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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大明我做主》


第一章 重生恶少

模糊的意识在一点一滴地凝聚,后脑勺那种钻心的疼痛也开始缓缓褪去,梁铮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可是他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耳畔传来的点点人声:

“少爷……少爷?”

声音粗犷,却带着说不出地焦虑。

是谁?

一个模糊地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梁铮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炫目的光芒瞬间刺入了他的眼瞳,这种突然的明暗刺激,甚至他有那么一瞬间看不清楚什么东西,过了半晌,当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梁铮才发现自己的眼前蹲着一位面容粗豪的虬髯大汉,瞪着铜铃一般地虎目,正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见他醒来,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少爷,你终于醒了!”

“你,你是……”

“你不认得老奴了?”大汉愣了一下,顿时又紧张起来,“坏了,看来定是打坏脑子了,都是那个贱人!少爷放心,老奴这就去把她碎尸……”

“你,你等一下……”梁铮连忙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什么少爷,什么贱人?这到底……”

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发现了问题的核心!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的房间,纯白的床帐,摇曳的烛光,程亮的铜镜,石雕花板的屏风,紫檀架上搁着大观窑的大盘,粉彩镂空的转心瓶,一侧的花梨木的大理石案上磊着各种宝砚、笔筒、古籍……

总之,这个充满着中式古典韵味的地方绝不是他的宿舍!

明明自己只是因为通宵上起点看小说,结果不小心在宿舍的电脑桌前睡着了,怎么醒来后就到了这个地方?

难道自己穿越了?

“少爷,你究竟怎么了啊?我是管事苏清和啊,你当真认不出了?”虬髯大汉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眼里流露出的紧张与惶急根本不像做戏。

看来自己是真的穿越了。

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迅速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苏……管事。”他试探着用对方的语言方式向大汉发出了疑问。

作为网络小说的爱好者,梁铮对于穿越这种事自然不会陌生,虽然这种一觉睡醒就穿越的展开有点太乱来了,不过既然穿越了,那么首先还是想办法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吧。

所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哎呀,我的头。”梁铮下意识地试着抬了一下头,却忽然一阵钻心地疼痛袭来,顿时一阵晕眩难忍,就连周身四肢也仍是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无。

“快躺下别动。”大汉连忙制止,“糟了,看来少爷一定是被那贱人打坏脑子了……”

“对了,你刚刚一直喊的贱人是……?”

“就是那个……”大汉说道这里,粗豪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些许不自然地表情,“少爷今天‘请’回家里的姑娘……”

“我今天请回家里的姑娘?”梁铮一怔,心下隐隐觉得似乎十分的不妥,但一时也说不上来。

“呃,那个……这个……”大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支吾了半天,才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啊,是了!少爷只是请她来家里吃茶聊天,谁知那小蹄子不识好歹,竟然出手伤了少爷,也不想想少爷能看上她,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少爷你别担心,人我们已经拿住了,老奴这就送她去见官,保管……”

“行了,你别说了!”梁铮连忙打断。

从对方的字里行间的语气,以及那种微妙的表情,他已经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委。

看来这个身体的原主是个纨绔子弟,正在进行“月黑风高,星夜无光,孤独无助的少女,墙上的黑影越来越大,女孩的惊叫却怎么也传递不出”的剧情事件时,遭反抗的女孩一棍子敲死了,然后自己正好穿越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糟糕的穿越模式?难道是我剧情打开的方式不对?”梁铮真的很想捂脸。

不过显然现在不是吐槽这种事情的时候。

“你说那个姑娘已经被你们拿住了?”梁铮定了定神问道。

“不错。”苏清和赶紧说,“少爷你放心,我们这就送她……”

“别了。”梁铮赶紧摆摆手,暗自擦了一把冷汗,“既然我现在没事了,就让她走吧。”

苏清和:“……?”

“……嗯?怎么,你没听到我的话?”眼见得对方如泥塑木雕般地呆然瞪视着自己,脚下却仿佛生了钉子般,一动不动地矗立原地,梁铮不禁奇怪地追问了一句。

“不不不……我这就去。”

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苏清和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欲走,却在迈出第三步地时候又犹豫地回过头:“少爷,请恕老奴多嘴——真让她走?”

“嗯,真让她走。”

“那……要不要过了三更再把她抓回来?”

“不需要!”梁铮觉得自己的后脑一定挂出了巨大的汗珠,“事情办完了马上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究竟得有多恶劣啊!

“是是是。”苏清和这才一叠声儿地答应着走了出去。

只是心中却陡起疑云:

少爷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

半个时辰后。

书房里,斜倚在书桌前的梁铮,傻眼似的看着眼前躬身谨礼的苏清和,半晌才开口问道:“你是说现在是崇祯十年,而这里是永宁城?”

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以“被袭击之后忘了很多事情”为由,通过一连串地旁敲侧击,他终于向苏清和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

现在是崇祯十年,也就是公元1637年……

虽然在大学的时候自己专攻的是中文系,但梁铮对于这个时代还是知道一点的。

此时的大明王朝尽管已是风雨飘摇,外有清兵叩关,内有闯贼侵扰,更兼天灾频仍,却依然在风雨中顽强地前行着。

所以真正令他傻眼的,是“自己”的身世。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梁铮,父亲梁远智是原蓟辽都师袁崇焕手下参将,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后,因不满朝廷,这才告老还乡。

只是回到家后才发现,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儿子早已长大成人,但平日缺乏管教,一味游手好闲,处处惹是生非,斗鸡、吃酒、遛马、赌骰……把家竟翻了过来,也没人敢管。

梁远智头疼不已,只得强压着他读书,勉强混了个诸生,本想他有了功名在身,能从此修身养性,不料年前远智病逝,这梁铮没了管束,反而愈发无法无天起来,四处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竟成了这永宁城中天字第一号的纨绔恶霸。

“我真的是够了!”

在听完苏清和遮遮掩掩地讲述“自己”的种种光荣事迹后,梁铮用力扯住了自己的头发。

“少爷?”苏清和很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少主。

什么叫“我真的是够了”?

少爷怎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

这苏清和本是梁远智身边的亲兵伍长,远智为人端方正直,一向爱兵如子,他辞官归隐时,众亲兵不忍离弃,遂随他返乡,全做了梁府的家将,而苏清和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梁府管家。

因此,苏清和对梁家可算是忠心耿耿,自己这位少主行事乖张,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多方苦劝却总不见成效,只能摇头叹息;然而看到少主人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呃……那个……哎呀,我的头好痛!”梁铮心念电转,立刻做出头疼欲裂的样子。

“少爷你好好休息吧。”苏清和赶紧说道,“养好了身体,才能应付一个月后武大人的课考啊~!”

“哈?”

※※※

当夜,夜空晴朗,星月满天。

没有风,听不见风动树叶的轻响,也听不见远方云雀的微吟,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沉入了梦乡。

然而躺在床上的梁铮却是辗转反侧,思潮起伏。

居然让我穿越成了“田伯光”……

但是既然已经穿过来了,那么就只能在这里好好的生活下去。

毕竟穿越这种事情是单程票——你见哪个没有“系统”和“金手指”加身的穿越者能回去原时空的?

而要想好好生活下去,就得想办法让自己的身份不会穿帮。

那么一个月后的“武大人”的校课就极为重要。

这位“武大人”……梁铮已经向苏清和打听清楚了,就是永宁县令武大烈,他和自己的父亲梁远智是八拜之交,父亲临死前托孤给他好好照顾自己。

所以他才每个月都要来考校自己的功课。

而且他还打听清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原来的“梁铮”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却很有点小聪明,每次课考都能勉强过关,可自己……

而且县令可不比苏清和这样大兵出身的人好哄,在他面前装头疼的招数未必好使。

所以……

梁铮披衣起身,看着书房里琳琅满目的书籍,暗暗握紧了拳头!

不就是《四书五经》吗?不就是八股文吗?

自己堂堂一个中文系的研究生,还有一整个月的时间,不信就拿不下它!

第二章 红袖添香

时光如水,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个月以来,虽然“凿壁偷光”倒不至于,但梁铮也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头悬梁锥刺股”……

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待遇。

说到这个,他就不能不对自己的那个便宜老爹发出呆然的叹息——不愧是袁门虎将,铁血治家的风格在他的手上发扬的淋漓尽致,家里全是大兵出身仆役、家丁,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就连本该莺莺燕燕的梁府后院都充斥着这些人。

“老爷这么做,是怕少爷耽于女色,荒废了学业,所以把府上的丫鬟们都遣散了。”

对于这一点,苏清和在支吾了半天之后,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不过他的眼神和潜台词,梁铮还是听懂了——不就是怕买了丫鬟会被“我”祸害吗?

但就算这样!

要不要连府里养的猫都是公的啊?!

这就很微妙了……

不过也有值得欣慰的事……

那就是这一个多月的用功,全都看在了苏清和的眼里。

“少爷自从挨了那一棍,虽然说话还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性子可沉稳多了,也知道用功了。”每次从梁铮的房前经过,他都要如此感叹一番。

甚至为此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还多次虎目含泪地仰天祷告:“老爷啊~您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

总之,这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白费,至少如今的梁铮,无论从语言习惯上,还是生活习惯上,都已经基本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并且在他走出梁府大门的时候,对于即将到来的课考也有了六成的信心!

只是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县衙……该怎么走?

再回府去找人带路吗?

算了,路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好……

想到这里,梁铮不由得看了看四周。

如今的河南虽说小灾不断,但远没到崇祯十二年那种恐怖的程度,永宁县外虽然灾民遍地,但城中还是一派平和的景象,更何况今天是二月二的庙会,永宁的街市熙熙攘攘,商贩们错三落五地沿着青石条的街道连绵起市,两侧杂耍的、打莽式的、捏面人的、算命的、滩簧、锣鼓、评弹……夹着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喧嚣连天,热闹非凡。

他信步走到一个卖梨的摊贩前,冲着老板揖了一礼:“劳驾,请问……”

只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老板“霍”地一下抬起了头,用力之大甚至让人不得不怀疑会不会把脖子扭断。

然后他就瞬间瞪大了惊讶的眼睛。

只是从惊讶到惊恐不过只是一秒钟的事,伴随着一声变了调的“梁公子出门啦~~~”的惊呼,那老板如见鬼神般“哧溜”一下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梁铮不禁凝固当场。

然而更令他傻眼的,仿佛蝴蝶效应一般,随着梨摊老板的失踪,整个庙会场子像是瞬间炸了锅一般,卖小吃的不要了摊位,打把势的不管了场子,说评书的丢了快板……如蚁般地游人、商贩竟在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地的水果、菜叶、杂物……还有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怔在那里。

这……是什么情况?

虽然知道迄今为止自己被誉为“永宁一霸”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但这种有如“能止小儿夜啼”的情况还真是没想到啊。

梁铮这样想着,正满心挫败地只能回府问路之时……

突然!

他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因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还有那么一位打着伞的白衣少女正款款走来!

一步、一步……

像是走过了千年的时光……

阳光,在眼前飞速退散,满地的狼藉也不再是嘲笑,望着那步履坚定的少女,梁铮简直都有些感动了……

太好了!

总算还有一个人没有被自己“永宁一霸”的名头吓跑。

自己的名声还不至于到万人空巷的地步!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一个健步冲到了女孩的面前:“劳驾,请问……”

然后,两个人之间的世界就仿佛时间定格一般地停滞了。

因为梁铮赫然发现……

对方原来是个瞎子,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

可是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她却听见了!

于是……

“呀~呀啊啊啊啊~~”

女孩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跟着两眼一翻,两腿一蹬,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梁铮表情呆滞,脸色却丰富多变,片刻间就经历了一番赤橙黄绿蓝靛紫的轮回,最后彻底定格为黑色。

“算了~!清者自清。眼下还是先应付武大人的课考要紧。”

梁铮暗暗地对自己提高了鼓劲的声音,一边踱回府招了两个家丁带路,一路赶到了县衙。

只是这一耽搁,赶到县衙的时候已过了午时,刚进了大门,一个马脸的汉子就迎了上来:“我说梁公子,你可算来了。县尊大人已经问了几次了。”

他叫柳昂,乃是县衙的捕快班头,与梁铮过从甚密,二人一向吃酒、逛窑子无所不至,是以见他迟到了这许久,连忙压低了嗓音提醒道:“可仔细着点儿,大人自从进京叙职,回来后一直心境不佳。”

梁铮不禁心头一紧,当下也不敢多言,匆匆跟着柳昂绕至后衙门,堪堪进了书房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冷哼,跟着一个威严雄浑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听说你今天又当街调戏民女,还把人家逼得昏死过去了?”

梁铮顿时满头黑线。

却听那声音又道:“我平时怎么劝你来着?让你收敛一点,少造点孽,若不是永宁这一亩三分地你世叔我还说得上话,你都死多少回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情却深挚矣,这字里行间的深意,梁铮如何听不出来?

因此他只是张了张嘴,却终于还是垂手不言。

没想到这个武大烈对我居然还真不错……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抬起眼睛,悄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头戴展翅乌纱,身着绿底镶边鸂鶒的补服,形容清瘦,嘴角两道深深地法令纹,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却闪着深深地忧思。

梁铮忍不住心头愕然,不知他究竟在烦恼什么。

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事?

但是不应该啊,自己这“永宁一霸”的名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说烦恼这个,那还不是没个头了?

果然,武大烈很快就转过了话题:“闲话不说,我来问你,这阵子的功课如何了?”

“功课不敢拉下,已经把《论语》和《春秋》读完了,四书也通一遍。”梁铮连忙回答,心头却是难免紧张。

这一个月的临时把佛教般地魔鬼特训,事到如今他也才只有六成把握,若是武大烈题出的偏,那恐怕还真答不出来。

“你少给我装!”武大烈冷哼一句,“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还不清楚?吃酒斗鸡你是样样在行,读书文章你就一窍不通,平时为了让你多读点书,苏管家跟求什么似的,别以为这一个月我在京里就什么也不知道!”

说到“在京里”三个字,似乎触到了某种深层的回忆,武大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渺。

不过最终,他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你既敢夸口‘通读’,那今日就以‘不王不寇,智者成仁’为题,给我做一篇策论出来。若是答的不顺,仔细我捶你的肉!”

话一出口,却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此次进京叙职,碰到了任兵部尚书的恩师杨嗣昌,得知朝廷近日就要委他兵事,然而对于时局,他却一直举棋不定。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大明,正处于内忧外患的泥潭中:清军多次入塞,威胁京师;而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几十万“义军”在中原流动作战,更是朝廷腹心之患。

朝廷两头用兵,常常顾此失彼,军饷也捉襟见肘,因此如今到底该怎么做,先外还是先内,还是内外兼顾?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武大烈进京的时候,杨嗣昌就曾问计于他。只是武大烈自己也呐呐地说不出个道理来,回永宁后,他一直就是在为恩师的事忧心。

刚才心有所感,随口说了这句,但这个连当朝的尚书大人,自己的恩师杨嗣昌都不知何解的题目,用来考一个在他眼里不学无术的梁铮,似乎也太强人所难了点。

只是话既然已经说了,一时也不好改口。

“罢了~!”武大烈心中暗想,“大不了放宽点审卷也就是了,待会若是铮儿做的不好,随便骂他两句,换个题目也就完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

“这,你……”

拿着梁铮洋洋洒洒两大页的文卷,武大烈却只能让手彻底僵在空气中,把视线在眼前的少年书生和试卷之间来回切换,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因为梁铮破题的点竟然是——

“平寇三策”!

第三章 学霸梁铮

“世叔既出了策论,晚辈以为还是以当前的时政为破题点的好。”梁铮揖了一礼,道,“譬如眼下国家虽然乱象频仍,但晚辈以为,若是理清了头绪,倒也不难解决。”

武大烈目光一缩:“不难解决?你才读了多少书,竟敢口出狂言?!”

“不不不,世叔且听我把话说完。”梁铮赶紧道。

“你说!”武大烈沉声喝道,“说的不好,可得仔细着。”

“是。”梁铮道,“其实我这篇策论,归纳起来就是三点:一、攘外必先安内;二,足食然后足兵;三、保民方能荡寇。”

“……说下去。”武大烈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了自己的身体。

梁铮:“而今天下大势,烽火现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乱于腹心之内,中之甚深。而外患虽然不可图缓,但内忧却流毒于心。所以因先与满清和谈,稳住京师的局势,专心致志、一鼓作气的剿灭中原流寇。”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明王朝就好比一个病人,而京师就是这个人的“心脏”,边关诸镇是“肩臂四肢”,他四肢疼痛,又有心脏病,那怎么办?自然是先治心脏病。

武大烈:“那第二呢?”

梁铮:“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事一开,打的是金山银山,米山面山,唯有足粮足饷,方可将士用命;如此何愁盗患不靖,宇内不清?”

明朝自太祖朱元璋以来税赋极低,两头用兵,加上连年天灾,赈灾、军饷这都需要钱,没钱,士兵们自然不乐意给朝廷打仗,既然这样,干脆与满清讲和,把兵力都集中到中原剿匪,粮饷就只需要顾着一头,少了一块支出,钱多了,自然士兵们就肯拼命打仗了。

武大烈:“……那么第三点呢?”

梁铮:“流寇之所以难剿,皆因携裹作祟,遂成顽疾之势,以至越剿越盛;故剿匪之战,因以安民为主,剿抚并用,十面张网。”

古代的流寇作乱,核心都是暴徒,这些核心暴徒没有安定居所,没有粮食,他们需要补给,不但是粮食、财务、物资还有兵源!

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办法就是携裹贫穷地区大量百姓烧杀富裕地区,让富裕地区的百姓也家破人亡。

而朝廷没钱安抚,没办法赈灾,就会让他们觉得朝廷抛弃了自己,这种不认同会慢慢的扩散到对朝廷的不认同,于是他们也反了。

但这些人只是一时过不下去才反叛,决心并不坚定,大明立国已有二百多年,根基深厚,已经得到了天下的认同,寻常百姓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谋反?

所以剿匪首要的是加强城防,先保证流寇不会破坏别的城市,这样别的城市的居民能够安居乐业,就会觉得朝廷没有放弃他们,自然不会跟着流寇作乱。

这就是“保民方能荡寇”。

另外,剿匪不能跟着那些流寇的屁股去追,而应该调动大军,把流寇都关在几个地方,然后逐渐收网,那么流寇就都没了。

这就是“十面张网”。

这样流寇没办法冲进城里,物资得不到补充,兵源得不到补充,等于断了根基。

而剿抚并用的方针,“剿”是指严厉打击匪首逆渠——也就是核心暴徒,“抚”是指对于被携裹的流民则以安抚为主,这样那些反志不坚的流民就会“反正”,剩下几个匪首逆渠就容易对付了。

武大烈听到这里已是彻底没了声音。

自己这个世侄,平日里纨绔不羁,想不到还有这种见识,竟然想得这么深,看得这么远。

自己和恩师都想不透的事情,他竟然在一篇文章中洋洋洒洒,条理清晰地就摆出来了?

只是梁铮却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见自己说完了,这位威严的“世叔”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因为其实这“平寇三策”,与武大烈出的题目——“不王不寇,智者成仁”,其实是已经偏题了。

“不王不寇,智者成仁”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破题,只是听到了其中一个“寇”字,所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

而且这三点并不是他自己独立想到的。

这种策略都是后人总结出来的,在后世网络信息发达的时代,这种资讯自然一查一大把。

梁铮也是在平时上网的时候看过一些,这才有了印象。

不过这种文不对题的回答,会不会换到一顿板子,他可是半点信心没有。

…………

………

……

沉默!

无声的沉默中,武大烈只是用还算平淡的并且勉强算有感情的表情,注视着梁铮的脸,仿佛要盯入他的骨髓一般。而让尴尬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无限地蔓延……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终于,武大烈紧抿成“一”字的嘴唇张开了稍稍地缝隙:“今天的课考就到这里,回去还得加紧用功,知道不?”

梁铮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是过关了。”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篇策论,最后竟然出现在了杨嗣昌的案头。

“唔……攘外必先安内……十面张网……!”

尽管已是深夜,然而北京城兵部尚书杨府中,杨嗣昌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武大烈快马加鞭送来的文章,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相反地,他的眼神反而越来越亮。

自己怎就没想到呢?

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案卷下的署名,目中灼然生光:

梁铮……

这个人倒有些意思。

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而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司征讨!!

“如此‘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何愁匪患不靖,宇内不宁?!”

想到精彩之处,杨嗣昌竟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书房中踱着方步。

“我说老爷……”杨妻撑着朦胧的睡眼,勉强披衣起身,温言劝道,“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歇息?”

“休息?我这哪里还睡得着啊!”杨嗣昌兴奋得满脸红光。

“怎么,老爷你遇上什么好事了?”看到丈夫老脸上漾起的亢奋,杨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岂止是好事可以形容,简直是醐醍灌顶,拨云见日啊!”杨嗣昌挥舞着拳头,简直比打了鸡血还要激动。

只是这莫名其妙地言论,却让杨妻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想不通,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愁眉不展的丈夫今儿是怎么了。

然而夫妻几十年,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了,知道对方必定是解决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心事才会这样,也着实替他高兴。

只是……

“叩——叩——哐——”

府外的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梆子声,却揭示着已日近三更的事实。

“便是再有天大的好事,也是身子要紧。”杨妻打了个呵欠,“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早朝?”杨嗣昌大笑着摇头,“备轿,我要即刻进宫面圣!”

“哈?”

……

《明史》卷二五二,列传第一四○——《杨嗣昌传》记载:

……兵部尚书张凤翼死后,皇帝环顾廷臣没有可以担任此职的人,就起用在家居住的杨嗣昌……皇帝问他对策,杨嗣昌以“四正六隅”之说与皇帝对奏,锐意改革,皇帝更加认为他有才能。每次对答必定在一个时辰以上,杨嗣昌的报告请求没有不同意的,甚至惊叹:“遗憾的是没有早点起用爱卿。”

第四章 永宁惊变

而梁铮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在当朝大佬的心中挂了号,更不知道他的策论都到了崇祯皇帝的龙案前。

此刻的他,正站在永宁城外,对着四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发表着他感人肺腑的演说:

“诸位父老乡亲~!”梁铮做了个团团地四方揖,“天道无情,灾祸连连,去年十二月至今,滴雨不见,而今年开春以来,水、蝗、旱,一岁之灾者三,川泽皆竭,岁乃大饥,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

梁铮一边说着,一边悲戚万分地捶胸顿足。

他是真的痛心疾首——因为半个月前,自己出门那会“万人空巷”的场面。

所以为了改善自己的名声,他便着家将在城外设下粥铺,赈济灾民。

崇祯年间,天灾频仍,而河南就是重灾区之一。

《豫变纪略》曾描述过其中的惨状:

“……十二年大旱,川泽皆竭,禾之未收者半,民间遂歉……人益不敢粜谷,谷以踊贵,米、麦斗值钱三千,禾二千七百。人相食,有父食子,妻食夫者。道路无独行之客,虽东西村亦不敢往来。其颠顿死于沟壑者,群聚而到割之,顷刻而骨骸相撑矣。”

而如今虽然还没到崇祯十二年那种“人相食”的地步。然而持续不断地小灾,也使得永宁城外变成了人间地狱,无数饥民啼饥号寒以泪洗面。

只是……

他原想着面对这么凄风惨雨的难民,自己这么“圣母”地举动,总该被接受,总该让大伙儿稍稍改变一点对自己的看法了吧?

可没曾想粥铺开了三天,竟然一粒米都没施出去。

“这怎么可能?”

对着垂头丧气地向自己禀报噩耗的的小厮,梁铮这样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啊,”小厮一脸无辜,“明明对面李员外家的粥铺天天挤破了棚子,粥都不够施……”

一句话直接把梁铮噎得怔在了那里。

就算自己的名声不好,但这可是施粥,那可是灾民!哪有难民给吃的还不要的道理!

看来定是这些小厮没有尽心尽力!

前几天,苏清和带人南下广州,说是有急事待办,如今留在梁府的这些小厮都是新买的半大的孩子,果然一个也靠不住,看起来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行!

梁铮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才亲自前来“劝赈”:

“我梁某身为河南的一份子,实不忍见此人间惨事,故今日在此设下粥铺。”梁铮指了指自己的身后,“我向大伙儿保证,既然大家背井离乡到了永宁,就算是到了家了!”

他说着,露出了天使一般地笑容:“饭管饱,衣管暖!只要有我梁某人在的一天,就绝不会让大伙儿挨饿受冻!”

然而一分钟后,天使的笑容开始逐渐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如此感天动地的演说,四周的难民却还是犹犹豫豫的看着自己……

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仿佛钉子般地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我的演说不够感人?我的眼神不够诚挚吗?

身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灾民,请不要肆无忌惮地违反灾民的固定属性,马上感恩戴德地冲上来哄抢才是你们现在该有的反应好吧?

梁铮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伸手招过人群最前边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

“小妹妹~饿坏了吧?”他干脆直接把粥递到她面前,“拿着,喝吧……这可是上好的大米粥,插筷子不倒~!还有这衣服……”

梁铮又顺手递过一件衣物:“全都是给你的~!”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这个,那可是传说中的“永宁第一恶少”,会有这么好心吗?

她这样想着,然而过度的饥饿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何况李员外家的粥铺人太多,粥都不够分,何况她年纪也小,一直抢不过别人,而且人家今天还没开张,加上梁铮孜孜不怠地劝说,和近在眼前,热气腾腾的米粥也的确诱人。

小女孩不禁咽了口唾沫,绞在身后的小手终于松开了……

有一就有二,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明显地放弃了犹豫与迟疑,看着自家粥铺前排出的长队,梁铮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尽管对于“永宁第一恶少”的恶名而言,这一次两次的慈善事业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只要能长期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自己能摘掉这块金字招牌的。

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才仅仅只过了一天……

“少爷~!大事不好了!”

随身的小厮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房,险些把正打算出门的梁铮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他不由皱着眉头问道。

那小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今儿早间,我正在铺子里施粥,突然来了好些个灾民,二话不说就把铺子围了起来。”

“哦?”

“当先一个领头的名叫刘二娃,满面急怒,说早上喝了咱家的粥,结果……结果……”

那小厮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刚刚平缓下去的神色也又一次重现了最初的惊恐。

“结果怎样?”梁铮只得追问了一句。

那小厮瞪着险些脱窗的眼睛,连咽了好几口唾沫,道:“两腿一蹬,死了。”

这句话说的极轻,然而梁铮听到此处,却如同心头走过一个焦雷,瞬间石化。

自己的粥,竟然喝死人了?

这怎么可能?!

自己好好地派粥施粥,不就是想改变一下形象嘛,这种剧情的转折是不是也太神了点?

“这是你亲眼所见?”他急忙问道。

“那,那倒不是。”

“既然没有亲眼所见,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喝了咱们的粥死的?”梁铮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质疑的语音。

“可,可是……”那小厮道,“那个刘二娃我却认得,的确是早上到咱们铺子里来领粥的,因为他比别人多要了一份儿,我起初还不肯,和他吵了几句,所以特别有印象。”

“那也不能证明他爹就是喝了咱们的粥死的啊。”梁铮说。

“可那刘二娃口口声声,说自己之所以多要一份儿,就是给他爹要的,他爹腿脚不好不能亲来,而且一口咬定就是咱家的粥药死了人,如今他正在衙门里告呐,柳捕头人都到了门外了,请您马上过去……柳,柳捕头?”

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门口说的,梁铮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次发现原来柳昂竟然已经到了房中。

那柳昂和梁铮素来交好,当日武大烈考校梁铮功课,还是他带的路,原本每次来这里,二人都是吃酒聊天好不惬意,只是这才过了几天,自己再来竟是为了拿他,如今见梁铮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觉很是尴尬。

“咳咳。”柳昂掩饰性地咳了几声,“公子,武大人让我和你说,以前你再怎么胡作非为,他都有法子保下你。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闹出了人命……事儿太大,他只能秉公办了。还说……还说……”

“说什么?”梁铮目光一跳。

“说此事若真是你做下的,赶紧收拾点东西逃命去吧,他让我就当没拿住……”

“你替我谢谢世叔好意。”梁铮冷冷一笑,“不过可惜我梁铮就偏不是个怕事的,也不愿这辈子以后都得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况且我还想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诬告于我,若是告不成,我还要反告他个以尸讹诈呢!走,上衙门去!”

第五章 公堂风云

“威~~武~~!”

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是严丝合缝地青砖地面,两侧一溜烟排开皂衣衙役如钉子般地一动不动,手中的风火棍在地面上顿出宣威赫赫的气势。

当梁铮走进县衙大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说实话,这种场面在电视上他是见得多了,但直到如今身临其境,那一份凝重与威严还是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堂前用破席包裹着的,只露出一双泥泞烂脚的尸体,还有尸体旁跪着的那位身材欣长,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灾民,蓬头垢面,衣着褴褛,见到了自己,一双浑浊的眼睛竟是瞪出了血丝。

“你,你这恶少!还我爹命来~!”他蓦地一声大喊,不顾一切地就冲上来撕咬,幸亏被衙役们止住了。

梁铮却是眉头大皱。

毫无疑问,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大家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他就一口咬定是自己药死了他爹呢?

这难道又是“前世”给自己发的“福利”?

可惜苏清和南下去了广州办事,否则他若是有在,或许还能问出个所以来,可眼下……

正想着,堂上“啪”地一声巨响,原来却是武大烈已经坐到了那明镜高悬的大匾之下,正瞪着一双恨铁不成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梁铮。

“世叔……哦,不,武大人。”梁铮忙上前见礼,犹豫了一下,正要跪倒,却听武大烈道:

“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如今案情未白,可以见官不跪。”

他说着,一面示意梁铮站到一边,一边重新把目光集中在堂前那位灾民身上,抡起惊堂木又是“啪”地一个山响:

“堂下所跪何人?有何冤屈,还不速速道来。”

“回大人。”那灾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草民刘二娃,本是刘家村的农民,和我妹妹、还有我爹,我们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去岁我们村遭了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我们父女三人没了办法,这才流落到永宁,沿街乞讨要饭,靠着好心人的施舍周济过活。那一日我们听说城外梁府开了粥厂,可以免费吃饱肚子,我们父女三人高高兴兴地去排队领粥,谁知……谁知……”

“谁知怎样?”武大烈问。

“谁知梁公子,不知为何竟看上了我妹妹,生拖活拽地要把人拉走。”刘二娃又道,“我和爹苦苦哀求,他这才作罢。可谁曾想……他竟然是要下毒毒死我们,好把妹妹抢走!”

梁铮听他说的好像真的一样,顿时又惊又怒,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大人,这人信口雌黄,昨天我虽在粥铺,但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他这一挺身,刘二娃也跟着抢上一步,哭道:“怎么没有,那会我拉着你苦苦哀求,还挨了你一记窝心脚呢。”

他说着,一边拉起衣服,果然瘦骨嶙峋的身上有个鞋印踹出来的紫印。

这一下不禁把梁铮气得险些没忍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想想这是公堂,这才强自忍了下来,又道:“大人,我当时在不在场,粥铺里众目睽睽,这事大人一问便知。”

“本官办案,自然有章程,没问到你就先退到一边,不许插嘴!”武大烈狠狠地瞪了梁铮一眼,一边唤过一个捕快去了城郊查问。

只是想到梁铮平素里欺男霸女,前些日子还当街调戏盲女,逼晕了她,如今一听这事儿对景,心下已信了几分,却也凉了半截。

一会又想:“远智兄将儿子托孤于我,可惜自己平素太忙,对他缺乏管教,以至于养成了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来,如今竟然为了女色杀人,这……这可叫我如何是好?”一会又想:“自己派了柳捕头让你快逃,你这孽障却还要死皮赖脸地跑到公堂之上,不知人命关天,叔叔我也保不了你么?”

左思右想地也没个了处。只得冲着刘二娃把惊堂木一拍:“你说的梁公子,可是堂上这一位?”

“正是。”

“…………好,你接着说。”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也就揭过了不提。今天早上,我爹的老寒腿犯了,我就自己去粥铺领粥,那派粥的小子不肯,说我一人怎么拿两份儿,我们吵了几句,他才到里间给我端了两碗粥来。回去后我就先喂父亲喝粥,谁知父亲喝了半碗,突然腹痛不止,冷汗直冒!吓得我和妹妹手脚冰凉,正想背着老父去找郎中义诊,谁知父亲突然大叫三声,口吐白沫,就此去了!”

那刘二娃说道这里,似乎悲从中来,转身又趴到尸体上痛哭不止。

梁铮听到这里,忍不住又上前道:“大人!今天我一早都没出门,刚才柳捕头还是在家里寻到我的。”

“你那是做贼心虚跑回家的!”刘二娃也立刻跳了起来。

“你……这事儿我的小厮可以作证。”

“你家小厮作证?你的家奴自然向着你了。”

……

眼见得二人又要吵起来,武大烈忙命衙役把双方拉开,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对刘二娃问道:

“你说你爹是喝了粥之后腹痛不止,可有实证?”

“有的。”刘二娃抹了一把眼泪,一边递出一只破瓦罐,“这是我自己领的那份儿,我爹喝剩的半碗粥,还在我妹妹手中。”

武大烈见他们连物证都有,这一下又信了几分,又气又恨地瞪了梁铮一眼,招手唤过一个捕快去取物证。一边唤来仵作,用银针一探瓦罐,果然是黑的。

“是砒霜!”

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多时,先前去求证的捕快带了几个灾民回来,向武大烈回禀道:“大人,已到城郊查问过了,这些人都声称昨日的确看到梁公子在粥铺派粥,还和这位刘二娃一家吵了起来。”

话音刚落,那几个灾民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开了:

“不错。我们起初还以为这位梁公子好心派粥,结果他见了刘二家的妹妹,就拉拉扯扯的没个了手。”

“那女孩儿拼命躲,可他就是不放手。”

“刘二娃上去拉他,还被他踹了一脚。”

……

一时众口一词,说得有板有眼。

然而梁铮听到这里,却是蓦地镇静了下来。

这些人既然连人证都准备好了,看来是蓄谋已久……那么不用想,那位不知从何说起的“妹妹”也必定会带着下过砒霜的碗出现了。

这绝对是栽赃陷害,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位刘二娃自己绝对没见过,没道理这么处心积虑地陷害自己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追究动机的时候了……

从武大烈望着自己越来越冷的眼神,他看得出对方已经信了八成。

不过这也难怪……

到了这种地步,连他自己也都要怀疑自己记忆里的昨天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换句话说,如今已是毫无生机的死局。

那么怎么办?

梁铮心念电转,开始暗暗寻思破解的方法。

※※※

又过了片刻,那位去取物证的捕快果然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捧着半碗残粥回来了。

武大烈冷眼看那女孩,虽然一般蓬头垢面,但仔细一看,却是袅袅婷婷颇有些动人心处,这一下已信了九成,叫来仵作一探残粥,果然也是银针变黑。而后取来三人户帖一看,果然是父女兄妹。

明朝户籍管理极其严格,朱元璋以“辩贵贱、正名分”为宗旨,规定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入籍;户以籍定,分为军、民、匠、灶各有所属,不得混淆。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场所,除了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可以“游学天下”,普通的百姓是不能乱跑的,《大明律》明文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就是说你在你们这个乡里之类不能乱跑,外出必须有“路引”,否则就是流民,要被抓起来的。

所以这户帖,也就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

“你……再验一验尸体。”呆然木了半晌的武大烈有气无力地挥手道。

事到如今,可以说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地铁案如山了,验尸不过只是例行公事而已,结局如何他几乎都能预见。

果不其然,仵作掀开草席,先检查了尸体僵硬的四肢、发黑的体表,见并无外伤,跟着用银针一探口腔、咽喉,却是瞬间变黑。

这一下谁都看得分明,实在是辩无可辩,加上平素梁铮的作为,武大烈已是信了个十乘十,也不等仵作回报,狠狠地一敲惊堂木:

“梁铮,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这一记敲在桌上,却更像是敲在他心里。

这个孽障,真是枉费了远智兄一番教诲,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平素欺男霸女,如今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毒杀人命!

这……这……

如何还能瞒得下来,保得下来?

但偏偏就在这时!

“哈哈哈哈~~!”

一阵恣意淋漓的大笑,蓦地从公堂之上炸起。

“你们这些渣渣,偷吃不知道抹嘴,做假不懂得收尾。”梁铮得意之下,连自己出现了“渣渣”这种口误也懒得修改了,“来来来,我来教你如何冤枉一个人。”

第六章 梁铮断案

“我若是你,下一回栽赃别人的时候,会找个刚死的尸体冒充,而不会找一具死去多时的。”梁铮梁铮扬起头,深邃的眼瞳此刻射出的眸光几乎可以冻结空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刘二娃,指着地上的尸体,“你说你爹早上被我药死了,对不对?可是你自己看看……”

他说着,伸手抬了抬尸体的手脚,臂弯、脚踝等处僵硬得堪比石头,然后又问:“一个早上才死的人,尸体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刘二娃兄妹猛一哆嗦,刷地一下白了脸色。

“尸僵是死亡经过一段时间,肌肉逐渐变得强硬僵直,轻度收缩,而使各关节固定的现象。”梁铮说,“一般来说,它在死后1-3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左右开始出现。由咬肌、颈肌开始,或者由下肢开始出现,经过六到九个时辰遍布全身,那时候整个尸体就像现这样僵硬不堪,四肢不能屈伸,肌肉是坚硬的。你看他的颈部僵直,往左或者右移动都不太容易,手臂的肌肉触上去跟砖头一样,没有丝毫弹性,说明他死了至少六到九个时辰了。仵作大人,你说对不对?”

在古代,没有统一的验尸方法,仵作验尸通过一些尸表一些简单的特征来推断死亡的时间。

仵作一般遵循一个口诀: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

意思就是23-凌晨1点、5-7点、11-13点、17-19点去世的人,会掐住自己的中指;凌晨1-3点、7-9点、13-15点、19-21点闭眼的,手呈放开形状;凌晨3-5点、9-11点、15-17点、21-23点断气,手是握成拳的。

当然,有经验的仵作,已经会用尸斑、尸僵等现象来推定被害者死亡时间了,但在全国范围来说,那毕竟只是少数,而且当时的仵作并没有形成一个全国统一的行业,仵作在普通人眼里是不入流,大都是父子相传,师徒相继,所以先进的验尸知识并没有扩散开来。

何况永宁只是一个小县城,很明显这位仵作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不过结合他平时检验尸体看到的,那位仵作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得点了点头。

而梁铮作为现代人,虽然这种知识并不属于他的专业范畴,然而平时上网的时候,网上的资讯也能看到。

当时他正冥思苦想如何证明自己,结果就看到了仵作验尸的时候翻动尸体,见尸体僵硬犹如石块,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过来!

“我若是你,下一回栽赃别人的时候,不会用投毒这个借口,而会使用其他。”梁铮继续说,“因为死前下毒和死后灌毒是不一样的。”

他说着,一边问仵作拿来银针,一探死者胃部,银针依然闪闪发光,而探到口腔、咽喉,银针顿时发黑:

“大家可以看到,我把银针探进死者的胃部,银针毫无变化,而咽喉以上的部分,则会变黑?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如果是死前下毒,那么毒会进入胃部,若是死后灌毒,则只能灌至咽喉。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面面相觑,但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禁纷纷点头。

刘二娃兄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我爹他……”

“你爹?你敢说他真是你爹吗?”

梁铮猛地一回头,在自己的语气渐渐地终于开始有了些许张力的时候,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真的,就只有一小步,仅此而已。

但是……

即使只有一小步,却如同带着无形的劲力,竟把身材欣长的刘二娃兄妹,直接震退了一大步。

“我若是你,下一回栽赃别人的时候,会找一个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冒充自己的父亲,而不会找一个矮子。”

梁铮指了指尸体:“你的身高,起码七尺以上,你妹妹也六尺。可你看看他……你爹不过四尺不到,这可能吗?”

突如其来的质问字字诛心,在梁铮一步步地进逼之下,刘二娃兄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的确不是他爹,而是他从城郊乱葬岗随便挖的死尸,然后放了他爹的“户帖”在他身上,以便衙门勘合的时候混淆视听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梁铮竟然连这都看出来了。

不过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

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凋亡等过程的全部信息。而我们身体里的基因是我们父母基因组成而来的,

因此我们的相貌与身材都会或多或少的随父母,而人体有8个特征是会遗传的。

身高就是其中之一。

身高一般都是遗传决定的,后天因素只占很小的比例。正常情况下,男孩身高应该比父亲高3-5厘米,女孩的身高应该比母亲高3-5厘米。

这种理论说来简单,众人回头细想,果然确是如此,这一下个个如见天启般地恍然大悟。

“这,这……我,我……”

刘氏兄妹瞠目结舌,就连辩驳也越来越语无伦次,越来越苍白无力。

“你栽赃嫁祸,却又破绽百出,还敢在此口出狂言,狺狺犬吠,不知道朗朗乾坤,激浊扬清?不知道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不知道挟私弹者,诬告反坐?说吧,你究竟是受谁的指使?!”梁铮一句进逼一句,问得咄咄逼人。

而并不激昂地语气,却夹杂着无可抗拒的威严,仿佛一位帝王在俯视着自己的逆臣。

更仿佛不将刘二娃逼到走投无路就绝不罢休似的。

《大明律》明文规定:对诬告或者“挟私弹事者”要进行惩处,永乐年间,又从稳定社会秩序的目的出发,专门制定了《诬告法》,将“所诬重者从重论”作为严惩诬告的总原则。

想到这里,刘二娃不禁趴在地上不住后退,一边把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四周。

可此时此刻,堂上所有的差官、衙役,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木桩,只是默然静立着。而投向他的目光,却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人不安的陌生。

而头顶牌匾上那“明镜高悬”的字样,也仿佛化作了铁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顶!

砸得他眼冒金星,更晕头转向。

“还有你们这些人!”梁铮霍地一抬头,冷电似的目光扫向那些出面指证的灾民,“我原以为天道不仁,灾祸连绵,见你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念在大家同为河南子民,好心好意施粥救济,可你们一个个诬良为盗,含血喷人,难道不知这等飞冤驾害、罗织构陷之事人能容天也不容!”

他说着,与他的控诉逐渐同调的,是那越来越阴冷地脸色。而他的脚步,更是随着一句一句地质问,而一步一步地逼退穷于防守的证人们。

“是他……是他教我说的。”

“是刘二娃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出面指证的。”

“是啊是啊,他还说事成之后再给二两。”

……

于是,各种各样众口铄金的证词,开始一句句地反射到了已经彻底崩溃在地的刘二娃的身上。

于是被逼到绝境的刘二娃突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腾”地一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撒谎!你们撒……”

话突然说不下去了。

只因为随着他这一下过于剧烈的举动,那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终于被彻底扯烂,而从中滚出了一锭一锭白花花地纹银。

大堂之上,顿时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一分钟……

二分钟……

三分钟……

所有的人只是用冷漠如冰一般的目光盯着刘二娃,仿佛要盯入他的骨髓一般。

只可惜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此刻的他,呆若木鸡瘫软地在那里,一双手无意识地伸向半空,都口中却依然梦呓一般念叨着:“挟私弹者,诬告反坐……挟私弹者,诬告反坐……”

而那原本还透露生气的眼瞳,如今也已经彻底丧失了光辉,剩下的只有近似于迷茫的涣散。

第七章 幕后主使

当晚,县府大牢。

天,阴沉得可怕,黑沉沉地乌云峥嵘而起遮星蔽月。

宽敞的石室里,三个狱卒正围在桌前吃酒猜拳,不时传来一阵阵大笑,寥寥无几的火烛把光线控制在幽暗的范围里,映的那一间间木格栅栏幽深可怖。

突然,烛光猛地为之一黯。

“起风了吗?”一个狱卒走了过去,然后忽然凝固,跟着软软倒地。

其他狱卒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其中一个似乎是牢头的有些不耐烦了,指着另一个狱卒道:“王福去了半天了,你去瞅瞅怎么回事?”

那狱卒答应了一声,刚站起身,忽然身形一顿,就此僵住了。

牢头霍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下意识地就按到了腰刀上!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眼前多了一个不知是谁的黑影!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刀,只觉得一根冷入骨髓的手指点在了自己的身上,跟着周身血液仿佛冻结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落到了同伴一样的下场。

黑影这才转过身,沿着那一个个的囚室慢慢地走着,“哒哒”地脚步声在地面踩出巨大的空响。

终于,脚步停在了最后一间的囚室前,跟着那幽暗的黑影中飞出了刘二娃的脸庞。

“是……是老爷让你来救我的么?”他趴着窗口,努力向外探出脑袋,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儿。

自从公堂之上被衙役架到这里后,尽管只是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然而对于刘二娃兄妹来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挟私弹者,诬告反坐……

这短短地八个字在他们的眼前不断地徘徊,提醒着自己行将破灭的命运:杀人者死,诬告反坐——那也是个死啊!

然而,两个人商议了半天,除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绝望,什么结果也没有。

所以,当他发现终于有人来救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那份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黑影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妹妹呢?”

“我,我在这……”黑暗中又传来一个瑟瑟发抖的女音,接着另一张脸也从黑暗中渐渐浮现了出来。

“很好,都在……”黑影低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声很低,很轻,刘二娃兄妹一时没听清,忍不住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黑影摇摇头,“你们老爷让我先问你们一句话,公堂之上,你们可说了什么?”

“先生放心!不该说的话我们一句没说。”刘二娃赶紧道,“我只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客商塞给我的银子,教我找些灾民诬告梁铮的。至于原因我一概不知。”

“是吗。”黑影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那么……”他说,“你们老爷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你们。”

“什么话?”

“他请你们好好上路!”

话音未落,铁箍般的手忽然伸进了格栅,掐住了刘二娃兄妹的脖子。

窗外的天色,黑的有如锅盖,好像就连最后一丝亮光,都被这极度深寒地谋杀吓的退出了夜空。

刘二娃猛地绷紧瘦弱的身躯,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瞪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地为老爷卖命,得到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抽搐着,拼命地用手抓着那双扣在自己脖子上的铁爪,想要把它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开,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无功挣扎,那无情的魔爪依然在不断地收紧、收紧……

“我真是瞎了眼!”

这是刘二娃的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因为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甚至就连意识,也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而直到手中的躯体把其中蕴涵的点滴生命全部迸发出来,指间的挣扎也逐渐衰竭,最后消散了,黑影这才缓缓收手,从怀中取出一根绳子,在二人的脖颈上缠好,跟着一抖手,绳索穿梁而过,那一对可怜的兄妹就那么悬空吊了起来。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老爷心狠。”

留下了这最后的话语,完成现场布置的黑影转身离开,他的身形好快,第五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县衙的大牢之中。

※※※

“啪!”

一道惊雷骤破天际,瞬间映亮了深夜中的永宁县城,也映亮了那个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般的黑影。

黑影在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上飞奔,几个起落,便落在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庭院之中,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那人便是奔着这间房去的,到了门口竟然毫不迟疑,直接推门而入。

“彭二当家的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

黑暗中,一个苍老阴郁的声音响起,跟着“嚓”地一声,烛光亮处,映出了一张满面皱纹的,鸡皮鹤发的脸。

黑影冷“哼”了一声,径自掩好房门,取下兜帽,原来却是一个面容雄壮的汉子,一面走到椅子边坐下,一面说:

“我彭展镇出手,什么时候有摆不平的事儿?”

老者桀桀怪笑了起来:“也是,江湖中谁不知道,鸡公山彭二当家的身手。”

谁知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那汉子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他乃是鸡公山响马红娘子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和红娘子是同门的师兄妹,但二人虽是同门学艺,性子却大不相同,红娘子任侠仗义,可彭展镇却阴鸷狠辣。

他下山后投了赤云岗,奈何郁郁不得志,只做了个小头目。红娘子在鸡公山举事后,他听得消息,这才赶来相助。红娘子念在大家师出同门,就给了他一个二当家的位置。

因此,当他听老者赞“江湖上谁不知道自己的身手”时,这本是客套的虚辞听在耳中,却全成了刻骨的讽刺。

“闲话少说!”他忍不住出声打断,“老大人给我传信,让我星夜兼程赶来永宁,就是为了给你清理门户的?”

这老者富甲一方,彭展镇在赤云岗的时候,曾经意图打劫过他,结果反被他抓了,但老者并没为难于他,反而放了他,这一来二往,二人就相识了。

“那倒不是。”老者说,“眼下有一桩大好的生意,就不知二当家的感不感兴趣。”

“生意?”

“如今时局艰难,河南天灾不断,山上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彭展镇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话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了……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连连天灾,不少州县民生凋敝,他们这些靠着打家劫舍,做没本钱买卖的响马的日子,自然更难过了。

“李员外所言极是,”彭展镇长叹道,“可我师妹……唉,总不肯打劫平民百姓,劫掠富户又一定要挑有劣迹的才能下手,这……”

“这么说若是有富户劣迹斑斑,二当家的就一定会出手了?”李员外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不错,正是如此。”彭展镇点头。

“好,老朽永宁多年,这永宁城里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论作恶多端,没有人比‘他’更甚。”李员外说着,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大字:

梁铮!

“此人堪称‘永宁第一恶少’,”李员外说道,“仗着自己是县令的亲戚,平日里勾引妇女,毁人名节,欺行霸市,无恶不作!若能请二当家的替天行道,当是我永宁百姓之福啊。”

说到这里,李员外两眼几欲喷出火来。

他这是真情流露……

李员外本名李精白,原也做过一阵大官,却因误投了阉党,因此在崇祯初年被罢官还乡,这才改名李世清。

他死也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一幕:当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紧闭的卧室中,自己年轻美貌的小妻子居然一丝不挂地和这小子滚在床单上,还要发出愉悦至极地呻吟时的情景……

每当他想起这一幕,他的眼里就会忍不住喷出嫉恨的火焰,双拳紧握得指甲都要深深掐进肉里。

他恨!

恨妻子的不忠,恨那小子的无耻,但更很他自己……

因为他那怎么都没动静的身体居然可耻地有了反应!

他舍不得责罚自己美丽动人的小妻子,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梁铮的身上。

去县衙状告——县里谁不知道梁铮和武大烈的关系?况且他也不想把这么丢人的事公之于众。

他也不是没试过私下报复,然而梁府一众家将个个悍勇,自己的人小胳膊小腿的……

栽赃陷害……平常的小案根本奈何不了梁铮,而且永宁县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做个大案诬陷于他,很容易穿帮,还会牵连到自己。

所以他才一直隐忍到现在。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该受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梁铮,居然也敢来城外摆粥铺装善人时,才心生一计。

这些都是流民,和永宁毫无瓜葛,不容易牵连自己,而且他们都快没饭吃了,随便给他们点钱,绝对肯替自己卖命。

罪名的话……那么就诬他下毒杀人好了!

至于动机,梁铮平时欺男霸女,随便找个看上民女强抢不成使毒暗害的理由不是顺理成章?

俗话说人命关天,这天大的篓子,武大烈只怕也罩不住他,只能秉公办理让他偿命!

所以他才连日在城郊摆粥铺,暗暗物色人选。

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计划这么周密的事情,梁铮不过三言两语,就把必死之局彻底翻转了过来。

不但脱了罪,还让刘二娃身陷囹圄,还试出了其幕后必有主使的内幕,逼得自己因为怕受牵连而不得不请彭展镇代为灭口。

想到这里,李世清不禁恨恨地盯着远处梁府的方向:“如此,既能替天行道,又解决了贵山寨的燃眉之急,岂不是两全其美?”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天空!

也把矗立窗口的李世清苍老的脸庞,映得宛如僵尸一般惨白。

第八章 江湖侠女

然而彭展镇却是默不作声。

刘二娃临死前的话,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回响。

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李世清约自己来此真正的目的。

想把我当枪使吗?

“员外,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姓梁的有何仇怨我不管,但你永宁县的情况我也看过,如今虽不至于穷困,但也算不上富足,区区一个梁府能有多少金银珠宝?何况永宁离我鸡公山这么远,让我兴师动众劳师远征,就为给你报私仇,这未免也太……”彭展镇摇头,后头的话就没再说下去。

不过言下之意,却早已不言而喻了。

李世清自然也听得出来对方的弦外之音。

看来只一个梁铮,还说不动这位二当家的出手。

可是……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就这么让一个把男人最可耻的羞辱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衣冠禽兽逍遥法外?!

恍惚之间,记忆像是倒回了一年前,他的眼前竟似又出现了那个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在圆月之下轻抚瑶琴,焚香煮酒,其时山光水色,绿荫桥影……而他的身边,则是一位眉目如画、娇颜胜花的红衣丽人,正轻舒霓裳,长袖飘飘,和琴蹈步,翩然起舞!

画面再闪,他仿佛又看到了珠帘半卷的厢房,檀香萦绕,春意幽幽,还是那个丰神如玉的少年,正拥着自己娇俏可人的妻子倒向无边无际的大床……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里,李世清刷地回过头,目光中迸射出的寒意,几乎将房间里的空气彻底冻结:

“如果……加上这永宁县所有的富户呢?”

窗外,又是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旋即恢复了黑暗……

只有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他不管了!

只要能报此仇!哪怕是株连无辜……

他李世清也一定要做下去!

“这不可能的。”彭展镇苦笑,“山寨的兵权都在师妹一个人的手中,没有为恶实迹的富户,她是不会同意下手的。”

“可以罗织。”李世清来回踱了两步,口气冷得仿佛结了冰,“事成之后,报回多少给山寨,还不是二当家的一句话?”

彭展镇眉峰一挑,这话敲骨扣髓,李世清娓娓而言,字字鞭辟入里,他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深意!

“二当家的一世英雄,难道真的甘心永远在一个女人手下做事?”

“你是说……?”

李世清没再说话,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就仿佛他从来不曾说过话一般。

窗外的风雨,更急了。

豆大的雨珠无情地鞭笞着大地,仿佛要把这天地间的罪恶尽数洗净!

※※※

鸡公山的忠义堂里。

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披着如云般的秀发,简朴的戎装非但没有掩去她的天生丽质,反而更添了几分英气。

此刻,她正提着笔,无意识的凝视着窗外摇摇蔽晃的黑影。许久才低下以精致五官组合出的美丽脸庞,望着桌上摊开的帐本:

“救济州县受灾难民一千两,黄大夫的丧葬费五十两,本月饷银三百两,伙食费三百两……”

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如何能使收支平衡?

她瞪着帐簿呆呆地出神:“上月自宝应米商黄世仁家取来的白银已经所剩无几了,还要抚慰阵亡的张、赵位兄弟遗孀的五百两……”

钱总是不够花……

可是怎么办?附近州县的贪官恶霸都已经惩戒得差不多了,难道还能向普通百姓伸手吗?自己聚义鸡公山,为的就是让百姓们有口饭吃,如果做出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望了望头顶“替天行道”的牌匾,呆坐了半天,然后毅然的握着笔,下决心似的把“饷银”那一项勾掉了。

勾掉的同时,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众位弟兄睁得大大的眼睛。

“大当家的,已经拖了2个月的饷银了啊!”

罢了,如今也唯有请大伙儿谅解了。

她微蹙着春山般地黛眉,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彭师哥,你回来了?”

即使不用回头,她也已经感知了身后发生的一切。

果然,很快地,身后的黑暗中便走出了彭展镇的身影。

“师妹的武功果然了得,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你去。”彭展镇抱了抱拳,缓缓开口。

这个年轻女子,就是鸡公山大当家,——红娘子。

眉舒柳叶、貌凝秋霜,明眸如水、纤手香凝……只怕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响马。

“有什么事吗?”红娘子头也不回地问道。

彭展镇走上前,将那份与李世清事先拟定的名单摊在了她的眼前:“我刚从永宁回来,又发现了好几个欺压百姓的恶霸。”

红娘子霍地抬起了头,肌肤吹弹可破的脸庞几乎立刻泛起了激动地色彩。

然而很快,这一份激动就僵住了。

这名单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恶事都够砍头几遍的了,可为什么自己从来没听说永宁县有这么大的丑闻?

还有,这些供词文采并茂,的确是字字泣血,但受到迫害的不该都是农民吗?

他们有这么好的文采吗?

还有,彭师哥只去了永宁几天,可这么多证据都收集到了,甚至签字画押之上还按捺了手印,这未免也太快太全了吧?

“彭师哥,”红娘子星眸如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咱们聚义鸡公山,入的虽是盗行,行的却是天道,绝不能滥杀无辜,我红娘子剑下向来只诛罪大恶极之人。你跟我这么长的时间,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我当然知道。”彭展镇大声说,“这里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查有实据的恶行!”

“……唔。”红娘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其中最过分的是一个叫梁铮的人。‘欺行霸市’、‘逼良为娼’、‘调戏盲妇’……这家伙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啊。”彭展镇着重汇报了一番梁铮的劣迹。

红娘子起初还只是静静地听着,然而很快地,神色就越来越冷,听到后头忍不住重重地一掌拍在墙上:

“登徒子,连瞎了眼睛的盲女都不放过!”

当然如果梁铮知道了这一切,只怕又要捂脸“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只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能任凭红娘子檀口轻启,舌送幽香,给自己下达了遗臭万年的盖棺定论。

“师妹言之有理,这姓梁的鱼肉乡里,欺辱灾民,实属罪大恶极。”彭展镇随声附和,“请大当家的即刻下令,诛杀此獠,以谢万民!”

然而红娘子却犹豫了。

对于这份名单,她没有十足的信心。

“你可探听清楚了?”红娘子又问。

“都查清楚了,那家伙的罪恶滔天,简直令人发指!永宁城里有口皆碑‘第一恶少’就是他,再错不了的。”

红娘子:“……”

“难道师妹你还信不过我?”见红娘子又是半晌不言声,彭展镇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语音。

当然,除了掩饰心虚之外,这什么也不是。

该相信他吗?

红娘子不知道。

彭师兄自投奔自己以来,倒是没犯过什么差错,按理不该怀疑他的,可是这名单……

红娘子沉默了半天,檀口轻张,刚想说话,却蓦地瞥见了手边那入不敷出的账单。

账单上,那被朱砂红笔勾掉的“饷银”二字分外醒目!

终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永宁诛贼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你记得:谨慎行事,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滥杀无辜。”

※※※

第三日的中午,堪堪赶回家的梁铮正打算迈进梁府的大门,抬起的脚步却攸地僵在了半空。

就在他的面前,梁府黑漆石沉地大门上,赫然并列着三排手掌印,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

“少爷!这,这是……!”身边的小厮几乎失声。

“是什么都好…”梁铮一个趔趄,眼神变得犹如死鱼一般腐烂,“只要你不是想告诉我那个会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赤练仙子到了,其他什么都好说。”

小厮懵逼般地眨了眨眼睛:“少爷,赤练仙子是……?”

“……没什么,不是就好。”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鸡公山响马红娘子要来了!”那小厮回答道。

第九章 拘魂之令

“红娘子?”梁铮微愕。

“这位红娘子姓苏,名字向无人知。”那小厮解释道,“红娘子出身于江湖,从小流浪街头,与爹娘卖艺维生,一次在姑苏打场子之时,当地乡绅刘老太爷见她生的标致,便欲买回去做妾。”

他说到这里,有些忐忑地瞥了梁铮一眼,生怕他听到这个“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的故事心里膈应,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继续道:

“这刘老太爷的儿子,是当时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来宗道的门生,早选了姑苏同知,其时来宗道得势,因此在苏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大小官吏都得买刘老太爷的面子。他本以为自己如此身份,看上红娘子那是她几辈子的造化,谁知红娘子刚烈得很,誓死不从。刘老太爷失了面子,恼羞成怒之下就喝令家奴动手,将她爹娘打了个稀烂,硬将人抢了回去。”

梁铮不由得“啊”了一声,原以为会听到一个热血浪漫的武侠小说,想不到竟然听到这种人间惨事。

那小厮又道:“那红娘子反而不闹了,刘老太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就把她带回了家,谁知当天夜里,刘府合家上下满门良贱都被红娘子杀了个干净,她报仇之后还放了把大火,僻僻啪啪地一直烧到天明。”

“这,这……”

“红娘子大仇虽报,但自知背了人命官司,打算跳河自尽,就在这时,两个路过的出家人救了她。这两个人,一位是如今鸡公山的二当家的彭展镇,另一位,就是她的师父,华山金天宫的灵智道长。”

“等等。”梁铮忽地想起一事,忙伸手打断,“这些都是个人秘辛,只怕红娘子不会去到处乱说吧?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瞒公子,我原来就是金天宫的小童,后来还了俗……”

“原来如此,”梁铮点点头,“那后来呢?”

“红娘子练武刻苦,天分又高,很受师父的喜爱,很快就练成了一身本身,她为人任侠好义,因此没多久名字便传开了,江湖人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红’的‘落雨剑’就是她。”

“唔。”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鸡公山落了草,啸聚山林,手下全是来去如风的马匪,据说她每次杀人前,都会在对方家的大门上留下血掌印,人称‘拘魂令’。”

“……虽然我想吐槽的点多得不胜枚举。不过麻烦先告诉我,为什么‘拘魂令’居然长得这么像……像……”梁铮实在有股子捂脸的冲动。

红娘子你好好地做你强盗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行了嘛,没事学什么李莫愁啊!

自己一定是遇见系统bug了,否则怎么会开出这么奇葩的剧情?

这个世界好玄幻。

不过红娘子的话,史书可没记载的这么详细,只说此人的确是落草为寇,到处诛杀贪官污吏,地主豪绅,焚毁官府,破狱放囚。

据说红娘子第一次攻打杞县时,得到了李信的大力协助,因而对他十分敬重,于是二人眉来眼去,恋奸情热……好吧,是两情相愿,李信离开后被官府缉拿,红娘子率众再攻杞县,破县衙,劫法场……救出李信后二人成婚,最后一起投靠了李自成。

这李信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岩。

不过她好端端地干嘛来找自己的麻烦?

等等,难道……?

“你们说红娘子每次杀人前都会留下血掌印?”梁铮突然转身问道。

“是啊。”

“那么被留过血掌印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厮呆了半晌,才终于嗫嚅着开口道:“一般是……据说为……为富不仁的…………这个……唔……那个,啊,对了!不过少爷如今改好了,还开了粥厂广济灾民,我想这一定是误会,误会……啊哈,啊哈哈~!”

毫无营养的干笑,开始在梁府的大门口萦绕……

毕竟自家少爷那越来越黑的脸色,他们可不能当做没看到啊。

“……喂,你们只有最后打圆场的部分想得特别久欸。”梁铮的脸色黑如锅底。

看来自己这“永宁第一恶少”之名……第三次给他发“福利”了。

居然成了人民民主专政的对象……这一波剧情真的是够了吧喂!

可苏清和还在广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所以,也只好……

他二话不说地扭头就往县衙冲了过去。

※※※

然而,等他来到县衙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大都是城里的乡绅士族,也有不少富商巨贾,人人脸色凝重,有的甚至跟打摆子似的瑟瑟发抖着,不时地还有压抑着地轻声议论传出:

“听说那红娘子心狠手辣,剑下从无活口。”

“可不是吗?咱们河南一带,谁家见着她的血掌印不魂飞魄散的?”

“据说她的血掌印按上了你家大门,十日之内黑白无常必到,纵使你躲到天涯海角都没用,至今无人幸免。”

……

“看来红娘子这一回是要血洗县城了?”梁铮暗暗心想。

他这才明白,这一回的血掌印倒不是自己一家一户的“专利”,而是城里几乎所有的大户家里都送到了,只有城北李世清李员外家没人来。

但他却不知道,其实李世清早已到了,并且就站在县衙对面的茶楼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县衙大院紧闭的大门。

“看来彭二当家已经按着名单,把拘魂令一个不拉地送到了。”李世清数着县衙前躁动不安的人头,然后重新把视线集中在梁铮的身上。

拘魂令下,绝无活口——红娘子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所以自己终于可以报仇了!

终于可以让这个把一个男人最可耻的羞辱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衣冠禽兽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天知道他这一年的时间是怎么过的。

每天的每天,他回家的时候都必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练字!

只练一个字!

“恨”!

即使这个字已经让他折断了无数的毛笔,即使写出的字笔意凌厉,直欲破纸飞出。

但这一切终于到头了!

“梁铮……你也有今天!”他暗自兴奋着,盯着县衙大门的眼眸中闪出了无比疯狂的狰狞。

“至于你们这些人……”他又扫了眼衙门口唉声叹气的人群,“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命不好,非要和那个梁铮同住一县吧!”

※※※

而此时此刻,县衙的大门口……

又过了不知多久,始终紧密大门突然开启,武大烈和一位武官联袂走了出来。梁铮抬头看时,只见那武官身材高大,面容英伟,只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一股巨大的威压和肃杀之气便弥漫全场,心中不禁一阵奇怪:

这人是谁?

“诸位!”武大烈对着众人团团一个四方揖,率先开口道:“大家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这红娘子胆大妄为,竟敢公然攻打县城。诸位放心,本县定会保护大伙儿安然无恙,都散了吧,啊~!散了吧。”

然而人群却并未散去,显然这种场面话似的官样文章并不能安抚众人惊弓之鸟一般的情绪。

“武大人,不是我信不过衙门,只是不知两位大人打算拿什么来御寇啊?”一个不知是谁的先起了头,梁铮循声一看,原来是城北的富商周员外。

只他这一起头,顿时人群就像炸了锅一般闹开了:

“是啊~!那红娘子神出鬼没,手下全是马贼,来去如风,能逮的住吗?”

“官府剿了这么多年都没结果,反而败多胜少,这一回能成吗?”

“就是就是……我家二十亩地都在城外,今春才下的种,若是给她一把火烧了,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对呀,我的瓷厂也在城外,这可如何是好啊!”

……

一声声责难似的质疑时起彼伏,虽是说的客气,但却噎得武大烈一张脸快涨成了猪肝色,半句也接不上嘴。

那武官看到这里,缓步上前,把自己硕壮到没有一块赘肉的身躯如钉子一般地伫立在衙门口,朗声道:

“诸位不必惊慌,红娘子之事武大人已然报至州府,本官乃卫所千户赵正阳,特为此自河南府赶来,定能荡平寇匪,还大伙儿一片朗朗青天!”

这几句话说得极有气势,顿时镇住了大家愈演愈烈的质疑。

然而门口的人群虽被赵正阳的气场震慑了神经,不敢再高声喧哗,但仍止不住地窃窃私语着。

半晌,那先前起头的周员外又走上前,冲着他拱了拱手,道:

“赵大人,老朽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卫所糜败,士卒百不存一,你怎么御敌,怎么保民,是不是给我们拿个章程出来,大伙儿也好安心呐。”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人群说的,于是一片儿“是啊”、“对啊”之类附和之声又再次响起。

然而与武大烈不同,赵正阳却是信心十足地朗声道:“诸位不必惊慌,实不相瞒,如今卫所虽然弛废,但本官此次带来了朝廷陕西剿匪的精锐,区区红娘子根本不在话下,本千户这就带着大军上鸡公山剿匪,不必等匪逆前来送死,先提了那红娘子的脑袋回来,挂到城楼,以慑宵小!”

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武大烈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是啊~!赵大人可是孙传庭孙大人麾下的虎将,刚从陕西调任河南府,定能剿平红娘子,大伙儿都放心吧,放心吧~!”

众人一想既然陕西剿寇的精锐,倒是安心了不少。又说了一会子,方渐渐地散去了。

然而梁铮的眉头却是不禁越蹙越紧。

第十章 意料之外

红娘子三破杞县救李岩的故事,梁铮在历史书上是见到过的。

尽管这是崇祯十二年的事,如今显然还没发生,然而杞县不比小小的永宁城,乃是直属开封府的大县,而开封就在洛阳左近,福王朱常洵就在洛阳……

所以这一带的官军防务之严密,那是完全可以想象的,红娘子能破杞县救人,只怕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眼见得众人渐渐散去,武大烈携着赵正阳正要退回县衙,他赶紧走上前去:“赵大人请留步。”

武大烈回过头,本以为又是哪个乡绅来追问,神色间颇为不耐,见是梁铮,这才缓下了脸色:“原来是铮儿,你怎么来了?”

对于这个世侄他原本是恨铁不成钢,每次见到总没好颜色,然而自从上一回自己把他的策论进献杨嗣昌后,恩师果然赞誉有加,因此对他也是刮目相看了。

“世叔。”梁铮冲着武大烈揖了一礼,旋即转身对赵正阳又道,“晚生以为,大人轻骑进剿鸡公山,只怕太草率了些。”

“哦?”赵正阳眉峰一挑,反问,“何以见得?”

梁铮伸出一个指头:“那鸡公山乃是红娘子的老巢,彼在此经营日久,地势娴熟,我们没有地利。”

说这,他又伸出第二个指头:“红娘子虽为盗匪,但平素颇有侠名,很是愚弄了一些乡民,尤其鸡公山一带乃是她的根本,民心大都向彼而敌视官军,我们没有人和。”

赵正阳斜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梁铮又道:“如此既无地利,又无人和,大人初来乍到,轻兵冒进,只怕……”

“梁公子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仿佛忍无可忍了一般,赵正阳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道,“赵某在陕西,多少悍匪巨盗手到擒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匪没剿过?难道还怕了区区一个小娘门?”

“这,赵大人不可轻敌,晚生以为……”梁铮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不料对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次直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劝解。

“梁公子……”赵正阳用有些异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为何一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这是为……”

“听说梁公子喜好女色,前些日子还当街调戏一盲女,莫不是见那红娘子生得美貌,故而……”

后头的话,赵正阳没再说下去。

然而这过于诛心的言论,还是把梁铮气得怔在了那里。

自己好心好意提醒他注意,反而还要被扣上个“通匪”的帽子。

他正要上前理论几句,却被武大烈一把拉住了衣袖。

“好了好了。”武大烈忙打圆场,“梁公子年轻不懂事,念在他也是一番好意,赵大人还是不必与他计较了吧,今晚下官在后衙设宴,好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不必着急!”赵正阳声如洪钟,“武大人只管安心呆在县衙就是,待赵某提了红娘子的人头,再来喝这杯水酒!”

※※※

然而赵正阳却终于没能喝上“这杯水酒”。

五日后,梁铮正在县衙和武大烈说话,门口忽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名衙役:

“大人!红娘子叩城,前锋距离永宁县不过百十里,明日就到啦!”

红娘子当然没有叩城,事实上只是彭展镇打着她的旗号入寇永宁,只是这其中的细节他们并不知道,远远看见了红娘子的大旗,便以为是来的她而已。

武大烈蹭地一下跳了起来:“赵大人呢?”

“赵大人赤膊被绑在车上,给一并送回来啦~!”

“这,这……”武大烈脸色惨白如纸,如坠噩梦一般,连说话的能力都仿佛丧失了,半晌才道:“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也唯有派衙役、捕快和城里丁壮上城守御了。”梁铮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就知道……!

当初劝赵正阳不可鲁莽,谁知道此人刚愎自用——大概在陕西剿匪的时候没碰上李自成这样的硬点子,给捧上天了……

这下倒好,自己被活捉,还五花大绑地送了回来,威风扫地不说,对永宁县的士气,更是无异于一记重击!

连“陕西剿匪英雄赵正阳同志”都成了狗熊,永宁城还有谁能挡得住红娘子?

“派衙役守御?”武大烈颓然垂头,“也唯有如此了,只是永宁素来没什么匪患,大家过惯了太平的日子,只怕……”

后头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梁铮也是不禁默然。

“而且永宁县小墙薄,”过来半晌,武大烈才重新开口,“红娘子那些都是悍匪,只怕随便一冲就要垮了。”

梁铮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前头又一个衙役来报,城中富户在衙门口云集,又找县太爷求救来了。

消息传得好快……这还真是前庭摆擂,后院失火了。

武大烈不禁一个头两个大,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出去了,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但原本苍白的脸色却显得更难看了,全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眼里流露着近似于迷茫的涣散。

“世叔……?”梁铮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声。

武大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脸色却如丧考妣,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铮儿,你现在马上回家收拾细软,连夜出城。有多远走多远……”

“这……”梁铮不禁怔住,“那你呢?”

“我走不了。”武大烈摇摇头,“我是朝廷命官,一县父母,我若是走了,没得丢了朝廷的颜面不说,县城的百姓怎么办?”

梁铮:“……”

武大烈:“但你不同,你被下了拘魂令,‘拘魂令下,从无活口’,你出城后,也需要有人给你拖着响马。否则红娘子马快,只怕你走不了多远就得给她追上了。”

梁铮不禁怔愣。

这位世叔平时虽说很是严厉,对自己叱来呵去,然而大难临头,却愿意舍身保护自己。

只这一点,就由不得他不感动。

所以……

“我不能走。”梁铮轻轻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仿佛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又仿佛一点也没留意到自己这个决定有多么惊人。

“铮儿!”

“我是被红娘子下了拘魂令的人。拘魂令一下,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不管用,不是吗?”梁铮说。

武大烈愕然了半晌,终于颓然跌坐到椅子上:“你平素但凡听我一句话,少造点孽,也不到这个份儿!你们梁家就剩你这根独苗,倘或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呢?”

他说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

“哒——哒——哒——”

梁铮回到家的时候,沉重的步伐在空旷的石板大街上踩出巨大的回声。

“怎么办”三个大字,即便他再怎么不想,如今也化为了铁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面前。

红娘子马上就要进城了,自己可是她的必杀目标……

衙役们是指望不上的,父亲给自己留下的家将虽是关宁铁骑出身的精兵,然而大都给苏清和带到广州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如今自己身边剩下的就只有几个随身的小厮。

何况就算他们都在,梁府的家将合在一起不过百来号人,没有神兵利器,能挡得住红娘子的悍匪马队吗?

所以怎么办?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却又一个一个地被自己否决了,他又想要凭着自己领先了古人几百年的知识和经验中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却也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原因很简单,时间太紧,自己又不是带着机枪大炮穿越过来的“外挂男主”,能够轻轻松松地以少胜多。

所以怎么办?

梁铮一边想着,一边步伐沉重地走进自家的大院……

然后他就愣住了。

第十一章 大战前夕

大院的正中,家将们正搬运着一箱箱的物资,而大院的一侧还跪伏着三个穿着鲜红色军装的英国士兵,只是他们的军服被扣上,肩章掉了一块,仿佛注册商标一般地三角帽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看起来颇为狼狈。

大院的一角,身形魁梧的苏清和正仰天祷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老苏回来了?”

梁铮蓦地心头一喜,正打算走上前去,却发现苏清和刷地回过了头,目光如刀……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那两个英国士兵面前,左手拗过一个英国士兵的脑袋,右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在对方的脖颈中这么一划……

手中的躯体猛地绷紧抽搐,发出和身躯并不相称的颤抖,似乎要把其中蕴涵的点滴生命全部迸发出来。随着喷溅的鲜血所发出的腥臭逐渐地弥漫开来,指间的颤动也逐渐衰竭,最后消散了。

剩下的两个英国人瞬间扭曲着身体挣扎了起来,叽里呱啦地嚷了起来,然而苏清和却不管不顾,一刀一个,登时了账。

梁铮呆呆看着苏清和行凶作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道:“你们这是?这……!”

“少爷,你回来了。”苏清和乐呵呵地冲着梁铮咧嘴一笑,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杀了一个人。

“这,这……”

“少爷别怕,这些西洋蛮夷死有余辜。”苏清和恍若无事地用袖子擦了擦匕首上的鲜血,“他们在南边儿烧杀抢掠,强奸妇女,这么处理算是便宜他们了。”

梁铮电击般颤栗一下,清醒了过来,半张着口,嗫嚅道:“在南边儿……?”

“事情是这样的。”苏清和解释道,“月前,东莞楚天河来信说,南夷商船炮击虎门,闯入广州,打死打伤多人,还抢了东西,请咱们帮他们做桩买卖。”

“楚天河?”梁铮的神情有点儿呆滞。

这个名字他曾经听说过。

袁崇焕任蓟辽总督多年,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英名远播,清人闻名丧胆。他的门生故吏极多,不幸被崇祯皇帝处死后,旧部许多人都愤而离军,自己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父亲的选择是告老还乡,而楚天河等人却是选择落草为寇,与朝廷为敌,他们在袁崇焕的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啸聚山林。

“念在大家都是袁督师的旧部,老奴就让徐虎带领家将们在三和里伏击一个南夷小队,那会这些蛮夷匪兵屠了一个庄子,正抱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在干那事,我们趁机杀出,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不但抢回了货物,还缴获了这批火器。”苏清和指着院子里的那批物资说道。

那是整整三大箱前装式燧发滑膛枪,每支都有15米左右,笔直的枪管,锋锐的刺刀,漂亮的护木配着纯白色的肩带,让梁铮几乎感到自己不是身处崇祯十年的大明,而是在身处光荣革命后的伦敦。

“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梁铮问。

其实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崇祯年间,在广州虎门,曾发生过一件事。

英国武装商船五只,由“伦敦”号船长威德尔率领,到达虎门亚娘鞋停泊。

当时虎门炮台的守军曾鸣炮示警,威德尔蓄意挑起事端,下令扯下圣佐治贸易旗,升起英国国王的军旗,摆出一副战斗的架势,随即指挥船队炮轰虎门。

英军攻上炮台后,扯下了中国军旗,挂上英王旗帜,并拆下35门大炮作为战利品搬到船上,广州当局派葡萄牙人诺雷蒂交涉,威德尔才把大炮归还,同时派出两名商人随同诺雷蒂前往广州。

但由于协商未果,此后中英双方多次交战,英军登陆广州,烧杀掠夺,还闯入广州企图强行贸易。直到11月曹化淳受命提督京营戎政,派了大军压境,英商才在广州答应中国的要求,赔偿白银2800两。

30日,威德尔向中国官员提交了一份保证书,对虎门事件表示歉意,中英之间充满火药味的第一次交往才总算结束。

只是他没想到月前苏清和南下广州,办的就是这件事,更没想到自己的家将们还杀了英军,缴获了武器。

“那会少爷正在备考,”苏清和解释道,“老奴怕打扰了少爷用功。所以这事儿就擅自做主了一回。”

梁铮:“……”

苏清和:“老爷在世时总说,要以驱除鞑虏为己任,所以想来这么做总是不错的。”

梁铮:“……”

但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

“我只能说,你回来的太是时候了,苏管事。”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

自己前一分钟还在头疼不已的“机枪大炮”,竟然凭空而降!

“少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到书房来。”

※※※

一个时辰后,听完了梁铮的叙述,苏清和立刻站了起来:“少爷只管放心,红娘子想动您一根汗毛,除非从老奴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个月,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不过他更没想到,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誓忠,少爷反而……

“我说,苏管事……”梁铮傻眼般地瞪着他,半晌,才呆然地叹了口气:“慷慨赴死的确是高尚的品质,但慷慨过头的话,也是很让人困扰的啊。”

“不不不,少爷,我反而觉得……”苏清和挠了挠头,“您刚刚说的那些……那些什么……让我们拿着这些蛮夷的火器,排什么……什么列的去对抗来去如风的马匪,才更让人困扰啊。”

是的。

事实上梁铮花了一个时辰,和苏清和讲清红娘子叩城的事只用了几分钟,然而和他谈“线列步兵”队的战术,反而用了十倍以上的时间。

这种战术一般是把军队沿正面平均配置,展开成二至三线。各线相距50至200步,每线又分为3至6列,凭借无与伦比的纪律性、组织性和战术条例。可以像机器一样听着鼓点步步前进,即使万马冲锋过来,也可以镇定自若的实施排枪射击,发起著名的墙式冲锋。

而这就是梁铮想出来的办法——他要自己的家将们建立起线式步兵,用步兵的火枪和刺刀去对抗红娘子的骑兵!

使用这种已经达成近代化的标准的战术,和正规的封建军队都有着“代差”,对付一般的马匪,自然可以丝毫不再话下。

要知道,当初300名英国“龙虾兵”从英吉利劳师远征,登陆后就可以暴打超过一万的印度军队了。

当然,如果有人在这时候对他说“身为全知全能的穿越者,没有飞机大炮屠大清,一枚核弹平盛京的觉悟,可怎么行!”未免有失风雅。

可是这种步兵的战术理论,在关宁铁骑出身的苏清和眼里,这就很尴尬了。

步兵怎么可能胜过骑兵?

尽管他不反对使用火器,事实上关宁铁骑当时就装备了许多的“三眼神铳”……但即便如此,火铳的意义,也只是放完了一轮排枪后可以当矛使而已。

因此,在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眼里,火枪都是“打了一轮就废了”的东西,长矛大刀才是王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梁铮叹了口气,“可这里是河南,而且咱们梁府哪里来的战马?”

“这不要紧。”苏清和咧嘴一笑,语气彻底普通地说,“咱们都是跟着老爷当年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说实话,哪怕是步战,红娘子什么的老奴也没放在心上……”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们都是父亲手下使过的老人,我不想大家无谓地牺牲。”

即便苏清和是关宁铁骑出身,即便个个身经百战,但他们加起来不过百来号人,面对数倍于自己的马匪……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取胜?

“老奴谢过少爷好意。”苏清和虽有些感动,然而神色间却颇不以为然,“不过区区马匪而已,我老苏还没放在心上。”

“……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不可轻敌?!”梁铮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打断。

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强调了赵正阳的失败就是因为轻敌,怎么苏清和还是听不懂呢?

虽说他的话说得信心满满,虽然关宁铁骑出身的苏清和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格,然而当初的赵正阳何尝不是信心十足?

他还带着数倍于红娘子的精兵……

可结果呢?

自己只有这百十号人,梁铮不想无谓的牺牲,所以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既然上天这么大方地赐给了自己“机枪大炮”,不用那是傻瓜。

“再说红娘子的身手你应该知道,你真有把握凭手里的刀胜过她?”梁铮反问。

苏清和不由得呆了呆。

红娘子纵横河南,威名如雷贯耳,他当然知道。所以十成的把握,他是没有的。只是……

“可是少爷。”苏清和面露难色,“咱们都是大马金刀跟着老爷闯天下的,你不让咱们使大刀抗匪,非要我用这劳什子的洋枪……”

“我说了这叫前装式燧发滑膛枪!”梁铮再次强调。

“好好好,就算是前装式燧发滑膛枪,”苏清和摊了摊手,“可府里没人会使这些洋玩意儿啊。”

“我会。”梁铮言简意赅,“我来教你们。”

“少爷,你……?”苏清和一愣。

少爷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玩意儿的?

“你别管我怎么会的,总之我会,我能教你们就是了。”

从对方错愕的表情中,梁铮当然可以轻易地读出他的潜台词,然而眼下他没心思去解释这个。

“可就算这样……”苏清和犹豫了一会儿又问,“这么短的时间能学会吗?”

“必须能。燧发枪这玩意看起来复杂,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和你们以前用的三眼铳也差不多。”

第十二章 青石之役(上)

房间里,苏清和不再多说。

虽然他仍旧不以为这种“只是声音大了一点而已”、“打完一轮就完事儿”的武器有什么值得少爷这般看重的地方,然而梁铮固执得很,他也唯有同意了。

锃亮的火枪被搬到了大厅上,家将们被很快集合起来,梁铮扫了一眼四面八方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伸手取过一支火枪:

“这些燧发枪和咱们的三眼铳有些不同,但大致上都差不多,现在我给大家演示一遍。”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枪机:“这叫扳机,这叫扣簧,首先将扣簧向前推,露出击发槽,将枪机扳到安全位置。”

……

“向击发槽中点入少量火药,火药入槽后扳回扣簧盖住击发槽,将余下火药连同弹丸由枪口灌入。”

……

“抽出枪管下的装填杆,用装填杆压实火药,撤回装填杆,放到原位,就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听我的口令瞄准射击就好。当然火药的比例很重要,少了打不响,多了会炸膛,不过大家别担心,我会让苏管事按比例帮你们配出来,用纸包好。”

……

一套准备动作很快就完成了,前后不过几秒的时间。

这固然是因为梁铮曾经很沉迷过一阵子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铁杆粉,也曾经在网上很细致地收集过燧发枪的资料,但也是因为燧发枪的准备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学。

否则它为什么能在欧洲取代长弓?

看到这里,那些家将们不禁个个目瞪口呆。

少爷居然会摆弄这些洋玩意儿?

“就,就这么简单……?”一个家将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他们在广州的时候虽然和英军对抗过,但那会那支英军小队正在洗劫庄子,也就是正在最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下,然后苏清和带着家将们从天而降……

单兵近战这些人哪里是身经百战的梁府家将们的对手?没花什么功夫那些英国人就投降了。

所以苏清和他们没和近代的线列式军队正面交锋过,自然也没见过他们操枪,也不知道线列步兵的组织起来后真正的可怕……

他们的纪律性和抗伤亡能力都非常强,经常要前进到80米内才开始排枪,在前进的这段时间里,会不断遭受对方的火力打击,不断有人倒下,但真正的线式步兵依旧可以听着鼓点镇定的步步向前。这种纪律性、组织性首先就完胜普通的封建化军队,加上密集的排枪打击,可以在瞬间让对手崩溃。

就拿骑兵来说,封建武士出身的传统骑兵,在一对一是可以完胜近代骑兵的。但当集体对集体时,近代骑兵的纪律性和战术条例就发挥了巨大作用,同样是冷兵器作战,当1000名受过严格训练的近代骑兵发起著名的墙式冲锋时,极少有封建骑兵可以抵挡的住。

英国征服印度的过程中,其实只出现了一支成建制的骑兵,就是第16女王轻龙骑兵团,不过区区几百人的骑兵,却经常在冷兵器冲锋中将数倍的印度传统骑兵打得抱头鼠窜。

“是啊,就这么简单。”梁铮说。

“可是少爷,这玩意儿……”又一个家将问道,“真比咱们的三眼铳好使,不是打了一枪就没用了的家伙?”

“当然,这还需要队形的配合,需要钢铁般地意志,需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气——这两点我相信大家都有,只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眼角一丝忧虑闪过。

只不过还需要把自己当成机器……

这样才能令行禁止,才能看着身边的人倒下而无动于衷,才能面对骑兵的冲锋而面不改色地装填弹药,才能发挥出火枪的最大优势,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击溃优势的骑兵。

而这正是线列战术最大的难点,否则这个战术就是个笑话而已。

但这需要训练!

让一群骑兵出身的家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操练线列步兵的方阵,这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咱们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大家,“响马明天就到。”

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到吗?

县衙的役夫根本靠不住,虽然有了火枪,但临时抱佛脚地训练能不能达到效果也还是未知数。

所以不管怎么看,高耸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阻碍还是横亘在那里。

但是!

“但是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了。”梁铮一字一顿。

更字字铿锵!

因为他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决心传递给每一个人!更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既然红娘子非要自己的脑袋的话……

“那么就让我来打破拘魂令有死无生的迷信吧!”梁铮在心里暗暗立誓。

砧板上的鱼还要蹦一蹦呢。

所以只要去做就好,故事也必然会由潦倒走向重振!

※※※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武大烈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大人,大事不好了!”冲进房里的衙役跌跌撞撞,“梁公子带了自己的家将出城去了,说是要独自迎战红娘子。”

“什……!”武大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个梁铮是不是疯了,自己让他赶紧收拾东西去避一避,可他倒好,干脆把自己直接往红娘子的剑下送。

“他带了多少人?”武大烈急忙问。

“好像就百来号人……”衙役回忆了一下说道。

于是武县令再次傻眼当场。

就百十号人?

赵正阳一代虎将,带着剿匪的精锐之师,尚且被红娘子杀了个全军覆没,自己都被生擒活捉了去,可梁铮却只带着这么点人……

只怕这已经不是送死,而是求死了!

“速速点齐两班衙役,所有捕快民壮,马上跟我出城救人!”武大烈急得汗如雨下。

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但愿自己赶到的时候,梁铮这小子还有命在,否则将来九泉之下,自己拿什么脸去面对他的父亲。

※※※

青石坳。

鸡公山到永宁县城的必经之地。

这里本是一大片的良田,然而年前黄水决溃之后冲垮了堤坝,便由此向东即四散漫下,如今水势虽然退了,然而剩下的也就只有一望无际杳无人迹的乱滩了。

只是今天稍有不同。

天刚蒙蒙亮,青石坳口就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密密麻麻地人影。走得近了,原来却是梁铮带着自己全副武装的家将们,每个人的肩头都扛着火枪,雪亮的枪管印着晨曦第一缕的阳光,闪出了耀眼的光芒。

“少爷,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见梁铮示意队伍停下后,便一直东张西望,终于忍不住的苏清和开口问道,“你要选在此处和红娘子的马匪决战?”

梁铮却不回答,径自四下察看,过了半晌才走了回来,伸手搭了个凉棚,极目望去,但见土丘连亘直追天际,枯茅、衰草,乱蓬蓬地在袅袅料峭春风中丝丝颤抖着低吟,断垣残檐星罗棋布地点缀其中……梁铮看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不错,就是这里。”

“可是……”苏清和提醒道,“此处地势开阔,最利于骑兵,红娘子的手下全是马匪,只怕他们的马队一冲,咱们练了一宿的阵势就得乱了吧?”

原本以为只是小小的横队、纵队的练习,对于这些行伍出身的家将们来说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梁铮的要求却是整齐划一,要做到数十人如一人,而且还不时地用土块、碎石之类的砸过来,并且要求大伙儿躲都不许躲,要当做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这就有点难了。

然而少爷却说:“我就是要大伙儿做到上阵的时候,就算对方的箭射过来了,也要能从容不迫地装填弹药。只有这样队形才不会乱,才能把牺牲降到最低。否则队形一乱,那就和伸长脖子等着挨刀没什么分别了。”

好在大伙儿都是行伍出身,经过了整整一宿的训练,才终于可以勉强做到了这一点。

不过这种阵法真的好使,真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败马匪的骑兵?

苏清和并不知道,见梁铮依然沉默不语,不禁又道:“要不到后面的剑龙嘴等他们?那里也是必经之地,而且那里的两山夹缝,地势前宽后窄,他们的队形很难展开,更有利于我们步战。”

梁铮微微摇了摇头:“这里的确有利于骑兵冲锋,但正是因为如此,那些马匪才容易麻痹大意。”

“这……”

“你看那条凹道。”他指着前面的一道深沟,“从咱们这里看是不是一目了然。”

“正是。”

“可是那边呢?”

“唔……”

“那边的地势比咱们这里高,又是接近90°的断面。”梁铮说,“我刚刚绕了一圈细看,对面的高地后是一个反斜面的坡地。”

“少爷,你是说?”这一回苏清和终于反应了过来,“从他们那边是看不到这条凹道的,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带一队人,到对面去。”梁铮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任务就是吸引马匪的注意,等他们开始冲锋的时候,马上撤回来列阵。等马匪们看到这条凹道的时候会怎样,你细想去。”

苏清和霎时恍然大悟,心下对自己这位年轻的少主子更是暗自佩服不已。

少爷如今二十不到,竟能善察地势,因地制宜地巧设陷阱……

只怕老爷当年都未必有这般本事。

第十三章 青石之役(中)

命令被贯彻了下去,当苏清和带着第一队的“火枪手”站到对面的高地,并列好队形的时候,远方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了一列黑影。

然而来者虽然打着红娘子的旗号,事实上却是鸡公山二当家彭展镇。

那一日,赵正阳带队攻山。鸡公山一战,红娘子虽然生擒活捉了对方,但自己也受了伤,只能留在山上静养。

况且它那一日已经授权了彭展镇全权处理永宁的事,因此只是交代了几句“先查清楚再动手”、“不可滥杀无辜”之类的话,便闭关养伤去了。

可是彭展镇却并不这么想。

本来那份“黑名单”就是自己和李世清捏造的,他们一个要杀了梁铮报仇,一个要洗劫永宁,一个求仇,一个求财,两人一拍即合,这才出台了这么一份“黑名单”。

彭展镇此次下山,目的就是为自己将来另立山头攒下本钱,所以永宁一役他是势在必得。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山寨大厅里那张虎皮大椅在向着自己招手。

想到这里,彭展镇不禁扯开了一抹狰狞的微笑,旋即一马当先,深黑色的披风在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一朵黑云般地卷了过来。

这一战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他彭展镇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一直屈居在那个做事畏首畏尾,当了响马又不肯放开手脚的红娘子麾下!

想到这里,彭展镇鹰準一般地双眸瞬间闪出了些许冷意。

他已经看到了苏清和的队伍。

是永宁县的丁壮吗?

倒是有点勇气——竟然没有龟缩在城墙后,反而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迎击自己。

“赵大人,这些人是来救你的吗?”彭展镇策马驰近被五花大绑在木车上,仿若游街一边的赵正阳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区区几十个人,也未免太小瞧我鸡公山了吧?”

赵正阳微微一怔,茫然地目光在远处搜索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高地上那几十个孤零零的黑影。

是来救自己的吗?

他不知道。

然而此刻的他,心情却是又喜又悲——喜的是武大烈终于派了人来,而悲的则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终于被人看见了……

这简直比杀了他更令他难以忍受。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如花如玉的美丽女子竟然这么厉害,自己几千精兵进剿鸡公山,竟然被她几个冲锋打得落花流水,连自己都做了阶下囚。

所以武大烈只派了这么点人出来,真的能救出自己?

赵正阳实在是不能不疑惑。

彭展镇不再管他,瞥了一眼远处列出的横队,黑瞋瞋的眼中闪出了森然地气息。

“大伙儿注意,点子们上来了。”他高声命令道,“留几个人看着这个狗官,其他人跟我上!”

众盗轰然称喏!

彭展镇:“注意节约马力,前进到500步的时候准备冲锋,咱们一次冲垮他们!”

马队开始缓缓地逼近。

1000步,900步……

原本四散的骑士们渐渐聚拢在了一起,虽然只是一伙草寇,却列出了似模像样的尖菱队形,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紧接,绝没有一个人掉队,也绝没有一匹马走乱……娴熟的程度,就宛如家常便饭一般。

但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红娘子手下的马匪能够驰骋河南这么久却始终不倒,能够一举击垮赵正阳的精兵,果然非比寻常。

800步,700步……

矫健地骑者们纷纷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马队开始小跑起来,无数地“噌”音自他们的腰间迸发,一柄柄雪亮的钢刀被举起,映着初生的红日,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厉芒!

他们由反斜面的坡地自下而上地飞驰,严整,勇猛,沉着,好象钢筋铁骨的巨龙爬向他们的目标。

600步,500步!

急速地冲锋开始了!

无数地铁蹄践踏着地面,发出雷鸣般地轰响,震得大地都发出了惊恐的战栗。马匪们仿佛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巨人,又仿佛滚滚地洪流,漫过荒滩,漫过土丘,钻入雾障,又以更加凌厉的气势从晨雾中冲出!

山一般地嘶吼响彻云霄,绝没有一丝地停顿,也绝没有一点的犹豫!有如神兽穿越战云,在他们的面前,仿佛城墙都会被撞裂!

在这种丧人心胆声势下,对面的阵型瞬间紊乱了起来,开始纷纷后退,在高地上失去了踪影……

要逃跑了吗?

彭展镇微微冷笑。

“冲过去!”

厉声地怒喝奏响了进攻的旋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之神在向着自己微笑。

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

冲在前锋的战马“唏律律”地人立了起来!

在震撼山岳的喊声中全都直立起来了!

只是原本气势十足的呐喊已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呼喊……

因为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怪兽的血盆大口——那条毫不起眼的凹道,终于在马匪们的面前显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目!

彭展镇的反应最快,他一个飞身从马背上跃起,避免了摔落的厄运,然而他的手下们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过快的速度带着巨大的惯性,让矫健地骑士们全都摔进了凹道里垒成了人堆,骑兵和马匹纵横颠倒,一个压着一个,全滚了下去……

马匪霎时间阵型大乱。

※※※

而那条凹道却依然宛如黑洞一般,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生命!

彭展镇霎时间如坠冰窟,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他刚刚才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回头却发现地狱的深渊就在身后。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

“火枪队,瞄准!”

梁铮蓦地一声大喊,一整排黑洞洞地枪口整齐划一地压了下来!好像一口口铡刀,悬在马匪们的头顶,无情地宣示着死神地意志。

“射击!”

无数地枪焰同时闪灭,巨大的枪响震荡着周围的空气,尽管是无数支燧发枪发出的声音,却整齐得有如一声,在硝烟弥漫的战云中,无数地铅弹钻出了枪膛,肆无忌惮地掠夺着马匪的生命。

长期刀口舔血的生涯所练就的反应挽救了彭展镇的命运,他一个闪身,躲到了自己的马下,只听得“噗噗噗”一阵子弹入肉的声音,战马发出了临死前的悲鸣,怆然倒地。

这怎么可能?

彭展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在赤云岗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战役就经历了不知多少,后来上了鸡公山,跟着红娘子对付过剿匪的官军也不知多少,对于火器彭展镇自问绝不陌生,但这里距离对方起码100米,而官军的三眼火铳在这个距离上能打到人的几率从来不足20%!

可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竟然几乎弹无虚发?他们怎么可能打的这么准?

※※※

而另一方面,梁铮却是神色淡然。

自己派发给家将们的,可是缴获的国王式步兵燧发滑膛枪,这种火枪在80米左右的命中率高达60%。

当然,如今的火枪还只是滑膛枪,在射击精度上80米以内还好,越远就越差,但梁铮采用的密集队列弥补了这个缺点。

这一切彭展镇自然不知道……

不过尽管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凹道的陷阱把他弄得狼狈不堪,然而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对方就只有百来个火枪手而已……

而火枪一轮齐射后,需要装填的时间太长,在这么短的距离上,完全成了百无一用的烧火棍。

他恨恨地瞥了一眼对面领头的那个年轻书生。

竟然想出这种招数对付自己的马队,的确够狡猾的……

但他居然不派任何护卫保护火枪队,这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所以也不过只是纸上谈兵的书生而已!

彭展镇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刷地抽出了马刀:“大家不要慌!跟我冲过去!他们已经打过一轮子……”

“啪啪啪啪!”

最后一个“弹”字,被淹没在了无数地枪声之中。

又是一轮齐射,悍然冲锋地马匪齐刷刷地又倒下了一批。

彭展镇左右连闪,总算仗着武功高强,没当场被打成筛子,然而左臂之上还是渗出了鲜血。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因为第二轮的枪声还未彻底在空气中消散,第三轮的排枪又一次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又是一批马匪哀叫着倒地不起。

跟着是第四轮、第五轮……

由于事先配好了定装的弹药,梁府的家将们装弹的速度很快,排枪仿佛永无止境一般,第三排刚打完,第一排又已经填装完毕,一轮跟着一轮,即使他们发出的硝烟已经弥漫了自己的视线,也依然不停地把子弹攒射进愈加浓密的烟雾之中。

“第一排!瞄准!射击!”

“第一排装弹!第二排!瞄准!射击!”

……

高亢地命令,在每轮齐射地间隙中挤出冥王的召唤,每次梁铮一开口,都有好几个马匪的生命被收割……

因此到了后面,甚至他一开口,那些马匪就开始条件反射般地抱头鼠窜。

不过这也难怪……

尽管当年“云南王”沐英就已经发明了三段击,规避了火枪射速极慢的缺点,但使用的仍是火绳枪。

而梁铮手上的这批火枪,可是燧发枪!

本来燧发枪的装填就比官军的火绳枪简便快捷,加上梁府家将们使用的都是梁铮配好的“纸壳定装弹药”,不但在射速上比“三段击”还要高出几倍不止,甚至因此在火力密度上,也比官军强了太多,若不是梁府家将只是初习,还不够熟练,只怕几轮齐射下来,他已经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逃啊!”不知是谁大喊了这么一声。

于是所有的抵抗都在这一声后开始崩溃!

第十四章 青石之役(下)

马匪们开始四散奔逃,起初只是一个人,但很快就有两个、三个……紧接着,仿佛什么致命的病毒一般,空前绝后的大溃败瞬间弥漫了开来!

有如江河解冻,一切都开始急速崩塌、破坏、毁灭……红娘子试图维持秩序,然而根本没有用,人群依然在相互冲撞,相互拥挤。

但他们的身后,那些无情的枪弹,依然毫无怜悯地席卷而来,又是一批人倒在了血泊之中,然后新的恐怖又压在了惊弓之鸟们的心头,于是人群再一次陷入了空前的逃亡,争相夺路,就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

如此反复,恶性循环……

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即便已经到了崩溃犹如决堤的江水一般的地步,还是有些悍然地死士,踏着同伴们的尸体,在不断地冲锋着……

那些都是彭展镇的死士,最早一批跟着他从赤云岗投入鸡公山的响马,是他最后的家底。

他们由几十人组成,紧紧地围绕在主帅的身边,用自己的身躯抵挡着无情的枪弹。

一个人被枪子打成了筛子,却不肯倒下,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手臂缠在同伴们的手上,用自己已经死亡地身体当做肉盾,掩护着其他人冲锋。

这一下,就连对方似乎也对这种悲壮的盾墙没了办法,只能任凭子弹徒劳地钻进那些死士们残破不堪的娇躯。

他们的中心,就是彭展镇……

此刻的他,正用自己阴鹫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对面那个年轻书生。

他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黑名单上的那个梁铮,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认输!

为了这一战,他已经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底,输了他就血本无归了。

而且长期与官军的作战,使他深深知道,明军的火枪手是不能被近身的,尽管对面这位书生指挥的队伍有些特别,但只要他用的是火枪,就逃不出这个铁律!

只有近身作战,他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压上去!剁碎他们!”彭展镇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近了,更近了……

近得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惊慌失措了!

近得所有的枪口都仿佛发了疯一般的地拼命把子弹砸向他们,企图阻止自己的靠近了!

近了,更近了……

近得就连对方脸上的神情都能看的清楚了。那双玻璃的眼珠,好像对自己的贴近根本不屑一顾。

所以等着吧!

彭展镇刷地举起了马刀,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亲手砍了这个令她的马队彻底失败的罪魁祸首!

“杀!”

厉声的喊杀震耳欲聋,宣泄着无尽的怒火!

但就在这时……

他却听到了一声自己绝对不该听到的声音……

梁铮:“全体都有!上刺刀!”

※※※

战斗从这一刻开始,似乎打回了中世纪。

然而,即使已经进入了白刃相接的肉搏战,梁府的家将们也依然排着整齐划一的队列,并没有像对面一般,一窝蜂地冲上来。

这固然是由于训练,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信任——对于自家少爷的信任。

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包括苏清和在内,没有人认为梁铮这种死板的线列方阵会有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即便那种类似“三段击”的火枪战法,当年“云南王”沐英平西南的时候也曾经用过,算不得什么本事。

而且对于这些关宁铁骑出身的家将们来说,这种阵法也太呆板了——不允许任何个人意志存在,每一个动作都要听指挥,他们更向往的是大马金刀的自由搏杀。

为了这件事,昨晚训练的时候,很多人都颇有微词,但梁铮却是恍若未闻,任人丧谤,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一切听他指挥。

而这些家将们终归出身行伍,服从命令已成了浸入骨髓的习惯,况且他们身为梁府亲兵,对梁氏父子自然忠心耿耿,这才保证了线列的稳定。

尽管就他们个人来说,倒并不觉得此役必胜,无非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但事实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正是这种呆板的战法,却偏偏取得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战绩。

马匪们人仰马翻,几乎没有一个能冲到他们面前,而己方的伤亡几乎是零!

想到这里,一众家将们望向梁铮的眼神,不由得充满了崇敬:

“少爷懂得真多,真不愧是读书人。”

因此到了此时此刻,摆在眼前的事实,与随之产生地,油然而起的信任,开始渐渐地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去听从梁铮的指令。

尽管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依然惊讶不已。

而更惊讶的却是彭展镇。

自己的武功与红娘子不相伯仲,当年在赤云岗也是赫赫有名,剑挑过甘陕大盗“一枝花”,力压过连云寨的十二寨主……

可是眼前这些人,从他们的沉重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虽然有点本事,但都是外家功夫上不得台面,可是在他们的手上,自己偏偏迭遇险招!

无论他再怎么左冲右突,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枪刺刀丛,无论他的长剑再怎么指东打西,虚实结合,对方根本不看,就是只管一个劲儿地冲锋、迫近、攒刺,冲锋、迫近、攒刺……

而自己刚以马刀荡开一柄刺刀,马上就有七八柄刺刀补了上来;自己刚用内力震退其中一人,马上两边的队伍就补掉了他的空缺。

惨烈的厮杀还在继续着,可是在彭展镇的眼里,看到的始终只有对方的铜墙铁壁,耳边听到的,始终只有自己人的惨叫。

并且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便连这样的惨叫也越来越稀少……

这样下去不行!

擒贼先擒王!

他狠狠地一咬牙,攸地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跃上半空,刀光暴起,刀痕飞速延展,一招“力劈华山”,仿佛流星划过天际,又如闪电撕破天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线列步兵阵后的敌方主帅飞斩而去!

这是必杀的一击!这是毁灭的意志!这一刀已达到了刀法的巅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在它的面前,哪怕眼前的是钢铁也必将被它斩开!

而梁铮只是缓缓地举起了手……

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手枪。

“不好!”彭展镇下意识地就要躲开。

然而太迟了!

人的速度,如何能比子弹更快?

“砰!”

梁铮的手中一阵枪焰闪灭,彭展镇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刚想起身,忽然肩膀一沉,三四柄明晃晃的刺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然后他就看到梁铮黑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他可不知道自己头上的“拘魂令”事实上正是这位二当家的杰作,见来的居然不是红娘子,而是她的手下……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一战竟未收全功!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现如今自己是彻底把红娘子得罪惨了,这往后……

他没再想下去,冷着脸瞥了一眼自己的俘虏:

“绑了!”梁铮挥了挥手,“打扫战场!去几个人,把赵大人解下来!”

第十五章 凯旋而归

此时看守木车的马匪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几个家将走上前,把赵正阳从木车上放了下来。

梁铮见赵正阳神情萎靡,正眼儿也不敢看人,铁塔一般的个头愣生生地矮了几截,还以为他受了什么虐待,赶紧上前关切地问道:

“赵大人,你没事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赵正阳登时“腾”地涨红了脸。

想自己陕西剿匪之时,何等的意气风发,多少匪首剧盗在自己面前那叫一个低眉顺眼,可没曾想此次带了三千精兵进山,本以为红娘子一介女流,随随便便就可以手到擒来,谁知却是三十老娘倒绷了孩儿,反被她的马队一阵冲锋,杀得丢盔弃甲,连自己都成了阶下囚。

那红娘子倒没虐待他,只是把他关在山寨里。彭展镇带队下山的时候,为了打击永宁的士气,便把他从牢里提了出来,扒了衣服,游街般地绑在木车上。

在赵正阳这位“剿匪英雄”来说,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恨不得立刻就死了。

可偏偏没死,还被人救了……

而且救下他的还是当初力劝他不可轻兵冒进的人……

看着梁铮一脸关切的神情,在赵正阳的眼里全成了嘲讽,恨得他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承对方的情,这思来想去,脸上越发下不来,一肚子无名之火无处可撒,看到彭展镇被绑到一边,顿时像找到了出气口一般,从地上捡起一根马鞭,虎势雄雄地走了过去,抖手一鞭子就抽了下来。

“逆贼,竟敢对抗官军!”

这一鞭子打得好狠,彭展镇的身上登时红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可他手脚被缚,无法反抗,只能任凭赵正阳手中马鞭抡得风响,劈头盖脑地就往自己头上、身上抽来,而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鞭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专瞅着他的伤口。

然而那赵正阳似乎还不解恨,又劈手从一个家将手里夺过刺刀,抬手就要给彭展镇捅个对穿,梁铮连忙伸手拦住:

“赵大人。鸡公山响马是朝廷钦犯,理应送交有司明正典刑,咱们擅处不得。”

赵正阳端着刺刀,咬着牙思量片刻,这才冷“哼”一声,抖手丢开。

“也罢,回头送交刑部,菜市口一块块地剐去皮肉,骨肉寸磔,那才好看。”赵正阳说道,一边回过头看了梁铮一眼,“梁公子,这一回力擒剧盗,平定匪患,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大人说笑了。”梁铮赶紧揖了一礼,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青石坳一役,自己虽然看起来威风八面,可他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了?

这一战未竟全功,逆渠红娘子仍然逍遥法外,也就是说自己头上的铡刀依然高悬着……

想到这里,梁铮不由得又瞄了一眼面前狼狈不堪的赵正阳。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语气,他如何听不出来?只是没想到此人心胸狭隘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好心救他,反倒彻底把他得罪了。

一众家将扫清战场,押着彭展镇返回县城,没走多远,就看见武大烈带着一众衙役、捕快赶到了青石坳。

那武大烈远远看见一支人马迎来,正暗自心惊,心想:“坏了,红娘子杀过来了,铮儿定然已凶多吉少。”却怎么也没想到人马走到近处,当先一个俊逸书生见了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口称“世叔”,却不是那梁铮是谁?

武大烈这一下更是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到了地上:“你,你……”

“世叔,小侄侥幸,已击破了鸡公山响马,擒下了他们的头目。”梁铮微微躬身见礼。

武大烈却是恍若未见,只是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贤侄”,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鸡公山响马啸聚山林已经两年多了,官府一剿再剿也没个结果,反被她多次闹得灰头土脸,不少豪门巨贾更是对她谈之色变,自己这位“世侄”竟有这等本事?

区区百余家将,竟然就将红娘子的响马击溃了,还擒下了头目?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吗?

难道他平常那副样子都是装的?

“……世叔?”梁铮见武大烈半天没反应,不由得稍稍提高了语音。

“哦,哦……回,回来了就好。”武大烈这才回过神来,“咱们先押解人犯回县衙,今晚在天光楼设宴,为贤侄庆功。”

※※※

梁铮返回县城的时候,又一次万人空巷了。

只不过这一回的“万人空巷”稍有不同……

这一回大家都是来看他的。

沿着入城大道用长条青石铺成的道路,两侧并列排开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城里几乎所有的富商巨贾、德宿耆老,甚至普通县民都在用好奇而难以置信地目光,望着城门口的方向,望着即将在那里出现的身影。

所向披靡的鸡公山响马居然战败了……

而且居然是败在那个梁铮的手中!

……

类似这样的念头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盘桓不去,这种念头是如此地令人震撼,以至于人多的地方本该有的喧哗都消失了,如潮一般的人海中一声咳嗽不闻,一句闲语不见。

午时一刻,梁府凯旋的队伍终于进城了!

当前排开的是梁府家将组成的线列,整齐的步伐在石板上踏出韵律的节奏。

虽然人数不多,却踩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有力的步点直摄心魂,清一色锃亮的火枪挑着明晃晃的刺刀,延绵成一条长龙,顺着大街游了过来……

当这些关宁铁骑出身的汉子英伟挺拔的身姿从夹道的人群间目不斜视地走过时,当那些孔武有力的身影,和一张张仍旧隐隐浮动着战争烟云的刚强面孔从沿街每一扇窗户下经过之时,甚至就连最守妇道的女子都忍不住红了脸。

当然,这其中还有两道始终只锁定在梁铮身上的目光。

沿街茶楼的一角,李世清正在和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孙紫仙静坐对饮……

只是李世清的身子却在神经质似的不断哆嗦着,仿佛在强自压抑着什么……

苍天啊~~,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

你怎么能让梁铮那个混蛋这么耀武扬威的啊!

还有彭展镇!

你不是令人丧胆的大盗巨匪吗?怎么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收拾不了,反而还被他给收拾了?

他死死地盯着梁铮,眼里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愤。

但更令他悲愤的还是自己的妻子此刻正望向梁铮的眼神……

那种交织着发自内心的欣赏、迷醉、甚至是爱恋的动人神情,那种本该只对自己展现,结果自己却从来没能体会过的迷人笑容,此刻正向着自己对痛恨的人绽放……

第十六章 团练总兵(上)

当晚,永宁县的天光楼上红烛高烧,宾客盈堂,永宁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出席了这场庆功大宴。

这些大都是收过“拘魂令”的人物,梁铮这一回力退响马,等于保全了他们的身家性命,感激之情自不必说,不少人更是频频举杯劝酒,满口恭维。有的说“解民水火”,有的说“无双国士”,有的说“用兵如神”乃是“一代儒将”,还有的说“国家栋梁”……如此种种,简直吹得天花乱坠。

不多时,武大烈满面红光地也捧着酒杯,踱着方步过来了。

“贤侄啊~”他说,“你这是一战成名啊,我已上表朝廷,为你请功。”

他是不能不高兴。

自己历任永宁县令以来政绩平平,虽然没出过什么差错,但也没干出过什么大事,可以说是丢到宦海里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的那一种。

如果说放在江南等太平省份倒也没什么。可永宁地处河南,如今天灾频仍,正是朝廷重点关注的对象,像自己这样没什么本事,又没有后台的官员,只怕没多久就得给丢到辽东戍边去了。

上一次回京述职,吏部的员外郎孟得昌那不阴不阳地怪笑还历历在目:“武大人,你这个太平县令做得倒是有滋有味啊。”

……

眼瞅着三年之期将近,却发生了这么一桩大喜事,老百姓口碑如铁,唱起来,察考时那就是实打实的凭据啊!他能不高兴吗?

“小侄多谢世叔抬爱。”梁铮连忙起身谢过,“只是……”

“嗯?”

“侄儿还是觉得,眼下高兴未免还太早了些。”

梁铮这说的是心里话。

原因很简单,红娘子还未落网呐。

自己这一战,虽说是打散了鸡公山的主力,然而抓到的也只是红娘子的一个手下头目而已,匪首逆渠还逍遥法外,以红娘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加上如今河南的时局又不稳,只怕要不了多久,她又能拉起一支人马来。

就算撇开这一点不谈,没抓到红娘子,而自己这一回算是彻彻底底把她给得罪了,那么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拘魂令”,不是越收越紧了吗?

这以后不是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吗?

“嗨~,贤侄也太过多虑了。”武大烈却是浑不在意,“虽然你这一战未竟全功,但连鸡公山二当家都抓住了,一众响马也被你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如今的红娘子就是没了爪牙的老虎,翻不起什么浪了。”

“可是……”

“好了好了,这些话以后再说。”武大烈摆了摆手,“青石坳一战,我已经上报了恩师,你就等着入仕吧!”

“我……”梁铮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然而武大烈已转身走了开去:

“来来来,今儿高兴,大家不醉无归!”

※※※

北京城,兵部。

杨嗣昌看着手中来自永宁的奏折,久久不发一语。

“以百余家丁破匪逾千,生擒匪首彭展镇……唔,梁铮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静静地回忆了一番,然后想起来了。

上一回武大烈递给自己的那篇策论,不就是这个人写的吗?

想不到他还有这番本事,能以少胜多,大破贼寇。

杨嗣昌提起笔,在这个名字上划下了一道横线,而后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偌大的皇城。

前日宫里的曹公公来拜会,透露了一个信息——皇上马上就要委任自己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右佥都御使,总督宣府、大同、山西等地军务,总领内剿之事。

可是杨嗣昌深深地知道,自己是将将之人,却不是将兵之人。他能把握大局,但让他领兵出剿,他没这个信心。

可是剿匪必须有将领,“十面张网”的计划,必须有得力的人手才行啊。那么能靠谁呢?

五省总督洪承畴是执行这个计划最好的人选,此外还有熊文灿,此人善于招抚,孙传庭也不错……但仅仅这几个人是不够的。

这个梁铮,既然能带兵剿匪,以弱胜强,看来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是个实干家,这倒是一个可以关注的对象。

他还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吗?

想到这里,杨嗣昌终于有了决定。

他霍地转回头,提起笔,在奏报上匆匆写下了几个字。

※※※

武大烈说的不错,没过多久,关于梁铮的任职文书很快就下来了。

“团练总兵?”

梁府之中,梁铮看着自己的官身文书,眨了眨懵逼的眼睛。

总兵是明朝设立的镇守边关的统兵官,属于派遣性质,有战事时,佩印出战,战后缴还,无固定品级。也就是说,总兵是战时才由皇帝或朝廷指派的武官,其品级还是要看其平时所任职位,有点类似钦差的样子。

当然,到了崇祯年间,大明王朝已是内忧外患,总兵就成为了常设官职,成为镇守一地的最高军事统帅,如李成梁、吴三桂等都是辽东总兵。

但是,总兵加上团练是个什么鬼?

“这个……这个……”苏清和有些支吾,但是主子发问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说,“也是……总兵的一种。”

“你这种好像‘呵呵呵’一样的说法……我果然还是觉得很有问题啊。”用着失去高光一般的视线,梁铮盯住了自己的管家,“我怎么不知道朝廷还有这种官职?”

“这,这个……”

“而且,官身文书上不是该有官职品秩嘛,为什么我的这份没有?”

“这,这个……”

苏清和抹了一把冷汗。

所谓团练总兵,事实上就是民兵头子。

崇祯末年,朝廷正规军不堪调派,地方上往往自发组织民兵,守御城郭,防范盗匪。

这些民兵组织如果向朝廷表示愿意接受调派,往往会受到朝廷的嘉奖,有些运气好的,朝廷还会把民兵头子敕封为“总兵”,相当于从民办转为官方承认的准军事组织。

这就是团练总兵的由来。

但这样的总兵,其权力、地位还是没啥太大的变化,也就是仍然只能管着自己手下那些民兵,只不过批了件光鲜的外衣罢了。

当然,如果这位团练总兵个人能力比价牛,受到了上级(如正牌的边关总兵)的赏识,还是有出头之日的,但这与“团练总兵”这个职位本身没太大关系,只能说有个官身比较容易出人头地罢了。

而连正规总兵都没有固定品级,一个团练总兵还想有品级,未免也太天方夜谭。

所以“没品级”、“不入流”、“山寨货”这些名词,即便梁铮再怎么不想,也还是重重敲在了他的头顶上。

第十七章 团练总兵(下)

听完了解释,梁铮半晌不发一语,沉默顿时有如实质一般,在房间里不断地压抑着空气。

苏清和连忙安慰道:“少爷终于做官了啊,老爷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含笑了。老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梁铮:“……”

苏清和:“……”

梁铮:“……”

“……少爷也该高兴点才是,这好歹是实打实的官身。”苏清和换了个方式试图安慰自己的少主人,然而说的却是实话。

“团练总兵”再怎么不堪,都是朝廷承认的正经官员,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梁铮已经实现了从民到官的转变。

这在古代,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一步登天了。多少人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这么一纸文书,这么一个身份。

梁铮沉默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行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就去拜访武大人,感谢他的提携之恩。”

“哦,对了。”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苏清和忽然又道,“朝廷还给了我们正式的编制,可以扩编500人。”

“……还扩编?”梁铮瞪大了眼睛。

“咱们仓库里不是还有两箱西洋火……哦,是前装式滑膛燧发枪嘛,”苏清和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的脸色,“正好可以招募乡勇入营……”

“那军饷呢?军饷谁出?”

梁铮黑着一张脸正要再说,门口忽然有家将来报:“武大人来了。”

话刚说完,门口的屏风后就转出了武大烈的身影,只是默默地有些沉郁,就连梁铮给他躬身行礼也没瞧见,径自走到正位上坐了,也不言语,低着头啜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梁铮仍垂手侍立一边,便问道:

“坐吧,官凭收到了?”

“收到了。”梁铮刚刚拿捏着坐下,忙又起身答道。

“唉,世叔本想荐你到兵部尚书杨大人身边谋个出身,没想到恩师他……”武大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如今想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世叔?”

“知道为什么吗?”

“侄儿聆听世叔教诲。”梁铮微微躬身行礼,心里却是思潮起伏。

兵部尚书杨大人……

难道是杨嗣昌?

明末第一重臣!

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总兵”原来是杨嗣昌亲自授意,不免心里又惊又恨:惊的是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竟然入了当朝宰辅的眼,亲授官职;恨的是授什么不好,偏偏只授了个有名无分的虚衔,这不是明摆着寒碜人么?

只不过……

“团练总兵虽是编外,却是实缺。”武大烈道,“你虽有功名,但只不过一届秀才,恩师天子近臣,朝堂之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就是他有意擢升你,也要你有些出类拔萃之绩,堵得了悠悠众口才是,这是其一。”

梁铮:“……”

“其二。”武大烈又道,“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可满朝文武吹嘘拍马的多,脚踏实地的少,今天这个吹五年平辽,明天那个说三年荡寇……恩师身系国之重器,用人自需谨慎。我想他老人家此举,无外乎栽培、考察人材之意。所以才给了你编制,指望你能将这团练办好,在剿匪这件事上能再立新功,证明自己有真才实学,才好予以重任。”

“是。”

“至于这三嘛……”武大烈看了梁铮一眼,语重心长道,“不是世叔说你,你以往行事太过荒唐,在县里什么名声你自己清楚,估计恩师那边……咳咳,也听到了些许风声。此番这团练若是真能办出点样子,外拒匪寇,内慑宵小,守护我永宁一方水土,只怕大伙儿就会对你改观了,到时百姓悠悠众口一唱……懂了吗?”

“………………侄儿明白了。”梁铮再次打躬做了一揖。

他这下是真懂了……

武大烈说了这许多,别的都还无可无不可,只单这最后一点,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自打来到这大明王朝,他一直想能在这里好好地生活下去。

可“永宁第一恶少”的名头,就像是一顶摘不掉的高帽,始终顶在他的头上。

为这个更不知生出了多少事端:自己开粥厂、济灾民……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为了拿掉这个头衔。

如今办好这个团练,若是真能就此转变大伙儿对自己的看法,那还真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好处。

送走了武大烈,返回花厅的梁铮已然打定了主意,招手叫过了苏清和:“咱们梁府的田租……”

“少爷放心,还够支持扩编团练。”苏清和立刻心领神会地大声保证。

“是嘛。”梁铮稍稍松了口气。

自己手上有了更多的人,红娘子来找麻烦的话,也得掂量掂量。

“招兵买马的事你来负责。”思来想去了一番,梁铮冲着苏清和吩咐道,“我只提两点要求:第一、流民不要,我只要永宁人。”

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流民来自四面八方,虽然如今永宁城外这些人一抓一大把,很好招,但他们参军是为了生存,一旦出现险恶的情况,立刻就会崩溃。而全部由永宁人组建的军队则不同,大家抱团得很,而且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守卫起来当然卖力。

一个军队如果绝大多数都由一方水土养大的人团结起来,从习惯相近,语言相通,心力易齐。

“第二,城里人不要,只要乡民。”梁铮又道。

这一点其实也很好理解,城里是花花世界,城里人见识多,花花肠子就多;可乡民则不同,乡下人朴实、容易领导。

梁铮的战术是建立在线列步兵的基础上的,这就要求士兵必须绝对服从命令,不能有个人思想,否则一个人乱了,整个线列都会动摇。

梁府的家将对自己忠心耿耿,他有这把握,但扩招来的新兵就未必能做到了。所以他只要乡民,越土越好,因为这样的兵心眼实,能吃苦,好管理。

“我这‘两要两不要’,若是办好了,就是大功一桩。”梁铮悠悠地说着,“既然办这团练,就得拿出点样子来。我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现如今流民遍地,招兵容易,大旗一竖,饭团一舍,随随便便就是几万人马,但想要精兵却难。你也是关宁出身,老爷手下使过的老人了,这里面的道理应该懂得——去吧。”

苏清和答应了一声去了。梁铮自己思忖了一回,又招手叫过一个小厮:

“备轿。”他说,“我要去一趟县衙。”

这也是他刚刚决定的事。

他不但要办好团练,还要建立起一支真正的大明铁军——一支纯近代化的军队。

所以除了人、枪、军服这些,他还需要一块训练场。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刚一出府,就……

第十八章 祸事来了

“哎呀,梁公子~!”

不紧不慢的春雨之中,银铃般地呼唤由远及近,当孙紫仙带着一阵香风穿过四面的人群时,梁铮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眼前款款而来的少妇有着让人心悸的美丽,眉舒柳叶,貌凝秋霜,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凝脂雪莲。

而当这样的女子打着花纸伞,穿过扬扬洒洒、如烟如雾地细密小雨时,能够轻易地在瞬间吸引任何人。这一点从四面八方——尤其是男性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就可以看得出来。

而她也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瞩目度,完全无视了周围,只是把一双摄人心魂的媚眼彻底锁定在梁府前那位年轻书生的脸上。

“梁公子心系苍生,力拒响马,解民倒悬,真是我河南百姓之福啊。”少妇说着,风情万种地福了一礼。

梁铮不由自主地怔了怔,不过他还是马上反应了过来,赶紧回礼道:“不敢不敢。梁某身为河南人,自然该为河南的百姓做一点事。”

“梁公子心怀河南百姓,贱妾一直佩服得紧。”少妇说着,一边瞥了梁铮一眼。

只这一眼,便是眼波欲流、欲语还羞。

但这只是转瞬即逝的霎那,很快她就再一次恢复了起初的娴静与娇媚:“想这十几日来,为了那拘魂令之事,我们一家日日茶饭不思,夜夜以泪洗面,若非公子破了鸡公山剧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哦?贵府上也遭了拘魂令么?”梁铮问道。

“可不是嘛。”少妇幽幽一叹,“外子昨儿还在与妾身说,要好好谢谢公子来着,昨日梁公子凯旋,大宴天光楼,偏巧他有事出门了,不在城中,没能敬上公子一杯。”

“这个,不打紧,不打紧……”

“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既是有缘在此见着了公子,不如就由我们做东,请公子天光楼一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少妇说着又是一福。

随着她的动作,伴着那裙裾摇曳,顿时环佩叮当,幽香扑鼻。

“呃,这个……”梁铮犹豫了一下,“可在下还得赶去县衙……”

“不要紧,来日方长嘛,又不急在一时。”少妇嫣然浅笑,“那就晚上吧,妾身在天光楼设宴,还请梁大人务必赏光。”

“哦,哦,唔……那也好。”

梁铮倒没注意到少妇那些微妙的变化,想了一想,反正晚上左右无事,也就点头同意了。只是心中却仍是忍不住苦笑:永宁县的这些豪门耆宿还真是……热情啊。

“那可就说定了。”少妇顿时高兴了起来,蹲身施福,袅袅婷婷地去了。

梁铮这才打帘上轿,到县衙拜了武大烈。

对于梁铮的要求,武大烈自然满口子答应下来。

“你既有心办好团练,莫说区区一块地,就是再多的要求,只要世叔有能力的,也都会给你办到。”他沉吟了一下,“这样吧,城郊的十里坡那座观音庙,我看地方还是蛮大的,如今虽然荒废日久,成了流浪汉与乞丐们的聚居之地,不过整一整还是不错的,就把这里划给你的团练营好了。”

……

除此之外,武大烈自然还嘱咐了许多话,不外乎“居官勤谨”、“勤政爱民”、“仰达天听”之类的,梁铮自然一一都答应了下来。

再从县衙出来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外头春雨如酒,在霏霏斜舞的烟雨中,朦胧成一种古意的浅愁。梁铮抬头看看天色已晚,便望着天光楼赶来。

刚进了店门,便有一个丫鬟迎了上来:“夫人已在水阁扫榻相待。”

梁铮听到这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吃个饭而已,用得着连床都准备好吗?”不过转念一想,又旋即释然了。

古代可不比现代有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不要说读过书,就是识字的人也不多,更何况只是一个丫鬟。

估计是用错词了吧……

梁铮这样想着,一面随着丫鬟转入了后院水阁。

然后当场凝固!

水阁之中,花香萦绕,珠帘半卷,绣帐垂幔,游丝软系。睡榻之上,早间见过的那位少妇半侧半卧,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除此之外竟是不着寸缕,正云鬟斜坠,玉体横陈地躺在那里,一双妙目眼波欲滴地看着自己。直看得梁铮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扭头就想退出水阁,谁知房门已被那丫鬟轻轻锁上了。

“公子既然来了,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耳边传来的,是甜到发腻的语音。

“人家可是等你半天了呢。”

身后感到的,是波涛汹涌的柔软。

梁铮顿时感到冷气直冒,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吃个饭而已,这种神展开是怎么回事的啊!”

※※※

眼下前有大河,后有饿“狼”——即便那只是一匹母狼,但怎么说也是“狼”,对不对?

所以这可如何是好?

梁铮心念电转,攸地计上心来!

“夫人,如此只怕不妥吧?”他说着,一边揖了一礼,一边借机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待会儿尊夫若是来……”

“你是说李世清那个死老鬼?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会来的,还装个什么劲儿。”那少妇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微带着甜蜜笑意地美丽的脸庞,和散发着幽香的身躯,在梁铮的眼前逐渐地扩散开。

“原来是李员外的夫人?”梁铮怔了怔,一边悄无声息地又退了一步。

“死鬼,咱们俩什么关系?这里又没外人,你怎么还唤我李夫人?怎么不唤人家的小名儿——紫仙?”

用身体彻底堵住了他继续退开的可能,同时再次把头发上的香气,和温热的吐息,送到了梁铮的面前。

“这,这……”

“死鬼,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愣着干什么?”

“不是,夫人,这恐怕不太合适……”

“不合适?”孙紫仙一愣,本以春情泛滥成灾的双眸之中瞬间涌动起了黑色的暗炎,“说!是哪个狐狸精!”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梁铮暗暗叫苦,“我的意思是……是……啊,对了!你看……这个……丫鬟还在门口呢,这个……”

孙紫仙斜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又旋即释然:“原来公子是想要丫鬟陪床……”

她说着,也不等梁铮回答,就冲着门口曼声叫了起来:“紫鹃~~”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梁铮觉得自己的脸上一定爆出了三根竖线,“我的意思是……是……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酒!”

“原来公子是想以酒助兴啊……”孙紫仙露出了恍然的表情,“这好办,妾身早有准备。”

第十九章 妾身可尝

一个时辰后,天光楼上。

酒过三巡,梁铮已是微醺,他自问酒量不错,在现代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每几个喝得过他,原想借着酒把孙紫仙灌趴下,自己就可以借机脱身,不料这孙紫仙越喝越精神,自己反倒快不行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暗自焦急不已,眼看着对方又是一杯递到,忙道:“如此干饮,甚是无趣,我们不如玩个游戏如何?”

“游戏?”

“在下此刻诗兴大发,想吟诗一首,以谢夫人。夫人若是觉得好,就满饮了此杯,若是觉得不好,在下自罚一杯。”

“好啊。”孙紫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梁铮这一下歪打正着,原来孙紫仙最初会被当时的“梁铮”勾搭上,就是因为他的诗词。

只是……

※※※

戌牌时分,雨渐渐住了,天光楼外明月高照,晚风吹笛。

梁铮倚楼斜顾,看着楼下古朴幽静的永宁县城,看着桥街相连,河埠廊坊、过街骑楼、临河水阁;看着屋檐下摇曳着红色的灯笼,还有那热闹非凡的老街上一间间小店面琳琅满目……品味着唐风孑遗,宋水依依,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道:

春雨涤尽百花香,

珠帘半卷夜恨长。

小桥流水入香榭,

斜风细细迎朝阳。

吟罢抚掌大笑,一面冲着少妇道:“夫人以为在下这诗如何?”

孙紫仙酒量再好,此刻也已醉态可掬,媚眼如丝,梁铮吟了些什么她已经一句也听不懂了,只是腻声道:“公子的诗,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你看如此良辰美景……”

“所以咱们才更要干了这一杯的啊!”梁铮赶紧把手中的酒杯塞到孙紫仙的手中。

天知道为了把她灌醉趴自己已经写了多少诗词了……

再抄下去,自己肚里的存货都要掏空了。

只不过如今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因为孙紫仙已经不耐烦再和他玩这种文绉绉的游戏了。

她今天来就是要把他“吃掉”的。

可没想到自己百般勾引,可这个死冤家居然一直吟诗,一直吟诗……

“吟吟吟……我吟你妹啊!”孙紫仙暗暗咬牙切齿。

这个冤家,这么长的时间不来看自己,如今自己拼着大庭广众抛头露面来找他,却还要和自己摆客套保持距离,亏得自己为了他也算“守身如玉”,自从认识了他以来,李世清那死老鬼自己连沾都不让他沾一下,原来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时候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可见世上的男人,真真是令人切齿的。

不行!

得想办法让他重新恋上自己的身子才行。

孙紫仙没接他的酒杯,反而把自己的身体直逼了过来:“这一杯嘛……若是皮杯儿,我就喝。”

梁铮微微一怔,赫然凝固在当场!

眼前的情况,是已经彻底当机的大脑所无法处理的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何时地被拉到了对方丰腴的腰际……而少妇弹性十足的身体,也已经完完全全地靠了上来——完全到即使刻意地去忽略,却无法感觉不到那温柔的呼吸,和玲珑的曲线。

“夫,夫人……?”

“别说话……”孙紫仙声若蚊鸣,进入梁铮的耳中偏偏格外清晰,甚至是振聋发聩,“此时无声胜有声,难道公子不懂?”

就是因为孤男寡女在一起,所以才必须说话的啊!如果不说话的话,那剩下不就只有干柴烈火了吗?

梁铮在心里玩命儿地呐喊。

不得不承认,孙紫仙的确很美……

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这么美丽的女人主动投怀送抱,只要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梁铮自然是男人,还是一个很健康的男人,但他绝不是一个色令智昏的男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起初不知道“自己”和孙紫仙的孽缘,以为他们夫妇好心请自己吃饭,那无伤大雅,如今既然知道了,孙夫人又是罗敷有夫,若与她发生“床前明月光,床下鞋两双”的事情,那就违背他的良知了。

所以他才会吐槽,才想拒绝,可是他现在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孙紫仙将致命的诱惑送出的时候,素手轻挥,房间里的灯烛已瞬间熄灭。

沉默……

无声地沉默在黑暗里弥漫着,除了窗口外的幽幽的微光,梁铮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而这次,连心跳声也听得见。

时间继续静静的流逝,比刚才更缓慢。

“很黑,对不对?”孙紫仙眼波欲流、欲语还羞,“但是你看,咱们诗也吟过了,酒也喝过了,是不是该早些‘歇息’了?”

内容先不说,那股吐息的温热,已飘到了他的脸上。

梁铮冷汗直冒,吃吃地道:“这个……这个……”

“‘三更半夜无心睡,一根长物没人尝。’当日公子的话,难道连自己都忘了么?如今妾身就在这里,你还在等什么?”孙紫仙目光盈盈,看了他一眼,旋即垂首,把头轻轻地靠在梁铮的怀里。

“这,这……”梁铮当场石化。

还“一根长物没人尝”……“我”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话虽如此,但他毕竟不是柳下惠,而且这种游走在18x边缘的剧情展开的距离,大概也就一公分。

所以他的身体还是开始擅自做主地抵抗他的意志了。

虽然隔着彼此的衣服,梁铮仍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是那么柔软,软的像水;而自己却是那么地坚硬,硬得像铁。

唉……

所谓“酒饱饭足思**活该被认成色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么?

“这,这里是酒楼,这大庭广众的……”他赶紧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儿。

“公子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哈?”

“公子以前不是说……这样更刺激么?”

“这,夫人……”

“你还叫我夫人么?”孙紫仙仰起春意迷离的俏脸,“难道直到现在,公子还不明白妾身的心意么?”

“这……”

耳边缠绕的,是吹气如兰地温言软语,鼻翼间盈满的,是沁人心脾地透体幽香……

梁铮本能地想要抗拒,但是力气……已经渐渐地使不出来了。

因为少妇越来越热的体温,开始一点一点地将他仅存的力量,仿佛水蒸汽一般,一点一点地蒸发了干净……

但包间的门,也就在这最后一刻被推开了:“公子,出大事儿了!啊~,现在打扰你们是不是不大好。”

梁铮扭过头,看着骤然出现在门口的那位自己的家将,露出了呆然般地笑容:

“不不不,你要是再迟来一刻,才真要出大事儿了。”

第二十章 卿本佳人

两人出了天光楼,晚风一吹,梁铮的酒醒了大半,这才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是苏管家打发我来的。”那家将道,“征兵处有人闹事。”

梁铮一听,心中顿时疑云陡起:征兵之事自己今日刚刚布下,这么快就有人来闹事?也不多问,直接随着家将赶到了设在城门口的募兵处。

此刻天色已近人定,然而募兵处却依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好多人,苏清和在坐在桌后,和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公子理论着什么,听得身后脚步橐橐,一回头一见梁铮到了,忙迎了上来:

“少爷”他一脸怒色地盯着那青年,“就是这个人,一看就是城里的哪家富贵公子,我按少爷的意思,和他明明白白说了城里人不要,可他就是不听,非要和您理论。”

“哦?”

梁铮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公子,见他至多不过二十岁,瓜子脸,剪水瞳,秀眉如黛,面白如玉,只是略带着一股野气,由不得心里格登一下:“这公子如换上女装,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气质粗豪些……”

正自想着,那公子已是摇着折扇走了上来,冷冷地盯着梁铮:“你就是永宁新任的团练总兵梁大人?”

梁铮这个“团练总兵”虽然在官场上只是个不入流的官,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那已经是他们必须仰望而称“大人”的正式官身了。

只是这个“大人”听在梁铮耳中,却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泰然地点了点头:“正是。不知……”

“那我倒要问问,大人为何募兵?”

“内持治安以防宵小,外御马贼以保一方。”

“好,即是如此,在下就是永宁人,也愿意为保卫永宁出一份力,大人为何不收?难道我城里人就不是永宁人?还是说我城里人低人一等,所以连保护故乡的资格都没有?”

他一问进逼一问,句句咄咄逼人。梁铮目光一闪,却不发火,只微笑道:“我这营团练非比一般,当兵打仗苦得很,公子家境优渥,只怕过不惯这种日子吧?”

“过惯过不惯那是我的事,不劳大人操心。若我犯了军规,大人大可以军法治我,何必以这莫名其妙的规定,挡住永宁人一颗拳拳之心?”

一股稍显浓烈的火药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去,此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对着这里指指点点,夹杂着跟风闹事的闲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腔声,搅得整个募兵处像开了锅粥般地热闹。

“军法军规是成军后,为惩戒少数,以儆效尤而设,却不是募兵时的章程。倘若军队毫无门槛,人人都收,结果人人都在战场上做了逃兵,那我这团练也不用办了。”

梁铮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放缓了语气:“我可以理解公子的心情,但公子一介书生……”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书生冷笑打断:“书生怎么了?先有班超投笔从戎,后有周瑜火烧赤壁,就是本朝,也有于谦于大人力挽狂澜逼退也先。他们难道不是书生?就说大人您,不也是文人出身?”

“不错。”梁铮道,“你说的这些,个个都是名臣儒将,但公子你有何本事敢自比他们?”

“至于我么……”那公子诡秘般地一笑,“若没点本事,又怎么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哦?愿闻其详。”

“你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嗯?”梁铮不由得好奇心起,这个人神神秘秘地,难道真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将才?或者干脆就是张煌言?

说起张煌言,那可是历史南明时期的一代儒将、又是诗人,著名民族英雄。官至南明兵部尚书。南京失守后,与钱肃乐等起兵抗清。后奉鲁王,联络13家农民军,并与郑成功配合,亲率部队连下安徽20余城,坚持抗清斗争近20年,与岳飞、于谦并称“西湖三杰”。

但张煌言是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没听说来过河南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正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时!

“呛!”

剑光暴起,剑芒飞涨,滔天的杀气劈面而来,完全不留余地,等到梁铮发现时已没了距离,近得眼前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闪亮的剑光。

——还有剑光后乍现的脸。

冷如冰霜的脸!

没有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破解这已是绝杀的斩击!何况梁铮根本不懂武功。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亮的剑锋霎时间完全地占据自己全部的视野,然后在距离自己的脖子不到半寸的地方攸然而止。

这一下变起仓促,所有人都直愣愣地呆在那里,直过了整整三秒钟,终于反应过来的苏清和才怒吼着带着家将们逼了过来。

“都退开!”那公子一声清喝,“谁敢再上来一步,姑奶奶我一剑结果了他!”

梁府的家将们投鼠忌器,只得顿住了身形。

“姑奶奶?”梁铮目光一闪,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你就是红娘子……唉,我早该想到的。”

“梁大人这么快就想到是我,果然厉害。难怪我鸡公山那么多弟兄都栽在你的手上。”红娘子一声冷笑。

“果然……”梁铮点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我这贼,也是给你们这些贪官恶吏逼的!”红娘子一声厉喝,舌绽春雷。

“这……”梁铮简直哭笑不得,“在下今日才拜下官印,怎么贪,如何恶了?”

有见过自掏腰包办团练的贪官么?

对于红娘子一代侠女究竟怎么落的草,他一直有点儿好奇,如今红娘子这一句话,倒是露出了些许端倪。

“废话少说!”红娘子星眸似霜,狠狠地瞪了过来,“我彭师哥人呢?”

她本在鸡公山闭关疗伤,听溃退败回的马匪回禀,说是永宁县组织了团练民壮,领头的就是那个叫梁铮的书生!

此人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而且他的手下配了清一色的西洋火枪,也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犀利非常。不过区区百余人,竟把彭展镇打得大败亏输,连自己都给抓了去。

红娘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自落草以来还从未经历过这等惨败,如今山寨的主力十不存一,人心思散,红娘子别无他法,她也知道自己干的是造反的事儿,彭展镇落入官府手中,等待他的就只有一个下场——凌迟。

因此,她这才乔装改扮,混进县衙大牢,原打算先救出师哥,只要人还在,就有机会图谋东山再起,不料进了大牢才发现彭展镇根本没关在这儿。

那么人就肯定还在梁铮的手上。

红娘子没见过梁铮,梁府又大,也不知道师哥被关在什么地方,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可巧就看到城门口苏清和摆下的征兵告示,顿时心生一计。

她特意在征兵处闹事,吵着非要见梁铮,目的就是把正主儿引出来,只要胁持了梁铮,就不怕梁府不把彭展镇交出来。

只是……

“原来彭展镇是你师兄啊。”梁铮点叹道,“可惜他是江洋大盗,需送有司明正典刑,恐怕不能交给女侠。”

“你!”红娘子紧了紧手中的短剑,“想死吗?”

“自然不想。”梁铮微微一笑,仿佛存心对架在脖子上的利刃视而不见,“所以才更不能把人交给你。”

“姓梁的……!”

“女侠试想,彭展镇乃是钦犯,走失钦犯这可是大罪,要杀头的,梁某可吃不起。”

红娘子冷笑一声,掌中短剑一勒,在月光下闪出了更加寒冷的厉芒:“但你若不交人,现在就得死。”

“唔,好像是这个道理。”梁铮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彭公子就被我关押在书房的密室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梁铮笑笑,“只是不知道女侠有没有胆量去救人。”

红娘子眼波一闪,鲜嫩的红唇扯开了一抹微微的傲意:“这天下还没有我红娘子不敢去的地方!”

然而话一出口,却是自己却是瞿然一惊,心中陡起疑云。

这个人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他故意激我去书房,难道是要拖延时间,等着什么厉害的高手来救不成?

但她终究关心师哥,仗着艺高人胆大,还是说道:“我可警告你,别以为姑奶奶不敢杀你,也不问问我红娘子剑下多少脏官恶霸,你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到了地儿若是没有人,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走!”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众家将担心少主安危,个个都绷紧了神经,端着火枪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要那红娘子稍有放松,就要将她当场射杀,只可惜红娘子机智得很,凭着身材娇小,始终将手中的人质当做肉盾,一路走来,竟是半分破绽不露。

回到梁府书房,红娘子四下一扫,但见房间布局精巧,一边设着一张睡榻,上面高高地叠着被褥。墙上当中挂着大幅字画,当前放着一张花梨木的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法帖、宝砚、笔筒、古籍……琳琅满目,桌子的一角还放着一个茶杯,只是安安静静地毫无人气。见梁铮在书桌前站定,一手无意识地放在茶杯上抚摩却不吱声,不由得问道:

“我师哥人呢?”

梁铮却不回答,反而道:“红姑娘,你本是一代侠女,惩恶锄奸,快意江湖,何必非要干造反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红娘子见他没来由地突然提起这个,不由得一怔:“朝廷腐败,贪官横行,如果不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好端端地谁愿意做‘贼’?这种朝廷,难道不该反?少废话,我师哥呢?”

梁铮却还是不回答,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天下官吏这么多,你杀不完的。”

“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是一双!”红娘子傲然而睥睨地看了他一眼,“我红娘子入的虽是绿林,行的却是天道,定要凭手中青锋,荡尽天下不平之事。”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然而梁铮却依然摇了摇头:“这你就错了。武术不过小道,成日里说什么‘蹿高伏低,如履平地,’但纵不过丈余,剑不过三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你翻不了天的。”

“翻不了也要翻!”

“女侠要是一直执迷不悟,本官可要抓你归案了。”

红娘子吃了一惊:“他为什么敢这么说?明明我的刀还架在他脖子上……难道他当真在这里埋伏了什么高手?”

但凝神屏息,却还是没有察觉到什么气息。不禁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抓我!”

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却发瞥见梁铮一直抚摩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旋,红娘子暗叫了一声:“不好!有机关!”却已经来不及了,脚底突然间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堕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奈何为贼

红娘子一脚踏空,直直坠下了陷阱。她暗叫不好,双手运气下拍,想要借着掌力的反震跃起,哪知这陷阱好深,双掌齐下,竟空落落地找不到着力之处,整个人如坠深渊,一下子就跌入了黑暗中。

她双脚刚一着地,立刻借力弹起,眼看着就要窜出陷阱,若是让她出来,自己哪里还有命在?梁铮这一惊非同小可,情急之下连忙从书桌里摸出手枪抬手就射。

那红娘子身在半空,陷阱又窄,哪里躲避得了?只觉身上一阵剧痛,提起的劲儿登时散了,整个人又跌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直摔得红娘子眼冒金星,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她也知道如今情势危急,不敢耽搁,一咬牙,强忍着周身剧痛又跳了起来,正要提气再上,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陷阱四壁张开了几个小孔,一阵烟雾立刻喷了进来。

红娘子要提劲弹跳,自然要吸一口气,这一张嘴反而立刻就将烟雾吸入了少许。

但即使只是少许,她也立刻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全身上下的力气都在快速流失,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你好卑鄙,竟然用迷药!”

梁铮微微一笑:“迷药也好,毒药也罢,能抓得到大名鼎鼎的红娘子,那就是好药。”

“你……”

红娘子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剩下的话已经只能留在心里了。

因为……已经连开口都变得艰难的她,终于无法再抵抗迷烟的功效,就连意识也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身体也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

“绑了,送到武大人那里。”梁铮目光幽幽地看着下头已然陷入昏迷的女子,“明日一早和彭犯一同押解上京。”

几个家将轰然应喏,当初梁铮诓红娘子彭展镇就在书房的时候,他们心里还不由自主地犯嘀咕:“府里哪有关着这号人?”但转念一想,彭展镇毕竟是钦犯,或许秘密羁押也说不定,是以并不言声。即至到了书房,见梁铮在书桌前站定,红娘子所处正是机关陷阱的上方,几个聪明的就已经猜到了少爷的用意,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欢喜,险些没忍住大声喝起彩来。

当下便去了几个人将红娘子从陷阱里提了出来,用绳子捆了个结实,想想不放心,又在上头加了一层牛筋,抬到县衙去了。

梁铮这一次兵行险着,表面上看着虽是镇定自若,心里却也紧张得一塌糊涂。

红娘子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

在募处的那一招出手,当真是翩若惊鸿,快若闪电。

可自己是丝毫不会武功,如果这陷阱困不住红娘子,那第二天基本上就可以准备向自己的坟头献花:“梁铮老爷生前是个好人”了……

如今虽然有惊无险,但是骤然放松下来,顿时也觉得累的不行,正想回房好好休息一下,谁知刚走进房间,房门便“砰”地一声被推了开!

梁铮一惊,已为红娘子挣脱了束缚杀到了,一个激灵猛地转身,这才看清原来是苏清和。梁铮暗暗松了口气,正想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不料苏清和忽然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

“苏,苏管家,你这是……?”梁铮怔了怔,连忙伸手去扶,谁知那苏清和却像是膝盖底下生了钉子,竟是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少爷……”苏清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开口道,“老奴伺候了老爷一辈子,这会子又服侍了少爷好些年,一向尽心竭力,兢兢恳恳,不敢稍有差池,少爷应当知道我的为人。”

“唔。”梁铮随口应了一声。

苏清和的为人他自然清楚,本就是自己手下最倚重的助手,平素从不居功,他这突然向自己摆功,难道……?

“少爷曾说老奴办事得靠,是左膀右臂。”苏清和继续道,“但老奴觉得:这服侍主子服侍得好,原就是分内应当的事,算不得什么大功。老爷在时赐下的赏,分例之外的我一概不要。这几天跟着少爷杀寇剿匪,少爷赐我的东西,老奴也不敢要。更不敢向少爷提什么要求。”

“唔,我知道。”梁铮吸了口气。

他已经隐隐明白了一点。

苏清和定是碰到了什么极为难的事儿,怕自己不肯答应,这才一上来就摆功论劳!

果然……

“但这一回,老奴是不能不开口了。”苏清和道,“老奴恳请少爷放了红娘子吧!她……她……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啊~!”

说着,竟是不由得老泪纵横。

梁铮瞬间怔住。

时间回到几天前,梁府门口。

看着府门口殷红如血的三排掌印,梁铮不由得怔立当场:

“红娘子?”

“这位红娘子姓苏,名字向无人知。”随身的小厮解释道,“红娘子出身于江湖,从小流浪街头,与爹娘卖艺维生,一次在姑苏打场子之时,当地乡绅刘老太爷见她生的标致,便欲买回去做妾。”

……

“等等。”梁铮忽地想起一事,忙伸手打断,“这些都是个人秘辛,只怕红娘子不会去到处乱说吧?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瞒公子,我原来就是金天宫的小童,后来还了俗……”

……

时间回到现在。

“红娘子是你的女儿?”梁铮失声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不肯卖女,被被活活打死……”

“不,她娘是死了,可我没死。”苏清和道,“当时那些豪奴都以为我死了,就随便丢到城外乱葬岗了事。半夜里下了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雨水一浇,我就醒了过来。”

“这……”梁铮愕然愣住。

他自来到大明王朝,苏清和就一直追随着自己,忠心耿耿。刚来的时候,许多人情世故,都多亏了他的提点、自己不知道的人际关系,都多亏了他的解释。

可以说,梁铮所以能这么快地融入新的身份,融入这个与现代截然不同的社会,苏清和功不可没。

可是他却从来没问过苏清和的往事,以为他只是追随父亲多年,如今又服侍了自己的一个老兵、一个忠仆。

没想到如今听到他自述往事,竟然比拍电影还要离奇,还要惊心动魄。

“我本来要去寻女,可到了刘老太爷府上,才发现那里已经着了火,噼里啪啦地一直烧到天明,连那么大的雨都没能浇灭。”苏清和目光幽幽地看着远处,仿佛不是在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道,“我以为女儿已经葬身火海,当时悲从中来,想自己好端端地,无故遭此横祸,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加上身上有伤,一口气没上来,忍不住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才发现是附近好心的农妇救了我。”

“原来……是这样……”

“那一回我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苏清和说起往事,唏嘘不已,幽然而沧桑的嗓音如同飘荡在上一个世纪的轮回,“我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本就身如浮萍,没什么家。想报仇,可仇人已经死了,妻子也死了,如今连女儿也去了……天地之大,真不知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多亏那好心农妇多番开解,才略略好些。”

“那,然后呢?”梁铮问。

“有一次,村里的里正和保长来农妇家催她儿子服兵役,他们家李只剩母子二人,哪里舍得儿子远行打仗?骨肉分离?可是不去又不行,我见他们母子抱头痛哭,生离死别的模样,可不正合了自己的经历?一想如今只剩孑然一身,干脆一咬牙,就代她儿子当了兵,也算报答了她的救命之恩。”

“嗯……”

“我因为走过江湖,会点拳脚,很快就被老爷看上,做了他的亲兵,随他去了关外。后面的事,少爷都知道了……”苏清和说,“老奴一直以为女儿已经死了。也就绝了寻她的念头,直到刚刚,直到刚刚……”

“刚刚……怎么了?”

“刚刚少爷让我们绑了红娘子送交衙门。我无意间瞥见她手腕处那块蝶状的胎记,这才知道,这才知道……”苏清和咽了口唾沫,“原来我女儿没死!原来子晴已经落草鸡公山!”

“可是……”梁铮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能确定自己没认错?刚刚在募兵处的时候,你们明明相互都没认出来……”

“请恕老奴老眼昏花。”苏清和说,“子晴当年被刘老太爷绑走的时候,才只有十三岁,女大十八变,如今老奴是真的认不出来了。至于老奴自己……”

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年跟着老爷在外行军打仗,风刀霜剑,沙场侵磨,早已不复昔时模样,也难怪子晴她认不出了。”

“是这样……”梁铮点了点头。

“少爷!”苏清和一个顿首,额头重重地叩在了青砖上,“老奴知道红娘子是大盗,是钦犯,也知道这个要求会让少爷难做,可老奴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啊~~!少爷,恳请少爷看在老奴忠心耿耿服侍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过她吧,她年轻、糊涂……但她不是坏人!老奴愿以自己一命……”

“行了,你别说了。”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十二章 三战之约

当夜。

梁铮穿过县衙花厅,绕过抄手回廊,钻过月洞门,沿着藏在后花园假山中的秘道蜿蜒向下走去之时,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里是县衙的秘牢,也是真正关押彭展镇的地方。不久之前,他还把红娘子给送了进来。原以为此后将二人押解进京,菜市口明正典刑,这辈子是不用再见面了,没想到,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自己又要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侠了。

因为他今天连夜来此,就是决定应苏清和所请,放走红娘子的……

只是这份私心,却不敢让武大烈发觉——否则这位世叔知道自己是来放走钦犯的,非得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所以他这才假借审问犯人的名义,让捕头柳昂带自己去县衙秘牢提审红娘子。

只是……

“梁大人提审人犯,要不要小的去禀告武大人一声,派个文书胥吏来记录?”

当时的柳昂,曾经赔着小心问道。

“不不不,不必了。世叔已经睡下,不便打扰,我自己来就是了。”梁铮连忙应道。

“如此……也罢。”柳昂也没再多说,直接就领他到了这里。

毕竟梁铮是县衙的常客,又是武县令的世侄,这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拜了官身,再加上红娘子、彭展镇二盗几乎全是他一人抓到的,所以他根本也没多想。

二人穿房过户,来到了县衙秘牢。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处是间两丈见方的囚室,红娘子正面壁而坐,听得开门之声,不由得转过脸,室内的烛光折射到那她的脸,映得娇俏的容颜忽明忽暗。

梁铮见红娘子的脸色憔悴,不由得暗叹一声,找个借口打发走了柳昂,这才上前,努力挤出一副和蔼的笑容,问道:“红姑娘,别来无恙?”

红娘子自知和官府作对,犯案累累,今日落入官府手中,不免凶多吉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梁铮这一句语音柔和,颇有示好之意,却不由得令她疑窦丛生。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干嘛这么笑眯眯地看着我?是什么……哎哟,不好!

她曾看过彭展镇的拘魂令名单,料想这梁铮好色贪淫,败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的手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见向自己示好,又是一脸淫笑的话……

一定是动了什么歪脑筋!

想到这里,红娘子不由得怒容满面,一口浓痰就啐了过去:“呸!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她这一下是故意激怒对方,此时只求速死,免得自己临死前还要被这小子玷辱了清清白白的身子。

然而梁铮却不着恼,只是伸手抹去了脸上的痰渍:“姑娘这话差了,我……是来劝你归降朝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

这话听到红娘子耳中,却是只有更增惊慌,见梁铮竟然二话不说就逼近过来,一时间手足颤抖:“你……你别过来。”

她虽是大名鼎鼎的女侠,武功固然不弱,但此刻手足都被镣铐紧紧缚住,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上了这种事,也变得和普通的少女一般无二了。

梁铮不由得怔了怔。

这红娘子反应也太奇怪了吧?

不过算了,不过去就不过去。

梁铮暗自想道,一边搬了把椅子坐下,一边道:“红姑娘,其实你本性不坏,为何非要与朝廷为敌?”

红娘子见他不再过来,这才稍稍放下心,见对方竟动了劝降自己的念头,不禁冷冷一笑,道:“官府只会欺压百姓,巧设名目横征暴敛,收刮民脂民膏,搞的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我若不反,天都不容!”

“还是这句话……看来这个红娘子苏子晴,对朝廷成见极深呐。”梁铮暗暗叹了口气。

明末官僚腐败,的确是大明帝国的最大问题,甚至正是因此导致了整个帝国的崩溃,红娘子这一点说的不错……

但制度有问题,就得从制度入手,自上而下地去变革,去调整,而不是自下而上地去造反。

你要造反,朝廷就要平叛,结果只能弄的天下大乱,民生更加艰难。

只是红娘子对朝廷成见太深,绝不是一时三刻能说服得了的了,这一点就算和她说了,她也未必听得进去。

“也罢。”他想了想,“多说无益。我且放了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只说一句:你的愿望是好的,但你的方式错了,只凭你个人的力量是改变不了这个天下的,希望你将来能明白这个道理。”

梁铮一边说着,一边又要起身走近。

红娘子见他又要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绝不相信这个亲手把自己送进大牢的“登徒子”会有什么好心,定是要趁机过来动手动脚,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拼命挣扎,只可惜手足被缚,只摇的手铐脚镣山响。

梁铮忍不住眉头大皱:“你别乱动了,担心崩了伤口……对了,之前我不慎枪伤了你,现在伤口怎么样了?我带了些金疮药,让我看看。”

当时红娘子差点窜出陷阱,情势危急之下,他也是抬枪就射,只求退敌,根本不管打在了哪里。

此刻既然知道她是苏清和的女儿,自然得想法子给她疗伤,把弹头取出来。

谁知这一句话登时说得红娘子羞愤欲死。

原来梁铮那一枪打在了她的大腿上……

所以这小子居然要“看”我的伤口,那不是,那不是……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红娘子先入为主,此刻早已认定了对方在调戏自己,不禁破口大骂:“无耻!下流!姑奶奶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梁铮不禁再怔。

怎么这女人……给她治伤也不买账?

要换了平时,自己早就扭头就走了,不过为了苏清和……唉,忍了吧。

“我说的是真的,”梁铮只得硬着头皮道,“真是来救你的,不信你看,这是什么?”

他说着,一边直接从身后掏出麻绳来。

既然红娘子是苏清和的女儿,自然不能再把她送交朝廷去明正典刑了……

所以他才会来试着劝降,只要红娘子肯接受招安,自己和武大烈一说,层层上报上去,应该有办法给她恢复身份,到时候苏清和父女团圆,自己也算对得起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了。

只可惜红娘子根本就不接受招安……

无奈之下,他只好走第二步:就是偷偷放人。

明放是不可能的,否则自己那是私纵朝廷钦犯,那是死罪。

所以只能让她越狱……

可谁知他不掏还好,红娘子一见此物,脸色一红,瞬间又变得惨白:

“你要杀便杀,姑奶奶我是……我是……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淫贼竟敢有非份之想,我,我宁可死也决不……决不……”

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什……什么‘淫贼’、‘无耻’?什么‘非分之想’?这囚室后可是悬崖,我又不可能明着放你,你受了伤,不用麻绳,怎么逃的出去?”梁铮怔怔地有如梦呓。

这红娘子脑子有坑吗?

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恍然大悟了过来。

原来……原来这短短的功夫,对方的脑海中竟然已经上演过一遍“暗无天日的囚室,孤苦无助的少女,无从抵抗地被绳缚成龟甲状,只能任凭对方为所欲为而让心底的屈辱化为泪水静静流淌……”的剧情事件?!

我勒个去!

“我真是来放你出去的。”梁铮满头黑线,“你若不信,这是钢丝锯,回头你自己用它打开手铐脚镣,金疮药我给你放这儿了,你受了伤,用不了轻功,麻绳可以送你下悬崖,我也放在这儿……”

苏子晴见梁铮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心中不免惊疑不定,但对方既然连钢丝锯都带来了,释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

“你,你真的要放我走?”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梁铮,仿佛非要从对面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看出什么阴谋诡计一般。

“真的放你走。”梁铮说,“只盼女侠能早日想通,不再与朝廷作对,好好地找个人嫁了,不再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岂不是……”

“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要我投降朝廷那是休想!”红娘子冷声道,“你走罢,我是不会接受诏安的,所以也不敢领你的情。”

“你……”梁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他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眼前的女子有着让人心悸的美丽,黛眉瑶鼻,牢狱的折磨非但没有掩去这位她的天生丽质,反而更添了几分英气。

历史上的红娘子,就是拼命造反,最终投了李自成,可结局怎样?

被李自成逼死了丈夫,清兵入关后自己也落得个黯淡收场的结局。

如果只是普通的女匪,他才懒得管这么多。可红娘子不同,她是苏清和的女儿……

难道任由她继续落草为寇,然后继续让她去投李自成那个徒有虚名却成不了大器的流寇,最后在清兵入关的大屠杀中死无全尸?

“苏姑娘。”想到这里,梁铮忍住了心头渐起的火气,耐着性子道,“你侠义为怀,这一点我很钦佩……”

“……哼。”

“可我实在不明白,难道你以为凭你手中的三尺青锋,就可以荡平天下吗?”

“为什么不行?”

“你错了。”梁铮摇摇头,“武术不过小道,用来强身健体可以,想用它来打天下?你连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对付不了……”

“你抓到我靠的是鬼蜮伎俩和机关消息。”红娘子嗤之以鼻,“那算什么真本事?”

“哦?”梁铮目光一跳,“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在战阵之上就能赢了?难道你忘了你师兄的下场?”

“那只是他一时大意而已。”红娘子攸地捏紧了拳头。

这个家伙,仗着火器犀利,杀了自己那么多的兄弟,居然还在那里大言不惭!

“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何?”梁铮侧着头想了想,“我还是放你走。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

苏子晴:“……不用你说,我也不会放过你。”

梁铮:“但我一样能抓到你,不过我可以答应饶你三次。”

“就你……?”苏子晴怒极反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敢口出狂言……”

“你信不信随你,反正话我放这儿了。”梁铮道,“我们以三个月为限,被抓了或是少抓一次,都算我输。届时我不但任由姑娘处置,还可以放了你的师兄。”

“……哼!”苏子晴冷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们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是刑部严令缉拿的要犯,你有什么权力三个月不把人犯交出去?”

“这好办。”梁铮弹了弹衣角,“我会以你暂未落网,未竟全功,留着你师兄反而可以引蛇出洞为由,请武大人行文州府,暂不把你师兄交上去,以我和他的关系,想来他会听我的。”

苏子晴:“……”

“所以……”梁铮瞥了沉吟不语的红娘子一眼,又道,“如果我侥幸做到了,也请姑娘答应从此再不与朝廷为敌,去过一点安安稳稳的日子,可好?”

在接到梁铮赌约的瞬间,苏子晴瞥开了脸,并且似乎在强忍着有如黑豹般熊熊燃起的英雌怒火,肩头微微地颤抖着……

无论什么样的方式……还三擒三纵……

这家伙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但不得不说,赌约的条件是诱人的……

不但能够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还可以救出师兄。

至于失败……

我红娘子的字典里还没有这两个字,今天只是一时大意而已!

苏子晴这样想着,脸赫然一转,这才总算朝梁铮这边瞪了过来。

“好!姑奶奶赌了!”

第二十三章 余波未息

梁铮回到府中已是卯时,东方的天际渐渐现出了几丝鱼肚白,本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也渐渐有了些许人气,但那毕竟只是少数罢了,虽说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多数的人此刻仍犹自沉浸在梦乡之中。

但这绝对不包括苏清和。

此刻的他,正在梁府的大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瞪着一夜未眠的红眼,望着县衙的方向,看见梁铮回府,忙迎了上来:

“少爷……”

“你放心。”

梁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听得苏清和激动得浑身乱颤,“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少爷的大恩大德,老奴没齿难忘!”

“起来起来,倒也不必这样。”梁铮忙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自己既然已将越狱的工具留给了红娘子,以她的身手,自然不虞逃不出去,只是此法终究治标不治本,红娘子要造反,总有一天还会被抓住,要是落在自己手上还好,要是别人手上,那恐怕就……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摇了摇头:“没的想这些做什么,红娘子越狱,这个饥荒还有的打呢。”

果不其然,巳时刚过,捕头柳昂就登门造访了。

“梁大人。”他一进门就冲着梁铮抱了抱拳,满面羞惭,“在下愧对大人,没能看好大人送来的人犯,县衙秘牢昨夜走失了红娘子。”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梁铮不动声色,“丢了再抓回来就是,这也不当的什么,柳捕头何必如此。”

“大人有所不知……”柳昂苦笑道,“昨儿抓到红娘子,武大人也是兴奋非常,连夜就把消息报到州府了,只怕河南府不日就要来提人,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丢了人犯,你说这……”

梁铮不禁一阵无语。红娘子是钦定要犯,必须上报州府,最后押解上京明正典刑,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所以在得知红娘子苏子晴竟然是苏清和的女儿后,这才连夜赶去放人,原想着自己是当夜送交的囚犯,武大烈怎么着也得明日才能上报,那么自己当夜放了人,武大烈知道人犯走失后,最多懊恼一场——但也不过等于没抓到过一样,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没想到自己这位世叔竟然这么激动,竟连一刻都不曾耽搁,快马加鞭地就派人去河南府报功了。

这样一来,自己虽说是帮了苏清和,却也间接把这位叔叔给坑了。

说心里话,对于自己这位虽然有些迂腐,然而在响马来犯,大家一筹莫展的关键时刻却可以牺牲自己保全他的世叔,梁铮还是相当尊敬的,可没想到……

唉~

“柳捕头不必着急。”他只好劝慰道,“红娘子武功高强,永宁县衙又年久失修,普通的牢狱哪里关得住她?这也是情有可原。事已至此,再怎么着急也于事无补,别没抓着红娘子,自己的身体倒急坏了……先进来喝杯热茶定定神。来人~,看茶。”

“不不不,”柳昂连连摆手,“河南府恐怕不日就会来提人犯,届时若是交不出来,武大人这脸上如何挂得住?如今大人急得不得了,严令我等挨家挨户按图索骥全城海捕……这不,衙门里所有的差役,捕头此刻都散出去了。我这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说着,一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去了。

苏子晴的武功他虽然没亲眼见识过,但红娘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红”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她既然已经脱困,那么凭自己这些衙役公差想再抓到人,那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可是武大烈严令全城搜捕……

既然身为衙门捕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柳昂这么想着,转过街角,又叩开了李世清的府门。

※※※

“怎么,县衙走失了红娘子?”

花厅里,员外李世清捋着胡须问道。

“可不是嘛。”柳昂长叹了口气,“梁大人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鸡公山逆渠,原以为咱们永宁县这一回可算在州府大大地露脸了,可没想到……唉,昨日梁大人还连夜提审囚犯,没想到今天早上我巡查班房的时候,就发现红娘子不见了。”

“唔?”

李世清浑身一颤,心中陡起疑云:梁铮前脚刚走,这后脚人犯就越狱了,这也未免太巧合了点吧?

但人又是他亲手抓的……

“梁……大人连夜提审红娘子?”他问,“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这我倒不清楚。”柳昂想了想说,“梁大人是秘审,屏退了左右。”

“秘审吗……”

“许是打探鸡公山残匪的下落吧……为防走漏消息,那些残匪作鸟兽散,以后要剿就难了,故而连夜秘审也是有的。”

“是……这样啊。”李世清目光一缩,倒没再说什么。

然而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还是被柳昂注意到了,不禁狐疑地问道:“李员外,你这是……?”

“哦,没什么。咳咳……”李世清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咳嗽了几声掩饰了过去,“所以柳捕头这是怀疑我窝藏朝廷钦犯,所以要搜一搜?”

“员外言重了。”柳昂连连摆手,“在下这只是职责所在,要到每家每户都问上一问,还请员外见谅。”

“好说好说。红娘子为祸永宁,老朽对此也是痛恨不已,柳捕头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尽管开口就是。”李世清微笑着应道。

只是这一抹过于客套而显得虚假的笑容,在送走了柳昂之后,还是彻底冷了下来。

“鲍勇。”他招手叫过了自己的管家,“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日夜盯着梁府,但切记不要给他发觉了,一旦发现什么行迹可疑之人,或是看到他和红娘子见面即刻来报。”

“老爷,你这是……怀疑那姓梁和红娘子有勾结?”鲍勇很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可是不应该啊,如果是这样,他为何要把她抓进大牢?”

作为李府的管事,李世清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和彭展镇构陷全城富户的事,甚至可以说,李世清所有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大半都是他经手的。

所以他也知道夫人孙紫仙和梁铮的勾搭成奸的事……

尽管他也很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甚至恨不得一刀结果了梁铮和孙紫仙这对奸夫**,然而作为下人,主子的事他没有置喙的权力。

只是若说梁铮和红娘子有勾结,他却是有点儿不敢相信——毕竟青石坳一役,折在梁铮手上的响马可是不少,甚至可以说鸡公山的主力都被歼灭了……

所以就算是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点。

“你说的不错。这其中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李世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我心中就是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梁铮和红娘子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老爷何不去衙门揭发他?”鲍勇问。

“没有实证,就算说了也扳不到梁铮,别忘了武大烈是他什么人。”李世清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梁府的方向,眼里迸射出仇恨的黯炎,“所以你一定要仔细盯着他,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有鬼,只要掌握了这个秘密,我就可以让梁铮那小子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十四章 线列步兵

梁铮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暗暗盯上了。

此刻的他,正在梁府的花厅里,指着自己手绘的军装,和属下的营正们商议着军服的事。

团练想要办好,除了兵源,还得备好枪械和军服。

枪械倒是现成的,上回苏清和下广州,缴获的还有几大箱的火枪、刺刀剩余,只这军服有些头疼。

这倒不是因为甲胄置办不下,而恰恰相反,永宁城里大大小小的打铁铺也不下十家,可它们送来的样式,梁铮却是一家也看不上,反而自己动笔,手绘了一副。

只是这一副却让所有的家将们目瞪口呆。

“少爷,你真让咱们穿着这个去剿匪打仗?”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徐虎。

他也是关宁铁骑出身,当年跟着梁远智告老还乡的亲兵,资历虽不如苏清和,但在梁府之中,也算老人了。

“你说说看,现在一般的弓弩,射程有多少?”梁铮没回答,反而冲着他问道。

“唔,大约百步。”

“好,就是百步,咱们的燧发火枪射程也差不多这个水平,可不要说普通士兵的革甲,即便是明光铠,你在百步之内见过射不穿它的箭矢吗?”

“这个……”徐虎呐呐地不言声。

他的确没见过。

明军的弓弩虽比不上宋时的神臂弩,然而无论射程、劲道……如果不用盾的话,不要说革甲,就是板甲也未必挡得住。

“所以你们没注意吗?盔甲的意义,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无非一种心理安慰,好像我有了甲就有了一层保护的意思。但事实上,盔甲既笨重,又不实用,反而影响了士兵的活动。既然如此,还不如淘汰了,直接换布衣的实在。”梁铮搓着手说。

几天前,自从苏清和向自己禀报说扩编的500人已经募齐了以后,他就一直在计划着这件事了。

只是……

“可,可是,少爷。穿这个也实在是太……”徐虎指着梁铮手绘图鉴上的军装,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件军服……怎么说呢?

抛弃了甲片、直接采用了锦帛布料,紧身笔挺的设计,配着锃亮的黄铜扣装饰,纯白的武装带,白色的长筒靴,漂亮的三角帽,在视觉效果上与近代欧式军队的那种华丽军服简直如出一辙,完全就是中文版的“大英帝国红衫军”……

这的确实在让这些几乎没怎么见过外国人的大明人大跌眼镜。

而且……

“你觉得用锦帛做军服太奢侈了,对吧?”梁铮微笑地说道,“其实我这么设计是有原因的。”

“原因?”

“咱们的这支团练和别人不同,用的是火枪、刺刀,拼的是线列,我和你们说过,这种战术需要铁打的纪律,可纪律怎么来?”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窗外的天色:“靠金银犒赏吗?靠军规严令吗?当然我不是说这些不重要,但单靠这些,能成吗?”

几个与会的家将对看了一眼,一句“这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梁铮摆摆手,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军队都是由人组成的,即便可以通过训练把士兵变成机器,也不能否认他们是人的事实,对不对?”

家将们想了想,不由得纷纷点了点头。

“而只要是人,就会有思想,就会怕死。”梁铮又道,“可我们偏偏要他们不怕死,甚至即使刀砍到头上了还能从容装弹射击,怎么办?”

“这个,少爷的意思是……”徐虎吸了口气,似乎有些明白了。

“严厉的军规固然重要,但如果仅仅只有严刑峻法,那也是不成的,秦始皇以酷法治天下,结果二世而亡,类似的教训史不绝书。”梁铮说,“所以更重要的是给予士卒荣誉感、认同感,让他们觉得这个团队高于生命,他们才会自发地去维护团队,去听从指挥。”

他娓娓而谈,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字字珠玑。

因为事实上这就是近代军队与封建军队的最大区别。

封建王朝是“家天下”,想让普通的士兵为了一家一姓卖命,即便统治者再怎么普及“君权神授”,再怎么“焚书坑儒”,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也缺乏心理上的认同感。

所以才会每逢天灾,一个处理不当就有人造反。毕竟天下是你家的,你当不好家,我干嘛不反?而现代民主制度则不同,一个政党有问题,大不了换个政党,不会造成太大的动荡,当然反政府的武装起义也是有的,但那毕竟是少数。

所以封建王朝想要维持士兵们的战斗力,一般是靠军饷,靠督战队,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明朝几十倍于满清的军队,更有着比清兵先进的武器,一旦发不出军饷,就瞬间崩溃的原因。

不过梁铮当然不会现在跟大家提什么民主政治——这不现实,他的目的只要建立起一个类似“湘军”的组织。

“湘军”能够经的起恶战,往往少数人打败太平军几万、十几万大军,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团队凝聚力。

他们的团队凝聚力是靠同乡、同屯这样的结构支撑的,梁铮也是——他召的几乎都是永宁乡农,但他要做的,却远不止这些。

他要锻造的,不只是“湘军”,而是在大明教练出一支足以媲美“英国红衫军”的,真正的近代化军队!

“而我设计这个军服的道理就在于此。”梁铮指着图鉴道,“我用锦帛为料,是因为历来只有达官显贵才能着锦帛。可我们的士兵是什么人?是最贫苦的乡农,根本穿不起这些,你让最贫苦的乡农穿上锦帛,这就是一种……嗯,心理暗示,让他们觉得参加咱们的团练,就是高人一等。”

在古代,尤其是阶级制度森严的明朝,只有皇室宗族、达官贵人能够身着锦帛,地位的黎民百姓只能穿粗布麻衣,因而古代的平民百姓又被称为“布衣”,你穿错了衣服那是要被官府打板子的。

虽然到了崇祯年间,这个制度已经执行得远不如过去那么严格,但在平民百姓的意识里,穿帛着锦仍然是“大人们”的特权。

梁铮:“有了这种想法,他们就自然会以能够成为团里的一份子为荣,因为这个团里他们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高贵了。那么会为了能够留在这种高贵团练中而自发地、努力地去适应我们的规则。”

当然,梁铮敢这么做也主要是因为武大烈。

有这么一个只要不是上纲上线,什么事都可以包庇自己的“世叔”撑腰,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这也是其他的团练所不敢做的。

“我懂了,”徐虎一拍脑门,“少爷的意思,就是让那些泥腿子觉得参军是长脸的事,让他们以身为咱们的团练士伍为荣,自然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咱们卖命。这的确比什么重金犒赏、严刑峻法要有效些。”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了,但还不全对。”梁铮凝神静思了一回,补充道,“青石坳的那一晚,我曾经告诉过大家,现如今我还是这个话——我们这个队伍,是荣誉至上,纪律至上。你们都是我爹手里使过的老人,我自然放心;可是新募来的那些乡农会怎样,他们虽然能吃苦,但我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我要的他们不但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至是马刀砍到头顶了都还能从容不迫地装弹射击,所以他们能不能做到,这可就难说了。”

“唔。”

“前些天我到县衙的时候,武世叔还拉着我说了好些话,交代我要居官勤谨,”梁铮道,“我想,这虽是场面话,但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说着,一边往有些冻着的手上呵了口气:“我想过了,既然办了这个团练,就该把团练办好,于他老人家的面上也好看些,也不辜负了他的一番提携之意。”

他说着呷了口茶,把自己深深地陷进了檀木雕花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也不知在品茗醇香,亦或在想些什么。

“话扯远了。”过了好一会子,梁铮才重新睁开眼睛,“言归正传,我们得让大家感到荣誉高于生命,他们才会为了荣誉去拼命,让他们感到团队高于生命,他们才会为了维护团队而听从指挥;才会无视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地而继续前进,才会主动接受我们近乎严苛的训练。这样才能办好这个团练,上不负天子以报国家,下不负黎民以守一方。”

一番话说得众家将无不暗服。

“可是少爷。”一直一言不发地苏清和站了起来,“按编制,咱们团满编得有500号人,也就得订500套的军服,这么多的锦帛……只怕咱们永宁县没有哪家布商有这么多货吧?”

“哦?”梁铮有些意外地将目光转向自己的管家。

这一点他倒没想到。

“而且锦贵布贱,这……”苏清和苦笑了一下,“怕不是咱们半个梁府都得赔进去?”

这倒不是假话……

梁远智虽说家境殷实,但也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豪门,买500人的锦帛军装,加上裁剪缝制的工钱,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然而……

“钱该花就得花……”梁铮道,“既然要办好团练,那么花些银子也是值得的事。”

“可是……”苏清和苦笑道,“老奴只怕就算咱们肯花银子,也没人能卖得出这么多的锦帛啊。”

“是这样……”梁铮说着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房中踱着步子,半晌才道,“那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办?”

“要不,老奴试着去找一趟周记缎庄吧。”苏清和斟酌着说,“周家是永宁县里最大的布商,和老爷又是故交,老奴去问问,兴许还能给咱们打个折扣……”

“不。”梁铮微微摆手,“这件事我亲自去,也显得尊重些。你就留在城外继续筹办团练,让徐虎带一队人跟着我就是。”

几个人商议着,突然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接着地上“嚓”的一声,仿佛树叶落地般地微微一响,这一下虽轻,但徐虎已已然惊觉,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圈,喝道:

“什么人?”

说着身形晃动,疾窜而出。

然而窗外只见月光如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看来是我听差了?”他不禁暗自疑惑。

“出了什么事?”梁铮也踱着步子跟了出来。

徐虎正想开口答话,眼角一瞥之间,又见山子石后头的黑影婆娑,似乎蹲着什么东西,忙屏气提神抢上去时,原来却是一只野猫,见了人钻到月华之下,他们这才看真了。

“没什么,少爷。”徐虎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原来是这畜生,倒唬了我一跳。”

“既如此,咱们回房接着议吧。”梁铮瞥了眼院内的假山游廊,挑帘又进了花厅。

院中,摇曳婆娑的树影风声,似乎更重了。

第二十五章 鸿门之宴

作为永宁县城最大的布庄,周记缎庄位于城里最热闹的文儒坊,正正经经沿街三间店面,斗角处飞挑着绣有“周记”两个大字的旗招,在风中一晃一晃的。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时近中午,文儒坊里挑担的、推车的、牵骡子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然而这里却迥然一片死气沉沉,偌大的店面黑魆魆地栓着门板,即便徐虎已将店门擂得“咚咚咚”山响,里头却是一声儿答应都没有。

“快开门!死绝了么?大中午的连个人也没有!还做不做生意了?”徐虎性急,忍不得骂了起来。

直过了半晌,才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答应:“来了,来了——”跟着门里一个女子笑嘻嘻迎了出来:

“可对不住,昨儿走了困,起的迟了,几位要些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门板。

徐虎见这女子身形婀娜,却是肤色粗糙,面目梨黑,脸上似有不少雀斑,容貌甚丑,不禁奇道:“你是谁?周老板呢?”

“我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昨儿才从石家庄投来的,因家里闹了蝗灾,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这才琢磨着来这儿混口饭吃。可巧昨日老家来信,周老板回乡探亲去了。这不,就叫我看着几天。”那女子说着,蹲身福了一礼。

“原来是这样。”徐虎点点头,倒也不多说,指着身后的梁铮道,“这位是我们少爷……”

“晓得晓得~!梁府梁公子嘛。永宁城里没有不认识的。”少女见来了生意,精神大振,“不知梁公子想买些什么?但凡我们这有的,公子只管挑,就是没有的,咱也能想法子给变出来,保管让您满意就是。”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想定一批锦帛。”梁铮饶有兴味地看了女子一眼,“你们这都有些什么货色?”

“蜀中的蜀锦、金陵的云锦、姑苏的宋锦、广西的壮锦……应有尽有,公子何不进来瞅瞅?”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梁铮等人让进店里。

几人进得店内,果见四壁彩条添花,挂满了用料考究的锦绣织造,有的四方连续,色调鲜艳,有的锦纹绚丽、格调高雅,有的图案生动,结构严谨,还有的质地坚柔,织工精细……琳琅满目各色锦帛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公子想要哪些?”

见梁铮绕了一圈,站在一匹缎锦前站定,沉默不语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女子忍不住出声问道。

“就要这个吧……”梁铮指了指面前的锦帛,“不过这一回我要的量大,得供500人穿的,少说也得扯上三百多匹,不知你这现货够不够?”

“有的有的。”女子听得两眼放光,忙不迭地应声,“阿弥陀佛,这可是桩大买卖!今儿起来我就听见枝头喜鹊在叫,正琢磨着是什么吉兆,如今可不就应在这件事了么?”

“…………是吗。”梁铮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敢情好,省了我多少事……只不过这价格……”

“价钱方面公子只管放心,咱们‘周记’是百年字号,按质论价童叟无欺。何况你我两家世交,我就是陪了本儿也不敢赚公子的钱呐。”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收些成本,另请公子赏个三瓜两枣地给下头的伙计也就是了。”

梁铮听到这里,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看着女子的目光却是越来越亮:“掌柜的真会说话……就我说,周老板很该请你长做才是。”

“哪里哪里,公子说笑了。”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掌柜的,还请你帮忙把货送到我府上。”

梁铮说着,正打算出门,不料女老板忽然面露难色:“哎哟,这可不大好办……”

“嗯?”他不由得攸地顿住了脚步。

“是这样。”那女子解释道,“周老板不是回乡省亲去了嘛,原想着现如今世道不好,也没什么生意,就给大部分的伙计都放了假。如今这店里里里外外地就只有几个人忙活,实在是抽不出人。不如这么着,公子今日既然带了这许多家仆来,干脆让他们直接到后堂把货搬走得了,公子只在这里稍歇,我这有上好的毛峰茶请公子品鉴。”

“原来是这样。”梁铮瞥了她一眼,起身橐橐踱了两步,站在门口隔帘望着后院,果见那里叠着几撂货箱,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不禁莞尔,“也罢,不过毛峰我就不吃了。掌柜的如此热情,这又是打折又是备货的,倒叫我好生过意不去。这样吧,不如今日就由我做东,请掌柜的到天光楼小酌几杯。”

说着,也不等对方答话,径自叫过一旁侍立的徐虎:“你去天光楼,让他们准备一间雅座。”

“是。”

“另外派个人回府,让苏管家把我常用的几样蘸花细刻的银质碗碟带来,店家所供餐具不干净。”

“是……嗯?少爷?”

徐虎本是随口应着,待听到这里,却忽地一惊,瞿然开目,怔怔望着自己的少主,见梁铮目光灼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清秀俊逸的脸上泛着青光,登时恍然大悟:

“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他这边答应着去了。那边梁铮又笑着对女老板打躬做揖:“掌柜的,请移莲步。”

“梁公子何必这么客气……”那女子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拼命地婉拒客套。

不过这也难怪,若是官宦人家、诗礼之族,断然没有接受陌生男子邀请的道理,但在民间,这层规矩还是相对差些,何况一位商贾?既是开门做生意,自然需要应酬客户,加上梁铮盛意拳拳,拗不过也只得答应了。

※※※

一盏茶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天光楼,早有小二迎了出来,引着二人进了二楼雅间,只见里面屏风雕花,窗明几净,清水一色的地板,果然雅致非常。

二人入坐点了酒,不多时徐虎拎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将雕工精湛的碗碟一样样摆上桌面,毕恭毕敬地冲梁铮行了一礼:“少爷,都准备好了。”

那女子笑道:“梁公子不愧是富贵人家,吃个饭还有这许多讲究。若换了我们这等寻常人家,能填饱肚子即可,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梁铮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谁?还不全都是为了掌柜的你?”

那女子一怔,正不解何意,不料梁铮竟陡然变了脸色,举起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拿下!”

话音刚落,门口、窗口“砰砰”几声,门闩木撑齐断,从中伸出十几支黑黝黝地枪口,俱都对准了女老板,只要她稍有动作,登时就要将她射成蜂窝一般。

这一下变起仓促,女老板措不及防,脸都似乎吓得白了几分,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如坠噩梦:

“公子,你这……这是……?”

梁铮左右看了看,这才微微一笑:“红娘子,别来无恙。”

第二十六章 摔杯为号

此言一出,那女老板的脸上顿时像开了大染坊,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绿的、粉的……瞬间精彩万分,良久才沉沉地黑下脸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你的伪装的确惟妙惟肖,”梁铮摇摇头,自顾着拿起桌上的酒杯,给自己斟满,“一开始我倒也没想到是你,然而事实上,很快我就看出来了。”

“我……露出破绽了吗?”红娘子苏子晴咬牙切齿地问道,仿佛就连发出声音都需要咬紧牙关。

“你脸上的这副,可是人皮面具?”梁铮呷了口酒,走到红娘子身前,伸手一拂,果然从她脸上揭下了薄薄地一层面具,露出了苏子晴那张由精致的五官组合出的如雪娇颜,正狠狠地瞪着一双剪水的秋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啧啧,果然做工精妙,外表看来和真人一般无二。”梁铮没理会对方杀人的目光,把人皮面具放在灯下看了看,忍不住赞道,“所以一开始,我并并没有产生怀疑。但很快地,我就发现了最少三处的破绽。”

“三处的……破绽?”苏子晴怔愣。

“首先就是称呼。”梁铮伸出一根手指,“你记不记得,我们带着家将们刚进店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门口。

“我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昨儿才从石家庄投来的,因家里闹了蝗灾,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这才琢磨着来这儿混口饭吃。可巧昨日老家来信,周老板回乡探亲去了。这不,就叫我看着几天。”那女子说着,蹲身福了一礼。

“原来是这样。”徐虎点点头,倒也不多说,指着身后的梁铮道,“这位是我们少爷……”

“晓得晓得~!梁府梁公子嘛。永宁城里没有不认识的。”少女见来了生意,精神大振,“不知梁公子想买些什么?但凡我们这有的,公子只管挑,就是没有的,咱也能想法子给变出来,保管让您满意就是。”

……

时间回到现在。

“我这人名声虽说不好,但也不至于到外省都闻名遐迩的地步吧?你既然是‘昨日’才从‘石家庄’投的亲,按理并不该见过我才是,怎么我的家将话没说完,你就知道我是‘梁府梁公子’?”

红娘子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当然,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或是你听过我什么事儿,或是昨天我出门的时候有人给你指过我,所以那时候我只是稍稍有些奇怪,倒还没多想。然而你做的一件蠢事,却彻彻底底地让我起了疑心。”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门口。

“蜀中的蜀锦、金陵的云锦、姑苏的宋锦、广西的壮锦……应有尽有,公子何不进来瞅瞅?”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梁铮等人让进店里。

几人进得店内,果见四壁彩条添花,挂满了用料考究的锦绣织造,有的四方连续,色调鲜艳,有的锦纹绚丽、格调高雅,有的图案生动,结构严谨,还有的质地坚柔,织工精细……琳琅满目各色锦帛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

时间回到现在。

“你倒是装得周全,生怕我看不上你们的锦帛,在店里摆满各色锦缎。”梁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可是你想过没有,周记是缎庄,怎么可能只卖锦帛,其他什么绸料布匹都没有?”

“这……”红娘子浑身再震,瘫坐椅中,已是行同木偶。

“再就是价钱。”梁铮伸出第三根手指。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内。

“…………是吗。”梁铮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敢情好,省了我多少事……只不过这价格……”

“价钱方面公子只管放心,咱们‘周记’是百年字号,按质论价童叟无欺。何况你我两家世交,我就是陪了本儿也不敢赚公子的钱呐。”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收些成本,另请公子赏个三瓜两枣地给下头的伙计也就是了。”

时间回到现在。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梁府和周老板是世交的?”梁铮攸地转过身,紧紧地盯着红娘子,“按你的说法,周老板昨日就回乡下省亲去了,我们决定来周记定锦帛的事是昨天在府里定下的,他好端端地,怎能未卜先知地知道我们要去他那定货,还特地交代你两家世交,可以打折?”

“我……”

“所以这么看来,昨日我们在梁府议事的时候,那个偷听之人就是你无疑了。”梁铮笑道,“女侠轻功果然厉害,徐虎一发觉有异就追了出去,已经看不到你的身影了。”

红娘子:“……”

梁铮:“到了这里,我已经肯定你这位女掌柜的有问题了。但我还没想到你要准备怎么对付我,直到你让我的家将去搬货。”

红娘子:“……”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内。

“……不如这么着,”那女子解释道,“公子今日既然带了这许多家仆来,干脆让他们直接到后堂把货搬走得了,公子只在这里稍歇,我这有上好的毛峰茶请公子品鉴。”

“原来是这样。”梁铮瞥了她一眼,起身橐橐踱了两步,站在门口隔帘望着后院,果见那里叠着几撂货箱,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不禁莞尔。

……

时间回到现在。

梁铮:“那会我就看见后院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货箱,你倒是备的齐全,连货都准备好了。可你也不想想看,我们才选的款式,这些货箱怎么可能提前备好放到廊下?”

红娘子:“……”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要借故支开我的家将,然后趁机对付我,对不对?”梁铮笑了笑,“你倒是没忘了咱们的赌约,只可惜我也没忘。所以我才让徐虎回府去拿‘我常用的几样蘸花细刻的银质碗碟’,实话告诉你,我在家从不用这些劳什子的东西。”

“你!”红娘子浑身三震,双目几欲喷火。

然而她的身形才动,周围的火枪已经齐刷刷地逼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得凝固当场。

“徐虎这人,虽说有些粗心,但脑筋还是转得很快的。”梁铮说着,赞许地瞥了徐虎一眼,“他读懂了我的暗语,于是就设下了这个洪门宴,刚刚他进来,把碗碟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废话少说!”红娘子霍地抬起头,“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上,也无话可说。你杀了我罢!”

说着,夷然无惧地闭上了眼睛。

“杀你?”梁铮摇了摇头,一边背转过身,“这次饶了你,你去吧。”

苏子晴目光一凝:“你当真还肯放我?”

“我既然和你有赌约在先,这一回虽然侥幸赢了一局,但我既然已经答应抓你三次放你三次,换你此生不再为匪,自然不会食言。”

苏子晴忍不住吸了口气。

她是江湖儿女,素来重诺,然而梁铮一个“恶少”,竟然也会一诺千金,这一下还真是让她意外之余,隐隐有了几丝感佩。

这个人……

倒和传闻中的有些不像。

“那我走了。”她定了一回神,朗声开口,“这一次是我大意,下一回,你可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罢飘然而去,背影攸忽间就隐没在黑暗之中。

※※※

一众家将不禁相顾骇然,徐虎忍不住就走上前,道:“这女贼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大人就这么放了她,下一回……”

说到这里,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梁铮此时也在望着红娘子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听到徐虎发问,只微微摇头:“我答应过放她三次,自然有我的道理,江湖儿女素来践诺,只盼将来她信守约定,若是真的就此改过,也是苏……也是她的造化了。”

他刚刚差点就说出红娘子和苏清和的关系,但转念一想:苏清和当初和自己说起此事之时回避了所有人,显然这层父女关系他还没对大伙儿捅破,自己也就不好去揭破这个灯虎儿。

“眼下这里事了。”梁铮见徐虎呐呐地只不言声,又转过了话题,“咱们赶紧回周记缎庄,我估摸着真正的周老板就在庄内。”

说着,便领了家将一路冲回缎庄,果然在柜台底下发现周老板及几个伙计都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那里,嘴里还塞了破抹布,除此之外,庄中里里外外一个人也无,显然红娘子已经去了。

梁铮忙命人松绑,周老板自然感激涕零,一个劲儿地道谢,又让伙计封了厚礼拿来。梁铮自然一概不要,只问他订购锦帛之事,不想那周老板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说起这件事,老朽本该全力帮忙的,只是……”

“可是银钱的问题?”梁铮打断道,“这倒好说……”

周老板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大人梁大人救我一命,老朽哪里还敢赚大人的银子?只是大人所要太多,这小店着实拿不出来啊。”

“这……”

“咱们永宁是小县,漫说我拿不出来,就只怕全永宁所有的布商加在一起,也拿不出这么多锦帛啊。”

梁铮顿时凉了半截。

万没想到连全县最大的“周记”都拿不出货,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吧。”梁铮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拜别了周老板,打算回到府中招来管事重新商议。

但刚迈出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目光幽幽地盯着老板:

“但请谨记,今天这件事说出去绝无好处——临别叮咛,切记切记。”

※※※

目送着梁铮一行走远,周老板长舒了口气,正打算回身锁门,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掌柜的,昨儿晚上又上怡红院了吧?”来人笑嘻嘻地道,“一大早的不开店,让个小妾出来招呼客人啊。”

周老板眯着眼瞧了半天,才认出是李员外府上的管事鲍勇,不禁笑道:“鲍管家说笑了……怎么,今儿府上要添衣裳?何必亲自跑来,招呼一声小的上门就是。”

一边说话,一边把鲍勇让进店里。

“天凉了,定些冬装。”鲍勇随口说道,一边不住地在店里四下乱瞄,瞅得周老板心里阵阵发紧。

他在看什么?

“掌柜的。”鲍勇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对方,“早上给您看店的那位娘子怎么不见了?”

周老板脸色一白,忙镇定了下来:“怎么?鲍管家找她有事?”

他这话虽说得镇定,然而藏在袖子里的手却都要捏出冷汗来了,心里更是又惊又佩……

梁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这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来打听红娘子了。

只是,这鲍管家打听红娘子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鲍勇道,“这不是要做冬衣嘛,早上她就把阖府的尺寸都量了去,也不知给你了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又瞥了一眼。

自从李世清交代他盯紧梁府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未曾有片刻松懈。

只是这几天梁铮一直深居简出,也不知在府里忙着什么,直到今天才见他带着家将出门,而出门就直奔这里来了。

因为怕被发现,他一直没敢跟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梁铮从店里带了一个女子去了天光楼……

她是谁?

周记缎庄自己不可谓不熟,里面从掌柜到伙计他都认识,却偏偏没见过那个女子。

而更奇的是,梁铮回来的时候,那个女子居然不见了!

鲍勇百思不得其解,这才现身打算向周老板打听一下。

可他又哪里知道,梁铮在临走前已经交代了对方不得泄密的话?

至于梁铮……

他倒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但他却知道红娘子的身份乃是江洋大盗,自己的名声本就不好,关于那个赌约,一旦传开了,街头巷尾流短蜚长,指不定闹出什么新闻来,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才用官身压人,多了这么一番交代。

“哦,你说她啊……”周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昨晚家里来客,多灌了几杯黄汤,所以请她帮忙看下店,早上她说有事,已经回去了。至于那些尺码……”

周老板看了鲍勇一眼:“倒是没给我,许是忘了……不过不打紧,小的重新上您府上量去便是。”

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番话看似滴水不漏,脸上那不断渗出的冷汗却彻底出卖了他的紧张。

果然有问题!

鲍勇暗暗下了定论……

然而对方既不说破,自己又不是提刑官,自然也难问端地,只得告辞了出来,暗暗派人留意周记,一面自己飞报李世清去了。

第二十七章 桃花渡口

“你说什么?”

李府之上,听完了鲍勇的汇报,李世清险些没跳起来。

这个梁铮果然有问题!

就连那个周记老板只怕也不干净!

说不定他们真的和红娘子有什么勾当……

难道是自己怂恿彭展镇叛变红娘子……结果东窗事发,她这才借梁铮的手清理门户?

否则的话如何解释彭展镇那么多人居然会打不过区区百余梁府家将?

又怎么解释梁铮夜审红娘子,就马上走脱了人?

一念及此,顿时越想越像,李世清霎时间如坠冰库,浑身上下一阵阵地发冷。

这件事被红娘子知道了,她既然已借着梁铮之手除了彭展镇,那么下一个一定就是自己!

怎么办?

“老爷?”鲍勇瞧出对方神情不对,忍不住问了一声。

他一出声,不料李世清仿佛吓了一跳般地猛一哆嗦:“毁了,咱们要完了……”

“这……?”

鲍勇怔愣,正想再问清楚些,李世清已然再次开口,把自己的顾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鲍勇是他的心腹,也不知帮他处理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鲍勇面前,他自然无需隐藏。

谁知鲍勇听了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只是沉着一张脸,在房中不断地踱着步。

“老爷~”

终于,在李世清的面前走到第七回的时候,鲍勇攸地回过了身:

“事到如今,只有那个人能救我们了……”

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懂鲍勇的话,李世清一脸的茫然,但是很快,茫然就变成了震惊,震惊又变成了惊骇:

“你,难道你是说……”

“无天无地,无生老母!”鲍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窗外的天,黑得仿佛锅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阵阵刺人骨髓的寒风,吹的窗子格格直响。

“你荒唐!”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冻的,李世清浑身一颤,脸色白的吓人,“这可是造反!”

“无天无地,无生老母”——那是白莲教的切口。

自己有家有业,怎能做这种杀头的买卖!

鲍勇没说话……

他只是卷起了袖子……

“你……”李世清忘情地站了起来,却旋即像是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一般,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因为他赫然发现,在鲍勇的手臂上,一朵鲜艳的白莲,正妖异地绽放着……

“或许我该重新介绍一下。”鲍勇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下圣教河南分坛坛主鲍勇。”

“你……你瞒得我好苦。”李世清颤抖着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鲍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专门帮他处理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换句话说,自己所有的秘密,其实早就掌握在了白莲教的手中……

隐隐之间,李世清已经明白——今天他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老爷莫慌,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天下盗匪四起,朱明大厦将倾,朝廷早已自顾不暇,谁还有空计较你的身份?”

李世清:“……”

鲍勇:“何况我圣教蛰伏多年,养精蓄锐,如今教中高手如云,一旦教主举事,顷刻间就是摧枯拉朽,值此乱世之际,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老爷难道不想封王拜侯?”

李世清:“……”

鲍勇:“何况老爷本是山东巡抚加兵部尚书衔,却以‘交结近侍’之罪,非但徒了三年,还削职为民。老爷难道不恨?”

李世清浑身轻震,却没吱声。

鲍勇说的不错,他本名李精白,乃是山东巡抚,崇祯初年在魏忠贤逆案中被定以“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的处罚……他能不恨?

恨天恨地,也恨皇上……

但自己好歹也是富家一方的乡绅,这造反之事……

“难道老爷不想报仇了?”见对方总是呐呐地只不言声,鲍勇加重了语气逼上一步。

李世清顿时浑身剧震。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失控的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于是,仇恨的烈焰开始重新在他的眼瞳深处点燃幽冷的黯焰。

“梁铮只手遮天,连周记的老板都替他瞒脏遮丑,这条线索怕是已经断了……”鲍勇满意地看着李世清的表情,“他上头还有武大烈那个狗官撑着,若不入教,就凭老爷单枪匹马,这仇如何能报?”

李世清:“唔。”

“还有红娘子,”鲍勇继续说,“这个女人一向嫉恶如仇,何况咱们给了她这么大一个圈套,老爷自己也知道,她能放过我们?若不入教,这一劫我们如何过得去?”

李世清:“这……”

“所以入教于您,有百利而无一害……”鲍勇笑眯眯地说,“老爷试想:我白莲教三教九流无所不至,秘点眼线遍布天下,一旦老爷入了教,就能利用教中眼线打探消息,那梁铮的短处还怕探不出来?届时一纸秘状告到州府,还怕他不吃不了兜着走?”

李世清:“……”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也奈何不了梁铮,一旦您立下大功,得到教主赏识,届时倾教相助,除掉一个梁铮不是手到擒来?”鲍勇的声音犹如来自九幽地狱。

李世清:“……”

“还有红娘子。”鲍勇又道,“老爷入了教,便是我教中兄弟,教主自会护你周全,还怕红娘子区区一个女匪不成?”

一席话说到这里,李世清已然重新坐直了身体。

既然今日已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只要能报得了大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恳请坛主度我。”

※※※

而另一方面……

梁府的花厅上,几个管事听完了梁铮的转述,具是面面相觑。直过了半晌,苏清和忽然一拍脑门,站了起来:

“老奴真是该死,现如今就有个现成的商家,无论多少锦帛都有的,怎么就给忘了!”

“嗯?”梁铮讶异地看着他,“是谁?”

“就是您的岳丈啊!”

“岳丈?!”梁铮怔住。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什么时候娶的亲?

怎么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也难怪少爷不知。”苏清和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怪我,没有早点和少爷说起,险些误了大事!”

“这,这话怎么说?”

“唉~这事得从万历三十八年说起。”苏清和唏嘘不已,“那会少爷还没出生呢。”

“万历三十八年?”

“当时我也还没跟着老爷,这些都是老爷临终的时候给我说的。”

“我爹他……”过于震惊的消息,让梁铮不得不暗自定了一回神,这才又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苏清和道:“老爷告诉我:那会夫人怀孕不久,自己回京述职,路上救了一个险些溺水的书生,两人攀谈起来,才知对方姓沈,乃是河南人士,书香继世之家,这一回是进京赶考的。两人便结伴同行上京,一路谈诗论文,极为投机,便结为知交,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得知沈举人的妻子也有了身孕,两家就约定:若生的都是男孩,就结为兄弟,若生的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这……指腹为婚……”

“不想沈举人那一科落了榜,虽然有心再考,可他家里为他读书已经掏光了家底,败落得什么似的,连饭都吃不起了。老爷怜他才华,就资助了一些。原指望他有个营生,也好安心读书,来年再考,不想此人却是经商的奇才,忽忽几年,竟整理得家成业就,成了河南一带有名的富户。”

“唔。”

“老爷和我说:后来他也曾潜人打听,才知道沈家生的是位小姐,名叫沈晚月,样貌人间少有,因为沈举人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女儿,因此溺爱非常,令其读书识字。不想此女聪明清秀,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胸中所学竟较之寻常男子高过十倍不止。沈举人自选了皇商后,商务渐忙,因此她便不以书字、针黹为事,开始帮着料理生意,为父亲分忧解劳。而且沈举人对老爷当年的义举一直念念不忘,赶着要和老爷结亲。只是老爷反而一直推说少爷年纪还小……”

“这又是为何?”梁铮有些好奇地问道。

古人向来早婚,男子十四五岁结婚都属常见,如果是崇祯五年的话,按时间推算自己也该十五岁了,怎么会……

但当他看到了苏清和一脸讪讪的样子,登时明白了过来。

当时的“梁铮”已经是永宁一霸了。梁远智,既和对方是知交,自然不好耽搁人家大好闺女。

果然,苏清和顿了片刻,又接着说:“这件事原本老爷也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便连我也不知道。后来老爷病重,临终时嘱托给我:少爷若是有出息,就把这桩亲事告诉你,给你完婚,若少爷……咳咳,那还是不说的好,宁可让沈家另择夫婿,也不能让你祸害了人家姑娘。”

梁铮听到这里,不禁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自己的老爹还真是不待见自己啊……

“不过如今少爷懂事了,还做了官。”一直紧盯着梁铮脸色的苏清和赶紧补充道,“老爷泉下有知,自然……”

“先不说这个。”梁铮挥手打断,“你先说说,这椿婚事和军服锦帛有什么关系?”

“现如今沈家已是皇商,每年都要经手大量的锦帛绸缎。”苏清和解释道,“所以咱们若是去一趟河南府,和沈家说说,我想他们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梁铮站了起来,在花厅里踱了几步,目光炯炯地看着窗外:“看来河南这一行是在所难免了。”

“那~可要老奴带人跟着?”苏清和问。

“不。”梁铮回过头,眼睛在与会的众人身上转了一转,“还是让徐虎点一队人跟着我吧,永宁到河南也不算远,咱们这一回也不是去迎亲。募兵的事眼下离不开手,这才是中之重。”

※※※

计议既定,第二日徐虎便点起50名家将,跟着梁铮施施然沿着官道一路晓行晚宿,望着桃花渡赶去。

这桃花渡西倚高门关巡司,东有崤底关巡司,乃是永宁、崇阳、新安、渑池通往河南府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的行旅客商络绎不绝,梁铮见渡头扰攘一片,阻塞不堪,暗暗皱了皱眉头,便寻了个茶棚歇下,打发随身书童去张罗渡船。

不料等了半日不见人,前头反一叠声儿的吵嚷了起来,三五成群地围着好些人在那里指指点点,中间还夹杂着看热闹的好事者哄闹、帮腔之声,梁铮循声走去,原来却是自己的小厮正和一个船家争执不下,那船家三十出头,满脸堆笑,不住地求情告饶:

“实在对不住,小船今日不载客了……”

“你别放屁!”书童冷笑道,“这渡头我来往不止一回了,从没听过这规矩。要不是我家少爷赶着办事,还看不上你这破船呢!”

“爷请包涵着点,小船实是给人包下了,不便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就是有人包了你的船,也得给我退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少爷是什么人?那可是新任的总兵官,上州府办的是公务军机,若误了事,你担当得起吗?”

……

梁铮见自家书童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忙上前喝住他,冲着船家揖了一礼,温言道:“实在是有要事,耽搁不得,老丈能否行个方便?大不了我们多多给你银子便是。”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五两重,底白细深的九八色纹银丢了过去。

那船家见他出手阔绰,顿时脸上都乐开了花,待要伸手去接,又攸地缩回了手,尴尬着陪笑站在那里,正自委决不下,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个妙曼的女声:

“店家,怎么还不开船?”

梁铮抬头看去,只见泊在码头的渡船中走出一个遍体绮罗的丫鬟,不由得微微一怔:

原来包船的竟是女眷么?这倒不好打扰了……

他正自萌生退意,船家已经一路小跑着到了那丫鬟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丫鬟朝梁铮看了一眼,便走回舱中,没多久又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冲着梁铮福了一礼:

“我家姑娘说,公子既有要事在身,自然该以公务为重,若是耽误了正事,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同行一程。”

第二十八章 同船而渡

梁铮不由得微微有些愕然。

按理说,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就算掉,也是下过药的……

所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难道又是红娘子搞的鬼?

自从和红娘子定下了三擒三纵的赌约,他表面上虽不在意,但心底一直暗暗戒备着,唯恐一时大意,着了红娘子的道儿——上一回她女扮男装擒住自己的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每次想起来都是不禁悚然心悸。

这一回出门带了这么多的护卫,也就是这个道理。

看这个丫鬟的衣着打扮,明显是出自大户人家,可是在明朝,礼教大防很严,虽说出门在外往往没那么讲究,但男女同船而渡,这种事放在现在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放在当时,已经算得上相当惊世骇俗,一般诗礼簪缨之族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对方既然毫不在乎地主动邀约,那么最可能的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对方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要么就是另有目的。

可自己又急着赶去河南,这已是最后一条渡船了……

梁铮略一沉吟,招手唤过徐虎:“待会儿我们上船,你多留个心。”

“少爷?”徐虎微微一凛。

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凝重。

“我怀疑是红娘子的圈套。”梁铮不动声色地说道,“只是我们终究得赶去河南府,眼下渡上又没有别的航船,所以这船还是得上。”

“那要不要我……”

徐虎比了个手势,但梁铮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暂时不要,”他说,“究竟是不是红娘子,我只是怀疑,眼下也说不准……万一不是就尴尬了。总之你多留个心。”

“是,少爷。”徐虎应了一声,一面命家将们暗中戒备。

即至上了船,梁铮四下打量,这虽是渡船,内里倒还宽敞,自己的护卫家将携枪带械,还抬了购买锦帛的银箱并送到沈府的礼物,几十个人塞在其中竟丝毫不觉拥挤。

船舱的一侧堆着几叠货箱,刚刚见到的那位丫鬟正指挥着长随、下仆在清点搬运,给他们腾地方儿,见到梁铮望来,礼貌地冲他一笑。

“相载之恩,铭感五内。若有在下帮得上忙之处,姑娘尽管开口。”梁铮冲着丫鬟抬手行了一礼,一边冲徐虎喝道,“你这厮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帮忙搬东西!”

“是,少爷!”

徐虎忙应了一声,一边指挥起家将们帮助整理货箱。待到左右收拾停当,才回来禀道:“都办妥了,少爷可有其他的吩咐?”

一边说着,一边冲着梁铮伸出左手,三指张开,拇指食指成圈,比了个“ok”的手势。

这本是当初青石坳之战前夜时,梁铮在训练这些家将的时候教给他们的,源自于现代特种兵战术的手语,以便于在某些不方便说话的场合传递信息,想不到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梁铮见到他这个手势,自然也就明白了过来。

果然徐虎趁着左右无人之时,凑到他耳边道:“刚刚帮着收拾货箱的时候仔细检查过了,这些家仆的虎口都没有老茧,显然不是长期握刀的人。所以应该没问题!”

“看来是位富家小姐,商贾之女不是书香门第,怪不得这上头不讲究。”梁铮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说话,忽听得楼上“叮叮咚咚”传来一阵琴声,丝丝缕缕,欲断又连……

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旋律,正通过冲击着心灵的琴弦,奏鸣了传唱了千年的乐章。

“这是何曲?何人所奏?”梁铮忍不住问道。

那丫鬟本在看着家仆们点货,听到这里不禁“噗嗤”一笑:“公子学贯古今,怎么连姑娘弹的这一曲《出水莲》也不知道么?”

梁铮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首《出水莲》他又怎能不熟悉?

在现代,他和女友李真真就是因为这一曲《出水莲》相识、相知,相恋的……

记得那年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自己和她共演这曲《出水莲》的时候,当时的欢呼,掌声仍然犹在耳畔,而当时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也依然历历在目……

一曲《出水莲》,寄托了多少青春,多少回忆……

瞬间追来的记忆就像是决了堤的洪水,那些埋葬在梁铮内心深处但总是挥之不去的片段又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清晰得像一幅对比分明的,毫无生机的素色画。

电光一闪,他仿佛又回到了杭州的西湖,其时春雨如烟,绿荫桥影,两岸青山环绕,李真真打着伞,步履款款地向他走来。

一步……一步……

像是走过了五百年的时光……

电光再闪,他仿佛又回鲜花环绕的舞台,自己白衣长箫,应和着李真真如幽如诉的瑶琴,撇开无数的掌声,让眼中倒影的只剩彼此。

可是如今呢?

这次意外的穿越,让热恋中的情侣就此离散,而今重闻此曲,已是离空隔世,曲在人非,又怎能不唏嘘嗟叹?

再美好的爱情,终究已戛然而止;再温柔的女友,也终究只剩追忆了。

今天二人天各一方,她继续她的生活,而他则继续着自己的故事,但假如有一日时空能够重叠,有机会重逢的话,他还会点下头,轻声问候一句:“你……还好吗?”么?

“你好吗?我很好。”对方还能感受到这份问候吗?

梁铮不知道,他只保存了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个不完整的拼图,其中最清晰的画面,就是她那就是她那一句温柔如水的“我爱你”。

“我爱你!”

杭州西湖……那见证了数不清地悲欢离合,数不清地凄美浪漫的断桥之上,李真真轻声低语,却振聋发聩。

他致死也忘不了当时的心情,时间似乎定格在那一瞬,阳光在眼前飞速退散,四周嘈杂的人声,也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偌大的西湖,桥上川流不息的游客行人,竟都成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唯一活生生的,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回荡:“她在说爱我!在说爱我!”

可是如今呢?

也只能去听风吹过竹林和麦田的声音,或是把它当做唱片一样放在记忆房间的某个角落罢了。

那丫鬟见梁铮忽然沉默了下三去,脸上似喜似悲,忍不住问道:“怎么,公子觉得我家姑娘弹得不好么?”

“我哪里敢说不好。”梁铮的声音浊得有些发渗,“小姐此曲曲调平缓,柔和妩媚,只是……”

“只是?”

“只是虽然意境深邃,但媚中无骨,未免不合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着清莲而不妖’之意。”

这倒不是他故意挑刺,事实上当初的李真真就是这么说的……

“……真真,咱们这一曲《出水莲》练了这么多天,你还不满意啊。”

学校迎新晚会的彩排中,自己曾经这么问过她。

“只能算马马虎虎吧……《出水莲》要弹得好,就要表现出莲花的魅力,咱们还差得远呢。不过咱们如果还想要更上一层楼,那靠的已经不是琴艺,而是心韵了……”

当时的李真真,就是这么微笑着回答的。

平心而论,楼上的演奏虽然也达不到那种程度,但也已经算是出神入化了。

但也不知是他的声音太大还是怎地,这里话音才落,那边琴声戛然而止,梁铮正自悔失言——好端端地去批评人家做什么,却不料楼上又走下一位丫鬟,冲着先前的那位耳语了几句,那位丫鬟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望了梁铮一眼。

“我家姑娘说了。”她说,“公子说得极好,姑娘自幼酷爱音律,尚有二曲,请公子点评。”

她刚一说完,梁铮还未答言,楼上琴声又起,这一回旋律清秀,气韵典雅,宛若一幅清新韵染的水墨画,较先前所奏显然高出一个档次不止。

谁知梁铮听了片刻,反而笑道:“这一曲《平湖秋月》,的确脱俗超凡,然而小姐奏来,虽律清韵雅,但曲中却隐含着锋锐,像是和谁较劲儿一般,这……未免也不合平湖秋月,高阁凌波,‘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之意了。”

他刚一说完,楼上琴声又止,再起时曲调大变,乐声激情澎湃,仿佛急风暴雨,电闪雷鸣。

梁铮听了片刻,摇头道:“这一曲仿佛山东大汉执铁筝唱‘大江东去’,小姐一介女流,本该持月牙儿吟‘杨柳岸晓风残月’才是,如今小姐以闺阁弱质之身,谱燕赵慷慨悲歌之曲,既达不到沉郁雄奇之势,又失了婉约温柔之意,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话一说完,楼上登时琴歇声止,不多时又“噔噔噔”地走下来一个杏眼剑眉,鹅蛋脸上虽然微微带着点雀斑,却是身材一流的丫鬟,气势汹汹地上下打量了梁铮一眼:

“这位公子既然把我家姑娘说得这么一无是处,想必也是精通音律的了?不知水平如何,是只会纸上谈兵呢?还是伯牙子期?可否奏上一曲,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梁铮听到这话中带刺的,不免大感头痛。

是你们自己要我点评的嘛,这事到临头又来闹,究竟是想怎样?

他正琢磨着谦逊几句算了,不料那丫鬟见他迟疑,这一回冷笑得更厉害了,直接开口道:“公子若是只会纸上谈兵呢?依我说,还是请下船去罢,我们这里仔细腌臜了您这样雅量清高的人~!”

梁铮噎了个怔,暗暗摇头,苦笑不已。

真的是“祸从口出”,这一回他总算是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了。

“也罢。”他点了点头,一边要来一管洞箫,“我就试试吧,若是入不了姑娘的耳,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说着嗒然闭眼,手按洞箫。少顷,箫声扬起,初时哀怨而幽愤,呜呜咽咽的似乎溅着点点泪花一般,但转了两转之后忽然拔高,穿云裂石,又仿佛雨燕撕裂天空,跟着再是一沉,悲怆委婉,如风啸峡谷、百折迂回……

这一阵箫声宛如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顿时压得全舱鸦雀无声,就连正在搬运货品的那些小厮都不由得听住了,那几个丫鬟也是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般呆在那里,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

箫声激昂之时,忍不住想要引吭高歌;箫声低咽之际,又忍不住就要放声恸哭,整个人跟着箫声时上时下,起伏不定。

箫声奏到半途,忽然楼上一阵琴音和入,却像是故意与梁铮的箫声对着干一般,忽徐忽疾,音调酸楚,犹似如鸿雁哀鸣,秋风萧瑟,更胜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梁铮吹的本是一首《在水一方》,这一曲是诗经中的歌,写的是男女相思之情,颇具两情相悦,悱恻缠绵之意,这一下顿时被琴声冲淡了不少,一个稍不留神,又仿佛李真真就在眼前,正巧笑嫣然地看着他,水一般的双眸似乎有无尽的话想要对自己说,可他却偏偏一句也听不懂。梁铮蓦地里心中一痛,由不得心中一痛,心神荡漾,险些难以自制。

“好高明的琴艺。”梁铮微微有些钦佩。

自己的箫不敢说多好,但当初与李真真合奏不下百次,还从未被琴声带着走过。

不过略一思忖,他便猜到了楼上的心思。

“这是要斗乐吗?”

他暗自想着,箫声一转,已变成了《诗经》中《秦风》的一曲《无衣》。

这一下箫声如铁骑铮铮,时而铿锵热烈,如水阻江石、浪遏飞舟,时而放浪豁达,如月游云宇,水漫平川,又把琴声中的凄婉哀伤之音冲得七零八落。

而楼上的琴声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极力想要摆脱箫声的束缚,但不论它如何变化,梁铮的箫声却依然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待得他再奏到“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之时,已将对手的琴声不自禁的给带了过来。

再奏得几句,箫声更是大杀四方,琴音四面楚歌,很快溃不成军,被彻底带了过来,变成依附着箫声上下起伏。

这一回琴助箫响,犹如暴风骤雨,又如迸豆之急、疾电之光,听得众人心惊胆战,直到箫止琴住了好一会子,犹自呆呆地没有反应。

半晌之后,还是那个鹅蛋脸,微雀斑的丫鬟先醒了过来,一摸后背,竟不自禁地出了一层细汗,再凝神一看,自己的手中正塞着那管对方还来的洞箫,而梁铮早已不知何时走到船头去了。

而船舱二楼的瑶琴座前,秀帘之后,还有一个妙曼倩影仍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纤纤素手,仿佛不敢相信刚刚的琴是自己弹出来的一般。

第二十九章 杏子林中

不一日,船到黑石渡,梁铮不便多做叨扰,便领了家将下船而去,不料刚过了巩县,没走多远就迷了路,拐入了一片荒滩之中。

极目望去,但见千溪百川,浩浩荡荡,曲曲折折,波涛如怒,河滩里满是着望不到边的河柳和没过头顶的野草,哨风在沙地上卷起黄漫漫的雾障高接云天,远近不见一个村庄。梁铮不禁叹道:

“古人常说: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先前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这‘风簸天涯’未免夸张了些,如今看看果然不错。”

徐虎笑道:“少爷还真好兴致,岂不知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最易孽生流寇,虽说咱们是不怕的,但到底也是宗麻烦事儿。”

说到流寇,梁铮登时想起了红娘子,仿佛她那寒光闪闪的短剑又晃到了自己的眼前,不免心中一凛,想了一想正要开口……

忽然!

一声响箭划破长空!

“难道真是红娘子来了?”梁铮暗吃一惊,即刻下令家将列队。

这一回徐虎带出梁府的家将都是经过青石坳一役的老兵,如今虽然变起仓促,却依然沉着冷静,迅速列出了两列横队,端着火枪,黑压压地枪口一溜儿地排开,个个神情肃然,严阵以待。

响箭过后,只听得人马喧腾,脚步、马蹄声杂沓一片,荒滩之上果然出现了一伙强人,呈一字漫散而开,但……

却不是向着他们奔来,反而向着前方跑去,瞬间又隐入了高高的嵩草之中。

这一回就是梁铮也不能不好奇了。

“咱们过去看看,注意别打草惊蛇。”他冲着家将们下令道。

线列悄无声息地掩了过去,刚走得几步,果然听到前方杏子林中里隐隐传来喊杀声和金铁交击之声,似是有人正在激斗。

梁铮悄悄走近一看,只见杏子林的空地中围着几辆驮车,十几个家仆、小厮各执长刀、棍棒和强人斗得不可开交。

只是家仆人少,懂得拳脚的也没几个,强人几个来回,顿时砍翻了一片,剩下的几个一看也支撑不了多久,却犹自死战不退,咬牙硬撑。

他们当中还有一辆香车,绣帘垂幔,车前一个鹅蛋脸,遍身绮罗的丫鬟死死地护着车厢,一支流矢穿过,直扑其中一个丫鬟面门而来,她顿时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料那箭却只是“扑”地一声钉在她的耳旁,跟着空气里便传来了强盗们压抑不住地猥亵调笑:

“小丫头,吓尿了没?要不要哥哥帮你换条裙子?”

那丫鬟听得如此低俗粗鄙之语,不禁气得涨红了脸,忍不住高声骂道:“你……你走开!我可警告你,待会儿官兵就到了!”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警告显然达不到恐吓的目的,反而激的强人们哈哈大笑,这个说“这小丫头够辣,够劲儿!”那个说“虽然脸蛋差了些,但这腰身……够味道!”一个满脸麻子的匪寇砍倒了一个家丁,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就走了上去:“那小姐自然是留大哥的,至于你嘛……”

他淫笑着伸手在那丫鬟下巴摸了一把:“跟我回去做老婆怎样?”

那丫鬟本能地就想一口痰就啐过去,可是扭头撇见对方手中滴着鲜血的快刀,又吓得脸色惨白,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那副又恨又怕的样子却全都落在了强人们的眼中。

于是他们更加的兴奋了,“忽”地一下手起刀落,最后那个家丁也身首异处,颈中喷出一股血箭,身体软软歪倒。

梁铮看到这里,也不免暗暗皱眉:匪徒的凶残出乎他的意料,只是……

他又瞄了眼停在场中的马车。

外头已经闹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马车里的人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一份镇定的功夫,也未免太出奇了吧?

正想着,只见那伙强人此时渐渐围到了马车四周,开始用目光像刀子一样“扒”着那丫鬟的衣裳。

那丫鬟看着越逼越近的贼众盗群,看着强人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那越来越淫邪的眼神,过去听过的那些女人落入山匪手中遭受种种非人折磨的事迹,霎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想跑,然而估计想到了身后车厢里的小姐,况且就算跑,估计也跑不过这些强盗,又旋即站住。这一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忍不住别过头,绝望地恸哭了起来。

然而她这一扭头,却正好把自己的脸别到了梁铮这边。

“少爷,好像……是前几天和我们同船的那个丫鬟。”徐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梁铮凝神一看,可不就是那位刁难过自己,要赶自己下船的鹅蛋脸、微雀斑丫鬟么?

看来车中的定然是那位好心的小姐了……

可她们怎么也在这里?还着了盗?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相识一场,人家总算对自己有恩,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梁铮伸出手,正要喝令家将们动手,不料就在这时,却听见马车里传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香云,我……我要死了……快喘不上气了……快给我拿九蕊桃珠丸来!”

声音很低、很轻,气若游丝,却有偏偏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极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梁铮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本来围着马车的盗匪骤然一顿,竟是忽地一下散开了几步。

九蕊桃珠丸……

这不是专治鼠疫的药吗?

难道车里这位小姐竟然……

那丫鬟听到这里,本来已经万念俱灰的眼睛里登时亮出了神采奕奕的光芒,当场应了句:“好的,姑娘。我这就拿来!”

一句话说得众盗勃然变色!

鼠疫!

※※※

在古代,鼠疫可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瘟疫。

万历八年,大同府爆发鼠疫,尸骨遍地,哀鸣不绝。

史书载:“大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

万历《山西通忘》卷26记载,潞安“是岁大疫,肿项善染,病者不敢问,死者不敢吊”。

崇祯六年,山西刘家村一个癞头得了鼠疫,短短三天之内全村人死了三分之二,官府无计可施,只得把全村人都封到一处,等人死绝了纵火焚村。

往事依然历历在目,那种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何况如今的河南天灾频频……

要知道天灾之后是最容易发生瘟疫的……

想到这里,他们不由得又看了看眼前的丫鬟……

此刻对面那张长着些许雀斑的鹅蛋脸在他们的眼里,已然全成了鼠疫发时的征兆——那可不正是红疹么?

医书载:“大疫之将作,其家之鼠,无故自毙……病皆骤然而起,身上先坟起一小块,坚硬如石,颜色微红,扪之极痛,旋身热谵语,或逾日死,或即日死,诸医束手,不能处方。”

身上先坟起一小块,坚硬如石,颜色微红……

果然是鼠疫!

霎时间,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满腔的欲火登时消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

要知道在古代,瘟疫以鼠疫居多,对于鼠疫的症状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而且鼠疫一旦发作起来绝户灭村,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似乎是头目的盗众左右看了看四面满载着货箱的马车,狠狠地咬了咬牙。

终归是保命要紧……

这些红货换得的银子,也够自己上几回窑子了。

“拿上箱子,咱们撤!”他冲着手下大声喊道。

只可惜此时就是想求财也已不可得了。

因为……

“杀!”

梁铮一声厉喝,伸手凌空虚按,一众家将登时杀出,“噼里啪啦”地劈头盖脑就是一阵排枪,那伙强盗措不及防,顿时撂倒了一片,剩下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懵了圈,怔愣了片刻,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返身厮杀。

“第二排,射击!”

大手再挥,又是齐刷刷地枪焰闪灭,盗匪们趴下一地尸体。

这伙强人虽然凶恶,但毕竟只是流寇而已,短时间内大量的伤亡瞬间崩掉了士气,登时作鸟兽散,剩下的几个负隅顽抗之徒,哪里是梁铮手下这些关宁铁骑出身的家将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换上刺刀的家将们一刀一个,全部了账。

第三十章 原来是她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战斗就彻底结束了。

强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原本杀声震天的小树林已彻底恢复了平静,空地上只剩下了梁府的家将们在打扫战场,救助伤者。

当然,还有那辆九死一生的马车。

只不过此刻,马车前的丫鬟香云已是彻底瘫在了那里。

这短短十几分钟又生到死,又由死转生的经历瞬间抽干了她的力气,整个人顿时松了下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当心!”梁铮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香云被他一手搀住,不禁噌地红了脸,飞快地摇摇头,顺势挣了出来,定了定神,有些奇怪地瞄了梁铮一眼:

“你不怕我?”

她显然也已认出了这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正是日前和自己同舟而行的人。

梁铮笑道:“咱们同行了一路,姑娘若是真得了麻风,那我早该完蛋了。你家小姐一句话智退群盗,可当真令人佩服啊。”

当然他还有一句没说的……

事实上这种“我有性病”的桥段,在网络满天飞的现代几乎都成梗了,还有谁不知道?若换了他是这伙盗匪,只怕不但不会惊退,还得加上一句:“你该说自己有艾滋这样会显得更专业些。”之类的吐槽。

不过这是古代,姑娘情急之中能想出这条妙计,也算难得了。

那丫鬟香云被他这么一说,自己想了一回,还真是这个理儿,也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也不是我的本事,是我们家姑娘厉害。”

说着,一边走到马车前问道:“姑娘,没事吧?”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这一声娇美温柔,竟如玉珠落盘,更胜燕语莺啼,果然完全没有了方才气息奄奄的样子,只听得梁铮心神一震,忍不住就朝着马车瞥了一眼。

“我没事。”那声音又说,“你扶我下来。”

“是。”

丫鬟应了一句,不多久就从车中扶出一位披着青缎子坎肩的少女,身穿藕色纱衫,白绫细褶的裙子,身形苗条,削肩细腰,虽然头戴浅露,看不清容貌,但垂纱下不经意间露出的尖尖的下巴,却是皓肤如玉,显然是位大家闺秀。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那少女说着,蹲身福了一福。

“哪里哪里……凭小姐的智计原就可以驱退众盗,说起来我还是多此一举了。”梁铮连忙还礼,随口谦虚了几句。

“不,还是要谢谢公子。”那少女摇摇头,“小女子刚刚是出于无奈,只求能保得自己和丫头平安,对这几大车的货物却是无可奈何,若非公子及时赶到,只能便宜了那些贼子了。”

“不敢当,不敢当……”梁铮忙道,“说起来我们在那边的杏子林后已经看了好一会子了,只怪在下眼力太差,竟没能及时认出你们,害得小姐受了贼子的惊吓,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哦?”少女稍稍抬高了惊讶的语气,“你识得我们?”

这倒怪不得她……

前几天在桃花渡口,少女虽然载了梁铮一程,但当时只是听说有个路过的年轻官员被堵在渡头,一时好心罢了。

后来梁铮上船,因为礼教大防,女子自然不会轻见外人;其后两人斗乐,梁铮辞行,也都是身边的丫鬟在处理,因此虽然同行了一路,她竟丝毫不知眼前的年轻书生就是那天自己载过的官员。

梁铮自然也不知道,但他却认得丫鬟香云。

“前日受小姐相载之恩,在下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他又揖了一揖,说道。

丫鬟香云也在一旁提醒道:“姑娘,他就是桃花渡口和你斗乐的那位公子”

谁知那少女听了这话,反呐呐地不言语,半晌才嗫嚅着声音,轻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答应?”

“小姐但说无妨。”

“小女子本要赶回河南,不巧在这里迷了路,又遭了贼,家丁死伤惨重……”她说着,螓首轻抬,环顾着遍地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只剩下我和丫鬟香云两人……”

她的话还未说完,梁铮已知其意,不由得笑道:“这更巧了,在下也要赶往河南,小姐若不嫌弃,就由我护送小姐一程?”

“…………既如此,”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又福了一下,“那就有劳公子了。”

“不敢不敢,”梁铮连连摆摆手,跟着又想起一事,忙问,“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请小姐示下:不知……”

他本想问问对方那些家丁的尸首如何处置,毕竟那些都是她的家仆,又是护主力战而死,谁知自己的话才说到一半,那少女已然背过了身去:

“香云,扶我上车。”

说着,竟自衣袂飘飘地去了,只留下烟霞轻笼的背影和一地的幽香。

梁铮望着那一头披向背心,用一根银丝带轻轻挽住的长发,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怎么才说得好好地,这女人突然就变冷了?

※※※

“小姐,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对他太失礼了?”

马车上,丫鬟香云透过绣幔垂帘的车窗,瞄了一眼梁铮。

“失礼?”少女冷笑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何必在乎这个。”

“这……”香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可是姑娘,这位公子毕竟刚刚救……”

“他是刚刚救了咱们。”少女打断道,“但你好好想想,他方才说的什么话?”

“他说……”

“‘前日受小姐相载之恩,在下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这就很明显了,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他是看咱们载了他一程,所以这心思就活络了,开始琢磨起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罢了。”

“这……?”

“否则的话,这里荒郊野外地,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怎么就恰好出现了?”

“可是,姑娘……”香云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他连你的面都没见过,这么说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有什么?”那少女冷笑道,“当初张珙在普救寺爱上崔莺莺的时候,何曾见过她的面了?梁山伯对祝英台动心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人家是女儿身呢,这种事情史不绝书,又有什么稀奇?”

“这……姑娘!”香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这些山贼是他找来,故意给咱们演一出英雄救美的?”

少女沉吟了一下,微微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刚刚下车仔细看过,地上那些尸体做不了假,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陪别人演戏。”

她说着,又瞟了窗外的梁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不过他是有意追来这一点定然错不了。哼!和那些山贼不过是一丘之貉,也在打咱们主意罢了。”

“那姑娘怎么还请他护送?”香云不解地问道,“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来咱们遭此劫难,家丁们都死光了,这几大车的货物可怎么办?咱们俩个可拉不动。而且这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也着实需要有人护送;二来看他打扮,好歹是个功名在身的公子哥儿,就算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咱们的安全可保无虞;这三来嘛……”

少女胸有成竹地一笑:“等到了河南府,他知道了咱们的身份,也正好趁机断了他的非分之想。”

香云想了一想,忽然“噗嗤”一笑,道:“你看……那位公子好像一直看着这里呢,显见得是个痴情种。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位公子又年轻又有本事,我看姑娘不如跟了他去,也算造化了。”

“你这是什么话!”少女正色道,“难道你忘了,我是早已许了永宁梁家的?”

香云见自家小姐动了真怒,忙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罢咧。”

“呸!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坏透了的小蹄子。”少女轻啐了她一口,一双剪水秋瞳在窗外转了一转,旋即收敛。

只是低头的瞬间,眼瞳中却不经意地闪出了一丝若有若无地惆怅。

第三十一章 文斗群儒(上)

梁铮自然不知马车里的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沈晚月,一边着家将收拾好货箱,一边护着沈晚月主仆,寻着有人烟处问明了路,得知再往北三十里就上官道,便沿着泗水、渑池一路北上。

走了摸约两个时辰的功夫,抬头看看天色,眼见金乌西坠,梁铮便打马走到车边,道:

“看来今儿是到不了河南府了。现在天色将晚,咱们跑了一整天,人纵未疲,马也累了。倒是该寻个宿头才是。”

香云正坐在车板子上赶车,闻言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我瞅着前面不远有个镇甸,咱们到镇上再歇。”

梁铮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不远处一座大镇横亘,被夕阳的余晖映得通红而萧瑟。只是看着虽近,摸到镇边已是酉初时分,店铺都上了门板,只巷口几家面瘫、小吃还点着了几簇的羊角风灯,众人一路问询,这才在西南角找着了一家油漆剥落,檐角生草的客店,门口挂着盏“气死风”灯,大车门上还写着“悦来”二字。

当下众人在门口解装,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早迎了出來,口里不停他说着:“哟,客官今儿大驾光临,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梁铮抬头看时,只见此人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口略向上挽,显得十分干净利落。知道是店里的掌柜,遂笑道:

“掌柜的,整两间上房,要清净的。”

说着就要迈步进店,不料却被一把拉住了。

“实在对不住,爷。”掌柜的赔笑道,“下个月就是春闱,进京赶考的举子太多,店里上房只剩下一间了。”

这一下梁铮可犯难了:队伍里有女眷,这难道要自己去和家将们挤大通铺吗?

说话间,沈晚月也扶着香云下了车。

“要不换一家店吧。”她说。

“姑奶奶有所不知。”掌柜的回道,“这方圆十里就只我们悦来一家客栈,若是不信,只管到镇上一问便知。”

一番话说得沈晚月也没了主意。梁铮见不是办法,只得道:“掌柜的,可否通融一下?我们歇一晚就走,多给房钱。”

那掌柜的却仍是不住地打躬作揖,嘴里只道:“不是小的不肯通融。这会实在是没房间了,楼上住的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难道咱们开门做生意的,有钱还不赚吗……”唠唠叨叨地只说个不住。

梁铮还要再说,侍立一旁的徐虎早不耐烦了起来:“少爷别急,您是头一次出远门,不懂这里头的弯弯儿绕,待我来问他。”

说着面色一沉,冲掌柜的喝道:“你莫唬我,这么大的客栈,怎么会一间上房都腾不出来?”

说着,也不顾店家拦阻,径自摔了帘子进去,只见大堂上十几个人围坐桌边,此外还有一个面目清俊的中年人。徐虎没多理会,又钻进后院,不多时“唿”一下挑帘回来,指着店家怒道:

“难怪人家说,车船店脚牙,没罪也该杀。后面不是还有一间大房么?又偏僻又干净,你这混账东西竟敢骗人!”

掌柜的忙道:“阿弥陀佛……咱们这是百年老店,哪敢骗您?那是楚府楚老爷常年包下的,小的可做不了主,爷若是实在想住,何不自己和他商量?这会楚老爷就在大堂。”

一边说,一边把梁铮等人引进店里,远远地指着大堂上那位写字的中年人,悄声道:“那就是楚天行楚老爷。”

梁铮见大堂里雅雀无声,众人个个都像泥菩萨似的,聚精会神的看着楚天行写字,不免微微有些奇怪,拉了拉掌柜的低声问:“他们这是做什么?”

“回爷的话,”掌柜的道,“这几位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正会文开诗坛挽联呢。”

“挽联?”梁铮微微一愣。

难道有什么人死了不成?

“因为凤家庄出了一桩奇事,”掌柜的说,“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路过避雨时,不知怎地就和凤家的小姐,乳名唤做轻舞的私定了终身。”

“哦,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沈晚月突然有些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客官,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蒙您呐。”那掌柜的连忙解释说,“不瞒您说,这凤家庄就在镇郊五里。再说,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镇里谁不知道啊。”

“嗯。”梁铮点了点头:“然后呢?”

“本来二人约定了等举人功成名就时回来娶亲,”掌柜的又道,“谁知等他衣锦还乡,凤家却因为吃了官司败落了,凤轻舞也被卖到了梨园。举人痴心不改,要赎她出来,但那小姐自觉污了身子,于是上吊死了。这不,这件事爆出来以后,这些举人老爷们就开了诗坛斗诗,说要为这位凤小姐挽上一挽。”

话音刚落,只听会坐的举子们轰然喝彩,众人转过头去,原来楚天行已写完了字,正就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着。梁铮抬头看时,素白的宣纸上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赫然醒目,明明白白写的是:

良子佳人本成双,红颜薄命徒嗟叹。

古有莺莺谱西厢,今有轻舞悲节坊。

楚天行捋着胡须,呵呵笑道:“哪里哪里,信手涂鸦而已,倒叫诸位见笑了。”

席中一个胖举人道:“世翁此言差矣,想那凤轻舞不过一界歌妓,能得先生这一挽,也算不枉此生了。”

又一个道:“说的不错。何况兄台这诗,就只‘古有莺莺谱西厢,今有轻舞悲节坊’一句,就道尽了多少女怨男痴,风流情债了。”

说得众人交口称赞,楚天行正洋洋自得,不料偏偏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出了一声冷笑:

“楚老弟此言差矣,这凤轻舞不过一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怎么可能当得起贞洁牌坊?”

梁铮循声看去,只见大堂东角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脸却黑得古铜似的,正不知是何人,只听那人又道:

“如果她是烈女,就不该与人有私。就算揭过这一节,她既然要守贞,那么被卖到梨园的时候怎么不自尽?非要等到情郎衣锦还乡了才死?那这期间自己以色娱人,难道就对得起情郎了?这不是为了邀名又是什么?我倒有一首诗送她。”

说着,旋即高声吟道:

凤临长空轻舞翔,百花团簇皎月白。

欲问青天何为对,繁华易逝皆枉费。

求得良人长相誓,只耐空悲向影思。

凰鸾涅槃回首望,命运无常叹无量。

此言一出,堂间顿时鸦雀无声。

这诗看似句句褒扬凤轻舞,然而“凤欲求凰,白费思量”……在座的都是莘莘学子,这藏头藏尾的八个字如何听不出来?

自从朱熹之后,三从四德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自己都引以为天理。这老者一来就站住了道德的制高点,首先在理字上就无懈可击,而且藏头诗本就难做,他这一首不但藏头,更藏了尾,在文彩上也高出不止一筹了。

所以这一回,就连楚天行也不禁面色凝重,口中喃喃只道:“了不得,这如何可破……?”一时沉吟不语。

梁铮本想等他们消停了再上去叙话,谁知几个人斗来斗去竟是没完没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楚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话未说完,楚天行已面色不愉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梁铮一番:“你也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不是。”梁铮道,“在下想借楚兄后院那间屋子暂住一宿,银钱方面好说……”

“这些俗事不能待会再说吗?”楚天行很不耐烦地打断道,“没看到我这里正忙着斗文?看你的样子也是位读书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实在对不住。”梁铮打了一个稽首,“可是在下和舍妹外出办货路过此间,不想店家却说……”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楚天行已然变了脸色:

“你这一打岔,我原本的思路全乱了。我可告诉你,这一回若是输了阵,可全在你身上!”

一边说,一边扭回头去暗自沉思不语,竟连眼角的余光也没再留下,仿佛自己身边的只是一道空气。

显然,他已经把梁铮当做路过的货商了。

在明代的社会四大阶层中,商贾的地位最低,虽然他们有钱,但在处于社会最顶层的士子们的眼里,却是完全不屑一顾。

这也是古代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了头也要读书的原因——读了书,哪怕只是中个秀才,也算是有了功名,可以跻身士子的行列,不但可以成为普通人眼中的“明星”,甚至就算不做官,也有穿绸衫、见官不跪、配剑游学种种诸般特权。

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是这个意思。

楚天行原本看梁铮打扮以为是读书人,说话中还存了几分客气,此刻听说他和“舍妹”是去“办货”的,那定然就是商贾无疑了,心中顿时鄙夷起来,就连话也懒得和他再多说半句。

然而梁铮倒也懒得和他分辩。

因为被对方这么一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第三十二章 文斗群儒(下)

“楚兄不必焦急。”梁铮上前一步,“依我看,要胜过那位先生并不难。”

楚天行此时还在冥思苦想,却总不得主意,正没奈何处,不想这人又来打岔,这一下满腔郁闷顿时撒在了他的身上,狠狠地瞪了梁铮一眼:

“你又懂得什么?一个俗人蠢物,也来发什么扼腕悲歌,真是……”

一句话说得在座的举人们大笑了起来。

徐虎见对方出言傲慢,禁不住心底火气蹭蹭上窜,气得脸色发白嘴唇乌青,当场就要发作,却被梁铮一把按住:

“原来是这样。”他倒没计较对方的态度,微笑道,“楚兄不必着急,那位老先生这诗也未见长,在下帮你打发了就是。倒是我那个不情之请……”

他说话的声音虽不算高,但对面的老者却似乎已经听到了,两道电也似的目光顿时向着这边扫了过来。

“就你……?”楚天行哂然失笑,“你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那可是河南府学吴亦凡吴老夫子,当代大儒。你什么身份?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楚兄这话差了。文无定法,既然做的是挽词,那就是盖棺定论。如果以己度人,以偏概全,未免一叶障目了,何况你我读书人?”梁铮微笑着打开折扇,“吴先生的‘凤欲求凰,白费思量’,看似文理并茂,无懈可击,其实却是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一语既出,众举子无不哗然。

竟然敢当众指摘一代大儒?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如此大言不惭?

“……你到底是什么人?”楚天行目光似电,紧紧地盯着梁铮,仿佛恨不得盯入他的骨髓一般,“竟敢在此大放厥词?还不……”

“楚老弟不必拦他。”吴亦凡语意幽幽,眼神却冷得几乎冻结了空气,“他既口出狂言,想必自有一番道理,我们何不坐下来静听高论?”

既然吴亦凡都发了话,楚天行也就不再多说,他也觉得梁铮刚才的话似乎暗含深意,但仔细一想,也实在拿不出再好的诗来斗,便斜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你有把握?”

“不才愿意一试,”梁铮揖道,“只是在下若是侥幸胜了,还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不就是暂住一宿吗?”楚天行大手一挥,“你若能胜了吴老夫子,后院的大房你只管住下,别说住一晚上,就是住上一年,房钱我也全包!”

这倒不是他说话轻狂,事实上楚天行本就是这方圆十里的首富,在镇上另有府邸,包租这客房也无非是为了远房投奔来的亲属临时应急的,而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胜出上,这些许小事,当然不足挂齿。

“那咱们就说定了。”梁铮笑了笑,动了动被对面吴亦凡的视线扎得极不舒服的身体,“既然要挽,自然该古一点,或歌或行才好。”

众人听到这里,先是以怔,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怔的是梁铮的立意果然又高一筹:楚天行和吴亦凡的诗是近体,无论抒情,还是讽物,都只是一面,这就好比写议论文,单单只写大道理,却没列出事实,文章未免干巴巴地。虽然大家都知道对应的是什么事,但倘若丢开事实,单就诗词而论,的确未免落了下乘。

而梁铮开口就是长篇歌行,连叙带咏,就好像写议论文摆事实讲道理,无论是对事也好,对诗也罢,都两不耽误,立意自然更高。

但是!

这种拟咏古词最难做,不但要古、要韵,还要流利飘逸,始能尽妙,除了那些大诗人、大才子谁做的出?

因此他们这才忍不住发笑:

这个书生实在狂妄得没边儿,居然敢自比李白、杜甫?

众人哂笑声中,只见梁铮提笔在案上写道:

世间有女凤轻舞,青丝如云玉为骨。

刚才写完,整个大厅顿时静了下来。

一众举子先都惊得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用词古朴,十余字就画出了一代佳人,尤其‘玉为骨’三个字,堪称绝妙。”

梁铮又写道:

孤窗叹月谁与共,玉人恩深话情重。

短短两句,就把“西窗对月,海誓山盟”写得淋漓尽致,这一次不止众人喝彩不止,甚至就连一直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的沈晚月,也不禁看住了。

只有那个吴亦凡犹自冷笑不已。

梁铮这四句虽然对仗工整,还押了韵脚,比自己略胜一筹,但词藻再好,能盖得过一个理字?

自己已经占住了道德的制高点,难道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年轻人还敢把凤轻舞写成贞洁烈妇不成?

所以无论他辞藻再好,终究不过也是跟着自己背后摇旗呐喊,拾自己的牙慧而已,算不得出众。

只见梁铮又写道:

金榜题名跃龙门,命途多舛坠风尘。

欲以此身报前誓,又恐书生误前程。

四句一出,众人拍案叫绝,只把个吴老夫子怔在当场,宛如提线木偶一般。

他居然给凤轻舞翻案了……

而且有理、有情,不但占住了理字,而且全盘推翻了自己的论点!

这……

吴亦凡怔怔地看着梁铮笔走龙蛇,大冷的天,他的头上竟然冒出了热气,却依然全无所觉,只能任凭那一句句扎了心的称赞,仍然不断地钻进他的耳中:

“哪里想来的句子,真是绝了。”

“不错,这凤轻舞既然已和人海誓山盟,被卖到梨园,却不肯立刻就死,也不一定就是贪生怕死啊。也可能是怕自己的死会让男方伤心绝望,耽误了前程,这才苟且偷生的啊……”

“对啊,她又不知道男人已经金榜题名,所以在看到对方衣锦还乡后才心事尽了,以身殉情……完全符合逻辑。”

“是了,若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人家男方都不计较要给她赎身,又何必去死?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

“看来非但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简直就是情种了。”

……

几乎一面倒议论,到了这个地步,就连对下棋一窍不通的店家掌柜也看的出来,胜负已定。

只见梁铮又写道:

衣锦还乡归故里,本是苦尽甘来时。

心事尽了还节去,何惜生死报君心?

我为轻舞长叹息,永宁书生泪沾襟。

一篇短行自此书毕,店里店外的十多个举子犹自如痴如醉,竟是连喝彩都忘了。

直过了半晌,楚天行才仿佛恢复了行动能力般地站了起来:“先生文采精华,我失敬了。”

此时此刻,他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敢,楚兄谬赞。”梁铮拱手一礼,见吴亦凡犹自浑浑地如坠噩梦,不禁微微一笑,说,“诗词虽是小道,循的却是天理。这就好比做文章,破、承、起、入、起、中、后、束需得面面俱到,才能入木三分,否则他日金殿策论,岂不有辱圣听?庙堂辅圣,岂不误国误民?”

他这边侃侃而谈,那边吴亦凡听来,却是字字句句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冒三丈,一张本就黑如古铜的脸如今已黑成了木炭,口中只道:

“聆听高论,茅塞顿开。老朽身体不适,失陪了。”

说完,也不管别人怎么想,背着手,阴沉着一张老脸径自去了,只是此刻已没人理他,所有的举子们全都众星捧月般围到梁铮的身边谈诗论文。

所以谁也没有留意到,矗立原地的那位一直跟在梁铮身后不发一语的女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梁铮的背影,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地叹息。

第三十三章 当断则断

当夜,晚风吹笛,月光煮酒。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把偌大的市镇催入了古朴幽静的梦香。

悦来客栈后院大房中,香云服侍着沈晚月宽衣卸妆,见她斜倚床前,痴痴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问道:

“姑娘发什么呆呢?”

沈晚月被她这么一说,方才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咱们马上到家了。这一回虽是有惊无险,但死了那么多家仆,只怕这丧葬银子要让爹爹头疼呢。”

“是嘛。”香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姑娘在想人家呢?”

一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话,却说得对方仿佛被戳了痛点一般,“噌”地一下带腮连耳的通红了。

“人家是谁?谁是人家?”沈晚月桃腮带怒,薄面含嗔,“你这死丫头,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呢?”

“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胡说。”香云笑道,“依我看呐,古有杜樊川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今有沈晚月佳人伴才子,青衫游黄河……啧啧,这何止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简直是‘千年修得结伴行’了。”

沈晚月听到这里,哪里忍得住?二话不说地翻过身,按着香云就去拧她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她边拧边笑骂道,“现如今你是越发上脸了,连我也编派起来了。今日若是饶了你,再不活着!”

说着,又伸手往她两腰腋下乱挠,痒得香云险些没笑岔了气,嘴里不住讨饶:“好姑娘,饶了我这遭罢。”

二人嬉闹了一阵重新坐好,香云忽然叹了口气:“虽说是顽话,但未尝不是实话,姑娘也该打个正经主意了。”

沈晚月浑身轻震,霍地回过头,刚要说话,只听香云又道:

“说句没上没下的话……姑娘如今都二十了,早过了及笄,可姑爷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怕人家早就不想要这么亲事了呢。”

沈晚月:“……”

香云:“这位公子不但年轻俊秀,而且文武全才,人品相貌样样拔尖儿,姑娘若不赶紧行动,回头可别肠子都悔青了。”

沈晚月:“你……”

话刚出口,又化为了一声轻叹。

对于这位年轻的“公子”,她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刚刚他诗斗吴亦凡,俊秀潇洒英风四流,若说自己一点不动心,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何况先是在桃花渡偶遇,又在杏子林重逢,二人一路同行,这等缘份,说是天注定怕也不为过。

只是……

“就算梁家没有悔婚的意思,那梁铮也绝非良人。”香云又道,“前日铺里有伙计去永宁办事,我听回来的人说,姑爷在永宁欺男霸女,那是出了名的纨绔恶霸,姑娘难道真要嫁给这样的人,白糟蹋了一辈子么?”

“你说够了没有……”沈晚月森然开口,语气仿佛冷得结了冰。

这是她从小就定下的亲事,梁铮这个名字,自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这是自己夫君,是自己要一生侍奉的男人……

诸如此类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烙印,镌进了她的灵魂中。

哪个少女不怀春?关于梁铮的消息,她比谁都敏感,但她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得的消息有限,但也因此才更加在意。上一回铺子里的伙计从永宁带回的关于梁铮消息,她其实早就听到了。

只不过……

“只不过谣传罢了,道听途说终究做不得准。”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又愿意自己的男人是个流氓恶棍?

所以对于香云的话,她才格外不能容忍。

然而香云却一点儿也没有住嘴的意思,反而用有些同情,又有些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咱们姐妹一场,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好些年了,你以为这话只有一个人在说么?”

“你还听到了什么?”沈晚月攸地握紧了衣带。

“我二表姐紫鹃在永宁县李世清李员外府里侍候。”香云道,“昨日她来看我,闲谈中说起他们家夫人和咱们姑爷有染,两人前不久还在天光楼苟且,姑爷还要她陪床……”

一句话把沈晚月说得直接怔在了那里。

香云自然不会骗她,紫鹃既然是香云的表姐,按理也不会对自己妹妹说谎,何况此事还关系到她自己,如果不是真的,哪个女孩子会搭上自己的名节去编派别人?

难道……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分辩,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虽有千言万语竟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你和我说也没用。”过了半晌,她才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我能做主的?”

“可是,姑娘!”香云急道,“老爷一向最疼你,你若和他说……”

“这些事讹传也好,实情也罢,都不是我该过问的。否则的话,我成什么人了?”

这倒是实话,自从朱熹创立理学以来,女子最讲三从四德,到了明清这种思想更是发展到了顶峰,天下女子无不以此约束自己,当做行为规范。

所以子女的婚姻非但不能自己想做主,就连问一问,都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的事。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位大家闺秀?

“可是,姑娘……”

香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话刚出口,沈晚月又打断道:

“再者说,当初老爷和梁家可是明公正道换的婚书,如今梁家既不来退婚,却要我逼着老爷去退婚,你可曾想过,别人会怎么看老爷?”

“但是……”

“我虽是女子,也知人生在世,该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父母,然后才是自己。如今为我毁去婚书,视婚约如同儿戏,置天地于何地?让父母背上背信毁约的骂名,又置父母于何地呢?”

“但姑爷他……”

“姑爷他究竟是不是你口中那般不堪且还两说,就算真是,过门之后我自会死劝。倘若他不听……也……只怨我自己命苦罢了……但起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了。”

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说得香云完全不知怎么应答,过了好一会子,才幽然轻叹:

“可是姑娘,那你自己呢……?”

沈晚月没吭声,房间里的登时沉默了下去,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发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想想这位公子,武能荡寇锄奸,打得蟊贼抱头鼠窜,文能诗斗夫子,当代大儒都吃了挂落,真真是全挂子的本事。可自己的丈夫梁铮却偏偏是个纨绔恶霸,但凡有人家一点好处……

“……行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悠悠开口,“说了这许多,我也困了,眯一会吧。”

说着,好像耗尽了力气一般,把自己深深地陷进了绣榻里。

只是就算这样,她还是可以轻易地感觉到……

感觉到香云那幽幽的目光,仿佛有着直摄灵魂的魔力,轻易就穿透了她所有逞强的伪装,深深地刺在了心上。

※※※

第二日天闷得发黑,黑沉沉的乌云从西边铺过来,像是给大地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热得人胸口仿佛窒息了一般。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梁铮等人便收拾行李,问明了方向,由徐虎在头前引路,梁铮押着马车、行李殿后,望着官道一路迤逦而行。

走了半日,远远便望见城廓一角,房屋错落,徐虎高兴起来,打着马鞭向梁铮道:“少爷,咱们到河南了。”

河南乃是中原腹地,《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不过当时的河南还不是行省,元代时设河南路,洪武元年改置河南府,范围大致为今河南洛阳市所辖地域,下辖一州十三县,后为河南江北行省的省治。

即至进了城,但见街市繁华,大大小小的店肆房舍沿着齐整宽敞的街道栉比鳞次的开着,其间人烟阜盛远非别处可比,虽然天气闷热,但一路上耍百戏、捏面人的、滩簧、测字、锣鼓仍旧是不一而足喧嚣连天,真说得上形胜繁华之地了。

梁铮不禁有些感叹,乍从荒村野店回到这烟花世界,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打马走近车边,正打算问问沈晚月主仆家住何处,准备把她们送回家后就去岳父府上拜会,谁知自己还没开口,就看到丫鬟香云一手拿着一个锦盒,一手扶了头戴浅露的沈晚月下车,盈盈冲着自己一福,道:

“多谢公子一路照拂,我们就此别过。”

梁铮不由得怔了怔:“两位不用我送你们回家么?”

“不必了。”沈晚月说,“叨扰大人多日,小女子已不胜惶恐,如今既已到了河南,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

这句话说的虽是客套,语气却冷的仿佛结了冰。

“这个……”梁铮不觉有些尴尬,“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两位还有这么多货箱行李……”

“前面不远就是车马行,我们自会雇脚夫搬运,”沈晚月淡淡地打断,一边拿过香云手上的锦盒,“这里是三百两,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区区小事,倒不必如此。”梁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昨天还有说有笑的,怎么才一晚上的功夫,就生分到这种地步了?

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这对主仆了吗?

“既如此。”沈晚月微微点头,倒也不客气地直接就收回了,“那么小女子就此别过。”

说着,也不管梁铮什么反应,拉着香云就往不远处地车马行去了。

她是必须如此……

因为她赫然发现,和这位“公子”在一起越久,自己的心就会陷得越深。

可她更知道自己是许了人家的……

所以才必须当断则断!

所以就在这里,她将自己曾经梦想过的,另一个不可能的未来,给割舍了。

第三十四章 相见恨晚

梁铮哪里知道这种女儿心思?既然人家不要帮忙,也就不再理会,顶着大热的天,领着一众家将过了城关,寻了家客店安顿下来,一边唤来徐虎,打算带着名帖到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岳丈”沈铭臣的府上拜会。

“银票可都收好了?”

路上,梁铮再一次回头问。

“放心吧,少爷,都收着呢。”徐虎毕恭毕敬地答道。

虽然这已是一路上自家少爷第三次问这件事了,但这也难怪,要知道这一回采购锦帛,加上募兵、粮饷等等开销……梁家虽是殷实,但终究不像沈府,是什么富甲一方的豪商,这已经几乎掏了半个梁府的家底了……

能不紧张嘛。

“嗯……记得收好就是。”梁铮点点头,又交代了一句。

“这倒是没问题。”徐虎笑道,“只是少爷,咱们这一去,人家肯定要追问婚期的事,您可想还了么?”

“这个……”

梁铮隐隐有些头疼。

对于封建社会这种万恶的婚约制度,说实话他挺反感的……

男女双方连面都没见过,话都没说上一句,更不知道彼此性格合不合得来,却要马上就睡在一起,这……

他原以为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老父已经过世,那么总算可以避过这一节,将来就算婚配,也能自己精心挑选一个满意的。没想到这位便宜父亲临死前还是坑了自己一把,不但把婚事给定下了,而且定的还是最要命的“指腹为婚”……

人家女方还在娘的肚子里就已经做了你老婆,不要说性格,就连模样也没人见过——等到见到了也晚了,亲事已经定了。

这种婚姻就像买彩票,中500万大奖的几率几乎是零。

所以在从苏清和的嘴里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以后,他的潜意识里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

既然老爹都拖了那么久,那么自己干脆也鸵鸟好了……

“咱们来河南是采买团练的军服,先把正经事办了,其他的以后再说。”他只能这么说道,“如果对方实在问起,你就说……就说……嗯……”

“就说……?”

“唔……”

“少爷?”

“罢了!”梁铮一咬牙,“就说我有隐疾。”

“哈?”徐虎张大了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幻听。

“这种话我自己自然不好说起,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家父一直拖着不办婚事,两全其美,最好沈家主动退了亲。”

“呃。”

“嗯?”见对方半天没反应,梁铮眉峰一挑,“怎么?我都不介意你还怕什么?”

“没,没什么。”

※※※

沈府位于景上门南,玉贞观东,这一带都是达官显贵的聚居地,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北京的二环内,首尔的江南区,一条长长的大街上排满了河南府的德宿耆老,士绅名门的府邸,一间比一间气派,一处比一处气派豪绰。

梁铮带着徐虎,风尘仆仆地在一间虎头铺首的红漆大门前停了下来,左右两个石狮子,正门之上抬着蓝底泥金的大匾,大书“内寓户部金司郎中沈”几个大字。

梁铮略一沉思,便着徐虎上前叩着铺首敲门,谁知敲了半天,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徐虎忍不住笑骂道:

“真他娘的奇了怪,这么大个府宅,连个应门的都没有算怎么个事儿,若不是这青天白日的,还当见鬼了呢?”

“许是天太闷,守门的小厮都躲懒去了吧。”梁铮一边擦了把汗,一边摇着扇子取凉儿,“再喊两声,实在没人就算了吧,明儿天凉快了我们再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内里脚步橐橐,跟着那门“吱”地开了半边,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一袭轻纱般的白衣,长身玉立,修挺如竹,明眸皓齿,斜眉入鬓,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只是脸上却显然带着几分埋怨与不耐:

“谁……呀~~!”

最后一个尾音,在见到梁铮的瞬间,拖长出了讶异到极点的惊叹。

而那张被精致的五官组合出瓜子脸儿,也在同一时间凝固了表情。

梁铮也在这一瞬间呆住,不由自主地想走上前,又陡地站住了脚,已是形同木偶!

眼前这位能够让人呼吸为之一窒的美女,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友李真真么?

不过很快地,他又冷静了下来。

她不可能是李真真,只不过凑巧长得像罢了。

因为刚刚……从她银铃般动听的嗓音中,甚至从她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就认出了对方——她是跟着自己同行了一路的那位小姐。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对方,任凭沉默有如实质一般在二人之间的世界里毫无节制地扩散,把本就沉闷到压抑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喘息。直愣了半晌,梁铮才仿佛恢复语言功能般地说了句:

“这是沈府么?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永宁梁铮来……”

结果他那最后一个“访”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姑娘原本十分白皙的皮肤就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阿弥陀佛!”

留下了这句让梁铮再次懵逼的佛号,沈晚月双手捂脸地扭头就跑。

“少,少爷,这是……?”

说话的是徐虎,他显然还没从刚刚意外的邂逅里回过神来。

然而梁铮却已经是彻底明白了。

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仿佛电影似的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住在河南,随身有丫鬟、仆役服侍,又在沈府之中出现……原来和自己同行了一路的,就是自己没过门的妻子沈晚月啊。

这一路上她一直戴着浅露,总也窥不见庐山真面目,虽然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美人胚子,但梁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本人居然漂亮到这种程度。

更重要的……

她竟然和自己的女友李真真长得一模一样!

记得苏清和曾经和自己说过:沈举人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能帮着父亲料理生意,分忧解劳……

难怪她弹得一手好琴,难怪她会随行带着那么多的货箱,甚至因此引起了强盗的注意。

还真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了……

居然真的开出了500万大奖!

“是什么都好。”梁铮简直有些乐得合不拢嘴了,赶紧咳了几声掩过去,旋即淡淡地笑笑,“既然门开了,咱们就进去吧。”

※※※

尽管重新被撂在了门口,然而尴尬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沈晚月才跑开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厮从后面的假山里转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打躬赔笑:

“实在不知姑爷来了,刚刚姑娘让……呸,刚刚老爷让小的请姑爷到书房叙话。”

梁铮微微一笑,没计较他的口误,由着他领着钻过一道月洞门,绕过两侧的抄手游廊,绕进后门,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屋跟前,刚打起帘笼,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浑厚爽利的大笑:

“我的老天爷,可算见着人了!”

说着迎出来一位形相清癯,萧疏轩举的中年文士,拉着梁铮,仿佛捡到了一块宝似的,不住地上下打量:

“记得上回见到你的时候,才只有我膝盖头这么高,如今出落得……我都不敢认了——老将军可好?”

沈铭臣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他是书香门第,读过书的人,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想当年自己名落孙山,走投无路,若不是梁远智的资助,恐怕如今骨头都化成灰了。又哪有现在的显赫富贵?

何况于理来说,婚契既在,女儿就是人家的妻子,即便对方穷到要饭了,万万不能变节改嫁,何况亲家还是一手提携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帮过自己的大恩公。

但眼见得女儿渐渐长成,而亲家那边对婚事却始终支支吾吾,做为父亲,他是心急如焚。

说心里话,沈铭臣也曾怀疑过亲家是不是嫌弃自己,毕竟自己如今虽是皇商,但到底沾了个“商”字……然而梁远智给出的答复却是否定的,但理由却始终不肯说,自己追问了几次,干脆索性连人也不见了,由管事的苏清和代为接待,自己空跑了几次,也就没好意思再上门催促。

如今女儿一天大似一天,都快望门守寡了,沈铭臣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没想到今天对方终于找上门来了,他能不高兴嘛。

不想他本是随口一问,梁铮却幽然叹了口气:“家父已经亡故了。”

“这……此话当真?”沈铭臣吃了一惊,头“嗡”地一声,脸色顿时煞白。

这才几年不见,怎么梁将军就谢世了?!

“千真万确,就是前年的事……”

徐虎上前帮腔,一边把梁远智临终的嘱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听得沈铭臣唏嘘不已,想起当年二人结伴进京,同榻抵足,喝酒谈诗,针砭时政,痛斥阉党……何等的畅快淋漓?

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想不到这才几年不见,竟已阴阳两隔,不禁泪如泉涌,亏得众人慢慢解劝,这才渐渐住了,把梁铮迎进了房中,两人慢慢叙话。

沈铭臣见女婿言谈举止不俗,相貌模样也算拔尖儿,心中已是喜不自胜,待知道他如今有了功名,又做了官,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听闻梁铮此来还要采购锦帛,当场就没口子地答应了下来:

“贤婿只管放心,些许小事包在我身上,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定然备齐,派人给你送去。”

“如此多谢了。”梁铮赶紧拜谢,一边把购帛的银票奉上。

这边交割清楚,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沈铭臣便把话题转到了自己最关心的地方:“对了,关于婚期的事……”

来了!

终于来了!

想不到河南之行如此顺利,不但解决了军服的锦帛问题,还顺便娶回家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

梁铮一合折扇,猛地站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赫然发现自己眼前又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并且直接凑到了沈铭臣的耳边:

徐虎:“启禀沈老爷,这件事本不该让府外的人知道,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得不说了,我家少爷有隐疾……”

第三十五章 悲剧喜剧

仿佛中了定身法儿,沈铭臣突然连声音带动作,一起静止了。

他的嘴巴张着,眼睛马上就要瞪出眼眶,一只手还端着茶杯,那杯盖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如同梁铮的心一般……

“等,等一下。岳丈,事情完全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梁铮黑着一张脸,额角青筋暴露。

他当然知道徐虎和对方耳语了什么——因为那是自己交代的。

可恨刚刚怎么竟然忘了这茬!

所以如今……

沈铭臣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一般的表情:“我懂!我懂啊~~!贤婿不必解释了……”

梁铮大喜,简直有点儿感激涕零,自己这岳父真是善解人……

咦?

等等!

“岳丈您……”梁铮心有惴惴地追问了一句,“真懂了?”

回答的这么快……果然还是让人无法释怀啊!

“懂了,懂了啊~!”沈铭臣点头,又有点儿怜悯地看着他,“佛曰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这种事的确说不得,说不得……”

“不是,我……”梁铮一顿抓狂,然而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啊,不过贤婿大可放心,我是不会因此嫌弃你的。”沈铭臣拍着他的肩膀,“但还是得请医延治才是,千万不可讳疾忌医啊~!”

最后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又悲又痛……

悲的是好不容易梁家来人了,却是这么个结果,痛的是女儿的终身,这下又没着落了。

这番话却是听得梁铮眼冒金星,又晕又囧。

他很想捂脸,然而好像捂脸也无济于事……

这种事的确可以解释,但是好像越描越黑。这种事也的确可以证明,问题是现在怎么证明?

“既然这样,关于你和小女的婚事,那就暂且延期好了。”沈铭臣说道,想了想,又怕寒了对方的心,赶紧补充道,“你大老远地来,干脆多住几天,把你那些家将也都叫到府里住下,等锦帛办齐了再走。”

※※※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沈晚月的脚步有点儿飘……

“姑娘,你没事吧?”香云立刻关切地上前扶了一把。

谁知沈晚月立刻一把抓住了她,如见救星:“你掐我一把,看看疼不疼。”

“姑娘,你该不是魔怔了吧?”香云懵逼般地眨了眨眼睛。

自家小姐向来处变不惊,遇事冷静,从不曾见她这般如坠梦境地举止大变,怎么小姐说到前门散散心,回来就成这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魔怔了么?”沈晚月怔怔地应了一声,两个眼珠儿直直地,迷迷痴痴地走到床边坐下。

许久,又“霍”地一下转过身:“你猜我刚刚见到谁了?”

“见着谁了?”

“就是和我们一路同行的那位公子。”

“呀~”这一回香云也是忍不得掩口失声,“他居然真的追到这里来了?”

“你好糊涂!”沈晚月嗔了她一口,“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梁铮。”

“哇!原来是他!他就是你男人啊!”香云惊叫一声,连手绢儿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然而下一刻,这种震惊又全部转为了疑惑。

“可,可是……”她说,“这位公子文采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怎么就……就会是那种纨绔恶霸呢?”

“这一点我也说不上来,”沈晚月目光迷离,“若说是道听途说不可尽信,但你表姐紫鹃也这么说,那就错不了。可是……可是……”

她说着,迷离的眼中忽然绽起了一丝决然:“我得去找他,当面问问清楚。”

一边说着,一边二话不说地就要往外走。

一见了梁铮,得知此人就是她的未婚夫,那一瞬间是油、盐、酱、醋、糖倒在一处,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所以才逃也似的跑开了。

可是如今冷静下来,却是又喜又迷。喜的是二人桃花渡同舟,杏子林同行,真可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迷得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却是众口一词地恶少霸王呢?

这一思二想,弄得自己恍恍荡荡,下意识地就要去问清楚。毕竟这可是她将要相伴一生的夫君,怎能不关心?

“你又乱来了。”香云忙一把拉住她,“哪有一个待嫁的姑娘家先跑去见男方的道理?”

沈晚月急道:“可是这件事不弄清楚,你叫我,你叫我……”

香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姑爷他究竟是不是你口中那般不堪且还两说,就算真是,过门之后我自会死劝,倘若他不听……也……只怨我自己命苦罢了。但起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了。’怎么姑娘前儿自己才说的话,自己就忘了?”

一句话堵得沈晚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脸急得通红。这种事情说是一回事,可那毕竟是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明明有可能不是什么纨绔恶少,反而是难得的良人,你让她还要装着万事不萦于怀的佛系少女,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哎呀!”沈晚月急道,“人家拿你当自家姐妹,才和你说这些,你还在那儿取笑磨牙。”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香云忙止了笑,正了正神色,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是姑娘,你这么匆匆忙忙跑去找他,当真不是个事儿啊。这还没过门呢。”

“你说的倒也是,得想个什么正当的理由……”

沈晚月轻蹙着春山般地黛眉,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半晌,又攸地顿住了身形:

“有了!”

※※※

走出沈府书房的时候,梁铮的脚步也有点儿飘……

“少爷,你没事吧?”徐虎立刻关切地上前扶了一把。

“我没事,不过你有事了……”梁铮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说到一半的话却蓦然顿住。

他很想骂人,然而却不知道该骂谁……

徐虎有错吗?没有——他严格执行了自己的命令。

自己有错吗?没有——对于不可预知的婚姻会退避三舍,这是每个人本能的反应好吧?

眼下虽说是达到了自己本来的预期,办妥了锦帛的事,又鸵鸟了婚期,但……

他现在不想这样的啊。

他现在想抱个美娇娘回家啊……

“少爷,我……”徐虎懵逼。

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得罪少爷了吗?

“不,我说错了,你也没事。”梁铮重重地叹了口气,“所以才出事儿了……”

徐虎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少爷这是打的什么禅机呢?

“你不懂?”梁铮仿佛迦叶尊者般微微一笑,“不懂就对了,事实上,我也不懂怎么就成了这样……”

徐虎继续眨眼……

少爷这机锋打得……高,实在是高,不愧是读书人!

“罢了!”梁铮不由自主地暗暗叹了口浊气,“至少团练的军服锦帛之事是办妥了,总算没白跑……至于婚事,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他这样想着,抬起脚正打算走,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唤住了。

梁铮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沈晚月的贴身侍女香云。

“姑娘有个不情之请,让我来问问公子能否帮忙。”香云冲着梁铮一福礼,道。

“不情之请?”

“是这样:这一回姑娘出门办货,路遇盗贼,想来定是菩萨显灵,才能遇见公子,得保安然无恙。正巧后日就是庙会,姑娘打算去静慈庵进香,这一来是还愿,感谢菩萨保佑;二来嘛,也捐些香火物资,修缮道观,总算功德一件。”

“唔。”

“可是公子您知道,我们的家丁在杏子林死伤惨重。如今府里人手不足。所以姑娘想请公子借调一名可靠的家将跟着,帮忙搬搬东西。”

“唔?”

梁铮浑身一震,心中陡起疑云。

这一回沈晚月虽然损失了不少家仆下人,但赫赫沈府在河南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单单是这沈宅的府邸,就占了半条街。而且自己虽是匆匆而来,但所到之处,厅殿楼阁雕梁画栋,花园山石,也是葱蔚洇润,哪里会缺一个搬东西的下人?

莫非……

看着香云眸光闪闪,语笑嫣然地模样,联想到自己这位岳丈虽是皇商,但也是书香门第,家里的规矩大的很,梁铮瞬间就明白了一点什么。

“既如此。”他抬手还了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第三十六章 人约黄昏(上)

第三日夜晚。

月光似水,晚风轻送。

虽说近年天灾频仍,然而身处府城,却依然感受不到任何萧索的气氛。

尤其是今夜的庙会,徜徉街头,宽阔的马路两旁张灯结彩,天地间有东风吹散千树繁花,吹得烟火纷纷,星落如雨。精致的花灯流光溢彩,宛如置身于长安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所谓“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也不过如此吧……

而城东的静慈庵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青石铺砌的庭院两侧各植苍松翠柏,前面小巧三间庙堂香烛辉煌,锦帐绣幙,庵里人山人海,游人如蚁,香客如潮,只是这一切梁铮都感受不到。

此刻的他,正穿着一身长随小厮的打扮,站在静慈庵的经楼里,百无聊赖地守着几大箱子的僧衣、尼帽。

因为现在的他,就是梁铮梁公子借调给沈晚月搬东西的“小厮”。

当初香云语意双关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

沈晚月想见自己,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待出阁的姑娘,是不方便与男方见面的,所以她才让自己派个“小厮”帮忙。

否则的话,怎么解释赫赫沈府,居然会连一个搬运物品的家丁都找不出来?

只是他还真没想到,人家叫“小厮”来,还真是搬东西的……

至少从沈府到静慈庵这一路上,沈晚月完全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坐在香车里连眼角的余光都没赏给自己过,反而让下头的丫鬟老妈子塞了两口装满的僧衣、尼帽、香烛等物资的箱子让他扛着!

堂堂一个功名在身的秀才,正儿八经的团练总兵,居然成为了肩扛手提的搬运工……

这真是日了狗了!

梁铮实在是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在现代的时候,他也曾有陪着女友李真真逛街的经历,做过她的提款机和搬运工,所以……

“罢了,谁叫沈晚月长的和李真真一模一样呢?就当陪女朋友逛街好了。”梁铮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

然后,自己的那位“顶头上司”——长的很像容嬷嬷的老妈子就把他撂在了这个地方,留下了一句“这里候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是……

“眼下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人来?”

梁铮默默地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四壁都是用赭红、靛蓝的色彩勾勒描绘出的,狰狞绚烂的砂岩壁画,画的都是佛教的经典故事,画风凌厉如刀,人和物惟妙惟肖,每幅画上都镌刻着诗词,仿佛一部佛经,在他的面前延展而去。

反正左右无事,梁铮开始不自觉地绕着房间,一幅接一幅地看着壁画和画上的题诗,最后静静地矗立在最后一幅《飞天》跟前。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说道。

梁铮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下回头一看,果然看见身后笑吟吟地站着沈晚月,风姿绰约,宛如仙子;只是此刻的她穿着丫鬟的服饰,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容娇俏的女尼。

但是穿什么并不重要,即使只是丫鬟的服饰,在她的身上也穿出了典雅高贵的气质,而她也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姿态也没有什么特别,但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慑人的魔力,令人不可仰视。甚至连经楼内辉煌的灯烛,也仿佛因她的到来而失却了光亮。

世人喜用“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来形容绝世的美人,但她的微笑,即便是满天的神佛皆不敢与其对视,唯恐心生贪念堕入凡尘。在她的身边,那位娇俏的女尼仿佛只是尘土,简直可以无视了。

“你,你……”梁铮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一路上,他本来都以为只是自己曲解了对方的意思——人家真的只是想要个搬东西的小厮,没想到沈晚月居然真的来见自己了。

“我是小姐的丫鬟,茜紫。”沈晚月抢着开口。

这是她昨晚和香云设计了半天的“计划”。

时间回到昨晚,沈晚月的房间。

“你去请梁公子派个家丁,帮我搬东西。”沈晚月说,“他就会明白我要见他了。”

“可是,姑娘。”香云迟疑着反问,“如果他不明白你的意思,当真派了个家丁来可怎么办?”

“不会。”沈晚月坚定地摇摇头,“我们与他同行这么久,梁公子的人品心智我是看在眼里,他一定能够明白。”

香云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原来姑娘你早就暗暗留心他了呀。”

沈晚月一怔,这才发觉自己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不禁腾地飞红了脸:“死丫头,又拿我打趣。快别闹了,说正经的,到了静慈庵里,咱俩得把衣服换换。”

香云:“这又是为什么?”

“你真是笨死了,我若是以沈晚月的身份去见他,岂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沈晚月大大地白了她一眼。

“可是你们在前门不是见过面了么?”

“咱们虽然和他走了一路,但我始终带着浅露,垂着面纱,甚所以他一定不认得我。虽然我们说过话,不过我只要把声音弄浑了,想来他也听不出——当然我也不能扮成你,毕竟一路上都是你和他打交道,一下就穿帮了……”

“原来是这样,小姐真是好算计。”

……

时间回到现在。

沈晚月指了指身后的女尼:“这位是静慈庵的心缘大师。小姐让我来派东西的,快把箱子打开。”

“哦,哦。”

梁铮依言打开箱子,沈晚月从中取出一套僧衣,交到身后的女尼手上:“这里一共三十六套衣帽,那里面是一点香烛,我这还有五百两银票,都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

“阿弥陀佛。”心缘双手合十,“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这也不当得什么。”沈晚月无所谓地摆摆手,再次俏生生地转过头,带着点紧张地望着梁铮,“你还没告诉我,刚刚在看什么呢。”

对于自己的容貌,沈晚月有着绝对的信心。

在沈府门口的时候,她曾经和梁铮匆匆打过照面,当时梁铮的眼神她还清楚地记得:震撼、惊艳……这和家里那些男性的仆役小厮们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候的反应一样。

但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

所以要扮成丫鬟茜紫来见自己的未婚夫,就是想看看梁铮在知道自己只是个丫鬟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要知道在古代,丫鬟是主人的私有物,梁铮既已和沈晚月定亲,也就算“茜紫”的半个主人,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儿,向老婆要一个丫鬟通房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

“倘若他真是传闻中的纨绔恶少,肯定会露出贪婪的眼神吧?”沈晚月这样想着。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梁铮的眼神中有惊奇,有欣赏,却没有一点猪哥似的的反应。

这不由得让她又惊又喜——看来传闻果然有误,自己的夫君并不是那种人!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尽管二人说话不多,然而梁铮的记忆力极好,加上沈晚月长的太像李真真,是以梁铮早已把她的音容笑貌印在了自己的心里,从她说第一字起,就已经认出她来了。

茜紫吗……

原来自己的未婚妻还有cos自家丫鬟的嗜好啊……

梁铮微微一笑,当下也不说破,只道:“我在看这幅壁画。”

“壁画?”沈晚月好奇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唔,这一幅画的是《飞天》,就画工来说,的确是妙笔生花,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怎么你就看得那么仔细,连身后来人了都不知道?”

“我不是说这个。”梁铮打断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里所有的壁画都有题诗,独独这一幅没有。”

沈晚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圈……

还真是这样。

“心缘师太,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扭过头,眼波流转,对着身后的女尼不解地问道。

“阿弥陀佛,这幅画是新裱上去的,还没来得及请人题诗呢。”心缘微笑着回答。

“是这样……”沈晚月想了想,对着梁铮笑道,“那不如由你来题吧,怎么样?”

梁铮没有应声,却抬头看了看心缘。

心缘笑道:“既然沈……茜紫姑娘觉得好,贫尼自然没有异议的。”说着,一面命人取来文墨。

梁铮这才告罪提起笔,却不看画,只拿眼睛瞅着沈晚月。片刻之后,才抬手写道:

人若春花形如燕,

长袖翩翩舞人间。

两句一出,沈晚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连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们的心缘也是攸地变了脸色。

《飞天》画的飞神,是佛教天人和道教羽人融合为一,肋不生翅,身不披羽、既无祥云,又无圆光、借云而不依云,却衣袂飘飘,彩带飞舞,而凌空翱翔,翾风回雪。

梁铮的两句,犹如画龙点睛,怎能不令人拍案叫绝。

然而写到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住了笔,只是愣愣地看着壁画。

人若春花形如燕,长袖翩翩舞人间……

遥想在现代的时候,那场迎新晚会上,自己和李真真琴箫合奏,当时身边伴舞的,也是羽衣蹁跹,流苏如画……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却已相隔百年。

“还有两句呢?”沈晚月终于忍不住追问道。

梁铮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提笔写道:

美女都付东流水,唯我西子胜飞天。

这下沈晚月的脸“腾”地就红了,只是眼神反而却比刚才更亮了,并且还多了一层无可言传的味道。烛光在她富有光泽的肌肤上折射出来,仿佛为她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她是绝顶聪明的女子,这“西子”=“茜紫”的意思,又如何看不出来?

心缘反倒是没看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赞道:“阿弥陀佛,施主以西施比飞神,这一句真是绝了。”

梁铮微笑不语,只是拿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就好像正走向李真真,走过五百年的时光……

当初,西湖断桥之上,李真真也是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近呢……

相似的画面,不同的时光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感受到男人不断逼近的脚步,还有那一瞬不瞬地视线,少女的脸颊更红了。

而那能把袍服撑起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宣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你,你这人……”沈晚月轻嗔低语,想要训责对方的无礼,但不经意间又对着了梁铮深邃的眼睛,于是慌忙把视线转开,自己想了想,忍不住垂了头,“我,我真有这么好看?”

“好看。”

“贫嘴。”

沈晚月只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我不和你贫了,我得去伺候姑娘了。”

说着莲步轻移,正要出门,却被心缘唤住了:“前殿不用去了,你们家小姐已经回去了。”

“既然这样……”梁铮赶紧上前一步,“不如我送姑娘回府吧。”

沈晚月略略迟疑了一下,心中暗暗敁敠:果然是个细心的人,色色想得周到。回头见梁铮仍定定地望着自己,不免脸上又是一红,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下)

两人沿着青石板砖的街道默默地走着,不多时就绕出了静慈庵,回首轻望,只见月光如水,香烟缭绕,小小的庵堂犹如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殿宇楼阁全都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这还真是‘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愁,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了。”梁铮忍不住叹道,“唐寅的这首诗,说的虽是‘我爱秋香’之意,但用在此处,却也算是应景了。只不过……”

“嗯?”沈晚月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只不过什么?”梁铮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忍不住地脱口就道:“只不过若换了我,只怕还得改成‘晚风阵阵入佛寺,月影深深映经楼’为佳。”

“我爱晚月么?”沈晚月的声音轻悠从容,又带着点调侃的俏皮,“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你们家奶奶有非分之想。”

梁铮不由得一阵默然。

明明她本人就在身边,也明明知道自己是谁,还偏要拿这话来搪塞……

真的是够了。

然而对方既然不说破,他也不便戳穿。

毕竟这世上很多事,说了就没意思了。而且这是古代,如果自己真的揭穿了人家,再想这样孤男寡女无拘无束地同行、交谈,只怕也不能够了。

梁铮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常理。何况一千个人一千个心思,你能担保你们沈府的下人之中,就没有人对小姐心生爱慕的?”

沈晚月侧着头想了想,自己还真不敢担保。

事实上,那些小厮们偶尔见到自己时的眼神,她就能读懂很多心思,只不过身份摆在那里,家规顶在头上,他们自然不敢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是……”沈晚月不置可否,“那我倒要问问,你连我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就爱上了她,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梁铮又是一阵无语。

现在她还在戏弄自己!

“我虽然没见过你家小姐,”他说,“可我却见过你了啊。”

“咦?”沈晚月目光微闪,“这话怎么说?”

梁铮笑道:“俗话说娇主俏婢,姑娘的美貌世所罕见,你们小姐自然更该惊为天人了。”

这倒不是刻意的恭维或者是吹捧,而是事实。

就好像美女身边的闺蜜,一般来说都是长的特别丑的那种一个道理——没有反差就没有对比嘛。

所以一个丑的主子,身边是绝对找不出一个漂亮丫鬟的……

那不是没事给自己添堵吗?

因此如果眼前的少女真是“茜紫”的话,那么作为她主子的“沈晚月”自然只有更美才是。

“油嘴滑舌。”沈晚月轻轻地啐了他一口,眼里却是欢喜无限。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继续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绕过几条街巷,沿着两侧延伸出长长的花圃,漫步在洒满月光的巷陌之中,渐渐地把回旋飞舞的鱼龙灯和行人的欢声笑语甩在了远方。

这里没有宝马雕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没有馥郁的熏香弥漫一路芳华,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没有追逐嬉戏的孩童,除了偶尔间或响起的鸟鸣,和风动树叶的轻响,再也听不到一点的杂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从这一段林荫的甬道,抬头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花街,就感觉恍如隔世。

梁铮一步三蹭地陪在沈晚月的身边,感受着少女与自己只有一公分的距离,轻易地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和身上如郁金香似的味道,间或还有还能感觉到对方的衣角裙边蹭过自己的手背。心里恨不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你这次……”

同样的字句在二人之间的世界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你先说……”

又是一次地异口同声,然后两个人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怔住。过了片刻,才无声地笑开了。

“还是你说吧。”梁铮轻声道。

“我听说,你……们少爷这次来河南,是特地来采购锦帛的?”沈晚月侧着头问道,“可你们梁家又不是布商,没得买这么多锦帛做什么?我听管事们说,老爷给你们备的锦帛,足足装了二十口大箱呢。”

“是为了缝制军服。”梁铮解释道,“我……们家少爷受武县令重托,提调永宁军务团练,朝廷还给了编制。”

沈晚月讶然:“可用锦帛赶制战袍,这也太……”

“不是战袍,而是军装。”梁铮又把锦袍军装的优点大概说明了一下,末了又道,“所以这些锦帛对我……我家公子很重要。如今天下四面烽烟,北有满清多尔衮,南有黄虎张献忠,西有闯王李自成,东有海盗郑芝龙……可谓风雨飘摇,远的山、陕暂且不提,就河南一带也是盗贼四起,而卫所早已不堪大用。唯有如此,才能锻造出一支虎狼之师,上无愧朝廷浩浩天恩,下不负百姓殷殷期望啊。”

沈晚月忍不住笑道:“你……你们家公子还知兵事?”

“拔山扛鼎是不能的。”梁铮说,“兵者,至危之道,至险之术,岂可轻言知兵?战无常例,兵无成法,又岂可妄言兵事?我……少爷不过读了点书,想为百姓做一点事罢了。如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就咱们河南一地来说,城里逛花灯,游庙会,可城外十里就是人市,归德、汝宁一带过来的难民们天天以泪洗面,卖身以求活命……这是天灾,咱们不去说它,可是人祸却不能不计较了。”

“人祸?”沈晚越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就是匪患。”梁铮道,“天灾之后必有盗匪,而流寇最会携裹百姓,所过之处赤地千里,若是任由他们横行,只会让灾民难民越来越多。而这些过不下去的人,最终怎样?还不是加入盗匪再去掳劫他人?这样就……怎么说呢,应该说,就是恶性循环了。”

“那若依你,这匪患该如何清呢?”

“不外乎四个字:剿抚并用。”

“哦?”

“元凶必办,余者不问,则盗众必解。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许他们散秩爵禄,这些身份卑微商户如何不干?而那些灾民们有了饭吃,谁还会跟着盗贼作乱?如此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匪患必靖。”

当然,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终究只能是一时,只能解燃眉之急,梁铮还有一点没说的是改革税制,毕竟这才是最根本的办法——有了钱,赈灾就不愁银子了,打仗就不愁粮饷了。

而改革税制的根本,在于两点:一是官绅一体纳税,二是往江南派征商税、工税。

明朝士和官有免税权,有个举人功名的,就已经是公务员编制了,享受免税待遇,地下挂靠一大堆的田地,所以必须官绅一体纳税,国家才能收得到钱。

明朝对商业不受重视,本身就没有完善的商业税制度,而当时南方尤其是沿海地区多从事海洋贸易,所以必须推行合适的商税、工税,国库才能充盈。

事实上,明朝在这两点上一直没有做好,导致富的流油的江南一直收不上税,国家要剿匪,要御外侮,只能向天灾严重的西北地区收重税——也就是剿饷,这才彻底逼反了贫民。

当然,推行这些政策,就得变法,而且这种变法涉及的利益群体太多,没有铁腕支撑、没有能够独立于体系之外的大军是不行的,否则那些代表官绅的东林党第一个就不答应。所以梁铮没说——这离现实还太遥远。

但即便如此……

一番话仍是说得沈晚月心下暗服……

想不到此人还有这番见识,不但倜傥风流,更有文武济世之才,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一念及此,不免也是面红耳热起来,讪讪地正想找个话题岔开,不料却忽然听见梁铮一声断喝:

“什么人?!”

沈晚月吓了一跳,抬起头,这才发现不远处树影婆娑之处,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梁铮这一喝才迟疑着走了出来,原来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帽,脸上手上全是黑乎乎地泥渍土痕,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大,大爷饶了我这遭吧。”似乎被吓得狠了,那小丐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就是饿得狠了……所以,所以想和大爷、奶奶讨碗饭吃……”

“可怜见儿的……”沈晚月见他犹自跪在地下乱战,估计是饿得急了,想了想,身上也没带碎银铜钱,便问梁铮,“你有钱没有?”

梁铮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那小丐估计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激动得霎时两眼都放出光来,忙不迭地伸手就接,不料动作幅度太大,竟然不小心在梁铮的手背上留下了几个乌黑的指痕。

但也就是这么一下,梁铮竟然蓦地僵住了身体,痴怔般地呆在了那里,甚至连小丐走远了似乎都没发觉。

“你在发什么呆呢?”沈晚月等了半天,见他仍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孩子虽然弄脏了你,但依我看也是不小心,干嘛这么小心眼。”

“我不是为这个。”梁铮目光幽幽,看着小丐离去的方向,“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咱们这里这么偏僻,怎么会有人想到这种地方来行乞?要饭难道不该到人多的地方吗?明明前面的大街那么热闹……”

被他这么一说,沈晚月也不禁疑惑了起来:“你是说……?”

“我并没有说什么……”梁铮微微摇头,脸色却是说不出的凝重。

他还有一点没说的是——就在刚刚,那小丐碰到自己手的时候,自己分明地感觉到了……

小丐的右手虎口处有很厚的老茧!

记得在桃花渡的时候,徐虎曾经说过:“……帮着收拾货箱的时候仔细检查过了,这些家仆的虎口都没有老茧,显然不是长期握刀的人。所以应该没问题!”

然而这小丐的虎口老茧纵横,说明了什么?

梁铮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地阴霾,在他的眼瞳深处闪灭。

第三十八章 如临大敌

第二日。

夜,月夜犹如一幅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轻纱般的月光泻在沈府大厅正中金雕细刻的大理石桌前,映着摇曳不定的烛光,遮得那桌旁端坐的梁铮的脸上忽明忽暗。

而在他身边的是沈铭臣,但与梁铮如罩严霜的脸色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茫。

“贤婿啊,你说……”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梁铮,目光又从身后的围坐在一起的妻妾、女儿脸上一一扫过,“红娘子要来?”

这句话他已经问了第八遍了……

昨天晚上,返回沈府的梁铮突然不顾一切地敲开了他的房门,让他马上把家人全部集中起来,并且安排所有的家丁即刻全府警戒。

就这还不算,他还让自己手下的家将们在厅外戒严,把整个房屋围得水泄不通,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而他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只有一个——红娘子要来!

沈铭臣当然知道红娘子是谁,但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上了红娘子的黑名单,而且事先毫无征兆。

“我是说可能,小心驶得万年船。”梁铮目光如鹰,静静地看着厅外皎洁的月色,“红娘子的人手不会太多,州府这样的大城也不是她能够打得下来的,所以她很可能让手下混进了河南府,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么目标一定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沈府。”

这是昨天晚上,自从他见到那个小丐之后,就一直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念头。

那小丐出现的太不是地方,况且他虎口老茧纵横,显然是长期握刀的人。

长期握刀的人,不是武师就是屠夫,有技艺在手,即便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沦落到要饭的地步……

联想到自己和红娘子的三战之约,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红娘子手下的大盗。

梁铮不知道红娘子苏子晴这一回盯着自己是要干嘛,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保护好沈铭臣一家。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看了眼沈晚月。

虽然她的眼波在扫过厅外家将们手中的火枪和刺刀时依然有些慌乱,虽然她的脸色在扫过厅外的寂静与暗夜时依然有些苍白,然而与和沈府其他的女眷不同,此刻的她显得相当镇定,反而不断地在安慰着正极力压抑着恐惧与哭泣的母亲。

梁铮的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赞许……

不愧是大家闺秀,都说愈是危难愈见颜色,看她的样子,虽然自己也在害怕,却依然能够照顾全家,果然端庄稳重识大体。

正想着,就看到徐虎脚步橐橐地走了进来。

“启禀沈老爷,少爷。”他的面色阴霾,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出大事了。”

梁铮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徐虎此时摊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素白的短笺。

字迹娟秀,笔意妩媚,却是字字惊心!

因为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

见字如晤。日前承君关照,至今铭感于心,锦帛二十箱,已尽数笑纳,窃已在鸡公山忠义堂焚香烹茶,请君一叙。

另注:妾身一届女流,不便多见俗人,想必以君之高雅,必不失妾之所望。

※※※

时间回到昨天,鸡公山。

同样是如水的月色,如盘的圆月。没有风,山涧静谧得仿佛一幅淡青浅赭的写意画。没有了风动树叶的轻响,没有了远方云雀的微吟,有的只是月色如潮,繁星如晨。

突然!

月光中似乎多了一点东西!

那是一位红衣女子御虚凌空,夜空一般的长发随风飞舞,仿佛宣纸上恣意淋漓的墨迹。

然后就是一道飞掠而过残影如光速般的疾斩而至!

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握在年轻女子的纤纤素手之中,剑势斜斩!仿佛一道飞掠而过残影般的剑痕飞速延展,剑锋划出优美的半弧,如光速般的疾斩而下。

月光顿时猛地为止一黯!

剑刃斩月光,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以及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一分为二的决心。

接着剑光暴涨,年轻女子身随剑走,宛如翩翩起舞,剑影纷纷,挑起满地的落叶,仿佛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许久,她缓缓收势,然后扭过了红娘子苏子晴那张精致的脸庞……

艳丽无双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却掩不住眉宇间勃然而起的英气。

但忽然!

明丽动人的脸庞上又泛起了一丝痛苦。

自己手中的三尺青锋,斩得了月光,斩得尽落叶,怎么就偏偏展不下梁铮的脑袋呢?

不但如此,甚至自己还几次三番地落在他的手中,被他羞辱、嘲笑……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红娘子深深的吸了口气,极力地缓解开心底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感,这才沉声开口:

“什么事?”

她已然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

果然,树影森森之中快步走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头戴破帽,面目梨黑,跑到红娘子的身边纳首拜倒:“启禀大当家的,小婢奉命跟踪梁铮,打听到他已到了河南府。”

正是河南街头那个小丐!

“哦?”苏子晴转过身,星眸流盼,往他的这边瞧了一眼,“他到那里去做什么?”

那小丐道:“小婢打听到,那姓梁的因为受命提调永宁军务团练,这一回却是上州府筹办锦帛,赶制军装的,所以才投了沈府。他这一回似乎要买二十多箱,沈府一时拿不出这么多货,让他多等几天。”

“筹办锦帛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何必亲往?”红娘子追问了一句。

小丐回答道:“小婢亲耳听到,这批锦帛对他很重要。想必因此才要亲自前往督办吧。”

好机会!

二十几箱锦帛,一定价值不菲,又是对梁铮非常重要之物,只要把这批锦帛抢到手,不正好可以就此要挟于他?

红娘子眼中精光大盛,却又旋即转为惊疑:“你一路跟踪,没给他看出什么破绽吧?”

她实在不能不小心。

自己终究吃过梁铮太多的亏了……

这个人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大当家的尽可放心!”小丐说,“姓梁的一点没怀疑到我,反而把我当成了普通的乞丐,还给了我几两银子。”

苏子晴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攸地站定了身形!

“传令!”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大伙儿即刻启程,赶赴河南郊外燕子矶——那里是官道入城的必经之地,咱们务必夺下这批红货!”

“这一回,我定要梁铮跪地求恳,方能一泻心头之恨!”红娘子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

第三十九章 意料之外

时间回到现在。

河南沈府之中,梁铮的脸色阴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

想不到这一回自己竟然失算了……

红娘子的目标不是沈府,而是自己定购的二十箱锦帛!

如今货已被她劫了,红娘子约自己只身前往,这可怎么办?

再让沈铭臣重新备货吗?

这二十箱锦帛已经掏进了大半个梁府,再拿钱出来,那维持团练的日常开销都没钱了……

难道以“货没到手,不算交接”为由,让沈家承担责任,负责补偿损失?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自己的岳丈……

所以怎么办?

躺在床上,梁铮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

门口,似乎传来了轻微地剥啄之声,梁铮侧起身听,却又没了动静,只窗外风过树叶沙沙地响成一片。

他以为是耳误,正待不理,敲门声却又响了。

“谁?”

没有应声,但门环又响了两下。梁铮披衣开门,借着月色,看得清清爽爽,竟然是沈晚月的丫鬟香云!

“你……?”

“姑娘打发我来请姑爷花园一叙。”香云脆生生说了一句。

梁铮不由得愣了一下。

沈晚月要见自己?夜半三更,她这是……?

正想开口询问,香云却像是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神秘地笑了笑,道:“姑爷只管去了就知道。”

二人沿着花间小道,踅过一座凉亭,在府中东转西绕的栏干亭榭中曲曲折折地走着,当晚夜空晴朗,星月满天,黑夜中但见香云东张西望,连灯笼也不打,并且几乎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仔细地四处打量,有时候远远看见有灯光,她就拉着梁铮隐入凭栏后,梁铮见她始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不禁更奇:

“这明明是在她自己家里,怎么反而搞的跟做贼似的?”

只是问了几次,对方却始终微笑不答。如此窸窸窣窣地走了好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当前一座小桥飞架,原来竟是到了舞月台之上,但见台下水波映月、静影沉璧,台上一个娇巧玲珑的倩影御虚凭风,却不是沈晚月又是谁?月光如水洒在她随风飘起的衣衫上,翩翩宛若仙子一般。真真是:细看银月如镜盘,回望只身绕月寒了。

“姑娘,”香云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人来了。”

“嗯,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沈晚月道,一面转过头,望着早已呆掉了的梁铮,“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梁铮抬了抬脚,只是这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那身子竟似有千斤重,噤得气也透不过来。

这倒不是因为眼前如画般的夜色,也不是因为夜色中那个如诗般的美丽少女,而是因为……

大箱!

整整十口的大箱,齐齐地码在空旷的舞月台上,一个箱子都打开着,其中方方正正地放满着一匹匹地锦帛……简直就像是梦一般。

这些东西不是已经在燕子矶丢了吗?

怎么会?

“这些是我从铺子里调来的。”沈晚月走到他的身边,“货虽不全,但仓促之间也只能调到这么多了,剩下的我再想办法就是。”

“你……”

“前日花街小巷中,我听你说这些锦帛很重要。如今一朝被劫……丢了货还是小事,耽搁了你的团练成军就糟了。”

“你是怎么……”

“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遇到我的?”

梁铮猛地想了起来。

苏清和的话,开始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回响:

“因为沈举人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女儿,因此溺爱非常,令其读书识字。不想此女聪明清秀,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胸中所学竟较之寻常男子高过十倍不止。沈举人自选了皇商后,商务渐忙,因此她便不以书字、针黹为事,开始帮着料理生意……”

“二十箱锦帛价值不菲。”沈晚月接着说,“你是官家,又不是商人,如今办了团练,募兵、军械、粮饷处处要钱。我知道再让你拿出这么多钱来,定然也有难处,不如干脆就由我……由我……”

说到这里,沈晚月的声音渐渐地了下去,后头又嗫嚅了几句什么却是听不见了,过了片刻,她才重新扬起水一般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梁铮:“只是有一点——万万不可因为这个单刀赴会。那可是龙潭虎穴,万万去不得。”

“可是……”梁铮迟疑着问,“你这样私下调帛,你爹他……”

“父亲若是知道你的难处,必然也是肯的。这一点我想你也明白,只是开不了这个口赊账罢了。”

沈晚月语笑盈盈,梁铮却是听得痴了……

这一番话句句说在了他的心坎上,而且全身体贴自己的私心,真真是“懂我如卿,无需言表”了。

联想到沈晚月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儿,却不顾一切地夤夜来见自己,更擅自做主地搜刮了自家铺子所有的锦帛送他,这对于一个从小受着封建礼仪熏陶的少女来说,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想到这里,梁铮不禁心中感动,胸中有千言万语,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着,一时竟一个字也说不来。

两人一时不再说话,沈晚月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梁铮的手,轻轻靠在他胸前。梁铮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如痴似梦,直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许久,只听沈晚月笑道:

“你也不必想太多,我想你我既为……既为……迟早这些也是嫁妆,就权当是提前送到你们梁家啦。”

“沈姑娘,你……”

“你,你还叫我沈姑娘么?”沈晚月抬头看着梁铮,剪水的双瞳皎如秋月,闪着摄人心魂神光,闪得他不由自主地脱口就道:

“晚月。”

“嗯。”沈晚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慢慢地把表情埋在梁铮的胸口。两人都不再说话,舞月台上一时变得极静。梁铮轻拥着怀中伊人,只觉一阵阵淡淡的幽香直钻入脑中,此刻软玉温香,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正是:

东流不作西归水,

伊人怀中任倾醉。

碧波荡漾双鸳鸯,

此时无声胜有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沈晚月轻轻挣出他的怀里,笑道:“我要回去啦~这十几口大箱子,可要劳烦公子自己扛走了。小女子弱质扶柳,这可爱莫能助了。”

梁铮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个自然,怎敢劳沈大掌柜的驾。”

说着一面走到那口打开的箱子前,正打算把它合上,蓦地里一阵刺鼻的味道钻入,多闻了两下,竟还有微微眩晕之感,梁铮不够分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锦帛怎么有股怪味?”

“怪味。”沈晚月怔了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梁公子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连樟脑木的味道都闻不出来么?”

“樟脑木?”

“是啊。若不用樟脑木做的箱子,万一遭了虫怎么办?这可是商家们存帛的常用手段,何况我沈家?而且这些锦帛都是从各家铺子的库房里直接拿出的,自然更是……”

“等等!”梁铮猛地抬起头,“你刚刚说什么?”

“……这些锦帛都是从各家铺子的库房里直接拿出的……”

“不是这句。”梁铮神情严肃,“上一句。”

似乎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沉重表情吓住了,沈晚月呆呆地看着他,傻傻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再次开口:“我……是说若不用樟脑木做的箱子,万一遭了虫……”

“对了!就是这样!”梁铮犹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是樟脑木!”

“樟脑木……怎么了?!”沈晚月不明所以。

“没什么。”梁铮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想,或许这里的锦帛,我不必搬走了。”

“嗯?”

“因为我得上一趟鸡公山。”

“什……!”

“让红娘子把东西送回来。”

梁铮看着头顶的夜空,幽冷的月光在黑瞋瞋的瞳仁里折射出更加寒冷的厉芒。

第四十章 白衣拜山

鸡公山桐柏山以东,大别山最西端,青分豫楚、襟扼三江,山脉经纬分明,沟谷纵横密布。梁铮一路信步而行,但见两边石壁如墙,双峰夹峙,中间一道山豁,就像被利斧劈开一般,形势极是雄峻,地下却地势平坦,不禁暗暗感叹:

“果然是易守难攻,这等鬼斧神工的隘口,只需寥寥数人镇守,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当初赵正阳几千精兵会在这里全军覆没。”

一边想着,一边仰首而望,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寨一角飞出,便沿着峭壁上开出的栈道蜿蜒而上。

这栈道显然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遗迹,如今早已破败不堪,许多地方都裂开了豁口,一路上山,地势极险,两侧全是万丈深渊,而且栈道只有一人多宽,只要稍有人拦道,就无法前进。但梁铮一路而上,不但丝毫没有阻碍,甚至连个喝问的声音都没有。

这一回就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奇怪了……

难道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竟然连一个明哨暗哨都不设?

不过想了一想,又旋即释然。

青石坳一役,这些响马死的死,逃的逃,鸡公山主力恐怕已经损失殆尽,红娘子手下剩下的人不多,恐怕只够防守山寨,再想派人来栈道设哨,应该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果然,直到他终于站到了山寨的大门前,才有人喝了一声:“什么人?!”

梁铮高声道:“钦赐永宁团练总兵梁铮,拜会大当家的。”

那声音不再问话,过了片刻,寨门嘎嘎打开,一名身穿劲装,头包红巾的少女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梁铮?”

“正是。”

那少女往他身后看了看,淡淡道:“你倒好胆子,居然敢单刀赴会?以为自己是关云长么?”

“在下不过一届区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自比武圣。”梁铮笑道,“不过既然大当家的有命,在下不敢不从,也只好只身赴会了。”

那少女冷哼了一声:“跟我来!”

说着便引梁铮入寨。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几道矮墙,转过数楹青篱斜阻的石屋,再沿着土石围起的篱笆一路向北,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偌大的殿堂出现眼前,红墙青瓦,占地甚广。当前是巨大门楼,巍峨雄伟,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门厅后为庭院,青石铺砌,两侧门楼耸立,一间天井相隔,梁铮举步正要入殿,蓦地里对面大门洞开,两行清一色虬髯大汉,个个赤膊上身,袒露着一块块肌肉,手提鬼头大刀,杀气腾腾地急趋而出,在天井左右站定,跟着齐齐一声怒吼,左右双刀交叉,在梁铮头顶形成一条拱道,刀刃寒气逼人,气象森严恐怖。

梁铮见到这等阵势,却是不禁莞尔。

他倒不知道这两队刀斧手几乎已是红娘子如今剩下的所有人马,自顾着沿着刀路一路漫步而过,对于头顶随时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的九环大刀全然视若无睹,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朝身边一个大汉拱了拱手:

“劳驾,家伙举高点,挡着我的路了。”

那大汉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怒目几乎喷出火来。

梁铮哈哈大笑,摇着方步迈过刀阵,跨入大堂,只见正北一副黑底泥金的大匾,上面端正写着“忠义”二字,匾下两张方正簪花紫檀木椅,垫着厚厚的虎皮。两侧一溜排开二十口大箱,堂上薪火高举,架着一口大瓮。红娘子背手而立,正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梁大人好胆色,刀斧加身竟然谈笑自若。”

梁铮笑道:“在下既受大当家之邀前来品茶,自然是客。既然是客,外头那些刀枪剑戟自然不是为我而设,在下又何必担心。”

他说着,一边睨视着瓮里沸腾的滚水,微微一笑:“这里就是用来烹茶的水么?不知是泉水还是雨水?”

“既非泉水也非雨水,乃是门外的井水。只不过……”红娘子星眸如霜,电也似的射了他一眼,“梁大人今天若是不交出我彭二当家的下落,小女子也只有请君入瓮,品一品大人你自己煮出来的‘人茶’了!”

“哦?”梁铮饶有兴味地看着红娘子苏子晴,“大当家的要烹了我?这恐怕有失待客之道吧?”

“姓梁的!”苏子晴拍案而起,纤白的手指着梁铮的鼻子,厉声道,“我没功夫陪你耍嘴皮子,交出我师兄,念在你放过我的份儿上,今天且容你活着下山,否则……”

“哈哈哈哈!”梁铮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事情一般,笑得红娘子攸然变色:

“你笑什么!”

“我笑你明明愚鲁至极,犹在此自作聪明。”

“我自作聪明?”苏子晴怒极反笑,“今天这忠义堂可不是当日的天光楼,难道你以为不教出彭师兄的下落,还有机会生离此地?”

“不错,眼下的确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梁铮一开折扇,“可是你怎么不动脑子想一想,在下明明好端端地在河南做客,为什么会变成你的‘鱼肉’呢?”

“自然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痛处,梁大人投鼠忌器,”苏子晴指着两侧的大箱,“才不得不为这二十箱锦帛硬着头皮单刀赴会。”

“不错。”梁铮盯着苏子晴,目光亮得有些令人不敢逼视,“可是你想过没有,青石坳一役,你多少兄弟折在我手上,难道我不懂你们鸡公山和我仇深似海?”

苏子晴:“……”

梁铮:“这是傻子都能看的出的事,当日你我赌约也曾言道,我若被你擒下一次,任由你处置。我若落在你的手上,难道你还杀我不得?”

苏子晴:“……”

梁铮:“而你约我单刀赴会,我也真敢来了,难道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苏子晴悚然一惊。

不错!

此人自始自终谈笑自若,难道真有什么倚仗?

“自然是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敢杀我。”梁铮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因为你的师兄在我手上,我若是说出了彭展镇的下落,反而你敢毫无顾忌地杀了我。而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反而以此威胁我,不是愚鲁至极,又是什么?”

“姓梁的!”苏子晴厉声清叱,“就算我不敢杀你,难道你就不怕我让你生不如死,不怕我把你这些价值连城的锦帛付之一炬?!”

“你不会。”梁铮摇摇头,“因为你做不到。”

“你……”

“你若不信,自己试着运气看看,就知道了。”

苏子晴浑身再震。

此人诡计多端,自己两次落在他的手上,都是中了诡计、机关。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默默地运起内息,不料陡然间一阵眩晕,竟然站立不住,一跤摔倒在地上。

苏子晴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挣着身体想要站起来,谁知全身上下竟无一丝力气,便连抬一抬手指头都做不到了。

不但如此,甚至忠义堂里自己的侍卫,甚至门口那些刀斧手,也全都萎靡不振地倒了下去。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苏子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赫然发现,整个忠义堂中,那个唯一还站着的梁铮,正微笑地从身上掏出一个香袋来。

“因为你中毒了。”梁铮笑眯眯地说,“这些装锦帛的箱子都是用樟脑木做过的。”

樟脑,又名韶脑、潮脑,味辛,性温,它是樟科植物。《纲目》云:“樟脑出韶州、漳州。状似龙脑,白色如雪,樟树脂膏也。”

它是一味较为常用的中药材,除了通关窍、利滞气、消肿止痛的功效,还具有辟秽浊、杀虫止痒的功能。

事实上,古人很早就开始使用樟脑进行防虫了:比如用樟脑木制成的柜子存放衣服,或者用樟脑烟对衣服熏燎。

只是……

“或许你不知道,”梁铮又道,“樟脑木本身有毒,它的气味闻多了会使人休克。《品汇精要》记载:“味苦,辛、温。有小毒”。大量吸入可引起眩晕、头痛、温热感,乃至兴奋、谵妄等。过量吸入甚至会即引起癫痫样痉挛,最后可由于呼吸衰竭乃至死亡。”

这就好像长期存放的衣服,上头残留的樟脑气味较浓了,所以长期存放的衣服在取出后最好洗一遍,然后在太阳下好好晒晒,晒干后先放在阴凉干爽的地方,就是这个道理。

苏子晴:“你……”

不知是因为太过的震撼,还是因为急速流失的气力,在听到了这个事实之后,苏子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梁铮:“只不过樟木气味在空气中挥发性快,很难达到“大量”或是“过量”的程度,一般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为了加重效果,我才带了这个。”

苏子晴:“……”

梁铮:“这里面是青藤兰,原产于天竺,系直立灌木,茎丛生,有茎刺。单数羽状复叶互生,花单生于叶腋或数朵聚生,它本身没什么大用,只不过会加大任何一种药的效力。在《素问》和《难经》里有记载:‘青藤兰,苞片卵形,色鲜味芳,无毒,和药煎之,倍效。’。”

苏子晴:“……”

梁铮:“我刚刚不断地逗你说话,和你说一堆有的没的,其实就是在拖延时间,好让青藤兰能把樟脑的毒性成倍叠加,发挥到最大。”

说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一路上一直在想,到了山寨,如果你把我的箱子全丢在库房里,我可能还要先以‘验货’为由让你把东西搬出来,然后再想办法激你打开。没想到你直接就把东西放在了大堂上,倒省了我不少事。”

沈府的锦帛全部用樟脑木做的箱子装的……

本来忠义堂的环境通透,即便这么多箱子放在一起,也不会令人有不适感,但在青藤萝兰的催化、加持下,空气里的樟脑木气味很快就由量变达到了质变,达到了足以产生毒性的程度。

所以已经吸入了这些有毒的气体的红娘子才会感到眩晕、头痛,而恰恰因为大殿的空气流通,所以味道又散到了外面,才让外头的那些彪形大汉也中了毒,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至于梁铮为什么会没事……

很简单,他事先服过解药了。

“你……你好卑鄙,居然……用毒……”苏子晴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圆睁的双眸迸射出愤恨至极的火焰。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估计梁铮已经死了不下几百次了。

只可惜眼神终究不能杀人……

所以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铮又掏出一支响箭,冲着天上一放……

没过多久,门口脚步杂沓,又涌进来成群手执火枪、刺刀的梁府家将,把自己的亲兵和最后的那些手下全都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然而当为首的那个身形魁梧的家将同样拿着绳子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听到了梁铮的声音:

“罢了,徐虎……放了她。”

“少爷?”徐虎怔了怔。

“我答应过,会放她三次。”梁铮没看徐虎,只是把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苏子晴的身上,“君子言而有信,这是第二次……我还是放你走。”

说着,他又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喂她服下:“这是解药,二个时辰后你就没事了。希望你……唉,好自为之吧。”

梁铮站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红娘子死死盯着自己的,并且已经彻底熄灭了怒火而变得阴冷如寒的眼神里,他完全可以读懂“仇恨”这两个字……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只是……

罢了!

只有让她彻底放弃造反,才算是真正救了她的命,否则迟早有一天,她还是得死在这个“匪”字上……

那样的话,自己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对梁家忠心耿耿,伺候了自己父子两代人的苏清和?

想到这里,梁铮再不犹豫,命家将们押着俘虏、以及二十口装满锦帛的货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忠义堂的大门。

第四十一章 再次凯旋

梁铮这一退走,霎时间忠义堂里已是空空荡荡。

但若说空无一人,倒也不全对。因为偌大的寺前广场之上,其实还有一个人,仍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地上。

此时天色阴霾,苍穹上黑云翻绞,一阵烈风刮过,吹得人浑身起栗儿。然而她却依然痴坐着,仿佛丧失了一切知觉。

这个人自然就是红娘子苏子晴了。

此时梁铮喂她服下的解药早已生效,四肢也已然恢复了力气,只是她却依然感到身子竟似有千万斤重,沉得根本站不起来。

不过这也难怪,就在刚刚……她眼睁睁地看着梁铮把自己所有的手下全部枷走,仿佛自己生命也随之被他枷了去,整个人如同丧魂落魄,又如提线木偶。

赫赫鸡公山,令官军闻名丧胆的响马,完了。

自己辛辛苦苦创立的基业,没了。

她还剩下什么?

忽地又是一个炸雷,苏子晴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天,苍穹上黑云如龙,腾转翻绞。她又看了看四周,忠义堂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

既然已没有了人,那么自己也该走了吧?

她这样想着,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拖地往山下走去,穿过一段山坳,又绕了一处树林,身边的林木如鬼怪般地向着她迫近,四面的枝丫有如骷髅的魔爪,但苏子晴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行着,枝藤利草划破了娇嫩的肌肤,鲜血渗了出来,她也全无所觉。

突然!

又是一个明闪,瓢泼的大雨便直泻而下,豆大的雨珠瞬间便将她全身淋了个通透,苏子晴脚步一顿,茫然四顾,但见四周都是一片惊风密雨,电闪一接着一个,仿佛整个天地间唯独剩下她一个人似的,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

自己到底该往哪里去?

她是早已在官府挂了名的剧盗,悬赏告示铺天盖地,想过普通的日子是不可能了;那么去投其他山寨?可自己曾是号令一方的盗魁,人家会怎么想,你是来投奔还是来抢山头的?

想到这里,只觉天地虽大,竟已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如今孑然一身,既不容于正道,又不容于绿林。世间大苦,何有更胜于此者?一念及此,顿时悲从中来,口中曼声唱道:

浮生一梦,到头来壮志难酬,

时光匆匆,眨眼间万事皆休。

望苍对酒,我又该何去何从?

泪眼朦胧,却笑道往事成空。

歌声未歇,已是心如死灰,想要放声大哭,却一滴眼泪也无……

如此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眩晕,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而另一方面,拿回了被夺的锦帛,梁铮便不在河南多做耽搁,来向沈铭臣辞行。

“贤婿何必这么急着走?”

沈府的花厅里,沈铭臣拉着梁铮的手,颇有些依依不舍地说。

“岳父大人见谅。”梁铮长长一揖,“小婿已经叨扰多日,何况锦帛既已取回,也该回去筹备团练了。”

对方既然抬出了公事,沈铭臣自然也不便挽留,只得嘱咐了许多“勤劳王事”、“仰答天恩”之类的话。

对于这种场面上的叮咛,梁铮自然满口子地答应着,只不过岳父字里行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让他“保重身体”的意思,却很是令他无语。

没办法,谁让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呢?

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婚期延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自己要办团练,也着实没时间筹备婚礼。

唯一的遗憾,就是临走前来不及见上沈晚月一面了……

然而这个遗憾,在他赶到城外十里的长亭时,还是意外地补了回来。

“姑爷~”

芳草萋萋的亭边,丫鬟香云脆生生地站着,见到自己的队伍便一个劲儿地挥手。

梁铮见到香云,不由得心中一喜,知道沈府家教俨然,晚月自然不可能出来送自己,因此能见到她的贴身侍婢,也等于和见了她本人一般。连忙打马上前,果然见香云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塞到他的手中:

“小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梁铮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锦帕,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

我画蓝江水悠悠,

爱晚亭上枫叶愁。

晚风习习入佛寺,

月影沉沉照经楼。

下面又接了几行,写的却是:

君子兰开并双蕊,

知是春来酒如醉。

我自翩跹舞云绣,

心似桃花绽香蕾。

梁铮怔怔地读着这几行诗,想到沈晚月独倚云绣阁,提笔凝思,落墨为念,这寥寥一十六字,又包含了她多少深情,不由得感慨万千。

※※※

一行人押着鸡公山众盗,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遂沿水路顺流而下,在途不止一日,终于回到了永宁县城。

这一次梁铮单刀赴会,白衣拜山,虽然走脱了红娘子,但刀山油锅前谈笑自若,忠义堂内智擒响马……早已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次回来,顿时又是引起了一片轰动,县里的富豪乡绅甚至把犒军的摊子都摆到了城门口。

“贤侄啊,你这一回可是了不得啊~”武大烈拉着梁铮的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不,咱们县里最德高望重的李员外,都说要单独设宴款待你呐。”

“李员外?”梁铮不由得怔了一下,“哪个李员外?”

“就是李世清李员外啊。”武大烈道,“他原名李精白,乃是山东巡抚领兵部尚书,如今告老还乡。在咱们这小小县城,那可是首屈一指的耆老德宿啊。”

“咳咳咳……”

听到“李世清”三个字,梁铮险些没给自己的口水呛死。

因为这一瞬间,在他眼前浮现的并不是什么面容慈祥的老者,而是他身后那位体态妖娆的夫人……

孽缘……又找上门了!

※※※

而与此同时,李府的书房里……

“什么?!”李世清“砰”地一声拍案而起,“你居然要我邀请梁铮过府?!”

“不是要你,”身边侍立的管家鲍勇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对方砰掉的茶杯,“事实上,我已经代老爷向梁铮下了邀请函,约他过府一叙。”

“什……!”李世清满脸急怒,气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鲍勇冷冷一笑,“就凭我是圣教河南分坛的坛主,你是新进的‘莲’字辈弟子。”

李世清瞬间没了声音,怔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我不是已经按你的意思,把西跨院单独单独隔出来,献给教里了吗……”

“不错,你的心意,我已经代你向教主禀奏过了,他老人家夸你会办事。”鲍勇走到桌边,给自己沏了杯茶,“但仅仅只是如此,可还不够得到教主的青睐呐。”

“这……可是我也贡献了银……”

“我说过了,这些还不够。”

“我……”李世清噎了个怔,直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还要我怎样?”

“很简单。”鲍勇轻轻地吹着茶沫,“明天梁铮过府,你好好地款待他就是。”

“这……这不可能!”李世清恨恨地背过了身子。

开什么玩笑……

自己和梁铮仇深似海,甚至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不得不落入了白莲教的手中,可如今还要自己款待他……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教主不日就要东入河南,咱们举事在即。”鲍勇头也不抬,只顾低头呷着茶,“梁铮的团练是永宁唯一的屏障,所以我们要拉拢他。”

“可,可是……”

“我知道老爷和他有仇,但事情要分轻重缓急。如今你已是我圣教门下,自然该把个人恩怨先放一放,万事以教务为重。”

“……唔。”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必助老爷手刃此獠就是。”

“手刃此獠?”李世清哂笑了一下,“你可莫忘了,梁铮手中的火器犀利,红娘子几千响马全折在了他的手上,他能够甘心引颈就戮?”

“他自然不会甘心,可老爷也别忘了梁铮的手下都是永宁人。”鲍勇的语气仿佛结了冰,烛光中他的脸色阴得令人阵阵发寒,似乎有一股冷气从他的脚底直透心间。

“……所以呢?”

“所以等咱们占了永宁县,这些人的一家老小都捏在手上,到时候只要老爷你登高一呼,顷刻就能让他们倒戈相向,还怕梁铮不会束手就擒?”

第四十二章 阴差阳错

天外楼。

这是永宁县里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大的宵金窟。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金楠木的匾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楼中传出丝竹声声,欢笑不断,真个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了。

不过此刻,天外楼中最大的风雅涧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临阁面窗,楼上马鞍型观台,楼下戏台云袖轻摆、纤腰慢拧,丝绦飘飘,笙歌绕梁,风雅涧里摆着十人的八仙大桌,上头摆满了月饼点心琼露佳酿,桌边长随侍立,桌旁却只坐了两个男子,一面摇头晃脑地听曲赏戏,一面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对方。

左边那个年轻的书生便是梁铮,今天他是应李世清之请来的。此刻他表面上看着台上的歌舞升平,暗地里却在不住地留心着对面。

那可是被“自己”绿了的男人呐……

作为头顶长草的人,居然这么好心宴请老婆的姘夫,而且还能怡然自得地欣赏歌舞……

没有丝毫“偷偷摸摸地跟在老婆身后,每次到她和男人走在一起时会如芒刺在背,却又忍不住不去看,于是一边流露出凶狠的眼神,一边握紧拳头使得指甲都深深的陷进肉里”的觉悟,可怎么行!

他这是当真一点儿也不知情,还是天生喜欢做王八?

而右边的李世清也在偷偷地打量梁铮……

他虽然受了坛主鲍勇的严令,今天务必把对方拉拢过来,但终究没有勇气把梁铮请到家里——那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嘛!

不过,即便是在这“天外楼”中,和这个给自己戴满绿帽的男人同桌饮酒,也依然让他觉得坐如针毡。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里摸爬打滚过多年的人,常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养成了李世清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因此尽管此刻他恨不得拿起手中的酒壶砸到对方的脑袋上,但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的愤懑。

很快地,偷瞄彼此的目光终于在不经意间碰上了,于是两个心思各异的男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毫无营养的干笑。

“啊哈~啊哈哈哈~梁大人——请!”李世清率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员外真是太客气了。”

梁铮却只浅尝辄止,对方意图不明,种种疑窦千头万绪,他可不敢多喝,但对方既未说破,自己也难问端地,只得陪着东拉西扯地闲聊。

不过这个闷葫芦并没有打太久……

很快,当李世清第三次举起酒杯的时候,风雅涧的房门被又一次推开,一溜烟走进的十二个女孩子人手一个托盘,上头整整齐齐地码着黄澄澄地元宝金锭,耀眼的光芒在烛火下映得满室生辉。

梁铮一怔:“李员外,你这是……?”

“大人不必疑虑,”李世清呵呵地笑着,“这些都是老夫的一点心意,谢过大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大人有所不知,犬子正在杞县游学,也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红娘子,被烙上了鸡公山的拘魂令。老夫为此是寝食难安呐~~”

“啊……”

“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还如何活得下去?多亏大人英武果决,收拾了鸡公山的一众响马,这可不是救了老夫一命么?”李世清唏嘘不已。

他的确有个儿子李信,自小就送去杞县游学,如今不在身边,但拘魂令一说却是子虚乌有的瞎编,纯粹只是为了给贿赂梁铮找个借口罢了,明眼人一看就知,也不会去详究端底,自然可以信口雌黄。

他大约地调查过,知道梁铮此番筹办团练是掏光了家底,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自恃这一下雪中送炭,自然正中下怀,梁铮断然没有拒绝的可能,那么鲍勇交代的事情,也就算是完成了。

他并没有猜错……

因为自己的话还没说完,梁铮身后侍立的苏清和与徐虎二人,眼里就已经闪出了亮光。

尤其是苏清和,他是梁府的管事,除了为梁铮筹备团练,还经手着梁家所有的财政,对于眼下梁铮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他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一笔钱起码够支持全团一年的饷银了。

然而梁铮却依然迟疑着、沉吟着……

所谓“救命之恩”他当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明白的却是,李世清好端端地贿赂自己干嘛?

自己这个“团练总兵”或许在别人的眼里是了不起的“大人”,但武大烈所过,李世清原名李精白,曾经官居山东巡抚、兵部尚书,眼下虽然退了,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个“总兵”既无品秩,又无实权,还不管民政——等于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

那么他给自己送银子的意义就很耐人寻味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员外太客气了。”沉吟了片刻,梁铮起身一揖,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既受朝廷重任守护一方,清剿响马本就是分内之事,算不上什么奇功,员外何必如此见外?”

李世清不由自主地脸色一沉!

他是久历官场的人,如何听不出梁铮的语气并不是普通的客套?但是他却想不出明明已经财政吃紧的人,为什么会拒绝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没关系……

好在他还有第二手准备!

此时台上笙箫丝弦渐住,歌舞已歇,只筝箫之音幽幽袅袅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楼上下都爆发出一阵骤雨般的掌声、喝彩。李世清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厮立时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开,不一会儿就到了楼下的舞台边儿,凑着老鸨儿嘀嘀咕咕地也不知说了什么,那老鸨儿顿时眉开眼笑。

此时台上的两位舞姬刚谢了幕,老鸨儿冲她们一招手,便带着径自上了二楼风雅涧,冲着梁铮一个万福,道:

“草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分位悬殊,不敢造次厮见,不想大人今日竟然移驾到了我这天外楼,草民有失礼数,真是该死该死——小月、小昭,还不过来见过梁大人!”

“梁大人万福。”两位舞姬流眸一盼,盈盈福了下去。

梁铮顿时眼前一亮,只见二女穿着同样的枣花罗碧紧袖衫,吴绫裤下一双天足较小玲珑,愈发显得洛神下凡、出水芙蓉,但更奇的是二人不但装扮一样,居然长得都是一模一样,黛眉如山、瑶鼻如琼,羊脂玉般的脸庞上一双秋水清如碧波,和梁铮目光一接,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这两个女子都是天外楼从小养起的清倌儿,专门撑台面的,”李世清瞥了梁铮一眼,“我瞧大人的府上都是男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不如就把她们买来送给大人,早晚也有个人服侍起居。”

听他这么一说,梁铮心中一凛,更是疑云重生!

送钱又送女人,而且出手阔绰,那些金子就不用说了,眼前这两位舞姬既然是天外楼用来撑门面的台柱,那定然是花了血本养出来的的,何况看她们的气质模样,将来也定是这楼里的花魁备选,要给她们赎身,这银子还不得花得跟淌海水似的?

这家伙到底是想干嘛,又偏偏不肯明说,非要和自己打哑谜……

这种目的不明的豪礼,谁敢收呀?

他下意识地刚想摇头,却不料一转眼,对上了李世清的眼神……

那眼神灼灼的、热热的,里面有期待、有焦虑、有羞耻、有恐惧……仿佛生怕自己又不答应似的,不免心中一动:

他这么紧张做什么?刚刚送银子的时候好像都没看他这么着紧啊……

难道这两个女子……

他又看了看这两位舞姬,刚刚仓促之下梁铮并没细看,这一回细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肤如凝脂、螓首娥眉、目似秋波、齿如瓠犀……这不活脱脱就是照着孙紫仙的模子刻出来的么?

其实二女的长相眉眼和孙紫仙只有三分相似,但梁铮既先入为主地有了这个念头,却是不禁越看越像,同时心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原来这“绿帽王”知道自己的原身和妻子的勾搭,这才摆了这么一出啊……

送钱,又送女人,送的还偏偏是长得有几分像孙紫仙的女人……

这不是明摆着就是告诉自己:“老子钱也给了,女人也给了,请你以后离我老婆远一点”么?

难怪他的眼神会那样,生怕自己拒绝,自己要是一摇头,那不就暗示“这些女人老子都看不上,老子就是喜欢做隔壁老王”嘛……

而另一方面,李世清的神经也是绷到了顶点!

这两个名叫小月、小昭的女子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她们不是别人,全都是白莲教河南分坛的秘党,是鲍勇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想办法塞到梁铮身边的桩子。

白莲教惨淡经营,每次吸纳教徒,都会从中挑选姿色良好的少年男女好生栽培,或打入各行各业为弥勒教卖命,或埋入达官显贵身边刺探消息,甚至控制他们。

当时鲍勇本来是安排另外两个人的,但是李世清却坚持认为这两个人更符合梁铮的喜好。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的眉眼有几分孙紫仙的影子,而在他的眼里,梁铮和孙紫仙有染,所以梁铮挑女人的品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今看到梁铮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自以为了解了对方的心思,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如何?这两位女子,大人可还满意?”李世清紧张兮兮地问道。

他是不能不紧张……

人是自己选的,鲍勇见他敢驳自己的回,已经是老大的不高兴,甚至临走的时候还撂下了狠话:

“你选的人,若是姓梁的不要……就准备好把夫人送出去吧。”

而梁铮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既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轻轻一揖,笑眯眯地回答道。

自己正不知该拿孙紫仙怎么办,这个理由倒好,正可以此为借口断了这一份孽缘。

第四十三章 小生李信

梁铮回到府中的时候已近三更。

和李世清应酬了一晚上,虽说自己一直拿捏得很好,但灌多了酒,回来的路上冷风一吹,酒精登时上头,因此回到家里,整个人也有点儿飘飘的。

“徐虎,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他冲着身后吩咐了一声,自顾着走进浴室,正打算褪下外套,小月、小昭早已乖巧地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替他代劳了。

“少爷酒沉了,要不要喝口茶,醒醒神儿?”

“应酬了一宿,婢子给少爷揉揉吧。”

耳畔传来的莺声燕语柔得可以滴出水来,鼻翼间缠绕的属于少女的幽香却把酒精的威力无数倍地扩大着……

一个不知是小月还是小昭的绕到了身前,伸手环到了他的腰间去褪腰带,把自己娇美的容颜在他的眼里不断地扩散,而且因为极近的距离,温热香甜的呼吸几乎都能喷到脸上。

而另一个则柳腰轻折地伏在桶边试着水温。把身后的圆润和曲线拼命地侵入了少爷的视线。

梁铮蓦地僵住了身体。

来了来了,万恶的旧社会要来腐朽我了!

她们这是要陪我沐浴么?好像古代的婢女,都要陪主人沐浴……难道自己也终于要过上“鸳鸯浴水道来冰,别后不闻他生里”的生活了么?

恍惚间……

中衣,已经解开了……

同时纤细温柔的手指,也开始轻轻地滑在胸膛的肌肤之上,试图把最后一层单衣从少主人的肩头褪下,那一种温柔的触感简直要醉入灵魂的深处。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方锦帕随着衣物潸然落下,沈晚月那几行娟秀的字迹,也同时映入了梁铮的眼帘。

这方锦帕他一直贴身收藏。如今被带了出来,这一下真如醐醍灌顶,又似振聋发聩,梁铮浑身一颤,一下子酒都醒了过来。

“我自己来就好……”他冲着二女道,“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是。”

小月、小昭见他神色俨然,不由得对视一眼,垂下头倒退着走了出去。

然而人未出门,肩头已开始弦然欲泣般地微微耸动。

“你们哭什么?”梁铮不由得心中有些奇怪,随口问道。

一个也不知是小月还是小昭的说道:“少爷把我们带回府中,却又不要我们姐妹服侍,可是嫌弃我们姐妹出身不好,不配服侍主子么?”

她一边轻轻抽泣,一边又道:“我们姐妹自小卖入天外楼,从来只叹将来终不免坠落风尘,皮肉娱人,幸得少爷相救,原以为终于得脱苦海,不想少爷……”

话未说完,珠水已滚滚而下。

梁铮不由得大感头疼,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嗯……那个……洗澡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我一个人洗习惯了。你们的话……对了,去帮我准备醒酒汤。对了,你们两个到底谁是谁?”

二女对视一眼,见他并不是不要自己服侍,这才破涕为笑。一个道:“我们两个是双胞胎,乍看虽然一模一样,其实也很好认,小月姐姐的嘴唇比我厚一点儿。”

“这么说你是小昭?”梁铮定睛一看,果然如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呀,其实咱们姐妹性子也不相同,小月平时不大爱说话,我常说她跟个闷葫芦似的……总之日子久了,少爷自然就能一眼分辨出来了——小婢这去给少爷准备醒酒汤。”

小昭说着,盈盈蹲身一福,这才拉着小月退出了浴室。

只是,在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寡言罕语的小月却忽然开口了:

“你刚刚说的太多了。”

“怎么?”小昭一怔,“我刚刚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你说我们‘自小卖入天外楼’,可我们只是借那个地方接近目标而已,”小月冷冷地说,“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你怎敢如此信口开河?”

小昭呆了呆,旋即笑了起来:“这就是一时没留心罢了,谁会听得那么仔细,姐姐你也忒小心了吧?”

“连我都听出来了,你以为梁铮会没注意?”小月星眸如电,森然一眼就射了过来,“别忘了,这个人不过一界书生,却能把鸡公山数千盗匪被他杀得片甲不留,可见心思缜密,智计过人。咱们但凡有一点纰漏,恐怕都会被他翻出老底来,不可不防。”

“姐姐你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小昭缩了缩脖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左右不过一句话罢了,我看他也没什么反应呀,说不定喝多了酒,听漏了也未可知。”

小月听了却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浴室紧闭的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如今身在梁府就得万事小心,若是坏了坛主的大事,你知道下场。”

说着,转身就要走开,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又霍然扭过头来:“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被她这么一说,小月明显怔了一下,跟着哑然失笑:“……姐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是吗?你当真不是故意提醒梁铮注意的?”小月犹自不信地逼紧一步,死死地盯着妹妹的眼睛。

“哎呀,这也真是冤死了我了……”小昭一脸的委屈,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身上越来越凝重的气场,“姐姐也不想想,他又不是咱们什么人,我提醒他有什么好处?”

小月:“……”

小昭:“再说咱们俩个都服过噬魂丹,只要一个月没有解药就会生不如死,我又怎敢做这种背叛主子的愚行?”

小月:“……”

小昭:“再退一万步说,自从爹爹被崇祯那狗皇帝冤杀之后,咱们两流落江湖,一直相依为命,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教内规矩森严,叛教可是要株连全家的……我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还能不为姐姐你着想?”

小昭不住口地说着,句句若合符节,字字合情合理,然而小月却依然沉默着,两道冷冰冰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小昭,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

“正因为我是你姐姐,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冷冷地再次开口,“前年伊伊偷跑是谁怂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利用她给打个掩护,只是坛里戒备太严,你没跑出去罢了……这些事你瞒得了别人,难道还能瞒过我去?只可怜伊伊做了鬼都不知道给你当了枪使。”

小昭听她这么一说,登时急了起来:“姐~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

“行了。”小月一挥手,打断了妹妹喋喋不休地分辩,“有没冤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伊伊的下场。”

说着,她迈开了大步再也没有回头。所以自然也不会看见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瞬间,小昭那赫然变冷的眼神。

※※※

红娘子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定,暗蓝色的天空仿佛幕布一般遮盖着大地,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笼入了沉沉的阴影之中。

“我这是在哪儿?”

她游目四顾,入眼的是干净的房间,整洁的墙壁,床前一张梨花木桌,上头点着盏油灯一悠一忽闪着……

“我到底在哪儿?”

苏子晴更加疑惑了,外边的淅淅沥沥地似乎还下着大雨,不时传来阵阵雷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窸窣地脚步传来,苏子晴扭过头,只见一个白衣书生走了进来,丰神俊朗,面白如玉。

她试着抬了一下头,仍觉晕眩难忍,又弛然卧倒。

“快别动。”进来的书生道,“你才醒,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才是,你昏迷了七天七夜,知道么?”

“七天七夜?”苏子晴一愣。

自己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昨儿我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口气了,还以为没指望不中用了,不想正巧遇到了赛神医,姑娘好造化。”

“赛神医?”

“他是京城太医署的正堂,前不久才告老还乡,我看他只给姑娘施了一针,说今儿准醒,我还打量他吹牛呢,不想还真给说中了。”

苏子晴睁大了眼没言语,过了好一会才声气微弱地问道:“你,你……”

一语未了,蓦地又是一阵眩晕,伏在枕上喘成一片。

那书生见状,忙抚她躺下:“姑娘这病来得凶,还要多休息才是,这里是我家,姑娘只管放心住下。”

苏子晴:“你,你是……?”

“小生李信。”书生盈盈一礼,清秀的脸庞漾起了暖暖的笑意。

第四十四章 永宁建镇

三天后,永宁县。

雨洒深秋,愁波涟漪,一片肃杀景象。

永宁城郊的十里坡的观音庙,此前已由武大烈划出了永宁团练营的训练场,如今那半塌的庙宇早已没了踪影,散落的碎砖裂石也彻底地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黄土地,四周树起了木寨,旌旗蔽空,警跸森严。

因为今天……是“永宁第一镇”的誓师大典。

寨中高高垒起的流台之上,一面被雨水淋湿的大旗在寒风中抖动。旗下的梁铮正铁铸似地站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下,任凭前额的雨水走珠般地滚落。

将台下是一队队整齐排列的军士,整齐划一的线列方阵,清一色锦帛纺成的橙色的笔挺军服,锃亮的黄铜扣装饰,纯白的武装带,白色的长筒靴,漂亮的三角帽……当然还要清一色的前装式滑膛燧发枪上挺着雪亮的刺刀,正迎着瓢泼的大雨如钉子般地伫立着。

尽管他的人数不多,只有区区的五百人,然而却站出了千军万马一般的气势。

这可以说是大明王朝的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近代陆军了。

正如采用锦帛制衣一样,这军装的颜色也是梁铮特选的——因为橙色是最接近明黄的颜色。

明黄代表天子,历来只有天子近卫能用,这一点梁铮自然知道,所以他才选了橙色。

这就是无声的告诉自己手下的士兵,进了这永宁第一镇,那就等同于当上了天子近卫!

这也是为了荣誉感,如同这个军镇的番号一样……

“永宁第一镇”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团里都是永宁人,增加士兵们的团队意识。

时间回到一天前,梁府花厅。

“我知道别的团练都在提倡‘忠义’、‘武勇’,这固然是极好的,但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说,可这些东西,你不觉得离平民百姓太遥远了吗?”梁铮幽幽地看着自己的两位营正,“咱们的团练里都是永宁人,我告诉大家,打仗是为了保卫永宁,保卫他们的家,这在他们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比起那些大道理来,不觉得这种东西更值得他们去拼命吗?”

“少爷……”

“我说过很多次,我们这个队伍,是荣誉至上,纪律至上。要让大家感到团队高于生命,他们才会去拼命,才会主动接受我们这个近乎严苛的训练。”梁铮继续说道。

他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制订的训练,是近乎魔鬼式的。

但这没办法……

因为他要建立的是近代化的军队,采用的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线式战术,这就要求所有的士兵都能视死如归,能够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能马刀砍到头上却从容射击,能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而岿然不动……

所以他必须让自己的团练,有一个值得士兵们去牺牲的目标。

“原来如此!”苏清和与徐虎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

万没想到少爷起个团名,居然还包含了这么深的考虑。

时间回到现在。

“我只和你们说一件事。”梁铮朗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出震慑人心的力道,“你们都是永宁人,你们的身后,就是永宁县城!你们的枪口,悬挂着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还有无数永宁百姓的希望!所以即使你们将面对数倍于你们的强敌,但是也没有任何一个敌人,无论它有多么残忍、多么暴戾、多么疯狂,都将在你们的面前,被彻底粉碎!”

……

“我知道自己也许叫不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我知道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叫做永宁!”

……

“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会倒下,可能永远无法回来。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开天辟地以来每一个勇士都明白的道理——只要战胜恐惧,就必将战胜死亡!”

……

台下的军人,如铁柱般地伫立着,一动不动。

然而随着梁铮每一个掷地有声的呐喊,那一双双的眼睛里,都射出了兴奋而坚毅的光辉。

“下面,请苏营正宣布军纪!”

梁铮的话音一落,苏清和大步走向将台口,偌大的校场更是雅雀无声,静得就连将士们的心跳都能振荡出夸张的悸动。

“现在宣示统制大人军令:临阵进退不候号令及战后不归队伍者,斩;临阵回顾退缩及交头接耳私语者,斩;临阵探报不实,诈功冒赏者,斩;遇差逃亡,临阵诈病者,斩;先自惊走者,斩!违命不遵者,斩!救援不力者,斩!……”

每一个“斩”字,都如惊雷炸响一般,滚过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这也是梁铮事先安排好的。

慈不掌兵!

毕竟线列战术模式最考验的就是纪律——纪律高于生命,一旦人的求生本能压过纪律,线列就要立刻崩溃。

这也是近代军队区别于封建军队的本质,因为等级制度的存在,使得封建军队中有着无数比规则高得多的优先权。可是在梁铮的军队里,荣誉、规则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除了用保卫家园的精神来激励大家,梁铮也制定这近乎残酷的军规,除了十八禁十八斩,还有鞭刑、棍刑……而且全部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以起到震撼效果。

“没有挨过鞭子的士兵,简直就是亵渎一样的存在。”

这是梁铮亲口对苏清和说过的话。

当然,除了荣誉感、团队感,纪律感,梁铮还准备了远较普通卫所官军丰厚的军饷:凡是参军的士兵,每人每个月可以领取饷粮3石。

不要小看这3石,在崇祯年间,连朝廷正规的马军,一年的饷粮也不过24石而已,还经常空饷。

这也是为什么曾经打得蒙古铁骑抱头鼠窜的大明军队,到了崇祯年间经常会那么不经打,根本扛不住满清的八旗兵,有的时候甚至一触即溃。

士兵们吃不饱饭,空着肚子,可怎么打仗?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士兵们经受得住接下来残酷的训练中,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能够真正的做到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和言行禁止。

其次,梁铮还参照北洋军制,抽20名最精悍的士卒建立自己的亲卫排,把剩下的480人分派为两个营,每营四队,由苏清和、徐虎分别担任营正,并制定了基础的步兵操典:

进攻守则:

1、听从号令装填滑膛枪;

2、维持现在的阵形行军接近敌阵;

3、与敌阵距离约200米处,减缓行军速度;

4、与敌阵距离约100米处停止;

5、听从号令用滑膛枪对准敌军;

6、每列向敌阵一齐射击、再装填、再一齐射击(反复);

7、当敌阵十分混乱,阵形大乱之时,听从号令装备刺刀;

8、全军突击。

防御守则:

……

这听上去有些简单,对于一名士兵,实现起来也并不困难。但在血肉横飞战场保持一个个队列,作出整齐统一的动作,不受身旁上演的死亡乐章的影响,这就难了。

“都听好了!”

高高的筑台上,密集的雨珠早已打湿了梁铮身上的军装,漂亮的三角帽也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两眼冷冷向下一扫,旗下的士兵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邪视,偌大校场竟是一声咳嗽不闻。

因为在每一具年轻的身体中,此刻都燃烧着一个肃然的灵魂,尽管他们的面目各不相同,却都同样书写着——

刚毅!

“本人一届书生,原不该站在这里。”梁铮朗声说道,“但朝廷既委我重任,授我节钺,专司伐盗剿贼,不能不勉力从事。军规虽酷,本将军愿与诸位共守!今天我话放在这个地方——在这个镇军之中,自我梁铮开始,下至每一个士兵,无可例外!”

一番话说出,台下顿时轰然炸响,人人面上都忍不住地射出了震撼的神情。

在古代,越高级的将领特权越大,军法面前人人平等,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然而梁铮既然让军规至上的观念深入人心,自然要自“我”做起,否则一旦有一个例外的人,那么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军规至上”就是儿戏。

所以……

“来人!立碑!”

雷鸣般的震吼中,五米多高的铁牌被拉了起来,矗立在辕门之侧,上头镌刻着“军规以下,一罪同仁”八个大字,犹如沉默的巨兽,瞪视着校场,瞪进了每一个士兵的灵魂。

但梁铮知道……

今天做的这些,仅仅只是开始……

为了让他们真正具备战斗力,能够排着整齐的队形,就算对面射来遮天蔽日的弓箭,就算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也依然毫无惧色,成为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素质高的军队……

接下来近乎残酷的训练,才是重点。

梁铮抬起头,看着远处阴霾的天色,听着远处沉雷般的炮响,深幽如潭的眼瞳中绽放出了璨然精光。

第四十五章 密林密议

七日后。

永宁城外的树林里静得有些骇人,两边沉默的巨树犹如鬼怪般地凝立着,惨白月光穿过重重树影,在黑墨无边的地面上映照出一个个浅白的斑点。即便也照到了树林正中的那块空地上,却也像是被此处浓的化不开的阴郁吓住了脚步,停滞在了空地周围不到一尺的地方。

而当站在原本空地中央的鲍勇,漫不经心地从抬起头的时候,那皎洁的月色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兔子,直接从窗口褪了出去。

突然!死一般沉寂的树林无风自动!

仿佛锐器划过水面,原本严密如云的枝林叶海破开了两道箭一般的水纹,向着空地上的鲍勇疾射而去。

那是两道飞掠而过的人影在树上飞奔,她们的动作很快,眨眼就冲到了鲍勇的身后,留在身后的,只有一连串逐渐汽化的残像。

“属下小月/小昭参见坛主!”

银铃般清脆的语音声中,两条人影盈盈拜倒。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鲍勇头也不回地问。

“托教主洪福,属下等幸不辱命,已经成功潜伏到了梁铮的身边,做了他的贴身侍婢。”小昭回答道。

她的神情说不出地谦卑,声音却清亮、优雅、透着隐隐的锋芒。

“我就知道……”鲍勇冷冷一笑,“那个梁铮是个急色鬼。”

“这个……”另一边的小月却迟疑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鲍勇听出了她的犹豫,眉峰一挑,“难道情况有变?”

“启禀坛主。”小月用细白的牙咬着鲜艳的红唇,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道,“他并没有让我们侍奉枕席。”

“哦?”鲍勇抬高了惊讶的语音。

这一回连他也不能不意外了……

事实上,他曾经暗中调查过梁铮,知道此人向来欺男霸女,而且从他与孙紫仙的苟且来看,说他一句“好色之徒”绝对不算过分。

因此,他才煞费苦心投其所好地制定了这个送美计划,希望通过她们进一步控制梁铮,可是……

他居然没让二女侍奉枕席?

想到这里,鲍勇攸地转过身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两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眉目如画,楚腰卫鬓,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美女,只要是个男人,整天对着她们耳鬓厮磨,都不会无动于衷。

难道……

“是你们不肯尽心?”

鲍勇的声音攸然变冷,空气里,一股萧瑟肃杀的气息顿时地弥散开来。

“坛主冤枉。”小昭赶紧拜倒,“并非属下不尽心,事实上昨晚小月姐姐都已经脱光了躺到他的床上,可是……可是……”

可是事实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倒不是梁铮道学先生或者坐怀不乱,而是因为……

时间回到昨晚,梁府。

已经是二更天了,整个县城黑灯瞎火,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然而梁府书房里却依然一派灯火通明。

因为梁铮还在和自己手下的苏清和、徐虎这两大营正议事……

至少当小昭推开房门的时候,他们的会议还没有结束。

“少爷,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小昭不得不出声提醒道。

“很晚了么?”正在和苏、徐二人讲解练兵之法的梁铮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笑了起来,“我倒没留意时间,竟然已经这么迟了。”

只不过,话虽这么说了,但他却依然丝毫没有结束会议的打算,转头又继续和众将继续解说。

“少爷!”发现自己被彻底无视的小昭只得忍无可忍地再次出声打断,“练兵之事固然要紧,但您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梁铮随口应道,“等我说完这个……”

“少爷~!”小昭不依不饶地撅起了嘴,“这些事儿明天再说不行么?就算您不累,也不替属下的将官们想想么?苏大管家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万一要是熬出个好歹来……”

“老奴倒是不打紧……”苏清和连忙站了起来,“只是小昭这话说的对,时间很晚了,少爷也该注意身体才是。”

“行行行~”梁铮想了想,“这样吧,你们先给我准备洗脚水,要热热的,今儿在校场陪士兵们站了一天,脚都麻了。”

“……也好。那少爷可得快点。”小昭只能点了点头。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直到洗脚水彻底变凉,梁铮也没有出现。

无奈之下,她只得再去书房请驾。

书房里,梁铮依然在对着墙上的图册解说着什么。

“这样吧~”看到小昭幽怨的眼神,梁铮赶紧道,“先笼上安息香,帮我暖个床,我这里马上就好。”

无奈之下,小昭只得回来,传达了少爷的指令,

然而听到了“暖床”二字,小月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小昭,给笼起的安息香里撒些合和散。”看到妹妹正往香笼里添加香料,她忍不住开口道。

“合和散?那可是春药。姐姐你……”小昭怔然回头。

她这才发现姐姐已经不知何时脱光了衣服,春山般地曲线称着白羊脂般的肌肤,在烛影里若隐若现。

“难道你忘了坛主的吩咐?”小月冷冷地道。

“这个自然不敢。”小昭道,“可是少爷只说了暖床,并没让我们侍寝啊。”

“所以我才让你往香笼里加上合和散。”小月目光幽幽,“这样一会人回来,就由不得他不上钩。”

小昭:“可是……咱们跟着少爷也有些时日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姐姐难道不清楚?你这样自作主张,我只怕会惹他不快,反而耽误了坛主的大事。”

小月:“不怕,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别忘了咱们受训这么久,较女子强过寻常多少?只要他尝到咱们的好处,还怕他不从此沉湎在咱们姐妹身上,乖乖听咱们的吩咐?”

小昭:“咱们只是听妓馆里老鸨讲些要诀,又没跟谁试过……”

小月:“放心吧,我有把握。”

……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一丝不挂地在床上躺了半宿梁铮也没出现,反倒是自己被掺了料的香薰弄得意乱情迷,娇喘细细。

“小昭,你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昭依言而去——她也被香薰得浑身难受,站在那里两腿死死绞在一起,幸亏如今跑到外头,被冷风一吹,才渐渐缓了过来。

终于,她第三次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这一回会议倒是散了,与会的众将也不知什么时候都回去了,然而梁铮依然在书桌前上奋笔疾书,旁边堆着小山一般文案。

“少爷~天快亮了。”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小昭不得不出声提醒。

梁铮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脸色淡白的侍女,又看了看窗外已经微现鱼肚白的天色,一脸郝然:

“抱歉,我做完手头的事要马上赶回营里,让外头给我备车。”

……

时间回到现在。

听完了小昭的故事,鲍勇不由得眉头紧锁。

想不到这个梁铮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倒是和传闻中的大相径庭,想要拉拢这种人根本就难如登天。

看起来美人计这招,自己是失算了……

自从荥阳大会之后,各路义军分兵定向,教主连玩了两次金蝉脱壳,虽然把洪承畴和孙传庭耍得团团转,但西进之路始终还是被官军堵得死死的,只怕不日就要东入河南,自己得为教主东来在这里立一块根据地,只等教主大队人马一到,届时各路揭竿而起,蜂拥响应,大事可期!

所以举事之期已是越来越近了……

现在怎么办?

干脆除掉他?

不行!

这个人是武大烈的世侄,他若死于非命,官府必定全力追查,现在动手容易暴露,如今举事的准备工作还未就绪,何必惹来官府的注意?

“色诱之举暂时就不必了。”他阴沉沉地开口道,“暂时也不必和坛里联络,你们俩继续潜伏他身边就是。”

“那……”小月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做,但什么也都要做。”鲍勇一字一顿道,“留意他的一切举动,无论衣、食、宿、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事无巨细都要一一留心,把自己当成暗哨,随时等待唤醒,懂么?”

“……属下,明白了。”

※※※

而另一方面,杞县。

红娘子虽已苏醒,却依然觉得头重脚轻,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眼皮重的直想睡觉。

如此时睡时醒,竟完全不知所之,反复几天,到得第五日半夜时分,才神智略清,只觉四肢上下,周身百骸,无一不疼无一不痛,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不禁呻吟出声。

李信一直守在她身侧照顾,这几天来也是疲惫不堪,正支着额头假寐,但床上有些微动静,登时便清醒了过来,见是沈轻舞神志已复,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忙问道:

“姑娘,你总算醒了?”

“刚刚我恍惚看见有阴差来拿我呢,原来我还活着?”苏子晴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多谢救命之恩,我……”

“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李信无所谓地摆摆手,声音透着股爽气,“只你这病好怪,这几天时好时不好,前几天一直高烧不退,人都烧迷糊了,谁知今天又好了。”

苏子晴动了一下嘴唇,刚想说什么,却听得门上又传来剥啄之声。

“什么事?”李信问道。

“公子,老先生来了。”外头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回答。

“知道了。”李信说,一边给苏子晴掖了掖背角,“姑娘你好生歇着吧,赛神医可是说了,就算人醒了也得静休将养,否则将来落下病根可就麻烦了……小生就先不打扰了。”

他说着,冲着苏子晴爽朗地一笑,掩上房门就出去了。

第四十六章 斜线战术(上)

沿着长廊转了几弯,李信伸手推开北角的大屋的房门,眼前展开布局精巧的房间,一边设着一张睡榻,上面高高地叠着被褥。墙上当中挂着一幅水墨画,下设两张方正簪花紫檀木椅,垫了一张厚厚的毡毯。两侧一溜排开八张大椅,一个人影背手而立,正看着画呆呆出神。

“爹。”李信唤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冷淡。

“我听说你又在干傻事了?”人影头也不回地问。

“这怎么能是傻事?”李信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义之所至……”

“义,义,义!你就知道跟我说‘义’!难道爹花这么大的精力送你来府学,就是让你行侠仗义的?”人影转过头,烛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个人赫然就是……

李世清。

他是来儿子家避静的……

此前他曾令鲍勇留意梁府的一举一动,但梁铮行事素来小心,鲍勇暗中观察了多日,却依然茫无头绪,报回来的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一日天光楼上梁铮带着周记的老板娘进了厢房,随后突然涌入了好多梁府家将……

然而奇怪的是,一切似乎又风平浪静了。

当时周记的老板还说,自己省亲去了,是一个远房的亲戚代为看店的,如今那人已经走了……

线索又断了!

所以李世清都搞不懂梁铮和红娘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但他却搞清了一件事……

自己的管家鲍勇,居然是白莲教!

然而为时已晚,鲍勇的手上掌握了自己太多的秘密了,他只能加入了白莲教。

这固然是被逼无奈,但李世清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心思:防范红娘子复仇,同时借助白莲教对付梁铮……

可没想到红娘子没等来,白莲教反而要拉拢梁铮,甚至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想法,只在最后画饼一样地给出了“事成之后助你复仇”的承诺!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自己的府邸如今已俨然成为了白莲教的秘密窝点——但这还不算,鲍勇自从亮了身份,如今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虽然表面上还是自己的管家,但实际上已经开始对他指手画脚了。

隔三差五地就向他支银子以备举事,甚至为了拉拢梁铮,还差点要他“献出自己的夫人”……

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哇!

所以天外楼之宴后没多久,再也不堪忍受的他只得跑到儿子这边来求个清净,可没曾想一到就听说儿子不顾自己的谆谆教诲,又在到处干傻事了……

这不,前几天还救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甚至四处花银子给她请医延药……

想到这里,李世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直颤着手指着李信的鼻子道:“老子给你钱,是让你结交府学先生,巡抚大人的!可你倒好,整天拿家里的钱去周济穷人,救死扶伤,那些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国子监祭酒,还是吏部尚书?于仕途经济有什么能帮你的?”

“爹!”

“如今更是公然把人弄到家里来了……怎么,你是非把我气死不可吗?”

“爹~!”李信不得不提高了嗓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怎能用利益来衡量。”

“行啊。”李世清怒极反笑,“你有本事不交权贵,不做宰相门生,那你也得有本事金榜题名啊,可你呢?年年赶考,年年落第,你……”

李世清重重地叹了口浊气,极力地缓解开心底升腾而起的火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爹被打为阉党,如今已绝望政治,咱们家就指着你能出人头地了,你是咱们李家唯一的希望……”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

“爹~”李信道,“说我和您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做官。”

“你……!”李世清顿时气得手脚冰凉,“你说得什么混账话!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想立身庙堂,光宗耀祖……那你想做什么?”

“爹”李信直着脖子争辩道,“不是儿子不爱做官,如今天子昏庸,朝廷里乌烟瘴气,难道你要逼着儿子跟这些人同流合污吗?”

“你……”

“我虽交的是些三教九流,却都是真性情的热血汉子,和这些人来往岂不比和那些赃官禄蟲虚与委蛇要好得多?”

“我……”

“还有,你总是叫我读书,但‘行善积德,好施尚义’也是书上教的道理,可你又说我周济穷困是吃里扒外,那你到底是要我念书,还是不念书?”

“你,你还有理了……”李世清越说越气,他本就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跑来儿子这里本想躲个清净,却不想儿子竟然这般不争气,这一下更是火上加火,忍不住就拿起桌上的茶杯砸了过去。

“你给我滚出去!”

※※※

另一方面,永宁县。

梁府的书房里,摊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

这是梁铮特地吩咐小厮们用泥沙堆砌的,上头模拟出的各种地形都是他这几天亲自观察的永宁近郊高山、林地以及河流的走势。

而此刻的他,正从巨大的沙盘上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一边扭头看了看天色。

刚刚敲过三短一长的梆子,夜已近三更,然而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几天以来,他几乎天天都如此,白天在军营里陪着士兵们站军姿,练射击、拼刺刀,晚上则需要把当天的演兵经验整理总结出来,不断地修正方法。

“少爷,你这摆的是什么?”侍立一旁的小昭又给他添了一回茶,回头瞥见梁铮面前的沙盘上并排着几列围棋黑白子,不禁好奇地问道。

“这个么……”梁铮笑笑,“我在试着推演斜线阵呢。”

“斜线阵?”放下了茶壶,正拿着剪子剪烛的小昭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东西?”

梁铮道:“这不是东西,算是一种兵法。”

小昭一听,“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少爷,你这一字长蛇阵不像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不像二龙出水阵的,也算兵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端起棋盒,跟在梁铮的身后亦步亦趋地递着棋子。

“哦?”梁铮目光一凝,有些奇怪地问道,“你还懂兵法?”

被这么一问,小昭托着棋盒的素手陡地一颤,险些没把盒子打翻了,不由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梁铮听见了响动,扭过头来看她。

“没什么,是我一时失了手——少爷,什么是斜线阵,你给我讲讲呗。”小昭不慌不忙,三言两语便巧妙地转过了话题。

事实上,她当然懂兵事!

因为她和姐姐小月都是前山东巡抚、都御史孙元化的女儿。

第四十七章 斜线战术(下)

孙元化,明末的火炮专家,一代儒将。

他是天启年间举人,从徐光启学西洋火器之法,后由孙承宗荐为兵部司务,在边筑台制炮,进兵部职方主事,崇祯初为职方郎中,三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

崇祯四年八月,皇太极攻大凌河(今辽宁锦县)。孙元化奉命派兵赴援,令孔有德以八百骑赶赴前线增援。但孔有德兵抵达吴桥时,因遇大雨春雪,部队给养不足,士兵抢劫哗变。孔有德受毛文龙旧部李应元的煽动,在吴桥发动叛乱,史称“吴桥兵变”。

兵变后,孙元化力主招抚,但朝廷的招抚诏书却被小人藏匿,于是叛军长期得不到招抚,便再次发生了叛乱,崇祯五年,擅长火炮技术的孙元化因辽东战事失利被杀,他的两个幼女,也流落江湖,最终被鲍勇所救。

不过,正因为是孙元化的女儿,所以小昭从小就对兵事、尤其是火器有一定的认识,只不过那时候年龄太小,因此所知不多罢了。

“斜线阵,就是梯形阵,虽然孙子兵法上没有,但也是一种战术思想。”

梁铮倒没留意这微妙的瞬间,他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眼前的沙盘之上,接过小昭递来的棋子,一边试着推演,一边随口说道:“两军对圆之际,把大军斜式伫列阵前,或以左至右倾前,或以右至左倾前,弱一侧而强一侧。”

“这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穿了就是一侧集中兵力突破敌阵,然后方阵以突破点为轴心做九十度旋转包抄。”

对于以冷兵器为主的古代军队,两军接阵后往往成为互相冲击的混战,这种战斗纯粹是力量的较量,因此数量的差异往往能够直接决定战争胜负。

当然,在中国的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以少胜多的战例,但这些例子往往依靠的都是奇谋,诡计……

白起在鄢郢胜了楚军,是因为水淹鄢都;曹操在官渡胜了袁绍,靠的是火烧乌巢;周瑜在赤壁胜了曹操,则更是连环计、诈降计、火攻等一系列诡计的运用;谢玄在淝水胜了苻坚,也是以智激敌,诱其自乱,然后乘隙掩杀。

但如果面对突发的遭遇战,堂堂正正的阳谋呢?

那么军队的数量差异依然是决定性的因素之一……

但对于梁铮来说,人数恰恰是他的弱点。

青石坳之战,他能运用的人数只有百余人,就算是现在,也不过只有500人。而他的团练需要面对的,主要是携裹了流民的盗匪,这些盗匪动辄就是数千甚至上万人……

而且他们是流寇——流寇流寇,“流”是他们最大的特点,也就是说,流寇来袭往往都带有突然性。

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哪里有时间给你玩阴谋诡计?

所以如何运用这500人,在正面冲突中通过排兵布阵地胜过对手,对于梁铮来说就很重要了。

“可是,少爷……”小昭目光闪闪地看着沙盘,“您这里的黑棋就这么几枚,白旗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了,再怎么排兵布阵都是枉然吧?”

“这可说不定。”梁铮不置可否地笑笑,专心致志地推演着。

沙盘之上,黑棋以横列迎击面前如潮水般的白棋……

但与蜂拥而上的白棋不同,黑棋各部的前进速度和运行轨迹却不一样……

于是,就在小昭的眼前,黑棋仿佛变戏法一般,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右厚左薄的怪样子,然后它厚实的右翼仿佛一个铁拳,对白棋左翼发起攻击!

“这……”

尽管只是沙盘之上的推演,然而看在小昭的眼里,却看得她冷汗涔涔。

因为就在她的面前,黑棋整个部队呈斜线快速的运动并卓有成效的打击了白棋的左翼,为了增援左翼,本来正在向黑棋推进的白棋不得不改变队形,重新变换正面,而当白棋变换队形的时候,黑棋的左翼已经杀到了……

于是,在白棋变换队形最混乱的时候,同时遭遇了黑棋右翼和正面的夹击……

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自始自终紧盯着沙盘的小昭不由得白了脸色。

如果这些不是白棋,而是自己的教众呢?

她虽只粗通兵事,但幼时跟着父亲孙元化,对西洋火枪也有一定的认识,自然看得出梁铮的推演并不是胡来一气,甚至可以说,他的推演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鲍坛主曾经说过,教主东来在即,大伙儿马上就要准备在永宁举事,占据县城迎接教主……

可梁铮的团练,却是为了保卫永宁而建!

如今色诱拉拢梁铮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将来不知道哪一天圣教就得和他对上,那么届碰到这个斜线战术的,就是她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小昭顿时如坠冰窟,全身上下一阵阵地发冷,而盯着梁铮的剪瞳更是溢满了恐惧!

“战场之上,胜负往往依靠细节,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就是这个意思。”梁铮倒没留意到小昭眼神里细微的变化,连续几个晚上的通宵,他也实在是太累了。

所以他只是把自己陷进椅子里,揉了揉因为熬夜而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一边闭着眼睛继续说:

“咱们家的团练装备的全是燧发火枪,要发扬火枪的威力,横队队形是必须的。但采取横形阵,威力固然大大提高,但是也存在分散使用兵力的弊病。所以如何在保持横队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集中力量,这就是线列步兵的艺术。”

说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肩头,示意小昭给自己捏捏。

“这种阵型虽然看似简单,但也正因为他简单,所以能够瞬间变化的方式很多。”梁铮懒洋洋地说着,一边享受着当少女的手指按上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着固定姿势而酸得发痛的肩头那种温柔的触感,“别看虽然沙盘上黑子不多,但如果稍稍改变一下布局,面对敌人缩回一翼,并增强准备进攻的另一翼。利用后者的兵力,尽量对白子的一翼进行侧翼攻击,再多的白子也顶不住。现实也是如此,采用这个办法,哪怕十万人的大军,也可能在正面交锋中,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三万人击溃。”

当然,事实上这种阵型并不是梁铮发明的,而是底比斯统帅埃帕米农达发明,又被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拓展了,这位著名的军事天才凭借着这个战术在索尔战役及罗斯巴赫会战中取得辉煌成果,令得此阵式名扬天下。

当然,腓特烈的“斜线战术”还算不上无懈可击……

为了使这种战法取得成功,必须以高山或是林地之类隐蔽的途径,掩盖作战企图,然后依靠突然袭击实现战术意图,否则,敌人就有时间去增援受威胁的一翼,整个作战行动就可能归于失败。

那么如果在一览无遗的平原作战呢?

而梁铮的这个阵型,则是在腓特烈大帝引以为傲的“斜线战术”上做了一些细节的修改——依靠阵型内部快速的部队调动迅速增强右翼,但在前排却依然保持表面阵型不变。而一旦调动完成,则依靠气势和速度实现右翼的快速打击——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斜线战术在平原作战中的缺点,使它可以适应全地形。

但需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

这个修改版“斜线战术”能否成功,还依赖于整个部队的运作,包括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向右翼集中兵力却不会打乱阵型,左翼如何有意识地延后脚步以便吸引对方的注意,延后多少,如何维持阵线的稳定……这都需要队伍之间紧密地配合——也就是需要训练。

自己的部队,能做到吗?

梁铮没能再想下去……

因为在少女恰到好处的魔指仙境中,过度的疲惫终于使他彻底陷入了睡眠。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小昭一双剪水的秋瞳,正以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眼神,静静地盯着自己。

那里面有畏惧、有紧张、有期待、有犹豫,但最终却化为了……

杀意!

反正总有一天要和他兵戎相见,与其花时间想办法提醒坛主对阵的时候注意这个“斜线阵”,那还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结果了他!

他现在已经睡着了,等于彻底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自己只要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便是十个梁铮也登时了账!

那样的话,不就再也不用担心这个“斜线战术”的可怕了吗?

死死地瞪着梁铮的脖子,小昭的脸色一青一白,看上去犹如阴世厉鬼!

跟着她的手腕一翻,白皙如玉的手掌中已赫然多了一把匕首!

然后就是一阵寒光闪灭!

第四十八章 暗夜杀机

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没冤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伊伊的下场。”姐姐的叮咛又一次在小昭的耳边响起。

雪亮的刀锋,在距离梁铮的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凝固。

是啊,伊伊……

对于她们这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杀手秘谍来说,伊伊是一个另类——因为她总是向往阳光,总是想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在朗朗乾坤之下,总是不相信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阳光是太奢侈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被自己怂恿,最终叛逃,以致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是孙元化的女儿,所以她恨崇祯——因为是这个狗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了她的父亲;她也恨这个朝廷——因为父亲被冤锒铛入狱,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为他说话……

所以当初她才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白莲教。

可是真的入教之后,她才渐渐发现,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形象的那样……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一班为了自己做皇帝而靠着装神弄鬼愚弄大众的神棍而已。

为了这样的“圣教”卖命根本不值得——这一点她比谁都看得清楚,可是她已经没办法脱身了,白莲教的教规极酷,对她们这些秘谍的监视极严,她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走……

可这种犹如地狱一般的生活,这种成天生活在阴暗里,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日子,那种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凌迟”、“点天灯”这样的酷刑惊出一身冷汗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

但她更清楚私自叛教的可行性和下场,所以她才怂恿伊伊叛逃,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为自己的偷跑赢得机会。

没办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鲍勇反而因此加强了防范,以致她功败垂成!

直到今天,小昭已经彻底明白了,想要离开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单靠自己是不行的,除非……

破灭圣教!

但她只是一个杀手,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必须借助外力。

而眼前这个人,他能灭了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能发明出“斜线战术”这种恐怖的战法,不是一样能灭的了鲍勇?

想到这里,小昭眼里的杀意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陷人欲深幽邃。

※※※

李信回到房间的时候,苏子晴已然起身,还收拾好了行装。

“姑娘,你这是?”他蓦地怔住。

怎么这位姑娘这么急着要走?

“你来得正好,”苏子晴道,“小女子正要向公子辞行。”

“辞行?”

“我不能留下来。”苏子晴微微摇头,“否则一定会连累到你的。”

说完,那本就惨白如纸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都在微微细喘,仿佛说这几句话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李信再怔,“什么连累不连累……”

“我没骗你。”苏子晴道,“实话告诉你罢,我就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钦犯——大盗红娘子,我若是留在庄上,万一被人发现,公子也要落个窝藏钦犯的罪名。你与我有救命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已是万分惭愧,又怎能……怎能牵连公子无辜受累?”

说完就往门口走去,不料才迈出两步,陡然间又是一阵眩晕,竟险些当场摔倒。

她本是习武之人,练的又是内家真气,原本百病难侵,不料这一回山寨被梁铮整个端了,辛苦经营的基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一众追随自己的弟兄尽皆被对方锁拿,如今想救师兄更是难上加难……这骤逢大变,又淋了雨,终于一病如山。

李信见状,连忙上前扶她到床上重新躺下,弗然不悦道:“女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难道你以为我李信是那贪生怕死之人么?”

苏子晴急道:“可是……”

话未说完,已被李信朗声打断:“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李信既然救了人,就不怕担干系!”

他说到这里,又放缓了语气:“何况如今我既已知道姑娘是红娘子,就更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这是为什么?”苏子晴奇道。

李信朗声道:“红娘子行走江湖,除暴安良,劫富济贫,虽身在绿林,却是侠义为怀。在下素来极为仰慕。今日女侠有难,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说你的病还没好,就这么出去,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更掷地有声,只是苏子晴想了一想,却仍是微微摇头。

李信不禁急道:“怎么,难道女侠信不过我?”

“公子千万别误会。”苏子晴叹了口气,又喘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只担心,今天的事将来传扬开了,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恐怕那些官府中的人物,都要来找你的麻烦呢。”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李信正色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憾于人,便是天下人都与我为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几句更是说得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听得苏子晴胸口一热,眼眶儿都有些红了,暗想:“此人虽是布衣书生,倒是我辈中人。”

正想着,只听李信又问道:“对了,刚刚只顾说话,却一直忘了问:你怎么会昏倒在树林里?”

这话直接戳到了苏子晴的痛处,顿时凤目喷火,咬牙切齿般地将自己和梁铮之间的恩恩怨怨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道:

“此仇不报,我红娘子誓不为人!”

话音才落,却听“啪”地一声,苏子晴一惊,这才发现李信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被他捏碎了,碎片割破了手掌,鲜血立刻渗了出来,他却恍然未觉,双拳紧握得指甲都要深深掐进肉里。

“公子,你……?”

“抱歉。听到奸恶之徒如此猖獗,一时没忍住。”李信这才惊醒过来,歉然地冲苏子晴笑笑,“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苏子晴轻轻地摇了摇头,水一般的双眸之中,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似迷茫的涣散。

当年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如今已是风流云散,李公子虽是仗义,但此处终非别人的家,难不成自己还能赖在人家家里一辈子?

可除了这里,自己又能往哪儿去?朝廷海捕,敢收留自己的人本就没几个,去投别处,又恐生见隙……难道天下之大,再无片瓦可供我苏子晴容身么?

想到伤心之处,两行清泪早已走珠般地滚落,蓦地又想到梁铮,自己和他仇深似海,但拿什么报仇?

拿什么去救回师兄?

梁铮如今进出都是护卫随行,前呼后拥,自己已被他两擒两纵,眼看着三月之期一天近似一天,难道只身去闯梁府么?拿什么对抗他那些犀利的火枪?

思前想后,却是总不得主意,蓦地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再次晕了过去。

李信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再劝,不料门口又传来了轻微地剥啄之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什么事?”

“公子,老先生唤您。”门口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回答。

只是李信听到这里,眉头却是蹙得更深了……

爹又怎么了?

然而父亲见召,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去。别无他法,也只得歉然地冲着苏子晴一笑,道:“女侠快别想了,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一边催她歇下,直到看着苏子晴睡熟,这才打帘子出门。

※※※

李府西屋。

李世清背着双手,脚步橐橐地在房间里摇着方步,一边紧张地思索着……

刚刚儿子出门的时候,他一时好奇就跟了过去,原本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引得他这么忤逆自己,可李世清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红娘子!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红娘子并未知悉自己和彭展镇的密谋,也从未想过要对付自己,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这一来,也解释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当初县衙秘牢,果然是他私纵红娘子,甚至天光楼那神秘的一幕,也和红娘子有关!

只要把这两件事报给州府,这私纵钦犯可是死罪,武大烈也保不下他,还怕梁铮不吃挂落?

自己的大仇终于有望得报了!

想到兴奋处,李世清忍不住就提起笔来,正想具秘状上呈州府衙门,却在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攸地顿住了笔。

证据呢?

物证是没有的,唯一的人证周老板又被梁铮下了封口令不敢言声,能出面指证的就剩下红娘子自己了……

可她是钦犯,你让她去州衙作证?那不是叫她自投罗网?她岂肯做这种傻事?而且自己还要靠她去对付鲍勇,眼下也不可能让她被官府逮住。

或者故技重施,伪造物证、人证?

可红娘子不是彭展镇,一向侠名在外,她会配合自己做这等构陷之事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闷闷地放下笔来。

“爹,你找我。”

房门被再一次地推开,走进来的李信依然是一脸冷淡的模样,显然还没从方才的争吵中平复下来。

然而现在这一切对李世清来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你的小厮说……”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这回救回来的那个女人,是红娘子?”

坏了!

李信蓦地心中一紧!

这是哪个烂了嘴的在爹面前乱嚼舌根……

父亲平时最讨厌自己救助穷困,结交三教九流,红娘子可是赫赫有名的绿林人物,朝廷钦犯!

一念及此,看到父亲平静的脸色,更是越看越觉得平静之下压抑着随时喷发的火山……

他倒不怕父亲冲自己发火,也不怕挨家法,可苏子晴眼下重病在身,若是父亲逼着她离开——或者更糟一点直接把人扭送衙门……这可如何是好?

李信顿时急得冷汗都出来了,然而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的,所以他也唯有硬着头皮道:

“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您定要责怪我不该乱救女匪,但是爹……我是打定了主意帮她,你若是逼我把人送官……”

“你错了。”李世清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你非但不能把她送官,还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她,无论花多少银子都行。”

“哈?”李信猛地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非但如此,我还要你陪在她的身边,为她出谋划策,尽快获得她的信任。”

“这……”

这当然不是李世清突然良心发现,而是他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既然红娘子从未想过要对付自己,那么不妨施恩于她,这个女人素来侠义自居,自然懂得感恩图报,那么自己就可以利用她除掉鲍勇、解了白莲教的魔咒。

反正他也看出来了,白莲教根本就是利用自己,压根没有帮忙报仇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梁铮没斗倒,自己反要被白莲教拖死了。

至于梁铮……

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红娘子和他仇深似海,根本不用多费功夫,自然会帮自己报了夺妻之恨。

至于事成之后……

“可是爹,”李信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这……为什么……”

“怎么?”李世清乜斜着眼睛,不悦地盯着他,“你不乐意?那好,那我即刻着人报官。”

“不不不。”李信连忙否定,“我只是不明白,爹你这到底……”

“你别问了。她虽是匪,但也是女人,而且还是个落难的女人……”李世清眼现悲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红娘子不同于你那些狐朋狗友,她劫富济贫、盗亦有道,爹对她的为人也很是敬重……总之还是那句话——照顾好她,知道吗?”

“是,儿子明白了。”这一下意外之喜,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通情达理的李信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意到,李世清在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时,那森然如刀的眼神,也没有留意到他清瘦的脸庞,在月色中竟白得渗人。

第四十九章 不动如山

天热得好像下了火,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般的烈日,抛出了无穷无尽的光和热,烤得地皮起卷儿,甚至就连天际的云彩也仿佛被烤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一丝风,两侧高高的嵩草有气无力地聋拉着脑袋,然而就在这酷暑蒸人的午后,永宁城郊十里的小道上,却有两个娇俏可人的丫鬟一前一后地提着食盒,慢慢地走着。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小月和小昭了。

“妹妹~”走在后头的小月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边用手绢拭着额角细密的香汗,“咱们真的要去吗?”

“论理咱们这么突兀地往军营送饭……的确是有些唐突。”小昭轻轻地叹了口气,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使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你……”

小月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不料小昭却再次抢着开口道:“坛主可是交代了,梁铮无论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咱们都得留心。可如今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耗在军营里,咱们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回头坛主问起来,你我怎么交代?”

小月听了便不再多说,这是实情——自从团练建镇以来,梁铮整日起早贪黑,自己虽是他的贴身侍婢,但一整天下来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眼瞅着如今坛主举事在即,可自己这边的情况却越来越脱离掌控,这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导致整个行动满盘皆输,圣教多年的筹划付诸流水,后果不堪设想。

小昭见姐姐不再反对,自然也没住了口——她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只不过和小月的顾虑不同,她的心里另有一层打算。

她必须亲眼证实一些事,才好决断自己究竟如何行止……

毕竟这一步迈出去,自己就再没有任何退路了。

姐妹俩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谁都没有说话,只默不作声地提着食盒在通往团练营的小径上蜿蜒前行,走了摸约一顿饭的功夫,眼见得前面林间隐隐露出一截寨墙,上头旌旗高悬,姐妹俩心中一喜,知是到了,正打算加紧步伐赶过去……

突然!

“什么人!”

身边的草丛里蓦地传出一声断喝,跟着一股杀气直逼过来,渗得人浑身汗毛炸起,小月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去,却被小昭死死按住了手。

因为她已经看清里草丛里窜出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身着橙色锦帛军装的士兵,戴着漂亮的三角帽,手中的火枪顶着雪亮的刺刀,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眼里折射出彻底的寒意。

“我们是梁大人的贴身侍婢,来给你们统制大人送饭的。”小昭连忙说道,心中却是震撼不已。

自己和小月的武功虽然算不上登峰造极,但长期的训练早已使她们感知异于常人,即便因为酷热的天气以及些微的走神,也不至于连身边这么近的地方躲着人都没能发觉。

除非他是石雕……

还有,从他的身形、脚步判断,这个人的身手普通,可是霎时间散发的杀气,却连武功高出他许多的小月都下意识地想要自卫……

这就是梁铮练出来的兵吗?

她没再想下去,因为对方听说了她们的身份,已经再一次开口了:“原来是这样……你们等着,吴大力,你们几个盯着岗,我进去向统制大人通报。”

周围的草丛中传来了轰然地应喏。

小昭和小月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却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惊骇。

原来自己的身边还藏着这么多的暗哨……

这些士兵简直……

“这么大热的天,你们躲在里头跟个木桩似的,不嫌气闷吗?”小月再也忍不住似的开口问道。

“我们在站岗。”一个士兵满不在乎随口回了一句,仿佛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小月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木桩一般的岗哨,即便酷热蒸人也绝没有哪怕一丝的异动——否则不可能不被自己觉察……

这是何等严明的军纪——而且这种军纪显然已经渗透到了每个人的骨髓里,这一点从眼前这个士兵脸上自然而然的表情就能看的出来。

这种士兵如果放在战场上……

正想着,先头那个进去禀报的士兵又回来了,冲着小昭小月微一颔首:“你们跟我来。”

※※※

校场上,到处是一行行整齐的队列,有站军姿的、走队形的、射击的、拼刺刀的……喊杀声震耳欲聋,训练场热火朝天。二女跟在那个士兵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下观望。

“姐,你看那边!”小昭突然失声惊呼了起来。

走在右边的小月不由得愣了一下,她正留心观察军营的地形,巡查岗哨的分布,被妹妹这么一喊,也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她的眼神也直了。

因为就在她们的眼前,左侧的一块场地上,几排端着刺刀的士兵,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行着。

他们大约五十余人,排成严整的方阵,人与人之间间隔大约一个手臂的距离,当先的是两名鼓乐手,正吹奏着一种旋律激昂的行进曲,身后跟的方阵则踩着鼓点从容不迫地走着。

但这却不是真正让她们震惊的……

真正让她们震惊的是在他们行进的方向上,十几具组装机弩正不断地向他们中间倾泻密集的箭雨!

尽管在机括的控制下,这些箭矢都落在了他们的中间,并没有伤到人,但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稍微走偏半步,就绝对会被当场射成刺猬。

然而这些队列里的士兵却一步不乱,步履镇定,仿佛一具具的机器,从容地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也许在很多现代人的眼里,梁铮的线列步兵这种“排队枪毙”战术简直就是二货扎堆的真人版,槽点满满。但实际上,这却是当时最先进、最实际的战术,没有任何其它战术能比它更加有操作性。

“两位姑娘别害怕,这些箭都是包了头的。”领着二女的士兵见她们全都看住了,只得停下来解释道。

“原来如此……”小昭轻抚着胸口,“我还以为他们当真不怕死呢。”

“这些都是新兵蛋子,才有这种优待啦。”那士兵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若是一个月以上的老兵,就得换上真箭了,不信你们看右边。”

二女一齐瞧时,果然右边也被分隔出一块同样大小的场地,场地里的士兵也同样排着整齐的方阵,只是他们没在前进,而是半跪在地上装弹填充。

但同样的,他们的身边,也在倾泻着飞蝗一般的箭雨。

只是那一根根利箭却不是掉落,而是直接插在他们身周前后左右的地上,显然是真箭。

而且就在她们的眼前,一根箭矢陡地擦着最左侧那名士兵的脸颊划过,钉入距离他的身体不足半寸的地面,那箭尾的羽毛还在振振发颤……

然而即便如此!

那名士兵却连手都没抖一下,依然面不改色,平静而快速地重复着装弹的动作,就好像刚刚射在他身边的不是一支箭,而是一道空气。

“天爷……这些还能算是人吗?”小昭颤抖着声音喊道。

“姑娘这是什么话。”那个士兵有些不悦地瞥了小昭一眼,“这么练也是为了咱们好,真上了战场,刀箭无眼的,情况可要严峻百倍,这就是要让大伙儿临危不乱,乱了反而死得快。”

“可是……”小月问,“用这种法子训练,你不觉得他根本没拿你们当人吗?”

“胡说!”那士兵立刻瞪起了眼睛,“若是大人不把我们当人,又怎会开出足足3石的军饷!”

“3石?!”

“当兵打仗就是来卖命的。”那士兵道,“3石饷银,比卫所的官军还多了1石,而且万一战死了,还有优厚的抚恤金……别的不说,就只这一点,便值得咱们给梁大人卖命!”

“唔……”

“你们是不知道,自从加入了镇军,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家对门儿的刘大叔天天在问,什么时候咱们镇扩招,他也要把两个娃子送来参军。”那士兵的眼里透射浓浓的自傲,“更何况军中上下一体同仁,便是大人也不例外,咱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五十章 各逞心机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士兵,看着那刚强中透着尊敬的眼神,小昭心里却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她看的出,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愿意为梁铮卖命——即便他的训练是如此残酷……

光这一点,就强过鲍勇不知多少!

她们是圣教的死士秘党,鲍勇在训练她们的时候,几乎也从未把她们当人看,然而他的残酷之后却是残忍……

他只会用药物来控制,只会用酷刑来威吓,只会用她们的亲人的性命来要挟……

两者相比,高下立判!

想到这里,小昭暗暗地咬了咬嘴唇……

正看着,又见得远远迎过来一帮人,当先一个端庄整肃的年轻书生正是梁铮,只是眼下他也做了戎装,笔挺的军服、锃亮的铜扣,华丽的肩章配着漂亮的三角帽,看得二女眼前一亮,险些没认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梁铮问道。

小月还未答话,小昭已经盈盈福了下去:“今儿少爷出门早,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姐姐亲手做了些点心,我就说:‘难道这么大的军营,还能饿死一个将军?’可姐姐就是不依,还非拉着我一起给少爷送早饭来,结果刚刚差点就给吓死了。不过来这一趟也好,把这辈子没见识过的东西都见着了。”

小月听到这里,心头陡地一跳:妹妹这话看似平常,然而仔细玩味起来,却是耐人寻味。

什么叫“来这一趟也好”?什么又是“没见识过的东西”?她是在暗示梁铮什么吗?

她暗暗地瞥了梁铮一眼,见他脸色淡淡地,似乎并没听出什么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道:“婢子是怕您饿着了。少爷是做大事的人,但也要保重身体才是,至于唬了一跳倒是真的,刚来的时候迷了路,不知怎地就转到后墙那儿去了——结果刚刚这位大哥突然钻出来,差点没把咱们吓死,那地方怎么了?”

“那里么……是军火库啊。”梁铮循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随口说道。

“……原来如此。我说呢,既不是辕门,又不是中军大帐,偏安排了那么多明岗暗哨的,还真被唬得不轻。”小月嘴上说着,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军火库的方向,心里暗自筹划。

小昭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又冲着梁铮笑道:“少爷赶紧吃饭吧,这些都是平时少爷最爱吃的点心。”说着,把手中的食盒打开,里面有桂花糕、豌豆黄和芸豆卷,还有一碗粟米粥。

梁铮点点头:“这么大热的天,倒难为你们想着。依我说,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军营这里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这个咱们姐妹自然晓得,少爷手下都是虎狼之师,人家可不敢招惹。”小昭一边笑着打趣儿,一边掏出手绢给梁铮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服侍少爷吃了饭咱们就走。”

※※※

当晚,小昭服侍梁铮睡下,回到厢房才发现小月依然点着灯,在案上笔不停顿地描着,不禁奇道:“姐姐怎么还不睡?”

“趁着这会记忆犹新,我得把军营的地形图画下来。”小月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画它做什么?”小昭心头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只顾卸妆。

“今儿你没瞧见么?”小月道,“梁铮手下那些兵,你觉得比咱们分坛训练的那些精英死士又如何?”

“只怕不遑多让。”小昭想了想,说,“但他们火器犀利,这就比咱们高出一筹了。”

“就是这个话。”小月叹了口气,“坛主举事在即,将来总有和梁铮对上的一天,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碰着了他的镇军,只怕要吃大亏。”

“唔。”

“所以我才要把军营地形什么的绘出来,给坛主送去。将来动起手来,咱们就可以因地适宜,先发制人。”小月说着放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一边小心地把地图折好,“我去一趟紧急联络点,你先睡吧。”

说着就要披衣出门,不料却被小昭一把拉住了。

“姐姐这可莽撞了。”她说,“你难道忘了,坛主当初是怎么交代咱们的?‘什么也别做,等待唤醒即可’,你现在主动和分坛联系,万一穿帮了可怎么办?”

小月摇了摇头:“事分轻重缓急,眼看着举事之期越来越近,此等大事怎可耽搁?!”

小昭道:“你这巴巴儿地半夜出门,若是撞着了人问起来,我看你可怎么说。”

被她这么一说,小月也不禁迟疑了起来,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道:“若依你,该怎生是好?”

小昭道:“若依我,姐姐不妨把地图交给我。我用飞鸽传书直送分坛,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也好。”小月思忖了片刻,把地图交给了妹妹,“你小心些。”

“这个我自理会得。”

小昭说着,身形一晃,竟是足不沾地飞掠而过,片刻就到了花园的假山边,左右看着四下无人,这才从假山后提出一个鸟笼来。

果然便是一只信鸽。

小昭拿出地图在它的腿上系好,又掏出米粒喂它吃了,这才将手一送,把信鸽放上了天空,目送着它穿入暗蓝色的天幕,渐渐地在化为远处地一个黑点。

她看的是那么地专心,仿佛生怕鸽子遭到夜枭什么的猛禽拦截似的……

所以她并没有看到,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还有半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精致脸庞,正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赫然就是小月!

而直到飞鸽终于在天空中彻底消失了踪迹,那半张属于小月的脸,才缓缓地在月洞门边彻底隐没。

所以小月也没有看到,当自己的脸消失在门后不久,一直抬头望着天空的小昭,唇角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跟着,小昭左手一晃,手中竟然又多了一页纸张!

而月光之下照得分明,居然是刚刚系上信鸽腿上的那张地图!

那么刚刚她系到鸽子腿上的究竟是……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火折!

然后,她就着月光看了看地图,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儿,把火折往上那么一靠,那纸遇火即着,瞬间便烧成了一坨飞灰。

第五十一章 重入江湖(上)

另一方面,杞县。

红娘子的病榻之前,李信小心翼翼地捧过药碗,钥了一勺药汤,轻轻地吹了吹,送到她的嘴边。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泡在这个房间里,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只守在苏子晴的病床前,精心服侍细问,如今更是亲侍汤药。苏子晴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

“李公子,你……又何必如此?”

李信柔声道:“你如今身上不便,这些事自然得有人来做……张嘴。”

说着,一边把汤药送入红娘子口中,一边又道:“你以为我做这些是委屈了自己么?其实对我来说,能够像这样为女侠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公子……”苏子晴目光闪闪,眼波如流,喉头却是塞住了,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行啦,”李信道,“你若真为我好,就该早点把病养好才是。现如今身上觉着怎样?”

苏子晴微微摇头,凄然一笑,道:“我这病怕是好不了啦~李公子,你莫要管我了。”

“快别想那么多了!你这病总不见好,就是心事太重所致啊~!”李信立刻急了起来,“医书上说:‘心火难消,郁结五内’我劝姑娘还是放下心事,如此神魂一归,这些药才能见效啊。”

这句话说到了苏子晴的心坎之上,她这一回大病,淋雨事小,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连番失手,受辱于梁铮,加上山寨破灭,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导致的悲喜激射引起,加上思来想去,只觉前途渺茫,不由得又添了忧思。

这道理她自己也明白,只是如今该何去何从,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又怎么可能不去想?

李信早已把她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更是暗自焦急:“病已成势,若是任由郁结之气困顿于心,日无所养,反有所害,再添出什么病来就更糟了。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开解她才好。”

一边想着,一边柔声安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姑娘快别想了,否则忧忿滞中,正气壅闭,这哪里是养病,简直就是催命了——这样吧,改明儿姑娘身体好些,我带你到城外散散心,至于报仇……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在下定然为姑娘筹划一个万全之策。”

※※※

忽忽数日,见苏子晴身体略略好转,已能下地走动,李信便依约带了她到城郊散步。

其时正是日落时分,附近的农家忙完了一天的农事,都收拾了耕具回家歇息,也有的扶老携幼,聚集起来谈天说地,不远处的打谷场边上湾着一池碧水、两侧鲜花斐然,成团成簇的杜鹃沿着池边潜滋暗长,四面绿草如茵,彩蝶飞舞。更远一些则零零落落地打着几处房屋茅舍,青砖灰瓦混搭着宋元遗风,墙壁上随处可见斑斓的痕迹,村舍、青烟相映成趣;高树、低柳俯仰生姿。

二人一路信步而行,一边指风点物,那苏子晴漂泊江湖,日日刀口舔血,何曾领略过这等意境?不由得心神俱醉,流连忘返。

眼见天色渐晚,二人寻了一家客店打尖,刚入肆门,却见店中寥寥数张台桌均已坐满,只右首临窗一张台子空着,二人便入座点了小菜,又开始谈天说地,李信便寻些杞县的趣事、野闻来说,他读过书,口才又好,红娘子本来满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亏你还是读书人,老是这么贫嘴贫舌的。快吃你的吧。”

说着给他的碗里夹菜。

陈玄生见她重伤之余,虽只是轻轻一笑,但笑容竟说不出的动人,不觉心神一荡,暗思:“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响马。”连忙收敛心神,正要再说,却听领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连云寨广撒英雄帖,邀请绿林好汉上苍云岭,要开英雄大会呢。”

李信听到这里,不觉心中一动,忙留神倾听,只听那几人又道:

“英雄大会?”

“嗨,还不是要选出大寨主来?”

“不会吧?连云寨人才济济,近年来风生水起好不兴旺,十八个寨主个个武艺高强,怎么还选不出一个大寨主,还要广撒英雄帖,相邀武林同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待我细说给你听……”

后头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然而对于李信来说,后头的话已经不重要了……

今天他陪着苏子晴四处散心,虽是闲庭信步,但也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问题终究还是摆在那个地方,因此心里无时不刻不在暗暗为苏子晴筹划复仇之事……

只可惜总不得主意。

如今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犹如破云见日醐醍灌顶。

“姑娘,我想到了!”他激动得两眼放光。

“嗯?”

“这可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到助姑娘报得血海深仇的法子了!”

苏子晴听说可以向梁铮报仇,顿时全身上下都绷紧了,忙问:“什么法子?”

“姑娘可知道连云十八寨?”

红娘子一怔,点了点头。

这连云十八寨是陕西一带出了名的响马,乃是“三十六营”里响当当的一支,一向与官府作对。

连云十八寨共十八个寨主,大寨主星文礼,人称“混天王”,和闯王高迎祥是八拜之交。

“去年高迎祥黑水峪兵败,被陕西巡抚孙传庭抓入京师,要凌迟处死。”李信又道,“于是星文礼率众去劫法场,事败被杀。如今连云十八寨群龙无首,十八个寨主谁也不服谁,传言江湖:下月初二苍云岭比武夺帅,谁能胜得过他们十八人,就是新一任的大寨主。姑娘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落雨剑’,一手快剑杀遍河南无敌手,何不去试试?若能接收这股人马,何愁大事不成?”

红娘子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李公子……”她淡淡开口,“这个法子虽好,我却不能用。”

“这……为何?”

“我苏子晴虽没读过书,却也懂得自己的仇自己报,梁铮灭我鸡公山,我与他不共戴天,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怎能假手他人?”

“这个……”

“再说咱们行走江湖,恩怨分明。梁铮放过我两次,我自然也会放他两次。然后再一决生死。若报不了仇,救不了人,大不了被他杀了就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本以为李信有什么好办法助她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却没想到对方只是要她去投连云十八寨。

这不是还是借人家的兵马吗?

“这……这个……”

李信顿时满脸尴尬,

他满以为红娘子得知自己复仇有望,必定欢喜,谁知她非但面无喜色,反而登时沉下脸,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顿时有些没趣。

“是我失言了。不过眼下三月之期将至,如果不拿下这支人马,姑娘拿什么对付梁铮,救出师兄?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说不出的苦恼。

红娘子也不禁没了声音……

自己和梁铮的三月之约一天近似一天,何况自己已被他抓了两次,输不起了……

要知道自己若是当真赌输了,师兄就得被押解上京,那下场就只有凌迟处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就想点头,但又旋即想到:向连云寨借兵复仇固然是好,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兵马,为了一己私仇却要人家拼死拼活,这也未免太过自私,以后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行走江湖?

如此思来想去,正没个了处,一抬头,又对上了李信灼灼的目光,那里面有期待、有焦虑,不免心中一动:

“想不到他竟然对我这么好,把我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一念及此,顿时又怔怔地痴住了,只管拿眼睛这么呆呆地瞅着他,半晌,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地脸上一红,忙把头撇开:

“李公子,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唉,这件事再从长计议吧。”

第五十二章 重入江湖(下)

李信、红娘子二人议了半天,无奈苏子晴总不乐意借势,以致半天没有结果,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谁知第二天,红娘子又再次病倒了……

李信只好又去请赛神医,一诊之下,才知原来苏子晴病势才刚有好转,本不宜行动,如今更添了委决不下的烦恼,这才无法起身。

李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也别无他法,只能不停地请医延药为她治病,一边自己悉心照顾,乃至于亲自下厨煎药,洗手洗脚,无所不至。有时苏子晴高烧不退,被折磨得辗转难眠,总是他坚持陪着,搜肠刮肚地寻些开心的事和苏子晴说笑,必逗得她一笑方才罢了。

苏子晴看在眼里,心中感动,一日夜深之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李公子,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李信柔声道:“不为什么,我喜欢看你笑。只要你肯对我笑一笑,哪怕是给我做皇帝、做神仙,我也不换。”

苏子晴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从来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手下盗众虽多,却大多对她尊敬有加,是以二十年来从未尝过人间情爱,此番遭逢惨变,基业被毁,仅剩孑然一身,正觉万念俱灰,万想不到还有人愿意这般待她,此时心中竟是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一时思潮起伏,暗想:“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四海之大,更无我容身之所,万想不到在这杞县之中,却有人怜我,惜我……看来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口中却忍不住道:

“李公子,你这么对我,小女子纵然万死也不能报答万一,我……我……”

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大有深意。

李信见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又是一荡,口中却说:“我对你好,可不是要你报答!”

红娘子被他握着手,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任由他握着,却早已飞红了脸:“我知道。”

李信笑道:“你知道什么?”

“怪羞人的,我不说。”红娘子的脸不禁更红了。

李信见她眼波盈盈,柔腔婉转,早已不胜其情。如今更见苏子晴红颜如醉,语笑如痴,当下再忍不住,伸手就想去抱一抱她。

只是刚伸出手,不料却被红娘子一把推开,反而怒道:“你做什么?”

“我……”李信一时情动,这才发现自己有些造次了。

此时见苏子晴变了脸,更觉得尴尬异常,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忙道:“你别恼,原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只是……”

苏子晴正色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苏子晴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你若是真心待我,便该敬我重我,将来拜堂成亲,自有……自有洞房花烛之时,否则我就是死了,也绝不……绝不……”

这话虽是拒绝之词,却是终身之约!李信当然听得出来,见红娘子的语音虽轻,语意却是坚决,忙端正了神色,长长一揖:

“姑娘放心,我李信敬姑娘犹如天人,绝不敢再有造次。”

红娘子这才点了点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好儿地,为什么要叹气?”李信问道。

“没什么,”苏子晴摇摇头,“我只是害怕,这世上的事,总是乐少苦多,何况我还是朝廷钦犯,万一将来……”

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低了下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

她是大盗响马,过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然而此刻初尝情爱,又唯恐和心上人生离死别,这话虽未出口,但其中包含的情思,又岂是言语能够描述的?这未出口的几个字里,更有多少柔情,多少愁绪?

“你不用害怕,”李信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论多少人与你为难,我李信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护你周全的。”

苏子晴浑身一颤,握着他的手攸地一紧,失声道:“李公子!你……此话可当真?”

一边说着,一边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神色极为不安,患得患失地只等他回答。

李信道:“自然当真。你若不信,我可以当场起誓!”

说罢当真面北跪倒,举起右手,五指向天,朗声道:“皇天在上,我李信今日起誓,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

话未说完,急得苏子晴忙去握他的嘴,急道:“好好儿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起什么誓?”

李信笑道:“我这不是怕你不信么。”

苏子晴也不搭话,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地流了下来。

李信的话说得慨然而慷,句句发自肺腑,而弦外之意更是溢于言表,她又如何听不出来?此时心中感动,来来回回便只一个念头在那里百转千回……

“我红娘子能得李公子如此相待,这一生也不枉了。”

……

此后两人虽然耳鬓厮磨,情谊渐浓,如此直过了半月有余,见苏子晴的病情已大好了,李信便又提苍云岭夺帅之议,红娘子虽不愿意,无奈架不住他一说再说,况且三月之期一天天地逼近,自己也确实别无他法,只得勉强应了,二人这才外出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北上苍云岭。

※※※

这一日路过开封,这开封古称秦时设县,此后几经变革,先后有夏朝,战国时的魏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宋朝,金朝等相继在此定都,被誉为八朝古都。市内五湖四河环绕分布,素有“北方水城”之称。

二人进城寻了家客栈打尖,点了饭菜,只听得堂角一处,传来快板撞碰之声,二人回过头去,原来却是堂角坐了一位老者,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手执着一块黑沉沉的梨花木,在桌面上拍得“啪啪”连声。口中吟道:

白衣长剑上天山,

魑魅魍魉自猖狂。

一声长啸镇鬼蜮,

人间正道是沧桑。

吟罢乃道:“那梁铮单人独骑,白衣拜山,群盗于忠义堂前架起刀山油锅,油鼎下烈焰熊熊,好个梁铮,居然面不改色,从容而进,骇得鸡公山群盗相顾失色,纷纷倒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得大堂之内传出桀桀怪笑,跟着走出一人,腰似水桶,满面横肉,目似铜铃,獠牙暴突,却不是那红娘子又是何人?”

苏子晴虽没言声,然而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手中的筷子捏得“咔咔”做响,几欲断裂。

却听那说书老者又道:“只听那红娘子连声冷笑,道:‘梁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今日定要你来得去不得!说罢一身肥肉横颤。谁知那梁铮反哈哈大笑,掌中折扇轻摇,道:‘红娘子,你啸聚山林,图谋造反,还不速速束手,更待何时!’说罢一声断喝,眸射冷电,竟骇得鸡公山众盗纷纷倒地不起……你知怎地?原来梁铮这一喝,早已运起了‘狮子吼’的玄功,红娘子等贼寇如何能敌?只震得个个肝胆俱裂,不得已,也只能乖乖受缚……所以这一回就叫做:《鸡公山白衣闯天关,忠义堂梁铮擒剧盗》。”

一众食客听到这里,纷纷拍案叫好,那老者托出一只盘子,霎时间“丁零当啷”得了不少银钱。

苏子晴听到这里早已柳眉倒竖,李信见势不好,正要劝时,那苏子晴哪里还忍耐得住?只听“啪”地一声拍案之声,众人一惊,忙回头看时,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已多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衣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指成爪,就向那说书老者面门插了下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更兼苏子晴出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谁都没能反应过来。那老者下意识地一缩头,不料苏子晴这一下乃是虚招,见他缩头,跟着就是一脚,正中胸口,一个跟头就摔在了地上。

苏子晴跟上一步,一脚踏在他胸前,冷笑道:“你刚刚说这一回叫什么?”

那老者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女……女侠饶命!小的,小的不知哪里得罪……”

苏子晴脸色一沉:“我问你叫什么?!”

那老者只得道:“叫……叫……鸡公山白衣闯天关,忠义堂梁铮擒剧盗。”

他的话音才落,却忽然发现苏子晴的人影在瞬间出现了些微的模糊,跟着再次清晰了起来。

而她的长剑却仍是好端端地插在鞘中。

所以没有人看清的是,就在人影模糊的那一霎那,苏子晴握着长剑的左手一紧,拇指自下而上轻推剑锷,跟着……

拔剑!

横斩!

刹那芳华!

剑刃以极快的速度斩过身边的酒桌,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因此直到收剑回鞘之后,大伙儿都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反而都在奇怪——刚刚自己眼花了么?

而且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张酒桌也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那里。

一众食客个个瞠目结舌,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然而就在这无声的沉默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拂过,然后……

竟将整个桌子吹成了两半!

不!

不对!

不是吹成两半!

断口齐整、光滑——是刚刚的斩击之中,苏子晴已然挥剑将桌子切断!

只是因为她出剑实在太快,所以非但没人能看清,便连断桌也未曾分离,直到此刻才跌落了下来。

苏子晴微微冷笑:“那梁铮的‘狮子吼’,比红!娘!子!这一剑如何?”

那老者这才知道眼前的竟然就是红娘子,这一吓岂止魂不附体,简直就是魂飞魄散了,口中一个劲儿地只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老儿只为了混口饭吃……”

苏子晴板起了脸,喝道:“现在这一回该叫什么?!”

“叫,叫……叫鸡公山侠女惩贪官,忠义堂梁铮甘受勠。”老者战战兢兢,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却不禁低了下去。

毕竟鸡公山响马被剿之事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些豪门大户哪个不爱听这个?这回书一改,与事实大相径庭,不成了睁眼说瞎话的胡扯了吗?谁又爱听你胡扯了?那这行饭自己也就不用吃了……

可眼下利刃加颈,却也不得不从。

红娘子先是一笑,但笑过之后,也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自己用武力胁迫一个老头子改书,又算什么本事了?天下的说书人那么多,难道自己还能一个个地都逼人家改了不成?

手中这三尺青锋,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想到这里,不觉心灰了大半,脚下一松,就把老者让了起来:“你也不用改,只别再添油加醋说人家满脸肥肉了……”

说罢,丢了一块银子给他,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倒把那老者唬了个怔,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信连忙追了出来,见苏子晴一个人闷闷地走得飞快,知道她此刻心情不好,正琢磨着怎么变着法子逗她开心,不料前面的苏子晴却忽然顿住了身形。

“这里距离马市还有多远?”她转过头问。

李信愣了一下,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下意识地就说:“就在左边过去两条街。”

苏子晴点点头:“咱们坐马车太慢,这赶到苍云岭还要到什么时候?依我说,不如去买两匹快马更好。”

对于连云寨比武夺帅,她原本并不乐意的——总觉得那是借人之势,只是此刻她对李信情愫已生,自然不好拂他的意。

然而经过了这件事,却改变了她的想法。

如今的苏子晴,要夺下这连云十八寨大寨主的心思,竟然比李信还要急切……

不为别的,既然自己栽在梁铮手上的事已传遍了江湖,这种事实改是改不过来了,但她红娘子可杀不可辱,怎能忍受这个?

那么很简单,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

拿下连云十八寨大寨主之位,堂堂正正引兵击败梁铮,以真的胜利、新的事实传扬江湖,来洗刷自己的耻辱,这才是王道!

想到这里,红娘子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第五十三章 比武夺帅

二人一路晓行夜宿,在途不计其日,终于赶到山西境内,一路上遇到的绿林同道已渐趋增多,都是赶到苍云岭去赴英雄会的。

李信见往来众人各个彪悍凶恶,劲装结束,持刀带剑明目张胆,龙行虎步,目透精光,显然都有不弱的身手,暗想:“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陕强人尤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免又替红娘子担心起来。

待至苍云岭,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几只响箭射过,林中钻出一个大汉,青布包头,黑衣黑裤,两道电也似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上前抱拳道:

“请恕在下眼拙,这位可是红娘子?”

苏子晴道:“正是。”

那人点点头:“请女侠随我上山。”

说罢,引着二人一路上山,傍晚时分,已到山顶,只见好大一座石台,台下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四周也是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台上剑气掌风激荡,一角一个书生打扮之人不断挥动令旗,台中十几个人组成阵势,正围着一个黑袍汉子转灯儿般地厮杀。

苏子晴顾目流盼,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李信连忙问道,“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我没事。”苏子晴冲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没想到连云寨好大的面子,三十六营的人来了这许多,连闯王李自成都来啦。”

“哦?”李信微愕,他于三十六营人物也是如雷贯耳,但终究只是一届书生,与这些人所识不多,不禁好奇地冲着四下张望。

苏子晴解释道:“左首边那个是‘曹操’罗汝才,右首边的是‘左金王’贺锦,东北角为首的是‘闯塌天’刘国能,西北角那个手提关刀的是‘革里眼’贺一龙,正北那群人里端坐的就是‘闯王’李自成了。”

李信对李自成最是仰慕,抬眼看去,只见正北端坐那人身材高大,腰挺背直,颌下一缕苍髯,目光炯炯似电,气势摄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场内较技,心中暗暗纳罕:

“他为何如此紧张?”

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拉了拉苏子晴的衣袖,低声问道:“场上那个穿黑袍的是什么人?”

“那个穿黑袍的是刘宗敏。场上挥令旗的应该是连云寨的二寨主‘文剑武书生’张庭,看来连云十八寨主都上阵了”

李信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他虽然不懂武功,也看的出刘宗敏败像已显,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但他更知道对方是李自成手下七大名将之首,武功高绝,连他都应付不料连云寨的连环阵,苏子晴病才刚好,这万一……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更是忧虑。

正想着,只听台上“砰”地一声,刘宗敏连退数步,这才在台边站定,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冲着连云寨诸人抱了抱拳,满面羞惭地回到自己的阵中。

于是李自成的脸上更现阴霾。

“诸位。”张庭走到台中,冲着台下团团一个四方拳,“承蒙诸位看得起,来参与今日的苍云岭大会。在下还是那句话:谁能胜了在下的连环阵,便请他执掌连云一脉,还有哪一位愿意下场赐教?”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环顾,但台下却是雅雀无声。

张庭连问了三遍,然而群雄虽然纷纷交头接耳,却依然无人应战。

他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李自成大步上台,只随随便便那么一站,已是渊停岳峙,仿佛一座小山立在了那里。

“怎么?”张庭心中一凛,“闯王打算亲自下场赐教么?”

李自成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我的第一大将刘宗敏已折在贵寨连环阵之下,在下又怎能不自量力,向张寨主讨教?”

“那闯王的意思是……?”

“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张寨主探讨一二。”

“哦?闯王请说。”

“江湖上谁不知道,贵寨大寨主星文礼为救高闯王,只身闯京劫法场?虽然功败垂成,但贵寨高义,我李自成铭感五内。”李自成说道,“眼下星老寨主尸骨未寒,张寨主却急急忙忙地武选新的大寨主,在下以为此举欠妥。”

“如何欠妥?”张庭愣了愣,问道。

“大家都是三十六营的兄弟,打打杀杀本就伤了和气。”李自成道,“何况武选一事,本就有失考虑:若是新任寨主不愿为老寨主报仇,那星寨主的仇岂不是死不瞑目?若是锦衣卫都统吴孟明那个狗官胜了,难道连云寨也要奉他为主吗?”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群雄无不耸动,交头接耳,一时众说纷纭。

然而张庭却不言声,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么依闯王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昔日咱们荥阳大会,三十六营齐聚一堂,当时声势之大,朝廷侧目,如今想来,恍若隔世。”李自成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唏嘘不已的神色,“可惜自那日咱们定下分进合计,分兵定向之策后,大家各奔东西,这才短短两年时间,你再看看,如今咱们还剩几家?”

张庭看了看四周,群雄都是不禁默然。

的确,当日三十六营人才济济,兵强马壮,如今只剩下十三家了……

李自成又道:“这都是由于大家各自为战,让朝廷各个击破所致。试想若是当初星寨主驰援北京时,有人在外接应,他又怎会因为孤军深入,最后力战被擒,惨死北京?”

张庭:“……”

李自成:“这都是由于各营之间各自为战,头目之间互不节制之故。所以我提议:咱们应该放下门户之见,合兵一处,力往一处聚,劲往一处使。杀上朝廷,谁能宰了崇祯那个狗皇帝,为老寨主报仇,谁就是新的大寨主,这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张寨主,你说对不对?”

李信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合兵一处,杀上朝廷……

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既是合兵,就该有个领头人,在场众盗以李自成兵力最多,人马最盛,这个领头人自然非他莫属,那么即便杀了崇祯,功劳也是他的,所谓“谁能宰了崇祯那个狗皇帝,为老寨主报仇,谁就是新的大寨主”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难不成李自成这是想空手套白狼,直接吞并了连云寨的人马?

果然,张庭摇了摇头,道:“闯王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连云寨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武选还是要的,不过闯王所言也不无道理,所以此番选出的新寨主,需以三年为限,若是无法给老寨主报仇,则自动退位让贤。”

李自成脸色一沉,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连云寨的连环阵独步天下,何况一人应对十八人,哪有那么容易?咱们十三家的人刚刚不是全都试过了吗?张寨主以此阵为题武选大寨主……那如果十年无人能胜出此阵,那岂不是十年选不出寨主?”

张庭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闯王这话差了,要过连环阵其实根本不难。”

台上本就空旷,山风又大,而此时群雄仍在窃窃私议,四下嘈杂不堪,这一声虽不甚大,但却稳稳压住了所有的杂音,李自成和张庭均是一惊:

这是何人?竟有如此内功?

一念未了,只见苏子晴跃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剪水秋瞳四下一扫,最后定格在张庭身上,朗声道:“小女子拜阵,请张寨主不吝赐教。”

李自成眉头一皱:“你又是何人?一个小姑娘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苏抱了抱拳:“鸡公山,红娘子。”

一言既出,群雄纷纷惊诧,毕竟红娘子的威名,大家还是知道的。

李自成微微一惊,但很快脸色便迅速平淡了下来:

“原来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红’的‘落雨剑’苏子晴,难怪口气如此之大。但红娘子你又不是我十三家三十六营的人马,跑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红娘子看着张庭,“原来连云寨广撒的英雄帖比武夺帅,竟然还有非十三家之人不许出手的暗箱规定。”

“这个……”张庭不禁语塞。

英雄帖上的确没有这么写,但绿林有绿林的规矩,连云寨毕竟是三十六营的一支,这是三十六营的内务,外人不便插手,绿林中人一般都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完全没必要写明。

所以今天前来观礼的虽然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黑道人物,但真正下场出手的几乎都是十三家里的人物。

“规定么……倒是没有。”李自成淡淡地道:“不过我听说,红娘子你的鸡公山,被一个名叫梁铮的区区书生给灭了,现在跑这里来比武,争夺寨主之位,这似乎有点不地道吧?”

苏子晴被提到痛楚,顿时面色不悦,刷地一声抽出长剑:“既然没这规矩,那么多言无益。”

她这一剑虽是随手写意,但名家风范尽显,剑一出鞘,旋即凝立不动。一阵山风吹起她的衣带飘飘而动,但见朱颜如玉,长剑如虹,凭虚凌空站在台边,就似一枝山茶花在风中微微轻晃。

张庭默然片刻,上前抱拳:“请苏女侠赐教。”

说罢令旗一展,连云寨十八寨主顿时摆开了阵势,层层进逼了过来。

苏子晴冷眼一扫,见众寨主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却是严谨有法,心中暗暗赞叹,清叱了一声:“来得好!看剑!”

不闪不避,长剑递出,削向当先一人小腿。

哪知这人不闪不架,继续持刀急冲,反倒是左侧身后递过两把单刀,将她长剑架开。苏子晴顺势收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剑花,又是一剑刺他心口,但旋即又被另一柄柳叶刀格了开去。

便只这么几下,那人已冲到了苏子晴面前,刀势爆涨,一刀当头斩落,苏子晴无奈之下,只得退了半步,心下暗惊:“常听闻连环阵的威名,一直无缘一见,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倒不可小觑了。”连忙收敛心神,身随剑走,全力迎战。

一时剑光闪耀如电,刀影森森似障,剑来刀去,斗了个难解难分。

其实若是单打独斗,众寨主的武功都略逊苏子晴一筹,但一旦结成阵势,却是极难对付,无论她如何出剑,对方却始终一环接一环,层层叠叠,好像波浪一般无穷无尽,翻翻滚滚。

苏子晴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战不下十八人联手的连环阵,心里正暗自焦急,忽然一眼瞥见张庭站在一边,不住地挥舞令旗,顿时计上心来。

“看招!”

一声清叱,苏子晴身形一晃,已从连环阵中闪出,刷地一剑,剑影飘忽,势若疾电般向张庭直刺了过来。

这一下措不及防,谁也不曾想到本该全力破阵的苏子晴竟然偷袭阵外的张庭,所有人都是不禁愣了一愣。

连云众寨主眼见得张庭遇险,齐齐发了声喊,连忙奔了过来,有的喝道:“好不要脸!”有的叫道:“休得暗箭伤人!”喝声未绝,三柄长刀已同时向苏子晴削去,一时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

哪知苏子晴这一下却是虚招,眼见得众寨主齐身抢进,“连环阵”阵势已乱,苏子晴等的就是这一刻,眼见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哪里还肯犹豫?剑势陡展,长剑起处,只听“嘿”地一声闷叫,一人右臂中剑,长刀掉在了地上,跟着又是“啊”、“哼”两声惊呼,又有两人先后受伤退下。

这几下兔起鹘落,人人措手不及,而那连环阵既名“连环”,自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人受伤之后,阵势的破绽更大。苏子晴左一剑,右一剑,霎时之间,就把连环阵拖得七零八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台上唯一站着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但她虽是胜出,群雄却是纷纷议论,有的在懊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有的在鄙夷这种打法近乎作弊,然而苏子晴任人丧谤,只定定地看着张庭,等着他的裁断。

但张庭却始终沉默着……

苏子晴这一下使的是巧计,从他个人来说,是绝对不服的。

但若不认她胜出,那么李自成那边怎么应付?

刚刚李自成一番话中的深意,张庭也听得出来——他想要吞并连云寨。

只是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自己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况且十三家的人物个个败了,若是不认苏子晴胜出,那今日之局就应了李自成“如果十年无人能胜出此阵,那岂不是十年选不出寨主?”的谶言了。

连云寨毕竟是三十六营的一支,到时候他再重提合兵之议,自己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

难道要让连云一脉在断送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里,张庭终于缓步上前,单膝跪地: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红’,苏女侠果然名不虚传……属下连云寨二当家张庭,拜见大寨主。”

第五十四章 李府诡事

与此同时,永宁县。

梁府的花厅里,还不知道自己早已名动江湖的梁铮,瞪着失去高光的视线,怔怔地看着摊在眼前的信笺,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儿幻灭。

这倒不是因为最近团练的事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在苏清和、徐虎的操练下,自己的“永宁第一镇”已经越来越有模有样,越来越接近自己要求的标准了。

这也不是因为这张短笺有什么不妥,事实上这短笺用纸考究,笔意妩媚,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郁金花香。

这纯粹只是因为短笺的内容……

它的内容只有三个字:

我有了!

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却透露出惊世骇俗的意义,尤其是当它的落款,还是一位名为“孙紫仙”的女性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孙紫仙几乎隔三差五就来梁府拜访一次,但自从知道了两人之间那种关系,加上李世清甚至直接送钱送人的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如今的梁铮怎么可能再去见她?全都让苏清和代为挡驾了。

原以为自己这么处理,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万没想到今天一早,居然收到了这封令他差点没晕过去的短笺。

真不知是不是该感叹一句:“爱是一道光,绿得你发慌”呢……

不过好像自己来说这话有点不厚道……

自然,梁铮很肯定自己没和孙紫仙发生过任何能够写出这三个字的剧情事件,也很肯定孙紫仙也一定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敢肯定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有没干过……

否则的话,孙紫仙凭什么敢和苏清和说:“只要你把它交给你们少爷,然后告诉她妾身今晚在府中设宴就行。”

“少爷?”看着沉默不语的梁铮脸色似乎不大好,苏清和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做为梁府的管事,主子的信他自然是不敢偷看的……

所以孙紫仙这短笺上究竟说了什么,苏清和完全不知道。

但是看少爷的脸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事。”梁铮重重地叹了口浊气,“苏营正……”

“在。”

“团练那边……?”

“少爷放心,有老奴和徐虎盯着,出不了岔子。”苏清和道,“这些新兵差不多都练出来了。”

“那就好。”梁铮点点头,“以后不要以老奴自居了,我说过许多次,这个习惯得改一改,你如今也是军官,还是自称卑职吧。”

“是,老……卑职记下了。”

“还有。”梁铮有点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吩咐备轿,晚上我要过李府赴宴。”

“……是。”

※※※

李世清的府邸距离梁府并不远,拐过两条大街,转过街角也就到了。

不过,和小巧玲珑的梁府不同的,李世清的府宅大得有些惊人,远远便能看见里面,亭台轩榭,雕梁画栋。

到了李府的门口,梁铮打帘下轿,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一声惊喜至极的呼唤僵住了。

“梁大人~!”

甜的发腻的呼唤,伴随着扑鼻的幽香,伴着那裙裾飘飘,明丽动人的孙紫仙,一席玉色罗衫,一件百褶纱裙,手执宫扇,身姿娉婷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甚至带起了一股劲风。

这一下梁铮连脸色都僵住了……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己特地选了这么没有悬念的时辰,还这么明经整道地正式拜会,就是为了避免一些尴尬,这孙紫仙也太夸张了吧?要不要这么迫不及待的啊?

难道已经饥渴到这种程度了?

他下意识地刚想后退,却不料孙紫仙的“饥渴”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当着李府一众家仆和脚夫的面,就那么贴了上来,挂到了梁铮的手臂上,把胸前的柔软在他的手上肆意变幻出各种形状……

梁铮全身顿时都绷紧了,背脊上冷汗直冒,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孙紫仙居然这么“开放”……

这已经是公开的色诱了啊!

梁铮心理暗自吐槽着,刚想就势把这个女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却又蓦地顿住了动作!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不但缓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哈哈哈,李夫人别来无恙啊,小生有日子没到府上拜会了。”

“那可不~妾身已准备了上等的雀舌茶,还请大人移步一品。”孙紫仙的声音柔得像水,人也软得像水,好像不贴着梁铮就站不住了似的。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公然调情,简直把梁府的一众轿夫看得目瞪口呆。

“雀舌~雀舌~唔,还是不如夫人的唇舌更令人回味无穷呐。”梁铮贼兮兮地笑道。一边主动伸手揽住了孙紫仙款款的腰肢。

于是孙紫仙也在这一瞬间攸地顿住了身形!

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犹如时间定格一般地停滞了……

但这也只是稍纵即逝的瞬间,很快她的脸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慵懒与娇媚。

“哎呀,讨厌~”设置成媚眼如丝,欲语还羞,一边作势轻轻在梁铮身上打了一下,“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进去吧,让妾身好好地服侍大人。”

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梁铮转进了府中,并且自始自终,二人的手都完全没有间隙地互揽着对方的身体……

但这还不算……

他们甚至连前厅都不曾逗留,便一路直奔孙紫仙的卧室,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简直已经急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路上李府的下仆们,望着卧室紧闭的房门,均是忍不住地摇头悲叹。

老爷这几天去了少爷那里,想不到夫人已经这么大胆,公开把奸夫直接带进家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寻乐了……

白昼宣淫啊!

伤风败俗啊!

所以他们谁也不知道。

当卧室的门彻底闭合的那一瞬间……

孙紫仙忽然端正了身体,而原本娇媚得勾人魂魄的眼神也攸然不见!

“大人,救我~”

孙紫仙面沉似水,直挺挺地跪倒在了梁铮的面前。

这也是刚刚在门口,她借着靠在梁铮身上的时候,急匆匆地在梁铮身上写下的字。

只有两个字——

救命!

也是她在唯一能想到的,不会引人注意的办法。

起初梁铮似乎并不明白,还想着把自己推开,弄得孙紫仙又急又气,只能不断地贴到他的身上,一边喁喁着大胆的情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在他的背上用纤纤地素手写着潦草的笔画,心里只盼着天可怜见。这个死冤家能明白。

还好……

自己总算没有所托非人,很快梁铮就明白了过来,也很配合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开始写字……

于是这才有了李府门前的那一幕。

“夫人不必如此。”梁铮抬手虚扶,“刚刚仓促之下不及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实在没办法,这才找你来的……”孙紫仙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凑到窗口、门上听了听,这才继续说道,“我们家里出大事了!”

“哦?”梁铮目光一闪,“这么说你给我短笺留信,说‘我有了’,其实……”

“词事困扰了妾身多日,早想找你商议,可你总是避而不见!”孙紫仙说着,一边幽幽怨怨地瞄了梁铮一眼,旋即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如今身边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不找你,能找谁?”

“这个……”梁铮不禁汗颜。

原来孙紫仙这些日子急着找他,竟然真有正经事。

而且,凭着敏锐的直觉,他已经隐隐发觉这件事定然小不了,否则她不会用“我有了”这种短笺逼自己相见,也不会在见到自己的时候用身上写字这种法子提示自己来卧室密谈。

这一切只说明了一点……

这件事一定和她有关,而且和她身边的人有关,还是重大关系!

“好吧,夫人先别急。”梁铮道,“如今我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夫人把难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定会尽绵薄之力为夫人办到。”

孙紫仙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们家发生了一件怪事。”她说,“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家里进进出出尽是些凶神恶煞之徒,拦了西跨院,家里的丫鬟仆役一概不得靠近,前儿我的丫鬟紫鹃丢了手绢儿,就往那附近的假山瞄了几眼,结果叫他们拿住,打了个半死。”

“嗯,”梁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呢?”

孙紫仙又道:“紫鹃是我的贴身丫鬟,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呐。这我当然不依了,就缠着我们家那死老鬼哭诉,让他给我评理。谁知他非但不帮我,反倒打了我一巴掌。”

“哦?”

“你知道的,我们家那老鬼从来对我千依百顺,就连大话也没说过一句,何况动手打人?所以这一来我就明白事情非比寻常,暗暗留上了心。”

“嗯……”被她这么一说,梁铮也不由自主地听住了,“然后呢?”

“渐渐地,我就发现这伙人总是昼伏夜出,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在干啥。我按不住好奇心,于是一天夜里,就偷偷儿地跑到西厢的阁楼去。”

“西厢的阁楼?”

“那里离西跨院最近,地势也高,从那里可以看到跨院里的动静。”孙紫仙解释道,“只是平时那里总不住人而已。”

“原来是这样……”

“那天晚上天黑极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孙紫仙的语气沉甸甸地直发渗,“我摸上顶楼,凑到窗缝里往外张望,却发现……却发现……”

她说到这里,像是见到了人世间最恐怖的事情,整张脸白的吓人,就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了起来。

这一下梁铮也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追问:“发现了什么?”

孙紫仙扭过头,眼睛里流露着近似迷茫的涣散,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迸出一个字:

“鬼。”

第五十五章 案情分析

“鬼?”梁铮愣了一下。

“是鬼。”孙紫仙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天很黑,但是西跨院里却是灯火通明,所以我能看见……看见……”

她咽了口唾沫:“院子里全是青面獠牙的厉鬼,个个凶神恶煞,明火执仗,在那里搬运着什么,却是看不大清。这些厉鬼中领头的是一个足足有三米高的巨人!膨胀肌肉夸张得难以想象,心、肝、脾、肺、肾全都覆盖在惨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就好像僵尸,我何曾见过这个,忍不住就尖叫了一声,但旋即知道不妥,忙死死按住了嘴巴,可饶是如此……饶是如此……”

她的话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瞪得大大的美丽眼眸里更是流露出极大的恐惧。

梁铮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凛,忙问:“怎样?”

孙紫仙呆了半晌,才道:“它也好像听到了,扭过头朝西厢楼这边看了一眼,我这才发现它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看起来也和僵尸一样,而且与僵尸一样没有嘴唇,所有的颜面肌肉都直接暴露在脸上,不论是横的、直的、斜的、歪的……”

梁铮:“……”

孙紫仙:“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下,我甚至可以清楚地闻到连僵尸身上的尸臭,中人欲呕,我几乎没吓晕了过去……”

“尸臭?”梁铮突然挥手打断,“你确定是尸臭?”

孙紫仙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梁铮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过了半晌才陡地站定了身体,两道闪电似的目光射了过来:“你吓晕了?”

“应该没……”

“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

“好,西厢楼距离西跨院有多远?”

“只有隔了一堵墙……”

“一墙之隔?”

“是……怎么了吗?”

梁铮跨越式的步步紧逼,显然让孙紫仙有些不知所措。

“……没什么。”梁铮想了一想,又道,“你继续说。”

孙紫仙道:“到了这个地步,我哪里还敢再看下去?马上就想跑走。可偏偏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晕乎乎的,我狠狠地咬了咬舌头,总算清醒了过来。于是我返身下楼,可门却打不开,我吓坏了,大声叫喊,一边用力推它,谁料竟推它不开,再用力掰开了屋门,却赫然见到了一张脸。”

梁铮问道:“一张脸也不奇怪,许是那个家仆听到了你的呼喊,所以跑来看看。”

“不,你误会了。”孙紫仙摇了摇头,“那……只有一张脸而已……”

梁铮目光一缩,急问:“只有一张脸?”

只听孙紫仙幽幽道:“只有一张脸。我……我没法形容那张脸的样子……我当时害怕极了,向后急退数步。借着屋外的微光,我看到了……看到了……三个不算连续的画面,第一次那张脸如同木桩一样悬挂在门口,第二次那脸居然已经飘进了屋子,而在第三次它已经在离我不足一步的地方。就像是定格画面拼凑出来的一样,与此同时我还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浓烈的恶臭……”

“恶臭?是……尸臭?”

“不错,我敢肯定就是那张脸上散发出来的。然后我才看清了那张脸的样子——那……那分明是一张死人的脸,也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披着长长的头发,一颗眼珠不知所踪,另一颗也已经脱离了眼眶歪歪斜斜地挂着。脖子上有条大的刀伤,里面蛆虫和嘴巴、鼻子、眼窝里的蛆虫到处都是,不住的涌动。从脖子的切口还能看到颈椎的骨头,还有里面流出来黄色或者绿色的液体……”

“原来是这样……”梁铮点点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又问:“后来呢?”

“后来……它就不见了。”

“不见了?”

孙紫仙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我在屋里四处躲避,和它兜圈子,都跑得几乎没力气啦,可那张脸却犹如跗骨之蛆。那会我就想:‘糟了,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可谁料到,没过多久,身后居然没有了动静。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张脸竟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唔。”

“我惊魂甫定,正倚在墙边休息,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吱呀’一声,似是哪里裂开了一道缝,挤入了一道强光,照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接着就听到一阵惨烈至极的呼叫,好像要刺人耳膜。切入脑门里似的。”

孙紫仙说着,好像也被自己的叙述吓到了一般,她的两颊和双肩,白得似霜如雪:“那声音自地底传来,哀号、尖叫……此起彼落,声声凄厉,直似要把我的耳朵撕裂,心房震碎。”

梁铮踩了踩地上:“你是说……那些惨叫是来自地下?”

“那是……来自阎罗地府的声音!”孙紫仙的神情恍惚,就像是吃下了一碗隔夜的饭,“我想,便是来自厉鬼幽魂的呼喊,也不过只是如此罢。”

“好,我知道了。”梁铮点头,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半晌又问:“后来呢?”

孙紫仙道:“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回到了房间里?”梁铮目光一跳,“是谁送你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私下问过所有的丫鬟、仆役,他们都说没有。我想和那个死老鬼说,可他又去杞县了……”

“嗯……”

“可是从那一晚开始,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些声音……”孙紫仙说到这里,仿佛全身都没抽干了力气,拼命地倚靠着墙壁才勉强撑住了,“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掉……我请了法华寺的大师做了水陆道场,也到金仙观请了道长降妖,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再这么下去我……我……”

“行了,你先别慌。”梁铮扶着她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首先你要明白一点,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孙紫仙急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不成?”

“不,你误会了。”梁铮道,“我相信你没骗我,你的确是见到了那个可怕的脸、也听到了那些可怕的声音。你觉得自己一定是见鬼了,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你……”

“所以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幻……觉?”

“你知不知道曼陀罗?”

“曼陀罗?”

“那是一种植物,原产于天竺,一般淡绿色或带紫色,下部木质化。叶广卵形,顶端渐尖,它和普通的花不同,有刺激性气味,闻起来就像是腐烂的尸体……可以刺激人类大脑的神经,令人产生幻觉。在当地常用做拷问的工具。”

这是梁铮以前在医书上看到的。

曼陀罗全草有毒,主要有毒成分为莨菪碱、阿托品及东莨菪碱(曼陀罗提取物)等生物碱,它们都是一种毒蕈碱阻滞剂,竞争毒蕈碱受体,打断副交感神经的支配作用,阿托品有刺激或抑制中枢神经系统作用,东莨菪碱与阿品托一样是一种颠茄碱,对呼吸中枢有兴奋作用,中枢作用以抑制为主,能抑制腺体分泌,对大脑有镇静催眠作用。

著名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中,那个恐怖的“魔鬼的脚跟”,就是以它为原型虚构的。

“这……你是说我闻到的就是曼陀罗的味道?”孙紫仙瞪大了眼睛。

“嗯。”梁铮点点头,“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眩晕,周身无力。后来你咬舌提神,虽说挣开了一些,但毒已经种下了,所以你才会看到幻觉。”

梦由心生,孙紫仙的潜意识里当时已经认定了自己见到的是鬼,自然在曼陀罗的作用下,这种恐惧被无限放大了,所以在幻觉中她看到了鬼脸,听到了鬼嚎……

“你是说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那些青面獠牙的恶鬼,那个三米高的僵尸,那张鬼脸,还有……”

“不。”梁铮道,“西跨院恶鬼和僵尸,应该是真的。”

“这……?”

“因为他们出现在你眩晕以前。”梁铮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看到了那个僵尸,险些吓晕了过去,对不对?”

孙紫仙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

她的确说过,说的也是事实……

就在看见了那个僵尸脸后,她真的差点就吓晕了。

“其实你不是被‘吓’晕了……”梁铮一字一顿,“而是从那时候开始,那些‘鬼’应该就看到你了,当时他就向你施了曼陀罗的毒,西厢楼和西跨院又近,所以你很快就感到眩晕。你以为自己被‘吓’晕了,但事实上那会你已经中了毒。”

曼陀罗以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最大,嫩叶次之,干叶的毒性比鲜叶小。曼陀罗中毒,一般在半小时左右出现症状,症状以眩晕、昏睡为主、严重者会痉挛、紫绀,最后晕迷死亡。

“那……”孙紫仙这下有些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我在西跨院看到的那些青苗獠牙的厉鬼和僵尸……”

“应该是人扮的,也许是带了人皮面具。”梁铮道,“你中的毒应该也是他们所为,那个‘僵尸’回头看了你一眼,应该已经发现你了,我想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他发现了有人在偷窥,于是打开装有曼陀罗的药瓶,曼陀罗的味道随着风送到了西厢楼里,他的目的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吓死,可你没死……所以他们才持续下毒。所以你才会每晚都看到那些幻象。”

“这……为什么?”

“应该是你看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梁铮道,“你记得吗?你刚刚说过,你的丫鬟紫鹃,只是不慎靠近了那里,就被他们拿住,打了个半死。”

孙紫仙点点头。

当时就是因为紫鹃的事,才触发了她的好奇心,想去一窥究竟的。

只听梁铮又道:“你和老爷告状,可是老爷却反而打了你,他是连大话也舍不得说你的,不是吗?所以很明显,你们家老爷李世清也参与了这件事。”

“这……”

“紫鹃只是个下人,所以他们敢直接动手。可你不同,你毕竟是女主人,所以他们才不敢明着动手,要借助曼陀罗吓死你。”

这番话敲骨扣髓,梁铮娓娓言来,孙紫仙觉得句句鞭辟入里,事事若合符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已是手脚冰凉、呆若木鸡。

“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呢喃着,目光散乱,蓦地又一把抓住梁铮的衣袖,“我不想死,救我……!”

“想要救你,咱们就得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他们昼伏夜出,在西跨院里不断地搬运东西……究竟在搬运什么?”梁铮目光炯炯,盯着李府西跨院的方向。

看来,还真有必要去阎罗地府走一遭了。

“这样吧……”他说,“待会儿你派个信得过的丫鬟,换上我的衣服乔装离开——以免我逗留的时间太久惹人怀疑,今晚咱们夜探西跨院。”

“夜探西跨院。”孙紫仙仿佛被冻着似的一哆嗦,“那会不会有危险?”

“不怕。”梁铮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手枪,“我随身都带着这个。”

“那就好。”孙紫仙这才稍稍放心了些,想了一想,又问,“不过,直接伪装成在我房中留宿不就成么,何必这么麻烦?”

“那不好。”梁铮摇摇头,“你今天在门口闹了这么一出,咱们的……嗯,咱们的关系算是在你府里公开了,肯定已经有人议论了,如果我再公然留宿,绝对会引人瞩目,这对咱们今晚的探查行动极为不便。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能找到当初建宅时的图纸吗?”

“……应该可以。”孙紫仙想了想,“我记得那个死老鬼就把它收在书房里,你要它有什么用?”

“因为它是钥匙。”梁铮神秘地笑了笑,瞥了一眼西厢楼的方向,眼角一丝精光闪灭。

第五十六章 鬼屋探秘

当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孤零零地盘旋在天际的新月已经变得惨然,隐隐地还透着血红的色泽,光线暗淡,仿佛女鬼眼角的怨泪,又如同腐烂尸体上的脓血,蜿蜒覆盖了天与地。

西厢楼中,梁铮一手擎着蜡烛,沿着四面的墙根不断地徘徊着,搜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看得很仔细,连每一块的砖缝都不放过。

突然!

紧闭的房门“吱呀”地一声开了,一个黑影攸地闪进了屋子。

“谁?”

“是我。”

耳边传来的是孙紫仙紧张得有些变了调的声音,手中塞进来的,却是一叠厚厚的纸本。

“你拿到府邸的设计图纸了?”梁铮把蜡烛移近纸本,开始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可费了我好一番精神。”孙紫仙道,“也不知那死老鬼把它藏得那么紧做什么……对了,你要它干嘛?”

“西跨院到处都是岗哨,咱们又没有高来高去的本事,想进西跨院,自然还得在这间只有一墙之隔的西厢楼里下功夫……”梁铮一边随口应着,一边自顾地快速翻看着图纸,半晌又道:“找到了。你看……”

他指着其中的一张:“西跨院的后屋边上有一口井,井角栽着百年古槐,正好隐去了墙根一带,从图纸上看,那一段墙根所对应的地方……”

他把目光不断地在图纸和四面的墙壁之间切换,然后指着西北角的墙面,道:“就是这里!”

“你是说……”孙紫仙问道,“咱们从这里挖进去?”

“正是。”梁铮拿起镐锄,递过一把给她,“动手吧,注意别弄出太大声响。”

二人小心翼翼地在齐整的墙面上掘出一块块地方砖,每挖一会儿,梁铮就示意停下,把耳朵贴到墙面上倾听对面的动静,直到确认并无任何异常,这才继续挖凿。

如此凿凿停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挖通了一尺见方的盗洞,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凑到洞口看了看,左右并无一个人,这才放心地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把,当先钻将过去,果然已到了西跨院之中,眼前一颗巨大槐树苍严如盖,密密实实地挡在眼前,隐去了跨院中的情形。

不一会儿,孙紫仙也自盗洞里钻了过来,梁铮示意她在树后藏好,不可轻举妄动,自己探出头,向着跨院里张望。

此时天上不知何时已降下了一层大雾,浓重的大雾弥漫院中,好象从天上降下了一个极厚而又极宽大的窗帘,把府中的亭台楼阁全都隐在了浓浓的迷蒙之中,视线中隐约可见的,就只有两侧的花圃,只是早已没有了原本鲜艳青翠的靓丽,只能看出影影绰绰地黑影子,在暗夜与雾气的渲染之下也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阴森,然而却没有丝毫地人声。

孙紫仙捻了捻手指,指尖上传来的格外湿润的感觉。这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这……这里怎么这么潮?”孙紫仙压低的嗓音抖得变了调。

梁铮皱了皱眉头,空气里的湿度是有些过分了,哪怕是暴雨倾盆的天气,水气的密度也不该这么大。

“你说……”孙紫仙拽紧了他的衣袖,“该不会是阴气吧?我记得老人们都说……”

“都说了世上没鬼,别瞎想了。”梁铮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又看了看前方,视线全被雾挡住了,好象在空间里就只有眼前这么大,不由得心中一喜:

“真是天助我也,这场雾来得正是时候,如此浓的雾,即便院中有人巡逻,也不怕被发现了。”

一边想着,一边拉着孙紫仙越树而出,放眼四顾全是浓雾,能见度极低,只能隐约看见院内似乎乱七八糟地,柱坍墙剥,密密的一片杂草和青苔,一点也不似有人料理打扫的样子,反而像早已荒芜多年,而且丝毫没有人气,不要说声音,就连巡逻岗哨的脚步声也没有。只有再远一些,那朦朦胧胧地一点光亮,在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梁铮指了指那亮光,道:

“咱们过去看看。”

二人循着光点蹑手蹑脚地走去,没走几步,只见眼前一间风格迥异的吊脚木楼有气无力地立在那里,灰色的砖石在月光里显得白惨惨的,一扇扇小花格窗凄凉地洞开着。一小撮光亮便是从那木屋中透射而出。

“那里面……会有什么?”孙紫仙细声细气地问道,声音尖得几乎变了调。

“一切的一切。”

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

四下里一片死寂,这种静到极点的空气仿佛隐藏着世上人间一切极其恐怖的、一切怪异而不可思议的邪恶东西,浓雾把人类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一种阴冷的恐怖弥漫身周,几乎没把他们的心灵炸裂!

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谁也做声不得。

“进去看看!”

梁铮用细白地牙咬着嘴唇,用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罢,腰肢轻摆,拉着孙紫仙从半开着的窗户里爬了进去。不料甫一站定了身子,只听“吱呀”一声,方才那扇半开的小窗已然关上,便连先前那微微的弱光也攸然不见了。

梁铮的意识几乎一下子沉入了黑暗,仿佛在这一瞬间丧失了和世界的相连,被丢进了无尽的虚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仿佛包含了一切,一种极其古怪的直觉袭上心头,明明有危险就在附近,却除了这种危险感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灵觉,没有其他的动向!仿佛是有什么鬼魂般的东西在悄悄地接近……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依然是一派伸手不见五指的景象,然而随着视线逐步的适应了阴暗,他开始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房中的影影绰绰。

屋内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布置得似乎像是庙宇的殿堂一般,四处是泥雕石刻塑像,却不是什么神明,反而是千奇百怪的妖魔,比《山海经》里所载的还多,脸上各露恐惧狰狞之色,或痛苦崇敬之相,尽皆栩栩如生。

殿堂一头还放着一张模样奇怪的黑色大桌,像是一只手掌形状,有六个手指。大桌上面供了些香火,两侧挂着一幅对联,明明白白写的是:

上联:

唯知世间身所属,凤凰落地化玄天。我自从此逍遥人,一片云彩不留下。

下联:

白日凌空谱人间,重定乾坤何所为?莲花台前坐化佛,君临天下吾为王。

房间里,封尘处处,散发着浓浓的尘封与阴晦的霉气,加上四处结满的蛛网,布满了厚埃飞螨,显得鬼影幢幢,仿佛是处身于森罗殿里的幽冥世界。

孙紫仙伸手四下摸索,在凹凹凸凸的墙壁上,沿着每一处缝隙,在凹凸外用力推击,却纹丝不动。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

“我们再四下看看,这里有没有机关。我去左边,你去……咦,你在看什么?”

她这才发现梁铮似乎心不在焉,两只眼睛只直直地盯着眼前那副对联,口里念念有词。

孙紫仙跟着念了一遍,却不明所以,问道:“你只管看着这个做什么?咱们不是要找机关消息么?”

被她这么一说,梁铮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

“原来这些人是白莲教!”

“白莲教?”孙紫仙一怔。

她当然知道白莲教意味着什么,联想到丈夫李世清居然和白莲教有染,这可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么?想到这里,更不由得全身都在瑟瑟发抖,颤声问道:

“白莲教……难道那死老鬼要造反?”

“眼下还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住在你家西跨院的这些人,绝对是白莲教。”梁铮沉声应道,心却是不住地往下沉。

事涉白莲……

看来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隐隐之中,一股极其不祥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

“你……你怎么知道的?”

梁铮不答,沉吟了半晌,走上前在“唯”、“我”、“白”、“莲”、“天”、“下”、“为”、“王”几个字上头各拍了一下。也不知触动了何处机括,只听某处“喀嚓”轻轻一响,接着供桌之下的地板忽然裂开,一条黑黝黝地通道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这……有机关?!这机关我怎么不知道?”孙紫仙吓了一大跳,心下不禁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料得到打开秘道的机关,竟会藏在一首诗的头尾中。明明白白地挂在眼前。”

只听梁铮道:“我还记得,当日你说曾听到无数亡灵呐喊呼号,犹如炼狱之声?”

“不错。当时我明明白白听到了,却不知那恐怖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现在看来,你所听到的声音,定然是从此处传出来的。所有的秘密,也一定就在里面。”梁铮目光幽幽地看着眼前深邃的甬道,“咱们下去一看便知。”

说着,一手擎着蜡烛,一手拉着孙紫仙,沿着通道便向前走去,瞬间就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第五十七章 杀机陡起

二人一路小心前行,见那甬道曲曲折折,不免有些紧张,生怕哪里又钻出什么守卫,谁知一路还是风平浪静。走了摸约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却是到了一处极大的石室。

梁铮环顾四周,却是半晌做声不得。

但见两侧石壁俨然,灯烛辉煌,一边设着一个立柜,左首一侧的椅子之上,上面摆着一个枕头,墙上挂着大幅字画,当前放着一张花梨木的大理石大案,上头居然还磊着些笔墨、书册,房间布局大气,的确有令人呼吸为之一窒的气势。

但这却不是令他真正呆若木鸡的地方……

真正令他呆住的,是……

兵器!

数不清的兵器!

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甲仗、旌旗、盾器……各式各样的兵器,还有各式各样的暗器。在烛光下锃亮闪闪,折射出森森的寒光,金铁之气砭骨生寒,将他们的脸都照成了铁青色。

“原来你那晚上见到那些‘鬼’在搬运东西,运的就是这个。”梁铮扫了眼满地的兵器,对孙紫仙说。

孙紫仙这才如梦初醒般地震了一下:“他……他们要造反!”

联想到这些人白莲教的身份,加上私藏军械——这可不就是要造反么!

梁铮脸色凝重,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这件事非同小可!事不宜迟,得赶紧报给武世叔,即刻调兵进剿才行。

他正想马上退出房间,不料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句:“特使这边请……”紧接着一阵脚步细碎之声,赫然向着这里而来。

这一下连跑都没地方跑了,这房间虽大,却是四四方方,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耳听得听得脚步声已到门口,马上就要推门而入。这一下无计可施,便连梁铮都不禁惶急起来。

孙紫仙左右一扫,看见房中的立柜,当下不及细想,给梁铮打了个手势,让他钻入柜中,那柜子狭窄不堪,塞了一个人,几乎没了剩余的空间,但此时孙紫仙哪里还有时间再找别的地方躲藏?只得自己一跃而进,整个身体贴到梁铮身上,幸好她身材娇小,总算挤了进来,同时反手把柜门掩上。

才刚刚躲好,房门便被打了开,借着柜门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间走进一个人,孙紫仙定睛一看,险些失声惊呼。

原来进来的是两个青面獠牙,狰狞如魔的青衣厉鬼!

然而很快地,二鬼一前一后走进屋中,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了两张人脸……

梁铮看到这里,心中已是了然,起初他就怀疑那些是人装扮的,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孙紫仙看到的那些厉鬼,全都是戴着人皮面具的白莲教众!

只是孙紫仙却是再次浑身剧震!

因为后面的那人她认识,正是府里的管家鲍勇!

只听当先那个青衣人目光如炬,四下扫了一眼,问:

“全都准备妥当了?”

鲍勇毕恭毕敬地一躬身,答道:“都准备妥当了,特使请看,这里的军械足备,只待教主东入河南,咱们即刻攻下永宁县,到时候群起响应,何愁大事不成?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青衣人漫不经心地问着,一边在屋里缓缓地踱着步。

“特使,请恕属下直言……”鲍勇亦步亦趋地垂手跟在身后,“咱们这边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教主那怎么迟迟不见法旨?”

“你慌什么?”青衣人傲慢地斜了他一眼,“左右就这几天,法旨就该到了。”

“哦?”鲍勇眸光一闪,登时兴奋起来,“太好了,教主已经有消息了?”

“废话!”青衣人厉喝一声,“否则我来这里做什么?”

“是是是……”鲍勇连忙低头称是,“不知教主何时入河南?我好安排举事,攻下永宁县城,迎接教主法驾。”

梁铮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寒气……

原来他们的目标就是永宁县!

“你错了。”青衣人微微摇头,“教主不来河南了。”

“这……?”鲍勇一个踉跄,“半年前总坛大会时,教主不是曾亲口说过,要东入河南,因此才让咱们在永宁筹备举事响应的么?”

“不错,正是如此。”青衣人道,“可自荥阳大会以后,情况已经有了变化。”

“这……怎么会?”鲍勇顿时怔愣。

“都怪李自成那个老狐狸!”青衣人恨恨地一拍案几,“他表面上说什么大家‘分兵定向’,结果自己带部向东进凤阳,却把官军兵力最雄厚的西路交给教主,如今熊文灿在背后咬得太死,教主根本甩不掉官兵,还怎么入河南?”

“这……属下明白了。属下当继续蛰伏待命。”鲍勇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外走,不料却被青衣人唤住。

“你又错了。”他冷冷地说,“你非但不该蛰伏,还要准备提前举事。”

“这……”

“并且打下了县城之后,不得擅动,就地固守待命。”

鲍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青衣人,仿佛要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一般,然而对面那张阴沉似水的脸却始终没有一点变化。

终于……他的眼神开始渐渐黯淡了下来:

“我懂了……特使的意思,是让我们吸引官兵的注意,为教主减轻压力。”

“不错。”青衣人转过身,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军械、旌旗,“你们准备得很周全,当初派你来永宁果然是对的,教主没有看错人。”

“是吗。”

鲍勇低着头,把表情埋进了烛光的阴影之中:“可是特使想过没有,咱们现在举事,又必须固守县城,那不成了官兵的靶子了吗?那梁铮的团练营可就在城外呢。”

“你怕什么?当今天下纷乱,各地都在揭竿而起,朝廷未必有功夫管你。”青衣人头也不回地“嗤”了一声,仿佛完全不屑一顾,“再说城外你说的那个团练营,不过区区500人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你的手中不是已有了二千死士?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了他。”

“……可是特使大人。”鲍勇依然低着头,“那鸡公山当初也是数千响马,赫赫有名,官军望风披靡,不也在那个人手上折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青衣人身形一顿,“你害怕了?”

“………………属下不敢。”沉默了半晌,鲍勇才沉沉地应了一声。

他的头也在青衣人的训斥之下,垂得更低了……

“梁铮的团练再厉害,不过仗着火器犀利而已。举事之前,只消派几个死士,偷偷潜入军营,毁了他的火药,不就万事大吉了?”

鲍勇:“……”

青衣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火药一炸,直接就把他连人带营全都炸上天呢。连这等小事都要我教你?你这个坛主是怎么当的?”

“白莲魔教,果然心思歹毒。”听到这里,梁铮暗暗捏紧了拳头。

却听那青衣人又道:“退一万步说,鲍坛主受教主重托,东来河南组建分坛,数万信徒生杀予夺一任你意,这是何等信任?教主法旨,你不竭尽所能去完成,反而还要如此推诿搪塞,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究竟是何居心?”

鲍勇:“……”

青衣人:“何况越是困难的任务,越能体现坛主的才能与忠心,鲍坛主若能力挽狂澜,保教护驾,教主全知全能,自然看得见,将来大事一成,这就是实打实的首功!封王拜侯更不在话下……这等浅显的道理,鲍坛主难道还要我来提……”

最后一个“醒”字,却在出口的瞬间攸然打住!

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心口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带血的军刀!

第五十八章 惊风密雨

青衣人蓦地绷紧了身体,一手死死地握着胸口的刀尖,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

他很想回过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快速流失的力气,却让他连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成了奢望。

然后……

“特使大人,您也别怨我。”从他背后转出来的鲍勇,语气冷得仿佛结了冰,“您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教主大军不来河南,咱们就算拿下县城也是孤魂野鬼,官兵一到,顷刻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在下别无他法,只好先送您上路了。”

“你,你……”

“你”的后头还有些什么话,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衣柜里,眼睁睁地看着鲍勇行凶杀人,这一下变起仓促,孙紫仙惊恐得两眼都直了,大张着口,全身冷汗淋漓,全身肌肉都仿佛石头绷得紧紧的,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不过特使可以放心,”鲍勇的声音狰狞得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咱们准备了这么久,这举事是一定的……不过咱们可不敢窝在永宁一城一地等死,待我洗劫了县城,这就去投闯王。”

他说着,一边从尸体上抽出刀来,又踹了一脚,见死得透了,这才拿着刀就着自己的手臂一抹,顿时一股血箭飙了出来,忍不住一声惨呼,大喊:

“来人~快来人~~!”

话音未落,没多久外头就冲进来两个头戴狰狞鬼面的教众,手执明晃晃地钢刀,见到室中的情形,不由得愣住了。

“有刺客!”鲍勇满额满颊挂满了冷汗,痛得脸色惨白,“特使大人遇刺!”

“这……坛主,您受伤了!”那教众连忙上前为他包扎伤口,不料却被鲍勇一把推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婆婆妈妈地,还不赶紧去追刺客!”

“呃,是……是是!”

那个教众连滚带爬地就跑了出去,另一个则立刻擎刀护定了鲍勇。

没过多久,整个秘道里就热闹了起来,各种吆喝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显然整个据点的教徒都被惊动了。

不过这“刺客”显然是绝对追不到的……

所以很快,那个跑出去的教众就返身回到了鲍勇的面前:

“坛主,刺客……跑了。”

鲍勇此时已然包扎好了伤口,听到他这么说,顿时脸色一沉:“坏了!刺客一跑,咱们举事的消息定然泄露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惊得那教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就倒退了一步。

“一不做,二不休!”鲍勇一咬牙,“你去通知所有教众,今晚子时,举火为号,咱们即刻举事,血洗县城!”

说着,又对另一人道:“你持我令箭唤醒梁府暗桩,让她们设法困住梁铮在城外的团练营,若事不可控就炸平了它!我自会调死士配合她们行动,总之务必阻止镇军入城应援,如若放进一个兵,让她们提头来见!”

暗桩!

听到这两个字,梁铮顿时咯噔一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原来自己的身边就有白莲教的卧底!

不过转念一想,却登时雪亮。

他已明白“暗桩”是谁了……

难怪李世清巴巴儿地要给自己送美人,起初自己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和孙紫仙的事,可如今已几乎可以肯定,他也是白莲教徒,那么李世清送的这两个美女——小月和小昭,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更糟的是他们今晚就要举事,可县城里只有三班捕快、并衙役狱卒寥寥百人,如何抵挡得住?而自己的团练还在城外军营,眼下自己被困在这里,又该怎么揭穿这件事?难道任由她们矫令赚营?

梁铮不由得暗暗焦急起来……

“这……”两名教众迟疑了一下,“没有教主的法旨……”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鲍勇一声大喝,“还等教主法旨?你们想让大伙儿被官府一锅儿端了点天灯吗?”

被他这一喝,二人顿时呐呐不敢言声。

今夜异变连起,先是特使遇刺,又听说消息走露,接二连三的大变弄得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猛然间只见鲍勇猛一跺脚:

“还愣着做什么?!”

“是!”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霎时间又恢复了起初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中,却多了一丝浓郁的血腥之气,在空气里不住地扩散,沉闷而恐怖的气息压得人简直马上就要窒息……

鲍勇却是恍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磊满一屋子的兵器,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狞笑了一声,扭过头打算离开。

也直到这时,孙紫仙才透过一口气来,只心头犹自砰砰狂跳,脑子里像是敲起了震天鼓,冲得她一阵阵地头晕目眩,脚颤身摇,全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下意识地就一头歪在了衣柜上……

但也就只这么一下,脑袋在门板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声音很低,很轻,然而在寂静的空气里却突兀得惊人!

本来正准备出门的鲍勇立时站住了脚步!

梁铮的心跳也在瞬间漏了一拍!

因为即使隔着立柜,他也已经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冰冷杀意。

可如今自己身在被中,还能往哪里去躲?这一下无计可施,便连手心都不禁急出了冷汗,只能强自按捺着。

然而鲍勇却并不喊人,只在房中四下打量,有时眼光掠过立柜,梁铮都是心头突突乱跳。好在对方似乎并未起疑,目光只在柜门上停留了片刻,便即转开,只是却仍在房中徘徊不去。

他不走,二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又如何敢稍动?只是这般躺着不动,时间久了顿感手脚发麻。蓦地又觉得鼻子里痒痒的,原来却是孙紫仙的头发钻入了鼻孔,忍不住就要打喷嚏。但眼下关键时刻,鲍勇就在外头,一个不慎,就是杀身之祸,忙伸手捏了嘴。

但鲍勇何等眼光?只这一下,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了过来!

“哒——哒——哒——”

脚步声开始向着衣柜走了过来,刚开始只是一种很轻微的响动,跟着响声越来越大,有节奏地,却是不安地震动着四周的空气。

“哒——哒——哒——”

梁铮瞬间全身都绷紧了,他听得出那是马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是这声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更像是催命的音符,不停地敲击着他的灵魂。

因为这追魂的脚步声中,还伴随着钢刀出鞘的噌音!

“哒——哒——哒——”

柜中阴沉沉的,那极远又极近的黑暗仿佛能吸收一切的光源的黑洞,他只能感受这那一下一下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五十九章 香消玉殒

沉得发慌的脚步一步步地向着立柜逼近,在寂静的空间里震动出令人心悸的回音,像是踩在梁铮的心上……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身后有手指在微微划动。

“别动。”

他认出了手指在背后写下的二个字。

梁铮一怔,不明她什么意思,正想也在她身上写字询问……

突然!

原本闭合的柜门开了半边,他霎时明白了孙紫仙的用意,刚想伸手去拉,孙紫仙已然跃了出去。

“鲍管家,是我。”

“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鲍勇怔了一怔,他已经发觉柜子里有人,却万料不到这个人居然是孙紫仙。

“我养的小猫走丢了,所以跑到西跨院来看看。”孙紫仙眼波盈盈地瞄了他一眼,腻声道,“不想七拐八绕的,就跑到这里来了。刚刚我听见柜子里有响动,还以为是猫咪和我玩捉迷藏呢,就钻进去看了一眼,谁知竟然是只大老鼠,倒吓了我一跳。”

她说着,一边惊魂未定地轻抚着胸口,让胸前几乎裂衣而出的高耸随着自己夸张的动作上下起伏。

她当然知道鲍勇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但她却相信自己的魅力……

很少有男人能够拒绝她的诱惑……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诱惑眼前的男人,然后获得活下去的权利。

而且,退一万步说,自己虽然亲眼看见鲍勇杀人——鲍勇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但李世清既然把西跨院划给了他,那么自然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他得卖自己人一个面子吧?

所以他应该不会对自己下手……

所以孙紫仙才敢出来,帮梁铮引开鲍勇的注意力。

“是嘛。”鲍勇淡淡地应了声,此时他的脸上,那最初的震惊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不该有的欲火,“这地方腌臜,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小的送夫人回房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孙紫仙的身边,扶起了她的手臂。

对于一个管家来说,这个举动有些逾礼了……

孙紫仙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觉得他明白了自己心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

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八度,而鲍勇的眼神,也在同一时间变得犹如毒蛇般地残忍……

他一把掐住了孙紫仙的脖子!

“为什么?”孙紫仙满心的惶恐……

他不是明明已经动了色心吗?不是要带自己去他的房间吗?

而且自己是李世清的老婆,这个人再怎么凶恶,也不该对自己下手吧?

可是为什么?

她很想问个清楚,可她一句话也没机会说出来。

因为那双铁箍一般的手,正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并且还在不断地收紧、收紧……

而鲍勇的脸上,却连那么一丁点的异样都没有,那冷漠而平淡的眼神,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在他手底挣扎着的生命,在发出和娇小的身躯并不相称的抽搐,任凭对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绝望的血痕……

房间里摇曳的烛光印得他的脸忽明忽灭,也映得柜子里的梁铮的心忽明忽灭,看着鲍勇行凶为恶,他下意识地就掏出手枪,却又蓦地怔住。

此时开枪,固然能一枪打死鲍勇,可是然后呢?

枪声一响,势必惊动外头,自己和孙紫仙同样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梁铮顿时僵在了那里,像是木头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在面前的惨案,看着一条鲜花般的生命就在自己的面前渐渐消散……看得一时竟忘了呼吸。

许久许久,孙紫仙的挣扎终于彻底停止,软软地趴在鲍勇的手上,一动不动。

※※※

当夜,梁府。

已经是四更时分了,深沉的夜把整个县城都送入了梦乡,然而在梁府卧房的西厢,镂空雕花的窗格上却依然被昏黄的烛光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倩影。

那是小月在灯下纳着针线,不过她的眼睛却压根没看着手上的活计,反而聚焦在地面上的一点,讷讷地也不知在看什么。而她的对面,小昭一手托颌,一手漫不经心地翻转着茶杯,不过她的视线却完全没有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而却始终停留在窗外怪石嶙峋的假山上……

都已经这么晚了,少爷怎么还不回来?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是在主持紧张地训练时,梁铮也无论多晚,都会回家小憩片刻。

可他今天并不在军营,而是去了李世清的府上……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李府究竟是什么地方吗?

如果她能早一点知道梁铮行踪的话,或许她还能想办法拦住他,可惜小昭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而如今,尽管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越来越感觉到不安,越来越感觉到——今晚可能要出大事!

正想着,突然身边传来“咝”地一个倒抽气的声音,小昭瞿然一惊,攸地被拉回了现实:

“姐,怎么了?”

“没什么,戳到手指了。”小月把春葱般地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不知怎么回事,今晚总有些心神不宁的。”

“看来姐姐也感觉到了吧……”小昭在心里暗暗想道,张了张嘴正想说话,蓦地里一阵晚风袭来,吹得房里所剩无几的残烛猛地一黯,紧接着漆黑如幕的夜空中便传来了一声刺耳得令人牙齿发酸的怪响。

二女不约而同地绷紧了神色!

这是唤醒的暗号!

来不及细想,二人几乎同时地展开身形,宛如两只轻巧的雨燕一般从窗口掠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了深深地夜色中。

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在脚下快速地掠过,二女提足了轻功,在屋脊之上飞奔,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已穿过了街区,越过了城墙,钻入了城郊的密林,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难辨方向,可她们却毫不迟疑的飞身疾掠,时而向左,时而转右,越行越是迂迴迢遥,越走越是荒僻幽静……蓦地里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一处林间的空地,一个黑衣人背手而立,在月光下显得说不出的阴森。

“属下参加白莲侍者。”二人盈盈拜倒。

“免了。”黑衣人转回头,“鲍坛主有令,今夜举火为号,咱们即刻举事。”

“什么?就在今晚?”小昭不由自主地失声低呼。

“怎么,你有意见?”黑衣人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小昭赶紧低头说不,同时掩去了眼里因为这个过于惊人的消息而流露出的震撼以及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不过这只是片刻的功夫,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秋水一般的剪瞳已然恢复了正常:“属下只是奇怪,原本不是要等教主东入河南,咱们再举事响应?怎么突然会这么急?”

“情况有变,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坛主传来消息,特使遭人行刺,咱们举事的密谋已经泄露,所以不得不提前发动。”黑衣人道,“不过别担心,咱们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什么时候举事都是一样的,所以……”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焰型令箭:“小月、小昭,接令!”

二女立刻跪倒——这焰型令箭乃是白莲教圣物,见此令如教主亲临,即便整个圣教也不过只有几枚而已。

鲍勇的手上恰恰就有一枚,平素轻易不会动用,可今晚居然使用它来传令,可见事情非比寻常。

果然……

“令你二人即刻诛杀梁铮!”

小月、小昭浑身一震:“这……侍者,梁铮今晚不在府中!”

“你说什么?”黑衣人目光一缩,攸地提高了嗓音。

“此事千真万确。”小月回禀道,“他应孙紫仙之邀,今天傍晚便出门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还没回来?”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

梁铮来访之时公开得很,阖府上下全都知道,可他找孙紫仙苟合之后没过多久,自己就看到他离开了啊……

怎么居然没回家?

他紧张地思索着,一面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举事在即,我们不能等了!”片刻之后,他猛地顿住了脚步,“我马上回李宅,着人全府严查,小昭你即刻从梁府盗出兵符,阻止团练营赴援县城——这是咱们能否成事的关键,坛主会调一队死士支援你;小月你负责城里城外搜索梁铮行踪,一旦发现此獠,立刻就地诛杀!”

“是。属下明……”小月决然应诺,但话未说完,却发现身前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我去搜寻梁铮吧。”小昭道,“我的追踪术比姐姐好。”

“都行!”黑衣人无所谓地摆摆手,“关键是动作要快,眼下各处均已发动,咱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时间了。”说罢,足下发力,转眼便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密林里重新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二女默立片刻,小昭正要转头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你莫不是故意的?”

“小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小昭回头,目光幽幽地看着小月。

“你不明白?”小月冷冷道,“好,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和我抢追杀梁铮的差事?”

“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坛主筹备多年,鱼死网破就是这一遭,可容不得半点马虎,一招出错满盘皆输。”小昭脸色白中透青,咬着细白地银牙道,“姐姐的追踪术不如我,万一搜不到梁铮可怎么办?万一你没找着人,他直接回到了团练营可怎么办?万一让他金蝉脱壳,逃出生天带兵来犯怎么办?”

她一口一个“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如倒竹豆般的倒了出来,问得咄咄逼人,她的嘴又快,问得小月有点儿发晕——她本就拙于言辞,语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格格一笑,道:“你这是审我呢,还是审你自己?你的追踪术确实比我强些,但能不能抓到人,也得看抓的人有没有这个心。”

“姐姐只管放心,咱们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既入圣教,再想回头比登天还难。”小昭脸白的像纸一样,目光比冰还冷,“大事当前,妹妹断不至于在这个上头犯糊涂,别忘了,咱们都是饮过噬魂丹的人。”

第六十章 兵变夺权

房间里终于又一次恢复了寂静——死一般地寂静。

鲍勇已经离开了,处理了孙紫仙之后,他没再继续检查房间,二话不说地扭头就走了。

然而梁铮却依然呆呆地躲在衣柜里。

尽管他现在很急,急着要离开,急着要把白莲教举事的消息传出去,急着要调动自己的团练进城平叛,但是……

他却走不了。

因为籍着极静的环境,他完全可以听到外头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吆喝声——显然整个西跨院的白莲教徒都已经惊动了。

他们正在集结。

所以即便自己现在离开了房间,也没办法离开这个院子。

怎么办?

梁铮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着,无数地念头一个又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却一个又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决了。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痛恨自己不会武功了。

如果自己懂得武功,起码刚刚就可以飞身一剑结果了鲍勇——连哼都哼不出一声,这样孙紫仙就不会死,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像瓮中之鳖,被人困死在这里。

一股近乎绝望地无力不断地吞噬着内心,他终于忍不住恨恨地向柜壁上砸了一拳!

跟着就是脚下陡然一空!

“糟了,有机关!”

梁铮暗呼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整个身体都沿着柜底突然开裂的而现出的陷阱掉进了无边的幽暗之中。

※※※

同一时间,梁府书房。

夜色更沉,没有风,听不见风动树叶的轻响,也听不见远方云雀的微吟,天地间一片死寂。

然而,即使如此宁静的夜晚,这个梁府中并不算大的屋外,也依然有家丁警惕地巡守着,任凭腰际的钢刀在月光下闪出摄人的寒光。

“喂,我说。”一个值夜的小厮瑟缩着走了过来,“今晚可真冷啊。”。

“冷也没办法。”另一个头也不回,依旧张望着四周一层不变的黑暗,“留点神,别大意。”

“得了吧。外头那么多的兄弟值夜,少爷又没回来,不用这么紧张吧?”

“就是因为少爷不在,才更不能大意。”那一个坚持道,“万一出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到我们这来吧?”起初那个小厮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如果真有外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到咱们这一关,那也不是你我能应付得了的事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接着地上擦的一声。二人立即醒觉,喝了一声:“什么人?”身形晃动,一手擎刀疾窜而出。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窜出的同时,一条黑影纵身跃起,攀住檐头,轻轻巧巧地就从窗户翻进了书房。

这个人自然就是小月。

她此番就是回来盗取兵符的。

兵符是梁铮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的凭证,一半留存在梁府,一半留在兵营。调发军队时,必须在符验合后,方能生效,最是要紧不过,平素梁铮总是将它收得严严密密,自己虽是他的贴身侍婢,也只知道梁铮是将东西放在书房里,但究竟在书房的什么地方,却是不得而知了。

房间里黑乎乎地半点灯火也无,一派伸手不见五指的景象,她放大了瞳孔,凝视好一会,随着视线逐步的适应了阴暗,这才仔细地在书房里翻找起来。

然而她翻箱倒柜了半天,所有的书架、笔筒、抽屉,乃至书页的夹缝都找过了,却是半点踪迹也无,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兵符到底在什么地方?

梁铮的团练营防范严密,如果没有兵符,三更半夜地自己如何诈开营门,阻止镇军入城应援?

那一日在训练营中见到的场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一旦这支虎狼之师入城,今夜之举胜负如何便殊难逆料……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今夜所谋功败垂成?

小月暗暗焦急,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即便她再怎么不想,也正逐渐化做冷汗,出现在她的背脊之上。

她略一定神,不死心地伸手沿着墙砖地缝仔仔细细地敲打、摸索……如此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忽觉书橱之后,左手三寸处一块墙砖似乎比别处凸出了那么一毫,用手轻敲却是空空有声,仿佛砖后彼端竟是空洞!

小月心知有异,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按下那块墙砖,也不知触动了何处机括,只听“咔嗒”一声,那严丝合缝的墙壁竟然裂了开去,又现出了一道石匣,里面半块虎型铜符赫然在目!

“找到了!”小月心头蓦地一喜。

接下来,只等坛主的死士一到,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

“死定了!”

同一时间,李府的秘道之中,掠过梁铮脑子里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字。

这陷阱好深,他的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堕,自觉起码已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却依然也没有着地,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一下若是摔得实了,哪里还有命在?”

正想着,忽觉周身如入冰窟,四肢百骸不断地刺入令人骨头生疼的寒冷,跟着就是水流一下子涌入口鼻,耳中“嗡”地一声,仿佛丧失了与世界的相连,浸入了一片虚无——原来竟是掉进了水中。

梁铮甫一入水,旋即惊觉,连忙闭了呼吸,倒是没喝多少水,从水中钻出头来一看,籍着幽幽暗光,隐约可见自己身处一处井中,四面全是光滑的井壁,除此之外全是水,连个立足点都没有,不由得心中又是暗暗叫苦:

“看起来这是白莲教匪设下的逃生机关。”

这也难怪,白莲教占据了西跨院密谋造反,所以修建了这条暗道和密室,以备危急时刻逃生。这也难怪孙紫仙不知道此处机关,结果自己误打误撞,反而进来了……

只是这个秘道设置的有点儿坑——居然是在井里。

自己虽说会游泳,但这是水中不是地上,如今可以靠着体力在水里支撑,一旦体力耗尽,那非得沉下去淹死不可。

但既是秘道,那么就必定会有出路,没道理李世清在留秘道的时候会让想着让自己困死在水里!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仔细摸索,然而井底暗流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左上角极远处有一点亮光,梁铮心中一喜,连忙向着亮光处划去。

游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梁铮气闷异常,渐渐支持不住,想要浮出水面换气,可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潜入了一个水底过道,回头一看下潜处,已然游出了一大半,再看看前头光亮处,也有不少距离,这一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只能强行忍着,拼命滑动手脚,向着亮光处游去。

此时他已经喝了一肚子水,幸好眼前的光亮也越来越明显,不久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眼前月明星稀,原来已经到了永宁县北的土地庙边。

梁铮这一回九死一生,刚刚生死关头还不觉得,如今骤然得救,顿时只觉筋疲力尽,躺在地下刚想喘口气……

但就在这时!

他发现眼前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握在一个少女的手中,剑尖向下,正一瞬不瞬地指着他的面门。

他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小昭那张明艳无俦的俏脸。

※※※

一个时辰后,小月汇合了鲍勇调来的精锐死士,引着众人一路轻功疾行,暗夜里但见黑压压的一片漫过密林,与周围的夜色浑如一体,显得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不多时,一行人便赶到了永宁城郊团练营。

此时惨淡的月光正洒满大地,荒寂的草丛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远远望去如同幽森的亡灵火焰,生生不息。

小月死死地盯着暗夜中仿佛巨兽一般的营门,一丝莫名的忐忑开始在她的心底无限制地蔓延着。

“月姐?”

离她最近的是一个刀疤面的虬髯大汉,见小月骤然顿住了脚步,便上前问道。

小月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跟着一众黑衣蒙面武士,暗夜里只见一双双的招子闪着鬼火一般的幽光,使他们看上去有如狼群。

她摇了摇头,再次把一双星眸冷电般地打了辕门之上……

营里死一般地沉寂,黑灯瞎火地令人发慌,只有西面寨角的旌旗在风中烈烈翻飞,在这不安的寒夜里显得毛骨悚然。

“怎么了,月姐?”那个大汉见她久久不发一语,忍不住再次开口。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小月说。

“不对?”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许是都睡下了吧?都这个时辰了。”那大汉道。

小月听了只没言声,她清楚地记得上一回来这里的时候见到的情景,营里的军纪令她震惊、腾腾的杀气让她害怕——像这样的虎狼之师,即便夜深人静,怎可能连个巡岗的卫兵都没有?

正想着,只见角楼上“唿”地亮起了火把,跟着一个声音高声喝问:“什么人?”

小月立刻挥手示意,那些跟随她的黑衣人顷刻就隐入了黑暗之中。

“我是统制大人的贴身侍婢,”她高擎着兵符,“奉命来此有军令要宣。”

角楼上顿时没了声音,只火把的光似乎更亮了几分,过了半晌才听得那人道:“你等着。”

过了片刻,军营大门左右洞开,跟着跑出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擎着火把跑到小月的跟前,道:“既宣军令,可有兵符?”

“兵符在此。”

那人伸手接过兵符瞅了瞅:“梁大人怎么没来?”

“今夜有士绅请酒,大人多喝了两口,有些醉了,所以来不了。”小月不动声色,“怎么营里都没人?”

“谁说没人?”那人道,“也难怪你不知,统制大人有命:夜岗不得明火,无事不能喧哗,说是要锻炼大伙儿夜战能力。”

“原来是这样。”小月点点头,这才稍稍放心,又道,“那么,所有的人都在营里咯?”

“这个自然。”

“很好。”小月微微点头。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此降了八度,那士兵明显也感觉到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正要发话,陡地胸口一痛,小月的纤纤素手已然拍在了他的心口,柔弱无骨的小手顷刻爆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掌力,“喀喇”一声,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整个人便像是纸鸢一般飞了出去。

“……就在今日,杀~!”

一声清叱,舌绽春雷,小月刷地抽出腰间长剑,一马当先,一众黑衣死士紧随其后,宛如暗夜里的一阵乌云,又似冥王的大氅,顷刻卷过了辕门。

然而刚进军营,她又猛地站住了!

军营里雅雀无声,除了自己这些人,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哪里来的巡逻岗哨?

上当了!

脑中堪堪闪过这三个字,小月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炸起,仿佛被蝎子蛰了一般直跳了起来。

“撤!”

她当机立断地大喊一声。

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炸雷一般地巨响,跟着就是地动山摇的震荡,一处又一处地火光从地下喷薄而起,顿时把一众黑衣人撕得四分五裂……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四面八方鼓声震天,人头攒动,涌出了一列又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连珠炮似的闪出了一簇又一簇地枪焰,淡白的硝烟在暗夜里肆无忌惮地弥漫了开去。

小月手下的黑衣死士虽是凶悍,但此时他们刚过辕门,还挤在一起根本施展不开身手,紧接着先被“地雷”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又遭遇了排枪射击,顿时一片鬼哭狼嚎,死伤无数。

只小月一人拼命挥剑抵挡着不断攒射而来的子弹,但饶是她身手再好,肉身之躯如何挡得了子弹?没几下腰际、左腿、右臂接连中弹,登时血如泉涌,掌中长剑也只剩了半截,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此时一众黑衣死士早已死伤殆尽,枪声也渐渐住了。小月游目四顾,四下里横七竖八地全是自己人的尸体,耳畔充斥着伤者的哀嚎,形状之惨简直犹如阿鼻地狱,抬头一看,四面八方渐渐消散的硝烟中,一列又一列的士兵端着火枪,仿佛钉子般地团团围定,漆黑的枪口全都瞄着自己,而再高一点,中营的土台之上正定定站着一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却不是那梁铮是谁?

而侍立在他身边的……

赫然就是小昭!

顿时一股深沉地无力感从脚底直透心间——她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第六十一章 永宁之乱(上)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永宁县北的土地庙边。

刚刚从水中钻出的梁铮,只觉全身筋疲力尽,刚想躺在地下喘口气儿,便发现眼前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握在一个少女的手中,剑尖向下,正一瞬不瞬地指着他的面门。

他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小昭那张明艳无俦的俏脸。

“小昭……”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鲍坛主有令,今夜举火为号血洗全城。”小昭语音淡淡,“姐姐已经回府去盗你的兵符了。”

梁铮:“……”

小昭:“她得了严令,一兵一卒都不许放进县城,所以才要矫令赚营。而我的命令则是:遇见你格杀勿论!”

梁铮:“……”

“所以我想少爷现在应该不想听我解释原因,也没时间休息。”小昭攸地收起长剑,从地上一把扶起梁铮,“快下命令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时间回到现在。

“小昭……你终究还是……背叛了圣教。”小月的语气冷得不带丝毫的情感。

“……姐姐,投降吧。”小昭柔声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刚刚我和少爷求过情,只要你肯投降,他既往不咎。”

然而小月却不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盯着自己这位“好”妹妹:“告诉我,为什么?!”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其实我早就想逃跑了。”小昭叹了口气,娓娓而言,“这种犹如地狱一般的生活,这种成天生活在阴暗里,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日子,那种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凌迟’、‘点天灯’的酷刑惊出一身冷汗的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

小月:“……”

小昭:“所以当初伊伊的叛逃,的确是小妹怂恿的,她虽然事败被诛,然而从她的身上,我学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小月问。

小昭:“白莲教规极酷,对我们这些秘谍的监视太严,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走,除非破灭圣教!”

小月:“……”

小昭:“但我只是一个秘谍,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必须借助外力。”

小月:“……所以,你选择了他?”

“不错。”小昭点点头,“少爷年级轻轻,却是文武全才,他练出来的兵你也看见了,你手下的这些都是教中精锐死士,可是却挡不住他的轻轻一击……”

小月:“……”

“而且,”小昭稍带钦佩地看着身边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梁铮,“少爷能灭得了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不是一样能灭的了鲍勇?”

小月:“……”

“就是这个理儿。”梁铮终于开口道,“或许你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已经让小昭通知了县衙,组织民众疏散。你们反不了天的。”

“所以姐姐,”小昭又道,“投降吧,鲍勇不过是个只懂得招摇撞骗的神棍而已,成不了大事,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投降吧。”梁铮也道,“咱们主仆一场,我也不想没个结果。”

“你可别忘了。”小月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只扭头向小昭冷冷地提醒道,“咱们都是服了噬魂丹的人,没有解药的话,一个月后咱们就会生不如死。”

“可你若不降,眼下这一关你就过不去。”梁铮道,“而且小昭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小月浑身一震。

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们是忠良之后,”梁铮道,“何必跟着逆匪造反呢?白莲教源自唐宋,历朝历代只以杀官造反为业,赵家做皇帝你们反赵家,朱家做天子你们反朱家……等于为了造反而造反,这有意思吗?”

小月:“……”

“再退一步说,你造反为了什么?嗯?”梁铮走前一步,“你想推翻朝廷,为父报仇。但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杀上金銮殿又如何?就算你杀了皇帝又如何?不过泄愤而已,孙元化老大人不还是要背着祸乱之首的骂名?”

吴桥兵变发生后,当时朝中多言孙元化已反。三月孙元化、余大成等人被逮至镇抚司,为政敌余应桂、李梦辰、路振飞所陷害,“孔有德欲推举其为王”。至此,孙元化有口难辩,被崇祯以谋反之名判处死刑,崇祯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孙元化与张焘同被处死。孙元化在北京西市斩首,年仅51岁。

小月:“你……”

“难道我说错了吗?”梁铮反问,“你若当着孝顺,就该为你爹平反昭雪,可平反昭雪并不是你把皇帝杀了就能做到的,你真正该做的,是用事实证明他错了,让他下诏为你爹平反!”

“我……”小月攸地捏紧了拳头。

感觉握力没有以前强,肯定是心理作用吧?

“可你是怎么做的?”梁铮静静地盯着她,剑眉之下一双眼睛又黑又深,“跟着白莲造反,只会继续坐实你爹‘谋反’的罪名,让后人在他背后继续指指点点:‘有其父必有其女’、‘因为老爹反贼,所以女儿是反贼’……元化大人一生勤劳王事,安抚流民,雇用西士,勤勤恳恳,竟图恢复大业,而你就是这么孝顺他,让他坐实万古骂名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小月手中的断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降了吧,姐……”看着颓然痴坐在地的小月,小昭微微叹了口气,“解药的事,小妹自有办法,只是还需姐姐助我一臂之力。”

※※※

半个时辰后,永宁团练营。

已经到了卯时时分,夜色愈深,黝黑的天幕安静而阴沉,中军大账外沉静得恐怖,好像要吞噬整个大地,帐前的校场之上,两个齐整的线列方阵铁铸般地矗立着,寒风如刀,阴冷的嚎叫着,吹得士兵们手中擎着的火把呼呼直响,也映得土台上梁铮的脸色通红,仿佛蒙了一道光。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如果说黄昏是逢魔时刻,黎明之前便是暗夜之中妖魔恶鬼游荡的时候。

“白莲妖匪,为祸永宁。今夜群魔乱舞,狼突鸱张……本统制受命于天,提天子剑,斩妖除魔!”梁铮两眼一压,登时一股凌厉的气势如泰山般地镇了下来,“诸君,保家卫土,就在今日!这是最后的誓师,我只说一句话!”

他说着,再次扫了一眼台下,刷地抽出指挥刀,细长的刀锋在火光下竟迸射出媲美太阳的厉芒:“今日一战,马革裹尸!不破逆渠,誓不还营!”

字字铿锵!

句句有力!

而回答他的,也只有一个声音:

“不破逆渠,誓不还营~!”

第六十二章 永宁之乱(中)

永宁县衙门口的广场上,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不但县城里普通的百姓,甚至城郊农庄的佃户,也拖家带口地聚集到了这里,把平素恢弘大气的广场挤得是水泄不通,到处是哀嚎的、抽泣的、诅咒的……各种的声音时起彼伏,有的人在祷告、有的人在发抖,而更多的人则望着城中冲天的烈焰木然痴坐,把偌大的县衙搅得一片凄风惨雨。

广场前的修文坊里,武大烈袖着手,不住地向着坊口的方向眺望着,身后的不时传来的哭声与恐惧搅得他心烦意乱。

今晚,原本还搂着小妾睡觉的他,突然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卧室里的女子从温柔乡里拉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家里遭贼了……

然后他才知道那女子是梁铮的贴身婢女小昭,也知道了今夜白莲教造反的消息。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一个疾雷轰在他的头顶,轰得他手脚冰凉,霎时没了主意——大变近在咫尺,可他却一点准备也没有,县里只有三班捕快,最近的卫所也要几天的时间来回,向州府求援根本来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梁铮呢?他的镇军呢?”他颤抖着嘴唇问。

“少爷已经赶往团练营了,马上就能带全军进城弹压,大人无须惊慌。”小昭淡淡地说,“少爷让我通知大人,立刻安排全衙捕快、班头通知全县民众暂避,声势闹得越大越好,这叫敲山震虎。”

“那不是打草惊蛇?”

“少爷的意思就是要让白莲逆匪看到,他们知道咱们有了准备,知道事情败露,说不定暂缓举事,那样就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大人的造化了。”

……

武大烈此时已是彻底没了主意,听小昭说的头头是道,就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就把全衙捕快散了出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整个县城就彻底炸了锅,街上人挤马碰,到处是惊慌失措地人群,拥挤、冲撞、推搡……有的人想逃出城去,有的人下意识地就跑到县衙避难。

然后就在这混乱到达顶点的时候,城里某处炸雷般地一声炮响,几乎把偌大的县城都震得一颤,武大烈吓得一个激灵,只见城东火光骤起,跟着城北鼓楼也起了火……

“白莲逆匪举事了!”这是第一时间掠过武大烈心中的想法。

※※※

鲍勇的确举事了……

站在天光楼顶,他眼看着大街上衙役捕快四下出没,各处人流四散奔逃,背在身后的手却是越捏越紧。

他原计划再过一时三刻,全城十五处同时举火——那是天亮前的最后时分,也是人一天中最困倦,最松懈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把遭遇的阻力减到最小。可如今时辰未到,百姓已经如惊弓之鸟,很明显计划已经败露了……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策马难追反口言,如今自己已是覆水难收再无退路。

“坛主,咱们怎么办?”身后几个头目忍不住出声问道。

“……小昭小月可有消息?”

“还没有。”

“……唔。”鲍勇微微颔首,心头又是一阵发慌。

这次举事他已准备了很久,唯一的变数就是梁铮的团练,所以他已把最精锐的死士都调给小月了,本来按照约定,她那边如果得手,应该及时传信和自己联系,可是并没有……

但到目前为止,他也没看到梁铮团练营的一兵一卒,自己给她的命令是“不许一兵一卒入城”,所以也不能说她一定就没得手。

而且如果团练已经进城弹压,百姓又怎会如此惊慌失措?

“坛主。”一个头目见他脸色青白不定,壮着胆子上前道,“时至而疑,临事不决,取祸之道啊,这个时候犯嘀咕,我们……”

鲍勇狠狠地一咬牙,眼里闪出冷峻狠毒的光:

“杀!血洗全城!”

※※※

泼天的大变潸然降临!

霎时间整个县城更加混乱,鲍勇与手下头目领着教众举起明晃晃的刀剑,逢人就杀,见物就抢、整个县城一片人影幢幢、鬼哭狼嚎……四面锣鼓声、号角声、夹杂着妇女孩子惊恐的尖叫,整个永宁陷入了一片腥风血雨。

“杀,杀光他们!能带走的都拿上!”

鲍勇疯狂地嘶吼着,一马当先,手起刀剁,砍的刀刃都起了卷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连杀十数人,眼角余光瞥见身边似有人影跑过,蓦地一刀劈出,嗤的一声响,将左边跑过的一名汉子连肩带头一齐斩落。听得旁边一个抱小孩的女子尖声惊叫,长刀一出,顿时将她从脖子到胯下划开一个大口,内脏肠子流了一地,跟着又一刀挑起那小孩,狠狠地在地摔成肉泥。

“杀~!”

他四下一顾,见左近一个跨院,院内似有人影护着几口大箱,正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璨然生辉……

鲍勇两眼一亮,舞着刀便扑了进去。一个老妇举起门栓正要往他头顶砸下,鲍勇长刀反迎,将她拦腰斩成两截。登时鲜血四溅。

“坛主!”一个头目身上挂着几串珍珠,跑过来一刀拄地,单膝跪倒,“城里的富户们都带着细软往县衙去了,咱们砸了几处,全是空房子。”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逃得过初一捱不过十五!”鲍勇盯了眼县衙的方向,狰狞得脸都扭曲了,“跟我杀~!攻破县衙,所有财帛女子,尔等共享!”

“杀!!”

※※※

而另一方面,县衙。

避难的人群不断地向着县衙涌来,柳昂带着三班捕快、衙役拼命维持秩序,这才稍稍控制住了局势。

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如今城里四面八方火光冲天,几乎把暗夜映得如同白昼,而且完全可以听得出喊杀声正在不断地向着县衙的方向逼近……

可是梁铮呢?团练呢?反贼们声势浩大,没有军队的支援,这个县衙根本守不住。

武大烈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地眺一眼坊口,急的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在他转到第八个圈子的时候,坊口影影绰绰地出现了整齐划一的队伍,清一色的三角帽,鲜亮的橙色军装,火枪挑战明晃晃的刺刀,当先一人气宇轩昂,脚下长靴碰得佩剑叮当作响,却不是梁铮又是何人?

武大烈精神一振,忙把梁铮迎了进来:“阿弥陀佛,世侄可算是到了。”

“世叔尽管放心,这里就交给我了。”梁铮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手。

“如此甚好,甚好!一切可就仰仗贤侄了。”武大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径自走回了县衙。

然而梁铮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却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这里四面空旷,无险可依,反贼们一旦冲过前面的大街,就是虎入羊群的局面,到时候别说抗贼,自己这区区五百人也会瞬间被乱民冲垮。

必须退入县衙,然后依高墙大院坚守!

“乡亲们~”他冲着人群喊道,“大家都挪个位置,这地方不安全,都退到县衙里去。”

“可是,大人。”一位老者犹豫着开口,“县衙里都是富绅,他们不肯咱们进去避难呐,说是金银细软太多,这万一丢了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已被梁铮不容分说地挥手打断:“苏营正!”

“卑职在!”苏清和大声应喏。

“你即刻着人进去,安排那些富户士绅挪个地儿。”梁铮道,“告诉他们,当此非常之际,钱财乃身外之物,就算真丢了东西,也是破财消灾,花钱挡厄,就当给自己行善积德,将来阴司的功德簿上也有他一笔。”

“是!可是……”苏清和先是应了一声,旋即又有些迟疑了起来,“要是他们不听,怎么办?”

“不听?”梁铮目光一寒,“你手中的刺刀是干嘛的?”

“是!”

广场上的民众纷纷愕然。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永宁县出了名的‘恶霸’,居然也有帮着自己这些平民百姓的一天。

然而震惊只是暂时的,眼下的情况争分夺秒,白莲叛贼随时可能杀来,所以很快,在士兵们的帮助下,广场上避难的民众开始逐步退入较易坚守的县衙。

但就在这时,一个绝对不合时宜,更是耸人听闻的消息在人群中骤然炸响:

“叛贼来了!”

叛贼来了?!

梁铮猛地抬起头,瞄了眼远处漫起的弥天的尘烟,目光攸地一缩。

第六十三章 永宁之乱(下)

白莲反贼真的来了。

斜刺里人潮如涌,大队白莲反贼头系白巾,瞪着血红的双眼,大呼小叫地扑了过来喊杀声撼山震岳,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挥舞着成片的砍刀、枪戟剑戈在火光下折射出丧人心胆的寒光!

※※※

糟糕,叛贼来得比预料的要快!

如今民众才退到一半,部队也分散了,倚墙坚守是肯定来不及了……

梁铮扫了一眼四下里越来越惊慌的人群,狠狠一咬牙,攸地转过身:“前面的路口是必经之地!传令!两列横队,堵死街口!”

士兵们迅速行动了起来,两列横队很快排好,左右抵住沿街两侧商铺,就像是一道人墙,挡在了白莲叛军的眼前。

只是……

这一道匆匆铸就的堤坝却其薄如纸,挡得住叛贼的滚滚洪流吗?

这是那一瞬间掠过广场上每一个人心中的念头。

“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这是那一瞬间掠过坊口外鲍勇心中的念头。

他率教众攻打县衙,不料才转过街角,便看到梁铮的团练如神兵天降,出现了自己的眼前。

他大吃了一惊,一旦对方弃守广场退入县衙,再倚墙射击,自己的人冲到毫无遮掩的广场就会成为火枪手的活靶子……

但他旋即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倚险而守,居然摆出横列妄图挡住自己的两千教众。

这不是找死吗?

横列……

可以说是线列战术中最基本,但却是应对数量占优势的对手冲锋时最糟糕的阵型——因为它没有纵深,一旦横列被撕开一个或几个口子,整个队伍马上就会被人家分割包围,那剩下的就只有被屠宰的份儿。

这一点梁铮当然清楚,但是没办法,民众还没退完,他一个贼兵都不能放过来,必须力图保证民众的安全,否则自己的出兵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这里地形开阔,他也要保证自身不被侧翼迂回,一旦侧翼被迂回,后果不堪设想。

“都听到好了!”梁铮手擎大旗一招,朗声清啸,“我们的身后,就是永宁的父老乡亲,是我们的妻儿、父母!今日,血染城门,有死无生!”

说罢,他把大旗往地上狠狠一插:“谁退过此旗,斩!我退过此旗,斩!”

然后他刷地抽出腰间指挥刀:“鼓乐手起鼓,全体装弹!”

战鼓急鸣,声若洪钟,反贼们越逼越近,弓弩手开始倾泻出一排又一排密集的箭雨!

约有10%的人被射倒了,但永宁第一镇的士兵却一枪未发,静静的地等待着命令,从容地迎接死亡。一个士兵身上被插着三支箭矢,血流如注,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屹立着。

不过……

就算如此!

他们也没有丝毫地犹豫,坚决而干脆地执行了这个几乎必死的命令。

何等的慷慨!何等的壮烈!

杀气阵阵,如同泰山压顶,震得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然而却依然没能永宁第一镇的士兵们那一张张从容不迫的脸上留下丝毫的印记。

因为梁铮的命令是:

“稳住!整理队形!每支枪装两颗子弹,看清敌人的眼白之前,不许开火!”

身边的人在弓弩下一个个地倒下,眼中是如林,耳中是如雷的嘶吼,然而却依然没有动摇永宁第一镇的士兵组成的这薄如纸帛的人墙哪怕一分!

因为他们还没有看到对方的眼白。

600米、500米、400米……

终于,梁铮手中的指挥刀刷地举了起来,细长的刀锋在烈日之下耀出了炫目的光芒:

“瞄准!”

齐刷刷地火枪压下了成片黑洞洞的枪口。

300米、200米、100米……

“射击!”

一排排枪口闪出了致命的枪焰,刹那间硝烟敝日,声若滚雷,头一轮齐射就把白莲叛军如割草一般射倒了一大片。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就在叛贼们目瞪口呆的时候……

“第二排,射击!”

“啪——”

又是一轮齐射,虽然是无数的火枪在嘶吼,却只响出了一个震彻云霄的枪声!

瞬间又是无数的生命被吞噬。

短时间内的大量伤亡瞬间撼动了叛贼的士气,冲锋的队伍出现了紊乱,不少人开始后退,与后面涌上来友军挤成一团,于是更大的混乱产生了,不少人像没头苍蝇般地四下乱跑,哭爹喊娘……

“冲~!冲过去,剁碎他们!”鲍勇气急败坏地吼着,挥刀砍倒了几个抱头鼠窜的教众,这才略略控制了局面没有彻底崩坏。

接着,在大明历史上堪称奇迹的一幕出现了:

“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正在县衙楼上观战的武大烈有如梦呓般地失声低呼。

因为就在他的面前,叛贼们前仆后继,而广场上那两道由梁铮的镇军的组成的细细的橙线,成为了占据绝对数量优势的叛贼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们的射击是那样的从容,即便在敌人的大刀即将从自己的头顶落下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绝对的沉着。两条钢铁装饰的橙线,在波浪般的攻势面前纹丝不动。

在这种绝对镇定的气势面前,在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气面前,叛贼们终于开始犹豫了,畏缩了……

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具具的机器。

但就在这时……

“上刺刀!起鼓!”梁铮蓦地一声大喊。

军鼓擂响,军乐奏鸣,激起了雄壮的行进曲,永宁第一镇的士兵们踏前一步,齐刷刷地举起上了刺刀的火枪。

“天佑大明~杀!”梁铮一声怒吼。

“杀~!”

雪亮的刀刺,排成密集的枪林,在阳光下闪出无数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永宁第一镇的士兵列出墙一般地队形,踩着鼓点开始挺进。

在这一刻,所有看到的人都不能不相信,哪怕眼前是一座小山,也要被他们推倒!

而在这股决死的气势面前,白莲叛贼们顿时如同崩溃的沙堤,一泄千里,反贼开始从各方面同时一齐折回,起初只是一个人,但很快就有两个、三个……紧接着,仿佛什么致命的病毒一般,空前绝后的大溃败瞬间弥漫了全军!

有如江河解冻……

一切都开始摧毁、分裂、崩坏、倒塌……

人群相互冲撞,相互拥挤,丢盔弃甲,而那些可怕的刺刀则从身后席卷而来,只管疯狂地攒刺、攒刺……于是新一轮的生命收割又一次开始了。

进攻演变成了溃败,只有区区五百人的镇军却撵得数倍于己的白莲反贼狼奔豸突,于是追杀又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有的人想要就地抵抗,但还没来得及举起刀就被射成了马蜂窝,有的被刺刀削掉了头颅、有的被刺伤了大腿倒在地上,立时就被踏成肉泥……然后新的恐怖又压在了惊弓之鸟们的心头,于是人群再一次陷入了空前的逃亡……

大家互相践踏,互相推挤,呼号、悲怆……争相夺路,唯恐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如此反复,恶性循环。

简直惨不忍睹。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永宁第一镇付出了大约100余人左右的伤亡(其中阵亡者约40人),却让前一刻钟还不可一世的白莲教徒丢下了将近1000具尸体(其中绝大多数死在崩溃后的大屠杀中),蔓延洒满了整个县城,殷红的血水浸透了青石板砖的缝隙,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腥气。

梁铮带着近卫排20余名精兵沿路收拾残余,见到地下血污斑斑,尸骸遍地,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抬头一刻,寂静的天边已经放出了最初的曙光,一层薄薄的水气开始在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黑夜终于放轻了脚步慢慢离开。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吩咐手下清理街道,便看见第一营的营正苏清和脚步橐橐地从那边奔了过来。

“报告!”

“讲。”

“白莲逆贼已大部伏诛,”苏清和单膝跪地,大声禀道,“小昭姑娘把着城门,余者无处可逃,已悉数擒拿,只是走脱了匪首鲍勇,请统制大人责罚。”

“…………起来吧,鲍勇眼下已是丧家之犬,不足为虑。”梁铮忙伸手将他扶起,温言安慰道,心里却是陡地一沉。

逆渠在逃,看来这件事还没结束……

这个人务必抓捕归案!于公,他的职责就是剿灭贼寇,确保一方安宁,鲍勇不除,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于私……

也算是给孙紫仙报仇吧。

“扩大搜索范围。”他冲苏清和道,“人肯定跑不了多远,把人都散出去。十个人一组,一经发现不必来报,即刻拿下!”

第六十四章 鲍勇之死

永宁城郊。

鲍勇一路高一脚低一脚在蔓荒无人的郊野中奔跑,一边在心里悲叹着。

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想笑,却又不知为何要笑……阴阴郁郁胸口如压巨石。

自己自受教主之命东来河南,白手起家惨淡经营,才总算有了这么点基业;此番永宁举事,自己可谓殚精竭虑,筹划良久,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不料一朝举事,仅仅一夜就彻底完蛋了,如今自己身边连一个人都没剩下;曾经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曾经的雄图大志,都化为了泡影。

“想不到事情一败涂地一至于斯。”

他浑身发抖地凄然长叹,却还是不能不跑,因为他不知道后头有没有人追着自己。

黎明的荒野静得出奇,连一点的风声,一点的虫鸣都没有,耳边传来的只有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和被踩碎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的沙沙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听起来是那样的空旷,空旷地就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一下下地震荡着他早已绷紧了的心弦。

但他不敢稍停,即使双腿早已犹如灌满了铅块一般沉重,因为只有逃出永宁,逃出河南,他才能真正安全。

“呼~~呼~~呼~~呼~~”

就像被猎人追捕的兔子一样,鲍勇一边拼命用树枝掩饰着自己的足迹,一边狼奔豕突地往前跑着……

奔跑,是每一个健全的人类都能做到的,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这大约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后学会的第一个求生技能,也是最基本的技能。

有时候,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远。奔跑,就是生命消逝的过程,耗尽气力的同时,也会耗尽生命。

突然!

一种极其古怪的直觉袭上心头,明明有危险就在附近,却除了这种危险感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灵觉,没有其他的动向!仿佛是有什么鬼魂般的东西在悄悄地接近……

“什么人!”鲍勇顿时紧张起来。

“坛主,是我。”

身边的嵩草丛里,钻出来的是浑身带血的小月。

鲍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事到如今,他也来不及责怪对方没能拦住梁铮的过错了,在这穷途末路的荒郊野岭,能遇见一个自己人,他简直有点儿感动。

“都完了。”小月悲叹,“小昭……叛教了。”

“唉,我知道。”鲍勇重重地叹了口气。

刚刚在城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小昭带着一队梁铮的火枪兵在那里堵截奔逃的教众,自然也明白了一切……

若不是自己趁乱摸了出来,只怕早就和那些手下一样,不是被火枪打成了筛子,就是被五花大绑地捆成粽子。

小月又接着说道:“梁铮早有准备,我们一进营就遭遇了火枪队的伏击,所有人都战死了,我拼死一搏才突围……啊!”

还未说完的话语突然被一声短促的痛呼打断,小月秀眉微蹙,一手捂腰,脸现痛苦,鲜血正不断地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你受伤不轻,得赶紧医治。”鲍勇看了看她的伤口,从身上掏出伤药,正要帮她包扎,不料小月却咬着牙摇了摇头。

“这点外伤打什么紧?”她说,“不是为了这个……啊!”

鲍勇一怔:“那你究竟是……?”

“昨夜一场恶斗的,我的内力消耗过巨,况且又受了伤,所以我,我的噬魂丹发作了……”小月的脸色白里泛青,额角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疼得口鼻眼睛都扭曲了。

鲍勇不自觉地呆了一下。

噬魂丹发作时生不如死的痛苦他自然明白,解药他也一向随身携带,但算算日子,距离发作的日期不是还有三天么?

不过小月的话也在情在理,她身上的枪伤也不是假的,鲍勇伸手一搭她的脉搏,果然脉象虚浮,内力消耗甚大。眼下自己就剩了这么一个属下,将来东山再起重建分坛可就靠她了……

想到这里,鲍勇再不犹豫,二话不说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

“这是解药,你赶紧服下。”

“多,多谢坛主。”小月颤抖着手接过药瓶,感激地抬头看着鲍勇,但紧接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惊恐。

鲍勇愣了一下,旋即全身汗毛炸起,因为他发现小月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的身后!

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不知何解地在他的脑海中骤然闪灭,几乎是下意识地,鲍勇一个闪身,直接跳向了一边!

而就在他堪堪避开的霎那……

“咔嚓!”

面前的一棵大树齐根而断!

断口平整,犹如被人用剑削去了一般……

不,不是犹如,它就是被人用剑削去的,因为就在同时,鲍勇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深深地叹息:

“坛主的身手果然了得。”

声如银铃,却浊得人心底发渗。

跟着身后“沙沙”声响,那个明显属于小昭的身影,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昭!你这个叛徒!”鲍勇仿佛诈尸一般跳了起来。

小昭幽幽地叹了口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早就料定你们成不了大事,自然不会跟着你陪葬。”

“陪葬?”鲍勇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错,是该让你陪葬。”

“哦?”

“因为我们落得如此地步,全都是拜你所赐!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做的事人能容天也不容,你躲不了!”

小月侧着头想了想:“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不过……”

“不过你以为自己会有什么下场?”鲍勇的声音嘶响着刻骨的仇恨,“做梦!没有老子的解药,不出三天噬魂丹就会发作。到时候你就好好享受一番扒皮抽筋生不如死的痛苦吧,哈哈哈哈哈~”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

疯狂而狰狞!

然而,仅仅5秒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对方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所期待的恐惧,反而是……

深深的怜悯!

并且,伴随着这种怜悯的,还有她轻声吐出的一个字:“姐……”

鲍勇蓦地一怔。

跟着就是心口的心口一麻,背后一痛,一柄小刀钉入身前隔不远的树干之上。

刀柄微颤。

刀不沾血。

鲍勇一低头才蓦地发现自己的心口穿了一个洞,正在汩汩流血。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他身体穿过去的。

他艰难地回过头,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身后垂手而立的小月:“你,原来你也……”

然而,“也”的后头还有些什么话,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的他,终于无法再抵抗生命的快速流失,就连意识也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到手了?”小昭走过鲍勇的身边,踢了踢已然死透的尸体,冲着姐姐问道。

“嗯。”小月应了一声,倒出两枚药丸,和妹妹分别服下,“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你知道赛神医?”小昭问道。

小月点头:“他是京城太医署的正堂,江湖人称‘一线针’,据说前不久告老还乡了。”

“我打听到他眼下就在杞县。”小昭道,“所以接下来咱们俩分头行动,我留在少爷身边伺候,姐姐你把这些药给赛神医送去。”

“你想请他研制真正的解药?”小月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他会愿意帮咱们吗?”

“医者父母心。”小昭微微一笑,拿过对方手中的药瓶随手把玩着,“赛神医一向悬壶济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而且有了这些,自然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解药的成分,相信以他之能,很快咱们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噬魂丹的束缚了。”

第六十五章 抄家籍没

发现鲍勇尸体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梁铮正指挥着士兵收拾善后,疏散县衙的百姓,便看到苏清和远远地迎了上来。

“死了?”听完了苏清和的汇报,他有些意外地提高了嗓音。

“是,一刀穿心,干脆利落。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苏清和一边回禀,一边从掏出一个小册子,递到了梁铮手上。

梁铮随手翻了几页“是白莲教河南分坛的花名册。”

有了这本册子,鲍勇手下所有在逃的党徒、未发掘的暗桩、秘党都将无所遁形,等于已能够将河南分坛连根拔起,然而梁铮的脸上却殊无喜色。

因为细心的他已经看了出来,册子上的墨迹是新的……

他看了眼随侍身后的小昭,然而后者却始终淡淡的,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把它送到武县令那里吧。”梁铮微微叹了口气。

“是!”苏清和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便看到武大烈满面笑容,带着一班衙役,从街角那里转了过来“哦?贤侄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啊?”

“世叔~”梁铮上前打了个揖,一边把名册重新交到了武大烈的手中,于是对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武大烈激动地搓着手,“有了这个东西,省了我多少事情!贤侄,这一回剿灭白莲,你可是立了大功啊,朝廷不日定有封赏。”

“全靠世叔提携。”梁铮赶紧谦虚了一句。

“不过我这次来找你,是另有一件事,要请贤侄助我一臂之力。”

“世叔尽管吩咐。”

“李世清附逆白莲,罪无可赦,抄家灭族是免不了的,只是县衙里如今人手不足,还要分出一部分疏导百姓。请贤侄速调一队兵丁,将梁府一干人等尽数锁拿归案。”

“呃……”梁铮不由得怔了怔。

当时自己派小昭通知武大烈的白莲教谋反肇事的时候,的确让她告诉过武大烈详细的情况……

但在他的观念里,李世清附逆自然有罪,可家人是无辜的,本不该一体同罪,但明朝处置白莲教案极酷,一人附逆,全家连坐,这是朝廷律法,如今穿越到了这个时代,这一点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带人跟着武大烈来到了李府。

空气沉得几乎令人窒息,漆黑的府门紧锁着金碧连楹,飞阁流丹,像是一个母亲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着宅邸里的一切。

只是这一份坚强,在士兵们手中经过一夜厮杀,依然带着鲜血的刺刀下,显得那样的无助……

“围府,任何人等一概不得出入!”武大烈大手一挥,士兵、衙役顿时散开,把前门后庭围得水泄不通。

“分头按房,查抄登帐,府内一众人等悉数锁拿,敢拒捕者就地格杀!”

又是一声令下,几名捕快踹开大门,手持戒尺、铁锁当先冲了进去,接着两列士兵也平端着刺刀涌进了府门。

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各种“噼铃啪啷”的打砸声,呼喝声、并着女眷们压抑的哭喊,还有恶毒的咒骂。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鬼子进村……”梁铮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不多时,捕头柳昂便押着一众人,在两旁士兵的刺刀下,披枷带锁,哭哭啼啼地从里面拖了出来,可怜赫赫李府,连一个人都没剩下,所有家眷、仆役一体锁拿,黑压压地一片,几乎漫了大半条街。

“启禀统制大人,武大人。”苏清和跑到梁铮、武大烈跟前,“李府所有家人俱已锁拿在案,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均已造册收尽。在西跨院搜出大量违禁兵器、并妖法、巫蛊器具。”

武大烈重重一“哼”,愤然道“这李世清亏得还是天启爷的老臣,先附阉党,后投白莲,真是天生反骨罪大恶极。”

梁铮却不言声,扫了眼面前跪了一地的队伍,只见男男女女个个披头散发,有的脸上还带着淤青,最老的那个似乎是李世清的老父,头发斑白,颤颤巍巍的,正嗒然闭着眼,似乎什么也没想;最小的一个女娃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身边凶神恶煞一般的捕快,扁着嘴想哭却又不敢……

他又往里稍瞥了一眼,满地只剩下碎屑、破布、烂帛,箱开柜破,家具、器物散了一地,好不凄凉,不禁喟然一叹“怎么没见李员外?”

“李世清不在府上。”柳昂道,“据说是躲到杞县儿子家避祸去了。”

梁铮默默点头,虽然他们大多是些被株连的无辜之人,然而朝廷律法摆在那里,可不是自己一个无品无秩的团练总兵能够置喙的。

“贤侄不必多虑。”武大烈见梁铮闷闷地,还以为他是因为走脱了首犯揪然不乐,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世叔这就行文杞县,协助拿人,保证他们父子一个都走不了。”

说完,便着衙役押着一众人等,沿着长街,一路凄风惨雨地从梁铮面前走过,晌午的太阳以苍白的光照在这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动的东西上,在他们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浊的人心里发渗;士兵们则按着刺刀,阴沉沉地走在队伍的侧面。

“柳捕头。”

见柳昂拿着铁尺押在队伍的最后,梁铮想了一想,还是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人有何吩咐?”柳昂连忙毕恭毕敬地让到一边,侍立听候。

“到了大牢多照应着点。”梁铮说。

“大人?”柳昂不由得怔了怔。

“我这是为你着想,”梁铮道,“这些都是钦犯,终归要押解上去的。可你看这老的老、小的小……又不比那起江洋大盗,万一在咱们手上死了人,回头州府衙门来问,你交不出人来,可免不了吃挂落。”

“明白了!多谢大人提点。”柳昂顿时恍然大悟。

然而目送着衙役们押着一干人犯渐渐远去,梁铮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自己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以一个人的力量,与整个《大明律》为敌,与整个社会为敌,能为他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而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最后看了眼李府的方向,收拾起心情,振作精神“小昭,咱们回府。”



第六十六章 小昭

“哒、哒、哒……”

梁府的书房里静得有些骇人,皮靴的脚步踩着青石板砖的地面空空作响,小昭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踱来踱去的梁铮,莫名地有些紧张。

自从回府之后,梁铮屏退了左右,把自己单独留在这间屋子里,然而却什么话也没说,一直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哒、哒、哒……”

依然是有节奏地步伐,却是不安地震动着四周的空气,一声声地像是从人的心头碾过,踩得小昭心里空落落的,背后一阵阵地冷汗直冒。

“小昭。”

终于,梁铮停下了脚步,长长地一揖到地。

“少爷……何故如此?快别这样,折煞奴婢了……”小昭连忙蹲身福了下去,声音抖的有点儿变调。

然而梁铮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不,这一礼是你该受的。”

“少……爷?”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不但救了我,还救下了永宁县所有的百姓。所以这一礼你该受。”

“我……”小昭微微有些红了脸,举起手将鬓边秀发掠到白皙地耳后,“我哪有少爷你说的这般伟大,我只是为了脱离鲍勇的控制……”

“无论你的出发点怎样。”梁铮道,“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一点不容否认。”

“唔……”

“而且你身为鲍勇的秘党,却能弃暗投明,大义灭亲,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少爷,我……”

“但你终究还是白莲教徒。”

“!!”

小昭一惊,瞿然开目,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一时有些失神,但旋即反应了过来

“少爷这是要赶我走么?”她颤抖着嘴唇,连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的确……”梁铮幽幽地叹了口气,“咱们曾经说好,你助我剿平白莲逆贼,我帮你脱离苦海,从此能够生活在阳光下,真正地做个人,如今白莲已灭,离开梁府,你一样能活得很好……”

“是吗?”小昭惨然一笑,“我帮你端了白莲教的河南分坛,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教主的耳朵里。白莲教处置叛徒极酷,在这里起码还有卫队守护,离开这里的话,就算我躲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教主的追杀。”

梁铮静静地听着,也不置一词,过了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终究是白莲教徒,这是改不掉的事实,窝藏白莲教徒,那等同于谋反,这其中的干系你不是不清楚,李世清是什么下场,今天你也看到了。”

“……少爷一定要赶我走?”小昭神情木然。

她走出这一步,思虑了很久,因为她知道这一步极险,一旦迈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也考察了梁铮很久,直到确定他的为人能够值得自己信任,他的本事能够剿灭鲍勇,这才终于做出了选择。

选了这条路,她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然而,事实却……

梁铮没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眼前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的少女,任凭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在书房里无声弥漫,许久,才轻轻地开口

“留下你,风险太大。”

很平淡的声音,却宛如末日审判,更似丧钟鸣响,震得小昭一阵阵的发晕。

站在梁铮的角度来说,这么做的确是无可厚非的选择。

可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背叛了圣教,出卖了姐姐,如今连自己都赔上了……

一旦被圣教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输了……

干净彻底。

“好……”小昭惨然一笑,“那你就把我的尸体送出府去吧!”

她说着,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二话不说地就往自己的脖子抹去!

但却在距离脖颈不到半寸远的地方,被梁铮一把拉住了手腕。

饶是如此,锋锐的寒芒也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就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在无声地阐述着刚刚的惊心动魄。

“唉……你又何苦如此。”梁铮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吧……你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也不是不行。”

“少爷!你,你说什么?”小昭又是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你的手段,见识、心计、智谋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梁铮道,“这一点我很欣赏,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梁府,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过去,从此你我各不相欠;二是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婢,那么从今天开始你还要多一个身份,我的近卫队长。”

小昭怔愣,心头有如走过一个疾雷……

她瞬间懂了梁铮的意思,他根本不是真要赶走自己,这也压根不是什么选择,他这是敲山震虎地在警告自己。

果然……

“但想要做我的卫队长,可不是你随便点下头就行的。”梁铮又接着说,“做我的人,需要一心一意,百折不挠,需要绝对的忠诚,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懂了。”小昭点了点头。

聪明如她,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也隐隐明白了梁铮把自己单独叫到这个地方的用心。

果然……

梁铮“你杀鲍勇,是为了解药,你擅自更换他身上的花名册,是为了抹消自己在白莲教的案底,这些我都很清楚,我不怪你,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你不该自作主张。”

一字一顿……

却是字字诛心。

小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些许小聪明,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玩不转,他也不喜欢。

可如今她已无路可去,跟着梁铮是唯一的选择。

“婢子知错了,”她盈盈地跪下拜倒,“请少爷责罚。”

只是梁铮却没了声音。

然而,即便如此,即使没有抬头,小昭还是能感受到他那双深幽如潭的眼瞳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仿佛要盯入她的灵魂深处。

…………

………

……

沉默,无声地沉默犹如实质压着空气,书房里静得出奇,静得就连心跳都鼓噪出夸张的悸动。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梁铮那紧抿成“一”字的嘴唇才终于张开了

“责罚什么的,倒也说不上。我说过,我理解你的选择。”他摆了摆手,“但下不为例。”

“……是。”小昭的头伏得更低了。

“起来吧。”梁铮伸手将她扶起,“说了这许多话,肚子都饿了,让厨房赶紧准备午饭吧。”

他说着,一边温柔地拍了拍小昭的手,笑了笑,然后一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一边在无人听到的地方幽幽地叹了口气。

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从昨夜小昭在他的面前收起长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明白这个女孩是把自己的身价性命全都托付给了自己。

她根本离不开自己了……

但这还不够……

因为自从小昭把一切和他坦白之后,他就看到了这个女孩与众不同之处。

她杀伐果断,审时度势,智计百出,自己的身边,缺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苏清和、徐虎虽说忠心,但毕竟是大兵出身,很多事情他们没办法为自己分忧。

小昭有这个能力,可她毕竟出身白莲,心狠手辣,又爱擅自做主……

所以他才必须敲山震虎。

毕竟小昭不但是自己的贴身侍婢——可以说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且自己还打算把近卫排长的位置交给她……如果不能保证她对自己的绝对忠诚,那还真不如让她走,大家一拍两散呢。



第六十七章 永宁余波

崇祯十年,这场发生在永宁的“地震”,在经过了一夜的动荡之后,终于渐渐过去了。

然而它的“余震”,却依然波及了很远很远……

杞县的李信宅中,李世清披枷带锁地在两侧捕快衙役的押解下走出来的时候,几乎轰动了大半个县城。

要知道,李信在杞县可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如今眼看着李家被封,父亲被拿,儿子通缉,而罪名却是“附逆白莲造反”……所有的人都不由得震惊了,前来围观的群众几乎围了大半条街,看到李世清拖着沉重的脚镣走过,一个个都指指点点地窃窃私议着

“真是造孽哟~”

“小李相公那么好的人,怎么摊上这么个老子,生生被连累了……”

“李世清怎么说当年也是一方大员,居然晚节不保,跟了白莲教……”

“祸延子孙呐~”

……

而这一切李世清都听他不到,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头顶蒸蒸烈日,眼里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似迷茫的涣散。

明明我已经是初冬了,怎么太阳还是那么毒?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一轮白日凌空高悬,正把自己无尽的光和热无私地洒向大地。

光天化日呐~

朗朗乾坤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明明自己是被勾引了老婆的苦主,明明只是想把那个欺男霸女、勾引人妻的恶少碎尸万段,这怎么说都是替天行道吧!

可结果怎样?

老婆死了,自己被打为白莲逆渠,要被送到入京师千刀万剐明正典刑;老父八十多岁的人了,也要被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儿子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也遭牵连前程尽毁,一辈子只能东躲西藏……

家也被抄了,所有家产籍没,百顷良田全部充公,而且就是梁铮动的手……

更过分的是所有家眷发卖为奴,自己那个小女儿……她还不满十岁啊!按照“犯官家属赏赐功臣为奴”的律例,指不定就要赏给那个本该遭雷劈的男人为奴为婢,任他为所欲为……

“苍天啊,你开开眼吧!”

对着碧蓝的天空,李世清发出了悲愤莫名的嘶吼。

※※※

连云寨,聚义厅。

“抱歉,你不能进去。”面无表情的卫兵,第十次拦下了企图闯入厅里的李信。

“听好了,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你们大当家,大寨主!”李信披头散发,死死地盯着眼前面沉如水的卫兵,两眼几乎没有瞪出血丝,完全没有了原本翩翩公子的气度。

自从他得知家门被抄,父亲被擒的消息之后,这已经是他第十次来求红娘子帮忙了。

尽管他并不认同李世清的做法,平素对于李世清的说教也是烦得不行,还经常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但……

那毕竟是他爹!

百善孝为先,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他没办法撇下父亲不管,而自己忍辱偷生……

他做不到!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连红娘子的面都没见到,而被这个毫不客气的卫兵拦在了大门口。

“我说过,大当家的正在会见闯王使者,共商大事,眼下没功夫见你。”卫兵第十次重复了相同的回答。

“你……”李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我说了我有急事,”他试着放低姿态,“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就进去和大当家的通传一声,如果她不见我立刻就走,行不行?”

话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但他知道自己今天非见到苏子晴不可!

他要借兵,他要攻打杞县县衙救出父亲,如果错过了时机,一旦李世清被押解上京那就什么都晚了!

但是……

“我说了,大当家的在里面和闯王使者商议大事,我不能进去打扰。”卫兵寸步不让,“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在这等着。”

“你!”李信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火气,蓦地提高了语音,“如果我非进去不可呢?”

“那你尽管试试。看看是你的脚快,还是我的刀快。”卫兵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钢刀,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

李信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硬生生地顿住了前进的脚步。

刚刚他下意识地就想硬闯,然而从对方森然如冰的眼神中,他却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真的前进一步,那口快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落下。

他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他还要去救父亲。

“苏姑娘~苏寨主!你听见了吗?我有要事求见~!十万火急啊!”他只好扯开了嗓子大喊,希望在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后,那扇紧闭的大门能够打开。

他如愿了……

然而出来的却不是苏子晴,而是二寨主张庭。

“谁在外头鬼嚷鬼嚷的!”他怒气冲冲地走到李信的面前,“是你……?”

他记得这个和苏子晴一起上山的小白脸。

只是此刻李信满脸急怒,举止大变,差点儿让他没认出来。

“二当家的。”李信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苏姑娘,麻烦你……”

“我听到了。”张庭不耐烦地推开他,“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也是一样。”

“我……我爹被官府抓了,”李信只好说,“我要请大寨主帮忙救人。”

“唔,你爹是?”

“前山东巡抚,领兵部侍郎李精白,如今致仕在家,改名李世清。”

“你说什么?你爹是李精白?!”张庭攸地变了脸色。

李精白……

他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当年连云寨入山东,临淄一役在这个人的手上吃了大亏,甚至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都永远留在了那里。

如今他犯了事儿被抓了?

“是,是啊……”李信怔了怔,不明白为何听到父亲的名字,眼前这个人会有这么大反应。

然而张庭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李公子,我知道你是大寨主的朋友,然而这件事请恕我连云寨爱莫能助。”

“为,为什么?”

“实话告诉你,我们三十六营马上就有一桩大行动,需合兵一处,共破洪承畴的围剿,救出被困在秦岭的兄弟,闯王使者来就是和苏大寨主商议此事。”

“这……”

“所以,公子要我们为你一人一家之事,置联盟兄弟于不顾,未免也太不通情理了吧。”

“我……”李信忙道,“我也不需很多人马,只要百余精兵即可。”

“抱歉得很。”张庭摇头道,“莫说百余精兵,就是一兵一卒都不能,否则三十六营其他兄弟问起,我们怎么说?”

“你……”李信噎了个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救父之事十万火急,只得放弃了和他分证的打算,“这件事我自己和你们大当家的说。”

说着,抬起脚步就要往里走,不想立刻又被拦住了。

“大寨主正在和闯王使者秘晤,眼下没功夫见你。”张庭的语气冷的仿佛结了冰。

“你,你们……”

李信又急又怒地看着眼前二人,正要高声质问,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两个人为何死都不让自己进去,甚至连通传一声都不肯?

难道……

是苏子晴现在已经重新成为了大寨主,有了复仇的资本,已经不需要自己,所以要把我一脚踢开?

而她又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说,所以才故意让人挡驾,好叫自己知难而退?

一念即此,李信霎时手脚冰凉,看着眼前寸步不让的二人,竟是越想越像,不由得连退三步

难怪,难怪他们明知道自己和苏子晴的关系,却找尽借口推诿……

难怪,难怪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却连通传都不肯……

想不到我李信对你一片真心,你苏子晴不但不念救命之恩,还弃我如遗,如今更公然做出这件事!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沉默了半晌,李信终于长长一揖,再直起身时已是心如死灰。

“既然如此,”他说,“算我瞎了眼睛!请转告你们大寨主,李信就此别过。”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连云寨。

而他的背影才刚刚消失在走道的转角,聚义厅的门便又一次打开了……

“刚刚门口怎么了?”走出来的苏子晴皱着眉头问道,“我在里面恍惚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

“哦,没什么事。”张庭道,“是李公子说他家里有急事,得赶回去,来向大寨主辞行。我看大寨主在和闯王使者秘议所以就没告诉,我想一点小事就不必打扰寨主了。”

“是吗……好吧,我知道了。”苏子晴点点头,看了一眼寨门的方向,转身又走进了聚义厅。

闯王使者还在里面等着呢……

这个人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什么聚兵秦岭,共拒洪承畴,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借机吞并连云寨!

得好好想想怎么打发了他们,又不伤了联盟的和气才行。

※※※

北京,紫禁城。

崇祯皇帝朱由检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看着眼前眼观鼻,鼻观心的杨嗣昌,好奇地问道

“这个梁铮,是什么人?”



第六十八章 小站练兵

“这个梁铮,是什么人?”

上书房的御案后,朱由检拿着兵部转呈的关于永宁白莲教之乱的奏折,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他如今的正被陕西的战事弄的焦头烂额,李自成这个家伙狡猾得很,四出秦岭,一下就甩掉了洪承畴的大队官兵,各地报急的奏章向雪片一样压在他的案上。

也压在他的心上……

压得二十几岁的皇帝,鬓边竟然有了白发……

剿匪剿匪,自登基以来一直在剿,为了保证前线的大军,户部饷银花得跟趟海水似的。可却是越剿越盛,总也剿不完,搞的河南赈灾,朝廷都拿不出银子。

所以他最担心的就是河南的灾荒会导致民变,一看到奏折前面写着永宁白莲教造反的行头,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又造反了!河南也反了……这,哪里来的银子调军队??

可是再一看,叛乱已然平息了……

这一回如释重负之余,不免留意到了奏章里提到的这个名字——梁铮。

“回陛下,此人乃是河南的生员。”杨嗣昌奏道,“此前曾剿平过鸡公山盗匪,兵部曾传令嘉奖,委了他一个团练的差事。”

“哦?”朱由检眼神一跳,“你详细说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就听到了一个关于青石坳力据响马,鸡公山智擒逆渠,永宁县剿平教案的传奇故事,听得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这,这实在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啊!

想不到在河南,还有如此国家栋梁之才埋没民间!

如今天下盗匪四起,皇太极年年犯边,他太需要这样的将才了,可自己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

全是一群只会嘴上吹嘘的大臣,今天这个说“五年平辽”,明天那个说“三年荡寇”……

就拿当初的袁崇焕来说,口口声声给自己保证“五年平辽”可结果呢?人家清兵都打到北京城下了!

满朝文武,整天就忙着这个攻讦那个,就是那个弹劾这个,真问他们拿点主意不是支支吾吾地没声音,就是拍胸脯保证“几年”如何如何的。

所以……

“如此人材,怎能只给个有名无实的团练总兵!”不等杨嗣昌说完,朱由检便不由自主地拍案而起,“你们兵部是干什么吃的,这不是明珠蒙尘吗?马上把他调进京。”

“可是陛下……”杨嗣昌道,“他只是个秀才……”

“秀才怎么了?”朱由检不以为然,“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道理难道你们不懂?秀才……秀才朕赐他一个进士出身,不就完了嘛。”

“陛下……”

“速速行文,把人调进兵部,我看……嗯,就先放到你的手下听用,任个兵部郎中吧,朕再委他一个翰林侍读,这样……”

“陛下……”杨嗣昌只得稍稍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朱由检的自说自话,“这可是一步登天,大臣们只怕……”

后头的话没再说下去。

朱由检也不需要他再说下去,他已经明白了。

如此一步登天的升迁,大臣们是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虽然是皇帝,但其实政不出朝堂,令不下地方,做点事情都要束手束脚,稍微有点想法,马上就是一堆人直着脖子进谏,你不听还不行……

“陛下难道忘了,前几天议和满清的事了吗?”杨嗣昌也是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当日,自己受学生武大烈来信的启发,当晚就进宫向天子进献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皇帝倒是同意,自己也指示辽东巡抚方一藻派瞽者周元忠出使沈阳试探口风,皇太极的态度也很积极,当场就表示“如有确议,则撤兵东归。”

自己在接到方一藻的报告后,立刻建议让方一藻及总监太监高起潜便宜从事,办好议和。可没想到这件事不久就传到了朝堂之上,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在少詹事黄道周的带动下,一夜之间弹劾自己的奏章仿佛大山一般压向皇帝的案头。

“唉……”朱由检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杨爱卿这是在怪朕么?”

“陛下!”杨嗣昌忙跪下道,“臣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怎敢心生怨怼?臣也知陛下的难处,如今朝堂上乌烟瘴气,官员贪腐成风,党争不断,又偏偏都以直臣、忠臣自居,丝毫不懂变通之道,陛下虽是有心,但也架不住群臣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啊。”

朱由检听完也是一阵默然。

杨嗣昌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是如今朝廷中少有的几个无偏无党,真正想干实事的人。

可就是因为他无偏无党,是孤臣,因此他的政见几乎得不到任何一个大臣的支持,自己虽然是皇帝,但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为,贸然启用一个生员参知国家大事。

“这些黄口小儿,真真其心可诛!”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然而除了腹诽几句,还能怎么办呢?

“那么依卿之见,这个梁铮,该怎么办呢?”他问道。

“依臣之见。”杨嗣昌沉吟了一番,“不如给他单独建卫。”

“单独建卫?”

“不错,建卫,委他一个指挥使之职,不过三品而已,把日前清兵袭扰大同,河北、山西、山东一带的溃兵集合起来,令他督办军务,若有建树,再行升迁,这样既堵了满朝诸臣工之口,又可练出一支新军铁骑,将来陛下帅此军荡平贼寇,外拒满清,天下指日可定。”

“督练新军?”

“不错。据永宁知县来报,梁铮此人在永宁督办团练,闻所未闻,但却能成就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可见其所办团练的好处。”

“可是督练新军,这钱从哪来?”朱由检愁眉苦脸,“如今国库,已经没什么银子了,难道为了新军,再征一回剿饷?只怕真要如此,朝臣上又要暴起发难了。”

“陛下可授其一军建制、番号、军职。假以事权,俾专责任。”杨嗣昌拿捏着说道,“令其自筹粮饷,自造兵器,待得成军,再归入朝廷正规军制,这样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也罢。”朱由检沉思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授其在天津东南70里的新农大营,操演新军,至于番号……就定忠武卫好了。”

“是。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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