱办几桌好酒吧。”

胖婶在一旁插了一句:“陵哥儿,你外祖给你钱的时候,我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说啥了没?”

姜陵闭嘴没吭声,倒是狗子嚷嚷着道:“舅爷和舅娘都不肯,他们说外孙又不是亲孙,把钱给出去就是打水漂。”

张氏道了声:“这不是老鼠眼睛绿豆心眼么,陵哥儿今非昔比,少不得还有几个老爷巴巴的送钱上来给他使呢,就怕他还不稀罕的。”

胖婶哼了一声:“他们惯会说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浑话,我当姑娘那会在家没少伺候他们,就是嫁了人,年礼哪回去少了?瞧见陵哥他外祖对我心疼些,生怕老爷子把银钱给咱们家使了。”

余氏不惯管他人家事,但既然姜陵愿意给她们这个面子,她也不会放过这个扬名的机会。

她们家以前也就是操持过几回排场小的红白喜事,要是能接举人老爷的谢邻宴,往后可有得说了。

“咱们家接席面也用不着这么多钱,一桌二十个钱就算是顶了天了,工钱另外再算,简单些的就一桌两文钱,排场大些的一桌也不超过四文,你瞧着如何?”

姜陵现如今就喜欢这“亲兄弟,明算账”,该谈钱的时候就谈钱,该论情面就论情面,甭整那些幺蛾子。

“您看着办,余下的钱再给我便是。”姜陵将荷包塞她手里。

余氏小心妥帖的收了,见他们一家人少不得还有些事说的,便唤了张氏家去。

翌日,姜陵头一回没起早看书,枕着手睁眼看着房顶,胖叔还有些不习惯他在劈柴火的时候没听见自家大儿的读书声,胖婶起了身,忙冲着他打手势叫他轻点甭吵着陵哥儿困觉。

姜陵听见老爹明显放轻的斧子声无声笑了笑。为着他念书,家里本就不宽敞的屋子特地给他隔了一个“书房”,夏日里蛙声阵阵扰了他做文章,胖叔第二日就提溜了竹篓去把蛙都抓了。

也因为他念书,全家整十八年一贫如洗,屋里最贵重的竟然还是他放在床头这一沓书。

若是再考,少不得还需十年或是八年,他才能面见天子,入朝为官。但如是不考了,就此放弃……

他眯着眼,至少今年年底,或是明年他就能得一个差事,毕竟他的恩师在青州府还有些名头。

做个小吏或许仕途就一眼望到头了,但是俸禄能供养一大家子,在乡邻面前还有些排面,就是狗子,也能入院读书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天人交战之时,突的听见姜桃跟他娘在院里说话。

“桃子,你咋还自个亲自跑一趟呢?都说了,席面上要什么菜你们拍板定了就是。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么?”

姜桃笑道:“婶子,你们出的钱总还得瞧一眼是不?再说我还得问问姜陵哥哥有啥要添的呢。”

胖婶指了指屋内:“他还在睡呢,整十年了,头一回见他赖到这时候,读书苦着嘞。”

姜桃忙压低了声音。姜陵不好再躺着,翻身下了床,穿了衣衫,绾好发出了门。

姜桃见他乖巧的喊了声:“姜陵哥哥。”

姜陵点点头,去灶房打水洗漱。

这时候,听见外头有人叩门。胖婶上前去拔了门栓,就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绿褙子着红裙的妇人,盘着堕马髻,簪了根绿头标。

如此打扮的,只能是媒婆了。姜桃一个未嫁女,不好跟她照面,屋内是不敢贸贸然进去的,便冲着灶房躲了去。

胖婶皱着眉头:“你是哪家的媒人?”

宋媒婆睁着绿豆小眼睛不动声色打量了胖婶一番,拧着帕子笑出了声:“好姐姐,我是张家村的,今儿来不是为着别的,是来给您家大儿说一门好亲事嘞。”

说着,她捏着一张大红帖子递了过去:“您家大儿是识字的,一瞧这帖上名姓就知晓是谁家的闺女。”

胖婶接过帖子,横竖看了两遍,哼了一声:“你先搁外头先等着吧。”

哪个农户人家说亲带红帖的?这不是欺负她不识字么?

姜桃躲进灶房里,正巧撞见姜陵散了发在洗脸,见她闯进来,他偏头握了发轻声问道:“怎么了?”

姜桃退了两步:“外头来了个媒人……”

姜陵蹙了眉头,长睫上还带着丝氤氲的水汽。

胖婶甩着帖子进了灶房:“陵哥儿,赶紧瞧瞧是谁家上门给你说亲了?外头那绿褙子还等着呢。”

姜陵将发散在背后,拿帕子擦干了手,接过帖子展开扫了一遍,嘴唇微勾:“又是黄家。”

姜桃一愣,转头过去一瞥,正巧瞅见那贴上写着“黄莹”二字。

第八十七章:爱惜羽毛

“黄家那个莹姐儿?”胖婶问,“送银子不成现下倒来送闺女了。”

姜陵将帖子递还给她:“我现下还没想过成婚这事,娘您先帮我打发了去吧。”

胖婶道了声:“晓得了。”

刚一拧身,就见胖叔提溜着篓子进了灶房,嘴里嚷嚷着:“门口有个绿褙子,说是来给陵哥儿说亲的,我给她请进来了。”

胖婶急得拍了他两下:“瞧你办的好事!”

胖叔躲了躲:“咋了这是?咱家陵哥儿到年纪了,眼下又中了举,不得娶亲生娃了?”

胖婶将帖子甩在他怀里:“那你也得瞧瞧是啥人!”

胖叔不识字,捧着帖子转向姜陵,姜陵笑了笑:“爹,是黄家那闺女,你也见过两回的。”

胖叔一拍大腿:“好啊!那姐儿长得标志,细皮嫩肉的,还是黄老爷家的闺女,你娶了她是天大的好事嘞。”

胖婶没声好气的夺过帖子道:“陵哥儿还不想成婚,他往后还要考学的。中了举哪家的闺女不是任他挑拣?我看黄家不是个好相与的,这门亲事还是推了去。”

“黄家咋还瞧不上呢?你没瞧着他们家昨日送贺仪就是十几两白银,十几两啊,咱们一辈都没见过恁多雪花银。”

胖叔激动道:“考学考学,陵哥儿考到举子就到头了,算命的批过八字,咱们往上数十几代都没念书的命,到他这就是烧了高香了。咱们做个官老爷,管着一家老小不成么?”

胖婶来了气:“你家没中状元的命,我家有!我舅姥爷的表外甥就是贡士,现下在临江府做着知州呢。咱们家陵哥儿才十八,少不得往后要中状元嘞!”

见二老当着他的面争吵,姜陵垂着眸子神色莫辩,倒是姜桃提醒了一句:“叔、婶子,外面那绿褙子还在等着呢。”

“反正这亲事我要推了的。”

胖叔冷哼一声:“你要推了这个,保不准还有下一个,早日成婚娶个丈人家有钱有势的有什么不好?”

胖婶白了他一眼,去院里回了宋媒婆,只道自家大儿年纪尙小,读书人家不比下地的泥腿子,迟个两年再说也等得及。

绿褙子睨着她,仿佛看傻子似的:“好姐姐,黄老爷家的娇女还配不上您家的举人老爷?咱把话挑明了,黄老爷光是使我来说媒就给了一两银。”

她从怀里甩出个鸳鸯帕来:“再说这莹姐儿,你这粗手粗脚的农妇怕是没见过这般细致的帕子吧?你瞅瞅,这鸳鸯绣得跟活的一样。”

胖婶不以为然:“咱们农家人不稀得这些,会绣花算啥,能下地干活才是正经的。”

宋媒婆拿帕子掩嘴笑出了声:“你是什么人?你家陵哥又是个什么人?他堂堂一个举人老爷倒还叫他娶个农妇不成?”

姜陵听不下去,出了灶房冲那媒婆道:“农妇又如何?我自己也是农门出生,不过是得幸才考了个劳什子功名。若是遇上我心仪的姑娘,就是农妇我也照样娶进门!”

“劳你回去知会黄老爷一声,我才疏德薄,不敢高攀他家贵女,叫他往后莫要再叫人上门。”

宋媒婆哪里敢得罪了姜陵,唯唯诺诺的站着听了训:“举人老爷莫气,是我笨嘴拙舌说错了话。我说句真心话,莹姐儿真是这十里八村数得上的漂亮姑娘……”

话还没说完,宋媒婆瞅见姜陵越来越冷的眼神,兀自将红贴搁在凳上,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胖婶还要拎了竹竿去打那昧了良心的媒婆,胖叔去拉,两人在院外又是一阵争执。

姜桃从灶房出来,轻叹了口气,捏着手里单子不知是进是退。

姜陵瞅着那红帖出神,连姜桃行至他身边都没注意。

“答应了也未尝不可,黄莹除了娇气些也没别的……”姜桃顿了顿,“好似心眼也有点多。”

光是之前吊着李敖这点,她就有点受不了,才多大点娃啊,就会玩这种手段了。

姜陵微微偏头见她皱着眉头嘀嘀咕咕。

“年纪小总能掰回来的吧。从小搁蜜罐里泡大的,可不是谁都得围着她转么?”姜桃兀自点了点头,“嫁人之后离了父母,总会有些改变的。”

“要是改不了呢?”

“改不了那……”姜桃回过神来,见姜陵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姜桃面上一红,她一个小姑娘跟他聊什么嫁娶之事呢,还搁背后议论人家长短,这跟村里“闲话中心”那群婆子媳妇有什么区别?

姜陵微微一哂,将姜桃瞧在眼里,他弯腰拿了凳上的帖子:“确实不错,娶了她就有黄老爷这个有钱的丈人,还能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家里人也无需这般熬日子,大屋、银钱唾手可得,还用得着担心什么考学之事。”

姜桃见他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忙摆摆手:“若是不喜欢,也犯不着这样。君子眼下为着五斗米折腰,往后人生指不定多是憾事。”

“你说说能有什么憾事?”

读书人手中纸笔能说旁人所不能说,想旁人所不能想,十年寒窗为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理想,又岂能在第二步就违抗自己的心意?若如此就将本心弃了,此后种种,不过与时间种种俗人有何区别?

姜陵此人,爽朗刚健,与贵族之子不同的是他身上无半点浮华,浑然天成。如此,应当谓之为——风骨。

她不愿这风骨折陨在这小小的姜家村。

“姜陵哥哥,你看见那只鸡没?”姜桃指着院中啄食的一只芦花鸡,“无论是漂亮的公鸡还是灰扑扑的母鸡,它每日啄食之后总会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你能说它不知好歹吗?一只鸡而已,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的?好吃就成了。”

姜陵定定的看着她,姜桃揪着辫子继续道:“可是,连一只鸡都知道尚且爱惜羽毛,何况是人呢?姜陵哥哥你在咱们整个村人的心里就是文曲星君下凡,是天上的神仙。要是真是神仙肯定都想自由的云游四海吧。”

姜陵听出了点意味,这是嘲讽他想就此堕落,不惜名声了。

他轻笑道:“你要说说便是,能别用鸡——来比方我么?”

姜桃乖乖的点点头:“那换成仙鹤。仙鹤也会梳毛呢。”

“我没读过圣贤书,但也听阿正和李敖那两小子念过一篇文章,我些许就记得两句了,那两句是这样的……”

第八十八章:大虎念书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姜桃一本正经的道:“姜陵哥哥,山高水深总得去瞧过才知道。大兴国很大很大,不光有姜家村、青州府、还有无数数不清的青山绿水,壮丽风光,只待着这里是瞧不见的。”

她垂着眸子:“你才十八,治国平天下也无不可能。我不想就在清水镇听人说姜家村出了个神童,我想在大兴所有平头百姓口中都听到你的名字。”

姜陵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胖婶推门进院,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见着姜桃便住了嘴,换上一副笑脸:“桃子,吃朝食了没?跟你哥一块吃点?”

胖叔也道:“狗子去逮田鸡了,一会回来咱们烧田鸡吃。”

姜桃摆摆手:“不了不了,婶子,我奶做好饭了,我要回去吃的。”

说着便低了头,将手中单子递给姜陵:“姜陵哥哥,你看看这单子,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咱们就按这单子做席面了。”

姜陵下意识接过单子展开一看,只见上头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只能勉强认得是个什么字。

他忍俊不禁道:“是大虎照着字样画的?”

姜桃脸上飞了一道红霞,支支吾吾道:“是……我写的,我现下还不太会写字,在你面前当然不敢班门弄斧。”她指了指单上的字样,“还是看得清的……”

姜陵似模似样的点了点头:“看,还是看得清楚的。”

姜桃抬头问:“那你瞅着这菜单子还成么?”

姜陵合上单子递还给她,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就照着这个单子来吧。”

姜桃接过,正打算告辞家去。

姜陵唤住她:“桃子,还是……多谢你。”

姜桃转头一看,但见他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清亮的眸子里皆是笑意,如同积雪消融,万物复苏。

“嗳。”姜桃也笑眯了眼,姜陵能想通就是大好事了。

黄家老宅里。

黄莹半挨在黄花梨木椅里,手里的帕子几乎都要被她揉碎了。

院门叩了三声,姆妈前去开了一条缝,只见她慢慢黑了一张脸,黄莹如临大敌,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上座的爹。

“不依。”姆妈垂手站在厅上回报了,“还说往后不要再上门了。”

黄莹脸色一白,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莹莹。”黄老爷看向她,脸上神色莫名,“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黄莹仿佛万钧重担压在脊背上喘不过气来,她勉力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黄老爷站起身,手上念珠不停的转动着:“你莫要叫我失望。”

他行至黄莹跟前,见她如同木偶一般怔怔瞧着面前的三寸地。

“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做姐儿的。”

黄老爷脚上一双青色锦缎单鞋在她面前停了半晌,然后消失在了眼帘。

姆妈松了一口气,踱至黄莹面前,犹犹豫豫开了口:“莹姐儿,老爷这般也是没法子,这两年‘生意’太不好做了。”

黄莹重重仰靠在椅背上,眼泪直流到脖颈里:“那算是哪门子‘生意’?咱们会有报应的,一定。”

姆妈拿帕子揩她不断涌出的泪,哽咽道:“咱们妇道人家哪里管的上这些事?你只管寻一门好亲事,等嫁出去在婆家站稳了脚跟,想法子再把姨娘带走,咱们就算是熬出头了。”

提及姨娘,黄莹紧闭了双眼:“姜陵哥哥拒了亲,那再嫁给其余任何人都没什么分别了。”

再睁开眼时,她想起了李敖。

她往常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是享受着被人追逐的乐趣。

或许,今时今日,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胖婶家小院里。

姜陵的谢邻宴请了姜桃一家,位置也是上首堂屋那一桌。余氏和张氏、姜桃忙着席面都在灶房,等菜全都上齐了再上席吃几口酒菜。

院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受了邀请的乡邻脸上红光满面,能成为举人老爷的座上宾,那得是多大的面子?

李昌明和王氏来得晚,便和姜强一家凑了一块,姜陵赶考那会他们家也出了不少银钱,并且言明往后无须奉还,只当是对读书人的一点敬意。

里正拉着姜陵吃了半坛子酒,姜陵好不容易脱了身,端着酒杯来到姜强这一桌,面上带着抹不去的坨红,薄唇更艳,眸子更加清亮。

席上不少小女娃眼珠子都挪不动了,世上哪个姑娘不爱这翩翩少年郎?

“强子叔,明叔,明婶,我敬你们一杯。”他端着酒杯,仰头喝了。

王氏劝了一句:“少喝点,喝慢点,喝多了头要疼的。”

姜强也是实诚的,端着杯子二话不说就喝了个空底。正宗酿造的高粱酒,又辣又醇,姜强猛地被呛了一嗓子。

李昌明不慌不忙吃了杯中的酒,拉了姜陵坐在边上,给他空了个碗夹了几筷子菜。

“空着肚子吃酒不好,这酒也不是你读书人吃的,吃多了脑子发昏,就写不得文章了。”

姜陵点头称是,乖乖吃了几筷子菜。

一桌人说了会话,话头转向席上唯一的两个小男娃身上。

这会儿姜正和李敖都在学堂,就算是旬休,他们俩肯定也是不来的。谁都不想被自家老娘提着耳朵教训,瞅瞅你姜陵哥,还不多学学人家,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从启蒙伊始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强子叔打算送他们念书么?我记得大虎应该是到年纪了。”

听姜陵提及自己,大虎夹菜的手缩了缩,低着头看着碗里的干饭。

“想是想着,就是……”姜强干笑了两声,“束脩有点难。”

姜陵也是贫家子,了然的点点头。

李昌明和王氏相视一眼,要是搁往常,他们就算是晓得姜强家有难处,也顶多是悄悄帮上一把手,譬如借个驴子,晚些收租粮等。

现下,倒是中间隔着个救命恩人——姜桃,他们却是不能不管了。

正打算开口,姜陵出了个主意:“先送去赵老先生那识字如何?我五六岁那会也是先跟赵老先生学的,他老人家束脩收得少,一季一身衣衫两斤肉三斗糜子面就成了。”

姜强眼神一亮:“只要米面衣衫?不收钱?”

姜陵点点头:“他原先也是读过十几年书的,只是时运不佳,考到童生试就罢手了。他不愿开馆教习,就零星收几个读书郎混口饭吃。”

第八十九章:姜瑞恒

他又替恩师解释道:“虽然没什么功名在身,他的学问却是不差的,给大虎开蒙足够了。”

大虎希冀的望着姜强,姜强激动得搓了搓手,刚打算开口应了,却被走到跟前的张氏抢了先:“那敢情好,咱们家大虎不比陵哥儿差,讲不好将来也能考个举人呢。”

余氏挨着姜强坐了,仔细问:“那夫子住在何处?可是个好相与的?咱们上门带些什么东西为好?”

“就住在王家村,人有些孤僻但对学生是面冷心热的。上门无需带其他的,他好两口吃的,拣些肉食卤味就是了。”

余氏应了,低头在心头划算,虽是嘴上这么说,东西还是得更精心备着。

姜桃戳了戳大虎的腮帮子:“我家大弟能读书识字咯。”

大虎抓着筷子笑,见桌上大人都瞧着自己,又害羞得低下了头。

小虎嘴里含着大口干饭,挥着筷子含含糊糊说:“读书,读书。”

张氏笑眯了眼,想起个事,抚掌急问:“陵哥儿,我家大虎要念书了是不是得起个大名?”

姜陵酒劲上来了,摁着额角应了一声。

他弟弟没上过学堂,所以一直狗子狗子的叫着,农家人取名都取得贱,怕名字太大压不住,他没开蒙前也叫过五年的大毛。

张氏有意巴结,顺势道:“那你给他起一个吧,他爹跟我大字不识一个,起不了什么雅名,怕取差了让人笑话。”

姜陵摇了摇头:“婶子,这不合规矩。我跟大虎是一辈儿的,不能给他起名。”

“举人老爷能给他起名儿是他的福气嘞。”张氏急道,“辈分这也不是啥大事,得了你起的名字还能叫他沾点你的运气,将来读书能跟你一样脑子灵光。”

姜陵依然是手支着脑袋摇头。余氏横了张氏一眼,让她闭嘴。倒是李昌明打着圆场道:“我心里头倒是有几个好名字,本是给我将来的孙儿预备的,要是用得着,说与你们听听?”

王氏在桌底冲他踢了一脚,面上仍是笑着,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给人起名倒上瘾了?”

李昌明委屈屈的挠着后颈,家里头两个儿子起名都没他的份,全由着老爷子和媳妇定了。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从青州府逮了只鹦鹉养,兴冲冲的打算起个名儿,还是被他家老儿子抢了先。叫了个什么“毛桃子”,可怜见的,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起名叫毛桃,这算个什么事?

余氏笑道:“老爷心里头的名字那必定是响当当的,哪还用得着全说与我们听?随意拣一个给大虎用用就成了。”

“那是这,我也没念过几年书,就头些年跟府里的主子识过几个字。”李昌明起身去问前院的胖婶拿了纸笔,“你们家里排到哪个字了?”

余氏掰着手指算着:“他爷爷是行国字辈的,强子轮到了忠字辈,大虎是瑞字辈的。”

村里按字排辈分,不同的姓氏都有不同的字辈,但一般农家人不是官身或念书,都很少叫中间那个辈字,要是非要论着来说,姜强的大名应当叫姜忠强。

李昌明点点头,在白纸上刷刷写了两个名字,待墨迹干了后捧给众人看:“一个是姜瑞恒,一个是姜瑞斌。”

他指着第一个名字:“读书贵就贵在一个持之以恒,水滴石穿。”

姜陵赞许的点点头,李昌明又道:“第二个就盼望着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姜桃听完,不假思索道:“第一个名就很好……”

见众人看向她,她转向姜强:“爹,你觉着呢。”

姜强只觉得两个名念着文绉绉的,寓意都是顶顶好的,顿时拿不定主意。

倒是余氏点头道:“我也觉着第一个名字好,念着顺口又好记。咱们也不盼望着他真能文武双全,只求着他往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记着要有恒心。”

张氏没什么意见,老爷帮着起名,也不算没排面。

李昌明将写着“姜瑞恒”三字的纸递给余氏:“那便是这个名字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拿着纸张传看,虽然都不认识,只觉得那横折撇捺分外神圣。

姜桃捏着大虎腮边的软肉,笑道:“你好哇,姜瑞恒。”

大虎咧着嘴笑,从今往后他就是有大名的人了,姜瑞恒,姜瑞恒,持之以恒,水滴石穿。

村尾姜强的大儿子要去念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村,村人无不咂舌,暗道那三寸丁如今走了时运,发了横财,连读书郎都供得起了。

姜陵为着这事事后亲自提了礼去拜见了之前的恩师,求他收下大虎。赵夫子呷了一口黄皮葫芦里的老酒,捏着花白的胡须不语。姜陵知他默认了,乐得亲自将带来的卤猪头肉在灶下切了给他下酒。

“打算再考了?中了举人还不罢休?”

姜陵拿筷子往他盘里夹了一块肉:“不光要考,还要往上头考。”

“中状元?赴琼林宴?天子门生?”赵夫子冷笑一声,“那不过是农家人的痴心妄想罢了。”

姜陵但笑不语,依然往他盘里夹着菜。

赵夫子拿手抓了肉往嘴里一塞:“何人改变了你的主意?”

他擦了一把油腻腻的胡须:“做个富贵举人有什么不好的?”

姜陵脸上笑意更深,眼里满是柔情:“一个小姑娘,虽然她没读过几本书,但有大智慧。”

赵夫子呵了一声,蒙头吃酒。

末了含糊几声道:“只缘袅娜多情思,更被春风长挫摧。小姑娘一句话就把你撩拨成这样,到底是少年郎……”

见他醉倒在地,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姜陵无奈摇摇头。熟练的替他收拾了残局,勉力将他挪到床上,盖好薄被,便虚掩了门出了屋。

他站在院中,举目四望,杂草丛生,分外凄凉,就连篱笆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圈了一个地,姜陵那轻轻一声叹息消散在傍晚微风中。

姜桃家中。

忙着大虎念书的事,余氏紧赶着将他那一身新衣做了出来,顺带还拆了一件旧衣衫缝制了书袋。笔墨纸砚都是大头,好在姜陵让狗子拿了他用剩的旧笔、缺角的镇纸和半块砚台先来对付着,至于纸,等着明日赶早去镇上买一刀差些的。

张氏则帮着备见面礼,这会儿快临近中秋,少不得多买两刀肉去拜见的。衣衫、糜子面再加上五斤大肥肉,一一办下来竟也用了近百来文钱。

张氏心疼地直抽抽:“怎么说读书人金贵呢,给不要束脩的先生备点礼就百来文,要换上那些要束脩的,岂不是要几钱银子?”

第九十章:眼睛终于不瞎了

姜桃插了一嘴:“听胖婶说,姜陵哥哥在院里拜的恩师,束脩是半年一缴的,衣衫鞋袜等各种节礼是必备的不说,还得要整四钱银子。”

张氏捂着心口:“我的个乖乖,四钱银子!一年下来不就得一两?”

所以说一个读书人就能拖垮一个家,胖叔胖婶他们干活是一把好手,如果不供着姜陵,过好日子那定是村里头一份。

余氏盘坐在炕上改衣衫,大虎长得快,头两个月量过的,现下裤脚又得放一寸了。

“谁家不想供孩子念书?贸贸然把一家子搭进去咬牙供着,遇上个饥荒年,手头又没银钱,那全家人得一块喝西北风去。”

“咱们得先吃饱喝足了,有些闲钱了才想这些事,家里男娃是人,咱们女人就不是人了?”

听余氏念念叨叨,张氏红了脸,知道她说的是上回她跟强子吵架的事,她也就是急了,见家里宁愿把银钱借给姜陵赶考都不愿拿出来给自家大儿念书,现下细细想起来,也不是没道理。

如果饭都吃不起了,还读什么书?

大虎摸着书袋,小心翼翼将笔墨放了进去。然后端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姜桃放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

“大虎,帮我铡猪草去。”

大虎下了桌跟将姜桃到了院里,姜桃拎了个小板凳放在木盆前。

她手上负责铡,大虎在一边将杂乱的猪草码放整齐。

“咋不吭腔?心里头有事就说给阿姐听听?”

大虎垂着头,犹豫的道:“阿姐,你说我要是没有姜陵哥哥聪明,考不上功名怎么办?家里花了好多铜板送我念书呢。”

姜桃想了想,放缓了语气道:“念书不一定是为着功名啊,多认识两个字多读几本书就能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你想啊,咱们屋里几个,除了爹头些年去过一回临乡镇,其余的连清水镇都只去过几回呢。”

“姜陵哥哥十八就去过青州府,将来还要去盛京,听说盛京满大街都是昆仑奴和红毛鬼,还有很多波斯来的商人,眼珠子还是碧色的呢。”

大虎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听姜桃描述那个遥远的世界。

“要是顺着南边一直走,还能到一个叫岭南的地方。那里虽然是块蛮荒之地,但四季如春,有很多好吃的果子,还能看到比清水湖更大的——海,大海一望无际,就算是踮起了脚站在高台上都看不到边呢,”

“咱们村出过镇的,算起来就那几个老爷。他们有钱所以能去很远的地方,咱们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是念了书照样能去。”

大虎兴奋的道:“那我将来也要带阿姐出去看看,去青州府去盛京去看红毛鬼!”

姜桃笑了笑,这年头男人出远门还是行的,女人么,若是嫁出去了还能出个村,不然就老死在这屋前屋后三亩地里了。

她防着屋里的张氏听了话,又低声提醒:“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得瞒着咱爹娘,在他们跟前还是得说你要考功名中状元,知道吗?”

大虎用力点点头:“知道了!”

姜桃让他手脚麻利点,煮了猪食喂了鸡下午还得送他去拜见先生。

用过饭后,姜强换上了新衣,左右两手各拎了礼。除去说好的衣衫、肥猪肉和三斗糜子面,余氏还备了两盒点心、两只猪肘子和一只大公鸡。

姜桃帮着提些轻巧的,一手牵了大虎走在姜强后头。三人刚越过后山时,就瞧见几个小子在坡上摘茅梅。几个熟悉的男娃还冲她摇摇手,喊了声桃子姐。

姜桃应了一声,大声道:“茅梅给我留一丛,回来了我还要摘呢。”

这季节的茅莓都熟透了,就零星几个还是橙色的,咬着还带点酸。孩子们都喜欢吃甜的,除开村里几个怀孩子的特意来摘些半熟的,其余的都是捡着红的摘。

熟透的茅莓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咬下去全是红红的汁水,甭提多甜了。姜桃头些日子瞧见了,还寻思着做些茅莓酱吃。

男娃们在山坡上应了,都说给桃子姐留最大最红的。

姜桃挥挥手表示感谢,正要转过头去,就瞧见山坡上掠过一道倩影,要是穿个灰扑扑的衣衫姜桃也就没注意了,可这姑娘穿了个大红石榴裙,跟一朵大山花似的。

姜桃停下脚步仔细瞅了瞅,坡上那僻静处伫立的不正是黄莹么?

青天白日的,她又不摘果子,站在那作甚?

没一会,李敖拎着个大篮子气哄哄的走来了。黄莹托了狗子带信,说是跟他有要紧事说。

好不容易休一日,他跟她爹正在院里学脱鸡骨头,正练到关键处,狗子在外头传话,他不耐烦的冲他摆摆手:“你跟她说我没闲工夫,叫她有事没事甭来找我。”

李昌明跟见了大猩猩似的瞅着他:“老儿子,你往常可不是这般对黄家那个姐儿的?”

李敖专心剔着鸡架上的那点肉,厉害的师傅脱出来的鸡骨上不带一丁点肉,还能完整的摆出个形来。

“往常是怎么对她的?”李敖皱着眉头,“老使些有的没的借口叫我给她跑腿,不是扑蝴蝶就是替她教训手底下几个女娃,那些破事还没我蒸两笼屉包子来得快活。”

李昌明试探的问:“那她现下不是你的小甜甜了?”

李敖将菜刀往砧板上一放,斜了他一眼:“什么小甜甜?以前不是,今后也不是。”

“那时候为着选个副帮主才定的蠢事,阿正那小子追着姜燕跑,我总得被推个人不是?全村顶顶好看的不就是她了?”

“那时候叫她跟着挺有面子,我也乐意帮她办点小事。”李敖将剔下来的鸡骨头往盆里一扔,“但一来二去,我觉得她除了好看别的啥都不行。现在想想就当是扮了场家家酒,我不爱玩了总得有个散伙的时候吧。”

“爹,我长大一岁了,那些事我现在提起来,都恨不得扇自个两巴掌,你再跟我念叨我得跟你急眼。”

甭管是为着啥,能叫李敖一本正经的跟他解释,就充分说明这事是真的黄了。

黄得好,黄得妙,黄得呱呱叫!

李昌明现下恨不得立马跟自家婆娘说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家敖崽子的眼睛终于不瞎了!

第九十一章:各走一边

门外头的狗子听了乐颠颠的道:“二哥,那咱去回了她?我早觉着她一没本事二没威风,占着朱雀堂的堂主位置不说,平日里叽叽歪歪没点利索的,弟兄们可都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让着她。”

“她做堂主不行,你就行了?”

狗子忙把自己撇干净:“哪能啊,朱雀堂一水的女娃,我一个男娃去做堂主算什么样子?要我说,满村里瞧,除了我家桃子姐,谁都不成!”

李敖握着菜刀,转头眯眼瞧他:“你家桃子姐?”

狗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颈:“当然也不算咱家的,只是弟兄们都觉着成,由她带着咱们朱雀堂也不至于要办点啥大事就跟没这个堂似的。”

李敖冷哼一声,将菜墩子上的鸡骨头剁得稀碎。

李昌明一般是不管着他们胡闹的,搁往常他还偷偷摸摸给他们的帮派送些东西,谁没个年少的时候?

一个村满打满算这么些人,每一辈都有从小一块长大的。现下一群娃儿凑在一块玩,长大了也是铁打的交情。

“老儿子,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敖将脱骨鸡里塞了葱姜蒜,头都没抬:“不当讲。”

李昌明尴尬的摸着自己胡须,期期艾艾凑上去:“我就一句话,一句。”

他比了一根手指头,李敖无法,偏头瞅着他。

“你想啊,你跟我和狗子说我是明白了,那莹姐儿心里头可还算明白?你这回拒了她,下回她还找其他娃儿传话呢?”

李敖放下手中的活:“两句了。”

李昌明赶忙道:“咱们老李家的孩子没有含含糊糊的,从不吊着人家姑娘,瞧不顺眼的能老死不相往来,你今天说啥都得跟她说清楚!”

李敖听了只觉得分外麻烦,谁能这般没脸没皮?一次不去,那不就是表明了往后再没别的了?

李昌明见他还杵着,扭头进了屋跟王氏告了一状。

王氏在屋里缝棉被呢,听了这话,手中的针差点没被她丢出去。

“老天爷显灵了?老太太泉下有知,总算给敖崽子掰回来了?”王氏跳下炕,趿拉着鞋,“你说他还磨磨唧唧不肯跟黄家那姑娘断了?”

李昌明用力点头:“可不是,我口都说干了。”

王氏巡视四周,挑了个顺手的鸡毛掸子:“棍棒底下出孝儿,我敲打敲打他去!”

说着便威风凛凛的抓了掸子奔去院里,只听得外间一阵噼里啪啦,间或传来王氏的呵斥声。

李昌明趴在窗前看了一阵,中间还吃了一盏茶,末了歪在被褥上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是那等迂腐的大人,总觉着只要两个儿子不肖想着尚公主娶贵女,就由着他们自个的心意,若是两情相悦,剩下的就交给他和王氏搞定就是了。

不曾想,去年他瞧老儿子跟下了降头似的跟村头黄家那闺女走得近了,他心里头顿时慌了神,连着好几个晚上没合上眼。王氏好几回都想往死里揍,还是老爷子心疼拦了。

后面实在是没了法子,他才退了一步,想着年纪还小哪里懂什么男女之情,等大些了再看看。实在不行,真到了那一步,他和自家婆娘也就认了。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李昌明呷了一口茶,伸长了脖子往院里喊:“老儿子,甭忘了去后山摘点茅莓,你娘要吃酸甜口的。”

这便有了李敖怒气冲冲奔向后山的事,狗子还贴心的邀了黄莹在坡上等着。

“李敖哥哥。”黄莹小心翼翼的唤出声,她明显觉着今天李敖的神情不对劲。

李敖余光看着那群娃儿铆足了劲薅茅莓,更加心浮气躁。他娘临出门差点没给他塞一个箩筐,说是不摘满就不准回去了。

“有事说事。”李敖皱着眉头,“我还得去摘茅莓。”

黄莹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篮子,难道她还比不上区区一丛茅莓吗?

她现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是眼前这人了,她换上一副笑脸,语气更加娇软:“前些日子我爹让媒人去姜陵哥哥家说亲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敢违逆我爹的意思……”

“狗子,你个伐孙子!”李敖看见狗子将一丛茅莓全号在自己麾下,没半点给他留的意思。

狗子朝他挥挥手:“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二哥,我娘也爱吃茅莓!”

李敖压下怒火,转头问:“你刚说到哪了?你要跟姜陵定亲?那很好,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黄莹不敢置信的道:“李敖哥哥,你这是说什么话?再说了我跟他的事也没成……”

说着她低下了头,鼻头微红,满是委屈:“他瞧不上我,女红厨艺,刺绣烹茶,样样我都拿得出手,哪点配不上他的?咱家的家世,嫁给达官贵人不成,难道做个举人娘子也不能么?”

李敖看着她,似乎在认真听她抱怨。黄莹定了定神,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李敖哥哥,你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娘,我爹就把这事一股脑怪在我的头上。要不是我跟姆妈求了半天,他都不会再让我出门的。”

“要是不能嫁给姜陵哥哥,我爹一定是要把我随意配给别人,那样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李敖哥哥,我知道你一向疼我,能不能帮帮我……”

她半咬着红唇,楚楚可怜的看着李敖。为着今儿这事,她连胭脂都没上,一张小脸拿水粉扑了两层,活像是戏文里凄楚的旦角儿。

“你想我怎么帮你?”李敖好整以暇瞅着她。

黄莹认真道:“狗子不敢去叫他哥,也不敢替我带话,但是你跟姜陵哥哥没说过几回话,他也摸不清你的意思,只要你将他邀出来,剩下的便由我来。”

李敖听乐了,也难怪他爹娘赶着他来了。

“黄莹,我一直觉着没什么事咱们也不必闹到那份上,到底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李敖将手里篮子撂了,“但是,你瞅着我像是二傻子么?”

黄莹一愣,李敖继续道:“不是每个人都得围着你转悠,套用姜桃那丫头一句话,你是玉皇大帝啊还是王母娘娘?你指东咱就不能往西?”

“我不待见姜陵那人,但也不能平白无故算计他。接下来这话我就只说一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往后权当谁都不认识谁,没别的,我真觉着丢人。”

第九十二章:张二姐那点破事

黄莹急了:“李敖哥哥,我是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我没有算计姜陵,就是,就是觉着他总得瞧着我的好。”

李敖说了那话便闭了嘴,冲她摆摆手,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黄莹急急忙忙提了石榴裙去撵,但山中正是苍耳球、刺刺草疯长的时候,没多大功夫她那罗裙上就沾满了苍耳,她不得窍门,手忙脚乱去摘,又将罗裙沾在了一团。

见她泫然欲泣,声音都带了哭腔,好不可怜。姜桃轻吐出一口气,她在坡下听了个大概,也知道大约是两人闹掰了。

她没什么好同情黄莹的,毕竟她心眼就针鼻儿那点大,上回黄莹嘲讽燕子的事她还记着呢。

姜强走出了老远,见姜桃没在他后面,在拗口那头远远唤她。姜桃应了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到了王家村见了赵夫子,姜桃这才知道姜陵口中的“落拓不羁”是个什么意味。

乖乖,这院子和屋子都乱成啥样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赵夫子那身衣衫都结泥痂了,要是把他丢澡桶里,估计能搓出两斤皴。

姜桃勉力压住蠢蠢欲动的双手,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寻了个由头出去透气。她怕再待一会,就要忍不住替他收拾屋子了。

姜强拎来的礼顺了赵夫子的心思,他也就没多为难收下了大虎。甭瞧赵夫子是个潇洒人,对待学生却半点不偏狭。

他定下了三条死规矩,一是无论天寒地冻,酷暑难耐,每日该练的字一个都不能少;二是除开狂风暴雨,家人可送大虎一程之外,其余日子都得他自个背书袋来这念书,最后一条则是但尽全力,莫问前程。

赵夫子将最后一句话说了两遍,读书八成看毅力,只要不是脑子极度蠢笨的,总能学出点东西。但剩下那两成,还是得看天赋。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每三年拔得头筹的只那一个,惊艳才绝如姜陵,却也只能说兴许能中。

姜强一一应下了,农家格外尊重读书人,赵夫子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至理名言。

大虎行了拜师礼,今日可暂且领回去歇一天,从明日开始就得准时过来王家村了。事情办得顺顺利利,姜强三人就不忙着赶回村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摘了一捧酸枣,两串山葡萄,全拿衣摆兜了。走到那坡下时,却见上头一点红星儿都没瞧见了,只零星看着几个橙白的。

姜桃急了,问剩下的几个男娃:“不是叫你们给我留一丛么?咋都薅光了?”

男娃们支支吾吾,被姜桃一斥,话全倒了出来:“桃子姐,咱们给你留了好多呢。就是全被副帮主给摘走了。”

姜桃气乐了,指着外头那一丛:“恁多呢,全给摘走了?”

男娃们用力点头:“摘了满篮子呢,我们都说是给你留的,他还摘得更有劲了。”

姜桃咬牙切齿,一篮子茅莓,他也拿回去做甜酱不成?

姜强将姜桃拉下了山坡,嘴上安慰道:“算了算了,爹明儿上山再给你寻寻去,又不是这里才有。”

姜桃唔了一声,好歹顺了气。

进了村,走在村道上。迎面走来几个村民跟他们打了照面,见姜强穿得人模狗样,嘴上酸溜溜的道:“强子,送娃儿拜师回来呢?”

姜强嗳了一声,杵在原地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面前的人。

“不是,咱们都是泥腿把子,你还指望着跟胖子那家一样供个举人出来?”

姜强面红耳赤的反驳道:“也不全是为着中举,多学两个字总是好的。”

“学那些虚头巴脑的有啥用?咱们拿锄头把的会认自个的名字就成了。”

“那还得会写不是?他家阿贵把家底输光了的那回,画押不得会划拉几下?”

几人笑成一团,全拿眼角睨着姜强,眼睁睁看着村里最不得意的那家风光起来,谁心里头都跟扎了根刺似的,明里暗里都等着看笑话。

姜强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目眦欲裂。一旁的姜桃扯了扯他的衣袖,姜强下意识转过头,姜桃瞅着她爹的眼睛,笑了笑:“爹,咱们家去。奶给咱们留了饭呢。”

大虎也趁机说:“我都饿了。”

姜强看着自己的一子一女,紧绷的肌肉慢慢松了下来

家里稍微有点抬头的迹象了,村里难免有些巴结的、瞧不上的、暗戳戳给你使绊子的,但要是每一个都计较,他们家也就不用过日子了,听之任之,这群人酸够了还得回去啃黑馍馍呢。

姜强一手拉了大虎,三人绕过他们往家里走。

“你瞧瞧,兜里有几个臭钱就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你别小看了,他家将来也要出个举人老爷呢。”

“就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着天鹅屁吃!”

……

三人走出老远,还听见那几人的讥笑声。姜强低着头唉声叹气,要怪就怪他没本事,也没个高大健壮的身子,不然冲着那一杵,谁还敢说三道四。

在村里,拳头有时候比道理还要让人信服呢。

“强子,强子,不好了,出了大事了!”胖婶从路那头急匆匆奔来,腰上一圈肉打着颤:“你家姨姐叫人来村里闹事了!”

姜强一愣,没回过神来。

姜桃反应过来,忙问:“是我大姨还是二姨?”

胖婶气喘吁吁的道:“是……是你二姨,她在秦寡妇屋里把你姨父逮住了。”

姜桃看了他爹一眼,这破事她一个孩子不好掺和呢。

“还愣着干啥呢,孩子她舅爷带着张家村几十号人把院子围了,还从外头把门给扣了,弄不好怕是要出人命嘞!”

姜强一听还没糟了人命,先松了一口气,顾不得说什么就冲着自家院里跑去,嘴里喊着:“我叫孩她娘去。”

姜桃让大虎先回屋,这事说大了也大,要是两村闹将起来难免会伤及无辜。

“婶子,我跟你去瞧瞧。”说罢,就跟胖婶奔向小松林。

此时,被反锁在屋里的秦寡妇和袁才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见他婆娘张二姐要死要活的上来撕她,她还在炕上搂着衣衫滚了三四圈,脸上、心窝口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

袁才还有几分威严,被逮了第一反应是羞怒,赤膊将发疯的张二姐给踹了出去。张二姐怎肯就此罢休,在外头边拍门边叫骂。

第九十三章:村架

秦寡妇又岂是个好惹的,伸长了脖子把张二姐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臭骂了一顿。张二姐气得差点没厥过去,她声嘶力竭的喊她家那口子,但袁才就是猫在屋里不吭声。

她指着屋门:“好好好,躲在里头不出声是吧,杀千刀的袁才!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儿的血霉了!你给我等着,当我娘家没人了是吧!”

说罢,她将门从屋外拴了,为了防着他们跳窗,还拿了根杆子横亘在窗台上,卡得死紧。

听屋外没了响儿,秦寡妇叫袁才去推门,不想屋门和窗子都给锁死了。袁才这才慌了,额上冒了一丝冷汗:“我那小舅子是个浑人嘞,他要是来了怕是得给我点排头吃。”

秦寡妇不慌不忙的穿了衣衫,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整整,坐在窗前还捋一捋散乱的发髻:“你个没骨头的东西!怕什么?屁的事也没!我倒要看你那骚婆娘怎放人!你正儿八经的来串货,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困觉了?”

袁才些许定了定心,希冀的望着这位相好。这大半辈子,他除过和张二姐,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意做营生,从不做那些偷鸡摸狗之事,挣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交给二姐,由着她胡乱挥霍。

自打前年隆冬时节,他听说姜家村磨豆腐当家的男人死了后,他为着避嫌再不去她院门口吆喝。秦寡妇为着家里的营生不断,便死撑着顶了豆腐坊的活。

货郎不再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家里又没个人照看,不好去采办物什。日子太难,她哭了两顿,寻了个机会喊住了要回村的袁才。

袁才见她着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时常去帮一把子手,再把头花、梳子等时兴的货挑去她院里。一来二去,你来我往,秦寡妇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

起先他还没意识到秦寡妇勾扯他,直到有天他将找零的散钱递给她时,秦寡妇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当然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就跟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院里来寻求温柔和抚爱,最终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被张二姐青天白日的捉在炕上。

他小心的挨坐在炕沿上,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张二姐已经气急败坏的越过山头,赶到张家村,进了娘家院里。

袁氏去外头闲话了,张平蒙头在屋里睡着。张二姐来到他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嚷着袁才那点事。

张平被惊醒了,旁边两户人家也听着了声响。

两家大人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在院里没命的哭喊着,紧接着传来一阵惊恐的犬吠。

张平没声好气的拉开门,没等他开口,张二姐就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小弟啊,你得给你二姐做主啊!”

“这么大个事,我拿不定主意,你还是找娘说去。”

又不是叫全村人都瞧了去,光凭借他二姐的一张嘴,啥都说不清。要是被那秦寡妇反咬一口,就像那话说的:“拿起个狗,打石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

他才不掺和这事呢。

“你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我平日里待你哪里差了?我不管,反正你现在就给我去把那下作的娼妇打死,然后把你姐夫逮回家!”

话说到这份上,张平也下不来面。他跟隔壁两户人家的男主人说了一声,因着张老爷子头先攒下的人脉,二姐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还被外村的姑爷欺负成这样子,哪里还有不肯相帮的道理。

一传十,十传百,三家人连带着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了农具就向姜家村的来了。

在农家,从古至今,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像这种男女炕上的事件可以不经过官府,由户族和户族之间私下解决。这就意味着,哪怕时候出了人命,里正也只能出来调停两句,论不出个谁是谁非来。

张家村的武士们直接冲进了秦寡妇的院子。尽管院里没放着多少贵重物件,但一些后生逮着院里那头无辜的驴子就是一顿好打,只打得驴子嗷嗷直叫,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院里两只大石磨被掀翻在地,桶里的豆子,檐下的酱菜缸都没逃过,他们见着什么砸什么。

屋里的袁才吓得浑身跟筛糠似的,还是秦寡妇踹了他一脚,吼他让他不要慌,先把衣衫穿周正了再说。

袁才哆哆嗦嗦穿了衣衫,结果里外还穿反了,又被秦寡妇吼着换了过来。

秦寡妇防着外头那群脑子发热的后生冲门,叫袁才用衣柜把门顶了。待屋里收拾了干净,她一屁股坐在床前,开始破口大骂。认是绝对不能认的,只能把这脏水泼回去。

秦寡妇院里动静太大,一群汉子浩浩荡荡的进村也惊动了姜家村的人。

约莫一刻钟后,姜家户族里二十来个年轻后生也操起了锄头、耙头等农具,向着秦寡妇院里来了。秦寡妇现下虽然不清不楚的,但是到底是嫁到了姜家村,还没改嫁前就是姜家的人。

姜桃和胖婶两人赶到时,就瞧见两帮人在秦寡妇院里对峙,张二姐坐在门口哭喊着要寻死上吊,几个跟来的婶子死活拉扯着她,大宝小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杀猪一般在一边嚎叫。

“婶子诶,头几个月我妹子跟我说袁才钻寡妇门洞了,我还不信嘞!”张二姐抹了一把泪,“谁成想,真被我逮炕上了啊!两个人大白天的在屋里翻浪,丢死个人!”

秦寡妇听到了这话:“谁和你家男人在屋里困觉了?你打破嘴巴骂大街——血口喷人!我让他进屋帮我抬个东西,你突然发癫冲进来打我骂我,非说我勾引了你家男人。”

“老天爷明眼瞧着呢,我要不三不四在外头发骚,就拿雷劈死我!”

这类事,只要女的咬死了不认,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法子。

两个妇人隔着窗又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对骂,不多时,大门外也陆陆续续挤了些看热闹的村民,没凑上去的,还垫了石头趴在院墙上看红火热闹。

姜桃瞅着这糟心事直皱眉头,张二姐哪还有过年那会见她的体面,只差没仰躺在灰地里螺旋打滚了。

姜强和张氏这时候也赶到了,张氏瞧了这场面几乎都要站不住,哭得比院里那位还凶。

第九十四章:多管闲事

姜桃冲姜强道:“爹,趁着他们还没打起来,赶紧把大宝和小宝他们抱出来,他们手里的锄头都是没长眼的。”

天杀的张二姐,脑子是长泡了么?带着孩子来抓他爹?要是这院里四五十人打红了眼,哪里还管面前的是不是娃?

姜强点了头,将张氏托给她。张氏吵闹着也要去给她姐撑腰,姜桃死拽了她的腕子,嘴上劝道:“娘啊,你就甭跟着添乱了成么?里头要是打起来,咱们救你都救不成。”

胖婶也道:“掺和不得嘞,你在外头看着。他们愿意死,跟咱们没相干。”

胖婶觉着这事闹得太大,里头哪一个不是家里的顶梁柱,为着这点破事就把命给搭进去,实在是犯蠢。

姜强刚把两个外甥抱出来,里头就开始了一场混战,张二姐在院里哇哇大叫,直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眼瞅着几个没长眼的汉子,分不清是姜家的还是张家村的,冲她这边打了过来,张二姐躲在角落里,摸了一根柴棍子,也不管敌我,见谁敲谁。

她胡乱挥着棍子,力气到底不比那些男人,身上难免挨了几下。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里正带着十几个汉子火速赶来了,他得了这惊天的消息,连鞋都没来得及换。这种“村架”不比往常那些推推搡搡,他直奔姜家村祠堂去请了鞭子,又喊了十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去拉架。

他一到院门口,就叫一个汉子拿着鞭子朝空中甩了几下,鞭子破空而响。

这一下子倒把姜家村的二十几个人镇住了,响鞭那是代表着一个宗族至高无上的“律法”。

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呼啦啦冲了进去,将张家村那帮人手中的农具劈手夺了,虽然中间还有反抗,但姜家村人头上这回儿已经占了上风。

处理这事,里正还是有法子的。他让人将张家村几个冒头的给捆了,姜家村二十几个年轻后生则全部拿绳子串在一起。

一时间,院子里捆倒了一片人,就连张二姐也被两个媳妇押在驴棚边上。

里正先叫人去开了屋门,将秦寡妇和袁才放了出来。里正瞟了一眼这对男女,衣衫穿得倒是周正,但女的眉眼含情,男的面色灰白,头都要垂到了裤裆里,这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两人串了供,打死了不认,里正没什么办法。面上有张家村的人,他不好拿规矩,只得当场约法三章:一是,谁杀的驴砸的磨盘,谁照价赔,二是受伤的立马叫家里人去寻大夫,还找的着人的就去寻人,找不着人摸不准是谁打的,姜家村这边先由族中垫钱医治。

三是这事就此打住,往后莫再追究,要有寻私仇的,那就是跟姜家村过不去,到时候出面的就不是这二十几个毛头后生了。

秦寡妇和袁才这事含糊了,就连里正那三章都不太能办妥帖,就说那驴和酱菜缸子谁晓得是谁打的?大家伙都动了手,你说是我,他说是你,扯不清的事。

但是好歹,这事算是了结了。

等到张家村那头来要人,张平和其他人都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回去了。两个媳妇也没再押着张二姐,张氏连忙扑过去,嘴里“二姐,二姐”的叫着。

张二姐还想扑过去撕打秦寡妇,但姜家村一群看热闹的还没散场,哪里肯让她在自家地盘打人?

张氏拉扯住她:“二姐,跟咱们回去吧。”

秦寡妇拿眼睨着她:“赶紧麻溜的给我滚出去,我院里这些个东西改天还要上门跟你要账的!”

“放你娘的屁!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毛撏下来!”

她转眼看向仿佛没什么事相干的袁才:“裤裆把不住门的骚公鸡,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你还不给我着家去!”

袁才唯唯诺诺去挑了货担,看了一眼姜强。姜强不耐的冲他摆摆手:“先回去吧,晚些了我叫你姨子送她回去。”

“嗳。”袁才应了一声,低着头出村去了。

张氏搀了张二姐出了院门,秦寡妇后脚啪的一声把门给甩上了。

张二姐气得浑身发抖:“你瞧瞧这野母狗,还跟我甩门呢!”她抓着张氏的手:“好妹子,你得给我出了这口恶气!”

张氏问:“咋给你出气?”

“反正你就住在这村里,天光的时候就挑一桶粪泼她门上,她不是卖豆腐的么,我倒要看看谁还敢买她的豆腐!”

姜桃白了一眼,叫自家妹妹帮她膈应丈夫的外头人,亏她好意思开口。

一路上,张二姐给张氏出了不少馊主意,什么往秦寡妇院墙上写大字啊,叫孩子们往她院里丢泥巴,趁她出门给她套了麻袋扔山上……

诸如此类,反正张二姐是嘴巴皮子翻飞,自己没动手的意思。

但听张氏好似当了真,忙不迭的点头并拍胸脯保证不让秦寡妇往后在村里好过。

余氏翘首在院门口盼着,好不容易见她们拥簇着回来了,忙迎上去。

“孩她姨快进来坐,大虎,给你二姨搬凳子去。老长时间没见,大宝小宝又长高了。”她仔细瞅了瞅几个人,除了张二姐带了伤,其余的都没啥事,心里头的石头放了下来。

胖婶将她们送到门口便就家去,一家人刚经了大事,难免要有些私房话说的,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在场。

张二姐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余氏,脸上带了笑:“老婶子,可麻烦你了。”

余氏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先进来歇歇,我给你寻药油去。”

说着便进屋去翻药油,张二姐瞧她没了影,拉着张氏大着嗓门问:“你家婆子还跟你们窝在一块呢?不是分了家么?”

张氏解释了一番,张二姐嗤之以鼻:“啧啧,我就不跟婆子一块住,糟心!我家那老太婆成日里就知道吃干饭,干活磨磨唧唧,连两个孙儿都管不住。再说你家统共就几间屋?婆子不得跟小子们挤一个炕?”

余氏从屋里出来,正巧听着最后一句,她将药油搁在条凳上,笑了笑:“还没吃吧?我给你们弄点饭去。”

张二姐讪讪的笑:“不忙,不忙。”

余氏转身下了灶房。

姜桃抱着胳膊横了张二姐一眼:“我奶跟不跟咱们挤一炕关你啥事啊?你管天管地还管到咱家炕上来了?二姨您要是没啥事擦了药油就家去吧,咱们家统共就几间屋,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第九十五章: 冲突

张氏刷的一下黑了脸:“桃子,咋跟你二姨说话的?”

“小妹,你家桃子一点规矩都没有,”张二姐脸上难看极了,“都是你平时教的?”

张氏忙解释:“哪能啊,我现在哪里能管得住她?都跟着她奶呢。”

张二姐翻了个白眼:“也难怪,老家伙能教出什么好娃?我家两个就从来不叫别人插手?”

“不叫人插手?然后你就教出了这玩意?”姜桃指着大宝和小宝,姜强刚把他们放地上就嚷嚷着要吃糖吃零嘴,家里才松了一口气,哪里有闲钱买糖吃。

两个孩子见没糖吃,抓着姜强就是拿脚踹,赖在地上哭闹。姜强被闹得头皮发麻,也没注意她们说了啥。

“呵,大虎小虎要是这样,我二话不说全给丢出去喂熊瞎子!没规矩,动手打长辈,什么样的大人才能教出这样的娃?”

大虎缩了缩脖子,他姐说得出就是做得到的主。

小虎则被两个表哥给吓住了。他手里攥着只竹蜻蜓,想起平日里姜桃教他的道理,犹豫了半晌还是蹭上去,将竹蜻蜓递给他们:“哥哥,玩,不哭。”

大宝哪里瞧得上这简陋的玩意,挥手打落在地,小宝则踢了一脚,嘴里不屑道:“什么破烂玩意?我三岁就不玩这个了,我爹卖货的有一堆时兴的耍物。”

小虎双目呆滞,瞧着地上散了架的竹蜻蜓,这还是姜桃给他做的。姜桃手艺奇差,竹蜻蜓还是跟姜强学着削了三天才能飞上天,小虎特别心爱这个,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转。

姜桃没理会张二姐的晚娘脸,径直上去抱起小虎,冲着那两个娃儿凶神恶煞道:“再哭,信不信我把你丢猪圈去?你爹有本事找你爹去,在我家耍威风,你算老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再叽叽歪歪一句,我就替你娘教训教训你!”

张二姐腾的一下站起身:“姜桃!你个小王八羔子再给我说一句!”

姜桃转头讥笑道:“说就说,我一个当姐姐哪里不敢揍他?你有本事再叫你张家的人来打死我!”

张氏上来就要打她嘴巴子,姜桃抱着小虎也不好躲,情急之下只转了身,张氏那一巴掌就落在她肩上。

怎么说都是下过地的妇人,手劲一点都不小,姜桃疼得龇牙咧嘴,忙喊了一声爹。

姜强将面前两个娃推到一边,上前抓住了张氏的手:“你再打孩子试试!”

张氏激动道:“咋打不得了?你听听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什么叫让张家的人来打死她?我不是张家的人?她不是从我肚皮里滚出来的?”

姜桃冷笑一声:“你老张家的人说话不好听,我说几句怎么了?”

张氏又要来打她,姜强转头冲她道:“你抱小虎去你奶那。”

姜桃看着姜强,他眼里带着一丝恳求,嘴上冲她做着嘴型。她顿时进退两难,想来这事闹起来最难做的还是姜强,他既是父亲又是张氏的枕边人。

姜桃深吸一口气,抱着小虎钻进了灶房,大虎也紧随其后。

在灶房里听着动静的余氏刚准备出来看,就见姜桃脸上带着怒气,小虎抽抽搭搭的靠在她肩头。

“这是咋了?前头出啥事了?”余氏接过小虎,“跟谁置气了这是?”

姜桃紧闭着嘴,半声不吭。

余氏急了:“是不是你二姨说你了?”

姜桃瞥了一眼灶上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炖大骨,她家十几日才吃得上一回的荤腥,现下全巴巴的拿来招到张二姐了。

“她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姜桃不屑道,“除了嘴巴皮子利索点,能撒泼打滚穷显摆外,她还干出啥好事?”

余氏这回算是明白了,估摸着她家孙女是跟二姨拧上了。

“她好歹是你二姨,”余氏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娘的亲姐姐。咋说都得给三分面呢。你一个小辈不好顶撞大人……”

姜桃将锅里的大骨捞了出来,剔除上头的大肉,来她家耀武扬威,还想吃香的喝辣的,做梦!

“我哪里顶撞她了?”姜桃道,“她要是冲着我来,我半句话都没得,随她怎么骂,谁叫我是小辈呢。”

“那是咋?”

“说我成,不待见我也成,她眼里就小子没闺女,但是说您还连带着把家里人都当她娘家的牲畜,这样不成。”

余氏默了,这话一半说张二姐一半也是说张氏呢。她坐在灶火前小凳上,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小院里,张二姐叉着腰数落了老半天,还大声嚷嚷着叫姜桃给她赔礼道歉。张氏气急败坏,就是要趁着今天狠揍一顿姜桃给她二姐出口气,她好歹还是她亲娘嘞!

姜强忙着和稀泥,嘴上安抚着张二姐,又冲着张氏使眼神,他哪里不知道自家闺女,她认定的事,叫她给你弯个腰都不成,别说打了,你就是砍掉她的胳膊都不带给你求个饶的。

好不容易院里消停下来,张二姐坐在凳上给张氏出主意,怎么管教野上天的闺女。

张氏在一边认真听着,还连连点头。说得口干,张二姐吃着茶,看两个儿子趴在猪圈栏上看两只小猪,她挑了挑眉:“咋,小妹,你家啥时候抓的猪?”

“上回去大姐村里抓的,还是姐夫帮忙挑的。”

张二姐哼了一声,她一贯瞧不起张大姐,一家的泥腿把子在地里刨食的,还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甭瞧她平日里为着你好的样子,她心眼多着嘞。她家三个小子三个闺女,就几亩田还能给她种出花来?她想着你家那野丫头呢。”

“我倒是有这个心思,但没跟她提。”

张二姐哼笑道:“好在我家没闺女,不然叫她家小子娶了去,表哥表妹的,连聘礼都不好提。”

张氏心里头划算,就算是表哥表妹,聘礼咋还能少?她养了恁多年的闺女,不给个几十贯,能叫她白白娶回家去?

张二姐站起身,在院里四下晃悠着,她上回来还是张氏生了姜桃那会,那时候姜强两兄弟刚分了家,屋里要啥没啥,就外头两亩地和屋里两年的存粮。

这多年没来,倒瞅着院里多了些东西。

“哟,整十只鸡呢,瞧瞧,才两只公的。”张二姐数着鸡圈里的鸡,“我家养的那些就不成,该死行瘟的鸡贩子,十八只给我逮了一半的公鸡仔,到头来也还只活了十只。”

第九十六章:众叛

张氏得意的笑道:“我家大虎和小虎管得娇,每天四五顿喂着,还给抓菜虫子。晚上凉一点都是关到屋里的,恨不得抱着睡。”

张二姐瞥了一眼张氏,夸两句还喘上了。

“院里的菜是你种的?”她看着那齐齐整整的菜地,“跟大姑娘绣花似得,还给划了道道?”

张氏冲着灶房努了努嘴:“是我婆子弄的,桃子也管着点。”

“呵。”张二姐围着几丈见方的菜地打了个转,“在院里种菜也不怕熏着屋子。我就怕那股味儿,宁肯花些银钱去村里买点也好过在院里泼大粪。”

“诶,那不是番瓜么?”张氏发现菜地里露出的一只小番瓜,细细数了数竟然有七八个,“这时候还有结的?”

张氏解释道:“就上回六叔办喜事,弄了些番瓜招待娃儿,桃子在后头忙活没吃上,大虎就把种子给带回来了。说是种着能活,我都说这时候了哪还能结瓜?”

“谁成想,真给他种出来了。”

张二姐起了心思:“我看着有个大些的,待会给咱们开一个?”

张氏犹豫的看了眼灶房的方向,这可是她家大儿的宝贝,连摸都不能摸的那种。

张二姐瞧出她的不乐意:“不就是只瓜么?瞧你那小气劲。”

张氏忙道:“开!我刚寻思着还给你拎一个回去呢。”

张二姐这才眉开眼笑了:“那敢情好。”

转完这一圈,张二姐发现这院里添了不少新东西,屋里她没进去瞧,但看张氏穿在身上这九成新的衣衫,怕是啥都有。

“你家这条凳和椅子也是新做的?”张二姐酸溜溜的道,“家里统共才多少人呢,这么多把坐得过来么?”

“哪是打的啊,是搁镇上买的。”

张二姐睁大了眼睛:“买的?”

张氏将姜强上镇上修牌坊,然后姜桃和余氏去卖饮子的事说了一遍。

“饮子的生意不做了,也就留下了这点东西。”

张二姐没声好气的抱怨:“这般好的差事,大姐不说与我家听?也不叫阿平去?”

“你家袁才哪里用得着去搬砖?阿平也干不了这活呢,大姐跟他提了一嘴,他说他要抹牌就不去了。”

张二姐这才熄了火,将话头一转:“那你们卖饮子赚了多少银钱?”

“不晓得。”张氏摇摇头,“账都是我婆子在管的,只晓得应该有一两。”

张二姐目瞪口呆:“一,一两?我的个乖乖,这真是个捡钱的好营生。”

张氏笑了笑:“那还比不得做席面,我跟着曹家做了两回席面,他们办一回赚的钱起码都有百把文,好的时候一日能撞上三四档,卖饮子就不一样了,是看天的生意嘞。”

张二姐是听过曹家的,张家村的红白喜事也是请曹家来主事的。听她妹子这意思,倒是跟他们发起财了?

她状似好奇的问了一句:“那你们现下是傍上曹家了?”

张氏解释道:“咱们自个做,不跟曹家。就是接村里一点活计,两三月也就一回两回的事。”

张二姐啧啧舌,就算只是一两回的生意,但也能往家里捞钱啊。大半年不见,这破落户倒是发达起来了?

她偷偷拿眼瞧着姜强,还是那三寸丁、谷树皮的模样,甚至脸上还带着点蠢。但是会挣钱就不一样了……

她家袁才也会挣钱模样还俊,但是架不住他是花萝卜啊。

饭菜拾掇好了,姜桃和余氏还有大虎小虎都搁灶房里吃。姜桃怕看见她那杀千刀的二姨犯恶心,再说她私心留下的菜不比桌上的丰盛?

大半碗的拆骨肉,几个人吃得痛痛快快,等张氏收了碗进来,他们剔着牙撑得只打饱嗝。

张二姐临了真拎了只瓜回去,张氏本还想给她逮只鸡,叫姜强死命拦了:“才养了多久的鸡?拿回去拔了毛都没几两肉,姨姐屋里头又不是没有鸡。”

张二姐白了他一眼,没成想虽然会挣钱,却是个小气的。

“鸡你自个留着吧,我拿只瓜吃吃就成。”

张氏将她们母子三人送去老远,回了家就看见大虎失魂落魄的菜地里转悠。

张氏羞惭满面的道:“你二姨摘了一个,两个弟弟要吃的,你当哥哥的要大气点……”

大虎猛地抬头冲她喊:“那是我给阿姐种的瓜!那是我的东西,我不想给,你也不能送给别人!”

张氏怒道:“摘你只瓜怎么了?你哪样东西不是娘给的?”

“那就是我的瓜,是我种的,你连水都没浇过……”大虎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你还打阿姐,明明是表弟把小虎的竹蜻蜓踢坏了,阿姐给他出头你还要打她……”

“就一只竹蜻蜓,小虎要多少明儿你爹就给他做多少。你姐顶撞二姨,我拍她两下咋了,外头哪个娘不打闺女的,就这你还要怪起娘来了?”

大虎看着她,像看一个生人:“二姨是你姐,阿姐也是我的姐姐,你偏袒你姐姐,我也心疼我阿姐,她心里头都是你,有啥好吃的都想着你,还叫我们听你的话,可是你心里有二姨有小舅舅甚至还有小表弟,就是没有她。”

“奶哪点不好了?她帮您做衣衫做到半夜,连眼睛都花了。还帮你干活,做饭,照顾一大家子,您宁愿向着外人,都不愿意给她说句话。”

大虎压下那股酸意:“娘,你太偏心了。”

张氏怔怔的退了两步,哑口无言的看着自家大儿。

倒是余氏在廊下听了这番话,冲他招招手:“大虎,瓜摘了就摘了,还会再结的,甭跟你娘置气了。”

大虎摇摇头:“就算是长出来,那个结子还留着,我看着就知道那根藤少了一只瓜。”

他再没看张氏一眼,闷着头进了屋。

张氏回转头要唤他,却见余氏垂了眼,默然无语,兀自转身去了灶房。

“你这事办得真不美,甭管为着啥,你不该打桃子,摘大虎的瓜。”姜强摇头道,“孩子们都大了,啥事心里头都有谱了。”

说罢,他也进了屋,只剩张氏一个人手足无措的站在院里。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啥全家人都把矛头指向她了?

第九十七章:袁氏上门

与此同时,张二姐拎着瓜带着两个孩子打了个弯,径直冲着张家村去了。

刚进了娘家院门,就见袁氏坐在廊下数落张平,张平面上满是不耐烦,嘴上嚷嚷着:“娘,您能别叨叨了么?二姐叫我去的,我哪里敢不去?”

袁氏没声好气拍了一下他的臂膀:“她叫你去你就去了?她叫你舔腚你也去?”

“这事要怪就怪我那花萝卜姐夫,要不是他中了邪似的去钻寡妇洞能闹得起这事么?”张平嫌恶道,“就算是腻歪了我二姐,也不好好藏着掖着,脑瓜子恁蠢,倒把荤腥带到家里去了。”

袁氏拉下他的衣衫,看他后背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这话可别跟你二姐面前说道,他们俩还得过日子呢。”

“哟,可不巧了。这事被我听着了,不说道都不成了。”张二姐施施然进了院门,将瓜搁在门下,扭头冲两个小子道:“去你阿婆屋里吃糖去。”

大宝小宝携手呼啦啦冲进了袁氏的屋里,袁氏还没来得眨眼,就听见两个小子在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

袁氏拿手摸了药油,飞快的往张平背上使劲一揉,张平疼得嗷嗷直叫。

“得了,搁屋里趴着去吧。”袁氏盖上药油,睨了一眼一旁的张二姐,“你咋来了?”

张二姐寻了条凳子自顾自坐了,嘴上笑道:“咋,手上没拎东西就进不得娘家门了?”

袁氏去屋里拉住两个闹腾的娃儿,拿了钥匙开了炕头的木柜子,拿出一叠半融了的糖搁在桌上。

两个孩子瞧了一眼,哭着闹着不肯吃,袁氏板了脸:“就这几块糖,爱吃不吃!还给你们养刁了嘴了?”

说罢,便冲着院里翘着腿的张二姐道:“你带不带东西来,这都是你的娘家。但你不该把你弟给扯进去,那锄头榔头可是张眼睛的?要是伤着哪了,谁来给我养老送终?”

张二姐脸上的笑僵住了,张平瞅着母女俩,提起他想必又是一阵唠叨,他忙哼哼唧唧喊着伤疼脑壳晕进了自个屋,顺道还把屋门关严实了。

“娘你就会叨叨我,你可不想想是你把我给害惨了!”张二姐眼圈一红,哭诉道,“要不是你让我嫁了袁才那狗东西,我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么?要不是他动手打了人,我哪里用得着叫阿平去给我撑场子?”

袁氏心软了半分:“我的好闺女,袁才可是你自个挑的,他原来还是你妹子订下的亲,要不是你哭着求着要换,咱们哪里会干下这蠢事?”

张二姐揩了一把鼻涕泪:“我不管,我要是嫁的强子现在就跟小妹一样过好日子了,你是没瞅见她连新衫都穿上了,院里两头肥猪十几只鸡仔,还有使不完的银钱。”

袁氏一愣:“不是——她一向过得紧巴巴的,咋就抬起头了?”

张二姐将那些事添油加醋说了,末了还信誓旦旦的道:“照这样下去,过不了一年半载,她们怕是连屋都要翻新的了!”

袁氏听了怒从中来:“好啊,原来自个在家吃香的喝辣的,叫她老娘吃糠咽菜。大过年的就提条烂尾巴鱼来糊弄我。我白养了她十五六年,嫁出去后连个铜板都不曾见着。”

张二姐火上浇油:“可不是?您看见门口那破瓜没,我去串了一趟门连个鸡仔都不给我抓,还说我家有嘞。”

“我倒要去瞧瞧,看她是不是真黑了心眼!”袁氏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还有我那矮冬瓜女婿,往常连句甜嘴都没得,没想到搁这等着我呢。”

张二姐替张氏解释了一句:“娘,小妹心里还是有咱们的,就是她婆子教的坏了心肠,我可听她说了,全家的进项全都搁她婆子手里攥着,小妹连有多少钱都不太晓得。”

袁氏眯着眼:“分家分了好几年了,我小闺女瞧她没依靠才接到了家里,她那把老骨头不知帮着带孙干活,倒还把家里的银钱给掌住了,这事就是搁哪个村都没道理,我明儿就去掰扯掰扯,倒要看看她的脸皮有多厚!”

张二姐在一边点着头,顺道还说了那没规矩的姜桃。

“你不晓得嘞,我那大外甥女也被那婆子教得小嘴巴巴的没一句好话,我说她一句她能顶我十句。”

袁氏点点头:“我好歹还是她阿婆,还能管教她,一定给她掰过来。”

张氏告了个小状,心里头得意极了。她日子过得不舒坦,张氏也甭想好过。大家都是姐妹,自然要有难同当,有福她享。

坐了半晌,大宝小宝嚷嚷着要家去。

袁氏瞧了一眼桌上光可鉴人的盘子,转头问道:“你现下回去了,咋跟女婿处?”

张二姐冷笑一声:“还能咋处?就当往常那般处着呗。”

“娘说一句,哪个男人不犯这错啊?你多想想孩子,离了他你还能活?你当外头那些和离的妇人都是好过的?”袁氏劝道,“他在外头玩够了就回来了,那寡妇就是他图图新鲜,迟早得踹了。”

“我晓得,再说我跟他闹和离有啥好处?平白把他让给那小娼妇?”张二姐咬牙切齿,“袁才就是烂在屋里了,也甭想我放过他。”

袁氏赞许的点点头,将张二姐和大宝小宝送走后,她立马去开了衣柜,寻了胳肢窝还带着两补丁的那件旧衣衫。

老长时间没穿了,衣衫上一股子霉味,袁氏屏住呼吸将衣衫甩了甩。又翻出一条配套的破裤子。

翌日一大早,她穿戴一“新”,从瓦罐里摸出四个鸡蛋拿篮子装了。灶上预备了饭食,她隔着窗唤了张平,张平还没翻身,捂在被窝里喊了声:“知道了知道了,你搁着吧。”

袁氏不再管,将门挂了就冲着姜家村去了。

十几年里,她还是第二回走这条路,好不容易进了村,寻了个人问了住处。行至院门前,她踮脚瞅着里头还是个茅草的屋顶,院门也是破旧。

她心里头顿时摸不准昨日张二姐说的是真是假,正在踌躇之间,张氏正好下地回来,她见袁氏站在门前,还以为是自个眼花。

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是袁氏,忙撂下手中的锄头,脸上乐开了花:“娘啊,你咋来了?赶紧屋里坐。”

袁氏顺势将篮子塞她手里:“来瞧瞧你,家里没别的,就几只蛋,给两个小子炖个羹吃。”

第九十八章:余氏出手

张氏推开院门,嘴上道:“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他们用不着吃啥蛋嘞,你要么自个留着吃,要么给阿平炖一个,我昨儿瞅阿平还瘦了。”

姜桃正在院里侍候她那些宝贝菜,瞧见袁氏这不速之客,只是站直了身子没吭声。

“桃子,赶紧给你阿婆倒茶去,要沏你上回做的那红枣茶。”张氏欢快的喊着,“大虎,你咋还没起呢?你阿婆来了,还不出来瞧瞧你阿婆。”

姜桃将水瓢扔到水桶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将桶子提进了灶房。

袁氏说笑道:“这孩子见着阿婆连叫都不叫一声。”

张氏忙道:“越大越野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改天我一定好好教训教训她。”

袁氏满意的点点头,瞧着屋里没点动静。

“咋,大虎这么大了还赖床?这都日上三竿了。”

张氏面上有些难看,昨日张二姐走了后,一大家子就跟换了芯子似的,无论她说啥都没一个人应的,就连姜强昨晚也是背着她睡的。

余氏对她倒还算温和,只是明显不如往常那般热络了。姜桃听着话还能哼一声,大虎就完完全全不带呲她的。

她就跟戏台上唱哑剧的,无论是撒泼、叫骂还是低声下气哀求,他们连个表情都不变的。这不,才一大早,她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手脚勤快,总能叫他们高看一眼吧,张氏心里头如是想到。

“我瞅瞅去,昨夜魇着了,我还搁外头喊了好一阵魂呢。”张氏说着,却转身进了灶房。

姜桃正在搅和锅里的稀粥,没动身给袁氏沏茶的样子。

“茶搁哪了?”张氏压着一簇火,“你懒得起蛆,娘自个去沏总成了吧。”

姜桃瞥了她一眼,有心给她点排头吃吃。

“不知道,你那么有本事自个寻去。”说罢便转身去了后边小林子里。

张氏气得双手发抖,又怕前头的袁氏瞧了笑话,强压着火去姜桃和袁氏屋里翻腾,好不容易在炕边的小屉子里发现了一包红枣茶。

余氏正摘了葱往屋里走,瞧见姜桃悠悠闲闲在屋后踱步,问了一声:“灶上的粥吃了没?吃罢了再去炕上躺躺去,清早凉快睡得舒坦。”

姜桃冲院里撇了撇嘴:“我阿婆来了。”

余氏眉头一皱,倒也没说啥。只自顾自将篮子搁在灶房里,舀水洗葱。

大虎和小虎这段日子不知咋就爱上了葱花饼,一天至少得吃两个,连饭都不正经吃了。

姜桃随她进了灶房,嘴里嘟嚷着:“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呢。你瞧见那篮子里的蛋没?她拿就拿了,拿四个过来是啥意思?”

余氏手里头的动作不停,头也没抬道:“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她心里头那点小九九,我跟明镜似的。”

姜桃眼神一亮,嘴上乐道:“奶,您这意思是要治治她?”

余氏唤她加水和面:“治她?你娘得跟我尥蹶子。”

“不治她,那就随她跟咱们在这唱大戏?还是母女情深那种?”

余氏将葱花倒在面团子里:“她的手再长,一时半会也伸不到咱们屋里。她也就只能在你娘耳朵边上叨咕,对付你娘,光是你就够她看的了。”

姜桃不好意思低了头,知道是余氏打趣她,嘴上反驳道:“是我娘嘞,我咋能对付她?”

余氏拿带着干面粉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我还不知道你,甭说是你娘了,你要是发起邪火来,连你阿婆都能赶出去。”

“你且等着吧。”余氏将面团分成恰好五个剂子,擀成大面饼子,“看她咋出招,咱们接着就是。”

吃了余氏这颗定心丸,姜桃乐颠颠回屋睡回笼觉。

而这时,袁氏大约也瞧出些不对劲,这院里太安静了。

“强子哪去了?”袁氏四处望,“还有你婆子呢?”

张氏心虚道:“强子大早就去看田了,左右就是这几天打禾。我婆子去后头摘菜了。”

袁氏点点头,夸了一句碗里的红枣茶:“这茶甜津津的,好喝的很。你现下走了时运,过上了这等好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张氏垂着头,嘀嘀咕咕着:“哪里算什么好日子嘞……”

三个孩子两个不听话,男人也不咋贴心。

袁氏没听得明白,拉着她的手软声哄着:“闺女三个里我最惦记的就是你。你家大姐随你那拔了短筹的爹,人实诚但也吃不了大亏,你二姐现下窝心了些,但好日子头先就是挣下的,就只有你……”

袁氏假惺惺抹了一把泪:“就你日子过得不如意,我是饭也吃不下,一夜里要醒三四回。”

张氏被说得动容,嘴里娘啊娘的喊得凄楚,把这两天受下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母女俩说了一会话,张氏顿时把年节受的委屈浑然抛到了脑后,看袁氏越发觉着还是自个亲娘贴心,旁人与她都是隔了肚皮的。

“我听你二姐说你家的账目还是你婆子管的?”袁氏切入正题。

张氏点点头。袁氏顿时坐不住了,拉着她的手激动道:“我的傻闺女诶!这是你的家,你把钱巴巴的交给你婆子做甚?”

“桃子叫我交的。”张氏解释道,“她说婆母管着好些,她那时因着我那不成器的小叔子要死要活的呢。”

“你一个大人听娃儿的话做什么?咋说你脑子缺根筋呢。听我一句,给你婆子管着不如攥到自个手里,她要是把你们辛苦攒下的银钱拿去贴补小儿子,那你都没地儿哭去。”

张氏垂了头,有点拿不定主意。

袁氏继续在她耳边“吹风”:“她多大年纪了,要是老糊涂忘了把钱塞哪了,又或是记错了数目,你们大半年的心血可就是打了水漂了。”

“那我咋个说啊?当初可是我巴巴的求着让她管钱的,现在又叫我去要回来,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袁氏四下张望,见院里就她两人说话,她凑在张氏耳边如是说了一番。

“好闺女,娘都是为着你好嘞。你自个的家你不立起来,叫旁人看了得笑话。”

张氏左思右想,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头:“我晓得了。”

袁氏满意的笑了,拉着张氏心肝儿,蜜饯儿的叫着。

余氏端着刚出锅的葱花饼子出了灶房,瞧两人母女情深、难分难舍的模样,脸上带了丝笑:“亲家母,大早来的?可吃过了?”

第九十九章:借钱

袁氏早闻见味了,瞅着碗里的葱花饼笑道:“就扒拉了两口……”

余氏将碗往怀里收了收,嘴上道:“那可不巧了,我就烙了五个,三个孩子跟强子、桃子娘一人一个的份,多了一个人这饼子可不好分了。”

张氏打圆场:“我那份就给我娘吃了。”

余氏瞧着她意味深长的笑:“真把你这份给你娘吃?她要是从家吃了来的,怕是再吃这重油的饼子是要呕出来的呢。”

“你说是吧,亲家母。”余氏转向袁氏,“咱们平常人家,一无存粮二无银钱三无有权有势的亲戚,啥东西都是捉襟见肘的,将将一口不够分。”

袁氏心底一咯噔,这余氏怕是冲着她来的。

“你这是说得哪里话,院里牲畜满地走,银钱使得也阔气。你当旁人是瞧不明朗,我这老婆子别的没啥,就是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饭还要多,啥事都瞧得真真的。”

余氏将一只饼子单独放在碗里,搁在条凳上:“你这哪是吃得多,你这是吃的咸,人也闲。”

两人过了一招,暂且偃旗息鼓。余氏端着饼子进了屋,袁氏看着凳上那葱油饼也没了食欲。

张氏还傻愣愣的道:“说啥盐的事呢?”

袁氏气不打一处来,嫌弃的瞅着面前的傻闺女,也难怪余氏能把她压得死死的,这是脑子不想事啊。

“我搁这招人嫌呢。你婆子怕我上门占便宜打抽丰。得了,我也不多坐了,省得招她不痛快。”

张氏忙留人:“您好不容易才上了一回门,山路又难走,咋能凳子都没坐热就要要走?好歹吃个饭呢,瞅着时辰,强子也快着家了。”

“我就怕你难做,到底她是强子的亲娘,我算个什么玩意?”袁氏摆摆手,“再说你弟在屋里躺着,没人给他拾掇饭食,怕是饿死都不见他下床的。”

提起张平,张氏问道:“他伤得可重?我昨儿瞅着只是背上一点淤,咋就下不了床了?”

袁氏凄凄道:“你不晓得啥叫内伤,面上是瞧不出来,他吃口茶都嚷嚷着心口疼,要是躺下了,肋下还鼓起一个包,怕是骨头断里头了。”

“家里吃的倒是有,还饿不死人。就是没几个银钱给他抓药看大夫……”

说罢,她偷偷看了一眼张氏,见张氏果然茫然无措的样子,轻声提醒道:“你要是有几个钱……”

张氏忙道:“有的有的,身上没的,我能找我婆母支钱去。”

“可是难为你了。你放心,这钱就当是娘借你的,等打了粮就还你,不占你半分便宜。”

“您这是说得哪里话?阿平是我亲弟,他受了伤我比谁都要心疼呢,您要是提还钱,那就是打了我的脸了,哪有嫁出去的闺女向娘家要钱的道理?”

说罢,转身进屋问余氏支钱。

姜桃正窝在床上解九连环,听张氏突然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个钱,她差点没被口水呛着。

余氏皱着眉头:“给你弟抓药?受了内伤?”

“可不是,阿平昨儿自个还撑着不肯跟咱们说,指不定多疼呢。”

姜桃翻了个白眼:“他给二姨出的风头,叫他寻二姨要钱去。再说请啥大夫要五十个钱?爹腿摔断那会也才花了十几个钱。”

“吃茶都心口疼,那恐怕是伤了肺了,这哪能跟断胳膊断腿比?”

姜桃没心思再解环,将把戏丢到了一边:“那他是要吃人参还是鹿茸?要真吃上恁些东西,咱们家可供不起。再说了,二姨家不比咱们家富裕?我阿婆家也不是没底子,凭啥绕过他们巴巴的就朝咱们家来借钱了?”

她指着自个的脸:“娘啊,脑门上那俩东西叫眼睛,不是拿来出气的,你好好瞅瞅是啥情况再来为难咱们成不成?”

张氏气急败坏道:“桃子,那可是你亲舅舅,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就是因为他是我亲舅舅,他要真出了事,甭说是五十个钱了五百个钱我也没二话,他再浑,到底是条命呢。但是你想想他那是真出事么?”

“要真出事了,我阿婆还能搁外面坐着?”

说到此处,张氏倒也有些码不着风了,桃子说得有道理啊。阿平是她娘的眼珠子心口肉,要真病到那份上,她娘还不得急疯了?

余氏附和道:“我也不瞒着你,头些日子胖子媳妇把钱还上了,我手头是有这二百文。但是桃子说得没错,咱们家不是那等大富大贵的人家,五十个钱不是个小数。”

“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要钱使?”姜桃道,“反正我是打定了不借的。钱借出去我就当扔水里了,扔水里能听着个响,借给她可能连声谢都没得。”

张氏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求救似的看着余氏,她娘都这般开口了,总不能一个铜板都带不回去吧。

余氏到底是心软,看着张氏叹了声气:“成吧,五十个钱不成,我给你二十个,就算是去请大夫抓药也足够了。”

姜桃还要说道,却被余氏一个眼神止住了嘴。

余氏给她包了二十个钱,张氏磨磨蹭蹭的出了屋。

袁氏满面春风的瞧着她:“可是五十个?”

张氏将钱塞她手里,低着头期期艾艾道:“就二十个,我婆母说咱们家日子也难呢……”

袁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塌了,她撩开布包一看,果然零零散散的包着二十个钱。

“这毛都不拔一根的老东西!”她咬牙咒骂道,“守着那点钱给她压棺材呢。”

说罢,她怒气冲冲的将布包往怀里一塞,对着张氏也没之前的好脸色:“不知道你这泥人性子是随了谁了,我肚皮里可滚不出你这软踏踏的玩意来。我原先教你的还记着没?别是我一走你就把不当回事了。”

“我晓得我晓得,都记住了。”张氏忙点头。

袁氏白了她一眼,拎着空篮子就要家去。手里空空荡荡她又觉着没牌面,走了恁远的山路才得了二十个钱,当打发叫花子呢?

“我瞧你圈里那只白鹅挺好,对,就是那只鸭嘴上带红点的。家里老长时间都没见荤腥了,你弟嚷嚷着要吃铁锅炖大鹅,你给我捆一只带回去。”

张氏哪里敢再去动鹅,低声劝着:“娘啊,那鹅可是小虎的宝贝,我不敢动嘞……”

“我又不是全逮回去,捆了一只还有一只,我平白养了你十五六年,连只大鹅都舍不得?”

张氏进退维谷之时,姜桃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上:“娘,阿婆要只鹅怎么了?给她捆了就是。

第一百章:外村喜事

“那你弟……”张氏偷偷看着姜桃,见她到没说笑的意思,“他要是见少了这只红嘴鹅怕是哄不住。”

“你不用操心,我去跟他说。”姜桃上前拔开鸡圈的木栓子,撇头对袁氏道:“阿婆,要这只红嘴的是不是?”

袁氏点头道:“是是,就那只矮脚的。”

姜桃唤了一声鹅,便将鸡圈敞开了:“你来抓吧。”

袁氏忙不迭放了篮子,就要去进去抓鹅。

姜桃默默躲得远了些,这鹅关了小半月才杀了杀性子,往常那是见谁咬谁,都不带松口的,她倒要看看袁氏有没有这本事吃到这红嘴鹅。

袁氏盯着面前那只摇摇摆摆的鹅,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她眼神好,这怕是只母的,逮回去就是不吃也能下蛋呢。

刚伸手去抓它脖子,红嘴鹅晃了脑袋飞快往她胳膊上叨了一口。袁氏吃痛,捂着胳膊嘴里喊着:“好凶的鹅。”

张氏提醒道:“娘,那只凶着呢,要不换一只吧。”

袁氏瞅了另外一只瘦咔咔的白鹅,嫌弃的道:“我就要这只了,那只瞧着是只公的,公鹅柴,炖得没什么滋味。”

姜桃嗤笑一声,那哪是什么公鹅,明眼人都知道是只母的。但就算是袁氏想要逮那只,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小红花还算是里头温和些的。

袁氏继续去扑鹅,小红左右躲闪,似乎也被面前晃悠的老婆子惹怒了,张开大翅膀摇摆着就要叨她大腿,袁氏也被这小人大小的白鹅吓坏了,哎哟一声就往后跑。

姜桃防着里面的鸡仔趁机跑出来,趁机鸡圈门给挂上的,姜强前几日甚至还加高了鸡圈,袁氏跳又跳不出,呼喊着要姜桃开门。

姜桃“手忙脚乱”去拔栓子,门被扯的哗哗响,嘴上却欢快的道:“呀,卡上了。”

袁氏顿时慌了神了,嘴里叫骂着张氏,自个转了个弯绕着鸡圈跑。

里头的鸡仔聚在一块正在吃食,猛地被一人冲散了形,霎时间公鸡嘶鸣,母鸡慌不择路,鸡圈里跟打仗似的,飞得到处都是。

那红嘴鹅又岂是个银枪蜡样头,袁氏背着它倒是刚好,伸嘴冲着它眼前晃晃悠悠的肥臀就是一叨,袁氏顿时就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张氏急得满眼泪花,拨开姜桃就要自个开门,但姜桃有意卡死了门栓,加之她心慌,一下子竟然也没能开了门。

袁氏的腿脚不太利索,被红嘴鹅叨一下就得往上弹一下,红嘴鹅还有心撵着她玩,不死咬着一块肉跟她黏糊,直追得她围着鸡圈跑了起码二里地。

姜桃脸色憋得通红,揉着酸疼的肋下,只差没哈哈大笑出声。

这时候余氏和两个小子听着了响动,跑出来瞧。

姜桃再看了一会热闹,抵不住余氏的催,上前拿斧子劈开了圈门,嘴里喊着:“阿婆,赶紧跑出来。”

袁氏仿佛见着了一丝希望的曙光,跌跌撞撞就冲着圈门跑来,红嘴鹅趁机飞起朝着她的腰侧狠狠一咬。

袁氏只觉得脑子里就跟开了花似的,酸的、疼的、麻的全搅和在一起,她哪里抵得住,顿时老泪纵横,扑在了地上。

张氏哭喊扑上去抱了张氏,姜桃冲小虎使了个眼神:“把小红花叫开。”

小虎急忙上去嘴里“嘬嘬嘬”喊住了红嘴鹅。姜桃顺势关上了鸡圈门,拿斧子压着门栓,嘴里遗憾道:“阿婆,这鹅太凶了,改日我就炖了它给您出出气。”

袁氏好半晌才缓过来,瘫坐在地上嚷嚷着这里也疼那里也疼。

余氏去翻了上回张二姐用剩下的半瓶药油,拉开她腰侧的衣摆子,嘴上道:“没啥大事嘞,就一点红,这鹅也经常叨咱们,看着凶下嘴都不重。再说那臀上的肉厚,能叨出啥事来?你瞅瞅,连皮都没破。”

袁氏眼睛往余氏和姜桃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末了闭上眼流了两行清泪。

这真是打落了牙和血吞,吃不着狐狸肉还惹了一身骚。

歇了半晌,又叫张氏帮着揩了药油。袁氏哪还有脸赖在他们院里,便托了词,揣着钱一瘸一拐回了家去。

姜桃成功护住了鹅,正得意着,余氏提点了两句:“好歹她要的是小红花呢,要是另一只,早给她叨破了皮,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赖着咱们给药费的。”

姜桃唔了一声:“我晓得了,当时也就是想出口气,没想着这么多。”

余氏摇摇头,叹了一声。姜桃上去抱了她的胳膊半是撒娇道:“奶,往后我一定记着走一步看三步,然后再规划十步,不叫她有机会占咱们的便宜的。”

余氏无奈道:“我哪里是心疼那几个钱,就怕她出去随口乱说你放鹅咬她。”

“嘴长在她自个身上,我还能拿针线给她缝上不成?”姜桃不屑道,“她一年到头才见我几回,隔着两座山都挡不住她的大嘴巴,再说我才没赶着她进鸡圈呢。”

余氏忧心忡忡,总觉着右眼皮子不安分的乱跳。

姜强这会看了田回来,刚进院就瞧见满地狼藉,鸡毛都飞到了菜地里,当下就愣住了:“咋了这是?炸了鸡窝了?”

张氏哭哭啼啼跟他说了袁氏的事,姜强听罢倒也没吭声,惹得张氏连掐了他好几把。

“我刚在田阶上碰见荷花和她新姑爷了,荷花说她表姐月底成亲,就是王家圪崂那头挨着赵夫子屋没多远的。”姜强转了话头,“她姨瞧着咱们上回给荷花办得红火热闹,价钱也公道,所以想请咱们做席面。”

张氏听了欣喜道:“那可是大好事啊,办多少席?红包给几人的?”

姜强正想回答,睨了一眼张氏,想了想,还是抬腿进了屋:“我跟娘和桃子说道说道,荷花指定了要桃子给她表姐洗面上妆的。”

张氏一愣,心里头涌上一股无明业火,罢了还是咬牙进了屋。

余氏和姜桃听了这事也道好,这还是她们头一回去外村办席面,要是办得好了,不愁王家圪崂的人往后不找她们办席。光守着姜家村这一亩三分地,一年到头能有几摊子红白喜事?

“是这,荷花说了,上回她大姨来吃席的时候,吃的那饮子能不能搁在席面里一块包圆了?不再另外算钱。”姜强道,“她家不打算上多少酒水,想拿饮子充个数。”

姜桃和余氏面面相觑,这意思是要简办?

“席面上五荤三素不能少,还要搭一个萝卜干,最好照着荷花招赘那排场做。”

余氏皱着眉头问:“那她们出多少钱?”

“工钱两文一桌,一席十文,红包得看咱们办得好不好再另算。”

第一百零一章:后娘

张氏一听不乐意了:“不是,一桌十文钱还要五荤三素?外头猪肉都十几文一斤,上哪给她寻荤腥去?天上有掉的,还是地上有捡的?”

余氏也连连摇头:“十文钱真做不来,她要是想按着就荷花那排场做,至少一席二十文。”

姜桃插了一嘴:“办荷花姐姐那场亲事的时候,六叔出了三十文钱一桌的。”

“那咱们推了去?”姜强问道,“荷花说这事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叨咕了好几句她那姨子是个铁公鸡。”

说推了,余氏又有些舍不得,思来想去便道:“你去回了,说至少二十个钱,少了咱们不办,让她寻旁人去。”

姜强“嗳”了一声,便抬脚出了门回荷花去了。

张氏跟祖孙俩大眼瞪小眼老半晌,面上实在是挂不住,尴尬道:“我去收拾院子。”

说罢便逃也似的出了屋。姜桃眨巴眼看了一会,转头对余氏说:“奶,你信不信他们家还得回头寻咱们。”

余氏笑了一声:“十个钱一席搁曹家,指不定人家听都不听直接给你丢出来了,就是他们加到二十文,曹家也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

姜桃心里头飞快的计算:“二十个钱一桌按咱们的办法也赚不了钱,要纯为着那两个钱的工钱,咱们累死累活七八天也就到手四五十文。”

“你都常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四五十文也好过没有,最主要的是能在田家圪崂那边混个脸熟,再来几摊能赚些钱的买卖,那咱们也不算吃大亏。”

余氏倒和她想一块去了,姜桃笑问:“那咱们等着?”

余氏点头:“等着。”

距离月末也就十二天了,荷花大姨去寻曹家,中间少不了再耽搁两日的。

余氏和姜桃笃定了他们家会吃回头草,便提前把该准备的事提上了日程。

前头办荷花喜事哪回的流程可以照搬过来,无非就是在单子上删删减减,再添上做脸面的东西。

果不其然,三天后荷花亲自上门了。

姜桃和余氏正在院里掰缸豆,瞧见荷花和她新姑爷站在院外,忙撂了手里的活将二人请进了院。

荷花笑意盈盈喊了余氏,又跟姜桃说:“桃子,你把姐当外人了是不?小半个月都没见你来串门。”

姜桃笑道:“家里忙,等得了空一定上门跟你讨零嘴吃。”

三人在院里寒暄了几句,荷花切入正题:“三奶奶,桃子,我有个事真是没脸开口……”

余氏和姜桃相视一眼,将荷花请进屋。

荷花回头冲杵着的姑爷道:“你帮三奶奶把缸豆摘了,再把猪食喂了。”

余氏忙开口道:“哪能叫客人帮着干活?让他搁外头坐一会,我叫桃子给你们沏茶去。”

荷花抓着她的手:“没事,本来是我一个人要来的,他不放心我才跟在我屁股后头,既然来了咋能干坐着,这点活就顺手的事。”

荷花姑爷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颈,姜桃给他端了碗茶,他连声道谢,却只端着碗往嘴巴皮子上碰了一碰便搁下了去干活。

见他手脚麻利,又是个极听媳妇话的主,余氏便也不拦着了。

待三人在屋里坐定,荷花立马开口道不是:“三奶奶,桃子,实在对不住,头先我那提了一嘴,也是在气头上没多想,这十文钱一桌的席面,说出去都丢人,哪能跟你们说道?这不是给你们找不痛快么?”

“都是穷人家,办个喜事出不起银钱也是常事。”

荷花嗤笑一声:“哪能啊,旁人是出不起钱,我大姨一家会出不起这几个子儿?”

“那是?”余氏问道。

荷花愤愤道来:“常人都说马蜂尾巴后娘心,我嘴上喊她一句大姨那也是看在我姨丈面子上,不瞒你们说,我现下这个‘大姨’是我姨丈后娶的。”

余氏和姜桃顿时了然,不然哪有人家嫁闺女让办十文钱一桌的席面?

“我大姨嫁过去第三年就没了,就留下我表姐一个孩子,姨丈守着我姐过了五六年。我娘实在是可怜姨丈一个大男人带着闺女难,连根辫儿都不会给她扎,一个丫头成日来披散着头发跟村里的娃儿乱跑。”

“三四年前,我娘就由着张家村那个绿褙子给我姨丈说了一个亲,那妇人没进门前瞧着好好的,待我姐像跟亲闺女似的,连她自个的闺女都往后头排。”

余氏问道:“可是进了门后就变了心了?”

荷花气道:“哪是变了心,那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我姐野惯了,姨丈又疼她,从来不叫她下地,自打那人来了后,我娘好几回都看见我姐寒冬腊月里下地给那女人挖泥补炕。”

“我娘去闹了几回,也接我姐过来住了些日子,可是在我家刚长了几两肉,回去没三天就全瘦回去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五六岁,那人却迟迟不肯给我姐说亲。”

荷花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姜桃忙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不然我咋嫁在她前头?我办席那会她也来吃了酒,说是在人群里头看着我的花轿都挪不开眼睛,可她今年都十八了,王家圪崂出了名的老姑娘啊。”

余氏听罢心有戚戚,忍不住也抹了一把眼泪,末了抬头看姜桃,那意思是纵然亲娘再浑,总比蛇蝎心肠的后娘好嘞。

姜桃撇过眼去,这世上总有几个不着调的亲娘,也总会有很多心地善良的后娘,后娘又不是想当后娘的,人要是本性好无论是做亲娘还是做后娘都不会差。

“我娘急白了头,好不容易才托了靠谱的绿褙子给说了一门亲事,虽然嫁的远,但是那家人是顶顶好的。却不想到了这办亲事的关口,那人倒给咱们整了这一出。”

余氏心软道:“要实在不成,咱们再想想法子?十七八文也不是不能办,就是席面不太好看。”

荷花宽慰道:“三奶奶你放心,说好了二十个钱,一个都不会少。我娘喊人去闹了,那贼妇还嚷嚷着二十个钱请曹家,呸,曹家连门都没让她进呢。”

余氏和姜桃放下心来,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要是有米,虽然少一点,但也能糊弄一碗稀粥了。

荷花再三道:“三奶奶,桃子,我来就是为着跟你们说,十文钱不是我糊弄你家,而是咱们家实在没法子有这么一门作孽的亲戚。”

“我们晓得了,你姐姐着实可怜,要是咱们帮得上的尽管开口,到底是女娃一辈子的大事呢。”

荷花便道:“我姐现下求着赶紧嫁出去了事,那个家她唯一放不下就是她老爹,但是老爹年纪也大了,那人虽然不是好玩意,但到底陪了她爹三四年。”

第一百零二章:张氏掌钱

“我那还有上回剩下的水粉胭脂,她成亲的时候用得上。还要劳烦桃子给她上个妆,嫁妆本就不体面了,人不能再不体面。”

姜桃点头道:“我晓得了,你放心。”

说罢,荷花再坐了半晌便要家去,姑爷早干好了活站在院里等着她,见她出来,两人再三跟余氏二人道了谢,姜桃将他们送出老远去。

张氏在灶房里将话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姜桃送人去了,姜强和两个小子都不在家,便欺近了余氏,嘴上小心翼翼道:“娘,那咱们这活接了?”

余氏点点头:“接。后娘昧了良心,但姑娘是无辜的,咱们不光接了,还得给她办漂亮了。”

“那——”张氏偷眼瞧了瞧余氏,“娘,往常都是咱们在主家支了钱,然后交给您分派。这回不在咱们自个村办,你又走不了恁远的山路,这钱……”

余氏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给桃子,你又算不清楚数目,要是差了一文两文事后咋跟主家对账?”

“不是,娘,她一个娃儿兜着四五百个钱,装钱袋里都有满一包,要是被贼人抢去了怎么着?”

“就是不被贼抢了去,主家看一个娃儿掌着银钱,不得说咱们家没规矩?”

余氏皱着眉头看着殷勤的张氏,突然想明白了,袁氏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余氏坐在炕沿上,拿出纳了一半的鞋底子,“那给你你就管得好了?你也说了四五百个钱,要是被贼人抢去了咋办?”

张氏拍着胸脯:“我是个大人嘞,贼人看了不太敢来抢,再说了我就跟主家的人窝一块,不乱跑。”

姜桃这会送了人回来,听着后半截话,没头没脑的,便问:“什么跟主家的人窝一块?咱们做席面不得到处跑?”

余氏将张氏想管账的想法告诉了姜桃,姜桃一听倒也没急,只是问:“娘,你真能管住这钱?”

“你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到时候我就跟那铁皮桶一般,只有进的没有出的。”

姜桃笑道:“那不成,我要钱采办还得找你拿。”

“那是那是。”张氏眉开眼笑的,这回姜桃都松了口了,余氏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那行把,主家要是支了钱你就管着。”余氏边纳鞋边道,“我去不了,强子也要忙着打禾不得空,我寻思着得再寻个健壮些的男人帮你们一把。王家圪崂说不远,那也得穿林子过河,中间你们来回总得有人护着。”

张氏忙道:“这还寻啥别人?把桃子她舅喊来不就成了?用不着几个钱,给顿饭吃就成。”

姜桃望了余氏一眼,余氏低下头用力扯线,语重心长道:“我不是不信你家亲戚,咱们才做这活计多久,往常都是乡里乡亲可怜咱才托的事,要是办砸了,往后那也就甭想再在外村接活了。”

姜桃也道:“小舅舅不是受了伤么?连出气都心口疼呢,咱们巴巴的喊他来干力气活,我阿婆不得心疼死了。”

张氏见两人没有松口的意思,但她掌钱的事是定了的,就顺势退了一步。

“桃子说的也是,但不请我弟请谁?”

姜桃提了个主意:“我看五郎叔叔就很好,他常帮咱们干活,又高大又健壮,而且今年他们家没种水田,也不用打禾。”

余氏对刘五郎那是极其满意的,就当自个亲侄一般:“咱们左右给些银钱,也是他们哥俩一点进项,不然那穷家薄业的,冬日里连个袄子都做不起呢。”

张氏对刘五郎没得说,就是心里头有点膈应,自家把事宁愿给外人做也不给亲戚做是个什么道理?

事情敲定了,姜桃立马就想去王家圪崂瞧瞧荷花表姐,还是那句话,办事前总得问问新娘子有啥不过分他们又能帮得上的事。

张氏将出门见人的衣衫翻出来,又拿梳子仔仔细细盘了发髻,胳膊挽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里头放着单子、软尺等小东西。

这会儿去王家圪捞,晚饭边还能顺道借大虎下学。

张氏和姜桃刚摸到荷花表姐家,就碰了个硬钉子。

吕六娘见她们上门,笑盈盈将人请了进来,倒茶拿零嘴倒是半点不含糊。

张氏心里头还道这后娘也不是那么难相与,怕是荷花自个添油加醋说了。

前头流程、单子都说得好好的,一提到钱,吕六娘就变了一张脸:“我可没听说谁家办席是要主家先支钱的?你们是什么规矩?”

张氏忙道:“王家圪崂啥规矩我不晓得,咱们姜家村从来都是主家支钱,多退少补,事后对账的。”

吕六娘听了忙摆手:“那不成,要是你们黑心做了假账,又或是带了钱跑了,我跟谁哭冤去?她姨子一大家子都不待见我,你们也是她那头的人,我可不敢头先支钱。”

“要不——”吕六娘眼珠子转了一圈,“你们先垫着。”

张氏自然不依,跟吕六娘是掰烂了揉碎了似得的说道,吕六娘就是紧闭着嘴摇头。

姜桃懒得听她们两个掰扯,有心将张氏塞着给吕六娘磨一磨,咋说她娘脑子里还有点孩童的天真呢,接活可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曹家干了十几年,那也不是出了个曹家表嫂的事?

“婶婶,我想寻小翠姐姐去,荷花姐姐跟我说小翠姐姐跟她长得有六分像,我想看看是不是真长得一样。”

吕六娘不耐烦的冲她摆摆手:“去吧去吧,就在东边那屋里洗衣衫呢,”

姜桃“嗳”了一声,站起身就去寻小翠,将张氏一个人撂屋里了。

东边屋里寻到了小翠,乍一眼瞧过去,姜桃还觉着小翠跟荷花是有几分相似的,但细看就觉着小翠实在不如娇滴滴的荷花。

荷花一双手被娇养着从没干过粗活,手心连个茧子都没有。小翠却截然相反,一双手如同长年累月干重活的老汉一般,开了好几道见血的口子还糙得跟草纸一样。

姜桃忙上前帮她搓衣衫,突然冒出一个小姑娘,小翠还被唬了一跳。

待姜桃细细说了她来的目的,小翠的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落在盆里。

“桃子,你快别干了。”小翠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头一回除了小姨一家还有人能记挂着我。”

姜桃唏嘘不已,看着小翠软声宽慰:“姐姐,别哭了,都快要做新娘子,哭多了就不美了。”

“荷花姐姐给了我胭脂水粉,还有她成亲那会用过的盖头、腰封,我都洗干净备好了,你要是不嫌弃……”

小翠连忙摇头:“不嫌弃不嫌弃,能有这些就蛮不错了,小姨一家待我跟亲闺女似的,要不是他们我现在还在这牢笼里没法子脱身。”

第一百零三章:正红裙

“那姐姐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咱们办得到你只管开口。”

小翠抽抽搭搭摇着头说没有,姜桃不好再追问,手底下飞快的帮着她搓完衣衫,晾晒在廊下。

两人正将衣衫的褶皱一一扯开时,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从屋里抱了一堆衣衫出来,二话不说丢在盆里。

小翠“诶”了一声,又将话咽了回去。

“咋了?一盆衣衫也是洗,再多一身也费不着你什么事。”

姜桃瞅着面前这少女,长相一般,眉眼跟吕六娘有几分相似,心道这怕就是吕六娘带过来的那个闺女了,年岁倒与小翠相差不多。

“洗好了你才拿过来,咱们都晾上了。盆里的水都是脏的,咱们单着为你洗一身衣衫还得再去挑两桶水来?”姜桃忍不住开口,“搁明日洗不成吗?”

小翠慌忙扯了她的手,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少女一挑眉,叉手道:“你是哪家的野丫头?倒管起我家的事了。她给我洗件衣衫咋了?就是我现在叫她去给我挑粪她也得去。十八的老姑婆,要不是那家瞎了眼,这辈子都得搁咱家给我洗衣衫。”

姜桃气得七窍生烟,也难怪荷花说她表姐可怜。

“什么你家你家的,这也是她的家,她还是你姐姐,有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么?”姜桃还要再说,却被小翠拥住了。

“桃子,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但没几日我就嫁出去了,不敢再招惹她们了。”小翠哀求道,“就随她吧,衣衫我洗就是了。”

少女哼一声:“倒算你识相,你给我记住了,这衣衫明日就得穿的,要是有一个褶子你就给我等着。”

小翠点点头,少女横她一眼扭头摔门进了屋。

姜桃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冲着小翠连声叹气。

“她凭啥对你吆五喝六的?你爹不管管么?甭说叫你洗衣衫了,连声姐都不肯叫,搁我家直接捆了叫我爹抽一顿就老实了。”

小翠叹了一声:“我爹也难呢,他在我后娘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你今天帮我出头,要是石榴告到了她面前,这几天我怕是连觉都睡不成了。”

姜桃不知道期间还有这缘故,怪只怪自己嘴快,倒把小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桃子,我原先还说没什么要帮着办的,但是现在瞧着她还是不愿放过我。”小翠垂着头,“我真怕她搁我大好日子那天做出点啥事来,那我这辈子都玩了。”

姜桃咬一咬牙:“你放心,暂且忍了这几日,我跟我娘绝不会叫她捣乱的。”

等安抚了小翠,姜桃回到堂屋时,还见张氏和吕六娘在扯皮。

姜桃都乐了,吕六娘真当这是赶场买菜,还有到手砍价的?

“娘,时候不早了,大虎该下学了。”姜桃朗声道,“婶婶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回家帮爹打禾去,咱们也不缺这几十文的工钱。”

张氏不明白姜桃的意思,还以为她真不干了,忙道:“应了你六叔的事呢。”

“咱们回去跟六叔说就是了,他晓得咱们也不是那种临了反悔的人家,有一说一,人家不愿意按规矩办咱们能有啥法子?”说罢,便上前拉了张氏就要走。

吕六娘看着她们出了堂屋也没回头的意思,顿时有点摸不准了。

张氏还磨磨蹭蹭不愿走,姜桃压低了声道:“娘,你信我,咱们不出这院子保准她来追咱们。”

果不其然,姜桃才摸到院门,吕六娘便急吼吼追上来道:“给给给,我给你们支钱,我命可真苦,我当初就不应该嫁过来,我不嫁过来,这才攒的这几个钱就不会拿去打了水漂了。”

她也怕六婶呢,那可是真能跟你撒泼撕脸的妇人,再说她也不占着理,要宣扬了出去,她们在王家圪崂真就没脸过下去了。

姜桃为难道:“婶婶,您看您也不乐意,咱们家头七天就得上门准备了,您这脸摆在这咱们可怎么干活啊,要不咱们还是走了吧。”

吕六娘忙道:“别啊,咱们说的好好的,可快到日子了,你们不帮忙办我上哪找人去。”

姜桃端足了架子,末了才叫张氏抬着下巴收了钱。

挨到了出门前一晚,姜桃和张氏和衣在小翠屋里眯了几个时辰。

等六婶过来敲门,才刚过了子时,新娘子这时候该起来开脸上妆穿嫁衣了。

一顿忙活下来,姜桃觉着眼皮子简直重如千金,暗道这是啥规矩,叫新娘子熬上整整一夜,再乱七八糟的礼仪下来,赶到天将黑人才有得歇歇,再漂亮的姑娘不也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

她偷空出去舀井水洗把脸,灶房里张氏跟几个帮忙的婶子早在忙活了,笼屉里的蒸汽萦绕在院里跟仙境似的。

这时候,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姜桃猛地精神了,手里的瓢砸在水桶里。

这屋估摸着十几年没修葺过了,别怕是有什么脏东西。

待她战战兢兢看清楚晨雾中的人影时,姜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坐在那拿梳子沾水梳头的不是石榴是谁?这大好日子,她倒也扮上了,描眉揩粉的,胭脂点得跟吸了血似得,这也就罢了,她还穿了条正红的大摆裙。

不是?她是新嫁娘还是屋里她姐是新娘?平日里瞅着小姑娘穿条红裙乡里乡亲肯定得夸上两句的,但今儿是什么日子?来吃酒的姑娘媳妇都不敢穿得艳丽,生怕抢了新嫁娘的风头,她倒好,生怕抢不着风头?

“要你好看!”姜桃舀了一瓢凉水冲着她奔去,直接泼在她裙上。

这回都临近深秋了,早间的井水透心凉。石榴被凉水猛的一激,差点没跳起来,嘴里发出杀鸡一般叫声。

“手抖了手抖了,真对不住。”姜桃收了瓢,“你家这瓢太重了,也不叫你爹给摘个薄皮葫芦。”

石榴颤抖着手指着姜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有多少条红裙啊?全穿出来呗。”姜桃直勾勾的看着她,“反正我泼湿了,一天都干不了呢。”

石榴气得上来就要揪她辫子,姜桃喜欢穿撒脚裤,自然比她灵活些,一下子就窜到院那头去了。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看我不告诉我娘去!”

姜桃冲她挑衅一笑:“多大个人了还告大人?咱们村穿开裆裤的娃儿都不拿这招对付人了。”

石榴提溜着裙子一跺脚,转身就去敲吕六娘的屋门,吕六娘现下还窝着没起呢。

姜桃瞧了,忙去寻六婶,她这才不叫告状,她这是找人做主。

第一百零四章:石榴

六婶听罢,倒也不慌,笃定的跟姜桃道:“你放心,今天我死盯着那贼妇,她要是敢使幺蛾子,看我不撕巴了她!”

吕六娘再带石榴过来讨说法,六婶像门神似的杵在小翠房门口,抱着胳膊睥睨着她:“大好的日子,湿了条裙咋了?你闺女衣柜里就这一条裙能穿?”

“是她故意生事,拿井水往石榴身上泼,这大清早的万一叫凉水给激出病来咋办?”

“我咋瞅着你闺女健硕得很?跟咱们小翠比,她脸盘子都大了一圈,你瞅瞅这腰背,这胳膊,甭说凉水了,怕是上山打虎都成。”六婶讥笑道。

石榴最恨的就是旁人拿她相貌和体格说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承了她短命老爹的长相,她骨架子大,脸盘也宽,再瘦也不如小翠生得那纤秾合度的模样。

吕六娘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你什么意思?我家石榴哪点比屋里那死丫头差了?”

六婶不耐烦的提醒道:“你甭跟咱在这胡咧咧,你要是不要这张脸了,就只管在这杵着,叫乡里乡亲的看清楚你是个什么里子的烂山货!”

吕六娘跟石榴两人气得跟抖筛子似的,刚巧听见外头有人道贺的声音,来得早估计这会就已经提着礼来坐席了。

吕六娘咬咬牙,只得转身好声劝着石榴去换衣衫。

石榴泫然欲泣,死瞪着姜桃,良久才愤愤的提着大摆裙去屋里换了条豆绿罗裙。

等到外头开了席,六婶黏着吕六娘,她奔哪她就跟倒哪,只差没跟着上茅房了。吕六娘被死盯着,啥事都不敢瞎做主,半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姜桃这头陪了一会小翠便去灶房帮着调饮子,吕六娘为着省酒水钱,只拿了自家酿的两坛子酒糟,外头二十多席,除去不吃酒的妇人和孩子,起码还有十几桌的男人等着呢,就算把酒糟和水煮得淡一些,也还是远远不够的。

姜桃真觉着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吃酒席吃酒席,没酒咋叫人吃得痛快?

她将煮好的茶挨着妇人和孩子们凑成的几桌,再叫余氏挖出一小半酒糟煮了一大锅醪糟圆子,圆子只供给孩子和妇人,有了这个便不再给那几桌上酒水。

开席上酒的时候,煮好的米酒和饮子替换着上,饮子悄么多上一些,给那些汉子们先灌上个肚饱,再没余地去吃酒。

宴席过半,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姜桃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去陪一会小翠,将将走到小翠屋门口,就见石榴四下观望然后溜去了屋后。

屋后就一间房,本来是放杂物的,前几天拾掇了出来给男宾们休憩。她一个未嫁女去男人窝做什么?

姜桃转头去屋前飞快的看了一圈,席上正好没见着新郎官,说是吃多了酒去茅房了。

姜桃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事了。忙跑去屋后,刚靠近杂屋就听见石榴在里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娇声说着什么。

姜桃一脚踹开了门,将里头两人吓了一大跳,她飞快扫视一眼,两人衣衫倒还穿着周正。

石榴涨红了脸:“你做什么?”

姜桃不怒反笑:“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逮你回屋去,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你在这跟姐夫拉拉扯扯共处一室,安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小翠姑爷这回儿酒也醒了大半,他本来迷迷瞪瞪歪在椅上困觉,他那才见过两回的小姨子就突然推门进来,没头没脑的说些乱七八糟的事。

什么她姐在家懒得起蛆,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还时常欺负妹妹,顶撞继母,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哭啼啼,她今儿为着好看还上了一层老厚的水粉,眼泪一冲刷,脸上一道一道的白痕,再配上猩红的嘴唇,甭提多吓人了。

偏她还状似娇弱的往他怀里靠,小翠姑爷就更加浑身发毛冒冷汗了,正打算将她推出去,却被姜桃给逮了个正着。

“你瞧见啥了你?我看姐夫醉了来问一声咋了?”

姜桃冷哼一声,瞧了一眼小翠姑爷,长得倒是五官硬朗,眉眼深邃,单拎到姜家村都是排的上号的俊后生。

“那你瞧都瞧完了,还不给我滚出来?”姜桃大声吼道,说罢便动手去扯石榴。

石榴还欲躲,被她伸手死死拽住了长发。女娃打架就那点事,不是揪头发就是挠脸,重点的就踹肚子。

石榴呜哩哇啦就要挠姜桃。开玩笑,她跟李敖打架那会,石榴还搁这院里作妖呢,

姜桃一拳就锤到她肩胛骨,痛得石榴满眼泪花。

“我锤不了我二姨,我还锤不了你了?”女娃为着点事拌嘴挠起来,只要不见血不毁脸,两家大人事后和一下稀泥就过去了。

姜桃乘机将她拖出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小翠姑爷都蒙圈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姜桃一路将石榴拽进了她的闺房,松开了手。石榴还要扑上来,姜桃冲她一瞪眼:“你觉着你打得过我?”

石榴缩了缩手,觉着面前还低了她半个头的姜桃简直可怕,就跟个疯丫头一样。

一拉一拽之间,石榴的前襟不免有些松动,露出里面鲜红的一角来,姜桃眼明手快抓了那一角抽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不是小翠的盖头么?

可这四四方方的红盖头,有一个角已经被剪破了。

这会儿小翠还没上花轿,姜桃便没叫她蒙着,也不知她是怎么顺到的盖头。

姜桃翻了个面,就算是这会儿再拿针线补上那也看得出痕迹来,谁出嫁蒙一块带补巴的盖头?

姜桃盯着面前的石榴,她不明白石榴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要这么膈应小翠。

外头已经在喊‘吉时已到’催新娘子上花轿了。姜桃咬牙切齿说了一声:“你给我等着!”

说完便出了屋反手将屋门关上,这小木门外头正好有个挂闩。

“咋了这是?”

姜桃扭过头,面前站着一个农家汉子,微微有些驼背,正是小翠的亲爹王叔。

姜桃对他没什么好脸,甩了一句:“这是小翠的盖头,石榴把它剪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王叔倒好似听懂了。屋里的石榴也听见了王叔的声音,大声拍门喊冤。

“你搁这等我一下。”王叔说完便转身进了自个屋里,姜桃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就见他手里拿着把锁过来了。

“我把她锁上,钥匙给你,省得她娘听见了再来开门。”

第一百零五章:哭嫁

甭管是为着啥,反正锁着这只小跳蚤总是没错的。

姜桃二话不说就接了锁“咔哒”一声将门锁了,石榴在门缝里瞧见了,嘴里不停的咒骂,连带着王叔都没放过。

姜桃瞥了一眼王叔,见他没什么表情,正觉着奇怪。

王叔见状苦笑道:“骂就骂了,她随了她娘,再说她也没跟着我姓,不是我的种随她怎么烂吧。”

姜桃不晓得这后爹的心思,瞅着红盖头发愁。

王叔小心问道:“我能跟你一块去看一眼小翠么?”

姜桃抬头看他,王叔咧嘴扯出一个笑:“我一个人见她不晓得咋开口……”

“要见去就是了,她的闺房才跟你们屋隔了两堵墙。”姜桃皱着眉头,父女两个要说个话咋就这么别扭。

王叔杵着没吭声,姜桃抬脚往小翠屋走,他倒也默不作声的跟在后头。

推门进了屋,小翠正急得发慌,外头催了一回了,她寻不到盖头又找不着姜桃。

见到姜桃拿着盖头进来,她仿佛看到了观世音似得:“桃子,你可算是来了,你不在这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姜桃朝她抖了抖手里的盖头:“先别忙着高兴,盖头被你那该死的妹妹剪坏了。”

小翠脸色一白,顿时有些站不住,她扶了桌子定了定神,心里头万般担心的事就此成了真,那些酸的苦的辣的,一时间全涌上心头。

“别哭。”姜桃皱着眉头,朗声道,“我嘱咐了多少次,哭花了脸再给你上妆起码又得耽误一刻钟。”

小翠惊醒过来,压下眼底的泪意。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爹跟在姜桃屁股后头进了屋,正站在门前看着她没吭腔。

父女俩两两相望,竟然哑口无言。

姜桃随他俩在那玩瞪眼,自个立马去翻了小翠的针线篓子,跟平常人家一样,篓子里的线大多是青灰两色的,连根红的都没有。

姜桃先抽线穿了针,手底下飞快的将破的地方就缝起来,还是那别别扭扭的针脚,但好歹在余氏的教导下没太难看。

光是这样缝起来绝对是不行的,姜桃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想起了她拿过来的小包袱,里头还有一块红纱,那是荷花姐姐原来用来扎过花的。

打结,剪断线,姜桃忙翻出那块红纱,蒙在盖头的外层,红纱若隐若现,看不真切里头的补巴。

姜桃忙在四个角用线固定了两针,再缝多了就看起来不美了。

“快来。”姜桃嘴上喊,“咱们盖上就出去。”

小翠忙凑上去,姜桃将盖头妥妥帖帖的蒙上,又仔细看了两眼,才舒了一口气。

“行了,还赶得上吉时。”说完便扶着小翠出门。

“翠儿!”

刚摸上门栓,就听得王叔在背后喊。

“往后莫要回来了,就当你没这个爹吧。”王叔喉间发紧,眼眶一热,“爹对不住你,爹没用没本事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

小翠身子一颤,却没回头。

三人僵持良久,等小翠不抖了,姜桃挽着她低声问:“走吗?”

小翠点一点头,两人出了屋。本来是得娘家的弟兄从炕上背她上轿子,却不想王叔这边连一个适龄的男娃都找不着,剩下的六婶又是个偏瘦弱的,要背小翠走这么远估计是不成。

余氏给出了主意,倒还是叫小翠自个走到门槛,就临上轿前丢掉旧鞋换上新鞋,这也不算沾了娘家的土了。

姜桃在小翠耳边小声的提醒,一边应对着席面上各种娃儿汉子对新娘子的调笑,还得防着手贱的去撩盖头。

小翠轻声应着,末了,姜桃想了想还是多嘴提醒一句:“姐姐,你一定要记着你爹的话,你爹不咋样,但有句话说得对,这样的家就甭回来了。”

“就算是放心不下你爹,你回门的时候也只带东西别带钱,拿钱迟早会进了你那后娘兜里,咱们不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往后六婶那头才是你的娘家。”

“我晓得了。”盖头下传来小翠瓮声翁气的回答。

姜桃将小翠交给门口的六婶,小翠却突然回头冲她道:“桃子,你晓得我后娘她怀上了么?”

姜桃一愣,小翠瘪了瘪嘴,又发觉姜桃瞧不见,便道:“大夫瞧了,说是男娃。”

说罢,便抓了六婶的手,进了门口乌压压的送亲队伍中。

姜桃苦笑一声,咋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

新娘子出门按理说是要哭嫁的,哭得越凶就吉利。门口看热闹的都嚷嚷着要看哭嫁,小翠站了老长时间都没哼哼一声,面对这狐狸脸哪里哭得出来。

新娘子不哭,外人瞧着就有点意味了,暗道果然是后娘呢,人家根本就不会舍不得。

吕六娘面上挂不住了,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不是对她公开“处刑”么。

她咬着牙眯着眼笑,嘴里却压低了冲小翠道:“死丫头,你什么意思,临了还想跟我来一套?”

姜桃挤了进来,大声喊着:“啊咧咧,婶婶还笑呢。”

吕六娘立马垮了脸,死瞪了姜桃一眼,面上扭曲了好一会,才捂着脸张嘴干嚎,嘴里喊着宝贝闺女,舍不得之类的话。

姜桃瞧着她光打雷不下雨,便冲着六婶一使眼神。都是肚里九曲十八弯的,哪里不晓得对方的心思。

她也扑过去,抱着吕六娘哭,六婶可来劲多了,再说真是她嫡亲的外甥女出嫁,哪里不伤心?

哭就哭了,六婶还掰她胳膊嘴里宽慰道:“好妹子,多亏了你照顾小翠这些年嘞。”

掰开了挡脸的手一瞧,大伙这才发现吕六娘面上一滴泪都没有。吕六娘也慌啊,这一下子咋能说掉泪就掉泪?

她挤眉弄眼老长时间,愣是没挤出一滴来。周围人开始议论纷纷,就连男方来接人的也坐不住了,不吉利啊。

“婶婶,我有个法子嘞。”姜桃凑在她耳边悄咪咪说。

吕六娘也是病急乱投医,冲她挤眼睛。

“你忍着哈。”姜桃蔫坏一笑,便捣鼓了一下六婶。

六婶睁开眼泪朦胧的眼,冲她点点头,手下却摸到吕六娘腰间的软肉,用力一拧。

吕六娘顿时长嚎出声,众人都被唬了一跳,这剧痛倒真把她眼里的泪给逼了出来。

众人笑道:“哭了哭了!”

吕六娘心里暗骂了姜桃一千八百遍,那杀千刀的女娃,到底是出的什么鬼主意?

第一百零六章:张氏算账

陪哭的哭了,主角自然也得做样子了。姜桃小声提醒小翠:“姐姐,该唱了。”

小翠蒙着盖头唱出声:“月亮弯弯照华堂,女儿开言叫爹娘。

父母养儿空指望,如似南柯梦一场。

一尺五寸把儿养,移干就湿苦非常。

……

劳心费力成虚恍,枉自爹娘苦一场。”

哭完父母,还有哭姐妹,哭亲人,临了还有上轿哭。小翠蒙着盖头旁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落了泪,小翠可把姜桃说的话记得死牢,要真哭花了妆她再没机会掀盖头补了。

众人只听见她‘哽咽’的唱词,惹得几个相熟的亲邻在一边抹了泪。

吕六娘哭声渐弱,小翠这头才唱了一段词,她听不见哭声也闭了嘴不唱。

六婶继续‘发力’,吕六娘嚎哭一段小翠便唱一段,如此反复四五回后,吕六娘都快顶不住了,好不容易才听小翠唱了上轿歌。

六婶不再折腾她,伺候小翠换了鞋,负她上了轿。迎亲花轿吹吹打打翻过了山,吕六娘头先还强撑着,扶着腰跟着走。到后面姜桃一回头就瞧见她疼得泪流满面,偏偏还不敢哼出声。

众人三三俩俩回了头,姜桃跟六婶结伴走,亲事也算是办完了。

这回雇了刘五郎,桌椅板凳这些大件都不用姜桃动手,她只顾着收拾些碗筷然后按碗底的字分好。

待忙活道夜幕降临,姜桃这才想起石榴还没放出来。吕六娘这亲娘也没想起自家闺女,她送了亲回来就回屋去揩药油了,她撩起上衣一看,好家伙,腰后青青紫紫一大片。

她坐在窗前指桑骂槐,一个多时辰下来,嘴巴皮子愣是没歇。六婶这会儿还没走,她在小翠屋里收拾东西,咋说都是自家侄女用过的衣衫被褥,不能叫吕六娘她们糟蹋了去。

大大小小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袱,六婶环顾着眼前这屋子,姐姐没了,外甥女嫁了,这家再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姜桃这头不慌不忙去开门,她拿着钥匙一捅锁,却发现咋都捅不进去。

姜桃拿起锁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看,好家伙,锁眼被小木棍子给堵死了。

石榴这会儿已经没力了,她喊也喊了,喉咙都喊劈了,才唤来几个娃儿,那些娃儿倒是挺‘热心肠’,非说要帮她开锁,开锁就开锁,一个个去拿了棍子来捅,三下两下没开,倒还给断里头了。

石榴气得发疯,骂走了那群帮倒忙的娃儿。这时候,她又觉着腹下一紧,大早上到现在她还没上过茅房呢。屋里又没有尿桶,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咋能在屋里随地方便?

她夹着腿,有气无力的喊人,好不容易唤来了一个靠谱的婶子。婶子转了半天,没找法门,便说要给她撬开窗子,她屋里这扇窗是嵌在墙里的,要撬只能把一整扇窗都给凿出来。

也不知道那婶子是啥脑筋,真去寻了根撬棍,拿在窗前比划,嘴里‘一二三四’喊得倒是热火,窗子半点没动,最后这撬棍还插在缝隙里拔不出来了。

那婶子见自个闯了祸,忙道要去寻她娘来,她这是左等右等,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几茬了,愣是没等到她娘。

姜桃听见石榴在屋里气若游丝的呼喊声,心下也担心真糟了事。

忙去叫了刘五郎来砸锁,好不容易叮叮当当把锁给砸开了,刚打开门,就见石榴跟个野猪下山似的冲了出来,姜桃还道这腿脚真好,哪还像是有事的样子。

石榴还没冲到茅房门口,就瞧见她夹紧了腿,涨红了脸,浑身一抖。趁着月光,姜桃瞧见地上淌着一小滩亮晶晶的水渍。

石榴闭眼大喊:“姜桃!我要打死你!”

被点着名的姜桃浑身一激灵,倒是刘五郎拍拍她的脑袋:“莫怕,叔护着你。”

成吧,请了个半吊子护卫还是有好处的。

也甭管石榴是咋被吕六娘半拥半拖着回屋换了衣衫,张氏这边倒是真遇上了麻烦。

这麻烦就是——对账。

主家提前支了那么多钱,总得给个详细的单子说明白哪里花了钱。问题是张氏不认字还不会数数啊。

她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将钱是翻来覆去的数。但是过了百她就绕不清楚了,卡在计算余钱那,连续三四遍了数目都不一样。

吕六娘扶着腰走过来,讥讽道:“还没数清楚呢?我要不去借个算盘给你?再给你掰些小棍去?”

张氏支支吾吾道:“不……不用。”

这是她第一回掌钱,要是办不好,余氏哪里还敢把家里的‘小金库’交给她来管。

她哆嗦着手,嘴里念念叨叨,又暗道姜桃那丫头死哪去了?平日里没事倒是在她跟前晃悠,这回用得着她,倒是没了人影了。

姜桃这会儿正跟六婶说话,六婶千谢万谢,只差点没当场把她给认作干闺女了。姜桃还担心她得罪了吕六娘和石榴,将来没法在王家圪崂接席面。

六婶笑道:“她们俩说的能作数?傻姑娘,你平时机灵得跟猴儿似得,现下怎就转不过弯来了。”

姜桃转念一想,恍然道:“我倒是想岔了,亲事办得满不满意到底还是看新娘子和姑爷呢。”

六婶给她宽宽心:“你只管放心,小翠回门的时候我就叫她给你在村里说道说道去,新娘子的话不比别人要真些?白事我不敢保证,红喜事你只管等着接吧。”

姜桃乐呵呵听了,跟六婶又说了些席面上的事。

等她再转头去寻张氏时,就见张氏被吕六娘逼到了‘绝路’上,一张脸白的跟金纸似的。

“还有完没完了?你都算了个把时辰了,还没个准数来?”吕六娘道,“要不咱们都甭歇着了,就看你在这瞎摆弄?”

张氏被逼的没法子,冲口就将第一回算的结果说了出来:“咱们办席一共花二百文,咱们的工钱是三十……三十五文钱,余了……余了五十文!”

姜桃听得这数目顿时皱了眉头,吕六娘听罢心中暗喜不已:“你算准了?再给咱们五十文?”

“是,就是五十文。”说着,张氏就要去掏钱。

可刚摸到怀里的钱,她就道坏了,不对啊,席面上的钱她早就给桃子支了出去的,剩下的按理说应该有三十多个钱的工钱的,但是她怀里绝没有这么多。

但是余氏出门前倒也给了她二十几个钱急用……

张氏顿时汗如雨下,咋办啊这是,这么想起来她倒是要反掏钱给吕六娘了。

第一百零七章:生不入公门

“娘,你再好好算算。”姜桃出声提醒道。

张氏连连点头:“是,是,我好好再算算。”

吕六娘不乐意了:“你把我当猴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摇摇摆摆做不了主。我没功夫陪你耗着,到底要给我多少钱,你快给个准话。否则我就叫人去,说你们家昧了良心占了主家的钱不给!”

张氏浑身一哆嗦,求救似的看着姜桃:“桃子……”

姜桃抱着胳膊看着吕六娘,倒一点都没管张氏的哀求。她本就存了心思让张氏吃吃苦头,不然她真当账是那般好管的?

余氏每回生怕算漏了钱,都是反复对,对完后还得让姜桃查一查。说句不好听的,家里的钱都是余氏一个子一个子抠出来的。

“到底多少?给我整个明白数。”吕六娘咄咄逼人,“我都说了我没功夫陪你在这瞎磨叽,刚算了是不是五十文?赶紧数好了给我包上。”

张氏急得落了泪,她脑子里跟浆糊似的,那些数目全都交缠在一起,一会儿是五十文,一会儿是三十五文。

“不是五十文。”张氏嗫嚅道,“是三十五文,不不不,是二十文……”

“咋还越说越少了?再叫你算下去,咱们是不是还得给你贴钱?”

张氏连忙摇手:“不不不,还有剩的,还有剩的……”

吕六娘彻底没了耐心,她是啥人?当年吕家沟出了名的泼辣子,张氏在她面前含含糊糊还不够瞧的。

“别叨咕了,我来给你算笔帐咋样?”吕六娘开口道,“我原先一共支给你五百个钱,是还不不是?”

张氏懵懵懂懂的点点头:“是五百个钱。”

“一席二十文咱们是谈好的,我也不管你们是不是还有得赚,但席面上就花费了四百四十个钱。余下的每一席,你们抽两文钱的工钱,我说得对不对?”

张氏点头,她确实是给姜桃支了四百四十个钱去采办。

“两个加在一块该是四百八十四个钱,拿我给你的五百个钱减去这四百多个钱,你还得给我三十六个钱。你想想我算的差不差?”

张氏掰着手指头,六个钱再加四个钱,刚好凑了整数,撇去百位的正好凑够五百。

她乐得点头:“是是是,就是三十六个钱,不是五十个。”

说罢就要掏钱,姜桃睨着吕六娘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哼笑一声,就这点小心眼,也就能拿来哄骗糊里糊涂的张氏了。

姜桃清咳两声,张氏扭头看她,再摸着余氏给她的小零花,不对啊,就算是三十六文,她不还得从这里头掏钱给就吕六娘。

好啊,吕六娘怕是在哄骗她呢!

瞧着张氏没动手,吕六娘等不及,扑上去就要自个掏钱,嘴里恶狠狠道:“咋了,欠我的钱还不打算还了?小心我送你见官去!”

张氏死揪着衣襟子就是不依,两人扭在一块‘难分难舍’。

张氏哪里跟人扭打过?吕六娘手劲贼大,顿时落了下风,怀里的钱就要被强拿了去,委屈得直掉眼泪。

姜桃见张氏估摸着也尝到了苦头,便冲外头喊:“不得了啦,抢钱了,抢钱了!”

声音贼大,把院里刘五郎和六婶给招了过来,刘五郎一瞧这情形,立马去掰了吕六娘,跟拎小鸡仔似的拎到一边,冲她怒目而视:“咋!你还敢抢钱?”

吕六娘被这人高马大的汉子吓了一跳,又寻思着这事她占着理啊,梗着脖子插着腰:“她欠我的钱,我拿回来咋了?你是谁啊?一个汉子敢动手欺负婆娘了?”

说完便朝着闻讯赶来的王叔吼:“你个没用的老东西,你家婆娘在自个屋里被外人欺负惨了!”

王叔一听,警惕的盯着刘五郎,刘五郎到底年轻又生得高大,两个人要真打起来,王叔估摸着讨不着半点便宜。

“五郎叔叔,咱们是来帮工的不是来闹事的,你甭吓着婶婶了。”姜桃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婶婶您也别瞎嚷嚷,咱们哪敢动您一根手指头?”

吕六娘冷哼一声,拧过身去。

姜桃上前提溜了一把张氏,叫她靠着六婶,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得亏了大虎念书,她现下都不用腆着脸去胖婶家借纸了。

“这是单子。”姜桃将薄薄一张纸放在桌上,“咱们采办了啥东西,席面上用了多少银钱,事无巨细,我全都记上了,你可以去寻个识字的看一看,看哪一条是您这边还有疑惑的。”

吕六娘看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脑壳都发晕,指着姜桃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贼丫头,欺辱我们不识字是吗?”

姜桃施施然将单子往她面前推了一推:“哪能啊,这不是无凭无据的怕您胡口咧咧,然后还想讹咱们一把么?”

“可怜见的,咱们从二十二号就开始忙活就为着不耽误您家一点事,到头来还要叫你讹走二十来个钱,这样算来除去本钱咱们不是替你白干一场么?”

被说中那点龌龊心思的吕六娘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想讹你二十个钱了?都是你娘自个说要给我三十六个钱的。”

姜桃细细道:“酒席四百四十个钱,工钱四十四个钱,怎么说咱们都只应该给您十六个,对了我还忘了,您昨晚上还叫咱们帮着买了个装酒的瓦罐,八个钱。这八个钱您总不能赖了吧”

姜桃又道:“这样算来,咱们就只要给你结八个钱。”

她转头对张氏冷声说:“娘,给她数八个钱。这样的人家,往后劳她高抬贵手甭再上门了,咱们伺候不起!”

吕六娘脸上跟走马灯似的飞快变幻神色:“我们大人说话,你个小丫头片子插什么嘴?随便拿张带字的纸就想来蒙骗咱,谁知道你是不是瞎算的?”

姜桃将单子仔细折好放在怀里:“行吧,不认账咱们也没法子。我记着请人帮工欠工钱不给是可以去寻里正做主的,你们王家圪崂的里正我是不认得。但是对不住,咱们姜家村的里正,我是能在他婆娘面前说上几句话。”

“他们要是断不了,就是见官去我也不怕。所以婶婶,你还要不要这八文钱?”

吕六娘被气得一阵眩晕,农家人都讲究个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姜桃这样子倒真像是要跟她怼到衙门了。

“你耍那点心眼做什么?小翠的亲事闹成这样,你还嫌不够丢人?”六叔忍不住呵斥道,“剩下八文钱咱们不要了,就当是红包了。”

姜桃从张氏手里抓了那八文钱,丢在桌上:“别,咱们要不起,这钱还是给婶婶安胎吧。”

说罢便跟刘五郎一使眼色,六婶扶着张氏,四人转身便走。

第一百零八章:牵错的线

待走出老远去,王家圪崂的犬吠、人声全都抛在了脑后。

四人趁着夜色赶回村,深秋的月光清冷的洒落在林间草地。小路上空无一人,几朵灰色的薄云萦绕在月盘周围,小河潺潺,晚风一吹,波光粼粼。

张氏小声抽泣着,六婶劝了一路,将蛮不讲理的吕六娘几乎骂成了筛子。

“桃子,娘错了,娘再也不管账了。”张氏抹着泪委屈道。

姜桃挑挑眉,咋说‘恶人’还需恶人磨呢,被吕六娘吓一回也不算是坏事。

“回去我就把钱交给你奶去,往后就是叫我管我也不管了,外头那些人都是黑心肠就想昧了咱们的钱。”张氏恨恨道,“看我好欺负就冲着我来。”

姜桃软下声:“外头也不全是不讲理的主家,也有好说话心肠又好的,咱们一颗诚心待人,他们自然会回报咱们善心的。”

六婶赞同道:“是嘞是嘞,你放宽了心,要是有事只管来找我和六子。”

张氏笃定了不再管账,回到家就一股脑把钱全塞给了余氏,兜里没了钱,张氏反倒一身轻松。

不用担心掉了,还不操心是不是算漏了,由着姜桃和余氏去划算,她只管着干活跟操持家务。反正余氏见了好东西,总不会忘了她一份嘞。

想开了的张氏连着几天都是晴天脸,对着大虎板着的脸也不恼了,还有心思去弄点好吃的哄哄自家大儿子。

余氏猛地一下见这大变样的张氏还有些别扭,悄悄问了姜桃之后,她无奈的摇头笑道:“我还真打算叫你娘管管咱们家的账的,咱们家到底不比旁的,旁人一年到头无非就是那卖粮买衣的几个出入,咱们家还多一样别的进项呢。”

“我算这些账都恨不的有三个脑袋,要搁你娘,估摸着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了。”

姜桃庆幸道:“还好奶没把钱全交给我娘,进了她兜里的东西还不得全送到我阿婆家里去?”

余氏倒是不怕:“她要真这么干了,就千万别被我抓着狐狸尾巴,送粮送肉咱们没得说,要是给我逮到送钱的,你觉着头一个难受的会是你娘还是你阿婆?”

姜桃抚掌笑道:“奶,原来你在这等着她呢。我以为您没后招了。”

“我没后招,你有前招就成。”余氏摸着她的脑袋,发觉姜桃又拔高了一截,再一瞧她的足踝,前段日子才做的新裤子这会儿又短了些。

女娃就这几年长个子的,可不能缺了吃食,要真生得那五短身材,跟她爹那样,找婆家不得得费一番功夫?

这日里,袁氏又寻了个由头上了门,这回倒是没进去,伸长了脖子往院里瞧,看见余氏和姜桃在院里往竹席上码放霉豆腐块。

这豆腐还是前几日赶场的时候专门叫姜强去王家村买的,秦寡妇自从那档子事之后再没开张,姜家村要吃豆腐都得绕道去王家村买。

余氏今晨的时候掀开上头覆盖的稻草,发现豆腐块已经长了晶莹的霉丝,她瞧着差不多霉好了便拿出来裹辣椒粉。姜桃则在一边打下手,将一块大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大盆里。

张氏去马二婶子家借酒,正好看见在门口晃悠的袁氏。

她拿着酒壶,顿时有些为难,她没办好她娘交代给她的事嘞。

袁氏见她总算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可等着你了。”

张氏低着头道:“娘,你屋里坐。”

姜桃和余氏在院里听着袁氏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忙活,顺道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了闲话。

袁氏听着晓得她们是没有叫她进去的意思,面上黑了又黑,冲着张氏冷声道:“我就不进去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你弟全好了,你甭操心了。”

张氏总算带了点笑:“那就好,那就好。”

袁氏环顾四周,看姜桃余氏没看着她,便将她拉到僻静处,低声问:“我叫你管账,你现下掌住钱了没?”

“娘啊,我咋能管钱?那钱交到我手里我还麻爪呢?叫我婆子管着啥不好的?她说年节的时候给我再做身衣衫呢,还叫我到时辰提两块五花肉去给您拜年。”

袁氏气不打一处来,指头抵着张氏的额头就使劲戳:“你个没眼力见的死丫头?几块肉就把你唬住了?你要是掌了钱,想做多少身衣衫还不是你自个说了算?”

张氏反正现在是想到掌钱就头疼:“我有两身衣衫就成了,再说了管那么多钱我睡都睡不着呢。”

袁氏瞧着没出息的闺女脑仁疼,她死命的按着自己的额角。

“算了算了,我能指望你干点啥事?”袁氏压下一口气,“我今儿来也是为了知会你一声,你二姐跟宋媒婆讲好了,把你村里那个小娼妇给说出去,现下已经找着差不愣的人了。”

张氏一愣:“那我姐夫……”

袁氏差点没给她一巴掌:“你是站在你姐夫那头还是咱们这头?给小娼妇找着男人了她就不会再缠磨着你姐夫,他安安心心挣钱,好好守着你姐跟两个娃过日子才是正经的。”

张氏问道:“那说上谁了?咱们村的哪里还有敢娶那个姓秦的?”

“当然有,你当那个小娼妇没点手段?”袁氏理所当然道,“她要是管住了裤腰,你姐夫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你姐夫玩剩下的东西,多得是人想接手。”

“娘,你甭卖关子了,快说咱们村哪家的?”

袁氏四下看了看:“你认得你们村头先死了婆娘的姜大牛么?他一听媒婆说那娼妇不要彩礼不要大屋,甚至还不在意他拖着个黄毛丫头,嫁过来后还带钱带产业,立马点了头,都不带二话的。”

张氏霎时被这话砸愣了,她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问:“你说的是家里女娃叫燕子的那个姜大牛么?”

袁氏奇怪的瞅着她:“咋,你们村还有第二个叫姜大牛的?”

张氏顿时有些站不住,接下来袁氏再跟她嘀嘀咕咕,她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啥都没记下了。

送走了袁氏,张氏魂不守舍的回了院。

余氏见她差点没给地上的矮凳给绊着,开口问了一声:“咋了这是?你娘又跟你叽咕啥了?”

张氏被问到了心坎上,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娘,燕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咋忍心,我咋忍心啊……”

姜桃一听燕子,手底下的豆腐都切歪了,她急忙放下刀问:“燕子咋了?娘,你别哭啊,我阿婆好端端的说燕子做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柿子啊柿子

张氏哭哭啼啼把这事撂了,姜桃脸色铁青,咬着牙问:“大牛叔应了?”

张氏擦了一把泪点点头:“昨儿应的。今儿就得了信,早上连礼都过了。”

“不是?”姜桃急道,“他就这么赶着成亲?他跟那寡妇老早好上了?比我姨父还先?”

余氏呵斥她一声:“桃子,不敢这么说大人的事。”

姜桃闭了嘴,将东西胡乱拾掇好,她也没工夫陪余氏做霉豆腐了。

张氏见她冲出门,担心的喊了一句:“上哪去啊?饭也不吃了?”

远远的传来姜桃的应答:“我寻燕子去,不用给我留饭。”

张氏忧心忡忡,怕姜桃这烈性子真干出点啥事来,要是打了她大牛叔?她立马又摇摇头,燕子爹恁大的块头,姜桃哪里打得动。

但要是说出点不好听的,叫燕子爹给抡了……张氏越想越坐不住,就要跟着去拉架。

余氏喊住她:“桃子有分寸的,你甭操心了。”

她继续将姜桃剩下的活干完,这沾了辣椒粉的霉豆腐还得码到摊子里然后加酒加水。余氏做到一半也还是没忍住,将手里的菜刀重重的砸在砧板上。

“嘴上给我应得好好的,燕子娘才过了几个月?他就巴巴的娶亲了?我说话是不好使了?”

张氏瞧着发威的余氏,缩了缩脖子,看着砧板上颤颤巍巍的刀背胆寒。

姜桃在燕子家没寻到人,倒是瞧见了乐得几乎没眼的大牛叔。

姜大牛见是姜桃朝她招招手:“桃子,你叔我就要办喜事了,回去跟你奶说一声,到时候还得请你家来操持嘞。”

姜桃冷哼一声:“咱家就只接些小活,怕是做不起大牛叔这么大的排场。”

姜大牛被说得一愣:“你这孩子,我叫你们办喜事还是瞧在燕子的面子上呢。”

姜桃嗤笑一声:“呵,那燕子的面子挺大。”

她没再跟姜大牛掰扯,原先还瞅着大牛叔挺好的,没想到燕子娘一死,就跟变了人似的。

姜桃循着几个她和燕子常去地方找,后山坡、水渠边,都没瞧见姜燕的身影。倒是遇上几个孩子,说是看见姜燕朝着村口去了。

村口没池塘没山崖,姜桃先松了口气,姜燕还有一个姨子,要是去寻亲倒也不是不可能。

心里头万般念头转了个遍,姜桃却在小兰亭瞧见了晃悠着两条腿的姜燕。

姜燕见着她还扯了一丝笑,朝她招手:“桃子,快来。”

姜桃不由的走过去,石凳旁搁着一只空荡荡的竹篮子,按着姜燕往日的勤快样,篮子里到这个点是绝不会空着的。

姜燕拉着她的手在一边坐了,顺道还分她一把酸枣。

姜桃抓着青红的酸枣发怔,姜燕还劝道:“吃呀,我洗过的。”

姜桃喉间发紧,艰涩的开口:“你……我听说了……”

“桃子呀,你常说人这一辈子就跟那糖葫芦串似的,你头一口吃着是甜的,嚼着却发现里头酸得掉牙,可是外头的糖衣要是裹厚点,你又觉着这酸不是那么难忍了。”

她揪着手指头:“我觉着我这串糖葫芦糖衣估摸着是太薄了,吃着可真酸啊。”

姜桃帮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劝道:“就是头一颗酸呢,后头会越来越甜的。”

姜燕抱着她的腰,将脑袋倚在姜桃肩上:“我晓得呢,所以你也不用劝我。就当是做糖葫芦的师傅不小心给我这串浇薄了糖稀,我总还得试试后头几颗是不是全是酸的山楂呢。”

姜燕能想开,姜桃心里头半点高兴的影子都没有,肚里全是晃悠悠的酸水,燕子多乖啊,这样的好姑娘,老天爷为啥要让她走这么艰难的路?

“对了,桃子,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缝五了?”姜燕抬头问,“这些天你都去王家圪捞帮席,老些天没来小兰亭了。”

姜桃一拍脑袋,也难怪姜燕会在这等着了,她倒忘了今天刚好是姜正他们旬休的日子。

“你学了多少个字了?是不是都快超过我了?”姜桃问道,“我整忙了三天都没来得及练,怕是上上回学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姜燕抓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写着:“学到‘绥’字了,我也就比你多学了十来个,你聪明,一下就赶上了。”

姜桃抓着她温习之前的字,省得李敖待会发难,他可喜欢有事没事插一嘴问她哪个字怎么写怎么念,要是答错了,准得被他连笑上三天。

姐妹俩埋头说着,姜正和李敖正好提溜着布袋晃晃悠悠走过来。

姜燕小声冲他们俩打了个招呼,姜正听着姜燕说话,甭管是说什么心里都舒坦,他忙不迭从袋子里拿出四五个红彤彤的柿子来,

“我去五叔家摘的,都放软了,我尝了一个挺甜的。”

姜燕看着圆溜溜的柿子,上头还带着白霜,可是现在剥柿子少不了得剥得满手都是,她还得写字呢。

姜燕蹙着眉头没拿,姜桃倒是不客气的拿了一个,惹得姜正气急败坏的嚷嚷:“我又不是摘给你吃的,你拿啥?没瞅着才五个么?我家燕子吃两口就没了。”

姜桃指着纤瘦的燕子:“她才没那么大胃口呢,五个她能吃两天。”

“不成,不成,赶紧还我,这是我挑的最好看的。”说罢就要劈手去抢。

姜桃左摇右晃就是不给,倒是燕子忍不住打圆场:”好了好了,桃子吃一个咋了。”

说着还拿了一个最大的塞给姜桃,嘴里甜甜的道:“桃子爱吃就都给桃子。”

姜桃拿着两个柿子冲他扮了个鬼脸,姜正气得直哼哼:“燕子要是待我有待你一半好,我就啥都不求了。”

姜燕看他又是揪头发又是愁眉苦脸的,面上微红,她抓了剩下三个柿子放在空篮子里,嘴上道:“我回去再吃。”

姜正脸上立马跟开了花似的,抓耳挠腮就差没跟个猴儿似的上窜下跳了。

“瞧你这样。”姜桃忍不住笑道,“燕子吃你一个柿子就能把你乐成这样了?”

姜正没声好气的道:“你要吃叫李敖给你摘去,就薅着燕子的算啥本事,还是好姐妹呢。”

被点中名的李敖冲他的翘臀就是一脚:“说归说,别把你二爷我给扯进去。”

姜正揉着屁股,抓着他的袋子就大声道:“那你叮叮当当带着啥啊?连着带了小半个月了,没见着姜桃都不掏出来的。”

李敖死捂着袋子,脸上有些不自然:“我爱带啥带啥你管得着么?”

两人闹将起来,姜桃倒是对那布包里的东西有些好气,趁他们扭打去了亭子外头,她撩开布袋子一看,只见里头放着三个小巧可爱的陶罐子,全拿软木塞子塞着。

第一百一十章:茅莓酱

姜桃拿起一个陶罐子,凑上去闻了闻,隔着软木塞只有淡淡的甜香味。

李敖见她要开那罐子,也不跟姜正闹了,急忙奔过来劈手夺了罐子。

“谁叫你动我东西了?我是花了大价钱做的,弄洒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他嘴上强硬,眼神却飘向其他方向。

姜桃好气的问:“到底是啥啊?甜酒还是蜜饯儿?”

李敖瞧她一双眼睛粘着他手里的罐子,心下某处瞬间塌陷了一角。

“也不是啥。”他拔开木塞子,往她面前一送,“我前些日子摘了好多茅莓,吃不完就腌起来了。”

“哇——”姜桃和燕子不由自主张大了嘴,罐子里头是深红色晶莹的茅莓酱,刚一打开盖子就散发出扑鼻的甜香味。

姜桃一脸兴奋的问:“你们咋知道做茅莓酱的?”

李敖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不会做?不就是放点糖的事?你上回来我家吃的盐渍金桔也是我弄的。”

姜桃有些失落,她统共就知道那点简单又好吃的零嘴做法,却没想到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李敖不知道她一张脸咋就跟翻书似的又垮了下来,便带着半点讨好的问:“你要不要尝尝?”

姜桃虎着张脸:“咋尝?拿手么?”

李敖从布袋里摸出一个木勺递给她:“洗过的,今儿二爷我心情好,大发慈悲叫你尝一口。”

姜桃从罐里挖了一勺先叫姜燕尝了一口,姜燕含在嘴里,不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的拧巴着一张脸。

姜桃问:“不够甜啊?还是这酱坏了?”

姜燕拼命摇头,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对姜桃说:“桃子,你还是自个尝一口吧。”

姜桃拿帕子擦了擦勺子,在罐子里的一角撇了半勺,放在嘴里。顿时她的脸也拧巴起来了。

姜正瞧着哈哈大笑,拍着李敖的肩膀:“咱们二爷还有失手的时候?你是把糖当盐放了还是腌坏了?”

他笑完想起个事又给了自个一嘴巴子。他凑到姜燕面前小心道:“燕子啊,你吃了没事吧?现在还能吐出来不?”

姜桃苦着张脸:“能有啥事啊,李敖你家的糖罐子打翻了是不是?齁甜!”

李敖抱着罐子脸色一变,自个拿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末了也皱紧了眉头,看着罐子发愁。他爹说得没错……

事情转到十天前,李敖跟黄莹说完了那档子事就摘了一篮子茅莓回家,为着凑这一大篮子,他差点没去钻深山老林。

猫在门外仔细瞧了瞧,他娘估摸着是去村里弹棉花了。

这眼瞅着就要入冬,家里几床被褥都得趁着日子拆洗缝补,旧棉花加点新的棉花再弹一弹,村里手艺人能把半斤棉花弹成八两八,天寒地冻的时候盖着,甭提多暖和了。

老太爷在院里侍弄他那几盆秋菊,见李敖提着冒尖的茅莓溜进来,睁大了眼睛问了句:“你把山上的茅莓都给祸害光了?”

李敖把篮子往井边一放,摇井打水洗脸。

“你儿媳妇要吃的,还说生的不要,全熟的也不要,就要这半生半熟还个头大的。”

李老太爷佝着腰去篮里抓了一把,嘴上可惜道:“又不是喂猪,摘两把吃了就得,摘恁大一篮子,咱们一屋人都吃不完。”

李昌明从屋里出来,听见自家老爹说喂猪的事,伸了个懒腰:“爹,吃不完咱们做酱吃也成。”

李老太爷撒了手,没声好气的道:“那腻腻歪歪的酱我是不爱吃的,你到时候甭求着我给你收拾。”

李昌明嘴上应的欢快,心里晓得自家老太爷就是嘴硬,实则就爱甜口绵软的吃食,去年做的一坛子腌黄桃,他大晚上没睡,偷摸起来吃了好几罐子呢。

李敖洗干净了脸就要进屋去换衣衫,李昌明皱着眉头说了句:“真跟你娘说的一样,你是随了咱俩中的谁了?一天换三趟的。”

李敖回头瞅着他,李昌明立马腆着脸拎了篮子直奔着灶房去了,嘴里还喊着:“老儿子,爹等着你一块来摘啊。”

李敖哼了一声,倒没进自个房里,抬脚去了他爹娘的主屋。

那只彩皮鹦鹉一瞧见他就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喊:“丑丫头,丑丫头。”

李敖从炕桌上的果碟里抓了一把瓜子放在鸟笼旁的食罐里,鹦鹉低头啄食,瓜子磕得咔咔响。

李敖没声好气的拿小棒子敲着着它的小脑袋:“就知道吃,就知道吃,都在山下瞧见了咋连句话都没有?”

鹦鹉眨巴着眼睛朝小主人看了看,喊着:“毛桃子,毛桃子,吃,吃!”

它倒是知道自个叫毛桃子,但李敖在它跟前念叨时间长了,它这小脑袋还以为李敖叫丑丫头。

李敖眯着眼睛看着这只笨鹦鹉,计算着拔了毛还有几两肉,烤鹦鹉他还没吃过,不知道是不是跟烤麻雀一个味。

就在他真打算对他爹的宝贝鹦鹉痛下杀手的时候,老太爷在院里唤了一声:“二小子,帮我拿个剪子。”

李敖应了一声,生生揪了鹦鹉一根毛,彩皮鹦鹉痛得在磨爪竿上乱扑腾,嘴里喊着:“丑丫头,丑丫头。”

李敖倒是被它逗乐了,转身给他爷爷找剪子去。

换了衣衫重新绾了发,进了灶房一瞧他爹还在那磨洋工,等着他来才正儿八经的开始动手摘茅莓。

“这一篮子做了酱也就半坛子,咱们家除了你爷爱吃点甜口的,咱们都不沾。我记着姜桃那小姑娘挺爱吃甜食的,你娘端出来的绿豆糕足足吃了三大块呢。”

“她那是爱吃甜食么?”李敖面无表情的瞧着他爹的圆脸,“那盘子绿豆糕离她手边最近。”

李昌明不乐意了:“那我不管,女娃总是爱吃甜的,咱们做点送过去叫她尝尝。”

李敖把手里一把摘干净的茅莓丢到木盆里:“我才不去。”

“我也没叫你去。”李昌明道,“是你娘念叨着要去她家串串门。”

老太爷负手在外头转悠,听着姜桃的名字,伸长了脖子向灶房里喊:“多放点糖,别扣扣索索,女娃儿都爱吃甜的。”

李昌明忙不迭应声:“好嘞,爹。”

李敖在蹍钵里放了两块大晶糖,青州府能买的的糖都还不太纯,且一般人家也没什么门路买到好的糖。李敖家里这一袋子还是泛黄的。

他拿着杵子细细捣碎,李昌明瞅了一眼,又随手加了一小块:“这该差不多了。”

李敖将那一整袋子糖全提溜了过来,捣碎一块加一块,都不带停的。

眼瞅着加了五六块了,李昌明急道:“够了,够了,齁死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报以琼浆

李敖皱着眉头,姜桃家里捉襟见肘的,估摸着也没太吃过甜的,这茅莓酱现下做了能一直搁到过年。

挖一勺冲点温水,酸酸甜甜的娃儿应该都爱喝。越想他越觉着自个做得对头,手底下一点都不客气,直到放了大半袋子才罢了手。

李昌明捂着脸直叹:“我的老儿子诶,你可把咱们一冬的量都给放进去了。”

他看着袋子里剩下的晶糖,少不了还得抽趟功夫上一趟青州府去备点。

李敖将糖粉倒进茅莓里腌渍,等到晚间估摸着也能把水分析出来了。到时候再倒进小锅里慢熬,熬成浓稠的糊状就成了。

连着几天,王氏都嚷嚷着吃啥菜都是甜津津的,熬完茅莓酱的锅子李昌明刷了好几回都还带着甜味。

老太爷吃得倒是挺起劲,李敖做的茅莓酱他也挖了一小碟子,齁得他连灌了几杯清茶。李敖问起来,他捏着胡须深沉道:“我是不爱吃的,尝不出啥好跟不好来。”

听他爷爷这么说,李敖笃定了他干得不错,他自打四岁开始摸菜刀还没有失手的时候。

他选了几个精巧的陶罐子,大约巴掌大三寸高,搁了满满的茅莓酱然后拿塞子封好。他娘倒还想自个送去,上门问了一声才晓得姜桃跟张氏忙王家圪捞的喜事去了。

连着扑了两回空,他娘也不得空便把这事交给了他。他状似嫌弃的推了两回,然后一脸“不情愿”的接了。自打接了这‘差事’后他就一直带着这几罐茅莓酱。

“唔。”李敖皱着眉头,“这么甜也没法吃了,干脆丢了吧。”

姜桃最见不得人浪费东西,忙抱了那两罐子茅莓:“丢了多可惜啊,都是糖呢。”

“你不是说齁死人了么?”李敖瞧着她,“左右这两天山上应该有几茬子没叫人摘过的,我再去寻一些来做就是了。”

姜桃将木塞子小心塞好:“我兑水喝不成啊?燕子,咱们一人一罐,拿回去冲温水再加点酸枣片吃应该还行的。”

姜燕点点头,李敖便把手里那罐子也塞给她:“能吃你就拿去,反正是我做废了的玩意。”

姜桃都习惯了他嘴里没一句好话,不在意的将茅莓酱放在姜燕的大篮子里。两人学过字后,几个人又帮着姜燕挖了一篮子野菜,姜桃才乐滋滋的抱着两小坛茅莓酱回了家。

一到家,她小心翼翼的将小坛子搁在屋里阴凉处,拿个小木勺挖了两勺子然后兑了水叫两个小子过来喝。

大虎刚下了学回来,将书袋挂在墙上,拿出笔墨纸砚来搁在饭桌上,听得姜桃唤他吃糖水,他展开糙纸,头也不抬的道:“阿姐,先给我放着吧,我写完了就来。”

姜桃见他忙着写先生布下的功课,便将他那碗放在灶台边上。

小虎扑到她膝头上,姜桃先问了声:“手洗干净了没?”

小虎重重的点头。

“呐,伸出来给我瞧瞧。”

小虎将手心手背翻来覆去给她看了,姜桃见他两只手白白胖胖的,指缝里一点污泥都没有便点了点头,端着碗递给他:“小心点喝,别呛着了。”

小虎抱着碗咕噜咕噜喝下去大半碗,然后打了个小嗝。

姜桃问:“好喝不?”

小虎眼睛亮亮的:“甜的,阿姐,是甜的。”

姜桃擦去他唇边残留的汁液,他砸吧砸吧嘴又道:“还有点酸酸的。”

他将剩下一饮而尽,伸着碗还要。

姜桃笑道:“一天就只能喝两碗,不许抢哥哥的。”

他跺着小脚耍赖,哼哼唧唧就是还要。姜桃无奈又给他冲了一碗,让他坐在板凳上慢慢喝。

知道今日就这最后一碗,他倒是学乖了,小口小口嘬着,嘬一口还要含在嘴里慢慢品,活像个小老头似的。

姜桃瞧着忍不住笑,余氏收着廊下的衣衫随口问:“谁给的酱啊?”

“老爷家的二小子给的。”

余氏顿了顿,将手里的衣衫塞给姜桃抱着:“那酱里都是糖,得不少银钱呢,咱们不好平白吃人家的东西。等过两天霉豆腐做成了,你也拿一罐子送过去。”

姜桃勉力抱着一大堆衣衫:“怕他瞧不上咱们做的霉豆腐呢。”

余氏收好最后一条裤子,然后替她抱了一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好歹是个心意。东西贵不贵重先搁一边,咱们也不能老贪别人便宜。就知道仰着脖子等别人给,迟早得出大事。”

姜桃接了余氏的话头:“你今天给了我一把缸豆,明日我就得给你送个瓜,就是得你来我往,才能细水流长。”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余氏是最见不得家里人白占人家便宜的。

余氏看着头头是道的姜桃无奈的笑。

又过了五日,余氏一大早起来开了坛子,只见里头红彤彤的霉豆腐上裹着均匀的辣椒粉,一股子扑鼻的酒香。

她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叫姜桃尝尝味。没有米饭,姜桃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

却没想象中那么咸得难以下咽,就是这样光吃也不会太齁。

姜桃笑道:“奶,咱们头一回做就成了。”

余氏也就势尝了一口,她倒是觉着味还不太够,但她口味一向重,可能孩子们都喜欢淡一些的。

她拾掇了一个空坛子,往里头夹了大半坛子。等吃罢了朝食,余氏晓得她要出去,便把坛子塞给她:“小心点,别摔了,看着脚下的路。记着我跟你说的话了没?”

“记着了记着了,就说家里还有两坛子,要是吃得好,再来拿。”

余氏给她整了整衣衫,说道:“去吧,早点回来。”

姜桃抱着坛子先朝姜燕屋去,两人结伴到了小兰亭,见两个少年早就搁那候着了。

也没管姜正又带了什么新奇的吃食,姜桃将手里的坛子一股脑塞在李敖怀里,李敖一时不察蹬蹬瞪退了三步,手里倒还是紧紧的抱着坛子。

他两只手占着没法去开坛盖,便问:“什么东西?”

“自家做的霉豆腐,不是那么咸口的,用来下粥下饭都成。”姜桃说道,“我奶说了家里还有,要吃得好再说一声就成。”

姜正和姜燕直愣愣的看着姜桃,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李敖面上有些不自然,他清咳两声看向天边:“你亲手做的?”

姜桃皱着眉头道:“当然不是啊,我头一回哪里会做这玩意,都是我奶操手的。”

李敖脸色一变,嘴角都撇下了,他将坛子又塞给姜桃:“我家啥玩意没有?你自个拿回去吃。”

第一百一十二章:朱雀堂

姜桃没声好气的抱着坛子转过身:“不要就不要,你当切豆腐是件容易事呢?”

“豆腐是你切的?难怪这么难看。”

姜桃冲他哼了一声:“好歹也是四四方方的,就是不太齐整,又不影响吃。”

李敖伸手抓了坛沿边一提,姜桃忍不住嚷嚷道:“你不是不要么?”

“我改主意了咋的?送到嘴边的东西那还有还回去的道理?”李敖挑眉,居高临下的看着姜桃。

姜桃退了几步,托着下巴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李敖被她瞧得浑身发毛,抱着坛子退了一步:“我衣衫上沾脏东西了?”

“不是,我咋觉得你长高了。”姜桃比划着,“去年我打你的时候你才比我高了一丢丢,现在都快比我高半个头了。”

“你能别有的没的提那事么?”李敖不服气的道,“现在咱们打一架你觉得你还能打得过我?”

姜正忙打圆场,扯着李敖的衣袖就往他身边一站:“你瞅瞅,看我是不是也长高了。”

两人背对背站着,姜正还比李敖高上一点。

姜桃暗道果然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前几年的饭吃着不太不长个。全堆到这几年了,一年能蹭高好一大截。

姜桃揪着自个的袖子,她才不满意现在的身高呢,虽然说农家人对女娃的身高没什么要求,但能长高点长壮一点都是好事啊。

比赢了的姜正在姜燕面前献宝,姜燕被他缠磨得没法,只能连声说他厉害。

李敖嗤之以鼻:“你比我还大四个月,要加上这四个月的功夫我准得赶上你。”

姜正不乐意了,哪能在心仪的女娃面前露怯,拿着拳头就击打着自个的胸脯:“你我还比你壮呢,瞧瞧你那身板,连二两肉都没有。”

李敖小心搁置好坛子,就要撸胳膊撩袖子叫他见识见识自个身上是不是没二两肉。

姜桃瞧着两人忍不住笑,姜正这几个月倒真是瘦了不少,脸上也减下了些婴儿肥,露出一张跟曹氏相似的脸,曹氏可是出了名的风韵犹存,搁到姜正脸上倒也长得挺不赖。

瞧着姜桃在一边乐呵呵的看热闹,耍猴的两人不乐意了,齐刷刷的瞅着她,眼里都快冒火了。

姜桃摆摆手,忍住笑:“甭整这点有的没的了成不?咱们是来看你们俩耍杂技还是来学东西的?”

姜正倒是想起个事:“不是,咱们先不说这个。姜桃,你现在不是加入了咱们帮派么?”

姜桃觉着一定没好事,警惕道:“咋?我可提前说好了的,我不愿意替你们办的事你可不能差遣我。”

“哪能啊,我哪差遣得了您呐。”姜正正色道,“是这,咱们麾下四堂,现在朱雀堂还缺个堂主,别人我都瞧过了都没你威风,你要不要试试?”

姜桃忙摆手:“别介别介,我做个小喽喽就成了。”

李敖抱着胳膊瞅着她:“谁使唤得动你这小喽喽?”

“我才不想跟你们去玩那些鬼把戏,每回我都讨不着甜头,还得倒大霉。”姜桃苦着脸。

就说上回过个渠壁,她还被李敖给丢泥里。再说了,她表面上瞧着还是个黄毛丫头,芯子可不是,这跟着一帮孩子们疯跑,也太羞耻了吧。

李敖面上带了一丝尴尬,状似无意道:“也不是全无好处的么……”

姜正嘿嘿一笑,掰着手指头就跟她谈条件:“小二哥说得对,做了咱们堂主首先一个就是有面,你想想啊,咱们帮里女娃是挺少,但好歹还有十几个呢。平日里呼呼啦啦的跟着你,你说得有多气派。”

姜桃抬起手:“别,我不要这面,恁多人啥都不干就跟着我,知道的我是堂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撕人呢。”

“那第二点你准得喜欢,平时你总得有个出门打猪草扯野菜的活吧,你要做了这堂主,咱们这头的男娃们干了自个手上的活,头一个就是帮你干,你就只管看着,不肖你动一根手指头。”

条件倒是挺诱惑,姜桃还是摇摇头:“你们头先欺负我就成了,我咋还好意思再去压着别人?我自个能干的活用不着别人插手。”

这两条都被姜桃给否了,姜正顿时没了主意,求救的看着李敖。

李敖沉吟一声,开口道:“你要是不答应,那咱们就只能散了朱雀堂了。阿正和狗子也说过,平日帮派里有啥事朱雀堂都帮不上忙,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再说咱们一群男娃也不好带着她们乱跑。”

姜桃想起那一群扎着冲天辫的女娃们,心里头有些唏嘘,在农家也不是所有的女娃都喜欢跟女娃一块玩,有些性子本就比较野还不服输,能跟男娃玩到一块的也不少。

再说了,农家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拘着娃儿们一块玩耍。

见姜桃没吭声,李敖又道:“你是不是总觉着咱们‘无敌帮’除了在村里呼啦啦的欺负人就没干点别的正事了,其实不然……”

姜正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可不是嘛,咱们每年都得跟其他四村的帮派干上一架,咱们村连着两年都是五村第一了。”

姜桃黑着脸,阿喂,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打架得头名,有啥意义啊?

李敖狠狠拍了姜正后脑勺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轻咳一声:“咱们帮过村头的五叔犁过地,帮村尾那带着两个娃儿独自过活的刘姥姥提过水,还帮独臂的二毛叔晾过衣衫。”

他摊着一双手:“你瞧瞧,姜桃,咱们也不全是只会干那些惹事生非的事的。”

姜桃将信将疑,皱着眉头问:“当真?”

李敖和姜正瞧着她不语,倒是姜燕杵了杵她小声道:“他们给五叔犁地的时候我瞧见过一回。”

五叔腿脚不便,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甭说犁地了,常人一天干完的活他得在田里耗上两三天。

姜桃思忖良久,姜正和李敖没吭声扰她。

姜桃下定了决心,转身问姜燕:“燕子,你看……”

姜燕冲她一笑:“桃子,你答应了也好,咱们往后再也不用怕她们欺负了,你还能帮一把村里那些苦人,有些事他们男娃办不利索呢。”

姜桃咬咬牙:“你们说得也成,但是我做得好不好我不能跟你们保证。那些打架啥的我是不会带着人跟你们去的,还有……”

姜桃直说了五六七八条规矩,李敖和姜正相视一笑,二话没说都应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肥肉风波

姜桃不忙着“走马上任”,姜正也等时机跟帮派里的人说这事,毕竟突然默不作声把黄莹给撸了下去,换上了姜桃,晓得的是他们真想把朱雀堂给立起来,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小二哥又‘换口味’了。

姜正偷眼看着李敖,嘴里砸吧着觉着有点那么个意思。

李敖不明所以转头看他:“你盯着我作甚?皮痒了?”

姜正连忙摇头。姜桃倒是提了个主意:“我这都当堂主了,燕子得升上来给我当副堂主。”

“你这是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敖笑看着她,“要不我把你弟也升一升?”

姜正不乐意了,一脚踹在他臀上:“说谁鸡犬呢?”

末了他又小声道:“做‘帮主夫人’不比当副堂主强?”

姜燕摆着手:“用不着的,桃子,我跟着你当啥都成。”

姜桃无奈的道:“那行吧。”

几人凑一块把今日的字给学了,便四下散了家去。

李昌明见李敖空着手出去,抱了个坛子回来还觉着奇怪,多嘴问了一声:“啥东西啊?”

李敖把坛子搁到廊下,随口道:“霉豆腐。”说罢便去打水洗脸洗手。

“哟,这倒稀奇,正好咱们家今年没做这玩意。”李昌明伸手就去揭开上头的盖子,往坛子里瞅。

李敖拿着盆从屋里出来,皱着眉头道:“爹,小心点别啐了。”

“闻着味道挺好,放了辣子的你娘也喜欢。”李昌明犯了伙夫的毛病,“就是这刀工不咋地,切得这豆腐一块大一块小的。”

李敖上前去拿了盖子,小心盖好,挪到灶房里,嘴里道:“我觉着就挺好,那四四方方的豆腐还比不上这个。”

李昌明捏着须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他老儿子的性子啊,平日里他切个萝卜丝,哪根粗了些他都能给挑出来,还笑他一番。

这会儿他倒是‘宽容’起来了?

日子悄悄过了立冬,秦寡妇在下过这月第一场小雨后进了大牛叔家大门。

对于这门亲事,村里人都有些不是滋味。明眼人都晓得那寡妇不清不楚,但架不住秦寡妇有几分姿色,还带了头前丈夫的产业,不少单身汉还是暗里有些不服气的。

姜大牛倒真是上门请了两回,让姜桃一家帮忙操持席面。但都被余氏对脸甩了门,连酒席都没去吃,更别说上礼了。

鳏夫娶寡妇,席面自然不比头婚,秦寡妇端着一副得体的笑,连着敬了十几桌,喝得面上坨红,媚眼如丝。

等散了席,她才进了屋靠在床柱子上醒醒酒,她四下观望着这三间简陋的土砖房,听说里屋那床上还死了她现在这个丈夫的头个婆娘。

对于燕子娘她没什么印象,隐约记得是打过两回照面的,但都是在豆腐坊买豆腐那点头的交情,后来听说她病歪歪的,就更加没见过了。

她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纤细柔弱的恨不得把自个揉成一团的姜燕。她这才想起,她还是有个继女的。

“燕子。”她是叫这个名儿吧?“给婶娘倒碗水。”

被唤住名字的姜燕浑身一僵,姜大牛倒是有意叫自家闺女跟新娘子亲近亲近,推着她:“去给你娘倒水。”

姜燕咬着下唇,低头去灶房端了一碗茶水,送至秦寡妇面前,秦寡妇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碗,抬眼直勾勾的瞧着姜燕。

倒是一个挺乖巧、可怜的孩子,秦寡妇心下想着,再说都恁大的姑娘了,左右养两年,再给她寻门亲事给嫁出去,眼不见了心自然就不烦。

秦寡妇有意软下了声:“吃过了没?倒叫你一大早就起来帮着忙活,连歇都没歇一会。”

姜燕摇摇头。秦寡妇扶着床柱起身,去灶房拾掇了几碗没叫人碰过的菜,一一搁到桌上,唤姜大牛拿碗筷,摆条凳。

姜大牛乐滋滋的忙活着,姜燕搁一边杵着也插不上手,秦寡妇将她拉在桌边上,往她手里塞碗筷:“甭客气,就当是自个家一样,喜欢吃啥就自个夹。”

姜燕张了张嘴,瞧着秦寡妇殷勤的脸到底没说出啥来。

她默默的夹了一筷子素菜,细细咀嚼着。秦寡妇见她就只捡着那些凉瓜、茄把儿吃,筷子都不沾那碗片子肉。

她起身将那碗油乎乎的片子肉挪到她面前,两眼看着姜燕:“吃,多吃点肉。”

姜燕瞥了一眼那碗大肥肉,心里头有点犯恶心。

她垂着眼数着碗里的米粒:“婶娘,我不爱吃肥肉。”

秦寡妇都怀疑自个耳朵是不是有毛病了,竟然还有人不爱吃肥肉?

她还当姜燕是小姑娘忸怩不好意思,便自个动手给她挑了块沾着油水的肉片子,搁到姜燕的碗里,那块白花花的肥肉还打着颤。

“吃啊,瞧瞧你这细胳膊细腿,肯定是没常吃过荤腥。”秦寡妇向后靠在椅背上,“往后啊,只要你听话,这肉食绝对少不了的。”

姜大牛知道自个闺女不沾肥的,顶多吃些瘦肉,还得是不沾油汤的那种。他不愿叫秦寡妇为难,便冲姜燕道:“你娘叫你吃你就吃,农家姑娘哪养得你这嘴刁的性子?旁人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一回。”

姜燕夹起那一块肥肉,那软软的又滑溜溜的触感,让她实在下不了口,她含着眼泪看着她爹,她爹撇过脸去跟秦寡妇调笑,一点都没给她说话的意思。

秦寡妇用余光瞅着姜燕,见她又把肥肉放回了碗里,她顿时板了脸,这啥意思啊?跟她叫板是不是?别人都说后娘不好当,那些个继子继女恨不得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想法子给你甩脸子、使绊子,她先前还没当真,没想到这丫头瞧着是乖巧,内里却是个黑心的。

“不吃就搁着吧,我是最见不得人剩饭剩菜的,待会我吃了就是。”

姜燕抓着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姜大牛来了火,又不是叫她去干别的,吃块肉咋了?

他拿眼横着姜燕:“你今天就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了。你娘好心给你夹肉吃,你还敢给我尥蹶子!”

姜燕顿时被吓得刷一下掉了泪,连碗都端不稳了。

秦寡妇冷眼看着,嘴上却道:“行了行了,都把娃给吓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坎肩

姜大牛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双眼盯着姜燕,那意思无论如何是得看着她把这块肉给吃下去。

姜燕抽泣着勉力夹起肉往嘴里一塞,见肉入了口,秦寡妇脸色稍霁。

也不知是不是哭得嗓子发紧还是那肉实在是太油腻,姜燕实在忍不住一口呕了出来。

秦寡妇见状撂了碗,转身就进屋,嘴里道:“算了,也甭吃了,真叫人倒了胃口。”

姜大牛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拍几下姜燕给秦寡妇出气,但见姜燕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倒是没再舍得下手,只指着地上肥肉狠声道:“把这收拾干净了,听见了没?收拾完了再给你娘煮一碗汤圆去。”

说罢便跟着秦寡妇一块进了屋,顺道“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听着屋里传来的淫言秽语,姜燕独自坐在堂屋里怔怔流泪。等屋里头传来令人面红耳赤摇床的声音,姜燕擦了泪,默默将桌上的碗筷都轻手轻脚的收拾了,再将地也洒扫了一遍,然后进了灶房烧水煮汤圆。

灶房里还剩下些荤菜,大大小小堆满了整个灶台面,姜燕瞧都没瞧一眼,从清晨忙到晚间,除了刚才扒拉了两筷子之外,她粒米未进,但她竟然不觉着腹中饥饿,甚至还觉着口里还残留着那股子肥肉味,漱了好几遍,都——叫人恶心。

日子过了立冬,很快就奔着小雪去了。这日里姜桃一打开屋门,就觉着一股子凉飕飕的寒意扑面而来,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清晨晚间一件薄衣衫是顶不住了,少不得加一件小坎肩。前几日余氏将一大家子的衣衫拆拆补补,都给赶出了一件夹棉的小背心,虽然都是拆冬日的衣衫做成的面子,但好歹里头的棉花都是崭新的。

余氏说了,这两三年穿旧了就只管换面子,里头的棉花可以用老长时候呢。

姜桃肩头上披着这小背心到院里放了鸡,然后将两只大鹅赶出笼子溜达溜达,今日运气好还捡了两只鹅蛋。

喂了鸡食,又去猪圈面前看了看那两只猪猡,甭说家里人照顾得就是精细,这猪猡就跟吹了皮球似的足足长大了三四圈,目测都大约有百来斤了。

姜强这些日子忙完了储粮的事,正好得了空,少不得趁着天气还好的时候再把猪圈给加固一番,顺便把四周的木板和竹板给推到了换成土砖墙。

一旦天公不作美,下了大雪刮起风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马三娘前年的时候就是扣扣索索没加固顶子,下了一场大雪直接把一只二百来斤的猪给压死了。

那时候天寒地冻的又还没过年,一家人也舍不得吃猪肉,只得咬牙叫猪贩子给收了,算下来起码亏了百十来个钱呢。

两只猪猡见着姜桃就直呼噜,拿着嘴顶圈门,姜桃抓着支竿子将他们赶到了里头,嘴里喊着:“这么早我可没给你们拌潲子,也不晓得你们的肚子是啥长得,能吃恁多东西呢。”

张氏在灶房里煮猪食,余氏忙着缝补衣衫不得空,这一日四五顿的猪食就全压她身上了,她也不恼,看着猪猡哼哧哼哧的吃着食,嘴里还时常念叨:“多吃点多吃点,多吃两口就多长一两肉嘞。”

姜桃趁着两只猪猡都被赶到了角落里,连忙开了圈门闪身进了猪圈。她早把就新袄子挂在外头了,里头这身是补丁盖补丁的旧衣。

她屏住呼吸,拿起笤帚扫起了猪圈,甭说这味还真叫人受不了。光是这猪尿的骚味都能透过几层布,直钻进你的鼻孔里。姜桃都学会不用鼻子,直接用嘴巴呼气吸气了。

猪粪扫进沟渠里,再提了水将猪圈冲洗一番,最后搁上干净的稻草这才算干完了。要到了冬天,这都没法子用水冲洗,怕地面结冰叫两只猪受罪,只得全靠这些稻竿,铺一层盖一层糊弄完隆冬。

姜桃关好圈门松了一口气,左右嗅了嗅两只胳膊,全带着味。她也没急着换衣衫,得先去菜地把今天要吃的菜给摘了。

正在选今日吃哪个老南瓜呢,就听见姜燕站在院门口唤她。

姜桃忙放下手里的竹筐,去门口迎她:“你咋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没吃朝食呢。”

今日又是逢五,姜正上回都说从今儿开始教她们念诗了。

姜燕垂着眼笑了笑:“家里呆着不痛快,我来你这坐坐。”

姜桃还有啥不明白的,正色道:“你先坐着,我去换身衣衫来。”

说罢就给她拉了张竹椅,叫她在廊下坐了。她飞快的跑进屋简单擦洗换衣衫。

大虎这时候也起了正背着书袋要出门,他见着姜燕还唤了声姐姐,姜燕扯了个笑脸点点头。

等姜桃收拾齐整了出来,就见余氏跟姜燕两人坐着拉话,说是拉话,也就是余氏问,姜燕小声的答。

余氏瞧见她,冲姜桃道:“灶上热着饼,你给燕子拿两个过来,再舀一碗粥,整两块霉豆腐。”

姜燕忙摇手:“三奶奶,我吃过了的。”

余氏板脸道:“这才是几个时辰啊?你家鸡叫一遍就开饭了?”

姜燕羞赦的低了头,姜桃麻利的拾掇了两人份的吃食搁在条凳上,跟她一块吃。

姜燕吃东西跟她人一样秀气,就是饿极了也只是夹菜的速度快一点。跟姜桃两人随意坐在廊下用饭,双膝也乖巧的并拢,小声喝粥,小口吃饼。

姜桃觉着今儿的姜燕有些怪,明明穿着坎肩一张小脸还冻得发白,趁她端粥的时候,姜桃挨了一下她的手背,姜燕缩了缩,眨眨眼看着她:“桃子?”

“你的手咋是凉的?”姜桃皱着眉头,余氏去灶下忙活了,他爹也一大早出门去挖泥了,她压低了声问,“来事了?”

姜燕微红着脸:“还有十来天呢。”

这就奇了怪了,姜桃再忍不得,搁下碗就冲她伸手,姜燕唬了一跳,端着碗也不好躲,被姜桃扯开了领口的盘口。

“桃子……”姜燕红了一张脸,四下看着有没有人瞧。

姜桃摸着她坎肩的薄厚,倒是不薄,跟她自个身上这件差不离的。

“你等着。”姜桃嘱咐她坐在凳上。

她从屋里寻了把剪子,就着针线走向剪断了几根线,轻轻扯开。

只见里头露出泛黄的棉花,姜桃捻了一团,凑在鼻下闻,还泛着股陈旧的味道。

她面色铁青,厉声叫她赶紧去屋里把坎肩脱了。姜燕这回就是再懵懂也明白了啥意思,白着脸挪去了里屋。

姜桃手底下飞快的脱了自己的坎肩塞给她:“你先穿我的。”

姜燕抱着衣衫:“那你……”

“我背我娘的,快去换了,小心冻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公报私仇

姜燕换下衣衫,姜桃请了余氏来拆坎肩,她早觉着这件坎肩不对劲,光是塞了旧棉花还不至于不保暖,顶多就是不比新棉花穿着舒服。

将下衣摆全部拆开,摊在桌上抽出里头的旧棉絮,余氏捻着那堆泛黄的棉花心痛不已:“这要是全是旧棉倒也算了,这里头还掺着芦苇絮嘞!”

芦苇絮能抵得了什么寒?姜桃转头问:“这衣衫是那女人给你做的?”

姜燕嘴唇惨白,没说是也没摇头。姜桃攥紧了手里的棉絮,气得浑身发抖。

她怕压不住自个的脾气,跳下炕转身去了灶房。

余氏怒道:“燕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罢了,奶给你讨个说法去!”

姜桃端了碗热茶过来,塞给姜燕暖手,她想起了王家圪捞的小翠,上回替她说了几句话,小翠都怕成那样子,要不是后头嫁了出去,只怕后母要因此越发磋磨她。

“奶,就算是说了一时咱们也不能盯着她一世,当着面啥好话都会说,要是关起门了,还不知道她要给燕子使什么绊子?”姜桃恨恨道,“咱们家又跟燕子没沾什么亲,要管起来还得被那女人说咱们插手她们的家事。”

余氏皱着道:“咱们是没沾什么亲,燕子还有个姨子呢,咱们好歹知会她一声去。”

姜桃听了转身问:“燕子,你姨子住哪个村的,赶明儿叫我娘去走一趟。”

姜燕端着热茶说道:“住在镇边上挨着袁家村的,我娘死后跟小姨一家也没什么来往,我不太得她疼,怕是……”

余氏宽慰道:“到底是你娘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还能撂下你不成?你只管顾好自个,甭搭理那人,等你姨子上门跟她说道说道了,她也就不敢对你咋样了。”

姜燕点点头。三人看着桌上拆开的坎肩发愣,倒是姜桃说了声:“奶,咱们是不是还剩下些新棉?”

余氏立马道:“燕子,你先穿桃子的衣衫,我帮你把这芯子给掏干净,给你塞上实心的棉花,我这手艺保准叫那人看不出拆过的。”

姜燕哪里好意思,青州府又不是种棉花的地界,做一件坎肩得费不少棉呢。

“三奶奶,算了算了,您帮我把芦苇絮给挑出来就成,我柜里还有几件我娘给我做的坎肩,小了点但是我也会改。”

余氏冲她摆手:“就这点事跟你奶客气什么,你们不是还得去‘学字’啥的?这眼瞅着都快晚了,甭在这磨叽了。”

两个女娃看着她操手改衣衫,余氏不耐的道:“去吧去吧,做衣衫有啥好看的。”

两人相视一眼,搁下碗携手出了门。

张氏见两姑娘一块出去了,喂了猪提着桶子进了灶房,也没换衣衫,抬脚进屋就问余氏:“娘,我刚听着你们嘀嘀咕咕,到底出啥事了?”

余氏也没瞒她,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张氏听了也没吭声,她心里头的愧疚犹如滔滔江水,她自个也是当娘的人嘞,这事要搁大虎小虎身上,撞上这般黑心肠手段毒的后娘,她就是埋在坟头里,也得大半夜跳出来掐死那个女人。

这事全因着她二姐而起,把秦寡妇说给谁不成?偏偏塞给了那眼皮子浅的姜大牛?

“娘,我那还有一身衣衫,上头就两个补巴,本来是想叫你改改给桃子穿的,你先紧着给燕子缝一身吧,这瞅着就要入冬了,没厚实的衣衫咋行?”

余氏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张氏,张氏自顾自的说着:“我的鞋还能将就将就踢拉俩月,还好您前天才刚替我缝了鞋面子,也拿去改改给燕子穿。”

“这衣衫布料可值不少银钱?”余氏试探的问,“你舍得?”

这不像是平日里扣扣索索的张氏能说出来的话啊。

张氏期期艾艾的道:“都是我二姐造下的孽,咋说我都得替她还一点。对了,娘,往后就叫燕子来咱家吃,多双筷子的事,她那小鸟胃口也吃不了啥东西。”

余氏顿时连针都快拿不稳,面前的这还是张氏么?

说罢,张氏又赶忙去自个屋翻箱倒柜的找旧衣衫。

余氏摇摇头,张氏能改好点,有福的是全家人嘞!俗话说爹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有机会把张氏给掰回来,她还有啥不乐意的?

村口小兰亭。

姜正和李敖左等右等就是没见着俩小姑娘的身影,这眼看着就快一刻钟了,姜正坐不住:“我寻她去!”

李敖抱着胳膊靠在一旁,抬眼看他:“姜燕屋里头,现下可不止她跟他爹俩人了。”

“就是多了那个女人,我才担心呢!她又不是跟燕子一个姓的,干出那点破事咱们娃儿都晓得,她要是能对燕子好,我名儿都能倒着写!”

他越说越急:“不成不成,我现在就去寻她。”

话音刚落,两个小姑娘手挽手姗姗来迟。

姜正急忙跑上前,上上下下把姜燕看了个遍:“饿不饿?冷不冷?你这脸咋这么白呢?”

李敖也站起身远远的看了一眼姜桃,姜桃是个极守时的人,约定了巳时一刻,她正点就会在这等着,今儿出奇的晚了一刻,怕是出了什么事。

姜燕忙不迭的回答着姜正的话:“不冷也不饿,吃过了来的,脸白是风吹的。”

姜正盯着她一双小手,真想摸摸是不是真的不凉。

他咽了一口唾沫,只怕他一挨上去,就得遭一巴掌。

“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姜桃简单的解释道,“今儿咱们把学诗推到晌午后咋样?我有件事得去办。”

李敖看着她那不合身的坎肩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姜桃冲他露出一口白牙:“自然是大‘好事’!”

她转向姜正:“大帮主,头些天不是叫我做什么劳什子‘朱雀堂堂主’么?今儿宜开光、赴任、纳财上梁,万事不忌,大吉大利,我就趁这日子走马上任了如何?”

姜正收了笑,正色道:“这个不肖你说,我想着左右就是这两天了,提前跟几个堂主透了信,女娃那头黄莹也许久没来了,她们应该也码着风了。”

“你要是想今天就办了这事,我现在就让狗子去召集人。”

姜桃摇摇头:“这个不忙,让我先在那群丫头面前露个脸。”

李敖问:“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姜桃桀然一笑,“一帮黄毛丫头我还有啥镇不住的?”

李敖怕她栽阴沟里,皱眉又道:“你要做甚?”

“公报私仇!”

第一百一十六章:丫蛋

既然要走马上任,这召集人马的事自然就交给了狗子。姜陵正准备着明年的春闱,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饭食都是胖婶做好了端到他桌上。

平日里上蹿下跳的狗子被三令五申不得扰了大哥读书,连他爹劈柴都是拿得远远的,干好了才抱回来,院里有时候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狗子被拘得浑身痒痒,正巧这时候帮里有交代给他的“大事”,他逃也似的出了屋门,连饭都不叫胖婶留了。

“桃子姐,我老早就觉着朱雀堂满村上下就你一人能担着,我前几日才得到了风声,甭提多高兴了。”狗子凑在姜桃面前献媚,“你放心,另一个青龙堂堂主跟我是拜了把子的,咱俩都是站你的。”

姜桃上上下下瞧了狗子一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你这意思是,你也做上堂主了?”年初头的时候狗子还是姜正和李敖的跑腿呢。

狗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颈:“咋说呢,这也是咱们二爷瞧得上我。再说玄武堂都是‘斥候’,说白了就是传消息、刺探军情,我别的不成,跑还是跑得快的。”

见姜桃一脸懵,姜正跟她简单的解释了一番:“咱们麾下四堂,青龙、玄武、白虎、朱雀,玄武他也说了是‘斥候’,青龙和白虎我跟小二哥各管一个,都是主军,一左一右,不分伯仲。”

“像五村约架这事,都是青龙、白虎两堂跟咱们上。除了几个年纪小但身手不差的,青龙、白虎都是十二岁以上的健壮男娃。”

姜桃嘴角抽了抽,憋住了笑问道:“那朱雀呢?听这名字倒是给你们管‘军需’的。”

姜正瞅了一眼板着脸的李敖,眼神左右飘忽:“这个嘛……”

“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黄莹做的时候一直没立起来。”李敖淡定的开口,“我们那时候也没太把这个堂放在眼里。去年咱们跟袁家村约架的时候,他们跑出来十几个女娃在一边鬼吼鬼叫的,虽然咱们也不怵什么,到头来还算是险胜,但是那些叽里呱啦的声音真叫人头昏脑涨,全然集中不了精神。”

敢情这是遇上助威的了,姜桃没忍住笑出了声,要是黄莹在一旁站着,她哪里肯拉下脸扯着嗓子跟她们叫骂?

姜正严肃道:“姜桃,话说前有梁红玉随夫出征,阵前擂鼓击退万众敌军,咱们朱雀堂也不打算就仅仅做个花架子,要真给你立起来了,往后这你就是咱们‘无敌帮’的大功臣,要啥说一句就是。”

姜桃无奈的点点头:“我尽量,我尽量,能不能立起来,我也不敢打包票。”

说罢,姜正转头叫狗子喊上几个他堂下的小子,将那些姑娘召集起来。

“就叫到后山,要是手头有活的就先略过,等下回再说。”姜桃吩咐道,“要是有听到我的名头不愿来的也没什么干系,往后帮里也不用来了便是。”

李敖听着饶有趣味的一笑:“你这是要立威?”

“我可没工夫一个个等。”姜桃说道,“我是来做‘堂主’的,不是来跟她们扯皮绣花的。”

狗子得令,麻溜的跑去了村里。

姜桃让姜燕先搁这候着,她少不得要去几个时辰,要过了晌午她还没回来,就叫她先去她屋里吃饭。

姜正乐成其见,甚至还道:“没事,燕子包我身上了。我带了好些零嘴,保准她饿不着。”

姜燕担心姜桃叫那群女娃给欺辱了去,执意要跟着她。

这事准得是一场‘恶战’,姜燕这小胳膊小腿还不够她们瞧的,再说了姜燕搁她旁边,她还得分心管她。

劝好了姜燕,姜桃头也不回的直奔了后山。

姜燕伸长了脖子看着姜桃的背影,姜正杵了杵李敖,压低了声道:“咱真不去给姜桃撑场子?到底是咱们推上去的人,要是叫那帮丫头打坏了,那可咋办?”

李敖白了他一眼,转身仰面躺在了亭子里的长条石凳上:“要瞧你去就是。她不是一身好胆么?还能被那群黄毛丫头给打了?”

见李敖躺着不挪窝,姜正也没再劝,转头安慰起姜燕来。

还没过一会,就见李敖坐起了身。姜正问了一声:“干啥?”

李敖起身就朝外走,顺道还摇摇手:“上茅房。”

姜正笑了一声:“呵,这小子。”

后山这头。姜桃左等右等,连方圆十丈之内杂草都被她薅了一遍了,那些女娃们才姗姗来迟。她们瞧见姜桃并不十分热络,只三三俩俩围成一小堆警惕的盯着她看。

狗子将人带到,凑在她耳边道:“有俩个不愿来,说是黄莹一没发话,二没退帮上头就换了人,你肯定是走了后门了。她们不服,干脆退帮了事。”

姜桃点点头,狗子又道:“她们一个是村西头木匠三叔家的闺女菊花,一个是……”

话还没说完,姜桃打住他:“用不着跟我说,我又打算找她们麻烦。”

狗子眨巴着眼:“她们不知好歹,狗眼看人低,咋说咱们都得给她们点排头吃吃,叫她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行了行了,人家不愿意跟咱一块玩,哪还有逼人的道理?”姜桃皱着眉头,“我可跟你说,要是帮里敢找人不痛快,我头一个不答应的。”

狗子听了耷拉着脸:“晓得了,晓得了,桃子姐。”

说完,狗子清咳两声,冲着底下十几个女娃道:“听好了!这是你们新堂主,往后她有啥吩咐听她的就是了。今儿就是叫你们见见,过几天才是正二八经的仪式。”

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惹得狗子皱了眉头,头一回见这般没规矩的,要知道青龙、白虎两堂,真的是‘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上头发话,下头一个咳嗽的都没有。

姜桃也没管,朗声道:“各位姐姐、妹妹们,今天我有一事需要你们帮忙。当然我还是那句话,手头有活的可以不去,下回再说,没事的都跟我去跑一趟,不乐意的现在就退帮,我没二话。往后见着了,咱们还是一张好脸。”

下头继续交头接耳,姜桃也不急,等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有人出头道:“你要咱们帮你做啥?”

姜桃看了一眼那女娃,约莫比自个还大一些,满脸桀骜,带着股野性。她想起来倒是那会过渠壁时冲在她后头的第一个女娃,也是往常有男娃嘘女娃不敢做这不敢做那时,头一个扬拳头的。

姜桃想了想,应该是村东头猎户二叔家的大闺女‘丫蛋’。

第一百一十七章:整整秦寡妇

“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今天要做的这事可算是‘公报私仇’,不愿意跟我干的今天不干也成。”姜桃对丫蛋道,“小松林原先住着的那个卖豆腐的秦寡妇你晓得么?”

众女娃面面相觑,丫蛋点点头:“当然知道。”

“她得罪了我,我瞧她不顺眼很久了,今儿想整治整治她,你们谁愿意随我去?”

丫蛋听了面上有些怒气:“就为着这?你把咱们都召集到一块就是为了给一个寡妇找不痛快?”

“我说了,这是‘公报私仇’。”姜桃笑道,“我没打算逼着你们去。”

丫蛋盯着施施然的姜桃越想越气,拉着一大半的女娃就要走,都快要下了坡,姜桃也没要来劝她的意思。

要搁以前的黄莹,她出的主意丫蛋大半都是要顶回去的,就是因着黄莹不是叫她们给她摘花就是叫她们去给她扑蝶,要真是开门见山的说为着自个的私欲也就罢了,黄莹还特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像姜桃这种直截了当的说自个就是为了泄私愤的,丫蛋还是头一回见着。说实话,她对姜桃心里头是有些复杂的,她之前从没把那个闷葫芦黑瘦女娃放在眼里,自从听说她敢动手打李敖,进深渠,过渠壁,她就慢慢的把姜桃归到自个这一类了。

难得有一身好胆的女娃,不是那等蠢笨的,还是相当有些脑子的那种。本来这朱雀堂的堂主如果黄莹不做,第一个准是得落在她头上的,姜桃这冷不丁的调过来,她甚至都没什么不服气的意思。

没想到,姜桃一‘上任’,要朱雀堂跟她办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着这个?难道不是带她们去跟玄武堂打一架立立威风么?玄武堂那些瘦咔咔、病歪歪的男娃们,竟然还有脸爬在她们头上?

她猛地扭头看坡上的姜桃,见她们呼啦啦走了,姜桃倒也不急,跟剩下几个女娃细细说着自己的计划。那计划似乎很是‘有趣’,剩下那几个甚至拍手鼓掌说着:“堂主,你真是太厉害了!”

姜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几个都是上回跟她搭话的,还算跟她处得稍微熟络。

“马屁精!”丫蛋啐了一声,她实在忍不住,又蹬蹬蹬的跑了回去。

猛地一看丫蛋打了回马枪,姜桃挑眉问:“咋了?改主意了?”

丫蛋哼笑一声:“说说你的主意,我就跟你去一回。你听好了,就这一回!”

甭管是为着啥,多个人多份力,姜桃点点头:“成。”

她又细细把计划跟她说道了一番,三三俩俩的又回来了五六个女娃,她也给排上的事务。

丫蛋听了弯了嘴角,见姜桃就看向她,她又板了脸:“都是鬼主意,脏招子。”

脏招子算什么?能恶心恶心秦寡妇啥都成。

女娃们兵分三路,头前几个女娃先去刺探‘军情’,没一会她们就跑回来:“她在屋里,大牛叔去地里了。”

姜桃点点头,点了第二路女娃去‘引蛇出洞’。第二路领头的是春花,她带着两个女娃去敲姜大牛家的院门。

天冷了,秦寡妇还在床上窝着,这敲门声咚咚咚的没个停歇。她不耐烦的披了件外衫,嘴里骂骂咧咧的开了门:“干啥啊干啥啊,一大早的叫魂呢?”

这都快晌午了,春花见着秦寡妇面上就是一笑:“婶婶,燕子在家么?咱们叫她去五叔家摘柿子去。”

秦寡妇摆摆手:“不在不在,鬼晓得她一大早溜哪去了,连衣衫都堆在盆里没洗。”

春花跟身边小姑娘相视一眼,状似可惜道:“那就算了,五叔家的柿子可都熟透了,他自家都吃不完,叫咱们几个拿些回去呢。”

“我娘说了,多摘几个回去晒,过年的时候吃柿饼。”

几个女娃转了头,刚走出三步去,就听秦寡妇急忙叫住了她们:“诶诶诶,小姑娘,你们去摘柿子能不能顺道给燕子也摘一筐啊?婶子也爱吃柿子呢,你看就随手的事。等着啊,我给你们寻个箩去。”

春花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倒真被堂主给料到了。

“婶婶,咱们才多大力气啊,哪里拖得动那箩筐?”春华拧过身扎巴扎巴眼,“都没多远的路,您跟咱们跑一趟,到时候咱们帮您摘点。”

秦寡妇身上惫懒,不愿去跑,打算叫姜大牛回来了再叫他去打一筐回来。

见秦寡妇不乐意去,春花拉着几个女娃就走,还冲她远远的摇摇手:“婶婶,咱们要是摘完了可不怪咱们啊。”

这话一说,秦寡妇站不住了,这都好些天了,家里连个零嘴都没有。她最近又不知是咋了,就想那些酸的甜的,这会要是有个脆柿子叫她啃一啃也好啊。

秦寡妇急忙喊住了几个女娃:“诶,等等,等等。婶子拿个箩跟你们一块去。”

说罢就进屋随意收拾了一下,抓了个箩筐就跟着几个女娃朝着五叔家后头的小山坡去了。

打头的几个女娃瞧见她们的身影,立马去后山报信。姜桃朝丫蛋一看,丫蛋拍拍屁股站起身,喊上三队的女娃们:“你可瞧好了吧。”

春花领着秦寡妇到了山坡下,她暗地里瞅了一圈,只见不远处一个角落里横放着一把梯子,原先挂在柿子上的牌子也叫丫蛋带人悄悄给摘了。

五叔不是小气人,要真是村里爱吃柿子的随时上树去摘就成,谁成想头些时候碰上了姜正那个‘魔王’,为着摘几个圆溜溜好看的柿子差点没给他几棵书给霍霍倒了。

这不,才挂了个牌子,为防着旁人不识字他还叫姜陵给画了个简画,那意思是摘果子成,但不能上树,怕压了树枝明年长不好。

“婶婶,你瞧,全是熟柿子。”春花跳起来摘了矮枝上一个熟透的柿子,“真甜!”

见她吃的满嘴都是,秦寡妇咽了口口水,她不爱吃熟透的就爱吃脆的,她围着这五棵树打着转儿,那些瞧着半生半熟的都掩藏在枝条深处。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刚要把主意打在这几个小姑娘身上,就听春花开口道:“婶婶,我们给你搬梯子去,你是大人手脚比咱们长,个头又高,肯定能摘到更上头的,你只管往下头扔,咱们捡。”

秦寡妇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个女娃合力抬着梯子就过来了,还牢牢的架在树干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误会

这“骑虎难下”的,秦寡妇哪里还好意思开口,只得自个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蹬,一边对下面喊着:“你们可得给我扶牢了。”

几个女娃忙不迭的应着,等她坐到了树干上,勉力去够树干上的柿子,春花便把箩筐放到了地上:“婶婶,你瞧好了,往这里头扔。”

秦寡妇摘了几个,丢到箩筐里,似乎是嫌这一个一个摘太慢,她直截了当的去掰树枝。春花提醒了一句:“婶婶,摘树干子要是被五叔瞧见了得骂的嘞。”

秦寡妇才不管不顾:“摘他两个果儿吃咋了?这树明年不得照样长?”

春花几人看了一眼,低着头捡落在地下的柿子。

刚捡了十几个,就听见屋里头五叔在叫骂,那样子竟然是要开后门来抓人了。女娃们“慌成一团”,连地上的柿子也不要了。

几个女娃齐刷刷的抬着木梯就跑,春花还仰头道:“婶婶,赶紧下来,五叔来了!”

秦寡妇见梯子越来越远,她骑在树干上也慌了:“你们不是说是他叫你们来摘柿子的么?怎么还要来抓咱们。”

春花已经瞅见五叔的影子了,扭头边跑边道:“谁叫你掰树干的?五叔见了肯定得骂人的!”

“别走啊,哎,回来啊——把梯子给我抬回来先啊。”

任凭秦寡妇扯着脖子嘶喊,几个女娃一溜烟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五叔抓着竹条就把秦寡妇给堵在了树上,他本来还以为又是姜正那皮娃子,没想到树上竟然坐着的是“臭名昭著”的寡妇秦氏。

“你咋上去的?”五叔拿竿指着她,“你是手生疮了还是长鸡眼了?没瞧见我挂牌子说不能扯枝条的?”

秦寡妇这会儿倒淡定了下来,指着旁边几棵树就道:“哪里有牌子?你瞧瞧哪里有牌子?空口说胡话就要吓唬咱,要把我吓得跌下去了你就等着赔药费吧!”

五叔被“唬”了一条:“哟呵,敢对我放狠话,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树?你吃着我家的柿子还要我白给你赔药费,你癞蛤蟆想天鹅屁吃,做梦!”

“多大个人了,那饭食是从**里吃进去的?是个娃儿都晓得摘果子不掰树枝,你倒是那三岁小孩,傻子瘫儿?”

两人一上一下叫骂得是不亦乐乎,秦寡妇坐在树干上撩衣袖撸胳膊,要不是她不会爬树,都怕是要跳下来跟他撕巴了。

丫蛋在屋边悄悄瞧了,一挥手带着几个娃儿就直奔村头地里,五婶正在地里拾穗子挖野菜,瞧着一堆女娃上气不接下气拖了她的手,嘴里叽叽喳喳的不知道急着说什么。

五婶听那里头的话,啥“秦寡妇”、“后坡”、“五叔”,心里头顿时咯噔一下急了,怕不是她家阿五也管不住裤腰带也跟那小屁股寡妇滚到一块了?

那寡妇前些日子不是嫁给大牛了么?有男人都管不住了?

丫蛋咽了一口口水,勉力平复气息,对五婶道:“婶子,我们瞧见原先卖豆腐的那寡妇跟五叔在后坡闹起来了,寡妇还坐在树上呢。”

五婶一听连篮子都丢了,好啊,玩得倒是新鲜花样,都上树了!

她叫几个女娃看住自个的挖好的野菜,立马朝屋里骂骂咧咧的跑了去,刚奔出去几丈远又调转了头,扛了地上锄头:“天杀的娼妇小屁股,看我不一锄头挖死你!”

丫蛋见人没了影,挥手叫女娃们跟上去看热闹。

五叔也不是会耍嘴皮子的人,骂了两句就偃旗息鼓了。见五叔熄了火,秦寡妇占了上分,居高临下指着他的鼻子骂的是唾沫横飞,好不威风。

五叔就是个泥人也来了脾气,哪有这不饶人的妇人?乡里乡亲的遇上这事不都是说两句就完了么,她倒好,还争上头了。

秦寡妇又说了一会,不免觉着有些口干舌燥,瞧着底下也头晕目眩,坐在上头摇摇晃晃,那意思竟然是要跌下来。

五叔是真怕秦寡妇在这糟了事,急忙道:“你快下来吧。”

秦寡妇晃晃脑袋,抱着树干就道:“你想得美,我下来了,你不得趁机逮了我?”

五叔瞧她一张脸突然煞白,嘴唇没一点血丝,手也开始抖,又是一番好劝歹劝。

秦寡妇勉强应了,她是真抱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咋了,这一下子到跟发了鸡瘟似的,浑身发冷又抖,她突然想起她到现在连朝食都没用过呢。

秦寡妇抱着树干就往下蹭,五叔在下头托着她的脚,等到树中腰了,就转而拖着她的胳膊。

这一幕正巧被气势汹汹的五婶瞧在了眼里,你瞅瞅,这都抱上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家男人都四五十人了,竟然还学人找寡妇呢!

五婶气得浑身发抖,挥舞着锄头把就直接冲着秦寡妇去了。

两人听着了动静,下意识一回头,这锄头就锄在秦寡妇的面前的树干上,离她的脑袋就一寸远。

两人顿时吓得浑身发冷,秦寡妇差点没尿出来。

“呸!不要脸的东西,这回我看你怎么躲!”说着就要去拔卡在树干上的锄头。

五叔率先清醒过来,急忙阻止:“你发了猪瘟了?好端端拿锄头锄她做什么?不就是一个柿子的事?”

“好啊,我说你咋挂了牌子不叫人摘柿子了,原来全都要留给这死娼妇吃的!”拔不动卡死的锄头,五婶就直接扑上去要挠花他的脸。

五叔左躲右闪,嘴里道:“你说的都是什么玩意?我哪里要留柿子给她吃了。”

五婶一把抓在他的脖子上:“瞎了你的死狗眼了,这娼妇一夜里陪多少个男人,你也不嫌脏?谁晓得她是不是有什么妇人病,烂了**了。”

饶是谁被这般说,都得暴起三分脾气,更何况是秦寡妇。她气得翻白眼,撑着身子就要跟五婶“讲讲道理”。

五叔哪里会叫这俩人给打起来,眼瞅着秦寡妇病病歪歪要发瘟的样子,真出了事,头一个找的还不是他?

见三人这是难分难舍,丫蛋瞧了会便叫女娃们跟她去“收尾”。

没错,重头戏还在后头。

她先回了后山跟姜桃说了一声,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甚至还出奇的顺利。

“去叫大牛叔了没?”姜桃问。虽然中间隔着个五叔,但她也怕五婶手底下没个分寸,真给闹出大事来。

丫蛋一挑眉:“我办事没人不放心的。”

姜桃满意的笑了笑,她要真当了这堂主,头一个就是把丫蛋和春花给提提,没别的,这俩姑娘办事真利索。

第一百一十九章:封口

“行,我这头也把小宝贝给逮住了。”姜桃拎着一个麻袋,里头鼓鼓囊囊的还扭动着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丫蛋一笑,她咋说姜桃这是脏招子呢,抓老鼠恶心人的她是头一个。

姜桃家里这几天正闹耗子,也不知是不是耗子也要过冬了,一晚上窸窸窣窣的闹个没停。姜强熬了两晚上给逮了五六只,刚打算给丢水里溺死的,姜桃给要了过来。

两人摸到姜大牛家里,这会儿院里静悄悄的也没人,绕到后门,一推门门也是从里头上了栓的。

姜桃扯开木格窗上的纱,捡了根木棍伸手进去,抵到门栓,用力一推,门就开了。

丫蛋眼睛一亮,瞧着姜燕眼里就有那么点意味了,姜桃丢了手里的木棍,摸平了翻起来的纱,暗道了声罪过罪过,溜门撬锁真不是她想干的。

她跟丫蛋进了屋,走到姜大牛和秦寡妇屋里,小心扯开麻袋口往被子里一放,丫蛋死死压住四个角,不叫耗子一下子给冲出去。

姜桃空了袋子,抓起床头的麦枕压住床头,耗子三只是活的,另外三只她给摔晕了。塞在被子里,一时半会估摸着也醒不过来。

办好了事,两人出了屋,小心合上了门,能开门这栓门就没法子了。她们没动其他东西,秦寡妇就是回来了,也应该会觉着是她忘了上栓。

这头,姜大牛半搀半抱着秦寡妇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屋里挪,他赶到时,场面差点没收住,好歹解释清楚了误会。五婶也没什么好脸子,毕竟这上树掰树枝的是她啊,秦寡妇这头也不占理。

再说了,姜大牛都觉着自个的脸快丢没了,五婶嘴里骂的那些话他全都听在了耳朵里,娶个这样的媳妇,村里人都觉着是笑话,姜大牛就是那乌龟王八儿子,还是绿毛的那种。

见他铁青个脸一声不吭,秦寡妇都快气乐了,这些个男人一个个嘴上说的开了花,什么心肝儿宝贝蛋的,恨不得当场掏心窝子,遇上事了就都觉着是女人的过错。

“得了吧,今儿这事怪谁?还不是怪你这没用的软蛋?你要有几个钱,给我买点零嘴吃,我用得着去眼馋他们家的柿子?”秦寡妇数落道。

姜大牛紧闭着嘴没吭声,秦寡妇惯会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又道:“等你把咱家的豆腐坊给开起来也用不着在地里刨食了,那点粮食除了有口吃不至于饿死,能给咱挣几个钱花?”

姜大牛听她这意思终于是要把产业交给他管了,他顿时腰板子都挺直了几分:“挑个好日子,这都多少天了,大家伙都去王家圪崂买豆腐吃,咱们平白丢了多少生意?”

秦寡妇白了他一眼:“成亲恁大的事,咋就不能歇歇?你当是地里那牛马,头天配了种第二天就去犁地的?”

姜大牛说不过她,但豆腐坊是块让他眼馋的大肥肉,一年到头咋说都有二三两银子的进账呢。

到了院门口,姜大牛去开了门。秦寡妇扶着腰哼哼唧唧就要往自个屋里拐:“我可得好好躺躺,这浑身都不得劲。”

姜大牛搀着她就进了屋,秦寡妇摸到床边上,一屁股往下坐,突然被里传出“吱——”的一声,她猛地一弹起,刚像是莫名坐在了一团软肉上。

姜大牛掀开被子,只见里头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只大耗子,其中一只还被她坐扁了脑袋,红红白白的小小一摊,甭提多恶心了。

秦寡妇作势就要呕,这时候她脚边又有些异样,她定睛一看,只见一只大耗子就在啃她的鞋面子,她“啊——”的叫出声,声音急促又恐惧。

姜大牛还没反应过来,秦寡妇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栽去。

他眼疾手快一捞,抱住了秦寡妇,秦寡妇抖得跟筛子似得,面如金纸,她捂着肚子痛苦的喊着:“大牛,大牛,我肚儿疼……”

姜大牛一看,秦寡妇穿的大脚裤上绽开了一朵血花,这血花还有明显扩大的痕迹。

姜大牛顿时慌了,急忙就要去看她伤在何处。秦寡妇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道:“请……大夫,赶紧去找大夫。”

姜大牛将她抱到姜燕屋里安顿好,急忙去找赤脚大夫。

好不容易将赤脚大夫拖了过来,就见秦寡妇早已经气若游丝,连手指都抬不起了。

赤脚大夫见状忙上前把脉,又问了病情,见秦寡妇这模样,二话不说先开了一贴止血的方子,去他屋里找他婆娘拿药。

等姜大牛一走,赤脚大夫睨着床上的秦寡妇:“大妹子,你男人现下也走了,我就不妨告诉你,你这是怀上了。”

秦寡妇下意识摸向腹部,心里头五味杂陈,她跟着头先那个男人整整六年,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偷着吃了多少偏方草药?却没想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前夫没本事。

“刚两月,胎相不稳,又受了惊吓所以才见了红,所幸你身体底子还不错,能保得住。”赤脚大夫顿了顿,“但我可要问问你,是要还是不要?”

秦寡妇理所当然的点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自然是要的,这般健壮,肯定是个男娃。”

赤脚大夫瞧着她欲言又止,秦寡妇猛地反应过来,她跟姜大牛成亲不过月余,算着这日子怕是……

她脸色陡然煞白,直勾勾的看着赤脚大夫。

“不要的话,我给你开一副药,吃完后可能有些绞痛,但现在月份小对身子影响不大,往后再要也成。”赤脚大夫嫌弃的看着秦寡妇,说实话他好歹算一个大夫,做这档子事是要遭天谴的。

秦寡妇闭了眼,颤着眼睫许久才道:“要,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谁晓得往后还能不能生?”

她勉力撑起身子,扯住赤脚大夫的衣袖:“大夫,医者父母心,您一定得帮我保管住这个秘密,不然我跟肚里这娃可就没活路了。”

赤脚大夫扯出袖子:“你晓得这是要被你家男人知道了,是要被拉出去浸猪笼的!头前你还是个寡妇,勾搭的也是外村的人,咱们没法管你。现下出了这摊子丑事,你还以为你能瞒的过去?”

“我快三十了才这么点动静,只要你不说这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我男人那我自然有办法。”秦寡妇猩红着眼瞧着赤脚大夫,“我晓得你什么意思,不就是要点封口费么。”

秦寡妇下了床,一步一步蹒跚的进了屋翻出了钱袋子,数了五十个大钱包好塞到了赤脚大夫手里。

第一百二十章:宜室宜家

赤脚大夫拿着满满一包钱,掂量了两下,还有些趁手。他是真不想掺和这趟浑水,但到嘴的肥肉哪还有退回去的道理?

就在他思忖之时,姜大牛进了屋门,手里还拎着三服药:“大夫,这药咋煎啊?”

赤脚大夫顺势将钱往怀里一塞,转头笑道:“咋煎?你头前那个婆娘不也病歪歪的在炕上躺了两年?你能不会煎药?”

姜大牛把药往桌上一搁:“那都是我闺女忙活的。倒霉催的,咱家好不容易散了药味,这会又续上了药罐子。”

秦寡妇半躺在炕头的褥子上,没声好气道:“你啥意思?我可告诉你,姜大牛,我怀上了!还是坐床喜,你就等着抱大胖儿子吧!”

姜大牛一听自然是喜不自胜,看了一眼赤脚大夫也没反驳的意思,顿时乐得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那就是说我要有儿子了?我老姜家总算没绝了后了?”

他——姜大牛在村里能说得上话了!从今往后村里再没人会叫他老绝户,他也不比人矮半截了。

两人当着赤脚大夫的面蜜里调油,赤脚大夫一边瞧着也吭声,姜大牛回过神来:“大夫,那她肚里的孩子没事吧?我可看她流了好多血。”

赤脚大夫交握着手:“本来是要保不住了,但架不住她底子好,往后也甭叫她下地做活了,能躺着就躺着吧,把娃儿坐稳了再说。”

姜大牛连连点头,表示自个记住了。赤脚大夫顺道还开了三副安胎药,照旧是去他那取。

姜桃这头不知道她这小小一吓,倒把秦寡妇吓出了个“喜事”来。

她跟丫蛋办完了事就朝着后山走,丫蛋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姜桃到底这秦寡妇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姜桃也不瞒她,把秦寡妇欺辱姜燕的事情囫囵说了。

丫蛋一听,这后娘不待见继女的事可真是触了她的霉头,当即怒不可遏道:“你该早说这事,我就是跟姜燕没说过几句话,心里头也是不待见这事的。你也呸心善了些,要搁我,就不是放老鼠这么简单了。”

姜桃笑笑:“我就是想放蛇,那也得敢去抓啊。再说了,你当五婶是个好惹的?”

丫蛋细细想了想,抚掌赞道:“是了,咱们村谁不晓得五婶跟马三娘一个德性?她又是个极爱拈酸吃醋之人,秦寡妇跟她结下了梁子,往后还能有啥好日子过?”

“丫蛋,这事还是多谢你们了,没你们我连秦寡妇都叫不出来。”姜桃郑重的看着她。

丫蛋低了头,为着自个刚开始瞧不上姜桃公报私仇的事有些羞愧:“嗨,这都是小事,再说了,你脑瓜子能想出这些主意,不比咱们去找人打架强?”

她微红了脸:“姜桃,你能当咱们‘朱雀堂’的堂主,我是真的服气,往后咱们就都靠你了。”

说罢,她甩着两条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姜桃愣了一会,能得到小姑娘的‘赏识’,她心里头还真有点乐呵。

她又转头谢过其他几个帮忙的小姑娘。小姑娘纷纷表示这事干得挺解气,啥事都照着计划来的,能把秦寡妇拉下马,叫她吃吃苦头,还抓不着她们的马脚,姜桃这主意甭提多厉害了。

话分两头,小兰亭这边,姜正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见李敖施施然回了亭子,回来了也没见他吭声,只自顾自坐在了石凳上,嘴角还带着笑。

姜正抓心挠肺的好奇,凑上去问:“咋了,掉茅坑里沾上屎了这么高兴?”

李敖横了他一眼,还是没开口。

“不是,你瞧了这么久到底成没成?姜桃不会被那群女娃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李敖倒下身子仰面躺在石凳上,头枕着手:“她不占别人的便宜就还算是好的了。”

听他这意思,倒是一切顺利。姜正松了口气,冲着忧心忡忡的姜燕道:“放心放心,她好着呢。”

姜燕这才松开了眉头。三人又等了一会,姜桃赶在晌午饭前回了小兰亭。

见姜燕、姜正直勾勾的看着她,姜桃摸了一把自个的脸:“咋了这是?我脸上有东西。”

姜正是真想听故事,急忙扯了姜桃就坐在石桌旁:“快说快说,你都去办啥事了?那群野丫头你都是怎么驯服的?”

“诶——”姜桃皱着眉头,“咋能说驯服呢,人家乐意帮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咋说都成,赶紧跟咱们说道说道,要不是你不叫咱们去瞅,我们肯定得带点瓜子花生搬凳子去看热闹的。”

姜桃不紧不慢的把事情一一说了,待说到是为了姜燕出气的时候,姜正第一个受不了了:“姜桃,你这事不该瞒着我!这点小伎俩真是便宜了那该死的寡妇。”

他左思右想:“不成,我叫人擂她去!”

姜燕眼里含着泪看着姜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李敖抓住了姜正的手腕子:“你当姜燕往后是不归家的?那寡妇真遭了罪,叫人告到你娘跟前,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姜桃这事做得利落,叫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咱们头上。”

姜桃点点头:“做坏事,当然是得先把自个给择干净,面对面动拳头不是咱们女娃能干的事。”

姜正咬牙生生咽下了这口气:“就这么放过她了?”

“她要是再敢动燕子……”姜桃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我有的是法子叫她难受。”

李敖莫名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自个身上的薄棉坎肩,暗道天气可真是凉了。

几人分食了姜正带来的零嘴,饿着肚子把今日的诗词给学了,姜正还挺有意思,上回教的诗词是《长干行》,这回本来说是要学《蒹葭》的,竟然叫他临时给改成了《桃夭》。

都是诗经里的选段,但这词里的意思就真有那么点“意思”了。

姜桃板着一张脸一边念诗一边记里头的生词,再一抬头却见另三人都支支吾吾的红了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宜室宜家啊……”姜桃半天反应过来,来回看着姜正和燕子,不由得一笑,然后合上了纸。

真好,如果此去经年,姜正初心不改,倒真实属良配。虽然燕子家里有个膈应的秦寡妇,但只要嫁出去了,燕子又拎得清,娘家也不足为惧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曹家来人

学罢了诗,姜桃拉着姜燕又在自家用了饭,姜燕唯恐秦寡妇发难,吃了就急急忙忙赶回去。

刚一到家,姜大牛就跟她报喜:“燕子啊,往后你可有伴了,你娘怀上了!”

这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让姜燕心里头蛮不是滋味,她做了十二三年的独女,这后娘一进门就给她添上了一个便宜弟弟,她连笑都笑不出。

秦寡妇被床上的死老鼠吓了一回,现下连床都不敢下,唤姜燕收拾了床铺又提前浆洗了冬日的袄子棉裤,捂得严严实实的窝在被褥里。

一日三餐,都是姜燕端到她床头。除了上茅房,连地都不沾的。这倒算了好事,至少秦寡妇现下大部分的精力都搁在了肚子里的宝贝蛋上,除了使唤使唤姜燕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之外再没出什么幺蛾子。

李敖这头飞快的跑回了屋,搁了书袋就径直去灶房寻他娘,他家用饭一向晚,他爹晌午边总得去村里溜达一圈,瞧瞧那家是不是吃上了,听听田里有没有人骂街。

曹氏围着灶台打转,手底下一点都不得空,姜正这娃跟他爹似的,刁得很,她每日光想着办啥菜都能想破了脑袋。

“你别搁这转悠了成不?没看到你老娘在炒菜呢?”曹氏拿着锅铲就赶他,“去去去,回屋练字去。”

姜正仍跟个牛皮糖似沾着曹氏:“娘,我要跟你说个事呢。”

“吃饭的时候说不行啊?非得现在搁这当柱子?”

姜正鼓起了勇气:“我爹一听准得揍我,这事只能跟您先透透风。”

曹氏乐得回头:“跟我说我就不揍你了?”

“揍就揍吧,反正揍得还少么?娘啊,您平日里啥都顺着我,这事再帮帮我成不?你瞧瞧燕子都被那寡妇欺负成啥样了?你早点把她给我娶回来不是早完事么?”

曹氏往锅里倒了一瓢水,盖上锅盖:“你以为嫁娶是跟你们玩过家家似的?等会?你说的是村东头姜大牛家的燕子么?”

“除了她还能有谁啊,您不是老唠叨着要个闺女么,瞧她多乖多好看,给您当闺女不比咱和咱哥叫你省心?”

曹氏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将锅铲撂在盖上:“这事不行,你要看上了村里其他姑娘娘都没二话,没别的,就凭你爹是这村里的话事人,你就都配得上。但姜燕——不成。”

“为啥啊?她咋了这是?您原先不也夸过她懂事又孝顺么?”姜正顿时不乐意了,“您咋能说一套做一套呢。”

曹氏竖了眉头:“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说了这事没商量就没商量,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再不走,小心我削你!”

曹氏作势就要抓着锅刷打他,姜正一手抱头,一手护着臀躲了出去。

到了开饭的时候,里正巡视一圈也回屋了,饭桌上曹氏伺候他用饭,装汤夹菜井井有条。

姜正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正想跟他爹也说道说道这事,刚一抬头就被曹氏一个眼刀子给止住了嘴。

吃完了饭,姜正磨磨蹭蹭去屋里练字读书,里正接过曹氏递过来的热巾子擦了手:“那小子又鼓捣出啥事了?”

“他能有啥事啊?不就是跟村里那群男娃成日里走东闯西,招猫逗狗的?这可好,眼瞅着开春就要乡试了,我倒要看看他能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里正心里头也有点糟心,他不指望姜正真能考个什么功名来,但好歹要比他那念书半调子哥哥强些不?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的儿子会打地洞,他姜同禄没啥大出息,但生下的儿子也不能去刨地啊。

“阿升还没信?”

曹氏搓着盆里的帕子:“上回来信说还在山里,要是顺顺利利把货给收了,过年边就能回来。这快个把月了,也没来个信说到底收得咋样了?”

“山上不比咱们这里,只怕那里头早就冻起来了,他差不到人送信也是正常。”

曹氏把水泼在门口:“当家的,你说咱们家缺他那点钱嚼用么?他巴巴的就知道往山里钻,那些山货搁到咱们村又卖不出去,还得千里万里的拖到县城或是州府才能销出去,这来回就赚那点腿脚费还不够你抽两筒子水烟的,他倒好还挺乐呵。”

里正不以为然,曹氏这都是妇人之见。

姜升今年十八,读书读了几年也觉得实在没那个念书的脑筋,自个不知是从哪找了条路子,跟着老师傅进山收货,刚干两年能挣到几个银钱?不得供着师傅吃喝,人家才肯把真本事传给你。

左右还年轻,多干个两年自个立起来了,到时候讲不好比他这个爹还要挣得多呢,就是讲起来不那么体面,毕竟读书才是农家子出头的正经行道。

里正往水烟锅里填上一撮烟丝,还没点起来,便想起了个事:“我记着昨天姨姐来了一趟,也没留她用饭,看她面色不好,出了啥事了?”

曹氏一拍脑袋,这几日担心她家大儿倒是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你这么一说我待会还得紧着去强子家一趟找找他媳妇。”

里正点上火:“又找她们办席面”

“哪是啊!是我那姐夫这些日子听着了风声,说咱们村出了个操办席面的,价钱收得厚道,事情也办得漂亮,连着在村里接了好几台的生意。他一打听才知道,就是原先在他手底下办过事的姜强家。”

“要只是办本村的红白喜事也就罢了,挡不住人家吃点窝边草呢。就是这事奇了怪了,连王家村都晓得了他们的名头,都说要请她家帮办红喜事。”

“我姐夫心里头不得劲呢,你说说都是因着咱们当时提携了他们一把,才有了他们现在的名头,现在倒好还抢上生意了。这十里八村办事的就两家,金家村那家这几年走了时运了也开始冒头,大有跟咱们头碰头,抢盘子的意思。你瞅瞅,屁股刚冒着烟,头发丝也烧着了,我姐夫他能不着急上火么?”

里正咕噜咕噜抽着水烟,他觉着这事没那么大,拦天拦地咋还能挡着人家谋生路?他也晓得姜大牛一家今年抬起头了,往日里拉拉杂杂没个形,连一窝崽子都养不活,现下得了钱头一个不是花天酒地,搓麻赌钱的,而是把自家娃儿送学堂去。

这觉悟,这手段,发不发财还不是添一把火的事?

曹氏拾掇了桌上的碗筷,又换了衣衫梳了发,拎着些自家做的化饼和十来个鸡蛋上门了。

而姜桃这边,六婶和荷花赶在了曹氏前头进了姜桃家屋门。

张氏这会儿正打算关院门眯个觉,瞧见荷花和六婶笑意吟吟的从村路那头走过来,连忙敞开了门,迎了二人:“嫂子,荷花,你们咋有空上门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来意

六婶将手里沉甸甸的篮子塞给张氏:“小翠叫我送给你们的,她男人没啥现成的银钱,就一手打猎的好手艺,几只野物你们凑活着吃。”

张氏掀开篮子的一角,只见里头卧着两只肥硕的大灰兔和一只鲜艳的野鸡,这要搁镇上去卖少说也得四五十个钱,她急忙推了回去:“这太多了,你拿回去自个吃,小翠的心意咱们心领了便是。”

“说给你你就拿着,你当咱们没吃没喝的?”六婶得意的说,“小翠姑爷另给我扛了半边鹿肉,好家伙,我活到这岁数了还没吃过那玩意呢。”

荷花也笑道:“那鹿血是极补的东西,我爹才吃了两顿,就说胳膊腿脚都有力了,就是给他再来两亩田他都能去犁完。”

余氏和姜桃搬了竹椅,给她们俩上了茶。听荷花和六婶这么一说,张氏倒是真为小翠感到高兴,那姑娘熬了这么多年总算苦尽甘来了。

姜桃挺在意小翠,问了荷花一句:“姐姐,小翠姐姐现下过得还好?姑爷可疼她?”

六婶抢着道:“姑爷就差没把她当眼珠子疼了,头两天回门的时候我瞧着她都像是胖了三五斤的样子,面颊上都有肉了。”

荷花也宽慰她:“你放心,小翠把你的话都记在了心坎里,回门的时候都是先上咱们家,给咱们送了一堆野味。回那边就只带了两身她爹的衣衫和一包糖酥。”

“那女人见她还问她要钱呢,说是肚里的娃儿——也就是她弟要往后要吃要喝,家里没几个银钱,说她爹身子也不好,妹妹要置办嫁妆,反正变着法就是叫小翠掏钱袋子。”六婶撇撇嘴,“小翠理都没理,吃了杯冷茶就回来了,气得那女人差点跟她摔门。”

张氏抚掌赞道:“一文钱都别给她占着便宜,那人心黑着呢。”

荷花把篮子塞给了姜桃:“入冬了,小翠家里也不得空,山里少衣少食,得趁着大雪封山前下山把粮食给储备齐全了,她没抽出身来看你,嘴里都要埋怨死新姑爷了。这点东西不算啥,你就收着吧,也叫她心里头好过些。”

姜桃拎着沉甸甸篮子,甜甜一笑:“那姐姐就替我谢过小翠姐姐了。”

荷花掀开布指着两只肥兔子:“你们家人口多,两只兔子也就是三四顿的事,这只野鸡还是活的,你要不急着吃,放笼子里关起来就成。”

姜桃点点头:“我晓得了。”

说罢她转身就去灶房空篮子。将两只死兔子放到箩筐里用木板给盖了,防着哪家的野猫过来偷吃,又把野鸡抓了丢到了鸡笼子里。

篮子用水仔细冲刷了一遍,才拿到院里给六婶带回去。

转到院里只见喜气洋洋的,众人面上都带了笑。姜桃拎着篮子好奇的看向余氏。

余氏眯着眼笑道:“你六婶子又给咱们介绍了两摊红喜事,全是田家圪崂的。”

姜桃一听,也乐了:“那敢情好,只要不撞到一块咱们都能接了。”

“这事可不全是我的功劳。”六婶冲她眨眨眼,“都是小翠在村里头把事给宣扬了出去,他们有眼睛都瞧的见当天的喜事办得红火热闹,还有啥理由不叫你们上门的。”

“这中间有一摊喜事,那新嫁娘跟小翠是手帕交从小玩到大的,因着是急嫁所以最好你们明儿就过去定事。”荷花嘱咐道,“另一家选的日子是下月初八,两家喜事不冲撞,就是连着来的。”

姜桃和余氏、张氏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年前要连着接上这两摊红喜事,今年这个年就过得舒坦了。

六婶和荷花又坐了会,荷花拉着姜桃就连生嘱咐:“你再忙着也该去我哪耍耍,我家还能少了你的零嘴吃不成?我跟我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能过来一趟,你瞧瞧,你的面多大啊?”

姜桃再三赔不是,并表示赶上下月冬至前一定上门讨一碗圆子吃。

送走了六婶和荷花,姜桃刚收起茶碗,曹氏就赶在她们尾巴后上门了。

张氏瞧见曹氏那是格外亲热:“曹二姐,赶紧进来坐。”

曹氏照例将上门礼塞到她怀里:“都是自个做的东西,没你家老太太手巧,你别嫌弃。”

张氏瞄了一眼,七八个大化饼和十几个鸡蛋,这礼可不算轻了。

她拎着篮子是收也不是推也不是,化饼不值几个钱,就是这鸡蛋也呸多了些……

余氏首先反应过来,将曹氏让进屋,冲张氏使了个眼神叫她先把东西给搁到灶下。

姜桃端了碗热茶放到曹氏手边,又拿了一叠瓜子花生摆在炕桌中央。

余氏热热乎乎的将曹氏请上炕,两人寒暄了半天,你来我往的说着些场面话,张氏搁下首站着,偶尔答上两句,她心里头直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只觉着今天曹二姐上门是有事,但像是余氏这般慢慢套,细细绕圈子,她就是学个十几年都学不到里头的三分精髓。

说了老半天,余氏大概算是摸清楚了曹氏的来意:“阿正他娘,咱们两家的关系不比旁人,你对咱们一家都有恩,要是觉着咱们另起炉灶心里头不舒坦,咱们这事就不接了。”

曹氏忙道:“老太太,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那点小恩小惠哪比得上您家桃子和桃子娘对咱们家的帮扶?不说别的,就是那手脚不干净的表嫂,难伺候的郑夫子,哪回不是你们帮咱们解的围?”

“我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昨儿我大姐上门来也是为了跟我说道我那眼皮子浅的姐夫,他是被金家村那群人给逼疯了,眼瞅着这几年的活计是一年不如一年,才把邪火发到了你们头上。”

姜桃抿嘴笑了一笑:“婶婶喝茶,您看得通透,咱们是真没那个意思跟曹家硬刚,就想着能讨口饭吃,挣几个钱使使。”

曹氏端着茶碗吃了一口热茶顺了顺气:“他央我来其实也不是为着这个,姜家村和田家圪崂这头五村隔曹家的地盘远,你们就是不做这生意迟早得给金家做了去。”

“那是为着啥?”张氏问道,“有啥咱们能帮得上的,曹二姐你只管开口。”

余氏也点点头:“曹家少接这边五村的席面但也不是不接,说到底还是咱们的不是,没一句话就抢了你们的盘子。”

曹氏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第一百二十三章:划盘子

姜桃急道:“曹婶婶……”

曹氏豁出去了,咬牙道:“我姐夫想要买你们的饮子的方子!”

这话倒是把三人给说愣了,姜桃反问:“方子?要这个做甚?”

“席面上的菜肴很久都没推陈出新了,这红白喜事来来回回不就那几个菜?”曹氏仔细解释,“酒水啥的也就是分个三六九等,有钱的上好酒,没钱的喝烧刀子,但是这饮子——”

她看着三人:“是个新鲜玩意,好些人吃过了都说好,没准能因着这个掰上一把,给金家村那些人一点颜色瞧瞧。”

余氏明白了:“大家伙都图新鲜,镇上县上有啥好把戏没几天就有人学着了,桃子拿饮子也办过几个席面,难免有人传了出去。”

曹氏点着头:“老太太说的是,所以我就想帮着他问一声,这方子能不能卖一份给他?当然了,价钱好商量。”

姜桃皱紧了眉头,她真没想到还会有旁人打她饮子主意的一天。

“不卖。”姜桃斩钉截铁的道,“婶婶,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家伙,是决计不能卖的。”

这话在余氏的意料之中,她没吭声,倒是张氏喊了一句:“桃子,咋跟你婶子说话的?”

姜桃缓了缓语气:“婶婶,咱们打个比方,这饮子就好比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咱们虽然不能每天都捡到金蛋,但是好歹能靠着这个图个温饱。您这一下子要买了咱们方子,就像是叫咱们宰了这只鸡,虽然咱们一下子能拿到不少钱,可往后家里头再也没有鸡,也捡不到金蛋了。”

曹氏听明白了这话,卖方子与姜桃一家而言就是杀鸡取卵,姜桃她又不是那等神人,能记得十几个挣钱的方子,随手一卖就是几千两纹银。

就算是曹家能出得起钱,卖方子这买卖顶多也不过二两银子上下。

饮子现下没帮着姜桃一家大富大贵,但至少度过了好几回难关,也明里暗里赚了不少钱。

“我晓得了。”曹氏反倒松了一口气,“这事我会回去跟我大姐说的,我也觉着这事与你们而言不地道,是我的不是。”

姜桃挨坐在余氏身边:“婶婶,卖方子这事虽然不成,但是关于金家村那家咱们或许能帮上一二。”

曹氏坐直了身子:“你说。”

“我可以提前给你们配好所有的饮子,以每包两文钱的利卖给你们,当然了为着保密,里头的药材我全部都会蹍磨成粉。”姜桃说道,“跟你们曹家一样,我上头都会做标记,属于咱们家独有的标记,防着旁人掉包偷换。”

曹氏眼神一亮:“你说的倒是可行……”

“全凭这饮子咱们未必能刚得赢金家村那伙人,少不了咱们还得想法子。”姜桃眨眨眼,“当然了,既然全供你们曹家,到时候金家村那伙人来买饮子咱们也决计是不给的。”

曹氏赞许的点点头:“你想得周到。我姐夫也是,真以为靠着这个饮子就能翻本了?金家那群人能做起来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金家那头我也听说过。”余氏皱着眉头,“说是价钱要得低,席面上的菜种类做得也多。”

曹氏不以为然:“他们价钱要得低是没错,但他们压工钱呢,我遇上好几回给他们干活的媳妇婆子,都说被他们扣过工钱,才到手几个子,寻着个由头就扣一半去。”

“要光是这个,你们也用不着慌啊?”张氏插嘴道,“曹家是顶顶厚道的人家,他们这么干是败人缘呢。”

曹氏有些愤愤:“谁说不是呢,光是这个咱们用不着担心,左右看他怎么死!但是他们不按招子出牌,还不守行业规矩,暗地里请走咱们曹家三四个厨子,你晓得这年头办酒席的厨子多难请么?都是当大爷似的供着,好烟好酒的赔着,谁成想,他那头出比咱们高一半的价钱……”

曹氏越说越气,双手攥得紧紧的:“上个月还走了一个在咱们家干了八年的厨子。”

三人有些唏嘘,办席面办席面,席面上的菜肴才是重头戏,要招不到好使的厨子,旁的都是空话屁话。

“他们走,都是为着钱?”姜桃问了一句,“这么多年干下来,跟雇主总该有两分情义在的。”

曹氏慢慢放松下来,轻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钱当然是主要的,谁不想多挣一点?我姐夫也是急了,怕自家三代的产业砸在手里,就跟几个摇摆不定的老厨子起了争执,他怕那些人因着这事不尽心叫金家那头看了笑话,就叫那几个老厨子歇了两日。”

“那些老厨子就以为自个失了主家的信任?”姜桃推测一番,“所以才负气出走的。”

曹氏点点头:“只怕就是因着这个。我大姐劝了几回叫他上门赔不是,再说些软话把老厨子们叫回来才是正经的,他拉不下这面子还说,没了他们曹家照样能成事。”

余氏劝道:“他要是把宝全押在咱们的饮子上,只怕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大家伙都是来吃席面的,谁想喝一肚子水回去?”

姜桃也道:“婶婶,你还是多劝劝,曹大叔首要还是得寻回那些老厨子,再一个也别心急跟着金家一块压价,你都说了他们有压工钱的事,想来金家就是想靠这个把你们拖下水。”

“曹家席面办得好,那也是靠着一文钱一文钱的本钱堆上去的,你要是压价了,少不得其他方面就得缩水,大家伙再一对比,两头算起来都差不多,还不选价钱更低那一家?”

张氏连连点头:“桃子说的是这么个理,穷人家办红白喜事最多捞点工钱,就像咱们接的几摊席面也都是穷人家的,手头要是富裕点的,都不在乎那点银钱,但是搁咱们一办大排场就麻爪了,又没厨子又没懂规矩的人,还是得掉头去找曹家呢。”

说了这么一通,曹氏心里头明朗了些,心里头直道她大姐眼毒,跟姜桃一家交好果然不是一件坏事。

老太太明事理、有手段。小姑娘机灵又聪慧,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张氏也没啥坏心眼,要跟你亲厚些那都是直接掏心窝子的。

“我晓得了,这话我会原原本本转告我姐夫,咋说小生意靠熬,大生意靠命呢,咱们家底不薄不怕熬不死对家。”

姜桃再给曹氏吃了一颗定心丸:“婶婶,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在曹家的盘子上抢生意,但五村这边一些小席面叫曹家来接也是杀鸡用牛刀,白瞎了功夫。不如,就叫婶婶做主,咱们俩家划一划盘子如何?”

第一百二十四章:喜事

曹氏有点愣,转眼看了看余氏和张氏,她心里头也有这个意思,但不知道姜桃能不能在这个家说上话。

余氏和张氏都没吭腔,曹氏试探性的问:“你说怎么划?”

姜桃缓缓道来:“曹婶婶,是这,咱们家现在统共就接了两个村的红白喜事,自村的不用多说,王家圪崂那头要是有大排场咱们忙活不过来的,头一个引去曹家咋样?”

说罢,姜桃又笑笑:“当然了,他们要办大事也不会请咱们了。不过,我能想法子在这五个村暂且站住了脚,跟金家拼上一拼。你们曹家家大业大的,跟他们当面锣对面鼓自然是不合适的,我们要是有曹家暗地里帮上一把,就能当你们的马前卒,跟金家拼杀一回。”

余氏默契道:“我们家也没别的,就是要价低,比金家要价更低,金家要请人要养大厨子,一定有许多花销,这方面他拼不过咱们。”

“咱们家都是自家人办事,除了几个工钱,酒席上都没捞到什么钱嘞。”张氏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拼谁要价低,咱们不怕他!”

曹氏来来回回瞧着三人,心里头飞快的盘算着,现如今曹家和金家大有互掰之势,金家那头妄想通过价钱来偷占曹家的盘子。曹家做惯了大排场大席面,自然也不可能放低了身段跟他们拼。

要是……

拉上姜桃一家,三家鼎力,形成犄角之势。由着姜桃一家去跟金家叫板,他们再暗中给予些小恩小惠,不用自己湿了脚,还能打到水喝,咋看都是个划算的买卖。

姜桃和余氏气定神闲得等着,她们也不急,笃定了曹氏会同意这个买卖。无他,曹家现下水深火热,四面楚歌,拉上她们说不定还能解了围城之困。

“这事我做不了主,到底是我大姐那头的买卖。”曹氏开口道,“我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要是有准信了,是与不是我都来跟你们说一声。”

姜桃跟余氏相视一眼,能叫曹氏打定了主意,这事就已然成了大半。

“成,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余氏笑道,“左右咱们是一个村的,来回也就一会儿功夫。”

曹氏得了法子,就要家去。余氏苦留不住,便冲张氏使了个眼神,自个先将曹氏送到了门口。

张氏留下一半鸡蛋和化饼,另添了前头六婶送来的一只野兔,拿方布盖了,提到门前。

“你下回来,就不要带东西了,串个门弄个这么大的阵仗,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来求事的。”余氏将篮子塞她手里,“弄两个化饼叫我这个老婆子和孩子们吃吃就很好,鸡蛋啥的咱家有,你攒多了留给你家阿正吃,读书人费脑子得多补补。”

曹氏手里一沉,当着人家的面也没法子掀布头,便要推辞。

又拗不过张氏和余氏的殷殷之情,便只得拎了篮子,待走出老远去,撩开布头一看,吓——好肥一只野兔。

送走了曹氏,姜桃一家也开始忙活起来,田家圪崂那头第一摊喜事是急嫁,新嫁娘的阿爷头几个月没了,按照惯例得守孝一年,本来这一年等也等得,但要是今年不嫁,明年男方那头又犯冲,这一来二去,得耽搁两年。

这不,就只得事急从权,在丧期满百日之后把这事给办了,姑娘留久了不好。

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张氏和姜桃还得两头跑,临近冬日,瓜果时蔬不多了,席面上的菜单子又得换,姜桃几乎是想破了脑袋,揪落了一大撮头发。

小院里,张氏手底下处理着席面上要用的肉糜,算着日子跟姜桃说道:“那俩家的喜事还好是排着来的,要真撞在一块咱们特定忙不过来,你奶下月中旬满六十,咱们忙完了手头上这两摊活还不得停。”

姜强蹲在圈上蓄茅草,听着这话也道:“今年咋说都得大办一场,满五十那会就两家人吃了顿饭,现下咱们都是老手了,办起事来也不麻爪。”

农家人一般都是五十不办六十办,五十是个坎,过了后头的日子才有盼头。说起这办寿宴的事,姜强黯然神伤,也不晓得他那该死行瘟的兄弟现下如何了?这一年到头连个信都没有。还有他那两个可怜的小侄子……

余氏偷偷叫他去探过两回,都叫他弟妹的娘家兄弟给赶了出来,连小侄子的面都没见着。

姜桃把择好的菜放到张氏面前的木盆里:“要是办的话咱们请几桌?”

“左右不过是十桌十二桌……”张氏算着,又想起他们家估计也请不到十二桌的乡亲来吃席,便道,“还是十桌,凑个十全十美。”

姜桃点点头,十桌不难办,她们二十几桌的席面都能操办下来,十桌也就是小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姜桃和张氏只差没住在王家仡佬了,前头那一摊席面办得顺顺利利,主家是极好说话的人,事后见她们兢兢业业,毫不耍滑,还给了一个八文钱的小红包。

遇到后头这摊有些糟心了,光是应付那个挑剔又爱耍性子的新嫁娘,姜桃都差点没浑身散了架去,那家又要面上好看又舍不得花钱,花架子给他们整了不少,他们还嫌事情办的不利落。连忙了五六日,到后头连个红包都没捞着,只结了工钱。

两摊席面下来一共赚了一百五十几个钱,全交给了余氏保管。余氏瞧着连连哀叹,赚钱是真不容易,也不想铺张浪费大办寿宴了,只想请几家相熟的来吃个饭就成。

姜桃等人自然是不依的,满整轮才办一回寿宴,这回要不办,等到七十还不晓得余氏有没有这个命,要知道村里满七十的老人家数得着的就那么几个。

余氏拗不过几个人来回的劝,就连大虎小虎也成日里在她耳边念叨,没法子便只能点了头。

张氏这几日里喜气洋洋的,走路都带风,姜桃还以为她是要给余氏办席面所以才乐得没边,一问才晓得,张氏娘家也有喜事了。

姜桃一愣:“我阿婆要出嫁了?谁家老头跟她凑一块了?”

张氏没声好气的插着腰:“谁教你说的这混账话?你阿婆都多大岁数了?还能干这事?”

姜桃哼笑一声,袁氏还真没准能干出这老蚌生珠,老树开花,老当益壮的事来。

“是你舅舅相着了一门亲。”张氏心里头开心,也没跟姜桃计较,“是袁家拗的,闺女十八,能干又会持家。”

第一百二十五章:彩礼

姜桃白了一眼,可得了吧,她小舅都快三十了还讨个十八的姑娘。

“娘啊,别叫小舅舅害了人家姑娘了成不?他心里头就牌桌上那点事,要给他弄个大姑娘,他肯定还觉着媳妇没他手里那只幺鸡好看呢。”

“他还是个孩子,等他讨了媳妇就懂事了。媳妇管着,孩子拖着,哪还有闲工夫去抹牌?”张氏气道,“再说了,还不给他张罗,咱们老张家就快绝后了。”

“他没讨媳妇前就不懂事,讨了媳妇能指望他懂啥事?到时候要是他把媳妇孩子一撂,阿婆就哭街去吧。”姜桃嘟嘟嚷嚷着,“三十都还是个孩子,我可没见过这般大的孩子。”

张氏不管这些,反正觉着自家小弟的婚事有点苗头了,心里头格外熨帖。头前因着他在外惹是生非,没个正经营生还不下田劳作,周边村里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他。

袁氏又觉得自家儿子千般好万般强,她做了寡妇还只带着这一个儿,所以谁都瞧不上,这三番五次的推,竟然把婚事推到了这个年纪。

就这,袁氏还嫌弃那家是个老姑娘,十八了才嫁人不晓得是有什么暗病,她再三打听才保证那姑娘不是因着不能生才剩下的,便喊了绿褙子上门提亲。

那头听着是个三十的老光棍,还拖着个寡妇娘也老大不愿意,便把彩礼提了提,开出了个“天价”。

袁氏一听光是定礼就得五百个钱,外加亲戚姑舅的见面礼还要每人十八文的红包,顿时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抢钱呢这是?她家的姑娘是金子打的还是玉做的?这礼钱都比的上一个年轻的闺女了。”

宋媒婆拿帕子掩住了嘴:“年轻闺女不愿意嫁您家宝贝儿子啊?您出去打听打听,适龄的又愿意嫁过来服侍您的能有几个姑娘?嫂子您可就别挑三拣四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可是看在她跟我娘家有点牵扯的面子上,才相中了她的。”袁氏还有些不服气,“这钱就要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凑不齐,她一个老姑娘凭啥叫这么高的价?有这钱,我去山里买一个不成?”

宋媒婆翻了翻白眼:“山里来的你敢要?谁晓得身上是不是沾了痢疾?我左右再给你说说就是,他家磋磨了那姑娘好几年,还想趁着这机会再捞上一笔彩礼钱,过了你家他家也找不着这么好的买卖了。”

袁氏再三嘱托,非得把这彩礼钱压下一半去不可,还有那三大姑八大姨的红包钱,能省则省,一个村要是论起来全是沾亲带故的,都来讨要红包,她哪有那么多钱散财去?

宋媒婆起身要走,袁氏将人送到门口,扯着她的手又是一阵抱怨。宋媒婆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却不见袁氏掏钱袋子给她塞红包,末了连一个蛋的没给她揣。

她暗道果然是有啥样的娘就有啥样的闺女,上回替张二姐办秦寡妇那档子事,也没捞着几个钱。

宋媒婆思及此,倒也没怎么尽心了,只带了消息跟女方那头说这边在挑着刺,要是不嫁这事就黄了。

女方这边也憋着火,要不是姑娘真大了,至于这般么?到头来彩礼也没压下多少,该给的红包照样得给。宋媒婆把这事跟袁氏说了,袁氏彻底没辙,昨日里她问了小儿子,不晓得他是真转了性子还是装的像样,反正就是有心思娶媳妇了。

行吧,彩礼四两就四两,先整回来再说。袁氏把头前老张头留下的银钱数了数,又加上这几年卖粮卖菜攒的几个子,统共不到六两。

按理来说。六两银子给彩礼、红包是够了,还能拾掇出一摊蛮好的席面。

但是,要真就为这把攒了好几年的银子全给搭进去,袁氏又有些舍不得了。

她包好了碎银子,在屋里踱了两三圈,左思右想,将一日的饭食备好,嘱咐了张平,便直接奔着张二姐家里去了。

张二姐正在屋里通炕,不晓得是哪里被烟灰给堵了,一烧炕屋里就是浓烟滚滚。袁才瞧不下去,便提议要去村里找个懂行的过来帮把手,这刚一开口就被张二姐给骂得个狗血淋头。

“又想找机会去会你那小寡妇,我告诉你,没门!”张二姐咬牙切齿道,“那小娼妇早不知道就嫁了多长日子了,没准现在娃儿都蹦出来了,你还想上门去撬墙角呢?也不怕别人男人打断你的狗腿!”

袁才听了也没吭声,抱着头苦闷的蹲在廊下,他已经连着仨月没出过门了,张二姐唯恐他再拐去找小寡妇,放着的钱都不挣了。

一天天的,稍微他有点事干着不太如她意了,就开始翻旧账,骂还是轻的,有时候还动爪子。

袁氏上门的时候就瞧见宝贝女婿蹲着,她家闺女灰头土脸的在通火炕,两个娃扯着喉咙哭着闹着要吃糖饼,这哪还有往日她上门时看到的风光。

袁才瞧见她,灰败的眼珠子转上一轮,嘴里喊了声:“丈母娘。”

“嗳。”袁氏应了一声,皱着眉头问道,“没出去走货啊?二姑娘在屋里么?”

袁才缓缓点点头:“在屋里呢。”

说罢也没解释自个为啥在屋里窝着没出去走货,只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阶下那棵野草。

袁氏左看右看也没觉着那根草到底有啥好看的,摇摇头就抬脚进屋去寻张二姐。

两个娃见着阿婆就扑过来要找吃的,袁氏没反应过来,差点没被两个蛮力的孩子掀翻在地。

好不容易掏出两块饴糖解了困,瞧着张二姐仍然在鼓捣那火炕,眼圈就红了:“我的好闺女,你咋把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了?”

张二姐鼻子一酸,撂了火钳瘫坐在地放声大哭。一哭她那不成器的夫婿,二哭她这坎坷的命和可怜的娃儿。

袁氏上前搂了她,心肝宝贝的叫着,母女俩抽抽噎噎许久,张二姐才擦了泪将袁氏请上了座,倒了一杯茶,问了来意。

一听袁氏是上门“借”彩礼钱的,张二姐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娘,你也瞧见了,我屋里头日子也就这样了,哪里还有钱给阿平操办婚事?”

“往常就没攒下点?”袁氏不肯相信,“你也晓得,那家开四两银的彩礼呢,我哪里出得起恁多钱?”

“你还不晓得我?但凡手里头攒点银钱就拿去置办屋里的东西了。你瞧瞧这衣柜才用了大半年,要不你拖去卖了?”张二姐指着墙角放得四角红漆双开大衣柜,睨着袁氏。

第一百二十六章:丑角

袁氏一听这话,哪里会真的去卖衣柜。碰着张二姐这颗软钉子,她又说不出个“不”字来。

张二姐靠坐在炕边,瞅了一眼老老实实蹲在那的袁才,嘴里喋喋不休:“要不是当年你做的主,现下嫁给大强子的就是我,吃香喝辣的也是我,你还愁没几个钱给阿平?现在好了,咱们姐妹三个,大姐是拉拉杂杂一大家子人,手头除了粮还是粮,过得最好的还是小妹。”

袁氏立马叫屈:“姑娘诶,当年要不是你哭着闹着要换亲,我至于办下这事么?你小妹面上瞧着风光,心里却是半点没娘家的,你瞅瞅这十几年她拿过几个钱给我使么?”

张二姐是越想越委屈,捂着脸又哭了一鼻子。

“昨儿你小妹差山子过来送信,说是她家老婆子满六十,叫咱们去贺寿。”袁氏愤愤的说道,“我去年满六十的时候,你见她给我送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

张二姐揩了一把鼻涕:“反正我是不去的,巴巴叫我去给她脸上贴金,然后看我笑话么?”

袁氏欲言又止,张二姐看着她道:“娘,你想去就去,看看你那成了气候的小闺女能借你几个钱?”

袁氏咬牙切齿:“平儿可是她亲弟弟,她当姐姐现下风光了还不帮把手?成亲可是头等的大事,要误了平儿,我往后就当没生她这个不孝的白眼狼。”

“大姐那头呢?”张二姐总想着三姐妹总得是雨露均沾的,哪能就逮着她和小妹薅?

袁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二姐嗤笑一声:“娘都不敢去摸她的老虎屁股?”

袁氏反驳道:“我哪是怕她?我是看她也难呢,家里六个娃,能攒下啥银钱来?”

张二姐也不敢在老猫面前造次,她这个大姐向来就跟她不对付,不对,是跟她娘、她、甚至还有阿平都不对付,看不顺眼了,张大姐才顾不上什么情面,能骂得你摸不着门。

袁氏没借着一个子,临走前还搭进去十个钱,张二姐口口声声说家里没米下锅了,连餐饭都吃不上,她一听哪里还有不掏钱的意思?

一路上,她摸着少了十个子钱袋子揪心的痛。至于余氏的寿礼,她自然也没舍得下本钱,只包了五个鸡蛋并一盒陈年点心,还有六个钱的贺仪。

她拎着这满满当当的东西,走在大道上,心里头有些得意。像她这般客气的亲家满村都寻不着一个来,赵山本来也邀了张平去吃席的,张平一听他大姐、大姐夫一大家子都在,脑袋顿时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袁氏锤了张平好几下,她这是给他去讨钱呢?他倒好,自个还不露面,叫她一个老婆子去丢人现眼。

站在坡上远远的瞧见姜桃一家炊烟袅袅,蒸笼里的蒸汽与初冬的薄雾翻腾,将小小的院子裹在中央。袁氏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把毛躁的发给抹平了,又扯了扯衣摆,正了正领子。走近了那院落,被以为这般早,应当没几个坐席才是,却没想里头热闹非凡。

她家大闺女的嗓门差点没把屋顶给掀翻了。袁氏拿了乔,她作为亲家母应当是坐二席,还得是上座宾客,她那小闺女、女婿也该在门口迎她。

袁氏正搁院墙外拉长了脖子咳嗽时,只见一家三口迎面走来,头前是一对体面的夫妇,不像农家人多穿粗麻布,他们俩一身细棉,衣襟子还滚了一边的深色绸缎。

袁氏张着嘴,咳嗽卡在喉咙眼,光是他们身上这身衣衫都足够叫她瞠目结舌了。

“她在做什么?”王氏瞅了一眼眼前这奇怪的妇人。

“清嗓子吧。”李昌明也看了一眼,把手里重重的贺礼往上提了提。

“唱戏的么?”王氏又问,“哪来这么丑唱戏的?”

李昌明煞有其事的解释道:“总有唱丑角的么。生旦净末丑,这大概是丑那一出的。”

听夫妇俩小声叨咕,李敖抱着一堆礼品盒,堆得都看不清楚面前的人:“爹,能赶紧进去么?你老儿子手都快抽筋了。”

他娘两手空空,走得倒是轻快,东西全被他爷俩拿了,他还是占大头的那种。王氏路上瞧不过去,要给他提一盒子,李昌明还拦了,嘴里不忘献着殷勤:“你犯不着动手,敖崽子吃了这么多年的白饭,总得叫他办点事。你瞧瞧他那胳膊那腿,顶好的搬货身子。”

他们俩顺道还论起了,要是他去码头扛大包,一日能赚多少银钱。好家伙,手里的贺礼起码有四五十斤,从村西头一直搬到姜桃家,中间还不带歇的,是个壮汉都顶不住啊。

“晓得了,晓得了,我先叫人去,别撒手啊。”李昌明如是道,还没等他进门,两个半大小伙就迎了上来,头前的是个爽朗的少年,颇有些眼力见:“这是大老爷吧?您快里头坐,东西给咱们就成。”

赵山一声不吭上前接了东西,将夫妇俩引进院中上座。赵杨面上带了笑,转身接李敖手里头的礼盒,李敖本还想就此撒手的,却没想赵杨说了一句:“欸,也难怪小少爷你搬不动,这里头的东西咋这么沉?”

李敖最烦的就是别人叫他少爷,他家里头是有几个银钱不差,但这么多年他娘宁愿自个动手操持,都没买过一个人。不为着别的,自家老爹往常就是在府里伺候人的,哪里还愿意看着同样的穷苦人家在他跟前为奴为仆?

“别介。”李敖躲了躲,“我自个搬进去就成。你迎迎那边那个婆子。”

说罢,他双臂沉了沉,灵巧的转过身子就朝院里走去。

张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是咋得罪了面前这位小少爷?

“杨子。”一旁的袁氏出声道,“那刚走进去的是哪位老爷啊?”

张杨一看,这杵着的不是他“亲亲”阿婆么?他皮笑肉不笑的上前拎了那轻飘飘的贺礼:“小姨村里的钿头老爷,和她们家有些来往。”

袁氏瞪大了眼珠子:“老爷还跟她家有来往呢?我瞧着那贺礼可不少,怕全是好东西。”

张杨不耐烦的道:“我哪里晓得。小姨叫我迎我就迎了。对了,阿婆,你咋一个人来了?”

“你小舅搁屋里躺着呢,他头前又病了一场,身上不得劲。”袁氏边说边朝里头走去。

进到院里,就只见里头已经坐了一大半的乡邻,一个个的牵家带口,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在唠嗑。

第一百二十七章:贺仪

灶房里头张氏有着张大姐在一旁忙活,再加上两个侄女,二丫和三丫,她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

往常办席面就是她掌勺,再请几个主家大力的妇人帮手,每回忙活下来她的两条胳膊都跟重新接过一回似的。

不过,也有好处……

张大姐在锅里夹了一筷子,吃了一口睁大了眼睛赞叹道:“哟,这手艺见长啊。”

做姑娘的时候,家里都是张大姐掌勺,轮到两个妹妹的甚少,所以就养得她们俩个做菜马马虎虎,顶多就能吃。

“炒大锅菜可不就是练人?”张氏将锅里的菜盛出搁到蒸笼里,“咱家还是老太太掌勺,她做的饭菜比我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余氏这头穿了件崭新的藏蓝夹袄,面色红润的坐在婶子和媳妇们中央,胖婶拈了个段子,惹得众人是哈哈大笑,余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姜陵前天去青州府拜见恩师了,所以没来得及来吃寿宴,便叫了胖婶独带了他那份的贺仪和一块亲手写的寿幛。

举人老爷亲笔写的寿幛自然悬在堂屋上首,姜桃和姜强一大早就起来布置寿堂,寿堂南墙上挂着上回给主家办喜事剩下的红绸,上书一个大大的“寿”字,这字自然是由家里唯一一个读书郎所写,虽无姜陵的字那般俊逸,但瞧着端方。

堂屋两旁挂寿联,寿堂中央摆一张方桌,桌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寿桃、寿饼和几碟冬瓜糖、柿饼,两支碗口粗的寿烛静静燃着。

姜桃坐在方桌下首,面前摆着张矮桌,大虎坐在她边上,拿着只笔在册子上仔细的记着每人送过来的贺仪数目。

乡里乡亲的有些也不递红包,逮了鸡鸭拎了两尾鱼,或是提些饼子精粮过来的也不拒,姜桃照旧是一张笑脸乐呵呵的收了,然后将人席上坐了。

李昌明和王氏携手走到跟前时,姜桃正跟马二婶子送过来的大公鸡眼对眼,这公鸡可凶了,逮着她的手就叨,她要想把它给逮到鸡笼子里可不容易。

“小桃子,咱们俩要想见着你可不容易。”王氏将红封搁到桌上,“上回应得好好的,说常来家里坐坐,这都几月了也不见你上个门?”

“想来你是诓骗咱的呢?”李昌明揶揄道,“还是嫌我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姜桃回过头来,见着他们立马喜笑颜开,乖巧的唤了声:“明叔,明婶。”

赵山把礼搁到了边上,姜桃瞧那一大摞红的绿的盒子,就晓得这礼怕是不轻。

“明叔做的饭菜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我做梦都馋着呢。”姜桃眨巴眨巴眼解释道,“要不是事多不得空,我得跟山上的菇子一样长在你们家里。”

李昌明被逗乐了:“你说起这菇子,现下山上已经长了头茬了,别再跟咱说下回下回,明日我就弄个菌菇汤锅子来打边炉咋样?”

王氏也劝着:“上回你送来的霉豆腐咱们吃着都挺香,正好咱们调一个腐乳蘸酱,咱们俩吃辣锅,叫他们爷几个吃清汤的。”

李昌明和王氏轮番劝着,顺道还要姜桃把大虎捎上,说是一大桌子吃饭香。

姜桃正被说得昏头转向的,李敖挺着腰抱着两大摞东西进了堂屋门,礼盒挡着他的半张脸,只听着他嘴里抱怨:“要这么喜欢,你们把她屋里头当闺女去,就把我搁这得了。”

姜桃和赵山忙上前去给他卸东西,李敖把东西全墩在桌上,冲他爹娘道:“快去给老太太贺寿成不?不晓得还以为你们俩大好的日子上门拐人家孙女来了。”

被训了的李昌明也不恼,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就去就去。”

说罢就拉着扬手要拍面前这个兔崽子的王氏去了院里。赵山则帮着把那只被绑了翅膀和爪子的公鸡抓去圈里关着。

姜桃打算把桌上的礼盒挪到底下去,还以为不沉,就是些轻便玩意,没想到一使劲差点闪了腰。

“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李敖给她开了一盒,只见里头装了金灿灿的小米,为着好看还放了几个大红枣。

“诺,小米、燕麦、绿豆、赤小豆、黑豆、玉米糁各一盒,还有莲子、花生、红枣、黑米啥的,我娘晓得你们不愿收贵重的贺仪,所以花心思备了这些。”

“这么多全分开装呢?”姜桃瞥向李昌明带来的那一摞,“这也是?”

李敖帮着把东西整整齐齐的码在墙角:“不是,那是我爹做的福寿糕。福禄寿喜各一盒,全是不同味的。”

大虎眼珠子有点亮,看着那礼盒就有点挪不开眼睛。

既然是熟的,姜桃也不好搁在墙角,怕返潮放坏了,就两手拎着去了灶房,叫张氏开了盒摆到案桌上,等吃罢了饭再给席上的孩子们分分。

她从灶房出来,正好遇上了左顾右盼的袁氏,姜桃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赵杨手里单薄的礼,扯了一丝笑:“阿婆来了。”

今儿是余氏的寿诞,无论是为着啥都不能叫老寿星面上难看。

袁氏抬着下巴从嘴里蹦出一句:“你娘呢?”

“她在灶房里忙活呢,大姨和二丫姐,三丫妹妹都在。”

袁氏依然拿着一双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我寻她去。”

姜桃没吭声,灶房里有大姨那就是有根定海神针,袁氏再跳也得看看自个有没有那个本事。

袁氏负着手,仰着脖子跟院里那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似的。姜桃还打算提醒一句,地上因着要办席面,大大小小放了不少家伙什。

还没来得出口,就见她被地上一只坛子给绊了个趔趄,她骂骂咧咧直起身,冲着那只坛子就踢了一脚:“不长眼的破玩意,拦在路中间硌了老娘的脚。”

她四下瞅了瞅,见席上没几个人看向这边,又扯了扯袖子若无其事往前走。

姜桃和赵杨差点没憋住笑,一张脸涨得通红。

待她进了灶房没了影,姜桃才回转头叫赵杨把东西交给她。

姜桃捏着那个小小的红封,封口朝下往桌上一倒,只见叮叮当当的掉出几个铜板来,一个铜板还咕噜噜滚到了桌底下。

姜桃一数,再加上大虎捡上来的那一个,统共才六个子。

姜桃有些哭笑不得,抓了钱丢到钱匣子里,叫大虎记了数。

忙到晌午边,宾客们差不多也快来齐了。姜桃数了匣子里的钱,对了帐,一个不差,将好一百二十个。

第一百二十八章:张大姐

姜桃拿方布包好这一百二十个钱,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贺礼,这摊酒席大约算起来也只是不亏不赚的,姜桃一家也没打算靠着席面赚钱,主要是为余氏找个乐。

村里一些人家,为了赚这些个份子钱,寻着各式各样的由头办席面,什么老人去了后的生祭、死祭、半年祭、周年祭到十年祭,缺钱花了就叫上村里的人去吃席。

席面上的东西自然是不堪入目,刨去席面这些,总能余下四五十个钱。久而久之村里人一听那几家又要办席是躲都躲不及。

今日寿宴上的菜单子是一家人琢磨了五六日才定下来的,凉菜两道,一道开胃,一道吃到后半席再上。热菜和蒸菜都是压场子的,正好马二婶子家的嫩鸭子可以宰了,谈好了价钱就全包圆了。

烧鸭子和溜肥肠,再加一道油皮盖片子肉,有两桌是孩子们坐席的,便在肥肉下蒸了糯米。两道炒菜就弄了一道红烧鱼和烩三鲜,最后再加一大盆冬菇豆腐汤。

八个菜有凉有热,有鱼有肉,也算是蛮体面了。

姜桃叫大虎收拾收拾去外头坐席,顺道去奶那抱了小虎,别扰了老寿星用饭。余氏那席上没上烧刀子,只烫了两壶甜酒,还搁了一道红枣茶汤。

为了防着中间给寿星敬酒把余氏给灌醉了,姜桃还特意将碗换成了小酒杯,就一口的量,老人家脾胃虚弱也吃不了恁多茶水。

姜桃先将钱藏到自个屋里的褥子底下,然后进了灶房,灶房里就张氏和二丫三丫在忙活着,张大姐端着托盘去头前上菜了,姜桃上前叫了二丫和三丫去头前用饭,她来替她们。

二丫三丫应了一声,便携手出了灶房。刚挽好了袖子打算干活,张氏却将她拉到角落里,低声问:“那个礼钱你可收好了?”

“收好了,等散了席我就交给奶。”

张氏瞧着她支支吾吾,拧着手指就是说不出话来。

姜桃以为她是担心自个保管不住银钱,便又说:“放心吧,娘,我都藏好了,那么多钱我也没法带着不是?”

张氏抬眸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桃子,那钱能不能让我替你管着?”

姜桃心里头顿时警铃大作:“你要钱做什么?”

张氏目光躲闪:“嗨,不就怕你丢了么?你瞅瞅这人来人往的,要是哪个娃随意进了咱们的屋子给翻出来咋办?”

姜桃皱着眉头从上至下看了一眼张氏,张氏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瞧着倒是一副心虚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桃耍了几回脾气,张氏竟然有些怵她。

“那不怕,咱们屋我都挂了锁,旁人进去不得。”姜桃细细解释道,“你用不着操心这个,你要是要用钱,找奶支钱就是了,奶又不会不给你。”

张氏嘴里嘟嚷着:“这不是怕她不给么?”

姜桃没听得真切,问:“啥?你说啥?”

张氏摆摆手:“没啥没啥,咱们赶紧把菜端出来,该上烧鸭子了。”

姜桃拧着眉头,因着事急她也没来得急多想,前头凉菜该吃的差不多了。

张大姐拎着托盘,后头跟着赵树朝灶房走,瞧见她娘袁氏在门口晃悠,扯着嗓门问:“娘,你好端端的不去吃席杵在这做什么?都说了你帮不上忙,别搁这碍事了。”

姜桃在屋里头听着这话,立马转头去看张氏,张氏头都快埋到胸口了。

姜桃眯了眯眼,好哇,这袁氏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在这等着她呢。

张大姐将袁氏赶去了头前吃席,拎着托盘进了门,瞧着姜桃在灶前忙活,母女俩之间竟然连个吭声的都没有。

心直口快的赵树就问了句:“咋了,你们这是?”

张大姐头先转过弯来,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还能有啥?我那老娘怕又是来作妖了?成天啥啥正事不干,就晓得在我们三姐妹头上打算盘,旁人都当闺女该孝敬老娘,也不想想老娘对闺女是不是有半分真心。”

说罢,托盘就撂在灶台上,砰的一声把张氏吓了一跳,看她姐一双眼睛盯着她,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赵树默不吭声,袁氏上门打抽丰的还少?他帮着姜桃将在蒸笼里热着的菜,一碗一碗码到托盘里。

姜桃哪里肯叫客人帮忙,本就是叫大姨一家来吃席的,这倒好,两个表哥帮着姜强子在前头招呼客人,表姐和表妹忙活了一早上,连口茶都没吃上。大姨大姨夫更是给他们当起了伙计,又是传菜又是帮着添饭加茶的。

“姨父,您搁这吧,我来就成,您快去前头吃口热饭。”说着姜桃就要去拿盘子。

张大姐率先开口道:“你一个娃儿手把子能有多大力气?要把这盘子全啐了咋办?你不忙活,把事情撂了我来就成。”

赵树还跟赶鸭子似的:“去去去,跟二丫三丫头前吃饭去,这里有我俩还用得着你动手?”

姜桃听着这话心里头熨帖,大姨和姨父真把自家三姐弟全当成了他家孩子一般疼爱。

“那我不帮着传菜,我就搁这添把火,灶上的茶水还没开呢。”姜桃笑道,“等头前上菜上到一半了,我再去吃。大姨您就放心吧,大虎肯定给我留着一碗呢。”

话都这么说了,张大姐也不再劝,只看了一眼张氏,再看看姜桃,叹了一声:“你这脾性,咋就养出这么懂事闺女?”

张氏没吭声,手底下慢吞吞的忙活着。

头前连着上了两道热菜,吃的差不多了,一桌一桌顺着来就要给老寿星敬酒,姜桃恐防余氏喝多,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这一看不要紧,就瞧着袁氏在席上跟屁股生了疮似得坐立不安,没一会就端着碗来了后厨。

姜桃应付了几个来后厨讨要小碗和热水的婆子和媳妇,见着袁氏,笑着问了一声:“阿婆也是要热茶的?”

袁氏叉住碗口往后头缩了缩,偷眼看了一眼张氏,问姜桃:“你咋没来席上用饭?来晚了菜给夹光了,可就捞不到一块好肉,只能吃汤水了。”

姜桃噙着笑:“不急,少吃一两块也没啥,我吃了一块糕垫肚子了。咋了,阿婆,找我娘有事?”

袁氏还没开口,张大姐就站在她身后了:“娘,你找小妹做甚?”

袁氏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笑容僵在了脸上:“没……没啥事,能有啥事啊?我来讨茶水喝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我的闺女

姜桃好巧不巧说了声:“阿婆,我刚要给您倒茶水您还不要呢?”

张大姐抱着胳膊看着袁氏,因着常年劳作,张大姐面色黢黑,胳膊腰肢上没一丝赘肉,瞧着就像是村里那些不好惹的力壮妇人。

赵树不好掺和她们母女间的事,端了菜就去前头忙活。

袁氏急眼了:“张招娣,我好歹还是你亲娘,你跟我这摆什么臭脸?”

“甭叫我招娣,我爹给我起的名字叫大凤!你要不使幺蛾子,我能把你当菩萨似的供着,你倒好,趁着爹没了就来欺负咱们姐妹,你还当我们是你亲闺女么?”

“我哪里对不住你们了?”袁氏梗着脖子,碗筷都快拿不住了,“给你们吃给你们穿,给你们找个好婆家还不够啊?现下你弟要娶亲生子给俺们老张家留后,问你们借点钱咋了?”

张大姐气不过:“阿平是你生的还是我们俩生的?我们嫁人后还没少帮着阿平?”

她掰着手指头给袁氏算:“他十八的时候揍了阿叔家的小孙子,把人家的手都给拧断了,那钱不是咱们三姐妹凑的?二十岁的时候要娶亲,小妹才那会才刚生了大虎,月子里都亏成啥样了,还从牙缝给阿平凑了五十个钱?至于我,那就不肖说,您就算算我这十几二十年里给家里送过的粮食,有没有几千斤?”

“你们是姐姐嘞,哪能不帮着弟弟?”袁氏辩解着,“他是张家唯一的独苗啊,没他咱们老张家都要绝了种了,你们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除了娃平儿就是这你们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啊。”

张大姐闭了眼:“要不是为着这个,我宁肯没这个烂冬瓜弟弟。娘,你当我们想么?我们一生下来就没得选。就像是你给我取名招娣一样,二妹叫来娣,小妹叫想睇,全是为着阿平。他那点比咱们强,搓麻抹牌,招猫逗狗,除了比咱们多个把儿?”

袁氏嗫嚅着:“不一样的嘞,不一样的嘞,闺女哪能跟小子比,小子是咱们的命嘞。”

姜桃听着这熟悉的话,望向张氏,张氏早已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太苦了,这些年为着阿平,她们都太苦了。

“反正,你甭想从这讨到一文钱。”张大姐冷硬道,“我还不晓得你?我爹忙活了大半辈子不可能连平儿的彩礼钱都挣不着,你不愿自个掏腰包就来想来榨干咱们,门都没有!”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儿是老太太的寿辰,我不敢骂你,但你要是敢搁这撒泼,就别怪我叫家里三个小子把阿平给绑了丢山上去。”

说来也是讽刺,张大姐这般大的口气,也就是仗着后头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要不是个爽朗性子,铁了心想在村里横着走,大半的人都不敢惹。

再说了,她家三个闺女要是全嫁出去,一个女婿半个儿,三个女婿顶一个半,她腰板还不硬?

袁氏眼瞅着赵树拎着空托盘就要过来,她倒是想直接坐在这灶房门口撒泼打滚拍大腿,叫姜家村的人看看她养的都是什么白眼狼闺女。

姜桃瞧着席上有好些人好奇的往这边瞅,不晓得这张大姐和一个婆子堵在灶房门口叽里呱啦啥,反正没啥好脸色。

“阿婆。”姜桃正色道,“小舅舅成亲咱们一定会上礼,你要是不想瞧见咱们,不上席就是,反正咱们不缺那一顿吃食。除此之外,其余的你想都别想。那是咱们一个子一个子攒下来的,自己尚且也难,顾不上一个没用的舅舅和一个全是心眼的阿婆。”

袁氏听了这话,胸中怒气腾腾,恨不得把眼前这仨人全给撕巴了,赵树越走越近,她将碗往地上狠狠一掷:“好哇,你们有脾性是吧,给老娘等着!”

瓷碗四分五裂,叫席上一大半人都往这头看,张大姐伸手就提溜了自个老娘,另外一手抓了她后腰的袄子,往那头一笑:“哎呀,不小心啐了个碗。甭瞧了,赶紧吃着喝着,老太太才刚红了个脸呢。”

赵山、赵杨见状连忙扯着人敬酒,赵树高大的身形挡了大半的目光,余氏皱着眉头就要去后厨瞧,叫眼明手快的胖婶扯住了衣角:“老婶子,都是娃儿的事,瞅啥啊?还是这甜酒吃着不醉人,要咱们给你上烧刀子?”

余氏被拉着连灌了三四杯甜酒,大虎也给她夹了大半碗菜,她一边往姜桃碗里扒拉,一边道:“大虎,别给我夹了,给你姨、姨父留着点。”

大虎点点头,照顾着小虎用饭,还顺道撑一撑被灌得晕晕乎乎的姜强。

姜桃这头放下了袖子,拍了拍身上的浮尘,便出来用饭。这会儿传菜都归张大姐管,赵树则拎着袁氏去了屋后。

头前他还不敢对丈母娘动手,叫张大姐一个嗓门吼得两耳嗡嗡作响:“你个软骨头,我是她闺女都敢冲她动手,你一个外人怕啥?她要是敢挠你,你就给她捆起来。我要你这蠢脑子有啥用?”

他一双眼睛铜铃似的盯着袁氏,到底还是丈母娘呢,他还给她搬了张小矮凳。张大姐扭住她的两只胳膊,从她怀里里摸出两个钱来,见袁氏狠瞪着她:“咋,啐了碗不得要钱?你倒好,摔的还是别人家的碗。”

她把两个钱丢到张氏面前:“再买个新的赔给人家,你也是我嫡亲的妹妹,能不能不这么软和?”

张氏期期艾艾的应了:“我晓得了,下回不敢了。”

张大姐手指抵着她的额头就猛戳:“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叫桃子拿老太太寿礼钱去贴补娘家?谁给你的胆子干这事?说出去真叫人笑话,老太太待你咋样你心里没点数?”

“好在这事就咱们几个人晓得,桃子还叫我瞒着老太太。我要是你家大强子,早就该给你松松皮了!”张大姐看着张氏,要不是她妹妹,她现下就想上两个大耳刮子。

见张氏唯唯诺诺,张大姐深深叹了口气,这手底下还不得空,只能先忙着上菜。

菜肴上到后头就剩下一个凉菜,张大姐叫两个吃得差不多的闺女去忙活,凉菜是一小碟辣萝卜干,两个女娃也托得动,她自个赶紧挨到姜桃边上坐下吃口热乎饭,她娘气得她肝疼,顺带连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

姜桃贴心的给她盛了饭,打了一碗热汤搁在她手边,碗里冒着尖的鱼和片子肉叫张大姐看得眼热,她夹了一筷子:“桃子就不像是我妹的种,她这性子就是从我肚皮里滚出来的,该是我的闺女!”

第一百三十章:双喜临门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有好事的说起了荤段子:“那强子肯定乐意,大姨子不比小妹来的有劲?”

张大姐没红脸,只挥着筷子道:“大姨子给你一棒,叫你看看是不是有劲!”

那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红着脸吃酒,叫众人连嘘了三四声。

“你要想要桃子这个闺女,赶紧的叫你家小子给娶回家,当媳妇不是一样的?”马二婶子提议道。

张大姐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汤,抹了嘴:“那不消说,我家三个小子,除了订了亲的山子,桃子想要哪个就哪个。”

席上的赵杨被推了一把:“吃个酒席,表妹都排上了。”

赵杨吃了酒的脸坨红,张嘴就是一股子酒气:“别胡说,桃子选我还是选阿松都不一定的呢。”

他三弟赵松心里头已经有人了,除开这个,姜桃能选的不就只有他一条路?

姜桃有些下不来台,但也晓得这是村里人的玩笑话,只低着头挑汤里的冬菇吃。

另一桌的李敖黑着脸重重的撂了碗:“不吃了。”

吃得津津有味的李昌明抬头问:“咋,不好吃啊?”

他想起自家儿子的舌头,从小就是在山珍海味里泡大的,便道:“填填肚子嘛,你当外头的席面都跟家里似得。”

王氏也训他:“惯得你这脾气,赶紧吃,吃完了再给老太太磕个头去。”

李敖扭头去看那头的姜桃,她倒好,周围人全在打趣她,她还能有心思吃菜。

她是猪变的不成?都死到临头了还能哼哧哼哧吃食?

“咔嚓——”一声,他手里抓着的两根筷子就被他掰成了两截。

断了的筷子丢在桌上,李昌明拿了一截,看着老儿子怒气腾腾的侧脸,心疼起了筷子:“这

是别人家借来的嘞……”

姜桃埋头吃着冬菇,突然一块小骨头扑通一声砸进她的汤碗里,她一时不察,竟然被汤水溅了满脸。

她忍着怒气,擦干了脸上的汤水,猛地转头。

她娘的!到底是谁手上生疮,把东西都挑她碗里来了?

席上众人要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埋头吃菜,没一个跟她对上眼的。姜桃无法,只得恨恨的坐了下来。

屁股刚挨着凳,她脑袋上又是一击,这下可是火上浇油了,她抄了筷子迅速朝后瞧去。

正好逮到扬手朝她扔骨头的李敖,李敖被她一瞪,浑身一激灵。

将将反应过来,姜桃就蹬蹬跑到他跟前了,嘴里大喊着:“李敖——看我不削你!”

说罢就要抬手锤他,李敖反应极快,转身就跑。

眼瞅着两个人跟猫逮耗子似的呼啦啦跑到了外头大路上去了。众人看着起哄,嚷嚷着叫姜桃快追,李敖撒丫子赶紧逃,余氏笑道:“她大姨,都还是孩子,能晓得啥是嫁娶?你叫她选一个过日子,她肯定是选能跟她玩到一块的。”

张大姐满不在意:“左右我再等上两三年,桃子长大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余氏笑着没搭腔,这事不能由着长辈几个就定下了,撂别人身上还成,姜桃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要是不乐意,你绑着她上花轿她还能想法子滚下来。

张氏这会儿也坐了席,听大姐有这意思,自然是喜不自胜,二小子和三小子她瞧着都不错,今儿三小子赵松守家没来,但也是极老实的孩子。

两姐妹嘀嘀咕咕的,越说越来劲。

这厢里,姜桃把李敖给堵在灌丛角里,退无可退,李敖冲她道:“你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啊,我那是不打女娃……”

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就挨了两筷子,筷子抽着也疼呢,李敖躲了一躲:“姜桃,我还是你二爷呢,有你这么待你二爷的么?”

“啥二爷?啥二爷?你倒给我说说,干啥拿骨头丢我?”

李敖结结实实被抽了三四下,想着回去撩开袖子看估摸着得全是红印了。

他嘴里放着狠话,一步一步往后挪,就快要跌到后头刺灌丛里去,只听着姜正那家伙戏谑的道:“啧啧,这还是咱帮二把手呢,怂得跟只瘟鸡似的,你倒是还手啊。”

姜桃扭头一看,见曹氏拎着贺礼带着姜正正要进院,姜桃连忙放下手,把筷子藏到身后。

“曹婶婶,您里头坐。”姜桃尴尬的道,“我给您倒碗热茶去。”

说完就躲进了屋,给曹氏和姜正加凳子,再从灶房端几碗没动过的菜上桌,本来也是上门请过曹氏的,但那会儿曹氏将好出门去了,少不得三五日才能回来,就姜正在家也拿不定主意,便没给他们留位置。

曹氏将礼和贺仪递给姜桃,挨在余氏边上坐了,张大姐端着碗去了别席。曹氏跟老太太道了两句吉祥话,又敬了酒。

张氏给她小碗里夹了两筷子肉菜,曹氏也不忙着吃,解释道:“今晨才回来,听我家正儿说头些天来下了帖子,这一时半会怕凑不齐像样的贺礼这才误了席,还请老太太莫要见怪。”

“人来了就是,那些玩意都是虚招子,咱们俩家用得着那般客气?”余氏忙道。

曹氏这些天回了一趟娘家,把那些事都跟自家姐夫说了个大概,她是站姜桃这头的,所以也劝了几句,叫他先放下成见,把老臣叫回来再说。

曹大还在气头上,就是不愿下这个面子,曹大姐听着倒是欢喜,再三问了些细枝末节,没等曹大拍板,她自个就先应承下来了。

曹大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曹大姐,曹大姐施施然道:“只要不瞎眼的,都晓得这对咱们来说是大好事,你还真想把自家的基业全投进去跟金家耗?现下就有家愿意给你挡在面门前,咱们手指缝里漏点财,就够他们一家嚼用的了。”

“万一咱们养狼不成,到头来还引了只虎咋办?应付一个金家就够糟心了,咱们现下还给自个招一个去?”

曹氏拍胸脯道:“姐夫,他们家我敢打了包票的,绝没你说的那些心思。”

曹大闭着嘴坐在炕边上没吭声,曹大姐就先叫曹氏过来回信,她不比别家的妇人,自家产业她说话绝对好使。

如此,曹氏便把这大好消息搁在席面上说给了余氏听,余氏听罢,忍不住抚掌笑道:“这可算是好了,我吊着的心也放下了。”

“奶,这叫双喜临门,今儿是顶顶的好日子,我现在叫表哥放炮仗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点炮仗

赵杨去堂屋拿了早就备好的挂炮,足足一百响,图个吉利。姜桃从神龛上抽了根线香,就着烛火点燃了交给赵杨。

赵杨将鞭炮四拐八扭的展开铺在院门前,半蹲下身子,左手捂着耳朵,右手去点了引线。

鞭炮噼里啪啦的作响,小小的院里几乎都听不清人声,孩子们拍手大声的叫唤。等响声慢慢停歇了,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过了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听见鞭炮的炸响,大人们才松了手不拘着孩子,让他们去寻没响的哑炮。张氏端着寿饼从灶房里出来,大人们为沾点福气,全围在余氏这一桌讨要。

姜桃站在门前盯着那群在一堆红纸里翻找的孩子,这铺满了院门的红色直到家里人踩烂了都不会去扫,唯恐把这份喜气给扫走了。

没一会倒真被这群娃儿从纸堆里找到了五六个带着引线的,他们见姜桃手里有线香,一个个过来要。姜桃怕这炮仗引线短,燃得又快然后炸了手,举高了手不给他们。

姜桃拗不过几个娃儿在周围蹦蹦跳跳,还有些见她不给要自个上神龛点香的,便道:“要玩也成,我给你们点,你们站远一点。”

几个娃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还是凑在一块把炮仗全塞给了她。

姜桃手心冒着汗,乖乖,这引子才半寸多长,要是她左右手不分,把香给扔出去了然后炮仗还搁在手里咋办?

她找了个凸出的石头,将炮仗放在上头,颤抖着手去点,刚瞧见挨着引信了,立马缩手捂耳朵,却不想过了许久都没炸。

听着后头几个娃儿在笑她,她面上也挂不住了,心一横,就想着反正一个炮仗能炸多远?不躲就是了。

刚伸了手,就叫一人从边上抽走了她手里的线香:“你去后头看着吧,我来。”

姜桃见是李敖,心里松了一口气,把炮仗全搁在石头上:“行行行,你来你来。”

她躲都躲不及。跟娃儿一块撤到了三四丈处远远看着,李敖信手点了一个,扭过头就听见炮仗啪的一声炸响了,娃儿们拍手叫好。

他将余下的五个炮仗的引线扭在一块,只余出短短一截来,伸手点了后背过身,鞭炮连响了五声。

孩子们呼啦啦围了上去,一个个说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去寻炮竹来耍,到时候塞泥里,扔池塘里,还能丢瓦罐里,反正能炸出千百种花样来。

李敖没吭声,远远的看着姜桃,姜桃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办好事总得有个嘉奖。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孩子王,仿佛上山下海无所不能。

李敖微微别过脸,见坐在门口大石上的姜正笑得都直不起腰。

“不是……咱们的……二爷沦落到给娃儿点炮仗,可把我给乐坏了。”姜正擦了一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金木水火土,环环相扣,金克木,木克土,姜桃克李敖。

院里张氏唤姜桃去开柜子回礼,姜桃应了一声便跑进了门。

李敖见她没了影,攥着拳头就要去捣姜正,姜正忙不迭捂着屁股跳得三丈高,跑得飞快。三俩下被李敖逮住了,嘴上还道:“小二哥,你要是这没点啥,哥们我是决计不信的。”

李敖给他摔在泥地里:“有啥,你要有啥?我操碎了心为了你们这群人,不都是爷孙的情谊么?”

姜正仰面躺在地里,只拿胳膊肘护着头脸,他打架是打不过李敖,也没必要挣扎。

两人闹腾了一会,叫王氏和曹氏给吼了回去。

寿宴吃得尾声,余氏叫几个相熟的婆子媳妇把桌上的剩饭剩菜包一包,拿回去喂狗。这包回去到底是喂狗还是吃,主家都是不管的,大家伙一年到头都没见几个荤腥,她也不会抠着一点剩饭剩菜。

临走前每人手里都不落空,什么篮子篓子,姜桃家能装物什全都拿了出来。一个大人给半斤糙米并二两精粮,上头再加两个鸡蛋和半斤寿面,最后再封上两文钱的红包。

娃儿也有,除去那些东西,每人手里都塞一个铜板。

吃席回礼是规矩,但像姜桃家这般还回了礼钱的倒不多见,有拖了自家三个娃来吃席的,顿时乐得没了眼,这平白的又多赚了三个钱。

姜桃一家打定了办寿宴就不挣钱,几乎把礼钱都算是回了去。那些篮子篓子布包倒也不急,没人会占个竹篮子不给,顶多明日就全送了回来。

没想到等到第二天,陆陆续续有人送篮子回来,这篮子里头不是装着一只老南瓜,就是三只大白萝卜,还有提溜了十斤大白菜来的,农家人就是这般,实诚。你待我好,我自然也把你搁心坎里。

入冬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姜桃从李敖家吃了个肚圆回来,手里头还一边提了一盒零嘴。

她打了一个饱嗝,暗道真不能上门吃喝,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舌头吃惯了山珍海味,谁还想青菜萝卜混稀粥的?

远方的天际阴沉沉的,眼瞅着要刮起一阵凉风,姜桃紧了紧身上的夹袄,脚步快了些。还没过村口的小兰亭,这雨就一滴滴往下砸,没一会就开始下起了大雨。

姜桃埋头躲进小兰亭,嘴里暗道真是倒霉催的,这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这时候来。刚一抬头,就见亭子里立着个人。

姜陵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向她。

“姜陵哥哥,”姜桃大大方方的喊了声,“你怎么在这看书?”

虽然还没到隆冬时节,这冷风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一个单薄书生不搁屋里烤火,倒在这四面透风的凉亭里看起书了。

“这里看书脑子清醒。”姜陵微微一笑,看向她手里的礼盒,“刚从外头回来?”

姜桃提着手里那盒酥饼,点点头:“是,在老爷家蹭了顿饭。”

两人杵着有点僵,姜桃偷眼瞧着他一整身的暂新锦袍,石青色的袍子袖口和下摆都滚了一道边,上头穿着一件紫檀的夹袄,紫檀色本是极其老气的颜色,但搁在面前这位如玉少年身上,却愈发衬得他清贵。

见姜桃一双眼黏在他的腰上的环佩上,他挪了挪脚,轻咳一声:“这雨,大概一时半会不会停了。”

姜桃回过神来,她是第一回见到有人系环佩压袍角的,那上头的结十分精致繁复,还缀着几颗小玉珠。

“啊,我就在这等会,我爹看我还没回的话,会来找我的。”姜桃眨眨眼,冲他道,“姜陵哥哥,要吃饼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铁马冰河

姜陵一愣,旋即又笑道:“吃。”

姜桃将手中礼盒放在桌上,解开麻绳,展开盒子,里头放着六个巴掌大小酥饼。姜桃朝他推了推:“我尝过,是水磨豆沙馅的。”

姜陵拈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是豆沙馅的,并不十分甜腻。他一气吃了大半个,扭头却见姜桃坐在另一边摇晃着腿,看外头的雨幕。

“我用过饭了,现下还撑着。”姜桃转头解释道,“你甭客气,多拿两个吃。”

姜陵三口两口吃了手中剩下的酥饼,拿帕子擦了擦手,并没有再动手拿的意思。

“饼很好吃,可惜无茶。”

姜桃失笑,这饼到底是甜口的,没一杯清茶干吃也吃不下第二个去。

姜陵将桌上摊开的书本慢悠悠整理成一摞,寻了本不太晦涩的翻了两页。

姜桃知她扰了他的清净,有些歉意:“姜陵哥哥,你要是想读出来声就读,不用管我。”

姜陵和大虎师承一人,赵夫子又有些自个的教导方式,其中一项就是大声朗读,这法子能帮助人更快的记住书中内容。

姜陵微微一顿,便从善如流的轻声念起来。

姜桃侧耳听了一会,没辨出是哪本圣贤书。亭外的雨转小,淅淅沥沥,跟姜陵的清脆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如春日清泉一般沁人心脾,神明澄静。

姜桃听得如醉如痴,就连这外头下个不停的雨都没那么令人心燥了。

“好听么?”姜陵放下书,好奇问。

姜桃回过神来,浅笑:“好听,这世上最好听的就是读书声。”

大道理未必谁都明白,里头文绉绉的诗词也未必谁都懂,但是通过言语流转出来的声音,犹如。

姜陵修长的手指在石桌面上轻轻叩击:“其实我应当唱出来的。”

“唱?”姜桃不解,“如何唱?”

“诗词本就是写来叫人唱的,可惜大多能流传下来的就只有词没有曲,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知晓该如何去唱了。”

姜桃恍然大悟:“若是如此,现人就没有编一两首曲子去和么?”

“有倒是有。”

姜桃看着他。姜陵微垂了眼,脸上一丝红晕:“只是我不太会唱。”

“不记得曲么?”

“不是……”姜陵轻吸了一口气,“是五音不全。”

“五音不全?”

“嗯。就是唱曲难听。”

……

姜陵被她率直的目光瞧得有些不敢抬眼,姜桃也没逼着他唱曲,只是有些好奇,暗道回去了该叫大虎给她唱上两首,叫她听个新鲜。

两人良久的沉默,若换做别人,姜陵早该觉着浑身不自在了,只是今日不同……

大约还是现下的雨下得轻柔,微微的寒意驱散了他胸中那一点烦躁。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姜陵听清楚了她的喃喃自语,有些发怔:“铁马冰河入梦来?你为何喜欢这首诗?”

姜桃回过头:“阿正只教了这首关于雨的诗。”

姜陵失笑:“是了,北境的卢时常来犯,若是少年郎,总会有从军奔赴边疆,跨战马,抗击外族之心,也难怪他们会教你这首诗。”

姜桃眼睛亮亮的问:“姜陵哥哥也有吗?”

“大约我也算得上少年郎罢。”

“白袍将军,无双儒将?”

“志向如此,千军万马独避我,未闻诗句解风流。”

姜桃看着他那细胳膊细腿,可能连重剑都提不动,普通弓弩都开不了。

“做军师如何?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姜陵笑出了声:“做得了羽扇纶巾,大约做不到灰飞烟灭。”

“也是,”姜桃认真道,“若是不能上马,还是莫要上前,脑子不比千军万马管用?”

姜陵但笑不语,捻着手中的书页。

“我是不是……”姜桃羞赧道,“担心得太多了?”

姜陵轻轻摇头。

姜桃揪着胸前那一缕发:“好像我朝文官是不能上战场的,大约只能作为辎重官随后军前行。”

“话是如此,”姜陵轻声道,“还是多谢你。”

“嗯?”姜桃一愣,“谢我什么?”

姜陵笑道:“多谢你的忧心,现在说战场还言之甚早,边境至少还有十年太平。但这时候能有人与我讲一讲,还是个女子,我从未有此感觉,就像是——头一回吃螃蟹。”

姜桃偏了偏头,突然站起身,行至他面前,姜陵浑身一僵,直直的盯着她。

姜桃扬扬手:“带你头一个吃螃蟹的人她爹来了。”说着便将那盒展开的点心重新包了起来。

姜陵顺势看去,远处走来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身量不高,一看就知道是姜强。

他放松下身子,舒展眉头:“回去还得多喝一碗姜汤才是。”

“晓得了。”姜桃看着他,“你不走么?”

姜陵刚想摇头,姜强就已经行至亭前:“陵哥儿怎也在这?”

“爹,多带了一把伞没?”姜桃看向他厚厚的蓑衣下。

“只带了一把。”姜强从里头拿出一把油纸伞来。

姜桃接过,搁在凳上:“你撑这把走。”

“那你……”

姜桃闪身进了姜强的蓑衣下,姜强展开右臂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我跟我爹走就行了。”姜桃抱着两盒点心,恐防淋了雨,“还有你也记着赶紧回去喝姜汤。”

说着就朝他摇摇手,父女俩走进雨幕中。

姜陵目送他们走出老远,直到路的尽头再瞧不见依附着大人身边的那小小一团。

石凳上的油纸伞上有一个老大的补丁,伞骨也很旧,他轻轻拿起,似乎还能感觉到少女手心那一丝余温。

他搁到一边,拿起书卷,外头的雨依然还在下,亭子里少了一股人气,比往常更加清冷。

姜陵若有似无的轻叹一声:“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姜桃一只脚刚跨进屋门,这雨忽然就停了,姜桃气得想骂娘,该来不来,说停就停。

余氏给她拿了块布巾子擦发,还倒了一碗热茶。灶下的张氏早就高声喊着:“水快热了,赶紧洗个澡换身衣衫去。”

姜桃应了一声,都不肖她动手,余氏给她翻柜子寻干净衣衫去了。

她把两盒子点心搁到炕桌上,小虎爬上来要拆,姜桃掐了一把他腮边的软肉:“叫阿姐就给你吃。”

“阿姐,阿姐,阿姐。”小虎连唤了五六声。

姜桃从盒里拿出一个塞到他嘴里:“小机灵鬼,叫多了也只有一个吃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阿香

小虎塞得满嘴都是,唔唔说不出话来,

姜桃见他嚼完了嘴里那些,捏着他的下巴看他的牙。

“可不能再吃甜食了,正换牙呢。”姜桃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的牙槽。

小虎可不管这些,伸着小手就冲她撒娇。

姜桃无奈的再给了他一个,其余的全交由余氏给锁到了炕头的斗柜里。

这些日子,姜桃一家也添置了不少家伙什,头一个大件就是这放吃食的斗柜,四层的深色斗柜刷了一层漆,散发着木料的清香。

剩下的浴桶、小衣柜,办一摊席面挣下点钱就添一件,瞧着屋里的东西慢慢变多,姜桃心里头说不出的欢喜。

用浴桶洗澡是真废水,张氏连着打了五六桶子水才将将把浴桶给灌满了。她本来是不乐意买这花里胡哨的玩意的,用木桶洗澡多好?顶多再加个木盆,这下子院里又没有水井,担水得走到村里的水井边,还特费柴火。

但姜强遇见这事头一回硬气了,担水劈柴用不着张氏操心,他乐意给妻儿老母多干点活,一天到头忙活,能在澡桶子里泡一泡解解乏,也挺美。

边上搁着一桶滚烫的热水,等浴桶里稍微凉了再慢慢添,姜桃拴好门窗,把濡湿的衣衫丢到盆里,跨进浴桶里,温暖的水将冷冰冰的肌肤慢慢包裹,很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桃舒服的叹了口气,在一边的小陶罐里摸出三个澡豆,撩了一点热水将澡豆撮出沫,抹到后颈,胳肢窝,拿丝瓜瓤仔细搓洗。

这澡豆只需几个钱就能买到一大盒,但农家人一般不会特意去买这玩意,洗头洗澡都用的是皂角,皂角虽然是能洗干净不假,但姜桃嫌弃那玩意洗得干涩,要到了冬日里,加上丝瓜瓤估计能搓出血来。

央求了余氏,这才在镇上买了半盒澡豆,开始的时候张氏和余氏都紧着她用,都不会去动一动罐子,有一日叫姜桃好劝歹劝才使了一回,好家伙,这澡豆洗了又不干涩还滑溜溜的,闻着味还有股子香。

皂角还得砸,还得搓,甭提多麻烦了。两人顿时就爱上了这新鲜玩意,但不敢多使,一回只取两颗,张氏还千叮铃万嘱咐姜桃别大手大脚,一家人都用澡豆,一罐子没半个月就得见底。

差不多洗了干净,姜桃掺了一瓢热水,美滋滋的趴在桶边上。等再冷一些,就得再磨一磨余氏去铁匠铺里打一个火盆,这冬日里洗澡旁边没个火盆,真是一出水就能冻成冰溜子。

难得的惬意时光,外头凉飕飕的,屋里头却弥漫着温暖的水汽。姜桃哼起了小调,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想到了姜陵,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

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姜陵都是没得挑的,十里八村头的香饽饽。因着苦读,除了他娘,估计就姜桃这一个女娃跟他说过两回话了。

偏生他又与其他文弱酸书生不同,他骨子里透着的一股子韧劲叫人不容小觑。世人都爱状元郎,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样耀眼的少年,总该是叫少女怀春,妇人思闺的。

姜桃身子沉了沉,只留个脑袋在水面上,即便温热的水裹住了她的胸腔,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她还能听到自个有些乱的心动,扑通扑通,半点不由她意。

日子转眼到了冬至,因着头前应承过荷花去她屋里讨圆子吃,姜桃晌午边就出了门,带上了一篮晨间割下来的菜。

荷花见着她自然是满心欢喜,忙不迭给她盛了一大碗圆子,那海碗足足有她脸那么大。姜桃瞧着咽了一口口水,暗道该不该叫荷花姐给她拿一个小碗。

荷花看出了她的窘迫,叫她上了热乎乎的火炕,还寻了一条小褥子给她盖住腿脚,腰间靠着厚厚的棉被,手里窝了个汤婆子。

瞧她裹得严严实实,荷花这才笑道:“你只管慢慢吃着,吃到天黑都不怕。我晓得你娘跟你奶去张家村吃席了,少不得明日才能回来,这夕食就在我家用了。你一个人回去还生啥火?冷锅冷灶的不如跟咱们一块乐呵。”

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怕错过了这村就套不住那姑娘了,袁氏赶在冬至这一天办席,将新妇娶进了门。一头戴红花的骡子驮着穿着红夹袄的新娘子从袁家村踢踢踏踏走到了张家村,头前跟着娘家两个兄弟,后头两个汉子抬着一箱子嫁妆。

天寒地冻又路远,坐花轿少不的得二三十个钱,还不一定有轿夫接这摊子活。袁氏觉着自家用不着那排场,左右都是成婚,也不晓得是哪个钱多没处洒的想出了坐花轿这规矩,搁她那会,同村的自个提溜个包袱走过去便是,远一些的才赁头骡子。

新妇阿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泪珠子在眼眶里晃悠了许久才叫她憋了回去。娘家几人面上也不痛快,要不是这事搁到门前了,骑虎难下,他们俩才不会把妹子送过去,少不得还得闹上两回的。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村,大哥搀她下了骡子。院里倒是张灯结彩高挂红花,张平一身九新的袄子呵欠连天的站在前边。

新娘子也没盖盖头,只上了一点胭脂,并不娇美,甚至有些寡淡,一张脸扔到人群里都找不着的平常。

张平一见,愈发没了兴趣,也不晓得他那时候是抽了什么风,非得娶个媳妇回来管着他,抹牌不好耍么?还是色子不合他意了?

这头因着袁氏记恨姜桃一家,这席面自然没落到她们手里,而是转头去请了金家来操办。

袁氏有意瞧瞧金家操办席面是什么样子,便也跟来吃席,姜桃是打死都不肯上门的,袁氏恨不得能吃了她,她何必为着一顿吃食去讨人嫌?

各项礼仪过了一遍,新娘子先由着张二姐送入新房,换身轻便衣衫,待会还得出来敬一圈宾客。

余氏跟姜强带着两个娃儿坐在角落边上,到底是甥舅,姜桃能寻个看家的由头不来吃席,两个男娃却是不能不来的。

她四下看着金家的人忙活,不知是不是请了两帮有成见的妇人帮手,这上茶上菜竟然有些乱糟糟的,几个带娃的媳妇去灶房要小碗也被赶了出来,说是没备下恁多碗,跟大人随意用一个就成了。

再夹一块筷子席面的菜,味道自然比不得曹家,跟她家顶多也是伯仲之间。余氏心里头顿时定了下来,这事,瞧着不那么难办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来人

阿香被张二姐拉着敬了一圈,什么三大姑八大姨都瞧了个脸熟。正要走到旮沓窝里去敬里头三桌时,却被张二姐喊住了:“好妹子,里头都是些混席的叫花子,咱们没必要拉下脸去跟他们碰杯。”

阿香已然有些醉了,但听了这话还是道:“就是叫花子也难为他们给咱们这个面子,凑着人多也喜庆,咱们做主家的不能不懂这个礼数。”

说罢就端了酒杯进了门,正巧撞上张氏从灶房出来,张家三个姐妹都有些挂像,阿香一眼瞧了出来,有礼有节的唤了声:“三姐。”

张氏嗳的应了一声,亲亲热热的喊弟妹。待张氏入了偏席,阿香默不作声瞧了一眼张二姐,张二姐看向天边,仿佛说刚才说叫花子的不是她。

阿香不晓得她们姐妹仨有什么龃龉,她作为新妇,再没分清楚是非黑白之前,一个人都不能得罪。

“这是姐夫吧。”阿香笑意盈盈上前,“我敬你一杯。”

说罢就仰头吃了一杯,见姜强要满干,解释道:“我是从小酒缸子里泡大的,吃酒跟喝白水似得,姐夫用不着跟咱一般,随意就成。”

“他吃不了几杯,但这是喜酒哪能不给干了的。”余氏劝道,“吃了就是。”

姜强喝了个底朝天,默不吭声的坐了下来,阿香估摸着这说话的老妇人应当就是三姐的婆子,笑道:“难为婶子恁远的路还来吃我一杯喜酒,席上的菜要是不合胃口,我改日再做点饼子给您送去。”

余氏摆摆手:“哪能叫你忙活,这菜挺合胃口。”

阿香瞧向桌上俩男娃,大的那个做得板板正正,小的那个虎头虎脑,惹人怜爱,若是丈夫疼爱,再过一两年她也会有个像这样的娃。

“我听娘家哥哥说三姐家有个娃儿是念书的,可是这个大的?”

张氏点点头:“也没正经念,就是跟着先生认几个字。”

阿香心里头有些服气,忍不住嘱咐了一句:“那可得拘着他别沾这冷酒,吃多了写字手会发颤。”

张氏连声应了,又说了几句话,隔壁还有两桌等着应付,阿香便道了罪去了那头。

余氏瞧着阿香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袄子,身板挺得笔直,纵使丈夫没跟在身边,但该说的话该办的事一点都不含糊,虽然还有些怯怯,但都是新妇,在所难免。

“姑娘是好姑娘。”余氏赞叹道,“年纪大点又咋样,比旁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看着也挺好。”张氏满意的点头,“要是她能管得住阿平,叫他走上正道安安心心过日子,那就更没的说了。”

余氏不抱啥希望,浑了快三十年,娶个媳妇就能改邪归正走正道?那这姑娘得多得张平喜欢?

张二姐这头拉着敬完酒的阿香,嘴里忍不住教训她:“我都说了那桌都是叫花子来的,你倒好,不听我的话就算了还上杆子舔腚去?人家的屁股香还是咋的?”

“那是三姐。”阿香皱了眉头,“他们一家瞧着都是明事理的人,不像是……”

阿香看向她,这要论胡搅蛮缠,背着人说坏话张二姐才更有那点意味。

张二姐急了:“你晓得什么?他们家往年穷得都屙不下了,这两年才发起来的,你没瞅着他们眼睛跟长在脑门上似的,以为自个有多大能耐。”

她四下瞧了瞧,凑在阿香耳边:“先前你婆子要跟他们借几个礼钱,他们连个饭都没叫人吃,大冷天的把我娘给赶了出来,天可怜见的,我娘还去了六个子,提了好大一包东西。”

阿香有些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看着张二姐,那可是能送娃儿读书的人家呢。

“妹子啊,我可把你当亲妹子才跟你说道这些,你可得擦亮了眼睛,离她们家远一点,省得到时候被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你才晓得后悔俩字咋写。大姐那头你也靠不上了,她一贯瞧不起阿平,除去她们俩,我才是你嫡亲的姐姐啊。”

阿香状似明白了的点点头:“我晓得了,二姐才是真心疼我和阿平的人。”

张二姐满意的拍了拍她的手:“你晓得就成,要知道我为着你们俩成亲花了多少心思,光是大钱就出了五六十个。”

“麻烦二姐了。”阿香笑道,“改日我叫阿平上门谢你去。”

“不忙不忙。”张二姐摆摆手。

是夜,前头的席面早散了一两个时辰,只在堂屋油灯下摆了两桌牌,一帮人连着摸了好几圈都没回去的意思,还囔囔着要茶要酒。

张老爷子头前挣下的这一线青砖瓦房自打三个闺女嫁出去后,总算住了位年轻姑娘。东边两间卧房套小间的自然是袁氏住着,西边两间则早早的收拾出来做新房。

阿香坐在新房里许久,连床头那根蜡她都剪了三回芯子,袁氏瞧她屋里还亮着光,便在窗下喊:“柜里有油灯,赶紧把蜡烛给吹了。一根蜡烛得多少钱?会不会过日子?”

阿香手忙脚乱吹了烛火,这屋里一片黑,她再去摸柜里的油灯,却没寻着火折子。屋外的袁氏骂骂咧咧,又说灯油多贵,二两灯油得五个子。

阿香默默把油灯给搁了回去,袁氏听里头没了动静心下满意,扭头去骂忙着搓麻的张平,新婚之夜竟然还在牌桌子上泡着,他脑子长草了是不是?

阿香坐在黑暗中,卸了盘得紧紧发髻,又摸到脸盆架子擦干净了手脸,等了许久,也没见她的新郎推门进来。

妆镜前的阿香委屈得落下泪来,她不敢哭出了声,只死死咬住了唇,偶尔泄漏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显得一室格外寂静,跟外头吆五喝六的牌场子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界。

冬至后连着三五日都是好天气,难得不下雨,厚厚的云层中偶尔还能露出一丝阳光。自打上回余氏见识过金家的实力后,这红白喜事连着快十日没人上门了。

张氏心里头着急,咋说都应承过曹家了,迟迟没个露脸的机会这叫咋回事?

余氏不慌不忙的道:“哪能有那么多红白喜事?谁家天天嫁女,谁家倒霉催的老人?这事咱们盼也盼不来,左右等着吧。”

姜桃则忙着改良自个的方子,给曹家的东西自然不能马虎,在原先简单的基础上,又添了几味药,说实话她都快记不住那些配料了,要不是一个个尝一个个试,她还真没点谱。

就在此时,张氏原先娘家相熟的一个老姐妹上门来了。姜桃贫瘠的十几年记忆里真没眼前这位婶子的身影,架不住张氏兴高采烈的说道,全家人倒也装出一副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露的模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压价

这位婶子名叫孙二娘,明明是上门求事的,倒先端了三分架子。

待余氏问起来到底是办白事,还是红事时,她抓了一把瓜子道:“自然是办红事的,倒也不是我闺女出嫁,她还早着呢。是我家老爷子七十大寿,打算办一场。”

满七十是好事啊,过了七十就奔着八十去了。余氏笑问道:“那你们是打算办几桌?凑个吉利数,十六、十八都成,要是办大一些的……”

还没等余氏说完,孙二娘就吐了黏在嘴巴上的瓜子皮:“实不相瞒,老太太,咱们这头还请了金家的人。”

姜桃和余氏相视一眼,皱了眉头。

“你请了金家那还来请咱家做什么?”张氏不解道,“咱们家往常没跟别人家一块做过席面。”

孙二娘白了一眼:“咋的,不兴咱比比谁家出的价更少?你们打开了门做生意,总得有个明数吧。”

“有。”姜桃抬起头缓缓道,“自然是有数的,但是咱们也看究竟是做什么席面,穷有穷的做法,富有富的排场。”

孙二娘瞧着面前这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嗤笑道:“你家闺女还掺和家里人的生意呢?”

余氏冷下脸:“别人家我不晓得,但是在咱们家桃子算是二把手,自然说得上话。”

孙二娘思忖半天:“成吧,我也不管你们是不是叫孩子掺和,这一席最低你们能出到多少?”

“婶婶说话挺有意思。”姜桃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不是开口问席面菜色,而是问价钱多少的。”

孙二娘并不恼:“闺女你也说了,穷人家有穷人家的办法。咱们家着实出不起这个银钱,却是实在没法子的事。”

姜桃瞧了一眼她身上崭新的袄子没吭声。

“开个价吧,咱也好回去跟当家的说道说道。”

姜桃抬眼道:“二十五文一席,六个菜,工钱另算,两文一桌。”

孙二娘记下了数,也不多坐,道了辞就家去。

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算是咋回事,问了价也不说到底订不订这个席面。

“这倒是牵着咱们俩家当猴耍呢。”姜桃摇摇头,“也不晓得到底是觉着自个有多精明,真觉得能讨得着便宜。”

工钱其次,办席面最大的油水是在席面的菜上,采办大多是要吃回饷的,曹家相熟的几个肉贩、菜贩都是谈好了,十几年不变的老交情,工钱比起从中抽的水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金家不好说,他们那种野路子自然也有法子从中赚钱。

“你倒也没把价钱开到底。”余氏笑道,“还等着她从金家那头带消息来?”

姜桃上了炕,帮着余氏缠棉线:“娘不是担心咱们跟金家没点交头么,这不,现成的交头就送上门来了。趁着这事咱们也能探探金家的底在哪。”

余氏把圆木纺轮递给她:“我也有这个心思。”

张氏搁一边似懂非懂的听着,并不多问,问多了也叫祖孙二人嫌她脑子不会转弯。杵了一会便自个下了灶房去弄饭。

没两天,孙二娘又来了,顺道带来了金家那头开到了二十三文钱一桌的消息。

姜桃没多想便说:“婶婶,没俩月就过年了,咱们实在不想错过您这摊席面。是这,咱们亏一点,一桌让一文如何?”

孙二娘有些得意,这才多大功夫,一桌就省下了三个钱,十几桌加在一块,不得五六十个钱?

她依然端着没答应,带了话头回去。

这一回没多大功夫就转了头。翌日一大早就听她啪啪在拍院门,囔囔说金家那头也压了一个钱。这回姜桃到没那么快应承了,沉吟良久才蹙眉忍痛道:“婶婶,看在您跟我娘头些年有些交情的份上,咱们最多能压到二十文一桌,工钱不能少。”

孙二娘打定了主意叫两家杠上,乐颠颠的又去金家那头报了信,也不晓得金家是不是真钻了牛角尖了,连工钱都砍了一半,只要一文钱一桌。

孙二娘这头喜上眉梢,喋喋不休的在姜桃耳边念叨:“大侄女,你瞅瞅他们都压到这个数了,你们这头还不意思意思,你也说了咱们俩家是老交情,干脆这一个钱的工钱就算了,我多少包点饭食叫你们带回来吃。”

姜桃瞧着孙二娘倒像是瞧大猩猩似的,一旁的张氏都坐不住了,冲口道:“你这是想吃白食啊?”

孙二娘沉下脸:“你们办席不得抽水?别以为我不晓得里头的弯弯道道,一桌六个菜二十个钱,这些钱都够我弄一大桌子了。”

“那你咋不自个办呢?你都说二十个钱能整一桌子,那你整一个给咱们开开眼界?”姜桃嗤笑道,“婶婶你平日里是不下厨不问菜价的么?外头肥肉多少钱一斤你晓得么?”

“我啷个不晓得?一桌子用得着一斤大肥肉?你们添点白菜萝卜就是一个菜,更别说那些菜都还是叫主家自个去地里摘的了,那能花得了几个钱?”

“你家办寿宴炒白菜萝卜?”姜桃差点没笑出声,“一个菜搁一点肉末星子您是寒碜谁呢?你就是愿意这么办,咱们也不想砸了自个的招牌,说出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咱们只会弄猪食。”

多说无益,余氏板下脸送客。

孙二娘走出半道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张氏真是寒了心,本以为依着年轻那会儿一点交情,这还能算个好买卖,却没想到占便宜要占到家里来了。

“二十个钱一桌,工钱一文钱一席。就是咱们也赚不到几个钱。”余氏道,“金家那头怕是更加讨不了好去。”

“奶,你也说了他们那头请人帮厨大多是不看脾性的,还爱拖拉工钱,现下自个又跟咱们压到了这个数,怕是更加发不起钱了。”姜桃思忖道,“当然了,要是他们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事给办了,咱们也说不着什么。”

余氏关上院门:“且等着吧。”

金家这头自然也存着跟姜家叫板的意思,大家伙都是牌桌上的玩家,本来吧,这桌上就是他跟曹家你来我往,你出个饼子,我碰上一个。眼瞅着曹家势微,他们家赢面愈大时,突然冒出一户人要跟他们同一个桌抹牌。

好巧不巧,这家人跟他们走的还是同样的路子,金家瞧着能不心慌么?

两厢压价,本以为那家也还要跟下去,却不想他们一撂牌说不玩了,顺道还把牌桌子给掀了。愣是半点没给主家留面子,孙二娘在他们跟前数落了一大通,只能把活“施舍”给他们做了。

金家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二十个钱一桌的席面嘞,他们能从中抽什么油花?

第一百三十六章:起房子

钱没到位,事情自然就办得不利索。这么几个钱叫金家自个带人去操办那是不可能的,只派了自家一个子侄辈的亲戚上了门,然后请了几个相熟的妇人帮手。

那人捏着这几个子的工钱差点没当众骂娘,工钱既然赚不了,那就只能在席面上下功夫。说好的六个菜不能减,只能少份量,换矮碗,上头码一层肉片子,下头全是素菜。

座上的都是鬼灵精,直道主家不地道,去了恁多钱的寿礼就只吃了这么一顿半荤不素的席面,金家的牌面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再到发工钱的时候,金家愣是拖了三五日,其中一个婶子不是好惹的,差点给闹到里正跟前去。

这头一地鸡毛,闹得不可开交,姜桃一家却是走了时运,距离腊月还有不到七八日的时候,连着来了三摊席面,一摊白事,一摊红事,还有一家做满月酒。

入冬之后姜强手头的活少了很多,正好帮着干些重体力活。除了满月酒和那摊红喜事距离不过一日,有些赶不及之外,其他的应付起来还算是轻松。

刘家两位郎君跟着她们做过几回事后,办事愈发娴熟,除了灶下的饭食和茶水插不上手之外,其他的都能撂开手去。

连着忙了小半月,三摊席面都没出啥大岔子,因着其中两个主家厚道,还给了八到十六文钱不等的大红包。

余氏炕头衣柜底下埋着的菜坛子头一回冒了尖,手边还有这回赚的二百多个大钱没法子塞进去。

余氏并不避着姜桃,乐滋滋的跟她说道:“改日还是得叫你爹上县上银庄把这些钱全换成散碎银子才行,我瞅着那底下的铜钱都开始发绿毛了。”

“奶,咱们现下攒了多少银钱了?”

“除去大虎那份供他念书的,还有咱们攒的那份应急钱,统共四两二钱银子。”

“算上咱们这回赚的二百多个钱?”

余氏摇摇头:“没算上,今天这钱也没打算搁进去,用来过年再置办两身衣衫,换条暂新被褥。”

四两二钱,不算多,但也决计不算少了,就是全家人躺着不事农务,也能过上两年多好日子。姜家村能一下子就拿出这么多钱的,两只手能数的出来。

“还得攒多少咱们才能起两间新房?”姜桃趴在被褥上瞧着余氏数钱,“咱们这屋冬冷夏热,又多蚊虫,上回还溜进来一条老粗的蛇,要是风刮大一点,我都担心顶子给掀翻了去。”

余氏将钱串在一起:“至少还得攒二两银子,现下人手都难请,会垒砖的好找,但一个村会打地基架梁的就那么几个,咱们也不能再盖个草房不是?”

姜桃仰面躺在褥子上,瞧着草房子上的蜘蛛网:“那倒也是,反正咱们一年就攒了四两银,左右明年再挤挤就能有那么多钱了。”

“六两银子我算算大概也就能起一间半,要是全用青砖的话,六两那肯定是不够的。”余氏盖好瓦罐,将钱塞到柜子底下,覆上散土然后压平压实,“一半青砖一半土砖,瓦片咱们用薄的,紧巴紧巴也能凑成两间小屋。”

起房子原来这么难呢,姜桃眨着眼,道阻且长,吾辈更当自强。

祖孙俩才把这事说了一嘴,却不想世事难料,不得不叫她们把起房子的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因为翌日一大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三寸多高的积雪把他们家的灶房给压塌了。

灶房连着姜桃一屋,万幸的是人没出啥大事,就是屋顶墙垣斜了,连带着她们睡的板子都快架不稳了。

姜强跟张氏带着娃刨了大半天,才把锅碗瓢盆给拾掇出来,头些日子才刚添置的一口崭新水缸早给砸了个四分五裂,张氏都忍不住哭出了声。

这日子可太难了,才刚好过一些,咋就遇上这倒霉事了?

姜桃从积雪中掏出盐罐子,里头的盐没遭了罪,还能吃。

她咬咬牙对余氏道:“奶,咱们干脆明年开春就把屋给起了,再也不受这鸟气了,要是再来场大雪,咱们全家都可能给埋进去。”

姜强确认圈里的宝贝猪猡还活蹦乱跳的,鸡圈里十几只牲灵也都没大事,万分赞同道:“要是钱不够,咱们过了年后就把猪给卖了。两头猪少说都能挣近二两银子,咱们都不紧着吃,啥猪下水猪骚泡的全贱卖出去。”

张氏擦了一把泪,没吭声,她过了十几年穷苦日子了,也盼望着有生之年能住上大瓦房。

大虎看着余氏:“奶……”

余氏经不住全家人希冀的目光,拍了板:“成,明年就盖!咱们多接几摊活,再想法子额外挣些钱,起他三间,咱们一家子都住新屋子!”

姜桃和大虎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两姐弟看着对方的眼睛全是闪耀的星星,去年这个时候,大虎还趴在她床上,问姜桃她的三个心愿是什么,这眼瞅着就要实现第一个了。

张氏眼角都带着喜悦,双手微微发抖,三间屋诶,整三间,她要咋安排呢?闺女大了,不能再跟家里两个小子混一个铺上了,哪怕中间隔着个余氏。

大虎是个读书人,咋说都该给读书人空间屋子做书房才成嘞。思及此处,张氏又发起了愁,三间咋够呢,就该盖他七八间。

敲定了这件大事,全家人走路都带着风。姜强忙了三四天把灶房给拾掇了出来,在原来的地界上搭了个简单的灶台,这会儿田间都冻上了,也没法子去挖泥垒灶台。

因着大雪封路,天寒地冻,赵夫子早半月就停了课业,大虎可以过了元宵再去王家圪捞。

屋里烧着火盆,姜桃和大虎窝在炕上,小虎撅着屁股在一边玩九连环。

炕桌上摆着五个打磨得圆溜溜的猪骨头,还给刷成了酱红色,但这可不是拿来吃的。

大虎被姜桃一双大眼瞧得浑身发毛,忙不迭就要下炕:“阿姐,我还是去看书吧,我今儿的字还没练呢……”

脚还没落地,就叫姜桃一把给拽了回来:“大虎,大虎,姐姐的好大虎,你就教教我咋玩吧。”

“阿姐,这是女娃玩的东西,我啷个会玩嘛。”大虎委屈巴巴的瞧着她,“要被人看见我玩猪骨头,他们得笑话我的。”

姜桃把猪骨头合拢在一块,塞到他手心里:“谁敢笑话你,我带人围他去!”

“当上堂主了就是了不得。”大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抓着猪骨头,“我就带你玩一遍,要学不会可不怪我。”

“成成成,不怪你。要不是她们拉着我不是玩丢沙包就是抛猪骨头,我才不学这玩意呢……”

话才刚落地,就见姜桃一双星星眼看着手掌翻飞的大虎:“真厉害……”

第一百三十七章:打雪仗

这抛猪骨头可是个技术活,朱雀堂里玩得最好就是丫蛋和春花,她瞧她们俩玩过两回,甭提多叫人眼花缭乱了。

这普通的就是拈一个猪骨头然后抛一个抓一个,中间不能换手。再难一点的就是抛两个抓一个,照旧不能换手,依次增加。

要换点花样,什么抛一个抓两个,扫两个猪骨头的时候不能碰到地上其他的。姜桃简直是如临大敌,她没玩过这些玩意啊,又拉不下脸去叫她们教她。

姜燕就更不用说了,玩这些也不太在行。

大虎微微红了脸,把猪骨头搁在桌上:“阿姐你试试吧,不难的,眼睛要跟手一块动……”

猪骨头噼里啪啦的掉了一桌子,大虎帮她从被褥里捡出猪骨头:“手不能僵着不动啊,你另一只手在那晃啥呢?”

“瞅着要掉了,不得去捞么?”姜桃抓拢五颗猪骨头,撒在炕桌上,一个一个抛着练,抛一个捡一个还是容易,玩了三四把差不多就学会了。

这抛两个捡一个就难了,姜桃都怀疑自个的手是木头做的。

大虎头两回还算冷静,到后头咋教都学不会,顿时有些急了。这抛两个猪骨头也就是接一下的事,她愣是要接两下,手忙脚乱的到后头一个都接不到。

大虎抓了猪骨头再给她演示一回:“阿姐,你干其他都门儿清,抛个猪骨头怎么就学不会了?还有下厨,奶和娘都教你炒了多少回菜了,做出来咋还是那味儿?”

姜桃眼珠子随着他的手动:“我也不能样样都会啊,要是全都会还长得美,那我岂不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了?”

大虎叹了口气:“你那针线马马虎虎,做菜也就是能吃,下地干活还没燕子姐利索,这样子往后有谁敢娶你?”

姜桃拉长了调子:“姜瑞恒老先生——您管得真多,连我能不能嫁的出去你都我给我操心上了,您要不戴一朵绿花去村头当媒公?”

大虎一噎:“我这是操心你呢,别人家的姐姐这个年纪屁股后头都跟着两个男娃,我家阿姐咋就没两个献殷勤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外狗子的呼喊:“桃子姐,出来玩啊!”

他垂了头:“好吧,狗子倒是对你挺好。”

姜桃给了他一个爆栗:“说啥呢。”

“你这么凶……”大虎捂着头,“难怪没小子看上你。”

姜桃冲他扬扬拳头:“再说我得揍你了,这才念了几个月的书,别的没学着,嘴皮子倒是利索了。”

大虎委屈屈的收着炕桌上的猪骨头,姜桃下炕趿拉了鞋去开门。

厚重的门扉被寒风吹得嘎吱一声响,姜桃裹紧了袄子,看向门外。

狗子穿着身半旧的袄子,头上戴着顶毡帽,一张红扑扑的脸瞧见她露出一个憨憨的笑:“桃子姐,咱们玩雪去!”

一直窝在屋里,倒不晓得外头何时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子,地上的积雪已有脚面深,狗子身后留着一串清晰的脚印。

“你们咋也来了?”姜桃扬眉瞧着后头两个男娃。

姜正戴着一副厚皮手套,围着条褐色兔毛围脖,见她扬扬手:“你顺道把燕子也给叫出来,咱们一块去打雪仗。”

“咱们几个?”姜桃瞧着外头的新雪,心里也有些痒痒。

“帮里人都去。”李敖出声道,“你最好少穿点,跑跑就热了,待会脱衣衫都来不及。”

姜桃转眼看李敖,这厮一向骚包,每回见他都能穿身不同的衣衫,就是这漫天飞雪的,他也不戴围脖不顶个毡帽,一身青色薄棉长袍外搭了个棉绒褙子,脚上踏了双黑靴。

姜桃看他耳朵冻得通红,一张脸白得跟树枝上的新雪似的,偏生又称得他有些好看。

“行,我换身衣衫去,你们要不进来坐着暖暖?”

姜正摇摇头:“进去身上的雪都得化了,出来会更冷,你快些点,我们在外头等你。”

姜桃关上门,飞快的套了棉袄,穿上棉裤,将棉袜套进里裤里,她才不会少穿呢?暖和才是最紧要的,就是这一身裹着像个大棉球,一点腰身都看不出来。

且听他们说满村的娃儿都去打雪仗,大虎也坐不住了想跟着一块去玩。

姜桃去里屋跟余氏说了一声,将火盆端远了点,再用被褥将小虎围在中央,这才挂了门跟那几个一块朝后山去了。

李敖瞅着前头走得跟个胖鹅似的姜桃忍不住微微一笑。

狗子跟大虎勾肩搭背的宛如一对亲哥俩,顺道跟姜桃嘀嘀咕咕,说是这回打雪仗他们俩个堂组成一队,跟青龙和白虎两个堂对打。

“桃子姐,我心里没谱,就只能全靠你了。”狗子嘟嘟嚷嚷着,“这也太不公平了,咱们俩堂不是女娃就是瘦子,他们那边全是大高个。”

姜桃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打雪仗又不全靠的是蛮力,还得靠脑子,咱们计划好,也不一定会输,”

眼瞅着他俩的脑袋越靠越近,李敖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

姜桃跟狗子敲定了两个计策,也走到了姜燕家院门口。

姜桃去敲了门,是姜大牛来开的,瞧着是她,姜大牛变了几个脸,到底还是笑道:“来找燕子啊?”

姜桃点点头:“她在屋里么?我们叫她一块出去玩。”

屋里一整响动后传出一个妇人的叫骂声:“就知道出去玩,家里的活不用干了?”

姜燕从一旁探出个小脑袋来,姜桃瞧见她一双手泡得发红,高高挽着衣袖。

姜大牛看着外头几个娃面上不好发作,尤其是姜正和李敖目光不善,偏生两个孩子背后又全是他惹不起的人家。

“去吧,早点回来。”姜大牛放柔了声调,“衣服搁那就成了。”

姜燕欣喜的仰起头,看着姜大牛说的不似假话,擦了擦手,去房里换了双棉鞋就出了门。

姜桃心疼的把她两只冻得跟萝卜似的小手揣到她温暖的口袋里,嘴里念叨着:“这么冷的天她咋还叫你洗衣衫?”

姜燕瞅了瞅后头紧闭的门扉:“她头前些天上茅房摔了腿,虽然肚里的孩子没事,但是骨头是裂了,才在床上躺了三个来月,这会儿又得躺三个月了,活可不得都叫我干了。”

姜桃不怀好意的嗤笑出声:“活该,叫她使唤人。”

姜正心里蛮不是滋味,取了围脖挂在她脖子上,姜燕凉飕飕的脖子突然一暖,扭过头又见姜正把他的皮手套子也解了下来塞给她。

“戴着吧,暖暖手。”姜桃劝道,“这么冷的天洗衣衫手都能冻断了。”

姜燕把手塞进那大大的手套里,里头还有少年残留的体温,脖子上的围脖叫姜桃严严实实压紧,确定不会透风了才揪了揪她的辫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冬日暖阳

后山山脚下有一整块平地,往常没有积雪的时候,也有村民过来晒谷子晾被褥。

现下空地上聚集着四五十个娃,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姜桃头一回见着无敌帮聚在一块,熟悉的还能叫上个名字,不熟悉的就只记得见过那张脸,但对不上号。

姜正和李敖两人走过去自然是一阵欢呼,但四五十个娃,除去女娃十来个,剩下三十几个还分个亲疏远近,没一会两拨人就泾渭分明了。

高高壮壮的那一拨人明显是青龙、白虎二堂的,剩下的跟女娃们掺和在一块,其中好几个跟大虎个子一般大小。

狗子先去召集了自己的人马,一共十二个瘦不拉几的男娃。姜桃也带着姜燕和大虎去寻了春花和丫蛋。

自打上回那事之后,春花和丫蛋跟姜桃熟络了几分。

点了点人头,除去因着黄莹退帮的两个人之外,女娃也有十个。当然比起那边青龙、白虎两堂各十八人,朱雀堂显然有些不够瞧了。

“我弟弟大虎还有燕子算咱们这边的,这回咱们跟玄武堂结成一块,一共二十四人,加上我二十五个,人数咱们不占大头,这样肯定是不成的。”姜桃沉吟道,“我去说说,咋说都得拖七八人过来。”

“七八人哪够?”春花愤愤道,“咱们足足少他们十一个人头,这还咋玩?

姜桃带着狗子刚要去“兴师问罪”,李敖带着十个健壮的男娃过来了。

“我跟你们一队。阿正带那边的,这是我青龙堂的人,随你调配。”

“那敢情好。”

姜桃跟他们认了个眼熟,便召集了几个小队长,开始商讨计策。

雪仗仿制夺旗之战,两队本营都有一面小红旗,插在山包上。谁能最快突破敌人包围夺得旗帜即为胜利。

期间不许私斗,不许在雪球中夹带石子,不许事后寻仇。

双方人数相差无几,但对方要是强冲夺旗,她们这边毫无胜算。

李敖带来的十人全团围住旗帜,防止一上来就叫人将了一军。顺道加紧给他们垒好雪球,在大战的时候做做远攻手。

女娃八人及玄武堂八人侧面包抄,不与对手正面冲突。其余的丫蛋、狗子、春花、大虎、李敖以及姜桃和燕子则组成一小队去夺旗。

“你叫他们几个跟咱们我还能明白……”丫蛋指着弱不禁风的姜燕,“她算咋回事,一个球都能把她给砸到了。”

姜桃神神秘秘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且等着吧,燕子是我最大的杀器。”

丫蛋一脸不解,难道抓她出去做挡箭牌,还是出去举白旗,对面那群人可没那么怜香惜玉,不会因着你好看就不砸你了。

两军对持,雪球已经垒好,一触即发。

按照惯例自然是要叫双方大将出来叫阵的,姜桃推了一把狗子:“去,嘲讽嘲讽他们。”

狗子清了清嗓子:“你们个乌龟王八儿,放马过来啊!爷爷今天就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残忍!”

那头两个男娃一跺脚:“呔,你个斥候军逞什么威风?我左青龙右白虎打得你门都摸不着!”

狗子双腿一软,叫姜桃一把提住了:“怕啥?”

“那可是嫡系军嘞。”狗子偷摸瞧了一眼李敖,“我就没打赢过他们一回。”

李敖清咳一声,那头还要开腔,却被生生止了话头。

“诶诶诶,二哥瞪咱们了。”

“咱们骂了他们不也是骂了二哥么?”

“是啊是啊,二哥到时候肯定得揍咱们,他打人可疼了。”

“行吧,咱们还是别说话了。”

“帮主呢?他咋也不说话?”

姜正蹲在一旁的雪地上画着圈,怨念满满,他也想去那边,他也想跟燕子一队啊!

本来还要叫双方各出一名大将厮打一番,念着李敖的眼神着实可怕,这边要是没啥人能出场,他都能撩袖子去干了。

这头谁能打得赢他?就姜正还能跟他过上两招,思及此便只能作罢。

两头一冲锋,顿时雪球漫天飞舞,带着的散雪如同一层白白的浓雾一般遮罩了众人。

几波人糅杂在一块,不分你我,就只顾着飞快的往对面砸。

一个大雪球砸在丫蛋的后背上,丫蛋怒上心头:“他奶奶的,哪个王八羔子敢砸俺?”

几人架起就要去加入战斗的丫蛋,姜桃小声安抚道:“小姑奶奶,咱们这是绕后偷袭呢……”

话还没说完,一团雪就在姜桃脸上绽开。

“走,咱们去干他一场!”姜桃丢下手中木棍,还夺什么旗,玩得畅快才是要紧的。

也不特意逮个人去砸,瞅着是对面的,还是眼生的就把雪团子往他身上招呼。

大虎因着个子小几乎被砸的“体无完肤”,姜桃又是个护犊子的,逮着那两个就是一顿教训,连手里的雪团子都不握紧了,抓住雪就往他们身上丢。

不知是谁开始用雪埋人,趁其不注意,直接从后头将人推倒在厚厚的雪地里,然后挖雪将人的头脸埋起来,一时半会人都挣扎不出来。

姜桃挺忙,那头丫蛋刚被三五个娃成群给埋了,她要去刨人,这头春花又被袭击了。

狗子本来还跟在她身后的,但他就是吸引对手嘲讽的活靶子,早被追得绕着这个场子围着跑了三四圈,差点没给跑吐了。

这么一顿折腾下来,姜桃倒真觉着头上汗涔层的,身上的厚袄子有些穿不住了。

她寻了个空地就要解开领口的盘扣松松气,却不想被对面眼尖的瞅见她落了单,叫了七八个人呼啦啦就要上来埋她。

姜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给推倒到在松软的雪地里,嘴里刚喊出一声:“你们这群……卑鄙……”就被雪给掩住了口鼻。

李敖这头也不得脱身,真以为姜桃跟神风将军似的能万军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他挡了多少冲她来的雪球呢?

“他娘的!”李敖丢下手中的雪球,飞快的奔过去。

唬走那群小王八蛋,李敖顺道还记住了他们是姜正手底下白虎堂的几个人。

左右一阵刨,才露出姜桃的一个人形。

“叫你穿这么多,你当你是熊瞎子呢?”

姜桃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仰面看着纷纷扬扬好似要落到她眼眶里的雪花,一片一片,连带着顶上这个微微出汗的少年也带了一圈光晕。

姜桃笑道:“二爷,你真好看。”

李敖的脸瞬间的就跟烧着了一般,他眼神飘忽:“你说什么胡话呢?被埋傻了?”

姜桃躺在雪地上,有点不想翻身。

李敖看着她灿烂犹如冬日暖阳的笑容,心里头隐晦的一角头一次塌陷了。

这头的姜燕小心翼翼的摸到敌方小山包,那头混战开了也没人注意她,她还照着姜桃的计策绕后偷袭直取红旗。

第一百三十九章:悦己者容

姜正早搁那候着了,远远的瞧姜燕跟个偷偷摸摸的鼹鼠一样左瞧右看,还会找石头遮掩,老长时间才蹭到这头。

姜正捧着脸:“真叫人心痒痒……”

小姑娘咋就那么可怜惹人爱呢,就像奶猫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试探的勾勾你,你一伸手,她又把爪子给缩回去了。

姜燕冷不丁看见姜正蹲在那,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在这?”

“想要旗子?”姜正站起身,腆着脸凑上前,“早说嘛,来来来,我现在就拔给你。”

他扯了旗帜塞在她手里:“我们认输,你赢了。”

姜燕握着手里的旗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赢了?

“呐,开不开心?要不要夸夸我?”

“你别凑过来,走开。”

“我把旗子都给你了,你好歹感谢感谢我嘛……”

姜燕看着他低着头求夸耀求抚摸,就差屁股后头长根大尾巴了。

“诶诶诶,你别跑啊,我没打算对你咋样啊——”

眼瞅着姜燕转身就跑,那小腿还蹬得挺快。

姜正忍不住去追,差点没给姜燕吓破了胆子,她就不该答应姜桃的劳什子“底牌”计策,叫她使什么“美人计”来偷旗,还信誓旦旦的保证姜正绝对不敢抓她。

这下好了,跟赶鸭子似的,她跑得腿都要抽抽了。

姜桃这头好不容易坐起身,她那是不想起来么?她实在是穿得太厚了。

解开盘扣脱下外衫,里头还有件褙子和薄棉袄子,李敖忍不住问:“你到底穿了多少件啊?”

姜桃一本正经的数了数:“加外衣五件吧。”

当然了,不算上肚兜。

“你这还不如直接裹棉被出来。”

“我倒是想,我娘不准啊。”姜桃拍了拍头上脚下的积雪,她真是太怕冷了。

突然那边一阵欢呼,大虎兴高采烈的跑过来:“阿姐阿姐,我们赢了!”

姜桃喜道:“燕子偷到旗了?”

大虎连连点头:“不光偷到了,咱们的旗子他们一根毛都没摸着。”

“真棒!”姜桃抱着衣衫,“走,咱们看看大功臣去。”

李敖没挪步,姜桃扭头笑他:“我瞧着青龙白虎也不咋样么,还以为多厉害呢。”

“这话要是被他们听着了,你信不信他们待会再给你埋雪地里?”李敖抱着胳膊扬眉笑道,“我可不会来救你了。”

姜桃冲他做了个鬼脸,气得李敖连连怀疑刚才那阵子悸动是假的。

当然了,这夺旗的结果,青龙白虎两堂自然是不服的,叫骂的唾沫星子都快飞到姜桃脸上来了,都道她们胜之不武,手段卑鄙。

姜正自然出面调停,再有两个堂主帮腔,李敖在一旁威慑两句,事情就这么算了。

比是比完了,好些人还玩得不过瘾,散了场还三三俩俩的组成一队继续刚才的恩恩怨怨。

姜桃舍不得这般好的新雪,叫朱雀堂几个女娃留下来一块堆雪人。

本来滚着雪球还想露一手,没想到春花三下两下给堆了个惟妙惟肖的雪兔子,卧在地上甭提多活灵活现了。

“春花,你这跟谁学的啊?”狗子两眼放光,“就这手艺都能去干雪雕了。”

春花骄傲的仰着下巴:“我爹是做木匠活的,这都是小意思,要是他在还能给你们堆出个九天玄女来。”

几个女娃围着她问咋堆兔子,春花简单说了后又露了一手,堆了一只大老虎。

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连连惊叹。

姜桃默默的把小雪球堆到大雪球上,捡了两颗小石子做眼睛。

李敖左瞧右看没看出来是啥玩意:“你这堆的是什么?”

“雪人……”

李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像人?”

“诺,这是身子,这是头,这还有俩眼珠子。”姜桃面无表情的解释道,“行了,别憋着了,你可以笑我了。”

李敖咳了两声,忍住了笑意:“还是蛮好的,就是圆了点,嗯,也没有手。”

姜桃去寻了两根木棍插在两旁:“这下有了。”

她绕着雪人转了个圈,还是蛮传神的,当然……她一扭头看向春花,那家伙已经在堆雪娃娃了,还是按照大虎的模子堆的。

又玩了小半个时辰,村里开始有大人拉长了声音喊人回去吃饭了。

冬日里天黑得格外早,没一会四周就暗了下来。

大虎舍不得以他为模子的雪娃娃,跟姜桃说好了明日再来瞧。

姜桃点了点人头,然后嘱咐家里远的女娃赶紧趁着天光回去,能结伴的结伴,千万小心脚下的路。

天阴下来,姜桃这会儿觉得周身凉飕飕的,便把衣衫披在了肩头,惹得姜正捂着肚子笑话她跟山上的土匪头子似的。

一群人刚要顺着来时的路回去,迎面就碰上了来寻人的姜陵。

姜桃手忙脚乱把袄子正正经经的穿好,暗恼自个偷懒没换新衣,里头还露出一大截花花绿绿

的褙子。

“姜陵哥哥。”姜桃不敢正眼看他,几人也七嘴八舌唤了一声哥哥。

“我来接他。”姜陵指了指狗子,“你们刚打完雪仗么?”

姜桃点点头,又想起自个头前被那群娃儿埋在雪里,现下头发散乱肯定跟疯婆子似的,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洞给钻进去。

“天黑路不好走,”姜陵对众人道,“顺道的我送你们回去。”

姜桃摆摆手:“你帮我送送燕子,咱家不跟你一个方向的,我带大虎回去就成。”

姜陵也没多话,领着几个一个方向就要回去,想起了什么又回转了头:“下回好好穿衣衫,别着凉了。”

姜桃瞧着他脸上一丝浅笑,轰的一下脸热得不行。

待他走出老远去,姜桃才咬牙道:“我就不该穿这么多。”

裹成这样,连腰身都瞧不出了,还有这肥肥的大棉裤,跟个老太太似的。

李敖没吭声,垂了眼转头往回走。

姜桃一愣,还奇怪他为啥突然抽风不跟大队走了。姜正负手瞧着李敖的背影道:“他本来就不是跟咱一道的,他家在那头呢。”

一东一西,确实不是一个方向的。

“那他刚才跟着咱们干啥呢?”

姜正意味深远的睨着她:“姜桃,不是只有你们女娃才晓得为悦己者容的,你可长点心吧。”

姜桃一头雾水,难道自个表现得太明显,叫姜正知晓了?但是这又跟李敖有什么关系?

李敖这头走到空地上,地上的积雪被他们几十个人踩得不成样子。

那只傻不拉几的雪人歪着脖子立在雪兔子旁边,不知何时开始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他抬头看了看天,伸手解下束发绸带,挂在雪人的右手的树杈子上。

深蓝的绸带随风飘扬,他瞧了一眼,抬脚往西走,头也没回。

第一百四十章:腊八粥

日子很快就到了腊八,因着上回李昌明夫妇送的各式豆子各色米,昨儿半夜余氏就开始分开煮,一直炖到了今日清晨,腊八粥才算熬好了。

姜桃连着喝了两碗,正要撂了碗去喂鸡,被余氏招手叫进了灶房:“给燕子家送一罐子去,秦寡妇那人肯定不会下地,燕子也不会弄这些,腊八怎么能不吃碗粥呢?”

姜桃让余氏多加了两勺糖,拎了罐子朝姜燕家走去。

积雪前两日彻底融化了,地上到处湿哒哒的,姜桃小心的避过水坑,嘴里念叨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

忽然一滴水滴到了她的脸颊上,姜桃伸手一摸,再看看旁边的水洼。

一圈一圈荡起了涟漪,姜桃暗道,咋就这么倒霉?出门就下雨。

她加快了步子,打算在雨没下大之前赶到姜燕家,倒时候再待到雨停。

雨滴越来越大,冰凉的雨珠很快把姜桃的外衣给打湿了一半,姜桃一咬牙,瞧着距离小兰亭不远了,飞快的窜了进去。

这一回竟然又碰上了看书的姜陵……

姜桃朝他摇摇手,尴尬的笑道:“姜陵哥哥,又见着你了。”

姜陵放下书,微微一笑:“又是下雨天。”

姜桃搁下罐子,用衣袖擦着头上的雨水。

姜陵让了让:“过来烤烤吧,小心着凉了。”

姜桃这才瞧见石桌底下放着的一个火盆,旁边放着一篓子炭,上头煨着一壶水,咕噜咕噜顶着盖。

姜桃凑过去,伸着手烤袖子上那片被雨水濡湿的地方。

“这是婶婶端过来的么?”姜桃问。

姜陵无奈的笑了笑:“她见我不愿在屋里看书就喜欢待在外头,又怕我冻着就给我端了个火盆过来。”

“屋里看不进么?”

“也不全是,外头脑子清醒些。”

姜陵指了指桌上一整副的茶具:“要喝茶么?”

姜桃点点头,跑了这么一会口干舌燥的。

姜陵熟练的隔着厚厚的棉帕子提了茶壶,用茶挟挟着茶杯用沸水仔细烫过一遍,水流入底下茶船之中。

他取一旁紫砂小茶盏塞入茶叶,冲入沸水倒入茶船,再由茶壶上方淋入沸水以温壶。

待茶壶内之茶汤浸泡适当后,茶汤倒至茶海,再分倒与小茶杯中。

姜陵指背贴着茶杯往前一推:“喝吧,小心烫。”

他将水壶搁在火盆旁,帕子小心拭去周围飞溅出的茶水。

姜桃端了那杯,小心吹了吹,含了一口,挺香,但是喝不出是什么茶叶。

连吹带嘬的,一杯茶水很快就见了底,姜桃放下杯子,这才看到姜陵端着茶杯浅浅碰了一下唇。

“我这是老牛饮水了。”姜桃尴尬道,“白瞎了你的好茶。”

“无妨。”姜陵眉眼含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本来就是用来解渴的。”

这回姜桃喝得慢了些,还有模有样的品尝起来。

“这是什么茶?”

“碧螺春。”姜陵解释了一句,“恩师赐的,不常喝,也就是看书看困了会泡一杯。当然了也不费这么大的功夫,沸水加茶而已。”

姜桃握着茶杯暖着手,氤氲的水汽一丝一缕交织在一起,看不清眼前少年清隽的侧脸。

“还要吗?”

“多谢。”姜桃放下茶杯,往前一推。

姜陵添满一杯,问道:“最近有没有学关于茶的新诗?”

姜桃想了想,摇摇头:“关于雪的倒是学了两首,关于茶的就晓得一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有酒有茶倒挺雅致。”姜陵沉吟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姜陵哥哥往后想要一个与你赌书泼茶的妻子么?”姜桃蹙眉问。

姜陵一愣:“为何突然如此问?”

姜桃垂了头,她不是那等雅致的女子,也没有那般惊觉的才情,说实话站在姜陵面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粗鄙。

“也不全是如此。”姜陵看向亭边一株被北风摧残的杂草,“合心意便好,多读与少读一本书又有何妨?”

姜桃猛地抬起头,看向姜陵。

姜陵扭过头,面上一层红红的薄云:“总觉着跟你说这事,咳,有些怪……”

亭子外的雨很快就停了,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斑鸠的鸣叫。

姜桃摸了摸罐子,恐防凉了,避了这话头起身道:“我该走了。”

姜陵抬起头,想了想又道:“你等我一会。”

他从放在亭角那处拿了伞递给她:“这是上回你借我的伞。”

姜桃接过伞,道了声谢便出了亭子。

走出老远,姜桃才撑开了那把旧伞,伞骨损坏的地方明显被人修过了,伞面破损的地方糊上了新纸,连接之处画了一束桃花,灼灼如火。

姜桃摸着光滑的伞柄,做妹妹么,她是不愿的,可若要追逐,郎君又远在天边。

她摇摇头,散去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去姜燕家送了粥,回转之时却又正好下了一场小雨,她撑开伞小心翼翼旋转着伞柄,彩墨不化,连雨水都变得可人起来。

李敖站在院门口,见姜桃遥遥走来,直起了身。

余氏正要将他往屋里请,姜桃瞧见他,收了伞进屋问道:“你咋有空来了?”

“我娘叫我来送腊八粥。”李敖将食盒递给余氏,“应该还热着。”

他走得飞快,现下头顶还冒着热气。

余氏打开精致的食盒一看,里头一大罐子腊八粥,甜糯的香味扑鼻而来。

“呀,这料可不少。”余氏赞叹道,比起他们家七八种料的腊八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放了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松仁、白果等二十种,微火炖了四五个时辰。”李敖解释道,“都炖烂了,奶奶你也能吃。”

余氏连连点头:“难为你用心,路又不好走,还下着雨,还专程来跑一趟。”

李敖乖巧的坐在余氏边上,手里捧着姜桃端给他的热茶:“左右我在家也没啥事做,就来看看您。”

姜桃见李敖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哄着余氏开心,转头去瞧食盒里的腊八粥,里头立着两只精巧的果狮,有鼻子有眼的,都叫人舍不得动勺子。

“狮身是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做的,核桃仁做狮头,桃仁做狮脚,甜杏仁做狮尾,然后用糖粘在一起。”李敖见姜桃睁大了眼睛,又道,“要是奶奶喜欢,我还会捏八仙人、老寿星和罗汉像。”

余氏连忙摇手:“不忙不忙,做这些得多费功夫。”

“就是顺道的事,家里也是要做腊八粥的,用些枣泥、豆沙、山药、山楂捏糖人费不了多大功夫。”

姜桃舀了一小碗叫嚷嚷着的小虎尝了,果然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他明明晨间才吃了两碗腊八粥,这会儿还伸着碗表示再要一大碗。

第一百四十一章:心意

姜桃小心空了陶瓷罐子,拿自家的大海碗装了。触及食盒底时,发现底部微微发烫,寻着底部机关,抽出屉子一看,搁着燃了过半的银丝炭。

银丝炭极其金贵,燃有果香且不生黑烟,有钱未必能买得到,几乎只供金陵长安等富贵人家使。

“大老爷前俩月赏了一篓子,不多。”李敖解释道,“我爹全带回来烧炉子了。”

“你爹可是上州府去了?”余氏问,“昨儿叫桃子她爹去缴佃粮,只瞧见老太爷在屋里。”

李敖点点头:“年末得去送粮交账本,府里换了一个主子掌事,核算账目得比往年多跑上两趟。”

“这天寒地冻的,官道也不好走,能赶得上除夕前回来么?”

李敖算着日子:“我娘也跟着去了,她是个急性子,见不得在路上耽搁的,估摸着能赶上家里吃年夜饭。”

“你哥呢?”姜桃端着小碗靠在余氏边上,“也没听你们提起他,就晓得你是家里最小的,头上还有个大你五岁的兄长。”

李敖皱着眉头,想起爹娘临走前说的事:“今年应该也会一块回来,他在府里帮二老爷办事,不常着家。不过……”

他扯了一丝笑:“他也到年纪了,前些日子来信说二老爷给他指了一门亲,是伺候夫人的大丫鬟,模样标志,人也贤惠。”

余氏听此不由抚掌笑道:“那可是真真的大好事,到时候带了媳妇回村办席,也叫咱们瞧瞧。”

李敖只笑不语,偏头问姜桃:“好吃么?”

姜桃吃着粥连连点头,又甜又糯,吃了大半碗还偏生不觉着腻歪。

坐了一会,李敖也不多留便要家去。

余氏往他食盒里搁了五只鸡蛋五只大鹅蛋,还塞了一把干豆角和一包茄子干。家里实在是没啥能拿得出手的金贵玩意,也就只有些土产。

“晓得你们都会做,但这大冬天的没啥新鲜吃食,拿回去加个菜打打牙祭。”

李敖连忙推辞:“我给奶奶送东西不是为着这个的,您也说了冬日少吃食,自个留着吃吧,给大虎小虎炖个蛋羹补补也成。”

“你这孩子,咱们家沾你们的光还算少的?又是送吃的又是送贺礼,今儿我煮的那锅子腊八粥还是你爹上回送的食材,就是因着桃子救过你爹一回,这恩情也早该报完了。”

“没完呢……”李敖垂着眼帘喃喃道。

“你说啥?”余氏耳背没听清,又絮絮叨叨:“说到底咱们俩家还算是主仆关系,不能因着你爹娘不看重这个就乱了分寸,你要是不要咱的东西,下回咱们还哪敢叫你上门?”

李敖无法只得双手接了,暗道姜桃的性子真是跟余氏一模一样,半点不肯占别人便宜。

姜桃抱着小虎将李敖送到大路口,李敖顿足:“就到这吧,天冷。”

姜桃抓着小虎的手摇了摇:“跟哥哥说再见。”

“再见?”

“下回再次相见啊。”

小虎抱着姜桃的脖子,怯生生问:“哥哥下回……还会带好吃的来吗?”

李敖失笑:“你想吃什么?”

小虎贫瘠的食谱里除了腊八粥就只有茅莓酱和福寿糕了,他一张脸埋在姜桃颈窝里,偷偷看着李敖:“腊八粥。”

“好吃的多了去了,哥哥下回给你做糖葫芦可好?”

小虎一听糖葫芦头点得跟小鸡仔似的:“糖葫芦!要吃糖葫芦!”

李敖拍拍他的小脑袋,笑了笑。

姜桃瞧着眼前跟变了个人似的李敖,浑身不自在:“你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有啥阴谋?”

说起阴谋,姜桃猛地退后两三步,警惕的看着他:“我可没得罪你啊。”

李敖变了张脸,哼了一声:“小爷我一天不呲你你就浑身不自在是不是?”

“谁叫你说话娘们兮兮的,还在我奶面前卖乖。”

“谁说话娘们了?你在我爹娘面前还不乖得跟个鸡仔似的,连句整话都不敢说?”

“我那是不敢说话么?我那是有礼有节,进退得当!”

“可别往自个脸上贴金子了。”李敖哼笑,“我还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小九九?”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能有啥事?”姜桃气冲冲的往前一步,“你倒是给我说说。”

“别介——”李敖捏着鼻子嫌弃的往后退了三步,“离我远点,你踩着屎了。”

姜桃一低头,自己果然是踩了一摊鸡屎,她在旁边小草丛四下蹭着。

“我就该打你一顿,不然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姜桃,我是打不过你么?我是不稀的跟你计较,好歹也是认我做了爷的,我哪能打孙子?”

姜桃作势放下小虎就要跟他较量较量。

李敖往旁边一跳:“还想不想吃冰糖葫芦了?惹急了我真就不给做了。”

小虎一听,扯着姜桃的手可怜巴巴的道:“阿姐,糖葫芦,糖葫芦。”

姜桃竭力忍下这口气,脸上换了一副谄媚的笑:“二爷您息怒,甭跟咱计较,当心脚下的路,慢走不送哈。”

古有为三斗米折腰,她姜桃就不能为串糖葫芦低个头?

李敖憋了笑,挑眉道:“这还差不多。”

快晌午了,他还得回去给他爷做饭去。便提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往回走。

过了山坡,转到小路上,迎面碰见吊儿郎当出门晃悠的姜正。

姜正瞧见他眼前一亮,上来就勾着他的脖子:“小二哥,您这是打哪儿来的?”

李敖推开他:“打东土大唐来,去往西天取经。”

“又被姜桃那丫头给呲了?不对啊,瞧着您这满面红光的,怕像是把姜桃给撂倒了?”

李敖哼了一声:“你闲的慌?不用看书练字?”

“哎呀呀,我这榆木脑袋哪能考得上功名?倒是你,我婶婶不逼着你去青州府拜师了?”

李敖没吭声。

姜正啧啧笑话他:“姜桃有什么好的?长得不好看脾气还差,黑不溜秋的还没点女娃的娇美,还有她那嘴皮子,能把咱们后山给侃倒了……”

李敖没声好气踹了他一个趔趄:“滚。”

“小二哥,喜欢你就直说嘛!”姜正捂着自己的屁股,“说又说不得,还不准别人盯着,你养闺女呢?我可跟你说,强子叔看着矮,可是能跟你拼命的。”

李敖额角按捺不住的抽动着:“我有说要给她当爹么?”

“不当爹,你还真当自个是人家二大爷?”姜正嘀咕着,“就是二大爷也没管这么宽的。”

“我是喜欢她。”李敖踢了脚边一块小石子,扭头看他,“不成么?”

姜正捂住自个砰砰乱跳的心口:“小二哥,我要是女人现在就想从了你。”

李敖伸手抵住他凑过来脑袋:“走开,我不好这口。”

“别嘛别嘛,咱们多少年的交情,姜桃干了啥就能我给蹬下去?自古女人如衣衫,兄弟如手足啊,小二哥!”

“这话你冲姜燕说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长大

姜正一本正经的道:“兄弟如蜈蚣的手足,女人如过冬的衣服。”

“我就是那蜈蚣的手足?”

“哪能啊,你好歹是前头的爪子,少了你我爬都爬不动啊。”

李敖被他逗乐了:“在没确保过冬的衣衫穿上前,还是别砍了咱的手足。”

“说真的,”姜正笑了一会,正色道,“你真不打算去考童生试了?”

“出了点事。”

姜正脸色一变:“是你哥那?”

“嗯,他得罪了新掌家的夫人,现如今讨不着前头的活做了,只二老爷那头还有几个差事叫他混着。”

“你爹是去保他的?”

李敖摇摇头:“我爹的面子也未必能保得住,主子的心思难猜。”

姜正静默许久,两人走到岔路口,他拍了拍李敖的肩:“你不该就这么弃了科举之路,你比我聪明,就是惫懒不太爱看书习字,若是发奋几年,就是举人也未必……”

“阿正,”李敖打断他,“你为何要读书?”

“考功名……做大官……”姜正挠着后颈,“也就是我爹给我塞进去的,稀里糊涂的就念了这几年书。”

“我不想做大官。”李敖认真的看着他,“如果守不住这小家,那我也没那本事去守百姓的千万家。”

“你可以说我没出息,但比起写文章来,我更爱写菜谱。”

姜正垂首叹了声:“我哪里能笑话你,你好歹知晓自个要啥,像我……”

他自嘲一笑:“连要什么都不知道,我哥从知道自个不是读书这块料子之后就上了山,刚开始路不好走,现如今只怕是康庄大道越走越顺了。”

“阿正,”李敖将他从颓败的气息中拉扯出来,“姜燕不是吗?莫要跟我说你只是玩乐而已。”

闻言,姜正一愣,随即点点头:“是,她是。”

是他想要的东西。

两人分道而行。姜正也没再出去瞎晃悠,而是偷溜回了屋。曹氏唤他用饭时,瞧见桌上摊着一沓写过的大字。

她瞧了瞧外面阴沉沉的天,不对啊,今儿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到了腊月,农家人慢慢的开始备起了年货。

姜桃跟着余氏清点自家的屯粮,谷仓里堆得满满的,够一家人吃到明年中下旬。

菜坛子顺着墙边摆了一溜,酸萝卜、酸豆角、酸辣椒还有两摊子老坛酸菜,因着张氏爱吃酸藠头,还泡了半坛子酸藠头和酸刀把豆。

干货有豆豉、麸子辣椒、腌菜、八宝菜和万菜,本来姜桃是想熏制一点腊肉和腊肠,但是今年没杀猪,肉价又贵,还得紧着钱起房子,就没弄那些。

但是光是这些玩意看着就足够叫人心满意足了,更别说外头还有十只鸡、两只大鹅呢。现在八只母鸡都能下蛋了,一天能捡六七只,光是鸡蛋就叫余氏攒了两大坛子。

“今年咱们没种白菜,还是去村里换一点。”余氏掀开坛盖,夹了两块酸萝卜,“倒是这萝卜咱们不愁吃了。”

说起这萝卜,姜桃想起去年那段吃萝卜的苦日子,顿时有些倒胃口。

“奶,明天赶场的时候我去看看王伯还来不来卖白菜了,去年他帮了咱们好大的忙,还借给咱们车,这恩情趁着该还了。”

余氏有些印象,叫姜桃尝了一小块酸萝卜:“成,买就买吧,咱们多给几个钱。萝卜也送人家一筐去。”

酸萝卜嚼得嘎嘣脆,姜桃皱紧了眉头。

“酸吧?”

“酸。”姜桃苦着脸道。

余氏开坛子夹了几块大的:“我切点出来做酸萝卜炒肉吃。”

翌日一大早,姜桃跟着余氏,一手牵着大虎一手牵着小虎去赶场。

大虎扭扭捏捏的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姜桃好奇问:“咋的了?后背痒痒?”

“不是。”

“怕什么,我给你挠挠?”

大虎鼓起勇气:“阿姐,你能不能不牵着我了?”

姜桃一愣,回过神来好气又是好笑:“我牵着你怎么了?我还牵着小虎呢。”

“小虎那是年纪小……”大虎又低了头,“我都长大了。”

小虎不乐意了,攥着拳头:“你才小,小虎很大!”

大虎哭笑不得的道:“哥哥会走路啊,所以才不要阿姐牵着,小虎走路会跌跤,所以不一样。”

姜桃顺势松开了手:“既然如此,你要自个走就自个走吧。”

大虎的手一空,顿时有些不习惯。

他走到前头去跟张氏并排走着,渐渐的又放慢了步子。

“阿姐,你没生气吧?”

“我生什么气?”姜桃奇怪道,“你长大了,就该自己走了。”

大虎瞧着姜桃一脸严肃,并不是在说假话。

他垂了头,默默的落在了姜桃后头。

姜桃牵着小虎,指着路边杂草,飞过的鸟儿教他认东西。

小虎扯着大步子,嘴里跟着念。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大虎就觉得那孤单感一时间全涌上了心头,他统共才念了几个月的书,怎么就觉得自个长大了?

阿姐就是阿姐,从开口说第一句利索的话开始,姜桃这一年多以来引领他见过多少从未见过的风景?

大虎鼻子有点酸,凉风刮着脸颊又把那一点泪意给吹散了。

“大虎。”姜桃停下脚步,“你能牵着阿姐么?”

她伸出手:“我怕跌跤。”

大虎惊喜的睁大了眼,揉了一把僵硬的脸,连忙跑过去,紧紧的握住那只手。

“你可要牵着我小心走。”

“嗯!”大虎重重点头,“绝不会松开。”

姜桃笑了笑,怎么说他还是才不过八岁多一点的孩子,过了明年四月才到九岁,这个年纪总想着脱离大人的束缚,又害怕彻底没了身后那双手吧。

到了集上,张氏一头钻到了肉摊外圈里,余氏给了她五十个钱,全用来卖肉的。

她本来是想着看村里哪家杀猪再割点,不想昨日马二婶子跟她说,集上的肉比村里宰的猪还要便宜一个钱。

能省一文就是一文,这天才刚擦亮,肉摊前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来肉价更便宜这事是不假了。

顾不上张氏,姜桃带着两个娃也不好去挤。只得遥遥的在外头喊了声:“娘,我带大虎小虎买菜去了。”

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张氏的应声:“晓得了,你去吧。”

姜桃牵着俩娃朝后头走,伸长了脖子寻卖白菜的王伯。

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到了王伯,却见他一脸愁容,拢着手坐在板车上出神。

“王叔,”姜桃唤了一声,“您还记得我不?”

王伯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认出了她:“喔,桃子啊——”

姜桃笑道:“难为王叔您还记得我。”

王伯扯了一丝笑:“哪里不记得,你还叫你爹跟我借过板车。大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还长漂亮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牛刀

“又黑了一点才是。”姜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王叔您怎么没占到头前去,在这旮沓窝里,都叫人瞧不着。”

王伯把板车上滚下的一颗白菜拾到顶上:“卖得差不多了,左右明天再去张家村赶一场就清空了,也没必要去抢位置。”

姜桃瞧了一眼那垒得冒尖的白菜,转了个话头:“王叔,我家今年还要买些大白菜,您给我捡几颗。”

“要几颗?”王伯麻利的是挑了几颗大的,“跟去年一样,一颗鸡蛋换一颗白菜?”

姜桃摇摇头:“王叔,我有钱,不拿鸡蛋换白菜占您的便宜了。”

姜桃从腰间摸出六个大钱来:“十颗该够了……”

王伯一愣,瞧着眼前一双姐弟,确实没有去年那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了。

他连连捡了十颗顶好白菜,从一旁空隙里抽出一把茅草来,打算给她搓个草绳捆了白菜。

“这怕是有点多了。”姜桃瞅着那堆白菜,“您又要亏本。”

“你家挺过来了就成,就当是我送你们的了。”王伯边搓绳边问,“你爹的腿脚落下病没?我瞧着他腿脚刚好就去干重活了。”

“挣了点银钱过了半年的苦日子,现下松了口气了。我爹这几个月也没喊疼,应该是没事。”

王伯把捆好的大白菜递给姜桃,恐她没力气又叫大虎帮把手:“男娃别懒,活全叫你姐姐干了,要你还有啥用?”

大虎听教,抱了大白菜,几乎要拖到了地上。

姜桃数了钱,王伯接过塞在钱袋子里。

到底还是忧心,姜桃问了声:“王叔,您别怪我多嘴,是家里出了啥事么?”

王伯脸色一变,紧闭着嘴没吭声。

姜桃慌忙道:“王叔,对不住,我这嘴没个把门的……”

“没事。”王伯安抚的一笑,“本来我这事也没打算跟旁人说的,你又是个小姑娘,听了也不好。”

姜桃认真道:“王叔,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要不是去年您发善心帮着咱们卖鱼,又送菜给咱们,我们一家恐怕就过不了那个冬天了。”

王伯摆摆手:“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都是抬抬手的事,我捞着了一条鱼还有好几个蛋,最后还叫你爹送了个租车生意,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说罢,王伯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了孽,我这些日子为着我大弟的婚事是吃不下也睡不着,连场不想赶了,寻思着反正今年没种多少菜,全烂家里完球了。”

“可是不卖了这菜,我哪有钱去给他操办婚事哟。”

王伯皱成包子的脸落在姜桃眼里,她顿时也有些心焦起来。

“这还差多少菜?”

“除了这车,屋里还有两车,这眼瞅着十来天就该过年了,到了正月里谁还出来买菜?”

姜桃一听这么大的量,就是有心也无力。

“是这,王叔,我再要十斤大白菜。”姜桃道,“我再帮你问问别人家有没有要买的。”

说着,也不等王伯开口,便把手里大白菜搁在板车上,去路上给王伯拉客去了。

正好碰上几个相熟的婶子,六婶和马二婶子都是要买白菜炖猪肉的,听了她的话便寻到了那旮沓里,胖婶后头才来,也给了姜桃个面子,挑了十斤去。

有着姜桃给他吆喝,王伯也提起了劲,虽然这卖菜的钱也算是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不是?

半个多时辰过去,车菜也销出去半车,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了王伯就是去年卖菜的老贩。

姜桃看着王伯忙活,心里头突然有了个主意。

她叮嘱大虎看好小虎,然后转头跑回来家去。

余氏瞧她一个人回来还觉着奇怪,听她气喘吁吁把事说了,便问:“你真打算把这菜销给曹家?曹家有相熟的菜贩,怕是不会买咱们的账。”

“咱们能便宜些,王叔都说自家还有两大车,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临近年关,曹家肯定事多席多,总归是要备些大白菜的,为啥不能买王叔家的?”

余氏还有些犹豫:“咱们送上门去曹家也不会拒绝,但这一来二去,不就是因着咱们中间对他们有用处,才叫人勉强点了头么?”

“桃子,办事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咱们跟曹家好不容易才栓在一根绳上,凡事都得警醒些。”

姜桃垂着头一想也是,白菜能算什么好东西,凭啥都叫曹家给包圆了?

“奶,我晓得了,是我太心急了。”

“咱们再帮他想想法子,不是还有十来天么?能销得出去的。”

姜桃出了门,唉声叹气走在土路上,事情咋就这么难办呢?

也是凑巧,正好见姜正和李敖从场子那头回来。

姜桃扯了个笑脸:“我咋走到哪都能遇着你们?”

自打上回李敖表露了心意,叫姜正晓得他那点小心思后,他看姜桃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姜正看了一眼李敖:“咋了这是?丢钱了?”

“要是丢钱了就好了。”姜桃脑瓜仁都疼,“丢钱还能找回来,这要挣钱可比登天还要难。”

“你缺钱花?”李敖放下背篓问道。

姜桃瞧着他篓子里七七八八的食材,叹了口气:“不是我缺钱,是我家恩人缺钱。”

姜正李敖相视一眼,没明白这意思。

姜桃又叹了口气:“难啊难啊……”

正说着,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新鲜的大白菜曹家可能不收,但是要是做好的白菜呢?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白菜的吃法可多着,就是酸白菜、辣白菜都能放置很久,就是不急着吃也能搁上俩月。

她转向眼前这哥俩,勾唇一笑:“帮主,二爷,帮我个忙咋样?”

李敖、姜正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异口同声道:“不帮,告辞。”

说罢就要背着篓子往回走。

姜桃上去拖着李敖的衣袖,可怜兮兮的求着:“二爷,小二哥,二大爷,您可发发慈悲吧,这活要少了你,我可办不下去。”

李敖抽出自个的袖子,露出一口白牙:“我跟你很熟么?”

“五五分成,老规矩!”姜桃伸出一只手,“赚了钱咱们对半劈,亏了算我的。”

两个少年还要往前走。

“三七!三七!我三你们七成了吧!”

姜正转头看李敖,李敖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喜欢的姑娘,我喜欢的姑娘……”

能怎么办?顺着呗。

“说吧,你要干什么?”李敖转过身。

姜桃神秘一笑:“当然是好东西,我得借用借用你的手艺!”

她把要做大白菜的事大概说了,李敖仔细听了,心里头飞快的过着菜谱。

“姜桃,你这意思是要咱小二哥帮你做菜?”姜正不敢置信的看着姜桃,“你这是大逆不道啊你。”

姜桃扬手给了他一下:“胡说啥呢?”

姜正躲了躲:“你晓得‘杀鸡用牛刀’是什么意思么?”

姜桃看着他,姜正指着背篓里一颗大白菜:“这是‘鸡’。”

再指向沉思的李敖:“他,牛刀。欧——不对,他是屠龙刀。”

第一百四十四章:酸白菜

李敖抬头看了他一眼,姜正理所当然道:“我说得不对么?小二哥这手艺虽然还差明叔那么一丁点儿,但是姜桃,你晓得明叔最风光的时候干过啥么?”

“干过啥?”姜桃好奇问。

“青州府知州、两淮都转盐运使司、昭远将军、上骑都尉都吃过明叔做的菜,没一个不说好的。”姜正升高了调子,“多少人想讨他回去做厨子,他家老爷咬死了愣是没放人。”

姜桃听着那一溜的官衔,农家人一辈子说不定连知县老爷的面都见不着。

“我二哥从四岁就开始拿菜刀了,明叔手把手教的,他那舌头可是金舌头,能尝世间百物,就是把调味料全化水里,他都能品出来……”

李敖给了他一手拐:“能别吹了么?”

“咋?我说句句属实,没半点忽悠。”

李敖没理他,转头问姜桃:“你有想做的么?”

“只想到了一个酸白菜。”姜桃摊摊手,“就这个出得快,但是我又怕一般的酸白菜曹家瞧不上。当然了,咱们家也能拿一点,但这有一摊子没一摊子的事,还得看天老爷。”

“行吧,先弄点酸白菜看看再说。”李敖点点头,“我家昨儿刚空下两个大盆。”

姜桃喜上眉梢,蹭上前连连道谢:“多谢二爷,我给您行礼了。”

说着就抱手作了个揖,李敖挑挑眉:“得了吧,我可受不起,做坏了您别捶我就成。”

“哪能啊,都说了亏了算咱的。”

“诶诶诶,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姜正举起手,“小二哥做的好东西我咋不能去尝尝?”

“你能帮着洗白菜?”

“洗就洗,给您打下手,我乐意之至。”

敲定了这事,姜桃就回转头去问余氏要钱,买下王叔剩下的半车白菜估摸着得六十几个钱。

余氏听她一说,倒也没摇头,而是去屋里数了整一百大钱包给了她。

“这事别跟你娘说,再没看着回本之前,连风都甭透出去。”

姜桃捧着沉甸甸的钱,眼眶有点热:“我晓得了,咱们先借李敖家的地盘,等曹家那边点了头。我再寻个机会跟娘说这事。”

“行,去吧。”

姜桃点点头就跑了去。

待到场上跟王伯说要包圆了剩下的白菜时,王伯顿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桃子,我晓得你可怜叔,但你们家统共才几口人,过年这十几天能吃得完这几百斤菜么?”王伯叹了口气,“堆在家里也是糟蹋了钱又糟蹋了菜,你放心,没场的时候我拖去村里转悠转悠,总能销得出去的。”

“叔,我像是那种瞎逞能的人么?”姜桃笑道,“您放心,这菜我不是拖回去吃的。”

王伯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姜桃又叫他帮把手把这车拉到村西头去。

他再三询问,姜桃都卖着关子,再见她露出了钱,平常人家哪会给娃儿恁多钱?怕也是家里大人示意的。

两个少年走在他前头引路,姜桃安顿好小虎,叫他跟着张氏。

自个诌了由头,就说曹氏那头叫她有点急事,便带着大虎跟上了队伍。

一群人行至李敖家屋前,王伯瞅着这体面阔气的院子,心全放下来了。

李老太爷坐在门前抽着旱烟,瞧见自家孙儿后头半车大白菜:“咋,过白菜年了这是?”

李敖放下背篓:“没,不是咱家的。”

姜桃上前喊了声老太爷,李老太爷眯着眼连连点头:“是桃子和大虎啊,吃了没?”

姜桃连声道吃了,姜正搁一边不乐意了:“爷爷,您咋没看见我呢?”

李老太爷顿时板了个脸:“你有啥好见的?三天两头往咱家里窜。”

“那姜桃咋就不一样?”

“人家是姑娘,你也是姑娘不成?”李老太爷吧了一口烟,“你要梳个辫子,我也给你个笑脸。”

他转向姜桃,脸色缓和了下来:“桃子啊,屋里坐吧,外头冷。”

姜桃憋着笑跟李敖进了屋。王伯拉着车绕到后院,李敖开了灶房的小门,叫他把白菜全卸在墙边上。

姜桃头一回进灶房,好家伙,这灶房就有她们家两间屋那么大。两个大木头架子分隔四层,层层不空,摆放着瓜果时蔬,各样食材。

墙角橱柜里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食具器皿,大小碗碟、不同材质,就连筷子都分了三筒。底下则搁着一溜的陶瓷小罐,上头刻了小字,姜桃认出是“肉桂、花椒、茴香”等香料。

再看两排土灶,大锅、小锅、蒸笼、铁板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风箱。

姜桃啧啧舌:“你们还炼铁呢?”

李敖瞟了一眼:“没听过大火出好菜?”

“这菜全下了,桃子你看还有啥叔能帮得上的么?”王伯直起腰问。

姜桃忙道:“您等等。”

她数出六十六个大钱来:“一共一百一十斤对么?”

王伯连连点头:“是是,正好一百一。”

她把钱包了塞给王伯,剩下三十四个钱搁到自个的钱袋子里。

王伯数了数:“不是,桃子,你一气儿买了这么多菜,叔没道理不给你少几个钱。”

说着他排出六文钱:“就当我给你抹个零头。”

姜桃推着不收:“本来您就缺钱,抹不抹零的吃亏的还不是您么?”

“六个钱也抵不了什么事。”王伯强塞她手里。

姜桃摊着手掌叹了口气:“成吧,叔,要是咱们这事办得顺当,剩下两车我照样也给包了。”

王伯道了谢,接下来几日他也就在周围这几个村卖菜,寻人也容易。

送走了王伯,姜桃关了小门。

两人抱着胳膊看着的地上的白菜,姜桃挽起了袖子:“咱们就大干一场吧!”

她刚抱了白菜,李敖就打击她:“你打算从哪入手啊?”

姜桃望天想了想:“酸白菜还不容易么?我跟我奶做过的。”

李敖不屑一顾道:“就那酸白菜你觉得能上曹家的席面?我可听说曹家有十几个大厨。”

姜桃抿了抿嘴,她还有辣白菜的方子呢,也没见村里人做过,总能图个新鲜吧。

李敖轻叹了口气,拿了她手里的白菜:“你瞧好了吧,二爷给你露一手。”

身后挨墙边的架上陈列着十几把各式菜刀,他信手拿了一把,姜桃忙道:“要我帮你磨刀不?”

李敖轻笑道:“姜桃,磨刀也是有规矩的,不是搁磨刀石上蹭两下就完事了。”

说着,他转身舀水洗菜。

姜正这时候进了灶房,瞧着要干活的李敖道:“小二哥,这不是说好了是咱的活么?”

李敖撂了手:“成,你来。”

姜桃也上前帮着掰白菜帮子,过凉水,他们俩这外行人,也就只能洗洗菜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鹦鹉

李敖将洗净的白菜切丝,再从旁边架上拿了一个萝卜和一块姜,削皮后一并切丝。想起面前两位都是爱吃辣的主,李敖又多抓了几个辣椒。

辣椒去蒂,籽剁碎,将白菜丝、萝卜丝、姜丝、辣椒末放入盆中,掺和均匀,加盐浸软,沥去水分,加入白糖、白醋腌渍。

两个人垂手看着李敖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套动作,眼珠子都没眨一下。

做菜的李敖与平常完全不一样,一把菜刀使得行云流水,冷静而淡漠,仿佛进入了他独自一人的战场,砧板上食材听由他的调配,周遭万物皆与他无干。

姜桃忍不住开口叹道:“二爷这模样真俊……”

念书的姜陵,做菜的李敖,认真在做一件事的少年都叫人挪不开眼睛。

“我就不俊了?”姜正转头问。

“你打架的样子也很牛气。”姜桃一本正经的夸道,“那拳头,嚯嚯嚯的,虎虎生风。”

姜正吹胡子瞪眼的:“除了干架,我会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改天叫你见识见识。”

李敖放下菜刀,抓了旁边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见识什么?”

“当然是……”他“是”了半天,真没想出自个有啥拿得出手的玩意。

姜正抓着后脑勺硬邦邦的转了话头:“小二哥,这就完了?咱等多久才能吃?”

“搁半个时辰就能吃了。”李敖挑眉看他,“见识什么?说来听听?”

见姜正吃瘪,姜桃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姜桃,你又有啥能亮出来的?”姜正气急败坏的道。

“我算术比你厉害啊。”姜桃冲他得意一笑,“还有学字学诗快,要给换个男儿身,我讲不好还能中个举人回来。”

这就是说笑了,但气气姜正她还是很乐呵。

李敖拉住要气得上天的姜正:“行了行了,小爷我今天高兴,你们想吃啥赶紧点,晌午就别回去了。”

“真是随便点?”姜桃眼睛都亮了,“有鱼没?”

“缸里还有两尾鲤鱼。”李敖想了想,“酸菜煮鱼怎样?”

姜桃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姜正也压下怒火:“我要吃酸菜肥肠、酸菜丸子、酸菜粉丝汤。”

李敖皮笑肉不笑道:“你咋不说要吃九九还阳羹呢?”

“那也成啊!”姜正一脸兴奋,“我这不是怕你家没鱼翅那金贵玩意么……”

李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滚犊子。”

“别介啊,我那酸菜丸子还给不给做了?”姜正被推出了灶房,顺道臀部还被伺候了一脚。

“再吭声你就吃馒头吧!”

大虎正在院里跟老太爷下跳棋,姜正骂骂咧咧凑过去瞧。

“爷爷,您不能跳这,您这不是把自个的棋路给堵死了么?”

“观棋不语真君子。”老太爷横了他一眼,“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跟孩子下棋咋能当真,不就是得杀一片自己的棋,才能让对方才能玩得长久?

“大虎,你让哥哥帮你下,保准你大杀四方!”

大虎抓着棋子有些不知所措,老太爷额角青筋乱跳:“还不快走?”

姜正捏着棋子瞧老太爷真动了怒,乖巧的搁下棋子,摆好歪斜的棋盘。

“好嘞,爷爷。”

两边都嫌弃他。

姜正在院里晃悠,看看老太爷种的花,扯一片枯黄的叶子,突然想起李敖提过一嘴的彩皮鹦鹉。

“小二哥,你家鹦鹉喂过了没?”姜正伸长了脖子往灶房喊。

“鹦鹉?”看着李敖做菜的姜桃听着,也来了兴趣。

“我爹从青州府抓回来的,本来是一对,路上死了一只。搁他屋里喂着,挺宝贝的。”李敖头也没抬道。

“小二哥,你家鹦鹉呢?”姜正的声音跟叫魂似的。

李敖打开窗:“在我爹房里,你有那闲工夫顺道帮我把西院的鸡鸭全伺候了成不成?”

姜正得了准信,乐滋滋的应了声:“行行行,全交给我。”

姜桃也想去看鹦鹉,跟李敖说了声便去找姜正。

空落落的灶房里就李敖一人,他一刀剁在鱼头上,一只破鹦鹉能有啥看头,好不容易能跟她说句话,这会儿又被一只鸟给勾走了。

说起毛桃子,李敖突然回过神来。

“完了,要遭!”他飞快擦了手上鱼血,就往外走。

姜桃和姜正两人正捧着脸看着那只彩皮鹦鹉。

“它会不会说话啊?”

“小二哥应该教过它说话。”姜正笃定的说,“这可是纯正的蓝黄金刚鹦鹉,顶多教三遍就能知道咋说。”

鹦鹉歪着小脑袋看着眼前的两人。

“看起来挺呆的啊。”姜桃有些怀疑,“是不是没给瓜子吃才不开口的?”

许是听明白了姜桃说他笨的话,彩皮鹦鹉张嘴就叫了两声:“毛桃子,毛桃子。”

“它咋晓得我的名?”姜桃一愣,“不对啊,我不姓毛啊。”

姜正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有些扭曲,憋着笑涨红了脸。

“毛桃子吃,毛桃子吃。”鹦鹉张开翅膀扑腾了两下。

姜桃抓了一把瓜子丢到食盒里,鹦鹉低头磕着瓜子,瓜子皮掉了满炕桌都是。

姜桃一边收拾着,刚要逗它再说两句。

李敖气喘吁吁冲进屋子,额上还冒着汗。

“丑丫头,丑丫头!”鹦鹉见着他顿时就兴奋了,丑丫头叫个不停。

姜桃一联想,顿时明白了,脸色一黑:“李敖,你这么讨厌我呢?”

“不是……”李敖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转身抓了笼子就要把它挂到屋檐下去。

鹦鹉晃晃悠悠就开始胡口说起话来:“眼神那么好,就看不出我有意于你。”

三人一愣,李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鹦鹉又叽叽喳喳说着:“唉,是炖鹦鹉好吃,还是烤鹦鹉好吃。”

这下姜桃和姜正全笑了:“它都说的什么玩意?是要自个吃了自个么?”

李敖红着脸顺势解释道:“咱们家每人教几句就教混了,它又不晓得自个说的是什么意思。”

刚把笼子挂到屋檐下,院里的老太爷看着了随口一问:“这么冷的天,毛桃子该冻坏了,还挂出来干什么?”

“它叫啥?”姜正憋着笑肩膀杵了杵李敖。

姜桃也抱着胳膊看着他。

李敖眼神左右飘忽,耳朵都快红滴血。

“还要不要吃饭了?”他疾步遁走,“就随意取个名字罢了。”

姜桃见他跑得飞快,咬牙切齿道:“往后我就该养只狗崽子叫他的名字!”

姜正笑得腮帮子酸疼,揉着脸道:“该,不光是狗,还有家里的鸡,院里的猪,都能叫这个名。”

姜桃恨恨的点了头,这会儿人在屋檐下,也没法子找他算账。

她去西院看了看鸡鸭,帮着喂了一遍食,又提着潲水桶到了灶房,板着脸冲里头问:“你家米糠袋子搁在哪?”

第一百四十六章:香料

李敖一时不查,差点切到了手:“墙……墙边上。”

姜桃巡视一周,在墙边上看到垒的两袋子米糠,舀了小半桶米糠掺了水,混了些果皮烂菜叶子去喂了猪。

老太爷瞧着姜桃忙里忙外的有些不乐意了:“阿正那小子手是断的不成?哪有叫女娃娃上门干活的道理。”

被点了名的姜正一激灵:“爷爷,我扫地去。”

到底是在家里没干过活的,姜正抓着笤帚胡乱扫了一通,扬起的尘土差点没把老太爷给呛着。

“咳咳咳……”老太爷掩着口鼻,“你这是帮得什么倒忙?”

姜桃接了半盆水,撒在地上,再叫姜正接着扫。

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姜桃搁了盆进灶房给李敖打下手。

怎么说都是蹭饭,哪能全叫主人动手,自个坐着等吃?

李敖抬头见她进来,脸又红了红。

他垂下眸子盯着砧板上的生姜:“你进来做什么?”

姜桃不答,被灶台上搁着的小半盆豆芽给吸引住了眼光。

“这是自个发的么?”

李敖嗯了一声:“纱布包好搁到炕边,早晚淘洗一次,两三天就能收了。”

大冬天的,新鲜果蔬本就难见,要是能有把豆芽吃吃也好啊。

姜桃点点头,把这法子给记下了,回去定要试一试。

“我来帮你洗菜。”姜桃撂起袖子,看向水盆里。

盆里搁着一副肥肠,刚要动手,李敖马上道:“别动!”

姜桃一缩手,李敖解释道:“臭着呢,还没清过的,我来就成。你搁边上待着把。”

姜桃无所事事坐在旁边小凳上看着他切菜,李敖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丢了两颗大蒜给她。

“帮我剥蒜吧,你一双眼睛看着我瘆得慌。”

剥蒜又不是啥难事,姜桃乐呵呵的剥了起来,顺道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

“杀鱼不腥么?”

“腥,但是有人爱吃。”

“你切到过手么?”

“七八岁前还会切到,后头就很少了。”

“明叔有写啥绝世菜谱么?不然全靠嘴皮子,记得住么?”

“我爹懒,不爱动手写这玩意。”

李敖放下刀:“还有啥要问的,你这嘴皮子真跟阿正说的似得能把大山给侃倒。”

姜桃撇了撇嘴,这不是怕少男少女共处一室尴尬吗?不然她用得着绞尽脑汁找话说。

“我听我奶说,席面上的大厨都有自个的香料口诀,你晓得这事么?”

李敖好笑的看着她:“想偷师?”

“我就问问,问问……”

“你都说大厨都有自个的香料口诀,那自然是秘方。”

见姜桃鼓着腮帮子,李敖又道:“也不怕告诉你,你听好了。”

姜桃竖起了耳朵。

“官桂良姜荜拨,陈皮草蔻香砂,茴香各两定须加,二两川椒拣罢,甘草粉儿两半,杏仁五两无空,白檀半两不留查,蒸饼为丸弹大。”

姜桃刚念叨着“草寇、陈皮”,李敖微微一笑:“这还只是荤菜的香料口诀,接下来是素菜的。”

“素菜?素菜还用放香料?”

李敖款款道:“二椒配著炙干姜,甘草莳萝八角香,芹菜杏仁俱等分,倍加榧肉更为强。”

瞧着姜桃忙乱的样子,李敖笑问:“记住了?”

姜桃垂头道:“没记住。”

“老师傅兜里一般都会装上一两包自己秘制的香料,席面上的菜之所以好吃大半也就是因着这个,当然了,他往锅里扔香料包的时候,你们是瞧不见的。”李敖转身将案板上的鱼洗净,“你要真打算把席面做起来,全靠着你娘是不行的。”

姜桃杵着腮帮子发愁:“我也晓得,可是我奶的身体干不了这个。”

“你就没打算请一个师傅?”

姜桃反问道:“请谁?”

李敖不答,姜桃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现在还有一堆子事要办,要请厨子的话,咱们就没得钱赚了。”

李敖顿了顿:“我能把香料配给你。”

姜桃一愣,他会这么好心?这还是李家的秘方。

“做菜要全靠香料,那厨子早就该饿死了。”李敖轻松道,“做菜靠的是天赋。”

“天赋?”

李敖给她抽了双筷子,拿了个小碗,夹了一筷子腌渍好的酸白菜。

“尝尝。”

姜桃夹了一块,放入嘴里,微酸微辣,脆爽可口,跟她们家腌的酸萝卜泡豆角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同样的步骤,食材,调味料,两个人就是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李敖挑眉看向她,“勤能补拙,但是这点天赋在同等情况下,是永远弥补不了的。”

姜桃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意思是,你是天赋异禀的厨子?”

“聪明。”

“你可得了吧,李敖,你晓得谦虚俩字咋写么?”

李敖嬉笑道:“我知道咋写,但是呢姜桃,没法子,我做菜就是比你好吃。”

忍住想要爆锤他的冲动,姜桃把一把蒜瓣丢到水盆里,她是做了什么孽得在这看他显摆。

“也不是一无是处嘛。”李敖瞅着蒜瓣,“这蒜剥的挺好。”

姜桃抓着一根大葱就要抽他,李敖拿着刀:“说好了不动手。”

她丢了大葱,她还指望着李敖给她香料包呢。

打打闹闹做了一顿饭,李敖觉着时间过得飞快,往常都是他一个人在灶房里忙活,他爹自从觉着他的厨艺学了七七八八后就彻底撂了手,口口声声说磨炼他的技艺,其实那都是一个字——懒!

一大家子跟嗷嗷待哺的小山羊似得,见他慢了还伸长了脖子一声接一声的催,可怜见的,他只要一旬休,就是没完没了的做饭烧菜。

酸菜煮鱼、肉丸粉丝汤、酸菜肥肠、萝卜丝虾饼再加一碗红烧豆腐上了桌,饭菜是在东厅用的,屋里早早的烧了地龙,热得姜桃双颊飞红。

老太爷和大虎上了炕,姜桃则挨着大虎坐了,姜正夹了一块子酸白菜塞到嘴里,赞不绝口道:“小二哥做的菜没话说。”

姜桃问道:“要是这菜送到曹家呢?”

姜正想了想:“我娘和我姨自然没得说,她们的口味我晓得,就是我姨父那怕是有点难。”

“咋?”

“试试呗。”姜正笑道,“他现下想着做新鲜玩意,酸白菜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够新。”

姜桃咬着唇,李敖将热好的酒端到老太爷面前:“新鲜花样我这也有……”

话还没说完,姜桃抬头冲他道:“我有个法子,咱们试着做一做,到时候两样菜都送过去,我保准他们那边的厨子想不到。就是事后想明白咱们怎么做了,也能把王叔的菜给销完。”

李敖问:“什么花样?”

“咱们试试做辣白菜怎么样?”姜桃款款道,“辣椒糊抹到白菜上然后腌渍两到三天就能吃,口味不比酸白菜差。”

老太爷呷了一口酒:“听着倒是成。”

第一百四十七章:事成

姜桃眼睛一亮:“老太爷,您也觉得成么?”

李老太爷夹了一筷子酸白菜:“我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但那辣白菜听起来应该好吃。”

“得了吧,爷爷,您就不沾辣的。”李敖坐在炕沿边上。

老太爷横了他一眼:“我说实话么……”

说办就办,姜桃等人吃罢了饭就开始动手。

洗干净白菜,码放在筛子里,最关键的就是调酱料了。李敖端出一个小簸箕来,里头搁着各式各样的红辣椒,大小应有,干湿俱全。

“要用哪一种辣椒?”

姜桃一瞅傻了眼,李敖见状耐心解释道:“辣椒也分甜辣、辛辣、酸辣和香辣,各种辣椒的辣度也不一样。”

姜桃挑拣着簸箕里头的辣椒,见她拿不定主意,李敖捡了一种个头较短的辣椒说:“这种辣椒辣味比较绵,辣白菜主要还是吃那口爽脆,不能太辣盖了白菜的味。”

姜桃点点头:“我想了几味调料,你帮我想想还需加什么。”

李敖侧耳听着。

“姜、蒜、梨、韭菜、酱油。”姜桃思索道,“再加点盐应该够味了。”

姜正一听:“加梨是个什么说法?”

“梨汁甜,能提鲜缓辣,”李敖解释道,“再加一点萝卜试试,这时候的鲜梨不便宜。”

“行。”能省则省,有赚头才是最主要的。

白菜里外均匀撒盐,腌渍半天后用清水漂去盐味,挤干水分。姜、蒜、梨、萝卜剁成沫,加入研磨成的辣椒面,倒入晾凉的开水,调成辣椒糊糊。

从最内层开始,把调好的辣椒糊糊抹在白菜里外,放入洗干净的坛中即可。

几人洗了手看着面前三坛子辣白菜,再等个三到五日就可以开坛子吃了。

姜桃带了大虎家去,把这事瞒得死紧,没透一点风。就连余氏问起,姜桃也只道是还在想法子。

到了第四天时,姜桃和姜正,顺道加上了姜燕三人到了李敖家中。李敖抱出坛子,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看着他。

李敖这手竟然还有些抖,他开了坛盖,拿了长筷,夹了三四片白菜叶子。腌渍好的辣白菜红艳艳的,分外诱人。

“我先尝尝吧。”姜正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就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姜桃头上冒出一滴豆大的冷汗,苍天可见,她从前就是一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人,真是大着胆子头一回做这玩意。

三人眼睁睁看着姜正嚼着菜,脸上神色难以琢磨。

“行不行啊?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姜桃忍不住催他。

姜正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还成吧。”

姜桃顿时垮了下来,看样子味道只能算一般了。

瞧着姜桃唉声叹气,姜正突然大笑道:“唬着你了是不是?这味道当然成啊!我也有份做的,哪里会不好吃?”

这大起大落的,姜桃恨不得抽死面前这人,她狠瞪了他一眼,自个拿了筷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还行。

姜燕和李敖也尝了一块,连连点头。

“阿正,我跟你去见一趟曹婶婶,请她去你大姨那头递个话。”姜桃指着其中一坛子道:“这一坛子就送给她尝尝,她觉着好也有话在曹家面前说道。”

“行,这事宜早不宜迟,我大姨家越到年关是越忙的。”

姜桃姜正两人到曹氏跟前把这事说了一声,曹氏正巧要赶着回一趟娘家,尝过姜桃送来的辣白菜,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桃子,我觉得是好,但不能给你打包票曹家一定会收,说到底这还就是个白菜,加了辣糊糊也还是白菜。”

姜桃早有心理准备:“我知道的,婶子,劳烦您帮我说一声,成的话自然是好事一桩,不成,咱们自个留着吃呗。”

曹氏晓得姜桃一向通透,也不多说,拿了个小罐子装了一碗的量带去了曹家。

翌日一大早,姜正就带了喜讯来,说是曹家那头同意从他们这买辣白菜,除去这辣白菜,酸白菜也要一些。

“他们愿意出多少钱一坛子?”

姜正抓了抓脑袋:“听我娘的意思大概至多能出到十二文钱,你晓得的,这白菜价钱贱,又不是往里头搁肉了,肯定出不起高价。”

听着这个数目,姜桃心里挺满意了,一坛子白菜八斤多一点,加上辣椒、姜蒜等物,成本大约在八文到九文钱左右,一坛能赚两三个钱算是蛮好的了。

她们办一桌席面不也才两文多的工钱?趁着等生意的空档,有个事做不比啥都强?

“我现在就知会王叔一声去,他那头的白菜咱们全包圆了。”姜桃兴奋的道,“待会我再叫我娘上门谢曹婶婶,多亏了她帮咱们开这个口。”

姜正满不在意的摆摆手,这也就是顺便的事。

姜桃将这事先告诉了余氏,余氏自然喜不自胜。张氏轮到最后才晓得这事,满口怨姜桃瞒了她,都是母女俩,凭啥啥事都不跟她说?

王伯这头拖着一板车大白菜跟在姜桃后头走,他听姜桃说要包圆了的时候,差点没从车上跌下来。

“就搁这?”王伯脱下毡帽扇着风。

姜桃把院里的大油布给扯匀称了:“对,就卸这了,下面的活咱们自家人干。”

她还得叫王叔把李敖家剩下的大白菜给拖回来,现下做成了,总不能还占着人家的地盘不是?

姜强在一旁帮着手,一车白菜卸得也快。

办完了活,余氏端了碗热茶给他吃,顺嘴一问:“你弟那婚事可办妥了?”

“妥了一半了,就是女家那头出了点岔子。”

“啥岔子?”

“老太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弟弟娶的是一个带着娃的女人。”

“带着娃也不是啥大事,做娘的哪里放得下自个的孩子?”

王伯叹了口气:“要是个闺女那肯定没话说,可那女人带着的是两个男娃。你说是个寡妇也就认了,就当是前世欠下来的债,可那女人的丈夫没死啊!”

这话可把姜桃等人吓了一跳,余氏皱眉问:“和离了?”

“说是离了,可咱们上门要了两回都没看见和离书。”王叔愁眉苦脸道,“你说要是个背着自个丈夫在外头找男人的,咱们可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张氏接嘴道:“这要不查查清楚,万一真冒出个丈夫来,你家怕是把家底全搭进去,还得被抓去官府关上两年嘞。”

“谁说不是呢?可我这弟弟也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了,就看中了这个。他年纪也大了,头前还死了两个婆娘,算命的说他命硬,就只有那个女人不怕被克死了。”

姜桃和余氏面面相觑,这算是个什么说法?

“反正我左右也就帮着他再办这一回,当哥哥的也是实在没法子。”王伯道,“等帮你们拉了白菜回来,我还得趁着天光去一趟赵家村。”

?第一百四十八章:水路

见他忙,余氏也不好再耽搁,去屋里数了一百一十个整钱给他。

王伯接了连连道谢:“要不是你们,我这车菜真不晓得咋办才好,自家喂猪也吃不了二百来斤白菜。”

余氏摇头道她们这是应该的,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姜桃领着王伯去李敖家,李敖开了灶房小后门,看着王伯一颗一颗往板车上装菜。

姜桃从前院问了老太爷安,正要来帮把手,李敖将她拦了,塞给她一个小包袱。

姜桃不明所以,解开包袱一看,里头还有两个束口麻袋。

“诺,这是香料,左边的是做荤菜的,右边的是做素菜的。”李敖望着天解释道,“切记不可搁多了,水开后下料包就行。”

姜桃惊喜的展开口袋一看,里头用纱布缝制了一个个小袋子,数一数大约有二三十来个,起码能做五六摊席面。

“谢谢二爷!”姜桃抱着包袱,“等曹家结了账,我立马就把钱给送过来。”

李敖轻咳一声:“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三七分就算了。”

姜桃眉开眼笑:“难得你仗义,不罔咱们兄妹一场!”

李敖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兄……兄妹?”

姜桃黑了脸:“你还想着爷孙?”

李敖哼了一声,她咋不说是父女呢?

白菜装完了,小姑娘抱着包袱辫子一甩一甩的跟在王伯后头走。李敖看了半晌,连李老太爷站在了他身后都没注意。

“望断天涯路喔——”老太爷眯着眼睛吧了一口烟。

李敖一窒,心虚的关上门:“爷爷,您说啥呢?”

老太爷嘿嘿的笑着,转了个话头:“你爹还没来信?”

李敖摇摇头:“没,按道理该到县府了。”

老太爷没吭声,李敖知晓他忧心,看了一眼挂在门边上的老黄历,明天就是三九了。要是再有大雪,河道结冰,深山难行,怕是更要耽搁几天。

姜桃带着王伯到了院里,正巧听见余氏跟姜强在说她小叔姜贵的事。

“强子,阿猫阿狗都有三天年,你兄弟要是在外头过不下去了,今年过年定是要回来的。”

“我再去外头几个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他的消息。”

“还有你弟妹跟两个侄子,她兄嫂不愿见你,肯定是要见我的,我带你媳妇去一回,不怕她不出来。”

姜强点头道:“等明年咱们起了大屋,她也能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住,到底是咱们姜家的娃儿,留在赵家算怎么回事?”

张氏听了撇撇嘴,借由去灶房拿菜刀,嘴里嘟嘟嚷嚷:“都是分了家的人了,住大伯家是个什么意思?自家男人没用,怨得着谁?”

姜桃听了这话,看了张氏一眼也没吭声,婶婶一家可怜,可她也着实没法子把她们当一家人。

众人接连忙活了两三日,就连小虎都在一旁帮着洗白菜,搅和辣椒糊糊。空了一口大缸,又四下借了十几个坛子,赶在曹家差人来问询之前把辣白菜给腌上了,再等个四五日就能出。

来者是曹大姐,她上门来见手也不空,两包点心并一块五花肉,用粗绳串了,惹得四邻家的土狗跟她走了一路。

两家自打上回敲定了那事之后,倒也没坐下来喝口茶吃餐饭,余氏亲亲热热的将她了炕上吃着热茶,顺道留了饭。

曹大姐瞧了顺着墙边摆了一溜的菜坛子,心下满意,先把近四百个钱的帐结了一半。余氏看着炕桌上二百多个钱道:“这还没交东西就给先给钱,咱们俩家就是再亲也没这个道理。”

曹大姐满不在意道:“这有什么?我信得过你家,先支一半钱,等过两天我叫我家大小子赶车来装再给剩下一半。你家买恁多白菜还张罗了这么多坛子,哪样不得花钱?”

拗不过曹大姐的拳拳之心,余氏只得先把钱装了。

等到了曹家大儿过来装白菜结了剩下一半钱后,这摊子买卖收了近四百多文,刨去本钱,净赚近两百个钱。

姜桃还有上回余下的三十几个钱,正要全部上缴时。余氏却从盈利里拿出十几个钱,背着张氏塞给她,凑成了五十文的整数。

“七七八八的,难免有个花销,下回再遇上这事,你要是想着没错就自个定了吧。”

姜桃得了余氏的首肯,心里乐开了花,家中就她一人有私房钱,再说这五十文钱可不算少了。

钱还没捂热乎,这花钱的事很快就找上门来了。姜陵差狗子过来问今年还做不做孔明灯?

自古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的,姜陵哥哥今年还得靠这个挣花销?姜桃委婉的问了狗子。

狗子撇了撇嘴:“别人的家举人都阔气,出门是四抬大轿,锣鼓开道,咱们家这个两袖清风,就差没出门摆摊卖字了。”

姜桃失笑:“姜陵哥哥不愿接那些不义之财呢,自个正儿八经赚的钱不比旁人送的用得安心?”

狗子哼哼道:“能赚个盘缠就万事大吉了,我哥过了年就得上京去。”

“会试?”姜桃想了想又皱了眉头,“可是这会试不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考三场,这还赶得及么?”

“我娘请人算了命,说什么正月不宜出行。今年他会跟几个相熟的举子一块走水路。大概半个来月就能到京城。”

姜桃心有惴惴,水路快是快些,但要是姜陵晕船,那还没进京就得先去了半条命了。

狗子瞧姜桃目光呆滞,在她眼前摇了摇手:“桃子姐,这做孔明灯的事是成还是不成啊?我可听说隔壁村的都得了信了。也不晓得咱们村是谁在外头吹牛皮,说姜家村今年大丰收都是因为去年放了灯,叫农神看到了祈愿才降下的福临。”

姜桃回过神来:“大约是凑巧吧,去年不是下了好几场大雪,今年才会有好收成。”

她可不信那劳什子鬼神之说。

狗子耸耸肩:“管他呢,咱们今年多做它十几个,拿到邻村去销,不怕卖不出去。”

姜桃应了下来,盘算了一番大约要花费的本钱。

竹架、浆糊用不着花钱,绵纸还得去寻一趟李敖,灯油就得占大头了,好在一盏孔明灯用不了几勺油,再按着去年的价钱,也能少少赚几个钱。

姜桃寻了正在喂猪的姜强:“爹,爹,帮我一个忙咋样?我给你开工钱。”

姜强拿着竹竿赶了赶那头抢食的猪:“你又想出什么赚钱的鬼点子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罗裙

姜桃把要做孔明灯的事跟姜强说了,姜强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削点竹篾片不费啥功夫,架子我也帮你搭好。”

“那成,爹您每给我做四个,我就给您算一文钱工钱。”

姜强看她一脸认真,也点点头:“行,我到时候找姜工头结工钱。”

父女俩哈哈大笑,姜桃仔细跟他算能赚多少多少银钱,姜强笑问:“得了这么多银钱想买点啥?”

“当然是给奶存着起房子,我没什么要买的。”

姜强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她:“过了年就该吃十四的饭了,你也该跟别的姑娘一样梳个髻,买根簪子戴戴。”

姜桃摆弄着两条垂在胸前的长辫子:“买簪子多花钱啊,髻子我也不会梳,披散着头发还不好干活。”

全盘上去那是妇人的做派,张氏和余氏都梳一样的髻子,简单淳朴。

姜强念叨她:“这大冬天的也没叫你干啥活,有空就叫你奶教你梳个头也不费什么功夫,女娃就该有个女娃的样子,还有那冬裙也该置办一身。”

“啷个不像女娃了嘛?”姜桃噘着嘴,“您瞅瞅我这长头发。”

姜强越看越觉得姜桃不像样子,嗓门大,步子宽,一年四季也没见她囔囔着要做条裙,还跟着男娃满村跑。

要是年纪小点倒没所谓,但是也都十几岁的人了,再等个一俩年就该说亲了,这模样到时候谁敢上门?

“你就听爹一回,做个女娃样子,要是真误了干活,你再扎回辫子就是。”姜强劝着,“不然我可不帮你做架子了。”

“行行行。”姜桃没了法子,盘髻就盘呗,左右就这两天。

她跟余氏说自个要穿裙子梳发髻的时候,桌上的大虎差点没惊掉了下巴。

余氏笑眯眯的跟张氏说:“咱们家桃子总算是开窍了。”

“捯饬捯饬也能像个样子。”张氏夹了一筷子菜,“我那还有根木簪子,没戴过两回,就给她使。”

吃罢了饭,余氏带着姜桃翻柜子,现下临时去扯布做一身衣衫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着余氏和张氏的旧衣裙改改。

张氏能有什么好衣衫,翻了柜子也就找到一条带补丁的旧衣裙。余氏摸了摸那料子,都洗的起毛了,自然是不堪用的。

她想了想,还是在枕头底下翻出了钥匙,开了床底下的小柜子。姜桃老早就对这红木小柜子好奇了,余氏自打过来跟他们一块过活之后,往常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拿出来一块使的,就连大虎都晓得她四季有几件衣衫换洗。

姜桃见她小心翼翼吹去了柜上的灰,开了锁,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大红嫁衣,料子极好,刺绣精致,即便是搁置了几十年,彩线颜色依然不褪。

余氏捧着嫁衣道:“往常日子多难我都没把这身衣衫给当了,再过上两年就能看见你穿这嫁衣出门了。”

她扭头问姜桃:“桃子,你不嫌弃奶的旧衣吧?”

姜桃摇摇头,笑道:“怎么会,嫁衣这般好看,满村的姑娘估摸着都没几人见过。”

再说了,能正正经穿着红嫁衣出门的农家姑娘能有几个?有这身好衣衫,她不光要穿,还要传给下一代去。

余氏小心翼翼将衣衫搁在床上,从底部翻出了一条罗裙,罗裙由四幅素娟拼凑而成,上窄下宽,没有边缘也没有纹饰,只在腰间折了几个褶子。

余氏张开手指量了量尺寸,笑道:“倒是正好,用不着改。”

罗裙为丹碧色,比大绿更要沉,跟姜桃前俩月做藏青袄子正好相配。姜桃换了一身,在余氏面前转了个圈。

余氏笑眯眯的点头:“挺好挺好,就是冬日里吃多了些,腰腹的肉快要藏不住了。”

姜桃捂着肚子嗔怪道:“奶,没有肥肉,还跟往常一个尺寸呢。”

就是腰间紧了点,到夏日厌食的时候很快就会瘦下来的。

余氏叫她坐在桌前,打了一盆凉水,打散了她的辫子,先用梳子沾了水将头发梳通梳直。

屋里也没面铜镜,余氏握着一缕发,耐心的解释着,顺道叫她动手摸一摸,农家人没那多闲工夫,往后还得叫她自个梳发髻。

盘了一个简单的髻子,拿张氏的木簪子牢牢的别了,一半发丝披散在肩头。

余氏左瞧右看,又扯了根棉线帮她把眉毛给绞了个型,这下才叫完事了。

余氏直叹道:“就差盒胭脂了,下回去镇上叫你爹给你带一盒。”

姜桃摸了摸自个的脸,也不晓得现下是个什么样子。

大虎这时候进屋拿东西。瞧见桌边坐着的明艳少女,顿时有些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好不好看?”姜桃问。

大虎眨了眨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咽了一口口水:“比往常是要好看些。”

跟村里那几位天生丽质的自然比不得,但少女朝气蓬勃,顾盼生辉,罗裙又恰好掐出了那一段曼妙的身姿,说不美,也是假的。

“那就是还成咯?”姜桃站起身,哪个姑娘不爱俏?能做个漂亮女娃肯定是好的。

姜桃小心提溜着罗裙行了几步,连步伐都不注意放小了些。

余氏笑道:“给你爹瞧瞧去,这像不像个女娃的样子。”

姜桃穿着新衣在劈柴的姜强面前转了一圈,姜强被这裙子晃花了眼:“好好好,是骡子是马牵出去溜溜,也叫大家伙都晓得咱家是真有个大闺女。”

姜桃提了篮子,揣了钱:“爹,用不着您说,我现在就出去给您显摆显摆,长长面子。”

昨儿听说李昌明夫妇回来了,她也正好要去问李敖买些绵纸。

王氏正在院里晾衣衫,这么多天都在路上,穿过又没洗的衣衫积了一大堆。

姜桃站在门口敲了敲木门,她抬头一瞧:“哟,这是哪家的小仙子落入凡间了?赶紧进来叫婶子好好瞧瞧,这才多少天,小桃子都大变样了。”

“婶婶,您快别取笑我了,还不是我爹,不然这罗裙可没棉裤好穿。”姜桃将篮子搁在廊下,伸手去帮王氏拧衣衫。

王氏推了推:“一边坐着去,统共没几件衫了,还湿了你的手。”

说着她又伸长了脖子朝屋里喊:“敖崽子,给桃子端碗茶来,当家的,开柜子把昨儿带回来的零嘴端出来。”

“婶子,快别忙活,我坐一会就走了。”

王氏朝屋里努了努嘴:“就是挨一下屁股,也搁屋里窝着去,外头多冷?”

第一百五十章:绵纸

这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着长衫男子,年约二十上下,背部微佝,面白无须,瞅着相貌倒有些与李昌明夫妇有些相似。

姜桃想了想:“这位是荣大哥吧”

男子不动声色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姜桃,瞧着姜桃的一身打扮不似农家女子,换了张笑脸:“黄家妹妹长得这般高了,我几年前见你才丁点儿大,现在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

被认作了黄莹的姜桃面上有些尴尬,王氏怒呵道:“荣哥儿,这是你姜叔家的妹妹。”

“姜叔?”李荣思忖半天,“我记得曹婶子没闺女啊。”

“桃子,你别跟你荣哥一般见识,他好多年没着家了,村里的叔叔婶子都认不全。”曹氏安抚道。

姜桃摇摇头:“没事儿,我以前也没跟荣大哥打过照面,他不认得我是正常的。”

说着她转头对李荣微微一笑:“荣大哥,我是村东头姜强家的大闺女姜桃,长辈们都叫我桃子。”

李荣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印象里是没姜强这个人的,再说了村里的阿猫阿狗他都得叫一声叔叔婶子,那还不乱了章法了?

他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喔——”他状似恍然大悟的样子,睨了一眼姜桃便问王氏:“娘,我那双官靴哪去了?”

“搁家里你穿官靴做什么?昨儿给你刷了,在窗台上晾着呢。”

李荣急了,忙去看他的宝贝靴子:“你刷它做什么?那羊皮面是能用猪鬃毛刷的?”

待李荣奔去了西屋,王氏用力的扯着衣衫的褶:“也不晓得在府里养的什么性子,小桃子,你可别往心里去,到时候我帮你锤他。”

姜桃呵呵笑着,世间多是捧高踩低之人,她要是个个都计较,岂不是不用过活了。

“你……”李敖听着声一出门,看了焕然一新的姜桃,不由得有些痴了。待反应过来,又是暗恼自个的心口跳得太紊乱,又舍不得挪开眼睛。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办件事。”

姜桃扯了李敖进屋,掏出一个荷包塞给他。

这,这就开始送定情物了?李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浑身上下摸着,是送玉好?还是去买根簪子?

“你做什么?”姜桃看他跟长了虱子似的抓耳挠腮,“这是你的那份,说到底还是你帮着咱们做了几坛子的酸白菜,还借用了你家的底盘,没道理不给你分钱。”

李敖闻言解开钱袋子的束口,里头放着十几二十个大钱。

“还有,我想问问你,你家还有没有绵纸,我想买两刀,两刀怕是不够的,有多少我要多少。”

李敖瞬间冷了下来,抓着荷包问:“你要绵纸做什么?”

“自然是做孔明灯啊,要不你和阿正今年照旧来帮我,赚了钱我还给你们分。”

“就咱们仨一起?”

“那当然不是,还有姜陵哥哥和狗子。”姜桃看着他,“去年不也是这样?”

“呵——”李敖冷笑一声,将钱袋子掷到她怀里:“我才不去干这档子事,谁爱去谁去。”

姜桃急眼了:“你不去也成,那你得把绵纸卖给我啊,不然我咋做那孔明灯?”

“没有,什么绵纸,啥都没有。”

“真没有?还是你再唬我。”

“说没有就没有,”

姜桃气结,正在两人掰扯不下的时候,李昌明端着八宝盒进了屋:“你俩说啥呢?瞧我家敖崽子脸黑的。”

他朝姜桃招招手:“来来来,桃子,尝尝我从州府带回来的奶酥。”

姜桃上前从盒子里捏了一个,咬了一口,奶酥满口的奶香味,又甜又绵,

“好吃。”姜桃赞道,边吃边抬头问李昌明:“明叔,你家今年买了绵纸么?”

“绵纸?当然买了,敖崽子特意叫我多带了两大包回来,咋,你要用?”李昌明连忙道,“那纸可不能拿来当草纸,太薄了。”

“我不拿来当草纸,,明叔,我能买一包吗?我想拿来做孔明灯。”

“爹!不能卖给她!”李敖怒道,“您要是卖给她,往后你就自个下厨吧。”

李昌明缩了缩脖子:“怎么了么?瞧你那小气劲,咱们又用不着,卖一包给桃子咋了?”

李敖哼了一声:“你自个掂量掂量,现下家里五个人,你想大冬天的去打水洗菜?”

这话倒是把李昌明给惹急了,他把八宝盒往桌上重重一搁:“你不让我卖我还就非卖不可了!走,桃子,跟叔去库房拿纸去。”

姜桃乐颠颠的跟着李昌明去了东院杂屋,气得李敖是捶胸顿足。

姜桃抱了一大包绵纸,足足有五六百张的样子,李昌明象征的收了十文钱,还在李敖面前显摆了一圈。

姜桃瞧着李敖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还是凑上去说了句软话:“别气了么,到时候你来田间看灯啊,我给你占好位置。”

李敖撇过脸去,姜桃又转到他面前:“呐呐,这事有你一半的功劳,我到时候送你一支狼毫笔咋样?”

李敖挤出一句话:“当真?”

姜桃忙不迭点头:“十文钱买了一大包绵纸还是我占了便宜,甭说送你一支狼毫笔了,就是一方砚台……”

“怎么?”

姜桃想了想砚台那价钱,顿时摇了摇头:“你当我没说。”

反正一支狼毫笔是把李敖给哄高兴了。

姜桃抱着绵纸回了家,姜强这头也做好了十几个竹架。

翌日傍晚,姜桃叫狗子和大虎跑了几趟,把做好的孔明灯搬到田间去,绵纸轻而薄,怕被寒风吹破,便寻了个背风的山拗口。

对面斜坡上是最好看灯的地界,姜桃先跑过去插了两根竹竿,放了两张矮凳,一张自然是给姜燕留的,另一张她也没忘了答应过李敖给他占位置。

沿着山脚的灯火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姜陵披着星光缓缓走来,姜桃朝他招招手,姜陵莞尔一笑:“你们怎么来得这般早?”

待瞧见姜桃的一身新衣与披散下的长发时,他微微一愣,毫不掩饰眼里的清亮的光。

姜桃将孔明灯一个个放在他面前:“举人老爷,咱们可就等着你挥毫题字了。”

姜陵笑了笑,暗道自己太过失态,提笔信手写了四字:五谷丰登。

连着写了十几个孔明灯,赶着来烧田财的村民就抢着买了五六个,举人老爷写的字都不用吆喝,多得是人要买。

没一会儿,这写的就赶不上卖的了,姜陵身边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的求他多加两句吉祥话。

第一百五十一章:婵娟

姜陵耐着性子一一写了,也不管那灯笼都给快被填成黑色。

姜桃则在一旁收着钱,顺道替他磨着快要干涸的墨水。

寒风吹起姜桃的长发,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姜陵偶然回头一瞥,看见了此般令人痴醉的风景,少女的耳朵冻得得通红,显得耳后一层细细的绒毛格外撩人。

他扭过头问:“马二叔,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马二把话又说了一遍,却见眼前这位年轻的举人老爷仍然出着神,灯上一点墨晕成了圈。

孔明灯卖得七七八八,姜陵应付着剩下几位相邻。

姜桃拾掇拾掇剩下的几个灯,问了一声狗子:“你昨儿去王家圪崂卖了多少个?”

“十七个,一共赚了六十多个钱。”狗子把那包钱塞给她,“你数数。”

姜桃也没数,全倒进了自个的钱袋子里,加上今晚挣下的,一共近三百文,还是过年的钱好赚。

姜桃束好钱袋子,姜陵那头也写完了,转动着手腕子走过来。

“还剩下几个,应该没人来买了。”

田间站着一户一户人家,由大人扯着灯笼,娃儿去点。很快,天空就会飘着一盏盏如繁星一般的天灯。

“那剩下的咱们放了吧。”姜桃提议道。

大虎和狗子开口叫好,光看着别人发放,自家做的倒没放过一回。

姜桃挑了一个结实的孔明灯问:“姜陵哥哥,你要写点什么?”

她扯着纸面,姜陵沉思良久,挥笔写了个“花好月圆”,姜桃一愣,还以为他会写一个“金榜题名”什么的。

“你想写点什么?”姜陵将笔递给她。

姜桃扭过头,数了数正好还剩下四个天灯,姜燕他们要是来了,就不够分了。

“你写在另一边吧。”姜陵看出她的窘迫,翻过了纸面。

姜桃提笔良久,都没动手,抬眼跟姜陵道:“你转过身去。”

姜陵失笑,从善如流的背过了身。

待她写好,姜桃早收了笔,展开灯笼,让他提着另外一边,叫大虎帮忙点。

热气很快充盈了整个大灯,姜桃扯着下边,就等着喊“一二三,松手”。

姜陵却道:“等一下,我还少了一行字。”

李敖等人过来时,正好看见姜陵挥笔写了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谁长久,与谁共婵娟?

李敖从未怨恨过自己的眼神为何如此之好,他眼睁睁看着姜桃那一边,分明写着:“祝愿姜陵,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他怀里那一盒胭脂顿时重如千钧,坠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了,可以放了。”姜陵将笔递给狗子。

“一、二、三。”两人轻声念道,同时撒了手。

孔明灯遥遥直上,与几十个孔明灯一同汇入漆黑的深夜中。

姜桃仰头看着这摇曳的灯火,姜陵转过头看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姜桃扭过头直勾勾的看着他,微微一笑:“愿望会实现的,农神都看见了。”

姜陵点头嗯了一声。

姜燕三人姗姗来迟,姜正也瞧着了这一幕嚷嚷着:“好啊你们,不等着咱们来就自个放起灯了。”

姜桃朝放着孔明灯的地界抬了抬下巴:“给你们留着呢。”

姜正立马跑过去挑了个大一点的:“我要跟燕子一块放。”

他招呼姜燕给他扯着纸面,写了两首酸事。轮到姜燕的时候,她握着笔,只写了两个字“万福”。

“这就完了?”姜正睁大了眼珠子,又没写父母亲人的,也没写蜜友姜桃的,更没写关于他的。

姜燕搁下笔,她实在有太多太多心愿,这小小一个孔明灯承载不起,只盼望着身边众人万福平安。

两人放飞后,姜正再看李敖面前仍然是一盏白纸灯。

“想不出写啥了?要不我帮你写两句?”

“我没什么愿望,就这样放了吧。”李敖垂着眸子。

孔明灯升空后,李敖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单薄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

姜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咋了这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姜陵看着飘去的孔明灯,兀自道:“我初六之后出门,去渡口乘船。”

“嗯?”姜桃看向他。

姜陵偏头问:“你要不要来送我一程?”

姜桃反应过来,脸热得不行,拼命按捺住心口的悸动,点点头:“我一定去。”

“好。”

“此一去,多长时间能回来?”

姜陵想了想:“若是中了,大约六月中旬,若是不中,至多六月也能回来。”

“左右都是六月。”姜桃笑了笑,“就是赶不上龙舟赛,也吃不上龙王粽了。”

姜陵想起明年正好是四年一度的龙舟赛,不由有些可惜:“若是再走水路,应该能赶得上。”

两人站立良久,田间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姜桃数了数钱,分了一百零二个钱出来。

“这是你们那一份。”

姜陵掂量着钱袋子,失笑道:“算得真准。”

“一文钱都不少你的。”姜桃就是想多给几个钱,姜陵这清高的性子也不会收。

到了家中,姜桃又算了姜强做的竹架,给了姜强十五个工钱,

姜强捧着钱有些哭笑不得:“咱们这钱都是要交给你奶的,还给我干啥?”

“那不一样,既然是答应了你的事,咋能不给你开工钱?”姜桃一本正经的道,“给您过个手乐呵乐呵也成啊。”

姜强把钱从左手倒到右手,右手又倒到左手:“你别说,这声音还真好听。”

张氏从一边抓了钱去:“钱的声音还不好听?快过年了,趁着明天最后一个场置办点瓜子饴糖,可不能像去年那样家里来了孩子没东西招待了。”

“花生、冬瓜糖啥的多买上两包,祭灶神也用得着,还有灶神像,也买张新的。”

“晓得了,晓得了,屋前屋后的事我不比你明白?”

十几个钱自然是不堪用的,余氏口述,又叫姜桃列了单子,七七八八算下来竟然要买五六十样东西,一百个大钱都不够使。

当然了,中间给曹家、李家、还有姜桃大姨、二姨、小舅还有袁氏的年礼占了大头,村里几个相熟的也得提包瓜子花生去走一走。

张氏听着姜桃念价钱心惊肉跳的,差点没当场厥过去,嘴里直道:“穷也有穷人家的好处,你瞧瞧,这才一年光景,咱们家光是拜年走亲戚都得花恁多钱。”

几人删删减减,刚敲定了具体要买的物什,就有张家村的人急急忙忙来找张氏报信,说是张平把他刚过门的媳妇给打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打人

张氏一听这事连连摇头:“我家阿平连只鸡都不敢杀,他怎么会打人?”

来人急忙道:“你家隔壁三叔起夜的时候看她蹲在路边上哭呢,仔细一瞧人都打得不成样子了。这么冷的天,她就穿件薄衫搁外头待了两个时辰,要不是你三婶把人给搀进去,怕是连命都没了。”

余氏气得双手颤抖:“她婆子呢?咋就没拦一拦?”

“拦啥啊?把她关门外的就是袁大娘!三婶喊了半天门都没开,还在门里嚷嚷着都是自家的事,外人管不着。”

“好端端的我娘跟阿平怎么会打她,定是她不守妇道犯了大错才把阿平给惹恼了,也该给她松松皮子,长长记性”

余氏怒道:“就算是犯下了天大的事,男人也不该打妇人?一村的里正是摆着看的?村里老人是断不了事了?再不行,闹到衙门去也比大冬天的要人命强。”

“孩她娘,你也有个闺女,要是桃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得跟人拼命去?她嫁进来了是你家媳妇,但也是娘家的宝贝闺女啊,她爹娘知道了可不是剜了他们的心?”

张氏垂头默然不语,那人催促道:“赶紧的吧,你这当姑姐的就走一趟劝一劝,你要不愿去,我再上赵家村和袁家村,总还有大姐和二姐管事呢。”

“咱们去!”余氏斩钉截铁的说,“劳烦你过来带话,现下急也没请你喝碗茶,待这事了了……”

那人连忙摇手:“用不着客气,我在屋外等着,跟你们一道回去。”

余氏跟张氏胡乱收拾收拾,刚要嘱咐姜桃管好两个弟弟时,姜桃却道:“奶,我也去!”

她听余氏夸过好几回这个舅母,说她得体聪慧,朴实能干,虽然样貌不出众,但是个极其贤惠的女子。

张平是遭了瘟还是发了疯,对刚过门的娇妻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余氏也不多问:“去就去吧,叫大虎看好小虎,等你爹回来叫他也来一趟。”

“晓得了。”姜桃回头挂了门,熄了灶上的火,追上余氏三人。

余氏裹了小脚,颤颤巍巍行动不便,念着这事紧急,余氏让张氏和姜桃先行一步,自个在后头追。

姜桃将余氏托付给那人,拽了张氏的手就急忙往前头赶。

待到张家村时,只听隔壁三叔说晌午边袁氏把阿香给接回去了。

张氏松了口气:“我娘还是疼媳妇呢。”

“疼啥啊?要是疼人就不该帮着儿子一块打人。”三婶没声好气的道,“阿香是个多好的姑娘啊,一天能打二百斤猪草,柴火能砍两三担,她嫁过来后,你娘可跟富人家的老太太似的,连根针都没拿过。”

“这不都是当媳妇应该干的?”张氏有些不明白,“花了恁多钱,娶回来就得伺候婆子和男人。三婶,您跟咱几十年的邻居,咋胳膊肘往外拐起来了?”

三婶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你自个也是当媳妇的,就因着你家婆子心好就觉着你娘没错了?想娣啊,你咋就不跟你大姐学学?”

姜桃急着看阿香,扯了还要为自个娘和弟弟辩解的张氏:“娘,咱赶紧瞧瞧去吧,甭在这耽搁了。”

姜桃和张氏拐去了隔壁,袁氏正在躺在廊下的摇椅里吃茶,这才几个月没见,袁氏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身细棉布衣衫,脚下是软底新鞋,黑缎面子,头上插着三四只钗,全是年轻妇人才会戴的款式。

瞧见她们母女俩进门,她翻了个身,捏着嗓子道:“哟——这不是我家阔气的三闺女,咋,你还摸得着娘家的门?”

张氏在袁氏面前自然的低了一头:“娘,您这话说得,我咋不认得娘家的门了?”

“阿婆,我舅母在哪?”姜桃开门见山问。

袁氏脸色一沉,坐起身:“你问她做什么?你还当我是你阿婆呢,往常你干的那事,就差没爬我头上屙屎了!还有脸进我家的院门?赶紧给我滚出去。”

姜桃从善如流,往后一退:“行,出去就出去。”

刚跨出门,姜桃就大声嚷嚷:“阿婆赶人了!要把外孙女给冷死在外头了!”

这话惊得四邻的狗都开始叫唤,几家人开了院门看热闹。

袁氏急忙从躺椅里跳起来,拧着姜桃的胳膊肘往院里一带,顺道把门给关上了。

“你瞎嚷嚷啥?你气我还不够,你还想弄死我?”

姜桃梗着脖子问:“舅母在哪?”

袁氏扬起手就要打她嘴巴子,张氏连忙扑上来捉了她的手:“娘,您别跟娃儿一般见识,是我没教好,我回去帮您教训她去。”

“等不及了,今天我就要帮你拍打拍打这个野丫头!”

姜桃丝毫不惧,还凑上了脸:“你打,你朝这儿打,我姓姜不信张,你要是打了我,看我爹跟我奶会不会来找你算账!”

“好啊,你还敢唬我!你看我敢不敢打。”袁氏气得七窍生烟,手扬得老高,都带起了风声,就是没敢下去。

是啊,面前这女娃说是她的外孙女,可外孙外孙到底还隔一个外字呢。

袁氏松了手,狠狠得推了她一把:“行行行,你给我等着。”

袁氏怒不可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张氏连忙上去给她顺气锤背。

“扶我上房里躺着去,再给我冲一碗蜜水。”袁氏瞪了姜桃一眼,“我看见她就来气。”

等两人进了屋,姜桃飞快的跑到她小舅的屋门前,趴在窗台前透过缝隙往里瞧,只听见里头传来张平震天一般的鼾声。

姜桃没看见阿香,又顺着一排的屋子找,好不容易在杂屋外听见一声气若游丝的呼救。

姜桃在门外小声唤:“舅母?舅母?”

里头似乎听到了呼声,传来了几道应和的敲击。

好在木门只上了栓,姜桃小心翼翼拔开门栓,恐防惊动了屋里的袁氏。

闪身进去关好门,泛着霉味的屋里全是浮尘,乱七八糟的堆着些杂物,墙角搁着一张破木床,一个不成人形的妇人了无生气的窝在床上,腹上只盖了一堆旧棉絮。

姜桃一瞧差点没呕出来,这哪里还是余氏口中那个贤惠的女子?连街上的乞丐都比她体面几分。

走近去,又闻见一股子尿骚味,怕是已经被打得失禁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和离

“舅母,舅母,我是姜桃,你三姐家的大闺女。”姜桃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能起身么?”

阿香勉力睁开红肿的眼:“桃……桃子。”

“你听我说,你不能呆在这,得赶紧逃,现下就是不被他们打死,往后他们还会寻着由头打你。”姜桃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我把你放出去,你记着往小路跑,别走大路。”

阿香眼角渗出一滴泪来:“我……我能往哪跑?”

她就算是回了娘家,那群和稀泥的哥嫂收容她几日之后,少不得还得把她送回来。

姜桃想了想:“去我家,姜家村你知道往那条路走么?我奶就在赶来的路上,你顺着路跑就能遇上她,叫她带你回去,见了面就说是我的主意。”

姜桃握住她血迹斑斑的手心:“我奶你是见过的,她是个极和善的老人家。”

就着透入杂屋的微光,阿香几乎看不清楚姜桃的脸,但她的声音还有温热的手掌却莫名叫她的心定了下来。

“舅母,不要心软,就当今日已经死过一回了。出去后,咱们一家再给你想法子。”姜桃将她小心的扶起来,“等你跑远了,我再出声叫她们,你知道的,我娘还在这,她不是我大姨,不敢训斥那老妇。”

阿香坐起身,姜桃见她还是一身沾血的薄衫,便飞快的脱了穿在里头的褙子,披在了她的身上。

“桃子……”阿香声音已然哽咽,姜桃见她青紫的大花脸上两行清泪,自个的喉头也开始发紧。

姜桃替她穿好鞋袜,小心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帮她拔开后门的门栓,将她搀了出去。

待阿香跌跌撞撞走出老远去,姜桃飞快的关上了门,搬了压酱菜的大石头,狠心一砸,将窗户给砸出个大窟窿来。

等屋里的袁氏听到了响声,出门来看时,姜桃已站在门外,一副懵懂的样子:“这屋里啥动静?”

张平猛地被惊醒,冲着窗外破口大骂:“还叫不叫人困觉了?昨晚闹了一宿还嫌不够是不是?我就不该脑子进水成这门该死的亲!”

袁氏暗道一声“要遭”,急忙拔了栓子开门一看,杂物里头只余一个大窟窿呜啦往里头灌着凉风。

“阿平!阿平!赶紧给老娘起来,你媳妇跑了!”

“跑了就跑了,她那腿脚就是跑上一天一夜也跑不出村去。”

袁氏双手一拍大腿:“真是造了孽了,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娶得这么个媳妇!”

张氏安抚着袁氏,把目光转向了姜桃,姜桃看着袁氏哭丧还挺乐呵,余氏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再怎么样也得回去问。

袁氏自然不肯如此善罢甘休,要真让阿香跑回了娘家,到时候娘家兴师问罪起来,少不得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擦干了泪,转身去屋里把张平给挖起来,敲一棒子动弹一下的张平心不甘情不愿的带着绳子沿着大路上去追了。

袁氏还不放心,又去敲了四邻的门,叫上几个不知情的叔婶,说是自家花了四两银娶回来的媳妇连夜跑了,让人帮忙追去。

姜桃等了小半个时辰,没见余氏人来放下了心里头的大石头。

乱七八糟忙活到傍晚,袁氏见她们母女俩杵着也帮不上忙,恶语将她们给赶了回去。

夜幕降临之前,姜桃二人着了家,一进门就见余氏迎了上来,张氏还觉着奇怪:“娘,你咋在家呢?不是跟在咱们屁股后头,咋自个打道回来了?”

余氏不答,面色凝重的跟姜桃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怎么样?”

“都是外伤,没伤到内脏。断了三根肋骨,右腿折了,不晓得会不会落下病根,现在喝了药睡下了。”

姜桃舒了一口气,听祖孙二人打哑谜,张氏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想起了啥,蹬蹬跑进了屋,推开门一瞧,床上躺着的不正是袁氏等人找了半天的阿香。

张氏顿时双腿一软,她闺女咋就能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

“我得赶紧报信去。”张氏扶住门,“等我回来看我找不找你算账!”

“你现在就找我算账,”姜桃堵住院门,“人是我放的,也是我叫奶带她回来的,撒谎骗阿婆的还是我,你要想再叫他们把她拖回去,就先过了我这一关。”

她往前跨了一步:“你可以打我了,娘,这回我不躲。”

张氏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四下寻着趁手的东西,余氏默不吭声的挡在了姜桃面前,就连大虎和小虎都手拉着手站在门前看着她。

张氏一下子就扛不住了,捂住脸跌坐在地:“你晓得什么?这是妇道,这是妇道啊!”

姜桃能护住她一时,哪能护得住她一世?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既然嫁进了张家,就是张家的人,死了也只能是张家的鬼。

姜强这时候归了家,他在半道上遇上了余氏和阿香,二话不说先将两人送了回来,刚落了脚又去张家村探听消息,袁氏这会还没想到他们家头上。

“先让她住着,实在不行就托村里人瞒一阵子。”姜强拽起地上的张氏,“她小舅干得这就不叫人事,多好的闺女给他糟蹋成这样子?”

阿香也就比姜桃大五岁呢。

有姜强看着张氏,防着她去通风报信。余氏下了灶房,随意弄了几个菜,一家人草草用了饭。中间阿香醒了一回,睡得晕晕乎乎以为自个还在那个魔窟里,吓得是又哭又叫,形同鬼魅。任谁听了都唏嘘不已。

姜桃哄睡了阿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她救了她一回,只要抓着姜桃的手,阿香就不闹了。

余氏点了油灯,看着熟睡的阿香,长吁短叹。

“奶,咱们有法子叫阿香姐姐跟我小舅和离么?”姜桃不忍道,“现在咱们连大夫都不敢去请,她身上这伤拖久了怕是要遭。”

余氏摇摇头:“打媳妇是得被人戳脊梁骨,但关起门来又只能算家事,咱们因着这层关系还能管一管,要搁别人,只怕还会说你多管闲事。”

姜桃咬牙切齿:“就只能这么算了?我可做不到把阿香姐姐再送回去这事。”

说到送回去,床上的阿香无意识的抖了起来。

姜桃急忙探了探她的额头,万一发起热来,只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余氏叹了口气:“就是闹到里正面前,不是‘妻背夫在’、‘夫逃亡三年’、‘夫逼妻为娼’、‘翁欺男妇’这四样,他也做不了主。”

第一百五十四章:缘由

“只能想法子叫小舅休妻了。”姜桃皱着眉头道,可是左思右想,袁氏又怎么可能会放人?

余氏去灶房打了一盆凉水,又翻出一床旧被子叫姜桃裹着,阿香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两天夜里都得叫人守着。

“我明儿叫你爹去袁家村走一趟,咋说都得把这事透给她爹娘。”余氏拧了帕子擦去阿香额上的汗。

“先别跟他们说阿香姐姐在咱们这,就说她人已经跑了,现下不知去向,看看他们家是个什么意思。”

余氏颔首道:“他们心里头要是还有这个闺女,会想法子把这亲事给搅和黄了,到时候咱们再一说也合适。”

姜桃掖了掖阿香的被子,但愿如此了,要是娘家也不中用,阿香是真前有狼后有虎,走投无路了。

守了一夜,阿香断断续续发了三回热,连身上的棉被都湿了一半。姜桃忙活到黎明才消停了,见她睡得熟,自个也回了房挨着余氏眯了一觉。

张氏跟着她们挤了一夜,姜强则去马二家借铺。阿香迷迷瞪瞪醒来时,姜桃等人已经用过了朝食,正围坐在门口拔鸡毛。

见她醒了,姜桃洗了手去灶房给她端了碗水,喂她喝了大半碗后又盛了一碗南瓜粥,阿香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很快就喝得个底朝天。

姜桃再打了一碗,这回她倒喝得慢些了,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往碗里砸,哭咽得吞不下东西。

姜桃宽慰了半天,阿香断断续续把袁氏和张平打她的缘由说了个囫囵。

要说大事也算不上,就是前天傍晚她去外头挖了野菜回来,又碰上张平要出门,多嘴说了一句“快要过年了就别出去抹牌了”,这话戳在张平那厮心坎里,以为这刚过门的小媳妇是要说教她,顿时就不乐意了。

出去抹牌是花她的银钱了?还是他这做丈夫的没点威严了?三俩句话压下来,阿香低着头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袁氏这会儿也从别家闲话回来,听到花她银钱这半截话,以为阿香是瞒着她在张平耳边碎嘴,说她偷拿首饰这事了,袁氏顿时邪火一上来就给了她一嘴巴子。

“我这个做婆母的拿你两根破簪子咋了?你一个年轻妇人穿金戴银的出去要骚情谁?”

张平一旁嫌弃道:“就她这样,就是戴上了凤冠也是个夜叉鬼。”

阿香被骂得个狗血淋头,袁氏穿着的一件葱绿褙子更是晃花了她的眼,这衣衫颜色这般鲜嫩,一定不是她一个老妇所有的,

袁氏瞧见了她的目光,紧了紧领口:“咋,你盯着我作甚?还不弄饭去?指望我给你端上桌喂你吃?”

张平骂骂咧咧去了村口,阿香咬牙下了灶。夕食照旧是袁氏和她一块用的,灶上温着张平那份饭。

要过年了自然要采买些瓜子花生啥的,袁氏张嘴说着,阿香默不吭声的记,临了要支钱的时候,袁氏却双手一摊:“我哪来的钱?娶你花了恁多银子,现在还欠着村里的好多人家的银子,再说了,你不是有嫁妆么?到这会了,还不拿出来使使?”

说起这嫁妆,阿香真是有口难辨,这成亲俩三月,哪一天不是她拿钱补贴婆家,袁氏要吃鱼吃肉,偏生一回又只给两三个钱。

“娘,这大姐二姐三姐家都得去礼,每户少说也得提两包东西去嘞,还有几个侄子侄女还得给个红包,这钱……”

“你骚情她们做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就只有往家里拿的份,哪还有我上杆子讨好她们的事?”

阿香自然是不认同这番话的,几个姑姐瞧着都是好人,亲戚亲戚,有来有往才能亲了,她一个新妇又是小辈能不去见礼么?

这时候张平踢踢踏踏回了屋,他摸黑进了灶房叫地上的矮凳给绊了一脚,许是又输了钱,他一脚把矮凳踢了出去,砸坏了角落一口水缸。

“他奶奶的,那个作死的把凳放这碍了我的脚?”

他端了饭食,进屋看清楚了碗里的饭菜,顿时一甩碗道不吃了:“咱家是穷到要卖屋卖地了?饭里一滴油水都没有,叫我怎么吃?”

袁氏若有所指道:“这能怪得了谁?咱们家换来了个金贵媳妇,可不得吃糠咽菜了?”

阿香张了张嘴,看着母子二人吃人般的目光,吓得端碗的手微微发抖。

袁氏还不罢休:“咋,我刚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左右拿几个钱把年给过了,我瞅着你带来的红木箱子沉甸甸的,拿一两件出来也能叫咱们过个好年。”

“哪里还有东西?”阿香嗫嚅道,“簪子您也拿走了,衣衫统共也没剩下几件了,就是我带过来的一百多个钱,这些日子也全用得精光了。”

袁氏听清楚了这话,一拍筷子:“你这意思是要上街给你讨钱去?”

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阿香含泪抬起头:“娘,您这是要逼死我,我是真没钱了,要是有钱我能不拿出来使么?”

袁氏冲张平使了个眼神:“好啊,你倒还倒打一耙说我的不是了。阿平,不给你媳妇松松皮怕是要冲你老娘尥蹶子了!”

张平老早就手痒痒了,他一把薅住她的长发往墙角一带,阿香吃痛,手里碗砸得稀巴烂。她嘴里央求着:“娘,娘,我错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张平充耳不闻,冲着阿香就是如同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阿香下意识捂住头脸和肚子,张平使劲拽开她的手,布鞋狠狠的碾在她的脸上:“敢跟我娘顶嘴,嗯?”

阿香到底是常年劳作,使出了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掀翻了控制她的张平就要跑,刚摸到木门,袁氏动手了,她那里肯叫她出去丢人现眼?

她抓住她的手,一脚踹在她的腹部,将她重新从门口拖到屋内,嘴里还骂着张平:“一个女人你都打不过,没用的东西!”

张平气急了,用力掐住阿香的脖子,眼见着她要开始翻白眼,又抓住她的头使劲往墙上撞。

袁氏下了场,时不时也补上一脚,母子俩打了小半个时辰,阿香像一摊烂泥一般瘫在墙角,袁氏也真怕把人给打死了,拉住了张平叫他消停消停,吃了饭再说。

直到下半夜,袁氏都进屋困觉去了,阿香才挣扎着往外爬,她伤了腿骨,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屋外大路口,举目四望皆是茫茫,经不住痛哭出声,由此叫隔壁起夜的王叔看见了,接下来的事,姜桃等人也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生育

余氏等人听了皆是愤慨,就连张氏都说不出话来了,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没带多少嫁妆,余氏甚至都没过问一回,全都叫她自个收着了。

袁氏做出这等事,无论是搁到哪个村都是说不过去的。

哄着阿香吃了两碗粥后又换了药,这药还是姜强上回跌腿时剩下的,就是这罐子药也见了底,全家人没个会接骨的,要是耽搁下去,骨头长好了再要正,就得打断了再医了。

姜桃急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就算是走漏了风声,她也得拼着去寻一下大夫。

默不作声的张氏这会出了个主意:“咱们把她挪到别人家去,再让人帮着去寻大夫,就说是自家表妹远亲啥的……”

话没说完,余氏便问:“咱们挪到谁家去?”

姜桃一家相熟的也不少,但真能交心的也就那几家,胖婶家也没多大的空档,马二婶子家孩子也多,剩下六叔六婶倒是值得托付,但是他家又处在村中,难免会叫人瞧见了。

姜桃想起了个人:“咱们把阿香姐姐送到五郎叔家去,他家住在村外,少有人去,再说了他家就俩兄弟,能给阿香姐姐空出个屋子来。”

余氏和张氏想了想,觉着此事可行。

姜强去袁家村了,姜桃立马去喊了刘五郎俩兄弟,只大概说了这是她家一个远方表姐,被丈夫打了回来,家里没空地睡,也怕惊动了寻人的夫家,便要在他家暂且避一避。

这事可大可小,私匿逃妇要是被男家给告了,那是得受鞭刑的。

刘五郎却二话不说的点头应了,还飞快的空了他家老太太生前住过的屋子。

将阿香安顿好后,张氏自觉承担起给她送饭擦身的活,姜桃问起来,张氏垂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逼急了也只道:“一头是我娘和我弟,一头又是我的良心,我做不到像你们俩那般心硬,但也没那个狠心思去报信了,就当我替他俩赎罪吧。”

余氏也不逼张氏,晓得她过去十几年被袁氏养歪了性子,又格外希望得到她娘的疼宠,所以才把娘家众人摆得太高,要怪就只怪她没想法子给她掰过来,张家又生得太多,一碗水端不平。

晌午边,姜强回来报信,说是阿香爹娘已然晓得这事了,火急火燎的要喊村里的人过来算账寻人,生怕自家闺女寻了短见。就是家里两个嫂子不依不饶说是已经嫁出去的小姑子,管不了那么多事,叫自家男人甭出去遭这个罪。

阿香听了,倒也不奇怪。她在家捱到十八,不晓遭了两个嫂子多少白眼。

“我有个法子。”姜桃跟余氏对了个眼神,“既然她爹妈还有这个心,就叫他俩跟咱们做场戏。”

余氏也想到了那头上:“等个两三日,叫他们急眼了咱们再说去,到时候不怕他们不答应。”

姜强摸不着头脑:“是啥法子?能叫他俩心甘情愿休了阿香?”

“说她不能生就成了。”姜桃冷笑道,“我阿婆和舅舅不是踢踹过阿香姐姐的腰腹么?到时候借由阿香爹娘的口说她伤了身子,往后再不能生了,盼着长孙的阿婆巴不得赶紧休了她了事。”

余氏点点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要叫她看出来了呢?”

姜桃笃定的道:“那些大夫能看出个啥来?就是肚子上那一片淤青就够他们说事的了。咱们顺着这说法一引,他们也不敢打包票。”

过了两天,不光是袁家村那边急眼了,就是张家村这头也慌了,这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是爬回了娘家,娘家那头咋还差人来问呢?

姜桃见这事快要闹大,恐防出了上回村架那事,便让姜强私下寻了阿香爹娘,带着他俩到了刘五郎家中。

二老看见面目全非的阿香差点哭得没背过气去,大夫“刚巧”在场,余氏问了一声:“你说她这都是外伤,我刚给擦身瞧见肚上有块淤,怕不会伤了内脏,往后生不了娃娃吧?”

大夫沉吟片刻,这事他哪能拍胸脯保证?就算是体格健壮的妇人找他诊治,他也不敢说人家就能一举得男啊。

“应该是不要紧,左右养一养,要是月事推迟,那再吃两服药调养一二……”

榻上的阿香说了句:“我这月事迟了四五日,往常可准了。”

大夫没吭声,又把了脉,不是喜事。

阿香爹娘见状,顿时怒气冲天,叫嚣着要把他们那该死的女婿碎尸万段!

余氏抹着泪:“可怜的娃儿,这要是不能生往后可咋办啊,送回那魔窟去,只怕是更加没活路了。”

阿香爹红着眼:“离,马上离,他们要是不肯写和离书,就甭想过好这个年了!”

阿香娘搂了自家闺女:“就是生不了娃,咱俩也养你一辈子,你俩嫂子那有我。就是闺女啊,你可千万放宽了心,别再寻短见了,娘再也受不住了……”

姜强的说辞是阿香一路往西边逃,到了张家村路口,本想一死了之,正好叫刘五郎兄弟俩给救了。

阿香爹娘带着阿香兄弟二人,还有本族十几个叔伯亲戚打上了门。袁氏一听阿香没死,活得好好的就是不能生了,顿时大哭自个倒霉,张平见着一帮人来势汹汹,早躲到屋里去了。

阿香爹娘说要和离,袁氏自然是不肯的,和离那得多伤她面子?她往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再说了她足足花了四两银才娶回来的媳妇,这会儿不能生了,不是打了水漂了么?

“赔钱,赔钱,赔钱!”袁氏伸着手,“一个不会下蛋的鸡我还留着做什么?要和离也成,把我那四两银子赔给我!”

这话气得阿香娘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要不是为着和离叫自家闺女面上好看些,至于这般软着声说话?

再瞧见她头上簪的,身上穿的哪一样不是自家闺女的东西?她撸了袖子上去三个大耳刮子,将她扭倒在地:“作死的老泼皮,烂裤裆,要钱要钱,做梦去吧!”

娘们打架,爷们不掺和,阿香爹带着人就把屋里的张平给逮了出来,人多势众,张平吓得跟筛糠似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了。

阿香娘拔了她头上的钗,再扒了她身上的衣衫,有几个不明事理的人过来相帮,叫她一口啐在脸上:“她把我家女子打得不能生了,我拨弄她两下有啥不行?你们跟这老贼妇什么关系?夜里爬她家窗户的?”

几人纷纷后退,嘴里还劝着:“莫把人给打死了。”

“我们要不要把她打死,管你几巴相干?”

第一百五十六章:放妻

虽说天气转暖,午间还挂着日头,但凉风一吹,只剩下件薄衫的袁氏冻得跟孙子似的。偏生阿香娘还不罢休,将她肩头衣衫一扯,直露出半边老肉来。

袁氏慌忙去遮,叫阿香娘啐了满脸:“你这皱皮老倭瓜,谁稀得瞧你?”

她将衣衫包了钗子,又直冲进袁氏屋里翻箱倒柜的搜,凡是瞧着像她闺女的物什全包了起来。袁氏连滚带爬去拦:“那是我的衣衫,那是我的钗——”

阿香娘举着簪子的尖头对着她:“你有这般好的钗?做你他娘的狗屁梦去吧!全是我家闺女的玩意,你一个老妇戴这些也不知羞,闷骚老狐狸,我呸!”

袁氏气急了,上去就要撕扯她,阿香娘双脚一跨,跟个定海神针似的杵着不动,扯着嗓子喊:“臭蛋二蛋,有人要打你老娘了!”

门外呼啦闯进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来,二话不说钳了袁氏,任由袁氏蹬腿赖地都岿然不动。

杀人自然要诛心,阿香娘讥讽道:“瞧瞧你家那没出息的小畜生,我当初是瞎了眼才同意这门婚事,我两个儿子只要动动小指头,就得叫那面瓜屙在裆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我的闺女!”

说着她转身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就是床上两床棉被都拿剪刀给绞了,把里面的棉絮给扯了出来。

袁氏哭天抢地喊普天之下是没王法没章程了?外村的人都敢上门闹事了?

有好事者去报了里正,张家村里正姗姗来迟,隔着门劝了老半天,阿香娘砰一声将袁氏主屋的窗户砸了个大窟窿,对着里正破口大骂:“呔,你个老东西,跟这寡妇也拱过一个被窝?她把我如花似玉的闺女打得不能生娃娃了,我砸她两件玩意咋地了?”

里正吓得一身冷汗,嘴里哆哆嗦嗦的道:“莫要出了人命啊……莫要出了人命……”

“你给我站到一边去,”阿香娘眯缝了眼,“逼急了咱们袁家村的后生也不是好惹的!”

她冲到阿香与张平的新房之中,将阿香的衣衫、用具等一切物什,全都拾掇到一个箩筐里。

院里的张平在阿香爹等叔伯的威压之下,松了口说要写放妻书。袁氏气急败坏道:“张平你个软蛋蛋,我不同意!听到了没,我不同意放,不赔钱就甭想和离!我就是拖也得把那小娼妇给拖到坟堆里去。”

阿香两位兄长早忍不得,掐住她的双臂就用尽了全力,疼得袁氏眼冒金星,一头冷汗。

阿香娘不急不躁:“不放是吧,有本事上咱家要媳妇去,我告诉你,既然咱们敢上这个门,往后就不会再叫香香进这地头半步。”

“喔,对了,你三舅妈四表姨一大堆亲戚还在咱村住着?你个老妇防死了自个爹妈,先人坟头总还在咱们村吧?我这两个儿子可是挖人坟头的好手,你要是这辈儿都不回娘家去了,就当我今儿没说这话。”

话音刚落地,袁氏眼里闪过一丝畏惧,她百年之后还得娘家人来坐席呢?要是爹妈坟头被挖了,她哪还有脸面去见先人?

她咬了咬牙:“写休书,咱不要钱了!”

阿香娘一巴掌扇到她脸颊上:“想你的天鹅屁吃!和离!和离!是咱姑娘不要你家这个下三滥的小畜生了。”

袁氏形同鬼魅,甭提多狼狈了。正好里正也在场,就叫他做了个见证,签了和离书画了押,袁家村众人瞧了瞧,确实无误,满意而去。

人群三三俩俩散了之后,袁氏冲过去抱了张平,从头摸到脚,除去一身尿骚味,没伤着一根头发丝。

袁氏使劲全身力气给了呆愣的张平一巴掌,跌坐在地痛哭出声:“完了,完了,全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媳妇没了!”

花了钱娶了媳,却没想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手脚并用,爬去张平屋中,屋里一件好东西都没剩下,张平几件新衣也叫阿香娘给撕成了布条子。

她一口痰涌上来,两眼一黑,软倒在地。

过了两日,袁氏和张平总算缓了过来,却不想那天昏迷之后叫袁氏留下了后遗症,她双手不听使唤了,止不住的哆嗦,半张脸歪斜流着涎水,没了知觉。

大夫说是中风,针扎了两个疗程愣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让她生生捱着,祈求先人保佑了。

张平搜刮了家中最后几个钱给了诊费,现下家中是底朝天,除了屋和田,彻底没东西了。

这时候好巧不巧传来了个坏消息,阿香爹娘回去仍然不肯罢休,冲进她家祖坟圈里扒光了袁氏爹妈坟头的罗汉竹,袁氏几个本家的汉子要闹,却见他们只泄私愤,不动其他,骂了两回街也就没法子。

袁氏一听,差点没又厥过去,斜着嘴唇齿不清的骂着,一边脸上流了泪。

张平猛地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这哪里还是他精明能干的娘亲,分明是一个疯婆子,当即不肯跟袁氏窝在一个屋里了。

而阿香这头,早在昨日,阿香爹娘就拖了板车来接她回村。她终究不好常住在两个单身汉家中的,要是传出去,阿香就甭想再嫁了。

姜桃拉着阿香的手,小声宽慰着:“姐姐,世间的好男人千千万万,你只是运气不好才碰上了我小舅舅。你看我爹你爹,你两个哥哥都是好男人,莫要怕,放宽心,总会有好姻缘找上门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香微微摇了摇头,她现下还会做噩梦,畏惧男人已然是她身体的本能了。

“我晓得了桃子,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大恩大德的。”说着她转头对刘五郎道,“还有五郎哥,多谢你。”

刘五郎一张黑面涨得通红,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没事儿。你要好好过,别再想不开了。”

姜桃一家目送阿香爹娘等人走出了视线,打道回府之时,余氏问:“桃子,临走前你凑阿香耳边说了啥?”

“叫她往后但凡是在村里或是家里过不下去了,就来寻我。”姜桃咬了咬唇,“往后这路她还难走呢。”

打头的就是她两个不好惹的嫂子,然后就是村里的闲言碎语,其次便是她自个的心魔,样样都能压得一个女娃活不下去。

余氏摸着她的头:“我家桃子真是个善心的姑娘。”

姜桃不好意思的笑笑,祖孙二人携手走在后头,突然说起这段日子忙着阿香的事,连个年都过得不成样子,转眼都初六了。姜桃一拍脑袋,哭丧着脸:“完了!完了!今天都初六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福宝

张氏回头:“呸呸呸,大过年的,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姜桃看着日头,这都快到头中央了。她不顾余氏和张氏等人的呼喊,飞快跑进了屋,掀开枕头,抓了那只粗糙的香袋。

香囊内塞了朱砂、雄黄、香药等物,用丝布做了外袋,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香囊还没来得及绣花,只是一个简单的松柏绿袋子。

姜桃冲出屋门,跑去了村口,要是车马不误,还能赶得上送他一程。

姜陵与胖婶等人依依惜别,船夫催发,同行举子皆端坐舱内。狗子见他时不时看向渡口前的小路,不由问:“大哥是在等谁?”

姜陵摇了摇头,想必她是不会来了。他登上船,目光仍然望着不远处的小道。

船夫松了纤绳,收了锚,水推船移,很快船只就顺流而下,驶出半里路去。

姜陵垂下了眸子,转头要回舱去。

“姜陵……哥哥,姜陵哥哥!”

姜陵猛地转过头,岸上无人,只有几个农妇领着几个孩子行走在田埂上。

他以为是幻觉,却又不甘心。

终于……岸上一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跟着船跑,跌跌撞撞,又一往无前。额前的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脑门上,明显是跑了很长一段路,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散在风中。

姜陵欣喜得脑子发晕,他飞快的跑过船头,穿过船舱,带倒了舱内同行人的一桌酒菜,几乎是扑倒在船尾甲板上。

面前就是河流交汇之处,过了这一道缓摊,就再难追上船了。

姜桃跑得双腿发软,一咬牙抄了个近路,拐向山坡。姜陵知道她的用意,心急如焚:“姜桃!姜桃!不要追了。”

姜桃闭着眼就往坡下一跳,半滑半跑的落到船之前。

姜陵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姜桃平安落地,他忽得一笑,心中被那股柔情填得满满的,姜桃此人,她的倔,她的勇,她的聪慧,样样合了他心意。

姜桃奋力将手中香囊一甩,东西落在甲板上,姜陵上前捡了握在手心。

两人无言,姜桃笑着冲他挥着手。

身后众人出舱来瞧,见此情景纷纷起哄。姜陵看了一眼香囊,实在是做得粗糙,连他娘的手艺都比她强上几分。

但,他还是挂到了衣襟上,闻着味都知道里头的东西能驱虫、避瘟、防病,是端午才做的香囊,她怕他赶不上赛龙舟祭大夫,倒先把香袋给他做出来了。

他失笑,捏着香袋久久未松手。

送走了她的书生,姜桃揉着脸往回走,剩下的日子就是有期的等待。近四个月,一百多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开春之后,万物复苏,花蕾含苞吐露。连着接了七八摊红白喜事后,余氏宣告起屋的钱快攒齐了,全家人欢呼雀跃,倒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老屋敲掉一半,起一半,就从这屋分开,起三间。”余氏把张氏那屋给划了出去,“一来咱们起屋的时候一大家子还能凑活在这屋里窝一窝,二来等赚了大钱,再把这屋全砸了,给大虎和小虎娶媳妇使。”

张氏简直不能再同意了,还加了句:“到时候还起三间,兄弟俩共一个堂屋就成。”

有了钱,又把地头给划好了,余氏寻了日子就去请了个风水先生,看看这地是否干净。

风水先生端着八卦镜,绕着草房子转了三圈,翻着白眼掐指一算,点头道:“大吉大利,三日后辰时一刻宜开工。”

第四日,姜桃屋门前早早的就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香案上供奉着三牲,猪头公鸡鲤鱼和一个大香炉。

风水先生操着浮尘,一声轻呵,吉时已到,开祭。

大虎挑着竹竿,姜强去点了百响炮仗。风水先生手持狼毫饱沾朱砂在一张黄裱纸上一挥而就一个符箓。

姜强燃起三注高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捧着符箓在香火上点燃,看着袅袅青烟,众人面上皆是喜笑颜开。

风水先生微微颔首,在众人敬畏的眼神中飘然而去,临走前跟余氏提了一嘴:“你家有个福星,说是逆天改命也毫不夸大,你家的穷苦的命数现下全然被改,老太太,往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余氏笑得合不拢嘴,张氏好奇一问,余氏神神秘秘道:“往后供着咱家的小福星吧。”

张氏顺着她的眼神瞧去,姜桃正跟在胖叔后头看罗经。

祭祀过后便是定坐向,姜家村的地理师数得上的就一两个,正好胖叔算一个,由着两家的交情,胖叔连钱都不收了。

说是如此,余氏还是准备了个大红包,胖叔乐呵呵道:“老婶子,咱们家村有福的您数头一个,您瞅瞅,这十多年了,您一到这个家,就是屋也起了,日子也过红火了。”

姜桃挽了余氏的胳膊:“就是就是,奶是咱家的大福宝。”

众人哈哈大笑。余氏朝她挤挤眼:“那咱们俩就是大福宝小福宝凑在一块,福气满堂!”

剩下的清理站宅地,开地基,开砖沟,去临乡镇进砖,一切事宜都办得顺顺利利。往常村里谁家起房子,总能遇上个不如意的事,不是见了血就是封不稳砖口,姜桃家就连进砖拜祖都打了三个宝卦,个个都是好兆头。

起房子共请了四个工,刘五郎兄弟俩算在其中,还请了荷花女婿和马二叔,都是交情极好的人家。

工钱要得自然也公道,一天八个钱,包两顿饭食,一袋烟。四人中又只有马二叔好一杆旱烟,所以烟钱也省下不少。

饶是人家厚道,主家也不能真吝啬抠门。两顿饭食一半的肉,烧刀子管够,干一阵子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人歇会再干。

姜强带着人干得热火朝天,姜桃跟着张氏在一旁敲砖和泥,忙得也是脚不沾地,晚间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

真真是累惨了,起个房子全家都不得停歇。砖架大半个月就搭好了,这得开始架梁了。

马二叔讲究,觉着姜强从临乡镇拉来的木料都不合用,这屋子往后是要住二三十年的,怎么能马马虎虎随意找根烂木头?

全家人皱了眉头,想着去哪找好料子去。

这时候狗子探了探脑袋,姜桃瞧见他朝他招了招手。

狗子进了屋,将一支笔塞给她:“桃子姐,二哥不收,叫你往后没啥事就别跟他面前晃悠了。”

姜桃一头雾水,抓着狼毫笔是气得发笑:“我啥时候在他面前乱晃悠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小调

“桃子姐,你又咋得罪二哥了?我瞧二哥的脸都阴得能掐出水来了。”

姜桃将狼毫笔收了,开玩笑,狼毫笔金贵着呢,就这么一支笔她还花了近二十个钱。他不要倒正好,留着给大虎使去。

“你也瞧见了,我这个把月忙得团团转,哪里有功夫搭理他?就是学字我都隔了三四回没去了,全靠燕子抽空来家教我。”姜桃撇撇嘴,“不要就不要,你跟他说,往后我见他就绕路走,保准连根头发丝都不叫他见着。”

“真这么说?”

姜桃不耐烦的摆摆手:“说去说去,我这还烦着呢,没工夫哄孩子玩。”

狗子得令,转身跑去了村西头,将这话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了李敖听。

李敖皱紧了眉头:“此话当真?”

“我以我就白虎堂堂主的名义发誓,这话绝对真真的,桃子姐说往后不见您了。”

李敖深吸了一口气,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调头进了灶房。

狗子揉着碰得生疼的鼻子嗷嗷直叫,还是李昌明瞧着自个老儿子没了影,端了一盒子奶酥开了一条缝问:“出啥事了这是?”

狗子警惕的看着门里一双眼睛:“明叔,帮里的事二哥不叫我跟您说。”

李昌明抓了一把奶酥开了一条大缝塞到他的手里:“帮里的事咋会扯上小桃子?”

狗子叫浓郁的奶香冲得脑发晕:“桃子姐……桃子姐……也是咱帮里的人呢。”

李昌明当即将一整盒奶酥都给了他:“我是你二哥的爹,也算是帮里的一份子,你瞧瞧我往日给你们帮的小娃娃做了多少好吃的玩意,要搁外头我这可算你们帮的大恩人呢。”

狗子叫一整盒奶酥给彻底砸晕了头,把这事全盘脱出,连带着姜桃送的那支狼毫笔都描绘得一清二楚。

李昌明不清楚其中缘由,只当是小姑娘送东西叫他瞎了狗眼的老儿子给退回去了,还叫人家往后别往他家跑了,

他娘的,他李敖算是个什么东西?叫救命恩人退避三舍,他好意思开这个口?就算是妾有意郎无情,也该婉转点。姜桃那姑娘,样样都好,咋能叫自家儿子给糟蹋了?

李昌明越想越气,正在此时,李敖站他身后冷不丁说了声:“你们俩偷偷摸摸说啥呢?”

李昌明脖子一缩,下意识关上了门。

“没……没干啥。”

李敖眼神一瞟:“没啥事就把你那账清清,堆了几天了?”

“嗳嗳,好嘞。”

李昌明垂着头就要去主屋,走到一半回过神来,不对啊,谁是爹谁是儿子?

他直起腰,转过头:“凭啥你叫我去干啥就干啥?你这事我还没给你算呢!你说说你一个男娃咋能跟女娃说恁重的话?小桃子不就是欢喜你么……”

李敖抱着胳膊看他演,说到激动处,李昌明还手舞足蹈,苦口婆心的说姜桃那女娃多好多好,就算李敖他是龙蛋蛋,也该配得上他了。

“还有,这个把月里你的手艺都是咋回事啊?炒菜咸得齁死人,不晓得还以为咱家是多富贵的人家,买盐不花钱呢。”

“不爱吃自个做去。”

“你咋能这样跟你爹说话呢?”李昌明气急败坏,圆乎乎的脸肉颤了颤,踟蹰半天还是冲进主屋,“我叫你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李敖哼笑一声,笑意很快又隐了下去。

这一回他不想由着他娘教训,拿了廊下一把砍刀上了后山。

姜桃一家人为着这木料的事焦头烂额,工事也停了半日。姜桃闲不住,跟余氏说了一声,自个上山上转转,要是能寻到无主又结实的木材,也算是好事一桩。

余氏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她跑深了,就在山林外头瞅一眼。

姜桃连声应了,带了余氏给她织就的小蓑衣进了山。

她跟马二叔问了两句选木料的要诀,次等用松木或是杉木,其次就用榆木,要是富贵人家上梁还会用到金丝楠木,但楠木难寻,要有榆木也算是蛮不错了。

榆木榆木,还有个“余粮”的意思,大吉大利,质地还硬,足足可以使上几十年。

姜桃还是认得榆木的,进了山后,四处寻着木材,也寻到了几棵榆木,但年头不够。做好记号后,姜桃往山林深处探了探。

深山老林,遮天蔽日,姜桃嘴里唱着歌谣叫路上的蛇虫鼠蚁速速退避,木棍打着前头的草木。

远远的,她瞧见小河摊对面有个人蹲在坡上撅东西。姜桃以为是姜家村村民,走近了些,顺道问问这林子里哪一片有榆树。

走到河滩边上,流水潺潺,那人也抬起头,看着对岸的她。

姜桃叹了口气,得,又是李敖这冤家。行吧,人家还在气头上,她不招惹他,她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这倒把李敖给气着了,胸口一阵发堵。这是啥意思啊,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用力将泥中的葛根挖出,丢在篮子里,真该回去炖它三天葛根汤下下火,他都快把自个给怄死了。

在山林子里转悠了半天,杉木和松木倒瞧见了两株顶好的,榆木还是少。

林中无人,姜桃早把遇见李敖的事抛到了脑后,想了一遍书生,心里头甜甜蜜蜜,嘴里哼起了余氏教她的小调。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揽树开花花揽花,阿哥揽上妹揽下,牵起衫尾等郎揽,等郎一揽再回家。新买扇子七寸长,一心买来送情郎……”

小调缠缠绵绵,全是郎情妾意,姜桃越唱越不得劲,自个都快起鸡皮疙瘩了。歌声远远的飘着,让春风送到了河滩边,李敖放下了砍刀,朝歌声所处远远望去。

他心中五味杂陈,许是下定了决心不甘就此放弃,他提着篮子跟了上去。

没多大一会,他就追上了姜桃。

姜桃察觉身后有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扭头才发现是他,没声好气的道:“这可不是我在你眼前晃悠,是你自个跟上来的。”

李敖瞧着她生动的脸,突的失笑道:“是我的错,那事你别放心上了,二爷我现在心情挺好,带你吃好吃的,去不去?”

姜桃嘀嘀咕咕,狐疑看着他:“什么人啊这是?给口吃的就想我不气了?”

李敖朝前走:“一般人尝不到的美味,别说二爷不疼你,不跟上这一年都没得吃喽,”

到底抵不过美味的诱惑,姜桃咽了一口口水,深一脚浅一脚的追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生生不息

说是美味,李敖带着她沿着小河边转悠,瞧见一根葛根藤,上去砍了一条下来对她道:“你记住这种藤,咱们就要这种长瘤子的,越多越好。”

“这藤能吃?”

李敖一笑,顺着那根藤上的瘤子掰开,里头有一只白白胖胖的虫子蠕动着,他抓了虫子丢在篮子里:“咱们要吃这个。”

“啥?”姜桃抖了抖,“吃虫子?”

“你可别小瞧了这虫子,待会我保准叫你吃得停不下来。”

姜桃使劲摇摇头,她光是看着虫子就浑身发毛,到时候一口咬下去还会爆浆,那她估计得呕出来。

“不吃不吃,打死我也不吃。”

李敖笑了笑:“瞧你那胆,不是号称我‘无敌帮’最爷们的女子么,吃个葛根虫就不敢了?”

“那都是他们说的,我实际可贤良淑德,温柔娴静呢。”

嘴上说是这么说,姜桃还是帮着李敖到处寻葛根藤,她去砍,李敖掰,没多大一会就大概有五六十来只了。

看着箩筐里拱在一起的肉虫子,姜桃头皮发麻。

李敖颠了颠:“差不多成了,先弄两串给你尝尝。”

“串?”姜桃声线都拔高了,“这玩意还得串?”

李敖挑挑眉:“嗯哼,不然怎么吃,我拿回去给你炒炒?”

他砍了一根竹子,蹲在小河边削签子。河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李敖叫姜桃近着流水搭个小灶。

姜桃用小卵石铺了底下一层,再搬了大石头垒了个开口的台子。趁着李敖串虫子的功夫,她去拾了些柴火,拔了一丛干草。

李敖举着四根竹签子冲着姜桃走来,姜桃瞧着上边一溜的肉虫子连连后退,李敖冲她晃晃手,吓得她连声道:“李敖,你可别太过分啊,小心我,小心我……”

李敖从怀里掏出两颗打火石出来:“你想咋样?”

“等到端午,你就别想咱们朱雀堂帮你们助阵去,咱们改投隔壁赵家村。”

李敖打着了火,因着柴火太湿,冒着滚滚浓烟。

“你倒是敢?”

姜桃蹲得远远的,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一小包辣椒粉,甚至还有一小瓶油。

“你都随身带调料的?”姜桃瞅着他,“你怀里还有啥,咋跟乾坤袋似的。”

李敖笑了笑,解下腰间小袋子,丢给她。

姜桃解开袋子束口一瞧,里头竟然放着一把石头糖,红黄蓝绿各色都有。

姜桃吃了一颗,嘴里不忘念叨着:“还随身带零嘴,没把你吃得跟阿正那样真是个大怪事。”

李敖听着她碎碎念,等火彻底燃了起来,用竹叶沾了油刷在虫子上,搁在一边慢慢用火烤。

没一会,这葛根虫就散发出一股香味,引得姜桃吸了吸鼻子,悄悄挪过去瞧。

葛根虫烤得油光发亮,滋滋作响。挨着火边的一串已经烤好了,李敖撒了一点盐,又抓了一撮辣椒粉。

姜桃舔了舔嘴角,李敖递到她面前:“吃吧。”

姜桃拿了签子,还是有点不敢下嘴,只在顶端咬了一小口,没想到满嘴生香,一点都没有预想中黏黏糊糊的口感,又香又脆,叫人完全停不下来。

三下五除二吃光了一串,姜桃才觉着刚打开了味蕾的大门。李敖又烤好了两串递给她,姜桃边吃边问:“你上山就是来找这个吃的?”

“我娘要揍我,我上山躲躲。”李敖咬着剩下那串烤葛根虫,“捱到晚上回去,估计她气也消了。”

“你咋惹明婶生气了?”

李敖面上无光,自然不答,转头问她:“还要不要吃了?”

姜桃将签子丢到火堆里燃了,砸吧砸吧嘴:“三分饱,就是吃多了太腻歪。”

李敖捧了河水将柴火浇灭,又将灶台给推倒了。

“摘竹笋去?这时候的竹笋鲜嫩,拿回去炒点鸡蛋就挺爽口。”

姜桃忙不迭点头,吃笋可得看季节,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有,过了季的竹笋又老又涩。

李敖拎着篮子走在前头,河边,林间就有不少野竹。

下过一场雨的竹林冒了不少笋头,姜桃抓着一根竹笋一掰,清脆的“咔嚓”一声听在耳朵里甭提多舒坦了。

李敖走一路,摘一路,个头太小的不要,太大的也放过。他眼毒,都是有挑有捡的,回头再看姜桃,跟土匪过境似得,甭管大小全薅在篮子里。

“小姑奶奶,你总得留点小的给后头人摘不是?还有那些大的,你拿回去磨牙呢?”

姜桃一愣,就要剔除那些大个头的笋。

李敖将手中一把笋丢到篮子里:“你帮我看看又没有椴木香菇,笋子我帮你摘了。”

“椴木香菇?”

李敖四下看了看,在一株老树下看到一棵小红伞,他走过去翻开枯树叶,将香菇从根部摘下:“诺,这就是椴木香菇,看见这种就摘,这种香菇不常见,也就这个把月有。”

姜桃看着红菇点点头:“我知道了。”

至此,李敖弯腰在前头摘笋,姜桃以他为圆心,搜寻着椴木香菇。

篮子里装满了笋子,竹笋外壳一层接着一层,别瞧着一篮子死沉,但剥了壳,余下的笋肉也就三成多一点。李敖思量着这点量够姜桃一家吃上两三餐便罢了手。

姜桃摘了一小堆红菇,李敖挑去里头被飞鸟啄烂的一部分,也塞到了篮子的一角。

“二爷,”姜桃低着头往灌木丛里瞧,“你是不是常被婶婶揍?”

李敖一愣,想了想还是道:“嗯。经常。”

姜桃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你咋对这山头了如指掌呢,你家又不缺吃食,什么玩意没有,竟然晓得葛根里头的肉虫子能吃,还有这香菇。”

李敖看见一棵笋上爬着一只黄褐色小虫,小虫六足勾得笋叶死紧,他费了点力气才将它拔下。

姜桃将采到的红菇丢到篮子里,看他手里的小虫问道:“这是什么?”

“竹虫。”李敖抓着虫子凑到她鼻子前,“这个也能吃。”

姜桃苦着脸:“你……你也太惨了吧。”

李敖抿着笑,放走了那一只竹虫,虽然这竹虫的味道比起葛根虫来说并不逊色,但一只还不够眼前这大胃王塞牙缝的。

瞧着李敖在山林里如鱼得水,一株树,一棵草,甚至哪一块苔藓他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比她更像一个农家子弟。

“靠山吃山,如果说大山是农人心目中的神,那它一定是一尊母神,温柔慷慨,一年四季都给予人不同的馈赠。”李敖闭眼仰起头,“而人又回报这种馈赠,还山还水,生生不息。”

第一百六十章:上梁

姜桃呼吸着这带着草木清香的新鲜空气,所有的感官仿佛长了触手一般,往大山深处蔓延,鸟啼,流水,小动物穿过丛林悉悉索索的声音宛如百川汇聚,在她脑海中奔流。

大山确实很温柔,姜桃如是想。就连同眼前的李敖,都觉得他柔软而沉静。

“你进山做什么?”李敖睁开眼问。

“找一棵榆树。”姜桃解释道,“我家上梁,差一根好木材,马二叔说榆木最上乘,杉木和松木我倒是找到了两棵,但觉着都不太合用。”

李敖想了想:“我知道哪里有一棵大榆树,还是没主的。”

姜桃激动问:“哪?带我去瞧瞧。”

李敖玩味的瞧着她,没吭声。

姜桃明白这规矩:“你想要啥?”

“把狼毫笔还给我?”

“还?你不是不要了么?”

“我改主意了。”

姜桃怒目圆瞪着他,这人咋养得这性子,出尔反尔。

“一支笔换一根上好的木料,这买卖咋算都不亏,再说了,那狼毫笔本就是我的。”

姜桃无奈,只得点头:“好好好,我给,回去就给你。还好你早开口,不然我就给大虎使去了,我可没零花再买一支。”

“成交。”

李敖拎了篮子带她左拐右拐,进了更深处,劈开灌木杂草,面前一块小空地,正中央就长着一株足足有姜桃合抱那么粗的榆树。

姜桃欣喜的围着榆树转了三四圈:“刚刚好,生得也直,正好做横梁。”

她记了路,出林子的时候又做了记号。竹笋自然分给了她一大捆,红菇归了李敖,姜桃抱着一怀的笋子跑进了院,笋子掉了一路。

“爹,奶,我寻到榆木了!”

这话唤出了一大家子人,在新屋上砌砖的四人也向下探了脑袋。

姜桃带着姜强和马二叔沿着原路返回,马二叔瞧见这么一株合心合意的榆树连连点头:“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木料了,桃子真厉害!”

马二叔伐了这棵树,跟姜强两人拖了回家。

去树皮,砍枝丫之后打磨光滑,搁外头空地上晾着。

忙活到五月下旬,姜桃家的猪猡快出栏了,新屋一落成,就喊了张家村的屠户师傅过来杀猪,打算连着过火、上梁一块办了。

说起这屠户小师傅,也跟姜桃一家沾着亲,再过俩月,姜桃大姨家的大闺女大丫就得嫁过去了。论起来,姜桃还得叫他一声表姐夫。

表姐夫办事就是实诚,本来这屠户上门要么是为着收猪,要么帮着杀了猪之后,全副的猪下水内脏啥的全得给人家,当做答谢。

大丫姑爷却二话不说,帮着宰了猪后还劳心劳力的给分成了大小多块,猪心猪肺啥的全都不要,只说在席上吃碗杀猪菜就成。除此之外,人来了还不算,上门还带了红包和鞭炮。

承了这么大的人情,余氏自然不肯收这钱。大丫姑爷头一回显露了屠户师傅的蛮横嘴脸来:“老太太,要论起来,我也得叫您一声奶奶,本来就是入伙酒,哪有不给红包上门吃席的?我未来老岳山、岳母都说了,您家不比其他,就当亲奶一样走动。您要不是不收,剩下这头猪,咱们张家也不接了,谁爱接谁接去!”

这话一出,姜强等人忙将这实诚姨甥女婿给拉上了桌,几杯黄酒下肚,这大丫姑爷跟大虎小虎称兄道弟起来。

入伙酒办了四桌,都是请了十分亲厚的人家来做客,大家伙或多或少都见了礼,炮仗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也有上千响。

三间大屋现下搬进去不少老旧家具,把这三间屋给建下来将姜桃一家的积蓄花了个底朝天,要想置办新家伙什,还得靠着栏里剩下那头猪。

过了晌午,宴席过半,姜强架着梯子上了房梁,刘五郎两兄弟跨坐两侧,手里抓着条红色粗绳,两根绳子绑住横梁两端。

吉时已到,外头炮竹噼里啪啦一响,姜强一声令下,刘五郎两兄弟吆喝着将横梁往上拉,木料上挂着朵红花,贴着镇宅兴家的符纸。

横木咔嚓一声卡在梁上,姜强端着簸箕就往下散糖和铜钱,余氏专门包了三十六个铜钱,混着同样红纸封的糖,叫人表面上分不清楚哪个是糖哪个是钱。

众人一窝蜂上去抢,抓住钱的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没抓着钱捡着糖的也高兴。

姜桃蹿腾着大虎去抢红封,他叫大丫姑爷灌了两杯黄酒,现下晕晕乎乎的。

他踉踉跄跄钻进人群里,往地上胡乱抓了几把。

倒也被他运气好抢了一个,他红着脸将红封塞到姜桃怀里,打了一个全是酒气的嗝:“不去了不去了,我要进屋躺着去。”

姜桃捏着红封咋觉得那么薄呢,拆开一看,好家伙,这是人家扔掉的空封。

散席之后,姜桃四下寻了,都没瞧见醉酒的大虎。

张氏心急如焚,生怕他人事不省栽到了池子里,暗骂大丫姑爷不该灌孩子酒,他才多大岁数?

最后还是余氏在猪圈里找到大虎,这孩子跟剩下那头猪猡窝在草堆里,双臂环着猪的颈子,一口一个表姐夫。

猪都被他玩坏了,划拉着四只蹄子跟要宰了它似的。

接下来好几天,姜桃见着大虎就是憋笑,惹得大虎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之后背着家人还愤愤发誓,往后无论如何都滴酒不沾了。

经年之后,他在姜桃出嫁的席上酩酊大醉,抱着桌子哭时,可没想起今日这誓言。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新屋宽敞,上半层用土砖,下半层用青砖打底,四下不漏。瓦片虽然不是用顶好的,但也不薄,姜强拍胸脯说就算冬日里下雹子都不怕砸漏了。

东屋归姜强和张氏住,西屋就用帘子辟开两间,姜桃睡里屋,余氏睡外间。堂屋后头辟了个小屋做灶房,往后也不用顶着风去灶房弄饭烧菜了。

大虎小虎照旧住在老屋里,张氏本来是老大不愿意的,她宁愿自个睡老屋都不肯叫两个孩子窝在烂草棚里。

姜强劝了一宿,一来姜桃也大了,还能在家里睡几年?余氏就更不用说了,叫婆子去睡老屋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二来这已经过了天寒地冻的时候,两个男娃睡着也没什么大事,左右捱过这一年,等再攒了钱,就盖它十间八间,家里人一人一间谁都别抢。

张氏一听破涕为笑:“你也跟我一人一间不成?”

姜强搂着她:“这哪成啊,咱们家就是有两亩地那么大,咱俩不还是得睡一个小炕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龙舟赛

张氏没声好气的啐了他一声。这几个月忙活着盖屋,一家子都累坏了,姜强更是把自个当牛马使,紧着家里的活就算了,田里的几亩水田,山上的菜地都得顾着。

张氏就着透进窗户的月光看着消瘦了一大圈的姜强,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虽然眼前的男人没啥大出息,身材短小又死轴,但是为着一家人,他跟一头老牛似得把一家人都抗在了肩上,在她心里,强子无比的高大。

日子转眼到了六月,本月可有一件大事。村头村尾,只要一开门,婆子媳妇小孩子嘴里都离不开这件事。就连村口的“闲话中心”都把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的杂事全盘搁下了,每一个话头都围着‘龙舟赛’打转。

老太太喜欢讲当年姜家村夺魁的风光事,小媳妇就爱念叨往年是哪村的汉子做了龙头,婆子则把目光投向了桡手,能做桡手那都是身体倍棒的小年青,一个村统共才出十六名,都是当女婿的好人选。

张家村上一回的战绩不佳,五村竞渡排了倒数第二,距离上一回夺魁也是二十年前了。

二十年,足足换掉了村里两代人。里正为着这个龙舟赛也是愁白了头发,去年大丰收,州府点了临安县为标榜,县太爷一高兴,宣布今年竞渡加上另五个村,十村同乐,他还抽空过来瞧瞧。

里正在心里头把这个爱凑热闹的县太爷是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每逢四年丢一回脸还不够?现下又得把脸丢到隔壁镇去了?

姜正见他爹在院里是左三圈右三圈的转悠,走五步就叹一口气。

“爹,不就是龙舟赛么?咱们村的健壮劳力还少?去年那一帮人照旧调过来用就是了。”

“你懂个屁!还调过来用呢?八年了,两回都给我弄个倒数,上上回还是倒数第一。”

姜正腹诽,老子不争气,儿子可给他找回了场子,连着两年他们帮派跟其他村打架都是第一。

“我觉着咱们村不能赢也不全是力气的事,大家伙都出十六个人,哪能全是大力士?终究还是靠默契的嘛,这就好比打群架,一个人再厉害还能抵得过群殴?所以,我说爹……”

姜正侃侃而谈,里正的脸是黑了又黑,走到窗台上就抓了竹条:“打架,打架,你满脑子就是打架,书都不见你翻两页。”

姜正围着院子跑,嘴里还不服气:“我说的哪一样没道理?爹您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要是我带人,肯定给你夺个红球回来!”

“放你娘的狗屁!大人的事,是你娃儿能插嘴的?”

这话倒把屋里的曹氏给惹恼了,她走到门前叉着腰大声道:“姓姜的,你骂谁呢?我家儿子就是比你有本事,不懂就不懂,有啥丢脸的?”

里正气喘吁吁的举着竹条,这追了半天,连姜正一根毛的都没沾着。

“行行行,你有本事,今年的龙舟赛我就撂给你了,要是你拿不回红球来,你就给我等着!”

就这,里正一气之下把这事丢给了今年才十六出点头的幼子。

姜正吞吞吐吐把这事撂了,小兰亭里聚集着四堂堂主和几个心腹,狗子一听这话,下巴差点给掉到地下去。

“帮帮帮主,这可是龙舟赛啊——”

“我知道是龙舟赛。”

“四年一度,桡手都是二十出头的汉子,往常都是由族里选人的龙舟赛啊!”

“我晓得都是能人才能上的龙舟赛。”

“我大爷二爷坐了二十年冷凳,我爹选了三回,熬了我都这么大了都没上的龙舟赛啊!”

姜正捂着脸,接受众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我不答应这事,输了太没面子,再说马上就得比武了,咱们帮分不出人。”李敖抱着胳膊道。

姜正一把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二大爷,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我爹都给我备了三个蒲团,他是想跪死他亲儿子啊。为了我的腿,求求您高抬贵手帮帮忙吧!”

李敖扭着身子,试图甩开他的桎梏:“我可没你这么个孙子,趁着姜叔还没拍板告诉别人,你赶紧回去认个错去,兴许还有得救,说不定只用你跪坏两个蒲团。”

“来不及了。”姜桃靠在柱子上,“我娘昨晚从‘闲话中心’回来,说今年龙舟赛归里正家的小儿子操手,除了村尾的聋子七叔和傻子四爷,今天估计全村人都晓得这事了。”

姜正蹲在地上捂着脸道:“完了完了,完球了。我这贱嘴,应承啥不好?”

赶鸭子上架,大家伙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姜正走投无路。李敖叫几个人说了自个的意见,没几个人看好,帮里是能凑出十六个人不假,但年纪都偏小,哪能跟其他九队一搏?

姜桃想了想:“我还是站帮主这边的……”

姜正一双‘泪眼’看着他:“姜桃,关键时候还是你忠心耿耿……”

“龙舟赛不好玩么?咱们再大一些就不能再在帮里待着了,趁着还在帮里,办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能夺魁也没什么,拿个第三第四也是蛮不错的。”说着她嗤之以鼻,“打架算个啥子事嘛?赢邻村那群娃儿有什么乐的,咱们要赢就赢大人!”

这话说的几人均是热血沸腾,姜桃的忠实拥护者狗子当即道:“桃子姐说得对!咱们就该干它一场!”

李敖瞟了他一眼:“她说啥你都说对。”

狗子腆着脸凑上前:“二哥您也说得对。”

李敖乐了随即道:“办就办,但咱们不是奔着第三第四去的,‘无敌帮’出手,必夺魁首。”

其他几个堂主跟着大声呼喊,这气氛一起,当下就七嘴八舌出起了主意。

姜桃带着一帮女娃,自然上不了龙舟,她举手道:“我跟朱雀堂一共十二人,帮你们绘舟身,扎绸球,还有岸上呐喊,我敢打包票,到时候岸上没一个村声音比咱们大的!”

狗子也道:“我玄武堂帮你们刺探地方消息,其他四个村都是老对手,邻镇五个咱们还摸不准。我保证在端午之前,把他们都给吃透了!”

青龙白虎向来都是嫡系军,桡手和龙头,还有坐冷凳替人的也得靠这两个堂出。

李敖飞快的敲定了上场的十六人,就是龙头迟迟未定。

龙头就是舟前敲鼓的,别以为敲鼓简单,或快或慢,或急或缓,是转弯还是定向,桡手们都得听鼓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泄露

挑来减去,大家伙都没定下个人来。

姜正弱弱的道:“要不……我上吧……”

“帮主,您能别逗了么?”狗子快人快语,“您压在船头,桡手们还划得动?到时候咱们都得栽河里去。”

姜正甩甩手,扭扭脖子,咬牙切齿道:“狗子,我是多久没打你了,嗯?”

吓得狗子尖叫出声,跟疯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看他俩老鹰抓小鸡追了半天。

末了,李敖实在是没了法子:“我来吧。这些天我跟以前的鼓手学学,争取三日内能跟你们对好调子。”

众人皆说好,二爷办事向来妥帖,他应下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

姜桃给朱雀堂揽了活,翌日就叫丫蛋和春花通知堂内其他人到她家中汇合。

起了新屋就是有好处,十几个小姑娘聚在一块,或坐在炕上,或坐在竹椅板凳上,撩开中间那道帘子后,一点都不显得逼仄。

姜桃头一回带她们干大事,心里头也有些惴惴,虽说是面子功夫,但做好了,是能在声势上压对面一头的。

几个婶子把往年用过的绸球绸带塞到箩筐里挑了过来,搁在堂屋里,顺道打量了小丫头们一眼。

这边是一群小丫头办事,那边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们做桡手,姜家村这是要破罐子破摔,彻底放弃夺魁之事了?

‘闲话中心’早把这事传的沸沸扬扬,大半的村民对此事都不看好,有激动的族老甚至还跑到里正家去砸门了,就算是偏袒自个儿子也不带这么干的,要是输得更惨,十村垫底,姜家村怕是四年都抬不起头来了。

里正一力抗下,只道是往年战绩不佳,今年出奇招说不定能险中求胜。当然了,他也不是那等没脑子之人,旁人都道他是气话,实则他也有私心。

姜正读书的路子走不通,总还能继承家业。里正说得好听点也是不大不小的官,掌一村之事,也不愁吃穿,再说了,这小子小小年纪能带着村里小一辈成立个什么帮派,自个还是头头,这不是能力是什么?

他是在给他亲儿铺路嘞!姜正等人办事,他都私下里知会过,不然依着那群老古板,长舌妇,事情会那么好办?

姜桃环视四周,轻咳一声:“各位姐姐妹妹,我提前说一声,我针线不行,要有做针线的,还是得麻烦你们。”

春花拍拍胸脯:“你放心,只管说怎么做,咱们能办的都给办了,不会做的拿回去问娘和婶婶。”

众女娃脸上红扑扑的,都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天哪,十几岁就能办这等大事,都是娘和姐姐们盼都盼不来的活计,加入‘无敌帮’真是好事一桩。

姜桃将箩筐中落灰的绸球拖出:“咱们现下只有这些红料子,族中虽然拨了钱来,但是不多,只够咱们再买几块绸布的。是这,红布咱们还使着,再用其他颜色绸布扎成七彩绸球,到时候顶在舟前,龙舟两侧用红、黄、绿三色绸带挽饰。”

“龙头胸前所系大红花,和各桡手所穿褙子,咱们都做新的。”

姜桃转头问春花:“阿叔可会画画?”

春花知晓她说的是她爹,点点头:“简单的会点,柜子上的荷花梅花啥的都会一手。”

姜桃思忖半天:“我还没定下要画什么,暂且先搁着,咱们先把褙子和彩球做好再说。”

春花和丫蛋分下了活,针线箩筐内都有,女娃们凑在一堆干得热火朝天,叽叽喳喳的快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余氏帮着添茶端瓜子花生等零嘴,女娃们乖巧的齐声道:“谢谢三奶奶。”

余氏笑得眯缝了眼,对于一帮丫头占她的屋子并不在意,姜桃在苦思冥想褙子上的花样时,她还凑过去问了声:“想好绣什么了?”

姜桃摇摇头:“猛虎倒是威风,但是咱们就这几个人,十六件褙子得花老长功夫,就绣一个姜字又显得太过简单,显不出咱们的气派来。”

余氏想了想:“今年是龙年,绣龙是不成的,这是大逆。咱们能绣鲤鱼,如鱼得水,顺顺利利。又是个好兆头,还比猛虎要简单些。”

姜桃眼神一亮:“红黑鲤鱼盘成圈,又有个吉祥如意的兆头,绣在背上也显眼,保准叫别人一眼就瞧见咱们。”

余氏赞许道:“你先画个花样子,到时候我帮你看看咋动手。”

姜桃扯了一张大虎写废的纸,拿着笔简单勾画起来,不求栩栩如生,只求大致相似,凭借余氏的毒眼,她一眼就能看出她要弄个什么东西。

做了一天,彩球倒是赶出来了,褙子做了四件,恐防几个小姑娘花了眼,催了几个家去。

夜幕降临之际,不少叔婶上门来喊,姜桃本来是要留饭的,但几个小姑娘都推了,只丫蛋和春花留了,临走之时,她们还带了料子回去做,争取早一刻把东西给弄出来。

三日后,褙子差不多完工了,只差后头的绣工。姜桃蹲在堂屋里给彩球飘带包边,狗子一头大汗的跑了进来,见着姜桃就急忙问:“桃子姐,你们是不是做的彩球?”

姜桃抬起头,怀里正抱着那只大彩球。

狗子一跺脚:“完了完了,隔壁赵家村做的也是彩球,跟咱们的一模一样!”

“啥?”姜桃一愣,“不该啊,我问了人,其他几个村往年都是用红绸花的,就是要改也只改龙舟上的图案,怎么会……”

狗子急得团团转:“我叫听手底下人说的,赵家村突然召集了姑娘把绸球全改了,而且褙子啥的都要换,看这样子是要跟咱们村杠上了。”

丫蛋一听,扫视了屋内女娃们一圈:“做彩球和褙子的事就咱们几个人知晓,剩下的就是桃子一家,桃子一家咱们都看在眼里,要泄漏消息,她就不会出这个主意了。”

姜桃皱着眉头,赵家村张大姐一家与她家关系匪浅,听闻赵杨、赵山、赵松三兄弟今年都上了场,赵杨更是做了龙头。

丫蛋这话是信任她,但她自己心里头反而有些打鼓,她不能保证张氏没把这事给透出去。

“花儿,你抖什么?”丫蛋瞧着一脸煞白的春花,“这都眼瞅着入夏了,屋里还冷呢?”

春花急坏了,哭哭啼啼道:“这事……这事都怨我!”

第一百六十三章:下注

在场鸦雀无声,众人皆看向她。

“春花,这事跟你能有什么干系?”姜桃放柔了声调,“就算是走漏了消息,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把不该揽的事都揽到自个身上。”

春花抽泣得摇摇头:“真怪我,真的怪我。我二姨前天来咱们家串门,我那时候在赶褙子,她瞧见了就问了一声,我啥都没想,就把事全说给她听了。谁成想,我二姨那个大嘴巴,转头就把这事撂给了他们村的龙舟队。”

“桃子,我是听狗子说才晓得她们真这么干了,要不是我管不住嘴,也就不会出这事了!都怪我,都怪我!”

丫蛋怒上心头,骂了两声:“平日里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去外头显摆,现在好了,石头砸自个脚上了就知道痛了?我就该把你脑子拎起来晃晃,看里头有多少水。”

女娃们默不吭声,她们平日里唯两个姑娘马首是瞻,现在闹起来,也不晓得该帮哪边。

春花悔得肠子都青了,半句都没反驳。

姜桃盯着手里的彩球,还有摊了半个堂屋的彩绸叹了口气:“别哭了,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她们爱仿就叫她们仿制去,现下还有十一天,来得及,来得及。”

丫蛋愤愤道:“褙子没绣,还有龙舟要绘,来得及个屁!要是不怕丢份,咱们就拿这套上去,到时候他们那头都是精壮汉子,咱们这边一群娃儿,同样的装扮,得笑掉县太爷的大牙!”

姜桃无奈道:“丫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事已至此,再怪春花也用了,你们绣好褙子,法子我来想。”

丫蛋咬了牙,哼一声转头进了屋。春花还在抽抽搭搭,姜桃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莫哭了,被偷了彩球的主意还不是什么大事,这褙子的图案不能再被人抄去了。你要是有心将功折罪,就帮我盯着这褙子,嗯?”

春花忙不迭点头:“二姨要是再上门,我就叫我娘把她关外头去。”

姜桃安排好众女娃,将地上彩球、绸带全都收拾好,跟着狗子出了门。

“桃子姐,你这是要上哪去?”

姜桃不答反问:“阿正那头办得怎么样了?”

“统共就剩下这十几天了,帮主和二哥昨儿已经清了一回桡手,今明两天还得清一回,你还是别凑上去看了,那边跟阎王殿似的。”

一旦被“清桡”出来,不仅自己脸见不得人,就连做爹娘的也会感到脸上无光,村里的姑娘更会瞧不起他。

所以但凡是上了龙船的人,每时每刻都不敢怠慢,使劲吃,拼命练,就想着那日风光一回。

“你们现在还是用旧舟练的?”

狗子点点头:“头些年留下的,二哥分了两队,八人对八人,一天赛十几回,防着别村偷窥了去,咱们都是在西边芦苇荡练。”

两人行至分岔路口,姜桃往左走:“我上祠堂瞧瞧阿叔做的龙舟咋样了,你留心盯着别村的动向。”

狗子高声道:“晓得了,保准消息头一个传到你耳朵里。”

姜桃挥挥手,走远了。

姜家村的祠堂向来不允许女人进入,女人要想踏入祠堂,一是身有诰命,二是有县府所赐贞节牌坊。当下国泰民安,人寿年丰,县府对女子和离也并不多加阻拦,也支持寡妇再嫁,至此,所谓的贞节牌坊,姜家村数十年都不曾见过一尊了。

姜桃杵在祠堂前,遥遥的喊了声“阿叔”。

春花爹听着了人声,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出门见是姜桃连忙摆摆手:“桃子,我都加紧在做了,你可就别催我了。”

打造龙舟之时,有风俗称买的木料笨,偷得木料灵,龙舟么,自然是要灵不要笨的。

因此,几天前,姜正和李敖带着无敌帮的男娃们上山偷木料去了。守山人瞧见了,又是追又是骂,每逢端午遭一回事也就罢了,这群男娃不晓得哪个村的,连着伐了四颗树去。

李敖还把家里的驴车给赶了出来,那句话说得好:“龙舟料要偷,十赛赢九头”,被追那自然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因为偷料人跑在前头,就意味着龙舟赛的时候也会被别人追赶,这就代表有赢头。

春花爹和村里另外一位木匠师傅连着四五日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就是因着姜桃一句:做个普通龙舟算不得什么,咱们要做就做个真威风的。

往年五村龙舟几乎都是定死的金龙、黄龙、赤龙、白龙和青龙,姜家村一般做白龙船。白龙船瞧着倒是优雅,就是被前几帮人划得病病歪歪的,倒被别村的嘲笑是条白蛇。

姜桃干脆就弃了白龙不用,今年她想做条彩龙。

彩龙配彩球,花里胡哨的,一出场在气势上压倒人家三分。

“阿叔,今儿我不是来催工的,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再改改龙头的事。”

“还改?”春花叔叫苦不迭,“小姑奶奶,你前前后后可都改了仨回了,那龙头都快被咱俩削成了锥子。”

姜桃双手合十:“阿叔阿叔,我保证就这最后一回,咱们做的彩球叫赵家村的给仿了,他们做的彩球一定是挂在龙额上,我想把彩球改成圆球含在龙嘴里,龙尾再做彩绸飘带,而龙身则改为绘制祥云图案。”

春花叔焦头烂额,架不住姜桃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点了头。

姜桃办妥了这事,想着将剩下的红绸变废为宝,裁成红色小带子,系在各桡手的船桨上,到时候船桨翻飞,红绸飘动,也是极其显眼的一道风景。

行至村口小兰亭,亭子里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大人,姜桃眼尖的瞧见马二叔马二婶还有胖叔胖婶,甚至连甚少凑热闹的六叔六婶都在外围伸长了脖子瞧。

有热闹不凑,恐防惹祸上身。这道理姜桃一直奉为圭臬。

正要绕道而走,里头的荷花瞧见了她,挤出了人群唤了她一声。

姜桃无奈站定,朝她颔首。荷花扯了她的手,兴冲冲的道:“桃子,你猜猜我押了多少钱?”

“押钱?”

荷花见她一头雾水,解释道:“你还不晓得这事呢?咱们十村竞渡早就开赌局了,现在咱们姜家村是一赔二十,我一向信你,讲不好这事你们就能扭转乾坤,所以我足足压了三十文钱!”

“三十文?”姜桃啧啧舌,又小声道:“荷花姐,私设赌局不是得抓去打板子的么?你们咋还敢下注?”

第一百六十四章:节日

荷花四下瞧了瞧:“这赌局不是常人开的,听说是县太爷的小舅子做的庄。不光咱们村,其他几个村早就开始押了,聚集起来的钱财足足有百两。你想想,县太爷家的小舅子那是个什么身份?就算是抓到了公堂上去,县老爷还能打他小舅子不成?不怕回去被他婆娘给挠死?”姜桃失笑:“那姐姐你这么信得过咱们?敢下了血本押姜家村,要是咱们输了,那可啥都捞不着了。”“那有什么要紧的。”荷花蛮不在意,“输钱倒是次要的,输人那才叫丢份。咱们姜家村都一赔二十了,他们这是瞧不起谁呢?”姜桃问:“咱们村的赔率最高?”“还有个王家村垫底。”荷花愤愤道,“咱们自个村好些人都押别村的,就马三娘那贼妇,昨天还在村头嚷嚷她押了二钱银子给赵家村!”姜桃沉下了脸,可是细细一想,今年规矩大改,他们自己尚且都无必胜的把握,村民们不押他们也是正常的。“是这,我这没几个零花,统共就我奶给我的几文钱。”姜桃从荷包里掏出二十个钱,“姐姐你替我全压了姜家村吧。咱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是输了,也不打紧。”说完这话,姜桃提着一口气。荷花抓着钱点点头:“你等着。”她拉着姜桃进了人群,将二十个钱洒在收注之人桌上:“二十个钱,全压姜家村。”那人点了点数:“小嫂子,你刚才投了三十个钱,现下又下二十个,家里的账是都掌在你手里?”荷花没声好气的将姜桃推到他面前:“不是我,是我这妹子要下注的。”那人从上至下看了一眼姜桃,好心道:“小姑娘,这可是买定离手,恕不退还的,要是姜家村输了,我半个子都不会还你的。”“要是赢了,我不是能得四百个钱?”姜桃笑道,“小哥您就帮我把名姓写上吧。”劝人不听,那人也不再多嘴,问了名姓,又记了账按了手印,收了其他几个人的注钱,便要回去。姜桃在一旁瞅了姜家村那一页,果然没几个人投注,倒是赵家村,名姓都快写满了。日子如白驹过隙,飞逝而过。到了端午这一天,不论大小,不分贵贱,无论男女,齐聚清水河两岸。两岸小道水泄不通,卖花的,卖糖的,挑着一整架香扇蒲扇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年轻的姑娘、媳妇都翻出自个最体面的衣衫,老太太也在鬓边簪了花,要是遇上个爱俏的,香粉胭脂一样都不少,挤过人群就留下一阵香风。不一会儿,各村的锣鼓队到了,都系着红色腰带,穿青色单鞋。吹拉弹唱从街头到街尾,后头还跟着一队踩高跷,摇彩船的,众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当家的男人将孩子架在项上,叫他看得更远。舞龙舞狮也必不可少,这头两条青龙刚翻腾而过,那边两只雄狮就跳上了高凳,雄狮两眼炯炯,扑闪扑闪,众人屏气凝神,瞧它轻巧的跃上跃下。欢快的唢呐一起,两只雄狮分立两侧,嘴中落下个对联轴来,有识字的一念:“结艾钗头轻战虎,夺标船首惯成龙。”“好联!好联!”围观众人皆拍手叫好。就在此时,只听得岸边“咻咻咻”十几声,然后“砰”的依次炸响,五颜六色的礼花绽放在空中,像是银蛇狂舞,又像是孔雀开屏。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大人们热哄哄的宛如过年,就算是过年也没这般热闹。十村龙舟队依次缓缓划直河里拉好的红绸之前,并成一排,唢呐调子转为悠闲,龙舟赛还没开始,各队就已经开始较上了劲。桡手们整齐划一的喊着口号:“得儿——嘿——得儿——嘿!”,龙头鼓声渐起,拼速度又拼力度,鼓声犹如万马奔腾,又如狂风暴雨,一阵更比一阵猛烈。姜桃领着朱雀堂的女娃们,凑上姜燕刚好十二个,一队人井然有序的走向河边一处洗衣台,无敌帮早划好了场子,这儿观赛呐喊最好。众人的眼光逐渐被这群披红着绿的女娃们给吸引了,十二人全戴小红花,脸上上了一层如朝霞一般的胭脂,手中或执铃铛,或拿沙锤,还有胸前背了一只小鼓的。她们手上各系红色绸带,腰间插着一把显眼羽扇,众女娃承着如此多探究的眼神难免有些怕羞,街上不少看热闹的瞧见了自家闺女或是姐妹,皆是欢呼:“姜家村!姜家村!”他人这才晓得,原来是姜家村助威的来了。此时,沉闷又庄严的号声一响,唢呐,鼓声皆停。桡手、龙头全部站立,看向清水镇牌坊之处。姜强拖着两个娃,带着余氏、张氏挤到了洗衣台,洗衣台聚集了姜家村多数人,光靠十二个女娃的声音自然是不行的,河对面就有赵家村的“媳妇队”和袁家村的“婆子队”,个个都不是善茬。要论起嗓门来,她们就算是把嗓子给喊劈了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是以,身后大帮妇人、小媳妇都是她们的帮手。“桃子,号子我还没记住呢。”张氏焦急的道,“万一我要是喊错了可咋整?”姜桃安抚道:“娘,您要是记不住就喊仨字,姜家村,姜家村就成。”到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谁听得清你到底喊啥?牌坊处开始鸣炮,龙舟上坐头的依次上岸,入庙祭祀。这时候大家伙才瞧见灰扑扑的队伍里,十几人宛然与别村不同,大红褙子上鲤鱼栩栩如生,众男娃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整齐往前走着,腕子上还系着绸带。再看十条龙舟的扮相,那真是一下子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了,明显着红褙子的小伙子们下来的彩色龙船好看些,除此之外能与之一较高下的也就赵家村那条了。如此看下来,岸上众人顿时就明了了,今年搞得这般隆重的是姜家村!龙舟是他们村的,好看的小姑娘也还是他们村的。看热闹归看热闹,有一小撮人酸了起来。“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有啥用,倒时候再拿个倒数第一,还不笑掉咱们的大牙。”“就是就是,你瞅瞅那些娃的细胳膊细腿,姜家村是没健壮男人了?叫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出来赛龙舟?”

第一百六十五章:对歌

“龙舟拼不过咱们赵家村,就不兴人家在衣衫和船上做做花样?”

“我就说押赵家村准没错,虽说只有一赔二,但龙舟赛咱们向来就是数一数二的,能称得上是对手的就袁家村一个。”

“别村的咱还不晓得水深不深呢?”

“深个屁!临乡镇哪跟咱们似得,都是河水泡大的?他们镇就挨着一段河面,就算是要练,那也舟碰舟,自个就得先打起来。”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都道自个顶呱呱的聪明,押了袁家村的也不停的在心里头烧香念佛。

牌坊那头香烟袅袅,旌旗飘飘。道士仙风道骨,手持屈子灵幡,身后跟着县太爷和一众里正等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上香,燃黄纸。

六个力壮婆子抬着箩筐,筐内堆得满满的小粽子。道士郑重诵祭文:“谨以龙舟竞渡,锣鼓争鸣,发万众之哀情,吊屈子之英灵……”

“今逢盛世,歌舞升平。兰櫂竞发,桂棹争新。恭诚凭吊,中华复兴。永传后世,俎豆芳馥。尚飨。”

礼毕,道士执灵幡,行至清水河河边,将灵幡插于河岸,焚香燃纸,口中念念有词。未几,振衣捋袖,将案桌上的雄鸡高举,雄鸡挣扎,振翅打鸣。

接过小道士递过的刀,一刀斩下鸡头,分别在岸边龙舟船头上淋上鸡血。

此时,鞭炮、唢呐、锣鼓齐鸣。婆子将箩筐中粽子倾倒入河,道士引各族族长,各村里正大呼:“三江的鱼龙哦,你莫食我大夫之体;

九河的虾蟹哦,你莫食我大夫之肉;

大夫,大夫,楚之魂兮;

大夫,大夫,魂归来兮!”

两岸村民大呼:“大夫,大夫,魂归来兮——”

呼声响彻云霄,直达崇山之外。

众桡手在龙头的带领下一个一个上了龙舟,自古有“扒过龙舟认亲家”的说法,洗衣台下姜家村的男娃们一个个经过时,台上的妇人们就开始挑拣起来了。

“这个好,这个好,身强力壮个头又高,配我家大闺女最好。”

“这是哪家的小哥?我家还有个侄女没定亲呢。”

“走前头的小子是不是村头老王家的,咋都长这么高了?”

“都别跟我抢,我家仨闺女,头前那三个我都看上了!”

“嘿,你这人,最高最壮的都给你选走了,你哪来的恁大脸?”

妇人们叽叽喳喳,吵得不可翻天。为着一个好后生,都能在台子上扭打起来。

姜正气喘吁吁拨开人群跑过来,姜桃看他:“你咋才来?他们快上船了。”

姜正喘匀了气:“我爹带我见人呢,那些叔叔伯伯一个都没记住。”

他趴在栏杆上冲着底下一喊:“小二哥,小二哥,你们可得要赢啊!”

李敖远远的听见呼声,抬头一瞧,冲他摇了摇手。

走在他们前头的赵家村赵杨三兄弟好奇的往后一瞥,赵山不动声色,赵松吊儿郎当,就是赵杨皱了皱眉头。

都是龙头,之前好像也不曾见过,他却偏生觉着面前这少年有股子“杀气”。

这“杀气”还是冲着他来的,两村龙舟隔着王家村“青龙”船,早在开头斗鼓声的时候他就觉着不对劲了,只要他放快了速度,马上就有一个声音紧跟着他而来。

他缓则缓,他急则急,就跟遛马似得,总有人骑在你的背上。鼓声太杂,他也没找到人,现下一想,该不是面前这少年吧?

正想着,那少年抬头冲他冷笑了一声。

赵杨浑身发毛,他干啥了这是?咋就被他当成了靶子?

龙舟缓缓靠近红绸线,县太爷于岸上一敲锣,十舟同发。

龙舟既比速度也比力度,速度自然是十船竞渡之时,谁能最快摘得终点大红花为胜。红花由河中台子架于空中,竹竿挑高近两丈高。

比力度,就是龙头行进之中,将对方坐头扭入水中,若是龙头下水,即为龙翻身,就算是舟快也算输。

姜桃扬起手中羽扇,身后姑娘大喊第一道号子。姑娘们的声音清脆动听,底下几条舟的汉子顿时有些酥软,手底下也慢了一拍。

李敖趁此机会,鼓声转急,众人嘿吼嘿吼喊着号子,一时间就超了两条舟去。

开玩笑,他们平日里跟那群野丫头玩泥巴玩到大的,里面几个魔头有多凶他们不是不知道,听着声音可好听,骂起娘来比他们还爷们。

对面赵家村的“媳妇队”也不敢示弱,吼起来嗓门足足盖过她们三个度去。

姜桃不急,再一挥羽扇,小鼓,沙锤,甚至还有锣全部奏响,响一次喊一声,一声更比一声高,身后的婶子阿婆们也不甘示弱,撩起袖子就大声吆喝。

眼睁睁的见两边的唾沫星子都要飞到河对岸去,袁家村那队“婆子”不乐意了,她们年纪大点是没错,但在嗓门上赵家村和姜家村那群小辈还不够看的。

她们竟然开始唱起了山歌,歌声嘹亮,直上九霄,不少岸边上会唱的还跟着哼调子。

春花可急坏了,扯了一把她娘:“娘,您是我这头的还是她们那头的?”

她们会唱,姜桃这一队的也不差,她跟着余氏学了好几首小调,其中也不乏赛龙舟的。

“嘿,赛龙舟,赛龙舟,喝一碗老酒润一润歌喉……”

姜桃一起调,众女娃们跟着一块唱:“掀一排浪涛咱们赛龙舟;

火辣辣的虎口一较劲一较劲,龙舟划向五大海;

水粼粼的臂膀一抖擞一抖擞,龙舟飞舞走千秋……”

歌声直送到姜家村众桡手耳中,大家伙仿佛跟打了鸡血似的,顿时士气高涨,李敖的鼓声有快有慢,现下姜家村的龙舟已然排到了第六,甩来了第七整整一个舟身。

前面水面中央有一草垛样的突起,上头只露出了一丛灌木,清水河这段水面李敖领着十六人划了十几个来回,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过去。

他鼓声一滞,大喝:“慢!”

旁的几队不明所以,还觉着是反超的机会,两舟趁此争相而过,不想水底下暗流涌动,龙舟头撞击在水下暗礁之处,顿时舟头歪斜,舟身剧晃,几人落水。

李敖趁此机会,转向而过,追上前面三位,名列第四。

岸上众人屏气凝神,县太爷茶水都叫风吹凉了都没来的喝一口。

他瞧着岸上你来我往,尚且激烈,水上更是明争暗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他忍不住连声夸:“这彩龙是哪村的?岸上那群红花姑娘又是哪村的?小小两镇龙舟赛,竟然不亚于我头些年看过的州府之间的大赛,妙极妙极!”

第一百六十六章:夺魁

盛赞之下的姜家村里正有些得意,举目远眺,那群小子已然排到第四了,稍微努力一把进个前三,也够他在其他村里正面前嘚瑟四年的了。

此时此刻,水面上四条龙舟几乎是齐头并进,赵杨分了个神,隔着一条龙舟的姜家村别瞧着都是少年,但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力气,腕子上的红色彩绸翻飞,号子一声更比一声高。

甩脱后头六艘龙舟只是开胃小菜,舟上角力那才是真正的宴席主菜。

赵杨率先发难,鼓声渐强,靠近旁边郑家庄的小舟,郑家庄为了让龙舟劈开水面减轻阻力,叫了个精瘦的汉子做龙头,赵杨丢下鼓槌,纵身而上。

瘦汉子一惊,舟头顿时有些摇晃,赵杨捉住他的臂膀就是当背一摔,将他直接丢进水里去。

岸上一阵欢呼,拍手大喊“好身手!”。

郑家庄失了龙头,自然无再拼之力,赵杨一个翻身上了自家龙舟,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袁家村的龙舟也靠近了李敖的身侧,袁家村往年都是跟赵家村互争魁首,龙头也是个彪形大汉,自然不把李敖放在眼里。

岸上的李昌明夫妇倒吸一口凉气,整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李敖不急不躁,手上擂鼓不停,那大汉踩着他家船舷之时,他鼓声突停,桡手放缓,袁家村的船嗖的一声窜到头前去。大汉脚下一个趔趄,顿时有些不稳。

李敖乘此机会,丢下鼓槌,揪住大汉两肩将其往舟上一送,袁家村龙舟顿时大晃,桡手号子渐乱。

大汉很快反应过来,虽然眼前少年还矮他小半个头,但周身力气之大,超乎他的想象。

他手臂紧绷,隆起的一身肌肉差点将上衣撑破,两人站于舟头咬牙角力起来。

里正手心冒汗,再遥遥一看岸边,他家小儿阿正爬到了栏杆上,攥紧了拳头大喊着:“揍他揍他!”

如此场合岂敢动手?李敖右脚后撤顶住千钧之力,鼓、鼓槌悉数落入水中,两人变换了多种身型,企图将对方挤下龙舟。

岸上姜家村和袁家村的对歌也已进入胶着之际,姜桃抛却所有计策,大声喊:“姜家村,姜家村!”

姜家村村民此时也被激起了满腔热血,举手亦高呼姜家村。

岸上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就连县太爷也按捺不住下了场,疾步行至岸边,与民同乐。

李敖额角滴下一丝冷汗,咬牙咬得腮帮子发疼,那汉子还憋着一口气挤出一句:“娃儿,你要是放手,我不给你撂水里去。”

李敖冷哼一声,死死的盯着眼前目眦欲裂的汉子,开什么玩笑,他李敖干架打遍五村无敌手,叫他认输,呵——门都没有!

汉子瞧着是力大无穷的样子,实则上身笨重,下盘不稳,他多次卸力就是叫他随着他的脚步转,光靠力气那都是莽汉,打架凭借的不只是蛮力,更多的是看脑子。

此时,姜家村龙舟突然转向,拐了个弯儿直冲向袁家村的舟身,袁家村的桡手一时不察,也万万料想不到姜家村敢使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顿时乱成一片。

两村舟身剧烈摇晃,乘此机会,李敖将汉子一把扭入水中,那人还欲抓住船舷再次翻身上舟,叫李敖一推脑袋:“您给我下去吧!”

那人远远落在水后,呼声渐远。

如此一耽搁,姜家村的龙舟落于赵家村近三四个舟身,高手过招,向来只差毫厘。李敖纵身跳到龙舟上,拾起鼓槌,奋起直追。

岸边袁家村的“婆子团”们见自家龙头狼狈落水,顿时哭声一片。下注押了袁家村的脸上也一片死灰,瘫软在地。

姜桃大喊一声:“漂亮!”,领着众姑娘摇锤敲鼓,大声欢呼。

由此,水面上只头前两艘龙舟角逐魁首,赵杨向来谨慎,与姜家村那艘龙舟相隔两丈之远,手底下鼓槌擂得飞快,越是到后头,桡手、龙头都都是强弩之末,全凭借一口意气在撑着。

眼瞅着红花越来越近,姜家村的龙舟也迫近半个舟身的距离,他只需靠近高台,摘得红花,姜家村就蝉联三届龙舟赛魁首了。

突然,姜家村的鼓声停了,赵杨一惊,下意识往旁边一瞥,这一瞧不要紧,正好看见李敖一登龙舟头飞身扑向高台。

本无胜算,但李敖向来爱出奇招,如此一扑,借由龙舟之力,或许能将他提前送至高台之上,到时候就算是赵家村比他们先一步到达又如何,摘得红花的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赵杨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丢下鼓槌也往高台跳去。

两人堪堪抓住高台架,竖在水面中央的高台不堪两人之力,嘎吱一声,晃了一晃。

两人都识水性,不怕跌入河中,手脚并用飞快的爬向顶端。攀爬的过程中,两人出拳动腿,试图将对方打落水中,高架摇摇晃晃,犹如一头摆头的水龙。

岸上不少娃儿已经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好几个小姑娘也急哭了,咬着帕子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二人。

王氏双腿发软,抓着李昌明的袖子颤抖着声道:“敖崽子咋就一点都不怕呢,还要跟人家玩命?”

李昌明额上冒着冷汗,安抚道:“没事没事,掉下来也就是呛两口水。”

父母忧心忡忡,无敌帮其他人也是捏了一把冷汗,姜正看着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咬牙切齿愤愤道:“他娘的,下手真黑!”

这话触怒了对面张家村的,她们七嘴八舌的指责道:“你们下手就不黑了?还踹腿窝掰手指呢?”

姜桃哪里肯叫自家人没脸面,撸起袖子就数落对面的欺人太甚,两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骂仗,激动的老太太占据了主力,什么脏话荤话都丢了出来,三四回合下来,两边各搀回去几个老头婆子。

而此时,远处水面轰的一声,木质的高台哗啦啦塌了一半,只余下一边粗木架子,两条舟上俱跳下人来,游向木架底部,稳住高台。

高台之上,李敖一个肘击甩在赵杨的下巴上,叫他一吃痛,差点没把住架子。而那根粗木也已不堪重负,从中心之处开始断裂。

眼瞅着赵杨就要落下高台,李敖眼明手快的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往边上一靠,自个再反手抄了顶上红花。

赵杨惊魂未定,抬头一看,只见这少年神采飞扬冲他得意的道:“对不住了,红花是我的,姜桃也是我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明了

岸边听不清这话,只见是李敖先夺了红花,短暂的沉寂之后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姜桃一把抱住姜燕,两姐妹激动得直蹦。

“赢了,赢了?”王氏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仔细一看,李敖还冲她们这边扬了扬红花,她破涕为笑直叹道,“这小子,真是……”

李昌明不住点头:“他厉害着呢,今年十六了,是个大小伙了。”

姜家村的人唱起了山歌,把对面几个村的嘘了个红脸,就算是输了赌注上的钱有什么要紧的,赢了才是大喜事!

歌声一浪接过一浪,锣鼓唢呐队这时候也开始敲起锣打起鼓,县太爷拍手称赞,底下的里正几乎是老泪纵横,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他差点以为在他任内都看不到姜家村夺魁了。

真心的、假意的,还是不沾利益关系的全凑上来道贺,里正擦拭着眼角一一应对着,说话间,他瞧见姜正那小子坐在栏杆上,挥舞着褙子,活像是个套马的。

他不由得失笑,回去该叫他娘奖他两个大鸡腿儿,今儿这事,提气,提气!

李敖和赵杨下了高台,赵杨耷拉着脑袋,赵山见此拍着他的肩膀道:“没事,骡子还有失蹄的时候呢,输了这一回不算什么。”

桡手们七嘴八舌的安慰着,赵杨苦笑一声,再看李敖,早被姜家村的桡手们簇拥着上了岸。

龙头有奖,这回还由县太爷亲自颁发,那柄弯刀是与北面的卢交战之时,战场缴获的,是县太爷珍藏之物。

弯刀与普通村民来说实无大用,但谁还指望着拿去割草切菜?这可是至高无上的光荣,搁案桌上供着那就是镇宅的利器!

礼花齐放,数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两岸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息。

李敖走上台,县太爷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少年,只见他不过十五六岁上下,生得俊朗,满面朝气。小小年纪就有与别村汉子一战之力,假以时日,莫说飞黄腾达,就算是在地里刨土都比别人强上三分。

他双手端着弯刀赐予李敖,嘴上连连道:“姜家村有如此少年,往后何愁不走在其他村前头啊?”

里正谦虚两句,心底乐开了花,与有荣焉。

李敖接过弯刀,转身将此刀一举,两岸姜家村的人俱是振臂欢呼。

于人群之中,他一眼看见了姜桃,她正偏头跟春花和丫蛋说些什么,脸上一片笑意。

他握紧了刀鞘,下了台子,分开人群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而去。

众人手掌都拍红了,也不晓得这少年要做什么,不由自主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李敖从未觉着自个的心口像今天这般咚咚作响,周围人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只有路尽头的她如此耀眼。

姜桃还觉着奇怪,前头是怎么了?面前又杵着几个高壮汉子,她跳起来都看不见前面,

直到面前的汉子也让开了一条路,她突然看见李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他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河边杨柳依依,所有的欢呼声飞速后退,姜桃忽然就明白了,抓住心里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线,扯出不少她曾遗忘在脑后的小事。

姜正那句“为悦己者容”,多次的好意想帮,永远死鸭子嘴硬的话,以及只要她某一次转头就能看见他躲闪的眼神……

如此种种,无不揭示着他可能心悦于她的事实,姜桃心里头五味杂陈,酸、辣、苦、愧疚与不愿面对,还有一丝丝窘迫,却唯独没有欣喜。

李敖将弯刀横在她面前,众人见此情形,吹哨起哄的有之,高声大喊的有之,打趣探究的有之,他没有说话,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脸庞。

姜桃微微一笑之后,垂下了眼睑,笑自己糊涂,她一伸手抓了弯刀,李敖的眼里仿佛有礼花盛放,明亮而欣喜。

姜桃撇过脸去,举起弯刀大喊:“无敌帮!无敌帮!”

无敌帮众人不明所以,但听姜桃如此喊,也跟着喊了起来。

她行至姜正面前,将弯刀奉于他:“帮主,这是咱们的战利品,无敌帮这事办得真是牛气!”

如此“忠心耿耿”的一句话,要搁往常,姜正一定高兴得眉飞色舞,但他越过姜桃的肩头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敖,心里头忽然就为着他拜把子的兄弟心疼起来。

他抄过弯刀,轻笑一声,跳下栏杆,越过姜桃而去。

李敖被无敌帮帮众抬了起来,往上高抛。他竭力去寻姜桃的身影,却见她跟着余氏等人已然走到了街尾,纵然还能看见她跟别人低声说笑,但他却仿佛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五山四海,遥遥无望。

姜正太明白李敖的心思,连着三天他都跟着李敖晃悠,李敖偶尔去后山看一整天的芨芨草,偶尔躺在小兰亭看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又或是毫无目的的在山涧转悠,他不说话,姜正只能跟着他。

因着龙舟赛的荣光,里正乐得高兴,也不追究他不上书院念书的事。至于李敖,李昌明等人心里头也有了那么点数,“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少年之间的情事,如何勉强?

更多的时候,李敖是趴在小兰亭的桌上,摆弄着一只小木盒。

六月十五,逢五识字,姜桃未至;

六月二十,姜桃托词家中有事,姜燕带话,依然缺席;

六月二十五,大虎背着书袋说家姐以后跟他念诗学文章,不再跟着他们学字了,这话惹得姜正追了他三条街,破口大骂大虎是个什么东西,都敢爬到他们头上来了,还想不想在无敌帮混了?

六月底,帮内事务,她一概推于丫蛋和春花,甚至于放出话去,要推掉朱雀堂堂主之位,请帮主另选他人;

姜正眼睁睁看着李敖眼里的光芒一天天暗淡,他再气不过,嚷嚷着要去找人堵姜桃,都是一个村的,她还能藏上天去?

李敖额头抵在石桌上,闭眼道:“算了。”

把人逼到绝路不是他所为。

他手里抚着那只小木盒,突然直起身,姜正被他唬了一跳:“咋,改变主意了?”

他一声不吭抓着盒子朝外跑,姜正骂了一声跟了上去。

李敖把出门割草的姜桃堵在了半道上,姜桃一惊,转头就逃。

她那两条腿怎么跑得赢李敖,李敖一把就把她给薅了回来。

“躲我?”李敖怒气上涌,“我会打你还是吃了你?”

姜桃四下看了看,好在这会儿也没啥人在村道上溜达。

她欲哭无泪,怎么说也是看在往常的交情上,她不愿把话说得太明白,当面打你脸有啥好处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留三分面子,她往后也好在村里混是不是?

第一百六十八章:僵局

“你想干啥啊?帮内的大小事务我推了,字我也学得差不多了,只要拿书我能自个磕磕绊绊的看下去,往后你家我尽量不去了,要是伤了明叔明婶的心,也是没法子的事……”

李敖气得额角青筋暴跳,他深吸一口气,撇过脸咬牙启齿道:“姜桃,你这是过河拆桥!”

姜桃用脚碾着路上一小块土,无力反驳。

“你着实帮我良多,除了上刀山下油锅,我能帮得上的你尽管开口……”

“嫁给我。”

“哪里有刀山和油锅?我先行一步。”

李敖气乐了:“那你还有什么能报答我的?钱,我用不着,人,我又得不到,你还是先欠着吧。”

姜桃鼓着腮帮子:“你这人……”

“我这人如何?”李敖看着她,“帮你我乐意,要真图着你那点好,我早该折算成银子了。”

“折成银子也成啊。”姜桃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没皱眉头,又道:“我上回押注赢了四百多个钱,当然了,这钱也不太够,我回去问我奶再要一些就是。”

“跟你说话就是给自己找罪受。”李敖叹了一口气,“别躲着我了成不成?我想见见你。”

“不成。”姜桃正色道,“于你,我问心有愧。但也只是愧疚,要不躲着你,还跟你含糊不清,那咱们这事永远没个完。”

“我要的就是没完。”李敖垂下了眸子,心里头早就千疮百孔,不怕再被她添上一刀。

他将那个木盒子塞到姜桃手里,姜桃看也不看,直接推了回去:“我不要,往后也不要往我家送吃食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抓着她的腕子往她手里一搁。

姜桃使劲缩手,试图挣脱他的桎梏。盒子没抓稳,掉在地上,因着没上小锁,里头一根木头簪子滚了出来。

打磨得极圆润的簪子,簪头是祥云状的,款式与姜桃上回在镇上胭脂铺瞧得一模一样,那次钱不够,后头也因着忙,一直也就没回头去买。

姜桃一愣,李敖忙低头捡了,吹了吹上头的灰,再一抬头时,姜桃已经背身往回走了。

李敖追了上去,两人正你塞我推之时,姜正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看他们俩僵持不下,瞪大了眼睛道:“你俩推磨呢?”

姜桃使劲抽出手:“你就该架着他,叫他清醒清醒。”

姜正摊一摊手:“我哪敢啊?你不晓得我就没打赢过他?”

姜桃冷哼一声,扭头就要走。

姜正在后头劝道:“姜桃,你跟着我小二哥有啥不好?不说别的,你就是一天吃一样菜,都够你吃十几年不带重样的,明叔明婶还把你当亲闺女似的,你只要一松口,往后的日子你就是躺着过了。”

姜桃没回头,摇一摇手:“我还没瘫着呢,干啥要躺着过?”

待她走远了,姜正撇嘴道:“小二哥,我求你换个姑娘成不?姜桃她就是块石头,可比骨头难啃多了。”

“就是块石头捂久了总也能开花的。”李敖苦笑一声:“要换做别人,不乐意的反倒是我。”

姜正无奈的摇头叹气,从穿开裆裤就一块玩大的兄弟,他那固执劲,就算是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天柱倾折,大地陷裂,他都能跟你犟到底,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嗳,我可听说了,姜陵快回来了。”姜正小心翼翼的提醒,“到时候他往姜桃家一站,啧啧,年轻举子,翩翩少年郎,多好的夫婿。别说姜桃了,她家老太太,爹娘弟弟都恨不得立马给她送过去。”

他抱着胳膊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咱们看在眼里,姜陵对她也不是没意思。”

李敖攥紧了木盒,面色有些难看。

“不过呢,我有个对她来说是坏消息,对咱们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姜正耸耸肩,目光一沉,“这回他落榜了。”

姜桃还不知晓这事,只道是算着日子,姜陵已经晚了快半月了。她有些焦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背上冒了好多小包。

被李敖这么一打搅,草也没割成,姜桃提着空篮子溜溜达达回了家。

刚拐过弯,姜桃就瞧见自家大门前跪着一个垂头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娃,俱是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姜桃走近一看,近两年未见,那妇人不正是姜桃的亲婶子——小赵氏么?

小赵氏瞧见她,苍白的脸上扯了一丝笑:“桃子又长高长漂亮了。”

姜桃胡乱点了头,就要上前去搀起小赵氏:“婶婶,你好端端的跪在这里做什么?还有大能小能,咋不进去?”

姜桃自认自个力气不算小,这一搀竟然是没把她给搀起来。

小赵氏推了她的手:“桃子,别管我了,这都是大人的事,你进屋里去吧,外头闷得慌。”

姜桃见拽不起她,又去拉两个孩子:“大能小能跟我进去吃茶。”

没想到两个孩子见娘没起,也犟在原地不动。

姜桃顿时急了,她对小婶婶印象不差,就算是遭了那档子事她也只是闹了一场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要是薄情寡性一点的妇人,早把两个娃撂下了,反正又不是她赵家的人。

她进了屋,这青天白日的,奶和爹娘应该都在屋才是,咋就由着小赵氏跪在外头?

再说了,两个孩子和孩他娘都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要见的人呐。

屋里一阵阴凉,姜桃撂下空篮子,小虎扑到她腿上,压低了声音说:“阿姐,阿姐,奶在哭。”

姜桃牵了小虎进了余氏的屋子,没想到张氏、姜强还有余氏都在屋里坐着呢,余氏在抹眼泪,姜强脸色极难看,不住的叹气,张氏瞧见她,黑青的脸色缓了缓:“你也瞧见了?”

姜桃点点头,问道:“咋了这是?”

张氏瞧了一眼余氏,站起身将姜桃拉到一边:“这事本来不该跟你娃儿说,但这事也有你一份在里头。”

姜桃一愣,她也有份在里头?

“你婶子是来要休书的,她要嫁到王家仡佬去,婚期都定了,下月初六。”

姜桃皱了皱眉头:“我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捅下了天大的篓子就把婆娘和孩子给撂在这了,我婶婶就是守不住,再嫁也是正常的,奶是不愿放人?”

张氏压低了声音:“要是为这个你奶休书给也就给了,可两个娃呢?她娘嫁了,娃咋活?大能小能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就是给他两亩地也养不活自个嘞。”

第一百六十九章:分家

张氏瞧了瞧外面的日头,这都迫近七月了,天也热了起来,跪久了只怕是要伤身的。

“那边不愿养两个娃,也是,谁家讨个二嫁的婆娘情愿养着两个半大小子?要是闺女也就算了,你婶婶本也不想嫁,可娘家那头逼得太紧,说啥都不愿她回姜家村了。”

姜桃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姜贵那事干得真是不地道,小赵氏就是回了姜家村又如何,一没屋子二没田,如何养得活自个和两个孩子?

“唉,真是造孽。”张氏扼腕哀叹,“你还记得咱们原先帮你王伯销过白菜么?他那要娶妻的大弟就是你婶子二嫁的丈夫,头回听她说咱们都不敢信,问清楚了才晓得就是那人,你奶就不用说了,你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姜桃怔怔道:“这事怪我,这事怪我……”

她都有点不敢去看门外的两个男娃,要是他们晓得是她帮了王伯间接将他们娘给推了出去的话,只怕是要把她给恨上了。

“这也怪不上咱们,咱们那时候谁晓得这事?”张氏安抚道,“你婶婶养不了这两娃了,预计把他俩送回来,求着咱们多少给两个娃一口饭吃,她到时候再想法子寄几个钱回来。”

姜桃听了这话倒把张氏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娘,您不气么?”

张氏跟她婶子斗了小半辈子,她婶子这回还要把娃给撂到她们家,按照张氏的脾性来看,不闹个天翻地覆来都是轻的。

张氏没声好气的瞅着她:“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她原先晓得咱家穷也都揭不开锅了,没把孩子撂下,受着白眼在娘家窝了一年多,听说咱们的日子好些了才回来。你没回来前,你爹都把话撂下了,她要是不愿嫁出去,咱们就劈半间屋给她住着,她死活都不肯,说是孩子还有理由住着,她一个妇人不能赖在大伯家里。”

说着,张氏啧啧舌:“做妯娌的时候没少跟她置气,现在想想她也难嘞,要搁我身上,只怕早就带着两个娃跳井了。”

存善心,结善果。姜桃和余氏往日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她娘从小就跟她说她这软弱性子迟早得吃大亏,她也慢慢觉着除了自家人,别人都是不怀好意要害她的。

可是她闺女和婆子同样是心软,却把这股子善意炼成了坚不可摧的铠甲,与人为善,人自然也会回报以善意。

“我气也就是气她的脾气咋就这么拧,要真是嫁到别人家去,再生俩个娃,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大能和小能?”

姜桃晓得这是个解决不了的难题,不嫁没有活路,嫁了又没有退路。

屋里的余氏许是捱不住了,冲了出去,两手扯了大能和小能,冷冷的对小赵氏道:“你走吧,莫要再回来了,孩子你也用不着操心,我要有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两个娃。”

小赵氏伏在地上痛哭出声:“娘,对不住……”

姜强也出了门,铁青着一张脸:“大能和小能都是我老姜家的孩子,大虎小虎有啥,他哥俩也不会缺。你要嫁就嫁,休书写了你就只管走,到时候我上里正家说去。”

得了承诺的小赵氏抬起头,膝行至张氏面前,二话不说先磕了三个头,张氏如何受得住,偏了身就要搀她。

小赵氏拼命摇头哭道:“嫂子,往日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服侍你。”

说着就摇摇晃晃站起身,再没看两个孩子一眼,直直出门了去。

姜强喊:“桃子,关上门。”

大能和小能就是年纪再小也隐约晓得了是啥事,他们的娘可能这一走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俩挣脱余氏的手,扑向院门。

姜桃落了栓,紧紧的压住木门。两个半大孩子嚎哭着要亲娘,拳头擂得木门砰砰直响。

大能跟大虎一个年纪,被小赵氏养得健壮,伸手就要将姜桃拽开。

姜桃捉住他的腕子,柔声道:“娘还会回来的,跟姐姐去吃糖好不好?”

大能吼叫道:“我现在就要娘,我要回阿婆家去,我不要跟你们住在一块!”

到底是孩子,能懂什么道理。姜强伸手就要抱他,姜桃刚松了手,就被大能给踹在了腿上,半大孩子,手底下没轻没重的。

姜桃吃痛弯下了腰,小虎见姜桃挨打,蹬蹬攥着小拳头就要往大能身上招呼:“你打阿姐,我就要打你!”

张氏忙抱开了他,她这大侄子正在气头上,就跟个发疯的牛犊子似的,万一把小虎给踹了,她得怄死去。

姜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抓住了大能,将他栓到了杂屋里,见他在里头又是砸东西又是嚎哭,心疼的直摇头。

余氏行至姜桃身侧:“踢伤了没有?”

姜桃直起身,顺了顺裤脚:“他一个娃儿能有多大力气?不疼不疼。”

余氏没吭声,进了屋。

傍晚吃夕食的时候,大虎也从王家圪崂回来了。听闻了堂哥和堂弟要住他家里,倒也没说啥。只是知道姜桃被大能给踹了,急得直冲进姜桃的屋里。

姜桃正在揉药酒,见他冲进来连忙放下了裤脚,皱眉道:“说了多少回了,我的屋子不能乱闯,都多大的人了,先生没教过你男女大防?”

大虎瞧见她腿上一团淤青,也不顾她的数落,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那个王八羔子,我削他去!”

姜桃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拽回来:“算了算了,我欠他们的,又不疼,这淤青明儿就消了。”

大虎将信将疑的看着她:“真不疼?”

姜桃拍拍他的脑袋:“真不疼。你可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可不能说浑话,可记下了?”

说教了大虎,两人一块去堂屋吃饭。因着家里添了两口人,张氏多做了两道菜还煮了干饭。

小能靠在墙边上,姜强朝他招招手,他也就慢慢的蹭了过去,一天没吃东西,又是长个的时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姜桃坐在余氏手边,杂屋里的大能也消停了,姜强正打算给他放出来。

余氏见众人都坐齐了,开口道:“我说一句,从今儿开始,大虎和小虎搬过来,我跟大能小能住那边去,灶上也分开,吃多少粮食,桃子给我记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余氏又冲张氏道:“儿媳妇,吃罢了饭来我屋里,我把家里头的帐跟你算算。”

第一百七十章:顽劣

张氏一脸懵,看看姜强又看看姜桃,小声道:“娘,您这是做啥……”

余氏敛目道:“钱都是你们赚的,我老婆子没出过几分力气,这家从二十年前就分了,两个娃要养也是我来养,跟你们家没什么关系。从前大头归贵儿,小头归强子,本就是不公,现如今不能再叫你们管两个男娃。”

姜桃眼眶一热,不管不顾道:“这事我不同意。不要钱,还住旧屋,你要拿啥养活两个小堂弟?出去讨食么?”

“我还有两件体面的衣衫,卖了还能得几个钱,你们再借门口一块菜地,后山坡一块旱地给我种上一年,带两个孩子糊个口不难。”

姜强激动道:“他们俩也是我的亲侄子,我哪有把老母跟侄子丢到破屋去的道理?”

“你要是怕旁人说闲话,咱们搬到村外去就是。”

姜桃声调都拔高了:“你把咱们都当成什么人了?这个家是我做主要和的,现如今怎么能叫咱们一家人看着你分出去过苦日子?要走也行,把我也一块带走。”

余氏无奈:“桃子,你怎么就这么拧……”

“跟您学的,反正要分出去我绝不同意。”

张氏在桌下扯了扯姜桃:“小能还在呢。”

姜强展开了佝偻的肩:“大能小能就跟咱们一块过,从前咱们家三个孩子都糊弄过来了,还送了大小子读书,现在多两个也能过来。娘,桃子说得没错,你要是再想分出去,那咱们都跟你走。”

余氏瞧着桌上众人,眼圈一红。何其幸运,一家人能如此待她这个老婆子。

姜桃软和了下来:“奶,说了要养你到百岁,差一个时辰都不行。大能小能要是懂事听话,我就当多了俩亲弟弟,到时候咱们一家四个男娃,全村都没人敢瞧不起咱。”

张氏也道:“您放心吧,我也把他俩当自个孩子一样。”

“我还能教小能习字。”大虎举起手,“大能爬树最厉害,能带咱们摘柿子。”

一家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宽慰老太太的心。余氏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

众人脸上喜笑颜开,姜强趁机喊动筷用饭,顺道去杂屋放大能出来。

小能睁大了眼睛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没声没气的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张氏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食,他小声的喊了声:“谢谢婶婶。”

瞧着小能是个懂事的孩子,众人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大能一坐上桌,还犟着脑袋生闷气,瞧见满桌的菜不屑的道:“这都是什么猪食?我不吃,我不吃,送我回张家村去。”

这话一出,张氏脸上顿时有些难看,她打着哈哈:“大能想吃啥你尽管说,我明天给你做。”

“我要吃我娘做的菜!”大能跳下了凳,“你们把我娘赶走了,我要回去叫我舅舅打你们去!”

余氏怒了:“强子,拽住他。”

姜强抓住大能,好声劝慰着:“大能,伯伯怎么会把你娘给赶走呢?你娘是走亲戚去了,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和小能,这几天先跟伯伯住好不好?”

大能使劲挣扎着:“你们骗我!你们弄走了我爹,还赶走了我娘,还要害我和弟弟!”

余氏拍下筷子,气得双唇发抖:“谁教你这话的?”

“我舅舅和舅母说的还有假?他们是本家人,你们都是坏人,想霸占我家的地和屋子。”

余氏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姜桃忙上去给她揉心口,顺气。

张氏劝道:“孩子懂什么事?都是大人教的,您别往心里去。”

余氏缓过来,指着大能道:“赶紧给我坐着吃饭,你要还想进黑屋里去,就再给我说这话试试!”

许是这话镇住了大能,他挣扎了两下也就不动了。

姜强将他提到凳上,打了一大碗干饭。大能挑着碗里的饭粒,愈发觉得舅舅和舅母说得没错,往常对他如珍似宝的奶都骂他要关他,一定是伯伯伯娘占了他家的田地,然后逼走了他爹。

不然他们哪来的起这么大的屋子?还有堂姐堂哥,一副伪善的面孔,实则占着他奶的宠爱,指不定在他背后说了多少坏话,卖了多少乖。

他越想越气,吃了两口后就开始往地上挑饭粒子。

现如今舂米不易,寻常人家不是逢年过节都难得煮上一顿干饭吃。见他浪费粮食,小虎眨巴眨巴眼睛,学着姜桃往日里教导他的模样道:“哥哥,一粥一饭当……当思来之不易,米饭都是爹爹辛辛苦苦种的,不可以扔的。”

说着,他捻起桌上的米粒搁在嘴里,点着小脑袋:“小虎吃完了,是好孩子。”

姜桃揉了揉他的脑袋:“真厉害,都背出来了。”

大能气道:“我用得着被你教训?”

他将满碗饭往地上一倒,还用脚踩了几脚:“你吃啊,你再捡起来吃啊。”

张氏放了筷子,姜强也按捺不住:“大能,你怎么说话的?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糟蹋粮食的?”

说起他娘,大能更怒,将面前一碗肉丝炒藤藤菜掀翻在桌:“我吃不成,你们也别想吃。”

“大能,你是想找个人跟你练练?”大虎腾的站起身,“咱们哪里对不起你?”

“练练就练练,信不信我打你打得你娘都不认识!”

眼瞅着两个男娃就要杠上,姜桃恐防余氏气急攻心,打了圆场:“算了算了,大能不吃就不吃吧。”

她跟姜强对了个眼神,张氏默默收拾起了桌子。

余氏沉下了脸:“我会教他的。”

众人无言,饭毕,余氏将兄弟俩带去了旧屋。

嘴上是那么说,余氏还是坚持只带俩个娃住茅屋不住新屋。大能、小能走在余氏后头,姜桃伸长了脖子看着,大能趁着余氏不注意狠狠捣了一拳小能,咬牙切齿道:“小叛徒,看我不打死你!”

小能没吭声,瑟缩着身子慢了半步。姜桃一动,欲去瞧瞧他的伤势。

大能回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姜桃一滞,三人已然进了屋。

姜桃叹了口气,要只是看背影,小能孱弱得可怕,就像一个女娃一般纤细柔弱。而他哥哥大能就像是吸取了他所有的精气,堪堪九岁就壮如牛犊。

不知余氏说了啥,大能在饭桌上倒是规矩了许多,不再跟姜强等人顶嘴。就是姜桃偶尔回头一看,这孩子阴恻恻的瞅着她,见她发觉,还不怀好意的一笑,惹得姜桃七月都一身冷汗。

第一百七十一章:小狗

姜桃自认有愧于他们哥俩,所以能忍则忍。张氏怜惜两个娃小小年纪没爹娘管教,几乎是千依百顺。

因着姜桃背后长了包,这日里,余氏将晒干的艾草给她煮了一桶子艾汤,叫她去泡泡去去邪气。

大虎小虎搬到外间,姜强加了在中间打了板子加了一道木门,将屋子隔成两间。饶是如此,姜桃换衣衫洗澡,大虎都会带着小虎出门溜达。

姜桃脱了外衫,反手摸了一把后背的小包,又痒又疼,也不知是不是糟了什么蚊虫的叮咬了。

她屋里摆着块花了“大价钱”的买来的小铜镜,平日里余氏和张氏要照镜子都来她屋里,镜子靠在窗前,她摆弄着铜镜的角度,试图看看她背上的包,她刚解开衣带,扭头往铜镜一瞧,这一瞧不要紧,镜子里映照着的纱窗一角,一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姜桃手一抖,猛地回头一看,那只眼睛飞快的闪过。

姜桃大喊一声:“爹!”

她胡乱把衣衫穿了,拉开门往外瞧,姜强在院里浇地,听姜桃尖叫,急忙拿着瓢奔了过来。

“咋了咋了,桃子,出啥事了?”

姜桃哆哆嗦嗦的道:“有人在外头偷看我……”

姜桃一听,这还得了,吩咐姜桃上屋里躲着,他转头去堂屋抄了锄头就要去拿人。

巡视一圈,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姜强气得直骂娘,敢轻薄他闺女,活得不耐烦了?

余氏和张氏听了消息,急忙来安抚姜桃。

姜桃只道是自个才刚解了衣带,半寸肉都没漏,那人还没瞧见啥就被她发觉了。

余氏和张氏松了一口气,待余氏去掺热水的时候,姜桃跟张氏和姜强交代,偷看她的那个人像是大能。

张氏倒吸一口凉气:“你瞧清楚了?”

堂姐弟那可是不伦,要他有那个龌龊心思,就是打死都是轻的。

姜桃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她太熟了。

姜强杵着锄头:“我巡了一圈没看到人影子,要不是那人躲得深,就只能说是咱们屋里的人。”

张氏咬着牙:“那个烂头鬼,我要宰了他!”

姜强也黑着脸,欲除之而后快。

余氏从里屋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桃子,我跟你娘在外头看着,你进去洗,不怕啊。”

姜桃捏了一把张氏的手,又冲着姜强使了个眼色,笑道:“好。”

“强子,记得待会把纱窗再封一封,窗缝都拿泥给糊了。”余氏便说便出了屋,“我去看着门。”

三人相视一眼,暂且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待姜桃洗了澡,穿着轻薄的夏衫在堂屋晾头发,余氏端着面筛叫她摸摸里头的新料子。

“这是给大能小能做的?”

余氏点点头,瞧了她一眼又解释道:“桃子,你的衣衫我过会再给你量。”

姜桃摇摇头:“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犯得着跟两个孩子比吃比穿么?”

“你和大虎小虎都懂事。”余氏苦笑一声,“要能把大能教得有你们一半好我也就省心了。”

姜桃扯了扯嘴角:“你不肯动家里的头钱,买这料子,是不是把你那两身衣衫给卖了?”

余氏没吭声。

姜桃叹了一声:“你何必……”

再难都没卖过那两身衣衫,这就说明那衣衫对余氏来说极其重要,人这一生总有一两件自个心爱的物件,譬如李敖最爱的那支狼毫笔,姜燕她娘留下来的翠玉镯,意义非凡,千金都不换。

“你放心,嫁衣我还给你留着。”余氏笑道,“那套嫁衣就是留给你的,没别人。”

“我宁愿不要那玩意……”

“桃子,”余氏正色道,“我是长辈,往后你也会成为娘、奶奶或阿婆,孩子一多,难免有所偏爱。可是啊,桃子,你是我的心头肉掌中宝,他们也是我的孙子。我疼你们多一些,也得把这份情分他们一些,不然我跟那些偏心的老婆子有什么区别?”

“那我往后就少生两个,只给一个人疼爱,没那些幺蛾子。”

余氏忙呸呸呸:“说啥傻话呢?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说不动余氏,站在她的角度,五个孙子,一只手,总有长有短,但任何一个缺了都是十指连心的痛。

大虎和小虎溜达回来,见姜桃散着发坐在堂屋里,又往后缩要躲到后屋去。

姜桃眼尖瞧见他们,大喊一声:“抱着啥呢?是不是又去外头逮黄鼠狼了?爹都说了多少回了,那不是狗子,那玩意会把家里的鸡都咬死的。”

大虎冲小虎瞧瞧摆手,叫他把“东西”给抱到杂屋去。

“没逮黄鼠狼,是胖婶婶给了我一个白馍馍。”

“白馍馍你藏啥?一只白馍馍你们得抱着?胖婶会做那么大的?”

姜桃站起身迫近哥俩,大虎小虎连连后退。

突然,小虎怀里的“东西”动了动,发出“嗷嗷”的叫声。

姜桃抱着胳膊,盯着哥俩。

大虎哭丧着脸,弱弱的解释道:“真不是黄鼠狼……”

小虎松开蒙着的灰布,冒出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来,两只小肉爪子攀着小虎的胳膊,耳朵耷拉着,张嘴打着呵欠。

“敖哥哥送的。”小虎抱着小奶狗往姜桃面前一凑,“阿姐,你看他多乖啊。”

大虎捂着脸,他路上说了多少回了,提谁都别提李敖,他不晓得里头的弯弯道道,只知道自家大姐跟副帮主闹掰,都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了。

姜桃摸了一把小奶狗的脑袋,笑着对小虎道:“喜欢小狗,改天叫爹给你去村里抓一只好不好?这只狗还给敖哥哥,他家有那么大的院子,也要小狗看家的呀。”

小虎抱着小奶狗不肯撒手,噘着嘴看着姜桃。

这可是他从三只小狗崽里挑出来的唯一一只小花狗,不是村里大黑、大黄那样的。

姜桃继续劝着:“挑两只?两只换一只你可赚了喔,还有你看这狗狗才刚睁开眼,离开大狗是活不了的。”

姜桃睁着眼睛说瞎话:“叫你哥给它送回去,我明天就带你去抓。”

小虎背过身:“阿姐骗人,我就要这只,我就要这只,三只十只都不换。”

姜桃叉着腰:“我哪回骗过你了?”

她家里搁着李敖送的东西她能安心么?

这时候,余氏出了门说了句“公道话”:“就一只狗,小虎喜欢就养着吧。”

姜桃气极,冲小虎道:“那你自个招呼着,别指望我帮你养。”

大虎小虎异口同声道:“自己养就自己养!”

第:一百七十二章:本恶

家里来了条小奶狗,小虎连吃饭都抱在手里。

张氏向来烦这些猫猫狗狗的,忍不住训斥:“狗都爬桌上了,还不撒手?”

小虎恋恋不舍的把小奶狗放在桌下,吃一口饭就悄悄往下丢一颗菜。

土狗啥也不挑,也已经长了牙,青菜也好米饭也罢,就连一块红薯都能两只爪子抱着啃。

张氏哭笑不得:“你这么养,哪能给咱看家?”

小能饭也不吃了,悄悄盯着桌下那只小奶狗。小奶狗顺着人腿蹭了一圈,抬起小脑袋望着他。

见桌上几人都在用饭,小能伸出手摸了一把奶狗的脑袋。

小手刚一触及奶狗就飞快的缩了回来,小能再偷偷看一眼张氏和小虎。

姜桃见此,跟小虎道:“吃了饭带着小花跟你小能哥哥一块玩。”

小能睁大了眼镜,满脸希冀的看着姜桃。

小虎一张脸埋在碗里,含糊不清的道好。

饭毕,两个娃在院里跟小狗玩,姜桃端了个碾钵在堂屋门前碾辣椒籽,天热了,也正是栽种辣椒的时候,辣椒易活,撒下辣椒籽之后几乎无需人多花心思。

姜桃栽种的这种辣椒个头小,但辣味重,她和张氏都是极能吃辣的,半碗辣椒半碗菜。摘四五个辣椒炒点肉丝甭提多香了,光是碗里的油辣子姜桃都能就着下两碗饭。

家里的男人们不太能沾辣,尤其是小虎,一点辛辣都沾不得。炒过辣椒的锅子,张氏得前前后后刷三遍才敢炒他要吃的菜,不然他尝着那点味道都能辣得眼泪鼻涕直流。

“小花都被你们撸秃噜皮了,下手轻点。”姜桃看着俩娃提醒道。

小能和小虎应了一声,姜桃时不时的瞧上一眼,却不知大能何时悄悄的站在一边。

他没吭声,瞧见姜桃警惕的盯着他还笑了一笑。

姜桃蹙眉,那件事后,她也让姜强去说道过他,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当耳边风。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两个娃玩小狗,就转身进了屋。

姜桃放下杵子,心里头惴惴不安,总觉着他会干出点啥事来。

翌日一大早,姜桃打着呵欠,披着衣服进灶房打热水洗脸梳头。

一家人的热水都是张氏起床烧的,哪怕是现在的大热天,张氏也吩咐姜桃一定用热水洗头洗澡。

姜强不讲究,拿巾子揩一把脸就出了门。姜桃见早上的火还是新添了柴的,想也没想,掀开了锅盖。

她的睡意在看清楚锅里那黑乎乎的一团之后,顿时就消散了。

小虎迷迷瞪瞪从房里跑出来:“阿姐,阿姐,小花哪去了?不在我被窝里。”

姜桃随手盖上锅盖,将他推出了灶房:“兴许在你小能哥哥那呢,你问问他去。”

待他去了旧屋,姜桃飞快的抽出了灶下的柴薪,舀了一瓢水将火给浇灭。

如此一套动作下来,她却没胆子再去掀开那个锅盖了。

她脑海里全是那一团小小影子,似乎是被烫死的,还张大了小嘴,浑身僵硬。

姜桃忍不住扶着灶台就干呕了两下,胃里翻江倒海,却吐无可吐。

“狗肉贼香,尤其是嫩狗,那滋味甭提了,你闻见味了吗?堂姐。”

姜桃扭过头,看见大能笑嘻嘻的看着她,脸上满是挑衅。

姜桃咬牙道:“你有没有点敬畏之心?咱们全家人都让着你不过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大能脸色一变:“你们喜欢啥,我就弄坏啥,狗也是一样。要不想看见我,就把我送回赵家村去。”

“你想回赵家村出门自己走就是,残害生灵算什么本事?”姜桃狠狠道,“仗着自个年纪小就在我家耀武扬威,你算老几?”

大能咬紧了牙,他想触怒姜桃,甚至触怒他伯伯一家人,叫他们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他们本来的丑恶嘴脸,心底深处却还是怕无家可归。

“姜大能,你给我听好了,事情可一不可二,你敢把这事透到小虎耳朵里,我丢也把你丢出去,我倒要看看你那亲亲舅舅、舅母会不会要你这个吃白食的!”

似乎是害怕真无去处,也怕姜桃真干得出那事来,大能狠狠地踹了一脚木门愤愤走了。

姜桃白着脸站在灶房里,孩子可怕就可怕在此处,他们仗着自个年纪小,做错了什么事都有大人的谅解,便由此对世间万物毫不畏惧。

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有些孩子,生性本恶。

她对哥俩最后哪一点愧疚荡然无存,去他娘的内疚!她就是不帮着王伯卖菜,他娘该走还是得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她能拦得住的?

待张氏进了灶房,她将此事跟她粗略一说,张氏也怕锅里那玩意,连锅盖都没掀。两人抬着锅子就去了后边小树林。

寻了个僻静处,挖了坑将锅子连同锅盖一块埋了。

晌午无锅造饭,余氏还问了声,好端端的锅子咋就连影子都没了。

张氏捏了个谎:“我烧水的时候把锅底给烧穿了,明儿去买口新的。”

“烧穿了补补就是了,买口新锅得好几十个钱呢。”余氏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张氏一贯节俭,锅要不是烂透了,都没划算要买的。

“恁大的洞,咋能补?就是拿去补了那也不好使了。”

“锅盖也烧透了?”

张氏支支吾吾答不出,余氏板下脸:“到底咋回事?有啥事要瞒着我?是不是大能和小能干的?”

姜桃顺势道:“娘,您就别瞒着奶了。那锅和锅盖就是大能给砸的,他嫌娘做的菜难吃。”

余氏问张氏:“当真?”

张氏忙不迭点头:“可不是嘛,您也知道我手艺一般,但能吃还是能吃的。”

余氏震怒,寻了笤帚就要去揍人。

小能和小虎找了半天小狗,屋前屋后翻了个遍都没寻见,眼瞅着两人坐在门槛上就要揉眼睛哭出声了,姜桃于心不忍,便道:“小花说不定是跑回哥哥家里了呢?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好不好?”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姜桃挨个揉了揉两个娃的脑袋,提着篮子出了门。

走到村西头,姜桃进退两难,本不愿再跟李敖扯上关系,却又把自个推到了这一步。

她死活没进门,只在外头唤了李敖出来。

王氏和李昌明贴在门边听动静,一回头见老爷子也贴在门上,见他俩盯着他,老太爷直起身:“我咋就听不得了?我比你们还敞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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