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天涯是时光 - xp1024.com
《你我的天涯是时光》


楔子

月黑风高,巍巍的山影在深寂的夜色中透出诡异的气息,偶尔几只凄厉的鸦雀嘶鸣,让沉抑的风林更添几分肃杀。

长夜过半,万籁萧萧,远处突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混杂在喧闹的人影中,星星点点的火把仿佛舞动的吃人火蛇,映得半个山林透着腥红的光。

“在前面,在前面!”

听得声音,大队人马蜂拥向前,杂沓的沸腾中一男一女被逼到了崖边,情势危急,前方深渊万丈,后方步步紧逼,空气似乎凝结成了冰,只有厉风在呼呼作响,弥漫着不甘和愤懑。

那男的穿一袭白色长袍,脚蹬麻色芒鞋,极力护住身后女子。那女的身着碧罗纱裙,头上簪着一支翠色并蒂玉钗,两人虽有些许紧张焦急,神情却不见丝毫狼狈。

队伍里走出一领头的彪形大汉,向前对那男子一揖,说道:“还请状元爷恕罪,尚书大人吩咐过,只要您愿意回去跟我们小姐成亲,本府将不再追究陈姑娘之事。”

“如果我不愿意呢”那男子轻掸身上浮尘,直直望向那领头侍卫,眼神中透出坚毅果绝。

那领头侍卫“嘿嘿”一笑,“状元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尚书大人的乘龙快婿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何必和自己的大好前程过不去呢?”说罢眼睛死死盯住那绿衣女子。

“住口!”男子截断那侍卫的话,朗声说道:“我李然本乃山野之人,粗茶淡饭已然足矣,且早已与玥儿定下婚约,岂可为屈屈功名效法陈世美之流!尚书大人若非要强人所难,在下只好解甲归田,和玥儿做一对山里巴人也心甘情愿!”

“哈哈哈”那领头侍卫仰天长笑几声,“状元爷,你太天真了,忤逆了尚书大人,你以为你们还能逍遥人世吗?”

“那又如何?!今生今世,我只要和玥儿在一起!”

“李然!”被唤作“玥儿”的女子突然开口,一双清澈的蓝眸中满含感动、悲愤和绝然,“我明白你的心意,此生与你相遇相知我已是满足。而今造化弄人,你我几经辗转,却终究无法白头到老。”

两行清泪从陈玥儿脸上缓缓落下,望着眼前的心上人,幼时的嬉笑打闹,少时的初心懵懂历历在目,而后时来运转,登堂拜相不过梦幻泡影,命运如洪流般将他们推向不可掌控的深渊,让他们做一对平静夫妻亦不可得。

“但是,得夫如你,夫复何求!”,陈玥儿沉默半响,再开口却没了感慨和叹息,“能成为你的妻子,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从此不管上穷碧罗下黄泉,我都至死相随!”

“好!”李然亦是动容,紧紧握住陈玥儿的双手,俩俩相望,彼此间仿佛已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废话少说!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我拿下!”那领头侍卫见情况不对,生怕办砸了差事,急忙对着身边人马一招手,四周的人群簇拥着火把逼上前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夜色茫茫,只有溯风在山谷间呜咽,仿佛毒蛇的信子裹挟着无尽的苍凉和悲伤袭来。四目相对,李然和陈玥儿在彼此的誓言中交付了生生世世的承诺。他们一动不动,仿若千年的冰雕,圣洁而伟岸。

两人回头望一眼压上来的人马,露出一丝鄙夷的笑,而后携手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状元爷!”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从眼前跌落,惊得半响说不出话,那领头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到“快!快救人!”众人一拥而上,火把聚拢,整个山头被照得通明。

“在那里!”人群中一阵高呼,只见距崖边十来米的峭壁上,李然被横生出的一株柏树拦腰托住,已然昏死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救了上来,良久过后,李然渐渐醒转,那领头侍卫上前一把扶住,叹道:“嗨,状元爷,你,你这又是何必!唉!”

李然抬头,眼神迷茫,望着眼前各色人面交错幻动,仿若全然不认识一般。四周参天大树直插云宵,墨一般的枝叶如鬼魅般在空中张牙舞爪,直把人逼到窒息。

远山巍峨,空魂清寂,李然不知为何忽然悲从心起,望着那领头侍卫迟疑说道: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谁?”

在幽冥清响中醒来,不见李然踪影,陈玥儿正自困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沁凉从远处缓缓袭来,萦绕周身。

抬眼望去,漫漫空谷中,一条青石板路蜿蜒伸向远方,上无牵引,下无着落,路边盛开着叫不出名来的血色花朵,无土无泥,却是开得自在。细看那花,根叶全无,无风自舞,颇为奇妙。

陈玥儿不由自主移步向前,发现自己似乎身轻如燕,那浮路看似摇晃,却似天生设计精妙,走在上面,仿若与之容为一体,丝毫不见恐惧犹疑。前行数里,但见路边巍巍一崖,飞瀑落下,却无半点水花,白雾蒸腾,似蛟龙潜渊,空谷回响。陈玥儿不禁感叹此境此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转过崖壁,脚下路已尽失,眼前一片苍茫,似河川流动,却看不真切。细瞧那河水,不如平常波浪,只泛着土黄腥红,翻滚呜咽。其间蛇虫浮动,魅影惑惑,夹杂丝丝哀鸣,甚是恐怖。

陈玥儿不由得心里一缩,举目四顾,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桥跨于河上,直伸向彼岸,却又看不到对面景象。桥边有一阿婆,正从身旁的茶缸里舀出一碗碗茶汤,摆在面前的台几上。断续有人来到桥边,那阿婆便递上一碗茶汤,来人喝罢,跨上那桥,便扬长而去。

陈玥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阿婆言语。过往行人不知从何处而来,去向何处。没人与她说话,甚或没人看她一眼,陈玥儿感觉自己好似业力牵引,近不得,离不得,正欲转身而去。忽然听那阿婆开口道:“姑娘,此地已无退路,你回不去了”

陈玥儿听罢一征,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阿婆微微侧过脸,罗袖轻拂,鸿蒙中顿觉风雾阵阵,卷起黄叶满天,不禁问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那阿婆未答她话,径直说道:“姑娘,你既已来到忘川河边,就喝下我这老婆子的汤,忘掉一切,好生投胎转世去吧!”

“什么?你说这是,是忘川河?那,我,我是已经……?”

“没错,你已经离开人世,到了我这阴曹地府门口了”那阿婆头也不抬地说道,“姑娘,前世已已,都已是过去。你看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都匆匆赶路,去往下世。你这般踌躇不前,耽误的是你自己的来生啊”

“你,就是那孟婆?那这茶汤,便是那忘却前世记忆的孟婆汤了?”陈玥儿指着那台几上的碗盏问道。

“你说得不错,要转世为人,须得饮下我这茶汤,忘却今世一切爱恨情仇,过了这奈何桥,你便了无牵挂,进入下一个轮回了”孟婆说罢,往台几上略略一看,端起其中一碗递与陈玥儿,“这汤,乃是你前世所有眼泪收集煎熬而成,喝下它,所有的烦恼忧愁、悲欢离合,都在这一饮而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李然呢,他不是和我一起跳下了山崖吗?”

“他没有死,一株柏树救了他的命”孟婆平静地说道。“但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你”

“你说什么?李然,他,他没有死?!”陈玥儿一时悲喜交加,感念上苍眷顾,挚爱之人生还尘世,可没有了记忆的李然,还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李然吗?

眼见那碗琥珀色的茶汤递到跟前,与李然的过往点滴一一浮现,那青葱岁月里的两两相望,那颠沛跌宕中的不离不弃,都似天边的烟花,绚烂而短暂。而这一切,如今都要逝去了,李然,这个名字连同他的人,都将彻底从自己身心中离去,来世纵然再见,也是陌路。念及此,陈玥儿已是泣不成声。

“姑娘”孟婆见她这般,也是一叹,“来这里的人,像你这样情形,我见过太多。终归是难以放下前世情缘,不忍撒手。可是姑娘,你想想啊,这世上的所有人,其实都是过客,你看啊,夫妻、父女、君臣,早晚都得散,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罢了。”

陈玥儿抬起泪眼,望向孟婆,只听她继续娓娓说道:“就是因为早晚都要散,没必要将这世的情缘纠葛延续到下世,天帝才命我这老婆子在此备下孟婆汤,让人饮下忘掉前世一切,无牵无挂转世,继续遇到不同的人,过不同的日子,这才叫轮回啊。”

“孟婆,你说的我明白”陈玥儿泪如泉涌:“可是,我与李然情深意重,虽未行大礼,但我内心早已将他视为夫君,若不是尚书首府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我与他也不会到此天各一方的地步。如今,阴差阳错到这奈何桥边,要喝下这孟婆汤,叫我生生把他忘记,我,我做不到啊!”

“孩子,这世间,万事万物得成,皆自众缘相合”孟婆放下汤碗,倚着身旁的拐杖缓缓起身, “你与李然,如今这结局,虽让人扼腕叹惜,但也是缘份业力所成,不然,为什么是你们而不是他人呢。你应当明白,这宇宙万物皆有其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人当应势而生、应势而动,上天既然给了他生的机会,却又带走了他所有记忆,说明你们的缘分已尽,这就是命中注定,你又何必非要逆天抗命呢?”

朔风忽起,漫天枯叶翻飞,忘川河上浓雾密布,阴气潇潇。陈玥儿望向远方,天地俱无颜色,只有满目的墨霾和无边的昏暗仿佛巨大的黑洞,无声无息吞噬人的灵魂。

沉默良久,只听她开口说道:“命运是什么?如果命中注定我与他阴阳两隔,命中注定他会忘了我,那么我不能忘记他也是命中注定。这世间的所谓轮回,如果是让每个人终归都彼此相忘,我宁愿不要这轮回!”

“你,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啊!唉!”孟婆听到陈玥儿如此说,不禁叹道:“你可知道,要破这轮回法则,须得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的磨折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你或许还会看到李然从桥上走过,但是你们言语不能相通,你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你。千年里你会看见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你与他的纠缠伴随着他一世世的轮回将越来越远。千年之后,若你的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才有可能重入人间,再去寻找他。你明白吗?”

一行清泪从陈玥儿腮边流下,“我明白,孟婆。”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李然的面庞,他的痛苦、他的温暖,那样清晰和深刻,陈玥儿在心里对李然说道“此生已矣,此情奈何,但唯一能作主的是我对你恒久不变的心。”

良久,她睁开双眼,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来吧”。

孟婆见陈玥儿这般情形,知她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道:“既如此,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这忘川河里蛇虫鼠蚁冤魂无数,每时每刻都将啃噬你的血肉心肌,而你的心志记忆也将随之消失,你必须每日默念大悲咒九次,才能抵挡住这心志的消磨,一旦失败,你将失去所有记忆再也不能投胎轮回,生生世世在这忘川河里变作孤魂野鬼。千年期满,你的脖子后面会长出一颗苦情痣,如若转世后的李然有心,将会循着这颗痣找到你。但是,你定要明白,千年之后,李然已十次转世,他对你的记忆早已磨灭,你们俩再次重逢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便真的再次遇到,他能认出你的希望也太过渺茫。而你带着对他的情感和记忆无法解脱,很可能最终仍是孤独终老。”

此时的忘川河上风云更甚,河里哀嚎凄凄,让人毛骨悚然。陈玥儿面无表情,“这既然是我的选择,我的业,那就让我来承受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跳进了忘川河。

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天地颜色俱变。忘川河里蛇虫汇集,翻涌着猎食的血腥和兴奋。厉鬼冤魂,在四周游弋,冷眼旁观着,随时准备扑而食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唉,但愿你能熬过这千年。”孟婆眼见这漫天凄楚,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第1章

李玥儿

“孩子,真不容易,你居然熬过了这千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经住了这番劫数的,你受苦了,醒来吧,孩子,醒来吧,愿你早日找到他,他在等你,他在等你……”

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又是同样的梦境,又是同样的声音,最近我总是从这样奇怪的梦中醒来,腮边泪痕涟涟,身心好似经历一场劫难般疲惫不堪。

梦里的那个声音,低沉杳远,回响阵阵,仿佛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可我费尽力气,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去找谁?又有谁在等我?梦里的声音如此清晰分明,在我脑海里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真的只是梦吗?可为何每次我都会泪流满面?即便是在梦里,我的心里都如此悲切,仿佛沁着一抔被反复碾磨的冰渣,漫漫融散开来,没了着落。

窗外日头清明,空气中传来鸟鸣婉转,有丝丝煦风吹来,中和了暑热的燥湿抑闷,我的思维也渐至回转。

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醒醒,李玥儿,今天是去凯然报道的日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个社会人了,打起精神来!”

至于那个莫名的梦,“算了,随它去吧,那只是个梦而已”。

我在心底暗暗为自己加油,翻身下床,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我是燕北理工行政管理专业的一名大四毕业生,作为一所普通高校普通专业的普通学生,应聘时面对一众名校硕士博士,除了几张文化课的成绩单勉强看得过去外,实在没有太多其他优势,或许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凯然化学到学校招聘时,恰遇行政部一位员工突然辞职,临时补缺,我才能有机会拿到它的OFFER。

行政管理专业就业选择本就不多,凯然的工作我自觉已很满意,但父亲却不以为然。作为家乡县城的一名公务员,父亲一辈子都在体制内打转,本满怀期待我的专业能为自己谋个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身份,没想到事与愿违,我要去企业打工卖命,不免唏嘘感叹。

“女孩子家,到机关多好,稳定,清闲,企业多累啊,压力又大。你妈走得早,你又是个内向的性子,我不求你成就多大番事业,平平顺顺的,我就放心了。”几句话说得我便有些凄惶。

我从小性情温和,有点逆来顺受的被动,加上母亲在我中学时因病早逝,我的性格便更加疏淡内敛。多年来看着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实在辛苦,高考时便顺着他的意思选了行政管理这个我并不喜欢的专业,一来全了他的心,二来这专业终归与写作有关,而写作,倒是我的兴趣所在。

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文学基因,我自小便喜欢读读写写。上中学那会儿,正是琼瑶、席娟的爱情故事铺天盖地之时,青春期的我也免不了沉陷其中伤春悲秋一番,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己便经常有写作的冲动。几篇散文,几段随笔,有时甚至就突发其想的几句话,灵感来了也能很快诉诸笔端。这样断断续续的自由创作,随性随缘,不知不觉间反而坚持了下来。

后来在大学学生会里担任宣传干事,前前后后写过几篇文章还在当地杂志上发表过,内心也多少有点小小的成就感,凯然能最终向我伸来橄榄枝,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凯然化学座落在C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公司成立的时间并不长,但因着老总郭凯招贤纳士不拘成本,吸引了一批行业精英加盟,自然也带来了充足的资源和人脉,凯然近几年攻城拔地、势不可挡,一跃成为本省业内翘楚,一时风头无限。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对公务员的兴趣远不如父亲浓烈,对那种工作机械重复一眼便望到尽头的机关单位也实在无甚好感。年轻如我,总愿意相信,像凯然化学这样充满活力的企业,才能承载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对未来所有的憧憬和执着。

即便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凯然将带给我的,何止这点美好的幻觉?

陈然

当秘书给我送来今天的日程安排时,我才惊觉,离开凯然化学已经三年了。

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晨曦微露,夏日的暑热已开始蒸腾这个东部的沿海城市。两年前来到这里,我并不适应这样干燥抑闷的气候,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人的身体永远有超乎想象的耐受性,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六年前我和郭凯从N省的研究所出来,一手创办了“凯然化学”。名字是他起的,从我俩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他说这样简单直接,又有慷慨激昂之气,还代表我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郭凯是典型的创业型人,做事狠辣,雷厉风行,浑身充满激情,我则寡言少语,不喜奢闹。或许是性格互补,在研究所里我们反而成为交心朋友。体制内的条框束缚终究太多,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挺苦闷,眼看着身边一众朋友纷纷下海捞金搞得有声有色,我俩也决定辞职创业。

郭凯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饿饭,也祸害不了别人。我不一样,彼时我已结婚,爱人小娟在本市的卫生局上班,工作体面,收入稳定。她实在无法理解我为何要放弃研究所的铁饭碗,老大不小地跟着郭凯去疯。

小娟不喜欢郭凯,说他太油了,一双眼睛总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仿佛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心思,怕我这老实稳重的人跟他在一起吃亏。我不言语。小娟有她的担心,我觉得很正常,毕竟我的选择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开始变得不确定,这是小娟极端厌恶的。

我和小娟是大学化工专业的同学,我们班当时40个人,女生就3个。因为是本地人的缘故,小娟性格开朗,熟门熟路,加上化工专业的女生本就是稀罕宝贝,小娟又属于长相精致的那种女孩,因此在班里的人缘极好,同时也享受着众星捧月的优待。

而我那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对其他事情都不太上心。或许是我的学霸光环让一众男生黯然失色,又或许是我平素寡言少语增添了几分神秘味道,总之,我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成功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在大三那个春夏之交的清朗夜晚,在校园里那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下,小娟吞吞吐吐一脸羞涩向我表白时,我有那么几分钟是游离的。

倒不是我有多么激动兴奋,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那会儿我正考虑将来毕业是否要去大城市继续深造,毕竟搞研究是我的强项,这条路子需要文凭来说话,这就意味着我得花别人一倍甚至几倍的时间在专业上,哪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更别提被班里男生心目中的“女神”相中了。

宿舍同学开玩笑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仔细考虑了,我们读大学那个年代,虽然人们的思想观念伴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已渐渐开放,但女生主动表白还是需要莫大勇气的。细细想来,小娟人不错,性格挺好,没啥坏脾气,我也没有女朋友,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拒绝人家。再说了,女孩子终归是面浅的,让这样的女孩伤心,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我们便在一起了。大学毕业,小娟不愿折腾,通过家里的关系,留在了本市卫生局。我在她的劝说下,放弃了去北上深打拼的想法,进入了N省的化学研究所,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再然后,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按部就班地结婚,工作,生活,日子琐碎平稳,波澜不惊。

要说唯一的缺憾,便是我们还没有孩子。小娟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这让我们的造人计划一再落空。老话说“儿女前世修”,强求不来。好在我是比较淡然的性子,加上内心仍保有着做点事情的火热,也着实不愿急着要小孩。但小娟却对此耿耿于怀。在外人眼里,她自小便衣食无忧,一路顺遂,如今工作如意、夫妻和睦,眼看着其他同事朋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内心难免失落。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求医问药,只是年岁渐长,小娟的肚子仍没有消息。而我在这个时候还要出去创业,对她来说肯定难以接受,小娟很不喜欢两地分居的日子。。

但我也着实不想放弃这次的机会。为了让小娟安心,我和她有个三年之约。三年里,我和郭凯出去放手一搏,本地也好,外地也好,她都不再说什么。但三年期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回到她身边。虽然我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年里会发生什么,但不论如何,小娟愿意给我时间,我还是挺感激她的。

就这样,家里安顿好后,我和郭凯便全副身心投入了创业的没日没夜中。俗话说,“不熟不做”,我们既然都是化工专业出身,又长年在这个领域里混,资源和人脉都有,自然也把挖掘第一桶金的机会放在了这里。

当时我在研究所里主要负责工业二氧化氮气体分离的技术研究。这项技术在国内除了燕大有做以外便是我们所了。由于主要应用于少部分工业企业,使用周期较长,需求也不均衡,比起其他客户多、收益高、见效快的研究项目,所里并不重视,分配的资源也少,我一个人几乎扛了一个团队的活儿。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由于我个人“承包式”的研究,这项技术反而成就了后来凯然化学的成功。

而郭凯,在技术底子上当然不如我,但由于性格外向、思维活络,干了一年研究后就被调去所里的外联部,专门负责与外面单位往来接洽,因此认识不少企业客户,这为我们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市场信息。

我们分析过,我俩几乎算是白手起家,化工行业有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初始投入巨大,回收周期较长,这也是个人鲜有涉足这个行业的原因之一。而我研究的那个气体分离技术虽然毛利挺高,但由于市场极度细分,知道的人较少,即使知道,又碍于资金投入、需求不稳定等因素大多选择放弃。但郭凯这一路接触下来,发现虽然客户不多,但供应方也很少,目前只有燕大一家在供货,且由于原料都是进口导致产品价格昂贵。而我们的替代技术,原料这块国内就可以解决,这就为我们创造了较大的生存空间;加上客户的使用频率不一致,需求波动的差距也不如想象的大。至于生产方面,我们打算先采用租用厂房、委托加工的模式,这样前期投入比较小,自有资金便能运转,第一步只要能让资金循环起来就算胜利。

说干就干,我和郭凯开始着手选址选厂。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我们决定在离N省较远的西部C市注册。或许那几年真是鸿运当头,恰好遇上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西部省份廉价的材料、人工成本让我们的公司发展顺风顺水。郭凯脑瓜子活,又适时引入高新技术概念,更使得当地政府和银行对我们的各项扶持迅速而到位,短短三年时间,“凯然化学”规模便翻了两番,一跃成为当地业内外皆知的著名企业。

随着公司走上快速发展的轨道,我和小娟的三年之约也日渐临近。要说这几年因为我的创业成功,家里的经济条件较之前有了明显的改观。我们从原来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搬进了市郊的别墅,小娟也拥有了她一直心仪的甲壳虫。我也把父母从老家接了过来,顺便照顾小娟平时的生活。

其实当时我有想过,眼下生活越来越好,小娟会不会改变她当初的想法,让我继续做下去。毕竟公司现在正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期,我的退出肯定会对郭凯、对公司有不小的冲击。再说我内心也放不下,凯然化学从无到有,就像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还没成年便要撒手,实在有些舍不得。

可当我有次无意间跟小娟提起这个话时,便彻底断了念头。

小娟说,她从小家庭条件优渥,对钱的追求不如我强烈,她已经过了三年独守空房的日子,眼下亟需的是一个待在身边的丈夫和一个盼望已久的孩子。

小娟还说,她已给够我时间,我们也早有约定,她不喜欢不守信用的人。

小娟还问我,事业和家庭,究竟哪个更重要?或者说,凯然和她,我选择谁?

小娟第一次对我发这样大的火。

我理解她的心情。这事确实是我意欲失信在先,小娟给了我时间,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想逃避兑现承诺。

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她的问题,更让我无法回答。

当她搬出孩子,我能做的只有沉默;当她叫我选择,我就明白离开凯然已是定局。

我不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也并没有她认为的强烈的金钱欲望,更无法负荷她把这个三年之约放在道德和伦理的高度去分个孰轻孰重,并以此判断我对婚姻以及对她的忠贞不渝。

其实我想告诉她,真没必要。人这一生,说白了都是独来独往,最终都一样合光同尘。这样想,便会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呢?

对于凯然,是,我是舍不得。但既然走到了离开的时点,也就离开吧。

后来觉得,这些话需要和她解释吗?仿佛也没必要了。

只是不知郭凯得知这个消息会怎么想,怪我是必然的了,只希望不要伤了我们兄弟情份。

这事,我是对不住他。

第2章

李玥儿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抬眼望着面前这栋20层高的镏金大厦,“凯然化学”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七月最炎热的时节,空气中的热浪扑面而来,与车厢里空调的沁凉形成两极世界,叫人瞬间汗流浃背。

来来往往的青年才俊鱼贯出入,在我面前交织出一帖帖光影动画,走马灯似地徐徐展开我将要拥有的生活。

从今往后,我将从这里起步,走入人生另一个新的阶段,前路漫漫,喜悲无从预测,但未知的忐忑终究难掩对五彩世界的新奇与渴望。或许,对一个甫出校园走入社会的大学生而言,第一份工作,它的意义远比想象中隆重。

那是面向未来无所畏惧的勇气,亦是未经风霜不谙世事的初心。

正思量间,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了大厦前。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男的身材粗短,大腹便便,锃亮的脑门上头发梳得溜光,眼神翻转中透着精明,一看便知是个巧于逢迎的主儿。只见他迅速绕到轿车后排打开车门,满身赘肉却并不妨碍他身手矫捷。弯腰间满脸堆笑,百般殷勤。

女的则一身白色职业装,拎着公文包立于车旁,在身旁穿梭的人流中显得高傲冷艳,望向车内的目光却满含矜持娇柔,仿佛那里面的人掌握着巨大的能量,让身边的一切都不自觉低下头来。

“郭总,到公司了,请!”那男的扶着车门,对着里面的人含首恭谨道。

我离得不远,听得真切。郭总?难道是凯然老总郭凯?第一天报道便见到大老板,刚从象牙塔走出的菜鸟多少还有些紧张,我不由得往旁边闪了闪。

郭凯身着白色衬衣灰色西裤,简单配搭下尽显纵横不羁的企业家气质。他的身材高大,国字脸上一双浓黑眉眼在镜片下炯炯有神,下巴上的络腮胡茬昭示着主人的果决魄力。不得不承认,这种自带气场的人在任何领域都会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

三人并未停留,快速步入公司。

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听见郭凯头也不回地对跟在后面的男女说道,

“王浩,马上叫销售部与龙图公司联系,不打款便停止供货,开玩笑,他那点量居然想和我们讨价还价,不掂量掂量自己?”

“小琦,你和富临酒店确认下晚宴的事情,今天第一次宴请赵市长,打听下这个新来的主儿的喜好,第一次对接不能出错。”

身后的男女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迅速掏出记事本记下,脚步却一点没落下。我不禁咋舌,这样的工作节奏与职业素养,凯然的成功真不只是运气好那么简单。

李玥儿,你可得加油了!

突然感到一道目光向我扫来,我猛一抬头,发现那个叫作王浩的正从我身边经过,我虽不知他的身份,但想着这以后肯定是同事了,便对他微和一笑。

像是没料到我的反应,他先是一愣,随后也冲我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另一边被叫作小琦的见王浩脚步微迟,不由得转过头来,眼风刮过我的脸颊,凌厉冷峭,只这一眼,我便有预感,这女的绝非善与之辈。只希望我和她工作上不要有太多交集就好。我默默祈祷。

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落寞。仿佛也就一瞬间,开始意识到自己业已身处职场之中。那些从前只在书上或电视上看到的职场酸甜苦辣也将逐渐走进我的生活,像我这样不问世事不喜交际的性格能适应吗?多年以后,我是否也会在风霜磨砺中筑起厚厚的盔甲长出尖利的棱角,还是辛勤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这样想着,初入职的激动和喜悦也冲淡了不少。看看时间已是不早,我收拾了情绪,再次整理下自己的仪容,走进了凯然的大门。

跟随前台来到人事部,原来今天陆续有报到的新员工过来,部门内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办理完入职手续,本就是替补队员的我,很自然地被安排到行政部工作。

行政部在凯然化学的19楼,和老总办公室一个楼层,毕竟担任着老板秘书的重任,这近水楼台的位置当仁不让。

新入职的员工第一步当然要拜领导的山头。人事部的小妹带着我敲开行政部经理的门,对着里面坐着的男士说道:“王经理,这是你们部门今年新来的员工,李玥儿”。

顺着话音抬眼望去,我不禁一愣,对面坐着的不就是之前陪在郭总身边的男的么,原来他是行政部经理王浩,怪不得迎来送往一套如此熟捻。

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看得真切。胖人显年轻,王浩看起来也不过30来岁,圆脸上两片薄薄的嘴唇透着一股油滑的劲儿。行政部协调内外,巧言令色必不可少,王浩这副皮囊倒是与工作内容相得益彰。

“王经理您好,我是李玥儿”之前只当是普通同事,没想到是正经主子,我连忙问好。

“原来是你啊!”王浩也想起了我,不禁哑然失笑,“李玥儿?”

“嗯,是的,王经理,请多多关照!”

“不错不错,咱们行政部又来一位美女。今年毕业的?学什么的?”王浩饶有兴致地问

“嗯,是的,今年刚毕业,学的行政管理”

“那专业对口啊,小姑娘,到咱们这儿那可是人尽其才!”王浩边说边翻看我的档案,“哟,还发表过文章呐?喜欢写作?”

我明白他是看见了我大学时写的那几篇稿子,便点头答道:“是的,也算一个兴趣吧。”

“那太好了!咱们行政部,别看这么一堆人,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主,让写点东西一个个都干瞪眼,气死我。现在有你这个写手来了,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不错不错,人事部今年总算给咱们雪中送炭了!来来来,我带你认识下咱们部门这帮酒色男女!”

王浩连珠炮似地没歇气,虽然口中尽是数落,但看得出来他与下属之间的关系当是不错。即便我今天才初来乍到,他也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这让我心里略觉安慰,毕竟,一个好领导,一个融洽的工作环境,不论是对新员工还是老员工,都是一份幸运。

王浩领着我到部门里转了一圈,挨个给我介绍一众同事,大家也都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我才发现,行政部里全是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近一两年进的公司,彼此年龄相仿,自然共同话题多,虽然平时工作忙碌,但年轻心性终归单纯快乐,上班时还能正襟危坐,下班后也照样和王浩没大没小,并不把他当领导看,这样的气氛渐渐感染了我,内心居然有丝丝快乐在生长,仿佛摆在面前的是凯然为我铺就的康庄大道,一路繁花似锦,全没了当初以为的坎坷。

“小琦,来,给你介绍咱们行政部新来的美女!”王浩抬头,对着门边招手道。

我顺着王浩的声音望去,只见之前和王浩一起陪同郭总的冷艳女子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进来。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看来方才的祈祷并不管用,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小李,这是张小琦,咱们部门的高材生,学历高,颜值高,身材也高,简称‘三高’!”王浩嘻笑随便,张小琦“啐”了他一口,转过头细细打量了我一眼,旋即伸出手道:

“今天早上在公司门口的是你吧?原来是咱们的新同事,你好!”张小琦言语利落,声音却没有温度,对她而言不过是公式般的招呼罢了。

即便如此,作为新人,姿态还是要做足,“是的,早上见过您和王经理。我是李玥儿。请多指教”,我与她握手,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张小琦属于那种典型的都市丽人,身材高挑,妆容精致,两弯丹凤眼顾盼生辉,露出的笑容却总是因人而异,叫人实在无法亲近。

人与人的感应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初次见面却似故人重逢,有些人只一两句便知不好相与。我和张小琦显然属于后一种。

王浩却似毫无觉察,继续侃道:“小琦,小李的文笔很好哟,以后咱俩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一卸了”

“哦?是吗?”张小琦抬眼看了看我,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恰到好处地掩了下去,转头对王浩笑道:“那当然好,你以前就只知道折磨我,现在多个折磨对象,当然舒服啊!”

“啊?哈哈,小李,别听她胡说啊,她在我面前一向没大没小,得,你们把我当经理,我可把她当领导,惹不起啊”

周围的同事听见王浩的揶揄都偷笑起来,朝着张小琦挤眉弄眼。后者脸一红,嗔他一眼,“老王,郭总让你安排晚宴车辆呢”

“行,行,领导,下属领命,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王浩全然不顾张小琦涨红的脸,一叠声答道,大家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小琦望望我,再看看大家,眉头微皱,脸上却一点不生气,甚至还带着点娇羞,“你们这些……”话没说完,一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

我不禁眨眨眼,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吧?

陈然

我至今还能忆起向郭凯提出离开公司时的情景。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抑闷的晚春午后,阴晴不定的天空不时涌上层层积云,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把人间洗掠干净。

我来到郭凯办公室,他正在研究销售部的业绩数据,抬头见是我,兴高采烈地说道:“陈然,看,咱们这几个月的销售又是两位数增长,形势大好!早跟你说了,现在做什么都得乘上政策东风,咱们那高新技术的牌子,就是硬通货!当初你还不同意我去搞这个,说这些都是虚的,事实证明,虚的可以转化为实的,虚实相生,你这埋头搞技术的,还是差点火侯啊~”

郭凯指着电脑上的数据,继续滔滔不绝:“现在各方面基础有了,下一步我们要趁热打铁,马上进军邻近的几个省份,把咱们祖国西南的大好河山全部收入囊中!兄弟,咱们联手好好干!”

郭凯的眼神透着兴奋和希望,他一直是这样的人,野心勃勃,志向远大,当初便立下誓言要把凯然做到国内100强,再进军世界500强。如果他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该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可事已至此,再多的不舍也不过是铺陈,我们都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虽然这于我而言亦是多么艰难的决定。

思及此,我也不再犹豫,“老郭,我准备离开凯然。”

“咹?要出去旅游么?你小子一天倒活得潇洒,咱们最近很忙知道不?我可不批你的假啊!”郭凯还沉浸在自己的宏图伟业中,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顿一顿,继续说道:“我说,我要回N市去,以后凯然就交给你了。”

郭凯这才抬起头来,愣一愣,“陈然,开什么玩笑,你吃错药啦!?”

“我没有开玩笑,当初没和你说,小娟和我有三年之约,这三年,她给够我时间,让咱们一起成就了凯然;现在三年已到,按照约定,无论什么情况,我都必须回到她身边。”

如我意料之中,郭凯的不可置信和震惊愤怒全部写在脸上,他像不认识一般足足盯了我一分钟,突然起身把桌子一拍,指着我骂道:

“开玩笑!怎么可能,什么三年之约,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是公司,是企业,不是宾馆旅店,哪有说走就走的!”郭凯烦燥地摸出一支烟点上,不留神被呛了一口,脸胀得通红,“你和嫂子是不是太儿戏了?!”

我见他额头青筋暴露,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但我理解,非常理解,这样的话对方才还热血沸腾的他无异于从头到脚一盆冷水,换作谁也无法接受。

我点燃一支烟,沉默,唯有沉默,这是我该承受的,这事是我对不住他。

“陈然,就不能和嫂子多沟通一下么?再有什么约定也得通情达理不是?你看,现在凯然发展得好好的,咱们每年收入也不少啊,嫂子是有哪里不满意吗?干嘛非要做这么绝呢?”郭凯猛吸了几口烟,有些口不择言。

我缓缓吐出一口烟,“老郭,如果可以沟通,今天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这样的话。”隔着薄雾缭绕,我们仿佛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凯然,是我们一手做起来的,就像是我们的孩子,你觉得我愿意撒手么?”我望向郭凯,目光亦有着沉郁“小娟,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我不怪她,本来也是约定,我也没资格怪她。”

“可你这一走,你叫我怎么办,你让我跟一帮员工怎么说?凯然还有那么多事需要我们一起去做!”郭凯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声音渐次低下去,心情很是懊丧。

我何尝不明白我的离去对郭凯的打击,又何尝不希望与他一同见证凯然的发展壮大,但正如之前我所说的那样,创立凯然更多的是机缘促成,并不表示我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

我已不再年轻,婚姻虽然早已走入平淡,但不代表我愿意与之产生冲突。毕竟,生活不是非此即彼的命题,任何事情,走到哪一步,其实都是合力使然,又何必非要折腾出一个单选题?

可能本质上我和郭凯还是不同的人吧,他需要事业成就人生,而我只觉得人生就是它本身,不需要任何东西成就。

在我的人生里,要让我拼尽全力去争取的,目前看来,似乎不多。

天边传来“轰隆”一阵雷声,墨云如织,黑压压堆在城市上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豆大的雨点,积了许久,赶紧赶慢地接二连三落下,先还看得清雨珠子,不一会儿便连成广袤银线,铺天盖地地迷了双眼。

这大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收回视线,望向对面坐着的郭凯,回想这三年岁月,当初我俩一穷二白,能否做上三个月都前途未卜,一路打拼走到现在,凯然也初具规模,仿佛也不过眨眼间的事,彼此俱都感慨万千。

在冷处理了我一周之后,郭凯最终平静地同意了我的离开。但是,他也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允许我放弃股份;二是在凯然遇到危难时,我必须回来。

我答应了。

——为了让郭凯安心,又或许自己对凯然也有着那么一点说不明白的奢望。

公司上下对我的离开都感到突然和震惊,但既然两位老板之间已达成默契,他们自然也无法多说什么。随后郭凯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但仪式上他自始至终表情都是凝重的。

临走前一夜,郭凯叫上我去火车站旁的酒馆喝了一壶。这是我们当初来到C市吃第一顿饭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彼时我们只因机缘巧合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怀揣忐忑的勇气和脆弱的希望,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拼命追逐一点称之为梦想的东西,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那晚我们都喝多了,酒酣之际,郭凯搭着我的肩说到,“兄弟,早知你有三年之约,我就不会找你创业,可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可能有凯然化学呢。”

说完,他就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形影疲惫。

而我,望着窗外潺潺的夜雨,眼眶不由湿润了起来。

凯然,我与它的缘分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第3章

李玥儿

因着补缺,我少了其他入职员工的轮岗环节,顺利地在行政部驻扎了下来。

虽然王浩口口声声夸我笔下功夫,但真做起工作来,还是不敢贸然叫我接手文字方面的事情。毕竟刚踏出校门的菜鸟,没有工作经验,谁也不敢冒太大风险轻易启用,免得一不留神给自己添乱,因此最初我也就是做些跑腿打杂的活儿。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我自知资质平庸,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拔尖的人,即使写作上有点特色,性格里终归缺乏了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能在凯然谋得份工作糊口,已很感激命运对我的眷顾,因此工作起来倒也尽心尽力。

行政部协调内外事务,需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时间久了,便感觉王浩确实是处事圆滑、巧舌如簧的主。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是第一批进入凯然的公司元老,部门内外一众大小事宜,在他手里仿佛信手拈来,没有解决不了的。有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睁眼瞎话、闭眼撒谎如行云流水般毫无痕迹,也不得不感叹老天造人真是不废一法,天份这东西,学不来。

像我这样安静的性格,自然和王浩不是一类人,对他的八面玲珑亦无甚好感。但也明白人情世故本就如此,何况处在凯然这样的位置,说白了这也是工作要求,只是自己不适应罢了。

但部门内大多年轻人却是好相与的,加上工作时大家热火朝天配合默契,一来二去我便也很快融入了进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样忙碌琐碎的日子一晃就半年过去了。我渐渐习惯了凯然的节奏,每天朝九晚五的穿梭于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中,身边同事都说我的气场里开始有了一些风霜的痕迹。

这期间,我以试用期考核第一的成绩成为了凯然的一名正式员工,也终于摆脱了端茶倒水复印资料的低端劳动,开始接手公司的文秘工作,我的写作能力不出意料地在部门内脱颖而出,得到了王浩的肯定。

诚如王浩所言,行政部的写手寥寥无几,现在的年轻人在一起玩乐是好手,啄磨笔头的时候大都焦头烂额,加上凯然毕竟年轻,早期招聘的重点多放在销售、采购等业务条线上,行政部这类后台部门便无人问津一般门槛设置过低,导致一帮同质人员人满为患,唯独缺乏能动笔杆子的。部门里除了张小琦还能拼凑几个字外,其他人等便是绞尽脑汁也挤不出几滴墨水。偏偏遇上这几年凯然发展迅速,与地方政府、银行、媒体等联系日益紧密频繁,各类报告、材料、报道等不期而至,大大加重了行政部的工作负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浩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承担了很大一部分文秘工作,既要劳损心力搞管理,又要逼死脑细胞敲方块,饶是三头六臂也苦不堪言,我的出现无异于及时雨,大大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转正后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一些简单材料的拟写。

这天刚到公司,王浩一个电话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扔给我厚厚一摞资料,“来吧,小李同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咱们公司每年末都要搞客户答谢会,这制作宣传册的差事行政部是逃不掉的。呶,这是往年的资料你可以参考,要得挺急,本周能给我吧?”

我眼瞅着面前这堆五花八门的照片传单,算算今天已是周二,意味着我只有三天的时间赶工,这类册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样也是公司的脸面,也算我接手的第一份重要材料了,当然不容马虎,我略一思忖便应承了下来。

“好,认真做,这册子郭总要过目的。以前的他总嫌不好”

王浩的话说得我心中一动,原来里头还有这个关节,便问道:“郭总主要对哪些地方不满意呢?”

“嗨!”王浩一哂,摇头道“谁知道呢,咱们郭总高深莫测,每次都说‘你们行政部年年就用这种批量生产的东西来搪塞我?能不能有点特点?’,问他想要突出哪些特点,结果被一顿臭骂说亏得在这里白待了六年,有什么特点还问他,你知道,我呢,也就耍耍嘴皮子还可以,这你们文人那点舞文弄墨的事情,还真是为难了,我也没办法啊,只有把压力转嫁给广告公司,为此都换了好几家广告公司了,得,小姑娘,你是新人,思维活络点,不像我们这脑子早被大染缸染黑了,没了文彩,好好想想郭总要的特点,拿个初稿出来”

听王浩这一说,估计他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这答谢会的宣传册,做好了锦上添花,没做好也不至于坏了事情,生意场上一切利益至上,哪管你一本小小的宣传册做得花团锦簇还是平白无奇?

“去吧,小姑娘,挑战来了,可别当成坏事儿哦”说完对我眨眨眼。

我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差使其实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写坏了,反正有往年的冤魂在那里堆着,也不差自己这个。写好了,那可完全是两片天,合了郭总的意,自然自己在行政部立跟站稳,价值体现,不再是发点通知告示的小喽啰,可以执笔重要材料了。

王浩果然更擅长用嘴巴和眼睛说话。

领了任务回来,我花了整整一天把往年的资料都看完了,渐渐明白了郭总的意思。其实这类企业宣传册本是常见,只因外面的广告公司对凯然了解不多,只会移花接木,生搬硬套,导致内容制作简陋粗糙,毫无特色,以前凯然规模小的时候也就罢了,关注不到这上头来,如今好歹也算业内一方诸侯,这样的门脸文章难免逊色,怪不得郭总总是不满意。

其实,作为凯然这样快速发展的公司,创业者的付出是超乎常人想象的,因此也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命运与企业成功的联结,如果总是局限于公司本身就事论事,这样的宣传文章必然没有灵魂血肉,因此,关键的入手点并不是凯然,反而是它的创始人郭总,以往的宣传册其实是走错了方向,当然只会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把公司历年来关于郭总的各种资料介绍都找了过来,大到媒体的专门报道,小到内部会议上他的讲话风格,事无俱细全部进行了整理,最后采用图文结合的方式,将郭总的人生经历与公司的重要时点相映衬,辅之以旁白,终于形成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宣传文章。

我自认是尽了最大努力,因此当王浩拿到我的初稿拍案叫绝时,我反倒比较镇定了。

“行啊小李!让人刮目相看啊!”王浩对着我的文章啧啧称赞,还不忘递一份给对面的张小琦:“来来,小琦,看看小李写的这篇稿子,发表了文章的笔杆子确实和你我这种半路被逼出家的不在一个层面上,两三天时间就能到这质量,厉害,这回郭总该满意了吧!”

我看见张小琦眉毛微微一挑,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然而只一瞬便阴转晴露出如花笑颜,坐正身子接过王浩递来的稿子,“是吗?小李真是厉害啊,那我可要好好拜读一下!”她望着王浩笑语吟吟,仿佛对我视而不见。

随手翻了翻稿子,张小琦似乎已调整好状态,终于转向我无比真诚地感叹道:“这宣传册确实让人耳目一新,比以往那些陈词滥调有特色多了!”

“对吧?我说小李可是给咱部门雪中送炭来了!”王浩的溢美之词毫不吝啬。

张小琦清清嗓子,不动声色,“是啊,老王,照小李这水平,我终于可以光荣退役了,以后别再逮着我要报告啊,咱这半吊子本事再出丑就没脸见人了!”

“小琦姐,千万别这么说,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还要向您多多请教!”我见张小琦这话终有点别样味道,连忙推辞。

“小李,别跟我客气,说实话,我真得感谢你,你不知道,对我们这种不擅长写的确实是叫苦连天,以前嘛,没办法,部门里就这个状况,咱们王经理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安排下来,谁敢抗命啊?”说着瞟了一眼王浩。

“哎,哎,哎,说什么呐!”王浩忿忿不平,“好像我给你小鞋穿似的,天地良心,哪次我不是求爹爹告奶奶地请着咱们部门的高材生您高抬贵手动动笔头啊,”

张小琦不搭理他,接过我的话头对我和颜悦色道,“小李,咱们部门缺写手,你这样好的文笔要好好发挥,前途无量!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找我”

她如此亲切随和与之前的冷淡疏离判若两人,倒让我有些吃惊,也觉自己似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不好意思道“小琦姐,谢谢您!我以后要好好向您学习”

张小琦温婉一笑,不置可否,拍拍我的手背算是回应。

“好嘞!”王浩见状喜笑颜开,“二位爱卿各有所长,恰如本王的左膀右臂,真乃本王之福也,以后就全仰仗你们了!”说完还站起来故作声势地对我们一揖。

我和张小琦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时气氛和睦融融。恰如外面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把一切人和物的影子掩到最寂静的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只留下满地生辉的错觉。

陈然

离开凯然后我休息了一年,一方面是因为小娟,毕竟她心心念念的造人大计还未成功;另一方面也是自己感觉有些疲惫,或许也有些对现实的无奈。其实我一直是比较隐忍的个性,不太愿去争什么,可能是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在我身体里种下了逆来顺受的基因,但在某些辗转反侧的夜里,却隐隐约约让我有一种沉下去的无力感。

小娟的造人计划仍是没有起色,她很是着急,言语间便逐渐有情绪出来。这让我也很烦躁,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去检查一下身体,如果男方也有原因,那就得好好考虑下如何治疗。

可俗话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还没来得及去做检查,卫生局一纸文件便要把小娟派往H市交流两年。

这让小娟分外为难,好不容易盼到我的回归,又要面临两地分居,可领导也找她谈心了,这是局里有意提拔她而铺的路子。人生在世,终归难逃功名利禄四字,连小娟这样执着的人最终也选择了接受。我想我也没必要再为当初奔事业耽搁了她的造人计划而过于介怀了吧。

我们都明白,既然选择了去H市,那造人计划至少又得推迟个三五年了。毕竟两年后有个提拔的饼画在那儿,如果有了孩子,人家可不会把位置空在那儿专门等你。

有时想想,人一辈子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没有的时候拼命想拥有,拥有了这样又舍不得那样,都拥有了又想要更多更好。人生究竟有没有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那所谓的付出与获得又算什么;如果有,那又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去对待它?

这些想法开始困扰我,让我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直到有一天小娟让我和他一起去H市。

那晚小娟回来得挺晚,据说是单位为她饯行,吃饭唱歌好不热闹。我能感觉到小娟最近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毕竟去H市交流也算肥差一桩,再加上提拔的机会摆着,确实羡煞旁人,小娟一行人应该都喝得很嗨,回到家浑身上下全是脂粉烟酒气息,让人闻着有些反胃。

小娟喝了不少,潮红的脸上醉眼迷离,眼见我在床头看书,顺手扯开便靠到我身边。

“喝这么多酒,早点休息吧”即便冲过澡,小娟身上仍有一丝半缕的酒气挥之不去,我皱皱眉劝到。

小娟却一骨碌坐起来,掰正我的脸说道:“陈然,要不你和我一起去H市怎么样?”

我有些惊讶,之前一直在准备她的离开,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机票都买好了,不知为何她会突然提出这个想法。

小娟见我不语,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啄磨,这个交流提拔的机会对我来说确实难得,但你知道,我也不愿意和你分开。你看,现在你反正没事干,不如跟我一起过去,看看那边有什么机会,如果有合适的就做做,没合适的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指望着你赚多少钱,毕竟现在凯然的分红也够咱小康了,人家就是不乐意和你分开。”小娟的声音已是娇嗔,眼睛里居然有了星星点点泪光。

我顺手拿过床头的烟盒,掏出一支来点燃,搭过小娟的肩靠在我身旁,缓缓吐出一口烟,“怎么突然提这个?”

“没有突然,其实我最近一直都在想,只是没开口罢了” 小娟眼眶一红,“之前想怀孩子,结果你一走就三年,你们男人奔事业,这点我理解,毕竟当初毕业时你也为了我放弃了你的那些梦想留在这里,所以你和郭凯去搞凯然,我虽然不乐意,还是决定放你去。现在你回来了,我本以为咱们能有个三口之家,结果还是希望落空,你可能会说既然想要孩子我为什么还要接受单位这个机会”小娟埋头苦笑了一声,“如果我最终都怀不上孩子,至少还有一份工作给我点希望,不是么?”

这段时间来小娟还是第一次跟我提到这个,我明白她说的实话,心下也觉不忍,揉揉她的肩膀道“别瞎说,这儿女一事,本来就要靠缘分,咱们的缘分只是还没到罢了”

“不,陈然,你听我说,这缘分一事谁也说不好不是?如果我这辈子真的就和孩子没有缘分呢?以前我不这么想,也不想这么想,但这两年真的有点心灰意冷。”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透着少有的疲惫和无奈。

没等我答话,小娟复又坐起身说道,“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的交流,我不年轻了,现在单位里进的新人全是硕士博士,像我们这种本科生,也就资历上占点优势,再过几年,等那些高学历的也有了资历,人家还正当盛年,我们就一点优势也没有了,高不成低不就,孩子没怀上,工作发展也没了机会,我,我真不知道到时自己会是个什么状态……”说着禁不住抽泣了起来。

我不禁叹了口气,摁灭了烟头,“好端端地提这些不开心的做什么。没关系,我陪你过去就是了。”

小娟猛一抬头,想是没料到我这么快便答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惊喜道,“真的吗?陈然,真的吗?”

“嗯。像你说的,反正我现在也没上班,闲人一个来去自由。而且咱们现在衣食无忧,赚钱的事情让郭凯那小子去操心吧,我人都回来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对着她微微笑道。

“太好了,老公,你对我真好!”小娟抱着我破涕为笑。

掰开她环着我脖子的手,“只是咱们都走了,你父母可就离得远了,这两年谁照顾他们呢?”

小娟低下头想了想说:“没关系,我爸我妈现在年龄不大,身体也都还好,何况这是我的一个好机会,他们肯定支持的,再说了,你爸妈不也在这里吗?他们两亲家都在本地,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我望着小娟欣喜的神情,她的高兴和满足如此清晰地写在脸上,这就是小娟,从小生活幸福,鲜少忧愁,或许在她的思维里,身边人大抵都是顺着她的,她的父母、我,甚至包括我的父母,除了之前我出去创业算是唯一一次忤逆她的意志之外,多数时候她的愿望都能变成现实。

“那行,咱们明天去爸妈那边吃饭吧,顺便把这事儿跟他们说一说,还有我爸妈,临走前这样那样的事情还是得跟他们交待一下。”我拍拍她的肩,“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好,谢谢你,老公,”小娟情不自禁地在我脸上夸张一吻,“你真好”。

我轻轻一笑,“明天我看看机票,估计没法和你订同一班,毕竟时间有点赶。到时你先过去,我把家里一应事情安顿好后就过去陪你。”

小娟自然没有异议,我扭头关了床头台灯,她便偎了上来,纤纤玉手环上我的腰,望着我的眼睛里满含柔情,内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叹了口气,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只是今晚我似乎总有些失神,迸发的那一刻我甚至还有点庆幸终于结束了。

为何会这样?

窗外月明星稀,初秋的夜风不时拂动床边白色纱帘,仿佛离人的呢喃连绵不断,让我此刻的心不在焉更显不定,然而秋凉如水,这丝丝缕缕莫名心绪终究被掩进了这寂寂深夜的尽头。

第4章

李玥儿

时近新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节日气氛日益浓厚。因着客户答谢会举办在即,公司各部门最近都进入了年终忙碌模式。虽是凯然每年的例行公式,终归是一台重头戏,大家都不敢马虎。王浩今天一进办公室就把我招了去。

“小李,宣传稿批下来了,这次总算合了郭总的意!”他放着小跑进来,在室内的暖气中居然冒了汗,擦擦额头继续说道,“来,稿子还有几个小地方需要修改下,郭总已经标出来了,你照着改了。这几个数据还有相关资料,张小琦那里有,你找她要一下。尽快补充完整,今天下班前要送到广告公司做样版”

得到郭总首肯,我暗暗松了口气,接过王浩递来的稿子,发现要修改的地方并不多,都是一些简单的补充,毕竟自己进公司不久,难免有些情况了解得不很清楚。至于找张小琦要的东西,也只是公司历年的获奖情况,应该不需太费时间,便略觉安心。

王浩一再强调下班前必须完成任务,我也不敢懈怠,回到座位上便拨通了张小琦的电话,向她讲明来意,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回应有些淡淡,与那日的殷勤客套迥然不同,我虽觉纳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边等边修改其他内容。

哪知这一等便是一上午,眼见快吃午饭,张小琦那边还没一点动静,其他地方都已修改好,就差她那部分。略一思忖,便觉这样干等不是办法,我来到她的办公室,却意外发现门已关上,她人也不见了。

我一时有点慌,见她办公室电脑电灯都未打开,不像是去吃午饭,连忙拨通她的电话,“小琦姐,我是小李。请问我早上跟您要的那些数据可以发给我了吗?王经理催得有点急”

“啊,小李啊,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上午跟着郭总出来开会,还没来得及准备呢。今天估计回去得也比较晚,明天再拿给你好吗?”

张小琦在电话那头故作声色,还搬出郭总的尊驾,我心里却直打鼓。明明早上告诉了她这数据今天必须得要,即使她有事外出没法及时提供,不能先跟我打个招呼吗?我也好早早做两手准备,现在眼看交稿时间临近,我到哪里再去找这些资料?

想到这里,我只得跟她解释:“小琦姐,明天可能不行,王经理说今天下午便要送广告公司那边。您看还有谁可以提供这些资料呢?”

“这个嘛,目前主要就是我在搜集,其他人估计没有”她的声音带着些慵懒的不屑。

“您那边今天回来得晚是吗?那现在怎么办呢?”我强压着心里的憋闷着急道,希望以此能让她体会到我的心情。

“是啊,郭总刚才还说晚上估计得用完餐才回去,到时可能就直接回家了,你知道,今天开会的有很多市上的领导,没办法”张小琦全然不顾我的焦急,满不在乎地说道。“要不你跟王浩说下,明天再交呗,也不是多么紧要的事,给广告公司嘛,晚一点就晚一点”

如果之前还让我觉得她是无心之失的话,现在我已经肯定她在故意刁难了。这让我想起初见面时的情景,人的第六感果然不错,我与张小琦,终究没法同向而行。

只是我不明白,之前在王浩面前她口吐莲花笑容灿烂,现在却又如此做派。我自问并未得罪过她,为何要这样对我呢?

但眼下肯定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张小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我却不能像她那样毫不在乎。挂掉电话,我来到王浩的办公室,跟他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随后询问他还有谁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王浩听完我的话倒也没多说什么,想了想开口道,“时间是郭总定死了的,肯定不能推,小琦一直在负责这个,确实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有这些数据。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历年公司的年报找出来,挨个去统计,只是这样比较费时间……”

“没关系,我马上去找”我一把截住王浩的话,只要能按时完成任务,费点时间又算什么。

“那,行吧”王浩见我毫不迟疑,也鼓励道,“年报公司网站上都有,下下来就成,就是内容有点多,得一点点挨着看,辛苦你了”

“没事。”我对他报之一笑,温和答到,随即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我终于完成了所有内容的补充和修改,按时将稿子发给了广告公司。

松一口气,我站起身,冬天黑得早,此时窗外日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衬着大街小巷的火树银花,平添了几份萧瑟。回望半年辛勤,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酸甜苦辣虽未尽数,五味杂陈却也有所体会,终归在凯然逐步站稳脚跟,我不禁有些感叹。

新的一年就快来到,会有什么已知的未知的在前方等待着我呢?

收回思绪,望着办公室里三三两两同事,忽然发现自己和他们虽然平日工作配合不错,但似乎也仅限于此,毕竟,职场终归是个名利场,越是身边人越容易遇到利益冲突,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这种与生俱来的对身边人的距离感,让我在凯然的第一个朋友来自和行政部打交道最少的研发部,也便顺理成章了。

其实凯然这几年能发展得如此之快,研发部功不可没,据说当初公司的核心技术就来自研发部的总监陈然。不过陈总三年前已经离开了公司,但奇怪郭总一直没再物色新的人选,目前仍是由他自己兼着研发总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陈然的名字,当杨喜在午餐时滔滔不绝地历数公司风土人情时,这个名字便莫名其妙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杨喜就是我在凯然交的第一个朋友,说起与她的狭路相逢,颇具戏剧色彩。多年后,当我们在大洋两岸回忆起初次见面的情景时,仍然忍俊不禁,过后又很是感慨。

第一次参加公司的年末答谢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现场还是觉得咋舌。在C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富临酒店最宽敞的牡丹厅里,巨幅LED屏上“凯然化学**年客户答谢会”几个大字光彩夺目,大厅两边的墙上依次悬挂公司简介及各类产品的广告宣传,我一眼便望见自己起草的宣传稿被置于首位,心里不免一阵激动。

台下满满摆着上百张席面,各部门都出动人手跑前跑后各司其职,酒店服务员也来往穿梭添酒布菜,灯光、音乐,交织出一派热火朝天却又有条不紊的壮观景象。我不禁感叹这样的业务规模,这样的气派,凯然作为业内翘楚确实当之无愧。

这类重要的会务活动行政部肯定是全员出动,我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客户引导和资料分发,与我搭档的便是研发部的杨喜。

杨喜有点婴儿肥,梳着俗称“三方齐”的那种学生头,圆脸上一双大眼忽闪忽闪,仿佛有无数的奇思妙想,肉嘟嘟的嘴巴似乎时刻准备着与人品评辩论一番,活脱脱一个大学里理工科搞研究的学生妹子,在研发部工作真是人岗相宜,初次见面,我其实对她颇有好感。

可似乎她对我并不感冒,互相介绍之后细细打量了我几眼便不再说话。我本就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加上才到公司半年,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算新人,此刻更是不苟言笑,我们闷闷地做着各自事,一时毫无交流。

参加答谢会的客户陆续到达,大厅渐渐喧闹起来,我和杨喜按既定位次有序引导着客户和发放相关资料,倒也顺利。

当然,也有些小插曲。

签到刚开始,便有客户过来,查验了身份信息,原来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姓李。李老板大概五十多岁上下,身材矮小,稀疏的头发勉为其难地遮住那油光的脑门,见着我和杨喜,眼前似乎一亮,立马凑上前道:

“小美女呀,是不是到你们这里领资料呀?”

广东人,我和杨喜对视一眼,那特有的广东腔配上那那副谄笑的嘴脸,实在让人有些腻味。杨喜久经沙场,不动声色,我只得指着会场入口应承道:“李老板,这是座位表和您的资料,请往这边走”

李老板接过表格和资料,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一眼看到我的工作牌,“哎呀呀,小美女,原来你也姓李呀,咱们是一家人啦!”说着故意凑到我跟前觑着眼睛仔细看,“叫什么名字啦?李~玥~儿,好好听的名字呀!不好意思啦,我眼神不好得离近点看啦”

他借着由头几乎快贴到我胸前,我一时大窘,条件反射般往后仰。他见状趁机扶了我一把,“小心啦,本家妹妹,”一边笑说着还装作不意在我腰上捏了一下。

我心里一滞,眉头拧成了疙瘩,却又碍着公司脸面无法发火,脸也憋得通红。立马跳离开他的咸猪手,站在离他三米远的距离强忍着怒气说道:“李老板,答谢会快开始了,请快从这边进场吧”

哪知这渣男完全无视我话里意思,反而再次凑上前来,“本家妹妹,我眼神不好呀,你这表格上密密麻麻这么多名字实在看不清啦,要不你带我进去找位置啦”说完变本加厉拖住我的手往内引,眼神色迷迷地在我脸上身上直打转。

我不禁一个寒碜,心中警铃大作,一边使劲抽出手来一边推辞道“不,不,李老板,我不能进去的,您的位置在40桌,里面有同事引导您”

“本家妹妹,咱们这么有缘分,你就带我进去一下嘛,”那李老板仍不作罢,“你们公司就这么对待客户吗?不是宣扬客户至上吗,让你带我进去一下都不行呀?”

这渣男自己无理居然还反咬一口,我又急又恼又不得发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客户越来越多,循声纷纷望向我们这边,那李老板还欲上前纠缠,我心里顿时没了主意。

“李玥儿,你们王经理电话,快来接!沈大志,这位李老板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赶紧给带一带,40桌!”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杨喜挥舞着手上的电话对我喊到,另外一边那个被唤作沈大志的答应一声,立马来到我们跟前,“李老板,我是凯然研发部经理沈大志,请不要着急,我带您进去,您请这边走”说完恭敬地伸出手引导,那李老板见来了个中层,也不好再放肆,嘟囔了几句,只得跟着走了。

我大大松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准备接电话,只见杨喜手一挥,“李姑娘,你真当有电话啊?不这样说你还打算被那老色狼揩多少油呢,你也忒老实了点”杨喜瞅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原来她是帮我解围!我才明白,原来我没看错,果然她是面冷心热的人。初逢这类职场骚扰,心性单纯的我确实经验太少,多亏她出手相助,不然今天不知如何下台。思及此,心下感动,“谢谢你啊,杨喜,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真没想到客户里面还有这种人”想着刚才被一年龄快赶上我父亲的龌龊老头儿吃了豆腐,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突觉委屈不已,眼圈也红了起来。

杨喜斜睇了我几眼,见我动情,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也没保证凯然的客户个个道德高尚,你没有战斗经验,难免吃点亏。”

“我刚到公司那会儿,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咱们虽不能直接翻脸,但也不能强忍着死扛,这些咸猪手会变本加厉的,所以还是得学会点小技巧保护自己。”杨喜向我眨眨眼,“比如就像刚才那个李老板,你看他磨磨蹭蹭故意找借口就得做好提防,可以把里面引导的同事直接叫出来带他啊。再说了,这字不小吧?他会看不清?把这些字换成钱试试,看他看不看得清,这些人都是猴儿精,哪是省油的灯啊。姑娘,你太单纯了”

“是啊,我应该早点找借口推脱的。怪自己太没经验了”

杨喜拍拍我的肩,“没事儿,小李同志,谁不是吃一堑长一智呢,慢慢来,不着急,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哎,话说回来了,你是行政部的,新来的?”

杨喜口齿伶俐、不拘小节,言语间看来已把我划为同道中人,与这样的人交往,我当然也乐见其成。

“嗯,我到行政部快半年了。”

“怪不得,姑娘你长得这么水灵,唉,好资源全给行政部了,看着你们部门一个个“白骨精”,小女子我羡慕嫉妒恨呐。”杨喜夸张地翻着白眼,“你们部门那个张小琦,啧啧啧,每次从我们面前路过那眼睛快高到天上去了,看不起我们这珠圆玉润咋的,咱们大唐盛世还以胖为美呢,她那样,要在唐代,就是个丫鬟的命!”

我“噗嗤”笑出声来,怪不得她刚开始对我不咸不淡,原来还有这个渊源。杨喜的伶牙俐齿让我开心了不少,想起电视上超火的《喜羊羊和灰太狼》,我就顺道管她叫喜羊羊。没想她一口应承下来,直言比她本身的名字可爱多了。

我问她怎么敢直呼部门经理大名,她愣了半天才明白我说的是沈大志,不禁哈哈大笑,原来研发部众人都名草(花)有主,偏就沈大志和喜羊羊单着,同事们平日笑谈间便爱把他俩人凑成堆。

沈大志嘿嘿一笑没当回事,喜羊羊可不乐意了,她自知外形上没有建树,不要求另一半美若潘安,但至少得风趣幽默吧?这沈大志偏就一典型的理工男,人情事故一窍不通,平生都奉献给了一堆化学元素,实验室就是他的家,怎么看都不能满足咱喜羊羊对梦中情人的基本幻想,于是早早被判了死刑打入十八层地狱。偏咱喜羊羊妹子一不做二不休,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不够,还得再踏上两支脚才算满足,平日里仗着自己小小年纪牙尖嘴厉愣是把人吃干抹净;这沈大志说来也怪,随喜羊羊怎么说,他都来个不对抗、不争辩、不生气“三不”政策,有事腿脚倒跑得勤快,好似喜羊羊才是他的领导一般。喜羊羊大小姐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对人家呼来喝去只增不减。

我摇摇头,心里笑道,这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欢喜冤家么。

因为早两年到凯然,喜羊羊对公司的情况自然比我熟悉。加上女人八卦的天性,她的小道消息就像机器猫叮当口袋里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拜她的喋喋不休所赐,我也知道了不少公司的奇闻逸事。

对于任何一家公司来说,销售部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凯然的销售部更是财大气粗,有着全公司衣食父母的优越感。这一方面是因为凯然近几年销售的快速增长,几乎垄断了整个西南市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销售部的头儿郭鑫是郭总的弟弟,皇亲国戚耀武扬威一把,老百姓还能说什么。

话说这个郭鑫,其实就是在研发总监陈然离开后进入公司的,据说之前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销售经理,业绩还不错。郭总挖他过来的原因显而易见,民企嘛,需要资源、需要市场,还需要信任,郭鑫都占齐了,自然是最佳人选。不过貌似他加入公司三年来,因为自己目中无人的性格也得罪了不少人,和他哥哥的关系也因此逐渐生出嫌隙,据说好几次有员工都听到郭氏兄弟在办公室大吵。

当然,这些“貌似”、“据说”的消息都来自于杨喜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实我个人倒不甚在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更何况老总的家务事,于我更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喜羊羊生性爽利,快言快语但心思纯善,这也是我愿意听她唠叨的原因。

也正是从她这里,我还知道了咱们行政部经理王浩原来是离异黄金单身汉一枚,也知道了张小琦一直对他情有独衷,怪不得张小琦跟我表演变脸呢,原来如此!我不禁叹道,真是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陈然

确如小娟所言,她的父母知道我们的打算后,都表态支持,小娟一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宠溺顺应,这交流提职的机会当然不愿放过。我的父母虽不反对,但多少有些舍不得我们离开。他们的心情我理解,北方人在南方生活本就不习惯,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们怎愿离家到这千里万里外来,作为家中独子,无法在父母身边尽孝已是惭愧,而今还要父母独守空房,更觉过意不去。

但眼下也不可能让他们跟着一同过去,毕竟我和小娟到那边是住的单位的交流房,一室一厅的公寓,再挤不下更多人。再说,双方父母都在N市,相互有个照应,这点我倒是赞同小娟的。

老人家终归通情达理,我大概说明了情况,他们也就不再坚持,于是把家里安顿好后,我和小娟便一同来到了H市,这个我国东部著名的现代化大都市,十里洋场,歌舞升平,时光在霓虹的明灭中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便是两年。

这两年里,小娟的事业顺风顺水,不仅成功融入了当地工作团队,还获得一次优秀表彰,看来她离那预留的位子又近了一步。

而我也在朋友的牵线搭桥下创立了自己的技术咨询公司,借着“凯然”的名声,没想到业务还不错,第一年便拿到了几个单子,虽然没多么丰厚的利润,但维持公司运营已不是问题。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常会觉得有些空,很多次工作的间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此时的“凯然”是什么样子,一别三年,他们都好么?

离开凯然后不是没和郭凯通过电话,但似乎我俩都极力回避谈论公司的情况,除了年终分红时郭凯笑骂我“白吃白拿”外,我对凯然也有着“近情情怯”的心情,这种情绪很复杂,某些时候它又让我冥冥中感到未来我会再次回去。

当然,从每年我分得的红利数量能够看出凯然的情况仍然不错,看来郭凯的弟弟还是有那么两下子。郭凯跟我提过把他弟弟挖了过去,我表示赞同,毕竟销售部门非同小可,郭凯也不是万能的,他需要搭档,尤其在我离开后。不过近一年来的电话里郭凯也偶尔透露出对他弟弟的不满,但他不愿多说,我也不方便多问,世事本就如此,没有绝对契合的,只能看大局,我们都明白。

第5章

李玥儿

窗外暖阳融融,湛蓝的天空清澈得没有一丝云彩。我倚着格子间的座椅向外望去,远近不一的高楼大厦将这个城市装点得金碧辉煌,虽熠熠夺目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和冷漠。

冬去春来,在凯然的日子快一年了。父亲虽然对我的工作耿耿于怀,但血浓于水,知道“女大不中留”,看我渐渐安定下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再经常唠叨了。我当然乐得顺手推舟,又念着母亲早逝,父亲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已很不易,言语间便更多女儿撒娇情态,平时隔三差五地拎着东西回去看他,哄得老爷子开心不已,心心念念地操心起我的终生大事来。

呵,终生大事,这个在我思维中极其遥远的东西,突然也纳入了我的生命日程。仿佛一夕之间,所有见着的亲戚朋友,像统一了口径似地一顿家长里短后总会问上那么一句“有对象了吗?”,然后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顺理成章地说出“女孩子可得抓紧了,过了25就是大龄青年不好找了”。

父亲许是受了这类话语蛊惑,最近总爱与他那三五朋友电话问候尔后张罗我与谁家大儿子谁家小侄子的见面事宜。我一向对相亲一事颇为反感,两个陌生男女见个面聊个天就能缔结连理相守一生在我眼里无异于天方夜谈,当然这多少缘于大学时那几本言情小说的洗脑,我虽不奢望故事里死去活来的爱情,但那种心动的感觉,那般刻骨铭心的感动,却是必不可少的,哪能让相亲这类俗气的仪式草率了去?

只是不靠相亲,我的爱情似乎便只能交待给缘分了。可缘分这东西,本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事情,可能比我的工作更会让父亲觉得无奈吧。但强扭的瓜不甜,只要不伤了他的心就好,这般想着,我便也撩开了手,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我在行政部的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经理王浩也对我赞许有加,因着上次的宣传稿得到褒奖,王浩现在便放心地将部门内一些重要材料交待于我。张小琦自然而然从文书工作里退出,主要负责公关接待一类事务了。

我和张小琦的关系因着上次的事情始终保持着不冷不淡的状态,我虽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但一朝被蛇咬,心里终归存了芥蒂。她倒似大方很多,尤其是当着王浩的面,依旧与我谈笑如常,可当王浩真夸奖我时,她的脸色又会沉下去。

我想起喜羊羊说过她和王浩之间的感情纠葛,便觉这浑水实在趟不得,平时工作中也注意保持和王浩的距离。但王浩似乎并不以为意,有事没事便组织部门聚餐,部门里的同事都感叹王经理如今开始人性化管理懂得拢络人心了,以前只想马儿跑,哪管马儿吃不吃草。

面对这些揶揄,王浩一向插科打诨兵来将挡,但聚餐的脚步却未停下。张小琦自是高兴,这类酒场往来本就是她的长项,如今推杯换盏中醉眼对情郎,更是求之不得。我却比较懒淡,毕竟生性不喜喧闹,这种饭局多了实在招架不住,席间便常沉默以对,大家知道我的性子,倒也不以为然。

但王浩似乎颇为关注,几次三番问我为何如此寡言少语,对他的疑问我并不想过多解释,只以不甚酒力推脱。之后部门聚餐便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周末爬山郊游。我虽不抗拒此类健身活动,但敏感如我,渐渐也意识到某些东西,只是对方没有进一步表示,我也装聋作哑看破不说破,不过时间一长,也觉这负荷变得有些无法承受。

且不说张小琦对王浩一往情深,就论王浩本人,除了工作关系外我也没有私下接触的欲望。没错,他是一个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领导,做他的下属会比较轻松,但也仅此而已。我和他本质上不是同类人,他的世故圆滑、八面玲珑虽无可厚非,但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无声无息滑过,波澜不惊。

王浩最近和销售部打得火热,好几次我看到郭鑫到他办公室串门,两人聊得不亦乐乎。不知道他们何时如此熟捻,但以王浩口舌生花、吃香喝辣的个性,这两人臭味相投也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过公司最近似乎遇到了麻烦,近几个月的销售业绩突然大幅下滑。起初大家只当是常规季节因素,毕竟每年开春后属于销售淡季,一般个把月后即恢复正常。但随后一两个月,销售数字仍然只减不增,特别是大量的小单老客户流失,这引起了公司高层的注意,销售部最近也是灯火通明,常常加班到深夜。

原因很快查清楚了,原来市面上出现了替代产品,且价格比凯然还低了两成。大客户考虑到质量和售后服务暂时未改换门庭,但两成的价差对于大批小客户确实太过诱人,也难保以后大客户们不改弦更张,毕竟商场只有利益,情谊见过几何?

郭鑫最近日子肯定不好过,怪不得隔三差五跑王浩这里来诉苦。作为销售员出身,郭鑫营销是一把好手,但目前产品本身出了问题,成本在那里摆着,销售部就算不吃不喝24小时全天侯作战,也扛不住替代产品的冲击。最近郭氏兄弟会面的频率大大增加,公司里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和紧张,行政部离老总办公室最近,首当其冲,王浩这几天也眼窝深陷,写满了疲惫。

公司上下都全副精力应对替代产品的事情,行政部几乎所有日常的材料都交到了我手上。王浩将我叫到办公室安排完工作,已是过了下班时间。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座椅上的西装,对我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走,今晚请你吃饭。”

我微微惊讶,今天的饭局明显只有我们两人,想着王浩这一直以来的心思,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去。

王浩看出我的不安,自嘲地一笑,说道,“得啦,小李同志,别觉得不好意思,我没钱给你发加班工资,只有靠粗茶淡饭收买下人心,免得工作被你撂摊子我就惨了。要知道,你现在可顶起了咱部门的半边天哟!”

他恢复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刚才的尴尬,我也随即释然:“那我可要好好宰领导一顿。”

玩笑归玩笑,我还没胆大到真去宰自己的领导。我们找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湘菜馆,王浩是湖南人,C市的饭菜在他嘴里仍嫌味淡。客随主便,我饮食上本就不挑剔,何况一个蹭饭的有免费的晚餐已很开心。

王浩看来是真累了,也真饿了,这一餐吃得非常香甜。想到他平时在郭总身边小心谨慎进退得当,此时狼吞虎咽的样子倒把我逗笑了。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望着我也呵呵笑道,“别笑我吃相难看,能吃是福,吃饱了才能继续为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被他说中心思,也笑开了。

“最近公司事情太多,好久没正正经经地吃一次家乡菜了”他突然有点感慨。

他这样一说,我便顺口问道“公司那个产品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吗?难道不能认定为侵权?”

“这几天我与销售部研发部也在聊这个事情,公司的产品早就有专利,但你不明白,化工行业,对侵权一事其实很难认定。只要对方掌握了基本配方,随便改一个不重要的配方原料,便是新的产品,即使二者最终性能、作用完全相同。”

“那他们那边有什么办法没?”

王浩摇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当作商业竞争来处理。销售部郭总那边已在尽量留住大客户,研发部可能更头疼,他们正打算把那款替代产品搞来分析一下,作个对比,好心中有数。唉,要是陈然陈总在就好了,技术上他可是一把好手。”

“陈然”,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喜羊羊、王浩,提到他的名字都带着惋惜和感叹,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开始有些好奇。

窗外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包裹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正在上演,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有些郁郁寡欢。

“说说你吧,入职快一年了,感觉如何?对我这个部门当家的可还满意?”王浩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望着我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笑容里看去似乎有一丝紧张。

我微微一滞,突然觉得今天与他单独进餐还是有些欠缺考虑,只得避重就轻道,“还行吧,行政部的工作跟我的专业和兴趣都挺对口的,还要谢谢王经理的栽培,给了我很多锻炼的机会。”

“哈,小李同志,别一副给领导汇报工作的严肃样儿,我又不是郭总。你工作踏实,文笔好,性格也不错,大家对你的评价都很好。”

“谢谢王经理鼓励,其实大家也都很厉害,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王浩见我仍就放不开,呵呵笑起来,“谦虚是一种美德。好好干,我看好你。行政部不外乎就两件事,写和干,你把写这一块做专做精,就超过很多人了。咱们部门副经理的职位还空着,不瞒你说,当初郭总就想给我配个能写的副手,没办法,谁叫咱只会使嘴上功夫呢,哈哈,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一直没物色到合适人选,现在可算有个好苗子了,你要好好加油!”

他的话让刚进公司一年的我颇有点受宠若惊,虽说企业不像机关单位那样论资排辈,但履历经验仍不可或缺,部门里我是最后进公司的,不论其他人,单一个张小琦,凭她的学历文凭、工作经验,加上对王浩的痴情一片,要是知道王浩有这个想法,不知要把我恨到什么程度。

思及此我忙推辞道:“不,不,王经理,您太过奖了,我才刚到公司不久,好多东西都还不懂,就我的能力能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都不错了,谢谢领导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认真工作回报您的信任,这副经理的事真不敢想……”

我的话拒绝意味明显,也生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我看见王浩眼里有那么一点光芒渐渐暗下去,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别这么快推辞嘛,又不是让你马上走马上任,只是告诉你这是个好机会,希望你以后能有所考虑和把握”他摇摇头望着我苦笑道,“你个小李啊,换作别人早欣喜若狂毛遂自荐了,没见你这么谦虚承让的”

我咬了咬嘴唇,他说的话我何尝不懂,可是以他那玲珑剔透的心思为何就不明白我的为难?或许每个人从自己角度出发时都不免一叶障目,平日里那些熟练揣摩推敲不过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我的推辞终归扫了王浩的兴致,虽然后面我们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边聊,但他的反应明显没有之前的兴奋和激动,一顿饭渐渐吃得有些索然无味。

晚饭后,我和王浩告别,他本想送我,被我婉拒了。他虽未过多坚持,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心下一叹,既然没有可能,就不要给任何希望,否则伤人伤己,毕竟王浩作为我的上司,并不想他因我受到过多伤害;而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此时正是最好的挡箭牌。

第二天上班,发现王浩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他望着我,无奈地笑笑:“昨晚熬了一个通宵,打工仔,命苦啊”

我心下了然,却也不动声色,“需要冲杯咖啡吗?”

“不用,这会儿早会还没开始,我眯五分钟,你帮我把这份报告送到郭总办公室”

我点头,接过来,轻轻带上门,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光鲜背后的辛酸,大小人物都一样。

敲开郭总办公室的门,他正和人通电话,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面色凝重。没想到第一次进老总办公室便遇上这等尴尬,我很有些进退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正踌躇时,郭总看到了我,示意我放下资料。我暗自舒了口气,忙将报告递到他手边,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他对电话里的人说:

“陈然,不要忘了当初我们之间的约定,现在凯然有难,希望你能回来。”

我脚下一滞,“陈然”,这个名字,再次毫无预警般闯入我的生活。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不认识他,也从未见过他,但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却会不由自主觉得一阵阵悲伤袭来。仿佛跌落漩涡,奋力呼救却无人应答,一点点沦陷,再也看不见。

我惊讶于这样不可控制的心绪,猛然想起去年初到凯然之前那个奇怪的梦,那时的心痛哀伤和眼下如出一辙,只是,仿佛加入凯然之后,那样的梦境便再未出现过。然而梦境终究是梦境,初时虽觉纳闷,时间一久便也就放下了,生活不易,我在凯然的风霜磨砺中如履薄冰,早已没了当初“沧海巫山梦”的少女心性。

一时思绪漫漫,我不禁呆住了。直到郭总放下电话,疑惑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老总办公室里,连声说着抱歉,赶紧收敛心神快步走了出去。

陈然

我放下电话,打开抽屉,拿出那张放在最里面的照片。

那是凯然成立时拍摄的,照片上我和郭凯站在如今的凯然化学大厦前,为公司揭牌,满面春风,志得意满。时光荏苒,不过区区六个年头,我却已离它千里万里之遥,当时风光无限的照片,早已在角落里蒙尘。

郭凯在电话里告诉我凯然有难,希望我回去,我说我要考虑。

我会回去么?我应该回去么?其实我要考虑的,何尝是这个问题。凯然有难,且不说当初和郭凯的约定,就凭凯然之于我的意义,我都应该回去。

可是为何我会如此举棋不定,仿佛前方有着无尽的未知等待着我,让我犹疑,让我徘徊,是因为小娟吗?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在H市站稳了脚跟,她那样要强的个性,我如果再次远离,她会同意吗?

然而对于彼时的我来说,再多莫名的情绪也只当是出于对小娟的担心,何曾想到等待我的将是沧海桑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仿佛来到了一座峡谷边,山气清幽,鸟鸣不绝,雾带萦绕中看见前方有一绿衣女子站在崖边,长发飘飘,只一枚翠色并蒂玉钗毡着,衣袂随风扬起,脸却看不真切,玉颈后方一粒硕大的黑痣若隐若现。我正欲上前,却见那女子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我一惊,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枕头被泪水打湿了,我居然在梦里哭了?

这个梦境如此清晰,让我第二天都有些郁郁。梦里那个绿衣女子是谁?为什么她会跳崖?又为什么我会为她落泪?从不为梦境所困扰的我平生头一回因它反复纠结,我都觉得快不认识自己了。

然而凯然一事,终究须个决断。

晚上下班回家,我正式给小娟提出重返凯然的事情。没想到小娟并没我预想的反应激烈,她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听我说完,然后说道:

“陈然,这几年我也算明白了,我栓得住你的人,栓不住你的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回去吧”

我望着面无表情的小娟,精致的妆容下总有股说不出的况味。这两年在H市,小娟不负领导厚望拼命工作,身上的烟火气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职场人的精明和练达,我不知道该为她的变化高兴或是难过,只是感觉两人之间日益产生渐行渐远的疏离感。

小娟从身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我拿掉她的烟,皱着眉说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抽烟对身体不好。”

“嗨,陈然,别那么矫情,你们男的吞云吐雾照样生龙活虎,我偶尔抽一支,不碍事。”小娟熟练地吐出一口烟,袅袅雾气中她的眉眼毫无生气,“你知道,我现在工作压力挺大的”

她的指间夹着烟头,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我无言以对,在这个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我当然明白小娟的不易。

“压力大就休息休息,何必这么拼呢,咱们现在又不需要你赚钱养家”我柔声劝道。

小娟闭上眼,苦笑一声,“陈然,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

“你以为卫生局是你家开的说休息就休息?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位置,人家巴不得你休息,休着休着就什么都熄火了……我也想休息,可是我不能更不敢啊~!”小娟长叹一声,似乎要泻尽心中所有愤懑不甘。

“现在你又要走了,孩子没有,丈夫也要离开,一个人在这个没有家的地方,你还叫我休息,休息干嘛,一天对着屋里这四面墙壁么?那我不只是累了,还会疯”小娟渐渐激动起来,声音里透着沙哑颤抖。

我理解她的苦衷,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们有富足的生活,并不需要如此拼命才能果腹。小娟要的陪伴,我已经尽我所能地给予。至于孩子,不是她当初为了事业自愿推迟的么?

小娟,在我眼里越来越成为一道无法解答的迷题。

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居然牵扯出这么一堆有的没的,我的心里也兀自烦躁,“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都好,也不重要了。你走吧,这两年你人虽然在这里,心终究是念着凯然那一摊子事,不放你回去,我怕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怨我,倒像我成了你的拖累似的,我担不起这个恶名……”

小娟此时已有些口不择言,我的心也在这无果交流中愈来愈冷。

或许是小娟淡漠倨傲的态度激怒了我,抑或是我们彼此都觉得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总之,那天晚上,我大概跟她说明了一下凯然目前的情况和郭凯三番五次的请求后,我们都很快做出了决定。

一周后,我登上了飞往C市的航班。

当耳鬓厮磨已无法给予对方光和热时,距离的张力会带你到该去的地方。

第6章

李玥儿

午饭后刚到公司,王浩便递给我一份文件找郭总签字。

这是我第二次进郭总办公室,巧的是他又在通电话。不过今天气氛明显比较轻松,我看见郭总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让我暗自庆幸。

我将文件递到郭总跟前悄声告诉他需要签字的地方,他点点头,扫了几眼,大笔一挥写上名字。我正欲离开,突然听见他叫住我道:“你是行政部的李玥儿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起我,连忙转身点头答应。

“你文笔不错,上次那个宣传稿写得很好,王浩也几次夸奖你,好好干!”

我看到他电话仍然通着,却临时对我说出这些话,言辞间充满温度,颇让人感动。虽然我知道这些鼓励可能更多地来自于他今天的好心情,但我仍然是惊喜的。毕竟,让公司老总记住自己的名字,终归是一件好事。

“谢谢郭总,我会继续努力”。

郭总满意地点点头,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心情也似窗外艳阳般明亮了起来。

给王浩复命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眼,“今天气色不错啊,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因为得到了老板的夸奖,“哪有啊,王经理,难道我平时脸色很差吗?”

“那怎么可能呢?!咱们行政部的美女那基础条件,就算生病也赛西施啊!只是今天难得见你这么轻松的样子嘛!”

我被他说得一笑,“领导,咱们行政部可没有轻松的差事,我工作多着呐,哪里轻松”

“呵,小李同志,现在你也跟着那一帮猴儿们学油了啊,把咱们老祖宗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优良作风全丢光啦!唉,咱们部门最后一方净土也被污染了~”说着摇头作扼腕状。

我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说“王经理,这还不允许开玩笑了么?”

“允许,当然允许!”王浩嗓门提得老高,“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这么轻松地对话呢,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才像咱们部门的人嘛,没办法,我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老油子带出一堆小油子,你不知道,你之前老那么文静拘谨的,与咱部门的价值观简直不符啊,严重影响部门和谐,我早就想找你谈话了!”

他居然油嘴滑舌地胡诌出这么一堆歪理,我“噗嗤”笑出声来,“是吗?那我一定好好自我反省,免得被组织谈话”。

“哈,这就对啦!咱公司家大业大,行政部怎么轻松得起来啊!唉,命苦不能怨政府。”他正自感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我说,咱们不轻松,但今天郭总肯定轻松!你知道吗?咱们陈总要回来喽!”王浩拍拍桌子感叹道。

“陈总?哪个陈总?”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预感,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原来今天郭总的和颜悦色果然事出有因。

“陈然陈总,咱们凯然的创始人之一,之前有跟你提过的。”王浩自顾自地回忆道,“陈总,那可是技术能手啊,你知道吗?咱们公司的拳头产品就是他研发出来的,你看,就这一项技术,就让凯然称霸这么多年,即使今年那替代产品的事儿,也没夺了风头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直被追赶,从未被超越’!对,就这句,说的就是他!”

王浩兀自滔滔不绝,我的心口却被猛地一击,似乎有一道光在我眼前闪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每次提到陈然,仿佛都有万千情绪在我体内升起熄灭,让我不得解脱。

“陈总这次回来,肯定是为那替代产品的事儿;你不知道,郭总能把他说回来,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功夫。这下可好了,研发部肯定开心了,主心骨回来了;销售部估计也松了口气,不用背黑锅了呗,嘿,郭鑫这小子不知道得到消息没,我得给他去个电话好好说道说道。”

王浩思绪转得飞快,言语间已经拿起了手边电话。我见状便自动告退,王浩一边拨号还一边不忘跟我吩咐,“对了,小李,陈总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到达C市,你跟我去接他,你把相关事宜安排一下。”

我猛地一惊,这么说,我明天就会见到陈然了。

走出王浩办公室,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刚刚还灿烂明媚的天空也渐渐阴了下来。那雨下得不急不徐,淅淅沥沥只如牛毛,却也是连绵不断,渐渐织成巨大的雨帘,把偌大的城市全都罩在一片茫茫暗色里。我的心被陈然突如其来的回归搅得杂乱纷纷,和着雨点落在窗棱上似有若无的滴答声,仿佛一口看不见的钟,固执地计量着我与他毫无交集的前世今生。

秋风秋雨愁煞人,还没正式入秋呢,这天地仓皇便如此迫不及待,我不禁一阵烦躁,我这是怎么了?

陈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何让我这般独坐心捣?

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按照王浩的要求联系好了接机事宜,我放下电话,突然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拿起一看,原来是喜羊羊报喜。

“我们陈总要回来了耶,你知道吗?这下我们部门可算解放了。”

又是陈然,我今天是躲不过了么?望着喜羊羊的短信,心里兀自叹气。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你太不关心我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研发部有多头疼吗?都是被那破产品给害的,现在陈总回来了,咱们终于有主心骨了”

“沈经理不是你们的主心骨吗?”

“沈大志那厮,还是陈总带出来的徒弟呢,哪能和师傅相比!嘿,你能不能不提他,研发部的人天天把我和他送作堆,这出了研发部,还得紧箍咒似地听到他的名字,也忒让人烦躁了,现在我最想听到的是,你,李玥儿同志,双手合十向我祝贺”

“呵呵。恭喜”

“你好冷血”

“大小姐,我正忙呢”

“行行行,不打扰你。你们行政部的个个都是冰美人,惹不起惹不起。哎,对了,你知道陈总长什么样吗?听说人可是青年才俊一枚,研发部终于有点秀色可餐的了,这两年苦了我的眼啊~!”

喜羊羊又陷入她那八卦花痴中,也不知哪里道听途说的这些,我笑着摇摇头,便不再理她。

可她的话却似勾起了我心底隐密的心思,陈然,这个我明天即将见到的人,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发现自己居然也如喜羊羊般迫切地想把那个名字和实际的轮廓联系起来,李玥儿,你什么时候成了如此急不可耐以貌取人的人了?

没想到这念头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我,让我那么急切地想知道一点有关陈然的讯息。猛然记起曾经在公司的一篇新闻中看到过他的报道,手忙脚乱地找了出来。

那只是三年前他陪同政府领导视察公司的一个侧影,能看出他身材伟岸精干,举手投足间内敛沉稳,王浩说他是做技术出身,确实能窥见一二。

照片并不清晰,也无过多推敲价值,我关掉电脑页面,突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这算什么?少女的思春之心?还是世人的猎奇心理?我在干什么!

且不说陈然根本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存在,即使知道,我和他也不过如其他所有人一样仅仅是凯然的老板和下属而已,如今我却为他这般自怜自艾左右不定,实在是一件毫无意义又好没意思的事情。

我有点唾弃我自己。

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已到下班时间,收拾好东西,将盘上的发髻放下,一不留神指甲又刮到脖子后面的痣,生疼。

小时候听母亲说我这颗痣是娘胎里带来的,还不小,好在生在脖子后面,平时有长发遮住,倒也无妨,只是偶尔手指碰触,会有疼痛感。后来渐渐长大,在小说里看到说这是苦情痣,可我从小到大于感情一事太过乏善可陈,青春期时有过那么点懵懂情绪也无声无息早被雨打风吹去,实在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体验,便觉那小说故事写给人看,总得编造些奇闻逸事来吊足大众胃口,终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还想那么多干什么,李玥儿,收拾东西,下班!

陈然

自从上次梦境后,我似乎一直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中。心里仿佛有无端人事搁着,拾掇不起又放心不下,细思量间却又不见踪迹,让人精神恹恹,不在状态。

更奇怪的,最近很容易走神,路过街边的饰品店,我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像一个喜爱首饰的女人一般望着一枚翡翠簪子出神;坐在咖啡店里,我会呆呆地看去很久,只因对面坐着一袭绿衣的女子,直到对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有的还威胁似地对我翻着白眼,估计把我当成了变态;甚至面对晨曦的雾霭,黄昏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也会感慨万千,心底竟涌上不可名状的柔情和悲伤,还有,似有若无的心痛。

这般心痛的感觉,在刚才郭凯电话里叫“李玥儿”时,达到了高潮。

李玥儿,李玥儿,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却发现每多一次,那心痛便更加深一些,仿佛钻进了我的血管,随着血液流动赤裸裸地在全身游走泛滥,叫人欲罢不能,以至于郭凯后来在电话里口若悬河般表达他的激动兴奋我也顿时没了兴趣。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些都只是因为我的离开让人变得多愁善感而已?

苦笑着摇摇头,陈然,你居然也有如女人般失态的时候?

但不得不说,自从决定回归凯然后,除开这些抓不住弄不明的离愁别绪,我的内心其实是愉悦的,那种久违的热情再度活跃,仿佛尘封的细胞突然被注入了新的基因密码,迅速分裂生长,让人重新容光焕发。

连小娟都不无酸楚地自哂道,“看来我终究比不过凯然啊,跟我在一起这两年,什么时候见你这么精神抖擞脚下生风过?”

我一愣,却无言以对。

小娟最近回家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酒味揉杂着刺鼻的脂粉香,颓废而浓烈,让人很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何一个小小的卫生局也有这么多的交际应酬,但每次无意中问起,她却总是一副不耐烦解释的样子,尤其在她认定我抛下她重回凯然后,对我的关心和善意更是一脸漠然和不屑,如此几次三番,我也没心情多问了,只叮嘱她别喝太多,毕竟身体重要。

决定重回凯然后我们已有好些天没好好说话,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似乎大家都有些无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几次半夜醒转,枕边空无一人,我看见小娟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电话悄悄说着什么,手里的烟头在苍茫夜色中闪着清冷微光,我不知道她在和谁通话,但极力隐忍的抽泣声和细细无力的低语仍扯得我一阵阵心疼,繁华落尽,午夜梦回,单薄萧瑟的背影下,她终究仍是那个渴望爱人陪伴、不用费力生活的弱女子罢了。

真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快要放弃回归凯然了,但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小娟熟练地对着镜子把自己重新包装成都市丽人时,面对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我又感到那一刻的心软像幻觉般不真实。

那些逝去的夫唱妇随的美好,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安稳平静,似乎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最终我们还是没能把酒尽欢话别离。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公寓附近租了套房子,把我的父母从N市接了过来,我这长期在外,有父母照应着,对小娟来说总会好点,我也能放心一些。

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也就这样了,一声叹息。

临走前,父母念叨着让我去寺庙烧个香。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的想法很单纯,出门在外,保个平安。放在以前对我这惯走大江南北的人来说肯定是不屑一顾的,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动了心。或许我和小娟如今的关系终归成了我心头一结,又或许最近那些不明所以的情绪和那莫名其妙的梦境让我觉得心神不宁,总之,挑了个不是周末的早上,避开假日里拥挤的人流,我来到了一空寺,这座在H市不甚出名却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

一空寺座落在H市市郊云山上,取“万宗归一,万缘皆空”之意。寺庙始建于唐代,明清两朝遭遇大火受损,后经修缮整葺而成。因着远离闹市,建制规模与城里有名的皇德寺、灵水寺等皇家寺庙相距甚远,平常也鲜有人来,此时天边晨曦微露,云山上薄雾缭绕,氲结着水汽蒸腾,庙里钟声阵阵,空旷辽远如仙乐袅袅不绝于耳,仿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让人心旷神怡,颇有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之感。

进了寺庙,只见人影寥寥,有香客二三依着既定程序对着四方八面燃香跪拜。主殿里一众僧人趺坐诵唱经文。我并不属虔诚弟子,也不知具体讲究,便学着别人先往殿门口的功德箱中随喜功德,然后从旁边的台案上拿起三柱香,点燃插到殿外的香炉里,尔后双手合十许下愿望,躬逢跪拜后便礼成结束。

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生活平静,内心安定,可最终我仍然走上了一条相反的道路,在南辕北辙中又乞求平和安宁,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罢了,算是了却父母一个心愿吧!

我微微一叹,准备离开。行至庙门前,只见门口摆着一方矮小桌椅,桌上一本厚厚的功德薄,积年累写后已是旧得发黄,旁边一支签筒,里面装着数十支红头竹签,那签看上去有些年月,黑油油早已辨不出竹子本色。一位看上去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僧坐于桌前,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誊抄着经文。

我心下一动,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掏出一百元钱递与那僧人,只见他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接过钱去,问了我的姓名,恭谨地在功德簿上写下。尔后递过签筒,对我颔首道,“施主,请抽签”

见我不明所以,他旋即解释道,“本寺远离尘嚣,香火自是比不得那皇家寺院,慕名而来者,皆成就本寺佛缘,本寺规矩,均赠签一支,以合众缘。”

原来如此,抬眼看去,只见老僧面含微笑,声音平静又不失庄重,我不禁也肃然起来,略一定神,便就着那签筒中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取了递与老僧,静待下文。

“第十九签君问归期未有期并蒂花开两不知红尘来去皆定数千年聚散终有时,嗯,中平签”那老僧捋着胡须反复念了两遍签文,沉默半晌,尔后抬眼对我说道,“施主,不知你所求为何,单从这签文上来看,当是沧海桑田终归于平寂的意象。红尘纷扰,不外乎利与情二字,然二者世人虽苦苦求觅,却实则于轮回中早有定数,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俱都是众缘相合而已,施主也要放宽心才好。”

老僧的话言犹在耳,我却当场愣住了,仿佛觉得冥冥中似真有神灵般,如此通晓世人心障,近来所有不可名状的烦乱心绪在这幽深古寺慈悲菩萨面前一览无遗,这碌碌人世中的累累牵绊、分分合合,原来早已在三界轮回中因缘注定,你我都不过是按照脚本到这人间戏台走一遭罢了。

那么,对于我和小娟,是否也到了这出戏中场休息的时候?

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既如此,就让距离和时间填满我们上下半场之间的等待与沉默吧。

山间氤氲雾气早已散去,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山颠,洒下万道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从车的后视镜望去,一空寺在万丈光芒中被掩进更深的山林深处,在我身后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飞往C市的航班上了。

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

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第7章

李玥儿

天高云淡,夏日的暑热还未退去,街道旁浓密的桂树已将空气酿得香甜丰满。我穿了一条翠色的长袖雪纺连衣裙,层叠的裙摆像荷叶般铺散开来,脚上的白色高跟鞋恰到好处地点缀,衬出自己的雪白肌肤和娇好身材。

我喜欢这样的打扮,清爽而雅致。

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穿上这条翠色长裙,之前在商场里看见时便觉非常喜欢,尤其那大大的裙摆,像极了少女娇羞漫溢的柔情缱绻。只是碍于翠色终归比较亮眼,低调如我一向不喜被人注目,买回来后便将它束之高阁,只饱眼福罢了。

只是今天不知为何,早上临出门前,站在试衣镜前望着这条裙子,轻轻摩挲着它冰洁细碎的丝绦,竟是心动不已,仿佛有一个声音总在我耳畔萦绕,“李玥儿,穿上它,今天你要穿上它”,不及多想,我竟鬼使神差般一改往日顾虑,直直褪下已经穿好的灰色套装,将这条裙子穿在身上。望着镜子里一碧清盈如水中佳人的自己,心中竟有窃窃的欢喜。

这般欢喜为何而来?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终归是因为,这个日子我将见到那个人,他的名字叫,陈然。

此刻我正坐在前往机场的车上,秋日的风沾满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面庞,晕出两抹绯色,衬着身上的翠色长裙,凭添出几分楚楚动人,连王浩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多看了我两眼,我不禁脸一红,把头别到一边装作没看见。

想起喜羊羊知道我们今天要去接陈然,一个劲地叮嘱我仔细观察认真比对以便第一时间向他描述青年才俊的光辉形象,我无奈地笑笑,她哪知道我近来的百转千回。

王浩今天心情不错,一路滔滔不绝,讲了一会儿荤段子后话题还是绕回了陈总。

“要说咱们陈总,当初就不该走,没道理啊,公司做得好好的,一切都顺风顺水。你不知道,那儿会他和郭总两人,一文一武,里应外合,两三年时间凯然就异军突起,拿下了C市咱们行业的半壁江山。郭总当时正斗志昂扬地想打入邻近省份市场呢,结果,陈总却激流勇退了,他这一走,公司好几个战略计划都停滞了,现在居然连本土市场都出问题……”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禁不住好奇问道,“陈总当初为何要走呢?”

“具体原因众说纷纭,当时我们下面的人也很懵,不知道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但平时看着又不像。你说咱们行政部,老板跟前的人,老板们之间有什么矛盾置喙,总得有点珠丝马迹不是?但连我们都一点儿没发现,是真没发现,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啊,真是感觉太突然了,不瞒你说,当时咱们不少员工都担心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又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搞得人心惶惶,好些人都辞职了”王浩咂咂嘴,似乎陷入了回忆,“那也算凯然创立以来的第一次危机了吧,包括我,都动过跳槽的心思”

“陈总走了不是还有郭总吗?你就对咱们郭总这么没信心啊?”我揶揄他道,现在彼此渐渐熟悉,说话也随便了很多。

“哈,被你逮着小辫子了”王浩笑着扫我一眼,“小姑娘,知道咱们凯然为什么叫凯然吗?那代表一个郭凯,一个陈然!缺一不可!郭总营销和管理上是一把好手,陈总在技术研发上可是能人,两人搭档,凯然才能所向披靡。陈总走了,公司就像跛了一只脚,就算再招一个搞技术的来,论默契、论信任,能和陈总比么?你说,我们这些打工的当时能不迷茫么?”

“那幸好你迷途知返了,不然哪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对,你总结得太到位了!在下佩服!所以,请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最饱满的热情和最积极的姿态同我一起去迎接咱们凯然的创始人之一、员工爱戴的陈总强势回归!”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嬉皮笑脸逗得哈哈大笑。

“话说回来,倒是后来我听到过一个比较靠谱的版本,”王浩突然淡淡说到,“关于陈总的离开,据说是为了他老婆,夫妻两地分居嘛,时间久了,老婆有意见也很正常。”

感觉到王浩语气里的异样,联想到之前喜羊羊说王浩离异的事情,我便把视线转向窗外,知趣地不再碰触这个话题。

可是,王浩说陈然有老婆了,他已经结婚了,他原来都已经结婚了!

王浩和司机还在胡天海地地侃着,我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车外的风景一幕幕掠过,像走马灯似地让人感觉不真实,我的心,仿佛一颗烧得滚烫的烙铁突然被放进零度的冰水里,咝咝哀鸣几声后便俱都湮灭,只留下茫茫无望弥散开来,让人手足无措。

转念又觉自己这般情态实在无稽,陈然和郭总年岁相当,结婚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我之前怎会没想到呢?如此这样,我那些辗转往复的心思更是显得滑稽可笑,对一个有妇之夫还谈什么感觉情绪,甚至还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李玥儿,你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就在这样的思绪万千中到达了机场。车窗外的天空蓝得静谧而浓烈,像恋人的眼睛,饱含化不开的深情。起降的飞机穿梭于头顶,留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道不尽的悲欢离合。

离飞机抵达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和王浩来到接机口,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刚才被王浩的话搅得一路心神不宁,此时我更是心不在焉,一面想着即将见到陈然,紧张和激动交织于心终究按捺不下,一面又想到他于我实则隔了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关的人,而且还是有妇之夫,又特别恨自己。

在忐忑和懊恼中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接机口渐渐人头攒动,广播里播出了航班准时到达的信息,大批人流鱼贯而出。

“陈总出来了!”王浩指着不远处一人,示意我将接机牌举高。

我循着王浩的手抬眼望去,只见如水人潮中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在合体的黑色西装的修饰下更显硬朗,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拖着不大的行李箱,步履沉稳,款款而行。

我终于见到了他,陈然,这个近来总让我魂牵梦绕的名字,连同他的铮铮轮廓,在这个天朗气清的流金秋日,跨越千山万水,穿过熙攘人群,向我走来,渐行渐近,愈来愈清晰,终究是走进了我的时空我的生命。

我居然在那一瞬湿了眼睛,我,怎么了?

陈然应该是看到了我举起的牌子,朝我们微微颔首。他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眉宇中透着英气,恰如我想象中的样子,俊逸神飞,伟明清朗,心跳不由自主开始加速,我的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有点发凉。

王浩立即迎上前去握手道:“陈总,您总算回来了,欢迎欢迎,郭总和大家都特别高兴。”

陈然也很轻松,“王浩,还坐镇行政部?郭凯这小子也不让你去销售上历练历练”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笑谈间似春风拂过撩动我的心弦。

“陈总,我就想在行政部等着您回来呐!郭总提过几次,我自己拒绝了,在行政部才能经常在您和郭总身边学习,这机会难得啊!”王浩不愧是王浩,这马屁拍得连我听了都觉得太受用。

“几年不见,马屁功夫见长啊,”陈然拍着王浩的肩头笑道。

“天地良心,陈总,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不信你问她,我平时在她们面前都耳提面命地宣传在咱行政部的大好处呢,不说别的,欢迎陈总您回归我们行政部可是头一份儿呢!”王浩指着我道,“对了,陈总,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咱们部门去年新来的员工,李玥儿,小女生文笔不错,郭总都夸奖呢!

我就在这猝不及防中被推到了陈然面前,只见他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也很快恢复正常,伸出手礼貌地对我说道:“你好”,语气中没有任何温度。

一阵强烈的心痛袭来,我使劲掐了掐自己手心,缓过神来,赶紧握手道:“您好,您好,陈总,欢迎回来!”,嘴角扬起反复练习过的微笑,但我知道自己的手凉得厉害。

也就轻轻一握,如蜻蜓点水般,我们便都放开彼此的手,不留任何痕迹。

没有任何痕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和陈然的初次见面,就在这样的例行公式中结束了,话语寥寥,波澜不惊。

机场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航班到达与出发的信息,身边进进出出的人群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是喜就是悲,寒暄,拥抱,挥手,泪流,这些在机场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情节仍然在没有止境地上演着,没有任何改变,即使我见到陈然,我与他双手相握,一切,也都如身边斯人斯景一般,没有任何改变。

回城的路上,司机轻松地开着车,王浩热情地絮叨着C市和凯然的变化,陈然听得津津有味。我与他同坐后排,却借口晕车,一路沉默。想起来时路上心情起伏涤荡,不过是自导自演的意淫幻剧,就像一首悦耳的前奏还没进入主曲便戛然而止,只剩下作曲人碎成一地的哑口无言和自我唾弃。

此时此刻,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从名字到照片到真真切切地坐在他身旁,仿佛跨越了半个世纪,却在与他这不足一米的距离面前才生生发现,我与他之间,隔着纷纷人世杳杳时光,远到我的每一个方向,都是南辕北辙。

我有感受到陈然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带着些许疑问和犹豫,但我却没了解释的心情。

陈然

在飞往C市的万米高空,我又梦见了那个绿衣女子。

梦境里我似乎看见了她的样子,但醒转后却变得模糊,只有脖子后面的黑痣仍记忆犹新。

为何最近总是梦见她?我能感觉到她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诉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想抓住她问个究竟,可每当我伸出手时,梦境便消失了。

我有些泄气,也有些烦躁,以至空姐递给我咖啡时,我还不小心洒了。

那个绿衣女子到底是谁,能让我如此失态?

我望向窗外,机翼平稳地在云层间穿行,阳光没了遮挡肆无忌惮地将一切镶上金亮,晃得人眼睛生疼。无边无际的云海绵延向远方,仿佛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天桥,似恋人的等待,充满期盼却又遥遥无望。

飞机准点降落在C市,郭凯因到政府开会不能亲自来接我,对此他还感到万分抱歉。我笑说咱们之间还这么客气,谁知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到,“兄弟,感谢你能回来”,突然让我内心充满感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他的兄弟情份并未减轻半分,心下也很是感慨。

倒是听说王浩来接机,这小子从凯然创立便跟着我们干,有天份,情商挺高的,做销售也该是一把好手,如今还在行政部?

接机口人很多,但我一眼便看到了王浩,三年没见,越发胖了,看来凯然日子确实滋润,他进一步发扬自己肥头大耳的优势,早把当初“练出六块腹肌”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王浩也看到了我,远远向我招手。望着他陌生又熟悉的面庞,身边快速移动的人流,机场广播里此起彼伏的声音,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已经再次踏上了C市这片土地,这个承载着我多少希望和失望的地方,我回来了。

凯然,我回来了。

和王浩汇合,他一面殷勤地帮我拿行李,一面热络地和我侃着。看得出他这几年在行政部如鱼得水,我笑说让他去销售部锻炼锻炼,谁知他却拒绝了,我有些诧异。突然想起之前听郭凯提到王浩离婚了,他老婆好像原来就是凯然销售部的,我便明白了几分,也就顺着他的话题自然岔开了。

同王浩前来的还有另一位行政部员工,“李玥儿,去年进公司的,文笔不错。”王浩向我介绍到。

我的心突然一缩,脸色也僵了一下。李玥儿,不就是那天郭凯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名字吗?为何我的反应又如出一辙?

其实刚才我已看到了她,瘦小的身材,穿一条翠色连衣裙,高举着接机牌,长发披肩,清逸脱俗,站在大腹便便的王浩身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外显眼。

或许是最近的梦境太过清晰和深刻,让我对绿衣女子变得特别敏感,远远望着她,有那么一刻,我有点恍惚。

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她容貌清秀,举止沉静内敛,像极了一株开在水中央的睡莲,孤芳清丽,别样娇美。望着她如鸿眼波中点点水光灿若星辰,我突然一阵愣神,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起,她的样子,仿佛和梦里的女子,合二为一了。

明白此情此景不过是自己梦境带来的幻觉,我随即收敛了心神,随意地向她伸手问好。

她似乎愣了几秒,望着我,我仿佛看见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升起又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公式化地热情欢迎我的回归,过程是那么自然流畅。

只是在我们双手相握时,她的手如此冰凉。

如此冰凉,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希望时光停驻,让这交握的双手能多一些传递温度的时间,可眼前的一切按部就班随着时光推移向前流动,我与她,轻轻碰触间,都松开了彼此的手,再无半分留恋。

回城的路上,王浩侃侃而谈公司几年的变化,我凝神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李玥儿说她晕车,一路沉默。我看她面色有些苍白,半倚在车窗上,神情倦怠,突然就没了和王浩闲谈的兴致,闭目养神。

见我小憩,王浩也就不再说话,车里安静了下来,收音机里传来陈奕迅的《十年》,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

牵牵手就像旅游

成千上万个门口

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曲声悠扬,道不尽的浮沉铅华,我靠在后座,回想起和小娟一起走过的十年,我们有过平静而踏实的日子,也经历过功成名就的繁华,我们对于明天有要求吗?似乎是有的,但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好像就偏离了最初的设想。无数的门口在我们面前,我们开始有了异议,有了踌躇和犹豫,但终究没能走进同一扇门,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的,究竟是我先走出那一步?还是她?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同步过。

十年之前,十年之后,又有谁会陪在我们身边?

望着身旁与我相距不足一米的李玥儿,突然感到,身边的人事,仿佛都与我天涯之遥。

第8章

李玥儿

我们将陈然送至酒店,王浩一路鞍前马后安顿停当,因晚上郭总专门设宴替陈然接风,我们便约好六点准时过来接他。

与陈然道别,王浩一直陪笑目送,我也只得应酬。望着他毫不停滞转身而去的背影,我的心又生生痛了一下,那种切切的,像无数根针翻扎的细密的痛,从心脏蔓延开来,游走于身体每一条神经,直接而张扬。

与陈然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倍感疲累,脸色也不是很好,回公司的路上王浩几次关心我晕车这么厉害,我无奈地笑笑,他哪知道真正的原因,可是,我又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回到公司,将晚宴和第二天的工作稍事整理,我们便准备去接陈然。晚宴毕竟场合不同,我知道自己精神不济,却也无心再做其他装扮,便把披散的长发盘起,露出长长的脖颈,让整体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无精打采。

晚宴设在C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富临酒店,公司全体中高层参加,行政部要负责各项后勤接待,王浩自然带上了我和张小琦。

张小琦今天明显精心打扮过,一袭大红色V领束身连衣裙,外套一件黑色短款西装,一双亮黑镂空高跟鞋,鞋面一只水钻蝴蝶熠熠夺目,头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妖娆。

我明白她的心思,不过觉得也正常。今天难得见到公司全体中高层,而且两位老板都在,是个员工都会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一番。我也提醒自己收拾好情绪,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影响工作。

但今天我实在提不起劲头再去面对陈然,便借口晕车请求王浩安排自己先去酒店张罗,让张小琦随同他去接陈然,王浩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我想正好也给张小琦制造点机会,省得她对我积怨过重,不过她领不领情就不得而知了。

晚宴如期举行,公司各大要员也陆续到场。我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一派欢声笑语雍雍和睦的景象,忽觉这繁华世界仿佛与我无关,只想把自己掩到最深处,早点结束任务早点回家。

六点半,陈然在王浩和张小琦的陪同下走进大厅,郭总迎上前去,两人二话不说一把揽住,男人之间一个动作往往胜过千言万语,他们互相拍打着对方肩膀,良久才放下来,郭总却先给了陈然胸口一拳,笑骂道:“你小子终于肯回来了!”

陈然吃吃地笑着,“老郭,别来无恙。”

“走,坐下再说”

两人在众人的陪同下坐上主桌,晚宴开席,首先便是郭总致辞,能看出他很是感慨,在谈到和陈然并肩战斗的那些岁月时,他眼里有泪光闪烁,“男儿有泪不轻弹”,陈然的回归对郭总、对凯然都意义重大。

陈然亦是动容,他拍拍郭总的肩膀,接过话筒:“感谢郭总和在座各位的盛情,一别三年,但在座的各位大部分仍是老面孔,郭总和凯然的凝聚力可见一斑,也正是这样的凝聚力、感染力和号召力,能接纳今天的我再次回归,我首先要感谢大家!”

陈然的开场白郑重且真诚,大家都很激动,不时鼓掌。

我远远地望着陈然,他的声音低沉厚实,有力却不喧扬,从和郭总的私人感情说起,到历数凯然积累的各项优势,思维敏捷、掷地有声,我能看见他眼里的光芒,那是一个男人像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和生命,灼灼其华,光彩耀目,我不禁有些痴了。

正式开席,酒过三巡,大家便开始自由发挥。一时间,灯光辉映,觥筹交错,主桌更是被围个水泄不通,陈然自然是今天最大的主角。

我最怕这样的时刻,我酒量很浅,平时基本滴酒不沾,这也是我在部门内聚餐时沉默寡言的原因。不能酒场往来,与同事的互动便少了很多自然的接口,平时部门内同事彼此熟悉倒没太大关系,众人也都理解我,可现在都是公司中高层,再想沉默以对或是以茶代酒就行之不通了。

更何况,今天的主角,是陈然。

面对他,我实在觉得很是吃力。

为什么?我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么?可这莫名悲伤如此清晰明白,让我不在状态,仿佛身体里住着另一颗心脏,在不同步的漏跳中此起彼伏如捣锤般一下一下敲击我的五脏六腑,让人无力而迷茫。

此时各部门已然轮番上阵,行政部自然不能落后。王浩自己上场敬酒后,还想带着我和张小琦组团进攻。见我面露难色,关心说到:“各部门都在敬酒,咱们肯定绕不过,待会儿你跟着我抿两口表示一下就行,没事儿”

“哟,咱们王经理对小李还真是照顾啊,什么时候没见你这么关心关心我们来着”张小琦坐王浩旁边,听见他对我说话,不禁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说。

“我的姑奶奶,你还需要我照顾?你往那酒桌旁一站,多少男的都需要被照顾!上次把人家赵市长喝得拉着人秘书管叫妈,还让给他倒醒酒汤呢!”王浩边比划边说,把大家都逗笑了。

张小琦娇笑着推王浩一把,“你每次都在外面坏我名声”

“得啦,咱们行政部一致对外,分啥你我,小李不会喝酒,待会儿我们多担待着点儿行了!”

“知道啦,见机行事呗!”张小琦听见王浩说不分你我,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顿时心花怒放不再与王浩计较,起身与他款款同行,我自知今晚躲避不过,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哟,美女兵团来啦,陈然,这可是咱们公司的女中豪杰啊,上次把赵市长喝得甘拜下风的,咱们行政部的张小琦美女!”郭总一眼看到跟在王浩身边的张小琦,指着她向陈然介绍道。

“是吗,凯然果然藏龙卧虎,王浩,你这小子看来这几年笼络了不少精英嘛!”陈然说着眼风扫过我,对我略一点头,我微微一愣,心想大概是因为下午接机对我有点印象吧。

郭总和陈然都已脱下西装外套,衬衣袖子也卷了上去,此刻红光满面,兴致高昂,想必已被灌下不少。王浩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将我和张小琦让到前面,弯下腰满脸堆笑:

“郭总,陈总,我带领咱行政部的美女们敬二位老总一杯”

“美女们敬酒,那当然要喝!”郭总望着我们笑到,转过头又对王浩说“但是,那不是美女的,我们就不喝喽!”

明白郭总指的便是王浩,众人哈哈大笑,王浩抓耳挠腮正想着如何圆场,只见张小琦大方向前一步端起酒杯:“郭总、陈总,今天能借王经理的光给二位老板敬酒,是小琦的荣幸,我先干为敬”说完脖子一仰,整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又添满杯,向陈然一礼,照样利落下肚,喝完还亮了亮杯底。

“好!”众人拍手称赞,郭总也大赞一声,和陈然一起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王浩,你小子艳福不浅呐,怪不得舍不得离开行政部”郭总意有所指地对王浩笑道,众人对张小琦对王浩的心思大都心知肚明,此刻更是酒后趁兴胡乱起哄,张小琦倒放得开,王浩却有些尴尬。

“哪里哪里,郭总,行政部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跟在老板身边学东西,这个嘛,”王浩指指我们,嘿嘿笑道,“只能算附加福利!”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该罚该罚!”陈然似乎来了兴致,其他人也都开始怂恿。

“是,是,是,老板们说得对,我这太高调了,一点都不谦虚,我认罚,认罚”王浩乐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手给自己斟满酒。

“慢着,王浩”郭总大手一挥,挡住意欲上前的王浩,“美女还没喝完,你这非美女凑啥热闹?”说完向我举杯示意。

郭总一发话,大家把目光转向了我,张小琦开了个好头,众人都拭目以待行政部另一名女将如何大展雄风。连陈然都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仿佛此刻我的谦卑礼敬并再来一出潇洒倾杯是那么理所当然。

我很是尴尬,本以为跟着王浩走个过场,没想到郭总一句话,因着张小琦阴差阳错地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望向王浩,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看看郭总,又看看我,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张小琦站在一旁,摇晃着手中酒杯,盯着杯中残酒一言不发,嘴角挂着说不清意味的笑。

明白眼下无人可依,无人可靠,我只得咬咬牙端起酒杯,勉强堆出笑脸:“郭总,陈总,我不胜酒力,比不得小琦姐豪爽,但今天这杯酒敬二位老板,欢迎陈总回归凯然,感谢郭总平时对我们行政部的指点和照拂,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向两位老板学习。”眼神扫过陈然,只见他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想是觉着这类场面话见惯不惊。心里微微叹口气,我眼睛一闭,心一横把整杯酒倒进了嘴里。

一阵辛辣刺激袭来,我连忙咽了,却仍被呛得咳嗽了起来,脸也胀得通红,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你是李玥儿吧?好,不错,行政部人才辈出”郭总转头对陈然道:“来吧,陈然,咱们可不能拂了人家美女们的面子”

陈然一边应到,一边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透出一丝惊讶。我心里突然一冷,难道他认为我应该和张小琦一样在酒场纵横捭阖一骑绝尘么?所以发现我酒量不行觉得不可思议?当真如此,那真是让人哀伤。

杯子里还剩一点玉液摇晃,在金碧辉煌的灯束照映下浮起刺眼的光针,让人眼花缭乱,像极了我现在的心情。

见郭总开口,王浩趁势拿起酒杯敬到,“郭总,陈总,感谢两位老板给咱们行政部面子,我们一定努力工作,回报公司信任!”说罢,也不待二人多说,仰头就将手中酒先干为敬。

终于在推杯换盏中完成了敬酒任务,我心下暗暗松口气,正欲离开,没料到张小琦对着王浩嘀咕,“老王,咱们还是要和其他高管还有部门走一圈吧?”

“嗯,这个自然,”王浩抬头看看我,欲言又止。

明白他的为难,却也因刚才的种种明了他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真的为难,我苦笑一下,说道“没事,王经理,我跟着你们走一圈”。

“那,行,你到时抿两口就成。”

又是抿两口就成,呵呵,我心底不禁一声叹息,事到临头,什么时候抿两口就成过?

我摇摇头,望着王浩和张小琦夫唱妇随般的背影,明白张小琦今晚的种种亦无可厚非,只是,生性如我,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职场的冷漠与孤独,人人都在为利益打拼,自顾且不暇,哪有时间理会别人?

不出所料的,这一圈敬下来,没有人会让我抿两口就成,尤其是在张小琦一路豪饮干翻一众男士的情况下,我更是无法摆脱被灌酒的命运,而王浩,早已喝得与人勾肩搭背酒话连篇,哪还管得了身后的人是醒是醉?

一行人喝得昏天黑地,王浩还想拉着张小琦和我专门去敬陈然,好在陈然推辞了,我真是如逢大赦。

此刻我已像抽了魂似地再也架不住伪装的外壳,趁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清醒,借口上洗手间溜了出来。

外面月华如水,凉风习习,带来阵阵馥郁草香。我坐在酒店外的凉凳上,退下穿了一天的高跟鞋,酒后的疲惫与倦怠再次袭来。四周静谧无声,我仿佛置身于广袤的暮障里,茕茕孑立,身影寥寥,一颗心也茫茫然没了着落。

夜空墨色如洗,点点星辰穿越时空,微弱而持续的闪烁,带来千万年前的光和热。我望着它们,那样杳远和深邃,历经千辛跨越重重阻碍而来,却与我仍就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好比此情此景,一墙之隔,欢声笑语便是天涯。

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温热的泪滴一点一点蓄满,再无声无息滚落,融到翠色长裙细密交织的经纬里,和着周遭浓重的夜色,一并淹没在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

盛大而热烈的酒宴仍在继续,酒酣耳热之际已辨不清真心假意,职场,已开始向我慢慢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岂止写几篇文章那样简单?

而陈然,不管自己如何抗拒和逃避,终究是在我心里烙下了痕迹。从今往后,他将存在于我与凯然交汇的这方时空里,我会经常见到他,会与他一同工作,会与他说话交流,甚至会像今天这样与他咫尺相对,可是,面对一个即将成为我上司的人、一个有家室的人,一个与我相差着一轮光阴的人,一个甚至对我都毫不熟悉的人,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甚至,连想都是白想。

不只是白想,连想都不能去想,不能啊……

夜幕低垂,星子黯淡,醉眼朦胧间,我只觉孤独与悲伤到了极点。

陈然

在酒店安顿下来,我给小娟发了个消息报平安,过了很久才收到她的回信,简短得只有一个 “嗯” 字,我无奈地笑笑,如果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常态,或许彼此都要学会习惯。

小娟如今已是单位交流组的负责人,人在其位,言语间也便有了管理者的姿态,包括对我。即使今天我的离开,小娟亦以工作为由不曾送行。忽然想起我临走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在阳台上接电话的寂寥萧索的背影,那呜咽的抽泣声,终究是定格在了我与她最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而又是谁,在午夜梦回时分,能够在电话那头静静拥抱小娟所有的软弱与悲戚?

唉。

打开浴室的喷头,汩汩的热水自上而下,哗哗浇在我的身上,弯弯曲曲的水路顺着每一寸皮肤纹理辗转而行,渐渐冲刷掉我内心一阵阵心神不宁和无声叹息。

晚上郭凯设宴为我洗尘,王浩约好6点过来接我。看看时间已至,我便略加收拾来到酒店大厅等待。

其实我大可等王浩到了后再从容下来,只是今天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静对四方冷清,大厅里人来人往,音乐曼妙,此刻最适合转移注意力。

我看见王浩走进酒店,跟在他身边的不再是那抹翠色,心里没来由地微微一空。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失落,毕竟,终究是和我无关的人,不是吗?

王浩一眼便看到了我,连忙几步上前,“陈总,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不用客气,是我早到了。”我笑道。

与王浩一同前来的女孩随即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陈总,您好,我是行政部的张小琦”

张小琦很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显利落干练,想必职场中人的来去逢迎已是十分稔熟,我与她握手问好,三人一同步出酒店。

傍晚的C市华灯初上,车马在璀璨的霓虹中汇成五彩的光影,交织出这个城市盛大而漠然的热烈。我在王浩和张小琦的陪同下来到晚宴举行的富临酒店,香车如云,人来人往,一如曾经,让我想起三年前的岁月。

当我们走进酒店,我一眼便看见了郭凯,三年不见,他有些发福了,举手投足间纵然激情犹在,眉宇间却也不再年轻。对于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们来说,再多的功名繁华也挡不住世事沧桑,那是岁月雕刻下挥之不去的无奈与妥协。

我们热情地拥抱,几句玩笑,彼此已然明了对方,我心里安慰,时间只会让男人之间的情谊更加深沉却明了。

抬眼望去,四周千篇一律的笑脸,熟悉的,陌生的,此刻无一不用同样的表情和语言欢迎我的到来。三年了,我又再次回到这样的人群中,尽管我与凯然各自都今非昔比,运命,终究还是让我们在这个时点重新联接在了一起。

我热情地与大家打着招呼,寒暄着这几年的变化。眼光掠过众人的同时,也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再次被那抹翠色所吸引。

清姿纤华,盈盈而立。

是了,是她,李玥儿。

此刻她的长发已经盘起,露出欣长的脖颈,愈发显得缦渺飘逸。我的心不由一动,脚步也不由自主明快了起来。

落座后,郭凯与我先后发言。因着是公司内部聚餐,气氛倒也轻松,我的回归对郭凯和凯然来说都算高兴的事,席间自然少不了酒令笑语的熙攘热闹,我本对这些不甚感冒,但今天我是主角,自当勉力应付。一时也酒酣耳热,不知不觉喝多了。

推杯换盏的间隙,我的眼风会不由自主扫过离我们最远的那边桌上,李玥儿和张小琦分坐王浩两侧,她似乎话很少,开席以来便默默地一个人浅尝细咽,偶尔回应下同桌的交流,安静的像一株被遗忘的世外仙姝。

她的侧影朦胧淡雅,在周遭耀目的光晕中仿若画中剪影,我一时有些失神。以至于王浩带着她和张小琦来跟我和郭凯敬酒时,我居然暗自开心不已。

开心不已,呵,这样直白显露的词语何曾在我的身上出现过?我有些吃惊,看来今晚的确喝多了。

郭凯说张小琦喝酒厉害,果然名不虚传,转瞬间两杯白酒下肚眼睛都不眨一下,博得满堂喝彩。轮到李玥儿,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定是行政部的公关姐妹花,美女配美酒,一时间起哄声,助威声不绝于耳。连我,居然都少有地敲起了边鼓。

这太不像我了!

怎会如此?纵然我内心并不希望李玥儿如张小琦一般是酒场巾帼,但眼下这般情景,似乎只有靠这点呐喊和笑闹才能让她在我面前多停留一会儿,甚至,有可能,注意到我。

这种念头甫一出现,我便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在想什么呢,我醉成这样了吗?就因为最近做的那个梦?就因为李玥儿今天穿着绿色的裙子,我便认为她和我有什么关联吗?真是可笑,我一个有妇之夫,老大不小的人了,居然生出这些荒唐的念头,真是枉对了这三十几年的光阴!

这样想着,酒也便醒了些,再次看向她,才注意到她的为难和犹豫,待一杯酒入口,她艰难的咳嗽声,涨红的脸,终于让我意识到,李玥儿,她似乎不会喝酒。

这样的认知居然让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别开了头,面色隐忍而难堪,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那曾经在我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她的脖子后面,有一颗黑痣。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是的,我绝不会看错!绝不会!那黑痣,就像永不磨灭的疤痕,深深烙在我的脑海我的心头,如今真真切切来到了我眼前,竟然叫我手足无措,直直愣在了当下。

我想我当时震惊的表情足以让人侧目,我看到李玥儿扫过我的脸,似乎带着些许疑问。我有些仓皇地收拾好情绪,但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为什么李玥儿脖子上有和我梦里一模一样的黑痣?为什么她今天偏偏穿的绿色的裙子?为什么我见到她甚至听到她的名字心都会痛?为什么面对她我会有那么多无法自控的想法?难道,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心里的疑问在浓重的酒意中不减反增,纷纷然如一团乱麻。

李玥儿继续跟着王浩一行敬酒喝酒,面色凝重而苍白,我知道,她的酒量,快挺不住了。

我竟然开始对王浩隐隐生出怒意,当他还想带着李玥儿和张小琦来单独敬我时,我不由分说推辞了。

我似乎看到李玥儿对我投来感激的一撇目光,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那晚我应该喝得很醉,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夜宴的喧嚣除了宿醉后的昏沉不适外,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那颗深刻如印的黑痣,还有,它的主人——李玥儿。

第9章

李玥儿

那晚欢迎宴会后,拖着疲惫昏重的身子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一时失了困意。在翻来覆去中,我打起精神细细分析了自己最近所有的起伏思绪和摇摆心理,尔后得出结论,对于陈然,我只是一时兴起迷了心窍而已。

因着母亲早逝,我生性敏感,加上大学时被几本爱情小说吸引,前不久又有着那个莫名的梦境,让我不自觉把自己当成了剧中的女主角,一头扎进去自编自导这无聊戏码,还非得装出一副苦情的凄楚模样,好让这一出虐恋情深演绎得淋漓尽致。或者也可以说,还未曾有过恋爱经历的我,在自己24岁的人生当口,尤其是在上次父亲决定张罗我的终生大事后,潜意识里也开始意识到终究会有个男人进入自己的生活,故而有了心猿意马的思春心思,而陈然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个幻想角色的空白。

好比恋爱时正好看了部《浪漫满屋》,或者失恋时恰好看到《蓝色生死恋》,人都会不由自主被里面深情帅气的男主角迷得神魂颠倒一般,然而终归只是一个意淫的对象罢了,不会也不可能影响到实际生活,就像谁也不会去想自己真的嫁给宋承宪或是RAIN,即使那些追星的迷妹,也很难有几个能把少女时期对偶像的喜爱延续到一辈子的长度。

这样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己对陈然的感觉不过是体内荷尔蒙和脑多酚在特定时间的不期碰撞而已,这种偶然效应产生的星星火花都将是短暂而易逝的,过了这一阵也就自然消失了,实在犯不着过多纠结。

既然道理想明白了,我也暗暗下定决心,在公司里与陈然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他是老板又早已结婚,瓜田李下,人多嘴杂,别白白坏了彼此名声;再说,自己如今正处在这情绪的起伏期,要想尽快降温,减少接触是最直接的办法,不见不闻便也就能不想不念,甚至,既然现在进入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身体也诚实地发出了信号,我是不是也可以适当考虑下父亲之前提出的,相亲的方式?

本来,人就应当活得实际点儿不是?

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睡着了,酒精的刺激和纷乱的心思让人一夜浅眠,奇怪诡异的梦做了不少,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强撑着精神上班,想到对陈然那点多出的冲动搞得自己头痛身重全无力气,实在不值,无论如何也要当断必断了。

加油,李玥儿!

随着陈然的回归,公司各部门近期都是开足了马力。如果说之前的忙碌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话,如今已变得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陈然果然不负众望,短短一个月内便分析出了竞争对手的产品成分,并针对它的缺点对公司产品进行了改良,然后会同销售部、采购部制定一系列新的业务政策,并适时拜访相关政府部门取得支持,如此多管齐下,不到一个季度便成功追回了不少客户,公司销售业绩也开始缓慢回升。

这段时间我和陈然见面的机会并不少,毕竟行政部作为老板的秘书部门享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但我始终奉行“保持距离”的原则,能不见面不见面,能不说话便保持沉默,不得不面对时我也尽量避免与他眼神交流,需要向他汇报工作或报送资料时,我便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地让王浩或是部门内其他同事代劳,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陈然专门交待我拿份文件,我都借口马上要出去让前台小妹给他送了去。

如此这般,我与陈然的交集大大减少,自然心痛的感觉比不得之前猛烈,看来这样的办法行之有效,须得好好坚持下去,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只是偶尔难免有走神的时候,尤其是在前台小妹无意中提起陈然询问王浩为何总是派我出外勤时,心底的伤感便更加明显,他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留意?他会不会发现我的逃避嘲笑我的荒唐?……翻涌而来的疑问和思虑仿佛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密密匝匝织进我的身体里,把每一点深不可见的心绪揉搓得粉碎,落地无声却又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是啊,为了与他避而不见,我是绞尽了脑汁操碎了心!

他哪知我的无奈和惆怅!

而这样的回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到最后我能把自己的纷纷思绪斩断扼杀么?就算终有一日我能心无挂碍平静无波地面对陈然,那样的状态又真的是我想要的么?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但此刻我断然管不了那么多以后,没有现在,何谈未来,只要眼下能斩草除根,未来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末,我在心底默默为自己加油,李玥儿,你做得对!你做得对!你的做法毋庸置疑!万事开头难,偶尔难过也很正常,就像你曾经喜欢的男明星举行世纪婚礼时,你不也哭得死去活来么?过了这一段便好了,谁也不会影响谁一辈子,更何况是个不可望又不可及的人!

嗯,只需再坚持坚持,一切便会雨过天晴。

最近我的事情有点多,因着王浩陪同郭总去外地出差,行政部很多文秘上的事情便直接摞到了我手里。我虽忙得昏天黑地,偶尔也觉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向陈然展示我的确很忙,并不是故意与他避而不见。

今天陈然要带着郭鑫去科技局汇报工作,这本是郭总分管的事情,但郭总出差,陈然作为B角自然得顶上,郭鑫熟悉公司业务,加之一直联系具体工作,地方和人都熟,便陪同陈然一同前去。

下午刚上班,桌上电话铃声响起,王浩的声音火急火燎地传了过来:“小李,赶紧把咱们公司申请高新技术企业的资料给陈总他们送到科技局去!那边等着要,快点啊!”

“哦,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心知事情紧急,即使要面对陈然,我亦不能因私废公借故推脱,记得那套资料应该是放在部门的文件柜里,我赶紧翻出来,还多复印了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公司的司机已全部外派,我只得打车前往。科技局离公司较远,还在相反的方向,好在不是上下班高峰,一路倒也顺利,紧赶慢赶仍然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到。

进了科技局的大门,我一眼便看见等候在大厅的陈然和郭鑫,想是资料不齐他们也不便贸然进去,急忙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道,“陈总,郭总,资料拿来了,时间赶得及吧?”

“就是晚了啊,怎么这么慢啊你们行政部”郭鑫一把接过资料翻看,嘴里止不住地抱怨。

我不免觉得委屈,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送了来,资料没准备好又不是行政部的问题,为啥板子挨在我们身上?但领导怪罪,我又能如何,只得咬咬嘴唇忍气吞声。

“没事,时间还来得及,拿到了就好。”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只见陈然接过郭鑫递上的部分资料,淡淡地对我说到。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头,稳稳地落在我的心上,抚平我翻涌的七上八下和委屈不平。我深吸一口气,对着他感激地点点头,渐渐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又红又热,却只道是急忙赶来内心焦虑之故。

“哎呀,资料拿错了!不是这份!”

还没及想完,便听郭鑫在旁一声大呼,我立马转过头不解地望着他,和陈然一道凑上前去。

——明明是申请高新技术企业的资料嘛,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又不是瞎子,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刚才被他无端埋怨,这会儿又大惊小怪说拿错了资料,我不免也有些恼意了。

陈然显然也不明白郭鑫的意思,问道,“怎么错了?”

“陈总,是这样的,咱们今天不是来向科技局要补贴的么,既然问政府部门要钱,就不能把自己的情况说得太好,不然你都已经很好了,人政府干嘛要出钱出资源地扶持你呢对吧?所以,我们给科技局报的资料,”郭鑫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声音,“都是把利润刨了一大块儿出去,要不就亏损,要不就微利,这样咱们才能得到补贴啊。可现在行政部拿来的这份,是咱们平时报给银行的,人银行见你不盈利哪敢轻易贷给你啊,所以就是按真实的盈利报上去的,现在把这个拿给科技局看,肯定不行啊!到时谨防补贴拿不下来,还给咱扣上一个谎报虚假信息的罪名,那就不得了了!”

听郭鑫解释完,我立马把那资料拿过来翻到财务报表那一页,果然,上面赫然显示着凯然的盈利情况,那数字甚至大得有点咋舌,我心里一沉,这下可怎么办。

“你们行政部在搞什么!怎么出这么大的错,王浩跟你们怎么交待的?!这还幸亏我先看了一眼,要是直接就这样拿进去,不知会整出什么事来!”郭鑫指着我愤愤地说道,我哑口无言,这资料虽保管在行政部,但一向是王浩负责,他电话里也没交待,我哪知道一份资料都有这么多讲究,还想着快些拿过来以解燃眉之急,没想到忙中出错,差点捅出个大篓子。

眼看着现在回去重新拿资料已完全来不及,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悔恨不已,一张脸也胀得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按你的说法,咱们一直向科技局和银行报的两套资料,这么多年他们就没发现过?”陈然翻着手上的资料,眉头间不觉凝重了起来。

“嗨,这都在一个城市,就算不一个系统,以咱们凯然目前的行业地位,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只是科技局和银行毕竟是两条线,用着各自的信息系统,数据没共享,自然就让咱们钻了空子。再说了,这科技局和银行,手握着国家那么多的专项补贴和信贷资金,他们也要完成任务啊,睁只眼闭只眼是常有的事,个个公司都这么做,这钱当然是不要白不要。”郭鑫唾沫横飞,继续解释道,“只是既然这属于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只能做,不能说了,而且做更要做得像,如果今天这份资料递上去,那就是直接打科技局的脸,白纸黑字的数据在那里摆着,人家想放你一马都难!”

我听着郭鑫说得严重,心下更是愧疚不已,想着自己自进入凯然,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没想到不一留神犯下这么大的错,还是在陈然面情,心里真是沮丧到了极点。

“好,不说了,咱们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现在回去拿肯定来不及,这样,小李,行政部现在有人吧?你马上出去找个传真店,让公司那边赶紧把报科技局的资料传一份过来。我这边跟郭凯联系,了解下具体情况。郭总,你再看看这份资料,熟悉下情况,心里有个底,待会儿给领导汇报的时候,我如果有什么说漏了,你好给我补充。”陈然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渐渐抚平我内心的慌乱,明白现在不是懊丧的时候,我赶紧按陈然的安排给行政部打电话,让他们把资料找出来准备给我发传真。

陈然这边随即给郭总打了电话,详细了解了相关情况,也明白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郭鑫虽仍嘟囔着抱怨,也明白此时已无更好办法,不得不坐在沙发上翻阅起资料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准时出现在科技局长的办公室,代表凯然向领导作了工作汇报,并落实了今年的高新技术补贴。虽然科技局收到我们的传真资料略觉不便让下次再补一份清晰的复印件来,但整体上已无大碍。

走出科技局的大门,大家都松了口气,郭鑫却仍不由得再次叮嘱我,“这次还算有惊无险,下次可要当心了,行政部的人,哪能这么粗心呢。”

郭鑫的脾气早有耳闻,今天可算见识了,但毕竟是我有错在先,由不得别人批评,我无话可说,只得受着。

回程的路上,郭鑫和陈然时不时地聊着工作。我自知人微言轻,加上今天犯了错事,此刻更是不敢多说话,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公司。

到公司已过下班时间,行政部早已人去楼空,我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整个人散了架似地瘫坐下来。想着下午的遭遇,前前后后像打仗似的仿佛经历了一场冒险之旅,虽然最后转危为安,但事情的确因我而起,特别是郭鑫说的那些后果,真的交上去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现在想来仍觉后怕。

虽然陈然没有批评我,但郭鑫指责我时,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的内心也生气焦急,只是他的涵养让他没有做出郭鑫那样的激烈举动罢了。想到这里,我更觉泄气,是啊,他也觉得对我无话可说吧。

李玥儿啊李玥儿,你一天对陈然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能想到会在他面前遭遇这种事情?

握着笔的手不禁一滞,笔尖突然漏出一滴巨大的墨汁,滴在桌面的文件上,我连忙拿起手边的纸巾擦拭,却是越拂越黑,越用力越明显,直直把文件浸了个透。望着白纸黑字上硕大的墨花,张牙舞爪地甚是刺眼,今天仿佛诸事不顺,心底一阵索然,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

“还不下班么?”

一个熟悉地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我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只见陈然站在行政部的门口和颜悦色对我说道,没想到他突然出现,我一时竟忘了答话。

“怎么哭了?”陈然见我不答话,走近了一些,才发现泪眼婆娑的我,惊讶地问道。“因为下午的事情?”

我此时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就着刚才擦墨的纸巾想把眼泪擦掉,顺手一拂间墨迹却不小心染到了脸上。

我还兀自不觉,一个劲地否认,“没有,没有,陈总,我没哭。”

陈然却噗嗤一笑,我不解地望着他,他指指我的脸,示意我照照镜子。我这才对着桌上摆着的镜子望了一眼,这一眼,直让我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那墨迹正巧在两边脸颊中央,像两根猫胡子!

我不禁低呼一声,一边连声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赶紧冲进洗手间里,把那花脸清理得干干净净,反复确认无误后才走了出来,心里却因着这意外尴尬之极,今天在陈然面前犯错已经够了,现在居然还被他看到这么滑稽出糗的我!

天呐,我今天是撞到鬼了吧!

可心里也不禁一酸,我竟这么在意他对我的看法了么?原来,无论我如何逃避,在我心底深处,终究是希望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他的。

没想到陈然并未离开,见我出来直接说道,“走吧,下班了,可以搭我的顺风车。”

我望着他,一时忘了挪动脚步。陈然,他说我可以搭他的车,他刚才还对着我笑,难道他没有生我的气?没有觉得我今天做了错事应该好好反省深刻检查?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陈然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仿佛一道光渗进来,落下温暖细密的影子,悄悄慰平我纷乱如麻的心海波皴。想着今天错态丑态都被他瞧了去,此刻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我心一横,再顾不得之前的回避,顺手拿起座位上的提包,跟了上去。

陈然

凯然的日子紧张而忙碌,偶尔在行政部的格子间,会议室的角落里,或是公司走廊上,我会看到她,那个名叫李玥儿的女孩,或长发披肩,或束着简单的马尾,始终保持着谦和礼貌的微笑,神色恬淡,不卑不亢,如同一枝开在水中的莲花,清丽而矜持。

她似乎非常忙碌,非常忙,我能听见行政部的空气中回荡着她的呢咙软语,也能听见她特有的轻柔脚步声布满公司的每个角落,可每一次当我出现,无论在哪里,我们总是巧合地擦身而过,像安排好了一般。

这多少让我有点懊丧。

有那么一两次,我刻意只唤她为我送份文件,可总是另一个人出现在我办公室,用我听了无数次的开场白说道,“陈总,李玥儿这会儿去**办事了,她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不同的只是办事的地点而已。

李玥儿不是主要负责文秘工作么,为何次次出外勤的都是她?

但同时我也不得不懊丧地承认,她忙着其他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我而有所耽搁,至少说明,我之于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对,没什么两样,也就是俗称的,“路人”。

可是,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陈然,你和她不就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属么,为什么她要对你另眼相看?难道你还在那天酒醉的后遗症里没清醒过来么?话又说回来,你介意她对你的冷淡,难道她之于你,有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我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是了,是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都是幻觉惹的祸。凯然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纠结那些无稽之谈做什么,让它去吧,该干嘛干嘛。

回凯然后我和小娟仅通过三次电话,几乎都是在双方的忙碌中草草收场。渐渐的,短信传输变成了我们日常联系的主要方式,文字的编辑不受时间、地点、人物的打扰,恰到好处的掩盖了我们许多时候无话可说的尴尬。

突然发现,我和小娟的婚姻不知不觉已步入第七个年头,“七年之痒”,我们似乎也没能免俗。

只是说来也怪,自从回了凯然,之前做过的那个梦便再未出现,甚至那些奇怪的身体反应也在慢慢消失,难道牵动我百般心思的不是小娟,不是李玥儿,而是凯然?!

嗯,是的,是凯然!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想到了!可笑之前还左思右想神思恍惚,原来根本是错了方向。

这样的认知似乎让我翻然悔悟,也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理由忘掉那些扰人心绪专注凯然的事务。

于是我便更加投入凯然的工作。市面上的替代产品终归因为配方的残缺在性能上与凯然差了一筹,我们抓住它这一弱点在销售政策上作文章,又在研发端加大投入,公司的业绩迅速有了起色,郭凯和众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然而对于郭鑫,我也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中渐渐明白了之前的传言非虚。这个老郭的亲弟弟,或许是因为销售人员天生的拼闯劲头,加上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行事作风颇目中无人,利益当前,争抢很是凶猛,出了问题,责任推得也比谁都干净。

今天因着郭凯出差,我便同郭鑫一道前往科技局落实高新技术补贴的事情。郭鑫大大咧咧,疏忽大意中落下了一份重要的申请资料,情急之下只得让行政部马上送过来。我看见李玥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反而还落得他埋怨时,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玥儿带错了资料,想必这平时并不是她负责的事情,王浩又出门在外,事出紧急难免忙中出错。眼下本是三人合力想办法解决燃眉之急的时候,郭鑫却一个劲地数落不停,直把人小姑娘逼得快哭了出来。

我对郭鑫的所作所为颇有些不齿,追根究底是因为他自己的失误,却让别人背了黑锅,还遭受几番数落。因下属在场,我也不便说他什么。但即使最后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以李玥儿的性格终归是被这事影响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回程路上一直默不作声。想起上次与她同车,还是我回凯然的那日,她也如今天这般沉默,转眼已近半年,为何与她同处的时光总是难以看到她的笑容?

我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她了吧,自从上次在自嘲中撩开手后,那个欢迎宴会半醉半醒间的翠色身影便在无数的会议、加班中渐渐变得模糊。行政部毕竟不是我分管的部门,即便在同一楼层,我和她直接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何况她在我的印象中总是非常忙碌,下属如此尽职尽责地为公司操劳,做老板的应当高兴才是,更不会主动去打扰了。

可现在,她又坐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我从后排看去,只能见她清秀的耳廓边几缕随意散落的碎发,被风轻轻撩起,似有若无地抚过她淡绯的脸颊。她的头微微抵着车窗,怀里抱着厚厚的那摞错误的资料,我一眼瞥见她手指间被沉重的文件袋硌出的鲜红印迹,心里微微一动,前情旧绪仿佛一瞬间全涌上来,不管不顾地在我身体里冲撞翻滚,只为寻一个出口泄掉这迷迷茫茫的不知所措。

我闭上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忽觉疲惫不堪,一颗心也空落落地好似找不着方向。

回到公司已是过了下班时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工作需要处理,大可马上离开。可当我看见李玥儿失神地坐在办公桌前,那样无助而哀伤的样子,我就像长了钉子一般再也挪不开脚步。

黄昏的C市日头还未全部落下,只收敛了光芒懒懒地从窗外斜照进来,如一绢轻柔的金纱淡淡地笼在她的身上,细碎的流光从她的额头眉间缓缓掠过,衬得她的形影更加楚楚动人,像极了那曾经的梦里的女子。

呵,那个梦,那个已经很久都未曾做过的梦,在我以为自己快要将它遗忘的时候,突然,如此清晰地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天地静好,岁月无声,我似乎有些痴了,此时此刻,望着日渐昏沉的天色和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我却只想陪着她,就这样静静地,不为人知地,陪着她。不知道是因着那个梦,还是因着她。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时光在这满室静谧间似乎停住了脚步,我在前尘后事的怔忡里仿佛下定了最后决心,抓起桌边车钥匙,直直走向行政部,走向那扇开着的大门,好似面前有一条康庄大道,一直伸向远方,通向那看不见的未来,联结起我与她原本隔着千里万里的天涯。

第10章

李玥儿

我坐在陈然的车上,听着窗外的风簌簌地响声,初冬的寒意凛凛冽冽地刮过我的手背我的面庞,反复淬造着我时而坦然时而茫然的辗转心绪,内心兀自紧张忐忑,只觉这回家的路为何如此之长,一眼望不到尽头;转念又暗自希望这时光慢一些再慢一些,不要让车轮停驻了我与他第一次的缓缓同行,在这方只有我们两人的时空。

陈然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却是陈奕迅的《十年》。悠扬的歌声传来,EASON的声音有种自然的厚重感,像历尽铅华的人更接近生命的本真,在随意哼叹中唱尽世间百结愁肠。

“……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我不属于你,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十年,多少人在我们生命里来来去去,有几人能停下来陪我们看看路上的风景?即便当下陪在你身边的人,最终又能坚持几个十年?

我望望身边的陈然,他的目光专注,侧脸轮廓分明,双手自如地打着方向盘,平和,沉稳,衬着这车厢里静谧的空气和流转的音乐,给人踏实的安定感。十年之前,我们互不认识,十年之后,我们并不属于彼此,再过十年,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坐在对方身旁么?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在冬夜的薄雾中被罩上了萧瑟的迷茫,昏黄摇摆仿佛离人千里一般看不真切。

“今天觉得很委屈?”陈然突然开口,把我从茫茫思绪中抓了回来。

我忙坐直身子,“没有,陈总,今天确实是我没把事情办好。”我并不想推脱。

“你平时没负责那资料吧?”陈然淡淡问道。

“嗯,是的,这资料一直是王经理在负责,他今天给我电话的时候可能我没听清楚,所以拿错了。”想必王浩也是不小心忘了,他不可能在这些重要的事情上故意给我难堪,我便把责任一把揽了下来。

“嗯,没关系,毕竟任务顺利完成了嘛。”陈然点点头,“这事儿,也怪销售部那边没提前确认好,所以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没事儿,都过去了,开心点儿。”

陈然的声音有着北方口音特有的低沉温暖,仿佛十里春风渗进料峭冬意,淡淡地透出和旭温柔。我的心也如这车窗内外温差般冷暖交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是C省人么?”见我不似刚才那般拘谨,陈然关小了收音机,和蔼问道。

“啊,是的,陈总,我是D县的,离C市很近。”

“哦,听说过,你们那里的辣酱很出名。”陈然笑道。

说起家乡的特产,我也觉亲切,“是啊,C省到处都有,连外省也常见。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校门口的小超市都有得卖。当时看着还觉得好惊讶。”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我不自觉放松下来,唇角溢满了微笑。

“嗯,C省菜系全国闻名,少不了D县辣酱开胃,连我这不怎么吃辣的北方人都觉味口十足。大学在哪里上的?”

“哦,我读的燕北理工,很一般的大学。”

“是吗?”陈然仿佛眼睛一亮,“居然是我家乡的大学!太巧了!”

“真的啊?陈总您是Y市人?”我也很是惊讶,不禁感叹命运的巧合。

“对啊,咱大东北的工业基地,比不得C市山清水秀啊。这些年我都在南方跑,对这边的气候倒是熟悉了,回了家乡反而还不适应起来,觉得干。”陈然呵呵笑道。

无意中发现彼此共同的交集,这让我瞬间觉得和陈然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其实我倒还挺喜欢Y市的,虽说冬天干燥寒冷,但屋里暖和啊,而且北方的冬天常出太阳,晴好的时候人的心情都像艳阳天一样,不像C市的冬天总是阴冷潮湿,难得见到太阳。”我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完了才意识到自己会不会说太多了。

陈然却似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内陆南方都这样,我以前在N省生活,海边城市,倒没这么冷,冬天大批北方人飞来过冬,去过N市么?”

“啊,没去过。”听他问我,摇摇头道,“当学生时一放假就想往家里跑,上班了假期也少了,十一长假嫌人太多,春节时少不了家里亲戚往来走动拜年祭祖,就更不会出去了。”

“这倒是,所谓成人不自在吧,居然一年到头都找不到时间出去旅游一下。”陈然似有感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公司有年假吧?”

“嗯,是的,满一年就有。但行政部工作还是挺忙的,人手也比较紧张,今年的年假还没来得及修。”突然意识到在跟自己的老板说话,提到工作和休假,不免声音放低了些。

陈然看看我笑道,“怎么?怕老板批评你?你也太小心了,这是作为员工的正当权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停顿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斟酌了几分才说道,“N市景色挺好,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作为一个在那里混迹了十几年的外地人,给你当导游没什么问题!”

我心里微微一震,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平静,仿佛说着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陈然,他说可以当我的导游。我与他,会有这么熟捻的一天么?

N市,这个我国南海著名的海滨城市,物产丰富,瓜果飘香,充满了浓郁的热带风情,我的确不止一次意欲前往一览美妙海景。可自从陈然走进我的生活,我便对这个城市有了近情情怯的复杂情绪,是啊,N市那么美好,那里有蓝天碧海,有白浪沙鸥,那里有陈然,可那里也有他的家人他的家。

我并没忘记这一点,我知道陈然毕业于N大,之后便在当地工作安家,直至后来创办凯然。这个城市全是他的过往,他与家人生活的点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与我全然没有半点关系,叫我如何心安理得满满憧憬地踏上这片土地?

想到这里,心下不禁黯然。导游,有朝一日,就算我真的在N市的海边踏浪前行,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老板给自己当导游?陈然,不过一句场面玩笑话罢了。

可这些心思如何能让陈然知晓,我也只得顺着他的话道,“谢谢陈总,有机会我一定去。”

陈然把我送到楼下,才发现我住的地方就在他的小区旁边,90年代的某单位宿舍楼,虽然老旧些,因着离公司较近,生活便利,到凯然没多久我便定了下来。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囊中羞涩,能在市中心地段有一处性价比合适的栖身之所,已很满意。闲暇时到河边走走,两岸柳枝曼妙,脚下水波滟滟,在喧嚣的都市里别有一番清明洞天。

公司给陈然租住的公寓在附近环境最好的小区,与我住的地方只隔一条绣河遥遥相望。因着楼层较高,视野和采光极好,夏秋两季河风送爽,说不出的惬意享受。

我其实早就知道陈然住得离我很近,毕竟老板们的后勤管理属于行政部的工作。只是陈然没问,我自然也不可能提起。此时发现我与他比邻而居,他似乎有些惊喜地说道,“没想到咱们住这么近,真是太巧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老旧小区可不敢和陈总您的高档住宅相提并论。”

“呵,还介意这个?一个栖身之地而已,再说了,这是公司配给老总的,不是配给我的,换你哪天坐上了这个位置,也一样。”

陈然不以为然,我却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陈总笑话我呢,我就是一说而已,陈总您别介意。”

“小李还是很客气啊,不用紧张,工作时间我是领导,八小时外我也可以当你们的朋友嘛,不用太拘束。”陈然指指外面的广场,“平时去河边散步么”

我顺着他的手望出去,只见河边广场上彩灯渐次亮起,卖烧烤或是小玩意儿的小摊贩们放下桌椅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忙碌,饭后的人们三五成群慢慢向广场聚集,跳舞的,滑冰的,吃大排档的,就着绣河潺潺水声,仿佛一支动听的交响曲,向世人展示着C市即将开始的夜生活。

我不禁被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象吸引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去的,周末的早晨,我都爱在河边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

“是吗?我周末也常在那边锻炼身体。”陈然指着河岸对面一排璀璨路灯告诉我,“我经常沿着那条小路跑步,那边人少,跑着很舒服。”

远处的灯光在夜色中晕出淡淡华彩,像一簇簇新燃的火把,在我的眼里心里跳跃。其实他不知道,我曾经在某一个散步的早晨,在如涂鸦般的似锦朝霞下,我看到过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戴着耳机,迎着初升的红日,匀速而坚定向前。晨起锻炼的人们,或打拳,或舞剑,或散步,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他穿梭而过,像极了一笔气运生动的泼墨写意。我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一动不动,隔着绣河的波光潋滟,贪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陈然仍自顾地望着对岸,仿佛陷入了沉思,他怎会想到,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曾经望向他的目光如此卑微而深沉?

眼里涌上星星点点的湿意,车在楼下已停了多时,我们却迟迟未告别。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尴尬地朝陈然笑笑,“陈总,我到了,谢谢您今天送我回来”。

陈然像是突然被打断了思绪,略一愣,眼神似乎也暗了一下,“哦,好,不用客气。”随即轻轻一笑,“小李,你很优秀,很高兴凯然能拥有你这样的员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有点受宠若惊,急忙伸出手回握道,“陈总,谢谢您对我的鼓励,能成为凯然的一份子也是我的荣幸,我会好好加油的。”

“好,那,再见。”陈然对我点点头,微微一笑,摇上了车窗。

我站在路边,他的车在我面前调头,起步,加速,我背着包,对他挥挥手,静静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连同他的人,他的声音,都驶出我的视线。

我并没有马上回家,坐在楼下花园的亭子里,不远处的绣河在夜色下如一匹浓稠的锦缎,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纹,漫漫流向远方。今天过后,我明白,我再不能对陈然避而不见,再不能用那些看似堂而皇之实则蹩脚的借口去抑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满腹,不为别的,即便是为了他今日雪中送炭的安慰和鼓励,我都应当投桃报李,至少一个正常的领导和下属关系,基本的沟通和交流应当是必要的。

可是,我似乎还没有完全整理好自己的心绪,那些以为已经渐渐远去的百转千回在面对陈然的时候仍然熟捻而清晰地跳脱出来,轻轻撩动我的心弦,漾起阵阵涟漪。如果刻意的回避都无法斩断我对他所有的遐思漫漫,我又如何能保证在以后与他日复一日的际会中,我能独坐如柱风动帆动而心不动?

但,不得不承认,在这反复的矛盾纠结中,仍然有那么一丝窃窃的快乐破土而出,在我的心底蔓延生长,仿佛从今往后我终于有了个理由与他交汇于凯然这方狭长天地,再不用作茧自缚般生生隔断这朗朗时空岁月清明。

陈然

我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去,那个站在路边的身影,一动不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淹没进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心底止不住一声叹息。

抬起手看一眼时间,40分钟,我费尽心思鼓足勇气换来的与她同行的时间,不过40分钟。

不由得一阵苦笑,陈然,这样有意义吗?

她所有的话语都那么客气和疏离,恪守着下属的本分,即便我绞尽脑汁试图找寻一些二人的交集,也在她的问答中最终还是绕回了工作,仿佛我与他的关系,再不可能延伸到其他的范畴。

可是,陈然,除了工作,你还想要什么范畴呢?朋友?不要忘了你比她大着一轮的年龄,你们是两个年代的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称之为最遥远的东西,名字叫“代沟”。

难道你忘了当你说八小时外也可以做朋友时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和不置可否的态度么?对一个刚踏入社会不到两年的女孩来说,与一个大她一轮的已婚男上司做朋友,想想都觉得怪异。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那就不要诧异她的反应。

醒醒吧陈然,你不是一直坚持得很好么?今天是怎么了?仿佛每次离她近一些,你的思维便不受控制地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来。不过也好,今天这一程会让你变清醒,至少你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你之于她,确实如你所想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你处心积虑的N市邀约也不过换她一句客气地谢谢,就连离开告别不都是她主动提出的么?生怕和你待久了引起尴尬和误会。正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你可以用几滴男儿泪祭奠你死去的心脏了。

不由得一阵憋闷,我摇开车窗,冬夜的冷风嗖地灌进来,裹着河水特有的清洌气息,让人一个激灵。我掏出一支烟点上,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不留一点痕迹,就像我此番不明就里的冲动送行,终究也如烟般结束散去了无踪迹。

陈然,你是不是寂寞了?算算离开H市离开小娟快三个月了,时光都从秋天走到了冬天,这么久不见,难道你不想念她么?

是啊,应该是这样,毕竟三十好几的热血男儿,远离爱人只身飘泊在外,时间久了难免孤独,偶尔便有了些心猿意马的小心思,归根结底,是因为寂寞。

唉,真的是这样吗?

小娟那晚单薄的身影又浮现在我脑海,当时彼此都有心结,我也走得匆忙,离别前都没能坐下来平心静气说说话,现在回过头想想,我是否太小气了些,毕竟是男人,一家之主,和自己老婆闹闹矛盾还要分个输赢么?难不成这样冷言冷语一辈子各自就好过了?

是了,我是男人,理应大度点。

车窗外的霓虹快速向后退去,我猛吸一口烟,扔掉烟头,仿佛扔掉了之前所有的扰人心绪,掏出电话找到那个最熟悉却又很久未点开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喂”,小娟的声音萎靡无神,不见丝毫惊喜激动。

我满腔火热像掉进了冰窖般迅速被浇灭。

“小娟?在外面?”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喝酒猜拳声,我仿佛看见小娟化着浓妆穿梭于一众酒色男女之间,心里很是不快,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

“不然还能在哪里?单位应酬。”小娟没好气地答道。

我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好,今天本为缓和气氛而来,不要搞得旧结未解又添新结,我深吸一口气,压压自己的情绪,温柔说道,“少喝点吧,自己身体要紧。结束了早点回去,别太晚。我让妈给你煮点醒酒汤送去。”

想是没料到我突然跟她很久未见地和颜悦色,小娟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好”。

见她情绪似乎有了些变化,我不禁心头一动,“小娟,马上元旦了,我想回去看看你,咱们都快三个月没见了。”说完静静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回音。

电话那头异常安静,小娟似乎远离了刚才应酬的地方,却没有像前一句那样沉默多久便答道,“你还舍得回来啊”语气中已有了些娇嗔。

我轻轻一笑,心下豁然开朗,“老婆在那儿呢,当然要回去。”

“就三天假,太赶了吧。”

“再赶也要回去见老婆。”

小娟“嗤”一声笑了,我的唇角也弯了起来,这就算冰雪消融,琴瑟合鸣了吧。

“哎,陈然,要不元旦我到你那边儿吧,我还没去过C市呢,正好过去玩玩。”此刻冰释前嫌,小娟也来了兴致。

“也可以啊,你过来,我带你到这边儿转转,现在我也可以当半个导游了。”我表示赞同。

“行,那说定了,我明天就去订票。”

“好。记得少喝点酒,早点回去。”

“知道啦,老公,拜拜!”

小娟高兴地挂了电话,我也满足地合上手机。再次确定地告诉自己:陈然,看到了吗?你只是因为和小娟闹了别扭才走了神,夫妻哪有隔夜仇,现在你们和好如初,一切都没有改变,小娟是你的妻子,是你相伴一生的人,你是一个已经结婚多年的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男人,真犯不着为一些莫明其妙的情绪和人去折腾自己安稳的生活,性价比太低,不划算,不值得。

不要折腾,陈然,一定要记住。

我不断地点头提醒告诫着自己,脚下一使劲,车扬长而去。

第11章

李玥儿

今天一早我便很忙,王浩带着张小琦去政府开会,公司又临时召开高管会议,准备工作便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我和张小琦因着各有专攻,俨然已成了王浩的左膀右臂,他只需站在高处指点一二便可随时撩开手,更觉分外轻松。部门例会上,他常常高谈阔论“管理者要善于培养人才”,而论据,便是我和张小琦。

行政部一众年轻人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听得王浩几次表扬,便很有默契地将我和张小琦视为半个主子,王浩不在时有什么事情便唯我们马首是瞻。

但我和张小琦之间始终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个中原因我当然心知肚明,何况对她本人确实也无更多好感,加上之前王浩朦朦胧胧的心思,平时我更是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对于张小琦的疏离和冷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离会议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再次确认相关准备工作,没想到陈然今天已到会议室,正在他的电脑上修改着报告。

我一时进退两难,上次同行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见,不知为何总觉有些尴尬。转念一想既然决定不再回避,如何还这样不自然,正常的工作接触如此普通和平常,不要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了,于是定定心神恭谨地向他问好,并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他回过头看到我,“是小李啊,早上好”,似乎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请帮我倒杯茶,再把这个报告打印10份,谢谢。”

他的声音礼貌而客气,似乎和那天晚上不太一样,未及多想我忙问到:“陈总需要什么茶呢?公司有普洱、铁观音、毛峰和红茶”

“铁观音吧”他并未抬头便脱口而出,看来是平时的习惯。没想到他和我一样对铁观音青睐有加,心底竟有微微惊喜。

我把准备好的茶水和资料放到陈然手边,他略一点头,继续专注地看着电脑。我心里一滞,总觉今天的陈然和那晚的陈然似乎判若两人,那个温暖亲切在我失意时给我安慰鼓励的男子仿佛是只存在于我记忆里的一个影子,以为如影随行,结果却空无一物。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紧闭的双唇,微微皱起的眉宇,他思考问题时撑起的手掌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如此细小的动作竟也有着男人特有的沉稳和睿断。卡其色休闲西装下的身形轮廓分明,却醒目地提醒着我所能拥有的不过只有他的一个背影罢了。

心下突然一阵索落,李玥儿,你怎么又失神了?不是决定了把他当普通上司么,为何又这样自怜自艾般在乎他的态度或话语?

是啊,上谦下恭,礼敬如宾,甚至有朝一日还可谈笑一二,却无关风月,不正是你最希望的最好的状态么?

是吗?是吧。

无奈地一丝苦笑,我转过身,一边安排相关人员再次调试会议设备,一边按陈然的要求将打印好的资料摆放到每个座位上,然后在角落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做会议记录。

会议如常进行,冗长的部门报告外便是头脑风暴时间。今天的气氛并不好,因着陈然回归公司业绩稍有起色,郭总和销售部为了快速挽回之前的损失,旧事重提几年前进军邻近省份的战略,但陈然以目前宜稳固本土再谋发展为由持保留态度,郭氏兄弟难得今天结成统一战线,两兄弟与两老板之间产生重大分歧,这多少让陈然的角色有些尴尬。

我的位置恰好在陈然的斜对面,明显能看到今天的他有些疲惫,线条分明的脸庞也清减了不少,想来近几月如陀螺般连轴旋转,压力自然不会小。陈然离开的三年,凯然无论公司发展还是人员构成早已今非昔比,对突然空降的他来说,都成为了新的挑战,陈然,他有预估到这些情况么?

我开始为他隐隐生出担心。

会议无果而终,两位老板都表示下来再考虑。郭鑫却有些愤愤,言语间对陈然颇不以为然,销售部追求业绩的短平快本无可厚非,郭鑫向来拿大众人也都了解,在老板们还没有统一意见时,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

起风了,初冬的C市,遍植的银杏撒下漫天漫地的金黄,如恋恋之蝶,随风飞舞,缱绻流离。陈然并未离开,他合上电脑,慢慢踱至窗前,点燃一支烟再缓缓吐出,在轻袅的薄溟中他的身影有些萧瑟,恰似窗外翻飞的落叶。

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某些深藏在他内心的东西,在那一刻,似乎正一点一点侵上他的心头,从背后望去,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

我突然就好想安慰他。

“陈总,我支持你”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出来。

很明显我们两人都愣了一下,我看见陈然转过头,望着我的眼神露出微微惊讶,我想我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如出一辙。

我知道自己的冒失,这样的话语已超出了我对于普通的上下级交流的定义,可刚才他寥落的身影,他无声无息抽烟的样子,让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落,我,竟有些心疼。

纵然我也无法说清,这心疼,究竟是因为他,还是因为自己。

但此刻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强抑住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索性心一横,故作镇定地再次强调了一遍:

“陈总,我觉得您的想法是对的,公司目前不应该贸然出击”

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真的像在和老板讨论工作一般。

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陈然站在窗边,轻薄的日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进来,裹着五彩的粉尘翩翩起舞,将他的影子延伸到我脚下,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心开始凉下来,一点,又一点,缓慢且无声。

我开始担心,他会如何看我呢?是急欲表现的野心员工?还是故意引起老板注意的轻佻女子?可是,谁又能明白,我的初衷纯粹得只是不忍看见他的悲伤。

“谢谢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有一个声音划破空气中的沉闷压抑扑面而来,杳远却又真实,在我快要奄奄一息之际轻轻托住我加速下落的身和心。

是的,如救命稻草般稀薄的力度,也足以让我起死回生。

冬日的阳光把会议室里的一切都漾上了一层金色,我在翻江倒海的心绪中抬眼望去,陈然,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前方,温暖而坚定地看着我,而带微笑,像极了那晚送我回家的男子。

而我,终于在时光缓慢而厚重的步履中站在了他的影子里,在倾泻而下的光影中仿佛与他和二为一。

我被这样奢侈的包围感动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生怕一开口,这样片刻的宁静和美好便烟消云散。

“小李,说说你的看法”陈然就着身旁的椅子顺势坐下,摁灭了手中的烟头,期待而鼓励地望着我。

他那样脱口而出“小李”,仿佛早已与我熟捻一般,随意且自然,如一阵春风抚平我内心的忐忑不安。

“陈总,我是门外汉,谈不上什么看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多包涵。”

“没事,大家都是公司的员工,本应畅所欲言嘛”

我定定心神,在他真诚的眼神中开口说道:“此次事件虽然目前因为陈总您的回归而渐渐平息,但也暴露了公司产品单一,核心技术保护方面做得还不够等问题。因此,眼下应该首先夯实内功,探索产品多元化,尽快完善产品链,并且加强核心技术的保护和升级。如果贸然开辟其他战场,一不小心便可能遭遇内空外围的尴尬局面,届时再想亡羊补牢,恐怕比现在难多了”我一口气将想法说完,也不顾自己一吐为快是否班门弄斧、惹人嘲笑。

但陈然没有丝毫嘲笑,他静静地凝神细听,表情庄重,尔后长叹一口气道:“说得不错,可惜这样显而意见的道理连行政部的员工都能明白,我却难于和业务条线的同事们沟通。”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有些无可奈何,却也澄澈清明。墙上的钟声滴答而过,一声一声如馨石击心,我静静地等待着,就像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结果。

良久过后,他回过头再次对我微笑:

“但沟通总是必须和必要的”语气充满坚定和力量。

我知道他会这样做,他也一定能成功,就像我似乎很早之前便认识他一般。时光静谧,岁月荏苒,在这个寂寂初冬的和风暖日中,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直视他,嘴角含笑,内心欢悦,仿佛我与他过去未来的天各一方都咫尺可接。

陈然

我没想到今天李玥儿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在我决定要斩断对她的一切惘念之后。

所以当她为我送来新沏的茶水和印好的资料时,我也只是略一点头,刻意压下呼之欲出的谢意和笑容,只留给她一个毫无温度的背影,僵硬而冷漠。尽管我的心似乎又在一抽一抽地疼。

既然决定放手,就要对自己狠一点,不是么?

今天的会议由郭凯临时发起,却开得很不顺利。他性子急,这点和郭鑫倒挺像。没想到会上两人联手抛出进军外省的计划,郭凯之前却未和我详细讨论过,这不免让我有点生气。

要说这个计划,其实早在三年前郭凯就已有雏形,只是因为我突然离开而暂时搁置了,而今我重新回归,加上之前替代产品事件影响了公司业绩,他们旧事重提倒也说得过去。只是目前算是一个好时机吗?

按我的想法,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比如核心技术保护、产品单一等,眼下正是借机夯实内功,增强研发实力扩大产品开发之时,贸然出击他省一旦水土不服就很容易造成被群狼围攻的态势,届时若本土竞争对手卷土重来,对凯然的发展极为不利。

因此会上我是极力反对的,可惜我和郭凯作为唯一的两大股东各执一词,郭鑫因着公私两重身份自是赞同他哥,其他高管即使有支持我的,无奈人微言轻,更多地也只能坐以待命。会议最后不了了之,郭凯和我虽然都表示下来再讨论,但彼此这么多年的性格都明白要说服对方并不容易。

我有点疲惫,此番回归凯然,除了更多的内外关系需要平衡和伤神外,我和郭凯的交流亦不如以前顺畅。或许是因为长期独自发号施令,加上如今的地位使然,郭凯已较难接受不同意见,言语间也常有咄咄逼人之势。

合上电脑,我并没有马上离开。点燃一支烟,慢慢踱至窗前。C市的初冬,既不像N市仍有着夏秋交替的暑热,也不像H市裹着海风的泥泞挥也挥不掉的粘腻不适,而是有一种深沉而寂寥的忧郁,静静地,一丝一丝,缓缓浸入每一寸空气中,偌大的城市都笼上了一层萧索和清冷,就像我此时的心情。

会议室里人已寥寥,我看见行政部的同事正在收拾着会议设备,李玥儿跑前跑后,指挥妥帖。我望向窗外,突然就有些不想离开,在我疲倦的时候,或许心底终究有那么一丝贪图,我与她,此时此刻,在同一个空间里,即使并无任何交流,也觉些许安慰。

然后我就听见一个声音,如雨后春笋般划破空气中的沉闷,带着些微紧张和坚定,从我背后传来。

“陈总,我支持你”

我有些惊讶,转过身,看见她,李玥儿,站在会议室的另一端,与我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我说,支持我。

她的表情隐忍中带着些许愕然,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仿佛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汹涌澎湃,她又说,我做得对,公司目前不应贸然出击。

那一瞬,她的影子再次和那个绿衣女子重合了起来。

我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那些以为已经放下的漫漫思绪复又卷土重来,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不久前,我还想象过太多次与她的种种际遇,何时何地才能有哪怕一点点如朋友般的寒暄和交流;我也曾竭力去捕捉一丝一毫有关她的讯息,我甚至以了解公司员工情况为由查看了她的档案。很多个深夜,当李玥儿的身影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我也不禁扪心自问,我这个一向洁身自好自视甚高的人,居然也有了如此这般不可告人的心思了么?我和自己曾经唾弃的那类背弃婚姻背弃家庭之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我就在这样理智与情感的龙争虎斗中不断告诫和克制自己,让更多的工作和会议塞满我已很忙碌的时间。

而这些辗转情绪都在那晚的送行及与小娟的通话后被自己生生掐断了,因为我与小娟和好如初,因为我以为自己对于李玥儿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存在,还因为,我不想让自己陷得更深。

而现在,当她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内心的震惊和激动犹如电流般席卷全身,那些碎梦只影似窗外簌簌落叶纷至沓来,在我脑海里、身体里翻飞涌动,就像一个企盼已久的人,在无数希望和失望交替之后,毫无预兆间一尾轻鸿便让一切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地的怔忡和无可名状的悲喜交集。

似乎,好像,我在她心里,并不是完全无关的人……?

这样想着,我便有些呆住了,只觉在这一刻,风清日明,星月皎皎。

“谢谢你” 流光浮动,柔风习习,我听见自己对她说,面带微笑,还有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欣喜和安慰。

时光将我与她的影子彼此相接,仿佛前尘今世穿越千山万水纷纷而来,让我们相遇在这狭长的光影流年里,万语千言,都抵不过“谢谢你”三个字,道尽我对她所有的爱与哀愁。

然后,我便看见她眼里闪现的光芒,像极了清朗夜空中的熠熠星辰,纯粹而动人。

第12章(一)

李玥儿

(一)

时间在猝不及防中一晃而过,新年将至,大街小巷也开始有了节日的气息。元旦假期虽然只有三天,但阻挡不了人们出行的步伐,或是归家,或是旅游,公司里也出现了久违的轻松气氛,面对新的一年,每个人终归都是期待和兴奋的。

那天在会议室自告奋勇与陈然说话后,我内心的不安和喜悦便一直如影随行。就像一个面对空谷呐喊的人终于听到对面的回响,明白自己在这幽幽深境中并不是一个人,同病相怜的悲悯和绝处逢生的感恩反复交织,让人喜极而泣。然而前方关山万重,深壑横亘,每向前一步,便离粉身碎骨又近一分,如果最后终是九死一生两败俱伤,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未曾相见。

我就在这样的矛盾与忧愁中淬取煎熬着,对陈然的一点一滴却变得更加敏感起来。如今在公司相遇,我不再选择回避,当我们擦肩而过点头问好时,我亦觉内心欢悦。陈然似乎也很愿意给我一些锻炼的机会,他会在公司重要材料的准备中点名让我来起草,也会在需要行政部支持的时候特意叫上我随行并告知我不明白的地方,甚至当我为遭遇写作瓶颈焦头烂额时,他也会适时地予以提点让我茅塞顿开。

对于这些我由衷地心生感激,陈然,他自始至终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刻意做作,而是如一个看重下属的领导、一个爱护小妹的兄长般,厚重自然,彬彬有礼,他对我的点拨和照拂,恰到好处又不露痕迹,如春风十里,润物无声。

如果这一路一直有他这般指点庇佑,该是多好。当他在台上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时,在客户面前进退有矩终获共识时,对下属温文尔雅细心关怀时,我看到他,长身玉立,风神朗朗,仿佛冬日暖阳般带给人安定和力量,这样的贪图便如雨后春笋般再也摁纳不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并迅速枝繁叶茂。

李玥儿,知足吧,至少现在,他的温暖和美好你已分得一瓢饮,就把他当成一个亲切随和的领导,甚至当成一位友善真诚的兄长都行,或许还能更长久一些,太过贪心只会伤了自己啊。

我微微一叹,是的,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

明天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一年又一年,时光匆匆而过,仿佛感觉自己昨天还在家乡的花园里追逐打闹,一转眼便已混迹在这光鲜亮丽的职场披星戴月辛苦打拼,可那些工作与生活中的点滴烦难,当时觉得那么难,事后也就这么过了,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踌躇而停下它的脚步,我们逝去的青春年少,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上次回家已快两个月,元旦肯定是要回去的,父亲最近的电话里总抱怨我看望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之前不是他叫我安心工作不要老往家里跑的么,现在又怪我回家太少,怪不得人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小孩”,我不禁笑笑,这次回去得好好安抚下老爷子受伤的心了。

突然想到陈然,元旦他会回家么?应该会吧,他来凯然也有三个月了,这段时间加班如家常便饭,连睡个囫囵觉都是奢侈,哪还有时间回去看望他的家人。对于远在千里外的妻子,他,应当是想念的吧?

心底隐隐泛起一丝酸楚,却又暗骂自己无稽可笑,我非得对这些本就正常的事情表现得如此耿耿于怀么?那真是只有自己苦了自己。

我摇摇头,告诉自己不再去想,端起冲好的咖啡从茶水间里走了出来,今天还有两个报告要赶工,得靠咖啡提提神了。

路过王浩的办公室,发现张小琦也在里面,二人似乎在说着什么。从背后望去,看不清张小琦的神色,倒是王浩露出满脸尴尬,欲言又止般有些抓耳挠腮。一眼瞥见我,仿佛遇见大救星般冲我喊到,“小李,小李,你过来一下!”

“啊?哦,好”我被他的声音唬得一跳,以后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忙放下咖啡走了进去。

到了王浩跟前,却见张小琦满脸通红,杏目圆睁仿佛不可置信般盯着王浩,“你……”半天却再说不出话来。

“咳,咳,”王浩清清嗓子,似是掩饰气氛的尴尬,对张小琦正色道,“嗯,小琦,你说的事儿我明白了,我考虑考虑,明天再给你答复”说话间手不自觉地往办公桌上按了按,我瞟一眼他的手边,居然是两张去三亚的机票,上面的名字豁然写着,王浩、张小琦!

内心一时警铃大作,顿时明白过来,我这好不好地被人当挡箭牌了是吧?!瞥一眼张小琦,只见她紧咬下唇,看向王浩的眼神里有着强烈抑制的愤怒和悲伤,尽管脸上表情青红不定却仍高傲地昂着头直视他的目光,倒把后者看得有些心虚起来。

我闭眼深吸口气,心里却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现实生活中的一厢情愿一点都不比电视剧里的少,可我就是个路人,无端被搅进别人的爱情故事里,真是让人懊恼无奈,我和张小琦,注定是不可能好好相与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打破一下这让人压抑的沉默,“王经理,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哦,哦,小李,”王浩被我突然一问,像是有点找不着北,扫了两眼张小琦才转头对我说道,“嗯,小李,你稍等一下,有个,有个材料的事情,哎,小琦,”未及说完,他终究还是再对张小琦小心翼翼道,“小琦,对了,陈总爱人元旦节要过来,你问问他们要不要去哪里玩,待会儿给他们订下酒店”。

我看见张小琦深吸一口气,怔怔地盯着王浩足足有十好几秒,才开口答道,“好”,平日的如花笑靥早冻上了一层寒霜,没有丝毫温度。随即起身走了出去,再无更多言语。

可我的心为何也轻飘飘地开始下坠,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终于碎成了一地,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陈然,他的妻子要过来?马上就要来了么?怪不得,这几天他的心情那么轻松愉快,小别胜新婚,换作谁都当是高兴激动啊。

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李玥儿,难道你又介意了?你有什么资格去介意呢?真是可笑,你为什么就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呢?

你这样真地只会苦了自己!有意义吗?有必要吗?不是刚说好了就把他当作兄长一般吗?

我的心就这样冷一阵,热一阵,恍然地交替着,茫茫然已是如坐针毡,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眼见张小琦转身出去,王浩挠挠头,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这才想起我,抱歉地冲我笑笑,“不好意思,小李,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叮嘱一下昨天跟你说的那两个报告今天得赶出来”

“我明白,王经理,今天一定完成任务”我挤出一丝苦笑,勉力应付着他的话。

“啊,那就好”王浩似乎也无意再继续下去,“辛苦你了,没事儿了,你去吧”

我答应一声,便退了出来。

一场对话,却让三个人都落得迷茫。我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电脑上的大小方块如蚂蚁般爬满整个屏幕,小小的黑色光标一闪一闪跳动着细碎的微光,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沉闷萧索,杂乱无章。

突然有些想家了。

每当自己疲倦无助时,家总是一个让人栖身的港湾,尽管只是一方小小天地,尽管只有一双等待的眼睛,也让我风雨兼程不愿停歇向它奔去。明天,终于我要回家了。

忘掉那些不快吧,李玥儿,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总有一个人一处时空在背后默默地给你力量,那就是,你的父亲你的家。

想到这里,我打起精神,端坐电脑前,开始按键如飞。就算不为自己,为着父亲一路含辛茹苦,我也当尽力好好的,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第12章(二)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在晚饭前赶到了家里。

D县由于临近山区,海拔比C市略高一些,气温也要低几度。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冷风撩起额前的刘海,呼出的白汽被迅速吹散,紧紧自己的大衣,看着旧日里熟悉的大街小巷,一砖一瓦,一花一叶,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那样亲切和熟悉。原来这么久过去,总有些东西留在记忆深处,不曾改变。

远远望见有个人影向我招手,在黄昏的街头,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硕大的衣服快要把他的身形淹没,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和单薄。我眼眶一热,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爸,这么冷跑出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哈,那可难说,有些人不很久没回来了么,我就怕她把回家的路都给忘了”父亲拍着我的手哈哈大笑,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

“爸!”我嗔怪地摇摇他的胳膊,“之前不是你叫人家好好工作,没事儿别老往家里跑么,现在又来怪人家。我到底听你哪一句啊?”

“哈哈,是,是,是,怪我怪我”父亲笑道,“这不最近操心你的终生大事嘛,你这主角老不在,叫我怎么去完成任务啊?”

我不禁一愣,原来如此。心里突然就有些恐慌,即便上次有听父亲提起,但一直不甚在意的我从没想过这事会这么快地大喇喇摆在我面前。

“爸,我才刚工作没两年呢,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啊?”我嘟囔着嘴抱怨道。

“傻女儿,人早晚都要成家的啊”父亲不自觉叹口气,“你妈走得早,我这好不容易盼着你长大成人,工作了,挣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你不知道啊,你爸爸我啊,可才放下心点儿。不过,咱闺女也从不让我操心,是吧?读书,找工作,爸爸都帮不上你忙,但我女儿也没给咱老李家丢脸,是不?你妈在天之灵也觉安慰了。”父亲说得很慢,似是感慨良多。

“爸,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啊”想起早逝的母亲,我心下也不禁黯然。

“嗨,我这不是忆苦思甜嘛!”父亲哂道,“所以啊,我现在对你其他都不担心,就这一件,盼着我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你这一个人漂泊在外的,多个人照顾你,爸爸才放心;爸爸老了,哪能守着你一辈子?早点见你成家,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说什么呢爸,你哪儿老了,看你现在这身板儿,人家从后面看着都说你是我哥!”

“臭丫头,没大没小”父亲点着我脑门笑道,“真会哄你爸开心,行,我不老,我不老,就算真老了也人老心不老,行了吧?”

我“噗嗤”笑出声来,挽着父亲的手却更紧了。天色昏暗下来,小区里的灯光渐次亮起,洒下融融暖意,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个等待与团圆的故事,和着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仿若一支美妙的交响曲,奏出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喜怒哀乐。

打开家门,桌上已摆好了我最喜欢的饭菜,我开心地放下行李,和父亲一道坐在桌前。虽说不是大年三十,但也算一顿团圆饭,按照惯例我们都会为母亲多添一副碗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围坐一桌吃饭聊天的场景。

我鼻子微微一酸,装作低头添饭掩过,父亲却夹了一支鸡腿放到我碗里笑道,“来,玥儿,还是像你小时候,过年要吃鸡腿”

我抬起头灿然一笑,“爸,每年都记着呐,我现在都二十多了,不再是小时候啦”

“那又怎样,就算你七老八十在父母眼里不都是小孩子?”父亲佯怒道,“快吃快吃,反正一只鸡两条腿,咱们一人一支,管够。”

父亲开心,我也不再推辞,又把盘里剩下的那支鸡腿夹到他碗里,两人一同高高兴兴吃起饭来。

“对了,玥儿,明天随爸爸去和你赵叔他们一家一起吃个饭。”

我咽下一口菜,问道,“赵叔?哪个赵叔?”

“嘿,你这小妮子,赵叔都不知道啦,我们原来住的那院子里的,以前和爸一个单位,后来他们家搬走了。你小时候经常到他们家玩呢,他家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哦,赵志强吧,小时候你们不总一起去捉鱼逮蝌蚪什么的。”

“哦,他啊”,父亲一说我想起来了,“知道知道,那赵志强小时候可腼腆了,总跟在我们后面跑,胆特小,话也少,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他是不是比我小啊?”

“哪有,人家和你一年的,人现在可不一样了啊,听说大学读的军校,和你同一届呢,现在分到部队上呢。”

“哦”我答应一声,不置可否,“咦,爸,你们怎么联系上的?明天有什么事儿吗,还要一起吃饭?”

“什么叫怎么联系上啊?我和你赵叔一直都有联系啊,电话都留着呐。没什么事儿,不就新年两家人一起聚聚嘛!”

“爸,我能不能不去啊?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吃饭”我咬着筷子讨好道。

“为啥?我的朋友哪里招你惹你了?”

“不是啊,爸,你们都是革命战友,当然有说不完的话啊,我就一小孩子,就是,就是没多少共同语言嘛,闷得慌”我扭扭捏捏道,“而且和你们这些长辈吃饭,我觉得拘得很,饭都吃不饱。”我摇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爸,我不去嘛好不好?”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父亲一把打掉我的手道,“咱们是两家人吃饭,人家一家三口都来,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对人家三口人,像个什么样,且不说礼数,就这人数看着都怪。再说了,人赵志强也要来,我们老头老太说我们的,你们年轻人说你们的,哪儿闷啦?总之,我已经和你赵叔他们约好了,必须去啊你!”

父亲这一说,我自知逃避无望,刨了几口饭,突然像醒悟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父亲道,“爸!你该不会是在给我安排相亲吧?!”

父亲被我说中,“嘿嘿”干笑两声道,“你知道也行,心里有个准备,明天给我表现好点儿啊,别给咱老李家丢脸,听到没?”

“爸!我不是说了我还不想结婚嘛!”果然被我猜中,我顿觉泄气。

“哎呀,女儿,之前爸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嘛,我也不是要让你马上嫁出去。只是你现在到了这个年龄了,该考虑这方面的事儿了。多认识几个人,有合适的处处,不合适就当多个朋友也不会错啊。而且你赵叔一家人挺好,咱们知根知底,双方父母都放心,听说人赵志强也在C市呢,平时多少有个照应不是?”父亲一边点着盘子,一边娓娓劝道。

我明白父亲说得没错,对于走入社会的我们而言,谈婚论嫁是如何也回避不了的问题。我们的父母,无论什么样的家庭,在这一点上,都会极默契地达成高度一致,千方百计为我们制造一场又一场或正式或偶遇的见面,然后为每一场会面的结果开心着或是揪心着。

只是此刻我已说不出是何种心情,陈然的样子如此直接而清晰仿佛挡也挡不住地跳到我眼前,在明亮的灯光下却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想着父亲的话,翻来覆去竟是失了睡意。

对于即将到来的相亲,我潜意识里抗拒,却也深知并无抵制的理由。虽然想到陈然的时候脚步会不自觉地迟缓,但也明白为着一个已婚的且与自己无关的男上司而拒绝理所应当的婚姻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如果陈然真的于我有所不同,最多也就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小暧昧罢了,而这种看似美轮美奂的惘念心动实则是最危险的诱惑,步步沉沦最终只会毁了自己,在还未铸成大错时,就让其他人帮我一把,把我拉回正确的轨道,平平稳稳顺理成章地走完这一生不也很好么?

是了,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图的也就是个安稳平顺而已。去吧,李玥儿,多认识些人,多给自己一些机会,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森林等待你去发掘,不要再回头看那棵本不属于你的树了。

远处钟声响起,电视里传来新年的欢呼声,我在满天礼花绽放的夜空下默默对自己说,

李玥儿,你要放过自己。

陈然

元旦假期来临,小娟如期抵达C市。在机场看到我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看得出她此次到来很是开心,想是对我主动求和的端正态度非常满意,于是顺着台阶也就不计前嫌,毕竟,我们终究是夫妻。

是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娟,才是我的枕边人。

从机场回公寓的路上小娟很兴奋,一面告诉我她的任职文件马上要批下来,一面跟我讲述着单位里种种奇闻逸事。小娟马上要升为副科长了,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我也为她高兴。

“对了,陈然,你那咨询公司打算怎么处理啊?”小娟转过头问道,“你在凯然这边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公司的业务怎么办,最近还有朋友在问我们要不要接项目呢,我说得先问问你才行。”

小娟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当初回凯然走得匆忙,咨询公司就暂由里面几个部门经理顶着,需要拿主意的时候他们问问我的意见,平时也就主要电话沟通,毕竟公司规模小,人手不多,而且都是些熟悉的老客户,每年收入也比较稳定,几个经理我都给了股份,业务也熟练,应付眼下倒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再多些单子,可能就忙不过来了,而且我这一把手长期不在公司确实不大好,只是下一步究竟怎么处理,我还没想好,毕竟现在凯然是重中之重,我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思及此,我便对小娟说道,“再接项目可能公司那边人手有点够呛啊,我得考虑一下。”

“陈然,有没有想过干脆把咨询公司卖了?”小娟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坐直了身子说道,“我那朋友好像对我们公司还挺看好的,有一次仿佛跟我提了一下,我当时没在意,毕竟那会儿你还在公司嘛,我们又不缺那个钱。现在想想,你反正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不如把股份卖了,这也未尝不可。”

我不禁皱皱眉,“你什么朋友啊?以前没听你说过。”我一向对这种不指名道姓的所谓朋友颇为反感,联想到小娟天天交际应酬,谁知道这些朋友是些什么人呢。

“就我们单位一小姑娘的哥哥,好像是环保局的一个什么处长来着,你知道,这些政府部门的,手头资源肯定多嘛,与其介绍给别人只得点小费,不如自己顶了来做赚大的。”小娟头头是道,俨然对内里规则了然于胸。

我却不甚感冒,“你怎么连人家哥哥都认识啊”

“嗨,不是那会儿给这小姑娘介绍朋友吗,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了顿饭,那小姑娘是她哥陪着相亲的,结果一聊,原来是环保局的,话说和我们还是同专业出身的呢。”小娟不以为然,掏出镜子边补妆边说道。

“我再想想吧,这事儿还是得好好计议一下。”

“行,你慢慢想,但不能太晚啊,人家还等着我回话呢。”小娟放下镜子,笑着偎过来挽着我的胳膊道,“老公,咱们这几天去哪儿玩?”

“看你吧,C市那几个著名的景点你都知道,随你,反正我负责三陪。”我也笑道。

“老公,我觉得你现在怎么这么会讲甜言蜜语了,不太像你啊”小娟觑着我打趣道,“不过我不想在城里走,天天都在大都市里转悠,尾气都吸饱了,我可不想飞几千里到这边继续糟蹋我的肺。哎,我说,这C市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啊?”

我想了想,这几个月天天窝在公司里,别说附近了,连C市都没怎么好好逛过呢,此刻让我找个好玩儿的地儿,可是难为我了。

小娟却自言自语,“这回过来我可要尝尝正宗的C省菜,H市的那些馆子我们单位C省的同事说都不够味儿!”

说到味道,我不禁心下一动,C省菜的味道,还少得了D县的辣酱么?

D县,是她的家乡,那个曾在绣河边回忆大学生活细数家乡味道的女子。

李玥儿的身影又这样轻而易举地闯入我的脑海,元旦,她定是回老家了吧?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陈然,陈然,想好了没,去哪里?”我的思绪在这样的遐想中飘得好远,小娟连叫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要不,我们去D县看看?”鬼使神差般,我张口道,说完自己也不禁一愣。

小娟却似全然不觉,“D县,是D县辣酱那个D县吗?好啊!听说那里有专门供游客参观的辣酱制作作坊,还有正宗的C省小吃,可以啊陈然,是个好去处!行,咱们就定下了,去D县!”

小娟兴致勃勃,我却有些恍惚了,窗外风景一一掠过,马路旁的人车树木快速向后退去,前方的立交桥纵横交错,一座一座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我在天地相接中载着小娟茫茫向前,仿佛没了方向。

去D 县,我究竟是因为小娟,还是因为那里有她——李玥儿?

我竟然有些不敢回答。

第13章(一)

李玥儿

新年的第一天我却醒得很早,许是昨晚失眠睡得极浅,几声零落的鞭炮声轻易就把我惊醒。在床上翻了几下终是没了困意,便起床准备带着父亲上街逛逛给他添置几件衣服表表孝心。

推开卧室的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夹杂着着爆竹燃尽的闷闷的硫磺气息,隐约泛着D 县辣酱特有的辛香浓郁,一古脑儿地钻进人的身体,叫人陌生又熟悉。

记忆里浮现出那一日的傍晚,绣河在身旁的尘世烟火中静静流淌,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灯影摇曳,我与陈然共坐车中,回忆大学时偶遇D县辣酱的欣喜,仿佛就在昨日,蓦然回首中却发现已是旧年事。

今晚我将和父亲一道去D县最有名的特色菜馆赴宴,完成我人生始料未及的第一个相亲任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睁眼却见窗外已是一片清明,天边透出薄薄的霞光,衬得头顶碧天朝云更显高远,新年新气象,在一声声新年快乐的祝福中,我开始觉得今晚的饭局似乎也没那么勉强。

父亲一早起来为着晚宴的事情忙碌,今天虽是赵叔一家做东,我们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为着给对方送什么东西他反反复复考虑了好久也没定下来。我能感受到父亲今天的紧张,他第一次没有推辞我给他买的新衣,也第一次开始关注我的衣着打扮,他甚至在离饭局开始只剩一个小时的情况下还想拉着我去商场,只为选一双适合搭配大衣的鞋子。

显然父亲对这样的会面也没有经验,只得以极尽隆重来显示对此事的关注和重视。他如此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本想告诉他随意些就好,这场饭局对我而言不过一个暂且不是特别抗拒的任务而已,可看他进进出出千叮万嘱像是要送自己女儿赶赴高考现场,我只得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最后我们终于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在刻意打扮中拎着准备好的礼物大方得体地准时出现在了“一江春”饭店的门口。

作为一家老字号的C省菜馆,“一江春”的总店就在D县,据说该店的老板最早便是在D县辣酱的基础上开发出一道道风味独特的佳肴,随着D县辣酱名声在外,这家店的名气也不胫而走,渐渐成为D县乃至C市著名的本地菜馆之一,每年成千上万的顾客慕名而来一襄饕餮,“一江春”的分店也开遍了C市的大街小巷,但这总店却一直留在D县未迁走,或许有生命的菜肴也如人一般,家乡的味道,才是根之所在。

来到预定的包厢,父亲一眼便看见里面已到的三口之家,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招呼寒暄,一边递上礼物一边将我推到跟前,“玥儿,来,跟你赵叔、唐姨问好,这是他们儿子赵志强,你们小时不经常在一起玩吗?其实都很熟悉的啦!”

我望向对面的三人,那中年男性身材微胖,面色慈祥,细格子的羊毛衫配上黑色呢子大衣显得儒雅温和,女的则一袭暗红色长款羽绒服,衣角及袖口处绣花朵朵,举手投足间很是雅致,头发高高盘起,尽管已年过半百,容貌气质仍然娇好。在他们身后,身着套头高领毛衣的瘦高的年轻男子,局促而拘谨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极力搜寻着记忆深处的片段,仿佛依稀有着相似的影子和模样,只是多年未见,人事变迁,纵然小时候有过一段渊源,如今站在眼前终归也是陌生了。

但我毕竟早已不是小时候,于是露出熟悉的微笑客气道,“赵叔,唐姨,您们好!”说完故作轻松地将目光移向赵志强,“哇,赵志强,你可大变样了,还记得我不?我是李玥儿”

“啊,你好”赵志强居然红了脸,眼神飘乎不定,似乎对我的熟捻有些不知所措。

我略微尴尬,本以为可以活络气氛,没想到话抛了出去对方却没打算接住,倒显得我突兀了。猛然想到今天实是相亲,像我这样仿佛老朋友聚会的画风似乎搞错了状况。

只是这赵志强这么多年了,还真没一点变化?二十几的大小伙子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害羞寡言?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丈夫?我在心里不禁摇头,想着定是要辜负父亲这番精心打扮了。

双方家长倒是默契,热情地问好后便招呼着我们就座,席间免不了客气逢迎,夸奖对方儿女如何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并时不时地给我们制造些共同话题盼望着我们借此机会一蹴而就好早日了却他们的心愿。

看得出赵叔和唐姨对我的印象应该不错,尤其是唐姨,不仅让我挨着她坐,席间还尽给我夹菜添汤,想是知道我母亲早逝,生活中少了女性关怀,这相亲便给了她最好的场景自然地扮演起亦姨亦母的角色来。她一面询问我的工作生活,一面照顾着她另一边的丈夫儿子,软语温言,细心周到,看来她早已习惯于这样对家人事无巨细地妥帖关怀,而她的丈夫和儿子,显然也对这样的角色分工习以为常。只是当我看见唐姨为赵志强剔掉大块的鱼刺再将鱼肉放进他碗里,为他剥去烤红著的皮才递到他手上,而他却如此心安理得地接过放进嘴里,仿佛做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时,我的惊讶便恰似那一根被剔掉的鱼刺哽在喉咙,硬是靠着一大口饮料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我不知道赵志强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到今天,记忆中他本就腼腆,我原来以为不过懵懂小孩性格内向罢了。但今晚他的话也很少,更多地是在双方家长的寒暄询问中有一答一,仿佛仍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偶尔跟着父母出去吃顿饭的时候,真无法想象他居然是一个和我一样工作快两年的社会人!

看着他浑然不觉地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父亲该当何想,面对这样一个似乎还在父母襁褓里的孩子,我实在觉得连叫他男人都不愿!

不过想到这里我反而轻松了,这样的一个相亲对象至少让我不用再纠结与他是否还会有下回分解,今天的饭局也许便是我与他除却小时候之外唯一的回忆了,看着赵叔与父亲谈笑风生,唐姨的殷勤有佳,心下只有深表歉意,估计他们新年的第一个愿望便要以失望告终了。

想到这里终究有些不忍,言语间我便对赵叔唐姨更加热情,连带着赵志强似乎也被感染,话稍多了些,但天南海北十几年未见本就不熟的两人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三两句泛泛而谈后终归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就在这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应酬中结束了人生第一次相亲,一行人从包厢出来,我看见竟是唐姨去收银台付钱结帐,赵志强待在他父亲身边一动不动,仿佛从来就是这般等待着父母为自己打点好一切的姿态,我暗暗咋舌之余不免对赵叔唐姨生出些许怜悯,这样的儿子或许确实乖巧听话,但一个永远在父母庇佑下的人如何能独自面对生活的惊涛骇浪?他也要为人夫、为人父不是么?当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时,他又能为需要他的人做些什么呢?

我再也看不过唐姨一手拎着我们送的礼物,另一边还在吃力地掏钱买单,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把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说道,“唐姨,我帮您拎着。”

“啊,小李,没事儿,不重,我拿就行了。”唐姨热情地推辞着,脸上满是和蔼的笑。

我不由分说拎起来,“没关系,唐姨,我帮您拎一下,你方便点儿。”

“哎呀,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啊,小李,看我们家那傻小子,总是没啥眼色,你可别见怪,啊?其实他人挺憨厚老实的”唐姨拍拍我的手背和颜悦色道。

我微微一笑,大方说道,“没事儿,唐姨,这算啥。我们当晚辈的应该做的”

“唉,小李,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那你稍等一下”唐姨说完赶紧转过身去结帐。

此刻离得近了,我能看到唐姨眼角的鱼尾纹竟也十分明显,终是为家操劳半生的女人,再多胭脂红粉也无法掩盖岁月刻下的痕迹,那里面填满的全是沧桑。

“小李,是你吗?真是你啊!”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把我从辗转思绪中拉了回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那曾经无数次在我耳畔和脑海里的回响,沉毅平和,念念不绝。我有些恍惚,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

就在唐姨的另一侧,排队买单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挺拔如松;英伦风的V形毛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衬出他的温文尔雅,仿佛从画中走来,不早不晚出现在我眼前,一切都刚刚好。

周遭的人声鼎沸此刻都隐成了背景音乐,叮咚清泠如仙乐飘飘,只余下他的声音他的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微笑着朝我挥手。那笑容,竟像泛着希望的光晕与惊喜的甜蜜,透过人声交织的重重时光,直直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的脑子里无端就浮现出了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开口。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我竟然在D县遇见了陈然,在自己决定不再守着不可能拥有的这棵大树后,在自己的第一个相亲宴后,我却遇见了他,可此时此刻为何我却一点不觉矛盾和纠结,反而有淙淙细密的喜悦从心底里缓缓溢出,流遍全身,好像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为这幸运的偶遇跳跃欢呼。

我该跟他说什么呢?新年快乐吗?见到你我好开心吗?

可是张开嘴,却成了另一句,“啊,陈总,您好!”

“你怎么会在这儿?”沉默了几秒,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道。尔后俱是一愣,都笑了起来。

“嗯~,”我在犹豫着如何开口解释,转念笑道,“我是D县人啊,当然在这儿啊。那您呢,陈总,怎么到D县来了,元旦没回去么?”我居然潜意识里不想提及“回家”,而是用“回去”来代替。

“呵呵”陈然的脸上似乎有丝迟疑掠过,尔后展颜道“嗯,D县辣酱这么出名,正好假期过来玩玩,顺便尝尝最正宗的C省菜味道。”

我望着他点点头,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沉沉的礼品袋的绳子勒得我的手生疼,可我浑然不觉,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啊,我居然在这里遇见了陈然,新年第一天的偶遇,是否在冥冥中暗示着什么?

一时我们都没有说话,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消彼长,却似一大捧珠子落入玉盘中,溅出滴滴沥沥的声响,却又滚落而去袅袅然失了音。周遭温暖如春的空气中流动着无以言喻的美好,将我的心我的眼都熏得沉醉。我不想开口,一点都不想,生怕一不小心敲碎了这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剔透时光。

“陈然!陈然!在哪儿呢?买完单了,咱们走吧!”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婉转娇媚,划过重重音波,好似隔空而来。

我仿佛看见冰晶一般的梦幻城堡在我眼前轰然倒塌。

转瞬间,身穿红色大衣的窈窕女郎站在了陈然边上,五官秀丽,妆容精致,一头波浪长发更显风情万种,她自然地挽住陈然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搭着一件眼熟的藏青色男式大衣,那是陈然的大衣,那么她,理所应当便是陈然的妻子了,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是陈然的妻子。

她真的是挺美的人,时尚,靓丽,懂得打扮自己。即便我故意小心眼地想挑出一点她的毛病,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和陈然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实在般配。

陈然和他的妻子一同到D县来旅游,原来,他不是没有回家,而是他的家过来了,他的妻子过来了,他只不过是陪着他的妻子到D县来旅游而已,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欣喜激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仿佛前一秒我还在春风里柔情似水,下一秒便似寒冬飘雪无所依傍,我的心也好像掉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冰窖,猝不及防中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在一地冰冷中被揉搓得滚来滚去,无主无方向,生生成了个笑话!

我看见陈然的的眉角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尔后坦然向我介绍道,“小李,这是我爱人小娟”

“小娟,这是咱们公司行政部的小李,她就是D县人。真巧,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表情看在陈然眼里有没有什么异样,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强迫自己表现得自然,得体地笑,热情地打招呼,遇见了老板娘,应该客气恭谨地问好,甚至拍拍马屁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扬头露出最温暖的笑容,用最谦卑的语气和姿态对陈然的妻子道,“小娟姐您好,我是李玥儿,很高兴见到您,欢迎到D县来玩,新年快乐。”

呵,口齿流利,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破绽,做得好,李玥儿。

“小李吗?你好,谢谢,新年快乐。”陈然的妻子笑着简单回应到,神色平静,保持着老板娘恰到好处不近不远的仪态。

“玥儿!干嘛呢?遇见朋友了?”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过头一看,赵叔一家见状,也都凑了过来。

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看着赵志强越来越近的面庞,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今天最终是如此尴尬,不如不见面的好。

“哦,爸,这是我们公司陈总,这是陈总爱人小娟姐。”我咬咬嘴唇硬着头皮介绍道。

“您好,伯父,很高兴见到您。”陈然听我说完,主动伸出了手向父亲问好,“新年好!”

“哦,是陈总,幸会,幸会”父亲打量了几下陈然,旋即伸出手回握道,“陈总一家是来咱们D县度假吗?”

“是的,我和爱人都很喜欢C省菜,所以特地到这边来尝尝地道的口味。”

“确实,确实,这一江春可是咱们这儿的老字号了!”还没等我父亲答话,赵叔便接口称赞道。

“这三位是?”陈然指着赵叔一家,眼光看向我。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该来的终归要来,“陈总,这是我父亲的朋友赵叔、唐姨,这是他们的儿子赵志强,今天我们两家也是在这里吃饭,聚一聚。”

陈然似乎一愣,眼风扫过我和赵志强,脸色微微一变,“哦,幸会,幸会”陈然与他们一一握手,保持着应有的礼仪,与赵志强握手时却多看了对方两眼,我只装作不觉。

可我心里却是万般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抓包,只觉尴尬到极点。转念又想自己相亲本就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何如此在意被他知晓。抬眼间又见陈然与他妻子相依相偎,如一对碧人般盈盈而立,回头看看自己稚嫩青涩,即便今天刻意打扮过却仍与他妻子容貌气质差之千里,又很是气馁。

饭店里空调的暖气开得很足,隐约间有暖暖的风吹来,把我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地痒,恰似我此刻冷热不明的心,蠕动着,强撑着,无声无息着,在喜与悲的切换中浸淫淬造,不知所踪。只盼这场面能如KTV的点歌台上有个快切键,只消轻轻一按,一切人事都将重置。

“陈总,难得你们来D县一次,要不明晚我们做东,请陈总及夫人赏脸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听见父亲对陈然客气道。

我明白父亲如此自作主张地邀请陈然当然是因为我,可他怎会明白,他的女儿实在不知以何种姿态去迎接这内心极度抗拒的宴请形式,也实在鼓不起勇气去面对以陈然夫妻为主角的私人饭局。

可我还得装作殷勤地顺着父亲的话机械重复道,“是啊,是啊,陈总,小娟姐,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我是怎样练到如此心口不一的?难道是跟着王浩久了,不知不觉间便变了心性?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是否透露出内心的阴晴不定,只是陈然在看了我一眼后,客气地笑道,“谢谢了,伯父,我们明天就要回C市了,不用客气,下次有机会一定多敬伯父几杯。”

轻轻松一口气,终于不用再为此挣扎为难,可心底却也涌起小小失落,陈然,明天就要走了么?

“哦,这样”父亲只得点头道,“那行吧,这次确实不巧,如果早点知道陈总要过来,无论如何也得请陈总给个面子,感谢您对玥儿的关照。我们家这小姑娘年轻,不懂事,工作上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要请陈总多多包涵。”父亲拍拍我的肩对陈然道。

“伯父客气了,小李很优秀,公司领导都很看重她。”陈然诚恳地对我们点点头,“行,那就不打扰各位了,我们先行一步,还要去见个朋友。”陈然向大家握手告别,并再次送上新年祝福。众人也都一一回应。

“小李,新年快乐!”

“嗯?哦,新年快乐,陈总!”没想到陈然最后特意叫了我的名字,我在恍恍然中抬头望去,只见他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挥挥手,陈然和他妻子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街的尽头。

父亲还在和赵叔一家谈论着我的工作陈然的凯然,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能干、独立的女孩,可我已全然不闻,只傻傻地拎着送赵叔家的东西望着陈然远去的方向,心眼俱是迷蒙。

第13章(二)

陈然

有时我会感叹,人生际遇真的像写书一般,充满了巧合与不可思议,就像我即使心底有着不可告人的些微期盼,也不敢奢望能真正遇见李玥儿。

D县虽不大,也有几百万人口,在那个刚好的时刻,遇见刚好的她,是否也是需要几百万分之一的运气?

小娟一到D县便嚷嚷着要吃最正宗的C省菜,而“一江春”当是每个D县人最耳熟能详的老字号了,一直听说这家店的总店在D县,菜式花样丰富,味道也更地道,即便在C市吃过几次分号,此刻听闻如此我也不免跃跃欲试。

“一江春”开在D县老城区的中心地段,古色古香的门脸在拥挤狭窄的街道上并不起眼,只门口排起的长长等候队伍显示着这家百家老店的名不虚传。正值元旦新年,店里专门搭了台子表演当地特色节目,还有底下观众激情互动,祝福声,笑谈声,饮酒猜拳声,和着店里歌声舞曲的喜乐热闹,像是一台烟火人间的新年音乐会,直把这隆冬腊月的D县点缀得缦绻旖旎,陶然欲醉。

我和小娟因着提前预定了位置,倒不需要费时候场,到了饭店便大快朵颐。这一餐确实吃得香甜,小娟喜欢吃辣,到了C省正是如鱼得水味口大开。我虽比不得她的重口味,但C省菜除了麻辣,也有不少香醇浓郁的家常菜肴,倒也令我食指大动,乐在其中。

旅途劳累,加上饭店外饥肠辘辘的等候人群渴盼而焦躁的眼神,我们风卷残云后便也不愿过多逗留,毕竟第二天还有游玩项目,得早点休息养好精神。

我与小娟一同排队买单,小娟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在手机上发着消息,我站在她旁边,望着店里璀璨灯火下的人声鼎沸,满眼人头攒动,期期然看去却是张张陌生面孔,脚下D县的方寸土地是冰冷的石砖相砌,周遭不时飘过与C市人略微不同的口音,陌生又熟悉,我居然有种不知置身何地的不真实感。

直到耳边传来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素有的客气和真诚,几米开外的距离,仿佛是李玥儿,正热情地对身边的中年女性说着什么。一袭白衣,楚楚犹怜,披肩长发下一抹淡红流霞晕染得本就清秀的面庞更显柔美动人,她的嘴唇有软媚的绯色,在耀目的彩灯下泛起点点羞赧,我忽然发现,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过。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她吗?世上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不期而遇,难道是上天在冥冥中恩赐于我的新年礼物?这样的澹然悸动即便是在喊出她的名字后仍将信将疑,美好得让人生怕多问一句便化为乌有般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即便和平时工作时素颜不同的情态,俏丽妆容下的她也丝毫不见脂粉俗气。小家碧玉,巧笑娉婷,恰若一盅香甜的桂花酿,甘稠清露中裹着星星点点黄蕊,微漾的精雅丽质,一眼便显出与众不同来。

我们居然异口同声地问对方为何在这里。我觉得我的问题真傻,恰如李玥儿所说她本就是D县人,在这里不是天经地义么?只是为何我在这里,我该说是因为小娟想到D县游玩,还是因着她鬼使神差般选了这里?

一时不禁语塞,这两个理由于我而言,似乎一个不愿说,另一个不敢说,结果最后只得牵强附会为着D县辣酱走此一遭,却终究是将小娟略了去。

呵,小娟,我居然忘记她还站在我的身旁,再自然不过地挽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搭着我的外套。我居然心里微微发慌,手心竟也濡出一层细汗,在手包上腻出几个黏黏的潮印。我应当介绍她们么?肯定的,作为我的妻子,小娟自然拥有光明正大的资格被所有人认识;而李玥儿,作为我的下属,更是会对老板及老板的家人礼敬恭谦。

该来的终归会来,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李玥儿道,“小李,这是我爱人小娟”。我的声音平静,仿佛说着与我无关的话语。可怦怦的心跳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即便表面再波澜不惊,我仍无法否认,我不想把小娟介绍给李玥儿。

李玥儿一直笑着,没有任何变化和异常,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下属对上司的敬畏谦卑的神色,流利地向小娟问好。我微微一滞,她果然仍是无所在意,即便上次在会议室我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或许有一点位置,即便如今我与她较过去走得近些,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个多说了几句话没什么架子的领导罢了。

我的心竟有隐隐失落和不甘。

李玥儿向我介绍她的父亲及同行的长辈,我看着被唤作唐姨的中年妇女望着李玥儿的爱怜眼神,再看看那个叫作赵志强的男孩,与她仿佛的年纪,一切瞬间了然于胸,怪不得她今天如此精心打扮,怪不得。

她却似不甚在意,轻描淡写地样子仿佛觉得被我猜中这晚宴的实质也满不在乎。是了,我是谁呢,我算什么呢,人家二十四五的大好年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能辜负。

可我为何越看越觉得那叫作赵志强的年轻男孩如此不顺眼,那瘦削单薄的样子,不苟言笑拘谨木讷的表情,哪配得上这厢清新雅致、飘逸灵动的女子,李玥儿不过才二十四五吧,工作还不到两年,就这么急着想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些细密无端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冲撞翻腾,仿佛将我的心拧成七零八碎的麻花,哔哔波波落了一地。我有些烦躁,也有些生气,几分钟之前我还在庆幸与感激上苍对我的厚爱,让我在新年的第一个冬夜与她偶遇,可现在,这番偶遇竟是源于她与别人的相亲晚宴,我宁愿没有这场D县之行。

李玥儿的父亲还想第二日单独宴请我们,可我实在无心应酬,便以将要返回C市婉拒了。将李玥儿和小娟放在一起本就令我尴尬,我也实在无法面对头一日与其他男人举杯共酌的李玥儿用礼貌克制且公式化的笑容对着我和小娟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如何快乐得起来呢?

只是当我客气推辞时,小娟不解地望了我一眼,挽着我的手臂似乎紧了一紧。尔后她便提醒我时候不早,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对,小娟提示得很好,招呼打过了,祝福也送了,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一切都明了了,是时候离开了。

于是我借故还有约先行告辞,我仿佛看见李玥儿的眼神微微一黯,应该是我看错了,怎么可能呢,或许只是人家眨眨眼睛罢了。

可该死的,我竟然还是忍不住叫住她,跟她说,新年快乐。

她似乎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仓促间敷衍一句“新年快乐,陈总”,呵,她竟是如此心不在焉么,我觉得自己的状况真是糟透了。

回酒店的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小娟问我是不是累了,我只得顺水推舟点头算是默认。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一档著名的夜间感情节目,里面的女主持人用温婉柔和的声音安慰着一位因办公室恋情失意的女子,我没来由地一阵反感,脱口而出道,“你说这些节目怎么都是些女的呢,好像所有的恋情都是女的被伤害一样,连主持人都选个女的。”

小娟轻声一笑,“这很正常啊,本来咱们女人就容易受伤”

“难道男的就个个都那么坏,一场感情结束了女的就是哭哭啼啼,男的就欢天喜地?”我居然像个怨男似地较上了劲。

小娟看了我两眼,“那也不是这个说法,只是女人嘛,终归感情丰富些,而且也愿意表露出来。你们男人嘛,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活该憋死你们”小娟懒懒地斜我一眼,望着路边的霓虹不屑道。

我轻“嗤”一声,“男人只是不说而已,受的伤不见得比你们女人少”

“呵,陈然,今天你不太对劲啊”小娟转过头睇着我道,“以前你可从来不和我讨论这些男人女人的话题的,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被小娟说得一愣,才发觉今天的确有些失态,按我的性格从来对男欢女爱之类事情不甚上心,更别提这种无聊的都市夜间节目了。今天这番品头论足,追根究底,不过都是刚才那场偶遇惹的祸。

我轻咳两声,掩下心中起伏不平,“哪儿有,随口一说罢了”

小娟瞧了瞧我,似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说出来。

回到酒店,洗完澡,我和小娟靠在床上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哎,陈然,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推掉那小姑娘父亲的邀请啊?我瞅着人大爷挺真诚的”

没料到她突然问起这个,我迟疑了一下答道,“这个嘛,人家请我是因为我是他女儿的上司,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种‘不得不’的应酬,他女儿优秀我们自会重用,不会因为他请不请我吃饭而有所影响。再说,咱们和他们终归不熟,明天要玩的地方还多着,饭菜自己随便解决了就好了,时间上也能自由点儿,何必让人家破费?”

“可人家小姑娘可是有些失望哦”小娟盯着电视,也不看我,轻轻笑道。

我不禁坐起身来,转头看着她,“这从何说起?”

“陈然,不是跟你说了嘛,这女人嘛,还是只有女人才懂。”小娟瞟我一眼,“那姑娘姓李?叫什么名字啊?我瞧着,人家看你的眼神可不一样”

“你这说到哪里去了”我故作镇定道,“人家一个才刚毕业的小孩,咱这年纪都可以当人家叔叔了,别瞎扯那些有的没的”想想又道,“她叫李玥儿”

小娟轻笑一声,“我不管她叫啥,反正陈然我跟你说,你这离着我十万八千里,我也没那能耐在身边时刻盯着你,但你可得记好了,你是有老婆的人,别被那些年轻的莺莺燕燕冲昏了头脑”

我不知道小娟为何能如此敏感,难道真如她所说女人对感情一事有着近乎完美的直觉?转念又想到她的话,李玥儿真的对我有什么不一样的眼神么?心下不禁一动,我微微有些心虚,竟不太敢直视小娟的眼睛,只得装作盯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仿佛不以为意道,“瞎说些什么呢,你们女人就是一天到晚心眼儿多”说完拍拍她的肩,“好啦,别胡思乱想了,睡吧,都累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小娟不置可否,却也顺从地关掉电视,灭了床头灯,和我一起躺了下来。房间里瞬间变得漆黑,只有远处的灯塔在苍莽的夜色中闪着明灭不定的光,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小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闷闷地仿佛从天边传来,“陈然,你说我们会像其他很多聚少离多的夫妻那样,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吗?”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不知小娟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只是此刻我实在不想去碰触这类话题,甚至连想也不愿去想。夜色茫茫,滴漏深深,我在黑暗中背对着小娟,睁眼看着窗边被空调的暖风微扬的窗帘一搭一搭毫无生气地拂过旁边惨白的墙角,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自己早已沉沉睡去。

第14章(一)

李玥儿

元旦假期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启程回C市的时候。父亲自是万般不舍,自那日与赵叔一家吃完饭后,我便向父亲说明赵志强并非我心中良人,想是父亲也对赵志强不甚满意,听完我的话后也未过多勉强,只叮嘱我平时多走出去结交朋友,有合适的可以先处处看,不要老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口中虽答应,心里却并不热乎。本来就不喜目的性太强的相亲方式,偏偏第一次的体验太让人咋舌,不免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虑,生怕再遇到什么另类奇葩之人,白白扰了生活清静,倒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再说了,行政部那么忙,眼下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什么终生大事。而陈然,终归像一根软软的刺,缓缓扎在心上,平日不觉有异,一旦碰触,便生出无数疼痛来。

细刺未除,终成了梗阻。

凯然化学在新年伊始却有了大动作,之前郭总抛出的进军邻省的计划虽然在陈然的反对下暂时搁置了下来,但这一步却是早晚要迈出的。陈然与郭总下来商讨的结果也便是先扩张产品链摆脱单脚走路的劣势,再图谋后续发展。而随着凯然近几年规模迅速扩张,原有的生产线和厂房已是超负荷运转,早已无法满足生产更多产品的需要,扩张厂房、添置新的机器设备迫在眉睫。无独有偶,C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的一处地块连同附着的厂房正准备出售,郭总和陈然实地考察后觉得大小、距离都挺合适,意欲购下。便吩咐行政部尽快拿出一个报告方案好提交董事会审议。事不宜迟,正好今天郭总去邻市开会,公司内事情稍松范些,王浩便专门带着我过去收集些资料,以便早日完成老板们交待的任务。

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在C市的南面,离着城区还有几十公里,王浩亲自驾车载着我一同前往。因着近两年才开始建设,通往产业园区的道路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路并不好走,不时见庞大的挖掘机轰轰隆隆作业,隔一段便堆起高高的土石方,仿佛垒起的小山,路面坑坑洼洼,来往车辆逶迤而行,甚是艰难。

今天一行倒是顺利,我们在出售方的陪同下询问、记录、拍照,查验相关资质手续,王浩亲自出马,凭着老道经验和三寸不烂之舌,各项情况了解得很是清楚,资料收集也很完备,辛苦一天,任务完成时已近黄昏,眼见时辰不早,我们便启程回公司。

天色渐暗,园区离城市较远,车辆倒是不多。此刻夜幕低垂,一弯新月悄然升起,和着渐渐透上的雾气,远处几粒摇曳的灯火,蒙蒙胧胧中竟有几分稀薄的暖意。我和王浩坐着车里,时不时地聊上两句,空调的暖风一阵阵漾来,仿佛躺在三春软缓的青草地上,细碎的舒坦中带着零星的痒意,倒也解了一天的困乏。

“元旦去哪儿玩了?”王浩不经意问起。

“哪儿都没去,就回了趟老家。再不回去看我爸,他肯定得追到C市来打我了。”我呵呵笑道。

“哦?哈,也是,这老人嘛,都这样,”王浩感同身受道,“平时说着让你安心工作啊,不用担心他们,不要没事儿老往家里跑啊,可真有了假期没回去吧,又一顿抱怨。”

“是啊,父母打心眼儿里肯定都希望在身边随时能看到咱们呗”我顺口问道,“王经理元旦也回家了?”

“就是没有啊,去三亚玩了两天,落得家里好一顿数落”王浩自嘲地一哂,“所以你刚才说的我太能体会了。”

三亚?我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日王浩办公桌上两张飞往三亚的机票,心里不禁一动,不动声色问道,“三亚啊?那肯定很暖和吧,王经理自己一个人去的?”

王浩这才发觉似乎说漏了嘴,略一迟疑道,“没有,和朋友一起去的”,说完,似乎瞟了我一眼,我只装作未觉。

其实王浩并不知道,此刻的我心下是何等样轻松。虽说我不喜张小琦为人,但她对王浩的确是痴情一片,能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总好过我这一片深情无人与附。再说了,张小琦因着王浩本就对我芥蒂已深,他们这番比翼双飞正好把我解脱了出来,我从此不用再在他二人面前躲闪回避,如此这般,三人俱都如愿已偿,岂有不轻松之理?

但似乎王浩误会了我的意思,见我未及说话,他轻咳两声,“就一普通朋友,现说上的,正好过去聊点事情,现在都解决好了。”

我眉头一紧,他有必要跟我如此这般解释么?可他这样一说,我如果不答话又显怪异,但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道,“啊,嗯。”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车里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我不自觉打开一点窗户,外面的冷风腾地扑进来,两人俱都一个激灵,我不禁道,“好冷。”慌乱中竟忘了把窗户摇上去。

王浩见状摁了方向盘边的操控键帮我把窗户关上,随口说道,“外面这么冷还把窗户打开。”

“啊,对啊,”我竟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搪塞,只得支吾道,“可能是暖气开得太大了,有点闷,顺手就开了,哪知外面这么冷”

“嗯”王浩闷闷应一声,调小了暖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一时间,车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起伏不定。我不安地挪了挪坐得有些酸软的身子,极力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话题好尽快打破这难捱的沉默。却听得王浩突然轻柔地唤了我一声,“玥儿”。

我心里一震,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我小李,而直呼了我的名字,他的眼睛似乎专注地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因为用力略略发白,他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却没有马上说话,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深吸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我,“玥儿,我……”

“王经理!”我顿时警铃大作,一把截住他的话,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王经理,天好黑,您得好好开车,这段路太不好走了!”

王浩微张着嘴望着我,想是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如此大声打断他,呼之欲出的话生生被卡在了喉咙里,良久,我看见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无声地叹口气,转回头望向前方,答到,“好。”

我提着的心才稍稍安放了些,纂着背包的手已是渗出了层层细汗,濡得掌中的纹理湿滑难耐,几乎抓不住背包的带子。我想我不是不知道王浩刚才将要说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才更不能让他说出来。那层薄薄的纸一旦捅破,很多事情便会天翻地覆,在还未覆水难收之前让一切停止,对我对他甚至对张小琦,都好。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王浩已经去了三亚,为何还会有如此举动?难道他不是和张小琦去的?想想又不太可能,机票的事哪那么巧。回想这几日,似乎也并未见张小琦有太多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难道,难道他们,去了三亚,却没有在一起?!我不禁一阵怆惶,这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我却又该如何自处?这避也避不掉的扰人局面,怎么偏偏就让我给遇上了呢?蓦地又想起陈然,更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一时新愁旧绪齐齐涌来,直让人心冷如霜,兀自懊恼不已。

天边新月如钩,几颗散落的星子遥遥地闪着微光。王浩无声地开着车,形影萧落。我坐在旁边,心下也不觉黯然。不可否认王浩是个好领导,但即便我已万般小心谨慎,依旧是伤了他的心,连带着张小琦,虽说感情没有对错,但终究得自己去过自己那关,外人再无奈不忍也是没法替代。

“小李,饿不?”王浩开口问我,言语中已恢复平日的声气,“我包里有几块饼干,饿了的话可以先填填肚子”

估计他也是想缓和适才尴尬的气氛吧,所以才会想到用这样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既无伤大雅,也全了彼此的体面。于是我粲然笑道,“早说啊,王经理,肚子一直咕咕叫呢!”

王浩也不禁一笑,顺手把包递给我,“自己拿吧。”

“好勒”我大方地接过来,翻出饼干,一面问他,“你要吃吗?”

“本来不饿,看你吃那么香甜,倒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王浩望着我笑道,“来吧,给我拿一块”

我也笑了,旋即递一块饼干给他。这样的王浩才是我平常认识的王浩,不拘小节,洒脱随意,心底不禁一阵感激,谢谢他的克制,让彼此还有机会重新回到往日的模样。

王浩正欲从我手中接过饼干,突然前方一道亮光射来,晃得我们两人不自觉眼睛一闭,随即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一辆卡车从前方垒起的土坡背面转了过来,车速飞快,眼看就要和我们撞在一起。情急之下,王浩猛一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打滑,直直地往左边土坡上撞去,就在那一瞬间,卡车和我们擦身而过,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正顶在弹出的安全气囊上,眼前黑黢黢一片,估计是撞下的土石方积满了前面的挡风玻璃。试着动动自己的身体,虽有些疼痛,但还有知觉,昏沉中看见自己的包已被撞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我拿过手机,借着微光看见王浩倒在安全气囊上不醒人事,左前方的车身受损严重,碎裂的玻璃溅在他的脸上手上,划出几道伤口。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却毫无回音,用力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爬出了车厢,我才想起应该打120救人。

慌乱中拨通了电话,眼见王浩还困在车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电视剧里那些车祸后油箱受损引发爆炸的场面,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觉得无论如何应当先把王浩弄出来,不管车会不会爆炸,待在外面总比在里面安全。

想到这里,我一瘸一拐绕到车的另一边。虽未受重伤,但强烈的撞击下终归轻伤难免,每走一步都让人皮肉生疼。王浩那边的车门已经变形,一拉便咣当松落,见他的身体并未被异物卡住,我一边大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拼尽全力将他拽到稍远的路边。我倒在地上呼呼喘着气,身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疼,在飞来横祸的恐惧和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中精疲力竭的我,仿佛像要晕死过去一般。

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凄厉的夜风在空中呜咽,带着凛冽的寒意,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我的身体刮过来刮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是否有伤口,只觉每一处肌血仿佛与骨头脱离般酸痛不已。天边弯月高高悬挂,不声不响地洒下一地清辉,一切仿佛和之前没有任何改变,可刚才车厢里的所有尴尬为难和辗转思绪在这突如其来的车祸面前,恍若隔世。

突然一阵害怕,如果今天正面撞上了那辆卡车会怎么样?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冲击力,我,会不会,就交待在这儿了?心兀自一缩,眼前突然浮现出陈然的样子,那样温暖的眼神和笑意,即便不属于我一个人,但能看到望到,也是现实中的美好,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失去,也许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但我从未想过这般失去与离开是以阴阳相隔的方式啊。

墨色如稠的朔空下,天地一片清冷苍茫,我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惊觉生命是如此短暂而脆弱,那些平日里职场勾心斗角的你来我往,那些烟火杂沓里强说愁苦的烦闷抑郁,在生死面前,竟是如此渺小如尘芥,只有那一二人,在遭遇生死之险后才恍然大悟的一二人,才是生命最大的意义所在。

120的笛声划破长长的夜空,由远而近,带来现世的气息和生的希望,蓝红交替的灯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迅速从车上下来,熟练地为我和王浩做了初步检查后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王浩此刻已然醒转,他的伤势明显比我重,罩着氧气面罩转动脖子很是费力,但仍在得知是我将他拖出车外后对着躺在旁边的我微微点头,眼里竟有星点光芒。我不知王浩的动容是否也如我一般因着这场始料未及的车祸而前所未有地燃起对生之眷念,只觉身边再多人影攒动人事更迭都于我无关,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那个在我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填满我脑海心灵身体的人,我只想见到他——陈然。

第14章(二)

陈然他们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后赶到的医院。

我其实还好,全身上下只是几处因着撞击而导致的擦伤,稍事观察便可出院。王浩则有轻微脑震荡的迹象,加上头身有几处碎玻璃溅入,清理后还得在医院待上一段时间。

此刻我正靠在病床上休息,王浩躺在旁边的床上已然睡着,氧气瓶里的液体咕嘟咕嘟泛起沉闷的水泡,心电监护仪上时不时发出挠耳的“哔哔”声,仿佛捣锤一般单调却固执地敲击着人的心脏,提醒着生命的节奏和长度;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在每一个角落翻飞,生生阻断了外面的烟火气息,平添上一股寂然与衰腐的味道,让人身心抗拒。

我在浅浅的呼吸中望向窗外,此刻已近子夜,外面早已漆黑一片,偶尔有急诊的病人送来,人声杂沓,一会儿又归于萧寂。更深雾重,树枝在夜风中凄凄摇摆,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诉说着无人能懂的愁肠。医院,终归是一个泪水多于欢笑的地方。

我掏出手机,才发现屏幕上多了几条碎缝,想必是车祸撞击散落所至。只是这几道线正巧划过屏幕中央,像一张破相的脸庞,看上去甚是碍眼。又仿佛是命运的印迹,定数般烙出的纹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曾经与死神离得那么近,一阵心悸,先前的恐惧复又卷土重来,我微怵了眉,别过头,似乎想甩掉这糁人的恐慌,可偏偏越想摆脱,越是浓重,竟生生沁出一层凉意,贴着薄薄的内衣潮嗒嗒地氤在身上,让人恼烦难耐。想着出了院定要先去把屏幕换了,免得触景生情,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点开手机的电话薄,摩挲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此刻我多么想按下下方的“拨打”键听听他的声音,看看时间,不知他是否已经知晓我和王浩的遭遇,刚才护士打电话联系公司时我并不确定此刻是否有人值班。如果没有,我是否应该主动打电话报告?可我该贸然打给他么?他并不分管行政部,就算向上报告我也该第一时间打给郭总,但心里却翻来覆去只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与他通话,如此千回百转间竟一时没了主意。

电话铃声就在此刻响起,倒把我唬了一跳,屏幕上豁然显示着陈然的名字,绕是可怖的碎裂也挡不住它的跳跃。我的心蓦地一震,仿佛不敢置信般盯着屏幕足足有十秒之久,才猛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按下接通键。

“玥儿,你怎么样?!”急促的声音在听筒那边响起,全没了平日的温和沉稳,我仿佛还听到悉簌的穿衣声,钥匙硌在桌面上发出的清脆罄音,关上铁门因过于用力而砸出的“砰”一声巨响,我仿佛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同一天再次被人唤起,只是此时此刻,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心心念念之人,那样顺理成章地叫出来,我竟愣在了当下,心里充满了惊讶,还有,挡也挡不住的,一丝甘甜。

直到电话那头再次传来焦急的催问,我才茫然回神,忙答到,“我没事,陈总,我没事。”

“真的吗?医生检查过了吗?确认没受伤吗?”仿佛长长舒了口气,陈然似乎仍不放心,反复询问间充满关切。

我心下一暖,连忙答道,“嗯,是的,医生检查过了,只有几处轻微擦伤,没什么大问题。王经理要严重些,这会儿还在输液。”

“好,你先休息,我们现在就过去。是在**医院吧?”陈然的声音稍事安定,悄然间我已听得汽车的发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那声音,仿佛也饱含着忧惧和慌张,竟不似平日抓地留痕,只一味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来。

我的眼里似有泪意泛起,沾在睫毛上仿佛冰晶的蝴蝶的翅膀,扑闪间有喜悦的星光熠熠而出,那个我在乎的人此刻竟真的为我而来,他的担心和焦急如此分明,分明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之于他似乎真的有所不一样,这样的认知让我欢喜,让我雀跃,即便这些情愫在世俗的眼里如何不该不能,此刻的我也已顾不得许多,只有满满的欣悦和细密的幸福在我身体里翻腾,激起绵绵情意恋恋回响,汇成柔声一句,“好”,便胜却万语千言。

陈然一行人到医院时已是半小时之后,我听见纷纷脚步声在楼道里穿过,杂沓凌乱似不齐整的音符,长短不一中奏出碎碎心焦,渐行渐近,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陈然、郭鑫、张小琦、沈大志,还有几个其他部门的负责人,齐齐涌向我和王浩床边,满含担忧和不忍。

“陈总,郭总……”我正欲起身迎接,陈然一把将我摁住,“下来干什么,现在难道还需要你招呼么?快躺下好好休息!”语气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持。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由得微微动容。遂逐一与其他人点头问过。

“宋医生,王浩怎么样?”陈然扭头问向一同进来的医生,“他的伤不碍事吧?”

“嗯,目前病人有轻微脑震荡,加上头身上有玻璃溅入,流了些血,我们刚给他清理完伤口,得住院治疗观察几天才行。”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张小琦忙问道,她的眼眶已是通红,显然因为王浩遭遇横祸心如刀绞。

“哦,这倒不会。”宋医生转过头,“已经给他照过CT,颅内并无淤血,脑部器官也未造成损害,问题不会太大。但毕竟脑干的网状结构受到了冲击,病人又昏迷了那么久,所以得住院治疗一两周,而且特别要注意休息和静养,最好能多卧床休息。”

“好,谢谢您,宋医生。”陈然点点头,指着我和王浩诚恳道,“这两位都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这次意外也算工伤,请一定给他们做个彻底的检查,确保他们完全无虞再让他们出院,不用考虑费用的事情,我们公司会全部承担。”

“好的,没问题。”宋医生望着陈然颔首答道,“对了,看你们公司谁现在跟我去办一下入院手续吧。”

陈然转过头看向张小琦,只见后者一双泪眼兀自望着昏睡的王浩伤心不已,只碍着旁人拼命压抑抽泣,陈然略叹口气,对沈大志说道,“大志,你跟着宋医生去把手续办了”,想了想又道,“回来时带点吃的,估计小李还没吃晚饭吧?”说完询问地望向我。

陈然不提我都忘了,整晚都在惊吓恐慌中,哪还顾得上吃晚饭。此时安顿下来才觉饥肠辘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心下却一阵感激,难为这点小事他都记得。

眼看着沈大志跟宋医生去了,陈然这才转向我,温和问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哦,陈总,”我撑撑身子坐了起来,“今天王经理带我去高新技术产业园区那边收集些资料,晚上回来得有点晚,路不好走,有个弯道对面突然来了一辆卡车,对方速度很快,又没及时鸣笛,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撞到旁边的土坡上了。王经理开车,他那边正好撞上,所以伤得重些”想着当时的情形,仿若一场噩梦,我心下黯然,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很多。

“搞什么今天王浩开车,司机都到哪儿去了?”郭鑫还未等我说完,骂骂咧咧道。

我抬起头,嗫诺道“郭总去邻市开会,司机送他去了。”

“没司机就改天去嘛,为什么非得要今天。小李,你怎么都不劝着王浩一点,他开车技术本就不怎么好。”张小琦见状也埋怨道,“而且明知路不好走,为什么不早些走,路不好,又开夜车,多危险!这下果然出事了!”再看向病床上的王浩,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能体会他们的心情,郭鑫和王浩交好,自然焦急;而张小琦,眼见心爱之人遭此不测,伤心激动在所难免,虽然迁怒于我有点委屈,但换作是我也未必能理智以待,何必再去和他们争论计较呢?毕竟,大家都是担心王浩的安危。

“好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别再抱怨了,谁也不想遇到这种事情,”陈然拍拍郭鑫的肩,转头继续说道,“再说,小李也受了伤,让他们都好好休息吧。”

见陈然开口,张小琦和郭鑫只得把头扭向一边,终究没再吭声。

眼见沈大志拎着东西回来,陈然顺手接过,放我旁边,“小李,没事儿,啊?大家也都是担心你们,别往心里去。”一边说着一边帮我把袋子里的面包和水拿出来,打开递到我手上,“来,先吃点东西,都这么晚了。”

此刻的他离我很近,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流转,仿佛一只厚实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庞,让人心安慰贴。抬眼望去,他的眼神里有着鼓励和爱怜,隐隐透出一抹心疼,却碍于旁人在场静静地掩在那不动声色的关怀中,我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忙接过面包和水,对他感激道,“谢谢,陈总,谢谢,我没事的,我明白”。他那样的温柔宽和,为我一应周全,竟叫我有些语无伦次。

陈然对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今天的事郭总知道了,他没你的电话,王浩又不方便接,所以特意嘱托我告诉你们,好好休养,好好治疗,不用担心公司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过来看你们。”

“谢谢郭总和陈总”我心下一阵感动,纵然职场有它冷若冰霜残酷淋漓的一面,当不幸来临时也会有丝丝温情流动。

陈然安排了沈大志留下照顾我们,我能感觉到张小琦很想陪伴王浩,当着陈然的面终究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走到门边,陈然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说道,“对了,今天的事情,需要通知你的家人吗?”

“啊?哦,算了,不要了,免得我爸担心。”我想了想摇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亦父亦母,何必让他更添一倍焦心,何况我本没什么大碍。

陈然略一思忖,“那行,你好好休息。大志,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们联系。”说完再次对我挥手,似乎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带着其余的人走了出去。

我的手机却在他走后第一时间响起欢快的消息铃声——“小李,万幸你没有事。”

我望着这短短八个字,心中无限情意升腾如波涛翻滚,却也带着些许疑惑不安,他说万幸我没有事,万幸,他那样的口气是何等的怜惜与悲悯,我几乎快要看到他呼之欲出的宽慰和柔情,可是他却叫我“小李”,他没有再叫我“玥儿”,仿佛遥遥望去明明已经显露的景象走近了却发现期期艾艾如云山雾里反倒看不真切,踌躇不前中却又生生拉开彼此距离,让人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我就在这样巨大的悸动与惆怅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然而千回百转左思想下也只凝成了同样的一句话回了过去——“陈总,万幸我能再见到您。”

第14章(三)

陈然

今天一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许是南方的冬天终日阴沉,久未见阳光人的心也会闷得像被捂出了褶皱和沟壑,深深浅浅如迷宫迂回没了方向。

这样的惴惴不安在傍晚时分仿佛达到高潮,切水果的时候竟然把手给划伤了,殷红的血迅速地漫出伤口,像一朵骤然开放的伤花,只是错了地方,我竟盯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似乎应该先把它清理干净。

贴上创可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做果汁的兴致,拿起案板上才一剖两半的苹果,大口地咬下去,唇齿间似乎还有一星半点血腥气息,幽幽游走仿佛一条无形的吐着信子的蛇,期期缠上我的身体,叫人越挣扎越动弹不得,终于徒劳地放弃。

天边一钩新月怯怯露出了头,在沉沙一般的寒雾中显得晦暗不明。我想起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送小娟去机场的路上,我们再次聊起咨询公司的事。

“陈然,咨询公司的事情考虑好了吗?”小娟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突然问到。

“嗯?”我愣了一下,她不提我都差点忘了,略一思忖道,“接新项目的事情还是算了,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饭,何况我这当家的都不在跟前,别搞得吃不了兜着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你上次提的那个,可以考虑,如果各方面都合适的话。回去你和那个什么处长接触接触吧,具体了解下他的意向,还有条件。”

小娟咬了咬嘴唇,“嗯,行,到时我约他出来聊聊。这么久了,也不知人家还有这想法没。”

“没关系,我们又不是非卖不可。先见面聊聊再说吧。”

小娟点点头便不再说话,车厢里又陷入之前的沉默。

不知为何,小娟此番回程远没有之前到来C市的快乐,短暂的相聚稍纵即逝,衬得即将来到的分别更加悲伤不舍而难以承受。

但归期已至,我们终究不得不各走各路。

此刻靠在公寓的沙发上,阳台的玻璃窗户在内外冷热温差中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惨淡如天边的月白,绣河蜿蜒,却也只得一个朦胧的影,扭曲着蠕向远方。周遭静寂无声,竟有一种未曾觉知的疲惫袭来,让人在昏昏欲睡间又清醒无比,像是等待着无法预测的一丝,心焦。

电话便在这个时候响起,我拿起一看,陌生的一串数字,犹豫着按下接听键,一把焦急的女声从听筒那边传来:“您好,请问是陈总吗?我是凯然前台小吴,刚才**医院电话说咱们行政部的王经理和李玥儿出车祸送进医院了,让我们派人去医院一下。”

“你说什么?”我豁然起身,仿佛不可置信般对着电话再次确认道,“王浩和李玥儿出车祸?!”

“嗯,是的,刚才医院打公司电话,太晚了没人接,然后转到我这里,说王经理和李玥儿在从产业园区回城的路上撞车了,这会儿刚送到医院……”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

“医院那边说李玥儿还好,王经理伤得重些。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想着赶紧跟您和郭总报告。”

“好,我知道了,你现在马上通知公司其他高层,让他们迅速赶到**医院。”

“好,好”。

刚挂掉电话,郭凯的电话便打了进来,“陈然,你电话怎么老占线?!出事了,王浩他们车祸进医院了,你赶紧去**医院看看,我后天回C市,到时再过去看他们。”

“老郭,我知道了,刚才前台小吴正跟我打电话。我已经让她通知其他高层了,我这会儿马上过去。”

“行,他们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你到时给我个电话!多晚我都等着!”

我答应着挂断,人已经到了门口。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仿佛暗流如潮在身体里激荡回环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冲破阻挡,洪水般倾泻而出,让人四肢冰凉。很久没有这般感觉,仿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次离我而去,即便知道李玥儿并无大碍,心脏也如被一只大手紧紧纂住一般,拼命挤压下沁出粒粒血珠。

那个梦境又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此刻我竟如梦里一般仿佛身临其境,抓不住,喊不出,求不得,如前的心痛阵阵翻涌而来,吞没我白日所有的理智与自持。

我的手竟有些发抖,翻出她的电话,此刻我已顾不得什么上司下属,顾不是什么婚姻自律,顾不得她现在是醒是睡,我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必须要听到她的声音,否则我将窒息而亡。

电话一通,我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唤出她的名字,仿佛我一直都是这样唤她,没有丝毫迟疑或阻滞。当横祸飞来,在生死安危面前,一个称谓又算得了什么?

我要确认她的平安,这已经是我如今最大的牵挂。

我穿上外套,拿起钥匙,关上门,从未有过的迅速,在与她通话的三十秒里,一气呵成,我的车驶上路面时,离接到小吴的电话也不过十分钟。

路上我给沈大志打了电话,王浩受伤,行政部其他人也撑不起局面,医院里跑前跑后得有个周全的人,沈大志一直跟着我,这点我倒是放心。

今晚我的车开得有些飘,不是没遇到过这般突然的情况,但以往的我即使再慌乱也能很快平静下来沉着应对,可今天我却分明感到力不从心。车轮在柏油路面咹哑咆哮,像困兽拼命挣脱紧锁的铁笼,我的心一缩一缩地疼,在冬夜的清冷霓虹中变幻出一祯祯后怕的画面,让人脊背生凉。

如果,今天的车祸是另一个结局,如果,万一,李玥儿伤得重些,甚至……,我该怎么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脑海里无端冒出这两句诗,已觉大是不吉,而那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我该怎么办?呵,什么时候李玥儿之于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终究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心,人说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我却想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才更让人心如刀绞!

可李玥儿属于我么?不,我根本就从未拥有过她!这样的认知让我痛苦,让我悲哀,如果她从来都未曾是我的所有,我又有何种资格去奢谈她的失去与否?!

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骗不了自己,我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故意在她面前装出一本正经的领导样子,不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懦弱,因为我从来都是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自己口诛笔伐,也从不认为我们身边的人其实每天都在直接而毫无预兆地面对灾难甚至死亡。

人生究竟有没有最重要的东西?这个在我回归凯然之前便困挠我很久的问题,此刻居然在我面前豁然清明,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利与情,却也可以是利与情,可以是世间相的任何一样,却也不是世间相的任何一样,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恰恰就是人生本身。

既得人身红尘轮回,这红尘里有的,连同红尘本身,都一应承担,这就是人生,这本就是最重要的体验。

而承担,注定了不可能锱铢必较,也不仅是付出与获得那样狭隘,它就是所有你的当下,你的人生就是这样,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付出得多而增加一分,也不会因为获得的少而减轻一毫。说到底,每个人的人生本质上都与他人无关,正如我们来到与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赤条条了无依住。

如是这样,我对于李玥儿所有的情愫,包括那些梦境,那些反反复复的心痛与踯躅,何需再去辨个明白?因为它就明明白白在那里,心之所向,不会磨灭,这就是我的当下,这就是我的承担,这就是我的人生的样子。

猛然想起一空寺里的签文,还有那老僧人的话,沧海桑田终归于平寂,可沧海桑田何曾波涛汹涌过,奔腾的不过都是人的意相罢了。“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既然来了,就坦然地去面对去承担吧,

“来之则安之,来之则安之”,我反复默念着这五个字,忽觉前方道路似被无数火把照亮,仿佛在莽莽夜霾中辟出一纵星光大道,我的车也如生出铁爪般稳稳抓住脚下每一寸土地,再无半点迷茫,轰鸣疾驰而去。

我与众人来到医院,玥儿确无大碍,王浩要严重一些,但终归没有出现更糟的结果,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此时我已不愿再掩饰对玥儿的关心,亲自为她打开食物和饮料,只是碍着众人在场,未及好好安慰,只嘱咐她好生休养。我看见玥儿几度红眼,我明白对于一个涉世未几的女孩来说,这场始料未及的车祸已经大大超越了她的想象,那种劫后余生的感受是未历的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尽数体会的,可即便是这样,在我询问是否要告知她的家人时,她仍选择了隐瞒,只为不让年迈的父亲担心。她是那样隐忍而懂事,像一株悬崖峭壁上的野菊,傲霜开放,哪怕一枝独艳也是天地。

但我想让她明白,在这渺渺时空星翰遥迢下,不论今天遭遇何样凶险,也不论未来还有何等狂风骤雨,她都不是一个人。

玥儿,感谢你能平安归来,万幸你没有事,即便此刻为免你困挠我仍唤你“小李”,即便我能给予的或许你无法承受,即便我只能这样在你身旁默默守护你。

所以,你知道与不知道又如何,这本就不是要紧的事,我只管承担,只管以我的真心与方式交付,然后进行与完成我的人生。

当然,无比庆幸的,这人生中,有你。

然后我便收到她的回信——“陈总,万幸能再见到您。”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第15章(一)

李玥儿

我因着伤势较轻,休息了两天便回到公司上班。喜羊羊在得知我出了车祸后,一面埋怨沈大志如何不早些告诉她,一面给我赔礼道歉对我关心太少。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这小妮子居然还专门为我炖了一盅天麻鸽子汤,据说益气补脑当是最好,倒叫我心下感动。

“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子,以后谁娶到你那是谁的福气啊!”中午吃饭的时候品着她送来的汤,我笑着揶揄道。

“那可不!”喜羊羊头一扬,“早说了,咱就外形上喜感点儿,内里可是个贤妻良母的底子!像我们这种,男人初看着不怎么样,越往后越发现咱的优点就越是惊喜,像你们这种所谓美女,一开始就把男人的胃口吊得太高,这以后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你还能总是比貂蝉赛西施?这男人呐,只要有一点觉得你这仙女不过如此,和咱凡人差不多嘛,得,你就被判死刑了,审美疲劳,审美疲劳啊,姑娘,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知道不?啧啧啧,美女变成黄脸婆啊~~~”

喜羊羊一副扼腕叹息状把我逗得笑出声来,“行行行,你怎么说都有理行了吧,不跟你瞎扯啦,下午还要和你们研发部去参加谈判呢,有些资料还得再确认一下。”

“唉,看你,王浩不在结果你倒比平时更忙了,你好歹刚经了一劫,公司也不心疼你一下,行政部难道就没其他人了吗?什么事都逮着你”喜羊羊撅着嘴为我打抱不平。

我笑道,“没有啦,其他人一堆事儿呢,谁也没闲着,文字这块本就是我的工作,而且也就今天稍忙点,大家都还是挺体谅我的。”

“切,其他人我不知道,张小琦我可不敢苟同,我听沈大志说过,那晚你还躺在病床上呢,她居然还埋怨你,她心疼王浩也不能这样啊,那场车祸跟你有什么关系,由着她那样放肆?这也就是你啊,换作我,早给她忿回去了,看她还嚣张不,指望她体谅你,拉倒吧,姑娘!哄自己呐?!”喜羊羊恨铁不成钢地给我一个白眼。

我知道喜羊羊一片赤诚皆是为我,当下俱是感慨,“人家心疼王浩,焦急之下口不择言也情有可原嘛,没事儿,姑娘我挺得住”我学着喜羊羊的俏皮口吻,“不过,谢谢你,杨喜。有你这个朋友真好,我很知足了。”

喜羊羊对我扮个鬼脸,“啧啧,肉麻,肉麻,美女煽情果然势不可挡,我很受用,我很受用啊。”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喜羊羊凑上前来故作神秘道,“美女,教教我吧,如何能打出如此化骨绵掌叫人不经意间感动涕零的?小女子学学,有朝一日等咱的梦中情人出现,我也给他来这么一手,那他还不赶紧醉倒在我的温柔乡啊?!”喜羊羊两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一众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的样子。

“得啦”我无奈地对她挥挥手,“大小姐,我看你很闲啊,我可没你那么好命,你们沈经理天天把你放在公司里供着,遇到出门跑腿的事人家二话不说全顶上了,对你可真好。”

“哎,哎,哎,谁说我闲我跟谁急啊,就我们部门那傻大个,你以为他对我好?才不是呢!陈总现在回来了,他还不得可劲儿地跟在人家后头表现表现?哦,你以为我们留在公司的就舒服?这厮出外勤,一堆的实验全扔给我们了,可苦死我啦,最近经常加班,看我的熊猫眼!”喜羊羊夸张地凑到我跟前长吁短叹,控诉着沈大志的滔滔罪行。

我摇摇头笑道,“你这就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唉,也只有沈大志吃你这套。”

“不过你说那个傻大个,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喜羊羊却似未听清我的话,自顾自说道,“谁不知道咱们部门各人管一摊事,自己的实验数据大家都心知肚明各自保密的,那傻大个却一点不计较和大家共享,虽说他是经理啦,但也不怕下面的人偷师了去,哪天把他给取代了估计还乐呵呵教人家做实验呢”喜羊羊忽闪着眼睛,若有所思。

我这才发觉,喜羊羊最近似乎经常提起沈大志,言语间虽诸多抱怨,却也有着那么一点羞赧关切,心下不禁一动,笑道:“最近怎么老是傻大个不离口啊,你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注他的?”

喜羊羊被我问得一愣,脸不自觉红了,嘴上却不松口:“哪有啊,不是看你一天忙嘛,说点其他话题让你放松一下,得,还让你给我挖坑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别急着否认嘛,其实沈大志还不错啊,人老实,脾气也挺好,和他在一起你肯定吃不了亏”我一本正经地笑道。

喜羊羊的脸却更红了,激动地还想和我争辩,我轻轻打下她挥舞的手,“好啦,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去准备资料了,今天到此为止,改天再洗耳恭听你们的故事~”我故意拖长了尾音,端起盘子起身离开。

“嘿,你个小妮子!胡说八道啥呐!”喜羊羊作势要打我,我立马笑着跳开。八卦的人第一次成了被八卦的对象,喜羊羊无可奈何地望着我的背影啐道,表情却是软和了不少。

多好,这样甜蜜扭捏的小儿女情态,可以故作羞怯地任别人起哄笑闹,却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接受世人祝福,这无拘无束的暧昧,无论是否修成正果,都让人心生羡慕。

我这一生,会有这样的片刻么?

眼前又浮现出陈然那晚的样子,那个电话,那条短信,那似乎溃堤而出却又被莫名阻断的缕缕柔情,散落在我的周围,仿佛七彩的光影跳跃,神秘而诱惑,我想伸手抓住它们,却发现每次以为已经牢牢钳住的时候,“嗖”的一声它们又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转瞬即逝。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起风了,料峭寒风刮过这个城市的灰瓦白墙,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削得参差不齐的屋殿楼宇俱没了生气。马路旁的梧桐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枝丫凝着一层衰败的霜,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生生把天幕切割成一块块嶙峋模样。我不自觉地拢了拢手,冰凉的手指沁着冬日的寂寒已是有些麻木,活动起来也略觉迟缓。抬手看看表,时间已是不早,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上次的产品危机后,陈然带领研发部下大力气扩展产品链,研发了几款新的附加产品,今天便是其中一个产品原材料的购货谈判。为避免再次遭遇之前替代产品的价格战伤害,公司对原料的采购和控制都异常重视,无论成本和质量都严格把关,今天的谈判陈然也亲自上场,研发部和采购部都严阵以待。作为行政部,我虽然只需做些材料方面的支持工作,但明白此次谈判的重要性,也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下午两点,我们一行人准时出发去往M公司。乘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喜羊羊笑容可掬地人群中对我挤眉弄眼,不由惊讶,悄悄挪过去问道,“你怎么来啦?”

喜羊羊指指沈大志,对我努努嘴道,“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才不想窝在实验室里面对那一摊子瓶瓶罐罐呢,呶,软硬兼施磨来的。”说完给我扮个鬼脸。

我不禁哑然失笑,还有这种操作?这喜羊羊和沈大志也真是一对活宝,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想必沈大志对这点定是感同身受。

我看着喜羊羊无邪的脸庞,她的悲伤和欢喜都毫不遮掩地挂在脸上,这样的纯粹实在太过美好,让人心生感动。转过头,陈然的视线正好看过来,他温和地朝我点头微笑,那笑容,竟似有一股魅惑之力,晃得我心旌神摇,猛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短信里的字句,脸上更是红晕泛起,热烘烘的仿若天边最灿烂的那抹红霞。

终归是有些欢喜的吧,当你一直在意的人终于不再是没有温度的交集,你翘首以盼,你辗转反侧,不经意间发现他似乎也正在走向你,仿佛山颠的经年积雪终于守候到三春人间的和风暖阳,脉脉无语间消融,化作山间潺潺清泉,清洌甘甜,沁人心脾。

终有一些东西,即便看不见,摸不着,却也无法否认它的出现与存在。而我对于陈然而言,或许多多少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样的认知让我有丝丝雀跃欢腾,此刻坐在陈然后面,我却全然不闻身旁喜羊羊与车里众人谈笑斗嘴,只觉能与他这般共事同行已是无尽满足,仿佛每一寸肌血都注入了新的活力,让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灼灼耀出无限光彩来。

“哇,什么味道,这么香!”我被一阵夸张的喊声打断了思绪,回头一看,只见喜羊羊作势嗅了几下,激动地指着外面推搡着我,“嘿,玥儿,铁板鱿鱼哎!你的最爱!”

抬眼望去,原来我们正路过S大的门口。红砖碧瓦的古朴校门前,两棵巨大的银杏树相向而生,黄叶落尽,偶尔一两片挂在寸缕不着的老枝上,提示着昔日枝繁叶茂满树金黄的繁华。粗糙的树皮上灰褐色的皴斑昭显着年月,纵横交错的枝丫遒劲苍莽,仿佛有力的臂膀,拱卫着这座百年名校,更衬得S大厚重沧桑。

校门外却又是另一番天地,无数的小吃摊贩凡夫走卒汇聚于此,天南海北的特色美食给冬日肃寂的校园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烧烤,凉粉,煎饼,关东煮……应有尽有,活脱脱一条玲珑美食街。铁板鱿鱼自是不可或缺,这款发源于日本的美食,因其鲜香浓郁,美味即食迅速风靡祖国的大江南北街头巷尾,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每个上完晚自习的冬夜,我都会到学校后门的小摊上点上一串,还能忆起那师傅熟练地拿起串好的鱿鱼,轻轻一划拉,厚实的鱿鱼肉便被切割成条状,遇到铁板的高温立马缩成细长的卷,抹上特制的酱料,和着已经烧得滚热沸渍的油香,全都渗进那肉紧致而富有弹性的纹理间,闻之便馋涎欲滴,那样简单快乐的满足和幸福感,满满的都是青春的滋味,也是我多年以后仍就挥之不去的心头好。

可此刻被喜羊羊口无遮拦地大声嚷出来,我的脸却瞬间变得通红。毕竟今天是出去工作,车里坐着一众中高层,更何况陈然还在我们前面,喜羊羊这肆意随性的一嗓子,仿佛自己是个吃货一般,我一时又急又窘,忙扯了她的衣角,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呵,小李喜欢吃铁板鱿鱼?”陈然却不期然转过头温和问道,目光如三九里的阳光,炯炯有神,柔缓专注。

还未等及我答话,喜羊羊便抢着答道,“可不是,陈总,她就是铁板鱿鱼控!”害我真想捂住她的嘴巴。

“没那么夸张啦,陈总,因为读书的时候爱吃这个,所以现在遇到了也会尝尝。”我忙解释道。

陈然似不以为意,有些感叹,“嗯,铁板鱿鱼我老家那边是挺多,现在倒是天南地北都有了。”

“不过C市这边的口味还是比不得以前在大学里吃的,可能那个时候穷学生一个,吃什么东西都觉得香,现在似乎很难碰到那样的味道了。”我的视线移向窗外,再次看向那几个围在铁板鱿鱼摊前学生模样的男女,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背着沉重书包的自己蹦蹦跳跳奔跑的欢快身影。

陈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过头不再说话,我也从刚才的神思中回转,猛然想起今天一行的主要任务,眼见着喜羊羊还欲分辨,赶紧跟她使个眼色,一路正襟危坐到了M公司。

第15章(二)

今天的谈判却甚是艰难。为有效控制供货渠道,陈然希望能与M公司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在一定期限内只向凯然供货。但对方仗着自身独家货源的优势,硬要高出之前报价一倍的价格方才愿意签订合同,但这样的进货价格将直接影响凯然整个产品链的定价体系和稳定性,对于利润更是直接的侵蚀,自是不可能答应。双方一时各持己见,谈判久久僵持不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我看见陈然眉头紧锁,面前的烟灰缸里已是堆了好几支烟头,陷在燃尽的惨白的灰里,隐约一星半点红败了的微光,散发出呛人的气味。M公司的老总仍在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的原料如何百里挑一世无其二,要接受凯然独家供货的条件价格即使翻一倍也只能保本云云。

“行了,咱们双方都考虑一下,半个小时后再继续吧”陈然大手一挥,打断对方的唾沫横飞,径直起身带着一行人走出会议室。那老总正说得天花乱坠,冷不丁让陈然凭空截住,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瞪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们离开会议室才醒神过来,拍着桌子道,“这,这,看不起人吧这!”身旁众人却都没有答话。

我们在M公司的休息室里坐下,大家都觉颇为棘手,其实刚才对方说得没错,目前倒还真是只有他们有货,但让对方奇货可居硬生生把价格抬高一倍,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我看到陈然有些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里面没水,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公司,苦笑着摇摇头复又放下。我忙上前道,“陈总,我去给您倒杯水来”

“谢谢你,小李”陈然对我感激地点点头,我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杯子转身来到茶水间。

茶水间连着盥洗间,倒是方便。我进到里面,正准备涮杯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王姐,今天T银行又来电话了,说要是这个月底之前再还不了贷款,就要把我们拉入征信黑名单还要起诉咱们了。”

“唉,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帐上没钱,我这财务经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咱们公司那产品不是说挺好的嘛,还是独家,居然都没人要?”

“嗨,谁知道老板们怎么想的呢,之前有一家公司过来谈,没谈拢,今天好像凯然化学也过来了,呶,这都一下午了,看样子都还没啥结果。咱们李总啊,就爱搞什么奇货可居,总想拖着卖个好价钱,可眼下都火烧眉毛了,还不了贷款,公司出问题了,再好的产品变不了钱,不也等于零?咱们现在可耽搁不起了啊~”说完幽幽一叹。

“唉,王姐,咖啡都没了。”

“你个小蹄子,口味高呢,公司都没钱了,还想喝咖啡,过几天连白开水都没得喝了,喝西北风去!”那个唤作王姐的骂骂咧咧道,声音越来越小,两人仿佛走远了。

我这才从里面出来,暗自忖道,没想到这公司现在是这么个状况,那他们该比我们急啊。忽然想起大学同班有个同学就在T银行工作,赶紧翻出她的电话拨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原来M公司早已是外强中干,欠着T银行1000万的贷款去年十月就到期了,眼下已经逾期快三个月,银行早已进入催收程序,这个月底再还不上钱,肯定就得法院见了。

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突破口,眼看半个小时快到了,急忙端起茶水往休息室走去,恨不得立马将此消息告诉陈然。

休息室内却是众说纷纭,“陈总,眼下就只有M公司有这个原料,按我们的初步核算,我们研发的这个产品毛利还是挺高的,如果按M公司高一倍的报价,只要我们控制了货源,也不完全是无利可图。”研发部沈经理思考着慢慢说道,

“那不行!这太夸张了,成本高一倍,直接冲击公司的采购价格体系,同系列的其他产品怎么交待,咱们业务员的考核怎么算,要我说,实在不行放弃这个产品也未尝不可,反正目前它又不是什么拳头产品,犯不着为这一个产品影响大局!”采购部的刘经理一上来就直接给驳了过去。

“放弃产品?说得也太轻松了吧,刘经理你知道我们研发部研发一个产品有多难吗?说放弃就放弃?”喜羊羊居然也愤愤不平。

“哎,哎,小杨,话不是这样说啊,这个体总得服从大局是吧,你们研发产品是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顾公司整体利益了吧?沈经理,你说是不是?”

喜羊羊还想争辩,却被旁边的沈大志拽住了,她扭头瞪了沈大志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好了,大家不要再争了”陈然揉揉太阳穴,接过我新沏的茶,顿了一下说道,“刚才我也跟郭总沟通过了,按高50%的价格和M公司谈,如果还谈不下来,就放弃。”

老板们既然已经定调,众人即使觉得可惜或不甘也都无话可说,一时气氛便有些沉默。

“陈总”,我突然开口叫住了陈然,“或许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我,陈然也是一愣,疑惑地问道,“此话怎讲?”,眼神中却透出惊喜和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便把刚才在茶水间听到的消息以及跟T银行确认的情况告诉了大家,众人听完后也俱都为之一震,直呼天助我也。我看见陈然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望着我的目光里有着欣慰和感激,他的眉眼刚毅,沉静如一汪湖水,波澜不惊下酝酿着谋断机变,只见他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很好,小李给我们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走吧,咱们去会一会他们。”

众人相视一笑,这一仗,胜券在握。

再次来到会议室,对方的老总板着脸,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似乎对刚才陈然的骤然离席仍就耿耿于怀。我望着他心气高傲的样子,心想这应该就是那“李总”了,“色厉内荏”四个字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中。眼看着身旁一众陪同人员焦急无奈却又一筹莫展的样子,我便知道,这场谈判,结局已定。

“陈总,价格方面确实没得谈,你让我们给你们独家供货,那可是断了我们其他很多财路啊,要知道,现在全国就我们一家有这个货,好多客户等着要。现在单独给了你们,价格再没有保障,我们就只有亏本。”那李总清清嗓子,继续道,“咱们做生意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个利字,对不?没办法,股东要回报,银行要还贷,这帮子员工要养家糊口,都得钱来说话,否则,我何苦跟你们这般计较?谁都知道,凯然化学一方诸侯,我哪怕能有一点利润,为啥不借着这机会送你们个顺水人情?咱们又不只这一单买卖对吧?确实没办法,就算按一倍的价格给你们我们都只能是保本,算了,权当和凯然交个朋友了!”说完拿眼睇着陈然,故意摇头扼腕,仿佛为了凯然做出了巨大牺牲一般。

陈然微微一笑,并不急着说话。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来,再深吸一口,再吐出来,如此反复几次,任由乳白色的烟雾在面前升腾出一堵墙,遮住彼此晦暗不明的表情;沉默,无言的沉默,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显得格外分明。空气中弥漫着沉闷和压抑,仿佛时光的每一寸推移都如电影的慢镜头一般,蹒跚而迟缓。对方一时摸不清陈然的意思,竟似有些坐立不安。见这招以静制动达到了效果,陈然方才缓缓开口道:

“李总,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凯然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绝不把工作带到八小时之外,也就是说,我们公司,不加班的。而且,我们一向倡导今日事今日毕,不习惯把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陈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举起手看了看,“现在是五点半,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所以我们必须在这半个小时内结束谈判,否则我们就准备放弃。如果一个价格都需要我们花一下午的时间来讨论还达不成一致,那只能说明咱们合作的机缘未到,机缘这个东西嘛,你知道,不能强求,所以就顺其自然吧。凯然产品很多,先上马后上马关系并不大,终归是看谁和咱们更有缘分了,你说是吧,李总?”陈然悠悠住口,云淡风清的眼风扫过对方脸庞,仿佛要看进对方的心窝里去。

“咳,咳,”那李总清清嗓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松了松领带,“嗯,是,是,话是这样说没错。”

“嗯,我说这番话的意思呢,倒不是为难李总您,反而是表达咱们凯然的诚意的,我们当然希望咱们抓紧这最后半个小时时间达成一致,该签约签约,该下班下班,大家都轻轻松松回家,皆大欢喜,岂不更好?”陈然顺手摁灭烟头,坐正身子,“所以啊,我们也希望贵公司能拿出诚意,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李总您,你们那高一倍的价格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但是,咱们凯然其他不怎么样,就一点,现金倒是比较充足,这现金充足啊,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解决燃眉之急什么的,所以,如果我们能合作,我可以在付款方式上给贵公司一些让步,以彰显凯然的诚意,但是,这价格嘛,我们也希望能看到贵公司和李总您的诚意。”

陈然长短相接,把一出胡萝卜加大棒演绎得淋漓尽致,忽又吊胃口似地生生打住,眼神直直逼向对方,充满霸气和压迫。对方一众人员听得陈然如此说道,纷纷交头接耳,已有些按捺不住。

那李总摸一把油光锃亮的脑门儿,不自觉地紧了紧牙齿,唇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无端使人紧张焦灼。良久过后,他将手中的笔一撂,直盯着陈然,“陈总,明人不说暗话,我想知道你们的付款方式是怎么考虑的?”

“我们的战略合作期是三年,签订合同时我们先将第一年的货款一次性预付给你们,之后两年的货款按照每次的供货量预付,你们几乎可以不用投一分钱便可做成这笔生意,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们只有一个要求,预付款项单独设立监管帐户,由我们双方共同监管使用。”陈然早已成竹在胸,此刻出口成章一气呵成。

“好!”李总双手交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那我们的价格就不用高一倍了,比之前报价高五成就行。”

“李总开玩笑吧?”陈然冷哼一声,“这么优惠的条件你还要如此占我们便宜啊?贪心太过可不是好事”

“那,陈总,您的意思是?”

“比你之前的报价最多高两成,这已经是极限了,不是考虑到你们独家供货,如何也不可能让你这个价格!”陈然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那李总沉默了半响,终于咬咬牙道,“成,陈总,你是爽快人,凯然这么大的公司想必也不会来糊弄我们,咱们就这么定了!”说着,主动向陈然伸出了手。

陈然似乎也松了口气,“凯然一向讲究诚信,这个你大可放心”,旋即伸出手回握道,“合作愉快!”

“是,是,陈总,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咱们今天可以按时下班吧?没耽搁你们吧?”意向达成,那李总又恢复平日点头哈腰模样,与适才的色厉胆薄判若两人,看去甚是滑稽。

双方人员互相握手敲定合同细节,双赢的结果让大家脸上俱都挂满了笑容,会议室的气氛也融洽了不少。隔着人头望去,陈然身姿挺拔,长风而立,正对采购部安排着接下去的工作。回想起刚才急转直下的谈判局面,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一切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感叹不已。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工作中的陈然,他那炉火纯青的谈判技巧,那副处变不惊的气定神闲,那般胸有沟壑的运筹帷幄,我要跋涉多少千山万水,才能及他一分一毫,才能有底气与他并肩而立?我心心念念的这个人,他的社会经验和人生沉淀是用大我一轮的时光所堆砌筑就而成,这仿佛是我拼尽全力也跨不过的天涯。

拥挤人群中,我望着丰神朗绝笑谈自如的陈然,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到自己的微弱和渺小。

第15章(三)

谈判顺利完成,回程的路上大家都很高兴,一边谈论着公司产品获得独家渠道后的光明前景,一边笑骂那李总老奸巨猾,内部都掏空了还敢打肿脸充胖子。陈然朗声笑道,“正常,生意场上嘛,买卖双方都想要个好价钱,这李总,欠着银行一千万,按照通常的付款方式,他只有以高出一倍的价格给我们才凑得齐这笔钱,倒也不算完全漫天要价。只是我都说先把款打给他了,居然还想要添五成的价格,这就未免太贪心。当然,阴谋阳谋都算谋,不过是个权变,我不也胡诌咱们不加班嘛!”陈然哈哈一笑,“总之,今天咱们拿到了理想的价格,M公司得到了他们急需的流动资金,双羸的结果,对大家都好,毕竟咱们是做生意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陈然继续说道,“今天能有这个结果,还多亏了小李在紧要关头给我们提供了那条有价值的信息,否则咱们很可能会丢掉这个合同,甚至影响到公司产品的推广,小李今天可是我们的功臣呐。”说完,陈然对我竖起大拇指,鼓励地点点头。

他的目光深邃,眼神中似有光亮渗出,仿佛噙着无限喜悦和克制,隐隐透出细密的深情。我的脸不自觉一红,忙推辞道,“没有,没有,陈总言重了,今天是机缘巧合得到了消息,换作谁都不会浪费掉这个好机会,说明这个合同注定是咱们凯然的。”

“小李很谦虚,殊不知,这世上很多事情,恰好就在这机缘巧合上”陈然说这话的时候,定定盯着我的眼睛,车窗外冬日的灰锁住天地颜色,我的心竟似有阳春三月的蝴蝶翩翩起舞,些微慌张,却也姹紫嫣红慢慢绽放。顿了一下,陈然转过头对大家继续道,“机缘巧合也好,老天注定也罢,总之,今天是个开心的结果,等下周合同签订了,咱们开个庆功宴好好乐一乐!”众人听说可以一襄饕餮,俱都拍手称赞。

回到公司,已过了下班时间,今天我心情不错,本想拉着喜羊羊出去逛逛,谁知这小妮子一回公司便不见人影。我只得背着包来到楼下,公司门口人影寥寥,外面天却阴沉得厉害,乌丫丫地罩在头顶,像一口大锅倒扣在苍茫大地上,笼得所有车马人声俱都偃灭了生气。一阵雷声响过,闷闷地像放了一把哑火,不急不徐地终究把这场冬雨给逼了下来。

那雨,仿若天上撒下层层叠叠的珠帘,被风吹起,一抔一抔的扬散开去复又落下,徐缓的,却也看不到边。冬雨泥泞,裹着湿漉漉的冷意侵上来,让人不自觉的打个激灵。夜寒渐渐漫过来,眼前的雨却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看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没带伞的我不禁暗暗着急。

“滴滴”的喇叭声响起,一辆轿车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我看见陈然在车里笑着招呼我道,“小李,来,上车,我送你。”

我有一瞬的征愣。那车,我并不陌生,仿佛是很久远之前,绣河的呢喃声中,同一辆车里,我与他,曾经娓娓诉说彼此的生活。在还未交汇的平行时空里,我的家乡有他喜欢的味道,他的家乡竟是我上大学的地方。原来,我们曾经离得如此之近;原来,早在我与他认识之前,我们的生命里已有如此众多重叠的印迹。

是巧合吗?仿佛是的。可这世间的人事,每一次聚散离合,每一场欢笑悲伤,为什么只会在它们发生的时候发生?为什么只是这个人,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为什么地球上几十亿人海众生,竟找不到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完全一致的两个相同?

是运命的缠绕吧,于轮回无涯的荒野里,两个陌生的个体,早已被时光刻上了彼此的注定,犹如一曲交响合鸣,起承转合间开头与结尾都已分明,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恰如此刻,天下起雨,我没有伞,陈然,驾着车,穿越风雨而来,稳稳停在我面前,对我说,“小李,来,上车,我送你。”一切都刚刚好。

是了,一切都刚刚好,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天色已晚,雨势渐浓,我望着眼前如玉般温润的男子,天地一色中他的眼眸里仿佛有日月星辰,再不犹豫,举起包挡住雨,径直钻进了他的车里。

车子划破雨幕阑珊呼啸而去,陈然的声音温柔而亲切,“没带伞吧?这雨倒下得及时。”

我一征,才明白他说的玩笑话,不禁也抿嘴一笑,“是啊,专挑我没带伞的时候下。谢谢您,陈总,幸亏有您的顺风车,刚才我还正愁怎么回家呢。”

“不用客气,顺路嘛”陈然似乎挺高兴,“今天你可是咱们凯然的功臣,公司该给你发奖金的,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陈总,快别这么说,折煞我了”我连忙摆手道,“其实这真是个机缘巧合的事情,换作公司其他人都一样会把握住的,我哪敢居功。”

陈然微微一笑,“我说过,这世上很多事情,恰好就在这机缘巧合上”,他望了我一眼,复又回头注视前方,悠悠说道“你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生死荣枯、聚散离合,不都是因着各种机缘吗?机缘相合,万事以得成;机缘未到,相见亦陌路。世人常感叹成事太难,为什么?因为机缘二字,如宇宙中浩渺之气,飘荡于无形,必须因着时间的累积、相互的催化,才能产生合和之应,然后就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当下地发生了,正所谓水到渠成,人们说‘机缘巧合’,都把重点放在这个‘巧’字上,似乎一切都是运气使然,其实我倒觉得,这世上没有多少事是碰巧的,机缘巧合其实是机缘已合,所谓‘偶然中有必然’,便是这个道理。”

我一时愣住了,陈然的话如罄石击鼓一般,声声敲打在我的心扉。就在刚才,我也曾对于巧合一事尽致参详却终究没能透彻明了。而陈然,却在不经意间略解一二,如同繁复纠缠的结扣,束手无策间忽然发现机关所在,只轻轻一触,死结活络,如花般绽放开来,才惊讶发现,原来它本身便是这样的美。我在濛濛夜雨中的问,陈然在萧萧车流中的答,这本身不也是机缘巧合么?或者说,这就是我与他的机缘已合。

见我未及答话,陈然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没来由扯一堆玄乎的东西?”

“啊,不是,不是,陈总”意识到自己的漫思引得他误会,赶紧解释到,“其实我也有想过这些问题,只是自己终归才疏学浅,很多地方还想不明白,刚才陈总的话倒让我茅塞顿开,仿佛有点理解了。”

“真的吗?你也曾想过这些?”陈然的脸上有惊喜的光闪过,连连赞道,“不错,不错,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能思考这些问题已属不易,有什么心得没,说来听听?”

我一时有些微窘迫,那些断断续续天马行空的思绪如此庞杂无端,在陈然面前怎好班门弄斧,“陈总,我都是瞎想,不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要叫你笑话了”我嗫诺着,小心翼翼想着如何开口是好。

陈然却浑然不觉,大手一挥,“小李,现在咱们应该也熟了一些吧?别那么拘束,我说过,八小时之外大家都是朋友,没有什么上司下属之分。朋友之间的交流,不应有所顾虑,否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就没太多意思了。你说呢?”

他的声音厚实而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坦然真诚,随和温良,每每总能安抚我摇摆不定的心神,这样的陈然竟让我无法拒绝。可我也并非不乐意,此刻与我同坐一车的人正是我心心念念之人,他所希望和需要的,也是我曾无数次想象和期盼的,只是我从未奢望过真有与他如朋友般并肩而行的一天,更未想到这一天如此快地降临。此刻坐在他身旁,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平静而匀称,如一首低沉缠绵的夜曲缓缓流进我的心田。窗外寒雨婆娑,落在车窗上仿佛清泉泠泠,我的心底润满了悸动与欣悦,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久久回响,“李玥儿,现在,此刻,说出你自己”

“嗯,陈总,其实我很敬佩您的。”或许是陈然满怀期待的眼神给了我勇气,亦或许是我潜意识里早已为这天准备了很久,我只知道此刻我要说出来,即便粗糙幼稚,即便言微识浅,我也想与他分享,让他知道我没有辜负他对我的鼓励和信任,没有辜负他一直以来的照顾与关怀,还有对我的那么一点,另眼相看。

“我是比较内向的人,所以平时话少一些,请陈总不要见怪。”我不好意思道,“但一直以来,陈总您都很照顾我,给我那么多机会,在您身边我学到不少东西,真的很感谢您。”

“小李就是太谦虚,你觉得我们会给机会给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么?”陈然朗声笑道,“就像上次在D县跟你父亲说的那样,是因为你本身的优秀,公司才会重用你,明白么?”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向陈总您和公司表达谢意不也是应有之意么?”陈然的爽朗似乎感染了我,言语间也开始试着轻松起来。

想是没料到我突然话风一转,陈然不禁征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对我笑道,“哈,小李,反应挺快啊,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我低头温婉一笑,稍事整理下自己的思路,“陈总,您刚才说到‘机缘巧合其实是机缘已和’,我想是不是就是注定的意思?但我有一点不太明白,如果世上事件件都是注定的话,那每个人的努力又算什么?好比贫富成败,如果注定贫败,那再努力是否也就没有用;而如果注定是后者,难道躺着什么都不做也能丰衣足食?”

陈然凝神听完,略一思忖便道,“我说的机缘已合并非完全是注定的意思,而是指任何一件事的发生,其实都是各种主客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说直白点就是合力使然。而这些主客观因素,就似各种机缘,成败也好,贫富也罢,乃至任何我们可以看到的现实,都是这些机缘凝聚作用而成,所谓‘合而相生’,不以人单纯的意志或愿望而转移,从这个层面来讲确实有一层‘注定’的意思,但这个注定与世人常说的注定并不一样,后者其实是将更多自觉无法理解的现象用虚无缥缈的某种神秘力量来解释,比如命运,比如上帝,但这种‘命中注定’‘上天注定’恰恰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就像你刚才说的,命中注定贫败,再努力也无用或是相反,那为何我们也会有‘坐吃山空,几世而斩,富不过三代’等说法呢?更进一步,这‘命中注定’本就是一个悖论,因为人们在谈论它时往往都是由果及因,即已经有了现实的结果,再得出是‘命中注定’的原因,但在世事还未呈现出它的结果或是现实时,又如何知道你的命究竟会注定成什么样子呢?所以,你的疑惑在于将机缘等同于注定,又将注定等同于‘命中注定’。”陈然望着我温和笑道,“明白了么,小李?没把你绕晕吧?”

我有些惊讶,一直以来,我对陈然的感受更多地停留在上司老板、技术达人或是商场精英的层面,从不知他对人世对人生竟有如此独辟蹊径的理解。这些凝结在字里行间的机窍和智慧,于他,是人生哲学的提炼,于我,则是姗姗来迟的授业解惑,我一直以来渴望追寻的生命能量与补给,在这样一个凄清冬夜,穿风度雨而来,如一束绮光射穿迢迢雨幔,仿佛与天相接,照出澄明未来,而陈然,仿佛站在那光的尽头,带着置身世外的淡泊与飘逸,如无双君子,萧萧而立。

“没有,陈总,您说得太好了”我竟有些激动难掩,“我现在才明白古人那句‘听君一席活,胜读十年书’,今天能听到您的这番讲解,真的是我的幸运,让我受益匪浅”

“呵呵,小李言重了”陈然似乎也挺高兴,摆摆手道,“你觉得我的话对你有用处,那自然是好。但幸运之说大可不必,我说过了,这也不过是机缘已合而已”陈然笑着对我眨眨眼,我也报之以了然一笑。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可以把我当朋友,那这就是朋友间的交流切磋,如果我再厚脸皮一点,仗着虚长你这一轮岁数,得你一声大哥称呼,那反倒是我的幸运了”

心间仿佛有清泠山泉淌过,叮当脆悦作响。颊上淡霞飞纵,如雪地里若隐若现的点点红梅。抬眼望去,陈然神色专注而从容,与往日的他并无二致。夜阑缠绵,有丝丝缕缕幸福弥漫,他竟愿意将我视为与他同一层面的朋友,竟让我唤他大哥,是真的吗?我可以吗?我,李玥儿,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厚待?即便是我长久以来的贪图,此时此刻,我亦不敢相信,恍惚间自己只是穿上了灰姑娘的水晶鞋,梦幻瑰丽终究有结束的时刻,我该欢笑或是哭泣?只是,在巨大的悸动与难以置信面前,我终于确定,陈然,他是待我与众不同的。

“陈大哥”我就这样情不自禁地唤了出来,“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还有没告诉他的,能被他接纳成为他口中的朋友,能唤他作大哥,更是我从不敢奢望的幸运。

我与他,仿佛闻言俱都一震,眼前有五彩的星子闪烁,空气中流动着曼妙的音符,我像正在舞池中央与王子翩翩起舞的仙蒂瑞拉,全然不顾周遭人事洪流,只因这久违的梦,美好得我真不想醒来。

“吱呀”一个急刹,车子突然停到了路边,我在巨大的惯性中疑惑地望向陈然,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方转头对我说道,“你等一下”,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冷雨飘进车里,如沁凉的冰贴在肌肤,美梦似乎也醒了大半。我在漫天漫地的怔忡与疑虑中看出去,陈然大步跑向路边那方灯火阑珊处,任由铺洒的雨帘肆意拂扫过他的全身,他的方向,“张记铁板鱿鱼”的字样在风雨中如火一般耀眼明亮。

我的眼泪就这样涌了出来。

我并不觉鼻酸,也不觉心痛,只是眼泪就这样静静地前赴后继地奔涌而出,直到他披风戴雨回到车里,将六串鲜香扑鼻的铁板鱿鱼递到我跟前,“没想到这张记铁板鱿鱼下雨天还开着,他家的味道很不错,有咱们Y市的味道,你不是喜欢吃这个么?来,权当大哥的见面礼了,我买的六串,取个六六大顺之意,别笑话大哥啊,仓促之下这天寒地冻中居然有机缘得你口腹之爱,不得不承认不只是机缘已合,更是巧合了!”

他真的记得,哪怕喜羊羊随口一句我的点滴,他竟如此放在心上。他待我这般情义深重,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有这样的福气,去拥抱这些美好?雨声如注,我却再无半点悲怜,只觉这漫天夜雨都在为我欢笑歌唱,

“快吃啊,一会儿凉了”陈然掸掸身上的雨点,转头说道,却发现我殷红的眼眶,“傻妹子,怎么哭了呢?”我忙拂去眼角的泪水,破涕为笑“没有,陈大哥,咱们一起吃吧”

“那不行,图的就是个六六大顺,怎么能分开吃呢?六串你必须全吃了”说完居然孩子气地一笑,“这是大哥的命令”

我抿抿嘴,“那我也得好好想想给大哥什么见面礼,只是只能下次补上了”

陈然望着我,眼波流光如天边星辰熠熠生辉,尔后说了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傻妹子,你的眼泪于我已是最好的礼物。”

铁板鱿鱼让唇齿生香,带着如水夜凉和炙焰滚烫,还有,他的温度他的软语他的柔肠。

第15章(四)

陈然

今天于我而言是难得的好日子,虽然最初我并不这么想。

与M公司的谈判甚是艰难,早就听说这公司的李总是个老奸巨滑的主儿,但百闻不如一见,在他的一意孤行下,仗着独家原料的优势,M公司开出之前报价一倍的高价方才愿意签订合同,着实给我们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我和郭凯商量后,也不得不做出让步,这对凯然而言,已是一场被动的谈判。

当大家都以为我们将不得不接受M公司的奇货可居时,李玥儿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原来M公司已经面临偿债风险,内部流动性枯竭,银行债主逼上门来,怪不得非得抵死要高出一倍的价格,按照通常的付款方式,30%的预付款才足以缓解它的燃眉之急,从这点上说,这李总倒也不算信口开河,怪不得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可见这还贷的压力非同小可。

好吧,打蛇就要打七寸,知道了对方的死穴,于凯然而言已胜券在握。我和郭凯沟通后,便临时决定采用改变付款方式争取最优价格的策略,成功与M公司达成合作意向,取得了双赢的结局,只是这李总得了便宜还卖乖,解决了资金问题还想以高五成的报价吃我们一口时,实在让人有些不耻,好在最后在我的敲打中有所收敛给了我们理想的价格,但此人前后反复、贪得无厌,以后打交道也得格外小心。

但今天的胜利无疑在于李玥儿带来的关键消息,说她为功臣亦不为过,虽然她一力推辞说是机缘巧合,但正如我所言,世事变迁往往都在这机缘二字上。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并未觉察。其实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与她,又何尝不是机缘巧合呢?

我做过的梦,我与小娟的神离远飏,凯然的危难,我的重新回归,每一步,似乎都在指引着我与她的相遇,而她脖子上的痣,还有翠色长裙下的倩影,却终究成为了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牵绊,在日复一日冲动与克制的矛盾中生长繁芜,渐至汇聚,此刻与她同乘一车共话尘事,谁又知道这之前,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时空里,时光的车轮碾去过多少旧事风尘?这重重机缘在不为人知的寻找和等待中相互呼和印证才得以显发和升华,我不过是顺了这势而已。

人世的每一个相遇,实则都浴火历劫而来,否则佛也不会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只是世人天天所见,并不明了这背后沧桑,反而习以为常罢了。我望向坐在身后的李玥儿,风露清绵中她的轮廓悠然出尘,有娇红的淡媚粉霞在脸颊若隐若现,杨喜的动若脱兔更衬得她静如谪仙婉约清雅,我不禁有些失神了。

无奈地笑笑,回转过头,如果有一日,能够亲口这般诉与她听,该是何等幸事,只是这一天,也是需要机缘的吧,机缘巧合,机缘巧合,实则需机缘已合啊。

回到公司已是过了下班时间,我本想顺路送玥儿回家,毕竟我与她毗邻而居,正是最好的借口。但自从玥儿车祸后,纵然我已决定无所畏惧走向她,但却不得不考虑于玥儿而言,这样的心意她能否承受与负担,我已长她这般年岁,又有着婚姻约束与现实桎梏,她却正是娉婷年华少女心性,她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宁愿她不知不晓,以她本来的轨迹生长行进。曾经看见到一段话,“爱是予她快乐,爱是恒久忍耐”,我想,对于玥儿,我更当是这样。

所以我并未过多接近于她,只是以老板的身份默默地在她身边存在着。偶尔也会有一丝悲哀和无奈,但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早已明白希求世事圆满太难。这许多年来,看过太多浮华尘世中的聚散离别,对自己拥有的或未拥有的,已渐渐变得淡远,心之所住即是安处,大多数时候,随遇而安更能让人心生满足。

好比此时坐在车里,远远望着从公司里走出的李玥儿,即便只有她一个人,我也并未上前。冬夜的料峭街头,车马行人俱都镀上一层瑟缩的灰,偶尔几片干枯的败叶轻飘下来,还未及地便被风裹挟到不知所踪。天阴沉得厉害,隐约有干哑的雷声传来,闷闷地像是在极远的地方被云层包裹着炸裂开来,气势上已是弱了不少。我将车开出车库后便未再前行,静静地靠在路旁,点燃一只烟,任由烟草的微熏驱散我久抑的冲动,仿佛天地只缩略成我眼中的画面,车水马龙中李玥儿永远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那雨,却期期艾艾终究羞答答地落了下来,在沾染上尘世万物后渐成雨势,竟没了停歇的意思。行人匆匆而过,或跑或掩,带着风尘滚滚,只为寻一处躲避之所。我看见李玥儿抬头望天,步履为难,手上除了提包外再无一物,飞纵的雨水淋漓不尽,似乎打湿她的裤脚,她往里让了让,却不小心撞到身后行人,尴尬致歉的慌乱间只得再退回公司门口。我微咪了双眼,吐出深深的一口烟,再不犹豫,扔掉烟头,发动汽车,朝着她的方向驶去。

不是不紧张的,当我对她说出送她回家的话,如果她拒绝又该如何自处。但她也只是稍事停留,并未推辞便疾步上车,我竟然从心底涌起一阵快活,仿佛那雨也变得喜人,成全了我与她这段结伴同行。

尔后的交流便渐入佳境,当我们不意间谈到机缘一说时,才惊讶发现,我们都醉心于这般人生命题的探讨,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机缘?这样的认知让我兴奋不已,恨不得车轮滚滚间将自己所思所得倾囊而出。原以为这样的时候不知等到哪个猴年马月,没曾想就在今天,就在我们谈判取得成功的同一天,缘,真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那番话就在这样的欣喜激动中说了出来,“小李,如果你觉得可以把我当朋友,那这就是朋友间的交流切磋,如果我再厚脸皮一点,仗着虚长你这一轮岁数,得你一声大哥称呼,那反倒是我的幸运了”

我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一次冒险,赌的是我与玥儿的未来,是仍就如此貌合神离般自持自矜,还是内化于心外化于形的心口合一。我有一种感觉,今天,此刻,她的回答,将决定我们从今往后,何去何从。

我脸上挂着自然的笑,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句,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身体因绷得过紧已有些微战栗,握着方向盘的手臂渐渐地发了麻,痹意酸酸地顺着手肘蔓延上去,我却不敢动一动,生怕一个细小的动作便让她呼之欲出的答案变形走样。

雨声如注,偶尔有明亮的电光在遥远的天边乍现,惊得人眼皮豁然一跳。我在内心祈祷,天地喧嚷能否安静片刻,不要再火上浇油般渲染此刻的忐忑。即便我一昂藏七尺男儿,也不禁有些心旌神摇了。

如果说“朋友”还能让人勉强接受,“大哥”一说便明白并非普通关系了。我在车内难捱的沉默中开始懊恼,今天我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冲动,不是说好不要打扰玥儿的生活么?予对方负担的情意全然算不得美好,只是徒增彼此烦恼罢了。她还这么年轻,她的生活本应明媚烂漫不染一尘,却生生被我推入这般复杂的困局,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来说,对着自己交往无几的已婚男上司唤出“大哥”,本就显得无比怪异,即便她对我并非无动于衷,但这无动于衷最是无法定性,可以是对我关照的感激,可以是对我作为老板的认可,甚至可以是觉得我是如父如兄的亲切,唯独不可能的,便是如我对她的一般情意。

唉,我今天的确莽撞了,即便我真的想拥有玥儿这样一个清秀内敛,恬静如水的妹子,也该顺应机缘徐徐而行,怎么倒把自己侃侃而谈的大道理忘了?看来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更何况,我的动机就真的只是想拥有兄妹关系这么单纯么?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让我度秒如年,我已经开始思考该说点什么来缓解彼此的尴尬与难堪。机缘未到,事便不成,顺势而为,老祖宗早就说过,我却把这最浅显的道理忘掉了。罢了,陈然,你自找的,咎由自取,明白么?本来一场好事,貌似被你搞砸了。

“陈大哥”,有一个声音,仿佛跨越了千年,姗姗来迟。在最初的几秒里,我只觉自己是幻听了,这是一个美好的声音,于此刻懊恼不已的我恍如隔世。直到一句“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再次飘来,我才缓缓别过头,眼前的碧人,嘴角含笑,脸上红霞点点,仿佛雨后粉露含霜的杏花一般,对我凝神睇望。我一时竟忘了答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福来得太突然,在我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沉没的时候,玥儿一声呼唤,拯救了我。

漫天夜雨在为我歌唱,眼前仿佛有大片大片炫彩绮花竞相绽放,瞬间融掉冬夜的灰凉,暖流在我身体里游走,在血脉里沸腾出汩汩力量。我是家中独子,我的生命里从未扮演过大哥的角色,从今往后,除开工作的身份之外,对于玥儿我将开始拥有另一种新的担当,这是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当玥儿喊出那一声“陈大哥”时,我忽然感到,即便此生只能成为异姓兄妹,我亦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路过S广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向车外,“张记铁板鱿鱼”的招牌依旧在风雨中灯火通明,顾不得多想,我一个急刹将车停在路边,来不及跟玥儿解释便下车冲入雨帘,雨点浇湿我的全身,我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记得杨喜说铁板鱿鱼是玥儿的最爱,玥儿说离开Y市后再尝不到大学里的味道,而这家张记,我试过,老板是北方人,有着地道的家乡风味。

唯情意与信任不能辜负,仓促下我早已欲辨忘言,就拿玥儿这一念念不忘的心头好聊表心意吧,虽然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从今往后,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愿意给予她。

当我把铁板鱿鱼递到玥儿面前时,我其实已然察觉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心下一阵感叹,不过六串鱿鱼总共不过二十块钱,却换得她如此感念激动,想是平日所受关怀太少,一点小事便能让她潸然泪下。陈然,疼惜她,照拂她,你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是了,长兄如父,我愿意用这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她,只要她需要。

玥儿还说下次要给我见面礼,我心里直笑她傻丫头,深吸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傻妹子,你的眼泪于我已是最好的礼物。”

不知她是否听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个日子,20**年1月20日,我开始真正意义地走进李玥儿的生活。

第16章(一)

李玥儿

日子如一匹釉色清亮的绸缎,在朝九晚五的循环往复中轻轻滑过。那晚后,我与陈然之间已是亲近了不少,这样的亲近在兄妹相称下较之以前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与珍惜。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正渐渐浸淫自己的身心,在我历世的二十四个春夏秋冬里悄悄打开一扇门,阳光透进来,一片繁花似锦。

当我们在公司擦肩而过会心一笑时,当我陪同他完成某项工作任务时,他毫不掩饰的轻松和宽慰让我满心欢喜。因为,这样放松和真实的他,在我面前,我看见了。

渐渐的,我开始期待每一个上班的日子,那种弥漫在空气中星星点点的陶然甜蜜,在这同一片时空里只有我与他才明了的默契,让我精神百倍,充满了干事创业的激情,周末于我反而成了无所事事的存在。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即便唤他“陈大哥”,他实际上却是老板,又早已结婚,他明白,我亦明白,我们似乎都小心翼翼地把持着那个度,细心呵护这柔软易碎的惺惺相惜。只不过,至少在凯然这个小时空里,我与他的距离比身边大多数人都近,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偶尔的,也难免会生出一丝担忧,我对于陈然的感觉,真的只是如兄长般纯粹吗?如果他没有结婚,如果他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同事,我内心还会有这么多辗转反侧百转千回吗?

然而,日夜此消彼长,这些不经意间掠过的担忧和疑问,也终在更多与陈然的交往和心底不愿告人的贪图中很快被遗忘了。

拥有了就好,何必再去计较拥有多少?何况,我哪有资格去计较?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连绵不断的阴雨自从下起了头便再没有停过,湿漉漉的寒意沁入心骨,仿佛从里到外都透着彻底的冰凉。王浩出院后没休息两天就直接上了班,用他的话说,平时忙惯了,闲下来心里慌,众人也都道王经理真是敬业,不愧为工作楷模。我私下劝他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他也只是笑笑说着没事儿。

此刻我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发了会儿呆,脑海里仍盘旋着早上王浩对我说的那些话。

今天一早刚到公司,王浩便将我叫了过去,郑重说道,“小李,公司马上要进行中层职位竞聘,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事吗?行政部有一个副经理的位置,我很看好你”。说完鼓励地望着我,像是期待我欢呼雀跃地反应。

可我却愣在了那里。

不是因为我不希望得到这样的机会,而是这样的机会对现时的我而言,太快,太突然,我多少有些不安。

诚如之前所言,我只是一个到凯然还不满两年的员工;行政部里我是待的时间最短的人,即便我表现更加突出;而最关键的,我的前面,还有一个张小琦。

我不知道为何王浩在我上次的推辞后仍将这样的机会留给我,只是直觉告诉我,不能轻易地接受或参与。

想到这里,我字斟句酌道:“王经理,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也很感激您平时对我的栽培。上次您跟我提了之后我有考虑过,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到公司时间很短,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行政部里很多同事都比我的经验丰富,恐怕自己现在还难当重任。”

王浩倒似并不意外,只平静道 “小李,你要知道,公司是最不唯资历的地方,企业要的是能力!”

“我明白,但是,论能力,张小琦也不差的。”我咬咬牙,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王浩微微一愣,眼神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想他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张小琦对他的心思他肯定明了,否则也不会有上次的三亚之行了。且不论这样众所周知的痴情,客观地说张小琦的能力确实不差,资历也远在我之上,如果让我舔居副经理之位,以她与我早已生出嫌隙的心,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又何必引火烧身。我等路人,看到了,明白了也就罢了,何必再去掺和一脚?

可是,王浩只是略一迟疑,仍然坚持道:“你不要有顾虑,要相信我的眼光,更要相信你自己。我已经向郭总推荐了你,我也希望下周的报名申请里有你的名字。”说完不待我开口便让我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水帘被风抛在光滑的玻璃墙上,立刻汇成无数弯曲的细小水柱,如蛇般扭动着身体匍匐而下,目光所及处,整个城市的高楼大厦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心里突然就一阵烦闷,像是一脚踩在松动的地砖上,泥泞的脏水裹着泛渣的黑沫溅上白皙的裤腿和鞋袜,挥也挥不掉的恶心难受。

中午和喜羊羊在食堂吃饭,我心里装着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着。她自谈自唱了一会儿,见我不如往常反应,斜睇着我道:

“双目无神,心不在焉,说吧,遇到啥难事儿啦?让聪明的羊羊来给你排忧解难”喜羊羊如此直截了当地热情,我的心情也不自觉明亮了一些。便把早上王浩的话告诉了她。

“什么?!原来还有人为这等好事儿发愁?如此好的机会,别告诉我你还打算拱手让人!”喜羊羊没等我说完,一口饭硬咽下去挥舞着筷子嚷嚷到。

“你能不能小声点儿?”我对喜羊羊的手舞足蹈表示无可奈何。

“李玥儿同志,说真的,你有啥好犹豫的?我要是有这个机会,恨不得立马向领导剖腹明志”

“你不明白,我才进公司多久啊,而且,不是还有个张小琦么?”我翻着碗里的饭菜,幽幽地说道。

喜羊羊一愣,“对哦,这张小琦可不是个善茬儿”,但随即又道:“王浩说得对,企业是看能力的地方,这个副经理本来就为着配个能动笔杆子的,论写作你确实比她强,张小琦不服又能如何,现在这个社会,大家削尖了脑袋往上钻,你千万不要傻得因为担心别人的看法而置自己的发展前途于不顾哦,更何况,别人可不会感谢你!”喜羊羊口若悬河,生怕我一时糊涂铸成千古大错。

我知道喜羊羊说得对,这个世界,都是以结果论英雄,谁会过问来龙去脉?太多人用尽浑身解数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只为求一点机会而不可得,而我,却把摆在面前的机会拒之门外,世界会赞美我的高尚么?不会,它只会笑我傻,傻到连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活该一个打工命,这就是世界对我的评价。

可是,为何我仍然这样忐忑?好像这机会来得一点都不正大光明,尤其从王浩那看似振振有词的话语中,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心中便有些惶惶然不安。

“唉,我怎么就没你那么命好呢,我们那个沈大志啊,一天就只知道和一堆瓶瓶罐罐相依为命,哪管我们下面打工的死活”喜羊羊一边感叹,一边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化悲痛为食欲。

“我发现王浩对你还真好”喜羊羊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微微怵眉,难道她看出什么了?虽然我明了王浩的心思,但也不想节外生枝多出什么事来。只听喜羊羊故作神秘道:“不然,怎么这么好的机会他专门推荐你呢,对,我承认,你能力是强,但他居然一点都不考虑张小琦的感受,而且,你没发觉,张小琦对他一往情深,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他这么久却没有一点表示,没有回应,那是什么,还不明白么?”

我却不愿与她争辨,直想把这话题跳过“你想太多啦!再说了,我现在根本不打算考虑这方面的事情,只想好好工作!”说完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嘿,为什么啊?王浩挺好的啊”喜羊羊一说到情感话题便来了精神,一把扯住我道:“难道,你嫌弃他离过婚?嗨,这算什么啊!你也太保守了吧!男的越老越有味道,离过婚又怎样,又没小孩。人家这种叫黄金单身汉,有房有车有职位,真的,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哦”她两眼放光,活脱脱一个古代的媒婆嘴脸。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好,那你收着,赶紧拿走不谢,赶紧啊~”说完转身走出食堂。

“嘿,玥儿,玥儿,别走啊,你听我说嘛~”喜羊羊看着前面慢慢挪动的回收餐盘的队伍,只得对着我远去的背影干瞪眼。

雨渐渐停了,头顶的浓云却并未散去,层层堆积在城市上空,像一屏密不透风的幕障,让人抑闷得喘不过气来,我望着远方,不自觉叹了口气。《诗经》里有一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王浩是不错,可同样也是“匪我思存”罢了。只因在我心底,已经住进了他——

陈然,我的陈大哥,你已让我渐渐看不到其他人,你知道么?

第16章(二)

中层干部竞聘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全公司,这对一众年轻有为的基层员工无疑振奋人心,大家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行政部内比我早两年到的同事也有些按纳不住,即便胜算不大,也难掩喜悦激动之情。的确,机会当前,积极争取总好过消极放弃,前者虽不能保证志在必得,后者却肯定只剩镜花水月,再说万一阴差阳错上了呢,运气一事谁又说得清楚?世人皆谙生存之道,唯独我这般怪异,生生把好机会拒之门外,怪不得喜羊羊说我傻。

可王浩为何三番五次对我青睐有加?客观地说,我除了写作上稍强些外,论性格脾气其实并不适合待在行政部这样一个协调内外对情商有较高要求的部门,更别提综合能力及资历了。而张小琦,虽然写作上弱点,但其他方面明显比我强,不说别的,就说这喝酒说话的公关能力都让我望尘莫及,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多面手不用,偏偏推荐我这个优劣势都非常明显的新人,真不知道王浩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该不会是因为他对我的那些别样心思吧?可上次从产业园回城的路上,我那样明显的拒绝,他不会不明白,否则也不会主动岔开话题避免彼此尴尬了。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旧事重提,我想我的工作能力并没有好到让他如此割舍不下的程度。

可他仍然坚持举荐了我,我已经拒绝了他一次,这次如果再要拒绝将他的脸面置于何处。毕竟他是我的直接领导,毕竟我不能仗着他之前对我的心意而公私不分地认为可以为所欲为地拒绝他的好意;单从工作上而言,一个老是忤逆领导意图的员工想必对自己也实在没啥好处,轻了说叫个人意志强烈,重了说就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相信没有谁愿意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刚进凯然还不到两年的新人。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此起彼伏,左思右想折腾死了无数脑细胞却也没能辩个明白,我该怎么办?我似乎一直以来都有选择综合症,一点小事都能辗转反侧很久;何况这次事关前途发展,反反复复间更是没了主意,眼看竞聘报名日期临近,我却仍是左右为难,急得喜羊羊直骂我没有出息,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唉,她哪知道背后的故事!

因着王浩之前住院,有一个参加异地培训的名额便叫张小琦顶了去。虽不在公司,她的消息倒似很灵通,早早便递交了副经理的职位竞聘申请,部门里另外两名同事也先后报了名,只有我仍就踌躇不定,同事们问起也只得支吾着拿其他话搪塞。

今天我一起床便觉精神恹恹,到了公司写了几段报告后更觉头昏脑胀,身上也有些发冷。此刻在洗手间里,猛一起身,竟有些头晕,忙扶住门上的扶手,我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缓过来,看这情形,估计是感冒了。

正欲出门,忽然听到两个女声传来。

“真的吗?她才来凯然不到两年吧?怎么会推荐她啊?”

“谁知道呢,听说还是咱们王经理亲自向郭总提的”一声冷“哼”,“看不出,她年纪轻轻倒也有这般能耐。”

我眼皮豁地一跳,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手,脚步停在了门后。那声音却继续肆无忌惮地飘过来。

“看不出来啊!她平时文文静静的,话也不多,对人也挺客气,我原来还对她印象不错呢,想不到,背后却翻腾得这般厉害”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的大学生可不是省油的灯,跟我们那会儿没得比,想当年我刚大学毕业出来,什么都不懂,就一傻小孩儿!”

“可不是嘛,怪不得我之前问她有没有考虑竞聘时她还顾左右而言他,我当时也就这么随便一问,见她不愿回答也就一笑而过,想着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没想到人家早就在背后活动了,哪像我们还在这边傻乎乎地递申请表呢!”

“你真是天真!话说人张小琦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本来就对她没啥好感,如果王经理真是推荐她的话,张小琦估计得疯掉。”

似乎有幸灾乐祸的低笑声传来,“好啦,好啦,我说你呀,也别太上心,照这局面,这位置估计也就在张小琦和她之间了,咱们打打酱油算是陪练了,等着看好戏便是。”

“嗨,你还不知道我,咱不是也在凯然混了几年,好歹要跟领导表表忠心咱也是愿意上进的好青年嘛,自己有几斤几两会不知道?我也就凑个热闹罢了,要说这副经理的位置,张小琦上的话,我还是服,谁叫人家出身S大名门,喝酒来事儿也比咱厉害呢。”

“哟,你这话怎么听着那么酸呐?不过也确实如此,张小琦虽然心高气傲,人有资历嘛,该她得瑟,怎么样也好过那人上位吧。啧啧啧,我实在想不出她骑在咱们头上我还得叫她经理的样子,现在还叫你我姐呢,我可开不了口叫她经理!”

两人一边咂着嘴,声音里透出鄙夷和不屑,渐行渐远。我站在门后,似乎已忘了动弹,紧攥着门的手指已然发白,今天身体本就虚弱,此时更是冷汗阵阵,跌跌撞撞间连自己都不知是如何回到了座位。

这两个声音我并不陌生,平时在部门里的相处虽说不上多亲厚,但也算融洽,没成想“众口铄金,快刀杀人”,我从来不知道舌上龙泉竟有如此威力!忽然忆起这两日众人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些闪躲,言语间也不似往日客气,心下了然,升迁荣辱,名利之事,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公司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我轻叹一声,是祸躲不过,这根刺,终究在众人心里扎下了。

有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无助感在我心里蔓延,揉揉发胀的脑袋,我强打起精神翻出抽屉里常备的感冒药,身心俱疲,无能为力,应该就是我现时的模样吧。

手机响起,我拿过一看,却是父亲的电话。元旦节后与他虽是近一月未见,却恍若过去很久,此刻听到他的声音,我不禁鼻子一酸,快要落下泪来。

“爸”

“玥儿,忙吗?爸电话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没”,我抹一把眼睛,不想让父亲听出我的动静,“爸,有什么事吗?你很少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

“是啊,爸知道你工作忙,生怕打扰你,”父亲自嘲地笑笑,“这不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泪眼汪汪地望着爸爸,又什么都不说。唉,虽说只是个梦啊,我就总也放心不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给你打个电话比较好,爸现在老了,也开始迷信了,说话做事像当妈的一样婆婆妈妈,你可别嫌烦哦。”父亲哈哈一笑,“玥儿,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总是这样既当爹又当妈地时刻牵挂着我。心里一暖,适才的委屈仿佛也驱散了大半,既然现下如此犹豫无主,或许可以问问父亲的意见?这样想着,便将竞聘一事大致告诉了父亲。

父亲听说后沉默了半响,“玥儿,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孩子,虽然个性文静,但性格里却有着一股韧劲儿。”父亲顿一顿,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还记得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亲戚朋友都说没了母亲你这小小女儿家如何能承受得住,可你却一直懂事地和爸爸我张罗你母亲的后事,在人前压根儿就没掉过一滴泪。其实爸爸当时最担心的就是你,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却又非得把自己逼得跟大人一样泪不轻弹,你不知道,爸当时多希望你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哭出来喊出来反倒让人放心,可你就是那样要强,我都害怕你把自己憋出毛病来!直到你母亲头七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在她的遗像面前号啕大哭,你知道爸当时在你身后也哭了么?我哭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你放过了自己,把积压了许久的情绪释放了出来,只有这样,你才能不回头地专心往前走啊,生活毕竟要继续是不是?”

父亲断断续续说出往事,我不禁一阵怅然,没想到多年前的夜晚我竟让父亲如此这般担心流泪,心下已是不忍,“爸,别说了,都过去了,我明白……”

“不,玥儿,我说这个并不是要让大家伤心,而是想告诉你,你坚强、勇敢,这是好事,但有时也要学会放过自己,不要总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父亲的声音变得郑重,带着鼓励与希望,“所以这次的竞聘,既然你的上司看好你,前后两次推荐你,就证明了你的价值,证明你具备担任这个职务的能力,这对你而言当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为何不好好把握?每个人都是过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俗话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如果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置自己前程于不顾,这才是大大的不值当!”父亲似乎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世上也很少有什么事情是等你准备得万分妥当才发生的,或许等你准备好了机会也就没有了。说句私心的话,爸爸现在退休了,也老了,没能混出多大的名堂,工作上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既然有贵人提携,为何不顺势而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玥儿,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对咱老李家的后人有信心!”

“爸,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你的担忧我知道,不就是人言可畏么?但这个社会哪里都有人言,你封得住世界的嘴巴么?人言可畏,自己谨言慎行就行了,犯不着因着这个放弃大好的机会!你要想想,放弃了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我明白父亲的话都是正理,和喜羊羊说的如出一辙,或许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想的都差不了多少,但今日的遭遇已让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对周遭的人言视而不见,遂道,“爸,我再考虑考虑。”

沉默半响,父亲叹道,“行,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或者有朋友什么的也可以问问他们的意见,兼听则明嘛,你这孩子,遇事总是想太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父亲在电话那头似乎无奈地一笑,“好了,今天说得够多了,不打扰你上班了,快好好工作吧,春节记得早些回来”

“好的,爸,那你多保重身体”我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父亲让我多问问朋友的意见,可除了喜羊羊,我似乎也没有更多能说明白此事的朋友。不禁一阵黯然,原来我竟是孤清到这种地步了?我一向奉行交友宁缺勿滥,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连多个说话的人也寻不着,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我翻开电话簿,摩挲着上面为数不多的名字,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陈然的号码。对啊,除了朋友,我不还有个大哥吗?我怎么把他给忘了,细细想来,他在公司的位置和角色,当是予我意见的不二人选,可我却藏在自己的世界里翻来覆去走进了死胡同。身体蓦地一震,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眼前仿佛曙光突现,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

第16章(三)

陈然

收到玥儿的消息时,我正在政府向分管市领导汇报公司情况。

C市分管工商条线的是副市长赵兵,此人因着高干背景,年少为官,一路顺遂,言语间颇为自负。加上之前一直是郭凯与他对接,我初来乍到,关系上还未活络。中国社会政商之间的维系少不了时间和资源,我目前两样都不占,自然沟通上不很顺畅。眼见很多业内非常简单的问题我还得费尽口舌向他反复解释,对方却仍就摆着一张扑克脸,那副无知傲慢的样子实在让人生厌,心里便没来由一阵光火。

好不容易汇报完了工作,我走出政府大楼,天气晴好,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懒懒地挂在天上,透过还未散去的稀薄雾气洒下点点绒光,像一件絮密的羽绒裹得人从头到脚烘烘然如醉。市政广场里人并不多,放眼望去更显空旷,身后巍巍耸立的政府大楼,仍是惯常的高高在上,冷漠而遥远地俯瞰着世间百态。空气里的清冽寒意并未消减,扑面而来仍感如锋冷峭,只遍植的满眼松柏常青,和着五彩花朵筑就的绮丽造型,似是三月草长莺飞之际。人力可以移植四季,温室中培养的娇俏花儿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并不适宜生长的地方,只为衬得一时辉煌,至于以后,谁管它以后,衰败了再换一盆就是。

我有点烦闷,随手点了一支烟,让司机到下一个路口等我,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此时才翻出玥儿的消息,看看时间,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前,我很少这么久才回复她消息,小姑娘应该等得很急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心下一紧,我便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或许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更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很快接通了,我听见玥儿小声说“稍等一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周围似乎比刚才安静了不少,然后便听见她说“可以了”。

我的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苦笑,玥儿仍是一如继往地谨慎。唉,罢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玥儿,上午一直在政府汇报工作,这会儿才看到你的短信”,那晚后,无人处我已自然地唤她“玥儿”,还好她并未拒绝,倒叫我心中窃喜。

“嗯,陈大哥,我明白,估计你是有事在忙”她的声音不急不徐,轻轻如呢哝般,我心里一暖,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在电波的交汇中穿越这个城市的红砖白瓦,直达对方的身与心。

我收起微溢的思绪,对她说道:“竞聘的事情我知道了,王浩确实向郭凯推荐了你,也跟我提过。当时我没有明确表态,毕竟王浩是你的直接上司,他对你的肯定也证明了你的能力和价值,这是好事”。

我顿了顿,“其实一直想问问你的想法,我的出发点肯定是站在你的角度来考虑。今天你既然主动问我的意见,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内心或许是有所犹豫的?”

“是的,陈大哥”。玥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原因,除了她自认为资历较浅外,更因为部门里还有张小琦。我才知道,原来张小琦因为王浩早已对李玥儿生出不满。唉,才毕业一年多,玥儿终究还是遇到了这些恼人的职场问题。而王浩这小子,平时看着做事挺靠谱的,这次为何这般冲动?即便确实有意提拔玥儿,也该考虑下方式方法啊,至少得把张小琦和部门里其他同事先安抚好再说,管理者哪能随随便便感情用事一意孤行呢?现在反倒把当事人放在火上烤,这不是为她好,反而是在给她设置障碍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这王浩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唉,当初王浩跟我提到这个事情时,我心里便觉不妥,目前肯定掣肘太多。只是毕竟事涉玥儿,表面上也是个好机会,如果玥儿愿意,我当然也会成人之美。但现在玥儿也表达了她的忧虑,我自然是要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给她分辨明白的。

于是我想了想,对她说道:“如果你觉得很顾虑,放弃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见她没有答话,我继续说道:“玥儿,不要觉得我在阻碍你的发展。其实,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便会明白,职场上并不是一直要往前冲的,不只是职场,我们的人生,都不只一个方向,高低起伏,伸缩进退,本就是常态。眼下副经理的位置,看似一个好机会,但相应也意味着责任和压力,作为经理的助手、部门的管理者之一,更重要的是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完成工作;而正如你担心的,人心难测,你的提拔难免让人心生怨愤,如果在工作上不支持不配合你,很容易让你独木难支陷入被动,对你的长期发展反而不利。所以,有些时候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减少外界阻力也是积累自身资本的一种方法。”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我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玥儿毕竟初出茅庐,这个机会对她来说不可谓不诱人,她的犹豫或许只是需要旁人给予信心和鼓励,而我却直接劝她放弃,这会不会太过了?

可是,我真不忍心看见她过早地为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而伤神,她值得水到渠成顺利圆满的机会和环境。

我希望她快乐。

“陈大哥,谢谢你,只有你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正在我思绪纷纷时,突然听到玥儿的声音。

她说,我说出了她心里的话。

她说,其他人都劝她千万不能放弃,一定要抓住这个升职的好机会。

她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心里的担忧,世事纷扰,哪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美好。

我听她在电话里娓娓低语,仿佛跟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静静地聊天,用彼此都明白的语言和心情。

先前烦闷的心绪顿时一扫而空,我扔掉了烟头,欣慰地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有句话说‘快就是慢,慢就是快’,要相信以你的能力和心态,以后机会多的是,不用在意一时的得失。”

“嗯,陈大哥,我明白,谢谢你!”

“咱们之间还用这么客气?”我愉快地说道,“玥儿,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告诉我,不要太逼自己了好吗?”

“好,陈大哥。”好似一阵春风吹过,开出千树万树恋恋飞花,如朝霞般明艳动人,我仿佛看见李玥儿在电话那头轻启朱唇,对我微笑。

在满足中挂断电话,我看见等在路口的司机,正准备上车,却一眼被旁边商店橱窗里的紫贝壳吸引,脚步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以前在N市时,因着海滨城市的缘故,贝壳、珊瑚等装饰物随处可见,并不稀罕,但紫贝壳却是例外。一方面因为紫色的贝壳生长于深海,极其难得;另一方面也因为数量稀少,形态完整色泽完美的便更为珍贵,因此甚少见到,此刻在内陆的C市发现这枚紫贝壳,倒叫我惊喜万分。

这枚紫贝壳通体莹透,躺在精致的白色绒缎盒中欲显娇俏玲珑,周身的纹路呈现出海水滋养的清晰润泽,揉进天然而生的紫色光晕,像一幅美妙的深海画卷,安静而生动地流淌。浅紫的缎带轻轻环绕出一只蝴蝶,静谧、高贵,深情却内敛,就像我眼里的玥儿,只愿让人百般怜爱。

其实那晚之后,我便想正式地送玥儿一份礼物。铁板鱿鱼作为见面礼这种玩笑话不过是当时随口一说,我怎么可能真的拿几串鱿鱼当礼物送给自己的小妹。只是后来工作太忙,又实在没能找到心仪之物,便一直耽搁到现在。此刻这枚紫贝壳的出现,无疑让我眼前一亮,凝神看去,旁边的寄语卡上豁然写着:

——“紫贝壳是爱的守护神,代表了完美、坚贞不移的浪漫爱情,拥有紫贝壳的恋人轮回中都能够相遇、相知、相许、永不分离。如果您已经遇到了生命中的她(他),请一定记得送她(他)紫贝壳。”

我一字一句反复默念着这段话,心中暗流涌动,即便明白这样的情意在世俗的洪流中实是无处安放,但此时此刻,在身后川流不息的车马人声中,望着眼前小小贝壳的如玉玲珑,声影交织的缝隙间,我仿佛看见玥儿,雅淡静秀如同从海的尽头而来,盈盈立于我36载生命的沧海桑田,而我,为她奉上这枚稀世紫贝,心甘情愿。

是的,我心甘情愿。

纵然现在的我,只能做他的大哥;而未来的我们,能否延续下这段兄妹缘分亦不可知。但这枚偶遇的紫贝,却注定成为我与她邂逅今生的见证。

灯光下服务员热情地为我包装,我悄悄地把那张卡片摘了下来,放进公文包的最里侧。

就让它与我的心一同在看不见的地方安睡吧,爱无言,情无声,有时却不得不是守护爱最好的方式。

第17章(一)

李玥儿

挂掉电话,我的心里踏实了不少。父亲说我意志坚定,其实并不是这样,从小到大能凭借和依靠的本就不多,除了强大自己的内心实在别无他法。但再硬的躯壳也终有疲倦的时候,如果身旁有一棵大树,谁又愿意在风雨中奔跑飘摇?

此刻雾气已然散去,远处的高楼大厦在冬日里露出难得一见的真容。视野所及处,一轮金黄的薄日终于冲破云霭阻隔,倾泻下大团大团的柔光,扬扬洒洒如煦风卷动珠帘,罩在人身上仿佛能听见细簌的声音,织出密密实实的暖意。日影在格子间的地板与桌面上缓缓游动,我的心似乎也跟随着一起渐渐融化,渗出漫漫宁和与笃定。

面对这个提拔的机会,只有陈然道出了我所有的担忧,道出了这个职场我最可能和已经遭遇的现实。虽然父亲与喜羊羊初衷一心为我,他们的话也无可厚非,换作另一个人这种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但我终归是我自己,忤逆自己的心意总是扭曲,让我既做不了自己也做不了别人,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便与自己握手言和,即便这样要走许多弯路。

当然,在现实社会里,一个人坚持己见并不容易,尤其是面对名与利的时候,而陈然的电话,无疑让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面对周遭的各样眼神也从容淡定许多。一眼瞥见从门口路过的陈然,想是刚从政府回来,他也正抬眼看我,遥遥相望,各自俱都会心一笑。

陈然却停下了脚步,大声唤我,“小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倒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叫我,怔了怔我答道,“好”。

心底有丝丝甜蜜悄然流动,我自然明白他此刻叫我过去不是为了给我安排工作,而这样的默契与微妙却也只有我与他知道。他是我的陈大哥,他的好他的暖,在凯然这方天地里,我是唯一感受得最多的人,心底竟有小小骄傲和满足。望望身边众人,想起在洗手间里听到的刺心话语,突然也有了些赌气的心念——“你们皆道我如何如何,你们只会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谁又真正明白别人,甚至连你们自己,谁也真正了解?我就是我,珍惜我认为值得的,远离我所不齿不愿的,这就是我,你们爱说说去吧!”再不多看他们一眼,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行政部。

陈然的办公室里却是一室美好。

“这个给你,大哥给小妹的见面礼” 陈然的声音温暖如初,眨眼间一个紫色的精美盒子送到了我跟前。

心中怦然一动,却也有些惊讶,“啊?大哥,不是上次的铁板鱿鱼吗?”

“开玩笑!”陈然朗声大笑,“傻妹子,你该不会以为大哥真拿几串铁板鱿鱼当见面礼吧?那像什么话!”

我的脸不自觉红了红,我竟是当真了呢,铁板鱿鱼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它所代表和包涵的岂是钱能衡量的?

当然我明白陈然也并非以金钱来衡量礼物的价值大小,正因如此,他如此郑重地再次送我礼物,更叫我感动不已,我甚至觉得,即便要承受部门内一众人的冷嘲白眼,有他这份心意,我也心甘情愿。

“快打开来看看”陈然微笑着催促道,他的眼睛明亮澄静,仿佛天边的星辰闪烁。

我在满心欢喜中打开盒子,一只紫色的贝壳映入眼帘,静静地躺在白色绒段上,仿佛在蓝天碧海间惬意地宁睡,不问尘事,不染尘埃,美好得如一方紫玉,只为守候懂得的人;浅紫的缎带绕过壳面系出精美的蝴蝶结欲发衬得贝壳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我越看越喜欢,紫色本就是我所钟情的颜色,静谧,唯美,孤独的哀伤与浪漫,像极了我一直以来的百结柔肠。

“喜欢吗?”陈然温和地问道。

我抬眼望向他,笑容在唇角如花般绽放,“太漂亮了,我非常喜欢,谢谢你,陈大哥” 声音里掩也掩不住的欢喜悸动,与泄了一地的日光融合在一起,如三月的甘泉,叮当作响透着醉人的芬芳。

像是早已料到我的欢喜,陈然款款而言:“无意中发现的,很漂亮,当时就觉得应该送给你,现在看来,我果然没给它选错主人。”停了停复又说道,“紫贝壳是幸福和爱的守护神,希望我的小妹能一生顺遂,一生幸福。”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集结,汇成一片茫茫水雾,缓缓漫上我的眼睛。我一直吝啬用幸福一词来形容人事体验,直觉太浅显直白,又虚无得空洞。但此刻,我只觉满眼满心的——幸福,是的,幸福,我再找不到其他能够准确表达此情此景的词汇,那样的心无旁骛别无所求,幸福到不真实不敢相信,世上原来真有如此美好的感觉。

我的陈大哥,你如此待我,教我情何以堪。

知足了,知足了,李玥儿,这紫色的贝壳,是陈然牵挂的心,亦是我缠绵的情,恋恋回响,悠悠无绝。哪怕此生与他只能是异姓兄妹缘分,我亦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一周后,王浩没有在竞聘申请表上看到我的名字。他有些生气。

这次他没有再找我谈话,我因着辜负了他的好意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一时两人就这样冷了下来。

而张小琦,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竞聘行政部副经理的最热人选,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走马上任了。

虽然知道张小琦上任对我来说并非好事,但世上很多事情,都与个人喜好无关,我既坦然接受,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天下午,我将写好的报告传给王浩,正欲下班,桌上电话铃声响起,一看,是王浩。这是竞聘报名后他第一次主动找我,急忙接起,“王经理,有事吗”。

“你进来一下”王浩说完便挂掉了电话,我对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一时有点发愣。

但我很快便整理好心绪,和自己的直接上司一直冷场总不是个事,无论如何,这次的事情我还是应该给他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进到王浩办公室,还没坐下,他便劈头来了一句:“晚上有事吗?”我见他问得突兀,以为公司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加班,立马表示没有。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王浩头也不抬继续说到:“你稍等一下,我把你的报告看完咱们就走。”说完挥挥手便打发我出来了。

我一时杵在了原地,王浩一向都是和颜悦色谈笑风生,从没这般表情严肃过,更何况这突如其来的饭局,不明就里却又不容质疑,仿佛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给我下达一个必须执行的命令。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开始收拾东西。这一年多以来,撇开王浩对我的特意关照,客观地说,他作为部门领导,对下属的确包容也愿意提携,这次竞聘能破格推荐我,已是很大的照顾,我如此三番五次地拂他好意,换作任何人都会生气,我确实欠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今晚的饭局虽由他提起,对我却也算一个负荆请罪的好机会。

我的情商确实逊色,遇到不知如何面对的事情第一反应便是逃避,这场迟到的饭局本应由我做东,却非得要王浩板着脸主动开口才打破僵局。唉,李玥儿,也是遇到像王浩这样宽容的上司,换作别的领导你都不知道被穿了多少小鞋了。

我不禁吐吐舌头,心里也定下了许多,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他。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眼见部门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王浩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对我说到“走吧,我去开车,一起下去吧”。

我们便一同到了车库,因着心中歉意,去饭店的路上我无话找话活跃气氛,王浩见我一反常态却又显生涩,明白了我的心思,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

“真拿你没办法,小李同志,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来吧,总该给我一个说法不是?”王浩把着方向盘,幽幽说到。

我却一时语塞了,本想着吃饭时再找机会解释,冷不丁现在被他直接点名,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王经理,其实早打算向您解释的,只是怕惹得您更生气,所以不敢轻易去打扰您,想缓两天再跟您说”

“你这两天缓得可够久的啊,如果不是今天我叫你出来,你还打算缓到什么时候?”王浩鼻子里一“哼”,似笑非笑道。

我咬咬嘴唇,很是尴尬,“王经理,真的很感谢您对我的照顾,您也知道,我的性格比较内向,也不太爱去争什么,这次竞聘,我反复考虑还是觉得自己资历太浅,还需锻炼,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全力以赴。”

王浩听完我的话,没有再像之前一般和我争辩,只重重叹了口气,道:“先吃饭吧”

我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吃饭的地方,捋捋耳边的碎发,我不再言语,默默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第17章(二)

这是一家名叫“心园”的西餐厅。此刻正值饭点,人影熙攘,但餐厅内柔媚的灯光,悠扬的音乐,华丽而不失端庄的格调,烘托出安静高雅的气氛,很适合谈事交流。

我们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主动将菜单递给王浩请他点餐,他瞅瞅我,一眼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一把将菜单递回来,“开什么玩笑,难道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请我?”

我尴尬地一笑,“不是的,不是的,王经理,这顿饭我早该请了,您一直这么关照我,非常感谢您。我这人一直没啥眼力劲儿,还请您别往心里去。何况上次您还请我吃饭,就算回请一顿也该我来买单的。”

“为什么到现在还跟我这么客气?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王浩突然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不禁愣在了那里,习惯了王浩平时的嬉皮笑脸,此刻他的严肃倒叫人有些不自在。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不由分说向我袭来,我不安地清清嗓子,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良久,他收回望着我的眼神,“算了,先点菜吧”

我不禁松了口气,赶紧递给他菜单,顺着他的话道,“对,对,先点菜,王经理。这里的菜看起来还不错。”我指着菜单上一排排花团锦簇的菜名故作轻松道,“王经理您对下属一直都这么随和,我看部门同事早和您打成一片了,包括我,也觉得遇到像您这样的好领导是我的运气呢,哪有跟您客气过。”

王浩微扬嘴角,轻声一笑,“是么?我怎么没觉察到?”话里却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

“真的,王经理,您看我这么三番五次不识抬举辜负您的好意,换作其他领导早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吧,您还愿意给我机会负荆请罪,我真的觉得挺惭愧的”我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了,对王浩的愧疚确是真情流露,此刻也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其实我这个人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话不多,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别人打交道,所以平时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地方,还请王经理多多包涵,我肯定是无心的。”我的双手有些局促地拢在面前的水杯上,说话的时候并不太敢直视王浩的眼睛,总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太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浩拿起桌上的水壶,替我把水杯加满,我一醒神,忙想接过水壶,“王经理,我来,我来,怎么好意思让您给我添水,这些该我来做的……”

“你就好好坐着吧你!”王浩微瞪我一眼,不由分说挡开了我的手,“小李,你老是这样,我们还怎么说话呢,难不成,今天晚上这顿饭你就得一直赔着小心?累不累啊?”顿了一下,复又说道,“你怎么老让人感觉忽近忽远呢?”

我一时语塞,王浩说得没错,我本就不善言辞,进了凯然后虽明白为了工作需要得走近人群,但终归骨子里是疏淡安静的个性,难免给人时冷时热的感觉;何况王浩,他虽是有趣的人,我也愿意与他开玩笑,但他对我的另一层情意又实在让我负荷不起,便时常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给他造成这样的感觉虽非我所愿,但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因为张小琦么?”王浩喝了口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的语气缓慢而平静,可听在我耳朵里却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啊,没有,不是,我……咳,咳……”我急着辩白,反倒呛着了自己,差点缓不过来气,脸也憋得通红,想着自己真是洋相百出,心里又着急又懊恼,不由得暗自后悔答应今天的饭局。

“急什么,慢慢说嘛”王浩微露不忍嗔道。见我难受,忙将我的杯子递过来示意我喝口水缓缓,只是我此刻喉咙里奇痒难耐,哪还顾得上喝水,一边咳嗽一边摆手道,“不,不用,谢谢……,谢,王经理……”

“嗐,这个时候还跟我说什么谢谢!”王浩一把截住我的话,豁然起身走到我旁边,帮我轻拍着背,蹙眉道,“好些了没有?你慢点儿嘛,又没人逼你”

他的气息骤然笼了过来,仿佛无形的压力让我很是不安,我侧了侧身子,略略回避掉他拍背的手,强忍着对他笑道,“好些了,王经理,没事,谢谢你。”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一口一个谢谢?非得要这样气我么?”

“啊?”我被他的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恍然间又觉这话听来似怒似嗔,竟有着一星半点别样的意味,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我,我没有……”

“唉,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王浩望着我一脸的茫然若失,摇摇头,叹息着苦笑道,“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华美的音乐在空气中飘荡,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在餐厅里来往穿梭,品尝着美食的人们窃窃私语,脸上幸福洋溢,唯独我与王浩,一站一坐,与这浪漫的气氛格格不入。我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回到了那个夜行的晚上,在车厢里有那么一刻,与现在的感觉如出一辙!

“哟,这不是咱们王大经理吗?!这么巧,在这里还碰上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惯常的娇媚,隐约透出些惊喜和激动。

这声音太过熟悉,我不禁心下一凛,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算不算“冤家路窄”呢?

“呵,小琦,这么巧,在这里还能碰到你。”王浩似乎下意识地将我往里挡了挡,不紧不慢地说道。

“嘿,你小子,摆啥扑克脸儿呢!?”一个男声传来,熟捻地冲王浩胸口一拳,“敢情咱们张大美女还热脸贴你冷屁股呐?!”

我微一皱眉,这声音似乎也并不陌生,只听王浩笑道,“小郭总,你这不是挑拨离间嘛?我哪敢给咱们的小琦美女摆臭脸呢,平时我可都是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把她供着呐,生怕她给我撩摊子,咱们行政部就算少了我也少不了她呀,是吧小琦?”

“哼”张小琦似乎嗔然一笑,不以为意道,“王经理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可没觉着自己有多重要,至少在你王经理这里没感受到。”

“这,这,小琦你这说得,好像咱虐待了你似的,天地良心!”王浩被将这一军,略显尴尬,只得转移话题,“二位也到这里吃饭?”眼神掠过张小琦和郭鑫,似笑非笑。

“咳,咳,”张小琦似乎有些局促地清清嗓子,声音却似高了些“对啊,难道只允许王经理来这里?我陪着郭总在外面办事,顺道过来吃个饭。”话锋一转,幽幽一笑道,“王经理今天难得这么有雅兴啊,以前怎么请都不愿到这种地方来的,和朋友一起么?哪个朋友有这么大的面子?”说着也不顾王浩阻拦,往他身后一探,正对上我的眼。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张小琦惊讶得合不拢的嘴,王浩哭笑不得的眼,郭鑫变幻莫测的脸都同时定格在时间的碎片里,在几秒的停滞后纷纷皲裂开来,散了一地,无声无息却又仿佛酝酿着狂风暴雨,山雨欲来风满楼,可这风,竟透着死气沉沉的诡异。

不是冤家不聚头,C市这么大,居然还能在这里遇上,如果被陈大哥知道,他该说这是机缘巧合还是机缘已合呢?无奈地叹口气,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拢一拢耳边的头发,平静地站起来,含了得体的笑,“郭总,小琦姐,你们好。”

“呵,是李玥儿啊”郭鑫的眼珠子在我身上转了几转后落到王浩脸上,戏谑道,“咱们王经理可真是艳福不浅呐,行政部一堆美女在前,王经理怕是应接不暇啊!”

“小郭总说哪里话!”王浩笑着自哂道,“行政部美女再多,不也是装点咱们凯然门面的嘛,跟我有啥关系,这不也是今天加班晚了顺道出来吃个饭嘛!”

“是吗?以前我加班的时候怎么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张小琦睇着我的脸,语气冰冷,“王经理对小李可真是好啊!”

我听她说得刺耳,虽明白个中原委,也不免有些羞恼,咬咬嘴唇道,“小琦姐,你误会了,确实加班晚了现说上的。”

张小琦别过脸,仿佛全然没听见我的话一般,“小李这么辛苦工作,怪不得王经理这么积极推荐人家呢,就是不知道人家领情了没?”

我眼波一跳,已是变了神色。张小琦的话太过露骨,竟是一点也不顾及彼此情面。一时有些忍无可忍,正想反驳,却见王浩眼风扫来,示意我不要作声,强压下心中怒意,只装作没听懂般别过了头。

王浩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碍着郭鑫在场不好发作,“小琦,说哪儿去了,咱们部门加班聚餐得还少么?干嘛平白无故扯上人小李。你这眼看都要走马上任了,这当副手的怎么老给我拆台呀,我还指望着咱俩同心协力勇争先进呢,自己先内讧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对你的发展也不好啊。咱们可得给部门员工作好表率,是不是?”

“你……”张小琦眉头紧蹙,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发作,忍了忍终究没有再说出来。

“好啦,好啦,小琦,值得这么生气么?都快是做管理的人了,要学着点喜怒不形于色。”郭鑫见状插嘴道,“王浩,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咱们小琦美女可是咱凯然的人才,马上又要做你的副手了,你得好好培养照顾着,我郭鑫的话今天就撩这儿了,这以后要是让咱们小琦受委屈了,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听到没?”

“嗨,小郭总说哪儿话呐”王浩忙就坡打滚道,“小琦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么?她的能力可是有目共睹,你看看她刚才那架势,我还能让她受委屈?她不嫌弃我就算不错了!放心,放心哈!”转头又对小琦和颜悦色道,“小琦,你看,今天小郭总都发话了,还有啥可担心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粗心又迷糊,说话也经常没啥分寸,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了行不?你看,这以后咱俩搭手,仰仗你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要是心气不顺,小郭总头一个就逮着我了,倒霉的可是我啊,就算为着我能活得舒坦点儿,也请你高抬贵手多担待担待行吧?”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张小琦也收起适才的冷言冷语,嗔笑着“啐”了王浩一口。

王浩见状道:“小郭总,你看这么巧碰上了,要不咱们一起吃饭呗,就添两副碗筷的事儿!”

“那可不成,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跟咱们小琦美女单独吃个饭,你来当什么电灯泡,滚一边儿去,咱们各吃各的,走,小琦,不理他,我们到那边儿去。”郭鑫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张小琦往里走。

张小琦嘴上答应着,脚步却仍有些迟疑,再次看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终归什么都没说,哀怨地横了横王浩,抬脚跟着郭鑫走了。

这出戏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如此戛然,可我却仿佛一直置身戏外,眼睁睁看着他三人粉墨登场。而他们也从始至终都把我当个看客,连路演群众中也没有我的名字。他们所代表的职场生态,于我终是格格不入;而王浩见风使舵的圆滑和不辨真假的态度,也的确让我难以适应。当我与王浩再次坐回座位,我已经无比确信,放弃掉这个副经理的位置于我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第17章(三)

再次相向而坐,我与王浩俱都有些尴尬。饶是伶俐乖觉如他,在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后,亦不免微微难堪和沉默。

我心下一黯,一时有些分辨不清眼前的人。之前难得一见的正经严肃如幻觉般不真实,刚才口舌生花的左右逢源才是他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吧。

这样才是对的吧,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早已被赋予他的品格和性情,那种骨子里的东西已如烙印般深刻,我们的烦恼与不惯往往只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罢了。

我轻轻一叹,事已至此,或许语他真言也未尝不可。

侍者送来饭菜,我给彼此添上水,正欲打破沉默,“刚才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王浩却先开口,似乎有些泄气,却也望着我正色道。

我微微点头,“王经理,没关系,我都明白。”拨拉着手中的勺子,勺柄撞击在碗弦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一曲没有配乐的音符,断续不接却又自成一体,“只是,王经理,刚才你也看见了,小琦姐似乎对我误会挺深的,而且,部门里其他同事近来也颇有微词。一个职位竞聘,弄得流言四起,实非我所愿。我跟你说的资历尚浅的那些话也并非一味推辞,确实是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也是客观事实。我这人天性内向,不喜交际,像你和小琦姐那样的能言善辨于我却压力山大,至于部门副经理需要的管理能力对刚毕业还不到两年的我更是谈不上,眼下我只想好好做好自己的文字工作,慢慢积累,等机缘成熟了再去争取更大的发展。”

我一气呵成,仿佛终于吐尽近日胸中郁结,全然不顾对面王浩微愕的表情。这样敞开了也好,让他明白我的处境我的为难。有很多事情,在我们并不知晓的时间和地点,实则已经发生了万千变化。有些自以为是的对别人的好,阴差阳错间却平添了对方的困挠,王浩那样精明的人,我想他不会不明白。

果然他怔愣了一会儿,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李,我明白了,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呷了一口,仿佛难以下咽似地闭着嘴唇,眉头紧锁,“我在凯然这许多年,一直干行政,要说这职场乌七八糟的事情,见得不算少。没想到这次因着我的举荐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是我的疏忽,我要向你道歉。”

“不用不用,王经理”我听他说得真诚,也觉不忍,“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

“呵呵,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多了去了”他摇摇头,摆手道,“可能是我确实心急了些,行政部久不见能写的笔杆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我就啄磨着如何能把你留下来。你不知道凯然,事多人少,以前好几个行政部出来的能力强点儿的,最后全给业务部门挖了过去。没办法啊,咱们行政部这种后台部门,比不得干业务的挣钱多,事情繁琐可一点也不比做业务的少,有点能耐的都削尖了脑袋往业务部门钻,我们是白白为人做了嫁衣裳。”王浩苦笑了几声,“所以啊,像你这样的写手,业务部门反倒觊觎得少些,而且啊,如果我早早把你提成副经理,其他部门要是再想挖你,成本可就高多了。部门的中层就那么几个,如果想要你过去,那要考虑和平衡的利益可比挖个普通员工难多了。这些话原本不想告诉你,怕你觉得我太自私,如果你有其他的发展愿望或方向,我这样做其实是把你圈在了行政部这个小庙里了,说难听点就是阻碍了你的发展。”

王浩说这话时似乎心事重重,不安地看了我好几眼,“现在这个结果也好,一则顺了你的意愿,二来你以后也会有更多选择,挺好的。只是害你被别人误解,是我的罪过了。”王浩微一叹气,旋即点着碗筷对我道,“来,来,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没想到王浩几次推荐竟有这般隐情,心下也不由感动,“别这么说,王经理,同事们对我的误解也就眼下这一时,过段时间就好了,我根本不介意的,你也别放心上。而且,我这个人没啥大的志向,更没想过去其他部门,只有在行政部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我挺珍惜这份工作的”,夹一口菜送进嘴里,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王经理,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之前没考虑过小琦姐呢?”

像是对我的问题并不意外,王浩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小琦,她确实综合素质不错,这些年成长得也挺快,行政部里她算是帮我撑起了半边天。”顿了一下,王浩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小琦她对我的,一些心意。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和小琦,本质上属于同一类人,都是靠嘴皮子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别看我们表面上似乎如鱼得水,实际上谁不是硬撑着和这个世界嬉笑怒骂呢?不过都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王浩苦笑着摇摇头,“可这种日子久了,似乎也就习惯了,有时甚至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们常说带着假面生活,可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个什么样,好像也很模糊了……”

我看着眼前的王浩,他的眉眼黯淡无光,常年的高强度工作已将他浸淫得身材浮肿神虚气短,此刻坐在我面前,娓娓道来一路辛酸,往日的神思敏捷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具衰败的躯壳,无精打采地摊在这个世界的繁芜中,无人关心,无人过问,竟让人感觉有一丝凄凉。

“有时我都唾弃看到自己的这张脸了,所以,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有我一个就够了,何必再找一个自己放在身边?这自己又不是多么美好的东西……”王浩自嘲地一笑,“何况小琦,她是心比天高的人,她那样的性格,其实更适合做业务,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应该早就在业务部门闯出一番天地了,何至于蜗居在行政部这个小井里这许多年。你也看见了,其实小郭总早就想把她挖过去了,不管他是什么心思,因公因私都好,至少对小琦的个人发展是有利的,那才是她的位置她的路,何苦在我们这里耽搁?”王浩怅然一叹,似乎若有所思。

“上次元旦我是跟她去的三亚,她把机票给我时我本不想去,这么多年她的心意我都明白,但我却一直未作回应,本以为这样能让她知难而退,可小琦,呵呵,她本就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我明明知道的,怎么忘了呢?我的不回应在她眼里并不意味着拒绝,反而像是默认了这层关系。渐渐的,周围的同事也都有意无意地开起了我们的玩笑。一开始我还招呼几句让大家别乱说,时间久了好像自己也麻木了,反正我也单着,大家爱怎么说说去吧,无伤大雅,有时在工作上侃几句八卦还能活跃下气氛。我甚至偶尔也想过,如果这辈子真的注定没其他缘分了,到最后和小琦搭个伙过日子也可以,毕竟这世上,有几人的婚姻能真的称心如意?睁只眼闭只眼这日子也就过了,苛求那么多干什么。我的默认于小琦当然高兴,所以她才自作主张地订了我和她去三亚旅游的机票吧,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时我的心里却住进了其他人,所以一开始我是拒绝的,还记得那次你到我办公室,小琦很生气的样子么?当时她满心欢喜地送来机票,没想到我却一味推辞,她那样的脾气,肯定难以接受。事后我也有些后悔,这事终归因我而起,是我一直以来的暧昧态度给了她错觉,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或许也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便答应了和她一同去三亚,想着趁此机会跟她说清楚,长痛不如短痛,总好过一直这样不明不白伤人伤己。”

王浩吃了一半的饭菜停下来,似乎已没了味口。我见他连喝了几口水,握着水杯的手终是没了着落,终于忍不住问我道,“介意我抽只烟吗?”

“啊,没事儿,你抽,你抽”我机械地回应着,王浩说着他与张小琦之间多年的点滴纠葛,于我听来却也只能是无奈的旁观者罢了。张小琦对王浩自是痴情,但王浩对张小琦的那些暧昧和私心,于两个单身男女而言,似也无可厚非。只是世间感情一事,却是最难圆满的,A喜欢B,B喜欢C,C喜欢D的爱情戏码似乎天天都在上演,那种彼此在对的时间相识相遇相知相爱还能走入婚姻殿堂走到人生尽头的爱情,在现实的世界中,终究是太少太难。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王浩此刻的心情,他对于张小琦,也并非没有感情吧,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日久生情”,即便不是爱情,也可以是依赖和陪伴。人只会对完全无关的陌生人才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当你有意无意在为另一个人考虑时,其实对方已在你的心中留下了位置,只不过可能你自己还未意识到罢了。

可我面对这些也只能沉默,王浩与张小琦,无论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终归与我无关,那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活,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或许王浩此时需要的,也不过是在一个碰巧的时机里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而我,恰恰在此时扮演了这个角色而已。

于是我仍就默默地吃着饭。虽然今天的气氛并不好,口中的饭菜也味同嚼蜡,但王浩作为我的上司,愿意跟我倾吐这些隐私,至少说明他对我的信任,我也应当感激和尊重。

“小李,”王浩点上烟,深吸一口,烟雾从他嘴里缓缓渗出,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他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天边飘来,带着些许朦胧的不真实感,“我承认推荐你我有私心,不只是因为工作上想挽留你,但这与张小琦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年多以来,我看着你一路历练和成长,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感觉了。”王浩停了停,顺手给我的水杯里加满了水,继续说道:“我离过婚,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前妻之前就在凯然做销售,你知道做销售的长年累月在外面跑,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时候多了去了,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卖药的老板,然后我们便分开了。”王浩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跟自己说,我的另一半不会再找那种太过外向的人,这也是我不愿接受张小琦的原因之一。”王浩掸掸手中的烟灰,继续道,“其实我骨子里很念家,旁人可能都看不出来,但我确实希望能与自己的另一半长厢斯守岁月静好,宜室宜家的女孩很容易吸引我。”

王浩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柔和,神色沉静,仿佛陷入了无限的遐思中,我的心却在他的话语中一拍拍漏跳,曾经熟悉的紧张与不安又再次袭来,王浩却似乎并不想给我插话的机会。

“小李,还记得我们出车祸的那天吗?”王浩猛吸了一口烟,有些突兀地问道。

我抬起头,迎上他急切而笃定的眼眸,未及答话,他的声音便滚滚而来,“那天晚上,我其实是准备向你表白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了这般感觉,但关于感情,我是过来人,我自然知道自己对你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但我一直不确定的,是你的心,你平时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却似乎也仅限于此。有时好不容易等到你和我开两句玩笑,我以为你与我走近了一些,可下一次你又变得疏离。但我想,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无论如何我都得试一试,哪怕被你拒绝了,我至少得个明白。所以那天恰好就我们两人去产业园,我想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于是便有了告白的冲动。”王浩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还没开口,就被你堵了回去,我竟是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王浩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摇摇头,伸手去拿水杯,却一不小心碰翻了杯子,浸湿了桌布,那大片的水渍沿着桌布的经纬漫延,不一会儿便铺展成大片的水幔,漉漉沉沉的仿佛我此刻的心情。

“呵呵,覆水难收”王浩凝神盯着湿嗒嗒的桌布,似乎触景生情,“或许当时不说出来也是好的吧,免得像这般覆水难收,至少我还能像往常一般与你相处。当时我也的确是这样想的,或许你还没做好准备,毕竟你才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还这么年轻,像我这样离异的身份于你是否也有一层心理障碍,但我仍然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还单身,我便还有机会。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

“但谁也没想到,那天晚上我们竟遭遇了车祸。后来我才知道,是你拼命将我拖出了车厢,即便那天并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但当时那样的危急之下,你一个弱女子,面对那样的意外,竟不顾生命安危将我救出,你知道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么?你于我,已不单单只是让我心动的女孩,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王浩的声音因着激动而有些颤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着灼灼光华,“从那之后,我发现再难压抑自己对你的情意,我很少有这般冲动过,连这次竞聘也整得这么急躁,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但今天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小李,就让我鼓起勇气再问你一次,你,如果没有男朋友,能不能认真考虑考虑我?”

王浩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感情的隐忍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在那么多尘事纠缠百转千回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意。也许对他而言,男未婚,女未嫁,表白只是早晚的事。可我该如何告诉他,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的位置。

我只知道,刚才王浩在款款细述他的心意时,我的心里却有无数个“陈然”的名字在翻涌,有无数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拒绝他”。

感情的事,注定无法与人分享,否则,害人害己。

想到这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王经理,谢谢您对我的心意,也很感激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动。只是,只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对不起。”原谅我骗了他,但这样至少可以让王浩少些受伤吧,毕竟,每一份感情,都值得尊重和善待。

王浩对我已有男朋友的回答显然有些愕然。良久过后,他自嘲地一笑,“这又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回答。小李,你总能给我太多意外”,举起水杯和我碰了一下,“好吧,至少说明你没否定我这个人,我只是排队晚了点,是么?话说,可以插队吗?”

王浩望着我的眼神中含着惯常的笑意,但里面的光却渐渐黯了下来。我们彼此都明白,这只是也只能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我静静地与他相对而笑,心底却一声叹息,王浩说他只是排队晚了点,可对于陈然,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排队晚点的人?

第18章

李玥儿

自那晚后,再见到王浩,我多少有些尴尬。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拒绝并未让他心生隔阂,工作行事,作风仍是一如从前。有时难免对他感到抱歉,甚至也会有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感,他对我的情意,与我对陈然的情意,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两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王浩,我,陈然,注定是三条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平面里无望地伸向早已确定的未来。

竞聘结果很快揭晓,张小琦顺理成章当上副经理,她自是高兴,连续两天请部门同事吃饭K歌,适时塑造随和亲民的管理者形象,众人也乐得顺水推舟,极尽拥护讨好之能事。然而,她对我的误会并未因我放弃竞聘而减弱,反而在上次餐厅的邂逅中积怨更深。只是如今她也是部门管理者之一,又以她自认为的胜利者的姿态成为我的上司,心理上已占绝对优势,之前那些外露的不满与刻薄终究收敛了一些,加上王浩经常在旁哄着拍着打圆场,她与我表面上也还能勉强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

其实我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心理准备,一向独来独往的我,本就不喜为人际交往煞费苦心,不过都是讨一口饭吃,即便不能和衷共济,能相安无事也算一段善缘。至于张小琦偶尔的挤兑刁难,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计较了。

只有喜羊羊,得知我放弃了副经理的职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辜负了她仰仗我飞黄腾达好拉扯她一把的殷切期望,转而对张小琦上位后我可能的种种惨状表示深切同情,最后终于在张小琦和王浩“‘夫妻’搭配,干活不累”的臆想八卦中把对我的失望抛在了九宵云外。

她总是这么快活,让人心生羡慕。

而父亲,显然比喜羊羊淡然许多。虽说他一直主张我应当迎难而上接受这次挑战,但当事成定局后也便尊重了我的选择。毕竟在他眼里,女儿自己的想法最为重要,他的本意也并非要我成就多少伟业壮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当是他对我最大的愿望了吧。

陈然

最终我还算没让躁乱的思绪冲昏头脑,第二天上班交待王浩订了一张节前回N市的机票。

只是昨晚后,我开始对王浩有一股扭捏的敌意。他惯常的嬉皮笑脸进退自如在我眼里变得无聊和厌烦,对他前呼后应的躬逢趋陈更觉虚伪,我甚至一看见他那张肥头大耳的肉饼脸,便想起车库里玥儿走在他身旁巧笑柔顺的模样,他却不识抬举一脸木然。

那幅画面,实在让人讨厌。

我明白这样的情绪很没道理,也很有些不齿自己如怨男般的满腹牢骚,可一想到王浩如果对玥儿动了那般心思浑身上下便如吃了苍蝇般腻味。好在玥儿最近倒没什么变化,与我的交流一如继往地比旁人多几分亲切。特别是张小琦担任部门副经理后,玥儿也会将偶尔遇到的烦难主动对我倾诉,这让我略觉安慰。只是有那么几次面对她时,我总有一股冲动想知道那晚她和王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最后都在玥儿无瑕的眸光与坦然的笑容中欲言又止,终是没能问出来。

罢了,罢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翻过去吧。

郭凯最近倒是春风得意,替代产品的危机已经解除,与M公司的合同顺利签订,新厂房的配套建设也如期进行。郭鑫趁热打铁,开辟了几条新的产品代理渠道,为凯然进军邻省市场打响了头炮。郭凯自是非常满意,言谈间亦是眉飞色舞满面红光。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我正准备休息,却见郭凯来到我办公室,打个招呼便大大咧咧坐下,扔给我一支烟,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哟,咱们郭总今天怎么有空主动造访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笑着接过烟点燃,吐出一口烟雾揶揄道。

“去去去,你小子也跟我来这些”郭鑫一把抢过我的打火机,自顾点燃烟啐道,“我和你不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谁也别寒碜谁!”呵呵一笑,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嘿,别说,咱们一天都在外面跑,在公司待的时间本就少,还全都给这样那样的会议讨论、谈判接待给填满了,像现在这样只咱两人说话的时候还真不常有。”

我吸一口烟,扯下嘴角,“你小子不做梦都想成为世界五百强嘛,那可是世界五百强啊,难道在公司坐着等着就能成?还不得靠人去做去跑啊,连我这曾经出走的人都被你拉回来卖命,你还想怎样,知足吧你!”

“嗐!我不就这一说嘛,又被你揪着了!”郭凯哈哈一哂,拨拉掉面前腾起的烟雾,身子往后一仰,似有无限感叹,“是啊,为了凯然咱们两个那可都是洒下了青春与热血啊,自己的好多事情都被耽搁了。说到这个,我开始有点理解当初你为啥要死要活地非要回去陪嫂子了,女人嘛,都受不了那份孤独,年龄大小都一样……”

“哟!这话从咱们郭总嘴里说出来,信息量太丰富了啊!”我不禁一下坐正了身子,凑上前指着他道,“一向事业心大过天的黄金单身汉居然开始感叹起女人来了,有情况,有情况!”

郭凯嘿嘿一笑,两只小眼在黑油油的国字脸上眯成了一条缝,头一扬哽着脖子,“干嘛,你这都老夫老妻了,还不允许我这奔四青年有点情况?!”

“哈哈,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来,快说说,何方神圣能让咱们的浪子回头?”我饶有兴致地摁灭了烟头,瞅着他的得意神色问道。

郭凯深吸了几口烟,掸掉烟头的灰,“说来话长,不怕你笑话,老郭我这回是真栽进去了,对方还是一学生。”

“啥?学生?小学还是中学?你小子竟然连未成年人都敢下手?!”我拍着桌子一脸惊讶。

“拉倒吧,你就给我乱扣帽子吧!咱好歹也是良民,怎么可能去毒害祖国的花朵。”郭凯鼻子一哼,斜我一眼,“人家是大学生,S大的大学生!马上毕业了!都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两年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上五毒俱全!”我哈哈一笑,“嘿,你这跑江湖的跟人家象牙塔里的怎么认识的,快说来听听!”

“嘿嘿,想知道是吗?就偏不告诉你,我好奇死你!”郭凯对着我吹出一口烟,斜睇着笑道。

“行啊,不说是吧,不说给咱滚出去,耽搁我午休时间,我还不想听呢!”我啐他一口,指着门口下逐客令。

“哈哈,我就喜欢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子!平时可难得一见!”郭凯一边笑一边将双脚自如地架到桌上,活脱脱一副痞子嘴脸,“其实也没啥,你知道,缘分嘛,这东西挡不住的。”他嘿嘿一笑,“去年有次我去政府开会,她正好在那边实习,结果把我带错了会场,误了会期,挨了一顿批评,我看小姑娘当时泪眼汪汪又羞又怕挺可怜的,咱和她领导熟嘛,就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是S大工商管理的大四学生,一来二去的,好像这爱情的种子,就在咱心间悄悄萌芽了……”郭凯咂巴着嘴,眼中放光,一副神往的样子,看得我笑出声来。

“看不出啊,你小子浪迹江湖多年,这么多职场淑女都入不了法眼,偏偏拜倒在一个未出茅庐的学生妹裙下。”我摇摇头叹道,“你这多年光棍儿,还以为把凯然当老婆了呢,没想到一不留神就名草有主了,这得伤了多少名媛们的心啊!你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吧?!”

郭凯觑着眼,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陈然,还别说,这小女孩儿我是真上了心。咱也算老江湖了吧,居然这次莫名其妙地就给陷进去了。你知道,女人嘛,终归希望有人陪,但咱们工作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花前月下啊。我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跟她说过我的情况,小女孩嘛,单纯,刚开始答应得挺好,过不了多久连着几次找不着人就爱发些小脾气,这要放在以前啊,我还不早就发火了?你知道咱是个火爆脾气,又一心扑在事业上,对女人更没啥耐心,不然何至于单到现在?可奇了怪了,偏偏我就吃她那套!她一撒娇,一泪眼汪汪地望着你,我这心里啊,一下就化成水了,想着人家发那些脾气不也是因为在乎你嘛,难不成你女朋友对你不闻不问的你就开心了?这样一想啊,立马觉得自己真是忽略了人家的感受,赶紧好言好语地哄着,没想到吧?你兄弟我这大老爷们儿,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郭凯摇摇头笑着叹道,那笑,虽有些无奈,更多地却是满足和幸福,“所以啊,刚才我说我现在开始理解当初你为啥要离开凯然了。我这小朋友几天不见面都梨花带雨的,你和嫂子几年分居两地,确实挺难为她的,兄弟,我现在才明白,还是要过来人才能感同身受啊!”

我听他说到以前,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离开凯然的情形,难免感慨。可回到小娟身边似乎也并未如想象中的花好月圆,世事无常,我终究又再次离开了她。婚姻冷暖,最是自知,可当下我又怎么可能去告诉像郭凯这般热恋中的男女,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

见我没言语,郭凯继续说道,“兄弟,现在我才跟你说,别怪我不懂事,那会儿确实没这感受不知道,所以就自私地又把你给拽回来了。搞得你现在和嫂子又分居两地了,怪不得嫂子一直不怎么待见我,现在我才明白。可如今让我再放你走肯定舍不得,就算我自私小气吧,为了凯然我就恶人当到底了。但我可以多给你些假,有事没事多回去看看嫂子,或者让她过来玩也行,虽说你们现在老夫老妻过了那个热乎劲儿了,但老是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儿,这女人是要哄的,我看上次元旦嫂子过来没两天就走了,连给兄弟一个请客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你怎么不劝她多待几天呢?”

没想到郭凯三句五句说到这上面,我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她工作也忙,我们没啥事儿。再说你嫂子哪有不待见你了,上次还让我给你带点H市的特产呢。你别多心,一个人七想八想的啥呢”

“行啊,有你这句话我还多想个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嫂子放心,你才能在这儿安心为凯然抛头颅洒热血呢!”说着把脚一放,起身说道,“成,那今天兄弟我就先把话撩这儿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可一定得把嫂子请过来,我要好好敬她一杯感谢她成全咱们。她算得上凯然的大功臣!”

我呵呵一笑,给了他胸口一拳“呵!都谈婚论嫁了!你小子这次看来是动真格了,成,兄弟我就提前恭喜你,等着收你的请贴吧!”

望着郭凯意气风发的背影,我竟有些恍惚,眼前这刚中带柔兴奋如少年的男子与平日里指点江山杀伐绝断的凯然大当家相去甚远。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可以轻易化作断肠蛊绕指柔,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一个久经江湖的老男人神魂颠倒。

即便郭凯和他那小女朋友相差着十多载光阴,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插科打诨玩笑两句罢了,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再匪夷所思的结合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收获祝福,他们可以自由地表达喜怒哀乐,可以尽情地做着恋爱中的人会做的一切,可以自在地享受爱情之花在对的季节里盛放的馥郁芬芳,真让人心生羡慕。

而我……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玥儿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我摇摇头,一声叹息。

第18章

李玥儿

自那晚后,再见到王浩,我多少有些尴尬。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拒绝并未让他心生隔阂,工作行事,作风仍是一如从前。有时难免对他感到抱歉,甚至也会有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感,他对我的情意,与我对陈然的情意,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两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王浩,我,陈然,注定是三条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平面里无望地伸向早已确定的未来。

竞聘结果很快揭晓,张小琦顺理成章当上副经理,她自是高兴,连续两天请部门同事吃饭K歌,适时塑造随和亲民的管理者形象,众人也乐得顺水推舟,极尽拥护讨好之能事。然而,她对我的误会并未因我放弃竞聘而减弱,反而在上次餐厅的邂逅中积怨更深。只是如今她也是部门管理者之一,又以她自认为的胜利者的姿态成为我的上司,心理上已占绝对优势,之前那些外露的不满与刻薄终究收敛了一些,加上王浩经常在旁哄着拍着打圆场,她与我表面上也还能勉强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

其实我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心理准备,一向独来独往的我,本就不喜为人际交往煞费苦心,不过都是讨一口饭吃,即便不能和衷共济,能相安无事也算一段善缘。至于张小琦偶尔的挤兑刁难,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计较了。

只有喜羊羊,得知我放弃了副经理的职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辜负了她仰仗我飞黄腾达好拉扯她一把的殷切期望,转而对张小琦上位后我可能的种种惨状表示深切同情,最后终于在张小琦和王浩“‘夫妻’搭配,干活不累”的臆想八卦中把对我的失望抛在了九宵云外。

她总是这么快活,让人心生羡慕。

而父亲,显然比喜羊羊淡然许多。虽说他一直主张我应当迎难而上接受这次挑战,但当事成定局后也便尊重了我的选择。毕竟在他眼里,女儿自己的想法最为重要,他的本意也并非要我成就多少伟业壮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当是他对我最大的愿望了吧。

陈然

最终我还算没让躁乱的思绪冲昏头脑,第二天上班交待王浩订了一张节前回N市的机票。

只是昨晚后,我开始对王浩有一股扭捏的敌意。他惯常的嬉皮笑脸进退自如在我眼里变得无聊和厌烦,对他前呼后应的躬逢趋陈更觉虚伪,我甚至一看见他那张肥头大耳的肉饼脸,便想起车库里玥儿走在他身旁巧笑柔顺的模样,他却不识抬举一脸木然。

那幅画面,实在让人讨厌。

我明白这样的情绪很没道理,也很有些不齿自己如怨男般的满腹牢骚,可一想到王浩如果对玥儿动了那般心思浑身上下便如吃了苍蝇般腻味。好在玥儿最近倒没什么变化,与我的交流一如继往地比旁人多几分亲切。特别是张小琦担任部门副经理后,玥儿也会将偶尔遇到的烦难主动对我倾诉,这让我略觉安慰。只是有那么几次面对她时,我总有一股冲动想知道那晚她和王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最后都在玥儿无瑕的眸光与坦然的笑容中欲言又止,终是没能问出来。

罢了,罢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翻过去吧。

郭凯最近倒是春风得意,替代产品的危机已经解除,与M公司的合同顺利签订,新厂房的配套建设也如期进行。郭鑫趁热打铁,开辟了几条新的产品代理渠道,为凯然进军邻省市场打响了头炮。郭凯自是非常满意,言谈间亦是眉飞色舞满面红光。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我正准备休息,却见郭凯来到我办公室,打个招呼便大大咧咧坐下,扔给我一支烟,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哟,咱们郭总今天怎么有空主动造访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笑着接过烟点燃,吐出一口烟雾揶揄道。

“去去去,你小子也跟我来这些”郭鑫一把抢过我的打火机,自顾点燃烟啐道,“我和你不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谁也别寒碜谁!”呵呵一笑,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嘿,别说,咱们一天都在外面跑,在公司待的时间本就少,还全都给这样那样的会议讨论、谈判接待给填满了,像现在这样只咱两人说话的时候还真不常有。”

我吸一口烟,扯下嘴角,“你小子不做梦都想成为世界五百强嘛,那可是世界五百强啊,难道在公司坐着等着就能成?还不得靠人去做去跑啊,连我这曾经出走的人都被你拉回来卖命,你还想怎样,知足吧你!”

“嗐!我不就这一说嘛,又被你揪着了!”郭凯哈哈一哂,拨拉掉面前腾起的烟雾,身子往后一仰,似有无限感叹,“是啊,为了凯然咱们两个那可都是洒下了青春与热血啊,自己的好多事情都被耽搁了。说到这个,我开始有点理解当初你为啥要死要活地非要回去陪嫂子了,女人嘛,都受不了那份孤独,年龄大小都一样……”

“哟!这话从咱们郭总嘴里说出来,信息量太丰富了啊!”我不禁一下坐正了身子,凑上前指着他道,“一向事业心大过天的黄金单身汉居然开始感叹起女人来了,有情况,有情况!”

郭凯嘿嘿一笑,两只小眼在黑油油的国字脸上眯成了一条缝,头一扬哽着脖子,“干嘛,你这都老夫老妻了,还不允许我这奔四青年有点情况?!”

“哈哈,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来,快说说,何方神圣能让咱们的浪子回头?”我饶有兴致地摁灭了烟头,瞅着他的得意神色问道。

郭凯深吸了几口烟,掸掉烟头的灰,“说来话长,不怕你笑话,老郭我这回是真栽进去了,对方还是一学生。”

“啥?学生?小学还是中学?你小子竟然连未成年人都敢下手?!”我拍着桌子一脸惊讶。

“拉倒吧,你就给我乱扣帽子吧!咱好歹也是良民,怎么可能去毒害祖国的花朵。”郭凯鼻子一哼,斜我一眼,“人家是大学生,S大的大学生!马上毕业了!都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两年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上五毒俱全!”我哈哈一笑,“嘿,你这跑江湖的跟人家象牙塔里的怎么认识的,快说来听听!”

“嘿嘿,想知道是吗?就偏不告诉你,我好奇死你!”郭凯对着我吹出一口烟,斜睇着笑道。

“行啊,不说是吧,不说给咱滚出去,耽搁我午休时间,我还不想听呢!”我啐他一口,指着门口下逐客令。

“哈哈,我就喜欢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子!平时可难得一见!”郭凯一边笑一边将双脚自如地架到桌上,活脱脱一副痞子嘴脸,“其实也没啥,你知道,缘分嘛,这东西挡不住的。”他嘿嘿一笑,“去年有次我去政府开会,她正好在那边实习,结果把我带错了会场,误了会期,挨了一顿批评,我看小姑娘当时泪眼汪汪又羞又怕挺可怜的,咱和她领导熟嘛,就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是S大工商管理的大四学生,一来二去的,好像这爱情的种子,就在咱心间悄悄萌芽了……”郭凯咂巴着嘴,眼中放光,一副神往的样子,看得我笑出声来。

“看不出啊,你小子浪迹江湖多年,这么多职场淑女都入不了法眼,偏偏拜倒在一个未出茅庐的学生妹裙下。”我摇摇头叹道,“你这多年光棍儿,还以为把凯然当老婆了呢,没想到一不留神就名草有主了,这得伤了多少名媛们的心啊!你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吧?!”

郭凯觑着眼,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陈然,还别说,这小女孩儿我是真上了心。咱也算老江湖了吧,居然这次莫名其妙地就给陷进去了。你知道,女人嘛,终归希望有人陪,但咱们工作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花前月下啊。我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跟她说过我的情况,小女孩嘛,单纯,刚开始答应得挺好,过不了多久连着几次找不着人就爱发些小脾气,这要放在以前啊,我还不早就发火了?你知道咱是个火爆脾气,又一心扑在事业上,对女人更没啥耐心,不然何至于单到现在?可奇了怪了,偏偏我就吃她那套!她一撒娇,一泪眼汪汪地望着你,我这心里啊,一下就化成水了,想着人家发那些脾气不也是因为在乎你嘛,难不成你女朋友对你不闻不问的你就开心了?这样一想啊,立马觉得自己真是忽略了人家的感受,赶紧好言好语地哄着,没想到吧?你兄弟我这大老爷们儿,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郭凯摇摇头笑着叹道,那笑,虽有些无奈,更多地却是满足和幸福,“所以啊,刚才我说我现在开始理解当初你为啥要离开凯然了。我这小朋友几天不见面都梨花带雨的,你和嫂子几年分居两地,确实挺难为她的,兄弟,我现在才明白,还是要过来人才能感同身受啊!”

我听他说到以前,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离开凯然的情形,难免感慨。可回到小娟身边似乎也并未如想象中的花好月圆,世事无常,我终究又再次离开了她。婚姻冷暖,最是自知,可当下我又怎么可能去告诉像郭凯这般热恋中的男女,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

见我没言语,郭凯继续说道,“兄弟,现在我才跟你说,别怪我不懂事,那会儿确实没这感受不知道,所以就自私地又把你给拽回来了。搞得你现在和嫂子又分居两地了,怪不得嫂子一直不怎么待见我,现在我才明白。可如今让我再放你走肯定舍不得,就算我自私小气吧,为了凯然我就恶人当到底了。但我可以多给你些假,有事没事多回去看看嫂子,或者让她过来玩也行,虽说你们现在老夫老妻过了那个热乎劲儿了,但老是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儿,这女人是要哄的,我看上次元旦嫂子过来没两天就走了,连给兄弟一个请客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你怎么不劝她多待几天呢?”

没想到郭凯三句五句说到这上面,我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她工作也忙,我们没啥事儿。再说你嫂子哪有不待见你了,上次还让我给你带点H市的特产呢。你别多心,一个人七想八想的啥呢”

“行啊,有你这句话我还多想个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嫂子放心,你才能在这儿安心为凯然抛头颅洒热血呢!”说着把脚一放,起身说道,“成,那今天兄弟我就先把话撩这儿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可一定得把嫂子请过来,我要好好敬她一杯感谢她成全咱们。她算得上凯然的大功臣!”

我呵呵一笑,给了他胸口一拳“呵!都谈婚论嫁了!你小子这次看来是动真格了,成,兄弟我就提前恭喜你,等着收你的请贴吧!”

望着郭凯意气风发的背影,我竟有些恍惚,眼前这刚中带柔兴奋如少年的男子与平日里指点江山杀伐绝断的凯然大当家相去甚远。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可以轻易化作断肠蛊绕指柔,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一个久经江湖的老男人神魂颠倒。

即便郭凯和他那小女朋友相差着十多载光阴,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插科打诨玩笑两句罢了,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再匪夷所思的结合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收获祝福,他们可以自由地表达喜怒哀乐,可以尽情地做着恋爱中的人会做的一切,可以自在地享受爱情之花在对的季节里盛放的馥郁芬芳,真让人心生羡慕。

而我……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玥儿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我摇摇头,一声叹息。

第21章

李玥儿

收到陈然的回信我并不意外,他本就是那样礼貌而温文尔雅的人。只是他说他非常喜欢,无论何时何地,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补上后面一句,似有些突兀,却又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及至他唤我心爱的小妹,他很少用这样亲密的词语显露地表达,而这些在我身上,都一一发生了。

不是不感动的,即便因为那张回家的机票整个上午我都心神落寞,此刻也有丝丝缕缕的甜蜜在心底流淌。我对于陈然,终归是不同的吧。否则他的字里行间不会如此深情而直接。这无声方块在眼前堆砌,我仿佛能看见他在屏幕那头望着我温柔的眸光。

李玥儿,你应当明白,陈然在与你相遇之前已经结婚多年,他的妻子,他的家,于他是再普通不过的如影随行。如果你决定待在他身边,无论以什么角色,你都必须适应他的生活里已然的存在,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这本就不是对错能分辨的事情。

陈然曾说过世事的发生皆是机缘已合,那么他在你之前与他的妻子的结合也是当时的机缘已合罢了。而如今遇见你,无论是何种机缘,终归是当下地发生了,无论未来会怎样,可眼下因着会经常出现在他生活里的这些影子便叫自己苦恼烦扰甚至退缩放手,问问自己的心,你舍得么?

舍得么?陈然的好,陈然的暖,哪怕只能是大哥,他的细心关怀温存体贴也是我难以割舍的情结,怎么可能舍得?!

是啊,怎么可能舍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对一张薄薄的机票耿耿于怀?这些早被注定在我与他之间的存在,我能做的,只有去正视它,接纳它,与它握手言和和平共处,就算是为了我的陈大哥,或许也是为了我自己,不至于,太过辛苦。

是吧,只能这样吧。事到如今,再多其他纠结也比不上能拥有陈然的幸运,即便是只能以小妹的身份。心下略觉安慰,我再次点开陈然的短信,回了过去,“不用客气,大哥,你喜欢就好。祝你春节快乐!”

陈然的电话却很快打了过来,“玥儿,谢谢你为我精心挑选的礼物,我都已经戴上了,很衬我啊,我的小妹很有眼光。”

脸不禁一红,心里却是实实的欢喜。陈然那样亲切地唤我,仿佛家人一般自然,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让人甘之如饴,“是大哥你的气质好,我的围巾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啊?哈哈!”陈然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爽朗笑道,“我的小妹还是挺会说话的嘛!看来其他人还是不了解你啊。好,好,我知道就行了!”转又问道,“什么时候回D县?”

“12号吧,只买到那天的票了”

“好,回去代我向你父亲问好,给你们全家拜年!”陈然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玥儿,我11号的飞机回N市。”

“哦,嗯,我知道。”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玥儿,我想告诉你,”陈然的声音稳稳地从电话那头传来,“无论大哥在哪里,都会一直牵挂着你的。”

我不禁呆住了,眼前仿佛有曼丽画卷徐徐展开,无数五彩星子斑斓而过,一朵又一朵粉色珠花渐次绽放,耀花了我的眼。炫目的奇旖中,我好似听见了陈然心里的声音——“玥儿,不要介意我即将离你而去,你一定要明白,也一定要相信,你一直在我心里安住,无论我在哪里。”是的,他没有说出来,电波在空气中回旋,阻挡了他的眉眼他的脸,但我却听到了他心底的嘤嘤细语,对于现实的尴尬,无奈而坚持的抱歉,他是那样照顾我的感受,却也不愿欺骗我,如此真诚而周全,只因为是我,他是真的把我当作他的家人一般啊。

晌午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偶尔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夹杂些许沁人凉意,却钻不透融融暖阳耀出的密密金线。窗外寒枝蜿蜒,有一两只鸟儿不畏霜冷啼鸣,只轻轻一点,便又飞去,脚下枝丫轻颤,发出细细簌簌的沙沙声,倒也动静相宜。我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苍穹楼宇间感动得无法自已,对着话筒泣不成声:

“大哥,我明白,我都明白”

陈然

我终于在腊月二十八飞回了N市,这个阔别已久的城市。

临上飞机前,收到玥儿发来的消息:“大哥,一路平安,春节快乐!”,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竟有些微动容。抬眼望向窗外,宽阔笔直的跑道上飞机有条不紊地升降起落,满载着无数人的归心似箭在天际间来回。可此刻的我,却并无回家的激动和喜悦,仿佛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差公干,身旁的一切熙攘轰鸣都不过是与我无关的背景杂音罢了。

三个小时的航程在睡梦中一晃而过,傍晚时分,飞机准点降落在N市。走出机舱,身上的大衣已架不住热浪的侵袭,不过半天时间,我已经从料峭冬日来到了和暖春夏。掏出手机第一时间给玥儿发了条消息,“玥儿,我已平安着陆,勿念”,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已发送”字样,我竟有一瞬的恍惚,从何时起,我与玥儿之间,已是如此自然而然的牵念,乃至于她迅速而简短的回复“好”,在我看来也是饱含彼此俱都明了的默契和心照不宣的信任。

好了,陈然,归位吧,你已踏上N市的土地,这里的人群空气,碧海蓝天,都无一不在提醒你此行的唯一目的。再过半个小时,载着你妻子和父母的飞机也将抵达N市,你此行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等候他们一起回家,回到这个你已阔别一年之久的,曾经留下十年足迹的,家,尽管如今它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空荡荡。

摇摇头无奈地笑笑,我最后看了一眼和玥儿的通信,终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叮呤一声,所有字样擦除得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找了一间咖啡馆坐下,我点燃一只烟,轻轻吐出的烟雾里玥儿的脸庞若隐若现。我这是什么心态呢?我删除与玥儿的信息,当然是不愿被小娟看到,为何不愿?如果玥儿真的只是小妹,这样的问候祝福又有什么可避讳的?是不是潜意识里我早已把玥儿放到了和小娟同样的位置,所以才会如此做贼心虚般删除与她的消息,即便是这样平常普通的关心。而我也才会将玥儿赠予的围巾留在C市,还给自己找了一个N市温暖用不上羊绒围巾的借口。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让小娟知道罢了。

呵呵,陈然,你看,你和那样的男人又有什么两样?

烦躁地摁灭了烟头,我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得发麻的身体。看看时间,小娟的飞机即将抵达,我将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拿起面巾纸抹一把突如其来的苦涩,拖着行李箱来到了接机口。

人头攒动,我在如潮人流中看见小娟和我爸妈一前一后向我走来。半年不见,我的父母似乎苍老了不少,形容间也满是疲惫。或许辗转几地却又都非自己故乡的孤落终究让两位老人再添新霜,而儿子不能常奉左右媳妇总是忙碌在外的窘况也成为了他们无法言说的苦衷。只见父亲提着简单的行李袋,搀扶着母亲缓缓而行,他们前面几步的距离,小娟踩着红得亮眼的高跟鞋,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说着电话,蹬蹬地脚下生风自顾走着。我的眉头微微一蹙,心下已是不忍,忙上前一步挥手到:“爸,妈,我在这里!”

父亲听到我的召唤,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一边拽着母亲指向我的方向,一边告诉小娟我的到来。小娟拿着电话的手这才放下,朝我挥挥手点头,已是随人群鱼贯而出。我忙迎上去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母亲望着我笑得分明,“儿子,什么时候到的?”还未等我答话,觑着眼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摇摇头叹道,“儿子,你瘦了……”

我笑道,“妈,哪有,是这会儿热,脱了衣服,穿得少些看着显瘦。”

“你看你,见到儿子该高兴才是嘛,又开始念叨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把他当小孩似的放不下心”父亲在一旁嗔道。

“对,对,对”母亲似乎抹了一把眼,笑道,“怪我,怪我,几十年改不掉的老毛病……”转头又对我道:“儿子,还不快帮小娟拿下包,那包挺沉的,全是人给你带的你平日爱吃的东西呢!”

“哦,是吗?那敢情好”听得母亲一说,我虽然已经拖了两个箱子,手上也拎着父母的行李,却也一把揽下小娟肩上的背包,笑道,“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小娟这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啐道,“自己喜欢吃什么都忘了?还真是在凯然待得乐不思蜀了”

“嘿,又来了”我一哂,一边招呼着爸妈一边拽着她,“走走走,赶紧回家吧,你爸妈还等着咱们吃团圆饭呢!”

小娟轻声一笑,不再计较,一行人终于在饭点前赶到了家。

小娟的父母知道我们今天回来,自是高兴不已,午饭一过便让家里的保姆开始张罗晚餐。此时满满一大桌鸡鸭鱼肉,还有小娟最喜欢的清蒸螃蟹和什锦龙虾,让人馋涎欲滴。小娟更是欢喜非常,三十多岁的人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在她的父母面前尽是女儿撒娇情态,一面说着在H市多彩多姿的工作生活,一面又叨唠着在N市父母身边的好,哄得老两口开心得合不拢嘴,一桌晚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谈笑间小娟的母亲仿佛不经意间叹道,“女儿,你一天也别只顾着工作,女孩子家,还是家庭最重要。你看现在陈然又去了外地,虽说见面的时间少了,你们还是要抓紧时间要个孩子。这一个家啊,还是要有孩子才算完整。妈原来单位那些同事啊,个个都当奶奶外婆了,那孙子外孙女啊,咿咿呀呀地,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奶奶外婆,哎哟哟,我在旁边都听得心都化了!”

“妈,大过年的,干嘛又提这个啊?”小娟似乎有些不喜地放下筷子,拿起一个螃蟹慢慢地剔着脚里的肉不耐烦道。

“嘿,奇了怪了,大过年的怎么就不能提这个了?”小娟的母亲被顶得一愣,“就是大过年的一家老小,几代同堂才好啊,我这个当妈的,想当外婆,想抱孙子,哦,还不行啊?”

“你妈说得对,”小娟的父亲也开口道,“小娟,你也不年轻了,工作上差不多得了,你再奔命还比得过那些小年轻?没必要嘛,你现在当副科长了,大小也算事业有成了,够了,女儿,咱们家又不需要你去拼死拼活赚钱,再说了,不还有陈然吗?他一年挣的还不够你花?”小娟父亲抿了口酒,“要我说啊,你们俩现在事业上都已经强过太多人了,该好好静下心来想想孩子的事儿啦!你说是不是,陈然?”

“啊,爸,嗯,是的,其实我们一直都计划着呢。”我只得敷衍道。

“计划什么计划!”小娟却“啪”地一声扔掉手中的螃蟹,顿了顿道,“爸,妈,今天大家都在这儿,我也索性说了,我,不想再要小孩了”

我猛一转头望着小娟,不知道为何她会说出如此言语,尤其还是在这样双方父母都在场的家庭聚会上。略一愣神,我忙劝道,“小娟,你说什么话呢,爸妈都在呢!”

“就是因为爸妈都在,我才说的,省得到时候几番解释不清你们都怪我”小娟一把拍掉我拽她的手,继续道,“爸,妈,我年龄不小了,本来我是一直想要孩子的,但调理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效果,而且陈然又不常在身边,一来二去我都离四十不远了。”顿了一顿,“我现在在H市发展得挺好的,毕竟是国际大都市,各方面都确实比N市强,我现在正考虑直接调到H市去,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肯定不可能现在要孩子的。而且,我觉得女人追求事业也挺好的,这两年工作带给我的乐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所以,我也考虑了很久,照我现在这个情况和年龄,我决定不要小孩了。”

难言的沉默在饭桌间扩散开来,刚才的欢声笑语恍若隔世。“胡闹!简直胡闹!”小娟的父亲猛一拍桌子,指着小娟,“这些话是你想的,还是你和陈然两人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的,我现在就是这个想法!”小娟也不甘示弱抢白。

“女儿,怎么这么跟你爸说话呐?唉!”小娟母亲在一旁叹道。

“我不管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们两个的意思,你要去追求你的那些事业我不管,总之,不能不要孩子!”小娟的父亲一口灌下杯子里的酒,对着我父母道,“亲家,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这女儿太过任性,都是我们这一路惯出来的,唉!”

“没关系,没关系,亲家公,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小娟应该也是一时冲动,大过年的,咱们好好说,都好好说……”我爸妈一边劝道一边给我递眼色。

“爸,妈,大过年的别生气,”我赶紧打圆场,“下来我和小娟谈谈,这些年,她还是挺不容易的,她也有她的苦衷。咱们先不说这个,啊?来,来,先吃饭,吃饭,菜都凉了”

“对,对,先吃饭,先吃饭”小娟母亲也在旁劝道。可经了这么一出,一顿饭终归是吃得索然无味不欢而散。

晚上躺在床上,我望着旁边假寐的小娟,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今天怎么回事儿呢?”

过了半晌却无动静,我以为小娟已经睡着,不由得叹口气,却听见一个声音闷闷地传来,“陈然,我说的那些并不是一时冲动,都是我的真心话,其实上次元旦去C市我就想跟你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真的是这样打算的吗?”我坐起来,点燃一支烟,幽幽地问道。

“嗯,我也反复考虑了很久”小娟仍是背对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在H市待这两年,我好像真的挺喜欢这个城市的,现在又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调过去。我确实动心了。陈然,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吗?比起不确定的未来,我更希望把看得见的抓在手中。”

深吸几口烟,默然半晌,“就算是这样,你今天也不该在饭桌上那样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你想,爸妈他们四个老人,哪受得了这个”

“我承认我任性了,但长痛不如短痛吧,免得他们老是抱着无望的希望,反倒受折磨。”小娟吸了吸鼻子,似乎也有些感慨。

我不禁叹了口气,摁灭了并未抽几口的烟头,“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作为你的丈夫,我还是会尊重的。”靠在床背上,我闭上眼揉揉太阳穴,“说到底,还是怪我,前前后后,这些年,不在你身边。一晃我们都不小了……”

我说的是实话,对小娟,不只是前后两次的远离,还因着玥儿的出现,在心底终归是有所愧疚的。小娟却也似乎被触动了愁肠,我看见她的肩头抽动得厉害,明白她心里的难过,可我今天也似乎疲惫不已,重重叹了口气,我重新躺下去,替彼此掩了掩被子,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别难过了,睡吧。”

可夜色沉沉,近处热烈的鞭炮声穿过欢声笑闹的人群,却是越飘越远,消失在茫茫杳空中,仿若隔了我们,十万八千里。

我和小娟,终是在更漏声声中,睁眼到天明。

第21章

李玥儿

收到陈然的回信我并不意外,他本就是那样礼貌而温文尔雅的人。只是他说他非常喜欢,无论何时何地,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补上后面一句,似有些突兀,却又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及至他唤我心爱的小妹,他很少用这样亲密的词语显露地表达,而这些在我身上,都一一发生了。

不是不感动的,即便因为那张回家的机票整个上午我都心神落寞,此刻也有丝丝缕缕的甜蜜在心底流淌。我对于陈然,终归是不同的吧。否则他的字里行间不会如此深情而直接。这无声方块在眼前堆砌,我仿佛能看见他在屏幕那头望着我温柔的眸光。

李玥儿,你应当明白,陈然在与你相遇之前已经结婚多年,他的妻子,他的家,于他是再普通不过的如影随行。如果你决定待在他身边,无论以什么角色,你都必须适应他的生活里已然的存在,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这本就不是对错能分辨的事情。

陈然曾说过世事的发生皆是机缘已合,那么他在你之前与他的妻子的结合也是当时的机缘已合罢了。而如今遇见你,无论是何种机缘,终归是当下地发生了,无论未来会怎样,可眼下因着会经常出现在他生活里的这些影子便叫自己苦恼烦扰甚至退缩放手,问问自己的心,你舍得么?

舍得么?陈然的好,陈然的暖,哪怕只能是大哥,他的细心关怀温存体贴也是我难以割舍的情结,怎么可能舍得?!

是啊,怎么可能舍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对一张薄薄的机票耿耿于怀?这些早被注定在我与他之间的存在,我能做的,只有去正视它,接纳它,与它握手言和和平共处,就算是为了我的陈大哥,或许也是为了我自己,不至于,太过辛苦。

是吧,只能这样吧。事到如今,再多其他纠结也比不上能拥有陈然的幸运,即便是只能以小妹的身份。心下略觉安慰,我再次点开陈然的短信,回了过去,“不用客气,大哥,你喜欢就好。祝你春节快乐!”

陈然的电话却很快打了过来,“玥儿,谢谢你为我精心挑选的礼物,我都已经戴上了,很衬我啊,我的小妹很有眼光。”

脸不禁一红,心里却是实实的欢喜。陈然那样亲切地唤我,仿佛家人一般自然,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让人甘之如饴,“是大哥你的气质好,我的围巾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啊?哈哈!”陈然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爽朗笑道,“我的小妹还是挺会说话的嘛!看来其他人还是不了解你啊。好,好,我知道就行了!”转又问道,“什么时候回D县?”

“12号吧,只买到那天的票了”

“好,回去代我向你父亲问好,给你们全家拜年!”陈然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玥儿,我11号的飞机回N市。”

“哦,嗯,我知道。”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玥儿,我想告诉你,”陈然的声音稳稳地从电话那头传来,“无论大哥在哪里,都会一直牵挂着你的。”

我不禁呆住了,眼前仿佛有曼丽画卷徐徐展开,无数五彩星子斑斓而过,一朵又一朵粉色珠花渐次绽放,耀花了我的眼。炫目的奇旖中,我好似听见了陈然心里的声音——“玥儿,不要介意我即将离你而去,你一定要明白,也一定要相信,你一直在我心里安住,无论我在哪里。”是的,他没有说出来,电波在空气中回旋,阻挡了他的眉眼他的脸,但我却听到了他心底的嘤嘤细语,对于现实的尴尬,无奈而坚持的抱歉,他是那样照顾我的感受,却也不愿欺骗我,如此真诚而周全,只因为是我,他是真的把我当作他的家人一般啊。

晌午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偶尔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夹杂些许沁人凉意,却钻不透融融暖阳耀出的密密金线。窗外寒枝蜿蜒,有一两只鸟儿不畏霜冷啼鸣,只轻轻一点,便又飞去,脚下枝丫轻颤,发出细细簌簌的沙沙声,倒也动静相宜。我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苍穹楼宇间感动得无法自已,对着话筒泣不成声:

“大哥,我明白,我都明白”

陈然

我终于在腊月二十八飞回了N市,这个阔别已久的城市。

临上飞机前,收到玥儿发来的消息:“大哥,一路平安,春节快乐!”,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竟有些微动容。抬眼望向窗外,宽阔笔直的跑道上飞机有条不紊地升降起落,满载着无数人的归心似箭在天际间来回。可此刻的我,却并无回家的激动和喜悦,仿佛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差公干,身旁的一切熙攘轰鸣都不过是与我无关的背景杂音罢了。

三个小时的航程在睡梦中一晃而过,傍晚时分,飞机准点降落在N市。走出机舱,身上的大衣已架不住热浪的侵袭,不过半天时间,我已经从料峭冬日来到了和暖春夏。掏出手机第一时间给玥儿发了条消息,“玥儿,我已平安着陆,勿念”,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已发送”字样,我竟有一瞬的恍惚,从何时起,我与玥儿之间,已是如此自然而然的牵念,乃至于她迅速而简短的回复“好”,在我看来也是饱含彼此俱都明了的默契和心照不宣的信任。

好了,陈然,归位吧,你已踏上N市的土地,这里的人群空气,碧海蓝天,都无一不在提醒你此行的唯一目的。再过半个小时,载着你妻子和父母的飞机也将抵达N市,你此行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等候他们一起回家,回到这个你已阔别一年之久的,曾经留下十年足迹的,家,尽管如今它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空荡荡。

摇摇头无奈地笑笑,我最后看了一眼和玥儿的通信,终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叮呤一声,所有字样擦除得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找了一间咖啡馆坐下,我点燃一只烟,轻轻吐出的烟雾里玥儿的脸庞若隐若现。我这是什么心态呢?我删除与玥儿的信息,当然是不愿被小娟看到,为何不愿?如果玥儿真的只是小妹,这样的问候祝福又有什么可避讳的?是不是潜意识里我早已把玥儿放到了和小娟同样的位置,所以才会如此做贼心虚般删除与她的消息,即便是这样平常普通的关心。而我也才会将玥儿赠予的围巾留在C市,还给自己找了一个N市温暖用不上羊绒围巾的借口。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让小娟知道罢了。

呵呵,陈然,你看,你和那样的男人又有什么两样?

烦躁地摁灭了烟头,我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得发麻的身体。看看时间,小娟的飞机即将抵达,我将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拿起面巾纸抹一把突如其来的苦涩,拖着行李箱来到了接机口。

人头攒动,我在如潮人流中看见小娟和我爸妈一前一后向我走来。半年不见,我的父母似乎苍老了不少,形容间也满是疲惫。或许辗转几地却又都非自己故乡的孤落终究让两位老人再添新霜,而儿子不能常奉左右媳妇总是忙碌在外的窘况也成为了他们无法言说的苦衷。只见父亲提着简单的行李袋,搀扶着母亲缓缓而行,他们前面几步的距离,小娟踩着红得亮眼的高跟鞋,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说着电话,蹬蹬地脚下生风自顾走着。我的眉头微微一蹙,心下已是不忍,忙上前一步挥手到:“爸,妈,我在这里!”

父亲听到我的召唤,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一边拽着母亲指向我的方向,一边告诉小娟我的到来。小娟拿着电话的手这才放下,朝我挥挥手点头,已是随人群鱼贯而出。我忙迎上去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母亲望着我笑得分明,“儿子,什么时候到的?”还未等我答话,觑着眼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摇摇头叹道,“儿子,你瘦了……”

我笑道,“妈,哪有,是这会儿热,脱了衣服,穿得少些看着显瘦。”

“你看你,见到儿子该高兴才是嘛,又开始念叨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把他当小孩似的放不下心”父亲在一旁嗔道。

“对,对,对”母亲似乎抹了一把眼,笑道,“怪我,怪我,几十年改不掉的老毛病……”转头又对我道:“儿子,还不快帮小娟拿下包,那包挺沉的,全是人给你带的你平日爱吃的东西呢!”

“哦,是吗?那敢情好”听得母亲一说,我虽然已经拖了两个箱子,手上也拎着父母的行李,却也一把揽下小娟肩上的背包,笑道,“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小娟这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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