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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作品集》


哑侠

“捉住他!捉住他!”一阵阵的呼喝声,自松寿楼的楼上,传了下来。

本来准备上楼的人,都住了脚,在搂下喝酒挟菜的人,一齐抬头向上望去。

“捉住他,他调戏妇女!”楼上的呼喝声还在继续着,接着,是“哗啦”一声巨响,那显然是桌椅翻转的声音,接着,便是蹬蹬地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自楼上迅速地奔了下来。

这个人,显然就是被人嚷叫看要捉住也的那人,他身上的衣着,十分普通,腰际有一只钱搭,却是沉甸甸的,颇有份量,他的左右腰际,都悬着一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武器,长约三尺,他在向下奔下来的时侯,面上有着莫名其妙的神色。

紧跟着他奔下楼来的,是两条彪形大汉,那两条彪形大汉,胸口敞着,露出浓密的胸毛来。满睑煞气,一面追了下来,一面还在叫着:“抓住他,这外乡来的臭王八,竟敢在这里调戏妇女!”

等到那两个大汉一现身,久在城中居住的人,已经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种把戏,他们已看到不止一次了,也们知道,紧跟着,还会有一个十分标致的小媳妇,哭哭啼啼地下楼来向大家哭诉。

而最后,当然是那个外乡人倒楣,谁叫他既是“外乡人”,却又“调戏妇女”来着呢?

知道内情的人,面上都现出了会心的微笑来。

果然,嘤嘤的啼哭声就传下来了,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妇,伶伶俐俐地,一面哭着,一面走了下来,虽然她不断地在抹着眼,可是看她的神情,却像是忍不住要笑了出来一样。

她长得十分甜,很讨人喜欢,当她出现的时侯,那两个大汉更理直气壮了,大声道:“看,这王八蛋调戏的,就是这位大姐!”

那外乡人奔到了酒栖的门口,他的身手十分之快,眼看一窜就可以穿出去了,但就在这时,另外四名腰跨单刀的大汉却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一看到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他立时站定了身子,转过身来。

而那两值大汉,也冲到了他的身前,一边一个,伸手搭住了他的肩头,道:”好汉,朋友,刚才到甜头了,如今可得叫你吃点苦头!”

也们两人一面说,一面醋钵也似大的拳头,在那人的面前,不断地晃着。

而后面的四个大汉也涌了上来,撩拳擦掌,七嘴八舌地道:“好啊,这小子居然胆敢调戏这位小姐,那可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揍地?别客气!”

五六个人声势汹汹,旁边就算有看不过眼的人,哪里还敢出声?

这时,另一个角色出来了,那是一个穿得虽然斯文,但却是獐头鼠目,猥琐异常的人,一双三角眼,骨碌碌地转看,一摇三摆,来到了近前,摇着手,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这位兄弟,想必是他乡来的,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这句话一出,当场便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得将饭也喷了出来。可不是那人不憧规矩么,要不然,看到了那如今正哭得起劲的小娘子,总得逃开三四丈远近才好,城中人谁不知她难惹?若是说别的,那么普天之下,也没有可以任意调戏妇女的规矩。

可是那獐头鼠目的人,却斜眼睨着那人腰际的钱搭,道:“可是也别打,我看,老弟,你出点遮羞钱,破些财,也就算是!”

那六个大汉立时同意了,可是还在悻悻然,道:“这岂不是便宜了他,”那人自始至终,未曾出过声,这时,那獐头鼠目的人向他一指,道:“喂,看你样子,不是拿不出的人,你想怎样?”

那人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口,发出了两下“啊啊”声来。旁观的众人,和那几个围住了也的人,都是一呆,已有人道:“这人是哑巴?”

那獐头鼠目的人皱了皱眉道:“你是哑巴!”

那人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

他虽然只是发出“啊啊”声,但是他那动作,却是人人看得懂的,也是在说,也不单是个哑巴,而且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任同声音。

那少妇人这时也不哭了,只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望定了那人。

那六个大汉中已有人发出了咭噜声,道:“却不是倒楣,找到了一头肥羊,却是哑巴,聋子。”

那獐头鼠目的人道:“那可不管,聋子也好,哑巴也好,总得他拿出银子来。“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比了一个元宝的样子,又向那人的腰际指了一指,大声道:“银子,你拿银子出来,就没有事了!”

另一个大汉却不耐烦,说着:“免崽子,想要装聋作哑,可没那么容易,你不给,我们就自己拿,反正遮羞钱,不给不行!”

那大汉夺前一步,一伸手,就向那人腰际的钱搭抓来,那人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一缩,双臂突然向上一振,他的肩头,本来是给两个大汉按住的,可是在他双臂一振之下,那两个大汉已各自打横跌开了一步。

那人一伸手,已在他腰际的钱搭中,摸出了一只赤澄澄的金元宝,怕不有二十两重。二十两赤金的金元宝,这当真令得那几个设念秧局,骗些闲钱的人看得呆住了。

那人将金元宝扬了扬,指了指他们,那些人忙不迭点头,那人手向上一抛,已将那只金元宝,抛了起来,刹那之间,少说他有七八只手,一齐向上伸去,想去接住那只金元宝。

可是,他就在那刹间,只见那人双手猛地一沉,在腰际一探,再疾加电光火石地一振,只听得铮铮两声,已将他悬在樱际的两柄异样的长剑,掣出鞘来。

那两柄长剑才一出鞘,两股银虹,陡地在众人的头上,手上掠过,又听得“铮铮”两声响,那只金元宝,已被断成了三截,“拍”“拍”两声响,落了下来,就落在众人的脚前。

而那两柄锋刃奇薄,寒光四射的长剑,却仍然作交叉形,竖在众人的头上,而那几个人,则全都呆了。那人冷冷一笑,退后了一步,还剑入鞘,拈着地上已断成了三截的金元宝,看他的意思,像是仍然让他面前的几个人去拾。

可是刚才那两股寒浸浸的剑气,令得那几个人的冷汗直淋,这时谁还敢动手?

那人等了半晌,才弯下身去,将金元宝拾了起来。

他才一弯身,在他身后,还有两人,不约而同,一起向前猛冲了过来,看样子是想将他按在坪地上的,但那两人身形才动,他们的影子他跟着移动,那人身子一挺,陡地转过了身去,娈成和那两人正面相对,那两人忙不迭收住了脚步。

那人就在这两条大汉之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那一干人,一点好处他没有得着,反倒吃了一场虚惊,又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了丑,心中大不是味儿,一个个垂头丧气,他走了出去。

随看那一干人,有两张桌子上的人,他霍地站起,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第一张桌子上站起来,向外走去的是一高一矮两人,那两人一出了门,就匆匆地穿过了对街,隐入了一条小巷子之中。

而后一桌上站起的,则是两个壮年汉子。

那两人在出了松寿楼口时,在门外站了一站,四面环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但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了多久,也匆匆向前走去。

他们是沿着大街向前走去的,不一会,转了一个弯,便到了一家极大的客栈之前,那客栈老大的金字招牌漆着“安泰客栈”四字。

在客栈门口,有两个同样装束的汉子守着,那两人走近去,低声问:“总镖头在么?”

那两个站在门口的人道:“当然在,你想那么重要的东西在,总镖头怎会出去?他正在和胡、赵两位镖头在喝酒,你们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那两个壮汉并不回答,急匆匆地走了进去,穿过了大堂,过了天井,来到了一间极大的房间中,房间中一张圆桌,一个五短身材,颇为肥胖的中年人,正坐在上首,另外两个中年人则打横相陪。

那两个壮汉直来到了那矮胖中年人之前,躬身叫道:“总镖头!”

那被称作“总镖头”的矮胖中年人抬起头来,他双目之中,神光焖焖,显见得他功力非凡,他两道浓眉一扬道:“什么事?”

那两人抢着道:“总镖头,你吩咐我们到处去走走,看看城中可有什么惹眼的人物,果然给我们看到了一个,那人极其可疑。”

那矮胖中年人,姓黄,名天独,外号人称插翅飞虎,乃是南五省声名赫赫,飞虎镖局的总镖头。黄天独早已自已不再行走江湖的了,但这次他保的那一单货,因为实在太重要,是以他亲自出马,黄天独不但武功高,江湖阅历更是过人一等,每到一地,不但将保的货物搬入房中,而且派人守在门口,再派人到处去溜,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是以这时,他听得手下这样讲法,“哦”地一声,放下了筷子,道:“是何等样人?”

那两人道:“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陪着总镖头在吃喝的胡镖头和赵镖头两人,不约而同,“哦”地一笑,大有怪那两人大惊小怪之意,可是总镖头却面色一沉,道:“这哑巴,可是身佩双剑的么?”

那两人忙道:“是啊,总镖头怎知?这哑巴双剑,其薄如纸,长才三尺,但是却锋利无比,双剑出得其快若电,一出鞘,便将一只金元宝,断成了三截!”

黄总镖头的面越拉越长,沉声道:“这是有名的闪电夺命,柳叶双剑,怎会不快?”

胡镖头和赵镖头两人的神色他变了,齐声道:“闪……闪电夺命,柳叶双剑,总镖头,这……这哑巴是哑侠麦牛儿?”

黄天独已霍地站起,手指向两位镖头,道:“你们两人,守住了这间屋,寸步不准离开。”他又转过头去,道:“吩咐一众弟兄,守在这东院,不准任何人进来,东院我们已包下了,有闯进来的人,定然不怀好意,下手不必留情,我们此行,是受丞相重托,就算弄出人命,地方官儿他不得不卖个情面的!”

两位镖头连声答应,黄天独打横走出两步,来到了放在屋中的两只金漆箱子之旁,那两只箱子之上,正放着一个径可两尺,半圆形的皮袋,有一个漆黑的铜柄,露在皮袋之外。

黄天独来到了箱旁,一伸手,便抓住了那铜柄,手腕一抖,“刷”的一声,将皮袋抖去,露出了一件奇形兵刃来。那兵刃呈半圆形,一面笔直,边缘锋利无比,另一面是半圆形的,全是一寸长短,尖锐之极的锯齿。两面都有一寸宽,在中间,是一个半圆形,边缘他是锋利无比。这件奇异兵刃,唤作“虎牙钩”,乃是外门兵刃中极其厉害的一种。

黄天独一将虎牙钩抓在手中,发出了“嘿嘿”两下冷笑,左手伸指,在钩上一弹,发出了极其清脆的“铮”地一声响,悠悠不绝。

这时,他不禁想起半个月前,王府派人来镖局,说王爷要召见他的情形来。

这位王爷,乃是当朝权重一时的大人物,而黄天独在武林中虽然有名,究竟只是一介平民,虽然这位王爷,声名极其差,人人都称之为“王”,提起这位财如命,罔顾王法,连黄河大灾,哀鸿遍野之事,都瞒住了朝廷一事来,谁不是咬牙切齿,但黄天独却感到他大是光荣,进了王爷府,连头他不敢抬起来。

所以,王爷的面究竟是方是还是圆的,他未曾见着,他只听得王爷的吩咐:”这两箱中是什么,你且别理会,你只消替我送过黄河去,到我的原籍去,到了我的老家,拿了总管的回牌回来,再来见我,我擢升你做个武官,赏你黄金一千两!要记得,千万别说是王府之物!”

黄天独连连答应着,第二天,那两只箱子,便由王府的亲信,送到了飞虎镖局之中。

黄天独不敢打开那两只描金漆箱来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但是那两只箱子沉甸甸地,黄天独乃是老江湖了,再加上王爷的财本领又大,人人皆知,那两箱东西,自然全是一等一等的奇珍异宝,送回老家藏起来的了。以王爷的财势而论,本来可以派出精兵护送的,但是黄河两岸,甫经水灾,饿殍遍地,灾民四出抢劫,有几股集有万人以上,只怕派了兵,更易生事,是以才用到了飞虎镖局的!

这样重要的差使,落在他的身上,这更令得他大是巴结,他连夜起裎,已行了十来天一直没出什么事,但今天却和哑侠麦牛儿到了同一地方!

麦牛儿是偶然经过这里的,远是闻到了什么而来的呢?这的确不可不防!

他提着虎牙钩,站在门前,望着前面,有什么人从大门进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又不禁想起麦牛儿这个人来。

麦牛儿是一个神出鬼没,浪迹天涯的人,听说他他不是天生又又哑的,据说是在十八岁头上得了一场怪病,才变成了聋子和哑巴的。但那究竟是什么病,也从来无人知晓。是以他也很识些字,他是什么来历,也无人知道,只知他出身微践,又是在又聋又哑之后,潜心习武,居然给地练成了出类拔萃的剑法的。

照埋来说,一个又聋又哑的人,首先不能听声辨位,在武功上便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但麦牛儿的闪电夺命,柳叶双剑,却又是武林驰名,若是他冲着自己而来的话,那么……

黄天独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紧张起来,正在这时,他听得一阵喧哗叫嚷声,传了过来,一个人向前直奔了过来,一面奔,一茴“哈哈”大笑,那人的身形十分矮小,向站在该院门口的黄天独,疾撞了过来,黄天独反手一掌,疾拍而出!

那一掌,黄天独用的力道十分大,等到他那一掌拍出之后,向自己奔着,撞了过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圆睑大眼,十分有趣。黄天独一看到了是一小女孩,心中陡地松了一口气,可是他那一掌,却仍然拍了出去,只不过在刹那间收回了一大半力道。

只听得“吧”地一声响,那一掌齐齐正正,打在那小女孩的睑上,黄天独虽然收起了大部分的力道,可是那一掌打中了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他是禁受不起,只见她的睑上,立时肿了起来,惨叫一望,身子向后跌翻了出去。黄天独先发制人还在骂道:“臭丫头,你瞎了眼么,这里岂可容你乱闯?”

那小女孩在地上挣扎着,可是他却爬不起来,门外有几个人,见了黄天独的凶相,他没有人敢过来,只有一个人,本来是站在墙下的,这时向前走出了几步,将那小女孩扶了起来。

他将小女孩扶了起来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和黄天独打了一个照面,黄天独陡地一震,目光停在他左右腰际,那两柄剑上!

在黄天独的心中,响雷也似,响起了八个字:闪电夺命,柳叶双剑!

他感到身子有点僵直,因为那正是麦牛儿,麦牛儿找上门来了,那绝不是偶然的了!

这时,店小二也走了过来,指着那小姑娘,骂道:“唉,你这没爹娘管教的孩子,捱了打了,是不是?唉,这位客官倒好心,这位客官——”店二小讲到这里,哑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又向着房门指了指。

店小二道:“啊,这位客官原来是聋子,聋子也没有什么,反倒少惹是非,客官说可是唉,他听不见,我说些什么客官,可是要租房!”

店小二明知他听不见,可是仍然在问他,麦牛儿笑了笑,再向房门指了一指。

店小二道:“这请跟我来。”

麦牛儿带若那小女孩,跟着店小二,走了过去,进了一间客房,那房间恰好在东院的墙下,黄天独的心中,又是一动,他退回院中,来到了墙前,一纵身,手攀住了樯头,向下着去。

那间房间的窗户打开音,他看到哑侠正在那小女孩红肿的睑上,轻轻地抚摸着,那小女孩的睑上,仍带昔眼泪,他又看到哑侠拿出伤药来,轻轻地敖在那小女孩肿起的睑上。

然后,他突然看到哑侠抬起了头来,目光如炬,向他望过了过来,他只探出了半个头在外,而且,墙上有几株瓦松,怡好将他露出的小半边头遮住,照理来说,他是不怕被人发现的。

但是,哑侠的目光,是如此之凌厉,令得他不由自主,心中一惊,手一松,落了下来。

他双足远未曾落地,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先下手为强!哑侠是一定冲着他而来的,一定是想来夺取那两箱奇珍异行的!

哑侠可能还不会在这里向他下手,那么,他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他神色紧张地向屋内走去,只听得那小女孩的笑声,和哑侠的笑声,不断地传了过来中,他心中更是焦躁难忍,狠狠地挥着“虎牙钩”,面色极其难看。

在城南的一个小土地庙中,这时正聚着不少人,六七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子,那六七个人中,有那獐头鼠目的家伙,有那俏眉朱唇的小娘子,也有那从酒楼中走出来的一高一矮两人。

在阴暗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出那高的一个,又高又瘦,简直像一枝竹竿一样,但是在他一袭长衣之下,腰际却鼓起老高,一望而知是他的腰中,缠着软兵刃。

那矮的那个,也十分瘦,一脸精悍之色,两人站在当中,用冷冷的眼光望着那一干人。

那獐头鼠目的人陪笑道:“两位爷台叫孜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那矮的一个道:“是向你们道喜来了。”

那小娘子抿嘴一笑:“喜从何来啊?”

矮个子又道:“你们今日,未曾死在那哑巴的剑下,岂不是大喜?”

獐头鼠目的面色一变,道:“两位,我们这一行的,总喜欢讨个吉利,两位的话……”

那高个子阴恻恻地一笑,道:“怎么,可是我们的话不中听么?你们也是走江湖的,总该知道闪电夺命,柳叶双剑的厉害吧!”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那小娘子惊呼了起来,道:“哑侠麦牛儿?”

一高一矮两人异口同声,道:“可不是么?”

众人你望我,裁望你,面色苍白,过了半晌,才有一个道:“那当真值得大大贺喜了,妈的,在老虎头上,居然想拍苍蝇!”

那矮个子一声冷笑,道:“你且慢害怕,我们是什么人,你们可知道?”

众人又是一呆,摇头道:“不知。”

那矮的抬头向高的道:“大哥,可要让他们知道一下我们是什么人?”

高个子道:“嗯,让他们见识见识他好的!”

那矮个子一翻衣襟,“飕”地一声响,抖起了一条亮晶晶的软鞭来,那软鞭乃是一圈一圈的钢环连成的,晶光夺目,矮个子抖出丁软鞭,手臂打了一个转,软鞭带着呼呼的风声,在众人的头上掠过,令得人人都缩了缩头,然后,鞭一沉,“叭”地一声,打在地上,将地上的青砖,打裂了七八槐,鞭身沈进了地中。

高个子冷冷地道:“知道了么?”

那些人的面色都变了,那小娘子虽然还在勉强笑着,但是却笑得十分尴尬,好半晌才听得那獐头鼠目的道:“两位……两位是大英雄,我们只不过是地方上弄些小花样的……嘻嘻,讲得难听一些……只是小毛贼,绝不会有地方得罪江南双煞的。”

高个子叱道:“废话,你们怎提得上得罪裁们?现在,有一件事,我们倒要借重各位一下。”

高个子正讲到这里,只见一个大汉,冲了进来,道:“打听到了,那哑巴住在安泰客栈中。”

另一人喝道:“小声些,那是哑侠麦牛儿!”

那人“啊”地一声,呆了半晌,才自嘲似地笑道:“他是哑侠,那我讲得再大声,他他听不到,倒是不……不怕他的,嘿嘿。”

另一人又道:“还不快上前拜见江南天地双煞,天煞方大侠,地煞梅大侠。”

那人一刹那之间,连听到三个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的名字,而且天地双煞又在他的面前,他刚才跟的那哑巴又是哑侠麦牛儿,他如何还能够移动身子半分?僵直直地立着,动他不动。

那高个子乃是双煞的天煞方仲,他不耐烦它挥了挥手,道:“别废话了,我要你们这一干人,全都到安泰客栈去见麦牛儿!”

众人一齐“啊”地一声,叫了起,道:“这个——”方冲面色一沉,道:“这个什么?我们两人他去,混在你们的中间,我们与麦牛儿有点过节,要趁他不觉,将他除去,刚才你们总也看见的了,他腰际皮搭中,少说他有三二千两黄金,等除去了他之后,我们两人,一两他不要!”

最后这两句话,令得那些人有些心动,可是他们又想起刚才在酒楼中的那两剑,是以你望我,我望你,谁也出不了声。

地煞悔定一抖手,那条钢环鞭又叭地一声,击在地上,他冷冷地道:“去不去?不去的话,你们八个人,八个恼袋,我们两人要分来玩玩!”

六个大汉,一个獐头鼠目的,一个小娘子一听,忙不迭道:“去,去,我们去!”

梅定笑了起来,道:“还得向你们借件衣服穿穿,进去的时侯,小娘子在最前,三个人跟着,我们杂在中间,别的人跟在后面,听到了没有?”

在东跨院中,黄天独他在沉声吩咐,道:“你们听到了没有赵镖头,你去将那小女娃引了过来,我们照计行事!”

在黄总镖头面前的七八个人,一齐点头,赵镖头身形一闪,就闪了出去,他看到了那小女孩,手中抓着几钱重的一块洋银,正在到虚给人看,满脸皆是笑容,她脸上的红肿他已退了。

老掌柜正笑嘻嘻地望着她,道:“小妞儿,你从小无父无母,也没有人待你好,我看这哑巴不错,你就跟着他去跑江湖吧!”

小妞儿歪着头,笑道:“你看,这么重的银子,掌柜大叔,我一辈子他没有见过。”

掌柜的正在笑着,忽然笑容停顿了,他直视着走进来的那几个人,面容铁板,道:“二娘子,章八,你们可别在这里打什么主意!”

那小娘子陪笑着:“掌柜的,你放心,我们得罪一位哑大侠,是来向他陪罪的。”

那掌柜的“哼”地一声,向这一群人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他看到了一高一矮两张新脸孔,忍不住咕哝道:“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居然三日两头,有人入伙,唉,世风日下啊!”

地煞梅定双眉一扬,左手便待向外翻来,但是天煞却用手一按,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老掌柜转过身来,道:“小妞儿,带二娘子他们,去儿那位哑大侠!”

小妞儿转过身,跳跳蹦蹦地走了开去。

走过了一个小小的天井,便来到了那间房外,小妞儿一伸手,便推开了房门,哑侠正坐着在看书,他的双剑,放在桌上。

房门推开,灯焰向上一升,哑侠立时抬起了头来,小妞儿向他做了一个危脸,向身后指了一指,哑侠含笑点了点头,房门已全被推了开来。

房门一开,二娘子走在前面,只见她一挥手,手中一幅白绢落了下来,上面写着两行字:“适间冒犯麦大侠,特来请罪。”

麦牛儿一见二娘子,双手已向桌上按去,可是一看到那两行字,他已将碰到剑柄的手,收了回来,面上现出仁厚的微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算了。

但见二帐子却已经踏前了几步,低下头去,哑侠“呵呵”地笑着,跟在二帐子后面的几个人,全是经天地双煞教定了的,这时他一齐叩下头去,而其时,天地双煞已然到了最后,他们两人互使了一个眼色,一等他们前面的两人他跪了下去时,他们陡地一声大喝,抬脚向跪在他们前面的两人屁股便了出去!

“砰砰”两声,那两脚了个正着,那两人一声怪叫,身子向前,直飞了出去,一个人飞向那张桌子,另一个则直向哑侠撞去!

天地双煞那一脚,用的力道极大,两人向前飞出之际,已然受了重殇,是以一面向前飞出,一面已然鲜血狂喷,他们的身子在半空中掠过,等于洒了一天的血雨!

这一下变化,可以说来得突然之极,所有的人之中,还是小妞儿的反应最快,她一见两个人忽地飞起,立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哑侠自然听不到小妞儿的一声尖叫,可是他却看到了两个人突然间,带着“呼呼”的劲风,向前直飞了过来,同时,他也已看清,出这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对头,天地双煞!

他左手一抄,抓住了小妞儿的衣领,一抖手,将小妞儿直抓了起来向窗外一抛,小妞儿的身子,“哗啦”一声响,撞破了窗栓,向外直飞了出去。

同时,他右手他已向桌面上的双剑,疾抓了过去!

本来,以他的武功而论,变故虽快,还是来得及将双剑抓在手中的可是他先出手将小妞儿抛了出去,势子却是慢了一慢!

就在他疾伸出手去,手指离剑柄还有两三寸时,“砰”地一声,飞起的两个人中,一个人的身子已然撞中了桌子,一声响过处,桌子被撞得坍了下来,桌上的一切,全都落到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人他已然向哑侠直撞了过来!

哑侠一声怪叫,伸手一托,将那人托住,身形一矮,就着一矮之势,陡地向前,滚了出去!

那时侯,房间之中,乱到了极点,几个脆在地上的人和二狼子,全都在地上乱爬乱叫,而天地双煞,方冲和梅定两人,却已手腕翻动,“飕飕”两声,精钢鞭已如同灵蛇也似,向前直卷了过去!

桌子翻转,桌上的灯他打翻了,房间内变得十分黑暗,正因为房间中的光线黑暗,是以双煞的精钢鞭,在黑暗之中,来回掣动,如同闪电一样,十分夺目。

哑侠身形倒地,便将托着的那人,直抛了出去,将天地双煞的攻势,略阻了一阻,他身子在地上不断地滚着,他那样做,倒不一定是藉此避开双煞的钢鞭,而是想找到他的双剑!

方冲连发了几鞭,一面使着鞭势,向前冲出,一面叫道:“兄弟,别让他找到双剑!”

梅定则叫道:“也别让他出了这间房间。”

梅定一面说,一面陡地抬起一脚,将他踏到的柳弃双剑,陡地了起来,梅定踢起双剑,是想将双剑到窗外去,令哑侠再也找不到的。

可是双剑一扬起,哑侠的目光何等锐利,这等于告诉了他双剑的所在!

他手在地上一按,身子突然离地而起!

他身形一起,“呼呼”两股劲风,两条钢鞭,已向他直砸了下来!

哑侠衣袖反卷,向上迎了上去,那两鞭,正好砸在他扬起的两只衣袖之上,那两只衣袖给他的内劲贯足了,力道极其雄浑,两条钢鞭击下去,发出了“扑扑”两声响来!但是,天地双煞究竟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两鞭的力道,足有千斤之上,将哑侠扑起的身子,砸在地上,将哑侠的衣袖,他压得深陷入地中!

两人一见这等情形,心中不禁大喜,各自发出了一声欢啸,可是他们的啸声未毕,只听得“嗤嗤”两下裂帛之声过处,哑侠的两只衣袖,已然断裂,而哑侠的身子,他陡地挺起,竟就在他们两人的中间,“飕”地穿过,落到了墙前!

等到天地双煞两人,陡地一呆之际,身边早已劲风掠过了,他们急忙扬鞭转身,已然听得身后,响起了“铮铮”两声,两股柳叶形的寒光,闪电也似,向前刺来,哑侠已然掣剑在手,攻向前来了!

天地双煞在双剑之下,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一见双剑出鞘,如何还敢多停,怪叫一声,便夺门而出!

但哑侠的“闪电夺命,柳叶双剑”,剑势何等之快,就在他们一声怪叫之际,飕飕两剑,早已攻出,两人身形加烟,疾窜上了围墙,再一闪,便不见了。

但是从门口,到围墙,两人掠过之处,却都留下了两行血渍,显见他们两人已受了伤!

哑侠跟着出门,只见东院的洞门口,有五六名汉子,各拿着火把,一脸戒备之色,盯住了他,这令哑侠一呆,他不紧着去追天地双煞,身形一转,转过了墙角,到了窗外。

他记挂着小妞儿,急于去看她。

可是,窗外却没有小妞儿的影子!

小妞儿被哑侠抓着衣领,向外抛了出去之际,如同腾云驾雾一样,当她的身子撞破了窗栓,向外跌出之际,撞得她好生疼痛,可是她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出,她向地上直跌了下去,她只道那一下一定要跌得更痛了,即不料她并不是跌在地上,而是跌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倒一点不疼,可是那人“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听声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妞儿的身子骨碌一滚,滚过了一边,道:“二娘姐姐”可是她才叫了一声,那人便倏地欺近了她的身子,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在她的耳边喝道:“禁声!“

小妞儿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在星月微光之下,她看到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一身劲装,大眼睛闪闪生光,十分美丽,可是她那种凶巴巴的样子却又令得小妞儿害怕。

那少女松开了手,低声道:“屋中打架的是什么人?”

小妞儿哭着脸,道:“是一个哑巴大叔,和二娘子姐姐带来的人,其实,哑巴大叔和二娘子姐姐,都是好人,都不欺负我,我去叫他们别打了!”

那少女笑了出来,她一笑,小妞儿便不怎么怕她了,因为她的摸样着实很甜。

她笑了一下,道:“你少废话了,我问你,有一个姓黄的镖头,住在什么地方?”

小妞儿道:“你说是东院的那个,那人可坏哩,他打了我一巴掌!”

少女的眼珠一转,道:“是么?”

她们正在讲着,好几个人连滚带爬,从屋中爬了出来,一个女人,向着她们奔了过来,未曾奔到,便已然跌了好几次,小妞儿叫了起来,道:“那是二娘姐姐!“

那少女一反手,“锵”地一声,一柄长剑已指住了正待站起身来的二娘子,沉声道:“什么人?”

二狼子脸变成了灰色了,她张大了口,一个字他讲不出来,还是小妞儿代答道:“二娘子姐姐是仔人,可是镇上却全叫她坏女人!”

那少女“哦”地一声,长剑向前指了一指,道:“将你的衣服脱下来!”

那柄长剑的剑尖,简直已经抵住了二娘子的鼻尖,二娘子放眼望去,只看到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就在跟前,吓得她灵魂出窍,哪里敢不答应,牙齿打震,忙道:“是……是……我……我脱……”

她手发着抖,将一件外衣,脱了下来,还待去脱内衣时,那少女喝道:“行了!”

小妞儿一手叉着腰,道:“你作什么?为什么欺负二娘姐姐?”

少女一笑,道:“我不是欺负她,只是向她借一件衣眼,小,你说那姓黄的镖头打了你,走,我算是你的姐姐,我们找他出气去!”

小妞儿拍着手,叫道:“好啊!”

少女一振臂,将二娘子的衣服穿上,将长剑放在衣服上,又顺手找了一支头钗,插在头上,拉着小妞儿,便向东院走去。

哑侠的房间中,打得惊天动地,东院中可也绝不安静,二娘子等一干人一进来,插翅飞虎黄天独已然得了报告,心中陡地紧张了起来。

他起先还以为那是哑侠的同伙,可是哑侠的房间中,立时传出了尖叫声和打斗声来,黄天独心中一凛,吩咐了几个人紧紧地看着两只箱子,他身形一纵,便上了墙头,向哑侠的房中看去。

他只见房中昏暗,人影乱窜之中,有两道极亮的鞭影,正在来回掣动,疾逾灵蛇,黄天独一看到,心中一动,暗忖这不是天地双煞的钢环双鞭么?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分明是天地双煞和哑侠打上了,自己倒可以松一口气了。

黄天独的心中,才突然想了起来,何以只见鞭影,不见闪电夺命,柳叶双剑的剑光?莫非这是天地双煞和哑侠做定的圈套?

他一想及此,心中陡地一惊!

可是就在这时,两股剑光,已陡地在黑暗之中亮起,劲疾之极的,“飕飕”剑风声他听到了,紧接着,便是一个高,一个矮,两条人影,落荒而逃,哑侠他出了屋子。

哑侠一出屋子,黄天独的身形便突然一矮,不想给哑侠看到,同时,身形向下,轻轻落了下来。不料他不想给人看见,却在才一落地时,便听到一个小女孩尖声道:“就是他,打我的就是他!”

黄天独陡地一怔,抬头着去,只见那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小女孩,正由一个少女拉着手,向前走来,但是正门上已被人阻住,那小女孩却在指着他大叫,又在骂道:“就是这个王八蛋,他打了我,姐姐,他打了我!”

那少女满面笑容,道:“姓黄的,你有须有眉,也是一条汉子,怎地欺负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你好没出息,你真是一条好汉?”

那少女的话,辛辣之极,可是却又极其有理,听得守门的那几个汉子嘴儿偷笑,黄天独却是啼笑皆非,他甚恐那少女在门外乱嚷,听在别人耳中给人家传了出去,说是他堂堂飞虎镖局的总镖头,居然在欺负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那可再也见不得人了。

是以他连忙沉声道:“吵什么,进来。”

那少女道:“哼,我正要找你评理,进来就进来,子,咱们进去。”

她拉着小妞儿,向里面冲了进去,她的脚步十分快,一直冲到了黄天独所住的房间门口,才站定了身子,道:“好,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打我的子?”

黄天独冷冷地道:“她像瞎了眼似地乱跑,我怎地不出手打她?”

那少女拉着小妞儿,向黄天独直逼了过去,道:“你看,你是武林高手,她是一个小女孩,你这一掌,将她打成了这等摸样——”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简直已来到了黄天独的身前了,黄天独皱着双眉,心中是在想,这少女看来十分泼辣,不知该加何打发她才好。

可是,那少女来到了他的身前,话才讲了一半,突然之间,手臂一缩,一肘撞向黄天独胸前的“气海穴”,那一撞,不但认穴奇准,而且出手之快,无与伦比,黄天独的武功极高,但是在绝无防避的情形下,这一肘却是难以避得过去的。

他陡地一呆,想要失声大叫,可是却已迟了,他才一开口,“砰”地一声,那少女的一肘,已然将他撞中,他的脚“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那少女一抖手,长剑裂衣而出,已“飕”地一声,在他的脖子之旁掠过,同时,她趁黄天独“气海穴”被撞,一时之间,呆若木鸡的机会,左手五指,倏地扣住黄天独的脉门,将黄天独的双臂,反扭了过来!

这时,远远站在门口的八九个人,正在想着总镖头怎样应付那少女,忽然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全都呆住了,小妞儿拍手叫道:“姐姐,你真了得?”

小妞儿一叫,那七八个人发声喊,一齐冲了过来。

但他们才冲了一步,那少女冷冷地道:“谁敢再走过来?谁走近我,我就宰了这会飞的老虎!”

黄天独外号人称“插翅飞虎”,那少女这样说,众人可是一动他不敢动了!

这时,屋中的两位镖头他奔出来了,许多趟子手他围成了一圈,可是黄天独的性命,却在那少女的手中,却是谁他不敢妄动。

那少女环视一周,虽然四周围全是她的敌人,但是她却气势凛凛,道:“黄总镖头,你可是要过黄河去,是也不是?”

黄天独面如土色,额上汗珠,涔涔而下,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那少女的神色,变得十分严峻道:“黄河泛滥,两岸灾民流离夫所,数十万灾民要救援,许多武林中人,正纷纷前去赈灾,你可知道么?”

黄天独道:“黄某无财无势,就是知道了,他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那少女一声长笑,抬起头来,两道极其清澈的眼光,望定了屋中那两只金漆描花箱子,道:“黄总镖头,这两箱东西——”黄天独一听得那少女提起那两箱东西,腿都软了,哆嗦着道:“这……这是万万碰不得的。”

那少女道:“可是因为这是王爷的东西,所以碰不得么?”她讲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无比,道:“可是我偏要碰一碰!你不必再往北去了,这两箱奇珍异宝我要了要来赈济黄河两岸数不清的灾民!”

黄天独急得额上的汗,成了好几道小河,汇流而下,他的声音却变得哑了道:“那不能,那你等于是要了我的性命!”

那少女“哈哈”一笑,道:“若是你再说半个不字,那你现在就没有性命!”

她手中所执,本来已经抵定了黄天独颈际的长剑,这时突然向前缓缓地一伸,又向后一缩。一伸一缩之间,黄天独只觉得颈旁一痛,凉凉浸浸地,已被剑锋削开了皮肤,鲜血一颗颗地迸出来了!

黄天独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少女道:“你,你吩咐两个大力一些的趟子手,将箱子掮了!”

黄天独抬起头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神情已和死人一样,道:“来……两个大力一些的人……将那两只箱子……掮了……”。

那少女又道:“然后跟我来!”

黄天独的性命在人家的手中,如何敢违抗,又照样说了一遍!

围在周围的人,倒有二三十个,可是一时间,却是你瞧我,我望你,谁他不挪动一下,过了一会,才看到两个五短身材的人,走了出来。

黄天独一看,更是苦笑,因为他认出那两个人,正是当日由王府中送那两只箱子来的人,是王府的管家带来的,要黄天独留下他们随镖走一遭的,两人他不多言语,一路上黄天独他和他们讲不了几句话。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出来,自己镖局中的人,倒无人敢动,黄天独一面苦笑,一面想起自己数十年创下的基业,眼看毁于一旦,心中不禁如同刀割一样。

那两人一声不发,来到了那两只箱子之前,一人一个,将箱子掮了起来,放在肩上,那少女道:“行了,其馀人谁他不能动,要是跟了上来,便是要了你们总镖头的性命了!等我出去之后,自然会将他放回来的!”她神采飞舞,又叫道:“小妹子,你将他手中的那具兵器拿来,小心些拿,这东西重得很!”

小妞儿答应了一声,将黄天独手中的虎牙钩拿了下来,弯着身,叫道:“好重,好重!”

那少女“哈哈”一笑,道:“走,你们两人,走在前面,小子你跟着我!”

那两个掮了箱子的人一声不出,那少女押着黄天独,走在后面,小妞儿跟在最后,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做着鬼脸,跟了出去。

一出了东跨院,那少女吆喝着,在边门走了出去。

这时,客店中人正在闹哄哄地围住了哑侠的房间,人声喧哗,他没有人注意那少女的行踪,那少女出了边门,面上的神情,更是得意,向前走出了七八丈,只见路旁有一辆马车停着。

那少女喝道:“前面两人将箱子放在车上!”

那两人依言将箱子放到了车上,转过身来,那少女道:“辛苦两位了,你们先回去,我自然会放你们的总镖头回来的。”

那两人躬身道:“是!”

就在他们一躬身间,其中的一个,身子突然向前一俯,伸指便弹,弹向那少女手中的长剑,那少女绝不防有此一着,陡地一呆间,“铮”地一声响,长剑已被弹中,那一指的力道,着实不弱,剑向上疾扬了起来,险险脱手。那少女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她这里才问了一声,另一个人,他早已揉身直上,一掌向她的背后拍到,那少女急忙反手一剑削出,可是她一剑甫出,另一人伸指点出,已点中了那少女的胁下,那少女手一松,长剑呛一声,落了下来!

这一刹那间的变化,令到黄天独如在梦中一样,他道:“两位……两位……”

可是他连说了三次“两位”,却是没有下文。

这时,两人中的一个,将那少女托进了车厢之中,另一个道:“黄总镖头,废话少说,快上车!”

黄天独道:“我……”

那人喝道:“上车!”

一面喝,一面伸手在黄天独的背后一托,黄天独只觉得一股大力,涌了上来,身不由主,“呼”地一声,人已进了车厢之中。

他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心想那人的武功,若不是高强,怎地自己竟连一点挣扎的馀地他没有,但是他的心中,同时却也不禁一阵高兴,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是从王府中来的,那当然是王府中的高手,假扮下人,混在趟子手中,以防万一的!

这次,若不是他们两人,那两箱珠宝,一定保不住,如今侥幸得保平安,可是自己的筋斗,却也栽定了!黄天独一面在胡思乱想,一面早已觉出马车前面驰去,过了好一会,他才陡地想起,自己的“虎牙钩”呢?虎牙钩可能还在那小女孩的手中!

那是自己仗以成名的兵刃,可不能落在那小孩子手中的,是以他大叫了起来道:“两位停车?”

他才叫了一声,车门便打了开来,一个人探进头来,那人的身子是倒挂着的,双足勾住了车厢的顶,向他喝道:“禁声!”

黄天独急道:“可是我的——”那人又喝道:“别出声,你可是想将人引来么?你可知道在你身边的那少女是什么人?”

黄天独一怔,道:“什么人?”

那人很低声讲了一句什么,黄天独听了,倒抽了一口气,坐倒在车厢之中,再他不出声了!

那人冷笑了一声,身子直挺挺地,翻上了车顶,再向下一斜,便回到了车座之中,和另一人坐在一起,蹄声得得,车子向黑暗中疾驰而出!

那少女在突然之间,被掳进了车厢,黄天独他被推了进去,那两人却飞上了车座,车子立时向前疾驰而出,这一切,全是在电光石火间的事。

小妞儿手中捧着虎牙钩,觉得十分沉重,是以落在后面,这一切经过,她全是看到的,在她看来,那简直全像是镇上麻子五叔所变的把戏一样,实在是看得呆了,只是张大了口站在那里。

等到那车子驶得看不见了,她才知道事情不妙,她叫了起来,想去追那辆车子,可是拿着“虎牙钩”,又奔不快,她奔着,叫着,好不容易奔出了十来丈,累得坐在路边上,再他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哑侠在路上走了过来。

小妞儿知道,那个帮她出气的姐姐已被人捉住了,自己当然没有力量去救她,但是哑巴大叔,或能有这个本事的。

在她想到这一点间,哑侠已在她的身边掠过了,由于她坐在一株树下,十分阴暗,哑侠并没有看到她,小妞儿一抬头,见哑侠已在她身边走过,又急得叫了起来,道:“哑巴大叔!哑巴大叔!”

她一面叫,一面又追了上去。

她的叫声,脚步声,都十分响亮。但是,哑侠却是听不到的。

哑侠的世界,是一个绝对静寂的世界,自从十五岁之后,他便没有再听到过任何声音。

在绝对的静寂之中,他倒反而可以想很多事情,这使得他的目光更加锐利,几乎一看到了一个人,就可以知对方的心中是在想着什么了。

他要向北去,到黄河边上去,他腰际有七百两黄金,那是他在一个贪官处劫来的,他要将金子送到黄河边上去,他知道,黄河老龙帮的高手,正在黄河两岸赈济,他们要金银用,他就是特地送去的,和许多在武林中行侠仗义的人一样,送金银去救人。

他本来是可以在客店中休息一晚的,但给天地双煞来一闹,他不得不离开了,他向前越走越快,走出了两里许,看到了一座林子,他足尖一点,穿进了林子中,找了一块大石,在石上躺了下来。

不久,他已朦庞睡去了,这时,下弦月已然升起,可是,就在他一个翻身间,他却看到,似乎有一条长长的人影,投进了林子来!

他身形立时轻轻翻起,翻到了石后,双手已按住了双剑的剑柄。

那条人影渐惭地向前接近了,来势十分慢。

哑侠从石后探出头来,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人双手吃力地抬着一件奇形兵刃,但是他的身形却十分矮小,等到那人来得更近了时,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而小妞儿在这时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听得哑侠的一下叫声,“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再他爬不起身来了。

哑侠身形撩起,到了小妞儿身边,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石上。

小妞儿喘着气,哑侠双手在她的背上,缓缓地抚着,使小妞儿感到十分舒。

而哑侠却一直在看着那柄“虎牙钩”,这件兵刃,一生闯荡江湖的哑侠,自然是认得的。然则,何以一个武林高手的兵刃,竟拿在一个小孩子的手呢?

过了些时候,小妞儿已坐了起来,她不断地讲着,比划着,哑侠皱着眉,想弄明白小妞儿在讲些什么,他看出小妞儿的神态十分惶急,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

小妞儿在告诉哑侠,要他去救人,但是这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是不能凭小妞儿简单的手势,使哑侠能够明白的!

小妞儿越说越急,可是哑侠仍不明白,小妞儿急得无法可施,将“虎牙钩”塞到了哑侠的手中,她自己则从石上跳了下来,拉着哑侠,向前奔去。

哑侠明白了,在前面,一定有着甚么极其紧要的事情!小妞儿只拉着他奔出了几步,他便一伸手,抱起了小妞儿,向前疾掠而出!

哑侠身形掠起,小妞儿只觉得耳际,劲风阵阵,林中的树木,加同排山倒海似地,向后退了下去,吓得她双手揽住了哑侠的脖子,紧闭着眼睛。

哑侠一口气奔出了七八里,早已穿出了林子,仍未见什么异状,他停了下来,望定了小妞儿。

小妞儿向前指着叫道:“在前面!在前面!”

哑侠心中叹了一声,又腾起身形,向前掠去,这一次,他的去势更快,又掠出了三五里之后,只觉得前面,隐隐有马蹄震地传来。

哑侠精神一振,转眼之间,只见前面高山嶙峋,一辆马车,正向一个峡谷驰去。

不但哑侠看到了那耳马车,连小妞儿也在哑侠的怀中跳着,指着前面,道:”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了!”

哑侠当然听不到小妞儿在叫什么,但是他却知道,那辆马车正是他要追寻的目标,于是,他一面向前掠去,一面发出他唯一能发出的“啊啊”声来。哑侠的内功,十分深湛,他那种单调的“啊啊”声,向前绵绵不绝,直传了出去,引得前面的山壁,响起了一阵阵的回声,然而哑侠却是听不到回声的,他的世界,是绝对寂静的。

在他发出了叫声之后,只见前面地那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恰好停在峡谷口之上。

从车座上,有两个人站了起来,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他们的身形修长,以哑侠那么锐利的目力而论,他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哑侠继续向前掠去,只看到车厢中也有一个人,跳了出来。车座上的两人,也自上而下,跃了下来,三人成一字排开。

哑侠身形起伏,到了近前,他才一到,那三人便一齐散了开来,成了鼎足之势,将哑侠围在中间,哑侠微带愕然之色,但他的神情,立时恢滚了镇定。

这时,他还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却知道,小妞儿以那么遑急的神情,将他带来这里,追上了那辆车子,一定极有道理的。

他缓缓地望了三人一眼,眼光在黄天独的身上,略停了一停,然后,将小妞儿放了下来,拍了拍小妞儿的肩,令小妞儿紧贴着他的身子站着,这才将手中的虎牙钧,向黄天独递了出去。

黄天独一见虎牙钩,便待去接,但是一人喝道:“小心,黄总镖头,这是哑侠麦牛儿?”

黄天独伸出去的手,忙缩了回来,道:“我知道,这哑巴对我也不怀好意,他一定是一路上追下来的,那少女说不定和地有些关连。”

那两人,较瘦的一个,是在哑侠身后的,这时突然道:“二弟,你在前面引住他,我趁他集中注意力对付你的时候,自他身后抢攻。”

在哑侠身前的人点头道:“我有数了!你可得小心些!”

那一个道:“我自然知道,你引得他去拔双剑时,他手肘必然后缩,我用透骨针去打他的双肘,万无一失。”

黄天独在一旁,一听得“透骨针”三字,失声道:“原来尊驾是……巫山透骨教教主何一针么?”

那人冷冷地道:“这又何必大惊小怪?”

他们公然在哑侠的面前商议着如何暗算哑侠,那在高手对敌之中,可以说是万不一见的。

但是哑侠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情形十分不对,那种即将有生死争斗时的气氛,他几乎是可以用鼻子嗅出来的!

而在他身边的小妞儿,却是完全听到了的,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透骨针,什么叫透骨教主,但是她却知道,这三个人要对哑大叔不利!

他连忙扯了扯哑侠的衣服,哑侠心中更是一凛,一抖手,便将手中的虎牙钩向前,抛了出去。

他这里虎牙钩方一出手,在他前面的那人,一声怪叫,身子突然一翻,“飕飕”两声,两柄短剑,已然疾刺而出,那两柄短剑的去势极快,他人是翻起身来,反刺而出的,招数他极其异特。

哑侠一见对方的来势,如此之疾,刹那之间,除了拔剑相迎之外,实是没有第二个办法的!

而在他身后的何一针,却早已料定了这一点,一翻手,手上又握定了两枚透骨针。

那两枚透骨针,每一枚,足有尺许来长,锋锐无比,针身蓝蓝殷殷地,一望而知是浸有剧毒的,他双眼之中,凶光闪闪,注定了哑侠的动作!

哑侠的动作是极快的,他对面的那人才一扑向前来,他立即伸手去拔剑!

何一针一见哑侠的肩头向上一耸,两根透骨针,电也似疾,已向前电射而出!

何一针的两枚透骨针,是射向哑侠的双肘的,照他们的计划来说,那实在是万无一失的,而针一发出,去势如电,何等之快,哑侠应该立时惨叫,双剑撒手才是的。

可是,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飕飕”两声响,两枚透骨针,竟然紧贴着哑侠的身边,擦了过去,几乎是在同时,只听得身在半空,向哑侠攻出两剑的那人,发出了一下惊心动魄的惨叫声来!

而在这时,还有第三件事发生,那便是“铮铮”两下响,哑侠的“闪电夺命,柳叶双剑”,已然电也似疾,掣出鞘来!

他双剑一出鞘,两剑向前疾刺而出!

然而,当他双剑刺到一半之际,已然看到,那两枚透骨针,在他的身边疾掠而过之后,已然齐齐正正,刺进了他身前那人的双膝之中,那实在不必再发剑去攻他的了,而哑侠此际,也知道自己真正的危机,乃在于身后有人向自己偷袭!

他一觉及此,立时变招,只见他双剑,“飕飕”两声,在半空之中,划出了两股剑虹,在突然之间,人向后退,双剑也已反削而出!

他那“闪电夺命”剑法,实是名不虚传,出剑之快,堪称无与伦比,在他身后的何一针,透骨针是他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半空之中,即使有一只蚊蚋飞过,他也可以将之射中的,何以发出的两针,竟会未曾射中哑侠的肘部,而在他的身边掠了过去,连他也为之茫然,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本来,何一针的两枚透骨针,是万无射不中之理的,但是他却料错了一点,他以为哑侠双手拔剑,定然是双臂后缩,左手拔左剑,右手拔右剑的。在那样情形之下,那双肘必然在身旁出现,他两枚透骨针,必然射中的了,可是,哑侠拔剑的手法十分异特,是右手拔左剑,左手拔右剑,双臂不是后缩,手肘正在胸前,是以两枚透骨针一齐射空!

而就在他一掠之际,哑侠的反手两剑,已然疾攻了过来,何一针见剑光闪耀,已然攻到了自己的恨前,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不可,连忙真气一提,身子硬生生地向上拔了起来。

何一针他是武林之中,一等一的高手,他的身子徒地拔起了四尺高下,哑侠的双剑,一齐削空。何一针的心中,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刚松一口气,哑侠的“闪电夺命”剑,却已电也似疾,反削了过来?

当哑侠的双剑反削了过来的那一刹间,何一针几乎连血脉他为之凝结了!

瞬息之间,他只觉得脚底陡地一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底抹过一样,令得他的身子在半空之中,猛地一缩,趁机一提真气,一个筋斗,向外翻了出去!

他那一翻,尚未落地之际,便听得“拍拍”两下响,有东西落地之声,急切之间,他他不知自己身上,落了仕么东西。。

直到他翻出了一丈五六,落下地来,双足沾地,发觉一阵冰凉,低头看去,这才看到,刚才哑侠反手两剑,已将他一双鞋子的靴底,贴着他的脚底削去!

何一针只觉得头顶心凉气直冒,如何还敢停留,向车座之上,直落了下去,一挥鞭,“拍”地一声,落在马背之上,那辆马车,向前直冲了出去!

这时侯,黄天独和小妞儿两人,呆若木鸡地站着。

黄天独虽然是堂堂的总镖头,但是小妞儿的面色,却还比他有生气得多!

而那个双膝被透骨针钉了的人,却早已痛得昏死了过去,何一针赶着马车,向前疾驶而出,车子直向那人碾来,但是何一针却绝无停车之意。

哑侠一见何一针要走,身子突然翻起,离地约三尺,平平向前射出,他去势快,手中的双剑,又精光夺目,刹那之间,宛若是两股剑虹,夹着一条人影,贴地向前,直投了出去。

而这不过是一眨眼间,剑光抖动,人影一沉间,哑侠的一剑,已削中了左面的车辕,只听得“刷”地一声过处,左面的车轮,立时离开了车辕,向前骨碌碌地直滚了过去,滚到了那中针的人身上,跳了起来,跌倒在一边!那辆马车少了一边车轮,仍向前冲出了好几尺,才轰地一声巨响,向左倒了下来。

何一针在车子未倒之际,已然知道自己无法用车子逃生了,是以车子才一倾,他人又已飞身,向上拔了起来,这一拔,足拔起了两三丈高下,在半空之中,身形连翻,向外疾翻了出去!

直到此际,才听得黄天独绝望地叫了出来,叫道:“何教主!”

他这一叫,自然是希望何一针不要自顾逃走,他照顾照顾他,可是事实上,当他那一下叫出口之际,何一针的身子落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之上,身形向下一沉,立时静了起来,已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他就在这时,车厢倾侧,那马儿一声急嘶,他滚跌在地,自车厢之中,两只箱子首先滚了出来,接着,那少女他滚了出来。

那少女的身子向外骨碌碌地滚着,她从车厢中跌出之际,背脊在地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一下,将她被制住的穴位撞活,是以她在滚了几滚之后,一跃而起。

小妞儿一见了那少女,叫道:“姐姐!”

她一面叫,一面拉着哑侠,便向那少女奔去。

哑侠看到了小妞儿的情形,心中才恍然大悟,知道小妞儿如此惶急,原来就是为了要自已来救那个少女的,他脸上带着笑容,向那少女走去。

可是,他才走出了两步,当那少女他抬头向他望来之际,他却突然僵住了!

不但是他身子僵住了,连他的笑容,他僵凝在他的脸上,以致他的神情,看来异常之古怪。

那少女却仍然满面笑容,来到了哑侠的面前,向哑侠行了一礼,道:“多谢”可是,那少女才讲了一个字,哑侠的身子,便突然向后跳去,看他的神情,更像是为毒蛇所啮一样!

那少女也是一呆,她本来是要多谢哑侠相救之德的,但是她却也看出了哑侠的情形有异,那句多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哑侠,她仍然只好笑着,却见哑侠左剑当胸,右剑剑尖向下,一副戒备的神色。

那少女无法,只得道:“小妞儿,他可是你带来的么?”

小妞儿已奔到了那少女的面前,道:“是的,哑巴大叔本领真大,对我好,可惜他就是什么也听不到。”

那少女“哦”地一声,顺手摘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划出了“林真真”三个字,又向自己指了一指。

哑侠的面色,十分苍白,他用极其异样的眼光望着林真真。

他的心中在想,是的,我早该想到她就是林真真了,她和她的姐姐多么相似啊,她的姐姐……

哑侠的心中,只惑到一阵抽攮。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剑光在地上飕飕地划着,写了六个字来:“老龙帮主乐吟。”

林真真一看,高兴得笑了起来,道:“那是我姐夫,原来麦大侠是认识他的,那太好了——”她讲到这里,直想起哑侠是听不到自己的话的,她搔了搔头,又在地上写道:“我姐夫。”

哑侠脸色苍白地转过身,慢慢地还剑入鞘,向前走了出去,他走得十分缓慢,但是他的脚步十分坚决,可以看得出他绝不想回头。

林真真陡地一呆,身形一晃,连忙追了上去,叫道:“麦大侠!”

她才叫了一声,突然之间,只听得身后小妞儿发出了一声尖叫,林真真连忙转过身来,只见黄天独一手持虎牙钩,另一手已抓住了小妞完的手背,将小妞儿的手背,扭到了背后,林真真陡地一呆,厉声道:“姓黄的,快放手,你想干什么?”

黄天独的面色青白,道:“林姑娘,你是乐帮主的小姨,紫棠仙子林青青的妹妹,我早已知道了,但不论你是谁,你一定得听我的话。”

林真真踏前一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黄天独“嘿嘿”地笑着,道:“你若是不听,我立时取了这小丫头的性命!”

小妞儿挣扎地筛动身子,凄凉地叫道:“姐姐,别让他杀我,别让他杀我!”

林真真的面色铁青,道:“姓黄的,放开她,你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别那么不要脸!”

黄天独厉声道:“性命交关之际,要脸何用,你听是不听?”他手上一用力,小妞儿惨叫了起来,林真真猛地后退一步,叫道:“麦大侠!”

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是以想起了哑侠,她叫了一声之后,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哑侠仍在向前,缓缓地走着。

林真真身形立时向后追去,可是她才一追,黄天独便厉声道:“别动,你一动,我就杀死了她!”

林真真无可奈何,停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去追哑侠,哑侠一定是越走越远的了,她希望哑侠能够回转头来。但是在哑侠来说,他却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地向外走着,胸中思潮翻涌,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林真真,只不过上一次见到林真真的时侯,林真真只有三岁。

那一年,林真真的姐姐十七岁,麦牛儿,十八岁。

林青青,是剑术名家,太极门高手林太白的长女;而他,麦牛儿,只不过是蒙林大侠收留的一个小。

在麦牛儿的眼中,林青青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十八岁的小多子是很懂得如何去暗恋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的了,但是麦牛儿却永远将自己对林青青的恋慕,蕴藏在心底深宸。

那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已的身份和林青青相去太远了。麦牛儿从小就十分聪明伶俐,人也忠实可靠,是以林大侠兴之所至,也授他些小巧功夫,麦牛儿也练得一本正经。在林大侠的府第中,有一所楼房是旁人轻易不能走近的,连林青青他没有例外。

但是麦牛儿却可以走近,那是因为麦牛儿是负责打扫地方的,他被派负责打扫这楼房,还是半年前的事,半年前打扫地方的仆人,因为用手拉了拉镶在壁上的许多柜子中的一个,想将之打了开来,而被林大侠抽了三十鞭,赶了出去的。

这件事发生之后,差使就落在麦牛儿身上了。

而林大侠他曾切切实实地吩咐过他:麦牛儿,你千万别想打开那些柜门,你最好除了打扫之外,连碰都别去碰它们!

麦牛儿也没问,那些柜中放的是什么,但是地却是听人讲起过的,那些柜中,放的全是太极门历代掌门人独创的武功秘笈,总共有三四十种之多,谁要是得了一本的话,那就——当时,麦牛儿也只是想到这里为止,他是一个十分安份的人,就像他决计不会将自己晚晚梦见林青青的事讲出来一样,也绝不会再向下想去的。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个天色阴暗的早晨,看样子快要下雪了,麦牛儿正在和往日一样地抹拭着积尘,突然之间,他看到林青青披着雨花的银狐披飞,走进了院子,向地笑着。

林青青并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院子外,她笑着,但神色有些慌张,他向他招着手。

麦牛儿感到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后来,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以为那是一场梦,他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但是他还是走过去了,他向着林青青走去的时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上一样。

然后,林青青告诉他,要他帮他做一件事。能够替心目中仙女做事,他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再然后,林青青告诉他,左首有一只柜子,最上的一格之中,放着一卷快剑的剑谱。那卷快剑的剑谱,是太极门上一位高手所创的,但是剑法凌厉,快速,和太极门的武功,格格不入,这位高手,后来被逐出了门墙,但是他所创的剑法,却留了下来,太极门历代弟子,都不许翻开一看,只是束之高阁。

“你去拿来给我,”林青青说:“我要,你放心,你别怕,看你,脸都白了,这本剑谱,本门弟子连碰都不许碰,你盗走了父亲也不会知道。”

麦牛儿僵立着,林青青和他讲话,那是他再他没有想到的事,而林青青居然会叫他去偷谱,那更是他想不到的事情。

林青青又笑了,虽然笑得很匆促,但却笑的极甜蜜,使得麦牛儿更感到自己是在幻梦之中,她口中又吐出了话:“麦牛儿,你替我取,当然不会讲给别人听的,是不是?我也不讲,那么,我们两人的心中就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我会对你好的,麦牛儿,你可是答应了?”

麦牛儿答应了,他点着头,他是心甘情愿的点着头,他愿意为林青青做任同事情,不论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他都愿意去做。

“那你快下手,”林青青催促着:“我在后院的凉亭中等你,快!”

林青青翩然走了,在麦牛儿的面前,留下了一个倩影,和一股淡淡的幽香,麦牛儿觉得林青青彷佛仍然站在他面前,他扬起手来,想在林青青的身上碰一下,只要碰一下,那就够了。

可是等他伸出手之后,他却发觉林青青已经走了,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附近一个人他没有,附近总是一个人也没有的,他要下手,那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太容易了!

他急速地转过身,来到了那只柜前,他几乎绝不考虑,一用力,便打开了柜门,可是却料不到柜门才一打开,“飕飕飕”三下响,三柄飞刀,电射而出,麦牛儿的身子陡地一侧,一柄飞刀射空,两柄飞刀却齐齐刺伤了他的肩头。

他肩头剧痛,但仍是紧紧地咬定了牙关,踏起足来,拉开了最上的一格,将那卷剑谱,抓在手中,关起了柜门,向外便走。

他才奔了出了院子,只觉得双脚发软,咕咚一声跌倒在地,麦牛儿的心中,只记得林青青曾吩咐过他,说是在后园的水亭中等他,他爬到水亭中去!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是接连几次,他都滚跌在地,滚到了一层假山石之后,才勉强扶着假山石,站起身来。

他刚喘了一口气,便看到了两条人影,疾投而至,站在假山石之前,离他只有五六尺!

那两人,一个正是他愿意为他做任同事情的林青青,一个则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麦牛儿认得他是黄河老龙帮的少帮主乐吟。“麦牛儿一看到有人,便忍住了不出声,只听得林青青道:“你过去看看,他已下手了没有,若是他下手,必然为暗藏的机关射中,那些暗器,件件俱有奇毒,他必然已倒地不起,你只要去拣个现成埂宜就行了!”

乐少帮主还在犹豫地说道:“若是让令尊知道了——”林青青“呸”地一声,道:“有麦牛儿这傻子在做替死鬼,怕什么?就算闹穿了,还有我呢,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乐吟叹了一声道:“只是那小却是无辜的。”

林青青再呸地一声,道:“这种人微不足道,死两个是一双,提他作甚?”

他们两人的身形,又向前掠了出去。

“这种人微不足道,死两个当一双,提他作甚?”这句话,是麦牛儿一生之中所听到的话中,最最绝情绝义的一句话,也是他一生之中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

当时,他只觉得身子发软,他想要冲出去责问林青青,为什么那样害地,难道他真的那么微不足道,真是那样的死了就加同死一只蚂蚁一样嘛?

但是他却没有力气挪动身子,他几乎软瘫了。等到他终于挣扎着可以走动之际,他未曾见到林青青和乐吟,他自然也未曾将那本快剑的剑谱交抬林青青,他带着那本剑谱逃走了!

他是直到了三个月后,才打开那本剑谱来的。

这时侯,他肩头上的伤口已然痊愈了,但是奇毒发作的结果,却使得他变得又聋又哑,那一晚,当他在一个残破的土地庙中,打开那剑谱时,只见上面写着“闪电夺命剑”五个字。

六年之后,麦牛儿剑法大成,哑侠声名鹊噪,十年之后,“闪电夺命,柳叶双剑”八字,一提起便无人不知,在那些静寂无声的悠悠岁月之中,麦牛儿发誓不再去想那些事。

他真的不去想,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在月下伫立许久,但是他却不去想过去的事。

他知道,林青青在武林中的名头,也已十分响亮,外号人称紫衣仙子,嫁给了乐少帮主,老龙帮主乐大天一死,乐吟他就成了帮主,夫妻两人,全都年轻,艺高,成了人所钦羡的对象。

林真真连连回头,她看到哑侠越走越远,她的心他就越往下沉,她是一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姑娘,小妞儿的叫声,令得她心如刀割,终于她一顿足,道:“好,你想要怎样?”

黄天独满脸皆是凶狠之色,道:“这两只箱子,你替我搬起来放好。”

林真真苦笑着,将箱子搬了起来。

黄天独又道:“你立时回镇上去,把我的手下叫来,吩咐他们连镖车一起来。“

林真真心中一喜,心想自己可以离开,那总可以找帮手了,自己追上哑侠,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她心中正在高兴,黄天独已冷冷道:“你听着,若是你去将麦牛儿引了来,那么,我一见麦牛儿,便先宰了这丫头!”

林真真一怔道:“那你也不用想活命了!”

黄天独一声惨笑,道:“若是失了这两只箱子,那我本就不想活了!”

林真真呆立若,黄天独喝道:“还不快去!”

林真真究竟初涉江湖,这时不禁手足无措。她本来是到老龙帮去看姐姐的,一路行来,听得江湖上人人传说,老龙帮在大开善举,赈济灾民,林真真又恰好偷听到镖局中人交谈,得知黄天独所保的是王府中的珍宝,是以才动了劫富济贫之念的。

哑侠一直向前走着,已在他心头沉寂了十多年的往事,一齐翻腾了起来,令得他的心头沉重到了极点,他不愿再见到林真真,他更不愿再见林青青,当年林青青将他当作卑贱之极的人,可以毫无考虑地害他,早几年,他还不免心中记恨的,但现在,这种恨意,他渐渐地淡了,他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他,现在是名闻江湖的哑侠,以前的一切,应该听凭它像烟一样地消散了!

他昂起了头,尽量要使自己的心情明朗,十多年前,林青青害他,但是十多年后,他却救了林真真,世事变幻,多么难以预料……唉,不必再去想这些了,忘了它们,可是……可是……她们姐妹两个,多么像啊?

哑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陡地停了下来。

那两个人是自一棵大树之后,跟在他后面,已有一会了的。

他们的脸上有着新近被削出的剑痕,十分长,虽然敷上丁伤药,但是血丝还在慢慢地渗出来,这两个人,兢是天地双煞。

他们跟在哑侠的后面,一手紧紧地握住了钢鞭,哑侠停了下来,他们互望了一眼,面上现出十分紧张的神色来。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前面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奔了过来,那人奔到了近前,才看出她是一个女子,哑侠一见有人自前面来,双手便按住了剑柄,那女子奔到哑侠的面前,哑侠他不禁皱起双眉?

那正是二娘子。二娘子的神情,十分惶急,她直到了哑侠的跟前,道:“小妞儿呢?有人看到小妞儿追你出来,她在那里?”

哑侠摇了摇头,二娘子哼了一声,用手比了一比,哑侠“啊”地一声,小女孩,是的,她一定是在找那小女孩,那圆脸大眼,被人欺悔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是在前面的林子中!唉,自已走得太仓皇了,那小女孩,还有林真真和黄天独,他们之间,一定还有着瓜葛,自己不能这样一走了之的!

哑侠一想到这里,立时转过身去。

可是他加果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天地双煞一定来不及偷袭的了,但是他却迟了一步,那天地双煞自他的背后,已挥起了钢鞭之际,才想到了这一点!

天地双煞两人的钢鞭,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在二娘子向哑侠比手势,哑侠全神贯注之势,陡地攻了出来,二娘子在哑侠的对面,乍一到来之际,只顾向哑侠问小妞的下落,并未看到哑侠背后的人,及至两招钢鞭,银光闪耀,向哑侠疾攻之际,她才“啊”地一声叫,满面惊骇之色!

哑侠听不到她的叫声,但是却看到了她望着自己的身后惊骇之极的样子,他却是看到的,他立即知道身后有了意外之事,他双臂一振,“锵锵”两声,“闪电夺命,柳叶双剑”,已然出鞘,剑光闪耀,双剑向后,疾削而出!

那两剑出手之快,天地双煞又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天煞方冲一鞭自上而下盖了下来,恰好碰上了哑侠的右剑,“铮”地一声响,剑鞭相交,钢鞭向上疾扬了起来,方冲胸前的门户大开!

方冲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向后疾退了开去,可是哑侠若是容得他全身而退,他枉了“闪电夺命”的称号了,就在方冲向后疾退之际,哑侠足尖一点,身子向后倒射而出,右剑幻成了一股精光,向方冲的胸口,疾刺而出!

方冲吓得亡魂皆冒,怪叫了一望,梅定见势不妙,钢鞭向上一挥,“呼”地一声,直击哑侠的右足,哑侠冷不防有此一鞭,双足一缩,但却仍未逃得过去,只听得“叭”地一声响,一鞭正击在他的右足之上。

哑侠只觉奇痛澈骨,身子陡地向下直落下来,但是他就在他向下落来之际,他右手一松,只听得“飕”地一声响,手中柳叶剑,电也似,向前激射而出!

方冲一见梅定一鞭击中哑侠的右足,心中正在狂喜,却料不到精光一闪,长剑已到了近前,连击也未出,锋锐之极的柳叶剑,已然穿胸而过,直没至柄。而且,剑上所蕴的内力,自未尽,将方冲的身子,撞得向后退了几步,剑尖刺在一株树上,方冲长剑贯胸,已然横死,但是他却仍然站立着!

梅定一鞭击中了哑侠,心中已是大喜,可是刹那之间的娈化,却他令得他丧魄落魂,他“托”地倒跃至方冲的身边,叫道:“大哥!”

他们天地双煞,狼狈为奸数年,情逾手足,这一下叫唤,也是撕心裂肺,痛苦无比。

他叫了一声之后,疯也似地扑了过来!

这时哑侠一剑支地,想要站了起来,但是右足一阵剧痛,终于又跌倒在地,而梅定的钢鞭已然攻到,他在地上连连地滚着。

梅定手中的钢鞭,一招紧似一,刹那之间,连攻了十来鞭,只见鞭影如山,一齐压了下来,哑侠在地上,翻滚趋避,趁机出剑,剑气鞭影交错,惊心动魄,转眼之间,已是二十招。

突然间,哑侠右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向上,疾拔了起来,穿过千重鞭影,落向方冲,他身子还未落地,右手一探,已然抓住方冲胸前的剑柄,这才左右地在地上一点,身子再拔了起来!

他身形再复拔起,连方冲的身,也带了起来,他身在半空之中,一挥手,“刷”地一声,将方冲的身,自剑上挥落,恰好此际,梅定正一鞭反撩,向上击来,“叭”地一声响,正击在已然鲜血四喷的方冲的身之上!

梅定在急切之间,他看不清这一鞭击中的是什么人,还只当击中了麦牛儿,他一声大喝,道:“姓麦的,原来你他有今——”可是,他下面一个“天”字尚未出口,麦牛儿的双剑,已然自上而下,攻了下来。

等到梅定觉得不妙,想要扬鞭相迎时,如何来得及?

剑光闪耀,血光迸射,哑侠的身形向下一沉,仍然站立不稳,滚跌在地,而梅定的身上,血如泉踊,他一晃,再晃,终于倒在血泊之中!

哑侠喘了一口气,支撑着想站起来,但是接连两次,都在所不能,在一旁的二娘子,直到此际,才定下神来,连忙奔了过来,俯下身,将哑侠的手背,放在自己的肩上,扶着哑侠站了起来。

哑侠的神情十分扭怩,二娘子是十分美丽的女子,但即使是再丑的女子,他也未曾跟她如此亲近过,这时他的身子倚在二娘子的身上,他的心无缘无故地剧铫了起来,他的心是跳得如此之剧烈,甚至二娘子他觉察了,二娘子转过头来,向哑侠嫣然一笑,道:“你受伤了,我应该扶着你的!”

哑侠听不见二娘子的话,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得到,或是听不到二娘子的话,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心中知道,二娘子是在关切他,是要帮助他,那就已经够了!

刹那之间,他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他直到这时,才知道美丽的女人,并不是全和林青青一样的蛇蝎心肠,他有好心的,他定定地望着二娘子,二娘子本是镇上的女混混,声名狼藉,各种各样男人望着她时的目光,她也看得够多了。

可是,她却没有看到过像哑侠这时望着她时的那种眼光过,那种眼光,她看得出来,其中有着和别人的眼光不同的地方,而那些不同之处,又令得她忽然之间脸红了起来,心跳了起来!

二娘子居然也脸会红,这是讲给镇上的人听,钡上人绝不会相信的事,然而此时,她的确是脸红了!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同时偏过头去,哑侠左足跳着,向前跃了开去,到了一块石前,坐了下来。二娘子连忙跟了过去。

哑侠双手在他自已的脚上,慢幔地按着,发出“格格”的声响来,他额上的汗也一滴滴地向下落着,二娘子在一旁无助地看着,只好用纱巾抹着哑侠额上滴下的汗。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中,二娘子曾听到一阵急迫的蹄声和车轮声向前驰去,但是她却连头也不曾抬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哑侠才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依然是脚步踉跄,而且痛得他张牙咧嘴,但是他却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笑容,向二娘子伸出了三只手指来。

二娘子他伸出了三只手指,道:“三天?你是说三天就仔了?”

哑侠仍伸着三只手指。二娘子点着头,道:“找知道了,你是说三天后就会好的,现在,我仍然扶着你走,你的手势,我慢慢地就会全憧的了!”

哑侠居然也点着头,像是可以听懂二娘子的话一样,当然,他实在是一点声音他听不到的,可是他却知道,二娘子和松寿楼上,讹诈他调戏她的二娘子已经不同了,她非但不会讹诈他,而且远会帮助他!

他任由二娘子扶着,向前一拐一拐的,慢慢地走了出去。

三天。

那三天,对林真买来说,总是最难捱的三天了,在那三天之中,林真真所知道的骂人话,全部都用来骂黄天独了。

但是黄天独却依然握紧着小妞儿的手腕,他竟然拚着三日夜不睡,挟制着小妞儿,要胁着林真真。

在这三天中,镖局的车队进行得十分顺利,已惭渐接近黄河了,沿途都有老龙帮的暗卡,但林真真一露面,老龙帮中人行礼不迭,问也不多问一句。

到了第三天下午时分,林真真骑着马,驰返黄天独所乘的车厢,冷冷地道:”姓黄的,向前去的一卡,可是我姐姐护守的了!”

黄天独的声音,已显得十分嘶哑,道:“仍像前几次一样,你若是不能使我顺利过卡,我就杀了这小丫头。”

林真真又气又惊,道:“我姐夫,姐姐已扬言江湖,凡经过前面老龙岗暗卡的,不论是官货民财,值十抽一,老龙帮分文不取,全要来赈济灾民,你那两箱中的东西,全是王的不义之财,你要一份出来怕什么?”

黄天独哑着声音道:“不行!”

林真真怒道:“哼,我姐姐可不像我这样好相与!”

黄天独半晌不出声,忽然叫道:“啊呀,你来探探,这小妞儿好像断气了!”

林真真大吃了一惊,连忙伸手进车厢去,可是,她的手才一伸进去,脉门之上,突然一紧,林真真一声惊呼,黄天独的身子,已然自车厢中直穿了出来,他一手握着虎牙钩,一手紧紧地抓住了林真真的脉门,林真真空有一身武功,可是脉门要害被扣,却一点他拖展不出来。

黄天独一自车厢中穿了出来,身形一沉,便落到了林真真的背后,变成两人共乘一骑,林真真脉门被制的右手,他被扭到了背后。

只听得车厢之中,小妞儿叫道:“姐姐,他放开我了,他开放我了,”小妞儿一面叫,一面从车厢之中,跳了出来,呆了一呆,尖声叫道:“你放了姐姐,你,放开她!”

她突然扑了上来,张开口,向黄天独的小腿便咬!

黄天独大怒,骂道:“不知死活的小畜牲!”

他右腿抬起,小妞儿是发狠抱住了他的右腿的,这时黄天独右腿扬起,黄天独乃是一身武功的人,小妞儿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如何还抱得住,双手一松,一股大力涌到,她的身子,立时如断线风筝也似,向外直跌了出去!

林真真在马上看到了这等情形,骇然欲绝,尖声叫道:“妞儿!”

可是,她这时除了一声呼叫以来,却是一点办法他没有!她闭上眼,不敢看小妞儿落地之后,骨折筋裂的惨状,但是就在此际,只见一阵急驰之极的马蹄声,迅速地自远而近,传了过去,一匹骏马,正迎着小妞儿,电驰而至,就在小妞儿将要堕地之际,马上的人,身形一侧,双腿夹住了马身,身子打横,伸手一捞,将小妞儿的身子抓住,抄了起来!

这一下,骑术之佳妙,身手之灵活,实在是惊世骇俗,林真真听到了马蹄声时,已睁开了眼来,这时,忍不住大声,喝起采来!

马匹上的人抓起了小妞儿之后,抬起头来。

人人都可以着清,那是一个三十出头,面目实,双目神光焖焖的人,那是哑侠麦牛儿!

哑侠拉着,马就在两三丈开外,这时,又有马蹄声急传了过来,二娘子骑着另一匹马也赶到了。

小妞儿面色煞白,一句话他讲不出来,哑侠一见二娘子来到,手向前一送,一股大力,将小妞儿稳稳地送到了二娘子的怀中。

小妞儿直到此际,才哭了出来,道:“二娘姐姐!”

二娘子也将小妞儿紧紧地搂在怀中。

哑侠转过头,向黄天独望去,黄天独已急叫了一声,道:“快!快催鞭!”

他自己首先一夹马腹,一骑向前冲了出去,接着,镖车的四匹骏马,在两位镖头的催打下,也各自翻起四蹄,向前冲了出去。

哑侠略呆了一呆,也抖动红绳,向前疾追了出去。

一骑一车在前,哑侠在后,转眼之间,便奔驰了三五里,马奔上了一座岗子,只见岗子的左边,乃是绵延数里,好大一片平阳之地。

在那片平地上,搭起了数不清的竹棚,人头涌涌,少说他有数万人之众,人声嘈杂,许多人列队排着,一大口一大口的大铁锅,有的已然揭了锅盖,有一身劲装的汉子,正在派饭。

这里是老龙岗,他是老龙帮账济灾民的一个站,马和车一上了岗,立时便有六七人围了上来,当前一名大汉大声道:“黄河大灾,灾民流离失所,饿蜉遍野,本帮正在赈灾,过往客商官路,值十抽一,本帮若有取用分毫,天诛地灭!”

黄天独一声冷笑,道:“让开,你看看我手上的是什么人?”

那大汉一看,面上变色,失声道:“姑娘,是你!”

林真真也道:“陈堂主,快叫我姐姐来!”

陈堂主一挥手,立时有人飞奔下去,黄天独一抖鞭绳,就蹄声得得向下冲去,可是这时侯,哑侠他已驰上岗子来了,镖车上两个镖头叫道:“总镖头,哑侠来了。”

黄天独道:“不怕他的。”

就在这一句话之间,只见一匹白马,上面骑着一个紫衣丽人,旋风也似,卷上岗子来,那紫衣美丽妇人,酷肖林真真,正是老龙帮帮主夫人,紫衣仙子林青青!

哑侠一看到林青青,顿时心中如同被毒蛇咬啮了一口一样,连忙停住。

林青青一到,厉声喝道:“什么人无礼?”

黄天独道:“不敢,在下黄天独,向林女侠借一条道。”

林青青怒容满面道:“你可是活不成了?”

黄天独:“不敢,但令性命在我手中,林女侠不妨自己想想。”

林青青咬牙切齿,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几个人,奔上岗子来;那几个人衣衫褴褛,看样子像是灾民,是以也没有人注意。

可是那几个人一奔到了岗上,为首一人,抬起头来,黄天独一看之下,失声叫道:“何教主!”

那人正是何一针!而随着黄天独的那一下叫唤,何一针早已“飕飕”两声,向林青青射出了两枚透骨针,林青青身形一侧,疾滚下马来,何一针等五人,已然一齐掣出兵刃,和老龙帮中的人动起手来,林青青越过马身,长剑出鞘。剑光霍霍,也加入了战团,何一针的那几个人,全是黄河附近的邪派中高手,早已和老龙帮过不去,又可以趁机抢上一笔赈灾的金银,是以才被何一针说服跟了来的。

何一针一面动手,一面叫道:“黄总镖头,你快走!”

黄天独大声答应,道:“是!”

他急忙催马向前,可是此时,哑侠的身形,已腾空而起!

哑侠的身形一起,先在镖车之上掠过,“飕飕”两剑,剑光在两个想赶车冲出的镖头肩上划过,那两个镖头各自一个倒栽葱,向下跌来。

而哑侠几乎未曾停留,一剑已然直刺黄天衡的背后,黄天独一反手,虎牙钩向后迎来。“铮”地一声响,两件兵刃相交,哑侠就着兵刃一交之力,身形再度腾空而起,一剑削向黄天独的左腕!

这一剑,又稳又狠,去势又快,黄天独若是再抓住了林真真的手腕不放,那一只左手,非被齐腕削下不可!黄天独连忙五指一松,缩回手来。

他五指才松,林真真便发出了一声欢呼,身形疾拔而起,身在半空,长剑已然出鞘,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天而降,才一落地,长剑过处,一个人已然应手而倒,在血泊中连连滚动。

黄天独也从马上,滚了下来,虎牙钩翻翻滚滚,和哑侠交起手来。

哑侠的柳叶双剑!出手捷逾闪电,只见剑光缭绕,双方兵刃相交之声,“铮铮铮”不绝于耳。

那一边,林氏姐,翩若惊鸿,剑随人转,已有三个人倒在地上,只有何一针和另一人还在苦苦支撑着,何一针几次想溜走,但都被林青青紧紧逼住。

这时,老龙门中其馀人,都已停手不打,在一旁围成了一个圈子,每当林青青和林真真有精采的剑招使出,便大声喝采助威。

哑侠和黄天独动手,更是惊心动魄,看得人眼花缭乱,突然间,只听得黄天独一声怪叫,身子“腾腾腾”向后连退了三步,右腿之上,鲜血迸流,已中了哑侠的一剑,他退出之后,面上肌肉跳动,神情骇然欲绝!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叫声如雷,叫的全是一句:“乐帮主来了!”

紧接着,一匹枣红马,如飞驰来,一个腰悬长剑,气度雍容,丰神俊朗的中年人,翻身下马,一声长啸,道:“别打了!”

他一声大喝之后,所有的声音立时静了下来。

他目先一扫,在哑侠的身上停了一停,立时抢前两步,道:“乐某人久仰麦大侠大名,今日得见,乐何如之!”

哑侠笑了笑,解下腰际的钱搭,交给了乐吟,又向岗下远处的竹棚灾民,指了一指。

乐吟再度拱手为礼,道:“多谢麦大侠?”他接过钱搭,递给了手下人,然后,才转过身来,冷笑道:“黄总镖头,何教主,你们保着王爷的珍宝前来,我也略有所闻了?”

黄天独和何一针两人,互望了一眼,何一针强作镇定,冷笑道:“乐帮主,你可是想劫镖么?”

乐吟朗朗一声长笑,道:“何教主,你此言差矣,乐某人一生清白,怎会劫镖,只不过黄河两岸,灾民无算,幼者嗷嗷待哺,老者饥寒交迫,见者心酸,闻者流泪,过往客商,值十抽一,皆由自愿,两位若是肯担这个关系,留下十中之一,黄河父老,自然感两位之恩,若是连这点人性他无,哈哈,只请两位说一句话,立时放行!”

何一针和黄天独两人,被乐吟这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好一会儿,才听得何一针咬牙,道:“好留下十中之一!”黄天独大吃一惊,道:“何教主!”

何一针一声长叹,道:“这两箱珍宝,王爷装箱之际,由我在一旁守护,虽然价值钜万,但对王爷来说,也只是小数,抽一之后一路前去,自然再不会有风险,王爷之前由我说好了,唉,乐帮主,你真本事,连何某人居然他做了一件善事!”

乐吟淡然一笑,道:“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性本善,何教主也不可太谦了!”

老龙帮中人早已走向前去,自镖车中将两只箱子,搬了出来,打开之后,宝光夺目,山岗之上,欢声雷动,何一针随意拿出一些,放在铺在地上的紫缎之上。

这时哑侠抬起头来,已看到二娘子和小妞儿的马,向前驰来,他转过身,待向下走去,可是林青青与乐吟两人,身形一晃,已拦在他的面前。

林青青向他们行了一礼,道:“舍妹多谢阁下相救,阁下可肯在——”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面上出现十分疑惑的神色来道:“麦大侠,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林真真一个箭步,来到了林青青的身边,笑道:“姐姐,麦大侠又聋又哑,你说什么,他根本是听不到的,还是划的作问的好,姐姐,我第一次被他所救之时,他好像是认识你们的?”

乐吟摇头道:“不会吧,麦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但我们却未曾见过。”

林青青长剑刷刷,在地上划道:“麦大侠,尊颜极熟,可是旧识?”

哑侠慢慢地低下头去,当他看到了十个字之后,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立时抬起头来。

当他陡地抬起头来之际,他那种严峻之极,逼视林青青的眼光,令得林青青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哑侠一直瞪视着林青青,连在一旁的林真真和乐吟,也觉事情有些不寻常。

然而,哑侠双眼之中,那种严峻的光采,却渐渐地去了。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一振手臂,拔出了剑来,将地上的“可是旧识”的“可”字划去,改成了一个“不”字,然后,还剑入鞘,向岗下走去,恰好迎上上岗来的二娘子和小妞儿。

哑侠顺手牵过了一匹马,二娘子用极其甜蜜的笑容迎接着他,他们三人两骑,迅速地驰了开去,留下了两股黄尘。

林青青转过身来,低声道:“我是识得他的——”她叫了两句,忽然身子发起抖来,一伸手,紧紧地握住了乐吟的手背,尖声道:“吟哥,我想起来了,他是——”乐吟连忙道:“别说了,我也想起来了。他既然不认你是旧识,就表示他已原谅你了!”

林青青扑入乐吟的怀中,哭了起来,但是她的声音,却是极快乐的,她道:”是的,他原谅我了,他一定已原谅我了!”林真真在一旁,睁大了眼,道:“姐姐,姐夫,你们在说什么?”

乐吟笑道:“没有什么,过去的全过去了!”

林真真仍然莫名其妙,但是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两股黄尘,也渐渐消散了,她却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冰天侠侣

崖洞中十分黑暗,在洞深处,有几个水潭,潭水反映出寒森森的光芒,那几丝微弱的水光,又映在伏在潭边的三个人的脸上,那三个人伏着,一动也不动,他们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只有七八岁,那男的一只手,掩在她的口上,看来是想令她不要出声,但是那女孩却用力拉下了那男子的手,用十分低的声音道:“别掩着我,我不会出声的,爸,别掩住我的口。”

那男的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面肉瘦削,双目十分有神,他直视着洞口,深深地吸着气,面上肌肉在跳动着。在崖洞深处向外看去,洞口呈一团不规则的光亮,看来十分异样,那女的靠在男的身边,身子在发着抖,低声道:“他们……会追来么?”

那男的面肉抽搐得更甚,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沈,道:“会的,他们一定会追来的,他们四人,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我们是逃不过去的了!”

女的紧握男的手背道:“我们……怎么办?”

那男的苦笑着道:“有甚么办法,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只有挺下去,只是我们的孩子……”

当那一男一女讲话的时候,那小女孩一直瞪大着眼,望着她的父母,她的年纪虽然小,但是从她脸上的神情看来,地分明已明白如今正发生着甚么事!所以,她突然作声说了一句,道:“爹,我不怕!”那男的将包裹塞到了女孩的手中,急促地道:“冰儿,你快带着这爬上去,向那上面爬。”

那女的摇头道:“他们还未追来,我看……”

她才讲到这里,便突然住了口,再也难以讲得下去。就在那一刹间,洞口便突然多了两条黑影。

那两个人是突如其来的,事先根本一点迹象也没有,但是倏忽之间,他们便已在洞口出现了。

那两个人背着光,躲在洞中的一男一女,自然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是他们的心中却十分有数。那两个,左首那个,身形矮小的是金爪葛鹰,右首那个身形高大的,是三湘神剑高允!

那也就是说,追踪他们的人已追到崖洞来了!

那男的忙伸手在那小女孩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那少女抓紧了那包裹,攀着崖洞嵯峨不平的山壁,向上爬去,她紧抿着嘴,咬着牙。

在洞口约三湘神剑和金爪葛鹰,像是也未能肯定崖洞之中是不是有人,是以一时之间,未曾闯进来。那小女孩一直向上攀着,那一男一女,都抬着头,望着她,可是崖洞中很黑暗,当那小女孩越攀越高时,他们两人,也看不到他们的女儿了。

突然之间,自崖洞壁上——隆隆作响,滚下了一块石头来。那石头,是小女孩在攀上洞壁时碰跌下来的。

那小女孩将她自己的身子,用力挤进了一道石缝中。

她的身躯十分小,挤在那石缝中,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洞中的人是根本难以看得到她的。

但是,她向下看来,洞中的情形,她却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她看到那块石头一落了下去,她的父母便已突然自藏身的石后,站了起来。

而原来在洞口的那两人,也各自向内,跨进了几步。

那小女孩听到了一阵尖锐的笑声,接着,便又见两个人,各执着一个老大的火把,疾涌而入。

那小女孩的眼光,定在那四个陌生人的脸上。她从来也未曾见过那四个人,但是她却也知道,令得她不能睡在温暖的被窝中,令得她不能偎依在母亲的怀中,听妈妈唱催眠歌的,就是那四个人!

火光耀动着,那小女孩的眼光,在那四个人的脸上,缓缓掠过,由于她曾不止一次听到她父母提起过那四个人的名字,是以她甚至可以认出那四人谁是谁来。

那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他的手上,套着一只金光闪闪,五指十分尖锐的金套,那一定是金爪葛鹰!

而另一个,腰际长剑穗五色缤纷的,自然便是三湘神剑高允。后来的两个,一个头大身矮,样子滑稽,怕不就是赛方朔神偷西门冲,而最后异常高大,貌相威武之极的,自然是八臂金刚童洪。她也知道,那是四个武功极高的高手。

她也听父母说起过,这四人一追上他们,他们就遭殃了,所以他们才一直要逃,不能让这四人追上。

小女孩不知道,现在那四个人已追到了她父母,她父母要遭殃了!她紧咬着唇,一声也不出。

持着火把的西门冲和童洪两人,大踏步向前走来,只见他们手背抖动,‘嚓嚓’两声,两只火把飞了出去,正好插在洞崖壁上的石缝之中。

西门冲一伸手,向若那男的咧嘴一笑,道:“沈盾、花娘子,你们走得好快啊!拿来。”

别看西门冲个子矮小,可是他那一声‘拿来’,却是声若洪钟,崖洞之中,立时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那一男一女互望了一眼,男的冷笑道:“拿甚么来?”这一句话一出口,只听得西门冲,童洪和金爪葛鹰三人,一起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来,只有三湘神剑高允,还是神定气闲,并没有甚么怒意。

高允手按在腰际所悬长剑的剑柄之上,向前慢慢地走了过来,那四人显然以三湘神剑高允为首,因为在他向前走来之际,其余三人,全向后略退了一步。

高允来到了那一男一女身前,沉声道:“沈朋友,你号称算尽天下,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何以如今,竟做出了那样的傻事来!快拿来!”

沈盾双眉向上一扬道:“我拿了出来,又怎样?”高允道:“只要你交了出来,自然一笔勾销。”

沈盾格格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怪异,突然之间,只见他身形忽地一闪,向前直街了出去!

他是向着三湘神剑高允疾冲而出的,当他疾冲而出之际,在她的手际,亮起了一道乌油油的光芒,一时之间,由于他出手快绝,也看不清那是什么暗器,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嗤’地一声响。

随着那一声响,高允的身子,突然向后,退了开来,他胸前的衣服,已然破了老大的一片!

沈盾出手快,他妻子花娘子的出手也不慢,就在高允一退之际,花娘子双手齐扬,两柄晶亮的飞刀,已向三湘神剑高允的背后,电射而出!

高允手臂一振,长创出鞘,他身形高大,长剑也分外长大,那柄剑,长四尺八寸,要比普通的长剑,长了一尺二寸多,剑才出鞘,划起一个圆圈,‘铮铮’两声响,便已将两柄飞刀挡开。

而沈盾一刺不中,人似在向前直冲过去,这时,才看清他手中的兵刃,是一柄乌光闪闪的短刀。

他疾冲向前,已来到了金爪葛鹰的身前,只听得他一声大喝,短刀已向葛鹰的面门搠出。

葛鹰一声呼喝,右手扬起,迳向那柄短刀抓了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铮’地一声响,葛鹰五指紧处,竟将那柄短刀,紧紧地抓在手中!

这一下变化,显然也颇出沈盾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突然挣了一挣,他那柄短刀,看来也十分锋利,但是葛鹰的手上,套着金丝编成的手套,自然不怕他的刀锋,沈盾用力一挣下,又是‘铮’地一声响,短刀从葛鹰的手中,挣了出来。

但是他用力太大,身形不稳,陡地向后一撞。沈盾的身形才一后退,八臂金刚童洪双掌翻飞,呼呼风生,已然自左侧,疾攻了过来。

‘八臂金刚’外号之来,便是由于他那一套罕遇敌手的‘八臂掌’之故,八臂掌每一招都是双掌齐出,每掌之中,有八个变化,功妙无穷。

沈盾的身子向后撞来,童洪的双掌,幻出七八个掌影,一起攻了上去,沈盾如何避得开去。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叭叭’两声响,两掌又一起击在沈盾背后,击得沈盾的身子,向前疾飞了出去,金爪葛鹰就在他的身前,金爪扬起,‘扑’地一声,已然抓中了沈盾的胸口。

随着那‘扑’地一声,五股鲜血疾喷了出来!

那一切情形,躲在石缝的那小女孩,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看自己父亲的胸口,鲜血狂喷,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脑子几乎要胀裂了开来。

她紧紧地咬着唇,她一声也不出,因为她记得,她父母曾不止一次告诉过她,如果那四个人追上来了,她一定要躲起来,千万不能出声。

那小女孩心中念着自己的名字:沈冰红,不能出声!她一面竭力忍着,一声不出,一面心中又在不住叫着她的母亲,怪她母亲何以不去解救。

可是,当她向她的母亲望去之际,却发现她母亲的处境,也是一样!赛方朔神偷西门冲十指箕张,指影缭绕,已然将她的母亲,完全罩住了!

花娘子自然也看到了她丈夫受伤的情形,她突然一横心,身形掠起,呼她便向前冲了出去。

可是她身形才一展动,西门冲号称天下第一神偷,轻功造谙之高,举世无双,立时如影随形,追了上来,紧贴在花娘子的背后,一掌拍下。

那一掌的力道着实不轻,拍得花娘子的身子直跌了出去,恰好此时,金爪葛鹰一缩手,向后退了开去,沈盾的身子一个踉跄,向前撞了过来。

花娘子背后要害处中了一掌,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刹那之间,只见他们夫妇两人,一个口中鲜血狂喷,一个胸前冒起五股血泉,两人‘砰’地一声,撞在一起,立时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三湘神剑高允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动过身,直到此时,他才长叹一声,慢慢向前走过去。

沈盾和花娘子两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了起来。

可是他们一看高允走来,立时不再动弹。

高允来到了他们的身前,又叹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仍可以调治,还不将翠凤剑交出来,真要以身相殉那么愚蠢么?”

沈盾和花娘子两人,互望了一眼,突然之间,两人怪叫一声,身子一挺,一起跃了起来。

沈盾手中的短刀仍在,一跃而起之后,疾刺向高允的胸口,而花娘子双臂张开,便向高允下盘抱来。

高允一声怒喝,抬脚便踢,‘砰’地一声,踢中在花娘子的胸口,花娘子鲜血狂喷,又跌倒了出去,这一次,她跌出之后,撞在岩石之上,只略动了一动,身子缩成了一团,已是死于非命。

而三湘神剑的武功极高,他一脚踢出花娘子的同时,长剑已然出鞘,剑光一闪,剑尖已在沈盾的脚前疾刺了过去,沈盾的身子,‘砰’地向下跌来!沈盾的身子跌到地上,连滚了几滚,在他滚过的地方,全是鲜血,他滚到了花娘子的身边,一伸手,握住了花娘子的手叫道:“娘子,我……”

他只说了三个字,也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些甚么,因为才讲了三个字,他喉间便发出了一阵‘咯咯’声,身子猛地一挺,大叫一声,也已死去了。

崖洞之中,在刹那间,突然静了下来,静到了极点。

过了好一会,高允、葛鹰、童洪、西门冲一起掠到了沈盾夫妇的体之旁,西门冲道:“高大哥,翠凤剑看来,并不在他们身上。”

童洪大声道:“多半是藏在崖洞中,我们找一找!”

童洪的话才出口,金爪葛鹰和西门冲两人的身形已疾掠而起,到了火把之旁,把火把掣在手中。接着,他们两人便带着火把,在崖洞的四壁,仔细寻找起来,八臂金刚也在帮着寻找,只有三湘神剑高允,站在沈盾和花娘子的身之旁不动。

从高允脸上的神色看来,他像是在怜悯沈盾和花娘子两人,但是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一种惆怅。

那小女孩在这时侯,竭力将身子向石缝中缩着,那石缝深处,有一股冰冷的寒气,沈冰红的下半身,就浸在那股冰冷的寒泉之中。

渐渐地,由于极度的寒冷,她自腰以下,几乎已没有甚么知觉了,但是她却还十分清醒,她看到西门冲和葛鹰两人,已停止在崖洞中搜索。

他们并没有发现她,接着,那四个人就离开了崖洞。

崖洞之中,登时黑了下来,那是无边无涯的黑暗。沈冰红早就想嚎啕大哭的了,刚才因为崖洞中有四个仇人在,所以她未敢哭出声来。

但这时,四个人都走了,沈冰红却一样没有哭。她紧咬着唇,一点也不觉得痛,她的眼前虽然只是一片漆黑,然而她却在这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了四张脸,那四张脸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渐渐扩大、扩大,直到几乎占据了整个岩洞。

沈冰红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四张脸,她绝不会忘记。

四五个大汉,声势汹汹地呼喝着,向前奔了过来。

岳阳城西,土地庙前,这时正是最繁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吃食摊,杂耍档前,都围满了人,可是给那四五个大汉呼叫着冲来,秩序大乱。

那四个大汉全是神威凛凛的壮汉,看他们磨拳擦掌的情形,不但在追人,而且在追到了之后,还一定要将其人痛殴一顿,各人不想惹事,自然纷纷趋避。

可是,众人看到那四个大汉在追赶的竟是一个身形十分瘦削,支着一副拐杖,衣衫破烂,像是一个小叫化子模样的人时,心中都不免非常奇怪。

因为看这四个大汉的情形,分明是那个小化子惹了那四条大汉,那小化子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

在众人的诧异声和那四条大汉的呼喝声中,只见那小化子突然身子向前一俯,跌在地上,他一跌在地上,便翻身坐在地上,他协下的那一副拐杖上,全裹着破布条,只有杖尖露在外面。

但露在外面的杖尖,却碧也似翠,十分夺目。

小化子一跌倒,四名大汉齐声吆喝,已然赶到。

赶在最前面的大漠,倏地伸出手,向小化子的衣领便抓,那小化子的身子,缩了一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发出一股十分异样的光芒来。

就在那小化子一缩之际,那大汉又踏前一步。

但也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唰’地一声,一柄金光闪闪的摺扇,突然抵到了那大汉的胸前。

那大漠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衣饰十分华丽的公子哥儿,已拦在他和小化子之间。

那公子哥儿神气清朗,气度雍容,手中那柄金光闪闪的摺扇,长可两尺,一望而知是一件奇门兵刃!

当那大漠抬头望去之际,那公子哥儿面带微笑,道:“列位,你们四人,欺负一个不良于行的,未免太过份一些了吧,不如趁早住手的好!”

那四个大汉一看有人出来阻拦,都一起站住,那小化子也已支着拐,站了起来,不住地打量那公子哥儿,倒像是事情已经和他无关了一样。

那大漠在呆了一呆之后,立时冷笑道:“你是什么人?要来多事?”

那公子哥儿缓缓缩回手来,‘唰’地打开了摺扇,轻轻一摇,那摺扇上绘着两朵大红的牡丹花,更显得富贵之气,逼人而来,那大汉也不禁一呆。

然后那公子哥儿才道:“在下姓高,名天英,你们四人是何人?先说给我听听!”

那大汉一声虎吼,道:“讲出来吓死你这小子!”随着那一句话,他手起掌落便向高天英头顶拍了下来,高天英剑眉轩动,手腕一翻,手中的金摺扇,已倏地扬了起来,‘啪’地一声响,自下而上,正好击在那大汉的手腕之上。

那一击,令得那大汉发出一声怪叫,只见他本来是恶狠狠向下抓来的右手,忽然软垂了下来!

看那情形,分明是高天英的一击,已将他腕骨击断!

那大汉身形向后疾退而出,其余三个大汉,也是一凛,高天英就趁着那机会,‘哈哈’一笑,拉着那小化子,身形已向后疾退了开去,转眼间,已穿过了一条小巷,来到另一条街道上了。

高天英停了下来,打量着那小化子,道:“你会武功?”

那小化子一直睁着乌溜溜,十分惹人喜爱的大眼睛,高天英问他,他反问道:“甚么叫武功?”

高天英呆了一下道:“我刚才带着你掠出来,觉得你身经如燕,像有极高的武功造谙一样!”

小化子笑了一下道:“可不是嘛,我已有两三天没有吃饭了,饿得轻飘飘地,风也吹得起我。”

高天英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道:“你是怎么得罪了那四个大汉的?”

小化子眨了眨眼,道:“我偷了他们主人的东西。”

高天英顺口问道:“那就难怪了,偷了他们什么?”

高天英在那样问的时候,只当小化子偷的,不是几文铜钱,便是几钱碎银而已,是以并未曾放在心上。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得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小化子一翻手,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只金光灿然的事物来,那东西是以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形状和人手一样,五指的尖端,十分锐利!

高天英一见,蓦地吓了一大跳道:“你……偷了这个……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化子翻着眼道:“不知道啊,只不过金闪闪、沈甸甸,说不定很值钱,可供我换碗粥吃!”

高天英顿足道:“唉,你闯祸了,那是武林高手金爪葛鹰的金丝爪,在这金丝爪下,不知伤过多少英雄好汉,你……却将它偷了来,快交给我,才可免祸。”

小化子道:“为什么交给你,就可以没有祸事了?”

高天英道:“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三湘神剑高允,是金爪葛鹰的好朋友,这金丝爪由我交给了他,他自然不会再追究,那事情就可不了了之了。”

高天英只是在为那小化子担心,是以未曾注意那小化子脸上神情的变化,而小化子在听到‘三湘神剑高允’的名字之际,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自然,那小化子脸色的苍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小化子眨着眼立时道:“原来你是高大侠的儿子,高大侠远近知名,虽然我是化子却也知道。”

高天英伸手道:“你将那金丝爪给我,我给你银子。”

小化子摇摇头道:“我不要银子,听说这几天,正是高大侠六十寿辰,高府上不知多热闹,你能带我去凑凑热闹么?也好令我开眼界?”

高天英笑道:“自然可以。”

他一伸手,自小化子的手中取过了金丝爪,转身向前走去,小化子双拐点动,跟在他的身后。

小化子的衣服破烂,下摆十分之长,几乎拖在地上,是以当他点拐行动之际,就像是在水上飘行一样。

高天英向他望了一眼道:“双腿怎么了?”

小化子的脸色又变了一变,他缓缓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有四个豺狼,围攻我的父母……”

高天英哦了一声,道:“四头豺狼,你的父母是……”

但是小化子根本不理会高天英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道:“那时我还小,只好看着那四头豺狼行凶,我还是躲在一个山洞之中,在我藏身之处,有一股极寒的寒泉,我双腿在那寒泉中,浸了几个时辰……”

小化子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未曾再向下讲去。高天英现出十分同情的神色来道:“原来这样。”

小化子点着拐杖,身形飘忽道:“我现在倒也习惯了,你看,前面这所府第,好不宏伟!”

小化子向前一指,他指的是一个极大的广场之后的一所巨宅,在那广场上,停着许多装饰华丽的马车,巨宅的门口,挂着几个老大的红灯笼。从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来看,一望便知宅中正有喜事!

高天英笑道:“这就是我家了,家父六十寿辰,宾客盈门,是以看来,分外热闹得多。”

那小化子东张西望,啧啧称奇,一直到了大门口,见八个大汉,一色青衣,密扣劲装,一字排立着,见了高天英,齐声响道:“二公子!”

他们一面叫,一面却用疑惑的神色,望定了那小化子。

但是那小化子分明是高天英带进来的,是以他们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说什么。高天英带着小化子走进正门,便是一个老大的天井。见一个气度雍容,貌相敦厚的年轻人,迎面走来。

高天英立时趋向前去叫道:“大哥,葛三叔来了么?”

那年轻人立时应道:“已来了,但是,葛三叔说……”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葛三叔说,他正在途中,遇到一件怪事,她的金丝爪,被偷去了一只!”

高天英大笑了起来,道:“大哥,你道偷去了葛三叔金丝爪的是什么人?就是这位小兄弟,怕你……”

高天英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待向小化子指去。

他一直以为小化子就在他身后,可是当他转过身,向前一指间,他不禁呆住了,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人,那小化子不知又在什么时候溜走了!

从宅中迎出来的年轻人,是三湘神剑的长子高天威,他也一呆道:“二弟,什么小兄弟?”

高天英讶异之极,道:“大哥,刚才你没有看到,在我身后,跟着一个小化子,双腿不能行动,支着双拐的,你看到他没有?”

高天威摇头道:“没有啊,我看到你一个人!”

高天英不禁啼笑皆非道:“真奇怪,你看,那金丝爪还在我手中,不会是我胡思乱想啊?”

高天英一翻手,自袖中取出了那金光闪闪的金丝爪来,高天威道:“二弟,原来是你在开葛三叔的玩笑!”

高天英忙道:“不是我,是那个突然不见了的小化子。”

高天威笑了起来道:“快将金丝爪还给葛三叔去罢,葛三叔的脾气不好,而且看他的情形,真像是十分恼怒,你想想,那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刃!”

高天英道:“不行,我得先找到了那小化子再说!”

高天威笑着,兄弟两人又分了手,高天英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小化子,但是却没有一人见到过。说没有一个人见过那小化子也不对,只不过见到小化子的人,已经不能出声了。那小化子是一进大门之后,立时向一旁掠了出去的。

他的行动如此飘忽,轻捷无声,是以高天英根本不知道,小化子一掠开去,便转过了大堂,来到了后院,迎面一个家人走了过来,小化子问道:“葛三爷在哪里?”

那家人顺口道:“就在水轩中,他好像在生气!”那家人已向前走了出去,可是突然之间,又疾转过身来,道:“喂,你是什么人,怎地在宅中乱闯?”

小化子笑笑道:“不能乱闯么?那是谁立下的规矩?”

那家丁一恒,道:“你若是要饭的,自然到后门去等着,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施舍……”

他只顾讲着,也未曾防范那小化子正向他走过来。

而等到那小化子来得离那家丁十分之近,那家丁的双眼之中,看到了一股诡异得难以形容,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却已然迟了!

那小化子右手一振,‘叮’地一声响,自他的右手拐中,也不知掣出了甚么兵刃来,只见碧光一闪,那家丁连声都未出,只是张大口,瞪着眼,已然断了气。

小化子的出手极快,当真只是碧光闪一闪的工夫而已。

紧接着,只见他右拐挥起,将那家丁的身,整个挑了起来,‘呼’地飞到了一堆假山石之后。

这几下动作,全部快疾无比,乾净俐落,全无人知。

小化子连望也不望向假山石一眼,他刚才杀了一个人,可是却完全没有那回事一样,继续向前走去,不一会,便已走出了那条长廊。

。他从一扇月洞门中穿出去,眼前乃是一个湖中的一个水轩。小化子身形掠起,去势陡地加快。

等到他来到水轩门口时,只是人影一闪,恰好有两个大汉,自门内走了出来,那两人一见到小化子,便陡地一齐问道:“是你……”

他们两人,只说了两个字,小化子已经倏然出手。仍和他刚才杀那家丁一样,他右臂一振,翠莹莹的光芒,略闪了两闪,那两个大汉,便都没有了声息。

只见他们的身子向后一倒,就停靠在门槛之上。而自他们的心口部份,却流下了两缕鲜血来,看他们的伤口并不大,但因为正击中他们的心口,是以他们连讲一个字的机会也没有。

小化子在发出那一击之后,她的脸上,又现出了一种冷漠得近乎残酷的神情,他的眼珠,在那一刹间,似乎只是两颗漆黑、冰冷的石珠子。

他停也不停,继续向前奔去,一进门,他便看到金爪葛鹰坐在一张交椅之上,骂道:“饭桶,四个人追一个小化子,也追不上,真饭桶。”

葛鹰背对着门口,在他面前,站着两个大汉。

那两个大汉,正是在土地庙前,追赶小化子的四个大汉中的两个,他们本来正低着头,在转金爪葛鹰的斥骂,可是小化子一进来,他们立时看到了。

他们抬起头来,正想说话,小化子已经笑道:“葛三爷,我已经来了,不必再发脾气骂人了。”

小化子话才出口,金爪葛鹰的身子,突然向上一耸。在他身子向上一耸间,只见他双手摆在交椅的扶手上。

在刹那间,只见整柄交椅,都向上腾地升起了尺许,在交椅离地之际,倏转了一转,‘砰’地一声,在交椅重重落地之际,他已变成面对着小化子了!

金爪葛鹰这一手功夫之妙,令得那小化子的脸色,也不禁为之微微一变,但是当葛鹰转过身来之后,他却立时变得满面笑容,叫道:“葛三爷!”

金爪葛鹰,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他的眼光,自然与众不同,在别人眼中看来,那小化子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化子而已,但葛鹰却看出不同来了!

他第一眼就看出,那小化子是一个少女乔装而成的。接着,他更看出,那化子双眼之中,精光内蕴,分明她的内功极其精湛,葛鹰甚至怀疑,那化子的双腿不能动弹,要支着拐杖,也是假装的!

他立时面色一沈道:“听说,是你偷了我的金丝爪?”

那小化子却答非所问道:“葛三爷,你认识我么?”金爪葛鹰一听这话,心中不禁陡地一怔,他自然不认识那小化子,不然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了。

但是对方那样问法,可知其中一定有极大的蹊跷在!

而且,对方年纪看来至多十七八岁,竟敢偷自己的金丝爪于先,混进高宅于后,可知必有所恃!

金爪葛鹰是老江湖了,他立时有了戒备,冷冷地道:“我不认识你,你是甚么人?找我作甚?”

小化子笑了起来,小化子在笑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奇特,他虽然在笑着,但是她的双眼,却仍然冷酷得如同铁石一样,令人心寒!

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我拿出一样东西来,你一见到,就会明白我是甚么人了,你要看不?”

葛鹰沈声道:“好,那是甚么,我倒真想看一看。”

小化子的右手按在他左手的拐上,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终于变成一种十分森严的神色。

也就在葛鹰感到对方的面色,大是不善之际,她的眼前,突然汤起了一股碧莹莹的光芒来!

在那小化子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长尺许的短剑!

那柄短剑,通体翠碧得可爱之极,在剑身之上,隐隐可见一个白金丝般的柄,一望而知,那是稀世的珍品,葛鹰一看,便陡地一震!

他立时抬起头来,失声道:“原来你就是沈盾……”他的话未曾讲完,那小化子左拐一点,人已飘向前来,手上的短剑,‘嗖’地向前疾刺而至!

葛鹰的身子,也就在那一刹间,突然从椅上腾起!

葛鹰的身形一起,那少女一剑刺空,可是她的身子,却并不停留,只见她手中的短剑,圈起一溜碧光,将葛鹰刚才所生的那张交椅,削成了两半。

而她整个人,则已向前,疾飘了出去,冲向那两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大漠,在那两个大汉还未曾定过神来时,碧光闪耀,小化子已然转过身来。

他一转过身来,葛鹰也已转身凝立,恶狠狠望着他。

而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大汉,心口上突然流下了一缕鲜血,那缕鲜血十分夺目,而他们的脸上,也现出几乎不可相信的神色来,身子一侧,已然倒地!

葛鹰吃了一惊,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是寻仇来了?嘿!”

他左手一扬,手上金光闪闪的金丝套,极其夺目,小化子笑道:“是啊,你准备吧!”

葛鹰发出了一声闷吼,金丝爪‘呼’地一声,已向小化子迎头抓了下来,来势快到了极点!

小化子单拐支地,身子微斜,在他一爪抓下之际,他的身子,突然再向旁侧出,葛鹰一抓落了空,身子突然向后,疾倒跃了出去,汤起一股劲风!

葛鹰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后跃之势十分之快!

但是葛鹰的后跃快,小化子的出手更快,轨在葛鹰的身子向后一退之际,只见自小化子的手中,像是陡然长出了一股碧虹一样,那股碧虹,一闪即逝,接着,那柄短剑,已溜回了小化子的拐中。

葛鹰的身形,也陡地凝止。他伸手掩在胸口,望定了小化子,双眼瞪得老大。

渐渐地,自他的指缝之中,一缕鲜血,慢慢流了出来口这时侯,那小化子的脸上,已现出了一种十分冷漠的神色,转过身去,身子斜着,用他的杖尖,在大柱上,迅速地刻下了一行字:崖洞之中,四人逞凶,欲觅仇家,土地庙东!

小化子的杖尖,十分锋锐,当他的拐杖在柱上刻写之际,随着‘唰唰’的声向,木屑纷纷落下。

小化子刻完那行字,闭上了眼睛片刻,口中喃喃地道:“爹,娘,我已为你们杀了一个仇人!”

他双手突然一振,他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化子衣服,突然离身而起,同时,他一伸手,也将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连着化子帽,一起揭了下来。

帽子一揭下来,一头长发,便如流瀑也似的抖了开来,衬着那一身长可及地的白色长衣,小化子竟然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个明照人,十分美丽的少女!

她迅速地将缠在杖上的破布条拉去,她那一副拐杖,碧也似绿,是两枝翠绿无比的异竹制成的。

也就在这时,高天英的声音,已然远远传了过来,高天英在叫道:“葛三叔!葛三叔!”

一听到高天英的声音,那白衣少女的青竹拐,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乎没有甚么声音来,她整个人便已如风所拂一样,自水轩的窗口中,穿了出去!

高天英听不到葛鹰的回应,便立时向水轩闯了进去,谁知他一踏进轩门,便看到金爪葛鹰已躺在地上死了,不禁惊得狂呼起来。

高天英的狂叫声,引来了许多人,奔在前面的一个,身形如飞,当他疾掠向前来的时候,在他身边的花木,都像是有一阵狂风带过一样!

那人在高天英的前面,倏地站定,喝道:“甚么事?”那人奔向前来的气势,任何人看去,都可以知道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他一站定,样子却显得十分滑稽,正是神偷西门冲。

高天英缓了一口气道:“西门四叔,葛三叔死了。”西门冲的面色变了一变,一伸手,拨开了高天英,便向水轩之内冲了进去,他几乎才一进去,立时便退了出来。这时,因为高天英突如其来的呼叫声,而来到水轩附近的人,已然十分之多。

西门冲一出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可是他却咧嘴笑道:“各位请回,寿宴就快开始,这里没有甚么事,只不过是高贤侄贪玩而已!”

众人本不知道水轩之中发生一些什么事,一听得西门冲那样说,自然各自散了开去,不再理会。

高天英在一旁,却是奇怪之极,几次想要开口,但是西门冲却不住地向他摆着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等到各人散开,高天英才忍不住道:“四叔,这……”可是,他一开口,话还未曾讲完,西门冲已疾转过身来,高天英从也未曾看到西门冲脸上的神色,如此之严肃的,是以他也不禁陡地一惊。

西门冲疾声道:“天英,快,快,快去请你父亲和你童二叔来,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水轩中的事,快去!”

高天英也已知道事态十分严重,不然,他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也不会大声惊呼的,可是当他看到了金爪葛鹰的体之后,他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吃惊。

葛鹰的武功何等之高,而且死在三湘神剑的宅中,那实在是足以令得任何人咋舌的。

高天英当下点着头,一声不出,返身使奔了出去。西门冲就在水轩门前站着,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不久,三湘神剑高允、八臂金刚童洪已大踏步赶了过来,高天英是和他们一起走进水轩的,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水轩中遗下的那件化子的衣服。

高天英失声道:“那小化子……她是有心来找葛三叔的,我……竟将他带了进来!”

可是,高允、童洪和西门冲三人,却似乎没有听到高天英的话,他们只是将葛鹰掩在心口的手,慢慢移开,然后,他们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而从他们的口中,也不的而同,吐出了三个字来:“翠凤剑!”

高天英又是一惊道:“爹,翠凤剑,不是早在十年之前失盗了么?”

这一次,高天英的话,仍然没有人注意,三大高手站直了身子,又一起望柱上的字,童洪声若洪钟,大声道:“那一定是沈盾的存孽!”

高允缓缓点着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少不得到土地庙东,去会一会她,听说,沈盾当年,有一个女儿,十分聪明伶俐,现在自然是她来了!”

高天英接连说了两次话,没有人理睬他,他的心中,已然纳闷到了极点,这时忍不住大声响道:“爹,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葛三叔是怎样死的?”三湘神剑高允的面色十分严肃道:“叫你大哥来!”

高天英还未曾回答,便看到高天威和一个红衣少女,一起走了进来,那红衣少女来到童洪面前,娇声响道:“爹,外面好多人在找你喝酒!”

八臂金刚童洪的身形魁伟,面目威武,自有一股慑人的气概,再加上他的武功又高,等闲人物,连望也不敢向他多望一眼,可是此际,他一看到了那少女,面上的神情,显得极其亲切。

那少女身形硕长,和高天威站在一起几乎和高天威差不多高下,妩媚俏丽,正是童洪的独生爱女童明珠。八臂金刚童洪,和三湘神剑高允,是生死之交,高天威和童明珠,两情相悦,也早已有了婚约。

高天威看到葛鹰的体,也是大吃一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性格敦厚诚实,吃惊之下,张大了口,连问一声是甚么事也难以讲得出口!

高允道:“好,你来了,现在,有人向我寻仇来了!”

高天威一怔,道:“爹,我们还怕甚么人来寻仇?”

高天威那样说法,倒也绝不是妄自尊大,因为以三湘神剑高允在武林中的地位而论,如今又是他六十大寿,高手云集之际,谁敢来多事?

高允叹了一声道:“你葛三叔已然惨死,你是看到的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高天威远想说甚么,高允已道:“你们两兄弟在家中,我们去土地庙东,去察看一下再说。”

高天威点着头,可是高天英已然道:“爹,我也到土地庙去,我见过小叫化……我带他来的。”

高允望了高天英一眼,点点头道:“也好。”

他话才讲完身形便已向外掠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西门冲,童洪吩咐了一句:“别让旁人进来,也别对人说起出了此事,知道了?”

童明珠点着头,童洪和高天英两人,也已一起掠出。

高天威脱下了身上的外衣,轻轻盖在葛鹰身上,童明珠依在他身边道:“那仇人的本领很高?”

高天威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一定是的,要不然,葛三叔的武功何等之高……唉!”

他们两人并没有留在水轩中,轩转走了出来,走过了那一道曲曲折析的回廊,就在回廊口站着。葛鹰的体还在水轩中,府中的来宾又多,要不让人知道出了意外,就只有不给人到水轩中去!

他们在回廊口的一张石凳上,并肩生了下来。

才一坐下,童明珠便将头靠在高天威的肩上,她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显是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全心全意,沈浸在高天威对她的深情之中。

他们才坐下不久,就听得不远处的繁花丛中,有的声音,传了出来,高天威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女,一面嗅着花,一面向前缓缓走了过来。

转眼之间,白衣少女已出了花丛,来到了轩前。

直到此际,高天威才看到少女的一身白衣,白得耀目,长得拖在地上,而她的胁下,则支着一副青苍碧绿的拐杖!

高天威一看到白衣少女,心中不禁陡地一动!

他可以说从也未曾见过那白衣少女,如果他见过,那么他对一个如此俏丽,装束又那样异特的一个少女,一定会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

然而!当他看到那少女之际,他却又似乎有点印象!

高天威一时之间,心中奇怪着,是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白衣少女,几乎连童明珠在和他讲些甚么,他都一点也听不到。

那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惨死在崖洞之中,沈盾和花娘子的女儿沈冰红。

沈冰红当日,在高允等四人没有发现她,而离去之后,她从崖洞上的石缝之中,爬了出来,用翠凤剑挖着泥,将她的父母葬了,她还只有八岁,却目击了那样的惨事,发生在她父母身上。

她曾在山野间疾奔飞走,嚎啕痛哭,但是她躲在崖洞的石缝中之际,那里恰好有一股秉性至寒的寒泉,她的双腿在那股寒泉,足足浸了几个时辰之多!

所以到了第二天,她的双腿便开始麻木,当晚,她每走一步路,便已经要仆跌一下,可是到了晚上,情形更坏,第二天朝阳升起时,她的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几天中,沈冰红是在山中爬行移动着的。

她只有靠双臂支着地,在地上爬行着,她的身子和手臂,在山石上,不知擦出了多少伤痕,也不知流多少血,她简直难以想起那几天是怎么过的。

她强忍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深山中爬着,她年纪虽小,也知道流泪是没有用的。

在那几天中,不论她闭着眼也好,睁着眼也好,她都看到那四个人的脸,那四个,她永生也不会忘记就是那四个人,在她眼前,杀了她的父母。

一直到第十天,沈冰红才遇到了隐居在深山中的一位武林异人。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

在深山中爬行的苦痛,对沈冰红来说,已像是场遥远的梦,但是那四个人的脸在她的眼前,都还是那样的清晰,一切就像是还在昨天一样。

沈冰红几乎不爱讲究,她只是为着武功,用竹拐支着走路,将翠凤剑藏在竹拐之内,出剑如电!

当她翠凤剑倏地刺进金爪葛鹰的胸口之际,她心中的那份愉快,是难以形容的,地出了水轩之后,也一直躲在水轩之外的花丛之中不出声。

她看到了高允及西门冲,也看到了童洪。

在那一刹间,她要用极大的忍耐力,方能制止着自己不向外冲出去,那是她咬牙切齿恨了十年的仇人,她要不冲出去,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

在那片刻间,她只好想着,如何才能令这三个人,慢慢的死,死得痛苦,死得令她称心如意!

她也看到,三个仇人和高天英,都匆匆地离了开去。

沈冰红自然知道,他们几个人,是看了她大柱上的留言,到土地庙东,去找她去了,却没有料到她根本就仍然在高宅之中,而且,正向着高允的儿子,和童洪的女儿,一步步走近去!

沈冰红一面向前走去,一面已在盘算着如何害他们。

但是,当她在盘算如何害人之际,她脸上的笑容,看来却是如此可亲,如此动人,如此纯真!

沈冰红早已懂得这个道理了,她懂得自己若是美得亲切,人家就越不提防,自己也就越容易得手!

沈冰红来到了高天威身前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闪了一闪,高天威忙站了起来,扶住了她,道:“姑娘小心,这里路滑!”

沈冰红早已知道,自己一闪跌,高天威一定会来扶的。

是以,当她的身子向下跌去之际,她手指已握到了翠凤剑的剑柄,她只要五指一紧,手腕一翻,翠凤剑就立时可以从竹拐中拔出来,刺进高天威的心口!

可是,就在高天威突然将她扶住的时候,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股极其异样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陡地一震,在刹那间,她根本说不上那是甚么感觉,她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人隔得如此之近过,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她也难以相信人和人之间,会有好感。

当她和她的师父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孤零零地,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这时她忽然觉得,现在是她和高天威两个人!

也许那是由于高天威的那种敦厚诚恳的脸,也许更由于他那一双充满了真正诚意的眼,更也许由于沈冰红从来未曾和一个年轻男子亲近过。

沈冰红在刹那间,她的手指已经抓在翠凤剑的剑柄上了。可是也在那刹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上,一点力道也没有,再也不能拔出剑来!

她的心头抨抨跳着,她脸颊上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高天威扶住了她向她笑着,她不由自主笑着。在她笑的时候她可以感得到,她是真的在笑,那是表示人心中善意的笑,而不是想害人的笑!

高天威扶起了她,沈冰红才低声说道:“谢谢你!”

高天威微笑着说道:“不算什么,姑娘从哪里来?”

沈冰红还没有回答,已听得童明珠有点不耐烦地叫道:“天威,怎么了?不用理会我了么?”

高天威的神情,十分尴尬,连忙转过身去,沈冰红向童明珠望去,只见童明珠正满面怒容地瞪着她。沈冰红的心中,不禁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她不知道那红衣少女为甚么会对自己如此恼恨。

沈冰红自从在经历了崖洞中的惨事之后,她根本心头除了恨之外,甚么感情也没有,她的心中非但没有爱,也不知道甚么叫妒嫉。

但是,在现在那一刹间,她的心头的感情,却有了极大的变化,自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她已知道甚么是不恨!她本来是准备一剑刺进高天威的胸口的,可是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恨高天威了,这实在是以前想不到的事。这时,沈冰红心中,对于童明珠为甚么要那样,她的心头,也十分模糊,难以明白。

所以,她只是望了一眼,便点着竹拐,身形轻轻地向前飘出了两三尺,又到了高天威身前。

她一到高天威身前身前,童明珠便大是不耐烦,道:“你是甚么人?水轩中出了事,不准人乱走,还是快离开去吧!”

沈冰红明知故问道:“水轩中发生了甚么事啊?”童明珠挥手道:“不关你的事!”

沈冰红一侧头,道:“那么,你又怎可以在这里呢?”

沈冰红这一问,倒给童明珠问得难以回答。她和高天威,虽然还未成为夫妻,但是那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人尽皆知!但是童明珠究一竟还是女孩儿家,她总不成告诉沈冰红,自己等于高家的儿媳,根本不是外人!

是以她在呆了一呆之后,又羞又怒,一推高天威道:“天威,你告诉她我是谁,叫她快走!”

高天威忙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八臂金刚童洪的爱女,她……也是我……她日后便是高家的儿媳!”

高天威也觉得十分难以措词,是以迟疑片刻。

沈冰红呆呆地站着,她自然不会蠢到听不明白高天威的话,在那刹间,她所想到的只是她自己,她和高天威还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那已给她带来一种极异样的感兑,令她很想一直和高天威在一起。

而当她听得高天威那样说法之后,她明白了,她明白,能和高天威在一起的,并不是她,而是童明珠!

而童明珠,却是她四个仇人之一,八臂金刚的女儿!

沈冰红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恨意!

沈冰红深深地吸着气,在她的双眼之中,刹那间,也射出了一股怨毒深到了难以形容的光芒来!

沈冰红的武功虽然高,心中尽管充满了恨,但是她的身子,十分纤弱,面色很苍白,双眼中,也闪着一种楚楚可怜的神色,使人同情。

八臂金刚童洪,乃是湘西的首富,家中仆从如云,童明珠自小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一呼百诺,在她眼中看来,沈冰红和她家中的一个丫头,实在没有分别。

而且,她在高家的地位,也十分特殊,自是了无所惧!

然而,当沈冰红的眼中,突然射出那股怨毒之极的眼光之际,童明珠却全身都震动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突然失声叫道:“你看!”她从来未曾看到一个人的眼中,现出过如此可怕的光芒来的,但是,当她向沈冰红揩去,高天威也向沈冰红看去时,沈冰红却已恢复原状了!

是以,高天威呆了一呆,根本不知道童明珠叫他看甚么!

而沈冰红则在此时,格格她笑了起来,叫道:“高大哥,我有句话和你说,那件事,十分重要!”

沈冰红一开口便叫高天威为‘高大哥’,那不禁令得高天威有些愕然,但高天威生性忠厚,忙笑着道:“姑娘有甚么话,只管直说。”

沈冰红满面笑容,但是她却斜睨着童明珠,并不开口,高天威等了半晌,才道:“你想说甚么啊?”沈冰红道:“这事关系高家命脉,十分机密,除了你之外,任何人不能在一旁偷听,所以……”

沈冰红在话话的时候,眼一直盯着童明珠,她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她要童明珠离开!

童明珠如何有不明白这一点之理?她心中怒意大盛,立即冷冷地道:“天威,别去理会她的胡说。”

沈冰红笑道:“不理会我,于我却没有多大的干系,但是三湘神剑赖以成名的那柄翠凤剑,却是再也得不回来的了,高大哥,你可得想清楚了!”

高天威一听得‘翠凤剑’三字,心中不禁坪然而动他的父亲,三湘神剑高允,名震天下,全是得力于那柄翠凤剑,那剑在十年前失去,至今未曾追寻回来!这件事,武林中人可说知者甚鲜。

因为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对于三湘神剑的声名,一定大有影响,是以非瞒着不可,高天威也知道,他父亲日夜耿耿于怀,想得回这柄剑来!

如果只有这一点缘故,高天威还是不致于非听沈冰红说话不可的,但是,金爪葛鹰刚死在水轩之中,死得十分离奇,而且已被认出是翠凤剑刺死的!

沈冰红为人,可以说是聪明绝顶,她明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她只要一说,高天威是一定要知道究竟的,是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过身去!

她的拐轻轻一点,身形如同在水面滑行一样飘开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高天威已急叫道:“姑娘留步!”

沈冰红站定了身子,并不转过身来道:“你要听我将详细的情形说出来,就先将姓童的赶走!”

童明珠在一旁,听得沈冰红那样说,气得俏脸煞白,柳眉倒竖,瞪着高天威,高天威的心中,为难之极,叫道:“明珠……”

他才叫了一声,童明珠已怒道:“你试试叫我离开,只要你开口!”

高天威明知自己如果真是开口叫童明珠离去,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但是他希望童明珠能谅解。

是以他道:“明珠,这件事……这件事十分重要……”

童明珠在刹那间,面色变得难看之极,她发出一下听来刺耳的冷笑声,道:”那比我重要么?”

高天威陡地一呆,他秉性敦厚,绝未曾想到童明珠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童明珠的这个问题,他实在是没有法子作一个很好的回答的……

高天威自然深爱着童明珠,虽然童明珠自小被娇纵惯了,有些时候,会令得高天威感到十分难堪,但是那却也绝不影响高天威对童明珠的情意。

然而,现在这件事,却是和高天威的家声、荣誉,以及寻上门来的大仇人有关,对高天威而言,两件事同样重要,他自然希望童明珠能避开一会。

但是,高天威看到童明珠的神色如此之难看,他却再也不敢出声,只是站着发呆。

而童明珠却仍然厉声问道:“说,有甚么比我重要?”

沈冰红在一旁,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心中大是快意,她发出了十分动人的微笑,道:“童姑娘,你这人,怎么那样不识趣?高大哥为了怕你脸上挂不住,是以才不好意思直说,你还问他作甚?”

沈冰红这句话一出口,高天威便大吃一惊!

高天威是老实人,越是吃惊,越是讲不出话来!如果他这时,能急急分辨几句,倒也好了……

可是,他却只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童明珠的耳际,只听得沈冰红的嘲笑声,而听不到高天威叫自己留下来的话,已是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在把不住发抖,但是沈冰红意犹未足!

她看到童明珠站在那里,仍然不走,她右拐突然一松跌在地上,身子向右侧一侧,在她身子向旁侧跌下去之际,她娇呼了一声,道:“高大哥,扶一扶我!”

高天威这时,正因为童明珠已动了真怒,而急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才好,听得沈冰红一叫,他自然而然转过身,伸臂将沈冰红扶住!

在那一刹间,童明珠只觉得自己,气往上冲,眼前一阵发黑,她一声也不出,掉头向前便走!

高天威叫道:“明珠!”

可是,此际童明珠心中,怒到了极点,就算有人在她身际呼唤,她也是一点都听不到的了!

她可以说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当她向前直冲出去的时候,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甚么也看不到,而她向前掠出的势子又快,转眼之间,便见她闯进了一大玻翠竹之中!

高天威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心中更是又惊又急,忙又叫道:“明珠!明珠!”

他一面叫,一面也顾不得扶住沈冰红了,足尖一点,身形便向前掠了出去,他一走,沈冰红的身子,便突然一侧,跌倒在地上,她立时叫道:“你看,这是甚么?”

沈冰红自小双腿便麻痹不能行动,她支持着的两根竹拐,简直已如同她身体的卜冰天侠侣一部份一样!

在她而言,高天威离去的那时侯,只凭一根竹拐,她身子只要向左微侧,一样是可以稳稳站定的。

但是她却故意向下跌去,她跌倒在地,一面叫,一面已陡地从右拐之中,掣出了那柄翠凤剑来。

高天威只觉得自己的背后,像是闪起了一股寒森森的光芒,高天威陡地一凛,立时转过身来,他一转过身,就看到沈冰红的手中握着翠凤剑!

只要学武之人,看到了翠凤剑没有不发呆的!

更何况那柄翠凤剑本来就是高家的传家之宝!

是以高天威一转过身之后,一看到了那柄翠凤剑,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刹那之间,他根本顾不得再去理会童明珠,身形一闪,便向前掠来。

童明珠在向前冲出之际,以为高天威是一定会追上来,向自己道不是的,她也觉出高天威已经在追上来了,因为高天威的武功甚高,在向前追上来之际,带起一股劲风,直逼了过来。

但是突然之间,童明珠觉出背后的那股劲风消失,同时,她听得沈冰红的声音,发出了一下欢呼,童明珠不必转过身去,也可以知道,那是高天威突然之间转过身来,不再追自己,而转向沈冰红的。

也正因为童明珠根本未曾转过身来,所以她也全然不知高天威为甚么会突然之间转过身去的。

而且,她那时,心中怒到了极点,也决计不会去好好地想一想,刹那之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本来是向着一片竹林疾冲了过去的,这时,眼前一黑,不辨方向,向竹林中冲了过去!

童明珠家学渊源,自小习武,武功根底,也自不弱!这时,她撞向竹林,只听得‘劈劈啪啪’一阵响,在她面前的竹子,尽皆被她撞得断折下来!

而童明珠也根本不觉得疼痛,她身形越走越快,转眼之间,便已掠出了竹林,向前直凉了出去!

高天威听到竹林之中,传来了一片竹子断折之声,连忙回头看去,一看到童明珠那种不顾一切闯出的情形,他也大吃了一惊,忙想阻止童明珠。

然而,童明珠的去势何等之快,转眼便看不见了!如果高天威在这时向前追去,或者还不致于完全决裂,可是高天威的心中却想,自然是先追问沈冰红如何有翠凤剑要紧,慢慢向童明珠解释不迟!

高天威自己是老实人,在他想来,就算心中再怒,一听到解释,自然就会没事了,迟一步也不打累。高天威却不知道像童明珠那样性格的人,一世之间,未曾遇到过逆意之事,而忽然间受到了那样的羞辱,而且又是她所爱的人给她的羞辱,在她心中造成的创伤,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了!

当下,沈冰红一见童明珠掠走,心中便大为高兴。她手在地上一按,身子轻轻巧巧,支着拐杖,站了起来,衣袖一卷,将右拐自地上卷了起来,翠凤剑倏地没入拐中,动作之快疾,等高天威转过头来时,她手中的翠凤剑,已没人拐中了!

高天威再回头来,不禁陡地楞了一楞,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忙道:“剑……呢?”

沈冰红看到高天威那种忠厚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有意逗他,她微笑着,道:“甚么剑?”

高天威急着道:“翠凤剑,刚才……还在你手中的!”

沈冰红‘嗯’地一声,道:“是啊,刚才还在我手中,可是你突然一转身,一个人掠过来,一闪,就在我的手中,将那柄翠凤剑抢走了!”

沈冰红一面说一面还不住眨动她的大眼睛。

沈冰红这时心境十分之偷快,可以说,自从在崖洞之中,目睹父母惨死之后,她还未曾如此快乐过!

沈冰红说的话,实在超乎常理之外,高天威只是忠厚,并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这一番鬼话!

如果换了别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一定也直斥对方之非了,但是高天威却只是苦笑着,道:“姑娘说笑了,那翠凤剑却是如何会在姑娘手中的?”

高天威并不责怪沈冰红,那反而令得沈冰红的心头,泛起了一股歉意,这也是沈冰红心头从来也未曾产生的一种感觉,沈冰红只觉得天下的人,没有一个是对得起她的,所以才令得她目睹父母的惨死,所以才令得她甚至不能和正常人一样地用自己的脚来走路。

她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恨,不论地做了甚么事,也不论她曾杀了甚么人,她却是从来不后悔的。

但是现在,高天威却令她感到了惭愧,她惭愧她竟戏弄了这样的一个老实人,沈冰红呆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我想你说错了,翠凤剑本是我的!”

高天威楞了一楞,然后摇摇头,道:“姑娘如何这样说?家父七入苗疆,历尽千辛万苦,经历七峒十二岭,才得了那翠凤剑,此事天下皆知!”

沈冰红身子震了一震,双眉一竖道:“胡说,翠凤剑在我处,也已有十年之久了,自然是我的。”

高天威皱着眉,道:“家父得剑,是二十年前的事。十年之前,剑被人家盗走,从此便下落不明!”沈冰红脑中,扬起了一股十分模糊的回忆来。

十年之前的事,大部份在她脑中,已经很模糊了,有崖洞的惨事发生之后的一切她历历在目!

她记得,最先开始是在一个黑夜,她正想睡,是她的父亲将她摇醒的,她只知道他们家中大祸临头,要连夜逃难了,自然她不知道为了甚么。

当晚,她是伏在她父亲的背上,由她的父亲负着,到睡到天亮时,然后,便一直在崇山峻岭中逃着,直到被那四个人,逼进了那个崖洞之中。

一直到这时,沈冰红听了高天威的话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甚么要逃,那四个人为甚么要追!原来是她父母,盗了三湘神剑高允的神剑!

沈冰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父母被杀这件事上,她从来也未曾知道得那么多,她也从来未曾想过那么多,现在这种情形,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但是,沈冰红紊乱的心情,在刹那之间,已平静了下来,她本来是不想将她心中所想的讲出来的,但是她却在不由自主间一个字一个字讲了出来。

她道:“就算你父亲当年是在苗疆找到这柄剑的,我父母都为这柄剑而死,剑也应该是我的了!”

高天威突然之间,听得眼前白衣少女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形容,他张大了口,叫了起来道:“你……是沈盾的女儿?”

沈冰红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高天威的那一下叫喊声。

而她的眼珠,在刹那间,也冷漠得像是在她的眼眶之中,嵌进了两粒石子一样。她又一字一顿地道:“而我也记得是谁杀他们的,杀他们的人,一定要偿命!”

高天威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沈冰红,一言难发。

沈冰红也凝视着他,看他口唇掀动的样子,像是想说甚么,但是终于未曾说出来,她在突然之间,转过身去,竹拐晃动,她的身子向前飘了出去。

她向前飘去之际,如此轻巧,如此快速,更看得高天威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童明珠向外直冲了出去,当她冲到了大厅中的时候,看到她的人,都陡地吓了一大跳。她是八臂金刚的女儿,谁不认识,但却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有几个人迎上来想问她,可是童明珠大声喝道:“让开……”她一面喝,一面双掌已向前疾推而出!

迎上来的那几个人,自然是和童明珠熟的,也有想乘机讨好的,如何会不明白童明珠的脾气?

他们看到,童明珠是真动怒了,如何还敢招惹她?

是以童明珠的双掌一发,他们便纷纷退了开去。而童明珠也旋风也似,卷出了大厅,直到她冲出了大门,才略停了一停,厉声道:“快备马来!”

高府的家丁,早已吓得呆了,童明珠一喝,忙不迭牵马过来,童明珠一见马到,飞身上马跑去。

童明珠驰出了里许,瞥见前面有几匹马正在急驰而来,她忙勒住了马,那几匹马迅速驰近,马上正是高允、童洪、西门冲、高天英四人。

童明珠看到了他们四人,这四人自然也看到了童明珠,八臂金刚童洪,和童明珠父女连心,自也格外关切,一看到童明珠,便大吃了一惊。

他连连加了几鞭,催着马儿向前驰去,转眼之间,父女两人,便已在道间相会,童洪急问道:“明珠,你……不在高家,却为何这般……”

童明珠虽然性格高傲倔强,但是在父亲跟前,她却是撤娇嫩惯了的,此际,她心中正悠着一肚子难以形容的委屈。一见了童洪,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一听得爱女痛哭,童洪更是心如刀割,连忙下了马。

童明珠一面哭,一面道:“爹,你不必下马,我们走!”

童洪呆了一呆,心中已猜到了八九成,一定是她和高天威拌了嘴了,童洪也不是不知道高天威是老实人,是以便劝道:“明珠,两人拌拌嘴……”

怎知这次,童明珠所受的委屈,实在是非同小可!

是以她父亲才一说,她便失声叫了起来,道:“走!走!我再也不要见到姓高的人,我们走!”

这时,高允和高天英、西门冲三人也赶到了,高天英一听得童明珠那样说,笑道:“明珠,干嘛又生我大哥那么大的气,我大哥他可是……”

高天英的话还未讲完,童明珠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电光火石之间,只晶光一闪,童明珠剑已出手,身形拔起,竟直向高天英头际削了过来!

这一下,实在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高天英身子陡地向后一仰,已自马背滚跌了下来!

可是,饶是他避得快,头顶一凉,顶上的头发,还是被童明珠削下了一络来。

高天英虽然是天性乐观,爱好说笑,但在这时,却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刚才童明珠的那一剑,他只要逃得稍慢一些的话,怕不连整个天灵盖,都被童明珠削了下来!

而童明珠一剑将高天英自马上逼了下来,她身形自半空中下落,便已落在马背上,一拉绳,尖叫道:“爹,我们走!”

她一面叫,一面已兜转马头向前疾奔了出去!

童洪也翻身上马,他看到女儿气成那样,自然护短,也气冲冲的道:“高兄,回去看看令郎怎么了!”

他那样说,自然是话中带有讥讽之意在,三湘神剑高允正要开口讲几句话,但是在他还未曾想出应该怎么说之间,童洪父女,早已跑远了!

高允皱着眉道:“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一回事?”高天英惊魂未定,西门冲的神色,十分凝重,他道:“高兄,我看这事,非同小可,一定又是沈盾的余孽在作怪,你想想,土地庙东,甚么人也没有!”

高天英听得西门冲那样讲,又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高允沈声道:“也有可能,但是她至今未曾露面……”

三湘神剑高允才讲这里,便陡地停了下来,不再向下说去,因为这时,路上正有一个白衣女子,像是在水面飘行一样,正在向前凉了过来。

那女子的一身白衣,长可及地,衬着她两边两根碧也似翠的拐杖,看来十分夺目,她向前来时,姿态之优雅,也是令人神往,转眼之间,她已来到了近前,高允等三人也看出,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那少女自然就是沈冰红了,她一来到了近前,便先向高天英笑了一笑,高天英的心头,疑惑之极,指着她道:“你……你……是谁?”

沈冰红笑得更甜,她的笑容,令得高天英心头抨抨乱跳,只听她道:“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高天英一听得她说话,心中更是有说不出来的怪异。

沈冰红又‘格’地一笑道:“我该多谢你,在土地庙前,替我打发了金爪葛鹰的那四个豪奴!”

高天英仍然伸手指着沈冰红,而他除了一个‘你’字之外,也讲不出别的话来。这种情形,若在三湘神剑和西门冲两人的眼中,心内自然大是奇怪,齐声问道:“英儿,这少女是甚么人?”

高天英笑着说道:“她……就是我带回家来的……”

葛鹰死在水轩中之后,高天英便向各人讲起葛鹰的金丝爪如何被一个小化子偷去,而他又带着那小化子来到家中的事,那小化子的破衣,还留在水轩之中,人是小化子所害,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是以此时,高天英的话,才说到一半,只听得西门冲两人都大吃了一惊,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听得沈冰红突然发出一声长笑,身形向旁门掠去!

看她白衣飘飘,身形向旁门掠去的情形,她像是准备向外逃走的。

而这时,西门冲、高允两人,已经知道她是甚么人了,如何肯放她就这样逃走?三湘神剑是一代高手,看到对方年轻,还不免略为踌躇了一下。

可是神偷西门冲,一看到沈冰红的身形,向外闪了出去,他如何肯放过?一声怪叫,双臂一张,足尖一点,真气提起,已同怪鸟也似直扑了过去!

西门冲号称‘伸偷’,轻功造谙极高,他一扑过去,眼看沈冰红是逃不脱的了,可是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却又生出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刚才,沈冰红的身子,明明是在向外疾掠而出的,但是,一等到西门冲身形掠在半空,沈冰红的身子,突然一转,变成迎面向西门冲撞了过来!

这一下的变化,可以说是突然之极,不但西门冲料不到,连三湘神剑那样的高手都料不到!

刹那之间,三湘神剑只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只见沈冰红和西门冲两人的身子,已撞在一起!他们两人的身形,一撞之间,立时又向外分了开来。

就在他们两人的身子突然撞在一起时,依稀之中,似乎有一股碧莹莹的光芒,略为闪了一闪。

而一看到那股光芒,三湘神剑高允的心中便陡地一凉。

但是因为意外发生得太仓猝、太匆促了,高允不但没有法子采取任何行动,而且在他惊呼了一声之后,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的机会!

西门冲和沈冰红两人的身子,各自在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弧形,落下地来,沈冰红一落地,便转过身来,而西门冲在落地之后,手却捂在心上。

那时,高天英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高允却已知道,极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果然,西门冲也立时转过了身来,由他捂在胸口的右手指缝中,鲜血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他张大了口,可是一句话也未曾讲出来便跌倒在地!

在那一刹间,高天英心中的诧异,实是难以形容。

而接下来的变化,更是令得高天英目瞪口呆!他只听得他父亲发出了一声长啸,身形已然掠起,同沈冰红扑了过去!去势之疾,真是难以形容!

高天英实在呆住了,也只是大叫了一声,道:“爹!”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忽然要那样叫了一声。

沈冰红在突然之间,以如此巧妙的手法,刺死了西门冲,那是他亲眼看到的,而他的那一声响唤,却还像是要他的爹,不要对沈冰红下手!

高天英在那片刻之间,心头的迷蒙难以形容。

沈冰红看来是那样纤弱的一个少女,当她一身白衣,向前飘来之际,她身形幽雅得像仙女一样!

但是,她的出手却如此狠毒,她先杀了葛鹰,现在又杀了西门冲,这两人都是武林中各重一时的高手!

她为甚么要那样?她为甚么要不断杀人?爹又为甚么要用那样狠猛的身法,向前扑去?这一连串问题,在高天英的心中,纠成了一个结!

高天英其实只呆了极短的时间,他立时抬头向前看去。但是就在那极短的时间内,情形却已有了变化!

原来三湘神剑高允,向前疾扑而出,那一股劲风,已令得沈冰红几乎透不过气来。沈冰红自从离开深山之后,已经伤了不少人,每一次出手之前,人家都是对她丝毫也不加以预防,是以她在一击之下,便自得手,根本不必缠斗。

这种情形,不但她对武功差的人如此,就算是对一等一的高手,也是那样,可是此际情形却不同了!

这时,她还未曾向高允出手,高允便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前直扑了过来,扑来的势子,如此之猛,沈冰红在急切之间拔剑在手,却根本没有出招的机会!

因为高允双袖拂起,所带的那股劲风,实在太猛了!

高允也知道对方有翠凤剑在手,那翠凤剑乃是他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才在苗疆得到的,他自然知道这柄剑锋利无匹,非同小可,非一上来制了先机不可。

是以他向前扑出之际,足运了七八成功力之多。以沈冰红的功力而论,如果她的双脚能站在实地上,那么,或许还能在高允扑来之际,发出奋力一击!

但是,沈冰红之能站在地上,靠的全是一副竹拐!而且,当她的右手,倏地拔剑而出之际,她右臂略松,支住她身子的只是她左臂下的竹拐而已。

一根拐杖点地之力,如何能与高允那样的力道相抗?

所以沈冰红虽然翠凤剑已然出鞘,但是她却根本没有发招的机会,高允衣袖一拂起,就将她整个人,全都拂得向后,直飞了出去!

沈冰红身在半空中,轻风拂着她的白衣,看着更是异特,沈冰红心中吃惊,面色苍白,发出了一声惊呼,她从来也未曾处过如此下风,不禁慌了手脚。而就在她身形被高允的大力涌出之际,高允身形拔起,立时也身在半空之中,高允的衣袖再度扬起,拂向沈冰红的面前。

沈冰红只觉得又是一股劲风压来,几乎连气都闭过去!

百忙之中,她不顾一切,撩起了手中的翠凤剑来。只见碧莹莹的光芒一闪,‘嗤’地一声响,翠凤剑的剑锋过处,已将高允的衣袖创下了一截来。

高允的武功虽高,但是看到翠凤剑的光芒,他也不禁心寒,连忙真气一沈,向后翻了出去。

而沈冰红的身子,也在那时,又向后飞出了七八尺,向下直落了下来,她双拐俱已跌落,身子直跌在地上!

沈冰红在身子落地之际,伸手一掌,向地上拍去。

那时侯,她心中恨极,是以那一掌力道也用得十分大,‘蓬’地一声响在地上击出了个小坑来!

那一掌沈冰红虽是恨极而击出的,但是却也将她身形下跌之势消去,令得她稳稳落在地上。

她一落在地上之后,高允已大踏步赶到了她身前。

沈冰红连忙身子伸缩着,迅速移开了几步,靠住了一株大树,她没有法子站起来,只是倚树而生,握住了翠凤剑,眼中射出充满仇恨的光芒来。

她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几乎要哭的声音叫道:“我打得过你的,只要我双腿和常人一样站立,我一定打得过你的!”

她一面叫着,一面勉力挺着身子,想要站立起来。

然而地的双腿,当年在寒泉之中,浸得太过久了,十年来就没有丝毫知觉,这时如何能站得起?高允的去势十分快,倏然之间,已经来到了沈冰红的面前,突然伸出脚,向沈冰红的手腕踢来。

沈冰红紧咬着牙,手腕一摇,翠凤剑便向前刺来。

然而,当高允一脚向她的右腕踢下之际,早就知道她会如何对付的了。那一脚踢下去之势,看来虽然猛烈,然而却是虚招,沈冰红的剑才一剌出,高允脚一缩,便已缩了回来,沈冰红一剑刺空。

但是三湘神剑高允的武功也极高,变招也快,脚才缩回来,只是避开了沈冰红的一刺,立时又向前疾踢而出,‘啪’地一声,正踢在沈冰红手腕上。

沈冰红只觉全身一震,五指不由自主,松了开来。而高允的那一脚,力道着实不轻,沈冰红的五指一松,那柄翠凤剑便‘呼’地一声,向上斜斜飞了出去,射在离地六七尺高处的树干之上。

沈冰红失了翠凤剑,心中的惊悸,实是难以形容,她的额上,已沁出了大颗的汗珠来。

她也顾不得高允就在自己的身前,立时转过了身去。

她双手扶住了树干,拚命地想挺直身子,那柄翠凤剑,只插在离地不过六七尺处,如果沈冰红可以站立起来的话,她要将剑取回,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勉力使身子倚在树上,手向上拚命用力地伸着。

她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强,以致她的手背和指骨,全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然而,她的指尖,和翠凤剑相隔,却还有七八寸的距离。

而她是再也没有法子使她的身子挺高八九寸的了!

在那刹间,沈冰红心中的难过,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在那片刻之间,她如果能够将翠凤剑握在手中,以她那样冲动的性格,那样充满了仇恨的心理而论,可能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没有知觉的双腿,砍了下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在她身后,究竟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她也懵然不知,她只听得高天英叫了一声‘爹’,然后,有一个人到了她的身边。

沈冰红闭上眼睛,她等待着来到她身边的人下手。

可是,那来到她身边的人,却并没有对她下手,沈冰红只听到了一下叹息声,而当她睁开眼来时,她发现站在她身边的人,是高天英而不是高允。

高天英正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她,而当她睁开眼来时,高天笑道:“可要我……扶你?”

沈冰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她自己的耳朵。可是她就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对充满了诚意的眼睛,高天英用那样的眼光望着她!

沈冰红略抬高了头,她看到那柄翠凤剑,仍插在树上。

翠凤剑没入树身一半,还有一半,在树身之外,正闪耀着碧莹莹的光芒,看了便令人心寒!

只要高天英扶起她,她就可以伸手抓那柄剑了!但是,会有那样的事?高天英会帮助她,取得那柄翠凤剑?那是不可能,绝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沈冰红在不由自主之间,喘起气来,她凝视着高天英,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高天英等了片刻,又道:“我扶你一下,你的双腿,就像你告诉过我一样,是因为小时侯,躲在崖洞之中……”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指着高允道:“是的,就是那样,四个人要杀我父母,我父母惨死在崖洞之中,那四个人之中,有你在,姓高的,有你在!”沈冰红突然怪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才起,高天英便不由自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沈冰红一面笑,一面道:“我躲着,我躲得很好。”

她讲到这里,笑声和语声突然停止,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声,道:“真可惜,我等了十年,只报了一半仇,未能将你们四个人全杀死!”

当沈冰红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她的脸容神情、语调声音,突然又变得十分缓和,像是根本没有发生甚么别的事故一样,然而仔细转来,却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深切悲痛之感,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沈冰红看来,全然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

沈冰红的情形,更令得高天英在陡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莫名的同情之感,他失声响道:“爹!”高允沈声道:“英儿,你让开!”

高天英忙又道:“爹,你不是……爹,她还只是孩子!”

三湘神剑高允的只眉,皱得紧紧地,而沈冰红也在那一刹间,陡地睁开了眼来,刹那间,高允和沈冰红两人的心情,自然截然不同,但却也有相似之处。

他们两人心情上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全都十分激动!

高允久历江湖,凿貌辨色,自然看得出高天英对沈冰红有着一份深切的同情,这正是令高允心中十分担心的原因,因为他同时也看出,沈冰红的心中,充满了恨,高天英是仇人的儿子,如果对她同情,只有更容易遭了沈冰红的毒手!

而沈冰红心中的激动,是因为她从来也未曾听过有人用那样充满了诚意的话维护过她!沈冰红望着高天英,她的双唇在微微发着抖。在那一刹之间,她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高允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沈声道:“沈姑娘,你在看到我们与你父母动手,可是你知道,我们为甚么要与你父母动手?我想你一定不知。”

沈冰红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要夺剑!”三湘神剑高允长叹一声,向仍然插在树上的翠凤剑一指道:“这柄剑,我三进苗疆,花了好几年工夫,几乎丧生在毒蛇猛兽之口,才得到手中,是你的父母,藉名结交,包藏祸心,偷了去的!”

沈冰红的双眼瞪得老大,现出十分倔强的神色来。

高允接着道:“沈姑娘,如果当时,你确然在崖洞中,那么你必然可以记得,我们才一冲进洞来,第一句对你父母说的话,是甚么话?”

沈冰红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并不回答。

高允一字一顿道:“我只叫他剑还出来!”

高允这一句话,说得十分缭亮,他内功又高,直震得人耳际,吩吩直叫,沈冰红的身子,更是发起抖来,她记得的事情确是那样!

高允叹了一声道:“如果你父母迷途知返,那自然也不会深究,你也不用在崖壁中躲那么久,你的双腿,也不致于麻木不能动弹,你可以和常人一样……”

沈冰红的面色,变得极其苍白,她失声道:“住口。”

接着,她急速喘起气来,高天英就在她的身边,看到沈冰红那种痛苦的情形,立时踏前半步,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向上扶了一扶。

而就在沈冰红的身子,一被扶起之际,她倏地一伸手,已经将那柄翠凤剑从树干中拔了出来。沈冰红一握住了翠凤剑,高允大惊道:“英儿,快退。”

高天英在乍见剑尖一闪之际,心头也是骇然之极,几乎不等高允警告,他便想向后退了开去。

但是,他却并没有动,在高允大声叫喝之后,他仍然不动,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不,爹,我要是一退,沈姑娘就要跌倒了,我要扶着她。”

沈冰红一拔剑在手,高天英已觉得眼前的碧光大盛。

但是,他还是保持着镇定,将他要讲的话讲完。

沈冰红的翠凤剑,几乎已要插到高天英的面门了,但是她听得高天英那样说,却也突然收住了势子。

在那刹间,只听得三湘神剑高允,陡地吸了一口气。高允虽然一生之中,经历过了不知多少凶险,但是像刚才那样的凶险,却还是第一次!

在沈冰红突然收住了剑之际,翠凤剑离高天英的面门,只不过寸许,高天英只觉得剑上寒浸浸的光芒,映在自己的脸上,有一股极度的寒意。

但是他仍然扶住了沈冰红,沈冰红也怔怔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沈冰红道:“你……将我的竹拐取来,我……自己就可以站立了。”

高天英转过头去,这时,高允已将一副竹拐握在手中,向前抛了过来,沈冰红一伸手,将拐接住,身子再一挺,已然将竹拐夹在胁下。

她手一弯,翠凤剑的剑光,插入拐中,但是剑身还有一大半在外,高天英回头向他父亲望去,高允向前走近了两步,叫道:“沈姑娘!”

沈冰红的竹拐点动,向后退出了一步倚树而立。

高允的神色十分严肃,道:“沈姑娘,当年在崖洞之中所发生的事,虽然是由你父母而起,但事后,我也好生后悔,你在十年之后,为父母报仇,已连杀了两人,我看也可以歇手了!”

沈冰红凝视着高允,一言不发。

高允又道:“你刚才剑已扬起,但是却未对英儿下手,可知你天性未泯,你可以要了这柄剑,但我却不能不告诉你,这柄剑是武林至宝,学武之人,人人想要,从此之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沈冰红的身子,略震了一震,然后,她才冷冷地道:“那可不干你的事!”

高允淡然一笑,道:“或者不关我的事,但是他却宁愿冒着被你一剑刺死的危险,也要扶住你,难道,也不关他的事情么?你倒想一想!”

沈冰红连忙转头向高天英看去,她一接触到高天英的眼光,便立时转过头来,心头抨抨乱跳了起来。

她心头的感觉十分奇妙,那种奇妙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她只当自己要替父母报仇,只消出剑如电,将四个仇人一一杀死就行了。

她却未曾想到,和其中一个主要的仇人的两个儿子,都有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感情上的纠葛!

高允见沈冰红不出声,他又道:“沈姑娘,如果你双腿,不是生出来便残废,我也略通医理,或者可以代你珍视一下,看看是不是还可救药!”

沈冰红一听,她的身子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她陡然间,发出了一下尖厉的叫声,竹拐一点,身子已经转了过来,向前疾掠了出去,她的身法十分之快,一个起伏间,已在两三丈开外了。

高天英看到沈冰红突然离去,怪叫道:“你别走!”

而三湘神剑高允立时道:“让她走,她不来找我,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能令得她像常人一样走路!”

三湘神剑的话说得十分快,在他讲完那几句话时,沈冰红的身子,才落下地来。她自然也听到了高允的话,是以当她站直了身子之后,她呆立着不动,心头思潮起伏,激动到了极点!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望定了高允,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自从她的双腿麻木而没有知觉之后,她日思夜想的事,除了报仇,就是想她自己,能够和常人一样走路,用自己的脚来走路。

如果这时,讲那一番话的人,不是三湘神剑高允,而是另一个人的话,那叫她爬过去求那人,她也是愿意的,可是,高允却偏偏又是她的仇人!

在那片刻之间,沈冰红心中的矛盾,复杂得真是难形容,她只是呆呆地站立着,一动也不动。

一看到沈冰红停了下来,高天英首先叹了一口气道:“爹,你看,沈姑娘不走了,你替她瞧瞧!”

但是三湘神剑高允的神色,却十分严肃,他缓慢地道:“从来只有人求医,没有医求人的!”

高天英身形掠起,来到沈冰红的身边,他笑着,令得沈冰红感到十分亲切。本来,高天英是仇人的儿子,忽然掠到了她的身前,她应该感到十分紧张才是,但是她心中却一点也没有那样的感觉。

高天英到了她的身前道:“沈姑娘,莫错过了机会!”

沈冰红乃是性格何等强硬的人,十年之前,在崖洞之中,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当她目睹自己父母遇害时,她也可以忍住了一声不出!

现在,如果她肯求高允,她就可能再像平常人一样,用脚来走路,她心中思潮起伏,忍不住身子在微微地发抖,忽然只听得她叫了起来,道:“你,你们,你们为甚么不杀了我,为甚么?”

三湘神剑高允长长的叹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只不过是个孩子!”

沈冰红紧抿着嘴,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要杀你,我一定要杀你,替我父母报仇,一定要!”

高允默然半晌,道:“可是你现在打不过我!”

沈冰红的身子又发起抖来,她突然竹拐一点,掠到了高允的身前,道:“好,你替我瞧瞧,我这两条腿,是不是还有希望和常人一样走路!”

高允神情严肃,突然伸出手来,沈冰红本能地身子一缩,可是高允出手奇快,已经握住了沈冰红左手脉门,二指搭在她的脉门上,半晌不语。

沈冰红的神色十分紧张,在那片刻间,他们三个人,人人都不出声,静静地等着,好一会,高允才叹了一声,道:“办法不是没有,但……”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沈冰红的脉门,但是,也就在他五指刚一松开沈冰红的脉门那一刹间,沈冰红右手一振,‘嗖’地一声,翠凤剑已疾刺而出!

那一剑的去势,可以说来得突兀之极,饶是三湘神剑高允的武功极高,经历过多少惊险,一时之间,也不禁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而在那一刹间,高天英根本吓得呆住了,连声音也难以发得出来,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嗤’地一声响,碧光已敛,高允的身子,向后疾翻而出!

沈冰红的那一剑,是疾刺向高允的心口要害之处的。

而且,她发出那一剑,是如此之突兀,和刺向西门冲、葛鹰时并没有不同,她自以为一定是一剑击中的了。可是奇怪的是,她心中一竟一点也没有刺向西门冲和葛鹰时那种报了仇的乐趣。

她只感到心中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落寞之感,在刹那之间,她五指一松,‘当’地一声,那柄翠凤剑,一竟然把捏不稳跌在地上,她人也木然而立。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会那样?三湘神剑高允,是她的仇人,她若是一剑刺死了高允,正该感到极度的高兴才是,何以会有那样的感觉呢?

在那一刹间,沈冰红的心中,不知有多少事一起涌上了心头,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杀了高允,高天英就一定不会再来扶自己了,自己也难有和他再亲近的机会了。高天英自然也将自己当作仇人!

而高允曾说,自己的只腿,并不是无可救药,他死了之后,自然没有甚么人再能令自己和常人一样行走了,重重思想,翻来覆去,沈冰红在那一刹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只感到一片茫然。

就在她翠凤剑才一落地之际,高天英也已缓过气来,他惊叫了一声道:“爹!”

那一下叫声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掩饰的难过!

随着那一下叫唤,沈冰红也陡地定下神来,她连忙抬头向前看去,只见三湘神剑高允的身子,已从半空之中,直翻了下来,落在两丈开外。

高允在落地之后,身形并没有跌倒,只是稳稳地站着,站得十分挺直,而在他的左肩之上,则有一股鲜血,汨汨流了出来,染得他衣衫通红。

三湘神剑高允的武功,究竟非同小可,沈冰红突如其来,疾如闪电的一剑,本来是刺向他的心口,但是还是被他在最紧要的一刹间避开了几寸!

是以,他只是肩头上受了伤,并没有死在剑下!

沈冰红一看到高允只是受伤,而未曾被自己刺死,一时之间,她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她杖尖一挑,立时挑起了翠凤剑,又接在手中。

高允站定之后,低头向自己的肩头之上一看,道:“出剑真快,但是出剑的手段,未免有欠光明!”沈冰红只是横剑当胸,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高允又叹了一声道:“沈姑娘,你要能和常人一样行走,却是有一个办法可行,但是若不是有坚毅之极的决心,还是没有用处的。”

沈冰红嘴唇掀动着,她心中实在想问高允,那究竟是甚么办法,然而高允却是她的敌人,她适才还刺了高允一剑,几乎将高允刺死,她又如何问得出口?

高允缓缓地道:“你双腿为寒泉所废,若要复原,却需以阳火之气攻克,要将双腿浸在极北冰田之中的一个温泉内。那地方,方圆三四百尺,不论是任何东西,一进入冰田范围,立时冻结,人只要走进两步,便被冻僵,那温泉就在冰田之内!”

沈冰红怔怔地听着,一声不出,高天英失声问道:“爹,那温泉在冰田之内,人一进冰田的范围,又立时冻僵,却如何能到那温泉?”

高允并不回答高天英的问题,只是继续说下去道:“那温泉在冰田之中,终年热气蒸暖,但是热气上升,至多四五尺,便凝成冰屑,纷纷下坠,蔚为奇观,温泉能在如此严寒的冰田之中不凝结为冰,由此可知,泉水温热,可以令沈姑娘双腿复原了!”

沈冰红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喜,双腿能够治愈,能够和常人一样行走,那正是她梦寐以求之事!

那时候,她也不由自主,失声问道:“可是……人若是一到冰田便自冻僵,那便……如何?”

三湘神剑高允的肩头,仍然在汨汨流着血,但是他的脸上,却已现出一个十分安祥的微笑来,他道:“是以这件事,当真是十分之艰巨……”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凝视着沈冰红,半晌不语。在那片刻之间,沈冰红的脸上,现出极其坚毅的神色来,那是她不论如何艰难,也要达到目的的一种显示。

高允续道:“要进那冰田,必需先在南海火岛的火山口中,取得一颗火珠,有那大珠在手,阳温之气,得以不绝,人才可以走进冰田之中……”

高天英在一旁,伸了伸舌头,道:“如果人在冰田之中,忽然失了那火珠,那又会怎样呢?”

三湘神剑高允叹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别去想它的好。若是失了火珠,人自然立时冻僵,在冰田之中,化为玄冰,绝没有法子可以挽救的了!”沈冰红听到这里,身子慢慢向后退去,退开了丈许,才道:“我知道了,等我取到了火珠,再在冰田的温泉之中治愈了我的双腿,我自然会再来找你!”

高天英忙叫道:“沈姑娘!”

沈冰红冷笑了一声道:“你叫我做甚么?可是说我听了救治之法,非但不感激,还要来找你们么?哼,我要报父母之仇,势在必行,别以为给我一些小恩惠,就可以改变了我的主意!”

高天英等地一口气讲完,才笑了一下,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先取火珠,再赴冰田,迢迢万里,你一个人未免太寂寥了,我和你一起去如何?”

沈冰红一听,真的呆住了,她呆得如此之甚,一刹那间,她甚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甚么!

实际上,她根本甚么也没有做,只是支拐而立。

过了好一会,她才一声不出,转过身去。她只听高天英道:“爹,我要和她一起去!”

高允道:“英儿,取火珠,赴冰田,凶险莫名,你可真想清楚了?真要和她一起去冒这个险?”

高天英连想都不想,便斩钉截铁道:“是!”

这时侯,不但高允在问‘为甚么’,连沈冰红的心中,也在问:“为甚么?为甚么你要对我那么好?”

高天英呆了呆,他道:“为甚么?我要帮助她啊,她和我难道也有仇恨?仇恨是上一代的事了。”高允道:“可是上一代的仇恨,却深印在她心中!”

高天英的声音十分低,他道:“仇恨是可以化去的,而且,爹,我……很喜欢沈姑娘!”

他们父子两人的交谈,沈冰红是完全可以听得到的。

当沈冰红听到了‘我喜欢沈姑娘’之际,她的芳心如小鹿乱撞一般,从来也没有人对她那样说过,而她再也想不到,听了那样的话之后,会有那么异样的感觉,她甚至对‘喜欢’这个字,也有点模糊之感,因为她只知道恨,不知道喜欢。

高允望了高天英半晌,道:“你想得很好,我做了这许多,也正是为了想那样,但是只怕……”

高天英忙道:“爹,你不必担心,我会努力去做的。”

高允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道:“好!随你的意思去做好了。”

高天英满面笑容,转过身来,当他望向沈冰红的时候,她的笑容更真切,他道:“沈姑娘,我们一起启程,先取火珠,再赴冰田,如何?”

沈冰红的神情,十分激动,但是她却甚么也不说,只是转过身,向前疾掠而出,高天英身形一个起伏,便紧紧地跟在沈冰红的后面,转眼间两人便掠远了。

高允望着他们两人,渐渐去远,才突然长叹了一声。

这时,高天威也赶了出来,高天威一看到了西门冲的体,大吃了一惊,连忙叫道:“爹!”

高允不等他问出来,就说:“威儿,你兄弟和沈冰红一道赴火岛取珠去了,你在暗中跟向前去看看。”

高天威苦笑道:“爹,为了她,我和明珠,唉!”高允呆了一呆,道:“你也……也喜欢沈冰红?”高天威怔道:“当然不是,但是她却令得明珠生气而去,我想明珠一定是回家去了……”

高允点头道:“是的,她将她父亲也一起叫走了。”

高天威道:“那么,我向南去,一则暗中看看英弟和沈冰红的情形,二则,也好去追明珠,向她解释,爹,我这就去了!”

高天威心中十分焦急,话一讲完,身形掠过,已向前疾奔了开去,转眼间,也已经奔远了!

高天英的身法极快,但如果沈冰红真要撇下高天英,点拐疾行的话,那么高天英也不容易追得上她的。但沈冰红却没那样做,所以高天英追出了半里许,便已来到了她的身边。

高天英笑道:“沈姑娘,你一定未曾到过南海?”沈冰红爱理不理,道:“你去过么?”

高天英碰了一个钉子,也不生气,只是道:“我在想,为甚么人忽然会变,本来是一个很听话,受人欺侮的小化子,何以一下子变得又凶又爱杀人?不过,变了之后,却是美丽动人……”

沈冰红不等他讲究,叉点拐疾行,她在点拐疾行之际,简直整个人都像在水面飘行一样,白衣飘飘,长衣几可及地,看起来姿态十分美妙。

高天英有时追上了她,说几句话,但是沈冰红总像不怎么爱理,高天英的耐心倒好,仍是不断地讲着,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五十来里。

那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他们两人正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中,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眼看暮色四合,一定要连夜赶路了,高天英一面走,一面已扎好了几个火把,沈冰红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高天英握着火把,还未点燃,只见沈冰红突然站住。

高天英看到沈冰红的身形一凝,十分出奇,心中便已陡地一动,连忙抬头,向前望了过去。

一望之下,他才暗中叫了一声惭愧!

原来沈冰红的感觉,比他敏锐得多,他直到此际,才看到十来个人,自前面的树上,纷纷落了下来,但沈冰红显然是早已觉出树上有人,是以她才停下来的!

那从树上跳下来的十来人,身法都极其俐落,落地无声,高天英一看有人拦路,神色便已十分紧张。

他身形一闪,已到了沈冰红的身边,只见沈冰红面罩严霜,冷冷地望定了前面,一动不动。山间的劲风,吹着她身上的白衣,发出轻微的声响来。

高天英定睛向前望去,一看之下,他紧张的心情,登时松了下来,原来前面那十来个人中,他倒有一大半认识的,竟是八臂金刚童洪的手下。

童洪富甲一方,常年在童家庄中的高手,不知多少,有的在童家庄中盘桓经年,童洪也未必见得地们一面,眼前这十来个,却是不同,早已在童家庄中生了根,是童洪十分得力的帮手。

为首那一个,手持着精光铮亮的铜,便是童家庄的总管,双霸天南兴火。

高天英看到他们十余人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唯恐生了误会,忙道:“南总管,是我,你们也认不出来了么?”

南兴火双手部持着,是以他在向高天英一抱拳之间,‘当’地一声响,双相砸,迸出一串火星来,他道:“高公子,请你让开些。”

高天英大是讶异,忙说道:“南总管,你们是想……”

南兴火手臂一伸,铜汤起‘呼’地一股劲风,指向沈冰红,道‘庄主和大小姐,叫我们来对付她,高公子,你快让开,以免失去了两家和气!’

高天英听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他摇头道:“我不会让开,我要和沈姑娘一起到南海去!”

南兴火手背一振,那十来人身形闪动,陡地散开。当他们散了开来之后,已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将高天英和沈冰红两人,包在圆圈之中了!

高天英站得跟沈冰红更近些,低声道:“你别怕!”

沈冰红听得高天英那样安慰自己,她心中又不知是甚么滋味,她似笑非笑地:“我怕甚么,你才怕呢!”

南兴火大声道:“童庄主势在必得,高公子,你若是再不让开,那就难说得很,这小妖女也是高家的仇人,你难道不知,还维护着她?”

沈冰红本来,只是冷冷地望着南兴火,并不打算理会他的。但是一听得‘小妖女’三字,双肩陡地一扬,伸手向南兴火一指道:“你叫我甚么?”

南兴火大声道:“小妖……”

却不料他只说了两个字,沈冰红的身子突然向前,掠了出去,当她掠出去之际,手臂振动,翠凤剑已从拐中拔出,是以当她的身形掠出之际,到逼近南兴火时,已经汤起了一股翠绿!

南兴火的武功也颇高,可是沈冰红说来就来,而且来势如此之快,那也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百忙之中他双并举,一起向前疾挡了开去。

如果沈冰红此际,手中所持的是一柄普通兵刃的话,那么她的攻势虽然快,南与火的那一档,也足以将沈冰红的那一击挡了开去的。

但是,沈冰红手中的兵刃,却是一等一的翠凤剑!

南与火双才一档出之际,只听得‘当’地一声却,翠凤剑的剑锋,已将两柄熟铜削开,翠凤剑已直逼南与火的面前!

南与火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双手之上,轻了一轻,翠凤剑寒森森、碧殷殷的光芒,已直逼面门!

翠凤剑的剑尖抵在南兴火的双腿之中,南兴火的身子,在不住发着抖,但是沈冰红却未曾再将剑向前刺去,只是发出一下清脆的笑声。

随着那一下笑声,她的拐一点,整个人已突然向后,倒翻了出来,刹那间,只见她白衣飘飘,手中的翠凤剑,汤起一股碧也似绿的翠虹来。

她身形快绝!转眼之间,连向五个人,各攻出一剑!

那五个人只是木然而立,因为沈冰红的攻势,实在太快,令得那五个人根本不知如何预防才好!

而沈冰红一击则退,等到她又站到了高天英的身边时,那五个人中,有一个胸前衣服,尽皆划开,一个掉下了一大片头发,一个衣袖断落,一个手中本是握着一柄刀的,但是刀已被齐柄削断!

另一个大胖子最狼狈,沈冰红一剑削断了他的腰带,令得他忙不迭要双手提住了裤子!

沈冰红在刹那之间,剑击六人,身形之快,出剑之妙,都到了极点,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她却是一个双腿麻木,根本不能如常人一样行走的残废人!

那六个会被沈冰红翠凤剑在他们身边掠过的人,全都站立着,如同泥塑木雕一样,沈冰红并没有点他们的穴道,但是他们却呆立着不动。

因为他们在刹那间,根本难以决定自己是死是生!

而别人看到那样的情形,也是人人呆若木鸡!

高天英这时,也感到意外之极!高天英感到意外的,并不是因为沈冰红的那一剑,如此之妙,他只是感到沈冰红一掠出剑,绝对有杀死各人的把握,但是她却剑下留情,连伤他未曾伤他们!

这种事!发生在沈冰红的身上,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现在,却的确发生了!高天英在感到意外之后,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欢喜,他陡地高叫道:“南总管,还不带着人,快点逃走!”

高天英这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只听得众人发一声喊,也根本不必南兴火带着,各自向前,奔了开去,逃得狼狈之极!

沈冰红倏地还剑入鞘,哈哈大笑起来,高天英陡地踏进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沈冰红的俏脸之上,陡地红了起来,将手挣了回来,退开了一步。

高天英的脸上,略略现出失望的神色来,然而,他的失望,始终敌不过他的高兴,他兴奋地道:“沈姑娘,你只是将他们赶走,未曾杀他们!”

沈冰红也像是直到高天英提了起来,她才想到自己做了甚么一样,她陡地呆了一呆,皱着眉头:“是啊,他们想来害我,我为甚么不杀他们?”

她那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接着,她便望着高天英道:“我可以杀死他们的,你不信?”

高天英忙道:“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感到高兴!”

沈冰红又像有些不明白,她扬眉道:“你高兴?”高天英点着头,他脸上的神情,十分诚挚,道:“是的,我高兴,沈姑娘,你是一个好姑娘,虽然你不能像常人一样地走路,但是你可以有和常人一样的心境,你可以和常人一样地做人,不必怪那么多人,不必……”

高天英才讲到这里,沈冰红已陡然之间,转过身去。

高天英也住了口,没有多讲甚么,刹那之间,四周变得静得出奇,只有风吹着草儿发出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沈冰红缓缓地道:“我不明白,常人难道是有仇不报的么?父母深仇,不共戴天,我做的又有甚么不对了,你说!”她在讲到‘你说’两字之际,突然转过了身来。

高天英立时沈了一口气,道:“父母深仇,自然要报,但是冰红,你可得想想当年的情景!”

高天英在自然而然之间,叫出了沈冰红的名字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突兀,连沈冰红听了,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感觉,她只是激动道:“我就是时时不忘当年父母惨死的情景,是以才要杀尽仇人!”

高天英沈声道:“如果你父母肯将盗去的剑交回,还会有甚么惨景?”

沈冰红大声道:“我父母没有错,他们没有错。”

高天英的声音更平静,他道:“冰红,如果你真认为他们没有错的话,我是你仇人之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沈冰红料不到高天英会那样说,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高天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是的,高天英是仇人之子,她为甚么不立时拔出剑杀了他?

可是,她又怎能出剑杀了他?沈冰红呆了半晌,才道:“只怕我肯不杀人,人亦不肯不杀我!”

刚才,高天英的一句话令沈冰红呆了半晌。现在,沈冰红的一句话也令高天英呆了半晌!

的确,沈冰红就算肯罢手了,人家又怎肯放过她?

当年追赶沈盾夫妇的四个人,已被沈冰红杀了两个,但就算沈冰红完全未曾出过手,西门冲、葛鹰、童洪等人,一知道她是沈盾的女儿,也定然会‘斩草除根’,不肯留她在世上活下去的!

高天英只想到,自己的父亲,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然而武林之中,气度涵养,能够如三湘神剑高允的人,能有多少?沈冰红这句话可说对了口是的,高天英在呆了半晌之后,长叹一声。

沈冰红睁大了眼睛望着高天英,显然是还在等着高天英的回答,高天英只好道:“冰红,至少我爹,他是绝不会害你的,也只希望……”

沈冰红苦笑了一下,道:“他一个有甚么用?我如果不去杀人,那我一定被人赶尽杀绝!”

高天英勉强笑着道:“可是你刚才就没有杀人!”沈冰红道:“我已经后悔了,我刚才不杀他们,异日,我就有可能死在他们之手!”

高天英又是一声长叹,武林中的争杀残斗,永无休止,全是因为‘我不杀人,人就杀我’这种想法而来的,这种想法自然可怕之极但却又是事!

呆了半晌之后,高天英才无可奈何地道:“我看还是先别说这些,等我们取了火珠,再到冰田,等你的变腿如常之后,你武功又高,还有翠凤剑在手,只怕也就没有甚么人敢再来惹你了!”

沈冰红不再出声,只是竹拐点地,向前疾飘而出。

高天英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向前赶路,当天,路上十分平静,甚么事也没有,只是高天英好像隐隐感到,有人正在暗中,跟随着他和沈冰红。

高天英有相当的武林经验,是以才会有那样的感觉,至于沈冰红,根本未曾觉察到这一点。

但是即使高天英细心留意,却也察看不出甚么究竟来。

第二天,又赶了一天路,到了天色渐黑,他们走进了山中,也无处投宿,高天英搬了乾草,铺在一个乾爽的山洞中,给沈冰红睡觉。他自己则在洞外不远处的林子之中,以臂作枕躺着。

虽然一日赶路,他已十分疲倦,但是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透过树叶,望着天上的星星。

他在想,等到沈冰红可以和常人一样行走时,她会对自己怎么样?高天英想到这一点时,又禁不住苦笑了起来,因为他感到沈冰红实在太难捉摸了。

一直到半夜,他还没有睡意,突然,他坐了起来。

他听到一种十分奇异的声息,那种声响,像是有许多人,都在忍着呼吸,但是总不免有点声音发出一样,高天英忙用心向前仔细看看。

可是天色十分黑,他根本甚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山洞去警告沈冰红,叫她别睡得太沈。

然而,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已经退了一步!

就在那一刹间,只见一股极强烈的火光,突然涌现,接着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四字,实在不足以形容万一!

高天英本来是坐在地上的,被那一下巨响,震得整个人都向上,直弹了起来,他连忙一提气,落下来时,人已站在地上,可是他仍然在震动,他竟站立不稳!

在火光中,他可以看到,整座山都像是翻了过来!

无数大小的石块,夹着泥土,连根拔起的树,一起翻压了下来,轰轰隆隆之声,震耳欲聋,火光不断迸现,林中的飞鸟,一起振翅飞起,千余头受了惊的獐子,在高天英的面前,一窜而过。

高天英完全楞住了,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遭受过那么大的变故,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然而,高天英却是楞了极短的一刹那,他立即想到,沈冰红还在山洞之中,而如今,山石一齐滚跌了下来,沈冰红正在熟睡,怎能逃得出来?

一想到这一点,高天英不由自主,发出一下怪叫声来!

他一面怪叫,一面向前,直冲了过去,轰隆轰隆咎着,自山上抛下来的大小石块,在他的身边,四下迸散,拳头大小的石头,如雨而下。

高天英向前冲去,自然不免被石块击中,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他直冲到了山脚下。

然而,等他冲到了山脚下时,他整个人都楞住了!

那里还有甚么山洞?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堆乱石!

高天英像是疯了一样,双手飞舞,将大小石块抓住了向后便抛,可是石块实在太多,堆得好几丈高,他能抓到多少?他一面还高声叫着沈冰红的名字。

这时,轰隆声已经停止了,除了偶然还有一两下石块的震动声之外,一切都静得出奇,是以,高天英的呼叫声,厅来也分外觉得刺耳惊人。

高天英不断地叫着,绝不知身边又发生了甚么事。直到他身后,又传来一下冷笑的声音道:“天英,你还叫甚么,你当她会听到你在叫她么?”

高天英突地转过身来,站在他前面的是童明珠!

一看到童明珠,高天英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山崩地裂,全是童明珠造成的,而童明珠炸崩了山,是为了要将沈冰红活埋在山中。

一路上,高天英就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但是童明珠行事竟如此巧妙,直到她发动了,高天英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高天英只觉得一阵头眩!

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拳道:“你……是你做?”

童明珠冷笑着道:“自然是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令小妖女死在山洞之中!”

高天英只觉得忽然之间,自已全身乏力,他苦笑着,道:“你……为甚么要那样做,为甚么?”

童明珠双目一扬道:“你这是甚么话?她是我们的仇人,你还以为我做得不对,哼,你别想歪了念头,这小妖女,她喜欢的是你的大哥!”

高天英身子陡地一震,童明珠的话,给他心头上的震动,可以说比诸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更甚!他呆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怎知道?”

童明珠不住冷笑着,道:“我怎不知道?我为甚么从你家冲了出来?哼,为了那样一个瘸子,两兄弟都神魂颠倒,高家怎全出没出息的东西!”

高天英的面色,苍白得难以形容,他木然而立,而童明珠一挥手,只见二十多人,从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童明珠一声喝道:“大功告成,我们走!”她转过身,那二十多人跟在她的后面,转眼之间,便已经走远了,而这时侯,山中真是静到了极点,连发出细微的声音也没有,高天英则一直呆立着。

在那片刻间,高天英实在不知该做些甚么,想些甚么好!

当变故突然发生之际,在山洞之中熟睡。

她正在做梦,梦见她在火山口中,取那颗火珠,突然之间,山震动了起来,她的身子也摇动着。

她突然醒了,山洞之中,轰隆的声音和火光,正在那时一起发生,她已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灾难发生了!连忙沈冰红正去摸她的竹拐。

可是这时,震动实在太剧烈了,她只来得及抓到竹拐上的剑柄,她人就接连几个翻滚。

接着,她眼前突然黑了下来,火光不见了,轰隆声突然变得极沈闷,听来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幸而她及时握住了剑柄,是以她还是将那柄翠凤剑,自竹拐中拔了出来。

她手上的剑,发出一股碧莹莹的光芒来,那股光芒,是她可见的唯一光芒,沈冰红喘着气,她在乱石堆中,找到了竹拐,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她直向山洞的出口处去,可是当她来到山洞口时,她却呆住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将洞口堵住,堵得一丝风也不通,一丝光也不见!

沈冰红大声叫了起来,她在那时,连考虑也未曾考虑,就叫着高天英,她叫:“高二哥!”

可是,她的叫声在山洞中回荡着,连她自己也知道她的声音是难以传到外面的,她用翠凤剑掘着,石头一块块被挖开,但是上面的石头,又倒泻了下来,仍然将洞口紧紧堵住!

沈冰红也不知道自己慌乱了多久,才镇定下来。

当她镇定下来之后,她知道,自己以前的行动,全是白费了,在下面掘石头,是没有用处的,她应该爬上去从上面将石头搬走,才能逃出去。

而她不知道自己要在山洞中被困多久,她记得自己有一点乾粮带进洞来的,她忙摸索着。

当她摸到了那一小包乾粮的时候,她心中的高兴,实在是难以形容,那一包乾粮虽然不多,但是总也可以维持她三四天不致于饿死了。而就算在三四天之内不能出去,她还可以再捱上三天。

沈冰红小心翼翼,将那包乾粮,揣在怀中,向乱石堆上,爬了上去,当她向上爬的时候,竹拐便没有作用,她只是用两手之力,向上爬着。

好不容易爬到了乱石堆顶上,她开始用翠凤剑挖掘起来,她身在山洞之中,除了翠凤剑的剑身所发出的那股碧莹莹的光芒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光线。她也不知道何时天亮了,不知何时天又黑了。

她只是不断地挖掘着,当石块不太大的时候,她用手拨开,当堵住的石块太大时,她用剑乱削,先将石块弄碎了,然后再从石块上推下去。

她不断地挖掘着,她几乎甚么都不想,她只想出去——出去!她不要活埋在这个山洞之中!

当她实在精疲力尽之际,她才伏在乱石上喘着气,当她实在饿得不堪的时候,她才上一小块乾粮,而且,她还要小心地咀嚼着,慢慢吞下去。

她不能浪费一粒粮食,因为她不知何时出得去!

她在山洞中找到了一股细细的泉,每当她渴得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她就爬到那泉下,那清洌的泉水,润着她乾枯的喉,然后又再回去挖掘。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尽管她每次饿极了的时候才啃吃一小块乾粮,但是她的乾粮还是吃完了而到那时侯,她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不知多少次,她将翠凤剑上的光芒遮掩起来,睁大了眼睛,向前看看,希望能够给她看到一丝光芒。

但是结果,她还是失望了,她在肚铁的时候,只好忍着,等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只好去饮那泉水,她仍然不断地挖掘着,但是她觉得,她已越来越软弱了。

她甚至搬不动一块百来斤重的大石,到后来,她甚至难以挥动翠凤剑,最后,沈冰红绝望她哭了起来!

沈冰红是从来也不哭的,她小时侯,看到她父母惨死在四大高手的手下,她也忍住了没有哭。

但这时侯,当地想到,她将会在这个山洞中,活生生饿死之际,她哭了,在她的哭声中充满了恨!

她紧紧地咬着牙,心中诅咒了千万遍,发誓自己就算死了,也要化为厉鬼,也要将害她的人,剥下皮来,也要令害她的人,死得和她一样惨!

沈冰红伏在右上,伤心流泪,令得她更是昏眩,令得她有天旋地转之感,她像是要从石块上滚跌下来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石柱,不让她的身子向下跌去。

但是,她还是在向下滑去,她抓住的那块石头,和她一起滚跌了下来,她从石堆上滚到了地上。

沈冰红在跌到了地上之后,几乎昏了过去,地想张开口来大叫,她实在需要大叫,就算她非死在这个山洞之中不可,她也一定要大声叫唤。

她张开大了口,也张大了眼,可是,她却未曾叫出声来,当她张大了眼之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抬头向上看去,她看到了光!

那虽然是十分黑暗的光芒,但总是除了她的翠凤剑之外的另外光芒,她看到的是一块漆黑的天空,她甚至还看到了那块天空上面的星星!

沈冰红真正呆住了,她已经无法记得起她已有多少日子未曾看到过星星了,星星挂在漆黑天空上,那本来是普通之极的情景,但这时,那几颗闪耀着的星星,却令得沈冰红激动得泪水长流。

她的精神恢复了,她拾起了竹拐,她向着石堆上,爬了上去,她拚命爬着,当她爬到了那缺口之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几乎是滚出山洞去的。

当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时,她支着竹拐,站了起来。

那时,正是黑夜,可是沈冰红却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一点昏黄的光芒。沈冰红陡地呆了一呆。

她几乎没有多考虑,便立时点动竹拐,向前掠去。

当她来到近前的时候,她看到了一间屋子,那屋子可以说是世上最简陋的屋子,是用一些木枝,和几块兽皮,胡乱搭成的,沈冰红渐渐走近,当她肯定屋中没人时,她才走了进去。

屋中,有一张板床,还有几柄缺了口的铁撬,一块木板上,有半只烤熟了的鹿腿在,一看到了那只鹿腿,沈冰红便捧了起来,大口地咬着。

她只咬了几下,就听到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沈冰红一听到有脚步声,便立时紧张了起来,她立时放了鹿腿,在刹那间,她心中只想到了一点,害自己的人来了,害自己的人在将自己埋在山洞中之后,竟还舍不得离去,惟恐自己逃了出来!

沈冰红的身子一滚,滚进了那张板床之下,躲了起来。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传近,那脚步听来,十分沈重,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进了屋子。

屋子中点着微弱的灯光,沈冰红在床下,已可以看到一对脚渐渐走近那张炕床!

沈冰红紧紧地握住了翠凤剑,她那时真想一剑横扫而出,将那人的双足,削了下来?但是她又怕一击不中,是以她竭力忍着,那人来到了床上坐了下来,接着,他就躺了下来。

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那是沈冰红最好的机会了,沈冰红突然发出了一下尖叫,随着那一下尖叫,她的翠凤剑,已向上疾冲了出去!

翠凤剑刺穿了木板,也一定刺中了那人,因为沈冰红听到了一下可怕的呻吟声,沈冰红在那一刹间,心中的偷快,实在是难以形容,她立时身子一滚,滚出了床,竹拐一点,站直了身子。

然而,当她站直了身子之后,向床上看去时,她却呆住了!

在刹那间,她所受的震动,可以说比诸她刚才感到自己被埋在山洞之中时更甚!躺在床上的,不是别人,竟是高天英!

高天英的形容,十分憔悴,双眼深陷,像是有不知多少日子未曾睡过一样,翠凤剑正好刺在他的左臂。

那一剑,沈冰红用的力道十分大,是以剑身不但穿过了木板,而且穿过了高天英的身子,剑尖自高天英的左臂上冒了出来,顺着碧光闪闪的剑光,浓稠的鲜血,正像喷泉一样,突然地向外涌着!

高天英伸出手,她的手在抖着,他不是伸向伤处,而是伸手向沈冰红,他的声音,听来极其含糊,他在断断续续地道:“你……出来了……真高兴……我不断地挖掘了十二天,你看……我没有一天好过,我……你终于出来了,我……真高兴他讲到这里,突然一阵急速的喘息,他昏了过去。在高天英断断续续讲话之际,沈冰红的泪水,已如泉涌,但是那时,高天英眼睛模糊,根本看不到。沈冰红在高天英昏了过去之后,她实在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身子向前仆去,伏在高天英的身上,那是她第二次流泪痛哭,而她的两次流泪,都是为了高天英对她的深情!沈冰红看到了高天英的神情,已经完全明白,在变故发生之后,高天英是如何着急,如何日夜不断地挖掘着,希望能将她自山洞中救出来。这一点,从高天英憔悴的神情上,已可以得到证明!但是,她却在出了山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刺伤了高天英,不但刺伤了他,而且,伤得如此之重!沈冰红伏在高天英的胸前,不断地哭着,她的泪水,令得高天英胸前的衣服,湿了老大一片。由于泪水刺激着高天英的伤口,在一阵刺痛下,高天英又醒了过来。他伤得十分重,但是他还是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沈冰红的头发。沈冰红捉住了高天英的手,她的泪水,下得更急。高天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道:“别哭,你别哭,我会好起来的……我伤得并不重!”

沈冰红只觉得一阵阵心酸,她哽咽着,但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的唇颤动着,她从来只知道恨人,但这时,她却下定了决心,她要守护着高天英,要尽一切力量,使高天英痊愈!

她紧紧地握着高天英的手,而高天英却又昏了过去!

等到高天英可以站下床来,缓缓走动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他躺在那简陋的茅屋中,渡过了一个严冬,在那一个冬天中,他几乎动也不能动。

春天来了,他的创口渐渐复原,他可以走动几步了。

一直到了夏天时分,林中的夏蝉,整日发出噪耳的鸣叫声时,高天英的伤势,已完全复原了。

在那大半年中,沈冰红一直和高天英在一起,如果不是沈冰红的微笑是那样轻柔真挚,高天英的伤势,可能不会好得如此快。高天英的伤好了,而在这大半年中,沈冰红似乎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高天英是她仇人的儿子,但在那大半年中,她却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而她心中一点也没有感到那有什么不对!她反而感到她从来也没有那么高兴过,虽然她并不明白,那是她的生活中,不但有恨,而且有了爱,她不单是为自己而生活着,而且还为了别人!

那一天早晨时分,朝阳的光芒透进林子来,形成了一条一条的光柱,高天英和沈冰红两人,并肩站着,几只美丽的鸟儿,在他们的头顶,盘旋鸣叫着。

高天英挺了挺身,道:“冰红,我们全好了,耽搁了那么久,我们也该动程,去取火珠了。”

冰红低着头,道:“到火山口去取火珠……十分危险,我看还是……由我一个人去的好。”

高天英笑了起来,握住了沈冰红的手,道:“你到现在还说这种话?我看,我们在这村子中,也憋够了,不如快些启程,反正我们是随时可以动身的。”

沈冰红靠着高天英,她望着村子深处,缓缓地说道:“我倒十分怀念这大半年,我们彷佛是居住在世外桃源一样,唉,以后,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过?”

高天英忙道:“当然有的,等你的双腿好了之后……”

沈冰红忽然叹了一声,但是,她立即又笑了起来,道:“好,你说得是,反正,我们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我想,人家只当我已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他们两人的手仍然相握着,身形已经向外,一起疾掠了出去,直到掠开了三五丈,沈冰红仍然连连回过头来,望着那间简陋不堪的茅屋,茅屋已经看不到了,沈冰红的心中感到了极其的沈重!

沈冰红又重现在江湖上,但这一次,却是悄然的,她扮成了一个村姑,大多数时间,却躲在车厢中,由高天英赶着车,根本没有人见得到她。

那是一个极长的路程,车轮不断转着,舟帆紧随着风,马蹄疾敲在月夜的大路上,他们一直向南走,最后,又爬上了一座满是岩石的高峰。

那高峰的附近,根本不见人烟,火山口就在那高峰顶上,浪烟不断自火山口中,冒了出来。

他们来到了火山口的时候,天色已黑了,在火山口中,冒出了一股暗红的光芒来,映得他们两人的身上,一片通红,他们一齐向下望去。

火山口十分之深,在最深的深处,是暗红色的,在流动着的火焰,看来,像是一团团缓缓飘动的云。

他们开始向火山口攀下去,越攀得深,就越热,他们两人的脸上,都被火光逼成了通红,汗水如同小河一样,自他们的额上,流了下来。

他们攀下了二十来丈,眼看实在无法再向下攀下去了,沈冰红支着双拐,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高天英喘着气,道:“冰红,将翠凤剑给我!”

沈冰红一抖手,掣出了翠凤剑来,剑才一出鞘,剑身上碧莹莹的光芒,一丝不减,而且在突然之间,有了一股极度的清凉之感,高天英喜道:“我一定可以取到火珠了,你在这里等我!”

他接过了翠凤剑,又小心翼翼向下落去,每逢根本无处可着手之际,他就将翠凤剑插进岩石之中,支持着身子,他又下落了十来丈上下。

当高天英抬头向上看去时,他根本无法看到沈冰红。

高天英虽然有翠凤剑护身,可是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他的双眼也几乎被汗水弄得睁不开来。

但是,他只是略停了一停,还是继续着向下落去。

他又向下落了七八丈,低头看去时,他离开流动着的火焰,已只有四五丈的距离了,他看到那些火焰,像是一片火海,而在火焰的正中,有一根三四丈高的石笋,奇峰突起,石笋的顶尖,是一粒拳头大小,暗红色的火珠。

高天英望定了那火珠,他的身子突然离壁而起,向着那粒火珠飞了过去,当他的身子接近石柱之际,他的衣角全焦了,他的头发也发出了吱吱之声。

他左手握着剑,右手一抄,已将那拉火珠抓在手中,足尖在方柱的顶尖上,轻轻一点,人已飞身而起,在他飞身而起之际,他的衣服已经起火了!

高天英也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身上着火,他一掠到了对面的小壁,一剑向小壁之上刺去。

翠凤剑刺进了小壁之中,身子再向上跃了上去,等到他来到沈冰红身边的时候,他身上的火,已是十分猛烈,沈冰红竹拐挥动,将他身上的火一起打熄,高天英虽然眉发皆焦,可是他的神情却极其高兴!

他扬着那颗暗红色的火珠,叫道:“你看,我们已成功了一半!”

他的呼叫声,在四面山壁上引起了阵阵回音,在那烈焰的轰轰发发之声中,沈冰红抱住了高天英,她又流下了泪,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他们一刻也没有停留,立时爬出了火山口,连夜就下山,和他们向南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根本一点也不显露自己的行藏,又往北而去。

这一条路更长,他们最后几天的路程,全是在白雪皑皑的冰野上经过的,放眼望去,除了一片白雪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最后,他们渡过了一条冰冻的大河,他们已可以看到那片冰田了。

那一片冰田,老远看去,像是一块硕大无朋,晶莹之极的水晶,阳光映在那一大片冰田上,闪耀起一片冷森森的光芒来,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的雪撬,停在离冰田只不过两三丈远近处,高天英手向前指着,道:“你看,那股温泉!”

那真是壮丽无俦的景色,在那样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有一股蒸气,向上笔直冒升起来,蒸气冒起的有七八尺之高,便已经凝成了冰屑,又一起洒了下来。

洒下来的冰屑,纷纷飘扬着,就像是那里,互古不断,一直在下着大雪一样。

沈冰红到了这时侯,兴奋得连呼吸也为之急促起来。

她紧握着火珠,道:“天英哥,你在冰田外等我!”

高天英道:“当然,我虽然不能接近你,但是我却可以看得见你,只要三个对时,你就可以走出来,再也不用那副竹拐了,永远不再用了!”

沈冰红掣出了翠凤剑,道:“这给你防身!”

她才将翠凤剑交到高天英的手中,竹拐点动,身子向前,疾掠而出!沈冰红才一掠出,高天英便觉得一股寒气,像是蕴着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道一样,扑面撞了过来,令得他疾退出了两丈!

刚才,虽然不是他握着火珠,但是握着火珠的沈冰红却就在她的身边,是以他还可以忍受得住,然而这时,沈冰红远去了,他却抵受不住了!

高天英的心中,不禁大为吃惊,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离冰田有两三丈,尚且如此,在冰田之中,情形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传言任何生物,一进冰田,立刻冻僵,看来是一点也不虚的了!

高天英站定了身子,连忙向前看去,只见沈冰红已经越过了由冰屑凝成的许多冰柱,她的身子已看不到,只可以看到她的肩以上,那股蒸气,就像是从沈冰红的头顶之上,直冒出来一样。

沈冰红也看到了高天英向她望来,她向高天英挥着手。

高天英试着向前走去,可是,当他勉力来到离冰田还有丈许之际,就像是有万千柄利刀,在向他刺来一样,身子把不住发抖,逼得他退了回来。

高天英就在雪地上等着,饿了,吃着他们带来的乾粮,渴了,就吞着积雪,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雪地上平静得甚么声音也没有。

第三天,太阳才一从东方升起,高天英就兴奋得在冰田的四周围,跳来跳去,因为,那是最后一天了!

而等日头正中时,高天英更是高兴得难以形容,他看到沈冰红在向他做着手势,他也向沈冰红做着手势,他甚至感到,自己可以看到沈冰红的笑容!

就算他看不清,他也可以想像得到沈冰红一定是在笑着,因为算起来,只差一个时辰了!

然而,突然之间,高天英却呆住了,他首先看到在雪地上,有十来个小黑点,那十来个小黑点,正在向前移来,动作之快,快到了极点!

转眼之间,高天英已可以看清楚那些小黑点是甚么了,那是十来匹马,马上全有人骑着。

雪花在马蹄上翻飞着,溅得老远。高天英的心中,突然紧张起来,他奔了过去,拔起了插在雪地上的翠凤剑,那十来匹马,已来得十分近了!

突然之间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一个人飞身而起!

那人身上,被着大红色的斗蓬,当她飞身而起之际,斗蓬扬了开来,雪白的地,腥红的斗蓬,相映得十分夺目,而在那一刹间,高天英也已看清楚那是甚么人了!

那是童明珠!

当他看清是童明珠之际,童明珠已经落了下来。

童明珠才一站定,便一声冷笑道:“好啊,你果然在这里,小妖女呢?她在甚么地方?”

高天英还未曾回答,另外十来骑,也已赶到,八臂金刚童洪厉声道:“高天英,你贪恋小妖女,竟连她与我们有刻骨之仇,也忘记了么?”

高天英也知道事态严重,他连忙说道:“童伯伯!”

怎知他才说三个字,童洪便已一声大喝,道:“少废话,你让开,明珠,你看到了没有?小妖女在那里!”

随着童洪向前一指,已有两个人自马上疾跃前去,大声道:“庄主,让我们去将她擒了来。”

那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前疾扑而出。当他们扑到了离冰田还有丈许时,突然呆了一呆。

但是,他们在一呆之后,还是向前,疾扑了出去!

高天英大叫道:“不可……”

但是,当他那一声‘不可’叫出口时,已经迟了!

那两个人已经窜进了冰田的范围之中!而当他们才一穿进冰田的范围,他们两个人,便从半空之中,直跌了下来,他们的身子,跌在冰田平滑的冰面上!

由于他们扑向前去的势子十分急,是以当他们跌到冰面上之后,他们的身子‘嗤嗤’地向前,疾滑而出,直到撞到了一块冰块,才停下来。

这时,在冰田外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那两个人的脸上、身上,已经起了一层薄冰。

薄冰在迅速地加厚,转眼间,两人都已成了冰人!

童洪等人,都不禁大吃了一惊,高天英忙又说道:“童伯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这件事,还是……”

然而,高天英还是没有机会将话说完,八臂金刚童洪突然扬起掌来,‘呼’地一掌,疾拍而出!

高天英猝不及防,身子陡地一仰,堪堪将那一掌,逃了开去。童洪又已叫道:“先将他手中的翠凤剑夺了下来,不必对他客气,一齐上!”

随着童洪的呼喝声,童明珠一抖手,一剑已然剌出。

高天英身子在雪地疾凉了开去,但是童洪等十余人一齐逼了上来,将高天英围在当中。

高天英并不想伤他们,但是童洪等人的招数,却是绝不留情,不数招间,高天英已是险象环生!

在冰田之外发生的变故,冰田正中的沈冰红也看到了!

她的双腿,已渐渐有了知觉,她已知道自己的双腿,快可以和常人一样,只要再等土小半个时辰,她就可以走出冰田,去帮助高天英了!

高天英挥动着翠凤剑,勉力支持着,他大叫道:“童伯伯,你难道要取我的性命!”

童洪声若轰雷,道:“这等吃里扒外的小畜牲,留存在世上,又有何用!看刀!”

他一面呼喝,一面大砍刀已挟着呼呼的风声,砍了下来,高天英剑向后摆,将自身后攻到的人,逼退了开去,他也连忙向后,疾退了开去。

童洪的那一刀,势子实在太猛,砍不中高天英,却陷进了雪地之中,当他再拿起砍刀来时,带起两股积雪,他高大的身形,在积雪飞舞中,又逼了过来。

高天英一退再退,又快返到冰田的边缘,丈许处了。

在她的背后,虽然没有人,但是寒气逼了过来,却令得他几乎连挥剑也难,他逼得大叫一声,倏地向前,剌出了一剑,翠凤剑向前疾刺,童洪也有所忌惮,高天英才向前又踏出了几步。

但是,他刚定了定神,童洪却又步步紧逼了过来。

高天英勉力支持着,有好几次,他几乎被逼进了冰田之中,他只盼沈冰红快快自冰田之中,走了出来!

可是这时侯,时间彷佛过得出奇的慢,日头在半空之中,几乎凝止不动,高天英叫得声音也哑了,但是童洪父女的手下,却仍是绝不留情!

高天英在紧急的情形之下,逼得不能不还手,他刺伤了两三个人,童洪更是咆哮如雷,大砍刀舞得更紧。

他们正在剧斗间,突然又有两匹马,疾奔了过来。

在还根本看不清马上的是甚么人时,便已听到三湘神剑高允的声音,传了过来,道:“童二弟住手!”

紧接着,两骑驰到,正是高允和高天威两人到了!

童洪突然一个转身,他根本不容高允有讲话的机会,‘呼’地一刀,已然向高允疾砍而出!

高允一拉马头,避开了那一刀,高叫道:“童二弟!”

他才叫了一声,便听得高天威大叫道:“爹,看二弟!”

高允抬头看去,也不禁大吃一惊,叫道:“明珠!”

一听得高允叫自己的女儿,童洪也连忙回过头去,只见童明珠正在不顾一切,连人带剑,向高天英疾刺而出,高天英不想伤害童明珠,而童明珠的剑势,又如此之疾,他逼得向后退去。

但是童明珠一剑不中,第二剑又已剌出,长剑的去势,比第一剑还要凌厉,高天英已被逼到了冰田的边缘,高允、高天威、童洪三人,一起惊呼起来。

他们三人一起惊呼,不但是因为看到高天英已来到了冰田的边缘,而且,是因为看到,沈冰红已从温泉之中,拔身而起,向前疾凉了过来!

沈冰红的胁下,并没有支着竹拐,她是用她自己的双脚在走动,在向前疾掠而至,来势快疾!

而就在这时候,童明珠的第三剑,又已疾刺而出!

沈冰红在向前掠来之际,已看出高天英不想伤害童明珠,而童明珠出手如此之狠,她心中大是焦急,急叫了一声,道:“天英哥!”

高天英再一听到沈冰红的声音,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他身子向后疾退而出!

童明珠只觉得寒气扑面,已无法再进攻,她一声尖叫,手臂振动,长剑已脱手,向前直飞而出。

高天英再也料不到童明珠会有此一招,他身子一侧,长剑已在他的肩头疾刺了进去!

那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令得高天英发出了一声怪叫,身子又向后退出了丈许,他竟退进了冰田之中!一进冰田,高天英立时感到了一阵窒息,他根本不能再动弹分毫,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沈冰红也到了他的身边!

沈冰红一声惊呼,她在刹那间,根本不及去想别的,就将手中的火珠,向高天英的手中塞去。

高天英的手中一有了火珠,一股温暖,令得他又清醒过来,但是当他可以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冰红就在他的身前,用她自己的脚站立着,她的一只手向前伸着,脸上的神情,十分安详,那只有一个做了一件十分满足的事的人,脸上才会有这样的安详的神情,但是,在她的脸上,已起了一层薄冰!

高天英撕心裂肺地高叫道:“冰红!冰红!冰红!”

可是沈冰红却一动也不动,而她脸上的冰屑,在渐渐加厚,不但是她的头脸上,她的身上也是一样。

高天英想伸手去抱住沈冰红,但是当他抬起手来之后,他却向后退了开去,沈冰红身上的冰,迅速加厚,转眼之间,她像是被包在一重厚厚的水晶之中!

高天英脸上的肌肉抽插着,他知道,沈冰红死了!

沈冰红是为了救他,将火珠给了他,才会死去的。

沈冰红竟为了他,而牺牲自己,他呆呆地立着,不但他呆立着,在冰田之外的所有人,连童明珠在内,也一起呆立着,他们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过了好久,高天英才用力拔出了插在他肩头的长剑,慢慢地走出了冰田,他直来到了童明珠的面前,童明珠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开去。

高天英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他也没有甚么责备的意思,他只是道:“好了,你要杀的人已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甚么!你可以回去了!”

高允和高天威两人,忙向前走了过来。高天英提高了声音,道:“走!走!你们全离开,就让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就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高允的声音十分沈痛,道:“英儿,沈姑娘已死了!”

高天英转过头去,望着冰田中的沈冰红,他的声音更平静,道:“不,我当她活着,我当她没有死。”

他慢慢向前走去,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是当他又来到沈冰红的身边之际,两行热泪,已涌了出来,泪水在他的险上流过,向下滴来,等到滴在冰田上时,已成了一颗颗的冰珠子。他背对众人,道:“你们走吧,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她,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她在!”

太阳已渐渐西沉了,夕阳映得天际一片红,凝在沈冰红身上,晶莹的冰屑,也泛起了一片冷森森的红光,每一个人在雪地上的影子都显得特长。

高天英一直站着不动,童洪、童明珠等人先退了开去,跨上马,走了,高允和高天威两人,互望了一眼,长叹了一声,也上马缓缓离去。

只有高天英一个人,不,只有高天英和沈冰红两个人了。

天色,渐渐黑了起来,终于,上弦月升了上来,沈冰红身上的冰屑,看来更晶莹,她一直维持着伸手将火珠交给高天英的姿势,站着。

她会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到永恒,因为当她伸出手来的一刹间,她为了她所爱的人,而全然忘却了自己,那种感情,就是永恒的感情。

高允和高天威在以后,又曾到过冰田很多次,开始他们还劝高天英回家去,但后来他们也不再劝了。

高天英在冰田附近,盖了一座茅屋,他每天所做的事,几乎只是痴痴地对沈冰红。

他不知道沈冰红是不是知道他一直在陪着她,但是他却必需那样,除了那样,他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了。正是:人生常恨,日月盈亏。

‘冰天侠侣’一文,也告结束了。

金腰带

过了贺兰山往北,便可以见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常言只道:“水连天,天连水”,那大沙漠却是天连沙,沙连天。任你翘首极目四望,只见黄澄澄的细沙,一阵微风过处,黄沙汤起数尺高下,便如一片黄色的云海。风若大了些,那天地间就简直是一片浑蒙,不但天变成了黄色的,云变成了黄色的,就是连太阳,也变成了黄色的。那种景色,既雄浑,又苍茫,诗人曾有六字:“天苍苍,野茫茫”,那“苍苍”,“茫茫”,真是将当地情形,形容得淋漓尽致,是以一直被认为神来之笔。

这时,正是九月份天气,清晨时分,一些矮小的灌木上,已有些薄霜,太阳才升起不久,便被旋风卷起的黄沙遮得像一个鸡子黄一般,一点也没有太阳的威力。天地之间,只有狂风的怒号之声,像是宇宙万物,皆已屈服在大风和黄沙之下。但是,倏忽之间,忽然有一个人的声音,自风声如涛中钻了出来,叫道:“倩儿!倩倩!听我说,听我说几句话再走也不迟啊!”语音短促焦急,显然是心中慌到了极点,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宝贵的物事,宁愿失了自己的生命,也要追它回来一般。

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得到回答,一阵呼喊过后,“虎虎”的风声,重又掩盖了一切。不一会,万黄丛中,突然出现了血红的一点。

在令人厌倦的黄色之中,突然出现了那一点红色,极惹人注目,更使人注意的是,这时候正刮着西北风,但那红点,却顶风行走,其快无比。

那么大的风,即使是当地的特产黄羊,顶风奔走起来,也不能有那么快疾的,但那红点却像风平沙静的日子一般,迅速前移,不一会已经看清,那是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女子,头上连披风带着一顶风帽,面上蒙了一块白纱,面目也看不清楚,只见一头油光水滑的秀发,虽已沾了不少黄沙在上面,但却一见之下,仍叫人心中不由自主也想起这头秀发的主人,定是一个美貌女子。

那女子向无穷无尽的沙漠驰去,眨眨眼,又变作了一个小红点。此时,那声音又已传来:“倩!倩儿!听我讲一句话!只是一句!”

随着声音,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也疾驰而至,那书生年纪不超过三十,丰神俊朗,穿着一袭青衫,但却面露焦急之色,他远远地望见了那小红点,足尖一点,身形暴起,“唰”地向前窜出丈许远近,再腰一塌,飞也似地追了下去。在他走了之后,又传来一阵“叮叮”的马铃声,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一个全身黑衫的女子,身形苗条,体态阿娜,虽然骑在马上,也有一股骚媚之态。那马儿却只是小步跑着,不急不徐,看来马上那个女子并不想急急赶路,还在好整以瑕地左顾右盼,每一顾盼之间,神采飞逸,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自有一股逼人的态,口角微征上翘,一点樱唇,逗人瑕思,这时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像是心中方想着什么问题,一会儿烦闷,一会儿高兴的神气,那样子既娇憨,又美丽。

她策着马,慢慢地向那红衣女子和书生奔驰而去的方向走着,过了一会,突然一抖绳,那马快步跑了起来,踢起一团团沙尘,原来她已看到了里许开外,那书生模样的人,正垂头丧气地回头走来,脚步比去时慢了许多。她面有喜色,一路迎了上去,待到两人相距已不过三四尺远近,她才陡地勒住了绳。

那书生像是没有发现她已来到自己身旁一般,仍是垂着头,唉声叹气地向前走着。那女子转过马头,在他后面跟了几步,“咯咯”一声娇笑,道:“怎么啦?邱大侠,追到了红衣女侠没有?”

那书生抬起头来,眼光刚好与她相接,本来他是准备口出恶言的,但一见那女子眼睛,美丽得叫人不忍粗声责备,便叹了一口气,道:“天魔公主,我姓邱的与你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你在南,我在北,各不相犯。你既然路远迢迢,到关外来了,我也好意招待,为何却害得我这样!”那女子想来是唤作“天魔公主”,闻言又是一阵倩笑,笑声夹在那豪犷的风声间,越发显得清脆悦耳,动听已极,笑罢才娇声道:“哟!邱大侠,这话打那儿说起呀,我什么时候又害过你来?”

接着,眉一蹙,柳腰一摆,像是受了大委曲,语声中也带了几分凄惨的味道,叫人闻而鼻酸,道:“当然啦,谁叫红衣女侠的父亲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客,我的父亲却是黑道上的邪教教主,自然要叫人家瞧不起啦!”

那书生又叹了一口气,道:“天魔公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眼前事情已坏,我立刻回家,连夜就要启程到关内去找她,你请便吧!”

天魔公主眼圈微红,道:“邱明,你竟要赶我走么?”邱明应声道:“非如此,我不足以对倩儿表明心迹,莫非你还真要害我到底么?”天魔公主小嘴一扁,眼眶中泪花乱转,道:“好,我走,我走!”随即口气一软,道:“邱大侠,你至少要让我回去收拾一下吧!”邱明道:“那个自然。”天魔公主又转嗔为喜,展颜笑,犹如鲜花盛放一般,道:“邱大侠,请上马吧,比你走回去快得多了。”

邱明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怎可同骑一马?”天魔公主笑道:“既然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在书房中拉住我不肯放手?”

邱明脸一红,想要狠狠地瞪她一眼,但却又提不起勇气,只得身形微矮,不再理她,向前直驰而去。天魔公主一提绳,跟在后面。邱明听了身后的马铃声,心中烦乱已极,又不想再回头见天魔公主一面,他心中只是狠狠地问自己:“为什么会拉住了她不肯放?为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会将与自己相恋已经三年的倩儿忘了个乾乾净净?为什么……为什么?”

当然,他是得不到答案的,在风沙中,邱明和天魔公主,一前一后,相隔总不超过三四丈远近,直向东北角驰去,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隐没在沙尘之中了。

看官,这两女一男,其中关系究竟如何?想来大家仍是如处五里雾中,在下自会一一表清。却说距此事一月以前,塞外李冈堡前,突然来了一个一身黑衣,满口南音的年轻姑娘,骑在一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上面,见人就问道:“大哥,你知道威震万里邱大侠邱明住在那儿?相烦指点一下!”

那威震万里邱明,乃是塞外第一条好汉,文武双全。长城上下左右,谁不知他的威名?邱明好客非常,经常有江湖上朋友来找他,并不出奇。但那位姑娘美丽出众,语音娇柔,若问着了年轻些的男子,那里还厅得到回答,早已灵魂儿飞上半边天去了,因此众人俱都感到奇怪,但自然有人指点与她知道,不一会,她已来到了一所房屋门口。

那房子高高一堵围墙,门口除了两只石头狮子外,静荡荡的再无人影,奇怪的是,那两只石狮子,和人差不多高,每只怕不有千余斤重,但却正放在大门之上,那门本不甚阔,被两只石狮子一挤,就算开了门,人也不能走进去。那女子翻身下马之后,见背后已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子,便对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孩子问道:“小哥,敢问邱大侠可是住在这里?”

邱明在当地极得人心,那孩子道:“是啊!”女子又道:“为何一个人也没有,又在门口放了两只大石狮子?”那孩子像是背熟了似地,道:“邱大侠说,若有生客来找,能将门口两只石狮子移开的,便可迳自从大门进去。”那女子一听,道:“哎哟,这不分明是为难我们弱女子么?”

这时,除了小孩之外,门口也已围了不少大人。原来邱明威名远播,江湖上三教九流,每日均有人来找他。若来人是正派的,邱明白然乐于相见,倾心论交。但其中偏偏有不少黑道中人物,或是下三滥,来时存心不良,一来就生事。邱明想要善加对付,也是不行,动起手来,伤了他们一个,不消数日,便又引来几个,打着比试武功的旗号,前来生事。日久厌烦,邱明为人又文人气质甚浓,实在不想惹事,因此才想出这一个办法来。果然如此一来,不少人来此之后,便知难而退,门庭清静不少。邱明也得与三五好友,下棋弹琴,谈论武艺。但李冈堡的人,从此也多了一桩消遣,那就是一见有人来探访邱大侠,便围了拢来看来人能否将石狮子移开。那女子一来,便已轰动,起初人家还当她是耶大侠的熟人,后来见她来到门前,竟连门口都不认识,分明是个生人,因此人便越围越多,一听那女子如此说法,有不少浮滑子弟,便哄然大笑起来,道:“真是啊!这不分明是难为弱女子么?邱大侠怎地如此不通情理?”

那女子不闻不问,来回走了几步,柳腰款摆,看得人目眩神摇,又悄声软气地道:“大伙儿让开些,莫叫石头狮子碰到了脚!”

此言一出,旁观众人不觉轰然大笑,有快嘴的便道:“姑娘你若会武,轻易功夫定错不了,不如打墙上跳过去吧,千万别搬那石狮子,留神闪了腰!”那女子媚眼一飘,道:“是吗?”那说话的人几曾见过这等美貌女子,即使曾经见过,又何曾有这样的媚眼向他亲来,因此连骨头都觉轻松,张大了口,竟讲不出话来,那女子“咯咯”一笑,向石头狮子走去,道:“我就不信自己那么娇嫩,连两只石头狮子都搬不动。”

旁观众人见她语气之中,竟不将那千余斤一只的石头狮子放在眼中,只当她是在说着玩儿,但见她缓步向石头狮子走去,却又不得不千百只眼睛,全都望住了她,只见她停了一停,弯下腰去,那样子倒像是在穿绣花鞋儿,好事的人刚想笑出声来,一眼望见那石头狮子,已缓缓晃动起来,俱都吓了一跳,心想这样风吹得倒的一个女子,却能搬起千余斤重的物事,莫非是观音菩萨下凡不成?一起瞪大了眼睛,那女子轻轻巧巧,叱一声:“起!”便将石头狮子托起,娉娉婷婷,走了几步,再轻轻放下,将左边那只,也如法泡制,然后才伸出纤纤五指,抓了门环,“啪啪啪”碰了三下,朗声道:“邱大侠在么?久闻邱大侠好客异常,为北方武林之冠,在下复姓公孙,名燕,特来拜见,尚幸勿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孙燕将第一只石头狮子搬去时,早就有人走后门飞报威震万里邱明知道,邱明正在和一位朋友下棋,听得一个女子,黑衣白马,已将一只石狮移开,便大吃一惊,推桌而起,道:“杨兄,来者莫非是天魔教教主之友,天魔公主么?”那被称为“杨兄”的乃是一个中年人,善使暗器,一身小巧功夫,冠绝江湖,人称赛时迁,姓扬名加典,江湖见闻最广,立即答道:“那天魔教是出名的下三滥,黑道上朋友尚且不肯与之交往,她来作甚?”

正谈说间,家人已来报:“有人搬了石狮,已在扣门了!”既然来人能将石狮搬开,邱明便无不见来人之理,忙命大开中门,和杨加典一起急步走出,那女子正盈盈走入,两人一个照面,俱都呆了。

邱明原想那天魔教在江湖上名声如此恶劣,教主之女,定也是个凶恶不堪的女人,怎知一眼望去,年龄不过二十上下,皮肤软霜亚雪,衬着一套黑衫,更是说不出的娇媚,眉目之间,虽然隐含一股荡意,但却仍有天真未琢的味道。天魔公主公孙燕,原只道威震万里邱明,不是一个老头,也是一个中年人,怎知走了出来,面如冠玉,鼻如悬胆,丰神俊朗,头戴书生巾,脚踏粉底靴,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两人这一呆,竟连招呼也忘了打,还是杨加典见机,忙作了一揖,道:“这位便是邱大侠,姑娘来此何事?”公孙燕也是觉自己太过失态,还了一礼,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邱大侠难道就这样待客么?”邱明脸一红,道:“姑娘请进!”

三人齐内走进,自有人牵过公孙燕的马儿,公孙燕道:“小心加料食,莫要瘦了马儿,江湖上传说出去,道邱大侠连马儿都不好好款待!”

邱明与杨加典两人,已知天魔公主公孙燕此来,定是不怀好意,听她藉着马一事,借题发挥,竟大有讽刺的意味,邱明首先忍不住,笑道:“那倒还不至于,来寒舍盘桓的人,若不是想要在下难堪,大抵都是好好离去的!”

公孙燕“咯咯”一笑,斜眼一睨,道:“是么?”那态度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令人捉摸不定。邱明与杨加典对望一眼,俱都猜不透她是何心意.。

不一刻,三人已来到一座小花厅中,那小花厅陈设清雅,全是大理石红木的椅子茶几,分宾主坐定之后,邱明道:“姑娘远道来此,有失招待,望乞恕罪!”公孙燕抿嘴一笑,道:“想不到威震万里竟然如此文采!”邱明觉得脸上发热,大概又红了起来。说也奇怪,大阵大仗,他也见了不知多少,但对住这个女子,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呆了一刻,才道:“那里,那里,姑娘怎生称呼?”天魔公主又是一笑,真是荡魂摄魄,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燕字!”

此语一出,邱明心中一惊,暗道果然是天魔公主,便道:“原来是天魔公主,失敬失敬!”公孙燕嘴一抿,道:“天魔教是黑道中的下三滥罢了,邱大侠想来一定瞧不起我吧?”她讲话句句话锋锐利,邱明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道:“那有此事,天魔公主来寒舍有何贵干?”公孙燕一听,便离座而起,盈盈一拜,道:“家父令我来此,道:千五百天魔教徒,齐向邱大侠拜候!”邱明赶紧还礼,心中暗自疑惑,心想自己与天魔教向无渊源,天魔教主公孙湛怎会特地差他女儿前来拜候!口中忙道:“不敢不敢,姑娘请坐。”

公孙燕笑道:“别忙,还有下文哩!”邱、杨两人心中一凛,只听得她道:“家父道:天魔教徒要算邱大侠赏一口饭吃,命我来向邱大侠借一千五百两黄金使唤!”

邱明和杨加典听了,立时面色一沈,暗道天魔教真个下流已极,如此行径,何异抢劫?若给了他们,以后更加勒索无穷,邱明便冷笑道:“在下若不借呢?”公孙燕樱嘴一扁,道:“那我回去就得给父亲打死,况且千五百教徒,也会寻上门来,等邱大侠赏饭吃的!”

邱明见她竟然持天魔教众的势力要胁,拂袖而起道:“在下并非达官贵人,何来一千五百两黄金?姑娘请便罢!”竟立即下了逐客令。公孙燕仍是俏声软气地道:“没有黄金也行,来时家父曾道,邱大侠外面仇人不少,若能得了他们的首级,到绿林朋友处一走,怕也可有千把两黄金到手!”

邱明听了,真气得肺都要炸,沈着声道:“邱某首级在此,你何不快些动手?”公孙燕向他看了一眼,道:“早知威震万里邱大侠是如此一个俊俏郎君,我也不讨下这趟差使了!”这话如此轻薄露骨,实在不应出于一个闺阁女子之口,但公孙燕道来,却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相反地倒是邱明脸红了起来,暗想天魔教在江湖上声名何等之坏,这女子定是从小耳濡目染,所以也成了卑贱之人,忍不住气道:“姑娘说话尊重些个,黄金没有,首级在此,多废话作甚?”

公孙燕像是受了委屈,道:“远来是客,邱大侠可得让我几招!”一语甫毕,身形便动,其快无比,“飕”地一声,那破空之声,奇到了极点,邱明但觉黑影一晃,人已攻到,同时又带起一溜银光,那小花厅不过两丈见方,避无可避,只得顺手扔起一张椅子,挡了过去,人也顺势向侧跃开,只听“叭叉”连声,那一张椅子,已被摔在丈许开外,碎成片片,天魔公主娇声道:“躲得好快啊!”人随声到,又是一道黑影,一溜银光,疾扑过来。

杨加典见已动上了手,连忙后退,一招已过,两人只觉公孙燕手中兵刃,银光闪闪,竟未看清是什么物事,也未看清她是怎样取出来的,身法之快,于此可见,心中都不禁暗暗佩服她一个女子,武功能够练到如此境地,真是不易。

邱明见她第二招又到,身形一矮,仍不还招,险中求胜,竟在那缕银光之中穿了过去,但才一越过,便觉身后风生,猛地想起一事,大吃一惊,一扑倒地,“就地十八滚”,疾滚开去,但饶是如此,已听“嗤”地一声,后背心衣服,已被撕了一幅下来。

杨加典旁观者清,见邱明那一穿,堪堪已经穿过,但天魔公主手中那缕银光,却像活的一般,转过自来,迳攻邱明后背心,杨加典心中一凛,喝道:“邱兄小心,那丫头手中所使,乃天魔教镇山至宝腾蛟剑!”话刚出口,邱明也险险避过,已在四五尺开外站定,公孙燕一招不中,立即撤回,看那身法,极有法度,显是能手,站定之后笑道:“这位英雄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敝教的破铜烂铁。”

两人这才看清,那腾蛟剑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打造的,长有五尺,细小如指,与寻常安剑大不相同,软柔异常,一如软绞也似,除剑尖有一个两寸来长的弯钩之外,通体全是半寸大小的小钩子,微一抖动,那些钧子全会活动,倒像是一条银光灿烂的大蜈蚣一般。

这种怪异兵器,两人俱未见过。公孙燕停了半晌,道:“邱大侠不亮兵刃么?”

邱明见衣服被扯破,已吃了大亏,心中气已不下,暗忖这一败,全是没认清她手中兵刃之故,任是她腾蛟剑招数再神妙,也挡不住自己从小练起的“天一罡气”,内家真力的神妙,冷笑一声,道:“癣疥之患,何须兵刃!”公孙燕面色微变,道:“邱大侠果然文武双全!”“唰”地一声,将腾蛟剑抖得笔直,运人带剑,冲了过来。

邱明话一讲完,也已将“天一罡气”运至手臂,“呼”地一掌向前打出,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劲,又全是进身之招,使的又是各自毕生绝学,这一招使出,待到知道对方也是进身招数之时,电光火石般已经交上了手,那里还有退缩的余地!

邱明首先气纳丹田,原来他所练的“天一罡气”,乃是一种极高超的内家真力,劈空伤人,当者立亡,他以三十不到年纪,能享如此盛名,岂是等闲之事?真气一聚,手腕一翻,一招还未使老,第二招又到,“童子拜佛”,掌风飒飒,迳袭公孙燕胸口,公孙燕也觉骑虎难下,腾蛟剑连抖三抖,三个波浪般的起伏过处,刚好迎上邱明的掌风,只觉手腕一紧,腾蛟剑突然向上扬起,似要脱手飞出,只得手臂顺势向上一扬,但这一来,胸前门户已然大开,邱明的“天一罡气”化为掌风,何等厉害,得隙便入。

公孙燕自出世后,乃父公孙湛便用秘制化骨膏日日泡浸,别看她花容月貌,内外功也已臻绝顶,觉出掌风已到,一面气凝胸前,一面足尖一点,就着腾蛟剑上扬之势,凌空拔起,只觉得一刹那间,像是透不过气来,跃上之后,调匀气息,才得如常,人在空中一侧身,窜开丈许,才一落地便叫道:“好俊的内家劈空掌!”

邱明一掌推出,掌风一半扫中腾蛟剑,另一小半,分明已袭到公孙燕胸口,但却被她硬挡了下来,这一掌他虽未用全力,但寻常人怎能挡得住?心中也不禁暗暗钦佩,一见公孙燕已避了开去,觉得三招中,胜负虽还未分,实则高下已判,只道她会知难而去,因此不再进招,道:“姑娘请便,在下一盘棋残局未完哩!”

公孙燕道:“邱大侠,我还有一件东西未到手呢!”邱明一时觉察不到,道:“什么东西?”公孙燕身形一晃,人便直欺近身来,一面娇叱道:“邱大侠,你的首级!”腾蛟剑疾挥而出,“唰”地一声,已自邱明颈旁擦过,手腕微翻,腾蛟剑一个转弯,竟要将邱明脖子围了起来。邱明暗骂不知好歹的丫头,沉脖坐马,身形一矮,“呼”地一声,腾蛟剑刚好在头顶擦过,邱明见她下得如此杀手,手下再不留情,踏中宫,走洪门,一掌迳印公孙燕小腹。

这一来,两人相隔已然极近,公孙燕滴溜溜一转,来到邱明身侧,邱明一掌印空,力贯掌心,手臂向怀内一带,他那“天一罡气”内家真力,能发能收,这一带,公孙燕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前拖去,急使“千斤坠”时,右脚已然一松,向前一步跨出,法度大乱,邱明左臂一伸,“独劈华山”,同公孙燕当头盖下,端的气势雄浑,不可方物,公孙燕步法已乱,看来万难躲避,但正在此时,邱明鼻际突然闻到一股幽香,同时见到公孙燕面若芙蓉,俏丽之至,心中一个念头掠过,暗道这一掌若盖了下去,如此美貌的一个脸庞,立刻就要血肉模糊,心中一软,便生生将掌向旁移了三寸,改袭公孙燕左肩,那知公孙燕也是料不到邱明已将内家天一罡气练到了如此地步,才会有这一个失闪,邱明一掌半途向旁移出,就这一耽搁功夫,她已施展上乘轻功,“移形换位”之法,身子平空向旁移开三尺,避了过去,并还就势一剑,“枯树盘根”,来扫邱明下三盘。

邱明见她见机如此神速,忙一跃而起,避了开去,公孙燕既已得隙进招,三十六路腾蛟剑法一经展开,密不透风,着着连绵,邱明内家真力虽然凌厉,也难以袭到她的身上,一时之间,只见一团银光,裹着一个苗条啊娜的黑色人影,和一个潇洒安闲,袍袖飘飘的书生,翻来滚去,杀成一团。那杨加典在江湖上以轻功着称,也算得是一条好汉,但如此恶斗,也恁地少见。

两人以快打快,邱明掌风呼呼,将公孙燕逼在五尺开外,公孙燕腾蛟剑不过五尺长,因此招数虽然谲异凌厉,但却无奈邱明何,不一会,早已打了四五十回合,兀是不分胜败,邱明不耐烦起来,清啸一声,“呼”地一掌,将公孙燕逼开数步,人突然站住不动,两脚不丁不八,一个转身,眼看公孙燕已一剑刺到,才又“呼”地一掌,看来好整以瑕,全不费力,实则这一掌缓缓发出,劲道要比以前大了好几倍,公孙燕甫一接触,便知厉害,虚晃一剑,避了开去,道:“邱大侠打累了要休息么?”邱明岂能和她在口舌上斗胜,喝道:“要走就走,要上就上,废话什么?”公孙燕却笑了起来,道:“邱大侠,我也打累了,明天再打,你就不肯留我在此住一宵么?”

邱明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心想她既道明天再打过,要在此留宿一宵,自己好客之名在外,现在的宾馆又空,怎能不让她住?便冷冷地道:“请便!”公孙燕嘴一撅,道:“好怠慢客人啊!”邱明不屑再理,刚待转身与杨加典走进去,忽听家丁报道:“红衣女侠来了!”

家丁一语才毕,一团红云飞也似扑入,叫道:“明哥!”邱明立即面露喜色,迎了上去,道:“倩儿!”两人各自捏住了手,半晌不语。公孙燕见那女子,一身大红衣衫,容貌也极俏丽,若她与邱明亲热之状,两人想是一对情侣。听家丁说这女子是红衣女侠,谅来就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客,连环八仙剑花豪之女花倩了。那连环八仙剑花豪,义薄云天,性如烈火,纵横江湖三十余年,未遇敌手,内外功俱臻绝顶,黑道上人望风而逃,公孙燕既是天魔教主之友,那天魔教横行不法,什么坏事都做,有两个香主,便死在花豪之手,因此天魔教众,都恨花豪入骨,只不过因为他武艺太高,奈何他不得,因此才未去报仇。

此时公孙燕见了花倩,心中竟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仇恨,看了一看,娇声道:“邱大侠,明日再会了!”那红衣女侠花倩,原是三年前,在一位江湖人物的寿宴之上,与邱明相识的,那时她还不过十七岁,情窦初开,两人一见锺情,双方又俱是武学名家,那时邱明之父,天一老人邱本还未死,上一代既有交情,自然希望下一辈结成亲家,因此顺顺利利,当时便订了婚,讲好三年之后,便行婚礼,偏偏天一老人邱本,去年逝世,只得再等三年,花倩随父亲住在关外,难得才出关来见邱明一次,平时的刻骨相思,全要在见面时倾诉,飞也似赶进来时,虽看见有两个人在厅中,却只道是邱明的熟朋友,相思情苦,也顾不得人家取笑,便扑向邱明,此时忽然听到一个莺声呖呖的女人声音,不觉一惊,回头一看,竟是一个绝色女子,眉目间隐含荡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住邱明,讲话不三不四,她虽是女子,却大有父风,性子极烈,当下便立时起疑,要看邱明怎生回答。

邱明见到了心上人,那还将公孙燕放在心上,随口答道:“请便!”公孙燕“咭”地一笑,极不正经,转过身去,细腰轻摆,烟视媚行地走了。

花倩见她走出,才问道:“明哥,这女子是谁?怎地这般骚声浪气?”邱明便将公孙燕来此的目的说了,两人全是艺高胆大,根本没将天魔教放在心上,自管自诉说别后相思之苦不提。

却说公孙燕才一走出,便听得花倩讲她“骚声浪气”,心中不觉一酸,暗想自己不过是天魔教主之女罢哩,生平又没有勾搭过男人,怎地人人见面,皆当自己不是正经女子?看那红衣女侠,不过是仗着父亲名头,才能蒙邱明青睐的罢了,若论容貌,怎及得自己万一?为什么邱明对她和对自己,却截然不同?

她一路走,一路越想越恨!想来想去,仍想到了那“骚声浪气”四字,银牙暗咬,心中骂道:“好!我就教你们看看骚声浪气,横竖天魔教坏事也做得多了,绝不会因我一人清白,人家就会赞天魔教一声好的!”主意打定,便迳去安息。

三更敲过,邱明与花倩情话绵绵,听了更鼓声,才知夜已深了,便依依不舍分手,各自安息,邱明想起两年后两人便可成婚,心头甜蜜,低着头只管走,来到自己房门口还不知道,进房以后,也不点灯,往床上便倒,怎知才一倒下,便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吓得他老大一跳,疾跳起来,喝道:“是谁?”

床后那人“咯咯”一笑,跳出来,一晃火摺子,点着了灯,道:“邱大侠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如不私自闯进,难道来打门,你便肯开么?”邱明被她的歪理逼得讲不出话来,便道:“天魔公主,夜已深了,请放尊重些!”原来在床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天魔公主公孙燕,她原来是躺在邱明床上的,但当她看到邱明走进房来准备上床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将娇躯滚落床后,却未想到这一滚之间,轻微声叫,已被邱明听到。当下她突然倩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道:“瞧啊,孤男寡女,深夜岂可同处一室?邱大侠,你又不是没有腿,为什么不走出去?”

公孙燕这一阵倩笑,声音动人到了极点,邱明虽是情有独锺,绝未将她放在心上,但却也不禁抨然心动,心中暗想公孙燕这话可一点也不错,赶她不走,我自己却是可以走的呀!但是怕心中虽是这么想,抬头一看,灯光掩映下公孙燕一张美丽的脸庞上,含有说不出来的一股诱惑力,竟使他双脚像钉在地上,挪动一步都不可能,公孙燕也不言语,剪水双踵,在邱明身上扫来扫去,口角似笑非笑,真叫人疑心是嫦娥下凡。

邱明看了一会,心中越发不克自制,半晌,才猛地警觉,暗道:“怎么啦?若再在这里躺下去,怕不要半生名誉,付之东流!”这样一想,出了一身冷汗,刚要移步走动,公孙燕又是一笑,道:“邱大侠,你要走么?”

话声甫毕,邱明便觉身旁微风焕然,一条人影疾掠而过,邱明急忙斜步回身,五指一收一放,一掌砍出,但那条人影已如旋风也似,跑了开去,邱明定睛一看,正是天魔公主,站在门旁,伸手拦住门口道:“刚才不走,现在迟了!”

邱明给她闹得啼笑皆非,若换了常人,他早已下了煞手,但这时说也奇怪,一见公孙燕那千娇百媚的样子,竟提不起决心来,刚才那一掌,也是犹豫了一阵才砍出的,所以竟给公孙燕在他身旁掠过。此时他心中虽然焦急异常,知道再在这里留下去,定然没有好结果,因此见公孙燕拦在门口,不让他走,又一个转身,直奔窗口而去。

身才转过,忽听公孙燕娇喝道:“邱大侠!”邱明回过来看,只见公孙燕手掌微扬,一蓬五色轻烟,脱手飞起。邱明大吃一惊,知道这蓬五色轻烟,定是天魔数中极厉害的毒粉,因此急运“天一罡气”,但已来不及,闻得异香扑鼻,一阵昏眩,竟然后退两步,坐在床上!

公孙燕扬手所放出的那蓬五色轻烟,乃是极细极微的一包粉末,以本身内力放出,随风浮沈,是以看来如轻烟一般,唤作“五毒迷魂砂”,是天魔教数十种迷药闷香之中,最厉害的一种,那天魔教所以被江湖好汉视为下三滥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仗着这种下流东西,横行江湖,从不讲江湖道义之故。邱明虽已防到几分,但却料不到公孙燕会立刻出手,因此虽然立即闭气,也已吸入了少许,还算仗着他内功深湛,才不致立时昏倒,令人摆布。若换了常人,早已晕倒了。

公孙燕见一把“五毒迷魂砂”撤出,邱明竟能不立时被迷,心中倒也暗暗佩服,这时见邱明坐在床上不动,看样子正在勉力支持,暂时再难逃得出去,自己计已得逞。暂且放下邱明不理,暗笑一声,对门外叫道:“来人哪!”叫了几声,家丁不知何事,忙跑了过来,一见公孙燕在主人房中,不禁一愣,公孙燕却若无其事,道:“快去叫红衣女侠来此,邱大侠找她有事!”家丁哪知究理,忙一迭声地答应着去了。

经此一闹,天色已近三更,公孙燕见家丁去后,又娉娉婷婷走了回来,在邱明身旁坐下,半个身子,几乎全靠在邱明身上。邱明白中了少许“五毒迷魂砂”后,自知天魔教的这一类毒药粉末,极为厉害,因此运“天一罡气”闭了所有穴道,全力运功,要将毒气逼出,所以虽觉一个软绵绵的身体靠了过来,也不敢乱动,唯恐一个不慎,真气走岔,坏了大事。

公孙燕也是会家,一见邱明如此情状,便知他绝抽不出精力来理会自己。过了一会,只听传出一阵脚步声,公孙燕心知红衣女侠即将赶到,心中暗暗欢喜,骂道:“贱人,刚才你骂我骚声浪气,看现在你怎么个难过法吧!”她自小在天魔教那种什么下流事都做的环境中长大,因此竟不觉得自己如此做法有什么不当,更也想不到因此会搅出偌大风波来!只是越想越欢喜,竟靠在邱明肩上,咯咯乱笑,直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面心中高兴,一面留意门口,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红光一闪,红衣女侠花倩,面带笑容,已在门口站定,道:“明哥,叫我……”下面“有什么事”四个字还未出口,已看清室内情景,只见邱明两眼微阖,公孙燕依在他的旁边,花倩立刻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几乎栽倒!定了一定神,才强摄心神。她为人大有乃父花豪之风,性烈如火,细一思量,足一顿,叫道:“好邱明,还特地叫我来看么?”

公孙燕并不站起,只是眼儿一飘,道:“哟,红衣女侠来了么?请坐啊!”花倩气得肺都要炸,讲不出话来,“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分心便刺。公孙燕早有准备,飘然避开,花倩身形一矮,欺近身去,“唰唰唰”连环三剑,分刺公孙燕上中下三盘,剑光霍霍,凌厉无比,花倩剑法本已超群,眼下将公孙燕恨之切骨,这一招“灵龙三现”,更是厉害。公孙燕身形一起,避开两剑,手在腰间一抹,腾蛟剑疾挥而出,“铮”地一声,两剑相交。这两个女子,一个名满天下,大侠花豪之女,一个是出名的邪教公主,论功夫可说是不相上下,两剑相交,花倩用的乃是普通青钢剑,哪有公孙燕腾蛟剑的锋利,幸而花倩一见公孙燕兵刃出手,银光连闪。便知异物,因此一交上手,立即回步撤招,跃后三尺一看,果然自己剑身上,已被腾蛟剑砍出了半分来深一个缺口。

花倩呆了一呆,看公孙燕时,手持腾蛟剑,正在咯咯轻笑,那模样叫人恨不得将她碎万段,咬牙切齿地骂道:“贱人,笑什么?”公孙燕正要惹她生气,反倒笑得更开心,她自小在天魔教中长大,什么下流话不会说?笑了一会,回骂道:“红衣女侠,怎地脸色铁青?可惜明哥哥不看你的!”

花倩气得花容失色,再也忍不住,叫道:“邱明,你怎地装作没事人儿?还不起来说话?”可怜邱明这时正在运“天一罡气”逼毒,如果一搭腔,不但前功尽弃,五毒迷魂砂要乘隙而入,就是一个疏忽,真气走岔,不死也得残废。因此虽然明知事情已僵,但也不敢出声,只盼花倩不要立时就走,等自己将毒逼出之后,再说个明白。可是公孙燕何等聪明,早已看到这一点,冷笑道:“也没听说大姑娘家,又是大侠之女,人家男人不睬,还在一味叫唤的!”她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刻薄,分明是将花倩当作引蜂惹蝶的淫娃看待。花倩心想自己若不走,当真无话可说,眼下这一口气可是难出,长剑一摆,娇叱道:“有姓花的一口气在,必令天魔教邪教烟消云散!”公孙燕道:“请便!”花倩忍住心头恶气,足尖一点,窜了出去,公孙燕见计划已全部成功,咯咯娇笑不已,正在高兴,邱明已一跃而起,更不理会公孙燕,立即夺门而出,一面大叫道:“倩妹!听我一言!”

但此时花倩早已奔出里许,那里还听得到他的叫唤?邱明奔出宅门之后,只见天色漆黑,不知花倩向何处去,迟疑了一阵,暗想她定是回家去寻她父亲哭诉,因此便向西方追去,直追到天色微明,他轻功本胜花倩一筹,已看到了一个红点,在前飞驰,是以又高声叫唤起来,怎如花倩亲眼看见他和公孙燕偎依在一起,如此亲热,再加上公孙燕冷言冷语讥讽自己,他竟装作不知,因此心中对这个未婚夫婿,实已恨到了极点。虽听到了他的叫唤,但却银牙暗咬,跑得更快,邱明又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心想此事必须自己亲去她家,才能解释明白,因此颓然而返,准备稍事收拾立即动身。怎知他出来追花倩后,公孙燕也骑了马,跟在后面,他一回头,刚好遇到。

公孙燕夜来戏弄邱明,还只不过是为了报花倩那一句“骚声浪气”之恨。但这时又见到邱明,想自己害得他如此,他对自己还是好声好气,并不想痛打自己,对他不禁起了一股莫名的好感,暗想自己确实做得太过份了。因此见他不肯上马和自己并骑,也不勉强,不即不离,跟在邱明后面,同回邱府去。

邱明一到家中,便一迭声吩咐道:“快备牲口,我要赶远路,立即动身!”家丁不知缘由,慌手慌脚地牵出马来,邱明一手接过绳,跃上马背,天魔公主公孙燕笑道:“邱大侠,你真不愧是一个多情郎君!”邱明头也不回,也不回答,绳一抖,就要冲出大门去。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公孙燕手持腾蛟剑拦在面前,道:“邱大侠,你要走了么?”

邱明深吸一口气,暴雷也似喝道:“你还要怎地?”那一声暴喝,声音之飨,犹如半天中响起了一个霹雳,几个家丁吓得踉跄跌倒,公孙燕也觉耳际嗡嗡不绝,但她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道:“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啊?我来你家,要办的事,还没有办完呢!”

邱明想起她来此是为了勒索财宝而来,已是无理,更何况夜来使无耻手段,令自己和爱侣分离,见面不知要费多少唇舌去解释,就此放过,看她是女流之辈,强忍这一口气,倒也罢了,而她却还敢提借银之事,泥人儿也有个土性,邱明不禁气往上冲,冷笑道:“邱某人脑袋在此,姑娘请动手吧!”

天魔公主公孙燕真个说得出做得到,笑道:“如此多有得罪!”腾蛟剑一屈一伸,如灵蛇也似,迳来刺邱明咽喉。那时两人刚在大门口,一霎时间,已围了一大群人,皆不知何以那么美丽的一个少女,竟敢和威震万里的邱明动手,因此尽皆屏息以观。

邱明见公孙燕真个出手,心想为民除害,今天可不能理会你是美貌姑娘,丑陋大汉。一牵绳,那马“得得”跨开了两步,避开了她这一剑。公孙燕昨日曾与邱明较艺,邱明凭一双肉掌,已堪将她击败,因此一剑刺空,竟使腾蛟剑法中的绝招,将剑作鞭,连颤数颤,来削邱明头脸,邱明手起一掌,竟不理会她剑术中藏有什么变化,以“天一罡气”与之硬拚,掌风到处,将腾蛟剑震起两尺高下,公孙燕后藏杀着,果然使不出来,待要变招再攻时,邱明已将一支纯钢判官笔,取在手中,并且跃下马来,就势一招“指东打西”,不点人而点马,公孙燕坐骑虽是一匹宝马,但到底是畜牲,怎能避得过?前腿一屈,公孙燕叫一声:“好厉害!”人便凌空飞起。

邱明建她脱身,并未随着马腿前屈而摔倒,身形一晃,便跟了过去,不等地身形站稳,一招“满天星斗”,判官笔划了一个小回圈,连点她肩下“期门”、“檀中”两穴。公孙燕一个“铁板桥”,上身后仰,判官笔正好在她面前擦过,她腾蛟剑也已挥出,“横扫千军”,来削邱明双足,邱明向上一跃,避开腾蛟剑,手腕一翻,判官笔又疾点而至,同时左掌“呼”地一掌,公孙燕待向外避去,却为邱明掌风所逼,不敢硬闯,判官笔来势极猛,眨眼之间,已将点到她的“人中穴”,百忙中公孙燕只得一矮身形,不向外避,反倒向邱明冲去,邱明这一笔一掌,配合使用,不知败了多少知名好汉,此时为讨厌公孙燕纠缠不休,是以施出,但也料不到公孙燕竟然如此聪明,犯险求生,觉得一笔点空,眼前一花,一阵幽香过处,竟向自己扑来,反倒慌不迭避了开去,这一来,公孙燕守中带攻,已占上风,腾蛟剑舞起一团银光,邱明虽不怕她,但急切间想要取胜,却也不是易事。两人翻翻滚滚,杀了半个多时辰,兀自不分胜负,邱明急躁起来,暗想自己若不是立刻赶到花家,和花倩说个明白,误会定要更深,如缠斗下去,何时是了?想至此处,身法突然一紧。

只见他掌出如风,一枝判官笔如万点黑星,招招都指着公孙燕身上三十六大穴点来,不几招过去,公孙燕已难抵挡,唯有将腾蛟剑舞了个密不透风,只守不攻,只听“铮铮铮铮”,响声不绝,那是邱明的判官笔与公孙燕腾蛟剑拍击之声,可知邱明进招之疾,与公孙燕剑法之熟。公孙燕既已有守无攻,败象已露,邱明一声轻啸,人突然凌空拔起,围观者纷然叫好,公孙燕一见他跃在空中,便疾向旁移开数尺,谁知邱明既然勤练“天一罡气”,早已身轻如无,在空中一个转折,竟追了过来,凌空下击,“呼”地一掌,公孙燕逼不得已,着地便滚,手在怀中一探,待要败中求胜,再放“五毒迷魂砂”时,忽听蹄声得得,围观众人一齐闪开,两匹高头大马,冲了进来,叫道:“邱兄,祸事来了!家父不久便要赶到,你看这面七煞令旗,他已多年不用,此时却取了出来!”

邱明一看来的两人,乃是花倩之兄,花林和花通。看花林手中,持着一面黄色的锦绣三角小旗,旗上绣出七个圆圈,知道这是花豪早年在绿林道上所用令旗,非有深仇大怨,绝不使用,照例令旗送到,对方若知道厉害,明知躲不过,便须仰药自尽,还可求个全,否则等他亲身到达,一样是死,但死法却不知惨几倍。暗想花倩即使受了委屈,乃父要为地出气,也不用使出七煞令旗来的啊!因此面色陡变,道:“两位兄台,岳父大人怎地以旗相授,是何意思?”

花林、花通两人,向公孙燕看了一眼,眼圈一红,道:“舍抹在半道上身死,恰巧家父经过,舍妹临死前道是为你与这荡妇所害,是以家父令我等持旗前来,邱兄,愚兄弟素知你为人,可是这荡妇所为,你还被蒙在鼓中么?”

邱明这一惊更非同小可,道:“两位兄台莫非取笑于我么?”花林、花通正色道:“人命关天,怎能说笑?”邱明道:“清晨时分,我还追赶她来,到现在不过两个来时辰,怎地会突然身亡?”花通道:“也是奇怪,像是中了什么奇毒,家父赶到,勉强讲了两句话道:邱兄你和天魔公主,一起害她的!”

邱明这时不能不信,心中一阵翻滚,眼前发黑,胸口发甜,竟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花林、花通对视一眼,花林道:“大哥,我说邱兄必不是害倩妹之人,你看如何?”花通还未回答,邱明又是一声大叫,手臂一震,判官笔脱手飞出,“铮”地一声,正打在门前那两只石狮子上,竟然插进去,可知他心中之痛,这一震实是用了大力,花林、花通见他如此痛切,想起爱妹身亡,眼中不禁垂下泪来,一眼望见公孙燕面色惊愕,但还若无其事,齐声怒喝道:“贱人,倩妹身中奇毒而亡,天下除了天魔教,谁还能用毒如此不着痕迹?还倩妹的命来!”

说着,两兄弟各自伸手在腰间一抹,“匡”一声飨,制成两柄大环鬼头刀来,大踏步跨过,不由分说,每人“唰唰”两刀,四柄刀影,齐向公孙燕砍到。

公孙燕听说花倩突然死去,花豪已发下七煞令旗,要为他女儿复仇,心中也暗暗称奇,暗想若要立刻溜走,自然还来得及,但天魔教主女儿尚且如此胆小,天魔教众以后怎还能在外见人?

因此明知若要不走,事情必要惹到自己身上,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下来,她这里刚在思索,花林、花通已然杀到,名家之子,家学渊源,的确是不同凡响,这四刀既快且狠,虽被她避过,但已是极为狼狈。

那一旁邱明痛定思痛,大叫一声,也赶了过去,双掌齐发,向公孙燕袭到,掌风到处,地上灰沙齐扬,旁观众人开始只当是比武,所以来看热闹,此时一见已成生死相扑,胆小的早已一溜烟逃走,胆大的也只远远地站着,那敢走近?

公孙燕只敌邱明一人,那时邱明尚无意害她之命,她已是捉襟见肘,此时平空加了两个高手,三人全将她当作大仇人,一下手就是杀着,公孙燕勉强避开了花林、花通的两柄鬼刀,邱明双掌齐下。邱明虽是一双肉掌,但她知道那比两人手中鬼头刀还要厉害,怎敢硬接?一侧身避了开去,花林踏前一步,一刀斜砍她下盘,公孙燕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腾蛟剑疾挥而起,犯险来削花林头脸,花林为妹报仇,那里还顾得自己?只求将公孙燕千刀万剐,才能恨,因此只是头向左微偏一刀仍是用力砍下,公孙燕觉得腿上一痛,疾抽腾蛟剑回来,花林一只左耳,也被她削去。

公孙燕既知自己受伤,明白若再斗下去,非得不明不白,命丧此间不可,急叫道:“且住!三个男子凑合斗一个女子,羞也不羞?”

那三人虽将她恨之切骨,花林还被她削了一只耳朵去,但却全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刚才是因为急怒攻心,所以一起出手,未加考虑,这时经公孙燕一喝,手上一慢,俱都停手不发,但仍将她围在核心。

公孙燕略事喘息,道:“红衣女侠花倩中毒死了,千我甚事?姓公孙的可是好欺负的么?”花通怒道:“贱人还敢嘴硬?若非你所害,倩妹何以临死时说是你?”

公孙燕冷笑道:“她临死时也说邱明来着,怎地你们不找他算帐?”

花林恨恨地道:“谁和你斗口驳舌?好在你们天魔教徒,随身毒艺众多,还不仰毒自尽,真要等家父到来动手么?也亏你长在江湖上行走,莫非连七煞令旗的威名都不知道?”

公孙燕一看目前情势,暗想这三人已是难敌,当真花豪赶到,照江湖上传说来着,此人内外功力已臻绝顶,自己万万不是敌手,若今日不能脱身,纵然父亲将来令天魔教众,为自己报仇,但人死不能复生,报仇又有什么用处?

暗想这三人既因自己一声呼叱,便会停手,可知仍是讲道义的人,花倩实非自己所杀,必须以理服之,便道:“红衣女侠离此出走,乃是邱大侠追了上去的,我连影儿都未看到,怎地派这是非在我身上?天魔教并非怕事之人,一月之内,可的定地点讲理便了!”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讲得极为得体,三人不禁呆了一呆,邱明暗想花倩一来,自己就和她在一起,三更分手,公孙燕已在自己房中,待到她离开,公孙燕并未追到她,倒真是没机会去害花倩的,因此越发沈吟不语,花林见状,问道:“邱兄,这贱人所说是实么?”邱明乃是说一是一的好汉,岂能打诳害人?道:“倒是不错。”公孙燕望了他一眼,心中着实佩服,暗想若是自己,能推卸本身责任,赖也要赖在他人的身上,天魔教上至教主,下至教徒,行事皆是如此,因此在她心目之中,一点也不以为这样做是不应该的。

花林、花通两人听了邱明的话,齐皆一怔,厉声问道:“邱兄,这事你也担着天大干系在哩!然则舍妹怎会肤色发青,死得那么惨法?当时情形,你快详细道来,家父一到,还容得你详细辩解么?”邱明知道花豪的厉害,便将当时经过,大略说了,两人听到花倩曾与公孙燕动手,鬼头刀一晃,喝道:“这还有假么?谁人不知天魔教擅施毒粉暗器?她既然以五毒迷魂砂害你,难道就不能以其他毒药害舍妹么?这等荡妇,万留不得!”

话刚讲完,两人又一起发动,邱明一想两人之言有理,道:“贱人还有何话可说?”

夜来所发生的事,在公孙燕来说,只不过是开邱明和花倩的一个玩笑,怎样也想不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之大,一见三人又要动手,心想既然免不了打,不如以一对一,她为人聪明绝顶,心中想要一对一打,口中却道:“好哇,你们再三个一起上吧!”

三人一听,齐道:“莫被你得了便宜卖乖,就一对一好了!”花林首先一摆鬼头刀,抢了出去,邱明叫道:“花兄让我来!”但花林“童子拜佛”,已是一刀砍出,公孙燕知道花家两兄弟武功都比邱明差得多,自己足可应付,但见他那一刀之势,沈实雄猛,兼而有之,倒也不敢怠慢,身子一转,一剑削出。

这一转身,刚好和花林打了一个照面,只见他眼中满布红丝,左耳被割,伤口还在涔涔倘血,流得半脸都是红色的,形象恐怖已极,越发知道今日自己落单,定是有你无我,疾对了几招,猛地想起,教中有传言信号在,因自己一向在南方活动,所遇皆是自己人,一向用它不着,此时虽无把握,何不一试?“唰”地一剑,荡开了花林一刀,刀剑相交,两人并皆后退三步,公孙燕手在怀中一探,邱明急道:“花兄抢上风!”

公孙燕冷笑道:“放心,不是暗器!”已将那信号焰翎箭抓在手中。那“焰翎箭”乃天魔教秘制信物,以本身功力,稻断箭头,向上抛起,见风便燃,一溜蓝光,直冲云霄,远近天魔教众望见,便知自己人有难。

公孙燕因是天魔教主之女,因此那焰翎箭火势越发猛烈,花林听得邱明一唤,才移动了一步,便听“嗤”地一声,一溜蓝光,直冲上天,同时眼前银光一闪,公孙燕腾蛟剑重又杀到。

花林身形一矮避过,骂道:“贱人还想讨救兵么?”公孙燕不理会他的嘲笑,腾蛟剑自上而下,疾刺过来,花林打红了眼,举刀便格。

只听“铮”地一声向,两人又各自向后退出,公孙燕娇叱一声,揉身又土,复又打成一团,两人全是以快打快,公孙燕俏丽身材,直成了一只黑色的燕子,裹着一团银光,在鬼头刀刃影中穿来插去。晃眼之间,已打了五十余合,兀自不分胜负,却听得远远传来三长三短,几声尖叫,刺耳之极。

公孙燕听在耳中,精神陡增,暗想真是天不亡我,这里果然还有自己人在,听那啸声,三长三短,还是大香主哩!原来天魔教有八个大香主,六十四个小香主,这三长三短,乃是大香主的信号。

公孙燕既知有人来援,心便定了一些,腾蛟剑越发劲疾,“唰唰”两剑,疾挥而出,花林堪堪避过,公孙燕手腕一沈,腾蛟剑突然自中下折,只听“波”地一声,已插入花林肩头。

公孙燕得理不让人,手臂微震,剑又拔出,一个剑花遮住全身,横腿便扫,花林中了一剑,刚呆得一呆,这一腿更没法避开,闷吼一声,跌翻出去。

正在此时,东北角上,两个黑衣人,已疾驰而至。一面跑,一面呼啸不绝,那声音刺耳之极,晃眼便到,手臂一扬,也是两溜蓝光,发的仍是“焰翎箭”。

公孙燕见花林已败,再一见来人,竟是教中除乃父之外,武功最高的两人,心中更喜。

那两人原是绿林中的独脚强盗,后来被天魔教主公孙湛收服,便作了天魔教香主,一个唤作青冥掌刘正一,一个名叫温钵,外号病金刚。两人一到,情势便大不相同,公孙燕腾蛟剑一收,叫道:“刘师兄、温师兄你们来得好!”

刘正一目光如炬,四面一扫,一眼望见了那面黄色的“七煞令旗”,不禁吃了一惊,面色陡变,道:“师妹,怎地和姓花的结上梁子了么?”公孙燕道:“不错,花家红衣女侠自己无缘无故死了,花老头子却想将气出在我的身上,当真将天魔教当嫩豆腐吃啦!”

病金刚温钵脾气暴躁,道:“师妹,那一个王八蛋的欺负你!”公孙燕倒反而一呆,向邱明看了一眼,暗想若是说他,情理上未免说不过去,花家弟兄也不过是为了花倩暴亡,因此才急怒攻心的,想了一想,道:“师兄算了,我们自己走罢!”温钵道:“五千两黄金得了么?”公孙燕一怔,道:“我们到别地方去找吧,五千两黄金,那里还找不到?”

温钵和刘正一拗过她,恨恨地道:“天魔教众,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来?罢了罢了!”刚想要走,邱明忽然喝道:“别走!”花林扎好了伤,也和花通各挥鬼头刀,围了过来。

温钵求之不得,道:“好哇!”手在背后一抹,已取了一根金刚降魔杵在手,邱明揉身直上,一掌拍出,招数还未使老,便手腕一翻,迳以“空手夺白刃”功夫,来夺他的金刚杵,温钵大喝一声,金刚杵倏地下沈,就势一招“伏波横扫”,带起一阵劲风,邱明用一掌下沈,化了开去,两人已杀得难分难解。花通鬼头刀一挥,与青冥掌刘正一打在一起。公孙燕倒持腾蛟剑,笑道:“天魔教虽是邪教,但却不以多打少,花林,你上不上?”

花林气得肺都要炸,道:“上就上,怕什么!”公孙燕道:“好!”声随人到,一剑分心便刺,花林受伤未愈,不敢硬接,避了开去,公孙燕正待回剑进招,忽然远处享起一阵极为奇特的呼号,宛若卷起一阵旋风一般。

那呼声越来越近,越发叫人觉得惊心动魄,花家弟兄忽然虚晃一招,跳出圈子,道:“贱丫头,你毙命之期已到,还要作困兽之斗么?”公孙燕吃了一惊,手中腾蛟剑一慢,叫道:“师哥们小心,这声音邪门,怕是连环八仙剑花豪到了!”两人听了,也觉心惊,手上俱慢了一慢,花家弟兄趁隙进招,病金刚温钵险为所算,忙叫道:“师妹,别上他们的当!”

就这两句话功夫,那“呜呜”之声,已更惊人,宛若千军万马铺地盖天奔腾之时,主帅催军的号角一般,叫人一听了那声音,立刻就会想到,将有一场狠斗在后面。因此病金刚温钵虽然强自摄定心神,叫公孙燕不要惊慌,自己也免不了心中打鼓。三人心中发慌,手脚上自然散乱,威震八方邱明将公孙燕恨之切骨,“天一罡气”发时如狂风骤雨,绵绵不绝,竟将公孙燕一柄腾蛟剑逼住,再也使展不开。那情景就像一条本来是极矫捷的银蛇,被人捏住了七寸了,只剩下挣扎的份一样。公孙燕心中一惊,暗想红衣女侠花倩暴亡,花家弟兄与邱明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天魔教早年有两个香主为连环八仙剑花豪所杀,两方本已有梁子,这一下冤仇更深,那“呜呜”的呼啸之声,如此惊人,来者必是花豪本人无疑。久闻花豪内外功俱臻绝顶,但是性烈如火,脾气暴躁已极,爱女身死,自然更不能解释,若不乘机脱逃,更待何时!

想毕,便疾退几步,邱明那肯放松,立即跟踪而至。公孙燕叫道:“师哥,下绝招,暗青子喂点子,扯手!”那原是黑道上的切口,意思是要病金刚温钵与青冥掌刘正一两人,以天魔教独门暗器招呼花家兄弟,乘机溜之大吉。天魔教独门暗器,即是各种毒粉迷药,两人立刻会意,虚晃一招,抢了上风站定,公孙燕也已抓了一把五毒迷魂沙在手,娇叱道:“姓邱的,姑娘少陪了!”身轻如无,凌空拔起,纤手微扬,一蓬五色轻烟,当头罩下,人也趁机一横,斜飞出数步去。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忽听一声暴喝,犹如半天响起了一个焦雷,一条高大人影,手中挥着两般奇大无比的奇怪兵刃,如大鹏飞坠一般,自三丈开外之处,飞扑而至,一照面,便左臂一震,左手中物事已脱手,向病金刚温钵、青冥剑刘正一两人丢去,两人抢了上风,正待施放迷药,被那大物事撞来,措手不及,撞个正着,俱都倒地不起,那人更不停留,右臂向上微扬,那另一手中的庞然大物,又向上飞起,正好与邱明头上的那蓬“五毒迷魂沙”迎上,竟将那蓬五毒迷魂沙直向上托去,那人又是一掌向上拍出,掌风劲疾无比,片刻之间,便将“五毒迷魂沙”震得四下飞散,那件自他手上飞起的庞然大物,也“砰”地一声,落于就地,公孙燕这才看清,敢情他手中所抓的,也是天魔教中的两个香主,看情形那两人定是被病金刚温钵所发的讯号引来,但半途与连环八仙剑花豪相遇,被他抓死,并还提了前来的!

这一下,花豪才赶到,便出手伤了四个天魔教中高手,并还以掌力将公孙燕的“五毒迷魂沙”破去,真是先声夺人,无怪他名满天下。

公孙燕为人何等聪明,知道此时自己已然落单,想要逃走,无异做梦,只得索性装光棍些,因此一收腾蛟剑,立了一个门户,也不再进攻。

邱明与花氏弟兄见到那人赶到,也一齐住手。只听那人大喝道:“那一个是害死倩儿的贼子?”花氏弟兄手向公孙燕一指,道:“就是她!”那人头一转,向公孙燕望来,公孙燕不禁吓了老大一跳,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老头,满面通红,下颔一根胡胡也无,头顶也秃得隐隐泛红,两道寿眉,一道虎眼,开合之间,精光四射,相貌威严无比,知道便是连环八仙剑花豪,但她暗自一惊之后,马上镇定下来,反倒向花豪检衽为礼道:“花大侠,久仰威名。”

花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混身骨骼“格格”作响,看来身子突然又高出尺许,宛若巨无霸一般,端的神威已极,闻言叱道:“还倩儿的命来!”说毕,身形一晃,左臂缓缓抬起。

公孙燕见势不好,足尖一点,便待向外跃去。怎如花豪手臂抬起时虽然缓慢,但出掌却快疾已极,而且他两眼紧紧盯住了公孙燕,公孙燕觉得在他眼光笼罩之下,宛若鱼儿已落在网中一般,只见花豪手腕微翻,虽已向旁跃开数尺,但一股劲疾无比的力道,还是对准自己撞来,可见花豪这一掌,掌风四面八方,并非单袭一面而来。也算公孙燕轻功极有根底,一觉大力压到,立即一个“鹞子翻身”,向后翻跌出去。

这一来,花豪那一掌之力,被她卸去了一半,但花豪掌风的后劲也真厉害,公孙燕一个肋斗翻出去时,本来丈许远近,便可落地,但为花豪掌力所催,竟不由自主,如断线风筝也似,直跌出四五丈远近处,弄得狼狈落地,脚跟尚未站稳,花豪铁塔也似的身躯,又已站在她的面前,公孙燕急叫道:“花大侠,听我一言如何?”

花豪晚年来脾气已好了许多,闻言喝道:“好!叫你死了也心服,说!”

公孙燕试一运气,已觉很不自在,知道自己方才虽然见机得早,但已为他掌风扫及,实已受了内伤,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他的敌手,此时除以理服他之外,再无他法,便道:“花大侠,为何一见面就下煞手?”

花豪见她讲出这样的话,直气得七窍生烟,道:“鬼丫头,倩儿是怎么死的?”公孙燕道:“花大侠,令媛中毒暴亡,我已听令郎说了,但我一夜未离李冈堡,怎能下此毒手,还要领教!”

花豪一怔,问邱明道:“她说的可是实话?”邱明乃是响当当的一条硬汉,自然不能说谎,答道:“不错!”公孙燕接口道:“花大侠,可知妄听一面之词,难以秉公断事!”

花豪给她说得目瞪口呆,但继而一想,花倩临死之前,分明说是为天魔教主之女,公孙燕所害,难道人到临死,还会说谎么?因此略一转念,怒火又起,道:“谁不知天魔教出名的下三滥,什么下流方法不会使?早下了毒,到时毒发身死,你一夜未离此地,便能洗脱罪名了么?”公孙燕一想,天魔数中确有如此下毒之法,也难怪他们认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岂有不知之理?虽曾与花倩作生死之争,但实未下毒,心中一急,额上汗珠微沁,叫道:“花大侠,姓公孙的确未干此事,死在你掌下固然无冤,但你却不要后悔!”

花豪一楞,他一生杀人无算,但的确未曾枉杀一人,死在他手下的,大都是些作恶多端之人。花家弟兄在一旁,见自己父亲竟有为她说服之意,爱妹心切,道:“父亲,切莫上这丫头的当,刚才地放五毒迷魂沙,便准备趁机溜走,若非心虚,何必如此?”

花豪一听,杀机又起,喝道:“贱丫头,既知害人,当知必有报应,花言巧语,就可混蒙过去么?”说着,手臂又缓缓抬起。

公孙燕见状,脑中疾掠过一个念头,喝道:“住手!”这一声断喝,理直气壮,绝不似作了亏心事之人,花豪虽然为女复仇心切,也不禁住手。公孙燕又道:“花大侠,令媛若是我所毒死,我死而无冤,如今你给我三日期限,我必能找出真凶,若到期不获,我便替真凶而死便了!”此言一出,花豪还没有回答,花氏弟兄已齐声怒吼道:“你想使缓兵之计么?”

公孙燕笑道:“令昆仲也太过小觑令尊了,三日之间,我能逃出多远,真是天大笑话!”

花豪见她矢口否认,也不觉心中起疑,那条手臂,便已垂了下来。公孙燕又将昨夜所发生的事详细说了,最后道:“花大侠莫要会错了令媛临死之时,那句话的意思。令媛道她为邱大侠及我所害,莫非耶大侠竟会害自己爱妻么?红衣女侠意思,必是真以为邱大侠移心别恋,因此才说是为我们所害,花大侠细想可是?”

这一番话,更是入情入理,娓娓动听,再加公孙燕为洗刷本身不白之冤,说来更是词意恳切,花豪听了踌躇一下,道:“也好!三日之后,就来花家寨领死便了!”公孙燕道:“今日便要随花大侠去花家寨走一道。”花豪愕然道:“作甚?”

公孙燕道:“天下使毒药的,再胜不过天魔教众,令媛中何毒而致身亡,我一看便知,若未看过,怎去查那真凶?”花豪听了,便道:“明儿备马!”邱明立即吩咐家丁,不消多久,家丁便牵过五匹马来,花豪腿不弯,腰不塌,一跃而上,花氏弟兄也上了马,邱明殿后。花氏弟兄还怕公孙燕半途逃走,便将她夹在当中。公孙燕因自己的确未曾加害红衣女侠花倩,心中坦然,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五骑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日近中午,五人已可远远看见长城,不一会,便已进了关内,一城之隔,风日便截然不同,那种黄沙蔽物的景象,已不复再见。

花豪性急,也不理会牲口疲乏,只是一味催着赶路,蹄声得得,路人尽皆为之侧目,一路行来,并无耽搁,到将近傍晚时分,邱明座下那匹马,快步跑了一天,实在再也支持不住,一个马失前蹄,跌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四人一起停住,看自己的坐骑时,也都口喷白沫,看样子再难赶路。

花氏弟兄道:“好在离花家寨不过七八十里了,快步赶去,今晚仍可赶到。”花豪首先叫好,邱明更是五内如焚,极盼见到花倩遗容,公孙燕当然无话可说,五人刚准备施展轻易功夫,步行赶路之时,忽见百数十个农夫,叫爹叫娘,蜂涌而来,五人心中俱都大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稍一停步,那些农夫已越了过去,五人见前面路上,静荡荡地,心中暗暗疑惑,但是不消片刻,忽听连声呼啸,此起彼伏,像是在呼啸联络一般。公孙燕一听,便知是自己教中人,大举前来,但奇的是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花豪一听呼哨之声,也面上变色。他早年曾与天魔教人争斗过,是以一听那尖利而又短促的呼哨声,便如是天魔教人赶到。果然,随着呼哨之声,又“嗤嗤嗤嗤”地冒起无数蓝色讯号,又听得“蓬”地一大声,只见一溜金黄色的火光,直冲上天去,晃眼之间,没入云霄。在那溜火光冲上去的一刹那,竟如一根火柱,顶天立地一般。公孙燕见了,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父亲脾气也不甚好,必定以为自己已为花豪所害,所以才率领天魔教众,大举来犯,一见面恐怕就得动手,将自己要寻找真凶的意愿推翻。喜的是父亲一到,以他老人家的武功,数十年未遇敌手,花豪也难以胜他,况且人多势众,自己这些时来受尽委屈,倒可以出一口气,正在想着,已望见一排黑衣人远远行来。当前一人,又高又瘦,两条长腿,一迈就是老远,几步跨过,便已来到离五人不过三丈开外处,怪笑道:“好哇,姓花的,你一世英名,就此完了!”

花豪见那声势,便知来者正是天魔教教主公孙湛,他还只当是公孙燕摆就的圈套,身子一侧,待要先了结了公孙燕再说,但公孙湛的话已传了过来,相隔三四丈远,却字字清晰,连环八仙剑听了一呆,暗想怎地自己一世英名,却会付之东流?

就在他这一呆之间,公孙湛突然跨前几步,身法之快,出人意表,花豪性子本急,双掌一错,便要迎敌,只见公孙湛身形微矮,“呼”地一掌,迳向公孙燕砍去,花豪大感惊异,但随即醒悟,可是公孙湛一掌,已然砍出,他这一掌,原是打算救公孙燕,用的乃是巧劲,掌风到处,公孙燕不由自主,跌出老远,公孙湛又是两步跨出,迳从花氏弟兄和邱明身上擦过,邱明心中一愤,暗运“天一罡气”,伸手便抓。

公孙湛恍若未觉,邱明只觉分明已经抓到他的腰眼,但突觉手上一松,不知怎地,已被他挣了开去,一把将公孙燕捞在手中,向后一甩,叫道:“阿女,现在可不怕了!”公孙燕被他甩出一丈开外,叫道:“爹!”

公孙湛哈哈大笑,道:“放心,爹会为你出气的!”一面说,一面两条长腿,不住摇来晃去,竟绕着四人,团团打转。连环八仙剑花豪双目怒睁,身子微动,只是望住了他。公孙湛转了几转,仰天大笑,花豪见他瘦骨怜胸,但太阳穴鼓起,笑起来神情倨傲,暗想久闻天魔教主文武双全,人更是聪明之极。看他刚才见自己两番错愕,趁机救了女儿一事,便可见一斑,因此强压心头怒气,蓄劲待发。他花家独门武功,以静制动,方能发挥全力,是以他虽然心中怒极,却并不抢先动手。

公孙湛笑毕,道:“好一个名满天下的连环八仙剑,合四人之力,对付一个小女娃子,羞也不羞?”花豪尚未回答,公孙燕心中便暗叫不好,这番争斗难免。果然花豪一听,打雷也似一声断喝道:“呸!废话作甚?”两手一拍,一前一后,“呼呼”两掌,掌风铺天盖地而至,直袭公孙湛。

公孙湛离他不过丈余,花豪出手又快,真是一发即至,但公孙湛身为天魔教主,横行江湖数十载,岂是等闲之辈,见花豪终于忍不住先动了手,正中下怀,一见他双手一击,便自怀中一探,接着右手微扬,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动,公孙湛手中,突然甩起了一溜黑光,迳点花豪胸前“期门穴”。

若换了旁人来点花豪穴道,花豪仗着一身横练铁布衫外功,定然不以为意,但对手既是天魔教主,却也不敢怠慢。且见他那溜黑光,实是精钢打就,手指粗细的一条软鞭模样的怪兵刃,自己铁布衫外功火候已到炉火纯青地步,他不会不知,明知而故犯,可知其有恃无恐,因此深吸一口气,含胸拔背,两臂也同时往回一缩,果然黑光到处,“突”地一声,又露出两寸来长一枝针来,那针上满是倒刺,光锐无比,显然是专破内家气功、铁布衫、金钟罩等精湛外功而设的歹毒兵刃,若是花豪刚才一个大意,任他点中,则他的掌风固然可以将公孙湛掌个骨断筋裂,但花豪铁布衫功也必破去,纵使不死,终生也成废人。因此花豪暗叫好险,突然向构移出三尺,公孙湛一点不中,也立即收招,那溜黑线陡地缩了回去,像蛇儿一般,盘成一个圆圈,同时,公孙湛人也退后几步,两人相隔距离,反倒更远了些,公孙湛仍是来回走动,花豪则凝若山岳,双目炯炯,望定了公孙湛。

这两大高手,虽只过了一招,然而双方全是在武学上有了造谙的,就在这一招之中,便已知道对方武功,虽与自己路子不同,但却功力悉敌,难分上下,都是自己数十年来未曾遇到过的真正敌手。因此一触即退,各自暗运内家真气,准备稍待些时,恶斗一场。

这时,邱明与花家弟兄,也知本身武艺,和这两个武林高手相比,差得还远,因此远远站了开去,公孙燕心中,则矛盾已极,刚才地见父亲一照面便亮出了轻易不用的“鬼王鞭”,便知道父亲最爱自己,表面上虽还在说笑,心中实已怒极。红衣女侠不是自己所害,自己正要弄个明白,现在既已动上了手,是叫住了父亲还是不叫呢?若自己一叫,只怕父亲一个分神,便吃了花豪的大亏,若是不叫,则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无论是谁胜了都好,自己毒杀红衣女侠之名,便再难洗脱,因此心中犹豫已极,几次启唇想要叫了出来,一见两人聚精会神的样子,便又止住,只急得暗暗顿足不已。

公孙湛与花豪对峙了的半个时辰,公孙湛突然平心静气地道:“老花,亮兵刃吧!待我见识见识你那名满天下的连环八仙剑!”花豪也心平气和地道:“好,公孙教主,请你手下多包涵着些!”

众人听了,俱都奇怪之至,心想这两人怎地突然如此客气起来?倒好像分别多年的老友,骤然相逢一般,因此都不觉暗暗称奇。不知方今天下,能人虽多,但好手不常遇在一起,就算相遇,也难得动手,即便动手,无冤无仇,怎会生死相扑?此时花豪认定公孙燕杀了他的爱女,公孙湛横行江湖,爱女却被花豪欺侮,因此势难两立,在动手之前,两人心中俱有纵横一世,今日方得敌手之感。所以才突然客气起来的。

话休絮烦,两人话一讲完,各自拱了拱手,倒是不约而同,俱未用内家真力,然后反向后倒纵出去,变得相距三四丈远近。

那些与公孙湛一起来的天魔教众,有不耐烦的,大声叫道:“教主,摆天魔大阵收拾这兔崽子!”公孙湛怒道:“今次不比往日,你们谁多口的,便是和我公孙湛过不去!”吓得众人不敢再出声。

只见花豪退出之后,身形稍矮,便从背上拔出剑来。那剑又阔又长,看式样异常笨拙,但公孙湛乃是会家,一见那剑式样奇古,便如是古代的奇珍,更不敢怠慢,“唰”地一声,将“鬼王鞭”也抖了出来,一出手就笔也似直,足有七尺来长。两人虽然各将兵刃亮出,但相隔如此之处,谁也袭击不到谁,花豪古剑亮出之后,双手抱住在胸口,立了一个门户。公孙湛却一个转身,将“鬼王鞭”“霍”地一声,划了一个圈子,两人又同时叫道:“请!”那样子更像各自在练习武艺。

“请”字一出口之后,情形便大不相同,只见公孙湛长腿连跨,两步过去,人已离得花豪极近,手腕微翻,“鬼王鞭”自外而里,一个拐弯,点向花豪右边腰间的“带脉穴”。花豪左手向外一横,中指食指相并,捏了一个剑诀,右手手腕只一侧,那柄剑便斜倒下来,“铮”地一声,剑鞭相交,花豪手中剑被震起寸许,公孙湛手中“鬼王鞭”倏地下沈,就势向前一送,又来点花豪腿上的“风市穴”。论变招之快,认穴之准,公孙湛的确可算得天下无双。但花豪在这柄古剑上浸淫了几十年功夫,又岂是等闲之辈,就在被鬼王鞭震起寸许之际,左掌当胸,右臂平伸,一扬一压,迳削公孙湛左肩。

公孙湛身形一矮,脚并未动,花豪那柄剑又长又沈,他身形一矮,剑也跟着下沈,眼看公孙湛避不过去,但花豪剑到半途,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原来公孙湛藉着身形一矮之势,鬼王鞭却向上提了半尺,又来点花豪腰间的“带脉穴”。

花豪将剑抽回之后,在腰间一横,又是“铮”地一姥,鬼王鞭正点在剑身之上。

这一下剑鞭相交,和第一次大不相同。第一次刚开始打,各自都只用了三分力,这次公孙湛矮身提鞭,花豪横剑来格,虽然只不过是第三招,已到了生死相扑的阶段。至少也用了八成力,花豪只觉那剑被鬼王鞭一点之力,竟震起“嗡”地一声,公孙湛也觉得点在剑上,虎口发麻,急忙向外跨出一步,头竟不回转来,反手一鞭,来点花豪的“太阳穴”,花豪一侧头避过,八仙剑法已施展了开来。他那八仙剑法,与别派八仙剑法不同,而称为“连环八仙剑法”,招招连环,一招未完,二招又至。而且每一招之中,又隐含其他七招解数在内,虽然名义上只有八招,但八八六十四,六十四再乘八,一套剑法之中,共有五百一十二种变化。一经施展,便如狂风骤雨一般,他手中那么笨拙的一口古剑,竟时而轻灵,时而凝重,时而轻若无物,时而抖起数十朵剑花,花氏弟兄虽是他亲生儿子,但也不知乃父剑法如此精湛。

但公孙湛一支鬼王鞭,也不知败了天下多少英雄好汉,此时看来,宛若一条黑色的灵蛇一般,在森森剑光之中,来回游走,得隙便入,更厉害的是鞭尖端那枝钢针,虽只三四寸长短,但时而“突”地伸出,时而“突”地缩入,变幻莫测,叫对方总不敢近鬼王鞭尖端,两人身法展开,以快打快,公孙湛长腿连跨,但身形也已看不清楚。花豪则更是被他所舞起的剑花裹住,晃眼之间,便已打了四十余回合,那里分得出胜负来?直看得人眼花撩乱,也根本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在交手的。

又不一会,忽听他们同声叫道:“好!”两人正在如此快速转动的身子,突然停住。花豪那时正沉胯坐马,古剑向外平伸,公孙湛则鬼王鞭抖得笔直,指住了花豪的“印堂穴”,鞭梢还在不断颤动,若情形这一招若是使开了,还可兼点“攒竹”、“少白”、“神庭”等穴,这些穴道都位于头部,全是人身大穴,可知他鬼王鞭点穴解数的厉害。

这一停住,只见花豪手中古剑,缓缓向上抬去,几乎是一寸一寸向上移去,到得离鬼王鞭半尺远近时,鬼王鞭本来是笔也似直的,突然变成向上弯去。旁观众人中武功高的,俱已知道两人已各以内力在比拚,看来目前公孙湛吃了手中是软兵刃的亏,难以像花豪那样,挥如意。但一转眼间,只见公孙湛身形暴长,鬼王鞭直向上挥去,然而“霍”地一声,划了半个回圈,倒转过来,对准花豪胸口便戮,同时人也跨前一步,鬼王鞭已短了三尺。

花豪横剑下沈,公孙湛似不欲与他古剑相交,手臂一缩,但花豪手臂下沈之势何等迅疾,一声极轻微的铮然之声过去,两般兵刃,已交在一起,两人也似泥塑木雕一般,不再移动分毫。

这时,已到了生死相判的时候了。谁的内功不济,便得死于非命,真个连和解的方法都没有,除非两人肯拚着两败俱伤,各自受对方一半力,卸去一半力,才能分开。只见两人僵着不动,又有半个时辰,仍是一丝不变。此时,心中最着急的还是天魔公主公孙燕。

在两人兵刃刚相交的时候,天魔公主公孙燕便已心中大为焦急,此时见老父额角汗珠微沁,虽则花豪也在冒汗,变成热气上腾模样,但究竟关心者乱,心中焦乱已极,一眼瞥见自己不远处的邱明和花氏弟兄,也是情急之色,溢于眉宇,不禁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原来公孙燕此次出关,原是赌气而来。天魔教擅制各种迷药,但天下最厉害的迷药,却莫过于贺兰山北,沙漠中所产的一种唤作“金腰带”毒蛇的唾液。那“金腰带”咬人之后,七日不醒,全身青紫,呼吸全无。看得其唾沫,配制成为迷药,也可令人数日不醒,如死去一般。只因那“金腰带”乃是蛇中异见,极难得的物事,公孙燕从别人处听了来,和乃父说起。公孙湛因自己一生采集毒蛇,都未遇见过“金腰带”,自然笑了她几句。公孙燕这才一怒出关,公孙湛事后又觉不放心,先后派了五个香主,出关相助,最后才忍不住自己兼程前来。

怎知公孙燕出关之后,到处听到威震万里邱明的大名,这才心中不服气,故意寻上门去,以致弄得偌大波澜来。此时她既已想起自己为寻觅“金腰带”而来,红衣女侠花倩全身青紫,死得如此离奇法,难道正是被“金腰带”所噬么?久闻那“金腰带”不吝搬迁巢穴,到那地方一看,必可有所分解,是不是先冒他一冒,解了父亲的危再说。她心思敏捷,这些念头一闪过,公孙湛在这一点时候之中,已知花豪果然名不虚传,内力滚滚攻来,似永无耗竭之时,自己则再过片刻,已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公孙燕主意打定,一见乃父汗湿背心,高叫道:“花大侠,令嫒未死!”

这一叫,花豪既为且喜,心神一分。公孙湛知道自己必败,忽然他内力捷松,知道此是千钧一发之际,将所余力量,一举发出,同时手臂一缩,只觉半边身子酥麻,但人也一个肋斗翻出,花豪则被公孙湛内力一举攻到,大叫一声,坐于就地。

花氏弟兄见状立即大怒,大跳步枪上前来,叱道:“贱丫头胆敢如此无耻!”刀剑并举,一齐攻到。公孙燕想既已解了父亲之围,是不是只要一到那地方,便可明白,遂娇叱道:“你们两人且住!听我讲毕未迟!”遂将那“金腰带”噬人之后的情状说了。花豪勉力挣扎而起,道:“若依你说,倩儿未死么?”说罢,喉间“咯”地一声,竟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公孙湛倚在一棵树旁,缓缓道:“燕儿,何苦想出这种办法来解为父之危?天魔教一世未遇对手,难得遇上,就不给我正正经经一分胜负,定要天魔教丑名,长流于世么?”说毕,面如纸金,也是泪洒衣襟!

公孙燕急道:“爹,是不是去一看便知道了!若不是,做女儿的愿陪你一起死,也给江湖上说说天魔教虽是下三滥,到头来总还出了两条好汉!”这一父一女,所说的几句话全都豪迈已极,合准了花豪的脾气,便叫道:“公孙教主,但望令嫒所说是真,则花某错怪好人,自当道歉!”公孙湛惨笑道:“天魔教一向被人看不起,什么坏事全都向它身上推,想不到花大侠倒还看得起!”言下大有感动之色。当下一群人,又向东北驰去。

一场恶斗,天色已然昏暗,到了花倩死亡之所,月亮早已冉冉升起。花氏弟兄一指,道:“就是此处!”公孙燕道:“你们远远站着,别走近来!”一个箭步,窜向前去,前后左右,细细观看一番足尖乱拨,众人全都屏气静息以观,又不敢走近去,怕惊了她。只见她来来回回,不过在一丈见方的沙地之内,竟达半个时辰之久,花豪已然绝望,正想讲话,忽然公孙燕突然摇摆不定,一跤摔倒在沙地之上。

众人一起大惊,公孙湛虽然身受重伤,但仍勉力跃向前去,只见公孙燕人已不能讲话,玉臂旁伸,手指着右边。公孙湛一看,只见一条长的四尺的蛇儿,和黄沙一模一样颜色,正盘成一个圆饼,昂头吐信。他乃是捉蛇的行家,手臂一长,已捏住了那蛇的七寸子,直提了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异蛇“金腰带”!

再看公孙燕时,那俏若芙蓉的面色,已渐成青紫之色,花豪跑上前,大声道:“花某果然错怪好人!”公孙湛见连环八仙剑花豪,在江湖上享有这等威名之人,竟一发觉事实真相,便自认错,心中甚为感动,一面俯视女儿公孙燕时,只见她面色已变成青紫色,本来软霜亚雪的皮肤,也渐呈青色,形状恐怖已极,不觉喃喃自语道:“那金腰带咬人,是不是真的七日复苏,不会死的呢?”一面说,一面看看手中的那条异种毒蛇。那“金腰带”长才三尺,细如手指,通体金黄色,与沙漠中的沙子,一模一样,如盘在地上,不是细心,谁也瞧不出来。此时她为公孙湛捏住了七寸子,蛇信乱吐,公孙湛虽然身为天魔教主,擅制毒药,也未曾见过这等猛恶的蛇儿。呆呆地看了一下蛇,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儿,心中只是想着,公孙燕所说,关于金腰带的话,是否正确。

花豪听得公孙湛如此自言自语,也道:“天魔教主,此事我也疑惑,反正现在我们同命相怜,何不到敝庄去盘桓些时,令嫒与小女能否复苏,也可有个分晓!”公孙湛一生傲慢之至,武功又好,从来不受人家好处。但此时爱女垂危,六神无主,再知花豪义薄云天,情不自禁答应下来。顺势将“金腰带”塞入身旁的豹皮囊中,将囊口呆紧扎了,带领天魔教百余人,亲自负了公孙燕,齐住花家寨而去。

这一番再上花家寨,情形与刚才大不相同,公孙湛、花豪、邱明以及花氏弟兄等人,心中什么都不想,只希望天魔公主公孙燕所言是实。邱明心中,更是焦急。自花倩惨死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心中悲痛欲绝,此时心想,若是花倩不能复苏,自己做人也了无趣味,不如削发为僧,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算了。

不表五人心中焦急,单说不一会,便已到了花家寨,寨中人见花豪回来,忙迎了进去,来到花豪家中,但闻哭声震天,敢情红衣女侠花倩,人缘极好,待人又和气,生得也美,人人都讲她好的。此时只当她已死去,上下人等,俱都哭了个死去活来。邱明一听哭声,心便凉了半截,足尖一点,直窜进大堂去,人刚站稳,便觉眼前人影一闪,心知有异,但躲避不及,“叭”地一声,脸上早挨了一个耳括子,竟是一个满脸花。

若换了平时,邱明定将大怒,但此时他一心一意,只是在花倩身上,那一下耳光,将他打得半边脸红肿,他连疼痛也不觉得,更不问打他的是谁,迳向厅堂中心,一张榻处扑去,那张榻上,躺着一人,用被盖着,不问可知,除了花倩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因此他急急上前去,要见花倩一面。.

邱明走在前头,花豪等人随后赶到,花豪才跳进听堂,便见邱明挨了自己老妻一巴掌,忙叫道:“老婆子别妄动,倩儿并未死去,也不是明儿害的!”

花豪之妻,也是大侠之女,闻言骂道:“老头子,通体冰凉了,还说未死?”花豪且不理她,任由她连哭带骂,一迭声吩咐家人,再抬一张榻来,将天魔公主公孙燕放了下去,也以被盖好。这才将“金腰带”所咬中毒情状说了。花老太听说爱女七天后就能复苏,顿时大喜,但转念一想,却又哭了起来,道:“老头子,你哄我来了,那有人死尚能复生之理!”

其实此时花豪心中,也是将信将疑,因此看了公孙湛一眼,公孙湛苦笑道:“嫂子放心,我女儿也是一样。若七日不能复苏,大家都没好处。”花老太这才稍停抽噎。那威震万里邱明,虽然少年英雄,但一将被揭开,见前几天还和自己耳鬓

磨的一张俏脸,此时却如此可怖,手儿一抖,被又落了下来,将花倩盖没。邱明心中只感到那被儿一落,不啻是生离死别,身子一酸,泪儿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正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时之间,沈闷笼罩整个厅堂,到底这些人中,还是花豪最有主意,叫道:“谁也不准再哭了!没地越哭越霉气。公孙教主远来,快摆酒筵!”

家丁们一迭声答应,众人忙乱了一天,但因为心中着急,也不觉得肚饿,待到酒席摆上,竟是谁也不想吃。花豪叹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死了,也是无法,如今既有未死之望,还伤心什么?”众人这才强解悲颜,草草吃完,公孙湛等人,全另觅地方睡了,只有威震万里邱明,执意不肯睡,要守在花倩之旁,等地醒转,众人拗他不过,只得任他不睡。

邱明一个人对住两个死活未明的人,虽然巨烛摇晃,亮如白昼,心头也未免胆寒。然而一想到自己所陪的乃是未婚爱妻之时,心又宽了一大半,不时掀起被角,看视花倩,一夜易过,并无异状。第二晚他仍是如此。一连过了五晚,算来该是花倩苏醒之目了。不但是邱明,连公孙湛、花豪等人,也都齐集厅堂之上。自从掌灯时分起,一个时辰,宛若一年那么长久,待到已交三更,花倩面色仍是青紫之色,丝毫未见好转,众人心头越来沈重。各人对望一眼,一句话已到口边,但都不愿说出来,那句话便是:“绝望了!两人再也不会醒转了!”虽然无人说出,但众人心头俱是一样感觉。

花老太首先忍不住,含着两泡眼泪,翻身走出,回房中大哭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花氏弟兄与花豪、公孙湛等四人,也忍受不住。一人英雄一生,可以毫无所依,但到了绝望之时,谁都不免灰心,他们俱都不愿在各人面前现出自己的绝望心情,便都陆续走出,各自回房落泪。只有威震万里邱明,虽然心中也已绝望,但却舍不得离开花倩,此时他心中,真恨不得与花倩死在一起!

众人陆续走出后,厅堂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几支儿臂粗细的蜡烛,火光摇曳,将她的人影投在白垩墙上,不时来回晃动,邱明只是怔怔地望着花倩,眼睛一眨也不眨,心中空洞洞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将他的眼睛弄模糊了。他原是以手支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花倩身旁,此时竟突然跳了起来,将手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一点也不错,不是眼花,花倩的脸色,已渐渐转白了!

邱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要大声叫,但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叫不出来。他想要跑出厅堂去,告诉每一个人,花倩真的苏醒了,但因为欢喜过度,两只脚却像是牢牢地钉在地上一般,两只眼,只是看着花倩,只见花倩的脸色一刻比一刻白,大概已没有什么问题了,公孙燕的话果然不错。想起了公孙燕,他心中不禁惭愧。当花倩的恶耗传来时,自己虽然明知她没有离开过一步,但却也将花倩遇害的帐,算在她的身上,一场恶斗,几乎令她丧生,幸而她聪明绝顶,自己才没有铸下大钴,如今,花倩眼看已可醒来,他心中一宽,走过几步,揭开公孙燕身上所盖的被子一看,见公孙燕那俏若芙蓉的脸庞,也渐渐在变色。邱明开始心中奇怪,继而一想,不觉恍然,心知天魔公主定是有了准备,去搜寻那“金腰带”之时,已经有了防备,因此入毒较浅,醒得也快。

邱明看了公孙燕一会,正想再回过去看视红衣女侠花倩之时,忽听身后花倩已在说话,双音又微弱、又颤抖,道:“你……竟如此狠心,真欲弃我不顾,去和那贱人相好了吗?”

原来红衣女侠悠悠醒转之后,宛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暗运真气,但昏迷七日七夜,再好武功,也难免虚弱,缓缓睁开眼来,只觉四周静寂无声,将经过的事暗暗想了一遍,心中正在暗恨邱明薄幸,竟令天魔公主将自己气了个半死,谁知头一侧,刚好看到了邱明就在离自己不远处。这一来,她心中半喜半怒,喜的是她对邱明,究竟未能忘情,怒的是邱明既来自己家中,当然是来陪罪的,却不知为何背对自己?

再定睛一看,邱明正在俯视的,不是天魔公主是谁?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怒火,再也抑压不住,强自挣扎起来,大口出了几口气,才迸出了那一句话。邱明听得声音,也没听清她讲的什么,傻傻地咧嘴一笑,道:“倩妹,你醒了么?”接着指了指天魔公主道:“她也醒了。”邱明原是欢喜过度,讲起话来,语无伦次,花倩一听,他语气中分明将自己与公孙燕相提并论,不由得又是一气,站起身来,顺手扯过厅中武器架上的一长枪,手臂一抖,同邱明分心便刺。

邱明见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要过去扶她,忽见一枪刺到,吓得躲避不及,胸口被刺个正着,尚幸花倩伤后手臂柔软无力,再加邱明一觉胸前一痛,伸手便夹,那枪头入肉,只不过三四分深,但已是鲜血迸溅,邱明大叫道:“倩妹,你还怪我么?”一面手腕一翻,将长枪抖出,以手按了伤口。

花倩见一枪刺去,邱明连避都不避,只见血流不止,也不知伤势如何,眼前发黑,只觉头昏目眩,又一跤摔倒,刚好跌在兵器架上,一时“乒乓”之声大作,将守夜的家丁惊动,一见厅中情形,花倩跌倒在地,邱明手按胸口,鲜血直冒,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走,不消多久,花豪、公孙湛首先抢进礁来,花豪一见邱明脸色惨白,忙道:“明儿,怎么回事?”

邱明道:“岳父!倩妹苏醒了!”花豪过去一看,果然脉息调匀,虽然还昏迷不醒人事,但那显然是虚弱所致,忙将她扶起,饶是他一生英雄,此时也不禁仰天叹道:“多谢老天爷保佑!”公孙湛见花倩无事,心中大石已经落下,再一看自己女儿,头已在左右转动,忙走过去,天魔公主公孙燕睁开眼来,一眼望见老父,便笑了一笑,依然是美丽之极,又向花豪道:“花大侠,我的话可有错么?咦?怎么红衣女侠,尚未醒转么?”邱明闲言,瞪了她一眼,公孙燕又笑道:“事情虽未闹大,但总归是我不好,邱大侠,你要我怎样,说吧!”

邱明此时已将胸前伤口包扎妥当,气虎虎道:“等一会红衣女侠醒转,你将那晚在我房中之事,来龙去脉,详细向她说一遍便了!”

公孙燕听说要她将那天晚上的事再说一遍,不禁飞红了脸,公孙湛知道其由定在自己女儿,若依他本来脾性,定是一百二十四个不肯认错的,但前几天他见八仙连环剑花豪如此勇于认过,心中已受感动,这时反劝公孙燕道:“燕儿,有什么说什么,错了就错了,不打不相识,绝没有人会来怪你的!”

花豪听公孙湛这魔头居然也如此爽朗,大拇指一翘,道:“好!这才是英雄本色!”一句话方才说完,花倩已在他怀中醒转,指着邱明,讲不出话来。花豪忙道:“倩儿别气,那晚发生的事,谅有误会,公孙姑娘已决定将事实经过,讲个明白了!”花倩越想越觉委屈,抽抽答答,哭了起来。公孙燕道:“红衣女侠,不必哭了,威震万里邱大侠是真心爱你的,那天晚上,我不过是开你一个玩笑吧了!”花倩睁大了眼,向邱明一看,邱明忙道:“倩妹,我爱你之心,唯天可表!”

公孙燕听了,“噗嗤”一笑,遂将那晚如何恼花倩骂她,如何定计气她等事,详详细细说了。花倩心中方始释然,但刚才又将邱明刺伤,不知怎么了,便急道:“俊瓜,刚才枪刺到时,纵使急切间避不过去,也可以使铁板桥的呀!现在伤成怎么了?”花豪与公孙湛相视一笑,相继走出厅中,公孙燕也跟在后面,临出门前,还向邱明、花倩两人做了一个鬼检,两人俱觉脸红,但心爱之人,就在咫尺,数日之中,几乎生离死碌,此时也顾不得害羞,紧紧地拥在一起,半晌无语。

种种误会,便皆冰释,在下这部“金腰带”,至此也告结束了。

铁拳

那一大片水洼子,在薄暮时分看来,更是苍茫。水洼子的水并不深,所以一眼望去,全是丈许高下的芦苇,这时已是深秋,芦苇的尖端,都扬着洁白的芦花,一阵风过,芦苇‘刷刷’地摆动看,芦花飘扬了开来,就像是一场大雪一样。

那大水洼就是出名的文安洼,紧靠看文安建的,就是文安县的县城。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群群水鸟,投进了芦苇丛中,可是,有一大群水鸟,却聒噪着,从芦苇丛中,飞了出来,接着,便是一阵橹声,一只小船,从水洼中,慢慢地摇了出来,靠近岸边。

那小船上有一个人和一匹马,那马骨架高大,看来像是一匹好马,但是却实在瘦得可怜,一根根肋骨,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样的马,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长途跋涉,背着主人走了不知多少远路的了。

那人,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满面风尘,神态看来很疲倦,一下又一下摇着橹,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船慢慢地接近岸,等到离岸还有一丈五六之际,那汉子抛出了一股长绳,紧接着,身子拔起,已从船上,一跃上岸,他在岸上,拉着绳子。

船终于被他拉得靠了岸,他低声吆喝着,那马儿四蹄腾起,也离船上了岸。一上了岸,抬头就可以看到文安县的县城,约在半里开外处。

县城内外,炊烟四起,那汉子牵着马,呆望了半晌,叹了一声,翻身上马,慢世向前走去。

他一上了岸,就只是抬头看了看前面黑压压的县城,并没有再打量别的,是以他也未曾发现,在岸上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底下,坐着四个人。

那四个人都是一色的玄青劲装,一脸的精悍之色。

他们自那汉子一跃上岸起,视线就未曾离开过他,那汉子骑着马,慢慢地向前走着,那四个人的目光,便也跟着转动,等到那汉子在树前经过之际,四个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叫道:“朋友,请慢走!”

那汉子呆了一呆,抬起头来,四面看了一下,才看到叫他的人,是在树下,这四个人也都已站了起来。

那汉子在马上拱了拱手道:“四位是叫我么?”

在他拱手之际,那四个人又互望了一眼,目光停在那汉子的双拳之上。那汉子身形高大,可是他的双拳,却更是大得出奇,每一根指节筋,都高高凸起,看来就像是两只铁一样!

四个黑衣汉子之中,走出一个人来,也拱了拱手,道:“正是,敢问阁下,是从哪里来?”

那汉子见问,叹了一声,道:“今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子牙镇,渡过了四十里水洼,才到此地!”

那黑衣人又问道:“阁下到文安城去,有何贵干?”

那汉子皱了皱眉,像是很不耐烦,但是他还是回答了那人的问题道:“我要去见见劳总镖头。”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平淡,那句话,其实也极其普通,可是他话才一出口,那四个黑衣人的神色,尽皆陡地一震,喝道:“是他了!”

马上的那汉子,还根本不知道他们四人这样呼喝是什么意思,只见其中一人,着她便滚。

在他滚动之际,精光霍霍,已然掣了一柄短刀在手。

他的动作,十分之快,接连两滚,已滚到了马腹之下,精光闪动,鲜血迸溅,马儿惨嘶,人儿惊叫,那黑衣人已滚出了马腹,一跃而起。

那简直就是在一眨眼之间,所发生的事,那马儿的两条前腿,已被齐膝砍了下来,马儿向下一倒,断腿乱蹬,那么大的马身,也在不住发着抖。

马一倒地,那人自然不能再在马上存身,他发出了一下惊怒交集的呼叫声,身子一挺站了起来。

他刚一站起,砍断了马儿双腿的黑衣人,又挥动着短刀,滚了过来。那汉子反手一拳,打在马头之上,马儿倒地之后,还在不断哀嘶,但是那汉子一拳打了下去,‘噗’地一声之后就没有了声息。

那掣刀的疾滚而至,刀光霍霍,又向那汉子的双腿砍来,那汉子身形拔起,避开了两刀,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此害我?”

随着他的问话,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另外三个黑衣人,对那汉子的回答,便是各自兵刃出鞘!

那汉子一面问,一面斜斜向旁掠出,背靠大树而立。

四个黑衣人也立时赶了过来,将他围住,其中一个瘦瘦削削的汉子,冷冷地道:“阁下不是要去找劳总镖头么?我们就是清远镖局的人。”

那汉子望着地上的死马,心中实是十分愤怒,但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正在竭力抑制着自己。他乾笑一声,道:“我要去见劳总镖头,却无恶意。”

那瘦削汉子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晃,剑尖荡起了一个圆圈,那一个圆圈还在眼前闪耀,他长剑‘刷’地一声,已电也似疾,向前刺来。

那汉子突然一侧身,长剑堪堪在他的左边掠过,刺进了他身后的树中,那汉子‘呼’地一拳,同右打去,乍一看来,他那一拳并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在他的右边,虽然有人,但是那人还离得他有七八尺之远,他打出那一拳之际,身形也未曾动,除非他的手臂有七八尺长,否则是绝打不中对方的。

是以当他打出那一拳之际,发剑刺他的人,也不禁呆了一呆,立时趁势将剑自树身中拔了起来。

劫不料他才一将剑拔出来,那汉子的手臂,突然弯了一弯,本来是一拳声向右面的!这一来,便变成击向左面了,他拳还未到,那人已然觉出劲风扑面,他心知不妙,立时回剑再向前攻来。6可是那汉子的拳势快绝,‘砰’地一拳,正击中那人的小臂之上,随着那‘砰’地一响,骨折之声,清晰可闻,那人大叫着,手臂骨既已折断,自然不能再提得住长剑,‘呛’一声响,剑落在地上。

那人托着断臂,痛得额上的汗珠,豆也似大,涔涔而下。

那汉子足尖一挑,将长剑挑了起来,接在手中,其余三人,看到了这等情形,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那汉子劫叹了一声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又是镖局中人,为何一见面就要害我?”

那四个黑衣人都瞪视着那汉子,一句话不说。

那汉子扬了扬拳,道:“刚才我那一拳。可以击你面门,也可以击你胸口,都可以取你性命,但是我只理击了你的手臂,你也该知道好歹了!”

那断了臂骨的汉子,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冷汗更是下得多。

那汉子道:“现在我也不为己甚,你们赔我一匹好马,这就算了,但赔我的马可得是好的!”

他这句话一出口,另三个黑衣人一齐叫了起来。

可是那臂骨折断的人却立时喝道:“你们不是它的敌手,我们走!”

他话一说完,转身便向前掠了开去,那三人还在犹豫,那汉子却已喝道:“不行,没有赔我马,你们怎能走?”

那三人本就不想走,再经那汉子一呼喝,那使短刀的一声怪叫,身子看她便滚,又攻了过来。

他身子滚动之势,十分快疾,一眨眼间,已来到了那汉子的身前,短刀‘嗖’地砍向前来。

那汉子怪叫道:“好,还想来和我动手,看打!”他一个‘打’字才出口,身形已疾拔而起,短刀一刀砍空,那汉子的身形已然向下沉来。

在他身形下沉之际,他‘呼’地一拳,已然打出。

那黑衣人一刀不中,身子已要向上挺耸起来。

但是那汉子连人带拳,打了下来,来势真像是饿鹰搏兔一样,‘噗’地一声,一拳已打在那人的后肩之上。8那人立时怪叫着,在地上滚动起来,这一次他又在地上滚动,绝不是使什么地趟刀法,而是肩头上中了那汉子的一拳,痛彻心肺,忍不住在地上打滚!

那汉子抬起头来,向另外两个黑衣人望去,冷冷地道:“怎么样,是赔我的马,还是再打架?”

当他向那两个黑衣人望去之际,那两个黑衣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那断臂黑衣人忍着痛,道:“你要赔马,可敢跟我们到镖局去?”

那汉子扬了扬两道浓眉,像是眼前四个人,果真是清远镖局的人这一点,很使他觉得奇怪。

他随即点了点头,道:“相烦四位带路。”

那使地趟刀的,也已忍看病,站了起来,他一手按在肩头上,一面对那汉子,怒目而视。

那汉子道:“我这一拳,只用了一成力,若是我用得力道大些,你那一条膀子就废了!”

他一面说,一面突然反手一拳,向身后的大树打去。

只听得‘噗’地一声响,他那一拳,击在树身上,树上的落叶,纷纷落下,他的拳头,已有大半陷在树身之内,他立时缩回了手臂。

在树身上。清清楚楚一个有两寸来深的拳印!

那汉子身后的那株树,乃是远年的老榆树,木质何等坚硬。却也被他一拳打得深陷了下去,他拳上的功夫之高,实在是鸳世骇俗,令人咋舌的了。

那四个黑衣人之中,虽然仍有两个,未曾受伤,但是看到了这等情形,却是再也不敢动手了!

那臂骨断折的人,好像是四人之首,他勉强笑着,道:“多谢阁下拳下留情,请阁下先行!”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你们放心,我岂是背后伤人的无耻之徒,就请带路,不必罗嗦。”

四个黑衣人叉互望了一眼,一起转过身,向前匆匆走了出去,那汉于不急不徐跟在他们后面。

不多久,便已然进了城,他们进城时,城门已然半掩,天色也已经全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店,早已挂上了灯笼,大街上一家大赌馆前,更插了好几个大火把。

一路上,不少人向那四个黑衣人打招呼,称呼黑衣人倒全是叫‘镖头’的。可是那四个黑衣人却只是低头疾行,途人都知道出了事,全将目光集中在那汉子的身上。

不一会转过了一条街,便是一个好大的广场。

在广场的对面,是一列褐色的砖墙,墙自左至右,写着‘清远镖局’四个大字。在镖局门口,斜斜挂着两面锦旗,在镖局门口的灯笼映照之下,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左一面旗上,绣着一个‘劳’字,在那‘劳’字之下,是一柄新月形的弯刀。

而右首那两大锦旗上,则绣着一个‘史’字。

在那个‘史’字之下,则出一对交叉的判官笔。

一到了广场之前,那四个黑衣人的去势更快,先进了镖局,他们四人进了镖局,只听得局内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等到那汉子走到镖局大门口时,又有七八个黑衣汉子,从里面抢了出来。

那汉子略停了一停,那七八个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然而那汉子的神色,却十分平淡,他拢着手,也不硬向前走去,双方就僵持在门口。

但是他们也并没有僵持多久,便听得里面一迭声地传道:“史镖头有请来客!”

一声声响声,传了出来,那七八人,便闪了开来。

那汉子从容不迫,在充满敌意的眼光之中,向前缓缓走了进去;他一进门,那七八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大门内是老大的一个天井,天井过去,才是石阶,石阶上是一排亮熄,那自然是大厅了。

那汉子才一踏上石阶,便有两个中年人迎了出来。

那两个中年人,目光精湛,一望便知道是人历江湖之人,他们一面打量着那汉子,一面道:“史镖头已在厅堂相候,阁下讲进。”11他们两人闪了开来,那汉子一步便跨了进去。

清远镖局,扬威江湖,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一踏进大厅,就可以觉出这一点来,若不是数十载的苦心经营,一家镖局,焉能有这样的规模。

从这个大厅看来,那倒不像是一个镖局,而像是王公大臣的华厦!大听中灯火通明,正中放着两张大交椅,两廊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三五十个。

左边的那张交椅空着,而右边的交椅上,却坐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妇,那少妇容颜如画,极其妩媚,但是眉宇之间。却也透着一股英气。

那汉子一看到那么美丽的一个少妇,不禁呆了一呆。

在他发怔间,那少妇却已站了起来道:“在下史翠兰,敢问尊驾高性大名?”

那汉子皱了皱眉。他立时想起镖局门口的那两面大锦旗,一面,绣着一个‘劳’字,自然是代表清远镖局总镖头,新月神刀劳天行的。

而另一面旗上,绣着一个‘史’字,那自然是代表另一个在清远镖局之中,地位仅次于劳天行的一个高手。而那汉子再也想不到,那人竟会是一个二十六七岁,那么美丽、婀娜的一个少妇!

那汉子缓缓地道:“在下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史翠兰道:“尊驾本来说是要来见劳总镖头,难道见了劳总镖头,也是这样子说法么?”

史翠兰的词锋,咄咄逼人,那汉子道:“史镖头责问得对,在下姓胡。名千钧,乃是流落江湖之人,是以不能少了一匹马儿,这才跟了前来的。”

史翠兰的脸上,仍然挂着十分动人的微笑。她道:“清远镖局中,别的没有,马还是有的,别说是一匹,要十匹都有。”

胡千钧道:“就请史镖头命人将马牵来。”

史翠兰凝视着胡千钧,缓缓地道:“你不是说有事要见劳总镖头么?他适好不在,尊驾有什么指教,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胡千钧苦笑一下道:“现在不必再提起了。”

史翠兰沉声道:“胡朋友,我们是开镖局的,有江湖朋友,找上门来,我们能尽力的,定当尽力,但是像尊驾那样,言词闪烁,却令人起疑!”

胡千钧‘呵呵’笑了起来,道:“史镖头好利的词锋。说来惭愧。在下从关外来,一路上听得人说清远镖局,在下又无处栖身,本来是想投到清远镖局来,混一口饭吃,现在自然作罢了|”胡千钧话一讲完,史翠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的神色,但是她却立即恢复了正常。

她笑着,道:“胡朋友有那么好的身手,张、樊两位镖头,一出手就吃了亏,怎会潦倒?”

胡千钧苦笑着,道:“那别提了,请赐良马一匹,在下这就告辞!”

史翠兰微笑着道:“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我已说过,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一定照办。”

胡千钧道:“真的只要良马一匹,别无所求!”

史翠兰转过头去道:“在马厩中,找一匹好马来!”

史翠兰的话才一出口,立时便有四五人同声答应,转身走了出去,史翠兰道:“请坐!”

胡千钧也不客气,就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史翠兰望着胡千钧大得异乎寻常的大手,和指节骨隆起的手指,她道:“我提一个人,不知胡朋友可认识?”

胡千钧看来是急于想离去,是以他只是慢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史翠兰接着道:“那人在关外极有名,是黑龙庄庄主,黑龙季保荫,尊驾认识么?”

胡千钧一听,陡地站了起来,但是他一站起之后,便立时又缓缓地坐了下来道:“认识。”

史翠砌又道:“你从关外来,应该知道他的近况?”

胡千钧突然又乾笑了起来,他搓着手道:“是的,他在五天之前,被我一拳打死了!”

刚才,史翠兰提起黑龙庄主,见胡千钧突然跳了起来,但此际,却是史翠兰听了胡千钧的话,霍地站了起来,他的神色,又惊又怒。史翠兰一站起,大厅中的气氛,登时为之紧张起来。

胡千钧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史翠兰也是在一站起之后,立时坐了下来。

但是那种妩媚的笑容,却已在他的脸上消失了,她问道:“你何以要杀他?”

胡千钧缓缓地道:“他强抢了一个牧民的女儿,那牧民寻短见时,被我遇到,我赴黑龙庄去要人,动起手来,拳脚可不带眼睛,自是难免的了!”

史翠兰‘嘿嘿’冷笑起来道:“倒看不出,你还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

胡千钧也沉声道:“大侠可不敢当,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本是江湖中人的本份!”

胡千钧一面在说着,一面也在向四面不断打量着。

他看到侍立在两廊中的人,已经向前逼近了三四步。

而且,那三五十人的手,都已经放在兵刃的柄上,看来只等史翠兰一声令下,便要动手了!

胡千钧吸了一口气道:“史镖头,敢问黑龙庄主,是你的什么人?”

史翠兰神情恼怒道:“你是才从深山中钻出来的?”

胡千钧摇头道:“自然不是,但是江湖上的事,我却也不是十分清楚,尚请指教。”

史翠兰一字一顿说道:“他是我的大师兄。”

胡千钧一听,神色也变了一变,他站了起来,道:“我看马已牵到门口了,在下这就告辞了!”

史翠兰冷冷地说道:“阁下就想那样子走了不成!”

胡千钧叹了一声道:“史镖头,黑龙庄主在关外,可称无恶不作,这种武林败类,若是撞在史镖头的手中,史镖头,你肯不肯不杀他?”

史翠兰冷笑道:“随你怎么说。我能只信你一人的话么?你想走,除非我这一对判官笔肯?”

她一个‘肯’字才出口,双笔一振,‘铮’地一声飨,双手已各握了一支判官笔在手。

那一对判官笔,连柄都是精钢打就的,发着蓝殷殷的光彩,她一掣了笔在手,立时双笔相碰,是以才发出‘铮’地一下响。溅出了一串火星。

她右臂向前略伸,判官笔已直指胡千钧道:“你快亮兵刃!”

胡千钧又叹了一声,道:“算了算了,算我倒楣,我马也不要了,就此告辞!”

他连望也不向史翠兰望上一眼,转身向外便走。

可是,他才走出一步,已有七八个人,一起涌了上来。

胡千钧立时站定了身子,他甫一站定,立时真气一提,‘飕’地向上拔身而起,这一拔,拔得十分之高,他伸手抓住了一根横梁,身子倒翻了起来,双足向屋顶的瓦面,用力两脚出!

只听得‘哗啦啦’一下响,被他双足,下了百十块瓦片来。屋顶之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大洞。

他双手在梁上一按,头上脚下,便自洞中窜了出去。

这一切,可以说全是电光石火之间所发生的事,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大厅中的那些镖头。尽皆目瞪口呆,只有史翠兰,立时发出了一声娇叱,身子也斜斜向上,拔了起来,自洞中穿出去。

史翠兰和胡千钧,几乎是同时窜上屋顶,相差的时间极微,胡千钧当然不可能走远。

是以,史翠兰才一跃上屋顶,胡千钧‘呼’地一拳,已然疾击而出。史翠兰也不避让,一摆判官笔,便迎向胡千钧的那一拳,想逼胡千钧撤招。

却不料胡千钧也不撤招,那一拳仍直打过来。

双方的出手,都如此之快,一拳打在判官笔上,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判官笔击在一块十分坚硬的石头之上一样,胡千钧的变招极快,他一拳击在判官笔,判官笔向上,突然扬了一扬。

而胡千钧也趁那一刹问的机会,手腕一翻,五指已牢牢握住判官笔,顺手向怀中一带!

史翠兰若是舍得弃笔,再打下去,形势或会不同。

但是史翠兰怎肯一上来就失了判官笔?是以她也用力向怀中一带,可是胡千钧发力在先,两人各一用力,史翠兰被拉得向前,跌出了一步。

史翠兰的武功,自然不弱,她一步跌出,左手的判官笔,已然向胡千钧的下领,疾刺而出。

判官笔的尖端,极其锋利,那一笔,若是刺中了下领,那是非死不可的了,胡千钧心中也不禁大怒,一声怪吼,右手向旁一移,史翠兰右手的判官笔,不由自主,同左移去,‘铮’地一声,双笔交迸。而胡千钧的身形一闪,已然顺着瓦面,向下滑下去。当史翠兰的一对判官笔相交之际,史翠兰只觉得双臂一阵发麻,几乎难以再握得住它们!

胡千钧自瓦面上疾滚而下,落在天井之中,可是两扇大门,已被牢牢关住,在天井中围满了人!

胡千钧在向下滚来之际,并未看清下面情形。

而当他站定了身子时。才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围之中。他只是略停了一停,立时身子转动,‘呼呼呼呼’,连发了四拳,身子向前,疾冲而出。

他向前冲出的势子,如此之猛,简直就像是疯虎出柙一样,在他前面的几个人,都骇然后退。

胡千钧抢到了门口,一拳击向门栓,那门栓乃是手臂粗细的一根枣木,但是胡千钧拿到处,‘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飞到了半空之中。

胡千钧一刻也不停留,拳一发出,脚也踢出,‘砰’地一声,将门踢开,他也立时向外闯去。

可是,他才走出了一步,便看到一匹马,疾冲了过来,马远未到,马上那人,已然掠起,倏起倏落,落在胡千钧的身前,盯住了胡千钧。

那人身形并不高,可是极其扎实,在他的腰际。悬着一柄几乎和镰刀一样的一柄弯刀。

胡千钧立时道:“可是劳总镖头么?”

史翠兰这时,也赶了出来叫道:“总镖头,截住他!”

胡千钧勉强一笑,道:“劳总镖头来了,那再好也没有,我们可以将话来说说明白。”

史翠兰不住冷笑,胡千钧还未再开口,劳天行也乾笑着说道:“请到镖局中说话如何?”

胡千钧道:“好!”

史翠兰的身子,立时闪了开去,劳天行和胡千钧两人,并肩走向大厅,一进大厅。劳天行便抬头向屋顶上的那个大洞,望了一眼,皱了皱眉。

胡千钧立时道:“我不想和贵局中人动手,是以别无去路,只好穿屋而逃了,得罪,得罪!”

劳天行乾笑若,道:“阁下这一来,清远镖局的人,可难以行走了!”

胡千钧的心中,陡地一惊,劳天行在讲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在笑着,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已十分难看。

而且,胡千钧是久历江湖的人,如何会不知道这句话之中,所包含的严重意味。

劳天行等于是在说,他,胡千钧那样在镖局中闹了一场,如果能由他随意离去的话,那么,清远镖局的威名,便大受损害,镖局也就开不下去了!

胡千钧紧皱着眉,他绝不希望卷入任何江湖上的纠缠之中,否则,以他的武功而论,也决不致一人一马,落魄江湖,要去镖局中去找事情做。

可是,就算他不愿意,事情也还是紧逼到他头上来了!

胡千钧在关外打死了黑龙庄庄主季保荫,也是因为实因季保荫欺压良民,逼得他忍无可忍这才出手的,他怎么也料不到史翠兰会是黑龙庄主的师妹!

这时,胡千钧也紧皱着眉,他抱了抱拳,道:“劳总镖头,清远镖局威名远镇,小可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不论怎样,对贵局的令名,皆无损害之处!”

胡千钧的话,可以说是讲得委婉之极,他实在不想生事,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生事的人。

可是,胡千钧却未曾料到,吃镖局这行饭的人,最重更的就是‘威名’,威名盛了,镖车走在道上,就算有黑道中人,想要动手,也必然有所忌惮,那么,镖局所保的镖,自然也不致于失去。

而如果有人大闹清远镖局的事,一传了开去,威名一失,说不定一趟镖,会遇到好几次麻烦!

再加上劳天行本身,也绝不是度量大的人,是以胡千钧的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劳天行还是扬着头,冷冷地道:“阁下自称无名小卒,未免太自谦了,但若是无名小卒,那更加对镖局有损!”

胡千钧苦笑着,道:“那么,依总镖头之见当如何?”

劳天行冷冷地望走了胡千钧道:“依我之见么?文安城中,来往客商,江湖朋友极多,胡朋友你闹了镖局,只有委屈你一下,铁加颈,锁在镖局的大门之前,也好让过往人等看一看!”

劳天行面色阴沉,缓缓地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来!

胡千钧的面色,不禁倏青倏白,他心中实在是恼怒之极,他望着劳天行腰际的那柄弯刀,徐徐地道:“劳总镖头,这样做,不是太过份了些么?”

劳天行‘嘿嘿’冷笑起来,伸手在腰际弯刀之上,‘铮’地一弹,道:“阁下不愿意,大可再在屋顶上穿一个洞,闯出清远镖局去的!”

胡千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末曾和劳天行交过手,自然不知道劳天行的底子,究竟如何。

但是,只要是学武之士,就算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在那样的情形下,也必然会翻脸动手的。可是胡千钧却在吸了一口气之后,苦笑着,道:“不知劳总镖头,要将我锁在门前,多少时候?”

劳天行听得胡千钧那样反问,心中陡地呆了一呆。

一时之间,他还只当胡千钧说的是反话,因为他提出来的条件,是如何苛刻,就算是一个小毛贼,被人家捉住了,锁在门前,也必然会引为奇耻大辱的!

劳天行自然也不知道胡千钧的底细。但是在他赶到之时,胡千钧正从史翠兰的一双判官笔之下逃出来!如果不是他赶到,迎头截住,胡千钧也已走远了!

由此可知,胡千钧的武功也不会太弱,又怎会接受自己的条件?劳天行根本是一上来就准备动手的,这时,他听得胡千钧那样反问,也只当胡千钧是在故意调侃自己,是以他一呆之后,冷冷地道:“三天!”

胡千钧缓缓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道:“劳总镖头。请吩咐贵局中人,拿铁来我遵命就是!”

胡千钧这句话一出口,劳天行和史翠兰两人,不禁都睁大了眼睛,他们实在是难以相信!

胡千钧竟会答应那样屈辱的条件,愿意铁加颈,在镖局之前,示众三日,那实在是人不可思议了!

劳天行和史翠兰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自然料不到胡千钧的心意,因为他们所想的,和一般学武的人所想的并无不同,他们所想的,只是争强斗胜,从来也不懂得忍让。

但是胡千钧却懂得忍让,他不但懂得忍让,而且处处忍让,当他才一听得劳天行提出那样的条件之际,他脸上倏红倏白,那自然是他的心中,恼怒之极口但是,他劫也立时想到,自己若是动起手来,或者可以逃得出去,但清远镖局的令名,必然受损,以后,镖车走在道上,就容易出事了!

镖车一出事,镖局中人,自然难免死伤,清远镖局中镖头盈百,谁无父母妻小,他又何忍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比较起来,他自己示众三天,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是以他才答应下来的。

可是,这清远镖局上下,可以说没有一人,能够明白胡千钧的那种胸怀!劳天行和史翠兰,还会怀疑他别有所图,其他人,只当是清远镖局威名远播,胡千钧不敢生事,是以才不得不低头了!

胡千钧自然可以在众人的神色中看出这一点来,但是他根本不想去说明辩白,他只求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无愧于心就够,何必求别人的了解?

当下,只听得劳天行一声断喝,道:“拿铁来!”

立时便有两名镖头,吆喝着走进来,胡千钧仍然站着,他高大的身形,在大厅中显得十分突出,但是看来也有一股异样的落寞之感,彷佛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中的人。

不久,两个镖头,便抱着一大盘手臂粗细的铁,走了出来,那盘铁自然是太沉重了,他们搬不动,所以只好拖了出来,铁在青砖的地面上拖过,发出‘铮铮’的声响,留下了一道深痕。

劳天行后退了一步,自镖头的手中,接过了铁来。

史翠兰在一旁立时道:“总镖头,小心些!”

劳天行全神贯注,胡千钧却苦笑了一下,道:“史镖头,小可既已答应了,决不会使诈,倒可以放心。”

史翠兰的脸上,红了一红,只是对胡千钧怒目而视,并没有再说什么,劳天行拿起铁来,双臂一振,‘呼’地一挥,铁发出‘呛郎郎’一阵响,已向胡千钧的头上,当头罩了下来。

胡千钧仍然站立着不动,他的脸上,也十分平静,像是他完全应该接受那样的惩罚一样。

铁一套到了胡千钧的头上,劳天行的动作极快,立时又从另一个镖头的手中,接过了一柄锁来,‘拍’地将铁扣住,道:“到大门口去!”

胡千钧缓缓地向外走去,穿过了天井,铁拖在地上,‘锵锵’地响着,在他的身后,跟着许多镖局中的高手,一直到了大门外,铁又被牢牢地扣在一根石柱上,那石柱,本来是用来控马的。

几乎是胡千钧才一走出来,镖局的门外,便围满了着热闹的人,人人都向胡千钧指指点点,没有人知道胡千钧是为什么被锁起来的,可是七嘴八舌,都当胡千钧是被镖局捉到的小毛贼。

胡千钧闭上了眼睛,秋天的阳光,晒在他的脸上,也有点烫热,他不去看那些人,他只是在想,三天,那很快就会过去的。只不过是三天的时间而已!

他身子能够移动的范围,大概不超过三尺,他也索性靠着石柱,站立着不动,他倒并不觉得铁的沉重,沉重的只是在他心头的那股重压。

那股重压,是他在江湖上流荡了那么多年,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江湖上的一切,实在是太险恶了,太没有是非了,人和人之间,除了拳头刀枪相见之外,根本没有互相了解的机会!

他忍让着,他不想和人去争斗,结果,他就得受羞辱,而当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最后还是不免要出手,在关外,他何尝未曾被季保荫苦苦哀求,何尝不是饱受季保荫的凌辱,但结果又怎样呢?

他苦笑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只是忍让,还是不够,最好自己生下来就是瞎子,聋子,看不到也听不见人世间的不平事,那或者就可以不和任何人起冲突了!

他苦涩的笑容,和他满是风尘的脸配合起来,有一股莫名的凄苦之感。然而,围在他前面的那么多人,有多少是在心中,会有那样的感觉的?

胡千钧被锁在石柱上之后,劳天行向史翠兰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回到了镖局中,劳天行立时问:“史镖头,这姓胡的,究竟是怎么来的?”

史翠兰压低了声音,道:“冀东三凶,早在两个月,便曾说要对咱们镖局不利,你也知道的了?”

劳天行的神色严肃道:“不错,但是他们三人,是我们手下败将,倒也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史翠兰双眉一扬,道:“总镖头,常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去年冀东三凶劫镖,大凶天煞计独,被你断下了左臂,三凶妖巫施娇娇,被我判官笔,刺瞎了左目,如今他们敢卷土重来,自然必有所恃!”

劳天行显然心计不如史翠兰细。听得史翠兰那样说,他的神色,也变得十分严重,道:“莫不是他们已请到了什么厉害的帮手,前来生事?”

史翠兰道:“我看多半是那样,是以连日来,我都命镖局的弟兄,在各处通道守候,察看可疑的人物,这姓胡的单人匹马,渡过了文安洼。四个弟兄起疑,喝问他到何处去,他一开口就说找劳总镖头!”

劳天行‘哼’地一声,道:“原来是那样,那就不冤枉他了!”

史翠兰又道:“而且,他还打伤了我们两个兄弟!”

劳天行‘噢’地一声,道:“但是他何以又肯让我们锁在镖局门口?现在他绝无法脱身,岂不是弄巧反拙了?这却令人难解。”

史翠兰道:“他自称在关外,杀了我师兄季保荫,他若有那样的武功如何肯让人锁在门外?”

劳天行陡地一惊,沉声说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史翠兰冷笑一声,道:“自然是夜长梦多,我看不如早些将他除去,以免后患!”

劳天行向外望了一眼,他虽然已到了大厅之中,但是向外望去,仍然可以看到,镖局的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他道:“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手?”

史翠兰道:“可以叫几个镖局中的兄弟去折辱他,他如果一出手,立时下手,是他先出手,众目共睹,官府自然地无话可说,总镖头你说如何?”

劳天行点头道:“不错,镖局中这几天,正寄着一单价值巨万的红货,翼东三凶或者就在动那批红货的脑筋,我们自然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他们两人一起穿过了大堂,向内走去。

在镖局门外,围着看胡千钧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一群顽童,拾起了石头,向胡千钧抛了过来。

石块抛在胡千钧的身上,胡千钧是练功夫的人,顽童能有多大力道,他自然不觉得疼痛,是以他运眼也懒得睁开来,顽童也就更加得意哗笑。

不一会,镖局中,走出了三个雄纠纠的大汉来,其中一个,大踏步来到了胡千钧的身前。

胡千钧觉出有人来到了他的身前,可是他仍然不睁开眼来。那人一到了胡千钧的身前,扬起手,‘呼’地一掌,便向胡千钧的脸上掴来。

胡千钧虽然闭着眼,但是那镖头的一掌,呼呼风生。十分有力,他万无觉察不到之理!

他连忙向旁一偏头,可是他的颈际,却被沉重的铁锁着,一偏头间,并不能隔开多少,只听得‘叭’地一声响,已然被掴了个正着!那一掌的力道,还着实不轻,他的脸上,立即现出了一个手印来。

胡千钧陡地睁开眼来,他所捱的那一掌,实在太重,他睁开眼来时,眼前兀自金星飞舞不已。

胡千钧喘了一口气,他还未曾出声,那镖头已然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臭贼,在文安洼旁,伤了我兄弟的,可就是你么?”

胡千钧定了定神才道:“我才一上岸,四个人就想取我性命,我却是不能不出手,倘祈见谅。”

那镖头是存心来生事的,况且他的兄弟,确然在文安洼之旁,被胡千钧一拳打断了臂骨,他如何肯就此干休,只听得他冷笑道:“原来你有那么大的本领,却何以被人锁了起来当贼办?”

胡千钧叹道:“阁下是镖局的总镖头吧,何苦与我过不去?我绝不想与你们为难,你们又不是坏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被锁在镖局门口了。”

那镖头厉声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自己明白!”他一面说,一面又再扬起手,又待向胡千钧的脸上掴来。胡千钧的颈被铁箍着,但他的双手,却是可以活动的,那镖头手才扬起,胡千钧也陡地一伸手。突然之间,已将那镖头的手腕抓住!

那镖头未曾料到胡千钧的出手,如此之快,他陡地一惊,立时怪叫了起来,道:“臭贼出手伤人了!”他一面叫,一面左手一翻,已拔了一柄匕首在手,精光一闪,已然向胡千钧的胸前刺到。

胡千钧人被锁,避无可避,但是他已然握住了那镖头的手腕,却也不致于被对方刺中。

就在精光一闪,匕首刺到之际,他手臂向外一扬,那镖头被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那一下自然刺了空,胡千钧一松,那镖头外跌之势收不住,又跌出了三五步,才算是勉强站定了身子。

这一来,他不禁又羞又怒,怪叫了起来,另外两人一抖手,各掣了一柄单刀在手,胡千钧沉声道:“我不想和你们动手,但如你们起了歹意,想来害我,那可就难说了!”

胡千钧虽然被锁着,但是当他说那几句话时,却另有一股慑人的力量,令得那两人呆了一呆。

才被胡千钧推出的那镖头,这时却怪叫着,向前冲来,他的手中,早已握了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一冲到胡千钧身前,‘呼’地一刀,当头砍下。

胡千钧一伸手,这一次,他并不握向对方的手腕,却只用两只手指。便已将刀身,紧紧挟住。

他沉声道:“阁下出刀之前,可会想过,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官府焉能不加追究?阁下还可浪荡江湖,你家中的老小,难道也跟你在一起?”

那镍头本来是怒气冲冲,向前冲来,看来是非一刀将胡千钧砍死不可的,在胡千钧抓住了他刀身之际,他也不过是吃惊而已,但一听得胡千钧那样说,他却陡地呆了一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千钧又道:“我是个不想无故与人争斗的人,你还是放过了我吧!”

胡千钧一松手,那镖头的身子,立时向后退出去。

他实在有点发怔,他一直只知道,武功不好的,被自己所杀,碰到武功比自己高的,当然是自己倒楣。可是如今,被锁在石柱上的那大汉,武功分明在自己之上,何以他竟不愿施展他的武功?

道是他从来也末曾遇到过的事,是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胡千钧望着他,脸上抑是充满了诚意,那镖头的口唇动了动,可是却也未曾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声,自大街那头,传了过来,有人在大声叫道:“让开!让开!”

随着叫嚷声,便是一阵辚辚的车声,和马嘶声,围在镖局前面的人,纷纷退了开去,让出一条通道来,只见四匹骏马,拉着一轩马车,驰了进来。

那马车装饰得十分华丽,乌木的车身上,全都用银丝盘出图画来,文安城不算是一个大地方,那样华丽的马车,更是难得一见,众人的视线。一时之间,全集中在那辆车子之上,车一停,自车座上跳下两个健仆,青衣小帽,一望而知是富有人家的仆。

这时,存心来找胡千钧生事的那三个镖头,也感到难以下手,正返到了镖局门口,一看到了那辆马车,他们便停了下来,只见那两个健仆,来到门前,向他们一拱手道:“家主人要见劳总镖头,他老人家可在么?”

那镖头看到来人如此气势,自然不敢怠慢,忙道:“贵主人是——”那两个健仆满面笑容道:“沧州严百万——”那三个镖头在文安城清远镖局内办事,如何会未曾听过沧州严百万的大名?那严百万乃是大河以北,方圆半里之内,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他们三人一起‘啊’地一声,两个人已返身奔了进去,剩下的那个镖头,也忙道:“贵管家请稍候!”

那两个健仆的声音,十分响亮,‘沧州严百万’五字,围在镖局前的那些人,全都听到。

一时之间,更是人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各人都望住了车子,想看看严百万这个大财主,究竟是什么模样,锁在石柱上的胡千钧倒被冷落了。

胡千钧又闭上了眼睛,他只听得镖局之中,一迭连声地叫了出来道:“有请严大官人!”

那两个健仆来到了车门口,拉开了车门,只听得车中,传来了一下咳嗽声。

胡千钧本来是闭着眼睛的,周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连的。

可是一厅到了那下咳嗽声,胡千钧的心中,却陡地一动,突然睁开眼来。因为他感到那一下咳嗽声,听来十分耳热,但他却根本未曾见过严百万!

当他睁开眼来时,那两个健仆,已在车门之旁,放上了踏脚,一个五十上下。

穿着团花钝袍的中年人,已经弯着腰,从车中向外,走了出来。

那中年人的行动十分迟缓,看来十足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小心翼翼,踏在踏脚上,下了车。

当他下车之后,他直了直身子,那时,劳天行已带着七八个镖头,迎了出来,劳天行满面堆笑,道:“严大官人却是那阵风请来的,小地方蓬荜生辉!”

严大官人笑着,看来十分雍容,道:“这位是劳总镖头么?总镖头名震江湖,严某人来,有一件事拜托,拜托。”

劳天行笑着,道:“严大官人请进里面坐,慢慢再说,定当效劳!”

严百万和劳天行客气着,严百万伸手间,自他的腕上,现出一只碧也似绿,粗如手指的翡翠镯子来。

劳天行吃的是保镖饭,珍珠宝贝,过目的自然不少,他一眼便看出,别的不说,单是这只镯子,就至少值一万银子,严百万竟戴着它随便上路,可知这次找上门来的,一定是一件大买卖了!

劳天行看到那只镯子之际,那样想法,可是胡千钧也看到了那镯子,胡千钧一看到了那镯子之后,他心头登时抨抨乱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劳总镖头!”

劳天行突然听得胡千钧一叫,停了一停,同胡千钧瞪来,连严百万也停了下来,同胡千钧望了一眼,劳天行连忙道:“严大官人请!”

严百万的目光,在胡千钧的身上,转了一转,道:“敢问劳总镖头,这位汉子却是什么人?”

劳天行一声冷笑,道:“江湖上有的是不知好歹不自量的人,这想来镖局生事,是我饶他不死,他自愿锁在镖局门前,以儆后来的妄人!”

严百万频频点头,道:“原来如此,贵局威名远播,果然非同小可,我算是找对人家了!”

劳天行满心欢喜,已然陪着严百万,进了镖局大门。

胡千钧伸长了头,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又叫道:“劳总镖头!”

这一声,劳天行不知是真未曾听到,还是假装听不到,只听得他的笑声,传了出来,未听他回答。

胡千钧还想再叫第三声时,两个镖头已恶狠狠地抢到了他的身前,厉声道:“你鬼叫作甚?”

胡千钧忙道:“我和两位说,也是一样,两位快去告诉总镖头,这严百万,不是好人”胡千钧的声音十分低沉,而且,他的话才一出口,那两个镖头,已然大声轰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将他的语音,几乎完全盖了过去。

但饶是如此,严百万赶车的那车夫,还是立即转过头,向胡千钧望了过来。那车夫看来,年纪十分大,满面皱纹,可是当他向胡千钧望来之际,他的目光,却异样尖锐,也异样凶狠。

只不过除了胡千钧一个人之外,谁也未曾加以注意!

那两个镖头一面笑,一面道:“臭贼,难道你倒反是好人?哈哈,别笑掉了人的大牙了,趁早闭嘴!”

胡千钧着急道:“两位,这事情非同小可,他是——”然而那两个镖头。根本不再听胡千钧的话,一个转身,便走了开去,胡千钧顿着足,围在镖局外的人也散开了些,胡千钧只见那车夫下了车,就着鞭子,缓缓地向着他,走了过来,来到了近前,道:“阁下——”胡千钧望定了那车夫,沉声道:“你别理会我是谁,不论你怎么装扮,我都认出你来了。”

那车夫不动声色,只是笑着,在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多,他徐徐地道:“我只是严百万的事夫,还会是什么人,你说笑了!”

胡千钧一字一顿,道:“鬼猴儿王奇王三节,你未免太委屈自己了,你们可是想打清远镖局的主意?”

那车夫话一说完,就转过身去,当胡千钧那样讲的时候,他略呆了一呆,但也并未曾转过身来。

他慢慢地向镖局大门口走去,几个镖头迎了上来,将他迎进了镖局中,胡千钧转头望着镖局,连叹了几声,他知道,清远镖局,已危在旦夕了~清远镖局迎进去的严百万,那一下咳嗽,那一只镯子,这全是黑道上出了名的高手,著名的心狠手辣的大盗,天北一霸咚明魂的标志。

胡千钧曾见过咚明魂一次,咚明魂和现在的严百万,在外貌上并不相同,可是那镯子,胡千钧却也认得出来的。

像天北一霸咚明魂那样的大盗,到清远镖局来,打着沧州严百万的晃子,他会安着什么好心?

清远镖局的劳总镖头,将胡千钧锁在门口,可是胡千钧一想到这一点,心中仍然焦急无匹!

镖局门口,一字排开,仍有四名镖头站着,胡千钧略想了一想,又叫道:“列位镖头,随便请过来一位,我有紧要的话要说!”

在镖局门口的那四个镖头,一起向胡千钧望来,其中一个道:“这小子还在大呼小叫,待我过去,给点苦头他吃吃,也好令得做安静些。”

那镖头说着,便大踏步向前走来,胡千钧心中一喜,心想只要他肯走过来,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了。

却不料那镖头只走了一步便已被另一人拉住。

那拉住他的镖头道:“二哥,别去煮他,这的武功很高,说不定他是另有田谋,走前去岂不遭殃?”

那本来要向前走来的镖头一听,立时不再向前走来。

胡千钧又叫道:“你们只管过来,我绝无异心,我有极重要的事告诉你们,事关清远镖局的命运!”

可是,一任胡千钧叫着,门口的那四个镖头,却再也不理睬,他们只是自顾自在说笑着。

胡千钧急得只手捏住了拳,他粗大的指节骨中,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罕来。没有过了多久,只听得镖局之中,又叫起了一阵热闹的喧哗声来。

随着那阵人声,四名镖头,首先从镖局门口抢出来。

接若,便看到劳天行、史翠兰两人,陪着严百万,也走了出来。劳天行和史翠而两人,正满面笑容,劳天行的脸上,更现出十分谦恭的神色来,一面走着,一面道:“歧员外只管放心,一定逗命照办!”

在他们的后面,则跟着那车夫,一行人出了镖局,来到了那辆车子之旁,眼着严百万已要登车而去了。

胡千钧在这时侯,陡地舌绽春雷,大喝了一声响道:“咚明魂,你假冒严百万,安的什么心?”

胡千钧的击音,极其雄浑,他这‘咚明魂’三字,才一出口,所有的人,便已吓了老大一跳!

因为天北一霸侈明魂,乃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的高手,虽然侈明魂还未曾找过清远镖局的麻烦,但只要是吃镖局饭的人,没有人不听到了‘咚明魂’三字,而可以不感到吃惊的!

所有的人中,史翠兰性子最烈,反应也最快,胡千钧话还未曾叫完,她双臂一振,一对精钢判官笔,便已掣在手中。双笔相碰,发出了‘铮’地一声响来,疾声问道:“咚明魂?在哪里?”

劳天行也‘腾’地向外退出了一步,手按在弯刀柄上。

而严百万本来,已然要跨上车去的,在那一刹间,他也陡地僵住了,在他身后的车夫,脸上更现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来,看来十分古怪。

胡千钧勉力振动手臂,随着他手臂的振动,铁‘呛呛’乱响,他伸手向严百万一指道:“就是他!”

严百万四面望着,看来十分惶急道:“他说什么?”

人人都为这个名字而震惊,未曾去细察,是由什么人叫出咚明魂的名字来的,直到这时,史翠兰和劳天行两人,才知道叫的人是胡千钧!

史翠兰立时大怒,只听得她一声娇叱,身子陡地一转,‘刷’地一声,已然窜到了胡千钧的身前。

她一到了胡千钧的身前,判官笔‘刷’地已向前剌出!

那一下攻击,对胡千钧来说,实是突如其来,胡干钧仓皇间一举手臂,铁抖了起来,向判官笔迎了上去,锋锐的笔尖,‘铮’地一声。刺在铁上,顺势一滑,却已刺进了胡千钧的肩头。

胡千钧本来,是可以避得过去的,但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却难以躲避,肩头一被刺中,他发出了一声怪叫,史翠兰早已收笔后退!

史翠兰退开了两步,判官笔仍指着胡千钧,余怒未息!

胡千钧肩头之上,鲜血汨汨而下,但是他却连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一眼,仍然叫道:“那严百万是假冒的,他,他是天北一霸佟明魂!那车夫是鬼猴儿王奇!”

可是史翠兰却厉声道:“你再在此大呼小叫,我便剜去了你的舌头,看你还能有什么胡说八道!”

胡千钧陡地吸了一口气,楞了下来。他明白了,就算他叫破喉咙,也没有用的,清远镖局的人,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胡千钧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令他难过的倒还不是清远镖局的人不信他的话,而是位知道镖局为什么不信他的话的原因!

他被清远镖局锁在门口,镖局中的每一个人,就都以为他一定将镖局恨之切骨,这似乎是人的天性,有仇一定要报,在他们想来,一个被镖局锁在门外的人,还会关心镖局的命运,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一点小事就怀怨,怀了怨一定要报仇,这是铁定不移的法则。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着那样的一个法则,那么,还有谁来相信他的话?

胡千钧低下头去,他看到了肩头上的伤口,伤口很深,血还在流着,胡千钧感到了一阵阵的疼痛,但是他却只是低着头,不再出一点声音。他听得严百万在问:“这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他也听得劳天行在陪着笑道:“严员外莫怪,这人是个癫汉,要不然,我们怎会将他锁在门外!”

严百万好像还很有兴趣,他道:“这汉子刚才说我是假冒的,他说的那个什么魂,却是什么人?”劳天行仍然笑着,道:“那佟明魂是一个江洋大盗。”

严百万像是吃了一惊道:“那样说来,我那五万金子,岂不是……已有人注意了?”

劳天行忙道:“严员外只管放心,包在镖局身上!”

严百万没有再说什么,好像是已经登上了车子,因为胡千钧随即听到了得得的蹄声,辚辚的车声。接着,胡千钧便已听到有脚步声,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仍然低着头,只听得劳天行狠狠地骂道:“臭贼子,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不放过你!”

胡千钧略抬了抬头,他本来迸想对劳天行说,那是真的,这个严百万,是假冒的,是咚明魂!

可是,当他一抬头来,看到了劳天行那副凶厉的神色之际,他要讲的话,便又了下去。

劳天行‘哼’地一声,愤然转过身道:“史镖头,你立时就带着几个弟兄,去走一道。”

史翠兰答应着道:“是。严员外的事,如果办好了,以后传了开去,远近富户,都会来找我们了!”劳天行‘呵呵’笑着,由镖头拥着,走进镖局去了!

镖局的门口,登时冷清了起来,而天色也渐渐黑了。

又过了不久,只见史翠兰一马当先,带肴十来个镖头,全骑着骏马,疾驰而去。

胡千钧苦笑着,心知史翠兰是被佟明魂骗走的,胡千钧不知道佟明魂安排了什么妙计,但他也多少听到了一些。

佟明魂曾提及‘五万两金子’,多半是怕假冒严百万,要清远镖局保五万两金子,清远镖局有大买卖上门,自然一口答应,于是史翠兰就带着人走了!

史翠兰这一去,自然凶多吉少,她一定会在半途中伏!

而在杀了史翠兰之后,佟明魂又会来对付劳天行,到时,清远镖局,就危如覆巢之卵了!

夜色更浓,深秋的夜,夜风吹来,已使人感到阵阵凉意,他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他慢慢地扯下衣服,扎了肩头的伤口,镖局门口更冷清了,大门已关上,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那两面旗子,被风吹得‘刷刷’地作响。

胡千钧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如果可以挣脱,那或者还能在半路上,帮助史翠兰。可是那铁如此之粗,胡千钧如何能够将之挣得断?

夜越来越深了,天才入黑的时候,在镖局空地前的街道上,还有人打着灯笼走过,但是随着夜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胡千钧一个人在外面。

胡千钧心中所想到的,不是他自己如何能够脱身,他是在想,史翠兰是不是已经中伏,中伏之后的结果又怎样?那是一桩他看得明明白白的阴谋,清远镖局就要遭殃了,而他却无能为力!

对于胡千钧这样侠义心肠的人来说,那实在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了!他开始用力地挣动铁,在深秋的夜晚,铁不断发出‘呛郎郎’的声音来。

可是,不论他如何用力挣,儿臂粗细的铁,却仍然牢牢地扣住了他,使他离不开那石柱?

他挣了足有两盏茶时,突然之问他停了下来。

因为在那一刹间,他看到对面街上,有一条人影,疾窜了过来。那条人影的来势极快,。窜过来之际,在那人的身边,有闪亮的精光闪了一闪。

胡千钧的心中,陡地一凛,那一闪精光,一定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尖刀所发出来的!那是一个夜行人!胡千钧沉声喝道:“什么人,快出声!”

胡千钧一喝,那人影‘飕’地掠到了胡千钧面前。

他站在胡千钧面前,只有五六尺处,扬起头来,映着镖局大门口悬着的灯笼,所发出的摇曳不定的光芒,胡千钧立时看清了那是什么人!

而当他一看清了那人是谁时,他陡地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就是日间,严百万的‘车夫’!只不过这时,他的面上,带着一种十分奇诡的神情,令人一望,便心头生寒,那是鬼猴儿王奇!黑道上知名的高手!

胡千钧在吸了一口气之后,立时道:“王朋友,果然是你,我总算未曾认错你!”

王奇‘架架’怪笑着,道:“你眼力倒不错,只可惜清远镖局中的人,并不肯听你的话!”

胡千钧一听得王奇那样说,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像是王奇手中的尖刀已然刺中了他的心中一样!

王奇顿了一顿,又奸笑了起来道:“而且,你以后也不会向清远镖局的人,再多罗嗦了!”

胡千钧沉声道:“那倒未必,我还是一样要说的!”

王奇的脸上,突然现出狞厉之极的神色来,道:“你不能说了!”他一个‘了’字才出口,手腕突然一翻,他手中那柄两尺来长,雪也似亮的尖刀。‘刷’地一声,已向胡千钧当胸刺来,刀势快到了极点。

胡千钧大叫一声,手臂一振,铁扬起,迎了上去。

只听得‘铮’地一声,铁和尖刀相碰,迸出了一串火星来,胡千钧趁机拳头向前一伸,打出了一拳。如果不是他的手上扣着铁,他连手臂也伸不直的话,那一拳一定已打中鬼喉儿王奇了!

但这时,胡千钧一拳打出,铁震动,王奇身子略向后一仰,就避了开去,王奇腾地后退了一步,身形一矮,一刀又向胡千钧的腹际刺到。

胡千钧再是一声大喝,他身子猛地扭了一扭。那柄尖刀,带起一股寒风,‘飕’地一声,紧贴着他的腰际,向前掠了过去,刀尖刺在石柱上。

王奇出刀的力道,当真重得可以,一刀刺中了石柱,火星四冒,石屑乱迸,石柱上被剌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来!

而胡千钧左腿一横,已一脚扫出!

胡千钧的一避,一退,几乎是同时发出的,鬼喉儿王奇的身形,已算得灵巧,他一刀不中,身形已立时倒翻了起来,可是他才一翻出,胡千钧的一腿已然扫到,‘砰’地一声,正踢在王奇的腰际!

那一脚踢中,鬼猴儿王奇的身子,立时如同断线风筝也似,向外直跌了出去,胡千钧扯直了喉咙叫道:“清远镖局,快出来捉贼,快来人!”

胡千钧刚才和王奇动手之际。所发出的那两下大叫,本来早已将镖局中人惊动。但是值夜的镖头,人人皆知镖局门外锁着人,也都认出是胡千钧的声音,是以懒得出来看,及至胡千钧大叫有贼,镖局的大门,才‘蓬’地打开,三个人跳了出来。

可是,等那三人跳出来之际,鬼猴儿王奇。早已就势着地一滚,滚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之中。

那三个人跳出了镖局,四面一看,不见有人,气势汹汹,奔到了胡千钧的面前,喝道:“人在哪里?”

胡千钧是眼看着王奇向前滚去的,忙道:“在那边!”

那三个人忙向胡千钧指的方向奔去,但是他们立时奔了回来。破口大骂道:“臭贼子,没地来消遣老爷,不叫你吃些苦头,你还不肯老实!”

胡千钧怪叫起来道:“真有人,是鬼猴儿王奇,就是他,日间扮成了嵌百万的车夫!”

胡千钧在扰攘间。镖局又奔出了好几个人来。

一时之间,空地之上,人声喧哗,七八个人围住了胡千钧,千贼万贼地骂,但是他们却也知道胡千钧厉害,是以没有人敢离得他近些。

正熙攘间,只见镖局中又有人走了出来,当前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劳天行,劳天行披着一件外衣,想是睡梦中被人吵醒的,怒气冲冲,大踏步向前走了来,一面在喝道:“半夜三更,吵些什么?”

几个镖头,立时向劳天行走了过去,数说胡千钧的不是,劳天行立时向胡千钧望来,只听他‘哼’地一坚,道:“将这双臂断了下来!”

胡千钧陡地一呆,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迅速传了过来。

那马蹄声分明是向看清远镖局而来的,是以一时间,人人都抬起了头,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马蹄声来得真疾,众人才一抬起头来,便看到一队马,马上的人,个个伏在马背上,正疾驰而来,转眼之间,马已踏上了青石板铺出的空地之上,蹄声听来,也格外急骤,而且,各人也已看出,奔在最前面的一人,是个女子,正是史翠兰。

在史翠兰身后的十余骑,也正是史翠兰带去的镖头。

劳天行陡地一呆,连忙向前迎了上去,叫道:“史镖头,有了什么——”他向前掠去,马儿向前冲来,两下势子,都极其迅疾,劳天行在转眼之间,便已到了马前。

而就在那时,伏在马上的史翠兰,陡地直起身子来。

她穿着史翠兰的衣服,骑着史翠兰的马,可是,她却绝不是史翠兰,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是却奇丑无比,只见她血盆也似的大口,突然一张,疾喝一声:“着!”

随着她那一声怪喝,她一手拉着绳,一手抖动,已然抛出了一只金丝虎爪,虎爪向着劳天行的面前,疾抓了下来,她怪眼圆睁,左目已眇,只有右目,在闪闪生着凶光,实是妖鬼不及其狞恶!

劳天行当那女子一直起身子来时,大叫了一声,道:“施娇娇!”

他一面叫,一面身子向后,疾退而出,可是他退得虽快,只不过使金丝虎爪,抓不中他的面门而已,在他身形一退间,那只和人手一样大小,连着一根金,五指锐利,有着倒钩的金丝虎爪,还是抓进他的肩头之中,马上那女人怪叫不绝,双腿用力一夹,健马仍然向前,旋风也似,卷了出去。

健马向前冲出,被虎爪抓中了肩头的劳天行,立时被拖倒在地,在石板上翻滚着,被拖向前而去。

劳天行在江湖上名头极响。本身也极有真材实学,可是他刚才,只当伏在马上,疾奔了回来的是史翠兰,再想不到那会是翼东三凶的妖巫施娇娇!

他全然未曾防备,施娇娇猝然发爪,劳天行空有一身武功,却是一点也施展不出,这时一被拖了出去,痛得他号叫不已,想要翻身跃起,也是在所不能!

这一切,原是电光石火问的事,其余的马匹,也早已卷到了空地之上,劳天行一中爪,其余的镖头,知道不妙,可是马上的十来人,也早已跃了下来,才一落下马背,兵刃便已纷纷出鞘。

那些镖头,仓皇应战,在马上那些人刚一落地之际,就被砍翻了五七个,其余的人。更无斗志,人人想向镖局之内逃去,可是一逃,阵脚更乱了!

十二三人中,只有两个人,能够逃到了大门口的。

而当他们逃到大门口时,施娇娇的健马,也冲到了门口,她策马直向大门之中,冲了进去,‘砰’地一声响,一直在地上被拖向前去的劳天行,重重地撞在另一扇门上,只听得他怪叫一声,双手握住了金丝虎爪的金,用力一拉!

劳天行的武功,究竟非同凡响,他一拉之下,‘拍’地一声,金竟被他硬生生拉斯,他人也一跃而起,向旁退出了一步,那虎爪仍然陷在他的肩头,秋风虽劲,可是他额上的汗珠却也是如雨而下~而施娇娇已经策马冲进了天井,跟在她身后的十余人,也一涌而进,两个才奔到大门口的镖头,如何敌得过那么多的如狼似虎,有备而来的强徒?

他们连跨进大门的机会都没有,身子便添了七八处伤口,倒在血泊之中。只听得施娇娇破锣也似的声音,自镖局之中,响了起来,道:“见人就杀,见金银就抢!”

在秋夜中听来,妖巫施娇娇的叫声,实是令人毛发直竖!

胡千钧眼看着这一切,在刹那间发生,他双手紧紧捏着拳,指节间‘格格’直叫。

就在那时,空地上一个受了重伤的镖头,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手中,还执着一柄十分锋利的宣化斧,他站走了才子,鲜血自他的腰际如泉涌出。

胡千钧一见这等情形,急叫道:“快将斧给我!”那镖头居然还能听得到胡千钧的叫嚷,转过了身来。

可是,当他转过身来之际,他却已经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子,向着胡千钧。直跌了下来。

在他仆跌在地之际,手一松,那柄利斧,在青石板上,向前滑了过来,滑到了离胡千钧身前,只有四五尺处,便停了下来,胡千钧忙伸手,想去拾那柄利斧,可是他却拾不到,他忙又伸出脚去,但仍然差了两三寸,无法碰到那柄斧头。

这时侯,镖局之中,刀剑相碰的铮铮声,吆喝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胡千钧却还是呆若木鸡地站着。

胡千钧抬起了头来叫道:“劳总镖头,你——”他本来是想叫劳天行拾起斧头来,替他砍断铁的,可是,他才叫了一声,劳天行便发出了一声怪叫,整个人跳了起来,‘砰’地一声响,撞在那半扇大门上,将那扇大门,撞得‘呼’地向前,飞了出去。

门一向内飞出,劳天行便像是疯了一样,扑了进去!

胡千钧急得顿足,清远镖局这一下,可算全砸了!

躺在广场上的,已有十二三人,被史翠兰带走的镖头,也有十二三人,镖局中还有多少人能抵抗的?劳天行扑了进去,又何济于事?他想到这里,突然大叫了起来,道:“不行!”

他绝不能袖手旁观,他一定要打这场抱不平!他竭力将足尖向前伸出去,伸出去,伸得他全身的骨骼,在‘格格’地作响,他的足尖,离那柄斧头,渐渐近了,一寸,半寸,他终于碰到了那柄斧,他小心地用足将利斧慢慢地勾近来!

然后,他足尖一挑,将利斧挑了起来,一伸手握住了斧柄,立时一斧,同铁上砍了出去。

‘铮’地一声响,利斧砍在铁上,铁在石柱上,留下了一个凹痕,断了开来,胡千钧又是一斧,又将铁砍断,仍有一团铁,连着那柄锁,在他的颈上,但是他的身子,却已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握着那柄利斧,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才一走进镖局大门,他使呆住了。

天井中,人厅上,足足躺着二十具体,只有劳天行一人,还在浴血动手,他的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重创@和他在动手的是三个人,一忙是触臂汉子,一个是油头粉脸,免崽子一样的人,一个就是妖巫施娇娇,那三个人,显然已占了极度的上风!

其余的人,正在将一口一口的箱子,自内院中搬出来,打开箱子,将值钱的东西取出来,将不值钱的东西,抛在地上。劳天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怪叫声,可是和他动手的三人,却不住地笑着。

胡千钧也看到了鬼猴儿王奇,和天外一霸佟明魂。

佟明魂正在指挥着强徒,快些将箱中不值钱的东西抛去,又有两个强徒,自内院中曳出了两个妇人,一刀一个,将那两个妇人砍死在地上。

胡千钧看得血脉贲张,他两步便跨进了天井,一脚踏进了大听,便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巨喝!

那一下巨喝,令得大厅中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

和劳天行动手的那三个人,正是冀东三凶,也突然收起了兵刃,劳天行身子一晃,用手中的单刀,支住了地,勉力地站走了身子,不致跌倒。

他出来的时候,是从睡梦中惊醒,被着一件外衣,就走了出来的,是以连他的那柄弯刀也没有带!

胡千钧站在大厅门口。满面怒容,喝道:“好强盗,杀人越货,还有天理么?”

妖巫施娇娇发出一声狼嗥也似的怪叫,仗着柳叶刀,就待跳过来。但是佟明魂却立时一摆手,道:“慢!”

只见他一俯身,自他脚下,堆满了金银的箱子之中,取出了两只老大的金元宝来,在手中掂了掂,道:“朋友,见者有份,这是你的!”

他双手一扬,‘呼呼’两声,两只金元宝,已向着胡千钧,飞了过来,胡千钧大喝着,左拳已呼地击出。

那两只金元宝。每只足有一百两重,侣明魂扬手将之抛出,向前飞来的势子,也是十分劲疾。

但是胡千钧的一双铁拳,却是横练的外门功夫,他拳才一击出,‘砰’地一声响,便击在一只金元宝上,那只金元宝立时反震了出去,撞在另一只金元宝上,又是‘叭’地一声响。两只金元宝,一起向外飞了出去,撞在柱上,陷进了柱中。

妖巫施娇娇又发出了一声怒吼,佟明魂却一声冷笑道:“怎么,可是还嫌少么?”

胡千钧厉声道:“放屁。你当我是何等样人?我要你们个个难讨公道!再不能横行!”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大踏步地,向大厅中走进去。

胡千钧一走进大厅,在他前面约两个强徒,本来正在翻搜箱子的。立时仓皇向后,退了开去。

可是胡千钧的出手,快捷无比,左手突然一伸,已然将左面的那一人,当胸揪住,他右手的那人,扬起箱子,同胡千钧抛来,胡千钧右手一挥,利斧抛出,利斧穿过了箱底,向前飞去,恰好砍在那名强徒的面门之上,那强徒惨嗥倒地!

被胡千钧当胸揪住的那匪徒,身子用力挣扎着,双手挥舞,可是他的心口被胡千钧制住,全身力道一点也使不出来,双手挥舞,也是软弱得无力。

胡千钧一声大喝,道:“人人住手,将箱笼送回去!”

大厅上发生了事,正在到处搜索的,也都知道了。一时之间,佟明魂带来的人,全都集中到了大厅上,也人人都不出声,望定了佟明魂。

整个大厅上,可以听得到的,只有劳天行浓重的喘息声,劳天行用刀支着身子,勉力维持若他身子的平衡,总算还不致于跌倒在地上。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脸上倒有一大半,全是血污。

当胡千钧发出了那一声大喝之际,翼东三凶以及其余所有的人,都望定了咚明魂,显是要他拿主意,但是劳天行,却抬头向胡千钧望了过来。

在劳天行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其迷悯的神色来,他实是不明白,何以胡千钧在砍断了铁之后,竟然会帮着他,来对付佟明魂!

因为胡千钧被锁在清远镖局门口,就是他劳天行下的手,难道胡千钧竟不将这件事引为奇耻大辱?难道胡千钧他,竟不是武林中的人?劳天行的口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佟明魂在胡千钧的一声大喝之后,呆了片刻,才冷笑道:“原来阁下想要独吞,那胃口也未免太大一些了!”

胡千钧浓眉向上一扬,又喝道:“胡说,清远镖局中的金银,不是客商寄存,就是一众镖头,过着刀头上舔血的日子,用性命换来的,你们这些盗贼,却起了贪财之心,难道天下人人都和你们一样么?”

施娇娇实在忍不住,尖声叫道:“咚大哥!”

佟明魂一直是摆着手,不令施娇娇出手的,但是这一次,施娇娇一叫,佟明魂立时点了点头。

施娇妈的出手也真快,佟明魂才一点头,她身形已然掠起,手中的柳叶刀,荡起一股银光,‘飕’地一声,已然向胡千钧疾攻了过来。

胡千钧也早已看出,眼前的情形,绝不是凭着三言两语,便能将这批强盗,打发出去的,是以他也早已有了准备,施娇娇旋风也似,攻了过来,胡千钧左臂一振,那被他抓住了胸口的强徒,已向前直跌了出去!

那强徒乃是迎着施娇娇跌出去的,他身不由主,向前跌出,眼前只见银光闪耀,心知不妙,大叫道:“施三姑,是我!”

施娇娇也知道向他跌来的,不是胡千钧,而是自己人,可是,她那一刀去势何等之猛,如何收得住?

那人这一下凌厉无匹的呼叫声,兀自在大厅之中荡漾,便已然听到了‘’地一声响,施娇妈的柳叶刀,早已砍进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泉涌,那人的一颗头倒到了一边,可是身子还是在向前冲去。

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响,那人撞在施娇娇的身上。

施娇娇的那一刀,下得实在太快,刀一下,那人便立时断了气,可是也由于死得太快,是以那人自然而然的反抗,双掌一起扬了起来。

当那人撞在施娇娇的身上之际,他其实已经死了。然而,他疾扬而起约两掌,还是挟着劲风,击了下来。

妖巫施娇娇的武功,本来极高,可是她此际,一刀攻向前去,未曾攻中胡千钧,反倒砍死了一个自己人,心中便不免大是慌乱,再加地做梦也想不到,那人分明已然死了,还会有那么大的力道!

当她被那人撞中之际,她踉跄向后,退出了一步。紧接着,那人两掌拍到,施娇娇目瞪口呆,‘砰砰’两声响,那两掌正击在他的胸口!

那两掌,是那个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力道之强,竟如排山倒海一样,施娇娇发出了一下狼嗥也似的怪叫声来,陡地后退了两步,口中鲜血狂喷!

这一切,本是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的事情!

而胡千钧在一将那人推出之际,便早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是以他连看也不向施娇娇处看上一跟,一将那人推出,身形一转,身子纵起,‘呼’地一拳,已经向站在大厅中间的佟明魂攻出!

他在攻出那一拳之际,是身形耸动,连人一起扑了过去的,是以势子更是猛烈!就在他攻到一半之际,又听得一声暴喝,一个彪形大汉,抡起了海碗大小的铜,斜刺里窜了过来,铜迎着胡千钧的那一拳,挟着劲风,直砸了过来。

那铜看来十分沉重,使的那汉子,腰粗膀圆,也是力大无穷,眼看拳、将要相撞了!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人人都是当胡千钧一定会收回拳去,另行发招的,那使的大汉,也打定了主意,一等胡千钧收拳,便立时趁机进攻!

可是,接下来的,却是出人意表之外,胡千钧非但不收拳,拳头反倒向前,疾伸而出!

当他的拳头向前伸出之际,他的指节骨上,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转眼之间,‘砰’地一声响,拳头正打在那柄铜之上,只听得那使的大汉,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来。紧接着,只见他手中的铜,反震了起来,‘噗’地一声响,陷进了他的脑门之中,足有一大半!

而胡千钧的左手,顺手一拨,已将那大汉拨了开去。那大汉一被拨开,仆倒在地,立时就声息全无了。

那大汉倒地身死之际,也恰是施娇娇后退,口喷鲜血之时,在施娇娇的身前,则又是一个颈际鲜血泉涌的死人,胡千钧闯进大厅来,只不过是一眨眼工夫,便已大展虎威,毙了三个强徒!

胡千钧一拨开了那使的大汉,身子一纵,又是一步跨出,已来到了侈明魂的身前。佟明魂一扬手道:“各位兄弟,先将他围住了再说!”

大厅中还有十来名强徒立时但成了一个圆圈。

冀东三凶中,那兔崽子一般的人,扶过了施娇娇,令她倚着柱,劳天行这时,也已勉力退到了柱旁,喘息着,所有的强徒,当他已是死了一样,连望也不向他望上一眼,注意力都集中在胡千钧的身上。

劳天行只觉的舌焦口蔽,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舔到的却全是又咸又腥的鲜血。这时,他只希望胡千钧能够将佟明魂这一干人,都杀个乾净。

胡千钧也知道他已被人团团围住,但是他却并不回头向后看,双目神光炯炯,望定了佟明魂。

侈明魂也真不愧是一等一的黑道高手,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脸上却一点也没有惊惶的神色。

他居然还微笑着道:“阁下的武功真不错,若能与我们合作。倒是无往不利,不知阁下之意如何?”他说来十分轻描淡写,倒像是胡千钧根本和他,没有什么敌意一样,胡千钧闷声一哼,道:“看拳!”

他双手一起捏着拳,双拳互击,发出了‘砰’地一声响,光从那下声响听来,倒不像是双拳相碰,而像是两块石头,重重击在一起一样,差的只是没有溅出火花来而已。

他双拳一击,右拳已‘砰’地直捣而出,攻向佟明魂的胸口。

佟明魂的出手也真快,看来,他只是闲闲地站着,像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然而,胡千钧一拳攻出,他手腕一翻,‘嗤’地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柄,足有八寸来长,雪也似亮,锋利无匹的匕首!

那柄匕首一出手,便向着胡千钧的右拳刺了过来!

胡千钧的铁拳功夫,极其了得,能将来势沉重的铜,便生生地击了回去,但是,对于如此锋锐的匕首,他却是无法抵挡的,是以他右拳立时向下一沉,左拳又已打出,打的乃是佟明魂的右臂。

他这一拳,若是能打中佟明魂,那么佟明魂的臂骨自然立时断折,再也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了!

可是,就在他一拳打出之际,佟明魂左腕又是一翻,精光再闪,在他的左手之中,又多了一柄同样的匕首,仍是对着胡千钧的拳头,刺了过来。

胡千钧吃了一惊,左拳是一沉,咚明魂发出一声怪叫,双臂一振,两柄匕首,荡起了两股精光,‘飕飕有声’,已迳向胡千钧的面门攻到。

胡千钧的身子,只得突然向后,退了开去,他一退,背后金刃嘶空之声大作,刹那间,少说也有四五柄兵刃,向他一齐夹攻了过来。

胡千钧并不转过身来,他听风辨影,听出有一柄长大的兵刃,来势最疾,他反手一拳堆出,‘砰’地一声响,只听得一下骨折之击。他五指松开,顺势一抓,已将一柄大砍刀,夺了过来。

他一套刀在手,向后横扫一刀,将背后的四人一齐挡开去。

那时候,佟明魂的双匕首,又已攻到。

但胡千钧的大砍刀,却也高高抡起,直上直下,砍了下来。

胡千钧那一刀,看来就像是莽汉破柴一样,一点也说不上有什么招式来,但是却拙中有巧,逼得佟明魂非向后退了开去不可!

佟明魂身形一晃,后退了一步,佟明魂一退,胡千钧立时又抡起大砍刀,又是一刀砍下。

那一刀,和刚才的一刀,还是一样,侈明魂又只好再后退,胡千钧立时又逼向前去,第三刀又已砍出。

佟明魂的心中,不禁大惊,他手中的双匕首,招式堪称神出鬼没,出招如风,而且,兵刃是一分短,一分险,他两柄匕首,只有八寸长,施展起来,令人眼花撩乱,实是纵横江湖,罕遇敌手。

可是此际,胡千钧只是抡着大刀,直上直下地砍下来,招式笨拙之极。然而却大开大阖,恰好将他那一柄小巧机灵的武功,完全制住!

侈明魂也看出,自己非被对方逼得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为止,可是当对方的大砍刀,挟着呼呼的劲风砍了下来之际,他除了后退之外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好怪叫道:“你们呆著作甚?”

侮明魂不叫,翼东三凶中的大凶天煞计独,二凶粉煞伊眉,早已一步一步在接近胡千钧。

等到佟明魂一叫,二凶粉煞伊眉,倏地向前欺来,他手中的兵刃,乃是一根极细的尖针。

那尖针约有两尺长,握在手中,时硬时软,他一欺向前来,尖针便已疾刺而出,那针十分之细,在向前剌出之时,竟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而这种细针极其歹毒,专攻人要穴,此际,伊眉的那一针,便是攻向了胡千钧的‘灵台穴’的。

伊眉向前攻来,胡千钧看不到,但是在胡千钧对面的佟明魂,却是看得到的,他心中大喜,连忙身形一闪,在电光石火之间,向后连退了两步。

也就在此际,劳天行也看出了胡千钧身在危境之中,他声嘶力竭,大叫道:“胡侠土小心!”

就在劳天行出声一叫间,胡千钧左拳已然反击而出。他手臂长,出拳又快,就在伊眉手中的尖针,离他背后,只不过两寸间,他那反手一拳,已‘砰’地一声叫,击在伊眉右臂臂弯之上。

只听得‘咯’地一声响,伊眉的臂骨,立时断折。他臂骨一断,手臂的前半截,便软垂了下来,自然再也不能刺中胡千钧,而胡千钧右手大砍刀一抡,绕着他自己的身子,抡了一个圆圈,‘飕’地一声,刀锋过处,将伊眉的双腿,一起断下!胡千钧连停都不停,一步跨向前去!

当他一步再跨向前去之际,他的刀又已扬起,仍然一刀,直上直下,向佟明魂砍了下来!

这其间的经过,当真是疾逾电光石火,大凶天煞计独,虽然是穷凶极恶之人,但是眼看着二凶伊眉,只不过比自己攻早了一步,便落得那样的下场,也不禁呆若木鸡,冷汗直淋,如何还敢再动手?

而当胡千钧再度抡超大砍刀砍下来之际,佟明魂的情形,却是一点也没有改善,仍然和刚才一样,他只好再向后退出了一步。而那一退,他已退到了墙前,再想要后退,也是在所不能了!

但是胡千钧却并不停手,大刀又再度向下砍!

佟明魂退无可退,他明知对方的大刀,下落之势,极其沉猛,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也只好怪叫一声,交叉扬起匕首,向上格挡上去。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他那两柄匕首。居然将胡千钧的大砍刀,凌空架住!

但是,胡千钧手中的刀,却在一寸一寸,向下沉了下去!

佟明魂额上的青筋,根根绽起,汗水如雨而下,奋力抵御,但是他的手臂,却在不断地向下缩,终于,胡千钧的刀尖,已经离他的头顶,只有寸许了!

佟明魂自知,对方的刀尖只要再向下沉两三寸,他的脑袋,一定要被砍中,劈了开来了!

他急得心胆俱寒,喘着气道:“朋友……高抬贵手!”

胡千钧喝道:“放下你的匕首!”

佟明魂手中的匕首,是硬生生将胡千钧的大刀架住,使他的大刀不能向下砍来的,此际,胡千钧却令他抛弃手中的匕首,佟明魂不禁大惊失色。

他虽然是黑道上一等一的高手,但是面临生死的大关,他也不禁声音发起颤来道:“你……那你是决心取我性命的了?”

胡千钧道:“我叫你放下匕首,只是不想杀伤你的!”

在他们说话间,胡千钧的大砍刀,仍然在向下压着,又压下了寸许,佟明魂心知自己若不肯弃去匕首,也捱不了多久,听对方的话,反倒是弃了匕首还可以有几分的侥幸一样,是以他突然一松手。

他双手一松,‘当当’雨声响,那两柄匕首,便已落到了地上,而被他用尽气力架住的大砍刀,也倏地向下,沉了下来,,佟明魂在那一刹间,闭住了眼,只当自己已然是死定的了,可是,大砍刀在向下一沉间,胡千钧手腕略翻刀身已翻得了打横。

是以,向佟明魂头顶上压了下来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身。

佟明魂感到头顶上一股重压,再睁开眼来时,方知自己是在鬼门关之前转了一转,并未曾身死!

他喘着气,胡千钧已遭:“佟明魂,你走了之后,还来不来?”

佟明魂苦笑着道:“若是再来,便是猪狗。”

胡千钧又缓缓地道:“你们伤了清远镖局这许多人,本不该饶你们——”胡千钧的话还没有讲完,劳天行已经喘着气,叫了起来,道:“别饶他们,胡侠士,不能放过他们!”

胡千钧长叹了一声,四面看了一眼,当他的眼光,在那些强徒的身上扫过之际,那些人都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胡千钧缓缓地道:“劳总镖头,他们也没有占了什么便宜,死的死,伤的伤,唉!”

劳天行还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他的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实在难以再支持下去了,他手臂一扬,话还未曾说出来,身子向前一裁便已跌倒在地。

胡千钧皱了皱眉,又转回头来,道:“佟明魂,你将史镖头他们一行人,怎么样了?”

佟明魂面上神色,青白不定道:“他们……他们中了伏,死伤过半,但还有七八个人,被绑住了……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一个破庙之中。”

胡千钧扬声叫道:“清远镖局,还有人在么?快出来!”

他大声叫了几声,才见有七八个镖头,从内宅中走了出来,这七八个镖头,有的带了伤,有的满面全是尘埃蛛丝,想是刚才佟明魂带着强徒冲进来时,他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不敢应敌。

这七八个镖头,一到了大厅之上,看到了大厅上的情形,精神不禁一振,有两个抢到了劳天行的身边,将劳天行扶了起来,其余的人,则用奇讶的眼光,望定了胡千钧,劳天行道:“你们……快出县城去,史镖头他们,在城外的破庙之中。”

那七八个镖头答应着,便向外奔了出去,不一会,便听到蹄声得得,想是他们已出城去了。

胡千钧手中的大砍刀,仍然压在佟明魂的头顶上。

佟明魂不敢动,那六七个强徒,也是面色青白,呆立着,不知如何才好。胡千钧沉声道:“你们自己,找绳子将自己绑起来,听到没有!”

佟明魂骇然道:“朋友,这……却是为了什么?”胡千钧道:“你们纠众行凶,其罪难逃,我不杀你们,但是官法难逃自然要将你们送官究冶。”

那些人,连佟明魂在内,一听得胡千钧那样说法,不禁尽皆面无人色,需知他们全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盗,邻近几间官府,不知下了多少海埔文书,画形图影,在追缉他们,一到官府,便性命难保!

佟明魂勉强苦笑着,道:“朋友,这未免过份些吧!”

胡千钧‘哼’地一声道:“杀人抢掠,罪不可逭,怎叫过份,总不成清远镖局的人全白死了!”

佟明魂面色铁青,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是以只好闷哼一声道:“你们各人,听他的吩咐,全将人绑了!”

那六七个匪徒面面相觑,但既然是佟明魂这样吩咐了下来,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其中有两个人,一面答应着,一面突然转了身,向镖局之外扑去。

可是,他们才一向前窜出,胡千钧抬起脚来,便向脚边的一具体踢去,那体被胡千钧一脚踢得向前疾飞而出,‘砰’地一声,撞在那两人身上。

其中一人的头颅,还恰好和那死人的头撞在一起,只听得头骨迸裂之声,那人的头顶,被撞得凹下了一大块,身子软了下来,眼看活不成了,另一人被撞在臂上,重重向前,仆跌了出去。

他一跌下,面门正好撞在门槛上,撞得他满面是血,倒在地上呻吟,再也难以站得起来。

这些强徒,谁又甘心自己绑缚,听凭镖局将他们送到官府去究办?是以人人无不想逃走,那两个人,只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已。可是那两人却连镖局的门!都未曾出,便已然一死一伤!

还有几个人,看到了胡千钧那样神威,如何还敢动?

胡千钧再是一声大喝,这几个人,连忙各自抽下腰带,你缚我,我绑你,都绑了起来。

这时,内宅中叉有几个镖头,走了出来,胡千钧命他们将佟明魂也绑了起来。

这才道:“快去报知官府!”

大厅中的人,不是面无人色,便是倒在血泊之中,只有胡千钧一个人,神威凛凛地站着。

是以,胡千钧一说话,自有一股叫人不能不从的气概,两个镖局中的趟子手,笑应着便待向外走去,但他们还末出门,劳天行便叫道:“且慢!”

两个趟子手听得是总镖头的叫声,自然停了下来。

劳天行以刀支着地,慢慢向胡千钧走了过来,他身子摇晃着,随时可以跌倒,但是位还是支撑着,来到了胡千钧的面前,道:“胡侠士,我有几句话说。”胡千钧呆了一呆道:“劳总镖头,有什么指教?”劳天行苦笑着道:“胡侠士,清远镖局栽啦!”

劳天行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语音极其凄苦,令人听了,心头也有一股重压,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胡千钧沉声道:“劳总镖头、你虽然受了伤,但可以调养得好,史镖头也快回来了,镖局中的财物又未失,唯然折了不少弟兄,但是佟明魂处心积虑,一无所获,清远镖局却可以威名远播!”

胡千钧虽说是在安慰着劳天行,但是所说的却也是实情。不料劳天行一听,‘嘿嘿’苦笑了起来道:“胡侠士,威名远播的是你不是清远镖局!”

胡千钧呆了一呆,但是在刹那之间,他还是明白了劳天行的意思,而当他明白了劳天行的意思之后,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站着了发呆!劳天行继续道:“胡侠士,你杀了那么多人,立时声名会不胫而走。成为大英雄大侠士了!”

胡千钧苦笑了一下道:“天下哪有以杀人成名的英雄?就算真有那样的英雄,不提也罢!”

劳天行像是根本末曾听到胡千钧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地道:“清远镖局是你救的,以后,江湖上人人知有你,谁还会将清远镖局放在心上?”

胡千钧又呆了一呆道:“在下生性淡泊,除了好管闲事之外,名利倒淡薄得很,决计不会将这件事去到处宣扬的,劳总镖头请放心就是。”

胡千钧在说那几句话时,他的心头实在沉重之极!

他刚才在闯进大厅来,面对着那么多声势汹汹的匪徒之际,他岂有必胜的把握?他也是冒着性命危险来相搏的,当其时,他何曾想到自己会因此而成为大英雄?他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然而,当他制服了佟明魂一干人之后,劳天行不是对他感激流涕,担心的却只是清远镖局的名头,被他盖了过去,从此难以在江湖上立足!

胡千钧的心中,思潮汹涌,但是他的话,语言却还是十分平淡,在他想来,他既然已那样说了,劳天行一定该满足了。

但是劳天行还是摇着头道:“胡侠士,我——”他讲到这里,身子突然一晃向前直跌了下来。

他就在胡千钧的身前,他一跌,胡千钧自然伸手去扶他。可是就在胡千钧一伸手去扶他之际,他的身子,陡地一挺,手中的刀,疾扬了起来,直搠向胡千钧的腰际。那一刀来势,极其凶狠!

胡千钧陡地一呆,刀尖已经搠进了他的腰际寸许!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利间,胡千钧简直不知道发坐了什么事,但是他的腰际一阵剧痛,他身子便自然而然,向前一俯,而在一俯之际。他已经一拳向前打出,那一拳,正打在劳天行的胸口上!

‘蓬’地一声响,劳天行的身子,向外直跌了出去。

他的身子,撞在一根大柱上,他口中的鲜血狂喷,跌了下来,他口唇抖动着,看来像是还想讲些什么,但是,只不过在他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接着,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已死去了。

胡千钧用力按着腰际的伤口,鲜血自他的指缝中迸出。

在那刹间,胡千钧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他腰际的剧痛,令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弯了下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而在那时,佟明魂等几个人,已一齐向外逃了出去。胡千钧掩住伤口的手上,迅速地染满了鲜血,浓稠的鲜血,还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地上的青砖上,溅了开来,又被青砖吸进去。

他想直起腰来,可是那痛楚实在太剧烈了,令得他不能直起身子来,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勉力维持着身子不致跌倒。

一直到门外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胡千钧的神智,才从极度的昏乱中,清醒了些,他勉力直起身子来。

他一直起了身,就看到倒毙在地上的劳天行。

在那一刹间,他简直无法回忆起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无法想起劳天行是为什么会死的!

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拚命地执起了那柄利斧,如何用力砍断了铁,如何闯了进来,重创匪徒,踢走了佟明魂,他也记得劳天行声声呼他为‘胡侠士’。可是,接下来的事,究竟是在什么情形下发生的?

他想不起为什么自己替清远镖局解了大危,却还会有那样的结果。镖局的大堂中,烛火十分明亮,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令得他的心中,格外烦乱。在烛火的照映下,地上的鲜血,看来格外地缸。

而被佟明魂带来的人,自内堂中抢掠出来的珠宝,有的还在箱中,有的散乱在地上,到处都是,有的还在血泊之中,一个强盗仆倒在地上,但是他的手中,还抓着一锭黄澄澄的金子。

金珠宝石。在烛光下闪闪生光,因为腰际极度的疼痛,胡千钧又慢慢地弯下腰去。而当他渐渐弯下腰去之时,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金珠宝石的光辉,在他的眼前,幻成了一圈又一圈各种色彩的光芒,他紧紧咬着牙,忍受着。

马蹄声传到最近时,像是有数十柄铁,一起向他头顶上敲下来一样,马蹄声突然停止了!

在马蹄声突然停止之际,胡千钧又旋地抬起头来。

他看到人影闪动,火光腾跃,一个一个人,掠进了大重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正是史翠兰。

史翠兰的面色铁青,头发散乱,在他的手中,居然还提着那一对判官笔。在他的身后,跟着十七八个镖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

胡千钧慢慢挺直了身子,当他的身子挺直之际,他腰际的伤口,鲜血出得更多,也更加剧痛。

他终于站直了身子。

史翠兰是直冲了进来的,但是她一进了大厅,便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凝止在劳天行的体上,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看来简直不像是个生人。

她一步一步向前是来,走向劳天行的体,等到她来到了体边上时,她才一字一顿,问道:“是谁杀了总镖头?”

他的声音极其尖利,尖利得使胡千钧几乎要掩住双耳,但是胡千钧却仍然僵立着,一动不动。

大厅中有几个镖头,当劳天行突然在胡千钧的身前,向外跌出来,跌倒在地上之时,一直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直到此际,史翠兰一问,他们才从极度的惊骇之中,醒了过来,道:“是他!”

当他们那样说的时候,他们一齐伸手指向胡千钧!

胡千钧的身子挺得更直,史翠兰霍地转过身来,自他的双眼之中,喷出愤怒之极的神色来!

胡千钧口唇哆嗦着,正要向史翠兰解释几句。

但是,他却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在那一刹间,他已完全记起了劳天行死前所说过的话!

那也使他明白,这时候,不论他说什么,都是不会有用处的了,史翠兰决不会放过他的!

他喋血除邪,苦战得胜,赶走了佟明魂,保全了清远镖局的财产,劳天行尚且不肯放过他,何况这时候劳天行是死在他的手下了,他解释又有何用?

他仍然挺立着,史翠兰慢慢地向他,逼近了一步。然后,只听得史翠兰发出了一下只有野兽才能发出的呼叫声,手中的判官笔突然翻了起来,‘飕’地一声响,便已向胡千钧的喉咙,疾刺而至!

史翠兰进了大厅之后,他的动作都极其缓慢。

可是此际,那判官笔的一刺,去势却是凌厉之极!

胡千钧也发出了一下闷吼声来,他那一下闷吼声,听来也不像是人声,而只有跌进了陷阱之中,而且已受了伤的野兽,才会发出那样骇人的,绝望的声音来。

随着那一下闷吼声,他身形疾转,陡地向旁一例!‘嗤’地一声向,史翠兰手中的判官笔,在他的身边掠了过去,史翠兰向前冲出来的势子实在太劲疾,是以一笔刺空,势子收不住,人仍然向前疾冲了出去。

而胡千钧那一闪,闪得十分及时,但是当他避开了史翠兰的一击之后,他却再站立不稳了。

他的身子,突然向前仆跌了下去,他的心中恨到了极点,恨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意,他重重地一拳,击向地上,只听得‘噗’地一声响,他的拳头,几乎陷进了地上所铺的大块青砖之中!

他打出那一拳时,只是因为他的心中实在太愤恨难平了。他却没有料到。一拳打下去,那一拳的反震之力,将他的身子,震得向上直弹了起来!

他刚一弹起,史翠兰也已倏地转过身来。判官笔已向胡千钧的后心,刺了过来。胡千钧猛地一扭身,又是‘呼’地一拳,向前直打了出去。

在他打出那一拳之际,他根本看不清什么了!

腰际的剧痛,像是有一块烧红了的铁,不断地在炙烙着他,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得他额上的汗珠,比豆还大,向下滴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但是,他还是可以看到自己向前打出去的那拳头。

那是一只握得极紧,指节骨恨根隆起的拳头,这只拳头,曾打了不知多少不平,但是现在,他却是为自己的生命,在作几乎没有希望的挣扎!

他一拳打出,只听得‘铮’地一声响,正打在史翠兰那一支判官笔,史翠兰只觉得虎口一热,五指不由自主一松,判官笔已脱手向上飞起。

史翠兰腾地向后,退了一步,胡千钧的第二拳。又已打到,史翠兰身形一侧,尖叫道:“你们全在干什么?”

胡千钧逼开了史翠兰,那时,他只想到一点:如果再不走,那一定会死在清远镖局的大堂中了!

是以,他一看到前面已没有人拦阻了去路,他又是一声怪叫,身子向外直撞了出去。当他向外撞去之际,他依稀看到有两个人扑了上来。

那两个人和他迅速接近。胡千钧已完全不能还手,他只觉得当自己和那两人接得最近时,肩头上和大腿上,又是一阵剧痛,但是他仍然向外冲了出去,是以他的身子,撞在那两个人的身上。

‘砰砰’雨声响,那两个镖头被他撞得向外,直飞了出去。而他也已经冲出了大厅的门!

他一出门。一股夜风迎面吹来,令得他精神一振。

他冲出来的势子慈在太惊人了。以致停在大堂之前的十几匹骏马,也一起惊嘶了起来。

胡千钧抓住了一匹白马的马鬃,身子腾空而起。

他才一上了马背,只听得‘呼’地一声响,一柄长剑,自门中飞了出来,插在马颈上。

那马儿的身子立时向下倒去,胡千钧也滚跌在地。但是胡千钧立时向前爬着,又爬到了另一匹马前,那马抬腿向前踢来,胡千钧抱住了马蹄,身子一挺,再度抓住了马鬃,又翻上了马背。

他伏在马背上,用力一脚向马腹踢去,那马儿受了痛,四蹄扬起,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胡千钧奔出去时,史翠兰赶了出来,她怪叫一盘道:“留十个人在局里收拾,其余的人全跟我来,这伤得十分重,走不远的!”

她飞身上马,跟在她后面的,有六七个人,他们策马向前奔出之际,还可以听到胡千钧的马儿,在前面疾驰时发出的声音,但当他们也策马飞驰之际,他们的马蹄声便将胡千钧的马蹄声盖了过去。

胡千钧却听到了后面传来的,雷霆也似的蹄声,他知道史翠兰已在后面,率众追上来了!

他绝不能给人追上,绝不能,一追上,他就活不成了,他拚命地踢着马腹,他身上的几处伤口,痛得他要紧紧地咬住了牙关,才能抵受。

他终于奔出了街头,奔到了荒野,那地方,离城墙已经不远了,他也再也没有能力策马前进了,他身子越滑越侧,终于,自马背上跌了下来。

马儿仍然向前奔着,胡千钧在地上滚着,滚到了一个小土丘的旁边,他向小土丘爬去。

他爬进了小土丘内的灌木丛中,他仍然向前爬着,灌木的短枝,勾刮着他的伤口,痛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终于翻过了小土丘向下直滚了下去。

他跌进草丛之中,已经枯黄的野草,将他全都裹住。他睁开了眼,秋夜明亮的星星在闪耀着。

他双手握着拳,拳在地上撑着,想要撑起身子来。

但是每当他动一动。他身上的剧痛,就令得他冷汗直淋,他终于只好伏在地上,他喘着气,他听到那一阵马蹄声,在渐渐地向远去,越来越远了。

他略松了一口气,史翠兰已走远了,找不到他了。

他低头,就着星月微光,看到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他苦笑着,他渡过了文安洼,只盼能在清远镖局中谋一份职,哪怕是人家不着重他的武功,他做一个趟子手,也是心甘情愿,可以默默忍受的。

然而现在,他却全身浴血,倒在这里!

他慢慢地运着气,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间泥屋。

这时,他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自己能够捱得到那小泥屋中,他如果能得到休息,那就可以慢慢地养伤了。他不需要人来照料他,他已经习惯了!

他在地上拾起了一枝枯枝,支撑着,慢慢向前走去。那小屋看来,只有三五十步远近而已。

但是,虽然只有三五十步,却像是永远走不到一样!

他每向前走出一步,那间泥屋就像是不断在他的眼前晃动一样,当他来到近前,看到那间泥屋之中,有灯光透出来时,他已没有了考虑的余地了!

他来到了门前,身子向前一仆,‘砰’地撞开了门,他人也跌了进去,他仆倒在地上。脸贴在清凉的砖面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喘着气。

当他伏在地上的时候,他看不到屋中的任何情形。但是,由于他的险贴在地上,他的耳朵,也紧贴着地面,他却可以听到,有脚步声在向他传来。

他听得出,向他走来的。不止一个人,而且,他还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那几个向他走来的人,本来自然都是坐在椅子上,见他撞开门,跌了进来,才离开了椅子,向他走了过来。

他仍然伏在地上,他已连最后的一分气力也用尽了!

他看不到向他走过来的是什么人,但是,他却迅速地看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两只脚,那是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那两只脚上,穿着鹿皮靴子,而在靴子上,全是斑驳的血愤。

那些血债,有的已经凝成了褐色的斑块,但是有的,却还未曾凝透,还是刺目的鲜红色。

胡千钧一看到那样的情形,心便陡地向下沉了一沉。

如果这时,他还有多少气力的话,他一定一跃而起了,但是,他却一点力道也没有,所以他只好伏着。接着,胡千钧便听得有人问道:“这家伙是谁?”

在胡千钧面前的一双脚,右脚向上一挑,踢在胡千钧的身上,将胡千钧的身子,向上翻了一翻,变得脸儿向上,胡千钧已然可以看到,在他身边的是四个人。

当他看到他身边是四个人时。那四个人自然也看到了他,只见那四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极其骇然的神色来,一起向后退了开去,但立时又围了上来。

胡千钧的视线仍然很模糊,然而,当那四个人,重又来到了他的身边,而且俯下身来看他之际,他却也看到了离得他最近的那一张脸,是佟明魂。

佟明魂脸上,开始时还有着几分讶异的神色。

但是,他的双眼之中。却已有闪闪的凶光现了出来,他的嘴角开始牵动,现出了一个狞笑来。

他立时站直了身子,伸脚踏在胡千钧的胸口上,来回地搓动着,胡千钧的身子十分长大,但这时,他却无力反抗,身子随着搓动而左右地摇摆着。

佟明魂后退了一步,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笑声来,他抬起了头道:“真是巧事啊,各位!”

另外三个人一齐应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佟明魂笑着道:“他受了伤,你们看不出来么?”

有人答道:“自然看得出了,可是他……他武功十分高,却又是什么人伤了他的?真是奇怪。”

胡千钧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佟明魂突然皱起了双眉。接着,他便听得佟明魂发出了一下欢啸,道:“各位,我们现在,最好去做什么事,你们可曾想到?”

屋子中静下来,并没有人回答佟明魂的问题。

佟明魂却立时道:“我们现在,再到清远镖局去!”

胡千钧躺在地上,并没有什么人向他攻击,但是,他的心口却像是有一柄利剑直刺了下来一样!

佟明魂真是黑道上一等一的高手,若是换了别人,刚从清远镖局中惨败逃出来,是再世不会想到回去的了,可是他却立即想到再回清远镖局去!

如果他回到清远镖局,劳天行已死,史翠兰在率众搜寻胡千钧,镖局中只有几个镖头,再也不提防他会卷土重来,他是一定可以顺利得手的了!

胡千钧想到了这一点,心中的难过,实是无与伦比!

佟明魂一声长笑,右脚已然抬了起来,‘砰’地一脚,踢在胡千钧的腰际,那一脚,正踢中在他被劳天行一刀刺中的伤口上,疼得胡千钧的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向上飞了起来,又撞在一张桌子上。

他已不能感到身子撞到了桌子上的痛苦,因为他腰际中了一脚之后,便已痛得昏了过去。

他长大的身躯,压向那张桌子,‘砰’地一声响,将那张桌子,压坍了一半,他人又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跌在地上,立时有人问道:“他死了么?”

佟明魂一声冷笑,道:“自然不会,但是一时间也醒不了,我得留着他,慢慢来消遣!”

有人迟疑地问道:“刚才咚大哥说再到……”

佟明魂道:“自然。本来我们已经得手了,全是这王八蛋来生事,才落败而走的,现在他也受了伤,镖局中人非死即伤,我们还不去拣这些便宜?”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前疾凉了出去,屋中的四五个人,也忙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冲了出去。

胡千钧躺在地上,他身上的几处伤口,仍向外淌着血,他像是一个死人一样,只有从他胸口的起伏来着,才可以看出他未曾死,只是昏了过去。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了过来,他看到了一团摇曳的,昏黄色的光芒,那是柱上的一盏油灯。接着,他又看到了在他的身没,一张被压坍的桌子。

他也立即想起了他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侈明魂等人还没有回来。佟明魂是在他打死劳天行,而他也受伤之际,仓皇逃出了清远镖局的。

当时,胡千钧因为伤口的剧痛,并不知道他们一共逃脱了多少人,但是他们当时,全都被绑住了双手,自己能够逃脱,已然不易,自然再不能救受了重伤的人了。刚才,胡千钧只看到天煞计独。

由此可知,施娇娇和伊眉仍在清远镖局,自然,他们也早已死在清远镖局的镖头之手了。

可是只佟明魂一人,清远镖局便不是敌手了!

胡千钧睁大了眼,他看到一只灰黄色的黄蛾,在绕着灯火飞扑着,他只想站起来离开了这屋子。

他知道,佟明魂在得手之后,还会赶回来对付他,他必需在佟明魂赶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勉力支撑着,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甚,以致他全身骨骼,都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来。

而他的下唇,因为他自己的聚咬,而在隐隐出血。可是,他仍然没有力道撑起身子来,他只能慢慢抬起头来,而当他的头,抬高了尺许之后,他全身的力道,都用尽了,他突然一松,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又昏了过去。

当他再度醒来之际,他的耳际,只听得一阵又一阵‘刷刷刷’、‘刷刷刷’的声响,他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声响,他只觉得身上每一处地方,都传来火炙一样,难忍的疼痛,他几乎要号叫了起来。因为那痛入骨髓的奇痛,实在太难忍了!

但是,他仍然强忍着,未曾出声,他慢慢地睁开眼来。

他的眼脸,一定被鲜血凝住了,是以要睁开眼来,也变得十分困难,当他终于睁开眼来时,他立时知道那一阵‘刷刷刷’的声响是什么了。

他所看到的,是一片已然枯黄的芦苇,和无数摇曳着的,银白色的芦花,他是在文安洼之中!

他身在一艘船,那船上还有五六十人,都用竹篙在撑着船,他也看到。佟明魂坐在船头上。

船上有很多箱笼,佟明魂正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之前,伸手进去,将一串一串的珍珠,自箱中抄出来,又顺着他的指尖,向下滑了下去。

胡千钧立时闭上了眼睛,他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佟明魂已经得手了!

侈明魂不但抢了情远镖局,而且还来得及将他带走!

现在,佟明魂正在远走高飞,他已逃进了文安洼之中,二百里水连天,天连水的水洼子,他现在已是稳如泰山,再也不怕有人能找得到他的了!

胡千钧开了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日头正照在他的脸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胡千钧虽然身上疼痛极其难忍,但是他却看到伤口的血已止了。

他慢慢地紧捏着拳头,他躺在船中心,紧贴着船底,他可以听到芦苇枝在船底擦过的声音。

他慢慢地聚着气力,他不能做到别的,但是却也有足够的力道,一拳击向船底,将船底击穿。

那样的话,水就会涌进来船就会沉进水洼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和佟明魂以及那几个强徒同归于尽,但是水洼底下,全是淤泥,他总可以使得佟明魂他们,得不到他们抢掠来的金银!

这时,胡千钧全然未曾考虑到他自己的生死问题。

如果船沉了,那么他当然活不成了,但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落在佟明魂的手中,将会遭到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胡千钧慢慢地扬起拳,但是他却并没有击下那一拳!

他的手指,松了开来,又轻轻放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他想到了清远镖局,也想到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得设法对忖佟明魂这帮强徒,而不是自己求一个快捷了当的死,就可以完事的。

船上没有什么人注意他,胡千钧又渐渐闭了眼,他看到船只穿过侬密的芦苇,一直向前撑着。、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看到小船在渐渐接近一艘早已停泊在芦苇中的大船,那几个歹徒,伸出了竹篙,搭住了大舶的船舷,小船迅速地靠近去。

佟明魂站了起来,道:“好了,我们躲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我们,过得三五个月,我们就可以离开文安洼,各自去快乐逍遥了,你们看,这许多金银!”

那几个歹徒兴高采烈,抬起箱子,向大船走去。

佟明魂来到了胡千钧的身边,伸脚在胡千钧的太阳穴上,轻轻踢了一脚,喝道:“你也该醒了!”

胡千钧五指倏地一翻,向佟明魂的足踝疾抓而出。

可是这时,他身受重伤,动作总不免慢了许多,他手才扬起,佟明魂一缩脚,‘哈哈’一笑,道:“好家伙,居然还想和我动手,站起来!”

佟明魂一面说,一面身子一俯,拉住了胡千钧颈际的铁,用力向上一拉,将他的身子直拉了起来。

胡千钧的颈际,一直带着铁,当他被佟明魂那样地址起身子来之际,他只感到了一阵窒息。

佟明魂手臂抖动,道:“先请你到大船上去歇歇!”

他手臂一抖间,五指一松,胡千钧的身子,向上直飞了起来,重重地跌在大船的甲板之上。

胡千钧才一落在甲板上,计独便已一步赶了土来,踏住了胡千钧的头,佟明魂厉声道:“小心踏死了他!”

计独怒吼道:“这种人还留着他来作什么?”

佟明魂笑道:“我们要避上三五个月风头,不将他来消遣,却凭什么打发时光,到我们要走时,自然不会放过他的。”

计独道:“除非答应由我杀他,不然我这就踏死地!”

佟明魂身形一晃,已上了船道:“计老大,我说放开他,难道我说的话,竟不算数了么?”

计独仍然怒道:“我们三人,有两人死在他手”计独的话还未曾讲完,侈明魂突然扬手,五指如钩,已向计独的头顶之上,疾抓了下来。

计独一声怪叫,头向外侧了一侧,但是却未能避开那一抓,他一只手连忙抓住了佟明魂的手腕,想将佟明魂的手拉开去,但是佟明魂的五指,在渐渐收紧,只听得格格连声,鲜血自计独的七窍中渗了出来。

计独张大了口,他可能想讲些什么,但是鲜血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他只在喉间发出了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不消多久便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这时,还有四个歹徒,全都呆若木鸡,望着佟明魂。

佟明魂转过头来,在他的脸上,现出狞厉之极的神色来道:“你们全看到了没有?这便是不听我的话所有的结果,你们全看得清楚一些!”

那四个歹徒一齐战战兢兢道:“看……看清楚了!”

佟明魂一声冷笑,‘砰’地一拳,击在计独的胸前,同时,右手五指一松,计独的身子,飞出了船舷,‘噗通’跌进了水中,水中冒起了一串水泡,计触的身子,已向水底下直沉了下去。

在那一刹间,胡千钧的心中,不禁产坐了一线希望!因为他已看出,另外四个歹徒,一定也活不长的了,因为佟明魂一定要独吞这一大批金银的!

佟明魂的一只脚,仍然踏在胡千钧的胸口,胡千钧只觉得心口发甜,气血翻涌,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他又听得佟明魂吩咐道:“拿浸了油的牛筋来!”

那四个强徒立时答应着,争先恐后,奔进船舱去。

胡千钧这时,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之中,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身子被提了起来,手腕上和足踝上,好像传来了一阵剧痛。

但是,那种感觉,对胡千钧而言,却全像是十分遥远一样,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半空之中飘飘荡荡,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而等到叉有了知觉之际,他感到了一股凉意,他慢慢地睁开眼来。

在月色下,惊芦映起一片白,天色又黑了,他还在文安洼中,除了文安洼,哪里也不会有那么多芦苇。

他身上又传来了一阵剧痛,但是那阵剧痛,反令得他清醒了些,令他奇怪的是,他竟然站着。

但是他立即弄清楚了,他并不是站着,而是手、脚一起被绑在船尾的橹架之上,他用力挣了挣,手腕一阵痛,他勉力转过头去,看到手腕上紧紧缚着的是浸了油的牛筋,纵使他未曾受伤,也挣它不断!

胡千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风凉浸浸地,有几片芦花随着秋风,向他的脸上,拂了过来。

胡千钧可以看到,船舱上还有灯火,有一个人正粗着嗓子在哼淫亵的小调,另有一人,大着舌头在道:“咚大哥……我们得在这里住多久?”

佟明魂冷冷的盘音,也从船舱中传了出来,道:“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你性急么?”

那人怕是酒喝得差不多了,是以讲起话来,断断续续,不是十分连贯,道:“我倒不是心急,只是船上没有粉头,这三个月的时光可难熬得很!”

佟明魂冷笑道:“那好办,你出来,我有办法。”佟明魂人随声出,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胡千钧连忙闭上了眼睛,只见一个强徒身子摇晃,也跟在后面,还有三个人,在舱中向外探头探脑地看着。

那强徒才一走出来,佟明魂突然转身,倏地出手,便向他的咽喉之上抓去。咚明魂出手快绝,那强徒已有七八分醉,恨本未曾有任何提防。

及至佟明魂五指,如同铁钳也似,钳住了他的喉咙,那强徒陡地睁大了眼,看来酒也醒了,他双手乱挥乱舞,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见佟明魂约五指,越收越紧,发出一阵‘格格’的声留来。那强徒的脸色,由红而紫,简直变成了紫姜色,双眼怒凸,样子可怕到了极点。

前后还不到一盏茶时,佟明魂手一松,‘咕咚’一声响,那强徒已跌倒在地,早已气绝了!

在舱口的那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簌簌地发着抖!

佟明魂冷笑一声,道:“阴司之中,粉头可多着哩!”

那三人你望我,我望你,面色青白,佟明魂缓缓转过头,向他们三人望去,三人不由自主,一起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佟明魂道:“你们三人如何?”

那三人忙道:“我们……我们但凭咚大哥的吩咐。”

佟明魂道:“那还好些,我们有的是金银,还愁下半世不快活么?将这的体抛到水中去!”

那三人一起出了船舱,他们的身子在不住发着抖,其中一个,才一出来,便‘噗’地跌了一交。

佟明魂立时冷笑道:“看你们胆小成那样,日后分了金银上路,你也必然会露出马脚来的!”

那人惊至面无人色,忙道:“不,不,我不会的!”

佟明魂却自顾自道:“你露了行藏,却累了大家!”

那人双腿一出,扑地跪下道:“咚大哥,你行行好,我上有八十老娘,你千万不能……”

那人话未曾讲完,佟明魂已喝道:“似你这般脓包,迟早出事,不如早些了结,免致后患!”

那人像是自知必无幸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大叫道:“咚大哥,你——”可是,他那一句话未曾叫完,佟明魂已突然出手,五指如钧,向他当胸抓了过来。那人大叫一声,也不趋避,右手一扬,食、中二指,向佟明魂双眼疾插而下!

跟着佟明魂来行凶的那些强人,本也是黑道上穷凶极恶的人,佟明魂一心以为自己武功高,一出手便可以致对方于死命,一时之间,却未曾料到,对方在临死之际,豁了出去,居然也会行此绝招!

这时,佟明魂约五指,已将那强徒胸口,牢牢抓住!

但也就在此际,那强徒的双指,也已戳到,佟明魂急忙一偏头,他躲得虽快,但是双方的距离十分近,却也难以避得过去,那人本来是叟指插他双眼,佟明魂头向左一偏,偏开了三寸,左眼已然避开,可是右眼,却被那人的手指,直插了进去!

只听得‘波’地一声响,那人的一只手指,插进了佟明魂的右眼之中,佟明魂在那刹间,实在是痛彻心肺,他五指陡地一紧,一阵‘格格’声,已将那人胸前的肋骨,抓断了五六根之多。

紧接着,只见他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匕首,霍地向上扬起,自下而上,削向那人的手腕。精光一闪,那人发出了一下闷哼,身子向后退去,手腕已被削断,断口之处,血如泉涌。

佟明魂虽然削断了那人的手腕,但因为那人的一只手指,插进佟明魂的眼中,插得极深,是以虽然整只手部被齐腕切了下来,但是断手仍留在佟明魂的脸上。

佟明魂大叫一声,手臂一振,他手中的匕首,突然电射而出,在一旁的另外两个强人,看到忽然之间,事情有了那样的变化,实是目瞪口呆!

而就在此际,匕首突然飞到,那两人中的一个,身子突然向上一挺,那匕首齐齐正正、插中了他的咽喉之中,那人手掩在咽喉上。连退了几步。

当他退到了胡千钧的身前时,身子向后一倒,已然死去,他临死之前,虽然握住了那柄匕首的柄,但是却已没有力道将那柄匕首拔出来了!

他的体倒撞在胡千钧的身上之后,才断了气,是以他靠着胡千钧,身子并没有倒在甲板之上。

佟明魂在飞出匕首之后,才握住了那断手,向外一拉,将手指自他的眼窝之中,拔了出来。

随着手指被拉出,一股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佟明魂的神态,本就狞恶,这时,他一只眼睛,只剩了乌溜溜的一个深洞,血如泉涌,看来更是鬼怪不如其可怖,他将断手往甲板上一抛,用力一脚,踏了上去,只听得一阵‘格格’,手指骨尽被踏断。

那断手的强徒,退到了舱口,还想转身逃进舱去。

但是,他身子还未曾转过去,佟明魂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大叫声。手伸处已拉住了他的头发。

佟明魂将那人直拉了过来,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他伸脚踏住了那人的面门,却睁着一只怪眼,同那硕果仅存的那个强人,望了过来。

那强人的面色,在月色看来,简直比芦花更白!

他勉强在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来说道:“侈大哥……我唯命是从你不必思疑我!”

佟明魂‘桀桀’怪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他心情激动,还是他眼中剧痛,他一面笑,一面身子在发着抖,他尖声道:“你放心,我一个也不会留!”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脚下在渐渐地加重力道。

只见那被他踏住了脸的那强徒,另一半脸,在慢慢陷进甲板之中,他的眼珠先被踏爆了出来,接着,七窍之中,鲜血泉涌,可是他却还未曾死。

胡千钧不由自主,喘起气来,他虽然多年闯荡江湖,也不是未曾见过争斗残杀,但是像那样踏住了一个人的头,将那人慢慢踏死,他却也是第一次看到!

他抬起头来,那咽喉中了匕首死去的人,就靠在他的身前,咽喉中的匕首,顺着匕首的柄,在滴着血。胡千钧一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便陡地一动。

他立时用力伸过头去,当他在伸过头去之际,那死人的身子,摇了一摇,胡千钧忙用力斜了斜肩头,仍将之扶住,他一张口,已咬住了那柄匕首!

当他咬住了那匕首的柄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钻入他的肺俯之中,那是人血的腥味!

在那刹间,胡千钧五脏翻腾,几乎要呕吐了起来。但是他却竭力忍着,他定了定神,咬住了匕首柄,将匕首慢慢向外拉出来,同时,他翻着眼,向前着着。

只见佟明魂的脚底,突然一搓,那被他踏在脚下的强徒,头芦骨已全被踏碎,自然死于非命了!

另一个强徒手在腰际一抹,‘呛郎郎’一声响,*已抖了一条三钢鞭在手,在月光下看来,一十七节,每节三面锋,锋锐得在闪闪生米的钢鞭,泛起了一片蓝殷殷的光芒来,那人道:“佟大哥,既是那样,那么,我自也没有束手待毙之理!”

佟明魂怪笑着道:“自然,若你能趁我受伤,杀了我,满船的金银,也全是你一个人了!”

那人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钢鞭轻轻抖了一抖。

佟明魂被插瞎了一只眼睛,那人可以说是占了上风,但是佟明魂威名远播,那人虽然被逼动手,可是他的心中,也十分害怕,紧张得在发抖!

胡千钧看到佟明魂和那强人,谁也未曾庄意他,是以他又松了一口气,竭力转过头去,等到他的头转到了不能再转时,他突然松开了牙齿。

那柄被他咬住的匕首,在他一松口间,便落了下去。

那柄匕首如果落到地上,那么胡千钧就没有希望了。

那柄匕首落了下去之后,却落在他的手腕之上,和木架之间,胡千钧咬着牙,用力将手腕向前逼去,锋利的匕首,割破了他的手腕,但是他还是向后逼着,直到他听到了一下轻微的‘拍’地一声。

胡千钧的心中,一阵狂喜,那是牛筋已被割断了一股所发出来的声音!他用背脊压住了那柄匕首,匕首割进了他的背肉之中,他的双手勉力向上抬起,终于又是‘拍’地一声,再割断了一股牛筋。

这时,船身在剧烈地摇晃着,因为佟明魂和那强人,已经动起了手来。

佟明魂究竟是才受重创,是以他的行动,说什么也没有未受创前那么灵活,一动手,肩头上又被钢鞭拉过,划出了一道尺许来长的口子。

那强徒手中的钢鞭,‘呼呼’舞动,只是守住了门口,并不急于进攻,佟明魂绕着他左右盘旋,两人的脚步,都十分沉重,踏在甲板上,发出‘蓬蓬’的音响来,听来实在是惊心动魄。

在芦苇丛中,本来有一大群水鸭子栖息着,这时也被船上惊天动地的声响,惊得振翅飞了起来。

而胡千钧已逼断了第三段午筋,他双手已可松动了!

佟明魂渐渐向前逼去,只见他突然之间,身子一侧,在甲板上一个打滚,那强徒一见有机可趁,‘呼’地一鞭,向下直砸了下来。佟明魂身子一滚,滚了开去,那一鞭正好砸在甲板之上。

甲板的木板,又坚实又厚,但是那人的这一鞭,砸得实在太大力,‘叭’地一声过处,竟砸穿了甲板!

那人连忙一握手臂,待将沉向甲板的钢鞭,拉了出来,可是就在此际,佟明魂手按在甲板上,双脚已然一起向上飞起,‘砰’地一声,在那人的面门之上!

刹那之间,只见那人的面门上鲜血迸溅,那人惨嗥着,身子向后疾退而出,但是他还是握着钢鞭不放,在他身形后退之际,将钢鞭自甲板的裂缝中拉了出来。

佟明魂双脚中了那人的面门,身子一挺跃起。

那强徒的武功也极高,只见他面上血肉模糊,可能根本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是他手中的钢鞭,仍然在乱挥乱舞,势子十分之猛烈。

佟明魂才一跃起,鞭梢便‘呼’地一声,掠到了他的面前,几乎已被扫中,咚明魂身形一矮,钢鞭贴着他的头顶,呼啸扫了过去,佟明魂反手一探,已抓住了那人的右腕,那人怪叫一望,一鞭反砸而至!

终明魂在出手去抓那人的手腕之际,早已料到,自己一抓中了对方的手臂,对方一定会反砸钢鞭,来攻自己的背部,是以做才一抓中对方的手腕,立即一松手,身子也疾向外,滚了开去。

那人一鞭反砸,本来是砸向佟明魂背部的,他那时,实在已什么也看不清了,但是手腕被人抓住,却是可以知道的,由此也可知侈明魂是在身前,是以他才回鞭来攻佟明魂的,哪里料得到佟明魂突然松开了手?

佟明魂一向外滚开,他那一鞭,‘呼’地扫空,变得向他自己的面门上,直砸了下来!等到他觉出不妙,想要收住势子时,如何还来得及?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叭’地一声响,他的三钢鞭,齐齐正正,砸在他自己的前额之上!

那一鞭的力道极沉,一砸中了他自己的前额,几乎没有将他的头颅,齐中一起剖了开来。

那人身子向后倒,骨碌碌地滚进了船舱之中。

佟明魂自甲板上站了起来,喘着气,发出一阵又一阵鬼魅也似的笑声来。胡千钧听得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着颤,他已经割断了四股牛筋,在他忍痛挣扎下,他双手已可以自由地活动了!

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拳,仍然放在身后,身子挺立着。

佟明魂笑了好久,才霍地转过身来,他看到胡千钧睁大着眼,他先是用一只眼,凶光闪闪地望着胡千钧,然后,慢慢地向胡千钧走了过来。

胡千钧的拳越握越紧,握得连他自己的指骨也生痛。

佟明魂来到他的身前道:“好,轮到你了!”

胡千钧道:“不。佟明魂,我看轮到你了!”

胡千钧的话才出口,手已扬起,‘呼’。地一拳,铁也似的拳头,已向前打出。

那一拳是来得如此突然,胡千钧离得佟明魂又近,电光石火之间,‘噗’地一声响,一拳正击在佟明魂的胸口上,佟明魂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

他在退出了一步之后,还能低头向他的胸口看去。

他的胸口,陷进去了一大片,而鲜血也在那刹间,自他的口中,涌了出来,他抬起头来,一张口,鲜血更是狂涌而出,他‘咯咯’地笑着,笑声和着鲜血在打滚,发出像漱口一样的声音来。

他望着胡千钧,在他的鼻孔中,也有浓稠的鲜血涌了出来。他一只眼睛是乌溜溜的深洞,而另一只眼睛,则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突了出来一样。

胡千钧立时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佟明魂。但是胡千钧也知道,自己已经避得退了一步!

佟明魂临死之前的情形,已经印进了他的脑中!

他今后这一辈子,只怕再世不会忘记佟明魂惨死前的情形了!他知道佟明魂绝活不成,因为他知道他的铁拳,是如何地有力。当他闭上眼睛之后不久,他听得‘咕咚’一声响,那是佟明魂跌在甲板上的声音。

在那一刹间,胡千钧突然感到了极度的疲倦!

他的身子慢慢向下滑来,他也不及去割断足踝上的牛筋,就伏在甲板上,喘着气,他不知伏了多久,才又抬起头来,自甲板上拾起了那柄匕首,割断了脚上的牛筋,跌跌撞痘,走进了船舱中。

船舱中烛火明亮,他端起酒壶来,连喝了三口酒。然后,他抹了抹嘴。找到了一些创药,涂抹在身上,又扯开了衣服。将身上几处大伤口扎好,又回到了船尾,拉开了锚,摇着橹,向前摇去。

船身‘刷刷’地擦着芦苇,令得芦花一蓬又一蓬飞了起来,落在甲板上,就被甲板上还未乾的鲜血吸住,芦花也迅速地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胡千钧抬头看着天,从天上的星星,辨别着方向。他要将船摇回文安县城去,因为船上,全是清远镖局的金珠宝贝,他用力地摇着,虽然每一下摇动,他全身的骨节都像要散了开来一样。

船在向前缓缓地前进,穿出了浓密的芦苇丛,在清冷的月色下,可以看到微泛波光的水面了!

胡千钧也看到,远处有不少灯火,在闪耀着,还隐隐有人声传了过来。胡千钧仍然向前摇去。

他渐渐地接近灯火,接近人声了,他抬起手臂来,抹了抹汗,汗水渗进了他的伤口中,又令他感到一阵剧痛。两艘小船,正飞快地向他摇来。

胡千钧停下了橹,倚在橹架上喘着气,小船上挑着灯笼,他已看清了,在一艘小船上的,正是史翠兰。小船离大船还有丈许远近,史翠兰便已一跃而上。胡千钧的声音很嘶哑,他叫道:“史镖头,侈明魂和强徒全死了,清远镖局的财宝全在船上!”

史翠兰望着甲板上的体,也望着混身是伤的胡千钧。

她怔怔地站着,她在那刹间,甚至不明白发坐了什么事,直到两个捕头模样的人,也跃上了船来,史翠兰才道:“你,你是想到文安县城去?”

胡千钧点头道:“是。”

史翠兰又问道:“你到县城去,却是想作什么?”胡千钧望着史翠兰道:“我想将这一船金银珠宝,送还给清远镖局,那是清远镖局的东西!”

史翠兰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他的口唇也侈嗦着,她过了好一会,才迸出了一句话来,道:“那么……你为了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胡千钧实在是疲倦极了,他甚至疲倦得连再讲话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缓慢地说道:“史镖头,我……不想要什么,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要一匹马,我还要赶路,而我的马……死在贵局镖头之手。”

史翠兰的身子,抖得更剧烈,在他的眼中,迸出了泪水来,但她显然不愿给胡千钧看到她在流泪,是以她立时转过了头,望着闪光的水波。

那两个捕头一上了船,就进了舱中,这时已走了出来,齐声道:“史镖头贼赃全在舱中,你可要去点点数,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再好追查。”

史翠兰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少的,这些东西,全是胡侠士拚着命,替我们找回来的,胡侠士——”史翠兰转过身去,来到了胡千钧的身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还未曾开口,胡千钧已道:“史镖头,千万别那么说,劳总镖头,就是因为不喜欢我击退了侈明魂,是以才……暗算我的。”

史翠兰柔声道:“胡侠士,我不会的,胡侠士,你可肯留在清远镖局之中,帮帮我的忙?”

胡千钧的眼中,闪起了一丝难得的光采来。但是那丝光采,却是一闪即逝。他摇了摇头道:“我确然还要到贵局去,我颈上的铁,锁还未开。”

史翠兰不由自主,伸手握住了胡千钧的手臂,她充满了希望,道:“然后,你肯留下来么?”

胡千钧笑着,道:“史镖头,劳总镖头,总是死在我拳下的,我怎能再留在清远镖局之中?”

史翠兰松开了手,低低地叹了一声,胡千钧向前走出了两步,在甲板之上,蹲了下来。

这时,又已有不少差役,镖头,都上了船,每一个人都知道胡千钧杀了咚明魂,是以他们都用钦佩的眼光望着胡千钧。然而胡千钧却感到很麻木。

他并不觉得那些人现在望着他的目光,和他被锁在清远镖局的门口时,人家看他的目光,有什么不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再微妙不过的,他还是他——胡千钧一直都是胡千钧,为什么别人对他的观感,前后会有那么大的分别,完全当他是两个人呢?胡千钧找不出答案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船靠了岸。

胡千钧和众人在一起上了岸,史翠兰一直在他的身边,但是他们两人,却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镖局。立时有人替胡千钧打开了颈际铁上的锁。

而史翠兰则牵着一匹骏马,来到了胡千钧的身前。胡千钧接过绳来,在他接过绳的一刹间,他和史翠兰打了一个照面,他看到了史翠兰的一双眼睛,十分明彻深辽,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胡千钧仍然没有说什么,他牵着马向外走去。

他牵过了镖局前的广场。翻身上了马,史翠兰明媚深辽的大眼睛,还像是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

马儿越驰越快,胡千钧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从史翠兰的眼中看出,史翠兰已经完全了解了他,明白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是,再向前去,是不是有人还能那样了解他呢?他抬起头来,天色渐渐明了,似乎在街石上。已有一层薄薄的霜花,胡千钧并没有回头的打算,不论江湖风波如何险恶,他仍然要向前去,一直向前去!

不了仇

长鞭在半空之中抖动着,发出极其刺耳的‘嘘嘘’声,像是一条毒蛇在吐着蛇信一样,而那条漆黑的,随着手腕的转动,在半空中翻滚,盘旋的长鞭,也真像是一条硕大无朋毒蛇的蛇信。

那条长鞭足有一丈三四长,是握在一个一身劲装的年轻人手中的。那年轻人神情骄妄,他一身劲装上的密扣,粒粒金光闪闪。竟全是纯金打造的,而在每一粒金钮之上,仔细看去。都可以看到,刻有一头神态凶猛之极的大鹫,栩栩如生。

在那年轻人之后的,是两个中年人。那两个中年人也是一身劲装。腰际各跨着一柄腰刀,这时正手按着刀柄,冷冷地望着地上。

前面地上,就在那年轻人盘旋飞舞的长鞭之下,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他的一身破烂的装束,他像是一个庄稼人,他的双手全在背后,分明是被反绑着,这时,他满面尘垢,身子正在不断地挺着,想要站了起来。

就在那年轻人的身子快要挺直,可以站起来之际,长鞭陡地向下一沉。‘呼’地一声,压了下去,接着,便是惊心动魄地‘拍拍拍’三下响,挥鞭的那年轻人,在鞭法上的造谙极高,看来他只是一鞭击下,但是刹那之间,手腕却连颤了三颤,一鞭中,藏了三个变化,而且那三个变化,全是电光石火之间施出来的!

那三下惊心动魄的鞭声过处,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已快要站起身来的那年轻人又跌倒在地。

而他身上的衣服,也已被鞭梢扯去了一大半,他的胸口,背后,都坟起了又青又紫的鞭痕,鲜血从坟起的鞭痕中,一滴一滴地迸了出来,形成了无数血珠子。

血珠子迸落在地上,很快地就被乾燥的土地吸了进去,成为一个一个小小的褚褐色的圆斑。

那年轻人显然是痛苦到了极点,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簌簌地抖动着,但是他却紧紧地咬着牙,沉重地呼着气。并没有发出一下呻吟声来。

手挥长鞭的年轻人一声冷哼,道:“向三。倒看不出,你还是一条硬汉!”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姓向,人人都叫他向三,他是金鹫庄中的一个马夫,也做些粗杂的工夫。

而那个手挥长鞭的年轻人,则是金惊庄的少庄主,是庄主万里金鹫洪陵的独生爱子洪天心。

万里金鹫洪陵,乃是北五省武林盟主,黑白两道之中,顶儿尖儿的高手,在武林中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少庄主洪天心,年少英侠,家传武功,也已非同凡响,当然也是武林中年轻一辈中最响当当的人物。

以洪少庄主的身份而言,竟然对庄中的一个小马夫在林中下这样的毒手,这事情实在有点少见。

但是,洪天心的面色阴森,目露杀机,显见得他心中正对向三十分愤恨!

他手腕一翻,那条长鞭,灵蛇也似地一转,就在向三的脸上,‘呼’地掠了过去,在长鞭掠过之际,鞭梢竟在向三的双眼之下,连点了两点。

这两点,并未点实,但是鞭梢之上,劲风嗤嗤,已令得向三的双眼,一阵剧痛,在刹那间。眼前金星乱迸,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在他的耳际,洪天心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只听得洪天心咬牙切齿地道:“向三,你说不说,昨晚你和畹小姐夤夜出庄,去了何处?”

向三喘着气,道:“少庄主,你……一定看错人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马夫,怎配……怎配和畹小姐……在一起,你一定……”

向三的话还未讲完,洪天心一声大喝,手中的长鞭,立时又沉了下去,这一次,长鞭是拦腰砸到的,长鞭‘叭’地一声,一砸中了向三的腰际,鞭身便如同毒蛇一样,将向三的身子,紧紧地缠住。

紧接着,洪天心手背向上一振,连鞭带向三。一起提了起来,等到向三的身子到了半空之中,他方旋地一缩手,将长鞭抽了回来,令得向三的身子在半空之中,一连翻了几下,才重重地跌向地来!

那抽向腰际的一鞭,力道显然重极,向三的腰际,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圈。

洪天心怒喝道:“你要是再口硬,我再使那一招‘金鹫双啄’,将你的一对眼睛毁了!”

在洪天心咬牙切齿,讲到‘将你的一对眼睛毁了’之际,地上的向三,突然之间睁开了双眼来。

在他睁开了双眼的一刹间,只见两股电也似的精光,陡地射出,不但将在他身前的洪天心吓了一跳,连在洪天心后面的那两个大汉,也失声道:“少庄主小心,这小子是会家!”

从向三双眼之中,刚才那陡地射出的两股精光来看,这向三的确应该是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

然而,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又怎会被人缚住了双手,任由人来用长鞭毒打呢?

那股电也似的精芒,在向三的双眼之中出现,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的事情,在那两个大汉一叫之际,他目光中的精光,早已敛去。

洪天心在一怔之后,‘嘿嘿’冷笑了起来,道:“向三,小爷走了眼了,倒瞧不出你原来是大会家,既是如此,缚住你的双手,未免委屈你了!”

他手中长鞭,又是一抖,再向向三的肩头扫去,‘叭’地一声响,将向三的身子,扫得转了一个身,变成了面向下,背朝上。

向三的双手,果然是被倒缚在背后的,缚住了他双手的,乃是极粗的麻绳,洪天心又是两声冷笑,长鞭‘刷’地挥下,鞭梢正击在向三的双手之间,只听得‘拍拍拍’一阵响,指头粗细的麻绳,竟被鞭梢,挥得寸寸断落,同三的双手,也立时松了开来!

这一鞭的力道,竟如此之强,而且挥击的方位,认得如此之准,若是一鞭击中了向三的手腕,向三的腕骨,也非断裂不可!

由此可知,洪天心的武功之高实是非同小可!

向三双手的麻绳一断,一反手,手在地上一按,这一按之势,动作十分敏捷,眼看在一按之后,他整个身子都可以向上跳起来了。

但是,就在他双手按到了地上之际,他的身子却只是动了一动,未曾站起来,他反倒发出了一声呻吟,只是翻了一个身,先坐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坐起,又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之后,低着头,道:“多谢少庄主放开了我,向三感激不尽!”

洪天心阴森森一笑,道:“向三,你别再装蒜了,常言道真人不露相,说不定你的武功,还在我之上呢,哈哈,快动手吧!”

洪天心的神态,极其狂妄,当他讲及‘你的武功说不定在我之上’的时候,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武功,实在极有信心,就算向三真的会武功的话,他也绝不将向三放在心上。而这时他特向三放开来之后,他的心中更加欢喜,因为他可以更残酷地折磨向三了,而如果向三是一点也不会反抗的话,当然没有向三会反抗来得有趣!

这时侯,他一面说话,一面手中的长鞭,‘呼呼’地挥着,在向三的面前,绕着小圈儿,鞭梢不时在向三的脸上掠过,每一次掠过,都带起一道血痕。

向三辛苦地嘘着气,道:“少庄主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小马夫,哪里会什么武功?”

洪天心‘啊’地一声,道:“原来不肯赐教么?那么,我可得先出手了,若是我有什么招数不对头的地方,远望你多指点!”

向三的双手,紧絮地握着拳,他陡地抬起头来,叫道:“少庄主!”

洪天心笑道:“怎么啊,可是你没有趁手的兵刃么?”

向三一个字一个字迸了出来,道:“少庄主,你可别逼得我太甚了!”

洪天心一声长笑,双眉倏地上扬,道:“是么,若是我将你逼得太甚了,你叉怎样?”

向三一张口,可是他却像是陡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事来一样,停了一停,才道:“少庄主,人急悬梁,你……就高抬贵手吧!”

洪天心‘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道:“你居然也向我出声求饶了么?好,我再从头问起,昨晚上,你和畹小姐一骑而出,上哪里去了?”

向三满是血痕的脸上,肌肉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道:“少庄主,你一定是看错人了,我——”他一句话未曾讲完,洪天心已一声怒喝,手臂扬起,他手中的软鞭,‘呼’地卷了起来,又陡地向向三直砸了下来。

当长鞭和向三的身子接触之际,所发出来的那一下皮开肉绽的声音,实是铁石人听了,也不禁会掩耳的,向三的背脊之上,皮肉翻了开来,血像是喷泉一样地喷了出来,向三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挺,由于背部的那一阵剧痛,他的身子变成向后反弯了起来,他面上的五官,全都扭曲着,以致他看来实是难看之极!

当那一鞭抽中向三之际,只有洪天心的脸上,仍然带着冷酷之极的微笑,连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中年人也不禁耸然动容,齐声叫道:“少庄主!”

洪天心左手一捋,将长鞭捋一手中,冷冷地道:“干什么?”

那两个中年人互望了一眼,道:“少庄主,别打了,他是低三下四的人,少庄主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想来畹小姐是不会和他一起出去的。”

洪天心一瞪眼,道:“你们怎么知道?”

那两个中年人吓得忙道:“是,是!”

洪天心又道:“不是你们说的么,这小子是会家?”

那两个中年人无可奈何,道:“可是,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实在不像!”

那时,看向三的情形真的不像,他的身子已经反弯成了一个之字形,鲜血顺着他的身子向下淌着,他的身在发着颤,因之有许多血珠子向外洒去。

终于,‘砰’地一声,他跌倒在血泊之中了。

洪天心一声冷笑,手腕一沉,又扬起了软鞭来,又向向三砸了下去。

照向三如今的情形来看,那一鞭若是砸了下去,向三一定性命难保了,那两个中年人也不敢再劝阻,也就在这时,向三摊在地上的右手,五指一紧,已抓了一块石头在手中。

由于向三的手,是早已摊在地上的,所以他抓到了石头,也没有人注意,再加上鞭风呼呼,因之那块石头,被向三抓在手中,向三约五指一紧,那块石头立时碎裂成了四五块,所发出的‘格格’声,也被鞭声压了下去。向三在倒下去之后,曾翻了一个身,这时是背向上的,他一握住了石子之后,咬牙切齿,双眼倏地睁开。

在他双眼睁开之际,他眼中的精光,又电射而出,同时,只听得他齿缝之中,迸出含糊不清的话来,道:“妈,原谅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再忍下去。我……要死在长鞭之下了!”

左手按在地上,再听得鞭风越压越低,正在他准备有所动作之际,一阵极其清脆的马铃声,突然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一听得那阵马铃声,洪天心的身子,便陡地一震,接着,只见他一抖手,已挥出的长鞭,立时收了回来,身子一纵,来到了向三的身边,一脚向向三的身子踢去,将向三的身子,踢得骨碌碌地向前,直滚了出去,滚进了草丛之中。

一将向三的身子踢了进去,他立时后退,一进一退之间,疾逾鹰隼。

而也就在他的身子刚一后退之际,银铃声更近,突然之间,一匹白马,已飞也似穿过林木,驰到了眼前,白马上只见一片银辉,乃是一个披着一身银白披风的少女。那少女显是想不到林中有人,是以连忙勒住了马。

那白马在急驰之中,突然被勒住,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项间银铃乱响,银鬃飞舞,更显得神骏非凡。马上那少女伸手在马项上一拍,道:“银驹儿,想掀我下马来么,小心我打你!”

她声音婉转,极其动听。白马被她一拍,立时静了下来,只见那少女一身衣服,全是月白色的,她腰际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也是以银丝编织而成的,闪闪生米,极其精致。

她这时,脸上正现出了惊讶之色,柳眉微扬,道:“天心师哥,是你在这里。”

洪天心连忙迎了上去。

这时,洪天心脸上那种阴鹫狠毒的神情,已经没有了,而换上了一副十分亲切的笑容,他实在是一个风度翩翩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他一面走上去,一面道:“是啊,畹师妹,你一个人又上哪里去了?为什么出去也不和我讲一声,回头周师叔又要怪我不会招呼师妹了!”

那一身银白的少女,姓方,名畹华,他的师傅独行无影周轻云,乃是女侠之中极其有名的人物,是万里金鹫洪陵的师妹,是以洪天心和方畹华,也是师兄妹相称。

当下,方畹华一笑,道:“师哥,我喜欢自由自在地出去走走,好不容易师傅管不着我,你倒又管得我寸步不离了!”

洪天心连忙又踏前两步,道:“师妹,我不是管你,我是……唉,师妹,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了……”

方畹华的双颊之上,顿时红了起来,她心头怦怦地跳着,她怎么不知道,她早已知道了,她不敢去和洪天心那种焦切而又热烈的目光相接触,她偏过头去!

她才偏过头去,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地上那一大滩殷红的鲜血!

她陡地吃了一惊,道:“师哥,这些血——”洪天心一面向身后那两个中年人摆着手,一面道:“喔。这个么,刚才我用鞭子赶一头野猪,已将野猪打成重伤,倒在这里了,却不料赶了来,还是给他逃走了。”

方畹华‘啊’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她循着血渍看去,只见一溜血渍,滚进了草丛之中,她忙道:“你看,师哥,野猪走进草丛去了,我们快去将他找出来,也好烤来吃。”

洪天心笑道:“让他们去找吧,师妹,你出来久了,爹不放心,他就是叫我出来看你的,我们该回去了。”

方畹华笑道:“好啊!”

她一提马缰,当马已待向前奔去,洪天心忙道:“师妹,我没骑马出来,可得和你一起骑银驹儿回去!”

方畹华‘格格’她笑道:“好啊,你要是追得上我,就跳上来好了!”

她连连挥动鞭绳,那白马已撤开四蹄,向前面疾穿了出去,洪天心一声长啸,身形陡地掠了起来。本来,他身形掠起之势,是万万及不上白马的去势之快的,可是,他在腾出了七八尺之后,手中的长鞭,‘呼’地一声,施展了开来。

长鞍有一丈五六长,陡地展开,鞭梢点在前面的地上,洪天心内心疾吐气,贯足了长鞭,令得长鞭在刹那之间,笔也似直,他身子跟着纵起,竟就着长鞭点地之力,身子倏起倏落,在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半圈,是以那长鞭为半径的,等于在电光石火之间,疾向前掠出了近三丈!

这一来,恰好使得他追上了白马,坐在方畹华的身后,方畹华仍然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洪天心也得意她笑着,白马撒腿飞驰,转眼之间,便出了林子!

他们人虽然出了林子,可是他们的笑声,却还不断地传了过来。

终于,笑声,铃声,啼声,都听不见了,林中重又归于寂静。

直到此时,那两个中年人才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你看这怎么好?看少庄主的意思,像是叫我们将这小子了结了。”

另一个皱着眉,道:“那有什么怎么办的,一刀将他结果了,也就算了!”

那一个叹了一声,道:“老哥,这小子和我们无仇无怨,我们何苦害他?”

另一个沉下脸来,道:“好啊,你不杀他,少庄主怪罪下来,吃得起么?”

那一个摇头道:“我们也好推宕,说是少庄主没有明白吩咐,那小子的伤势也够重了,末了又被少庄主踢了一脚,他还活得成么?我们还去造这个孽作什么?”

另一个点头道:“说得是!”

他们两人向那草丛中望了一眼,转过身,也向林子之外直奔了出去。

林子中真的恢复寂静了,静得很,只有几头乌鸦,像是已在半空之中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是以不断地在树头上盘旋着,发出‘刮刮’的叫声来。

而这一切,向三都是不知道的。

当银铃声传入耳中之际,向三的心也是一震,接着,他便被洪天心一脚踢进了草丛之中,他立时昏了过去,他也不知道洪天心是怎样离去的,更不知道他在昏过去的时候,几乎死在那两个庄客的刀下!

过了许多许多时候,他才渐渐有了知觉,但是那并不是说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也不是说他的身子已经能够移动了!

他有了知觉,仅仅是有了朦胧的知觉,他还未恢复知觉和可以感到痛苦的地步,但是,他却在朦胧之中,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

是的,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

月色十分好,向三提着一大桶水,进了马厩,马厩中足有十来匹马,每一匹都是极其神酸的好马,本来嘛,金鹫庄是什么地方,会有劣马么?

可是自从那匹白马来了之后,却将所有的马,全都比下去了。

在映进马厩中的月光之下看来,那匹白马的身上,像是披满了银丝一样,向三担着那桶水,直来到了白马的身边,将桶放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地在马背上拍着,这匹白马,是一位一身银花,美丽得使人不敢逼视的少女骑来的,那少女是庄主师妹,独行无影周轻云周大侠的弟子,是以她称呼少庄主叫师哥。

向三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噢,不,他还知道多一些,他知道那少女是为什么而来的,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庄主万里金鹫洪陵担任北五省武林盟主五年期满的日子。当然,在于今北五省武林之中,庄主的声誉,正如日中天,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出任此职的。

但是,五年既满,形式上总要由各门各派的武林中人,另推贤能,虽然一定仍是庄主连任,但各门各派的高手,仍会前来。

周女侠当然也会来,那少女是周女侠的弟子,所以先来了,先在庄上盘桓几日,所以,那匹白马在厩中,也有四日了。

一想到那个日子,向三握住了刷马的刷子的手,便突然收紧了。那只竹子做成的刷子,在他五指紧握之下,发出一阵‘劈劈拍拍’的声音,碎裂了开来。

他在金鹫庄中,忍辱做马夫,已将近四年了。

他这四年多,会白等么?

天可怜见,如果天有眼的话,看到他这四年来被人呼来喝去的情形,看到他这四年多来,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那是一定会使他如愿的。只要能如了愿,就算自己也死了,一样是甘心的!他等这个日子,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日子中,前任北五省武林盟主,铁掌金刀毛人雄有可能会前来金鹫庄的缘故。他要等的,就是这铁掌金刀毛人雄!想到了毛人雄,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毛人雄是第一任北五省武林盟主,自然不是等闲人物,他左掌的‘铁沙掌’功夫,已练到了第八重境界,近两百年来,武林中还未有人练到过这一地步。而他的一口金刀,也是战遍大江南北,未遇过敌手,不如此,他何以能当得上北五省的第一任盟主?若不是他竭力推辞,第二任盟主自然是他的,第三任当然也仍是他的。但是他却把这盟主之位,推给了他的结义兄弟万里金鹫洪陵,而他也开始云游四处,不见踪影,等于是突然退隐了一样。毛人雄的年纪虽已不少了,他为什么忽然隐居不出,武林中传说纷纭,有的人说他隐起来,想将铁砂掌功夫练成第九重境界。也有的说,铁砂掌功夫,至多只能练到第七重,一练到第八重,练的人若不是有着超绝无比的内功,本身便要受害,两百多年前的一位武林异人是那样,如今的铁掌金刀毛人雄,只怕也是那样?有很多武林高手来叩问万里金鹫洪陵,洪陵和毛人雄虽然是八拜之交,但是洪陵也不知道。真正知道铁掌金刀毛人雄忽然隐迹原因的人,除了毛人雄之外,只有一个,那人便是在金鹫庄上,谁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的小马夫向三!向三陡地挺了挺身子,一伸手,‘叭’地一掌,击向一根柱子上。那根柱子就是一根圆木,向三一掌击了上去,手按在柱上不动,渐渐地,木柱之上发出了‘吱吱’声,他的手掌,已陷进了柱中去了。可是向三自己,却还是未曾觉察。向三紧紧地咬着牙,马廊中的气死风灯。照着他满是仇恨的脸,汗珠在他的额上,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自他的口中迸出两个字来:老贼!武林中人人都称铁掌金刀毛人雄为‘老英雄’,但是向三却骂他为‘老贼’。当向三骂他为老贼之际,他心中的愤怒,实是难以形容的。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由于那是惨痛之极的事,而且又是突如其来的,向三要去详细回想已是十分模糊的了。而向三也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它。但是有两个最清晰的印象,却是向三忘不了的,那便是毛人雄的金刀。穿过他父亲的胸口,和他的左掌,击中他母亲肩头的那一刹那。那一刹那,像是永桓一样地停留在向三的心目中。那时,向三只不过十二岁。毛人雄走了之后,他才从床后走了出来,他父亲已死了,他母亲还有一口气,他母亲喘着气,道:“快走,孩子,快走,千万……别想报仇……这一辈子……你再也不是他的敌手,你……一个人去练家传武功,你……改名换姓……别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的父母……”

他母亲死了。向三很奇怪,当时他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但那实在是不足奇怪的事,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流泪的人,从那一刹间起,他咬紧了牙关,练着父母传下来的功夫,做着小乞儿。

一年之后,他听到了毛人雄的消息。

毛人雄就任北五省武林盟主后,声名如日之中天。

向三仍然咬紧牙关练着武功。

五年之后,那时向三在一家大客店中做店小二,毛人雄投到那家客店中来。

毛人雄一到,向三便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这是他报仇的最好机会了!可是当他看到了毛人雄之后,他却气馁了!

那时,他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他日日苦练之下,武功根基已扎得十分好了。但是,也正由于他的武功根柢好,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武功,若是和毛人雄相比,实是相差太远了。

向三更可以肯定,他如果贸然出手,那么结果只有一个:他死在毛人雄的掌下!

毛人雄随随便便地走进来,但是他每跑出一步,在他的身边,似乎部有‘飕飕’的劲风,向三本来是站在离毛人雄只有七八尺处的。然而。当毛人雄渐渐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几步。

然后,毛人雄进了上房。

向三在一根柱后,紧紧地握着双手。要报仇,一定要报仇,父亲是死在他的金刀之下,那柄金刀,那柄杀死父亲的金刀,就挂在他的腰际,而他的左手,母亲就是在中了他左手一掌之后惨死的!

他要用那柄金刀,将毛人雄的左手齐腕砍下,他一定要为父母报仇!

而如今!这是最好的机会!

向三咬牙切齿,直到掌柜的叫了他几次,他才如梦初醒,匆匆走了开去。

刚才一见到毛人雄的时候,向三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渐渐地,他心中已定了下来,那是因为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决心要和仇人同归于尽!

这时候,他已经忘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和毛人雄相比,实在相去太远,也忘记了他母亲临死的时候,吩咐过他,千万不可报仇的。

他所记得的,只是一件事:那便是父母惨死时的情景,以及:他要报仇!

他的行动,变得出奇的镇定,他进了毛人雄的上房两次,全是以店小二的身份去服侍毛人雄的,毛人雄是武林大豪,对于这个店小二,连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向三却已看到手人雄。正躺在床上,在闭目养神,那把金刀也解了下来,放在床边。

向三几乎忍不住立即动手了,但是他却竭力抑制着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下手的时候,一定要等着,等到晚上才下手!

那一天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迟,向三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虽然日夜不辍地练功,但是他却是没有兵刃的。

是以,他在厨中,取了一柄尖刀,那柄尖刀,是厨子刮骨上的残肉的,十分锋利,但是向三还嫌不够利,天入黑之后,他就躲在后院,在磨刀石上,不断地磨着,等到三更时分。那柄一尺来长的尖刀,已利得不能再利了,残月映在雪般的刀锋之上,向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上衣将尖刀掩住。

他慢慢地向前走着,这时,客店中已十分静了,只有一个值夜的伙计,因为贪睡,而不断地发出鼾声。

向三在经过自己的住所之际,进去又坐了一回,然后,他拿起一块布,将自己的头包住,使得那块布的一角,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用尖刀在布上刺了两个洞。那样,他的脸面全部被遮,但是他却一样可以看到物事。

他沿着走廊,慢慢地向前走着,来到了毛人雄那间上房的房门口!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在房门口足站了一盏茶时,他才将尖刀轻轻地插入了门缝之中。轻轻地撬着,发出极低的‘吱吱’声。

过了不久,门已被打开了,向三将尖刀衔在口中,他慢慢地,半寸半才地推开门,闪身而入。

房中十分黑暗,向三先站住不动,渐渐地,他看到床上的毛人雄了,毛人雄睡在床上,背向着外面,那是他下手的最好机会!

向三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等到他来到了床前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加快,尖刀‘飕’地向下一沉,向毛人雄的背后插去!

向三在五年苦练之后,武功已经十分有根柢了,这一刀,下得当真又快又狠,在黑暗之中,精光一闪,刀尖已要刺进毛人雄的身子了。

但是,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睡在床上,看来是正在熟睡的毛人雄,突然一个翻身,转过身来。向三一见毛人雄翻身,并没有呆住,他的刀子,下得更有力!

可是,毛人雄的左手,迅速地翻起,他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将尖刀牢牢地挟着,刀尖是紧贴着毛人雄的身子,只要能够刺下去,仇就可以报成了!

但是。毛人雄伸手挟住了那尖刀,那尖刀却再也难以向下压半分!

问三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手一松,放开了刀,后退了一步!

他并没有再逃走的打算,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去下手,尚且失了手,那么,就算立即转身逃走的话,他一定是迷不脱的。

这时候,他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似乎觉得体内有一股极大的力量要向外涨出来,以致他的喉际发出痛苦的‘格格’声。

他才一后退,毛人雄身子一挺,已然疾坐了起来。随着他的疾坐而起,只见他的手紧了一紧,‘拍’地一声响,那柄被他手指挟住的尖刀,已经断成了两截,‘当唧’一声,跌到了地上。

毛人雄就坐在床沿,向三看到他两股凌厉无比的目光,向自己射来,向三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一会,才听得毛人雄道:“你是什么人?”

向三缓慢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他的齿缝之中,迸出了两个字来,道:“老贼!多废话作什么?我未能杀你,你还不下手!”

这句话一讲出!向三的心中,反倒了无所惧。他的胸膛也挺得十分直。在自知死亡将要降临之时,他的心头,反倒极其宁静。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他快要和父母在九泉之下相会了!

他父母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被毛人雄杀害的,而向三也记得极为清楚,他父母就算是在世的时候,和他见面的时候,也是不多的!

他一直自己生活,有许多佣人服侍着他,或者是三个月或者是半年,有时,甚至是一年,他的父母,才在家中住上几天。

那几天,当然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了。

而这时。当他想起自己在九泉之下,可以和父母共聚的时候。他的身子站得更直了!

毛人雄用极锐利的目光望着他道:“听你的声音,你年纪很轻,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向三咬牙切齿,道:“报仇!”

毛人雄忽然长叹了一声,随着他那一声长叹,他突然一伸手,他的动作,快疾无比,突然间,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他一手抓住了刀鞘,一手抓住了刀柄,已将金刀拔了一半来。

室中的光线,十分黑暗,但是金刀一出鞘,金光灿然,却映得手人雄的脸上,一片金光,连他的须眉,也几乎变成了金色!

那柄金刀!就是杀死他父亲的凶器!

向三一看到了那柄金刀,突然像疯了一样,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呼声,他十指箕张,猛地向前,扑了出去!

那一扑。和着一股劲风,去势极其猛烈,毛人雄双手向上一抬,横刀入鞘,刀鞘竖起,恰好挡住了向三那狠狠约两抓。

向三的那两抓,未曾抓中毛人雄,却抓住了那柄金刀,但是金刀还牢牢地在毛人堆的手中,他想要将之夺过,实是比登天还难。

向三瞪着眼,喘着气,只见毛人雄的脸色,却相当平静,他甚至还淡然一笑,道:“小朋友,你明知不敌,还要和我拚命,你和我的仇,一定极深了?”

向三厉声道:“仇深如海!”

毛人雄长叹一声,道:“我铁掌金刀,行走江湖数十年,走江湖的人,谁能没有杀过人?杀了人,又当然一定会有人来报仇的,本来,我只觉得有人来报仇,是等闲事,可是小老弟,今晚你却教我明白了一件事!”

向三的十指,抓紧了刀鞘,手指的关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他却并不开口。

毛人雄又道:“你令我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竟可以深到这等地步,唉,我从今以后,不能再结仇了,我不能再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连连地叹着气,但向三却只是突然地尖叫道:“杀我!杀我!”

毛人雄却摇头道:“我不杀你,我非但不杀你,而且你是什么人,你和我有什么仇,你的面貌怎样,我也不想知道了!”

向三狠狠地道:“你不杀我,你当我会感激你么?那是你这老贼的假仁假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一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你拚命的!”

毛人雄淡然笑着,道:“不会的,你会慢慢地长大,到你长大之后,你就会不再有这种念头的了!而且,你以后也找不到我了!”

毛人雄话一讲完,双手向前,轻轻一送,向三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将他撞得向后跌了出去,一直跌出了好几步,背撞在墙上!

那一撞的力道,着实不小,令得他眼前冒了一阵金星,而当他定下神来之后,屋中也只有他一个人,铁掌金刀毛人雄已不见了。

向三在屋中又呆了好一会,然后,他退出了上房,也离开了客店。

离开客店之后,他到处浪荡着,下苦功勤练着家传的武功。他在江湖人物的口中,听到了毛人雄辞去了北五省武林盟主之职,人人都议论纷纭,不知其中道理,但向三是知道的。

可是,若说向三彻底明白,那却也未必。因为他至今为止,仍不明白毛人雄那晚所说的,自己教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有什么意义。

他年纪还轻,当然未能明白一个一生闯荡江湖的人,在明白了仇恨是如此可怕之后的心情的。

半年后,他来到了金鹫庄上,当上一名小马夫,金鹫庄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会武功的,而他每晚在练功之际。也都极其小心。

他忍辱负重地在金店庄上等着,就是要等到庄主洪陵五年盟主期满的时候,铁掌金刀会在庄上出现。

当向三刚在庄上居住下来的时候,他还希望在五年之后,自己在武功上可以胜过仇人。但是五年之后,他的武功,当然比当年在客栈中行刺毛人雄的时候,高了不知多少,然则他自己却也知道,若是和毛人雄相比,那还是相去太远的。

而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为,毛人雄在这五年来,根本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这次,是不是会到金鹫庄来,也没有人能肯定。如果毛人雄来的话,那么,看他的情形,这次只怕也是他在江湖上露面的最后一次了。

他是绝不能失去这一次机会的。

向三年纪虽轻,但是环境却使他成为一个十分深思熟虑的人。他早已计划过了,他这时武功大进,若是在毛人雄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突然发动攻击,那么,是可以有成功的希望的。

当然,在金鹫庄中下手,就算他一举而狙杀了毛人雄,金鹫庄届时高手如云,他是迷不脱的,但是他只求杀死毛人雄,以后的事情如何,他根本不作考虑了。

正因为他必须出其不意地偷袭,才能成功,是以他必须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向三这时,一面想着,一面手掌在木柱上越按越深,等到他的手掌全都陷入到木柱之中时,才陡地想起,岂不是暴露无遗了?

而身份一暴露,血海深仇,还报得成么?

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陡地一惊,连忙运掌向柱上削去,他真气贯足了,掌缘如刀,‘刷刷刷’地向木柱之上削去,木屑纷飞,转眼之苛,木柱已被削去了一大片,几乎印也看不见了。

向三吁了一口气,心中在自己告诫自己,以后切不可这样了,这样大意,会报不成仇的。

他正想俯身,自地上拾起刷子来,继续刷洗那匹白马,忽然听得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极其动听的,银铃也似的声音来。

可是这时候,那如此动听的声音,听在向三的耳中,却是比什么都可怕!

他全身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那声音讲道:“咦,你的武功高得很啊,为什么在庄上当马夫呢?”

向三连转过身来的力道都没有了,他完全僵住了,他四年多来,苦心掩饰着的身份暴露了!而且,他知道,在他身后的那个声音,就是自己正在刷洗着那匹白马的女主人发出来的!

向三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才好,因为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一件大事了!

自他的父母死后,他几乎就是为报仇而活着的。可是如今,他将报不成仇了!

前后只不过转眼间,他额上豆大的汗液,已然滚滚直下,淌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他身边轻风一闪,一股女人气息,淡淡的幽香过处,方畹华已然在他的身边闪过,来到了他的前面,停了下来。

方畹华俏脸之上,满面怒容。她一面望住了向三,一面手按在剑柄之上,喝道:“这几天来,我只当你是一个诚实的小马夫,原来你是来庄上卧底的?”

向三的心中暗叫道:“完了!”

他连忙四面看了一眼,没有人,四周围没有人,自己的秘密。只有方畹华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秘密必须保守,那怎么办呢!

杀了方畹华!

向三的心中,才起了这个念头,心头便猛地一痛,立时不由自主,一翻手,‘叭’地一声,打了自己一个老大的耳括子。

方畹华一呆,道:“你干什么?”

向三吸了一口气,道:“我,我刚才想到了要杀你灭口,我恨自己有这种想法,所以了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的。”

方畹华用十分奇怪的眼光望着向三,她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断定向三是怎样的人!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若说他是好人,他何以隐藏武功,在金鹫庄中卧底?要知道这是武林中人最忌的一件大事!

但如果说他是坏人,方畹华却也不信,因为他脸上那种坚毅果敢的神情,那种近乎傻气的行动,都不是一个奸佞之徒所能有的。

但是当方畹华听到向三说有杀他的念头,她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后退了几步。

她知道对方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因为她在向三的后面已站立了很久了,从向三抓断了那只刷子,以及向三的手陷进了柱中,她全看得清清楚楚的。

从她所看到的这一切上,她至少可以知道,向三的内功在她之上,她当然不能不有所预防。

向三看到她后退了一步,苦笑了一下,道:“方……小姐,你不必退,我是不过这样想一想,我已经自己打过自己了,我不会再这样想的了。”

方畹华手腕一抖。‘刷’地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抖动不已,指住了向三,道:“你快说,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卧底的?”

方畹华的声音十分高,向三的心中更是大惊,他连忙道:“方小姐,我求求你,千万则那么大声,别让别人听见,我求求你!”

方畹华呆了一呆,果然压低了声音:“好,那你回答我的问题!”

向三抹了抹汗,摇头道:“方小姐,我不是前来卧底的,也没有什么人派我来!”碗华一声冷笑,道:“鬼才信你,你不是前来卧底的,为什么你一身武功,却在庄子上做一个马夫,你讲得出道理来么?”

向三直视着方畹华,好一会,他才道:“反正你已发现我会武功了,我可以对你讲,可是……可是……你却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方畹华一摔头,道:“你想强逼我?那是做不到的,我可以替你守秘密,但是却也不一定守。”

向三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倏地伸出手来,五指一紧,便已抓住了方畹华的右腕!

方畹华的右手,本来是执定了一柄长剑的,可是向三的那一抓,不但出手奇快,而且,招式巧妙大胆之极,她的手,竟是贴着剑锋,直滑了下去,滑到了剑锷附近,手才一扬,五指再一紧,便已抓住了方畹华的手腕,方畹华只觉右臂一麻,五指一松,长剑落地,‘刷’地插进了地中,剑柄还在颤抖不停。

方碗华这一鸳,实是非同小可,她连忙抬起头来,只见向三的眼睁得老大,额头之上,青筋暴现,双眼之中,也充满了红丝。只见他抵了抵口唇。斩钉截铁地道:“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方畹华实在想不到,一个本来看来十分温顺的小马夫,在刹那之间,会变得的这样凶神恶煞一般,她尖叫道:“你放开我!”

向三陡地一松手,立即放开方畹华,方畹华立时向后退出了好几步,喘着气,向三也喘着气道:“方小姐,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除非你不问我为什么,也不将我会武功一事讲给任何人听。”

方畹华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又抬头向向三望来,在那一刹间,他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之由来,是由于从来没有什么人向她呼喝过,那样粗暴地呼喝过!

尤其是年轻的小伙子,谁不是一见了她,便立时先堆一副笑险的呢?

正因为笑脸和殷勤太多了,是以向三的粗暴,才使她生出了一种异样之感来。

但是那种感觉,连她自己也是十分模糊的,不知道那是好感,还是恶感。她只感到有一丝委屈,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和她讲过话。

她呆了片刻,才道:“好,我不来问你什么了,我——”她话还未曾讲完,身形突然掠起,在长剑之旁掠过,一伸手,打剑抓在手中,去势却是丝毫不慢,直掠到了白马的马背上,一扬剑,削断了缰绳,还剑入鞘,双腿一蹬,白马一声长啸,向马厩之外,直冲了出去!

这一切,全是突如其来,一刹那之间的事情,向三一呆之间,白马已冲出了马厩。

向三足尖一点,也上了马,追了出去。在他没有得到方畹华答应,绝不将他的秘密泄露之前,他是绝不能放心的,他一定要追上去,要方畹华答应他,哪怕是他跪在地上求!

两匹马一前一后,迅疾无比地驰出了金鹫庄,向外驰去,就在将出庄门的时候,洪天心恰好自墙后转了过来,看到了他们两人。

他不但认出前面的是方畹华,而且也立刻认出了,在后面的一个是向三!

洪天心陡地大怒,自从方畹华到了金鹫庄之后,洪天心也已得到了父亲的暗示,只要方畹华愿意的话,他们便是一双佳偶。是以连日来,洪天心想尽方法,来博取方畹华的欢心。

他这时,当然不知道是方畹华策骑驰出,而向三追了上去的,他只当是两人夤夜并驰,而向三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马夫!

他立时奔向马亏。也跳上了一匹马追了出去。

可是当他追了出去之后,却找不到方畹华和向三两人的踪迹,他放开了马。在庄子的四周围,十余里附近处,飞快地兜了一遭。

可是他仍然未曾遇到向三和方畹华,等到他回到庄子来之后,才看到方畹华从马廊中走出来。

洪天心连忙迎了上去,叫道:“畹师妹!”

可是,方畹毕竟只是低头走着,像是未曾听到他的叫声一样!

洪天心真是又惊又怒,但是在方畹华的面前,他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将满脸怒火,一起压了下去,又叫道:“畹师妹!”

他叫了第二声,方畹华才抬起头来,看到是洪天心,她也不禁一怔,掠了掠头发,道:“啊,师哥,是你,夜已深了,你还不睡么?”

洪天心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既然夜已深了,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可是他却只是心中想着,并没有讲出来。

事实上,他就算讲了出来,方畹华也是听不到的,因为方畹华话一讲完,便向他嫣然一笑,翩若惊鸿,掠向前去了。

洪天心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直到方畹华掠得看不见了,他才冲进了马厩之中。

他是满腔愤怒,准备立时就将向三拉出来,好好地问一问的,可是,向三却不在马廊之中,洪天心满腔愤怒地等着,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向三仍是不知所踪。

洪天心是怀着难以形容的怒火去睡觉的,第二天一早,他的怒火更炽烈了,他自小就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儿,不但是金鹫庄上,就算他在武林中行走,又有谁会不顺着他的意思?

可是偏偏这几天,不管他怎样讨好献殷勤,方畹华总是对他淡淡的,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方畹华是他心爱的人,如果像向三这样微不足道的下贱人居然也想和方畹华有什么的话,那在洪天心的眼中看来,实在是死有余辜的!

是以,当第二天一早,他和两个庄丁,将向三带了出来之后,向三的苦头就吃足了。

向三在一开始,就一口咬定是洪天心着错了人,洪天心用麻绳缚住了他的手,其实,他是随时可以将麻绳挣断的!

但是他却记得,他绝不能显出自己是会武功的来!他必需忍着,他已经忍了十年,总可以忍过这一次的,正因为这样,是以他才忍着剧痛,对洪天心的鞭打,绝不还手!

而当他在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心中也不是不想发作,每当那时候,他的双眼之中,便射出异样的精光来,使得洪天心吃惊。

但是他终于没有还手,是以洪天心在将他鞭打得昏死过去之后,也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这时,向三以肘支地,痛苦地向外,慢慢地爬出了草丛,昨晚上的一切,在他来讲,简直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而刚才那痛苦的经历,也无疑是噩梦的持续。

他刚才所受的痛苦。并不止于身上所受的损伤,而更在于他是有力量可以反抗的,但是他却必需压制着自己,绝不能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种屈辱,如果不是一个性格极其坚毅的人,那是绝不能忍受的!

他这时心中所想的,只是一点:回金鹫庄去,一定要回金鹫庄去!

只有回金鹫庄去等着,身份不暴露。毛人雄来了,他才可以有机会出奇不意地接近毛人雄!

只有那样,他才能报仇!

向三爬出了草丛,他抬起头来,想看看眼前的情形,可是他的眼上却被凝结的血块遮住,他困难地拨开了那些血块,才看到眼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而他如今,是绝没有力量走回庄上去的。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他应该怎么办呢?

向三伏在地上,喘了好一会,才慢慢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他缓缓地运转着真气,身上的痛楚,好了一些,血也止住了。

他自己藏着一些父母遗给他的伤药,伤势是会好的,但是现在,事情却变得异常复杂了,而更主要的是,昨天晚上,当他追上方畹华的时候,方畹华仍然没有答应肯定地替他保守秘密!

但是向三的心中,却一点也不怪方畹华。

因为,昨天晚上,在追上方畹华之后,他并没有将自己为什么有一身武功,但是却又在庄上做着小马夫的原因讲出来。

他实在是不能说出来的,如果他告诉方畹华,说他是准备出其不意地杀死毛人堆,那么,方畹华怎会再替他保守秘密?

方畹华的师父,是庄主的师妹,而庄主又是毛人雄的结义兄弟,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向三却只是一个人,而且,是武功还不如毛人雄的一个人。

所以,他只是哀求着方畹华,叫她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会武功一事,他只是自己剖白着,这样隐藏身份,绝不是为了要做坏事。

当然,他是准备出其不意地去杀人的,但对他而言,那不是坏事,那是为父母报仇!

他的哀求,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一直策着马,跟在方畹华的后面奔驰着,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令得他心中希望不减的,是方蜿华的那匹白马,脚程远在他所骑的马之上。

如果方畹华不要听他的话,那么只消快马加鞭,向三就一定追不上的。

在那一个时辰中,向三连唇舌都焦乾了,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以说在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在同一个时间内讲过那么多话!

但是,方畹华一直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方畹华在白马的颈上,用力拍了几下,白马向前飞驰而出,疾奔回金鹫庄去了!

向三呆在荒野中,直到快天亮了,才敢回去,到今天,他受洪天心的鞭打,虽然痛苦,但是却还有一点快慰,那便是:至少方畹华未曾说出他的秘密来。

如果方畹华已道出了他的秘密,洪天心当然不会这样对付他了!

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方畹华没有说,今天,她会不会说呢?

他是一定会说的人,因为她并没有答应守秘密!当向三想到了这一点之际,他连再回金腐庄上的勇气,也消失了,一切都完了,刚才他在受着无情的鞭打的时候,比起如今来,还要好得多!

他坐了片刻,慢慢地又爬回到了草丛之中。

那两个庄丁,在奔出了林子之后,也跳上了栓在树上的健马,放开缰,向前疾驰而出,就在他们离庄子只不过半里远近之际,忽然在路旁的一株大树之上,传来了一声娇叱,道:“停住!”

紧接着,人影一闪,一条人影,自树上疾落了下来,身形飘忽,落到了两个庄丁的面前,俏生生地站定,正是方畹华!

那两个庄丁一呆,连忙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叫道:“畹小姐,你一个人么?”

另一个则道:“少庄主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回庄上去的么?”

方畹华笑了一下,道:“是的,师哥是和我一起回庄去的,但是一到了庄上,我推说倦了,要歇息,将他支走了,却又溜了出来,你们二人可知道我出来是为了做什么?”

那两个庄丁面面相觑,道:“不知道啊,畹小姐是武林高人,行动如神龙见首,我们凡夫俗子,怎知端的?”

方畹华笑了起来,道:“行了,别拣好听的说了,实和你们说,我出庄子来,就为了等你们两个人”她讲到这里,面色陡地一沉,才道:“因为我有话要问你们两人!”

方畹华在一脸笑容之际,那两个庄丁且必恭必敬,垂手肃立,这时方畹华的面色一沉,他们两人更是惶恐之极,忙道:“小姐有何吩咐,我们万死不辞。”

方畹华冷冷道:“这不必万死,只要讲实话就可以了,我问你们,你们一早,和少庄主在林子之中,绝不是狩猎,是不是?”

那两个庄丁一听方畹华千不问,万不问,偏偏问到了这件事,不禁脸如死灰,身子也把不住抖了起来,他们明知方畹华在金鹫庄上的地位,连少庄主那样娇横的人,在他的面前,尚且不免低声下气,他们如何敢隐瞒?若是他们隐瞒了,少庄主反倒说了实话,那么,他们还能在金驾庄上做人么?

一时之间,两人全是一样的想法,他们先苦笑了一下才道:“畹小姐果然慧眼过人,少庄主带着我们……将一个马夫……带到林中,打了一顿。”

方畹华的脸色,有一点青白,但是那两个庄丁自身难保,不知道自己的答覆是否能令方畹华满意,只是低着头,一点也未曾注意。

只听得方畹华疾声问道:“一个马夫?是不是照料我那匹白马的向三?”

那两个庄丁道:“是!是!”

方畹华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少庄主鞭打他?”

那两个庄丁又道:“是的,他伤得很重,蜿小姐刚才也看到过那么多血了,那全是他被鞭伤之后,淌出来的,这上下,他只怕早已死”那庄丁一句话未曾讲完,方畹华的身形,已‘飕’地向前,疾扑而出!

两个庄丁突然一呆,再回头看去时,只见方畹华已在三五丈开外,接着,人影一闪,便已转过了弯,为大树遮挡,看不见了。

方畹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两人不约而同,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刚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怪梦一样,他们呆了好半晌,一个才道:“怪事啊,畹小姐好像对向三有点——”另一个面色青白,喝道:“住呕,你可是想死了?”

那一个立即住了口,用手掩住了口,像是想将刚才已经讲出口的话也抓了回来一样。另一个狠狠地瞪着他道:“讲话可得小心,若是刚才那两句话,叫少庄主听见了,你可捱得起他一鞭么?”

那一个哭丧着脸,道:“大哥多包涵些,别再提了,一提起少庄主的鞭子,我就害怕了!”

两人又匆匆跨上马,向前疾驰了出去,当他们向前驰去的时候,离开金鹫庄的大门,还有半里路,自然看不到大门口的情形,但当他们渐渐驰近了的时候,他们却看到了,洪天心正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门口!

向三在爬回了草丛中之后,又运了一遍真气,方勉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他所受的只是外伤,但是在受伤的时候为了要表示他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他当然不能自己封穴止血,也不能运气止血是以失血十分多,当他咬紧了牙关,站起了身子之后,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阵发黑,什么也看不到,身子一侧,就要向地上栽跌了下去。

但也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扶住了他的肩头,使他站稳。

向三陡地一怔,他勉力定了定神,也抬起手来,扶住了一株树,喘着气,道:“谁?”

在他身后传来的,银铃也似的声音,使他更震惊了,虽然那只是一个‘我’字,但是,他也已听出了,那是方畹华的声音。

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的声音也是,只听他道:“你……别碰我,我一身血污,你……小心弄脏了手,我伤得很重……”

向三一面在说,一面身子摇晃着,几乎又要跌倒,方畹华本来已经缩回手来了,可是一见这等情形,却连忙又扶住了他。

向三喘着气,道:“方……小姐,你没有对人说,是不是?”

方畹华却并不回答向三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你要被少庄主打成这样?”

向三道:“我……我必需在金鹫庄上,我一定要在金鹫庄上!”

方畹华的声音,有些乾涩,那当然是他的心情激动之故,她又问道:“你是会武功的,那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

向三苦笑着,道:“小姐,我……绝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会武功,绝不能,小姐……”

这时,他身上几十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痛得他脸上的肌肉,全都抽搐了起来,使得他满是血污的脸,看来极其恐怖。

方畹华突然失声道:“是为了什么?你这样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

向三的声音,也因为痛苦而变了样,他道:“我不能告诉你,小姐,我不能说,我求求你,千万别将我会武功一事……说出来……我也求求你,在少庄主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让我再回到……金惊庄去!”

方畹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但是她眼睛仍然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向三。

她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人竟可以有如此刚毅,如此克制的精神,她内心之中,对向三不禁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来。

地想:如果他是在金鹫庄上卧底的,那么,他的武功绝不会在洪天心之下,还有什么比害了洪天心更可以使金鹫庄受重大损失的呢?但是,他非但没有害洪天心,却几乎被洪天心打死!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他一定不是存心对金鹫庄不利的了。

方畹华呆了好一会才道:“好,我答应你。”

向三一听到了方畹华朱唇之中吐出的那四个字,心头的快慰,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不断地吸着气,道:“小姐,你大恩大德,我……有生之日,是定然难忘的!”

方畹华摇了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那么,这种话你大可不必说了。”

向三点了点头,抬起头来。

他才一抬起了头,便不禁呆了一呆,然后,他以异乎寻常的平静声音,道:“少庄主来了!”

方畹华一怔,立时转过身去。

刚才地是背着洪天心的来路间的,这时她。转过身来,便看到洪天心疾奔而来,她才一转身,洪天心便也站住了身子。

洪天心离方畹华约有两丈远近,他面色苍白,站定着一动也不动。

好一会,方畹华才道:“师哥,你过来!”

洪天心仍然站着不动,但是他却厉声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畹华道:“我正要问你啊,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你说!”

洪天心本来声势汹汹前来,看来是准备来大兴问罪之师的,可是这时,方畹华一开口,反倒责问他为什么瞒她之际,他的神色变得十分尴尬起来,他慢慢地走了过来,道:“这……这……”

方畹华等他来到了近前,便转过身,道:“这什么,你对我说话,原来却讲得那么圆熟!”

洪天心的神色,更是尴尬,不错,他是一个目中无人,极其骄横的人,而这时候,方畹华也根本没有厉声责斥他,只不过十分平静地在问他而已,可是,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得洪天心非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不可!

他乾咳了几声。才道:“畹师妹,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的!”

方畹华向向三一指,道:“我那匹‘银月追风’,自从来到了金鹫庄之后,给梳理得分外出色了。就是这马夫饲的,我正要赏他几雨银子,你却无缘无故,将他打成了这样子!”

洪天心一听得方畹华这样讲法,心头的高兴,实在是难以言喻的。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去,忙道:“畹师妹,那太容易了,他受了些皮肉之伤,对这种下贱人来说,伤得再重些,又算什么?等他伤好了之后,我多赏他几两银于,也就是了。”

向三在听到了‘这种下贱人’那句话之际,脸上的肉,又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那是对他无比的侮辱,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只能隐忍不发作。

方畹华‘嗯’地一声,道:“好,那你快去叫人回来,将他抬回庄上去。我在这里守着他。”

洪天心如奉纶音,连声道:“好,好!”

他一个转身。向外疾奔了开去,身形起伏,去势快绝,转眼不见。

向三在洪天心离去之后才道:“小姐,你……为我而说谎,我……”

他本来是想说几句感激的话的,但是,他想到了方畹华的恩德,绝不是言语所能感谢得尽的,是以反倒住了口,不再向下讲去。

方畹华叹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像是心事十分重,低着头,慢慢地踱着,向三倚树而立,过了不久,洪天心叉带着那两个庄丁,奔了回来,那两个庄丁扶着向三在后,洪天心和方畹华两人在前,一起回金鹫庄去。

到了金鹫庄中,两个庄丁将向三在马厩中一放,因为是少庄主特别吩咐,是以也有治伤的大夫,来瞧过向三,但是一回到庄上,向三便已服下了家传的伤药,他的伤势已不碍事了。

向三的受伤,根本没有人加以注意,因为这几天,金鹫庄上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了,谁会来注意一个受了伤的小马夫?

向三躺在马厩的乾草堆上,他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庄主宏发的笑声,传了过来,庄主的笑声。是从庄上的大门上传过来的,那当然是又有武林中的一等一高手来了,庄主亲出大门去迎接的。

每逢可以听到庄主的笑声、语声的同时。总也可以听到别的贵客的声音,每一次,向三都希望可以听到毛人雄的声言。

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三天之后,由于他家传的伤药,十分灵效,他的伤势已完全好了。

但为了不使洪天心起疑,他仍然不将绑在身上的布条扯去,而且,他不论在人前人后,都装出行动不灵活的样子来。

这三天之中,他没有看见过方畹华,也没有听到过她那极其动听,银铃也似的声音,向三竭力要自己不去想她。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睛,方畹华俏生生的倩影,彷佛就站在他的眼前一样!

他从来也不敢公然地去想自己可以和方畹华有平等的地位。那倒绝不是由于他自认是下贱的人,而是方畹华是如此地美丽,高贵,使得他自惭!

向三曾经拉着木棍,在庄子中转了转,只见庄子内在这三天之中,已焕然一新了,虽然贵宾还未曾到齐,但是已到处一片热闹,每走出几步,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武林高手,更有不少衣饰丽都,态度轩昂的少年弟子,高视阔步,来来去去。

他们当然连眼角也不会向向三转上一转,但是向三却也不怎么看得起他们,因为他看得出,越是衣饰华丽的,武功根柢也越是差。

而且,他也找不到一个武功比得上他的人!

在议事厅中,更是灯火日夜不辍,一排一排的椅子,全是紫檀木的。

在正中,则放着一张极大的虎皮交椅。

那是庄主的坐位,那么,毛人雄的坐位应该在那里呢?毛人雄是不是会来呢?

后天,就是各门各派的武林中人,选举下一任盟主的日子了,但是,向三在各人的交谈中,都未曾听说铁掌金刀毛人雄会来的消息。

各人议论最多的,便是洪天心和方畹华两人的事,几乎毫无例外,每一个人都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向三在每次听到人家将方畹华和洪天心拉在一起议论的时候,他都急急地走开去。

虽然,他心中曾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人家讲得不错,他们的确是一对,可是,他仍然不愿听,听到了之后,心中仍不是味儿。

又过了一天,明天,就是正日了!

这一天,来的人更多,正午,向三看到了方畹华。方畹华,洪天心,是陪着一个十分瘦削,一面正气的中年妇人,一起走进庄子来的,庄主也在庄子大门口,亲自迎接,不用说,那中年妇人,一定是方畹华的师父,独行无影周轻云了!

庄主万里金鹫一路走来,一路向地介绍她未曾见过的武林人物,向三远远地跟随着,他倒不是想听庄主和周女侠讲些什么,而是想多看看方畹华的背影。

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倒在庄主和周文侠的交谈中,听到他们提到了铁掌金刀手人雄!

洪庄主先问:“师妹,你打听毛大哥的下落,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轻云‘哼’地一声,道:“别提了,我外号是独行无影,可是和毛大哥比起来,却是自愧不如,这两年来,竟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

洪庄主长叹了一声,道:“这样说来,明天他也不会来的了?”

周轻云并不讲话,只是摇了摇头。

洪庄主又长叹了一声,道:“明天他如果不到,那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在他们的身边,自然簇拥看不少人,向三也挤不上去,而就在听到了洪庄主和周女快的交谈之后,心中也是沮丧到了极点。

他呆呆地站着,然后又一步一步,拖着身子,回到了马廊之中,一到了马廊中,就跌倒在乾草堆上。

白等了,多年来的屈辱全都自费了!

铁掌金刀毛人雄音讯全无,不会到金鹫庄来了!

向三觉得心头极其痛苦,他的身子,也缩成了一团。几乎那样就可以将心中的痛苦,榨了出来一样,连独行无影周女侠,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怎能找到他?父母的深仇,难道就这样罢了?

当然不,一定要找到他!天涯海角,哪怕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光阴,都要找到他的!

向三手在草上一按,‘霍’地站了起来。

他要离开金惊庄了,毛人雄既然不会到金褚庄来,他再待在金鹫庄上,便是多余的了,而他早一日离开,就早一日有找到毛人雄的希望!

他大踏步地走出了马厩,深秋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突然一呆:自己就这样离开了么?金鹫庄上,自己没有一点未了的事么?

当然不是!

那一顿鞭打,那无比的侮辱,全是洪天心给他的.他要还给洪天心!

他不必再隐忍身份了,因为毛人雄根本不会来了,他要去和洪天心一对一地动手,要当着天下好汉,将他败在自己的手下!

他在马厩前,并没有呆了多久。便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当他来到了内庄的前面时,虽然有几个庄丁向他奇怪地望了一眼,但是却也未曾留意,向三反倒问他们,道:“少庄主在哪里?”

一个庄丁道:“正在后园,替周女侠接风!”

向三的脸上,带着十分高傲的微笑,那种笑容,便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以致他走开了很远,那几个庄丁的脸上,仍然充满了愕然难解的神情。

向三穿过了一条长廊,到了一扇月洞门前。

月洞门外,就是后园,在一个十分大的八角亭之中,洪天心正把着壶,在向周女侠敬酒!

向三姑走了身子,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洪天心’三个字,也给响雷也似地喝了出来了,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四五个在庄上极有地位的庄丁。

快步奔了过来。

那四五个人一面奔,一面叫道:“庄主,禀告庄主,铁掌金刀毛老英雄到!”

在厅中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

而向三也在那时候,身子一闪,闪到了月洞门的旁边立时倒退而出,向外疾奔了开去。

毛人雄来了,他等到他了。

在向三知道了毛人雄终于来到了金鹫庄之后,他心头的兴奋,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奔回了马厩,竟不由自主地喘着气。

毛人雄来了,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现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下手呢?

他来到了马厩的最深处,扒开了乾草,掀起了一块青砖,在砖下取出了一柄匕首来。

那柄匕首,发出青萤萤的光芒,一望而知是非同凡响的宝器,那是一年多之前,他在一个宾客离开金鹫庄之时,愉愉地跟了出去,在那人身上抢来的,事后,他知道这柄匕首叫作‘寒风匕’,锋利无比!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柄匕首之上抚摸着,他心中不断地在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是自己下手的最好机会呢?

是今晚去行刺?不,上次已失败过一次,不能再试了,那么……

想了好一会,向三终于决定了,明天下手!

明天,当洪庄主在议事瞌中,结集群雄,宣布他盟主期满,要群雄另选贤能的时候下手!

那时,应该是毛人雄老贼最不注意会有人向他动手的时刻!

向三虽然决定了,也将匕首贴身藏好了,可是那一晚,对他来说,实在是最难堪的一晚了。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好几年都是那样过去了,何以这一夜,那样难过?天黑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响起了一更,而等到三更的时候,他几乎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好几年之久。

好不容易,鸡啼了,但是天还是不亮,天像是永远不会亮了!

终于天亮了的时候,向三在马厩之外,已站了大半个时辰了,他头上,肩上,全是露珠,他面对着朝阳站着,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今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今天,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天了!

而在慢长的一夜中,他已将自己行事的每一个细节,全都想好了,如今等的只是:三下炮响,所有的人聚集在议事厅之后,他去行事了!

朝阳慢慢地升高,阳光已不再是金黄色的一片,而是晒在他的身上,有暖哄哄的感觉的了。

等到时侯真正近了之际,向三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他回到了马厩之中,一遍又一遍地运转着真气,怕在马厩之中,但是却可以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庄丁奔来奔去,总管大声地呼喝指挥。

辰时,三下炮声,‘轰’,‘轰’,‘轰’地响了起来。向三也霍地站了起来,走出了马厩,向着议事厅,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从马厩到议事厅的那一段路程,向三是以走着他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的心情走着的。

当他来到了议事厅大门前的时候,他听到万里金鹫洪陵宏发的声音,从其面传了出来,他在道:“洪某人承各路英雄看得起……”

向三也没有心思去听他究竟讲些什么,因为他已被庄中的总管拦住了,总管沉声叱道:“向三,你想死了?怎地到这其来乱闯?”

向三早已有了计划的,他忙笑道:“这怪不得我,却是畹小姐吩咐的。”

总管呆了一某道:“畹小姐吩咐你什么来?”

向三道:“那匹白马是畹小姐最心爱的。昨天已经有点不适,畹小姐吩咐,若是一有恶化立时去通报她,如今白马正在抽筋喷沫,我怎能不去?”

总管沉吟了片刻,才‘嗯’地一声,道:“那你就进去吧,可是向三,议事厅中在做什么,你一定也知道的,只怕你讲话一大声就粉身碎骨了!”

向三点了点头,道:“我省得了!”

他在总管的身边,走了过去,来到了大门前,他却并没有推开大门走进去,而是绕着墙,来到了一扇边门之旁,轻轻推开了门。

议事厅中,坐满了三山五岳的武林中人。

正中一排交椅,坐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最左首的一个,就是铁掌金刀毛人雄!

五年不见,毛人雄似乎老了不少。但是,他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态,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在毛人雄身边的,是独行无影周轻云,而方畹华则正坐在周轻云的身后!

也就是说,如果向三向方畹华走去的话,那么,他来到了方畹华的身前,也等于来到了毛人雄的身后!这实在是太好了,这莫非是父母在天之灵有助,才冥冥之中,作了这样安排的?

他摸了摸那柄贴肉藏着的匕首,悄悄地将匕首抓在手中,但却是刀尖向着手臂,整个匕首,也被衣袖遮住,外人绝看不出来。

洪庄主仍然在前面的交椅之前站立着向群雄说话,洪天心在他父亲的身后。

向三才推开了门,闪身进内,便有两个庄丁,向他走近了一步,向三不等他们开口,便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已问过总管了,有极要紧的事,来找畹小姐的。”

一则,由于向三要找的人是方畹华,二则,那两个庄丁也知道,若不是总管答允了,他是绝不能够走进议事厅来的。

是以一个低盘道:“你可得小心些,千万别惊动了任何一位英雄!”

向三点了点头。又向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的两腿走得十分小心,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机会,失去了这一个机会之后,他永远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他慢慢地走着,虽然有几个人向他投以奇怪的一瞥,但是却也不知他是什么人,毛人雄当然看不到他,因为他是在毛人雄背后走过去的。

而这时,面对着众人的洪天心,却已经发现他了。

洪天心双眉,倏地扬起,手也抬了起来,张开了口,像是想对他大声呼喝。但是洪天心也想到,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若是大声呼喝的话,那一定会被人家,传为笑柄的。

洪天心也知道向三在如今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议事厅中,是一定有原因的,但是他却既不能出声,又不能闪身过来拦住他问个究竟。

因为如今,正是北五省武林盟主新旧交替的庄严时刻,什么人可以大呼小叫?

整个议事厅中,除了他父亲的声音之外,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向三慢慢地向方畹华走近,就在这时,自马厩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下极其急骤,极其清亮的马嘶声!

那一下马嘶声终于传出来了,向三还以为不会有马嘶声传来了,那一下马嘶声也是向三安排的,他用一支烛,点着了放在梁头,又用绳挂了一块大石,当烛渐渐烧得变短时,火头就会接近绳子,火头终于会将绳子烧断,大石跌下,就会压在那匹名为‘银月追风’的马腹之上,马儿也一定会发出急嘶声来的。

那一下急嘶声,别人都未曾在意,可是方畹华却一听便听出了,那是自己心爱的白马的嘶声,她本来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前面的,这时她陡地转过了头来。

她一转过头来,就看到了向三!

直到这时为止,向三的计划,十分顺利,方畹华一看到了向三,自然也不便出声相询,但是却连忙向向三打了一个手势。

向三向前的去势,也快了些。

有几个对向三的身份表示怀疑的人,这时也豁然了,因为他们不认识向三,方畹华总是认识的,方畹华既然在对向三打手势,那么向三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在方畹华对向三打手势的时候,毛人雄也突然转过头来,向方畹华望了一眼,然后,又向向三望了一眼。当毛人雄向他望来的时候,向三的一颗心,几乎从口腔之中,直跳了出来!

在那一刹间,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

但毛人雄却立即转过头去,显然,也因为方畹华在对他打手势的缘故,所以,他绝没有在意!

向三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那柄‘寒风匕’,他自然不能以手势回答方畹华,他只是加快了脚步,一直来到了方畹华的前面。

他那时的神情,是如此紧张,以致方畹华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爱马,出了什么大毛病了,是以神情也十分焦切。

可是这时,向三已来到毛人雄的身后了!他离开毛人雄。是不过一尺多一点!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方畹华的脸上是什么神情,他根本看不到,他又等了五年,机会终于又来了,他迅速地运转真气,偏过头去。陡地一翻手,寒风匕对准了毛人雄的后颈,直刺了下去!

向三的这一个动作,可以说快到了极点!

但不论他的动作怎么快,就在他面前的方畹华,却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由于这变故实在来得太突兀了,是以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她只是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向三一匕首刺了出去,他自料那一刺,实在是没有刺不中的道理了。

是以,他同时又发出了一声狂吼!

那一下狂吼声,更是震动了议事厅中所有的人,一时之间,洪庄主也不讲话了,每一个人,都向向三望了过来,向三只觉得寒风匕已直插进了软肉之中,他一扬头,一声长笑,道:“向某人父母深仇已报,要杀要则,任凭处置!”

他只当自己一叫,至少会有三五十人,同他扑了过来的,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并没有人向他扑了过来。而且每一个人,都用十分奇异的眼光望着他。

向三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他实在难以想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在他前面的方畹华,最先走过神来,向他的左手处,指了一指。向三知道事情有什么不对头了,他连忙低头看去。

一看之下,他实是亡魂皆冒,头皮发炸,全身发滚,整个人都怔住了!

缄掌金刀毛人雄,仍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向三以为那一匕首,是直刺进了毛人雄的后颈软肉之中,毛人雄一定是连声都未出,便自死去了。可是事实上,情形邦全然不是那样!

事实的情形是,毛人雄的头,侧过了一边,那一柄寒风匕,却只不过是刺进了毛人雄不知在什么时候扬起来的右手的食中两指的指缝之中!

他失手了!

向三在乍一看到自己又失手之际,只是莫名的惊骇,但是突然之间,他的绝望,又变成了无比的愤怒,他的脸陡地涨红了起来!

万里金鹫洪陵,大踏步地向前是来,一面舌绽春雷,喝道:“向三,你是什么人?”

向三‘哈哈’大笑,道:“我含辛茹苦,为父母报仇,老贼居然逃过了我这一匕首,我不幸失手,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一面讲。一面左掌一翻,‘呼’地一掌,又同毛人雄的头顶,拍了下去。

但毛人雄在这时,手背一振,一股大力过处,已将向三整个人,震得向上,飞了起来,变成了落在他的前面,洪天心一挥手,‘飕’地一声,长鞭已向向三,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

但是洪天心的长鞭,还未曾砸中向三,毛人雄一伸手,‘嗤’一声。一股指风,便已将洪天心的长鞭,挡得向后扬了开去。

同时他沉声道:“各位勿忙,待我来问他!”

向三在毛人雄身前,兀然而立,双眼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世上还有什么比面对着仇人,但是却又万万不是仇人的敌手吏使人眶眦欲裂,悲愤莫名的事呢?

毛人雄也望着向三,缓缓地说道:“五年前,在客店之中,那个蒙面少年,也是你罢!”

向三大声道:“是我。将来你若是被厉鬼索魂,那厉鬼也是我!”

毛人雄却并不发怒,道:“你说为父母报仇,敢问今尊令堂是谁?”

向三的身子,刷地发起抖来,毛人雄竟向他问这样的问题!

‘我父亲是死在你金刀之下的粉蝶儿向花,我母亲是金蜂仙子白冰娘,他是死在你的铁沙掌之下的,我那年才十二岁,母亲将我塞在床下,老贼你当然没有看到我!’

向三在大声数着毛人雄的罪行,他已然不能报仇了,但是令得毛人雄声誉扫地,也是好的。

他的话才一出口,忽然之间,议事厅中,四面八方,尽皆叫起了怒吼声,还夹着‘锵’然的兵刃出鞘之声,向三的心中十分快慰,因为毛人雄终于激起众怒了!

他抬起头来,可是当他抬起头来之后,他完全呆住了!因为所有的愤怒的眼光,完全是向他投来的!

几乎所有的人,全都这样望着他,而他更在其中几个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充满了愤怒,仇恨的捡,和布满了红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向三全然无法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因为他是在数着毛人雄的罪状,何以那么多愤怒的眼光,反而是向他射来?他张大了口,不知是不是应该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只见几个面上的神情,最是悲愤的人,‘飕’、‘飕’地向前,扑了过来,他们并且还是早已掣了兵刃在手的。

但是,当他们一到近前之际,毛人雄却陡然站了起来,双臂一张,他长袍的衣袖十分大,双臂张开,衣袖下垂,便像是一幅墙一样,将那几个人挡住,沉声道:“各位别动手!”

在毛人雄的身后,有人尖叫道:“毛大侠,这别阻拦我,向花这贼子趁我押镖外出之际,强劫我全胜镖局,竟将镖局之中,九十二口,不论老幼,一齐用火烧死,毛大侠,如今我知道向贼有后,此仇怎能不报?”

那人叫毕,又有人声嘶力竭地道:“毛老英雄,今日不将这小贼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向花淫贼,和贼贱人白冰娘,欠了我七条人命,可怜我那七岁幼女,便是被他们分肢而死的!”

又有人撕心裂肺,号陶大哭,道:“杀这小贼,向花这贼子,居然有儿子,那实是苍天无眼,可怜我的三个孩子,我的三个孩子……”

那在叫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在她叫到了‘我那三个儿子’之际,想来是因为大受刺激,是以叫不下去,反倒怪笑了起来,实是比任何哭声,来得凄厉,来得难听!

而刹那之间,咒骂声讨之声,此起彼伏,开始的时候,还是一个讲完。一个再说,到后来,百十人的声音,淮在一起,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向三真正地呆住了!

这是他绝未曾想到过的事情!

他和他父母相聚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在他的印象之中,父母乃是他最亲的亲人,是以在他目睹父母惨死之际,才会印象深刻,悲痛莫名的。

那时,他年纪还小,当然不知父母在江湖上的行为如何,在父母双亡之后,他流落在江湖上,根本只是操些贱役,在暗中苦练武功,也不与武林中人接触往还,他自己更不会将父母的名字向别人提起,刚才,在毛人雄的面前,他还是十年来,第一次向人提起父母的姓名!

却不料他才一说出父母的姓名来,事情便起了如此急剧的变化!

这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坠,议事厅中,众人的怒吼声,就像是惊涛怒浪,而他则像是全然没有依靠的一叶扁舟!

在众人的怒吼声到了最高峰,而且所有的人,几乎部已离座而起之际,毛人雄陡地发出了一声大喝,道:“各位,且听我说!”

铁掌金刀毛人雄,不但武功绝顶,而且真有服人之力,他一声大喝之后,尽管众人仍然极其愤怒,但是却立即静了下来。

毛人雄苦笑了一下,道:“各位,向花,白冰娘夫妇,堪称无恶不作,十年前,我眼看他们在长江岸边,放火烧一条官船,掠劫财物,杀人无数,挺身而出,他们两人一见是我,立时逃走,我紧紧地跟了下来,一直跟到他们的老巢,才将他们杀死,为武林之中,除了一个大害!”

一个人叫道:“毛老英雄,当年你杀了这两个贼子,当真是普天之下,额手称反,但是你何以斩草不除根,留下了这个小贼?”

毛人雄缓缓地转过头,向向三望来。

那时,向三面上的神情,迷惘之极!

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的这一边的,所以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侮辱都可以受,什么样的煎熬等待他都不怕,只要能够等到有机会诛杀毛人雄老贼这一天的到来。

如今,这一天到了,可是,事情却完全和他十年来所想的不同,他的父母,原来竟是这样凶残,狠毒,无耻的武林败类!

毛人雄望了向三片刻,才道:“当我诛杀向花夫妇之际,我当然知道他们是有一个孩子的,但是我发觉,他们的孩子全然不知父母是何等样人,孩子何辜,我又何忍下手杀一个稚子?各位,我们不像向花夫妇所为,就是他们滥杀无辜,生性残忍,难道我们也要学他们的样子,去杀一个孩子么?”

众人都不出声。

毛人雄长叹了一声,道:“所以,我未曾下手。我只当这孩子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他父母是怎样一个人的,那样他如有羞耻正义之心,自然会鄙弃他的父母的。若是他再作恶,总会有报应的,却想不到这孩子竟一直不知他父母的为人!”

有几个人叫道:“毛大侠,你怎知他不知?”

毛人雄扬了扬手,示意那几个人不要出声,然后道:“小老弟,你父母生前,所做的恶事之多,刚才你所听到的,只怕还不过十之三,我想,你是到今天方知道的,你父母是我杀的,若是你在知道了你父母约为人之后,仍要杀我替你父母报仇,毛某人绝不还手!”

毛人雄说到这里,手掌一翻,那柄‘寒风匕’,正平平整整,托在他的手上。

他道:“这是你的匕首,如果你要替父母报仇,尽管拿它向我刺来好了,我绝不还手也不闪避!”

毛人雄这句话一出口,议事瞌中所有的人,全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因为毛人雄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话既出口,就绝无反悔之理,那么,若是向三下手,他岂不是必死无疑?偌大的议事厅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向三的身子,也猛地一良,他有一个反应就是:可以报仇了,可以报仇了,有了报仇的机会了!报仇,是他心中最强烈的愿望,而在那愿望几乎已成为不可能之后,忽然又有了希望,那就变得更强烈了!

他一震之后,一伸手,已将那柄寒风匕抓在手中。

当他将寒风匕一抓在手中之际,人人都吸了一口气,洪庄主疾声道:“毛大哥,这——”毛人雄道:“你们不必多言,我话已说出口,总不成反悔?谁要多说,便是想坏我数十年来的声誉了!”

毛人雄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谁还敢出声?

向三紧紧地握住了那柄匕首,双眼瞪着毛人雄,毛人雄的神情,却是十分安详,向三更在他的安详神情之中,看到了一股凛然的正气!

一个人身上的正气,本来是最难以捉摸的,但只要一个人心地是正直的,自己知道所做的事,是无愧于心的,自然便会有一股正义,溢于眉宇。

向三握住匕首的手,在开始的时候,是坚定的,迫不及待的,但是,这时,已发起抖来,他的心中在叫:我不能杀他,他是正直仁义的大侠,我父母……当他想起他的父母之际,他心头一阵剧痛!

终于,他的手一松,‘呛啷!’一声响,寒风匕跌到了地上!

毛人雄长叹了一声,道:“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我不杀这孩子,是不是对呢?是不是会因此又使得很多人遇害呢?到现在我已有了答案,我知道当年我的行动是对的。冤有头,债有主,孩子何辜?各位,看在我毛某人的脸上,千万别难为这位少兄弟!”

向三望着毛人雄,那是他在半个时辰之前,还恨不得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切下来的人,但是现在,他口唇颤动想要说几句话,却又不知怎样开始才好!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哗’地一声鞭响,洪天心大声道:“毛老伯的话,我们自当遵从,但是这里,居然瞒了身份,在金鹫庄上,隐藏了近五年之久,若是让他就此离去,金鹫庄的脸往哪儿搁?他若是乖乖地肯吃我三十鞭,便由得他走!”

向三缓缓地转过头来,洪天心手投长鞭,正一脸骄悍地站在他的面前。

向三沉声道:“少庄主,几天之前,你曾经无缘无故地鞭我一顿,几乎鞭得我骨肉支离,如今又要来了么?”

洪天心怪笑道:“你这种下贱人,多鞭几顿,又有何妨?”

向三面色苍白,神情愤怒,厉声道:“人谁不是父母所生,有什么贵贱之分?少庄主若自以为武功高,便是贵人,那我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下!”

洪天心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身形斜展,向大门口掠去,在他掠出之际,长鞭一抖,一丈长的鞭子,抖得笔也似直,直指向三的胸口,道:“来,来,那说出来让少爷见识见识!”

洪天心一面说,一面已出了议事厅,向三双足一蹬,也‘呼’地一声,掠了出来。

洪天心一看见向三居然跟了出来,心中更是有气,一声长啸,道:“替我趴下!”

他在那根长鞭之上的造谙,的确十分高超,一言甫出,长鞭一沉,鞭梢‘刷’地绕了一个圈儿,便向向三的右足足踝缠来。

这一缠要是缠中了,他再发力一拉,向三自然非趴在地上不可!

但这时向三已无所忌惮,鞭子才到,他身形托地向上拔起了丈许。

他向上拔起丈许,快疾无比,这还不奇,而他才一拔起,身形立时下坠,一起一落,快逾闪电,竟将鞭梢,踏在他脚底下!

洪天心觉出手中一紧,长鞭已被人踏住,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急忙运转真气,手背猛地一振,想将长鞭抖了起来!

却不料这一切,早在向三的算中,他长鞭一抖,向三就着那一抖之力,真气一提,整个人向上,直拔了起来,在半空之中,一个盘旋,寒风匕晶光闪闪,自上而下,疾刺了下来。洪天心只看到一条人影,自半空之中,疾压了下来,急忙着她便滚,一面滚,一面仍‘呼呼’地挥出了两鞭。可是向三身形下落之势十分快,洪天心两鞭落空,向三人已落地,一脚向洪天心的肩头踢到。

那一脚,乃是他家传武功中,十分厉害的招数,踢出之前,脚先向外一扬,乍一看来,倒像是他人站立不稳一样,洪天心就是上了当,正在心喜,还想趁机一鞭挥出,却不料电光石火间,‘拍’地一声,一脚已正踢中他的肩头之上!

那一脚的力道,着实不轻,踢得他连打出了几个滚,而向三‘哈哈’一笑,道:“少庄主,多多得罪!”转过身,就待向外走去!

向三的意思是,两人的武功已分出高下,那何必还打下去?

可是洪天心一向是逞强好胜惯了的人,这时在那么多人之前,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如何忍得下气去?滚出了六七尺之后,一跃而起,衣袖一扬,三根金光闪闪,长约半寸的金针,洪向三的背后,电射而出!

洪庄主疾声喝阻,方畹华惊呼道:“师哥!”

以及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呼声。

也就在那种种的声音中,向三身形陡转,自他的手上,舞起了一片精光,只听得‘铮铮铮’三下响,三枚金针,断成了六截!

而向三的身法,当真快疾无比,一面削断了三枚金针,一面已向前旋风也似,卷了过来,洪天心扬鞭待迎,哪里还来得及?

刹那之间,他只觉得眼前精光乱闪,对方的匕首,已然攻到了他的脸前了!洪天心自知万无幸理,这一刀之灾,是再也逃不过去的了!

但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方畹华一声娇叱,道:“向三!”

她‘向三’两字,才一出口,洪天心只觉得一阵风,在身前掠过,眼前的精芒,已然不见,定睛看去,向三已在他身前七尺开外,并且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正在缓缓地向外走去。

向三在一转身,向庄外走去之际,便完全忘了洪天心,他的耳际,似乎还萦回着方畹华的那一声娇叱,他实在想回头再望上方畹华一眼。

但是,他非但没有回头,相反地,他向前跨出的步子,却更快了。他不转过头去看方畹华当然是对的,因为即使他回头去也是看不到方畹华的脸面的,因为方畹华正背对着他,站在洪天心的面前在替他拭汗!

故故剑

第一章

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平原上蜿蜒流过,河岸两边,全是菊花,这时正是秋天,菊花盛开,明媚的阳光映在菊花上,泛出一片金黄色的光芒来,以致那几间茅屋,几乎隐没在那片金黄色的菊花之中。

菊花散发着醉人的香味,一个中年人,坐在小河边的柳树桩上,正在垂钓,钓丝泡在平静的河水中,河水极其清澈,几乎可以看到一尾尾半尺来长的梭鱼,在围着水中的鱼饵在打转儿。

那中年人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好似他的目的,并不是在钓鱼,而是在享受那份宁静。

四周围实在太宁静了,是以蜜蜂围着菊花绕飞时的嗡嗡声,听来也似乎格外响亮,但是,这份宁静,却被几阵谈话声打破了,语声自那几间茅屋处传过来。

茅屋离小河边,约有二十丈,可以看到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正站在茅屋前的竹篱之前。

而有一个垂髫小童,“呀”地一声,推开了竹篱门。

那小童向小河边指着,他讲的话,也隐隐约约,随着秋风飘到了河边,只听得他道:“主人在河边垂钓,两位不妨先进屋里坐坐,等我去叫他!”

接着,随风飘到的,则是一个很粗豪的声音,道:“不必了,我们专程访谒,理应自己去!”

那些语声,飘进了那垂钓的中年人耳中,那中年人仍然闭着眼,但是他两道浓眉,却向上扬了一扬,又听得他发出一下低低的叹息声来。

而那两个大汉,则已踏着菜田中的田堤,向前走来。

那两个大汉来到了河边,只见他们,都是三十上下年纪,一脸英气,两人的腰际,都悬着一柄长剑,向前走来之际,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两人来到了那中年人的身后,齐声道:“何大侠!”

那中年人也不回答,只是手腕突然一沉,垂在河水中的钓丝,突然向上扬了起来。鱼钧上,钧着一条尺许长的大梭鱼,鱼一出了水,在半空之中,乱蹦乱跳,鱼鳞闪起一片夺目的光彩来。

那两人就站在中年人的身后,从鱼身上洒开来的水珠,有不少滴在他们的身上,多少使他们感到狼狈。

那中年人的手臂抬起,捉住了那尾梭鱼,拉离了鱼钓,将鱼放进了身边的一只竹篓之中。

那鱼进了竹篓,仍然在泼刺刺地跳着,那中年人慢条斯理,套上鱼饵,却又将钓钓垂进了水中。

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人,互望了一眼,又叫道:“何大侠!”

那中年人仍然像是未曾听到一样,自顾自闭着眼。

两人之中,一个额上有一条刀疤的,未免有点沉不住气,陡地提高了声音,道:“何大侠!”

那一下叫唤,极其响亮,在寂静的平原中听来,声音更是惊人,躲在附近菜地中的鸟儿,一起飞了起来。那中年人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抬起了头来之后,半掩着眼,道:“两位找谁?”

那有刀疤的汉子道:“何大侠,我们是专程来访的!”

那中年人的一切动作,却十分缓慢,这时,他听到那汉子这样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两位只怕是找错人了吧,我倒是姓何,可不是什么大侠!”

那有刀疤的汉子还想开口,但另一个却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令他不要开口,他自己道:“何大侠,我们是奉黄飞黄总镖头之命到来的,有他的一封书信在此。”

那人一面说,一面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来。

他将那封书信,双手拿了,恭恭敬敬,递向前去。黄总镖头黄飞,这个名字,在这一片宁静的平原,幽美的小河边上听来,自然引不起什么兴趣,但若果在通都大邑,极热闹的地方提出来,一定会引得听到这名字的人,不由自主,发出“啊”

地一声来。

黄总镖头黄飞,是江南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铁钧黄飞之名,在江南,谁不知晓?

可是那中年人却仍然摇着头,道:“我不认识他。”

那封信在日光的照射下,看来十分夺目,信封上写着“书呈何方大侠启”七个字。那人呆了一呆,将书信递得更前一些道:“何大侠请过目!”

那中年人叹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封书信来。

那人一看到对方已接过了信去,心中一喜。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只见那中年人在接过了那封信之后,根木连看也不看,便顺手将之捏作一团,一提手,将之抛到了河中,立时引得一大群鱼儿,浮上水面来争逐着,发出一片噗哧之声。

那两个汉子,一见这等神情,面色便陡地为之一变。

那有刀疤的人一盘大喝。手臂一振,长剑已然出销,喝道:“姓何的,你可以如此无礼?”

那中年人又低叹了一声,却连头也不回过来。

那汉子更是沉不住气,道:“我就和总镖头说过,未必非要你不可,你真有本领,接我一剑!”

他一面说一面手腕突然一沉,长剑突地提起。

当他的长剑提起之际,剑身映着日光,精光夺目,发出“嗡”地一声响来,由此可知,他腕上的劲力,着实不弱,另一个急叫道:“不可造次!”

可是那人的话才出口,长剑嗤地一声,已然剌出!

那中年人就在这时,手臂振动,钓丝又扬了起来,鱼钓上又钧住了一条乱蹦乱跳的鱼儿。

钓丝一扬了起来,鱼儿向后扬来,钓丝在突然之间,缠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腕一紧,五指一松,那柄长剑尖,离中年人的肩头,本来已只有寸许了,也在那一刹间,“当郎”跌到了地上。

那中年人的手臂再向前一抖,那汉子的手腕被缠住,一时之间,挣扎不脱,在钓丝被向前挥出之际,被扯得向前直跌了出去,“扑通”一声,跌进了水中。

而那中年人却已站了起来,再一抖手,钓丝又飞了起来,他放下鱼儿,放在竹篓中,又提起了竹篓,那汉子还未曾在河中挣扎得上来,他已转身走了开去。

另一个汉子看到这种情形,忙拦住了那中年人的去路道:“何大侠,总镖头说,念在二十年交情份上,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请跟我们至姑苏去走一遭。”

那中年人摇着头道:“我说你们找错人了!”

他身子一侧,闪过了汉子,又向前走去,那汉子也忙打横跨出了一步,仍想拦住他的去路,可是那中年人手中的钓杆,却似有意似无意地横了一横,“拍”地一声,正好打在那汉子的小腿弯上。

那一打力道,看来一点也不大,但是那汉子的身子,却已向前疾扑了出去,“叭”地跌倒在地。

而那中年人一停也不停,向前走去,已走远了。

等那汉子站起身子来时,脸上有刀疤的那个,也全身湿淋淋地,自小河之中,爬了起来。

那汉子满面怒容,脸上的一条刀疤,挣得成了紫红色,怒道:“这真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拼命!”另一个沉声道:“别胡说了,凭你我,怎是他对手!”

那有刀疤的愤然道:“待我一把火,烧了他那几间茅屋,他无处存身,自然跟我们走了!”

那一个苦笑了起来,道:“胡兄,武林中人称你叫小李逵,我看你比那李逵,更莽三分!”

脸有刀疤的汉子,仍是一片恨声,那一个道:“黄总镖头早就说过,何大侠必然不肯轻易答允,我们先到茅屋里去,苦苦哀求,再作打算!”

那脸有刀疤的汉子“哼”地一声,道:“我不去!”

那汉子道:“你不去也好,你回姑苏去,将这情形告诉总镖头,我看他非亲自前来不可!”

两人说着,一起抬头向前看去,只见那中年人已推开了竹篱门,走进了院子。

那中年人在向前走来的时候,一直皱着眉,那种神情,和他适才在河边垂钓,闭目养神的那种闲适的神情相较,简直判若两人,他一推开竹篱门便叫道:“小三子,快收拾收拾,我要出远门!”

他叫了两声,却并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双眉皱得更紧,走过了两畦正盛放着的菊花,来到了茅屋门前。

他一到了茅屋门前,便伸手推门,那门发出“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门才被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形,突然从门中,向外疾仆了出来。

那中年人连忙向后一退,自门中仆跌出来的那矮小人影,“叭”地一声,仆在门口,一动不动。

那中年人连忙低头看去,在那刹间,他的面色,变得铁也似青!那矮小的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髫小童,正面向着地,仆跌在门口,有一只精光雪亮的铁钧,深深地陷在他的后脑之中,浓稠的鲜血,在他的后脑,凝成了一片!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小童早已气绝身死!

那中年人惑视着那小童的尸体,面色越来越青。

而自他的眼中,也迸射出一股异样的光芒来,他看了好一会,才突地抬起头来。甚么也不说,就跨过了那小童的尸体,走进了屋中,一进门,屋中全是竹器,十分简单,干净,有一股清雅之气。

屋中一个人也没有,那中年人将竹篓和钓竿,顺手放在门后,来到了一张竹椅之前,坐了下来。

他坐下之后,才冷冷地道:“好了,还不出来么?”他那句话,语音冰冷,听了令人不寒而栗,但是,两间厢房中,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倒是在通向茅屋的那条小路上,那两个汉子,一面向前走来一面还像是在争论什么。

中年人坐在竹椅上,只见那两人已到了篱前。

那中年人扬声道:“进来!”

那两个汉子互望了一眼,忙推门而入,他们来到了屋前,一眼便看到了那仆倒在地的小童。

他们两人旋地一呆,那中年人已冷冷地道:“你们看看,这孩子的脑后搐着的,是什么兵刃!”

那两人齐声惊呼道:“是黄总镖头的龙爪钓!”那中年人“嘿嘿”地冷笑了起来,道:“是啊,这就叫二十年的交情,真是够交情啊!”

那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一个道:“何大侠,黄总镖头岂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另有奸人,在其中播弄,尚祈何大侠明鉴。”

那中年人缓缓地道:“黄飞派你们来找我,为了什么?”

那人忙道:“究竟是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他已三夜通宵未眠,显是有件重要的事,他叫我们无论如何,要请何大侠一行!”

何方道:“我若不去就杀了我的小僮?”

那人急急分辩道:“我们到河边来,还是这位小哥指路的,我们如何会下手杀了他?我们虽不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但这位李蟒李大哥,在下张天余,也曾在江湖上混过几年,怎会做那样的事?”

何方斜视着他们两人,突然身形掠过,向前逼来。李蟒和张天余两人,只觉得何方的身形,逼向门来之际,一股劲风,直扑面前,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他们两人,一时之间,却不知何方想怎样,都吓得呆了,僵立着,一动也不动,等到他们定过神来时,何方早已俯身,取下了那铁钓来。

那铁钧在何方的手上,鲜血兀自顺着钧尖,一滴滴滴了下来,看来实是狞厉可布之极。

那铁钧的形状,十分奇特,柄上铸着鳞片,整个铁钧,就是一个龙爪,只不过中间的那一股,来得特别长,形成一个径可半尺的大弯钧。

何方向那铁钧看了半晌,才道:“你们将这铁钓带回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是我也相信黄飞不致于杀这无辜小童,但这龙爪钩,却是他的!”

张天余忙道:“总镖头的十二龙爪钧,天下闻名,不肖之徒仿造了来嫁祸于人,也是有的。”

何方将铁钧向张天余递了过去,张天余忙伸手接过。

何方道:“你们去吧,告诉黄飞,我是不会理他闲事的,他若是为难,叫他另请高手,他若是不择手段,我让得他一回,却让不得第二回!”

张天余在何方的语气中听出,何方仍然在怀疑那是黄飞所为,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何方缓缓转过身去道:“你们将尸首埋了!”

张天余和李蟒两人,又互望了一眼,李蟒一俯身,自地上抱起了那小僮的尸体来,他大声道:“何大侠,你去不去帮忙,都没有关系,但若是你将这笔账,算在总镖头账上,我却要与你拼命!”

何方并不转回身来,只是淡然说道:“拼命?我久已不和人家拼命;就算你要和我拼命,我也不会和你拼,埋了尸首,你们快快走吧。”

李蟒踏前一步,看来还想讲些什么,但是张天余拉了拉他的衣袖,两人一起向后,退了出去。

两人一退了竹篱,张天余便低声道:“这事情蹊跷得很,人若是总镖头杀了,总镖头岂会留下龙爪钧?自然是有人知道总镖头叫我们来向何大侠求助,是以尾随前来,嫁害人祸!”

李蟒吃了一惊道:“张大哥,你别吓人,如果我们前来时,一直有人尾随,如何我们会不知道?”张天余苦笑一下道:“许是那人的武功极高!”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走着,不一会,便来到了河边,他们又沿河走出了小半里,来到了河湾之上,张天余道:“就在这里,埋了尸首好上路。”他一面说,一面拔出佩剑来,“刷”地一剑,刺向地上,河边的土地松软,那一剑便刺入了一半。

也就在这时,只见对面,有一个人,沿着河,慢慢地走了过来,那人戴着一顶竹笠,竹笠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他一身破旧布衣,赤着脚,袍脚卷得老高,脚上全是泥泞。

看这情形,那人分明是一个农夫,是以张天余和李蟒两人,都看到了那人,但却也都未曾在意。

那人沿着河,直来到了近前,张天余和李蟒,已在河边,掘出了一个小坑,那人来到近前。

那人来到了近前,站立着不动,李蟒挥着手,道:“让开!让开,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也不开口,仍然站着,李蟒不耐烦起来,伸手向那人的肩头便推,张天余已经看出那人的身形,有些古怪,若是普通的农人,决无看到有人用剑在河边掘坑,还站过来看热闹之理的。

可是李蟒性急,张天余根本不及提醒他,他已伸手去推那人,只见那人左手突然一搭,搭住了李蟒的手背,手背一缩,便将李蟒拉得向前跌去。

紧接着,那人右手一扬,精光一闪,“噗”地一声响,一只铁钧,已经陷进了李蟒的脑门之中!

这一切变故,可以说全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李蟒脑门中钩,身子立时向后退,他一面后退,一面伸手抓住了钓柄,想将钧子拔了出来。

可是那一钩,正扎中他脑门的要害之上,他几乎是立时气绝的,手才摸到钩柄,人已“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张天余见到了这等情形,心头的骇然,实是难以形容,一个转身,向前便逃。

但是,他只逃出一步,那人手又提起,“嗤”地一声响,另一柄铁钩,又自他的手中飞起。

那钩子的去势也绝,精光一闪间,“噗”地一声,又已陷进了张天余的后脑之中,张天余的身子,立时向前直仆跌了下去,但是他甫一倒地,双手一挡,却又反跃了起来,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身。

他一转过身,整个人,便向那人疾扑了过去。

他一扑到那人的身前,双掌疾击而出,那人的身形,略略一闪,在他身形闪动之际,他头上的竹笠,扬了一扬,张天余在刹那间,看到了那人的脸面。

而张天余在看到了那人的脸面之际,面上神情之骇然,难以形容,他张大了口

想叫,但是还未发出声来,便已仰后,倒了下去,直到他快倒地时,他才发出一下怪异之极的吼叫声来。

那人拉了拉竹笠,又眼看小河,向前走出去。

所不同的是,他这时向外走去的势子,比来的时候,快了不知多少,转眼之间,便已不见了。

所以,当何方来到了河边的时候,是看到三个死人。

何方是被张天余临死之际的那一下呼叫声引来的。当他赶到河边的时候,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田野中仍是那么寂静,但是在寂静中,却使何方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和说不出来的恐怖!

这种诡异和恐怖,本来全是江湖上的事,和宁静的田野,是完全搭不上关系的,而何方也已经有好久没有那种惊异和恐怖的感觉了!

这时候,他陡地挺直了身子,像是在刹那间,突然高了半尺,他全神贯注,留意着每一下最细微的声响。

但是,他却觉察不到任何异样,在寂静之中,可能四周围全是敌人,也可能敌人早已远□了!

何方木然站立着,站了很久,然后,他才慢慢取下了张天余和李蟒头部的铁钩,又在张天余的怀中找出了另一只铁钩来,三只铁钩在他手中相碰,发出“铮铮”

的声响来,那似乎是唯一的声音了。

然后,他缓缓地向那茅屋走去,推开了篱门,他并不走进屋子,只是来到了院子中的一个井前。他的动作一直很慢,但是一到井前,却变得快捷无伦,“呼”地一脚,踢在井圈之上!

那井圈全是麻石砌成的,但何方一脚飞出,“蓬”地一声响,将井圈踢坍了一大半,有几块麻石,飞了开去,将盛放着的菊花,压倒一大片。

而有几块麻石,“扑通”、“扑通”,跌进了井中。

何方又用脚拨开了最底层的一条麻石,拨开了地上的泥土,俯身从中抓起一个鹿皮袋来。

鹿皮袋已经霉烂不堪,可见得埋在土中,已经很久了。何方的手轻轻拍打着,陡然之间,只见精光夺目,霉烂的鹿皮袋飘落地上,自鹿皮袋中,现出一条竹节精纲鞭来。

何方握定了那鞭,轻轻抖了一下,那鞭便划出了几个精光闪闪的圈儿来。

何方收起了鞭,撩起外衣,将鞭围在腹际,然后,长叹了一声。

他抬起头,向茅屋,向院中的菊花,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

姑苏城的观前街,入夜之后,一片灯光,玄妙道观之前,更是摊贩杂陈,一片热闹,在大街的尽头处,是一片广阔的空地,空地之后,就是建筑宏伟的飞龙镖局。

飞龙镖局和别的镖局不同,别的镖局,有商家找上门来,便是主顾,但是飞龙镖局,再大的商家,找上门去,也一定被客客气气,请将出来。

镖局中的人会告诉商家,姑苏城,还有七家镖局,可以替他们服务,若是嫌那七家镖局的名头不够响亮,镖头的武功不够高强,那么,往南去,往北走,江南三省的大地方,还有的是镖局。

有些商家很奇怪,飞龙镖局不肯接镖,是靠什么来维持的。当然,飞龙镖局不是不接镖。

飞龙镖局接的是其他镖局的邀请,别家镖局,接到了重镖,远程的镖,感到可能中途出乱子的,便来转请飞龙镖局出手,自然,那是因为飞龙镖局有着崇高的地位的缘故,所以,飞龙镖局的铁钩黄飞,才被七十二家镖家,奉为总镖头。

飞龙镖局的门口,灯光也十分辉煌,大堂中燃着老粗的红烛,从表面上看,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但是,镖局中的人,却总透着一股细细察看,便可以看得出来的忧虑,他们都不时望向内堂。

内堂却是一片乌黑,更黑的是一个偏厅之中。

但是偏厅中却又不是没有人,有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在偏厅中踱来踱去,低着头,像是有重大的心事一样,在偏厅的门口,站着两个大汉,不时互望一眼,发出无可奈何的乾笑来。

那个在黑暗中踱步的,不是别的,正是黄飞。

镖局中的人,个个都知道总镖头黄飞这几天有心事,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甚么心事!

一辆马车,在这时侯驶到了飞龙镖局的门口。

镖局中的人,这几天来,讲话,走路,都自然而然,放经了脚步,是以镖局中,变得十分静,车轮声,马嘶声,直传到了内堂之中。正在踱步的总镖头黄飞,竟然站定身子,抬起了头来。

他沉声道:“可是他们又来了,快出去看看。”站在厅堂口的那两个人连忙答应一声,向外走去。

当他们来到了镖局的大堂时,只见两个劲装汉子,护着一个十七八岁,衣饰极之华丽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不但一脸傲气,而且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才一进来,便叫道:“总镖头呢?”

那两个自内堂走出来的大汉忙道:“小王爷,总镖头在内堂,请进内堂说话。”

那少年人“哼”地一声,便向内走了进去,两个劲装汉子,随在他的身后,等到他们来到了内堂时,堂上已燃了灯火,黄飞站在堂中,只见他虽然瘦削,但是却另有一股异样的凛然之威。

那被称为“小王爷”的年轻人,本来是在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有一股嚣张之气,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样的,但是一见到了黄飞,那股嚣张之气,却也减了不少,他道:“总镖头,到手了没有!”

黄飞乾笑一声道:“在下还未曾答应此事!”

小王爷的神色一变:“总镖头,我这是第三次来了,你若是仍不答应,架子未免太大了吧!”

黄飞又乾笑了几声,他的笑声,十分勉强,道:“小王爷,在下干的是镖局的行当,小王爷这件事,王府中有的是高手,衙门中有的是公人──”

黄飞还未曾讲完,小王爷的面色一变,道:“答应不答应,你说一句话就,那来这些罗嗦?”

黄飞的神色,更是勉强,道:“我已请了一位帮手,只要他肯来,那么,事情还有几分希望。”

那被称作“小王爷”的年轻人,又乾笑了起来,道:“黄总镖头,你身为江南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还有什么人武功高得过你?”

黄飞摇手不迭,道:“小王爷,这话千万不能说,武林中的事,你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高过黄某的人,不知凡几!”

那年轻人摆着手,道:“我不管你那么多,七天之内,我要那东西!”

黄飞叹了一声,道:“小王爷──”

可是,他才说了三个字,那位小王爷翻手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你别再推三搪四了,告诉你,若是在七日之内,你不将那玩意交来给我,那么,你这家飞龙镖局,也别再开设下去了!”

黄飞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铁青着脸,嘿嘿乾笑着,盯住了小王爷,道:“小王爷,你这话,未免说得太绝了!”

自黄飞双目中射出来的目光,极其凌厉,当他直视向小王爷之际,小王爷的神色,也不禁变了一变,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了两步。

一直站在小王爷身后的两个劲装汉子,神色陡然紧张了起来,各自跨前一步。

黄飞一直“嘿嘿”乾笑着,道:“张老大,你们兄弟两人自己想想,可是我的敌手?”

那两人一凛,道:“黄总镖头,你可得想一想。”黄飞徐徐地道:“若是逼人太甚,黄某至多豁了出去,你们三人,可也别想走出飞龙镖局了!”

黄飞一面说,一面也反手在刚才小王爷拍过的桌子上,“叭”地一掌,拍了下去,随着一掌拍下,桌面之上,立时穿了一个大洞,而桌上的东西,也一起震得向上跳了起来。一只茶壶,连着茶盘,和几只茶杯,震到了半空之中,发出了“拍拍”

的声音,一起碎裂了开来。

那小王爷的面色,青白不定,显是他的心中,已十分害怕,刚才那种咄咄逼人的嚣张之气,已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他却还在口硬,道:“你……你敢!”

黄飞冷笑着道:“小王爷,我们闯荡江湖的人,过的正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你想想,我们有什么不敢做的,难道会给你吓倒么?”

小王爷更是吃惊道:“你!想造反?”

黄飞的笑声,听来更是冷峻.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他道:“我想造反?小王爷,你也不想想你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是谁想造反?”

黄飞那一句才出口,小王爷的神色,变得更难看,身子甚至把不住发起抖来。

那两个劲装汉子,忙互望了一眼,一个道:“黄兄,小王爷本是一片好意,只要你做成了这件事,他在王爷跟前一说,保你作个武官,易如反掌,就算官职大些,也是易事。”

黄飞叹了一声道:“我已说过了,这事情,我一个人干不来,要等我那帮手来了──”

他一句话未曾讲完,只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接着,便是好几个人的吆喝之声,然后,又是一阵乒乓声,这才听得一个人喝道:“黄飞在么?”

黄飞忙道:“我请的帮手来了!”

他说了一句,忙扬声道:“可是何兄到了?”

他那一句话才出口,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内堂的门,已被踢开,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何方。他在门口一站,一扬手,“飕飕飕”三下响,三股精虹,挟着劲风,三枚鹰爪钩,已向前疾飞了过来。

小王爷的那两个劲装汉子,骇然后退,但是,黄飞却仍然站立不动,只听得“叭叭叭”三下响声,三枚鹰爪钩,一起射在黄飞的一条大柱之上。何方面色一沉喝道:“这可是你的触门暗器?”黄飞一探手,自柱上拔出一枚鹰爪钩来,看了一看,奇道:“咦,这正是我的东西──来人!”

他一叫,立时有人应声而入,黄飞吩咐道:“快拿我的鹰爪钩来,真奇怪,谁能盗了我的东西去?”

何方“哼”地一声,已经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黄飞将三枚鹰爪钩一起拔下,放在手中,仔细看看。

不一会,黄飞叫去拿鹰爪钩的人,双手捧着一条宽可三寸的皮带,黄飞立时接过,放在桌上,在那条皮带之上,插着十二枚鹰爪钩。

黄飞向那皮带一指,道:“何兄请看,在下一十二枚鹰爪钩,全在这处,我的鹰爪钩,总共是一十二枚,少了一枚,才补一枚,何兄是知道的,何兄这三枚鹰爪钧,却是自何处得来的?”

何方缓缓地伸出手来,抚摸着那条皮带,突然双指一挟,挟出一攸鹰爪钩来,仔细看看。

他抬起头来,道:“黄总镖头,看来,有人仿制了你的鹰爪钩,在江湖上生事,你要查一查才好!”何方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鹰爪钩,已经站起了身来。他才站起,便又道:“在下告辞了!”

黄飞忙道:“何兄,这三枚鹰爪钩之上,尚有血渍,不知是被人用来杀了什么人,尚祈详告。”

何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杀了我的一个书僮,以及两个,是你派来送信给我的朋友!”

黄飞的面孔变了一变,突然后退一步,“砰”地坐倒在一张椅子上,他想是坐得急了些,是以随着那“砰”地一声响,一张椅子已变成粉碎!

那两个劲装汉子忙道:“黄总镖头,你怎么啦?”黄飞挥着手,道:“你们走吧,七日之后,来听回音!”

那两人转头向小王爷望去,小王爷点了点头,道:“好,黄总镖头,一切全仗你的大力帮忙了!”

黄飞也不答应,小王爷和那两个劲装汉子,走了出去。

何方在走进来的时候,根本当时没有三个人在场一样,直到他们向外走去时,才向他们望了一眼,那两个劲装汉子,虽然低着头在向外走着,但是,也现出一种极不自在的神色来。

何方冷笑道:“怎么,你装着不认识我么?”

那两个劲装汉子忙站走了脚步,神色尴尬,陪着笑,道:“噢,原来是何大侠!何大侠清减了不少,我们……确实有点……不敢相认了!”

何方语言冷冰道:“原来是这样,两位,这几年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没有,不妨说来听听?”那两人更是骇然道:“没有!没有,这几年,我们早已不在江湖走动,只有王府之中。”

何方“噢”地一声道:“巴结上官门了么?”

黄飞忙笑道:“何兄听错了,他们是在王公子府上当护院,这两年,倒是安份守己,那王公子府上,全仗他们守护着,不必怕盗贼来生事。”

何方又“嗯”地一声,挥着手道:“去吧!”

那两个劲装汉子,如释重负,立时和小王爷,一起向外走去,黄飞立时叫了起来道:“何兄,我被你害苦了,你总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的!”

何方双眉一皱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明!”

黄飞向前走来,关上门,才转过身来,道:“有人伪造我的鹰爪钩,这事我也听说了,在这次之前,已有两宗事发生,一宗死在鹰爪钩下的,是太仓县的金刀余老英雄父子,另一宗,被惨杀的,是樊家庄庄主,小龙樊庄主满门!”

何方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呆了半晌,道:“那也不干我的事!”黄飞顿足道:

“我的天,你想想,为什么千不拣,万不拣,只拣余老英雄和樊庄主下手?”炽天使书城

第二章

何方的双眉,陡地扬了一扬,但是他却没说什么!黄飞抱着头,团团的转起来,又道:“而且,手段又是如此之毒辣,在余老英雄和樊庄主之后,你想想,会轮到什么人?那自然是我……我……”

何方的语调,十分缓慢,几乎每一个字之间,都拖上很长的时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她?”

黄飞放下了双手来,道:“不是她,还会有什么人!”

何方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了,可是这时,他却慢慢向前走来,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黄飞忙来到了他的面前,何方摇了摇头道:“就算是她,我也没有办法,我再也不想见她了!”

黄飞陡地一震,立时冷笑道:“哼,听听这话,这话是从威震天下,仁义满胸的何大侠口中说出来的么?何大侠,你闯了祸,自己不管,遗祸别人,哼,什么大侠,我看你是卑鄙小人!”

何方怒道:“胡说,我……我……”

看何方的神情,像是想替他自己,分辩几句,但是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连连说着“我”字,再也没有法子,往下面说下去。

黄飞将手放在何方旁边的几上,俯下身来道:“何大侠,当年若不是你着了她的迷,她早已死在我们之手了,是你说的,她一定会改邪归正的!”

何方像是十分疲倦,他伸手在脸上抹着,道:“她……她不是改邪归正了……么?”

黄飞直起身子来,道:“何兄,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们是为什么分手的?”

何方的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神色来,他闭上了眼睛,在他的眼前,依稀浮起一个人影来。

那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美人儿,她那种美丽,足以令得任何男人一见倾心,至少他,仁义满怀,受人崇敬的大侠何方,就是见了她就着迷的。

在江南如画原野中隐居的日子中,他何尝不想起她来?然而,每一想起她,他就会想到一阵心头被啃齿的痛苦,这个美人,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女魔头,提起紫衣魔女林紫君的名头来,谁不是恨之切骨。

然而,紫衣魔女却曾是他的妻子,这似乎是很无稽的事,他,是仁义满怀,大侠何方,而他的妻子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紫衣魔女!

他也记不起当时有多少朋友劝过他了,他自然没有听任何朋友的规劝,要不然紫衣魔女就不会是他的妻子,从此之后,他变得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但是他却不在乎,因为他有了紫衣魔女,有了对他温柔体贴的妻子,而且,他也相信他妻子信誓旦旦,说她从此改邪归正,他付出的信任,换来的是什么呢?

何方的心头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的疼痛!

他睁开了眼,他接触到的,是黄飞充满了责备之意的眼光,他也知道,黄飞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实在不愿听,可是黄飞就在他的面前,黄飞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他的耳中!

他非听不可!黄飞道:“何兄,你想想,雨花台一战,我,樊庄主,余老英雄,费了多大的心血,才将她困住,还令得她受了伤,眼看她性命难保,我们可以为江湖除害,你却赶了来!”

何方不禁急速地喘口气,黄飞说的全是事实!

黄飞又道:“我们早就知道,她恶性难改,可是你却一力担保,将她带走,何大侠,你──”

何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厉声喝道:“别说了!”何方一面叫着,一面倏地睁开眼来,这时侯自他眼中射出来的光芒,也极其骇人,但是黄飞一点也不退缩,他也同样地瞪视着何方!

黄飞后退了一步道:“何兄,这只有你可以去问她,我们怎敢见她?”

何方的身子震了一震道:“她!她在姑苏?”

黄飞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然,我十万火急,派人来找你作什么?你未曾看我的信么?”

何方痛苦地摇着头道:“没有,我没有看!”

黄飞道:“只是可怜了那两个送信的人,他们家中有老有少,是我差他们上阎王路的。”

何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道:“她在那里?”何方的“她在那里”四字,简直是从齿缝中透出来的!

黄飞的声音,压得十分之低道:“圣驾南巡的事,何兄你可知道?”

何方呆一呆道:“这关圣驾南巡什么事情?”

黄飞的声音压得更低道:“圣驾是和公主一起来的!”

何方陡地叱道:“呸!你只管说这些作什么,谁管皇帝女儿是和谁一起来的,她在那里?”

黄飞道:“何兄,你别心急,听我讲下去,你就知道了,何大嫂她,就负保护公主之责!”

何方的身子突然一挺,向椅背上靠去,他身形一挺间,那张椅子就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

何方半晌不语,道:“她!她怎会去做那种事的?”

黄飞道:“听说,是镇西大将军保荐的,不知她如何识得那位大将军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何方的声音有点发颤又道:“她在何处呢?”

黄飞道:“知府在圣驾南来之前,就在黄鹂坊造了一座行宫,她自然是在那行宫之中,何兄,如今她有了这样的靠山,难怪她到了不过五六天,余老英雄和樊庄主,都遭了殃,唉,不知何时轮到我了。”

何方站了起来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她!”

黄飞道:“何兄,你可得小心才好,行宫守卫重重,说不定你根本未曾见到她,就已经──”

何方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来,他的冷笑听来很自负,但也含有无可奈何的感觉,他道:“那你,也未免小觑我了,我自有办法见到她!”

何方话一讲完,身子一缩,“呼”地一声,已经倒掠而出,接着,又听得大门口“砰”地一声响,想是何方已经掠出了镖局的大门口了。

黄飞等了片刻,听不到有什么动静,又探头门外,张望了一下,才在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狡滑的笑容来,那笑容在渐渐扩大,但是狡猾的味儿,却也是越来越沉了。

黄鹂坊近阊门,那里本来是一个老大的花园,近大半年来,动工建了一座极其华丽的行宫。

姑苏城中的人都知道圣驾南巡,就住在行宫之中。

黄鹂坊左近的居民,也早已见惯了每天天未亮,文武百官便来列队朝见的情景,自然的早已见惯了灯火辉煌的夜景。一阵阵乐音,传了出来。

行宫的四周围全是围墙,在围墙外,每隔上五步,便是一个执着长戈大矛的武士,那些武士,全是身形高大的汉子,神威凛凛,更有一队一队的巡逻,刀出鞘,弓上弦,来回地巡逡着。

近行宫的好几条街,居民早已被赶了开去,知府本来已下令要将两条街的屋子,全都搬去,好在几个幕僚,劝他以爱民为重,这才留下了那些房子,而那两条街,入夜之后,就像鬼域一样。

普通人在那样情形下,是不会再走进这几条街来的了,但是何方拢着手,却慢慢地踱了进来。

上弦月已经升起,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显得更加清冷,秋风从街头卷过来,何方略缩了缩头,他的身影十分硕长,在清冷的街道上缓缓地移动。

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看来像是幽灵一样。

他慢慢向前走着,穿过了两条小巷,到了最后一条小巷的巷口时,抬起头来,他已可以看到行宫的围墙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突然拔起,了无声息,到了一所房子的房顶之上。

一到了房顶上,他身形又立时弹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上,当他身形落在横枝上时,枯叶飘落了下来,他的身子,立时又向上弹起来。

这一次,他弹得十分高,身形几乎完全没入黑暗中。

等到又可以看到他的身形时,他已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好几个筋斗,落进了围墙之中。

就在他掠进的围墙之外,便站着两个武士,他们好像也觉出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翻了过去。

可是,当他们抬起头来,向上看去时,何方早已进了围墙,他们两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何方一进了围墙,便背贴着墙而立,在他面前,是一个老大的园子,黑沉沉地,只有在远处,有灯光在闪耀着。何方看准了一座假山,又掠了过去,略停了一停,只见有人提着灯笼走来。

向前走来的,是四个带刀的卫士,正向着假山走来。

何方贴着假山石而立,那四人一直向前走着,一个个都在何方的身前,不到四尺处走过,但却都没有发现何方,何方等他们最后一个人,在他身而走过之际,陡地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后心。

何方的手掌,按在那人的后心上,那人身子发软,一声也出不了,便被何方,硬抓了过来。

另外那三个人,还不知道最后一个已经出了事,依然向前走着,何方等那些人渐渐走远了,才将那人的身子,转过来,令他面对着自己。

何方声音十分低沉道:“你认得我是谁么?”

那人的神色极其骇然,需知能在大内充当卫士的,也必然是武功极有造诣的人,但是却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之下,便受制于人,如何不惊?

何方又沉声道:“我姓何,单名一个方字。”

那人的双眼,睁得老大,立时点头,表示他是认得何方的。

何方道:“公主住在何处,你带我去!”

那人一听,豆大的汗珠,立时从额上,迸将出来。何方道:“你放心,我绝不是想害公主,只不过想找一个人来谈谈,我想,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一定也会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人?”

那人汗如雨下,但是又频频点头表示他知道。

何方松开了手,那人立时喘起气来,他的声音也十分低道:“何大侠,你可是来见尊夫人的?”

何方心头,又有一阵刺痛之感,他还没有回答,便听得前面三人叫道:“丁哥儿,你在何处?”

那人忙应声道:“我忽然便急,三位请先行一步。”何方沉声道:“多谢你了。”

那人道:“何大侠名满天下,在下相助一二,正是幸事,何大侠请跟我来,有我在,到处可行。”那人转过身子,向前走去,何方紧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又遇到了几拨提着灯笼巡逻的人,但是看到了那人,都没有问什么,何方只是低看头走着。不一会,走进了月洞门,乃是一条老长的走廊,走廊之中,灯火通明,两旁都有人守着。

来到了走廊之前,那人略为犹豫一下,何方忙拉着他向后一闪,道:“你不便再向前去的话,只消指给我看,她在哪一间房间,就可以了。”

那人道:“就在走廊尽头,那个院子中,何大侠,你怎能通过那走廊?”

何方却淡然道:“我?我就是那样,向前走过去。”

那人一呆,还不知道何方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间,何方却已一转身,向走廊之中走了进去。

那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逗留,立时返身奔出。

何方大模大样,走进了走廊,那条走廊,足有三五丈长,两旁有十来个武士守着,他们看到何方缓缓地走了过来,脸上都现出奇怪的神色来。

可是,一直到何方走到了一半,才有人问道:“喂,你是什么人?是谁着你到这里来的?”

那人一问,走廊中的武士,显然立时都起了疑,立时有两柄雪亮的钢刀,交叉拦在何方之前。

何方立时站走了身子,道:“在下姓何,名方。”在大内充当武士的人,本来未必个个都知道何方的名头,但是,紫衣魔女林紫君,常在公主之侧,在宫中的武士中,地位极高,那些武士,自然也都知道,林紫君曾经是大侠何方的妻子,是以一听得何方两字,人人都不禁怔了一怔。

在何方前面的两人喝道:“何大侠,这里是行宫禁地,前面是公主所住,怎容得你乱闯?”

何方缓缓地道:“我只想见一个人,请放我前去!”

那两个武士还在犹豫间,突然听得走廊那头的院子之中,传来了一个十分轻柔动听的声音,道:“列位,看我份上,放他进来,不必声张。”

一听得那声音,在何方身前的两个武士,立时垂下了手,可是何方却并不立时向前走去,只闭上眼睛,木然而立,直到那两个武士道:“何大侠请!”何方这才慢慢向前,踱了出去。

他的脚步沉重,当他向前走去之际,走廊中的那些武士,人人屏住了气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以他的脚步盘,听来更是刺耳。

他一步步向前走着,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又是一扇月洞门,门后,是一个极其精致的院子。

他才在月洞门前,站了一站,便又听得那轻柔的声音,像是春风拂面一样,飘了过来,道:“来啊,已经到这里了,还不进来作什么?”

何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身形陡地拔起,当他落下来时,他已经落在一扇门前,一伸手,推开了那扇门,门一开,他的眼前,便陡地一亮!

他绝不是第一次见到紫衣魔女林紫君,紫衣魔女会是他的妻子,他和她曾朝夕相对,三年之久,但是即使他和她朝夕相对时,他只要转一转身,再见到她,仍然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时侯,这种感觉又来了,来得如此真切,如此令他感到震撼!那间房间很大,在一张紫檀木的书案上,点着一盏琉璃的灯儿,映出来的光线很柔和。柔和的光,自侧面映着林紫君的脸,使她的脸,看来好像很朦胧,但是何方却绝不怀疑那是林紫君。他实在想立时奔过去,捧住她的脸颊,好好看一看!

他和林紫君分手已两年了,他要看看,在这两年来,林紫君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和他梦中相见的,是不是一样!

但是,他却只是凝立着不动。

林紫君也只是坐着不动,何方侧着对她,在柔和的灯光之下,何方可以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在轻轻地闪动着,以前,当他们在一起,渡过神仙般的欢乐时光之际,何方不知多少次,曾痴痴地望着林紫君的眼睛,像现在那样的神态,正是她最动人的时刻!

何方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而林紫君也在这时,缓缓地转过了头来,望定了何方。

何方的心头,突然“怦怦”跳动了起来,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还是那么美丽,还是令人一看到她,就有一股沉醉之感!

何方不知道别的男人看到她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他却一看到她,就有那种感觉,像是饮了陈年佳酿一样。

林紫君的身子陡地一震,但是她却立即恢复了镇定,她将手指放在唇上,低声道:“别吵醒了公主!”

她一面说,一面轻盈地站起身来,向前缓缓走去。

她来到了一张床前,掀开罗帐,向内张望了一下,在她掀开罗帐之际,何方看到,床上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睡得十分沉熟,何方知道,那自然就是公主了!何方虽然技艺超群,但这时候,他的心中,仍不免起了一阵紧张之感!

这里是皇帝的行宫,不知有多少大内高手在,若是林紫君一翻脸,叫嚷了起来,那是插翅鸡飞的了!

他一想到了这一点,不等林紫君转过身来,他身形一飘,已飘到了林紫君的身后,倏地一伸手,便抓住了林紫君的手腕,低声道:“我们出去说话!”林紫君仰着头道:“何大哥,我看这事有蹊跷。”何方又重复道:“出去,我要和你好好说清楚。”林紫君苦笑着道:“何大哥,世上很少有人肯相信,一个恶人,会变成一个好人,但是我想,你总应该相信我,但是,你却一样不信我!”

何方抓住林紫君手腕的五指,在渐渐地加紧,他身形突然一闪带着林紫君,闪到了房门口之前。

他到房门前才道:“我们是怎么会分手的?”

林紫君低下了头道:“那是你以为我杀了人,就像现在,你以为我杀了余金刀和樊庄主一样!”

何方一字一顿道:“那是我亲眼目睹的事!”

林紫君摇着头道:“你看错了,你虽然看到我下手杀人,但是你却不知道那是他们先要杀我!”

何方的心头,又是一阵痛楚,这几句话,正是多年之前,他和林紫君分手时,曾经说过的话。

他,大侠何方,娶了一个女魔头做妻子,他心中最恐惧的事,就是他的妻子仍是女魔头,是以当他看到妻子又在挥刀杀人之际,他心头的痛楚,实在难以形容的,他几乎没有听林紫君作什么解释,就离开了。

而如今,林紫君仍然是那样说,三年来,何方也曾不断地在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人家要杀她,她只是为了自卫,现在,他又宁愿相信林紫君的话了,但是余金刀和樊庄主呢?

是谁杀了余金刀和樊庄主,除了林紫君之外?

何方又沉声道:“我们出去,我要好好地问你。”林紫君皱着眉,道:“我也很想将事情说说明白,但是我不能离开这房间,我是有守卫公主之责的!”何方“嘿”地一声道:“这样看来,我倒像是调虎离山,来引你离开这间房间,不利公主的!”林紫君又叹了一声道:“何大哥,你是君子,君子可以欺其方,你哪里又知道人心的险恶了?”

何方双眼睁得老大,瞪着林紫君,林紫君也望着他。

在林紫君的眸子之中,实在看不出丝毫邪恶的光芒,但是金刀余老英雄和樊庄主……何方的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他道:“我告诉你,现在你有了护符,别以为真可以为所欲为,但是,若是你再想对黄总镖头不利的话,我也必不饶你!”

何方的那几句话,声音虽然低,但是语气却是沉重无比,他话一说完,松开了林紫君的手腕,转身拉开门,向外便走了出去,他才一跨出门口,便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背上。

那是一种极轻微的感觉,如果不是何方的武功极高,感觉极其灵敏的话,他是根本觉察不到的。

但是何方却觉察到了,他旋地身形一凝,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杀间,只听得林紫君旋地沉声喝道:“站着,别动!”紧接着,便是“嗤”地一下,金刃刺空之声,自他背后疾发而至!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以何方的武功之高,也只来得及伸手向腰际软鞭的活扣!

何方虽然未曾转过身来,但是他也可以知道,刚才的“嗤”地一声,是林紫君向自己的背后,攻出了一剑,而现在,林紫君的剑尖,正抵在他的背心上,只要再伸前一寸,就可以刺进他的背心!

但是,林紫君却没有将剑向前刺来,只是停着。

何方凝立着不动,他又可以感到,林紫君的长剑,在渐渐缩了回去,他仍然凝立着不动!

在那片刻之前,他的心中,实是难过到极点!

他记不起是谁曾对他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话是:“女魔头总是女魔头,你是不能望她改好的!”

而现在,林紫君,她竟在他的背后出剑刺他!

何方的身子,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听得林紫君道:“你……你转过身来看看。”

何方并没有转过身,他一提真气,向前疾凉了出去!他再也不要见到林紫君,他再也不要见到她!他知道,他如果回头看一眼的话,他就会忍不住,他一定会挥击兵刃,和林紫君动手,所以他根本不回头。在他的身形向前掠出之际,他又听得林紫君的声音中,像是充满了绝望,在低声道:“你回头看看!”

但是,何方仍然没有回头,他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了那走廊,他是掠得如此之快,以至守在走廊两侧的高手,只觉得人影一晃,一阵轻风过处,根本还未曾看清发生什么事,何方便已掠过去了!

林紫君手中所握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长剑。

那柄长剑,极其锋锐,她刺出那剑,又缩回尺许之后,就一直挺着剑,站立着未曾动过。

何方掠走了,她仍然站着不动,灯光映着剑身,发出令人心寒的光芒来。但是,最令人心寒的,还是刺在她剑尖上的,那一只蝎子!

那毒蝎子足有四寸来长,剑尖虽然已刺透了它的身子,但是它充满了毒汁的尾钩,还在丑恶地扭动着,真是令人看了恶心,那毒蝎子,是刚才何方一踏出房门时,突然从上面落了下来的。

毒蝎子落在何方的背上,迅速向何方的颈部爬去。

只要毒蝎子一爬至何方的后颈后,何方就一定会被毒蝎螯中,那样的毒蝎是可以立即令人致命的。

所以,林紫君才在那刹间,什么也不及说,就刺出了一剑,她出剑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一剑刺透了毒蝎丑恶的身子,但剑尖削未曾沾及何方的衣服。何方如果肯回头来看一看,他就会明白一切的!但是,何方却不肯回过头来,他运回头看一看也不肯!林紫君只感到心头一阵沉痛,她挺着剑,呆立了好一会,才跨出了房门,抬头向上看去。

毒蝎子自然不会自己掠下来的,是以她一抬起头,便冷冷地道:“哪位朋友,敢请露面!”

林紫君一出声,立时有四五个人,身形飘动,来到了她的身边,齐声道:“林姑娘,什么事?”

林紫君向他们扬了扬剑,那些高手看到了剑尖上刺着的毒蝎子,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林紫君低声道:“大家小心在意些,事情大有蹊跷,有人想对公主不利,可别出了岔子!”

那几个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是何大侠?”

林紫君立时对那人怒目而视,吓得那人连忙低下头去,林紫君缓缓地道:“绝对不会是他!”

林紫君一抖手,将那已被刺死的毒蝎子,远远地抖了开去,她一转身,就回到了房间中。

当她背对着众人之际,她心中突然一阵发酸,泪水已涌了出来,她喃喃地道:“他不信我,我……却信他!”

在她眼中饱孕泪水之际,灯光看来更模糊了。

※※※

何方掠出了走廊,掠过了后花园,在一大堆假山石前,略停了一停,然后,他窜上了假山石。

他咬着牙,他看到了林紫君,也对林紫君下了警告,可是那有什么用?如果她恶性不改的话?

何方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人用沉重的铁锤,在他的心头,重重敲击了一下一样!

那一阵发自心底深处的剧痛,令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身形一晃,便掠过了围墙,落在围墙脚下。

几乎是他双脚才一沾地,在围墙脚下,浓密的草丛中,“飕飕”两声响,两枝长剑,已疾刺而出!

何方陡地一转身,“嗤”地一声,其中一柄长剑,在他的腹际划过,将他的衣襟削下一幅来。

何方怒喝道:“什么人?”

随着他一声呼喝,草丛中人影一长,两个蒙面人长身而起,两柄长剑,又当胸刺到!何方哼地一声,他一生为人,光明磊落,最恨人蒙面行事,是以他手腕一翻,“拍”地一声,一掌拍出,正击在其中一柄长剑的剑背之上。

他那一掌的力道甚大,击得那柄长剑,突然向旁一斜,“铮”地一声,撞在另一柄长剑之上。

而何方拍出那一掌的同时,早又一脚踹出,踢中了一人的胸口,踢得那人身形向后,倒跌了出去,“砰”地一声响,背部撞在围墙之上。

另一人急忙再回剑来刺,但是何方的身形,何等快疾,早已掠到了围墙之前,那撞在围墙上的蒙面人,仓皇一剑,向何方刺出,却又被何方一掌将剑,拍到了地上!

他一将那人的长剑拍到地上,立时探身直上,一伸手,五指如钩,已将那人胸前,牢牢抓住。

何方不知道那两个蒙面人是什么人,但是他却也知道,那决不会是行宫中的大内高手。

因为若是大内高手的话,决计用不着蒙面行事的。

是以他一抓住那人,一振手臂,立时将那人提了过来,这时,他的双眼之中,神光炯炯,令人望而生畏,只听得那人急叫道:“何大侠饶命!”

何方厉声道:“你是──”

他本来是想喝问那人是什么人,可是,他才讲了两个字,在他的背后,又是“嗤”地一坚,一柄长剑,又已刺到,来势还十分之劲疾。

何方的身形陡地向旁一侧,那自他背后出剑的人,收不住势子,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出去。

何方仍然抓住那人的胸口,他的手向前一送,“砰”地一声,那两个蒙面人的背那相撞,何方再向前踏出一步,手向前推着,他不但抓住了一人,而且将另一人,也压得脸向了围墙,动弹不得!

那被何方抓住的人忙道:“何大侠饶命,若是吵了起来,惊动大内高手,大家都不好看。”

何方“哼”地一声,武林中人,提起大内高手,自然谁都忌惮几分的,唯独何方那样的高手,才不会将大内高手放在眼中,而事实,他也的确可以不将大内高手放在眼中,要不然,刚才他走进行宫去,一提名字,怎能通行无阻?

何方一面冷笑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何方的话才一出口,那被他抓住胸口的人道便:“我……我……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手腕突然一翻,一柄匕首,已向何方的胸前,疾刺而出,何方大怒,手掌心用力在那人的胸口,重重推了一推。

那一推之力,不但令得被他抓住胸口的那人,立时“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

鲜血来,而且,被他压住的那人,也是口角鲜血直流,何方在一推之后,立时向后退出了一步,自然逃开了那一匕首。

可是,却也就在此际,就在他脚下的草丛之中,“飕飕飕”三下响,射出了三柄飞刀来。

那三柄飞刀,不但来势劲疾,而且在射出之前,可以说是一点预兆也没有,何方一听得暗器嘶空之声,身形便突然向上,拔了起来。

饶是他身形拔得快,但是,两柄飞刀,在他的脚底下,“飕飕”地掠了过去,另一柄飞刀,却射在他的左腿之上,何方的身子,立时堕下。

他刚一落地,草丛之中,四条黑影暴长,四个人一起向他扑了上来,那四人手中所持的,果是锋利之极的铁钩,他们也蒙着面,铁钩在黑影中闪闪生光,映着他们脸上的黑布,更是诡异。

何方一看到那四柄铁钩,便陡地怔了一怔!他腿上虽已受了伤,但还可以支持得住,然而一见那四柄铁钩,他却险些昏了过去,他认得那四柄铁钩,江湖上,使这样的铁钩,一出便是四个人的,再也没有另人,只有辽东蛇岛四凶!

而辽东蛇岛四凶,正是当年追随在紫衣魔女林紫君身边的许多邪魔外道中的四个,林紫君跟了何方之后,久已未闻他们四人的音讯了!

而如今,他们四人却突然在这里出现!何方并不是怕他们四个人,而是他由此想到,林紫君是在说谎,金刀余老英雄和樊庄主,正是死在她和那些邪派人物之手的。

在那刹间,何方心中的难过实在是难以形容!

何方只觉全身一阵抽搐,略呆了一呆,而那四人的攻势,来得何等之快,他才一呆间,“刷”地一声,他肩头上,已被一柄利钩,划开了一道口子。

何方抬起了一脚,踢翻了一人,手在腹际一按,“铮”地一声响,他围在腹际的那一条十七节三峻软钢鞭,响起一阵惊心动魄的“嗡嗡”声,已然抖了开来,他身形一矮,一个盘旋,鞭梢已划中了两人。

另外两人一起向后退去,口中发出怪声来。

这时,只听得出墙之内,人声喧哗,火光闪耀,那分明是驻守行宫的大内高手,已经赶来了!

也就在那时,只听得草丛之中,迅速地此起彼伏,传来了七八下□哨声,声着那七八下□哨声,少说也有三五十件暗器,向何方射了过来。

何方三梭鞭在手,舞将起来,可以说是风雨不透的,但这时,他却只觉得全身软弱得异常,才一提起三峻鞭,鞭梢竟然向下软垂着,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心知不是那柄飞刀上,便是中了的那一钩上,都具有剧毒,他中毒了。

而就在他提鞭梢慢一慢之际,他身下又中了几枚暗器,只听得□哨声仍在此起彼伏,自草丛中掠出的黑影,越来越多,但是掠出的黑影,却没有一人,向他攻来,都是才一掠出,就呼啸奔走。

何方仍然站着,但是在他看来,整幅围墙,都像是在不断旋转一样,突然之间,围墙的墙头之上出现了一排灯笼,何方已无法数清那儿竟是多少灯笼,也看不清灯笼后面的是什么人。

他只看到许多雪亮的刀,雪亮的剑在闪耀着。

他也听得有人高叫道:“拿刺客!”

他觉出有很多人在向下掠来,他的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他只觉得整个大地,像是都翻了过来。

他的身子,“砰”地一声,跌倒在地上,而在他倒地之前的一刹间,他已觉出有七八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也听得有人叫道:“何大侠,是何大侠!”

更有人道:“是何大侠,快去请林姑娘来!”

围在他身边的来人,自然不止讲了这几句话,可是又讲了些什么,何方却听不到了,他双腿一软,“砰”地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那一刻起,何方像是跌进一个可怕的恶梦之中。

他梦见自己在漆黑的一团之中,竭力奔走着,但是,路途却是如此遥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到何处去,但是他却要不断地走着,他每走一步,腿就像是有千斤重一样,有许多马在他的身边奔过,然而他却一匹也拉不住,他只能走着。

他的肩头和左腿上,像是火炙一样地疼痛,那种疼痛,一阵比一阵撕扯着他,令路程变得遥远。

那恶梦像是永远做不完一样,他知道是恶梦,他不会在那样漆黑的境地中行走的,他是武艺绝顶的人,也决不可能走上一步,便如许艰难。

但是不论他如何挣扎,他都无法挣脱这个梦境!他实在已挣得筋疲力尽了,然而他仍然在恶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经过了几许跋涉,他身子终于像一堆烂泥一样,倒了下来,倒在地上。

在那时候,他再第一次听到了声音。在漫长的噩梦中,一切全是无声的,但这时,他却可以听到声音了。

他听到了一阵“铮铮”的声响,不久,他的腿上和背上,又是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全身全是湿的,好像才从水中爬上来一样,他也感到有人用又热又香的巾在替他抹着汗,他不再在黑暗中蹒跚而行!他勉力定了定神,他很快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起了他突然中了伏,昏了过去,在那么漫长的恶梦中,他一定是昏迷不醒的,而现在,他却已醒了过来,他中了毒,他获救了!

何方不知道救他的是什么人,他想睁开眼来看一看,可是他的眼皮十分沉重,连张开来的力道都没有。他听得有一个人道:“他两处伤口的毒,已经全拔尽了,看,吸出来的血,已是红色的了!”

另一个人道:“那是什么喂毒兵刃,如此厉害?”那个人道:“也说不上来,若不是他功力过人,早已死了,现在,他是不是醒转过来,还不知道。”何方可以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却无力讲话,他只觉疲倦,极度的疲倦。

在他身边又有些什么声响,他也听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沉沉睡着了。炽天使书城

第三章

当何方再次,耳际又听到声响时,他的感觉,已和上次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上

很乾爽,那令得他有全身都轻了一轻之感,而且,他也睁开眼来。

他看到,自己是在一间极其精致华美的卧室中。

他转动着眼珠,四面看看,在床前不远前,有一张桌子上,有一个人伏在桌上沉睡,发出细细的鼻息声,窗上全连着廉子,阳光映进房间来,成为一条一条,明亮的白线,那伏在桌上睡着的人,正是林紫君。

林紫君看来,睡得十分沉,何方在一看到她之后,不由自主,震了一惊,床也发出了“格”地一声,但是林紫君却仍然没有醒,她沉睡着,何方一直说她的睡态最美,这时,何方也无意修改这句话。

何方的双手在床上按着,但是他却一点力道也发不出来,当他勉力转过头,看到自己的肩头和手背之际,他陡地吃了一惊,那是他自己么?

他何以会瘦得那么厉害?他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何方吃惊地抬起头来,他用尽了力道,才能扬了扬手,拔动了床柱上的一股穗子,那穗子上,系着一个金铃,一动,便发出“叮叮”的声响来。

林紫君睁大了眼,刹那之间,在她的脸上,现出惊喜莫名的神色来,但是那只是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她的神色,便已变得十分平淡,她望着何方,低低地叹了一声,道:“你醒来了!”

何方只是瞪着她并不出声。林紫君又道:“你虽然从鬼门关回来了,可是你现在还不能杀我。”

何方的嘴唇,不断颤动着,他要用很大的劲,才能使自己发出声音来,但是他发出的声音之枯哑,仍然令他自己吃惊,他道:“你……说什么?”

林紫君掠了掠头发,站了起来,道:“你已经昏迷了二十三天,在这二十三天中,你倒不是第一次说话。”

何方闭上了眼睛一会。二十三天;他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二十三天?但是,他却想不到自己会说了一些什么,他又睁开眼来,林紫君的神色很憔悴,她道:“你不记得了么?你用最刻毒的话来骂我,还说,一定要将我杀死,你骂我是──”

林紫君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而且,转过了身去。

何方的神智,已很清醒了,他已想起,他是如何昏迷过去的了。

虽然,他记不得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曾骂了一些什么。但这时候,他的神智一清醒,却完全想到要骂林紫君什么,他用力在床上撑着,想撑起身来。

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了他根本无法坐起身子来。但尽管是这样,他仍然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妖妇,还有脸见我?”

林紫君刚才说到了一半,就偏过了头去,这时,她也并不转回头来,她只是泛上了一个十分冷漠的笑容来,她的那种笑容,是很苦涩的。

她道:“是的,你就是骂我妖妇!”

她讲了一句话,倏地转过头来,直视着何方,一字一顿,道:“我本来就叫紫衣魔女,妖和魔,本来全是一样的,我问你,你明知我是魔女,妖妇,你为什么要娶我做妻子,你说!”

何方的心中,像是有一柄利锉在锉动一样,他的头上,沁出了许多豆大的汗珠来,林紫君那么问他,林紫君的话,触动了他心中最深的创伤!

他双手紧紧捏着拳道:“那是我鬼蒙心!”

林紫君的面色,变得极其苍白,刚才她盯着何方,问出那两句话的时候,她目光还是炯炯有神。

然而,在刹那间,她的目光,却变得十分散乱了。

在她的脸上,也现出了十分疲乏的神色来,她的声音,转来也像是在哀求一样,道:“你……根本不相信我已改邪归正了,根本不信,是不是?”

何方的口唇哆嗦着,道:“我曾经信周,但是我知道,我错了,人家对我说的话,是对的!”

林紫君的身子在发着抖,她突然转过身子去。

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一股极其痛苦的神情来,她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泪水,她长长的睫毛在抖着,但是她却竭力忍着,不使泪水落下来。

何方又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杀你,为世除害!”

林紫君突然尖声笑了起来,道:“何大侠,你一定要杀了我,只怕不是为了要为世除害,而是想清除你心头的包袱,使你自己大侠的声名,不受玷污!”

何方厉声道:“我不能容你在世上害人,我早该让你在受三大高手围攻之间,死在他们之手!”

林紫君又突然转过身来,她的双眼之中,仍然饱含着泪水,是以她双眼之中,所射出那种异特神采,看起来格外诡异,何方的心中突然一凛,但是他随即冷笑道:“自然,你可以先杀我!”

林紫君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微微发颤,她道:“我何必杀你,你中了喂毒的暗器,我不来救你,你也早已死了,你难道未曾想到过这一点!”

当林紫君讲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而她的神情,也像是将溺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希望能够逃生一样。可是,何方的声音那样冷酷无情,他道:“不,我绝不会放过你!”

林紫君陡地闭上了眼睛,当她闭上眼睛之际,两滴泪水,自她的眼中,流下来,流过了她脸颊!

何方也看到了林紫君流泪,但是那却只使他的心头,更感到难过。他用力转过头去,他听到了脚步声,开门声,他知道林紫君已经走了,但是他却仍然不转过头来,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娶她为妻!

飞龙镖局之中,有很多间密室,那是用来商议机密大事之用的,在其中的一间之中,虽是大白天,也要点着灯火,烛火摇曳,映得两个人的人影,在白墙之上,不住晃动,看来十分诡异。

那两个人一个是小王爷,一个是总镖头黄飞。

小王爷的神色很难看,冷冷地望着黄飞,黄飞道:“小王爷,心急不得,再等几天就行了!”

小王爷“哼”地一声,道:“我已等了二十多天,你总是说,那姓何的会将紫衣魔女除去,等到紫衣魔女不在内廷护卫时,你就可以下手了!

黄飞点头道:“确是如此,我们全不是她的敌手。”小王爷一盘冷笑道:“可是,你别以为我的手下没有人,我的人早就打听出来了,那姓何的身受重伤,正在行宫之内医伤,调医他的正是紫衣魔女!”

黄飞的脸色一沉道:“小王爷,你既然将这件事托了给我,你手下的人,最好不再再夹在里面,哼,他们若是有用,你何必来求我?”

小王爷勃然大怒,反手一掌,“叭”地拍在茶几之上,道:“胡说,若像你那样,迟迟不动手,我等到什么时候,圣驾一北返,还来得及?”

黄飞冷笑道:“你若是等不及,那么只管命你手下那些高手,下手去试试,看是不是能成功!”

小王爷瞪着黄飞,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密室门上的铜环,忽然“拍拍拍”地响了三声。

黄飞忙站了起来,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只听得外面一人喘着气,低声讲了一句话,黄飞一听得那句话,身形陡地后退了二步,他的面色,变得比纸还白,手扶在茶几上,由于他的身子在不住发着抖,是以茶几上的茶杯杯盖,不断发出“卡卡卡”

的声响来。

黄飞的神情,将小王爷吓了一跳:“什么事?”黄飞望着门外“她………来了?”

门外一个镖头的声音,也很不自在,道:“是的,在大堂相侯,但是……她看来不像有恶意!”

黄飞吸了一口气道:“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不在!”那镖头道:“她说了,若是等不到总镖头,她再也不走,我们这才……只得前来通知的!”

黄飞回头,向小王爷望了一眼,闷哼了一声,小王爷忙道:“可是………紫衣魔女到了?”

黄飞又闷哼了一声,道:“自然是,还会有别人?”

小王爷的面色,看来也十分苍白,但是他却道:“黄总镖头,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如此之叫,看来也是浪得虚名,不然,何以一听得紫衣魔女之名,就吓成那样?”

黄飞又惊又怒,面色铁青,若是旁人讲出这样的话来,只怕他早已一巴掌飞过去了,但对方既然是小王爷,他却也不能动手,只是闷哼了一声,道:“这是江湖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小王爷本来还想讲几句的,然而他一看到黄飞的面色,如此难看,却也不敢再说甚么了。

黄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那镖头道:“你先出去,告诉她,我立时就来,请她稍待!”

那镖头支支吾吾,道:“总镖头,你可得真来才好,你若是不来,她发起威来,那……那……”

黄飞再也忍不住,一声大喝,飞起一脚,踹到那镖头的胯间,道:“去就去,废话作甚?”

那一脚,踢得那镖头一骨碌滚了出去,黄飞一闪身,便已掠了出去,他一掠出之后,却并不立时奔赴大堂,只是来到了另一间房之前。

他先将一排鹿皮带,因在腰际,那排鹿皮带上,全插着他的独门兵刃龙爪钩。

然后,他才沿着走廊,来到了大堂之前,他仍不立即进去。

他掀开了廉子,向大堂之中,张望一下,只见林紫君一身浅紫衣服,坐在一张紫檀木的椅子上。

在她的面前,放着一杯热茶,她正慢慢地棒起茶盅来呷着,看来,她十分安静,就像是富家大户的少妇一样,不知她底细的人,如何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女魔头。

镖局中的那些镖头,都神色骇然远远地站着。

林紫君一面喝茶,一面问道:“黄总镖头怎么还不出来?”

一个镖头陪笑道:“他……吩咐过小的,说就出来了!”

林紫君“嗯”地一声响,放下了茶盏,黄飞就在这时硬着头皮,一咬牙,掀开廉子,走了进来。

他才一走进大堂,林紫君便已经转过了头来。

黄飞才跨出一步,一见林紫君转过头来,他心中的紧张,实是难以形容,右手立时贴在腰际,只消他手指一勾,龙爪钩便立时可以出手。

同时,他面上的肌肉,也在不住筱筱跳动着。

但是林紫君的神态,却仍是那么安详,看到了黄飞,她征微一笑,道:“黄总镖头,久违了!”

黄飞只觉得自己喉头发燥,他想讲几句门面话,但是却竟然出不了声,是以只得闷哼一声。

林紫君又是一笑,她的笑容,看来虽然美艳,但是也可以看出,多少带着几分凄然的意味。

她道:“黄总镖头,你放心,我若是来生事的,也不会这样来见你了,你说是不是?”

黄飞直到此际,才讲出一句话来,道:“那么,你,你来见我,却是为了什么,我与你向无往来,若然无事,还请自便,不敢请你久留。”

林紫君双眉微蹙道:“我有几件事想请教。”

黄飞慢慢向前,走了过来,然而他还是不敢离得林紫君太近,他在离林紫君丈许的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右手也始终仍按在腰带之上。

林紫君道:“金刀余老英雄和樊庄主,听说已满门遭害了,是也不是?”

黄飞立时道:“那是你干的好事,倒有脸来问我?”

林紫君的双眉,陡地一扬,在那一刹间,她的脸上,现出一股可怕的煞气来。

但是紧接着,她叹了一声,哼道:“然而,那却不是我做的事!”

黄飞瞪着眼,望定了林紫君,林紫君冷笑了几声,道:“你心中一定不信了,但是,如果是我做的,我也不必否认,我从来不是做了事不敢认的人,而且,就算是我做了,也不会怕人家将我怎样。”

黄飞“哼”地一声道:“不是你又是谁?”

林紫君道:“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一定有人做了这样的事,嫁祸于我,好叫何大哥出头来对付我,黄总镖头,这些年来,我身在宫廷,江湖上的事情,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黄飞的神情,十分紧张,道:“那么,你来找我何意?”

林紫君道:“你又不同,你和江湖人物,广通声气,余金刀和樊庄主满门被害,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你多少应该知道一些线索才是。”

黄飞直视着林紫君,道:“我倒真知道线索,武林中人人都知道,这事情,是你做的!”

林紫君疾声问道:“你呢?”

黄飞也立时回答,道:“我也认为除你之外没有他人!”

林紫君“格格”地笑了起来,道:“黄总镖头,你那样说,未免太过矫情了,人人都可以为事情是我所为,独独你不能,当年你们三人,合力攻我,我几乎命丧你们之手,若是我要报仇,为什么杀了他们两人,独独留下了你不杀?”

黄飞给林紫君用话一逼,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答不上来,林紫君又道:“还有一件奇事,就在行宫之外,何大侠为一批奸人所伤,那批人用的兵刃,暗器上,全都喂有剧毒,不知是什么人?”

黄飞神色十分难看道:“我更不知道了。”

林紫君手在几上一按,人已站了起来,道:“就是这两件事,托黄总镖头,代查一查,三日之后,我再来讨回音,拜托则个!”

她一面说,一面直视着黄飞,黄飞一声怒喝,道:“我怎替你做这等事?”

他一面呼喝,一面右手,陡地一翻,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飕飕”两声响,两柄龙爪钩,已向着林紫君电射而出!那两柄龙爪钩的来势,迅疾之极,两人的距离又不远,实是险极!

而也在那刹间,林紫君手一探,只听得“叮叮”两声响,两枚龙爪钩,已一起被她手中的一枚金钗儿挡住,两柄龙爪钩,在她手中那股细细的金钗上挂上,发出“铮铮”的声响,转动着。黄飞偷袭不中,大吃一惊,立时起身后退。

但在这时,林紫君一抖手,两枚龙爪钩,已然向黄飞疾射了出去,黄飞的身形,也算得是快疾了,当林紫君扬手射出龙爪钩之际,他已经退到了墙边。

可是,林紫君射出的龙爪钩也就在此际飞到!

只听到“叭叭”两声响,那两枚龙爪钩,射中了黄飞的衣袖,又射进了墙中,将黄飞的衣袖,紧紧地钉在墙上!令黄飞双手,难以动弹!

黄飞的神色,倏青倏白,林紫君冷笑,道:“黄总镖头,你还是答应我,替我查一查的好,你别忘记我是什么人,我是紫衣魔女林紫君!”

黄飞也不及挣脱被林紫君钉住的双袖,他一叠声道:“是!是,我当尽力代你去查一查!”

林紫君一声冷笑,手一拍,将几上的茶盏和杯子,拍得向上弹了起来,林紫君伸手一弹,“叮”地一声,弹在茶盏上,立时将茶盏齐中弹成了两半,那两半边茶盏向前飞去,“嗤嗤”两声响,恰好将黄飞的两只衣袖割断,林紫君已扬长而去!

林紫君走了半晌,黄飞仍然呆呆地贴墙而立!

何方在床上,一直在挣扎着想坐起身子来,但是他的身子却实在太虚弱了,从林紫君走了之后,他也未曾再见过林紫君,他只见到几个宫女,轮流在服侍他。

一连过了三天,何方才能站起身子来,而他一能站起来之后,就摇晃着,向外走了出去。

当他推开房门,向外看去时,他才知道自己依然在行宫之中,何方扶着墙,慢慢向前走着。

他才来到了月洞门前,便听到了一阵嬉笑声,一个衣饰极其华丽的少女,奔了过来,在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宫女,那少女的鬓际,缀着两颗极大的明珠,她一奔到了何方身前,就停了下来。

何方也停了一停,他那天晚上,曾经见过那少女。

那少女看来,和别的少女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却是太不同了,她是皇帝的女儿,公主!

公主睁大了眼,好奇地打量着何方,何方一时间,倒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公主已指着他道:“我知道,你就是林姑娘说的何大侠!”

何方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姓何。”

公主道:“林姑娘还对我说了你的很多事,她说你是一个最好的好人,对她更好,她一辈子也感激你,为了你,她好久没有陪我一起玩了!”

何方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跌倒。公主又道:“她还说,你一定要杀她,你这人,怎么那么没良心,为你受了伤,她好几夜睡不着,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杀她?你是说着玩的,是不是?”

何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是道:“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晃,他原是想向前走去的,但是他一个站不稳,几乎撞在公主的身上,公主向旁一闪,避了开去,那几个宫女,已纷纷叱喝起来。

就在宫女的叱喝声中,何方勉力一提气,已穿过了月洞门,但是他一穿过了月洞门,却再也提不住气了,“叭”地一交,便跌在地上。

他才一落地,双手在地上一撑,还未及撑起身子来,便有一双又白又纤细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

一看到那一双手,何方的身子,又不禁发起抖来!

那双手却还是将他扶起来,那是林紫君的手!

何方并不望向就在他面前的林紫君,只是抬头望着上面,道:“我要走了,你让不让我走?”

林紫君有点凄然,道:“你要杀我,我尚且没有法子令你不要下手,你要走,我有什么法子?只不过你重伤未愈,那帮人既要害你,你却是十分危险!”

何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多谢你提醒我,你仍然不肯放过我,我早知没有那么便宜的哩!”

听何方的话,他竟然一口咬定,令得他身受重伤的就是林紫君,林紫君像是被铁锤在胸口重重锤了一下一样,不由自主,“腾”地后退了一步。

而何方已在那时候,向前疾冲了出去,守在两廊的大内高手中,立时有两人,过来将他扶住。

何方厉声道:“别扶我,我自己会走!”

但是林紫君却已沉声道:“你们两人,送他出去!”

那两人答应了一声,在那样的情形下,何方想不要那两人送出去,也没有办法,只得任由那两人扶着,向外直走了出去,不一会,已出了边门。

他们走在冷清清的街道上,那两人道:“何大侠想到何处去?林姑娘既然吩咐了,我们总要将何大侠送到了地头,才能够向她回话。”

何方还未曾出声,便听得墙头之上,突然有人接口道:“这里就是地头了,两位请回吧!”

那声音突如其来,两人急抬头向上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墙头上,蹲着四个蒙面黑衣人。

那两人立时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行宫在此,这几条街,乃是禁地,你们怎可在此?”

那四人,一起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道:“他奶奶的,和老子打这等官腔,却不是好笑得紧?”

他一面说,一面已疾跳了下来,“呼”地一声,人还在半空之中,一柄老大的铁钩,已然扬起。

那柄铁钧,向着一个大内高手的头顶直钩了下来。那大内高手身子一侧,抖起长剑,迎了上去。另一人正想上前夹攻之际,墙头上又一人跃下,使的也是大铁钩,何方想向后退去时,另两人也已跃了下来,一边一个,挟住了何方的手臂。

那两人一挟住了何方的手臂,便提高何方,向上直飞了起来,跃过墙头,抢上室顶,何方被他们挟持着,身不由主,越过了几条街,落在小巷之中。

一到了小巷口,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早有一人坐着,那人戴着一顶老大的竹笠,压得很低,也看不清他的脸面,那两人将何方推进了车厢之中,车轮立时转动,向前疾驶而去。

而在那条街道上,两个蒙面汉子的招数,极其狠辣,一个大内高手的腿上,已是鲜血涔涔。

另一个大内高手,边战边退,想要向后退出,那受了伤的一个叫嚷了起来,这条街离行宫并不远,他只要一声叫嚷,行宫的人听到,自然会有大帮高手赶到的。

可是,他却才叫了一声,那在他身前的蒙面汉子,便已一脚当胸踢到。

那高手手中兵刃一沉,向蒙面的人足踝切了下去。可是那蒙面人的身形,灵巧之极,他一脚飞起,只有一脚支地,然而在刹那之间,他的身子,也滴溜溜地转了一转,转到了对方的身后。

而当他转到对方身后之际,那一脚之势,却仍然未变,“砰”地一声,正踢在那大内高手的后心。

那一脚,踢得那大内高手的身子,向前疾仆了出去,口喷鲜血,倒在地上,连身也翻不过来。

另一个高手看到这种情形,大吃一惊,手中慢了一慢,和他动手的那蒙面人,铁钩也呼啸而下,一钩削过了他的面门,钩尖自他面门,一直削到了他的胸口,鲜血迸溅,那大内高手向后一连返退了三四步,“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那蒙面人“桀”地一笑,也不再去理会他,迳自转过身来。这时,那仆倒在地的那大内高手,接连在地上,滚了两下,已经是暝目待死。

可是,那两个蒙面人却不再来对付他,只是身形一晃,打了一个手势,便疾掠了开去。

那大内高手死里逃生,一时之间,也不明白何以那两个蒙面人会放过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见和他一起出来的那个,早已死了,血流了一地。

那大内高手想起何方被人劫走,紫衣魔女林紫君处,难以交代,心中又惊又急,又是“哇”地一口鲜血喷出,一面叫嚷着一面向前面疾奔了过去。

却说同方一被挟进了马车,马车便向前疾驶而出,那两个蒙面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直挟着他,何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个蒙面人却不出声,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何方一声长叹,道:“何某伤重未愈,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弄这种玄虚!”

那两个蒙面人仍然只是冷笑,何方的心中怒极,但是却也无法可施,只得也冷笑几声,道:“你们两人,在江湖上亦已销声匿迹,如今又仗着谁的势子,敢再出来江湖上为非作歹,撩是生非!”

那两个蒙面人,像是震了一震,一个道:“你已知我是什么人了?”

何方冷笑道,道:“辽东蛇岛四凶,虽然蒙住了脸,但是你们手中的大铁钩,怎瞒得过人?”

那两个蒙面人又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那你还问我们是仗谁的势子,那却不是明知故问?”

何方咬了咬牙,果然没有再说下去,蛇岛四凶,乃是紫衣魔女林紫君的得力手下,谁不知道?

那两个蒙面人中的一个又道:“索性与你说明白了,我们要大展鸿图,杀了余金刀,樊庄主,还要再杀黄总镖头满门怕你从中阻拦,是以先要将你囚禁起来!”

何方厉声道:“何不将我杀了?””那两人哈哈大笑,道:“那可不干我们的事了!”一个又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何大侠难道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么?哈哈!”

何方在那刹间,只气得身子倏倏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事情再也没有疑问了,一切全是林紫君这泼妇主使的,她又要在武林中卷起一片腥风血雨了!

但是,何方却也想到了一点,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他就决不能坐视,他闭上了眼,任由车子迅速地向前驰去,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骨发青!

大半个时辰之后,车子才停了下来,那两个人又挟着何方,走了出来,何方睁开眼看时,那是一间极其残破的破庙,那两人挟着何方,直走进了庙中。何方进了庙,眼前一阵发黑,又已处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他只觉得有一幅厚布,向他身上盖来,连头也罩住,接着,他像是被绳子紧紧扎了起来,扎得他像一个粽子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何方只是缓缓地运转真气,那些绑住他的麻绳,他真还不放在眼里,只要他内伤痊愈的话,他只消一运力,就可以将麻绳绷断的,他第一要务,就是要静下来,运气疗伤,若是伤势未愈,就只好任人摆布了。

何方在运转了几遍真气之后,又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像是有五六个人,奔到了破庙之前,接着,便听得一个人道:“你们可得千万小心,我们自当竭力将她引开去,但是她说不定还会找到这里来,那就糟了!”

有人应道:“自然,就算来了,我们也混蒙得过去!”

第一个讲话的那人道:“能不被她发觉,自然最好!”

这句话才一出口,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过处,那来的五六个人,又驰走了,这几句交谈,何方全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何方也没有去深思那几句话的意思,因为他必需摒除一切杂念,运气疗伤,他要尽快复原!

林紫君翻过墙头,直掠到了那条早已阒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街道上静荡荡地,除了地上留着几滩血,表示这里曾发生过剧斗之外并没有别的迹象。

林紫君的面色煞白,呆了一呆,旋风也似,转过身来。

这时,七八个高手,也已赶到,两个重伤未死,也由两个人扶着,走了过来。

林紫君疾声问道:“那些人挟着何大侠,从那方向走了?”

那受伤的人喘息着,道:“他们……翻过了墙头,从那方向去了,我还听到……有车声……”

林紫君不等那人讲完。便向三个人道:“你们三人,各带十个人,分头去追,只要追到何大侠,我有重赏!”

那三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道:“林姑娘,若是我们各带十人去追,行宫之中的高手不多……”

林紫君的面色一沉,双眼之中,现出一股煞气来,道:“你们去还是不去,噜嗦则甚?”那三个人一看到林紫君煞气满面的样子,吓得连声音也发起抖来,忙道:“去,自然去!”

他们一转身,便奔了回去,他们如此害怕,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就算得罪了当今万岁,至不济,还可以躲到荒山绝岭去,可是,若是得罪了紫衣魔女林紫君,只怕天涯海角,也无处躲藏!

林紫君仍然站在街心,这时,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充满了煞气,在她的脸上,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凶狠可怕的神情了。

而现在,她已经想到,在这一连串的事中,一定有着一个重大的阴谋!

那阴谋,林紫君可以知道,全是为了她而设计的。

而她,却绝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尤其她还极其关心着身负重伤的何方的安危,是以她心中对敌人恨之切骨,她已全然不是陪着公主讲故事的温柔的林姑娘,她又变成了武林中人,一提起她的名头,就不禁变色的女魔头,紫衣魔女林紫君,一个女煞星!

林紫君直到看到三组高手,每组十一个人,升三路奔了开去,她才身形掠起,向前掠了出去。

她迅速地掠过三条街,已到了行人如鲫的大街上。

那些人劫持着何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实在无处去找,姑苏城门四通八达,她该找那一条路?

她全然旁徨了,忙碌的行人,在她眼前走过,渐渐地,她似乎觉得每一个男人,都是何方,都是她深爱的何方,但当她看清楚时,又没有一个是她所深爱着的何方,但是在何方的心中,她却是何方要亲手杀死的妖妇!林紫君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双泪盈眶,在她眼前的那么多人,都渐渐变得模糊了!

而就在那三批高手离开,林紫君来到大街之后,三个蒙面人,自后花园的围墙中越进了行宫。

后园中几乎没有守卫巡逻,他们毫无阻拦地闯过了几度门,才有两个高手迎面而来。

可是那两个高手才一露面,其中一个已被两个蒙面人,一个自左,一个自右,窜了上去,两柄短剑,自他的胁下疾刺了进去,立时丧命。

另一个高手霍地扬起刀来,那刚才未曾出手的蒙面人,动作快疾之极,踏步进身,右手一伸,倏地捉住了那高手手中单刀的刀尖,紧接着,手背一缩,将那高手,拉得向着他,直跌了过来。那蒙面人左手一抓,已抓住了那高手的咽喉。

那蒙面人疾声喝道:“我们并不想作什么,只是想在公主身上,取些东西,快带我们前去!”

那高手又惊又怒,道:“这是杀头的勾当,你们──”那蒙面人沉声喝道:“少废话!你若是不带我们去,我们一路杀将进去,只怕连公主也杀了,那该杀头的只怕是你,而绝不会是我们!”

那高手的身子发着抖,道:“好……我带你们去!”另外两个蒙面人已抽出剑来,一脚将死人踢进了草丛之中,来到了那高手的身后,扭转了他的手臂,用剑尖抵住了他的背脊,推着他向前便走。

他们一直来到了那扇月洞门之前,那门内是一条走廊本来是密布着高手的,但这时,却只剩下了两个人,一进月洞门,那三个蒙面人走得更快,那两个高手,正背对着他们,等到转过头来时,两个蒙面人早已窜了上去,长剑刺出。

那两个蒙面人的武功极高,长剑霍霍,那两个高手又是猝然不防,仓猝应战,不到五七招,已然处在下风,另一个蒙面人五指捏住了那高手后领,提着那高手,已经穿出了那条走廊。

一出走廊,便是一个老大的院子,那蒙面人喝道:“公主在何处,快说,如不说,你就性命难保。”

那高手向前指了一指,道:“多半……在那几间房间之中,我……”

他一句话未曾讲完,那蒙面人抬起脚来,膝盖顶在他的“尾闾穴”上,将他顶得昏了过去。

而那蒙面人已平掠而出,直掠进那一列房间中。

他进去了只有极短的时间,便退了出去,那时,另外两个蒙面人已刺死了那两个大内高手,那退出来的蒙面人一扬手,在他手中的是老大的一颗明珠。那种明珠,共有两颗,全是公主头上的装饰品。

但那蒙面人只取了一颗,沉声道:“行了!”

那三个蒙面人立时飞身掠出,等到还有几名大内高手听到了公主的尖叫声赶到时,三个蒙面人早已走得影踪全无,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是姑苏城中天翻地覆的三天。

合府上下的捕快,全都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人人都知道行宫之中失了盗,这当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知府头上的乌纱帽,早已摘了下来,皇帝大是震怒了,已经启驾回京,文武百官无不自危。

做公的几乎捱门捱户在搜查着可疑的人,他们也都在找林紫君的下落,因为事发之前,林紫君出了行宫,事发之后,她也一直没有回来。

那三十来个大内高手倒在失盗之后回来了,因为他们找不到何大侠,他们全留在姑苏协助办案。可是不论做公的怎么捱家捱户搜查,有两个地方,他们是绝不会去动一动的,一个是王爷府,还有一处,就是威震江南的飞龙镖局。

在飞龙镖局的密室之中,小王爷却满面笑容,总镖头黄飞却紧盯着他,小王爷喜孜孜地道:“黄镖头,我早就说过,你肯出手,一定成的。”

黄飞的神态很冷漠,道:“小王爷,你许下的事──”

小王爷道:“那还不容易,我决不食言,叫我父王保你去当总兵,但总要等我进了京再说,公主头上的那颗明珠,你该给我了,我要上京去了。”

黄飞道:“过几日也无妨,现在风声紧。”

小王爷“哈”地一声,道:“明珠在我的身上,谁会起疑,我一到京城,献上明珠,万岁定然召见,我便编造一番,如何单刀追盗,歼了许多强人,得回了明珠,皇上心中一喜,说不定就招我做了驸马,那就一世享用了!”

黄飞道:“到了那时,我可有什么大的好处?”

小王爷道:“你便是驸马的上宾,何等威风?”

黄飞凝视了小王爷片刻,道:“你知我有本领,连行宫都可出入自如,该不会食言才好!”

小王爷道:“自然,自然,这事全仗你了!”

黄飞伸手入怀,等他翻开手掌来时,他的手掌之中,已多了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小王爷连忙伸手接过,道:“这是天下仅有的雌雄珠,真好,你取到的那颗,恰是雄珠,那真再好没有了!”

黄飞道:“你可知我背了多大的风险,做了多少手脚,才引开了林紫君这女魔头,我还──”

他才讲到这里,密室的门上,又传来了敲门声,有人低声叫道:“总镖头,林紫君她又来了!”

黄飞呆了一呆,忙对小王爷道:“你且走边门出去,不可与她见面,她见了你怕会起疑!”炽天使书城

第四章

小王爷的面色也不十分自在,连声答应着,和黄飞一起出了密室,一出了密

室,小王爷自有跟随的人,一起离去,黄飞则来到了大堂之中。

林紫君正背负着双手,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

镖局中的人,都远远地站着,彷佛只要离得林紫君近一些,便会有性命之忧一样。林紫君一看到了黄飞,便抬起头来,她的面上,像是罩着一重寒霜一样。黄飞一见到她便道:“林朋友,上次你要我办的事,我已尽力而为了,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林紫君“嘿嘿”冷笑着,道:“你江湖上消息如此灵通,竟会一点消息也查不出来,谁信?”

黄飞苦笑着道:“实是如此,不敢有所相瞒。”

林紫君的声音冰冷道:“现在,何大侠下落不明,行宫之中也失了盗,这两件事,自然也是和余金刀与樊庄主被杀,是一伙人做的了!”

黄飞的心头,怦怦乱跳,但是他看来,神色却仍然很镇定道:“恐怕不是吧,这两件事,有何关连?”林紫君忽然笑了起来,道:“这其中的关连,可大得很哩,我也是想了三天才想得通,若是余金刀和樊庄主不死,何大侠绝不会出来找我的。”

黄飞在利那间的惊觉,像是他整个人,都跌进了冰水之中,但是他究竟是老江湖的人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惊惧之色,他道:“是的,若非他们两人死了,我心中害怕,谁人去找何大侠,何大侠决不会出来。”林紫君续道:“何大侠不出来,就不会在行宫之外受了伤,他不受伤,就不会被人劫走,他不被人劫走,我就不会离开行宫,我不离开行宫,贼人就不会得手!”

林紫君一口气讲到这里,才道:“现在,这其中的关连,你明白了么?”

黄飞笑了起来道:“林朋友,你说得倒很有道理,但是派人去找何大侠的人,却是我!”

林紫君沉声道:“听说,去请何大侠的两个人,死在你独门暗器之下?”

黄飞双眉打结,道:“是啊,不知是哪一个卑鄙小人,冒用我的暗器,真是可恶之极,幸得何大侠明理,不然,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林紫君又笑了起来,道:“黄总镖头,你说错了,何大侠不是明理,而是君子可以欺其方!不过,像我这种魔女,却不易骗过去。”

黄飞的一颗心,几乎从口腔之中直跳了出来!

但是黄飞还是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道:“林朋友,你这么讲法,却是何意,我着实不明。”

林紫君道:“黄总镖头,你真的不明么?我的想法是,一个人如果他用惯用的暗器杀了人,要愉愉掩掩的话,还不如将暗器留着,人家反倒不会疑心他,这是三十六计之中的以进为退之计。”

黄飞的神色,变得极其难看。

尽管他心中的吃惊,这时可以说已到了极点.但是他面色变得如此难看,却并不是为了吃惊,而是他知道了到这时候,如果自己再不变色的话,那就更难自辩了!

他脸上色变,伸手在几上一拍,道:“林紫君,你忽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却是甚么意思?”

林紫君“嘿嘿”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实在令人听了,无法不遍体生寒,她的语音,也变得更为阴冷,她并不回答黄飞的问题,却又问道:“黄总镖头,你和嵩山双妖,却有什么勾搭?”

黄飞叱道:“胡说,他们乃是妖魔邪道,我怎识他们!”

林紫君“哦”地一声,道:“原来黄总镖头不识他们,那么,我自昨天起,见他们伴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进出镖局两次,却是找谁?”

林紫君虽然声音冰冷,但是她在开始时,却是一面笑着,一面在讲话,但是她在讲至最后四个字时,面色陡地一沉,声音也突趋严厉!

而且,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也望定了黄飞。

到那时侯,黄飞再老于江湖,也不禁无法自持了!他的身子,在不由自主间,发起抖来,他道:“或许,或许……是来找镖局中的伙计的!”

他一句话还未曾讲完,双手突然一翻,他在讲话之际,衣袖低垂,双手在衣袖之中,在他双手一翻之际,两枝龙爪钩,已穿袖电射而出!

那两枚龙爪钩的去势,可谓突兀之极,但是就在两枝龙爪钩,挟着“嗤嗤”的风声,向前飞出之际,剑光一闪,便是“叮叮”两声响。

原来就在那刹间,林紫君早已出剑,剑身连颤两颤,击在龙爪钩上,两只龙爪擦,已向着黄飞,反射了回去。

黄飞发钩,猝然之极,但林紫君将两只龙爪钩反震了回来,势子更是突兀,黄飞一生惯发龙爪钩,可是他却从来也未曾见过自己发出的龙爪钩,用那么快的势子,向前射出过,他只觉眼前精光闪耀,忙不迭向后,惊跳了开去!

他直退到了墙边,才听得“叭叭”两声响,两只龙爪钩,紧贴着他的颊边擦过,他两边面颊上陡地一凉,被钩上的刺爪,将面肉划出了一道深约分许,三寸来长的口子,两枝钩已直钉入了墙中!

黄飞甚至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因为他的心中,实在太惊骇了,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定过神来,林紫君手中利剑,已然抵在他的咽喉之上。

林紫君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自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中送出来的,她问道:“何方在哪里?”

黄飞的头微微向上仰着,因为林紫君抬住了他的下颚,他心中在叫着:不能说,甚么也不能说!

自然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一说的话,什么都完了!可是,又怎能不说呢?黄飞觉得,林紫君的剑尖,正在慢慢地刺进他的咽喉,虽然极慢极慢,但的确是在向前刺来,终于,“波”地一声,那一下声响,极其轻微,但是在黄飞听来,却像是霹雳一样!那是他咽喉上的皮肤,被剑尖刺破所发出的声音!林紫君冷笑道,道:“我已好多年没有杀人了,你说了,我就不开杀戒,你说不说?”

黄飞尖声叫了出来,道:“在……一间破朝中!”林紫君疾声道:“带我去见他,好让他知道,这些事究竟是谁干的。”

黄飞怪声叫了起来,道:“何大侠如何肯放过我?”林紫君冷笑道:“那是你的事情,你和何大侠不是好朋友么?或许他不会杀你,你若不去,现在就死……”

林紫君的剑一抖,身形一转,飞起一脚,便将黄飞踢了开去,她的剑尖,立时又抵住了黄飞的背脊,黄飞是一面发着抖,一面走出去的。

这三天,对于在破庙中的何方而言,是最平静的三天,他被扎得像粽子一样,他在不断地运气疗伤,他的功力,在迅速地恢复着,等到他觉得自己几乎己全然复原之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里在他身上的绳子,已全被他的神力震断了!

在那时,他听得几下惊惶的呼叫声,可是呼叫声才起,何方的身形,已然直立了起来。

他足尖一点,身子一缩,已向上疾拔而上,挣脱了束缚,当他身在半空之际,他看到两个人,仓皇向外,逃了开去,何方一声长啸,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翻,疾翻了下来,双手齐发!

他十指如钩,陡地向前抓去,这两人还未及奔出庙门,背心上一紧,已被何方紧紧抓住!

那两人急叫了起来,道:“何大侠……饶命则个!”何方“哼”地一声,道:“你们的首脑在哪里?”那两人叫道:“来了,他……恰好来了,何大侠饶命!”

何方忙抬头看去,只见两个人疾奔而来,黄飞奔在前面,黄飞的面上,满面鲜血,何方几乎认不出他是什么人来了,但在黄飞身后的那人,何方却是一看就认了出来,那是林紫君。

不论黄飞奔得多快,林紫君总是在他身后三尺处,因为林紫君剑长三尺,剑尖抵住黄飞的背上。

何方一看到这等情形,双手一松,被他抓住了背心的那两个人,向前直仆跌了出去,一连在地上翻了几个浪,才勉强爬起身来,而且他们起身之际,何方早已飞身而前,向前扑了出去!

何方向前扑出的势子快绝,黄飞和林紫君向前奔来的势子,也快绝无伦,电光石火之间,眼看何方和黄飞两人的身子,就要相撞了,但何方的身形,陡地拔起,倏起倏落,两下一错,何方已落到林紫君的背后,他在落下时,已转过身来。

他转过身来的同时,“呼”地一掌,已向林紫君的背后,疾拍了下去,喝道:“妖妇领死!”

那一掌,齐齐正正,击在林紫君的背心上,击得林紫君的身子,陡地向前,冲了一冲。

此一下打击,来得实在太意外了,林紫君的武功再高,人再聪明,可是她也料不到,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何方还会发出如此致命的一击,她身形向前冲去,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的长剑,也不由自主,“嗤”地插进了黄飞的后心。

黄飞发出了一声怪叫,道:“你说过不杀我的。”他才叫了一句,林紫君便和他,一起跌倒在地,林紫君身子一个翻滚,自黄飞的身上,抽出长剑来,她接连滚了几滚,才滚到了一个老树根下。

她倚住了老树根坐着,口中鲜血不断流出来,她喘着气道:“何大哥,你这一掌,下手够重!”

何方脸上的神情,也极其痛苦,但是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道:“不够重,未曾一掌将你打死!”

林紫君挺身想站起来,可是才一用力,口中鲜血,便自狂喷,她立时又坐倒在地,自她的口角,泛起一个极其凄然的笑容来,道:“你终于如愿了,你终于将我打死了,但是,你错了!”

何方厉声道:“我错了?”

林紫君的喘息更急促,她道:“是的,你……一直不相信我会改好,你一直不相信,你错在……爱一个人,但是却不……相信她,你……”

林紫君只挣扎着讲到这里,头一侧便已死去。

阿方呆立了片刻,向那两人喝道:“你们过来!”那两人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何方喝道:“林紫君手下,还有那些人,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那两人一怔,道:“何大侠,那我们……怎知道?”何方怒道:“你们同是林紫君手下,为何不知?”那两人更奇,道:“何大侠,你弄错了,我们是黄总镖头的手下!”

何方陡地一呆,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着那两人,道:“你……你们说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是黄总镖头干的事?”

那两人忙道:“是的,在行宫之外,用毒药暗器伤了你的也是他,何大侠,金刀余老英雄和樊庄主的死,也是他逼我们去干的,不关我们的事。”

何方的声音有点发颤道:“他……为什么?”

那两人道:“小王爷几次三番,要黄总镖头出手,盗公主的明珠,黄总镖头说,有林紫君在,他无法干得成,而又只有你可以对付林紫君──”

那两个人继续向下说着,可是何方却已什么也没有听到,在那刹间,他完全明白,他错了!

他耳际嗡嗡作响,他慢慢走到林紫君身前。

他蹲下身来,抹去了林紫君口角上的鲜血,林紫君看来是那么苍白,苍白得令人心碎,而更令得何方的心直向下沉的是林紫君脸上,那种哀苦的神情。何方的身子蹲得更低,他甚至伏了下来,他呆呆地望住了林紫君冰凉的手,他错了,他知道自己错了。

红日渐渐西沉,一只蝴蝶,翩翩飞了过来,在林紫君的鼻尖上停了一停,但立时又飞了开去,或者,她是感到林紫君的鼻尖太冷了。死人总是冷的,而林紫君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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