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 - xp1024.com
《魔法师》


正文 一段自传

在圣托马斯医院待了五年后,我在一八九七年通过了行医资格考试。我在还是医学生的时候就发表了一部名为的小说,引起了些微轰动,因此我便贸然决定弃医从文。因此,我一拿到资格便出发前往西班牙,在塞维利亚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光景。在这期间我自娱自乐,写了一本很烂的小说。然后我回到了伦敦,和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起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弄到了一间公寓,并简单添了几件家具。我们请了一个做各种杂事的女仆为我们做饭打扫屋子。我的朋友在酒吧上班,因此白天的时候我便能独自在家里专心写作。之后的六年间我写了好些部小说和戏剧,但只有一部小说算是有点儿成功,不过仍旧及不上我第一本小说引起的轰动。当时也没有经理人愿意接我的剧本,最后万般无奈之下,我将《一个体面的男人》送到了伦敦戏剧社。众所周知,正是伦敦戏剧社接手了萧伯纳早年的作品。伦敦戏剧社一周演出两场,一场在周日晚上,一场在周一下午,演出的都是一些不适合商业剧院却被文化人所喜爱的作品。戏剧社委员会接受了《一个体面的男人》。.L.考特尼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觉得这部剧很好,便刊载在他编辑的《半月评论》中。这是一件值得我骄傲的事。

尽管我的诸多努力并未给我带来可观的收入,但却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我也因此交到了许多朋友。我被认为是一位颇有前途的年轻作家,并且(我这么说并非自负)被接纳为知识分子界的一员。这是非常体面的,几年后当我成为轻喜剧流行作家时,便失去了这份体面,而且再也没能恢复。当时我常被邀请参加一些文学聚会,以及一些由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举办的派对——她们认为资助艺术活动是职责所在。单身又体面的年轻人总是很受欢迎的,因此我成天都有饭局。我没钱打车,于是只能穿着燕尾服,打着白色的领带(这是当时的规矩)乘坐公交车来回。我也常被邀请去乡村度周末。这对我来说是一场考验,因为男管家和为我端早茶的下人都等着我给小费。而且我也窘迫地认识到,当仆人打开我的手提旅行包,看到那穿旧了的睡衣和简朴的梳洗用品后,定会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虽然如此,我仍旧觉得生活很美好,我也乐在其中。从当时看,我似乎没有理由脱离这样的生活。我大可以仍旧每年写一本小说(虽然我的收入几乎就只有出版商给的一小笔预付金,但书却受到很高的评价),参加更多的聚会,结交更多的朋友。这一切都非常美好,但我却看不到未来。我当时只有三十岁,却已过上了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我必须有所突破。做这个决定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我告诉我的室友我要摆脱这一切,到国外去游历一番。单靠他一个人是付不起房租的,幸好当时有一位中年绅士愿意接手这间公寓,来安置自己的情妇。我们卖掉了家具,之后一个月内我便来到了巴黎,在左岸的一家廉价旅店租了个房间。

几个月前,我有幸结识了一位年轻画家,名字叫做杰拉尔德·凯利。他在第一田园大街有一间画室。他毕业于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这样的教育背景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实属罕见。他极具才能,为人热情好辩。正是他让我知道了那些著名的印象派画家(最近卢森堡收藏了这些画家的作品)。说来惭愧,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后来我没费多少力气便在贝尔福狮子像附近找到了一间位于五楼的房子,有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年七百法郎,也就是当时的二十八英镑。我买了几件二手的家具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门房向我介绍了一位女佣,每天能来半天,早上帮我煮一杯奶咖,中午再做一顿午餐。就这样,我安顿了下来,准备全心全意创作另一本小说。我到巴黎后不久,杰拉尔德·凯利便带我去了蒙帕纳斯车站附近,奥德萨大街上的一家名为白猫的餐厅,很多艺术家都喜欢在那儿用餐。从此以后我每晚都上那儿吃饭。对于这家餐厅,我在接下来的这部小说中有详细的描述,因此在这里便不再赘述。一般来说去白猫餐厅的都是些老面孔,偶尔也会来一些新人,或许只出现一次,或许来个两三次。我们将他们视为闯入者,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我第一次见到阿诺德·贝内特和克莱夫·贝尔也是因为如此。阿莱斯特·克劳利属于偶尔出现的闯入者。他在巴黎过冬。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很不喜欢他,但却对他充满了兴趣。他能言善辩。我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英俊,但现在胖了,头发也稀疏了。他的眼睛很好看,但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刻意为之,看人的时候过于专注,以至于明明是在看着你,却好像在看着你的背后。他是一个骗子,不过也不完全是骗子。在剑桥的时候他赢得了象棋冠军,并被称为那一届的最佳惠斯特牌玩家。他满嘴谎言,尽说些与自己不相称的大话。不过奇怪的是,在那些自夸的事迹中,有些竟是真的。他曾登上兴都库什山的第二峰,而且没带什么装备,包括能帮助登山家取得成功的氧气瓶。他虽然没有登顶,但也突破了前人的高度。

克劳利写了大量的诗歌和韵文,并且很奢侈地自费出版这些作品。他在韵律上有天赋,他的诗歌也并非一无是处。他深受斯温伯恩和罗伯特·布朗宁的影响,极力地模仿着他们的风格,不过却也不显得愚笨。当你在翻克劳利的书时,很可能会看到某节诗,假如把它放进斯温伯恩的一卷诗集中,你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出自大师的手笔。若问你“这太艰难了/不是吗/先生/想要弄懂它?”的作者是谁,你很有可能会说出罗伯特·布朗宁的名字。那你就错了,它的作者其实是阿莱斯特·克劳利。

我认识克劳利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恶魔崇拜、魔法和神秘学。这些在当时的巴黎是一种潮流,我猜大概是受了于斯曼的《那里》的影响。克劳利讲述了很多自己亲身经历的奇妙故事,你很难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拿你做消遣。那个冬天我与他见了几次面,不过回到伦敦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在那之后过了很久,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他发来的电报,上面写道“请立刻寄二十五镑给我,圣母玛丽亚啊,我快饿死了。阿莱斯特·克劳利”。我并未理会,之后他可耻地又活了很多年。

后来我回到了伦敦,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当时我的一位旧识住在培尔美尔街,而我恰好又在同一栋楼租到了房间,于是便能借用他的起居室来写作。是在一九〇八年出版的,因此我估计我是在一九〇七上半年写完的。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会以阿莱斯特·克劳利为原型创作出了奥利弗·哈多这个人物,也忘了当初写这部小说的缘由。因此不久前当我的出版商提出想重印这本书时,我认为应该在我点头之前再重读一遍这本小说,毕竟五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已全然忘记了它讲述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有些作家喜欢看自己以前的作品,有些则对此无法忍受,我算是其中之一。每当我检查完终稿后,便就此与这本书断绝了关系。每次读者要和我讨论我的书时,我都很不耐烦,若它们受人喜爱,那我当然高兴,但若不是,我也觉得无所谓。以前的作品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件被我扔掉的旧衣服,实在无法再让我提起兴趣。正是带着这种不情愿,我重新翻开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本书竟然提起了我的兴趣。之前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重读了我的两本早期的作品,但它们都让我觉得索然无味。一本我根本读不下去,另一本虽然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一些很好的戏剧性的场面,但其中的幽默却糟糕透了,甚至让我觉得害臊。要是让这样的作品重印,那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屈辱。读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当初我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么多关于魔法的材料的?一定是没日没夜地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查资料。这部小说语言丰富,辞藻华丽,用了很多我现在不会用的动词和形容词,根本不是我现在所喜欢的风格,不过对于这个主题而言,也许并不算不合适。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受了法国文风的影响(法国作家至今仍没有完全摒弃这种风格),并且不理智地进行了模仿。

虽然奥利弗·哈多是以阿莱斯特·克劳利为原型塑造的,但却和克劳利完全不一样。我笔下的哈多外形更醒目,为人更无情、更阴险,而且还拥有克劳利声称有但实则没有的魔力。不过克劳利却从哈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以奥利弗·哈多的名义在《名利场》发表了一整页的评论。我当时没有看,其实应该看一看的。我敢打赌肯定通篇谩骂,并且很有可能像他的诗歌一样啰嗦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已经不记得的出版为我带来了什么成就(如果有的话),我对此也不关心,因为当时我的生活发生了一项重大的改变。宫廷剧院的经理人奥索·斯图尔特开演了一部剧,很不尽如人意,因此想换一部,只可惜下一部戏的演员当时并无档期。他曾读过我的剧本,并对其嗤之以鼻,但现在十万火急,为了不让剧院关门,他便想拿我的戏剧顶几个星期,这样等到我的戏剧结束后,他中意的演员也有空闲了。就这样,他把我的戏剧搬上了舞台,不料大获成功。很快,那些一直拒绝我的经理人也纷纷接了我的剧本。我的戏剧一天要在伦敦上演四场。十年来我一直都只是每年赚一百镑,现在一个星期就能赚好几百镑。因此我决定放弃写小说。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写小说这件事是超出我控制的,当写作的欲望袭来时,除了妥协,我别无他法。五年后,我便体验到了这点,于是不再写任何剧本,开始创作我最长的小说。我将它取名为《人性的枷锁》。

正文 第一章

亚瑟·伯登和波荷埃医生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他俩刚在米歇尔大道的一家餐厅吃了午饭,之后就到卢森堡公园散步了。波荷埃医生向前走着,双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肩膀,有点儿驼背。他细细打量着周遭,就像是那些喜欢以描绘这全巴黎最迷人的公园来表达自己审美哲学的画家一样。草地上零星散落着点点枯叶,可这份苟延残喘的衰败却未能给周围带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布局带去几分自然之美。树木周围整整齐齐围了一圈灌木丛,灌木丛外边又是一圈整洁的花坛。树木都规规矩矩地生长着,仿佛知道自己身负着装饰园林的重任一样。现在才不过是秋天,好多树上却已鲜见绿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绚烂的花朵也纷纷凋谢了。规整的园林就像是一位半老徐娘,虽韶华已逝,但仍涂脂抹粉,用尽最后的风姿,却只是勇敢地上演了一出名为“绝望”的剧目。在这场戏里,尽是做作的愉悦,虚假又艰涩的笑容,以及一种妄图展示出自己的魅力并未随着岁月逝去的可怜风度。

波荷埃医生裹紧了自己厚重的宽大外套,免得羸弱的身子受凉。他一年四季都穿着外套,夏天也不例外。这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他的黄金岁月是在埃及度过的,当时他在那儿行医。欧洲的夏天也很冷,他很少感到温暖。一瞬间,他想起了亚历山大市那色彩斑斓的街道。随即记忆便像是归巢的鸟儿,又飞到了他的家乡布列塔尼,那里有绿色的树林,还有饱受暴风雨侵袭的海岸。想到这儿,他棕色的眼眸立即蒙上了一层忧郁。

“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他提议道。

他们在两张草垫坐椅上坐下。旁边是一个八边形的大水池,里面有一座丘比特喷泉——展现卢森堡魅力十足的人工美。此时的太阳已不那么刺眼了,柔和的阳光照在外围的树上,泛出金黄色,迷人极了。一圈石栏杆雅致地围在四周,而那些新栽种的鲜花,每一朵都娇艳欲滴。从公园一角望去,便能看到圣叙尔皮斯教堂的谈不上高耸却古色古香的塔楼。而从另一边望去,圣米歇尔大街上那起起伏伏的屋顶便尽收眼底。

灰色的宫殿看上去非常坚实。护士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有的头上戴着本地风格的白帽子,有的身上则别着奶妈戴的彩缎。她们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相互低声交谈,面容镇静而安详。衣着鲜艳的孩子们欢闹极了,有的滚着铁环,有的则抽着陀螺。波荷埃医生看着他们,嘴角咧出了笑容。他那消瘦的、因长期受亚热带阳光照射而变得灰黄的面容一下子容光焕发,嘴角眉间尽是温柔。这时的他,已不是原来那个身材矮小、双颊内陷、胡子花白又稀疏的无足轻重的男人了。他的笑容迷人又充满同情,将原本那早已习以为常的,长年累月滞留在脸上的倦容瓦解得一干二净。那双凹陷的眼睛神采奕奕,流露出愉悦。这愉悦充满了友善但又带着几分嘲弄。这时一名警卫走过。他穿着充满浪漫气息的斗篷,就好像是滑稽歌剧里的强盗,而头上却是一顶西班牙警察的尖顶帽。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电报投递员围着一位画家。那位画家的手指冻得冰凉又僵硬,但仍专心地画着素描。四处都是闲逛的学生。他们套着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上身穿着紧身夹克,宽檐的帽子压在头上,就好像刚从穆杰那部永恒的经典里走出来的一样。不过他们也显得很不自然,害怕这副模样会惹来众多嘲笑。在平时,他们更多是戴着圆顶礼帽,穿上整洁的、花花公子们该穿的外套。

波荷埃医生的英文流利又地道,几乎听不出外国口音。他讲英语时用词很精巧,这足以可见他不仅仔细研读过英文经典,对从日常对话中学习也颇有心得。

医生将目光转向他的朋友,问道:“当西小姐现在如何?”

亚瑟·伯登笑了。

“其实我今天还没有碰到她,希望她一切安好。我们已经约好了今天在工作室一起喝下午茶。对了,我们想请你一起吃晚饭,在黑狗餐厅。”

“这真是太好了。不过你们难道不想过二人世界吗?”

“我们昨天在车站见了面,随后一起吃了晚饭,从六点半一直聊到了午夜。”

“或者说,她滔滔不绝地说话,而你带着恋人的甜蜜心情聆听。”

亚瑟·伯登刚到巴黎不久。他是圣路加医院的在职外科大夫,这次来巴黎,说是为了学习法国的外科技术,实则是为了与玛格丽特·当西会面。他拿着伦敦声名远播的外科医生提供的推荐信,在主宫医院待了一个上午。主宫医院的经营者得知来访者是一位大胆又技艺精湛的外科大夫,并在伦敦相当有名气,便细数自己那神奇得犹如戏法一般的成就,希望博亚瑟一赞。尽管这位大夫言语中的夸张并未逃过亚瑟·伯登精明的双眼,但他那大胆创新而又稳健的手法也让亚瑟热血沸腾。午宴时亚瑟谈了谈上午的听闻,并未聊其他内容,而波荷埃医生则凭着记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在埃及见过的更为非凡的手术。

从亚瑟·伯登来到世上的那一刻起,波荷埃医生便认识他了,却恰恰错过了他出生那一刻,因为当时埃及总督伊斯梅尔突然将他召回了开罗。亚瑟的父亲是黎凡特商人,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此,当年轻的亚瑟接受了他的建议,进入了他所在的行业,并取得了他无法望其项背的成绩时,波荷埃医生感受到了一种非凡的满足。

波荷埃医生对那些偶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的个性有着太过浓厚的兴趣,因此自己反而没什么野心,不过他却喜欢在别人身上看到野心那熊熊的火焰。亚瑟身上流露出了一种身为医生的骄傲。这个年轻人相信自己的才能,并决心成为一代名医。这一切都让波荷埃医生感到欣慰。他知道,虽然广泛的兴趣能增添一个人的性格魅力,但同时也会让人变得软弱。要想超越自己的同行,就得有所牺牲,因此他并不遗憾亚瑟在其他很多方面都很狭隘。文学和艺术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儿意义,他也不会为了成为一个健谈的人而去关心那些体面的琐事。在各式人物聚集的社交场合,亚瑟总喜欢默默地听着别人侃侃而谈,只有遇到自己十分确定的话题时,他才有可能加入谈话。他工作很卖力,平日不仅要做手术、解剖,还要在医院讲课。凡是与他专业有关的资料,不仅仅是英文资料,甚至法文和德文资料,他都会逐字逐句地细细研读。若是好不容易有一个休息日,他一定会泡在桑尼戴尔的高尔夫球场。他非常喜欢高尔夫球,而且玩得极好。

不过手术台前的亚瑟却是另一个模样。他不再是那个社交时有点儿笨拙,深知自己的局限而从不轻易谈论不熟悉的话题,小心谨慎不轻易赞美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的木讷的年轻人。每当站在手术台前时,他的心中便会涌动一股非凡的幸福感,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并深深为之喜乐。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故能让他慌了手脚。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手术直觉,他的双手和大脑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机器一般。他从不犹豫,也不畏惧失败。他的成功比他的勇气更为显著。他已在业界赢得了不小的声誉,不久之后,他的名字定会家喻户晓。

波荷埃医生拿着手杖,在沙地上随意画着各种图形。突然,他转向亚瑟,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迷人笑容。

“人性中有很多出乎意料之处,每次都能使我大大惊讶一番。”他说,“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深深地爱上玛格丽特·当西这样的姑娘,这真是太让我意外了。”

亚瑟没有答话,波荷埃医生生怕自己的言语有所冒犯,于是急忙解释道:

“她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年轻人,你我都很清楚这一点。她美丽、优雅又富有同情心。但是你们的性格可算风马牛不相及。尽管你出生在东方,童年几乎就是捧着度过的,可你一点儿浪漫情怀都没有,是我见过的最务实的小伙子。”

“您直说我思想褊狭也无妨。”亚瑟微笑着说,“我承认自己没有想象力,没有幽默感,是一个平淡、务实的人。不过我的思维清晰,并且有远见。”

“我的拙见是,爱是无法离开想象力的。”

亚瑟·伯登再次陷入了沉默,不过他注视着前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神色,就像是神秘主义者满心狂喜地见到了自己日夜赞美的女神时,热情的双眸中映出的神情一样。

“不过当西小姐身上,一点儿都没有你的那种狭隘,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认为这种狭隘正是你成功的秘诀。她对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一股欢快的热情,美对她而言,就像是面包和黄油对务实主义者一样,是极其重要的东西。而且她对繁复多变的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兴趣。”

“确实,玛格丽特在乎美,这是因为她的每一寸都是美。”亚瑟回答道。

他太过沉默寡言,以至于无法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对她最初的爱恋便是因为她那完美的身形。在他那奉献给手术台的生活中,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残缺,因此玛格丽特的外在美实在是太让他震惊了。但他却脱口而出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亚瑟的话就像是济慈那有着优美韵律的诗句一样动听。可在波荷埃医生看来,这虽然为他的热情添了浪漫的一笔,但却预示了日后的悲伤。波荷埃医生竭力挥散脑海中那不祥的想象,这可是一段完美的恋情!

“你很幸运,我的朋友。当西小姐也同样爱慕你。每次我讲起你小时候在亚历山大的故事时,不管多无趣,她都不厌其烦地听着。我想她一定会成为你羡煞旁人的娇妻美眷。”

“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亚瑟笑着说。

他沉浸在快乐中。他全心全意地爱着玛格丽特,并且相信玛格丽特也同样深爱着他。没有什么能扰乱他们早就规划好的幸福甜蜜的未来。美妙的爱情为他的工作施加了魔法,同样,蒸蒸日上的事业也让他的爱情更加甜蜜迷人。

“我们现在准备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他说,“我已经在买家具了。”

“大概只有英国人才会做这么奇怪的事,竟然平白无故将婚期延迟两年。”

“你也知道,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的时候,她只有十岁,我向她求婚时她只有十七岁。她很感激,并且愿意立刻结婚。可是我知道她渴望去巴黎待两年,而且我觉得就这样把她捆在我身边并不公平,至少该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且她看起来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她还在成长。”

“我说什么来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务实的小伙子。”波荷埃医生笑着说道。

“我们都非常确定要与对方结婚,我们都很爱对方,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等得起。”

这时一个人漫步到了他们身旁。他生得高大肥胖,穿着一套小方格绒西服,十分引人注目。他庄重地向波荷埃医生脱帽致意,医生则微笑着以同样的礼节回以问候。

“你那个胖朋友是谁?”亚瑟问道。

“也是英国人,叫奥利弗·哈多。”

“艺术学生?”亚瑟问道,带着他说起那些不像他那样从事务实工作的人时惯常的嘲讽口吻。

“不完全是。我也是不久之前偶然遇到他的。当时我想以古代炼金术师为专题写一本书,于是便去阿森纳图书馆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也许你听说过那儿,里面收藏了非常丰富的神秘学著作。”

伯登觉得好笑,脸上也泛起了一丝鄙夷。他不明白为什么波荷埃医生要将闲暇时间浪费在如此无用的研究上。他读过那本介绍著名炼金术师的书,虽然不得不钦佩书中体现出的渊博的知识,但同时又无法原谅他的朋友竟然在这种东西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这些宝贵的时间本可以用在研究更加紧迫的事情上。

“那个图书馆人不多,”医生继续说道,“很快我就能认出常见的面孔。那位先生每天都去。我早晨去的时候,他已经沉浸在那些古老而奇怪的书中了,等到我离开时他还在那儿继续读着,真是拼命极了。有时碰巧他那儿有我要的书,然后我发现他正在和我研究一样的课题。他的穿着很奇特,不过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所以虽然我认为他给了我寒暄的机会,不过我却不打算那么做。有一天我正在查一个观点,但却找不到专家的著作,图书管理员也帮不了我。正当我打算放弃时,他递来了那本我苦苦寻觅的书。我推测是图书管理员告诉了他我的困难。我非常感谢这位陌生人,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离开了图书馆,因为研究的内容相似,我们聊得很投机。我发现他的阅读面非常广,他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书。很显然,他懂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所以比起我有很多优势。而且他还研读了喀巴拉教的原著。”

“肯定对他很有用,这点我毫不怀疑。”亚瑟说,“他是做什么的?”波荷埃医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视的微笑。

“亲爱的朋友,我非常不想告诉你。一想到你一定对这个行业嗤之以鼻,我就浑身颤抖。”

“是吗?”

“你也知道,巴黎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所有稀奇古怪的人都会将这里视为第二故乡。虽然在如今这个年代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我的朋友奥利弗·哈多声称自己是一个魔法师。我想他说的是真话。”

“傻驴!”亚瑟重重地说。

正文 第二章

玛格丽特·当西住在蒙帕纳斯大道附近的一间公寓里,祖西·博伊德和她一起住。为了见她,亚瑟特意安排了行程,过来喝下午茶。两位小姐坐在画室里,等待着他的到来。炉子上架着水壶,正突突地冒着热气。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具和小点心。祖西饶有兴趣地期盼着与亚瑟见面。她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也知道他和玛格丽特的关系。祖西是一名女校教师,多年来一直过着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留给了她一份足以衣食无忧的遗产,于是她也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沉闷乏味下去。在那之后不久,她曾经的学生玛格丽特来到了巴黎,告诉她自己想在巴黎待几年,研习艺术,于是她爽快地让玛格丽特住了进来。自那之后,她便在柯拉罗西艺术学院勤恳地工作着,绝对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只是纯粹自娱自乐而已。她不愿承认自己所处的环境其实有些恶劣。经过了多年的辛劳后,她学会了不在任何事上坦露真情实感,这让她轻松了很多。她喜欢观察身边形形色色的生命,并能从中得到无穷的满足。

她非常喜欢玛格丽特。虽然她自己已经没什么热情,但却能彻彻底底地欣赏玛格丽特对各种精巧艺术的沉醉。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却没有半点儿嫉妒之心。玛格丽特的清新秀丽让她感到由衷的欢欣。看着那绝美的人儿一年美似一年,她心中便涌出了一股几乎是母亲对待女儿般的骄傲。但她天生具有良好的判断力,总能用温厚的小玩笑为那赏心悦目又有才华的姑娘抵挡住绘画班上众多疯狂的仰慕者。她帮助玛格丽特养成了现在的性情,并且小心细致地陶冶着她的美。一想到自己交给亚瑟·伯登的,将会是这样的一个可人儿时,她总是感到无比自豪。

祖西对亚瑟的了解,有的是来自玛格丽特读给她听的信件片段,有的则是通过她们的谈话。她知道亚瑟深深爱着他的新娘,令她高兴的是,玛格丽特也同样深爱着亚瑟,并且心怀感激地愿意为他奉献一生。因此亚瑟此次的巴黎之行引起了她无限的遐想。玛格丽特的父亲是一位乡村律师,亚瑟曾待在他身边很多年。玛格丽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因此当她父亲过世时,亚瑟便成了她的监护人和遗嘱执行人。他送她去学校,给她所有她可能想要的东西,然后,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她告诉他,她想去巴黎学习绘画,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来没有命令她做过任何事,但这次却告诉她不能一个人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跑去找祖西。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为旅行做准备,便偶然发现父亲死时并未留给她一分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亚瑟在负担她的全部费用。她哭着跑去找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了真相,亚瑟非常尴尬,就好像他做了件荒谬的事一样。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她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认为让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是不公平的,而且我希望你自由地活着。”

她哭了,不能自已。

“别傻了。”他笑着说,“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了不起的事,而且能为你做些事也让我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别这样说。”他喊了起来,“这让我更难以启齿了。”

她快速看了他一眼,脸颊一片绯红。她那深蓝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水。

“你难道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吗?”她哭着说。

“我不希望你对我心存感激,因为我希望——也许某天我会向你求婚。”

玛格丽特向亚瑟伸出了双手,朝他笑着,迷人极了。

“你要知道我从十岁起就希望你那么做了。”

她非常愿意放弃去巴黎而立刻结婚,然而亚瑟却劝她不要改变计划。一开始玛格丽特发誓不会去巴黎,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钱,她也不可能让她的爱人为她承担费用。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继续像以前一样给你一点儿零花钱只会让我高兴,而且我也有钱,我父亲留给了我一笔不少的钱,现在我做手术也能赚很多钱。”

“没错。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之前并不知情,一直以为花的是自己的钱。”

“如果我明天死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过两年我们就结婚。我们相识了那么久,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改变心意。我们的生活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玛格丽特非常渴望巴黎之行,而亚瑟也已经决定等到她十九岁再娶她,这样对她才公平。于是,她向祖西·博伊德征求意见。祖西天生的判断力避免了她将心思过多地浪费在无谓的烦扰上。

“亲爱的,如果此时你已经和他结婚,那么拿他的钱也无需犹豫,况且你们迟早是要结婚的,那为什么现在不能拿呢?而且,你也没有谋生的本领,同样也不适合做家庭教师或者打字员,所以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此最好将你那细腻的多愁善感都收起来。”

由于各种机缘巧合,博伊德小姐并未见过亚瑟,然而她听说了太多关于他的事,因此在她心里,亚瑟俨然已经是一位老朋友了。她欣赏他的才华和坚强的个性,以及他对玛格丽特爱意绵绵的温柔。祖西曾见过亚瑟的相片,不过玛格丽特说他并不上相。她问玛格丽特,亚瑟是否英俊。

“不,我想他不算英俊,”玛格丽特回答道,“不过很适合绘画。”

“这种答案有一个好处,听起来挺像一回事,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祖西微笑着说。

她私下认为玛格丽特对艺术的热情是种并不令人讨厌的姿态,待玛格丽特幸福地结婚后,这种热情便会自然地消退。在祖西看来,有一打孩子远比画画来得重要。虽然玛格丽特确实有天赋,但祖西相信,若她和自己一样又老又平凡,那群冷漠的大师们一定不会如此热情。

博伊德小姐三十岁了。她忙碌的生活并未使她感到时光匆匆、光阴如梭,而且现在的她看起来老多了。不过她是那种平凡到即便相貌平平也无所谓的女人。有一位献殷勤的法国男人曾当面称呼她是一位“相貌丑陋但别具魅力的女人”。面对这样的评价,她非但没有否认那位先生的看法,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她的嘴巴很大,眼睛又小又圆,皮肤苍白,布满了雀斑,一点儿也不悦目。她的鼻子又窄又长。然而她和颜悦色,活力满满,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因此没有人在与她待了十分钟之后还会觉得她难看。这时你便会注意到,她的头发虽然夹杂了几根白发,但却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匀称。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白皙又修长。她喜欢挥舞着它们,做出各种激情洋溢的手势。她有充裕的钱,因此便在裙子上花费了很多心思。她的衣服件件漂亮(虽然远远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价格),她的品味极好,风格得体,因此总能穿出最美的自己。她曾暗下决心,如果人们认为她相貌丑陋,那么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承认她在穿衣方面的完美。祖西对裙子有着非凡的鉴赏力,受她的影响,玛格丽特也总是穿着最时髦的款式。玛格丽特的穿衣品味偏艺术性,而她的色彩感在反复斟酌后便荡然无存了。若不是祖西的坚决反对,她一定会穿上一件颜色鲜艳却毫无个性的衣服。这时祖西便会断然说出自己的意见。

“亲爱的,穿一件制作精美的束胸不会让你画得不好,同样,裹几条灰色天鹅绒带子也不会让你多几分天赋。”

“可是流行的式样可真难看。”玛格丽特微笑着说。

“胡说!流行的就是美的。去年,戴一顶像猪肉派一样盖过鼻子的帽子就是美,而明年,据我所知,在后脑勺堆一顶像坐浴盆一样的软帽就是美。艺术和漂亮的裙子没有什么关联,不管画家喜不喜欢尖头高跟鞋,它都是唯一一件让女人的脚看起来纤细美丽的东西。”

祖西·博伊德发誓,除非玛格丽特让她负责购置衣物,否则她拒绝和玛格丽特住在一起。

“等你结婚后,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年里一定要请我去你家四次,这样我才能检查你的衣服。要是按照你自己的品位穿,你永远都留不住丈夫的心。”

直到昨天,博伊德小姐才从玛格丽特那儿得到了反馈。她和亚瑟吃完晚饭回来后转述了亚瑟的话。

“你穿得太美了!”他说,“我还担心你会穿艺术生的那种哔叽衫呢。”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身上的每一块布都是我买的。”祖西大声说道。

“我和他说了,”玛格丽特淡淡地说,“我告诉他,我自己毫无品位,是你帮我准备了所有着装。”

“你至少还能这么说,也算不错了。”博伊德小姐说。

然而同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担心起玛格丽特来。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多么坦诚的姑娘。博伊德小姐的很多朋友也总是利用她那无可比拟的品位,不过几乎不会有人在恋人称赞她们的着装时承认这一点。

这时画室响起了敲门声。亚瑟来了。

“这位就是我常说的王子。”玛格丽特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

“很高兴见到你,非常感谢你为玛格丽特做的一切。”他微笑着说,握住了祖西伸出的手。

祖西注意到,他对她很友善,但同时又漫不经心,就好像他的心已被心爱之人占满,无暇再注意其他任何人。于是她暗自思忖着怎样才能与这样一个全神贯注的男人交谈。当玛格丽特忙忙碌碌地准备茶点时,他那双深情得既忠实又动人的双眸便跟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着,从她微笑的嘴角游走到她灵巧的双手,不放过她的一丝一毫。就好像他从未见过比她俯身提水壶的样子更令人陶醉的事物。玛格丽特感到他在看她,便转过头去。他们四目相对,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别犯傻了,”祖西高兴地嚷嚷,“我可是等着喝茶呢。”

两人相视一笑,脸顿时红了起来。亚瑟突然意识到,应该说些礼貌的话。

“博伊德小姐,真希望能看看你的素描,玛格丽特说它们棒极了。”

“你真的不用特地对我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她直率地回答道。

“她的人物漫画可有意思了。”玛格丽特说,“等你走后她一定会拿你作画,到时我给你带去。”

“别使坏,玛格丽特。”

然而话虽如此说,博伊德小姐却忍不住地想,亚瑟·伯登真是创作人物漫画的好素材。他并不英俊,这一点玛格丽特倒没有说错。不过对于像她这样的观察家来说,那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显得非常有意思。祖西自顾自地说着话,玛格丽特和亚瑟静静听着。她口若悬河,为自己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而感到满足。亚瑟仿佛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在她描述柯拉罗西艺术学院的学生们种种滑稽之事时真心地笑了起来。在聊天的同时,祖西也细细观察着亚瑟。他很高,也很瘦,骨骼宽大,骨架有着一种约克郡人特有的结实。幸好常年的自力更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种沉着,使他看起来并不难看。他颧骨很高,脸廓长而瘦削,鼻子和嘴都很大,肤色也显得灰黄。然而他身上却有两样东西非常吸引祖西:让人难以忘怀的意志力以及非凡的苦难承受力。这个男人很有头脑,并且势在必行。祖西近来一直在和极度软弱的年轻画家打交道,因此亚瑟的坚毅让她感到神清气爽。但那双敏锐的黑眼睛非常动人,能流露出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情。他生动的嘴唇总是带着紧张感,这也说明他很容易陷入深切的悲伤。

茶沏好了,亚瑟站了起来,准备接过他的杯子。

“坐下吧,”玛格丽特说,“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拿来的,我知道你要放多少糖。招待你让我很快乐。”

她一手端着盛满了茶的杯子,一手托着摆放了糕点的盘子,穿过画室向亚瑟走来,每走一步都摇曳生辉。在祖西看来,面对玛格丽特的屈尊俯就,亚瑟心中似乎充溢着感激之情,在接过玛格丽特递来的蜜饯时,他的眼神中流淌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柔,而玛格丽特则幸福又欣慰地笑着。祖西性情温和,可是看着这一对甜蜜的人儿,心中却忍不住一阵绞痛。她也有爱人的能力,她的心中也充满了浓浓的爱意,但从来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人在她耳边喃喃细语那些她在书中看到过的甜言蜜语。她知道自己并不美貌,但以前至少还活泼年轻,现在她却连年轻都没有了,能够闯荡世界的机会也来得太晚了些。不过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她完全能成为一个体面的妻子和母亲。想到这里,她便停止了机智的发言,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声音。然而玛格丽特和亚瑟太过专注,竟没意识到她那喋喋不休的话语已戛然而止。他们相邻而坐,享受着有对方陪伴的幸福。

“我真是太蠢了!”祖西想。

很久以前她就认识到,和漂亮的脸蛋相比,天生的决断力、聪慧、好脾气以及意志力都是无关紧要的。她耸了耸肩。

“不知道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有没有注意到天色已晚。要是想请我们去黑狗餐厅吃晚饭,那你现在该回去了,得留点儿时间给我们梳妆打扮。”

“当然。”亚瑟站了起来说道,“我也要回宾馆冲个澡。我们七点半见。”

玛格丽特送走了亚瑟,关上了门,然后转向了她的朋友。

“您觉得他怎么样?”她微笑着问道。

“才见了一小会儿,又怎么说得出好坏呢。”

“胡说。”玛格丽特说。

祖西犹豫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的长相极好。”终于,她严肃地说道,“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如此坦率地将自己的真心写在脸上。”

祖西·博伊德非常懒,不愿意被家务缠身。当玛格丽特收拾茶具时,她便画起了人物漫画。每当有新面孔给她灵感时,她都会这样做。她描出了一张亚瑟的草图,身形瘦得极不正常,鼻子巨大,他长着翅膀,手中拿着爱神的弓箭。刚动笔没多久,她便觉得非常无趣,于是不耐烦地撕掉了手稿。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祖西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怎么了?”玛格丽特说道,微笑着任由祖西审视。

玛格丽特站在画室中间。画室屋顶很高,一幅幅尚未完成的油画画面朝里地倚放在墙边。屋子里到处都挂着东西,还有名画的照片。玛格丽特不经意间摆出了一个极美的姿势。尽管她非常年轻,但她的美却为她增添了一抹罕见的高贵。祖西微微一笑,面带嘲讽。

“你就像是一位穿着巴黎时装的希腊女神。”她说。

“你想对我说什么?”玛格丽特问道。从祖西那锐利的目光中她已看出她的朋友有话要说。

祖西站了起来,向她走去。

“你知道,在我见到他之前,我真心希望他能给你幸福。尽管你对我说了很多他的事,可是我仍旧很担心。他比你年长很多,又是你认识的第一个男人,我真不想把你就这么托付于他,我就怕你会不幸福。”“我想你一点儿也不需要担心。”

“但现在我却希望你能给他幸福。现在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他。”

玛格丽特并未回答,她并不明白祖西的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像他那样容易受伤害。我想你都想象不出到时他会有多绝望。所以玛格丽特,你要格外小心,要好好善待他,因为你对他的杀伤力,胜过其他任何人。”

“噢!可是我要给他幸福。”玛格丽特激动地哭了起来,“你知道我亏欠他太多,我愿意做任何事让他幸福快乐,即便牺牲自己。但我其实并未牺牲什么,因为我是如此爱他,我所做的一切只会让我感到快乐。”

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声音哽咽。祖西给了她一个吻,几乎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看不得人哭。他要是看到你红着眼眶,一定不会原谅我。”

正文 第三章

黑狗餐厅是城区最迷人的餐厅。祖西·博伊德和玛格丽特常去那儿。餐厅楼下是一个大厅,挤满了用餐的客人。这家餐厅食物美味,价格低廉,因此声名远播。这儿的老板是一个乐呵呵的老头儿,原是马贩子,为了给儿子留下一份生意,退休后便投身餐饮业。他总是友善地扯着大嗓门,也吸引了不少客人。餐厅楼上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按马蹄形摆放了三张桌子,是专为一个小团体准备的。这个小团体中多数是一些英国或美国画家,还有少数法国人以及他们的太太,或者说准太太。这些太太们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已婚妇女特有的矜持,因此当祖西和玛格丽特第一次经人介绍加入这个团体时,祖西便知道,若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一定非常失礼。不过她一直认为,在蒙帕纳斯大道上死守诺丁山的传统实在有些太过拘谨。这些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这些画家的女人们举止谦逊,衣着也不张扬。她们是家庭妇女的典范,即便处境困难也要维护自尊,并且不会因为自己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而不认真对待彼此之间的关系。

亚瑟·伯登进来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不过玛格丽特在自己和博伊德小姐中间为他留了个位子。每个人都在扯着嗓子用法语说话,激烈地辩论着后印象派的价值。亚瑟刚坐了下来,祖西便向他介绍了一位坐在玛格丽特对面的瘦高的年轻人。他非常高,很瘦,皮肤白皙。他的衣领很高,留着很长的头发,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蔫耷耷的百合花。

“他总是让我想起奥伯利·比亚兹莱的画被弄脏了的样子。”祖西小声说,“他人很好,但却叫杰格森,他品德高尚,人也勤奋,我没见过他的作品,不过他肯定没有才华。”

“既然没见过他的画,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才华呢?”亚瑟问道。

“这儿的习俗就是,没有人有才华。”祖西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互相折磨、互相攻击,但对彼此艺术上的造诣还是心中有数的。”

“告诉我这儿都有些什么人。”

“看角落里那个小个子秃顶,他是沃伦。”

亚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脑袋像台球一样闪闪发亮,下颌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睛向外凸着,眼神明亮。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亚瑟淡淡地问道。

“是的。”祖西立刻回答道,“不过他总是那样。醉得越厉害,他就越有魅力。你听不到一句关于他的坏话,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他有这个本领。有意思的是,他几乎可以算作是个大画家了。他的色彩感非常棒,而且醉得越是厉害,越能画出精致又漂亮的画来。有时候,喝了好几杯开胃酒后,他便坐在咖啡馆里作画。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都快拿不住画笔了,于是他不得不等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对着画板一阵猛戳。不可思议的是,他每次猛戳得都很漂亮。他美妙地诠释了我所认识的巴黎。他画了数百幅画,每幅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雅致和氛围,并且各不相同。等你看到他的画时就绝不会再用原来的眼光看待巴黎了。”

忙碌地照管客人们各种需求的年轻女招待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亚瑟点单。她面色坚决,年龄并不小,穿着黑色的裙子,戴着白色的帽子,显得很整洁。为这些客人服务时她总会咧开那张大嘴,露出迷人的微笑,就像个母亲一样。

“我随便吃什么都行,”亚瑟说,“让玛格丽特为我点餐吧。”

“真应该一开始就帮你点好。”祖西笑着说。

他们与玛丽热烈地聊起了各道菜色,这时传来了沃伦亢奋的声音。

“玛丽,我跪在你的脚下,求你给我拿份鸡肉饭来吧。”

“好的,不过请等一下,先生。”女招待说。

“别理那位先生,他的良心可坏了,他正在试图把你往坏道上引。”

亚瑟抗议道,正相反,饥饿如今已经完全占据了沃伦的心,使得他无暇理会任何人,更别说把人往坏道上引了。

“玛丽,你不爱我了!”沃伦大声喊道,“以前我要一瓶白葡萄酒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么冷淡的。”

听了他的抱怨后,其他的客人都恳求她别对这个秃顶又脸色潮红的画家太过狠心。

“但是沃伦先生,我可是爱你的呀!我爱你的全部。”

她大笑着说。

她跑下了楼,穿越过男男女女的叫喊声,为客人下了订单。

“那天黑狗餐厅发生了一出悲剧。”祖西说,“玛丽和她的爱人分手了,很决绝。那个男人是拉芙纽餐厅的侍者,一等到他不用工作的某天晚上,便到这儿来了,坐在楼下点餐。玛丽当然得招待他了,每次她给他端上一盘菜的时候,他都会苦苦地劝说她回心转意,两人哭成了泪人。”

“她的眼泪都决堤了,”一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子肥大的年轻人插进话来,“全都滴到了饭菜里,我们吃了一嘴的盐,都是她眼泪里的。我们恳求她不要妥协,要不是我们的鼓励,她肯定又会回到他身边了。他一直打她。”

玛丽再次出现了,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刚被爱情玩弄了一回。她端来了客人们点的食物。祖西再一次抓住了亚瑟的注意力。

“现在请看坐在沃伦先生旁边的那个男人。”

亚瑟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肤色很黑,面容非常醒目,头发蓬乱不堪,上唇留着一排凌乱的黑色髭须。

“那是奥布赖恩先生。他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证明坚定的意志和急切的渴望是无法造就一位画家的。他是一个失败者,他自己也清楚,而且这种苦涩已然扭曲了他的灵魂。你要是和他聊天,他便会将每一位卓越的画家批评得一无是处。他恨所有成功的人,也永远都看不到别人的长处,除非对方已经去世,被埋葬起来。”

“他一定是一位容易相处的朋友。”亚瑟说,“他旁边那个矮胖的老妇人是谁,戴着夸张的帽子的那位?”

“那是鲁热夫人的母亲。坐在她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是鲁热的情妇。鲁热负责《周刊》所有的插画。那位老妇人叫鲁热‘我的儿子’、‘我的女婿’,以这样一种对礼节的高贵的漠视接受了女儿与一个男人不合规矩的结合。一开始这真的让我好奇心迭起,不过现在也看习惯了。”

鲁热夫人的母亲风韵犹存,她坐得笔直笔直的,剔鸡腿时有模有样,很有派头。她捕捉到了亚瑟的目光,便向他投去了多情的一瞥。亚瑟急忙转移了视线。鲁热长得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非一位艺术家。他一直在和法语说得极好的奥布赖恩先生争论塞尚的优点。他们一个认为塞尚是伟大的大师,另一个却认为他只是一个没教养的骗子。两人都激烈地重复着自己的观点,就好像只要将一句话多说几遍,它就会变得更让人信服一样。

“坐在我旁边的是迈耶夫人。”祖西继续说道,“她是波兰的一名家庭教师,不过她太漂亮了,所以无法保持单身,现在她和坐在她身旁的风景画家正在同居。”

亚瑟的目光随着祖西的介绍停留在了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花白但浓密蜷曲的男人身上。他的脸很英俊,像雕塑一样有着一种立体的美。他的穿着非常优雅。他的举止和言辞间透露出一种浪漫的三十年代所特有的浮夸与华贵。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言语中一副斩钉截铁的意味,然而他所说的,都只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而已。而他身旁那与之共享财产的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则心怀敬仰地聆听着他的高谈阔论,令他十分受用。

现在祖西只剩下年轻的拉格斯和美国雕塑家克莱森没有向亚瑟介绍了。拉格斯善画静物,技艺十分精湛。他代表着黑狗餐厅中的上流社会。他穿着潇洒,服装样式适宜骑马。他走路时腿向内打弯,仿佛他大多数时候是在马鞍上度过似的。整个房间里只有他在整齐又光滑的头发上抹了芬芳的润发脂。他的主要特征便是身上那件有着猩红色衬里的厚大衣。沃伦是出了名的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却也能凭着这件大衣认出他来。据说他认识那些住在有钱人常去的大街上的公爵夫人们,偶尔也会穿着庄重的盛装与她们一同用餐。

克莱森长着一个酒糟鼻,喜欢令人厌烦地谈论堂皇的东西。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双颊红彤彤的,蓄着浅色的山羊胡,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弗兰斯·哈尔斯。不过他穿得却像那些刊载于连环画册中的法国人的漫画。他说英语时带着巴黎口音。

博伊德小姐正要开始毫无顾忌地批判他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大个子走了进来。他用戏剧般的动作脱下了大衣。

“玛丽,赶快将我从这绒呢大衣中解放出来吧!找个方便的衣帽钩替我把宽檐帽挂起来。”

他的法语说得糟透了,但是用词夸张,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来了一位我不认识的。”祖西说。

“我认识,见过一面。”伯登回答道。他将身子倾向坐在他对面那一边安静地品尝着美食,一边享受着周遭各种胡言乱语的波荷埃医生。“这不是你的魔法师朋友吗?”

“奥利弗·哈多。”波荷埃医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位新来的客人。只见他摆出了一个命令的姿势,并一动不动地将这个动作定格了一小会儿。

“你看起来真够装腔作势的,哈多。”沃伦哑着嗓子说。

“他就是这副德性。”克莱森大笑着说。

奥利弗·哈多慢慢地将视线转移到了画家身上。

“啊!最优秀的沃伦啊!我很悲伤地发现,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因开胃酒而变得呆滞无神。”

“先生,你是在说我醉了吗?”

“醉,这个词虽然粗野,但此时却非常贴切。”

这时沃伦十分奇特地猛地弹回了椅子里,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接着哈多平静地盯着克莱森。

“啊!克莱森!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缺乏教养的程度让人震惊,这阻碍了你取得你所渴望的辉煌。”

这时奥利弗·哈多又摆出了他那非常有视觉效果的姿势,祖西则微笑着看着他。他非常高大,约有六英尺三英寸。但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肥胖。他那肚子大得让人难以忘怀,脸盘也很大,缀满了肥肉。他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态,就像是藏于柏林美术馆的委拉斯贵兹笔下的德尔·博罗。而他的脸上也故意露出了和德尔·博罗一样轻蔑的笑容。他走到波荷埃医生面前,与医生握了握手。

“欢迎!我的巫师朋友!能让我迎接的人,就算不是一个大师,那也是不会辜负了我的尊敬的学者。”

他的傲慢让祖西笑得整个身子都震颤起来。然后,他极其庄重地转向祖西。

“夫人,你的笑声在我听来,比波斯人的夜莺更为婉转动人。”

接着波荷埃医生将祖西·博伊德、玛格丽特和亚瑟·伯登介绍给了哈多。这位魔法师则庄重地依次向他们鞠躬致意。然后他将手伸向了那位阴郁的爱尔兰画家。

“我的奥布赖恩,你是否仍像往常一样分辨不清苦水和波尔多的淡葡萄酒?”

“坐下来吃你的饭吧。”奥布赖恩没好气地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能让你那愚笨的脑袋明白,粗鲁并不代表机智。若是我能及时地让你明白讽刺的长剑比傲慢的棍棒更为有效这个道理,那我也不枉此生了。”

奥布赖恩涨红了脸,面露愠色,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这时哈多又走向了坐在玛格丽特旁边的那个无精打采又无害的年轻人。

“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吗?这就是那个名字空洞愚蠢,一如其人的杰格森吗?我很想知道你是否仍旧全身心地投入在你那点儿可怜的艺术天分上,若是将这份执著用在缝纫铺子上,说不定你会有更好的成效。”

那被残忍打击的无辜的年轻人无力地红着脸,一言不发。接着哈多又将矛头指向了法国人迈耶,似乎后者更值得他嘲弄一番。

“我恐怕进来的时候打断了你的演讲。是就米开朗琪罗的伟大性所做的高谈阔论?还是对瓦格纳艺术的深入分析?”

“我们正准备离开。”迈耶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说。

“没法从你那有教养的口中听到真知灼见真让我倍感寂寞。”哈多一边说一边礼貌地替迈耶夫人拉开椅子。

他微笑着坐了下来。

“我看到这儿非常拥挤,于是凭着拿破仑般非凡的直觉,我认为只有通过羞辱一些人,才能得到座位。真是值得高兴,我那被愚蠢的拉格斯误认为是机智的嘲笑赶走了那明目张胆过着罪恶生活的人。托他们的福,空出了两个位子,因此我也不用缩着手肘,能好好吃一顿便餐了。”

玛丽为他拿来了菜单,他认真地看了起来。

“啊,亲爱的,给我来一份香草冰激凌,一根嫩鸡翅,一条炸比目鱼,再来些极好的豌豆浓汤。”

“好的,一份浓汤,一份比目鱼,一根鸡翅,一份冰激凌。”

“你为什么要按这个顺序上餐而不是我刚才说的顺序?”

玛丽和房间里剩余的两个法国人被他的铺张浪费震惊了。奥利弗·哈多挥了挥他那肥胖的手。

“啊,玛丽,我要先从冰激凌吃起,来冷却我眼中那因你而燃的热情。然后,我将毫不犹豫地吞食鸡翅,好让自己抵挡得住你的微笑。然后我再吃比目鱼,最后喝一份浓汤,这样就饱饱地吃完了这顿饭。”

奥利弗·哈多成功地抓住了众人的注意力后便按照他所说的顺序吃了起来。玛格丽特和亚瑟鄙夷地看着他,而祖西对那渴求瞩目的虚荣心却并不反感,反而好奇地打量着他。很显然,他的年纪并不大,然而他的肥胖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的五官长得很好,耳朵小小的,鼻子也很挺拔。他的牙齿很大,但却既洁白又整齐。他的嘴也很大,嘴唇厚重润泽。他的脖子就像是小公牛一样粗壮。他那蜷曲的深色头发自前额与太阳穴往后就慢慢变稀疏了,就仿佛要将那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令人不安地裸露在外一样。他的头顶已经秃了,就像是削发的教士一般,这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位丧失了道德并耽于肉欲的神父。在他吃饭的时候玛格丽特偷偷看了他一眼,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战栗——他让她感到了一股无法控制的厌恶。他缓缓抬起了眼睛,她便迅速移开了视线,脸刷的一下红了,就好像被发现言行失检了一样。哈多的这双眼睛是他身上最奇妙的地方。它们并不大,眸色是非常浅的蓝色,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浑身不舒服。起初祖西也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本领,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大多数人看别人时,眼神是聚焦在对方身上的,而奥利弗·哈多的眼神,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养成的习惯,却是平行不相交的。他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在看你,而是越过了你看着你身后的墙。这非常不可思议。而他身上另一个奇怪之处在于,你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那怪诞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一丝嘲讽,嘴角也总是挂着嘲弄的微笑,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的出言不逊。而且,你也无法判断当你因他而笑时,他是否其实在拿你消遣。这真是让人非常气愤。

他的存在大大扫了房间中其他客人的兴致。法国人纷纷起身离开。沃伦摇摇晃晃地和奥布赖恩一起走了出去。奥布赖恩粗俗的嘲讽根本及不上哈多尖刻的讽刺。拉格斯穿上了那件猩红色内衬的厚大衣,和瘦高的杰格森一起离开了。杰格森仍旧因为哈多的傲慢而伤心着。那个美国雕塑家安静地付了账单,当他走到门口时,哈多拦住了他。

“亲爱的克莱森,你在植物园塑了狮子的雕像,那你有没有在草原上猎过狮子呢?”

“没有。”

克莱森不知道哈多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他已怒气腾腾了。

“那你一定没见过那些撕咬着羚羊尸体的豺狼在看到万兽之王为了美餐徐徐走来时仓皇而逃的情景了。”

克莱森摔门而去,屋里只留下了哈多和玛格丽特、亚瑟·伯登、波荷埃医生以及祖西,哈多无声地微笑着。

“顺便问一句,你是一位猎狮人吗?”祖西随便地问道。

他转过头用他那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

“没有哪位大人物比得上我。我杀的狮子比现在任何活着的人杀得都多。朱尔·热拉尔也许能与我相提并论,十九世纪的法国称他为‘猎狮之人’,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其他人了。”

这一番镇定至极的言论引起了一阵沉默。玛格丽特惊愕地盯着他。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假装谦虚。”亚瑟·伯登说。

“假装谦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我的出身是不允许这种事的。”

波荷埃医生抬头看着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我想哈多先生一定愿意借这个机会向我们介绍他的出身和家族。我猜想,他一定和不朽的卡廖斯特罗伯爵一样,出身虽然不知名但却非常高贵的家庭,秘密地在东方的宫殿里接受教育。”

“我的出身足可以和丹尼斯·扎加利或者雷蒙德·拉里相提并论。我的祖先乔治·哈多是安妮王后的随从,跟随她来到了苏格兰。当她的丈夫詹姆斯一世继承了英国王位后,便将斯塔福德郡的地产赐给了我的祖先,至今这份地产还在我名下。我的家族一直和英国最高贵的血脉联姻,米尔斯顿家族、帕纳比家族以及霍林顿家族都以将女儿嫁入我的家族为傲。”

“这些都是能在文献中被核实的信息。”亚瑟冷冷地说。

“是的。”奥利弗说。

“你的童年是在东方的宫殿里度过的吗?有没有黑奴伺候着你?有没有大胡子族长传授了你什么秘密的知识?”波荷埃医生大声问道。

“我在伊顿公学念的书,一八九六年从牛津毕业。”

“介意告知是哪个学院吗?”亚瑟问道。

“豪斯学院。”

“那你一定认识弗兰克·赫里尔。”

“他现在是圣路加医院的助理医师,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我会写信问他的。”

“我非常想知道后来你把那些狮子怎么样了。”祖西·博伊德说。

她并没有像玛格丽特和亚瑟一样被哈多的厚颜无耻所激怒,相反,他让她觉得很有趣。她迫不及待地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装饰谢讷的房间地板。谢讷是我在斯塔福德郡房产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点了一支雪茄。“现在活着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连续三枪杀死三头狮子的人。”

“我还以为你是用辩术将它们杀死的呢。”亚瑟说。

奥利弗靠向椅背,将那两只肥大的手放在了桌子上。

“我和布克哈特一起去打猎。他是个德国人。他发烧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晚上,原本好端端的牛群躁动了起来,把我惊醒了,然后我听到了狮子的吼叫声,近在咫尺。我拿着卡宾枪走出了帐篷,月光很弱,我一个人走着,因为我知道,本地人派不上一点儿用场。过了一会儿,我来到了一具羚羊尸体旁,它才刚被吃了一半,于是我决定静候狮子的归来。我躲在了距离死羚羊二十步左右的巨石中。四周那非洲特有的空旷包围着我,安静极了。我一动不动地等着,等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天快亮,才看到三头狮子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前一天我就注意到地上留下的一头公狮和两头母狮的爪痕。”

“请问该怎么区分狮子的公母?”亚瑟满腹狐疑地问道。

“公狮的前爪印比后爪印大很多,而母狮则差不多大小。”

“请继续说下去吧。”祖西说。

“它们来到了我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着。在微弱的晨光中,它们就像阿拉伯神话中的怪物一样高大。我瞄准离我最近的一头母狮,扣动了扳机。它就像被一刀砍倒的小公牛一样闷声倒了下去。公狮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号叫。我迅速往来复枪里重新填上了弹药,这时我意识到,公狮已经看到我了。它将头放低,颈上的鬃毛都竖了起来。它抽动着竖起的尾巴,咧开血盆大口,露出了白森森的尖牙。它的眼中燃着火焰,不断地咆哮着。然后它往前走了几步,仍旧低着头。它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突然,它的尾巴猛地向上一紧,这是狮子即将发起进攻的信号。我迅速地瞄准了它的胸膛,然后开了枪。它抬起前腿暴跳了起来,发出了骇人的咆哮声,前爪在空中胡乱抓着,接着重重向后摔去,然后就死了。这时还剩下一头母狮,我透过硝烟看到它跳起来向我奔过来。这时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身后都是些高大的岩石,没法爬上去。它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咕哝声,噗噗作响。

“凭着拼死一搏的勇气,我射出了枪筒里剩余的所有子弹,可是完全没有打中它。我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再填一管弹药,却不慎跌倒了,离那头向我扑来的猛狮只有不到两个人的距离。它没扑到我,这一跤救了我的命。突然我发现它倒了下去。原来我其实已经打中了它,最后的一颗子弹穿透了它的心脏,它只是随着惯性往前扑而已。等我挣扎着爬起来时,她只剩一口气了。然后我回了帐篷,吃了一顿极好的早饭。”

听了奥利弗的故事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内心却惊讶无比。没有人能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他那夸张的言语却一点儿也没有说服力。亚瑟愿意下大赌注赌他的故事里没一句真话。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因此并不明白精心编纂这样一场不大可能发生的冒险究竟有什么乐趣。

“你显然很勇敢。”他说。

“进入密林中跟踪一头受伤的狮子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事了。”哈多冷静地说,“不仅需要绝对的冷静,更需要豪壮的胆魄。”

他的回答对亚瑟产生了很奇怪的作用。他飞快地看了哈多一眼,便再也忍不住,突然间大声笑了起来。他倚在椅背上,大声地笑着。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奥利弗严肃地看着他们。他看起来既不惊慌失措,也未感到意外。当亚瑟镇定下来时,他发现哈多那双奇特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的笑声让我想起了锅下那噼啪作响的带刺树枝。”他说。

哈多环视众人,这一次他的眼神是聚焦的,但唇角却浮出了一丝奇怪又充满了讥讽的微笑。

“即便是白痴也知道,只有无所畏惧的人才能控制元素之魂的力量。喜怒无常的人永远都驾驭不了空之精灵,同样的,一个性情多变的人也无法驱使水之女神。”

亚瑟诧异地盯着他。这个男人的话让他感到一头雾水。哈多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但如果一个有能之人勤奋活跃,能屈能伸,同时又坚强,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听他的指挥。他将行走于风暴中而不染一滴雨珠。风不会将他的大衣吹出一丝褶皱。他可以走入火海而毫发无伤。”

波荷埃医生尝试着将他那含糊的言语做了一番解释。

“这些女士并不知道你说的那位神秘的神灵,我亲爱的朋友。在中世纪,人们想象出了代表四种元素的神灵。人们通常看不见它们。它们中有些对人类是友好的,有些则怀着恶意。人们认为它们具有神力。它们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过同时也深深明白自己没有灵魂。它们的生命依靠着某些实物形态而延续,因此它们不会永生。它们终究会回归到那无尽的夜之深渊中。死亡的阴影一直折磨着它们。后来它们想到,既然人可以通过和神的结合而获得神性,那么若空之精灵、地之精灵、水之精灵和火之精灵与人联姻,那么是否可以分得人类的永生呢?于是它们中很多比人类更美艳绝伦的女人通过与人类的成员相恋而获得了人类的灵魂。不过这种效果反之亦然。常有害相思病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族群的栖息地,跑去与那美丽的、没有灵魂的水之精灵或者山林中的空之精灵一起居住,因而失去了永生。”

“我不知道你是在作比喻。”亚瑟对奥利弗·哈多说。

哈多耸了耸肩。

“世界除了是一个符号外还是什么呢?生命本身只是个符号,要是一个人能说出什么是现实,那他一定是一个智者。”

“说到魔法和神秘学,我承认我一窍不通。”

“魔法只是利用看不见的手段制造看得见的效果。意志、爱和想象力是人人都拥有的魔法力量。任何人,只要将这些发展到极致,那他就是魔法师。魔法只有一个奥义,简单来说就是,看不见的要靠看得见的来衡量。”

“能告诉我们有能之人拥有哪些力量吗?”

“这在一份十六世纪的希伯来语手稿中有详细记载。这份手稿现在是我的财产。那右手拿着所罗门的钥匙,左手拿着盛开的杏花枝条的有能之人有二十一种特权。他能面对面注视着神而免于死亡,他能与掌管着天兵的七个魔鬼亲密交谈。他超越了所有痛苦和恐惧。他与神共同统治世界,整个地狱都对他俯首称臣。他掌管着让死者复活的秘密,以及永生之钥。”

“要是你拥有这些才能,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为博学多才的人。”亚瑟讽刺地说。

“人人都会嘲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哈多耸了耸他那宽大的肩膀,回击道。

亚瑟没有答话。他好奇地看着哈多。他问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的相信这些荒谬至极的东西,还是在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寻他们开心。他的举止很诚恳,但唇角却显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眼睛里也闪烁着严厉,与他的举止丝毫不符。祖西非常开心。能在这样一个乏味的酒馆里听到有人严肃地谈论诸多神秘之事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波荷埃医生打破了沉默。

“阿拉戈认为,疑惑是谦逊的证明,可以促进科学的进步。旁边的大街就是以他命名的。但不愿相信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任何人用‘不可能’这个词来形容纯数学之外的世界,这本身就有欠谨慎。别忘了拉克坦谛也曾宣布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在地球上位于欧洲另一端的大洋洲的想法是愚蠢的。希波的圣奥古斯丁主教对此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认为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存在这样的有人居住的地方。”

“听起来你对这些神秘之事竟有几分相信,亲爱的医生。”博伊德小姐说。

“我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信,因为科学告诉我,连自己亲身的感觉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耸了耸肩回答道,“但我在东方看到了很多事,都无法用已知的科学来解释。哈多先生给了你们一个魔法的定义,我来说说我的看法。所谓魔法,简而言之就是巧妙地运用一种为无知之人所不知、所蔑视、所误解的力量。年轻人刚去东方的时候总会嘲笑周围的人所说的魔法,但我弄不清在那样一种氛围中是什么慢慢化解了他的怀疑。最后当他在东方诸国逗留了几年后,他在不知不觉间,竟也和很多聪明人一样坚定地认为,也许这世上真的存在着某种魔法。”

亚瑟·伯登摆出了一个不耐烦的姿势。

“我不敢苟同。我在东方待得再久,也还是只相信有科学依据的事物。如果哈多先生所言有半句真话,那人类恐怕无法建立任何关于宇宙的理性理论了。”

“对一个懂科学的人来说,你的辩论实在是太愚昧了。”哈多冷冷地说,他的举止中流露出一股傲气,让人极其气愤,“你应该知道,科学只涉及普遍现象,并不适用于和普遍现象相矛盾的个别情况。心脏偶尔也会长到右边去,但是医生听诊时并不会因为考虑到这一点而把听诊器放到右边。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重力定理也有可能失效,但你仍旧认为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成立的。所以我们中有一些人选择专攻那些异乎寻常的例外。一个无趣的男人在蒙特卡洛玩轮盘,他把钱都押了颜色,通常情况下最后出现的不是黑色就是红色,可是偶尔当0出现时,他就输了。而我们总是押0,所以赢得了翻倍的赌注。你时不时地就会遇到一些人,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超越一般人的平庸。要是有机会得到一笔数额巨大的奖励,他们宁愿冒输掉一切的风险。若我们不仅能借古老的先知来知晓未来之事,还能凭人力强行推开未知之门,这难道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吗?”

突然间,他说话时那种隐隐透着戏谑的严肃不见了,他的眼睛中出现了一种独特的光芒,他的声音嘶哑又刺耳。终于,他们知道他是认真的了。

“你根本无法理解这对终极秘密的渴望已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

“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能遇到一位魔法师。”祖西愉快地说道。

“啊,别这样称呼我。”他挥舞着自己那肥胖的手,立刻恢复了原先的傲慢无礼和装腔作势,“我更希望人们称我为影子弟兄。”

“真是想不到,我原本以为你跟这种虚幻之物扯不上什么关系呢。”亚瑟笑着说。

奥利弗的脸涨得通红,无比愤怒。他那双奇怪的蓝眼睛中满是仇恨,眼神也变得冷峻起来。他撅起那猩红色的嘴唇,露出了尼禄那般残忍至极的表情。亚瑟对他肥胖的嘲笑一下子戳到了他的痛处。祖西害怕他会恶语相向,从而引发一场争吵。

“我们要是还想去集市,那现在就得走了。”她快速地说,“玛丽也一定想赶快摆脱我们了。”

他们站了起来,咚咚地下了楼,来到了街上。

正文 第四章

他们来到了一条拥挤又狭窄的街上,这条街直通蒙帕纳斯大道。有轨电车响着刺耳的铃声呼啸而过,人行道上人潮汹涌。

他们要去的集市在贝尔福狮子像附近,至多一英里的距离。亚瑟叫了一辆出租车。祖西告诉了司机目的地。在他们等待出发时,她注意到哈多将手放在了马的脖子上。突然间,马匹没有任何征兆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整个马身从上到下,从头至尾,包括蹄子都颤抖了起来,摇摇晃晃就像是要跌倒一般。马夫跳下了座位,抱住了这可怜的马的头。玛格丽特和祖西下了车,只见马儿极为痛苦,然而却又不像是承受着实实在在的痛楚,倒像是出于极度的恐惧。祖西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个念头。

“把你的手拿开,哈多先生!”她严厉地说。

他微微一笑,照她吩咐的做了。与此同时,马儿的颤抖渐渐停了下来,一转眼,那头可怜的马儿便恢复了常态,虽然犹存几分惊惧,但基本已平静了下来。

“真是活见鬼!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亚瑟说。

奥利弗·哈多看着他,那双蓝眼睛就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样。然后他举帽示意,转身离开了。祖西突然转向了波荷埃医生。

“你认为他有能力让马那样吗?他一把手放到马脖子上,马便开始颤抖,他一把手拿开就又好了。”

“胡扯!”亚瑟说。

“我想他是玩了什么把戏。”波荷埃医生严肃地说,“有一次他来找我时也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养了两只波斯猫,非常乖巧,也很有教养,白天总是窝在壁炉前冥想形而上学的问题。可他一进门,它们就惊跳了起来,浑身的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仿佛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发疯似的在屋里乱跑。我一打开门,它们就立刻冲了出去。我一直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玛格丽特害怕得战栗起来。

“从来没有什么人能让我那么嫌恶。”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即便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他在奇怪地盯着我。真希望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

亚瑟轻轻笑了,握了握她的手。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她在颤抖。就个人而言,他对这件事并没什么疑惑,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事的真实性。不管哈多是真的相信那些只有疯子才会相信的东西,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他反正都只是一个卑劣的家伙。世界上没有人能创造奇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别担心,”亚瑟说,“如果他真的认识弗兰克·赫里尔,那我一定能了解到他的情况。我今晚就给赫里尔留言,让他告诉我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情况。”

“那太好了,”祖西说,“因为我对他非常感兴趣。没有什么地方像巴黎一样总能让人遇到形形色色的怪人。住在这儿你迟早都会遇到一个什么都相信的人。在这儿,不管是哪种信仰形式、怪癖或者滔天罪行,都会有拥护者。想想看,在二十世纪还能遇到一个相信神秘学的人,这是多么荣幸。”

“因为我研究这些东西,所以遇到了很多怪人。”波荷埃医生平静地说,“不过我同意博伊德小姐的观点,奥利弗·哈多最为特别。单一点,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他是骗子还是疯子?他在自己骗自己吗,还是暗自嘲笑那些愚蠢的、将他的话信以为真的人?这些我都无法判断。我只知道,他游历过很多地方,精通多种语言。他非常了解炼金文学,没有哪本我听说过的与这种黑暗艺术有关的书是他不知道的。”波荷埃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不应该武断地做出判断,我也知道会让我的朋友亚瑟生气,但我不得不说,若他真的具有魔力,能做出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像奇迹的事,我是一点儿也不惊讶的。”

亚瑟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便来到了贝尔福狮子像跟前。

集市热闹极了,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情绪高昂的乐队吼出了时下流行的曲子,在他们的喧嚣声中,旋转木马转动了起来。摊位门口的男人们扯着嗓子强行将过往的行人拉入店内。射击大厅传来了玩具来复枪噼噼啪啪的枪声。喧闹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沿着中间的大道缓慢地挪着步子。乙炔火炬不间断地熊熊燃烧着,将夜晚照得通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一半是无比的欢愉,一半是讨厌的肮脏。人群仿佛已打定主意要好好疯一回,就好像被日常疲惫的工作折磨透了,于是绝望地挣扎着想要快乐一样。

说来也有些讽刺,波荷埃医生一行在奥利弗·哈多加入他们之前,几乎还没进入集市。众人并不喜欢和哈多一起结伴而行,可他却满不在乎。他的外形和举止非常醒目,因此吸引了不少游人的注意力。常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祖西注意到,他很享受这些。他穿着一件西班牙大斗篷,一个斗牛士的红色披风,并且将又艳又俗的红绿色天鹅绒衬里扔过了肩头。他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呢帽。他身材高大,尽管因肥胖而感觉并不明显,但站在人群里还是高出一大截。

他们漫不经心地看着各种表演,一边拒绝着嚷嚷着拉客的各种贩子。那些贩子有的是放映情节剧的,有的是演马戏的,还有的是展览各种古怪事物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了一个能用黑纸剪出人的轮廓的手艺人。哈多坚持要摆个姿势剪一张肖像。这时哈多身旁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拿他那与众不同的外形开着玩笑。他摆出了他那最爱的自命不凡的命令姿态。玛格丽特本想借这个机会摆脱他,可是祖西却坚持留了下来。

“他是我见过的最荒唐的人。”她小声说,“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他。”

剪影做好后哈多向玛格丽特微微鞠了一躬,将剪影递给了她。

“我恳求你收下这张绝世仅有的奥利弗·哈多肖像。”他说。

“谢谢。”玛格丽特冷冷地说。

她根本不愿意接受这张肖像,可她既想不到用开玩笑的方式推脱,又不能粗鲁直白地拒绝。他将肖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个信封里,就好像知道她会好好珍藏一样。他们继续向前走,突然看到了一个帆布棚,棚顶画着一个极具东方色彩的图案。那是一条漂亮的阿拉伯蛇,上面还有几个阿拉伯字。一个阿拉伯本地人坐在入口处,盘着双腿,无精打采地敲着鼓,看到波荷埃医生一行停了下来,便用蹩脚的法语向他们介绍着。

“这难道不会让你想起浑浊的尼罗河吗,波荷埃医生?”哈多说,“我们进去看看这家伙有些什么宝贝。”

波荷埃医生向前走了一步,向这位耍蛇人说了几句。那耍蛇人一听到自己家乡的语言,顿时来了精神。

“他是来自艾斯尤特的埃及人。”医生说。

“你们的票我请了。”哈多说。

他掀开了门口垂着的布帘,祖西第一个走了进去。玛格丽特和亚瑟·伯登虽不愿意但也勉强跟了进去。那个摊主关上了入口,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又小又脏的帐篷,点着两盏吸烟信号灯,灯光很昏暗。一打椅子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一个农妇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脏兮兮的黑色长袍。她的脸藏在了一块面纱后面。这块面纱很长,固定在了她额头正中,双眼之间的一个奇特的黄铜饰物上。整个脸上只看得到那双大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涂着厚厚的化妆墨粉,因此显得颜色更深。她的指甲用散沫花染成了明亮的棕红色。客人们进来后她微微挪动了身子,门口的男人将自己的鼓递给了她。她用双手摩擦着鼓,奇怪的是,鼓竟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听起来奇怪又神秘。这里面有一股特别的气味,使得波荷埃医生恍惚觉得回到了那散发着恶臭的开罗大街。这是一股非常刺鼻的气味,混合着祭香、玫瑰精油以及任何一种可以想象的腐烂的气味。两位女士被这股味道呛着了,祖西开口要了一支香烟。那个阿拉伯人听到英语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排闪闪发亮又非常美的牙齿。

“我叫穆罕默德,”他说,“我为指挥官基钦纳勋爵表演过耍蛇。等着瞧我的表演吧。蛇有剧毒。”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华达呢长袍,但却因沾了太多尘土而难辨颜色。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塔尔什帽。他这身装扮更适合阳光明媚的尼罗河岸,而不是巴黎的集市。

帐篷一边铺着一块地毯,他从地毯下面拿出了一个山羊皮袋子,放在了那个由椅子围成的圆圈中间,然后猫下了腰。只见那口袋表面奇怪地波动了起来,玛格丽特不禁一个哆嗦。那个阿拉伯人打开了口袋。坐在角落的女人冷漠地摩擦着鼓,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喊。那个阿拉伯人邪恶地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反射出一道闪光,然后他猛地将手伸进了袋子里,就像在一袋玉米中翻找东西一样摸索着什么。接着他拉出了一条扭动着的长蛇。他将蛇放在了地上,等了一会儿后便将手放在蛇身上。一瞬间,蛇便僵直得像一根铁条一样。要不是那双睁得大大的残忍的眼睛,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样活物。

“看,”哈多说,“这就是摩西在法老面前演示的奇迹。”

接着那个阿拉伯人拿出了一支苇笛。这苇笛和牧羊神潘对着森林精灵吹奏的笛子没什么不同。他吹起了一支怪异又无变化的调子,原本僵硬着的蛇随着乐声慢慢活动了起来。它抬起了头,慢慢直起身子,最后竟靠着尾巴将自己整个竖了起来,然后随着音乐缓缓地来回晃动。

奥利弗·哈多似乎对此非常着迷。他探身向前,一脸急切,他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盯着耍蛇人,露出了不可名状的表情。玛格丽特害怕地连连后退。

“别害怕,”亚瑟说,“这些人耍动物时都把它们的尖牙拔掉了的。”

奥利弗·哈多看着亚瑟,他似乎每次都在思考自己是在对怎样的人说话。

“只有不借助医疗救助也能免疫毒性最强的蛇的毒液才算是真正的耍蛇人。”

“是吗?”亚瑟说。

“在马德拉斯,一个当地最著名的耍蛇人在被一条眼镜蛇咬了两小时后死了,当时我就在那儿。”哈多说,“我一直听说他技术了得,于是一天晚上就拜托一位朋友带我去他那儿。当时他不在家,于是我们就留下来等他。过了一会儿,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回来了。我们告诉了他我们此行的目的。他刚参加完婚宴,喝得醉醺醺的。不过他还是叫人拿来了蛇,立刻为我们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那些表演估计这个耍蛇人听都没听过。最后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条巨型眼镜蛇,操纵了起来。突然,蛇朝他的下巴飞去,咬了他一口,留下了两个针尖一样大的伤口。耍蛇人猛的一惊,退了回来。

“‘我死定了。’他说。

“他身边的朋友想杀了那条眼镜蛇,却被他阻止了。

“‘让它活着吧。’他说,‘或许它还能为其他的耍蛇人服务。对我来说是没有用了。现在什么都救不了我了。’

“他的朋友、同伴和其他术士围着他,将他抬到了一张椅子上。两个小时后,他就死了。他醉得太厉害,所以忘记了几句护身咒语,这才断送了性命。”

“你脑子里装了很多荒诞的故事,”亚瑟说,“要我相信这些蛇是有毒的,恐怕还需要更好的证据。”

奥利弗转向耍蛇人,用阿拉伯语向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对亚瑟说道:

“他有一条带角的毒蛇,你们搞科学的绅士叫它角蝰。这是埃及最毒的蛇,通常被称为克利奥佩特拉之蛇。考虑到这位恺撒的情妇在奥古斯都胜利后无法保全性命,便将这种蛇放在了一篮无花果里,然后送到了她的面前。”

“你要做什么?”祖西说。

他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走到帐篷中心,跪了下来,念起了阿拉伯语。波荷埃医生将他说的翻译给众人听。

“啊!毒蛇啊,我以全能的神之名恳求你上前吧。你只是一条卑微的蛇,你所有的弟兄都无法抵抗神的伟大。听我的命令上前来吧。”

那山羊皮袋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探出了一个脑袋,然后那柔软的身躯便蜿蜒而出。这是一条淡灰色的蛇,每只眼睛上方都有一个角。它伏在地上,微微地蜷曲着。

“能看得出是什么蛇吗?”奥利弗低声问医生。

“能。”

耍蛇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本在暗处摩擦着鼓的妇人此时也停了下来。哈多抓起了蛇,掰开了它的嘴。这时蛇突然发力,缠住了他的手,尖牙也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肉中。亚瑟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但他却没有畏缩。那扭动的蛇垂在了他的手上。他口中不停重复着一句阿拉伯语,然后突然间,屋顶滴落了一滴水珠,与此同时蛇也掉落了下来。鲜血顿时涌出了伤口。哈多一边喃喃地念着众人无法听清的咒语,一边对着出血的地方吐了三口唾沫,并用手指将唾沫在伤口上涂抹三次。血止住了。他将手伸给亚瑟看。

“我想这就是你们外科医生所说的一期愈合吧。”他说。

眼前的景象让亚瑟非常震惊,同时也很生气,而且他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凝血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你还没证明这蛇是有毒的呢。”

“还没完呢。”哈多微笑着说。

他又向那个埃及人说了几句,那埃及人便向他妻子做了指令。那妇人一句话也没说就站了起来,然后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兔子。她抓着兔子的耳朵,那可怜的小东西蹬着四条腿挣扎着。哈多将兔子放在那带角的毒蛇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毒蛇像一记闪电,猛地向兔子袭去。那可怜的小畜生微弱地尖叫了一声,浑身一阵颤抖,然后便死了。

玛格丽特惊叫着跳了起来。

“天哪,太残忍了!真是残忍得可恶!”

“现在你相信了吧?”哈多冷冷地问道。

两位女士既害怕又恶心,急忙向门口走去,留下奥利弗·哈多一个人与耍蛇人待在帐篷里。

正文 第五章

波荷埃医生让亚瑟星期天带着玛格丽特和博伊德小姐去他那儿。他住在圣路易岛的公寓里,于是这对恋人打算顺便先去一趟卢浮宫。他们邀请祖西一起去,不过祖西喜欢一个人逛美术馆,独自沉思。

周日的画馆总是挤得够呛,为了避开人群,他们去了古代雕塑陈列室。那里的游客相对画馆要少很多,长长的走廊充满着陈列艺术品之地特有的宁静。玛格丽特的内心涌动着一份真实的感动,尽管她无法像那个喜欢剖析她的心情的祖西那样分析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这份感动不可名状般让她感到愉快。她的心离开了那肮脏的地面,她感到一种自由,快乐得无法言喻。从前的亚瑟从来都不会关心艺术,直到玛格丽特的热情感染了他,他这才明白,生活还有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另一面。对于亚瑟这样务实的本性来说,美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然而他热烈地爱着玛格丽特,因此也努力欣赏着那些唤起她如此强烈喜悦的作品。他走在她旁边,温顺地,当然也充满尊重地倾听着她内心情感的迸发。他非常钦佩希腊解剖学的准确性。有一座运动员的雕塑,那肌肉的线条就像是外科教科书上的例图一样精准,让亚瑟不由得驻足观赏。当玛格丽特谈论着希腊人那神一样的镇静以及处世时的漫不经心时,亚瑟觉得这些事情非常有趣,然而若是换作一个男人说同样的话,他一定觉得不耐烦。

这时他们看到了一件迷人的作品,名字叫做加贝伊的戴安娜。亚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坚持要到这座雕塑面前细细端详。玛格丽特笑着抗议,但心中却并非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亚瑟之所以对这座雕塑如此执著,并非是因为这尊雕塑本身的美。只是他在其中找到了她的影子而已。

它站立在这宽敞的美术馆中,与它共处一室的还有带着嘲弄神情的农牧神——他身上那种非人的存在传递的是一种大地的神圣感——和盲人荷马。这尊女神的雕塑丝毫没有那爱上恩底弥翁的女猎人身上的傲慢,身上也并未流露出主宰宇宙的女神的冷酷威严,更像是一位少女,泰然自若地束紧自己的长袍。她的身上不见任何神圣之处,有的只是不可思议的纯真。那向她献祭的古希腊人一定会误以为自己所跪拜的,只是一位年轻、贞洁又美好的尘世少女,而非一位女神。在亚瑟眼中,玛格丽特拥有这座雕塑全部的美,甚至连那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沉着,以及身上那无法言说的纯净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玛格丽特的五官和那精雕细琢的希腊女子一样清晰而完美;她的耳朵就像工艺品一样小巧;她的肤色是那么柔和,不禁让人朦朦胧胧地想起所有柔美之物——那夕阳的光辉,夜晚的黑暗,玫瑰的花蕊以及流水的深邃。那女神将手搭在了右肩上,而玛格丽特的手也同样纤小、精致、白皙。

“别傻了。”玛格丽特对沉默地看着雕塑的亚瑟说。

他缓缓地将视线移到了玛格丽特身上。她看到他的双眼蒙着一层泪水。

“你怎么了?”

“我真希望你不是那么美。”他扭捏地说道,就好像几乎无法将这蠢话说出口一样,“我很害怕我们的幸福生活会遇到阻挠,我真是不敢期待自己竟能修来如此福气!”

她能想象得到,对于这个务实的男人来说,说出这些话是多么不易。他对她的爱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虽然无法抗拒,但他却不喜欢爱情对自己产生的这种影响。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很都顺利,”他说着,就像是自言自语,“每当我想要什么时,都能够想方设法得到,我看不出现在会有什么不顺意。”

他安慰着自己那颗不安的心和那隐隐感到周围环境险恶的直觉,然后突然他振作了下精神,挺直了腰板。

“这样胡思乱想真是傻透了!”他喃喃地说道。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然后他们一同走出了美术馆,走向了码头。他们得过了桥,顺河而行才能到达波荷埃医生的家。

此时,祖西正沿着圣米歇尔大道向那个全巴黎最让她着迷的地方漫步而去。她一边走着,一边戒备着星期天那拥挤的人潮。英国人总喜欢在那些俗气的大道上寻找法国的魅力,可在祖西心中,圣路易岛才是法国精神的综合体现。这座塞纳河上的小岛有一种袖珍的美。狭窄的街道上摆满了小巧精致的吃食,颇有城镇街道的意味。这些街道十分古雅宁静,总能勾起人的想象力。街名古色古香,让人不禁想起那早已在杀戮与胭脂水粉中消逝的君王时代。道路两旁的悬铃树则比他处更显肃穆,仿佛知道自己站立在一片仍停留在过去的土地上。前方是浑浊的塞纳河,下方则是巴黎圣母院的双塔。祖西几乎抑制不住亲吻码头上坚硬的铺路石的冲动。然而当她注意到眼前那令她欢喜的风景时,那张温厚又平淡的脸上顿时洋溢出了光彩。她想起了历史上和小说中提到的各式人物和各种故事,心中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苦痛。带着这种心情,她转身向波荷埃医生家走去。

通向医生家的道路也充满着旧时风情,与祖西脑海中的想象十分相称,这让她感到很高兴。祖西走上了几阶虽然黑洞洞但还算宽敞的宽楼梯,在门房的指引下拉响了面前门廊处清脆的门铃。波荷埃医生亲自开了门。

“亚瑟和玛格丽特小姐已经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引进了屋子。

他们穿过了一间呆板的法式餐厅,里面有很多木制品,并悬着沉重的猩红色壁挂,然后便来到了书房。书房其实很宽敞,但沿墙立着的书架和堆满了书的大写字台却让整个房间看上去窄小很多。房间里到处都是书,有的躺在地板上,有的堆在椅子上,几乎没有能让人走动的地方。祖西高兴地叫喊起来。

“你现在别和我说话,我要把这些书都看一遍。”

“这真让我欣慰。”波荷埃医生说,“不过只怕你会失望,虽然我这儿有各种类型的书,但恐怕没什么是英国年轻小姐爱看的。”

他在写字台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了一包香烟,然后庄重地给每位客人递了一根。祖西沉浸在那些旧书散发出的霉臭味中,并将它们大体扫视了一遍:这些书密密麻麻又杂乱无章地立在书架上,其中大多是平装书,有些很整洁,但更多的书都被翻烂了,书脊破了,边缘也脏兮兮的。还有很多用小牛皮和猪皮装订的古书,都是从半个欧洲的书店中淘回来的珍品。此外还有一些像普鲁士步兵一样整齐的巨大对开本,以及威尼斯的贵妇们喜爱的埃尔塞维尔印的小书。就像亚瑟在手术台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波荷埃医生与书在一起时也与平常大为不同,虽然他身上仍然保持着那份迷人的和蔼可亲,但和以往那个冷静的医生相比,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明显地多了一份有趣的唐突无礼。

“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和他们说到这本古老的,是我在亚历山大时一位很有学问的人送的。我给他做了白内障手术。”他递给了她一本书写得十分精美的阿拉伯书,里面的大写字母和标题都镀上了一层金,“要知道,对于一个不信神的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获得圣书的,而且这是一份尤其珍贵的副本,因为它的撰写者盖贝伊是马木留克王朝中最伟大的一位苏丹。”

医生捧着那精致的书页,就像爱玫瑰的人料理玫瑰叶一般小心翼翼。

“你有关于神秘学的著作吗?”祖西问道。

波荷埃医生微微一笑。

“我敢说,没有哪个私人图书馆能在这个领域超过我。不过我可不敢在亚瑟面前拿给你看。虽然他出于礼貌不会谴责我愚蠢,但他那嘲讽的微笑早就背叛了他。”

医生含糊地挥了挥手,祖西便朝着那个方向的书架走去,极度兴奋地一一扫视着那堆神秘之书,就好像踏入了一个未知的神秘国度一般。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爱冒险的公主,骑着小马穿进了一片神秘的森林。这片森林里满是巨大的光秃秃的树,静谧得十分诡谲,一路走来总会遇到各种苍白离奇的鬼影。

“我曾经想为菲利普斯·奥里欧勒斯·德奥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冯·霍恩海姆那奇妙又浮夸的一生写一本书,”波荷埃医生说,“所以我收集了他的很多书。”

他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十二开的小薄本。这是一本十七世纪的出版物,里面镶着奇怪的铁盘,铁盘上刻着各种犹太神秘哲学符号。书页上斑斑点点都是铁锈,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霉味。

“这本《霍诺留魔典》是最为有意思的一本魔法书,是所有研究黑暗科学的术士最主要的教科书。”

然后他的手指掠过了托克马达的《创世六日》,德兰克里的《神的易变性说明》,和德尔里奥的《魔法专论》的皮革封底。他将维鲁斯的《恶魔的等级制度》竖了起来,盯着豪伯的《魔法文献》看了会儿,然后轻轻地吹去了施普伦格的《女巫之锤》上的灰尘。这是这些书中最著名,同时也是最臭名昭著的一本书。

“这是我最好的收藏。我有足够的理由认定这本《所罗门的钥匙》是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探险家雅克·卡萨诺瓦的书。你瞧,虽然书主的名字被擦掉了,但从没被擦去的字母末端部分看,和我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发现的卡萨诺瓦的签名一模一样。他在回忆录中说,当他在威尼斯因涉嫌利用巫术从事非法交易而被捕时,这本书和其他一些财物一起被没收了。我在亚历山大时常出去旅行,有一次见到了这本书,便买了回来。”

他将这册珍贵的书重新放回了书架,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本用牛皮纸装订而成的厚书上。

“差点儿忘了这本!它可是所有神秘学著作中最为精彩、最为神秘的一本书。你听说过卡巴拉教吧,不过我猜你也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

“我对它一无所知,”祖西笑着说,“只知道它很离奇,很特别,同时也很荒谬。”

“传说是这样的。埃及智慧的集大成者摩西最初是在埃及接受了卡巴拉教的知识,在日后四十年的艰难跋涉中成了卡巴拉教的专家。他不仅为这门神秘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在天使的指引下从中得到了智慧。因此纵使那个最难掌控的国家战火连连,遭遇了诸多悲惨,摩西还是成功地解救了犹太人。摩西隐晦地将卡巴拉教义写在《摩西五经》的前四卷中,《申命记》则并没有卡巴拉教教义的相关内容。最初有七十位长老参习卡巴拉,然后一代接一代将卡巴拉传承了下去。大卫王和所罗门王被认为是最精通卡巴拉教的门徒。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敢把教义写下来,最后,生活在耶路撒冷被毁时期的席米恩·本·约查将卡巴拉的知识书写了下来。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以利亚撒教士和他的秘书阿巴教士收集了他的手稿,最后整理成了著名的《光明篇》。”

“你相信这个奇妙的故事吗?”亚瑟·伯登问道。

“一个字也不信。”波荷埃医生微笑着说,“《光明篇》已经被证明是现代的产物,造假手法厚颜无耻,文中引用了十一世纪一位作家的话,并且提到了十字军东征和耶稣纪元一二六四年发生的大事。一二九一年之前,《光明篇》的副本从一个名叫摩西·德·利昂的西班牙裔犹太人手中流传了出来。他声称自己拥有著名的席米恩·本·约查的手稿。待他死后,一位富有的希伯来人约瑟夫·德·阿维拉找到了手稿抄写人那穷困潦倒的遗孀,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的女儿为妻,并会支付一份丰厚的彩礼,只要她把亡夫手里的《光明篇》原稿送给他。结果那个寡妇(不难想象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只得承认,根本没有什么原稿,《光明篇》根本就是摩西·德·利昂自己写出来的。”

亚瑟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腿,然后笑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对于你说的这些故事,你自己到底相信几分。你说的时候那么严肃,我们都信以为真,结果你只是在消遣我们而已。”

“我亲爱的朋友,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相信几分。”波荷埃医生回答道。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哈多先生让我们如此困惑的原因。”祖西说。

“啊,说到这个还真有意思,”医生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虽然我和他很熟,但我一直无法判断出他究竟是喜欢恶作剧还是真的相信自己具备自诩拥有的那些奇妙能力。”

“昨晚的事我们都看到了,绝对不寻常,”祖西说,“为什么蛇不能伤到他却立刻就将兔子咬死了呢?而且,你又怎么解释马儿的战栗呢,伯登先生?”

“我无法解释,”伯登说着,面带愠色,“但我不会一遇到无法理解的事就将其认做是超自然现象。”

“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感到非常害怕。”玛格丽特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就讨厌一个人。”

玛格丽特太过少言寡语,因而不常说出自己的感想,然而哈多的言行举止却对她造成了很奇怪的影响。她昨晚不止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梦中哈多变成了巨大又可怖的鬼影,他那充满嘲弄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她似乎还看到了他那巨大的身躯和那张凶神恶煞又充满野蛮肉欲的脸庞。玛格丽特就像是被恶灵附体一般陷入了惶恐,唯有靠着亚瑟的理智才勉强没有向那荒谬的恐惧投降。

“我已经写信给弗兰克·赫里尔了,问他所了解的关于哈多的情况,”亚瑟说,“应该很快就能收到回信。”

“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玛格丽特激动地说,“我觉得他会为我们带来不幸。”

“你这是愚蠢的偏见。”祖西不屑地说,“我对他非常有兴趣,还想请他去画室喝茶呢。”

“那真是荣幸之至。”

玛格丽特吓得叫了出来,这分明是哈多那带着戏弄的语调。她飞快地转身看着他。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一时陷入了沉默。此时的他们就聚在窗前,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哈多走了进来。众人一脸羞愧,暗忖着他到底听到了多少他们的谈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祖西第一个回过神来,尖声问道。

“没有什么比从正门进屋更让一位有涵养的魔法师感到麻木无趣的事情了。”他说道,脸上带着一丝令人迷惑的微笑,“你们就站在窗前,我想要是从窗户进来一定会打扰到你们,所以就用了一点儿小技巧,顺着烟囱进来了。”

“你的左手肘上还留着煤烟,”祖西说,“但愿你没被烤焦。”

“不会不会,谢谢关心。”他严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

“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们都欢迎。”波荷埃医生一边说一边和善地伸出了手。

这时亚瑟不耐烦地转向了医生。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他说,“你是医生,照理不会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事。”

波荷埃医生耸了耸肩。

“我一直对人类各种古怪之事感兴趣。我曾经研究了哲学和科学,然后我发现没有什么事是必然的。有些人通过对科学的追求了解了人的高贵,而我却只看到了人的渺小。自文明之初,人们便开始琢磨很多伟大深奥的问题,但至今也没能得出什么答案。人其实无法了解任何东西,因为人获取知识的唯一手段是自己的感觉,而感觉是不可靠的。只有一样东西人可以自称权威,那就是自己的思想,但即便是对思想,人也知之甚少。我相信我们应该忽略掉那些理应知道的事。我不能为这些事花时间,因为既然知识是不可得的,那还不如将它们放一边,花时间研究一些荒唐的事。”

“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亚瑟说。

“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些事是否全然是无稽之谈。”医生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他严肃地看着亚瑟,脸上带着一丝讽刺,“你相信,当我在承诺讲述事实的时候,其实是在骗你吗?”

“当然不会。”

“那就跟你说说我在亚历山大的一次经历。就我所知,没有任何科学可以解释那件事。所以希望你相信我没有故意欺骗你。”

医生那严肃庄重的神情为他的话又添加了几分信服力。即便是亚瑟,也会毫无疑问地认为他所讲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一直听人说有一位酋长能够利用魔镜为寻访者照出失踪或者死去的人。我在埃及的一位朋友一直想带我去见他。我从没想过真会灵验,但是有一次我是真的心烦意乱,因为我已经几个星期没收到我母亲的消息了。她独自寡居,又年老体弱,虽然我再三地写信给她,但却一直没有回应。我很不安,终日郁郁寡欢。后来我想,请那个魔法师来也没什么坏处,而且说不定他真有什么魔力呢。我的朋友是法国领事馆的翻译,一天晚上他替我将那酋长请了过来。那酋长长得高大强壮,肤色白皙,蓄着深棕色的胡子。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戴着一块以示先知后裔身份的绿色头巾。从谈吐看,他很友善,也不造作。我问他魔镜术需要什么条件。他说只有童子、处女、女性黑奴和孕妇才能看到魔镜。为了防止他使诈,我便派自己的仆人去一位挚友家里把他的儿子请来。待仆人走后,我按照那位魔法师的要求准备了乳香和芫荽籽,然后生起木炭,在炭火上架了一口暖锅。在我忙活的时候,他写了六张符。待那孩子来后,那术士便将一些乳香和其中一张符倒进了暖锅里,然后抓过男孩的右手,在手掌上画了一个方形的魔法符号,并在符号中心蘸上了一点儿墨水。这样魔镜就完成了。然后他叫那孩子盯着自己的手掌,不要抬头。这时整个屋子已被乳香熏得烟雾缭绕。接着那术士便开始含糊地念起了阿拉伯语,念了一会儿后他问那个孩子:

“‘墨水里有东西吗?’

“‘没有。’那男孩说。

“谁知过了一会儿,那孩子浑身都战栗了起来,看上去非常害怕。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扫地。’他说。

“‘等他扫完地后告诉我。’那酋长说。

“‘他扫完了。’男孩说。

“那术士转向我,问我想看到谁。

“‘我希望他为我看一看寡妇珍妮-玛丽·波荷埃’。

“那魔法师又往暖锅中添了两张符,并加了一点儿乳香。呛人的烟雾刺得我双眼生疼。这时男孩说起话来。

“‘我看到一位老奶奶躺在床上。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她满脸皱纹,双眼紧闭,下巴上围着一条带子。她的床嵌进墙里,像是放在洞里,外面还有遮板。’

“那孩子说的是布列塔尼床,而那白色的帽子则是我母亲平常戴的。如果她真的穿着黑裙子躺在那里,下巴处系着带子,那只代表一种情况。

“‘他还看到什么了?’我问那个术士。

“他重复了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男孩又开口了。

“‘我看见四个男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有很多女人在哭。她们都戴着白色的小帽,穿着黑色的裙子。一个男人穿着白袍,手里拿着一个大十字架,有一个小男孩穿着红色长袍。然后男人们都脱下了帽子,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不要再说了,’我说,‘够了。’

“我早就预感到我妈妈走了。

“没过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母亲住的村子里的神父写来的。他们安葬了母亲,而下葬的日子竟和那男孩从魔镜中看到这番情景的日子是同一天。”

波荷埃医生把脸埋在了手掌中,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终于,奥利弗·哈多开了口。

“我没什么要说的。”亚瑟回答道。

哈多盯着亚瑟看了一会儿,那双奇怪的眼睛就像是看着亚瑟身后的墙壁。

“你听说过埃利法斯·莱维吗?”他问道,“他是这几年最著名的神秘学家。据说他是自伟大的帕拉塞尔苏斯之后最有成就的神秘术士。”

“我见过他一次,”波荷埃医生打断了哈多,“没有人比他看起来更不像是个魔法师了。他长得又矮又胖,脸上堆满了笑容,一看就是好脾气,还有一把漂亮的灰髯,长及胸口。”

“研习魔法的人看来都免不了要发胖。”亚瑟冷冷地说。

祖西注意到,这一次哈多并未因嘲弄而有所激动,自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亚瑟,眼睛一眨也不眨。

“莱维真名叫阿方斯·路易斯·康斯坦特,后来为了爱情,便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他的父亲是个靴匠,他命中注定是一名神职人员,但却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并她和结了婚。他们的结合并不幸福。然后很多比他更伟大的人也同样遭受了的命运降临到了他身上——他的太太另觅新欢,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他。为了安慰受伤的心,他开始钻研神秘学,并在适当时机发表了很多神秘学著作,其中涉及了神秘学的方方面面。”

“哈多先生,请快讲一讲这个人的故事。”祖西说。

“那我就说一段他在伦敦唤醒了提亚那的阿波罗尼奥斯的灵魂的故事。”

祖西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点上了一支烟。

“为了远离内心的烦躁、心无旁骛地研究神秘学,他在一八五六年春天去了伦敦。他拜访了各种各样研究世间神秘之事的人,结果却发现他们都只是些平庸之辈,于是他便独自潜心研究至高无上的卡巴拉教。有一天他回到旅馆时发现有人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和一张拦腰撕掉的卡片。他一眼就看到这半张卡片上画着一个残缺的六芒星。纸条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字: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门口给你另外半张卡片。第二天他便拿着那半张卡片去了约定地点。他看到一辆男爵马车停在那儿。马夫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对他做着手势,然后打开了马车门。里面坐着一位女士,穿着黑色绸缎,脸上盖着厚厚的面纱。她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并出示了另外半张卡片。他上了车,门砰地关上了。马车扬尘而去。那位女士揭下了面纱。她年纪不算小,在那灰色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奇怪地凝视着前方。”

祖西·博伊德高兴地鼓起掌来。

“太妙了,我肯定你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祖西大声地说,“维多利亚中期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门口的神秘会面——我真是完全被迷住了!你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吗?那位年长的女士穿着巨大的裙衬,带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女帽,而那魔法师则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男式大衣,系着一条飘动着的黑丝绸领带,头上罩着一顶夸张的帽子。”

“埃利法斯说那位女士说着一口带有明显英国口音的法语。”哈多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她对他说:‘先生,我知道严守秘密的法则在魔法师们中被严格地遵守;而且我也知晓您曾经被要求表演奇妙的魔法,但却拒绝了对方轻佻的好奇心。你可能缺少一些施展魔力的必要道具。我可以带你去一间密室,里面有全套的魔法用品。但首先要请你对这件事保持绝对的沉默,若你无法用名誉保证这一点,我会下令将你遣送回国。’”

众人听着奥利弗·哈多的故事,并未有明显的反应,倒不是故事不够精彩,只是他那故作严肃的姿态却让人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待这个故事。

“埃利法斯·莱维做了保证后便被带到了一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祭服和魔法工具的屋子。那位女士借给了他几本用得上的书,又与他谈了多次话,最终决定让他在她家里尝试完整的招魂术。他严谨地遵循着招魂仪式流传下来的步骤,前后准备了二十一天。最后,一切都就绪了。他们打算唤起神圣的阿波罗尼奥斯的幻影,并向他就两件事提问,一件事有关埃利法斯·莱维,另一件有关那穿着裙衬的女士。一开始她打算与另一位信得过的朋友一起协助召唤,但那个人却在最后关头退缩了,由于仪式中严格记载了施法人数,要么三人,要么便只能一人,于是埃利法斯便落单了。进行仪式的密室设在一座塔楼中。密室里挂着四面凹透镜,放了一张白色大理石祭坛,祭坛四周围绕着一圈磁铁。祭坛上刻着五芒星,同时铺在祭坛下的崭新白色羊皮上也都画上了这个符号。祭坛上立着一只铜火盆,上面放着赤杨木炭和月桂木炭。祭坛前面放着一张三角桌,上面也支着一个火盆。埃利法斯·莱维穿着一件白色的、比神父的祭袍更长更宽大的长袍。他的头上戴着一个由紧紧缠绕在金链上的马鞭草做成的花冠。他一手拿着一把未开封的剑,一手拿着仪式用的经书。”

这时,祖西对讽刺漫画的热情突然冒了出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身影:圆滚滚的矮胖身躯上长着一张绯红的圆脸,却如此隆重其事,盛装打扮。祖西想着,径自笑了起来。

“他用准备好的材料将两堆火点燃后便开始念诵经书中的咒文,一开始声音很低,然后逐渐增大。整个屋子都笼罩在那摇曳的火光中。过了一会儿,火熄灭了,他又往火盆中加了些嫩枝和香料。当火苗再次蹿起来时,他清楚地看到祭坛前站着一个比一般人身形高大的人影,然后便消散不见了。他站在早就画在祭台和三角桌之间的圆圈里,重新开始了召唤。他对面镜子上的反光逐渐变亮,这时一个苍白的身影出现了,而且似乎正缓缓向他走去。他闭上了眼睛,呼唤了三次阿波罗尼奥斯。当他睁开眼睛时,一个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看起来更像是灰色而非黑色的被单,身形削瘦,非常忧郁,也没有蓄胡子。艾利法斯顿时感到一阵阴风迎面袭来,他本想问面前的男子几个问题,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于是他将手放在五芒星上,用剑尖指着那人,心里默默恳求这个姿势能让那个幽灵顺从他,而非恐吓加害他。那身影突然朦胧了起来,很快便奇怪地消失了。他命令那幽灵回来,然后便感到身边有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握住了他拿着剑的手。顿时,他的手臂连同肩膀都麻木了。他猜大概是手里的剑惹恼了幽灵,于是便将它放在了地上的圆圈里。终于,那个人形再次出现了。然而此时埃利法斯突然感到四肢精疲力竭。他瘫软了下来,陷入了深度昏迷,并做了一些非常奇怪的梦。待他醒来后,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事情的大概。他的手臂接连好几天都是又麻又痛。虽然那个幽灵没有开口,但对埃利法斯·莱维来说,他的疑惑似乎都已经找到了答案,因为他的内心总盘旋着一个声音,对于他的每个问题,那个声音都重复着一个可怕的词:死。”

“看来你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怕幽灵,就像你不怕狮子一样。”伯登说,“在我看来,这件事很简单。各种工具、香味、镜子和五芒星加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我唯一惊讶的是你的魔法师竟然只看到了这么一点儿东西。”

“埃利法斯·莱维也和我说了那次招魂。”波荷埃医生说,“他说那次仪式对他的影响非常大,他不再是原来那个人,因为好像那个世界的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灵魂。”

“让我震惊的是,你竟然没有尝试这种有趣的实验。”亚瑟对奥利弗·哈多说。

“我试过。”哈多平静地说,“我父亲临死前已说不出话来了,不过我看得出,他很明显想告诉我什么。我很想知道他的临终遗言到底是什么,于是在他去世的一年后把他的亡灵唤出了坟墓。我召唤的情景和刚才说得差不多,要是再唠叨一遍你们一定会感到厌烦的。不过唯一的不同在于,我父亲对我说话了。”

“他说什么了?”祖西问。

“他很严肃地说:‘买阿善提的股票,它们要涨。’我照他的话做了。我父亲在投机生意上总是运气不佳,果不其然,那支股票一路跌到底。我抛掉的时候亏了一大笔钱。于是我总结出一点,那个世界的人和我们这群活在悲叹之谷的人一样对股票的走势一无所知。”

祖西忍不住大笑起来。亚瑟却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永远都不知道哈多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又是像现在这样消遣他们,这让务实的他感到心神不宁。

正文 第六章

两天后,亚瑟收到了弗兰克·赫里尔的回信。弗兰克是那种愿意为了回复他人的询问而不辞辛劳地写下长篇大论的人,而且很显然,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对古怪反常的人格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仔细分析了奥利弗·哈多的性格,就像科学家热情满满地研究新物种一样。

了。他嘲笑其他学生对运动的热情,一直说板球对男孩来说是很好,但却不适合做男人的消遣。(他当时才只有十八岁!)他常常豪言壮语地谈论那些非常需要勇气,并且无法指望别人的运动,例如狩猎猛兽和登山。他似乎很喜欢足球,但是踢起来凶猛又野蛮,因此很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当时大家都知道他做起其他事情来也不合规矩。他不会做明显的不正当之事,但却会做那些大多数人都认为很卑鄙的小人之举。要是败在他手下,那可真是要命,因为他热衷于对败者进行粗俗的冷嘲热讽,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很难承受的。</small>

<small>我想你一定无法相信,他刚来牛津的时候身材非常健美。他现在是发福了,但那时真是非常英俊。他让人想起那巨大的、如女性般圆润精美的阿波罗神像。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对于那个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过成熟了,所以现在他早早地发福也是可以预见的。他走路时身子总是冲劲十足地挺得笔直,很多人将此称之为傲慢的大摇大摆。他的五官匀称又好看。他有一头浓密的卷发,留得很长,颇有诗人的风范。我听说他现在已经秃了,这一定让他大受打击,因为他一直都对此非常自负。他的眼睛很特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常人看东西的时候眼神是落在所视对象上的,但他的视线却是平行的,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因此,当他与人说话时,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他能审视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一样。他的穿着夸张、奢华,这也是他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他不像当时的唯美主义者,虽然穿得随意但却充满了艺术感——他就喜欢怪里怪气的颜色。有的时候他会不合时宜地穿得极度正式。我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带着高礼帽,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礼服大衣走在牛津大街上的大学生。</small>

<small>我之前说他很不受欢迎,但大家并没有无视他,让他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哈多什么人都认识,他总会出现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尽管大家都不喜欢他,但有他在场时人们却表现出令人好奇的快乐。他也许是牛津史上最受瞩目的人了,每次见到他时,他都被人群簇拥着。那些人虽然在他背后骂他,但同时又无法抵挡他的魅力。</small>

<small>我一直试着分析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虽然受不了他,但只要有机会,便忍不住跑去看他。他的行为很怪诞,你永远都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什么,因此你随时都得全神贯注。我想正是他这种出人意料吸引了那些虽有几分务实理性,但对浪漫主义充满了好奇的年轻人。他并不机智,但却有一种粗俗的幽默感,正好能唤起年轻人那低级庸俗的滑稽感。他在讽刺漫画上很有天赋,并且自信得非常冷静。他对使用亵渎的语言有着独特的天赋。他在这方面的创造力在只会说些寻常脏话的年轻人中独显优势。我曾听他用当时已故的前基督教堂学院院长的口吻进行了一段极其藐视神明的布道,惹恼了在场的所有人,但同时,又让人觉得非常好笑。他的知识面比大多数大学生广,再加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敏捷的反应,他总是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姿态,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同时又遭人愤恨。我从来没有听他承认过自己没读过哪本书。每当我试图拆他台,说他肯定没看过某本书时,他却总能援引出其中的段落来。我敢说这只是一种花招,就像魔法师虽然让你选牌,但其实只是巧妙地强迫你选择了某张特定的牌一样。他总是能巧妙地将话题引到某个特定的点上使我不得不提到某本确定的书。他很会谈话,聊天时语言华丽流畅又有趣,总能把一件事说得格外有意思。在他那豪言壮语的对比下,旁人的言谈便更显平淡了,这也使得人们更加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他为自己的家族自豪,总愿意很爽快地将自己那卓越的血统告诉任何对此心存好奇的人。我想,除非他已改头换面,否则你也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和其他贵族的友谊。事实上,他的家族和皇族是有一些关联,他的祖辈也确实如他所言的那么高贵。他的父亲死了,他在斯塔福德郡拥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堡。我见过照片,非常漂亮。他的祖先是安妮王后近随,跟着皇后去了苏格兰,这在英国历史上也有记载,所以他对自己血统的骄傲也是情有可原的。总而言之,他在牛津时非常不招人喜欢,但与此同时既受人瞩目又不被人信任。他谎话连篇,是个十足的无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其他人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对他有兴趣,都因他或发笑,或愤怒。他身上总有几分神秘感,他也喜欢用这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来包装自己。他了解很多人,但却没有人了解他,最后他对我们来说,仍旧只是一个陌生人。关于他的传言有很多是他自己孜孜不倦地散播的,据说他身上有着那些只能压低声音谈论的恶习。还有传言说他用各种东方药物在自己身上试毒,而且还出没于伦敦东区最污秽的烟鬼聚集地。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考了第一名,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学习。后来就不行了,从那以后至少我自己从来没在牛津再见到过他。</small>

<small>我隐约地听说他在周游世界。后来我时不时地在城里遇到了在牛津时便认识他的人,这才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一个人跟我说他正在徒步穿越美国,边走边谋生;另一个和我说他在印度的僧院里;第三个人和我说他在米兰和一位芭蕾舞演员结了婚;还有人说他如今已嗜酒如命。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尽做些非同寻常之事。很显然,他不愿意安定地享受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带来的平淡的乡村绅士的生活。后来我在皮卡迪利大街遇到了他,然后一起在萨沃伊饭店吃了晚饭。他胖得很离谱,头发也很稀疏,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当时他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很多。我很想弄明白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他故意保持着一份神秘感,所以并未说得很详细。我只知道他曾旅居在那些白人从未涉足的土地上,并且发现了能够推翻现代科学的秘密武器。在我看来,他的思想似乎和他的外表一样变得粗俗不堪。不知道是因为离开牛津后我得到了成长,还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认识,他已不再像我记忆中那样卓越,而他那肤浅的玩笑话更显得愚蠢极了。说实话,我觉得很无聊。他的装腔作势,虽然曾经逗乐了诸多刚从伊顿公学进入牛津的毛头小子们,但当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无法忍受。所以告辞时我感到分外开心。本是他邀请我吃饭,最后他却高傲地先走一步,让我买单,这也是只有他才有的本领。</small>

<small>从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再听说过关于他的事,直到莱依小姐请我和德国探险家布克哈特一同用餐。他不久前出版了一本叫《泛游亚洲》的书,你应该听说过。我知道奥利弗·哈多是他那次旅行的同伴,所以一直想看看那本书,谁知实在太忙,便也作罢。</small>

<small>我借那次机会向那德国人提到了哈多,然后聊了很久。布克哈特也是无意间在东非的蒙巴萨遇到哈多的,当时他正准备做一次远征,猎些大猎物回来,于是他们便相约同行。他告诉我,哈多的射击技术卓越,是个百里挑一的猎人。布克哈特并不信任那些吹嘘自己成就的人,但没过多久就不得不承认哈多所言非虚。哈多有过一段非凡的经历,布克哈特可以为此担保。某天晚上他独自外出追赶了三头狮子,然后三枪解决了它们。这种事我并不懂,不过从布克哈特的语气看,我猜大概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其他旅伴并不像哈多一样喜欢吹嘘自己,因此哈多的言行态度让他们觉得无法忍受。布克哈特告诉我,哈多在狩猎大猎物方面确实非常卓越。他有一种本能,总能找到最佳狩猎地点,而且对田野有着一种很棒的感觉,能够穿越小路追踪留下粪便痕迹的动物。他非常勇敢。在密林中追踪一头受伤的狮子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事了,需要猎人绝对的冷静。动物总会先注意到猎人,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便已经向你扑来。然而哈多在这种时候从未有过半点儿犹豫,因此布克哈特对他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哈多并不是一个善良的猎人。他滥杀无辜,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开心。很多动物的皮毛和角并没有价值,猎人们根本不屑把它们剥下来,而让布克哈特愤怒的是,哈多总喜欢猎杀这种动物。当远远的有一群羚羊,你猎杀不到它们,而天又渐渐黑了,因此你也无法跟踪时,他很有可能会开枪,让那受伤痛折磨的牲畜慢慢地死在荒野里。他极度自私,因为不想在狩猎时被打扰,所以从来都不会和同伴分享信息。不过尽管如此,布克哈特仍旧对哈多有着很高的评价,也很欣赏他的能力与足智多谋,因此邀请他与自己一起去亚洲旅行。哈多同意了。布克哈特的书也为他那卓越的技巧提供了更多的证据。德国人承认,好多次全靠哈多及时抓住了机会,他这才免于一死。不过他们后来因为哈多对待本地人那蛮横的方式有过争吵,而布克哈特也一直隐隐觉得哈多本性残忍。后来,他与营地的仆人大吵了一架,然后开枪杀死了那个可怜的人。很显然,他的行为已到了无法原谅的地步。哈多坚持说自己是出于自卫,但他的行为引起了其他人的唾弃,大家都认为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太危险。布克哈特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哈多的错,于是拒绝与他再有任何瓜葛。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布克哈特回到了英国,而哈多一直疲于逃命,因为被谋杀的那个仆人的朋友们一直都在四处追捕他。然后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便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small>

<small>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不过不管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传言,我都不会惊讶。我建议你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朋友。若他是你认识的人,那么必定既不可靠也不诚恳。若是你的敌人,我敢说他一定能对你做出各种不道德的恶事来。</small>

<small>再见了,我的孩子。希望你在法国习得的外科技术能让你如虎添翼。你的勤勉让我很受启发,你日后定能当上准男爵,并成为皇家外科学院的校长。到时你将为皇室成员做阑尾手术。</small>

亚瑟将这封信读了两遍,然后将它塞入了一个信封,交给了博伊德小姐,并未留下任何评论。几个小时后,她回复道:“我已经约了他周三来喝茶,现在已无法推脱了,所以你一定要来帮我们。不过千万要像我们一样对他客气些,就好像他只是将自己从摩西十诫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其实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这么做的。”

正文 第七章

在与祖西约好一起喝茶的那天早上,奥利弗·哈多在玛格丽特门口放了很多簇小菊花,多得让原本朴素的画室顿时有了一种昙花一现的明媚之美。尽管玛格丽特在墙上挂着丝带,但始终未能让画室这么美。亚瑟一看到那小菊花,便沮丧自己竟从未想到这一点。

“真是太抱歉了,”他说,“你一定认为我非常不体贴。”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喜欢你正是因为你不会像寻常恋人一样只关心这种事。”

“玛格丽特是个聪明的姑娘,”祖西说,“她知道会送花的男人肯定爱慕过很多女性。”

“我不认为这些花是专门送给我的。”

亚瑟·伯登坐了下来,愉快地观察着那熊熊的炉火。拉着的窗帘和那些灯让这间屋子给人一种舒适又惬意的感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画室中常有的独特的浪漫氛围。这种氛围有一种自由感,能唤起人的各种有趣的思索。这种气氛能让人虽严肃但不自傲,虽轻率但不愚蠢。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亚瑟和祖西已然很熟悉了。祖西总喜欢以一位尚未结婚且青春不再的女士自居,然后故意对他说一些善意的玩笑话。在她看来,他只是一个陷入爱河的愚蠢的年轻人。与此同时她也感叹,再聪明的男人在爱情中竟也会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玛格丽特了解祖西,知道她若是与亚瑟开玩笑,那便表明她对他十分认可。随着认识的加深,祖西逐渐学会了欣赏亚瑟那坚毅稳重的性格。她钦佩他处理分内之事的能力,以及对于不懂之事顺其自然的干脆。他身上没有半点儿造作。亚瑟单纯的坦率也让祖西动容,而正是这份坦率,为他那生硬的言辞增添了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祖西对好看的标准和普通女人无异,但却不知怎的很喜欢他那如斑岩上草草凿出的雕像般粗糙的相貌。他的外表便是他性格的外露,一看到这张脸,你便会觉得,这个男人坚定而温柔,诚实又简单,虽然既不天马行空又不才华横溢,但打心眼里可靠而值得信任。此时亚瑟正坐在椅子上,膝上趴着玛格丽特的小狗。他正在抚摸小狗的耳朵。祖西看着他,内心涌出了一丝酸楚: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的男人来爱她?很明显,他是完美的伴侣,一旦动情,矢志不渝。

这时波荷埃医生走了进来,温文尔雅地静静坐着——这是他的诸多魅力之一。他不健谈,更多时候喜欢默默地听年轻人聊天。小狗跳下了亚瑟的膝盖,跑到了医生脚下,亲昵地蹭着他的腿。在那柔和的灯光下,众人攀谈了起来,几乎都快忘了还有一位客人。玛格丽特热切地希望哈多不要来。这个下午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动人。她忙碌地准备着茶点,这主妇般的风韵使得她的身上多了一种独特的纤美。她的那份绝美所散发出的娴雅端庄此时此刻变得愈发柔和,让人不禁想起行走于国内的和蔼可亲的圣人们,他们把古兰经热情激昂的教义播撒到各地。

“这儿是多么惬意啊!”波荷埃医生微笑着说。每当他无法用英语准确表达自己情感时,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法语。

这场景就像是一幅出自某个流派的名家的画,否则怎会有如此和谐、如此令人惬意的色调,而那墙壁的线条和坐着的人们又怎会成为如此优雅的点缀。此时此刻,屋里的氛围平和极了。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亚瑟起身前去开门。小狗紧紧跟在亚瑟身后。奥利弗·哈多走了进来。祖西观察着小狗的反应,但这一次,她已不会再为这牲畜的变化而感到惊讶。只见那友善的小东西夹着尾巴沿着墙根悄悄溜到了最远的角落。它睁着警惕又惊惧的双眼,看着哈多,然后便把头埋在了身子里。来客忙着打招呼,并未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条小狗。他礼貌地接受了玛格丽特对小菊花的感谢,这完全超出了众人的意料。他的行为也让大家大吃一惊。他收起了自己的装腔作势,似乎真心喜欢这个惬意的小画室。他要求欣赏玛格丽特的素描。他看着它们,表现出一种真实而浓厚的兴趣。他的评论一针见血。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谈论的话题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他称自己是外行,是被画家们嘲弄的那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人。他的评论虽仅是泛泛之谈,但由此可见,他绝不是傻瓜。这给两位女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聊完了素描,他又聊起其他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吹嘘自己,而是愉快又自然地谈论着他去过的地方。很显然,他想取悦他们。祖西逐渐理解了为什么他虽然做作,但仍旧对牛津的大学生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谈话有一种传奇色彩,而且非常有趣,总能引人发笑。他虽然确实如弗兰克·赫里尔所言缺乏机智,但却用有趣的玩笑话,或者说幽默感弥补了这一不足。虽然祖西被哈多逗乐了,但她请哈多来并不只是想听他说笑话。波荷埃医生借给了她一本自娱自乐写成的关于古代炼金术师的书,于是祖西便想借这个机会与哈多这样一个在该领域称得上是专家的人聊聊这些奇妙的事。读那本书时她非常兴奋,神秘学那半真实半传奇的历史让她整个人都热血沸腾了起来。她急切地想了解更多,不管是那些为了神秘学跋山涉水甚而付出了巨大代价,或倾家荡产,或被迫害或受折磨的人们,还是那些几乎已被证实真的成功了的人们,她都想了解。

她转向波荷埃医生。

“你曾断言古代炼金术师真的炼出了黄金,这可真是够大胆的。”她说。

“我没有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如果某一历史事件可以给出炼金成功的确凿证据,那就应该相信这是真的。人们总是仅仅因为事先认定某件事是不可能的就不相信其详尽的细节。”

“真希望你能像你在前言中说的那样为帕拉塞尔苏斯写一部传记。”

波荷埃医生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现在是不会写了,”他说,“他是最引人瞩目的炼金术师,因为他提出了炼金术中最艰深复杂又迷人的命题。不过却无从得知他有几分是江湖骗子,抑或有几分是钻研严肃科学之人。”

祖西瞟了一眼奥利弗·哈多。只见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的硕大身躯显得非常奇怪。他双眼紧紧盯着说话的医生,柔和的灯光在他那肥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从渊源看,他的名字倒也不像后人所形容的那样荒唐,”医生继续说道,“他来自著名的邦贝斯特家族。他们家族的古宅叫霍因海姆,是靠近斯图加特的一座城堡,后来人们就以这城堡名称呼他们。关于他的生平最有趣的一点是,因为缺少文献记录,后人根本不可能准确地描述他的一生。他游历了很多国家,德国、意大利、法国、新荷兰殖民地、丹麦、瑞典以及俄国。他甚至还去过印度。他被鞑靼人抓了起来,带到了大汗面前,后来他陪着大汗的儿子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在那个历史上最多事的年代横穿一片不安宁的土地,要有一颗多么愚笨的心才会对这位流浪的天才如此的游历不心怀激动。正是在君士坦丁堡,根据一本在十六世纪的瑞士罗夏印成的有关炼金术的《金羊毛》,他从所罗门·特里斯莫西努斯那里得到了贤者之石。他还拥有万能灵药,据说在十七世纪末还有一位法国旅行家见过他。之后帕拉塞尔苏斯穿过了多瑙河沿岸的诸多国家,然后到达了意大利,在那里做了皇家军队的外科医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帕维亚战役上。他通过各种各样的人搜集信息,有医生、外科大夫、炼金术师;也有刽子手、理发师、牧羊人、犹太人、吉卜赛人,接生婆、算命人;有高贵之人,也有低贱之民;有博学多才者,也有粗俗不堪之人。在你拿着的那本书里,我概要性地提到了他的事业,其中我摘录了几句他的话。他对知识的获得的理解让我非常动容。”

波荷埃医生拿过博伊德小姐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摊平了书页,然后念了一段出自《评论书》的前言中的话:

“我常常冒着生命危险追求我的艺术。我从不为从浪人、执行绞刑的人和理发师那儿学到于我有用的东西而感到羞耻。我们都知道,恋人总会不远千里去与他爱的女子会面,而为了寻找那梦中的女神,爱智慧的人将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了一页,找到了另外几句话,又读了起来:

“我们应该去那些也许能找到知识的地方寻觅知识。为何会有人嘲笑那些追逐知识的人呢?那些留在家里的人,也许会比那些在外游历的人更富有,生活更安逸,但我要的,不是富有,也不是安逸。”

“天哪!说得太好了!”亚瑟说,他不禁站了起来。

这几句无畏而简朴的语言深深打动了他,没什么华丽辞藻能与之相比。受它们影响,他更加热切地渴望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对知识的艰苦追求。波荷埃医生给了他一个挖苦的微笑。

“然而很可惜,说这些话的人在很多方面都只是一个喜欢用江湖骗子的油嘴滑舌的语言口若悬河自吹自擂的小丑。他虚荣又浮夸,肆无忌惮又自命不凡。听这一段:‘追随我吧!噢!阿维森纳、盖伦、拉西斯,还有蒙塔尼亚那!追随我吧,而不是我追随你们。那些来自巴黎、蒙彼利埃、梅森和科隆的人们啊,那些来自多瑙河与莱恩河畔诸多国家的人们啊,以及那些来自海上诸岛的人们啊,我拥有至高的权力,所以不是我来追随你们。那个时代将会到来,到时你们中没有人会再受到世界的轻视,也不会再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因为你们所追随的我将成为王,那至高无上的君主便是我。’”

波荷埃医生合上了书。

“有生之年你听过这种胡言乱语吗?不过他确实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他用德语,而非拉丁文写了这些话,并且通过削弱对权威的笃信,他为科学中的自由思想开启了先河。他继续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身后跟着一大群信徒。有的时候他会受利益的蛊惑而去某个富有的城市,有的时候也会应某位王子的邀请去某个小国的宫廷住些时日。他的愚蠢与竞争对手的怨恨使得他无法长期地待在任何地方。他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纽伦堡的医生谴责他是庸医,是个吹牛皮的骗子。为了反驳他们,他请市议会允许他治疗那些患了绝症的病人。于是他们便给他送去了几名得了象皮病的人,他把他们全治好了。也许现在纽伦堡的档案里还能找到他此次善举的证据呢。后来他死在一次小酒馆的争吵中,之后葬于萨尔茨堡。传说他的星光体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产生了意识,所以死后与其他志同道合的星光体一起生活在亚洲的某个地方。他在那里仍旧影响着他的追随者,并时不时地以有形可见的姿态向他们显灵。”

“听我说,”亚瑟说,“难道帕拉塞尔苏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研究过程中做出一些实际的贡献吗?”

“我更喜欢那些不实际的贡献,”医生微笑着坦言道,“就拿自然酊来说,这是最伟大的炼金秘密,价值连城,没有哪位教皇或者皇帝能买得起。很多神秘学著作称它为红狮子,但在帕拉塞尔苏斯之前,除了赫尔墨斯和大阿尔伯特,几乎没有人知道它。它的制作非常困难,因为需要两个非常协调又技艺相当的术士共同完成。据说它一种轻盈的红色混合剂。这种混合剂有很多美妙的特性,其中之一便是能将各种不值钱的金属转化为黄金。据说这种混合剂埋在了巴伐利亚南部一座古老的教堂身下。一六九八年,有一些混合剂渗入了土壤,很多人看到了那神奇的景象,并称之为奇迹。后来在那块土地上建立了一座教堂,至今仍是朝圣名地。帕拉塞尔苏斯在介绍完这种混合剂的制作方法后用下面这句话作为结语:如果你对此感到费解,记住,只有那些一心一意渴求它的人才能找到其中的诀窍,那扇门只会为努力敲门的人敞开。”

“我永远都不会尝试这个。”亚瑟微笑着说。

“还有有魔力的琥珀金。智慧之人将其做成了一面不仅能够看到过去和现在,而且能看到人们白天夜里所做之事的镜子。他们能看到任何人写下来或者说出口的事,并能看到是谁说了这件事,以及他为什么会说这件事。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第一蜂蜜花,据说有介绍制作方法的详细的处方。这是一种能够延长生命的药物,不仅是帕拉塞尔苏斯,连他的前辈盖伦、比利亚诺瓦的阿诺德和雷蒙德·卢利都曾努力地探索过长生不老药。”

“这药能让我回到十八岁吗?”祖西大声喊道。

“应该是可以的,”波荷埃医生严肃地说,“路易十四的一名宫廷医生里瑟布莱恩曾经给出过他亲眼目睹的相关实验的描述。他的一位朋友配制出了这种药,而他的好奇心使得他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想亲眼看看这药的效果。”

“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亚瑟笑着说。

“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都喝一杯添加了这种制剂的白葡萄酒。十四天后,他的指甲脱落了,而且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这时他有些害怕了,于是便将这酒给了一位年长的女仆。结果,她身上很多地方都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不过这位老妇人并不知道自己喝的是药,因此万分惊惧,拒绝再喝那制剂。接着这位实验者弄了些谷物,浸在那药中,然后让一只年迈的母鸡吃下去。第六天的时候那只鸡开始掉毛,慢慢地毛掉光了,那只母鸡又回到了雏鸡时的样子。没到两个礼拜,那只幸运的母鸡又重新长出了羽毛,色泽比第一次发育时长出的更为饱满,然后母鸡的肉冠竖了起来,并继续开始生蛋了。”

亚瑟开怀大笑起来。

“我得说,这么多故事里,我最喜欢这一个。和其他的秘术比,第一蜂蜜花的效果还算不那么幼稚。”

“你认为炼金是幼稚的事?”一直静静坐着的哈多突然问道。

“冒昧地说,这很龌龊。”

“你很傲慢。”

“因为我觉得研究神秘主义的人无非都是为了一些粗俗而不值一提的目的?恕我愚见,唤醒死者并听幽灵聊几句家常是非常愚蠢的事。我也完全不认为一个为炼金花费了一生心血的炼金术师比一个现代社会里外出打零工的人更受人尊敬。”

“但是追求炼金术其实是追求炼金术所带来的权力。正是为了这种权力,术士们才夜以继日地探索那朦胧的奥秘。权力才是炼金术师全部的梦想,而不是那对某些东西毫无价值的有限的统治。他所追求的,是对整个世界的权力,对一切创造物的权力,对每一种神秘元素的控制力,以及对上帝本身的权力。他的欲望是那么无边无尽,以至于在那沿着轨迹运动的星辰顺从他的意志之前,他根本无法停止探索。”

这一次,哈多没有摆出那谜一般的姿态,很明显,他被自己的话陶醉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奇怪的神情。他那闪亮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独特的傲慢。

“人这一生追求的,归根到底只是权力而已。有的人想要金钱,他其实只是追求随之而来的权力而已,而人努力获得知识也是为了权力。傻瓜和酒鬼想要幸福,而真正的男人追求的只有权力。受到那充满魔力的未知世界的强烈吸引,占星师、魔法师和炼金术师们渴望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伟大。他们进行科学的思考,他们坚韧不拔地进行研究,他们充满忍耐力,充满力量,充满意志力,充满想象力,因为这些是一位魔法师最为强大的武器。他们最终将获得亲自面对天父的权力。”

奥利弗·哈多挪动他庞大的身躯从一直坐着的矮椅中站了起来,在画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这很不寻常,因为之前这个笨重的男人总是让人猜不透他是否认真。

“你刚说到帕拉塞尔苏斯,”他说,“他做了一个实验,医生刚刚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实验既不卑鄙,也不唯利是图,但却极其可怕。我不知道有关这个实验的描述是不是真的,但如果能亲自试一试,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他环视着眼前的四个人,他们正紧紧地盯着他。他的举止中有一种奇怪的焦躁,就好像他非常在乎自己所说的事物一样。

“古代炼金术师相信生命起源的自然发生说。通过结合心灵力量和神奇的精华,他们声称创造出了各种形式的生命,其中最绝妙的便是那称之为雏型人的男男女女。古代的哲学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帕拉塞尔苏斯却断然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我有一次无意中在伦敦桥的一辆手推车上看到了一本用德语写成的小册子。书很脏,被人翻了很多次,许多书页都被撕破了,整本书都快散了。这本书叫《斯芬克斯》,是一个名叫埃米尔·贝斯特尼的人编写的。里面详细描述了约翰·费迪南德·冯·库非斯坦伯爵于一七七五年在蒂罗尔制造有灵魂的活物的事。书中的故事部分来源于共济会的手稿,但更主要是来自一位名叫詹姆斯·卡默勒的人写的日记。他是伯爵的管家和私人助手。这为书中所述之事增添了十倍的信服力,甚至比那些让人们相信某些宗教文件的真实性的证据更令人信服。如果不是因为人造人实在太过玄妙,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所读的每一个字。伯爵和一个意大利蔷薇十字会会员阿贝·杰洛尼在五周内制造了十个雏型人——詹姆斯·卡默勒称他们为预成的灵魂——然后将它们放在了平时存放水果的坛子里,并在里面灌满水,坛口用一张有魔力的封条封着。那些灵魂大概有九英寸长,伯爵急切地盼望着它们长大,因此它他们埋在了两车肥料下,每天都往肥料堆上撒上一种内行的人费尽千辛万苦调制出来的烈酒。渐渐地,肥料堆开始发酵,并蒸腾出热气来,就好像下面有一堆火烤着一样。等他们把坛子挖出来后,发现那些灵魂长到了十三点五英寸长,男性雏型人甚至长出了浓密的胡子和指甲。其中有两个坛子,除了清水什么都看不见,但当阿贝一边念着某几个希伯来语词一边敲了三次坛口的封条时,坛中的水变成了一种诡谲的颜色,紧接着水面便浮现了那些灵魂的脸,一开始非常小,之后那面容越来越清晰,那些脸也跟着逐渐增大到跟人类面庞相似的大小。那是一种非常恐怖凶恶的表情。”

哈多说着,声音低沉,几近颤抖,就好像这个故事实在对他影响太大,以至于他几乎无法保持原先的泰然自若。很显然,这个故事让他非常动容。

“伯爵每隔三天都会用一种储存在银质小盒中的玫瑰色物质喂养那些生物。坛中的水每周都会更换成新鲜纯净的雨水。换水的动作必须十分迅速地完成,因为当雏型人暴露在空气中时,它们就会闭上眼睛,并且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就好像快死了一样。而当每隔一段时间往那装着无形的灵魂的坛子里倒入血液时,那雏型人便立刻消失了,令人费解的是,它既没有被染红,也没有出现任何痛苦的表情。有一次他们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坛子,里面的雏型人痛苦地呼吸了一会儿后,便死了。他们将尸体埋在了花园里。阿贝离开后伯爵又独自尝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他造出了一个像水蛭一样的小东西,生命力很弱,不久后也死了。”

哈多停了下来,看着惊讶地盯着他的亚瑟。“就算这是真的,制造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途呢?”亚瑟惊愕地说。

“用途!”哈多激动地高声喊道,“还有什么事比解答了最伟大的存在之谜,比看到没有生命力的物质变成了活物更为轰动?历史上很多著名的人物都见过那些雏型人,例如马克斯·伦伯格伯爵、弗朗茨·约瑟夫·冯·图恩伯爵,还有其他很多人。我从来都不怀疑人造人真的存在过。如果我们愿意尝试,凭借着现代的器具和技术,又怎么可能不成功呢?现在的化学家辛苦地做着各种实验,想从死亡的物质中创造出原始原生质,从无机物中创造有机物。我研究过他们的实验,他们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人将古代能人的知识和现代科学的发现结合起来呢?我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会产生什么结果,也许会非常奇怪,也许会非常惊人。有时候,我的脑海中会萦绕着一种渴望,渴望看见那没有生命的物质在我的魔咒下活了起来,渴望自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他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得很古怪,既残忍,又骄奢放纵。玛格丽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不禁战栗起来。他坐了下来,整个人都没入了灯光的阴影中。受光线的影响,他的双眼看上去血红血红的。他直直地凝视着前方,那强烈的目光非常可怕。亚瑟有些吃惊,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声,那不可思议的眼神,那无法解释的情绪,都太不同寻常了。对此,唯一的解释便是奥利弗·哈多疯了。

画室一下子陷入了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默。哈多的话与之前众人的谈话格格不入。波荷埃医生在说魔法之事时,言语中总会带着一丝怀疑的嘲讽,这也为话题增添了几分幽默感,而祖西也在一旁打趣。但哈多对这些神秘之事的热切却让他们陷入了不安和窘迫,因为他们原本就不相信那些东西。波荷埃医生站了起来,准备告辞。他与祖西和玛格丽特握了握手。亚瑟起身为他开了门。这位温和的学者四处看了看,没见到玛格丽特的小狗的踪影。

“我得和你的小狗说句再见。”

那小狗太过安静了,使得众人一时忘了它的存在。

“科珀,过来。”玛格丽特说。

小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跟前,惊惧地蜷缩在玛格丽特脚下。

“你这是怎么啦?”她问道。

“它是在怕我。”哈多说道,那刺耳的笑声让人感到非常不适。

“胡扯!”

波荷埃医生弯下腰,轻抚着小狗的脖子,握了握它的爪子。玛格丽特把它抱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乖乖的。”她举起一根指头指着小狗。

波荷埃医生微笑着走出了画室,亚瑟关上了门。突然之间,科珀就好像是被恶灵附体一般朝哈多扑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哈多疼得大叫了起来,用力甩掉了科珀,并野蛮地狠狠踢了它一脚。那可怜的狗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吠声,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玛格丽特愤怒又惊恐地叫了起来。这时,亚瑟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怒火,一时竟让他丧失了理智。那可怜的小狗承受的痛苦,玛格丽特受到的惊吓,以及他自己对哈多本能的敌视汇成了狂暴的怒火。

“你这个混蛋!”他愤怒地嘀咕道。

然后亚瑟举起了那攥紧了的拳头,朝哈多的脸击去。哈多踉跄了几步,紧接着亚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用尽力气猛踹。他就像狗欺负老鼠一样推搡着哈多,然后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不知为何,哈多未做任何抵抗,只是完全无助地倒在地上。亚瑟转向玛格丽特,只见她伤心地哭泣着,怀里抱着那只受了伤的狗,并试图安抚它的疼痛。他们在炉火旁坐下,亚瑟小心翼翼地对小狗进行检查,确定它是否因哈多那一脚而折断了骨头。祖西点了一根烟,定了定神。她强烈地感觉到了身后那狼狈地倒在地上的男人的存在,这让她有一种恐惧感。她暗忖着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她也很奇怪为什么他没有走。同时她也为他受到的侮辱而感到惭愧。这时她意识到他因为特别肥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地上爬起来,这让她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倚着墙,盯着他们。这份寂静惹得她焦躁不安。一想到他正在用那双异样的眼睛盯着他们,她就忍不住想大声尖叫。她甚至不敢想象他此时的表情。

终于她实在忍不住了,稍稍转动到刚好能瞥见他的角度。只见哈多正凝视着玛格丽特,专注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祖西在看他。他的脸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看上去非常可怖。他那肥硕的身躯蕴藏着一种残忍的恶意,并因那穷凶极恶的仇恨而变得十分难看。然后,他的神情变了。他脸上那激动的潮红褪去,变成了可怕的苍白,那深藏仇念的怒容也消失了。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麻木的笑容,甚至比先前紧皱的双眉更让人觉得害怕。这是怎么回事?祖西想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哽在了喉咙口。接着那笑容也不见了,哈多摆出了一副更为冷漠的神情。这时玛格丽特和亚瑟终于意识到了那双紧盯着他们的怪异的眼睛,两人双双陷入了沉寂。小狗也停止了呜咽。画室里安静到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哈多的心跳声,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然后奥利弗·哈多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刚才的行为,”他说,“小狗咬得我很痛,所以我一时发了脾气。我非常后悔踢了它。伯登先生打我打得很对,这完全是我应得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和之前的低沉完全不一样。祖西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卑下地道歉。

他停顿了一会儿,等着玛格丽特的回答。玛格丽特不敢与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道歉让他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因此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哈多微微欠了欠身,然后看着伯登。

“我想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我知道你这么生气完全是有理由的。”

亚瑟没有回答。哈多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他们。在祖西看来,那双眼睛中似乎闪烁着一丝微笑。她十分吃惊地看着他,感到非常困惑。

他拿起了帽子,再次欠了欠身,然后便离开了。

正文 第八章

祖西并不相信哈多的道歉是真诚的。那份谦卑总让她觉得不真实。她的脑海中总是回忆起哈多在满脸仇恨之后浮现出的那一丝丑陋狡猾的笑容。她设想了种种哈多为了复仇而可能使出的卑劣手段,并告诉了亚瑟。但他却一笑了之。

“那个人是个懦夫,”他说,“要是他真有什么本事,又怎么会任我猛踢而不还手呢?”

哈多的懦弱让亚瑟对他更加反感,因此祖西的忧虑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他能做什么?他既不能当众辱骂我,又不能一枪毙了我,那样的话他也是要砍头的,他这样的混蛋才不会冒这种险呢!”

玛格丽特很高兴这件事使他们摆脱了哈多。几天前她在街上遇到过他。当时他从她身边经过,用法国人的方式向她脱帽致敬,也没等她跟自己打招呼便离开了,因此她也更有理由对他视而不见。

她开始和亚瑟讨论结婚的日子。似乎她已得到了巴黎能给她的一切,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开始新的生活。因此,她对亚瑟的爱顿时变得迫切起来。一想到自己将为他带去幸福,她就满心愉悦。

一两天后祖西收到了一份电报。内容如下:

南希是祖西的一位老朋友。很显然,她将在那天下午到达巴黎。画室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张她的照片,上面的签名非常醒目。祖西好奇地看了一眼。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南希了,因此收到这么紧急的口信实在让她大吃一惊。

“真烦人!”她说,“我得走了。”

她和玛格丽特本准备去塞纳河对岸喝茶,但火车站实在太远了,不值得祖西中间再回来一趟,因此她们便相约在邀请她们的朋友家见面。不到两点钟的时候,祖西出了门。

那天下午玛格丽特有一节课,祖西走后没多久,她也出了门。当她走过院子时,不由得呆住了,因为奥利弗·哈多正缓缓地从院子中走过。他似乎没有看到她。突然,他停了下来,捂住胸口,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那个看门的妇人看见了这一幕,惊叫着向他跑去。她跪在他身旁,惊恐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玛格丽特。

“小姐!请快点儿过来!”

她大声地喊道。

于是玛格丽特只得向哈多走去。她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哈多,他看起来好像就快死了一样。顿时,她忘记了自己对他的厌恶。她跪在他的身旁,帮他松开了领口。他睁开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痛苦的神情。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屋待一会儿吧,”他说,“我不想死在大街上。”

她非常同情他。门房非常狭小,散发着臭味,空气也不流通——他肯定不能去那儿。于是在看门人的帮助下,玛格丽特抬着哈多的脚把他搬进了画室。他痛苦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要给你拿点儿水吗?”玛格丽特问道。

“能帮我从口袋里拿点儿药片吗?”

她从系在表链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种白色药片,让哈多吞了下去。

“真抱歉给你添乱了,”他喘着气说,“我有心脏病,所以有时候离死亡非常近。”

“我很高兴能帮助你。”她说。

他的呼吸看起来略微畅快了些。她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不再和他说话,好让他恢复力气。过了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说道:

“你一定恨我打扰了你。”

他的声音略微有力了些。随着他慢慢恢复了力气,她对他的同情也逐渐减退了。

“这没什么,本是我应该做的,即便是一条狗受伤了,我也会把它抱进来的。”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知道了,你希望我离开。”

他站了起来,向门走去。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双膝一软,呻吟着又倒在了地上。玛格丽特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哈多。她很后悔刚才说了那些冷言冷语。他刚从鬼门关回来,而自己竟然那么残忍无情。“噢,请随便待多久,”她急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他费劲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坐回椅子上,玛格丽特无助地站在他身旁,内心非常内疚。她为他倒了一杯水,但他却甩甩手,就好像一点儿也不想承蒙她的照顾,即便只是一杯水。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她痛苦地说。

“什么都不用,只要让我再坐一会儿就行。”他喘着气说。

“你想待多久都行。”

他没有回答。她又坐了下来,捧起书假装在阅读。过了一小会儿,他打破了沉默,可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那天的所作所为?”

“我原不原谅你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她背朝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你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我当时就道歉了,我说了是因为那突然的让人无法自控的疼痛,我才做出了那件让我非常后悔的事。你难道不认为对我来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承认过错是很不容易的吗?”

“请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回想起那可怕的场景。”

“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孤独,多么郁郁寡欢,你就会仁慈些了。”

他的声音奇怪地让人感动。玛格丽特不禁相信他是真诚的。

“你之所以认为我是骗子,只是因为我擅长的是你所不知道的领域。你不但不尝试去理解,而且也不欣赏我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奉献出自己的全部灵魂。”

她没有回答,一时间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他的声音变得很迷人,与先前大为不同。

“你看不起我,厌恶我。你刚才差点儿就说服自己把我扔在大街上而不是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你刚才没有一时心软,几乎违背内心的意愿,我现在已经死了。”

“我如何对待你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她小声地说道。

不知为何,他那柔软低沉的音调奇怪地扭绞着她的心弦。她的心跳加快了。

“影响非常大。一想到你对我的蔑视,我就感觉糟透了。你善良又纯洁,因此我无法忍受自己毫无价值。你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那神情就好像我非常不洁一样。”

她轻轻地挪了挪椅子,看着他。一瞬间,她惊呆了,他的外表在她眼中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换上了一种不一样的神情,使得他那丑陋的肥胖也变得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他的眼神很温柔,眼眶中浸润着泪水。他的嘴唇因强烈的痛苦而扭曲着。玛格丽特从未见过这么悲伤的面容,顿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自责和悔恨。

“我并不想对你无情。”她说。

“我现在就走,这是对你刚才的救命之恩最好的回报。”

话语中的苦涩和屈辱让玛格丽特羞红了脸。

“请你别走。不过咱们聊点儿别的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不再看玛格丽特,而她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盯着墙上的《蒙娜丽莎》复制品,突然说起话来。他背诵了一段沃尔特·佩特对这幅完美之作的溢美之词。

“她的面容倾倒了众生,但她的眼睑却已透出厌倦。这是一种从肉体内部生出的美,是用奇思异想和美妙的激情点点滴滴沉淀汇聚的美。若是让她与那些莹白的希腊女神和古代美女共处片刻,她们该是多么不安啊,因为这美中包容了灵魂能经历的所有疾苦。这张脸上铭刻和熔铸着世间所有能够用外在的形式提炼和表现出来的思想和体验,例如希腊的肉欲,罗马的淫荡,充满了精神的野心和爱情幻想的中世纪神秘主义,异教世界的卷土重来,以及博尔吉亚家族的罪孽。”

他的声音伴随着词句那优美的韵律,显得悲伤又充满乐感。玛格丽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段文字的重要性。她深深地沉醉其中。她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却没有力气开口。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份圆润,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风琴声。它像是一股让人无法抵挡的芬芳,玛格丽特差点儿无法承受。

“她比她置身其中的岩石还要苍老;像吸血鬼一样,她已死过多次,熟知坟墓里的秘密;她潜入深海,对于潮水涨落习以为常;她向东方商人购买了奇异的邪恶之物;就好像丽达,是特洛伊的海伦的母亲;就好像圣安娜,是玛丽亚的母亲;所有这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像七弦琴和长笛的声音,无一不体现在她的优雅中;她那莫测的面庞浑然天成,她的双眼和纤手优美绝伦。”

接着,奥利弗·哈多又谈起了达·芬奇。他将自己的想象加入了那些评价达·芬奇的臻词美句中,他的记忆力极好,那些句子就好像刻在他心里一样。《施洗者圣约翰》与《酒神巴克斯》有着相似的温软肌肤,蜷曲的头发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这份相像给了他无尽的奇异的想象。在他的眼中,《圣母子与圣安妮》中的海滩有着一种西班牙女修道院中矗立的淡红色小教堂所散发出的密不透风的了无生气,而风景的上方则笼罩着一个苍白的、令人不安的恶灵。他喜欢神秘的画作。在这种画中,画家总是试图表达一些超越画面限制的东西,比如未得到满足的欲望以及对神秘世界的无尽向往。奥利弗·哈多在很多看似不可能的画作上都发现了这种神秘。他的评论为那些玛格丽特曾轻率地一扫而过的画作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卢浮宫的长廊里陈列着一幅布龙齐诺为某座雕像作的画。画中人物五官很大,面庞也宽。他神情悲伤,在绘画帆布的映衬下显得几近暴躁。他眼眸呈棕色,眼形如杏,就像东方人一样。他嘴唇红润,唇形优美。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烦扰的肉感。他的深栗色头发理得很短,无限优雅地覆在头上。他的皮肤就像是一枚泛着柔和的洋红色的象牙。在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牵动人心的不仅仅是美,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的淡漠。若不是因为美无法真正堕落,这将是一张极为堕落的脸庞;若不是因为懒散而无法真正残忍,这将是一张极为残忍的脸庞。这是一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但却无法博得观众的真心赞赏,因为它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不理智的恐惧。他的双手有力而灵巧,手指修长精美。这样的手不禁让人觉得,在他的触摸下,黏土甚至也能自动塑成极美的形状。通过哈多那温柔而细致的描述,玛格丽特眼前浮现出了画中男子的相貌。他残忍而冷漠,懒散而热情,冷淡又充满欲望,他的脑海中蕴藏着各种奇特的秘密、离奇的罪行以及对各种奥秘强烈的渴望。奥利弗·哈多喜欢所有不同寻常的、丑陋的、畸形的东西,以及所有表现了人类的可怕或会让人想起那必死的宿命的画作。他向玛格丽特展现了里贝拉的画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有魔法的小矮人:它们笑容诡诈,眼神疯狂,充满着恶意。它们驼着背,脚丑陋地畸形着,脑袋就像是脑积水一样异常巨大。他的描述虽然可怕,但却有一种魅力。他又谈到了巴尔德斯·莱亚尔画的一幅收藏在塞维利亚某处的作品。这幅画表现了一位站在祭台边的神父。那镀金的祭台上刻着绚丽的雕刻,非常奢华。那神父穿着一件华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镶着精致花边的白色法衣。他佝偻着背,似乎无法承受长袍的重量。他枯瘦的双手颤抖着,脸色苍白,眼窝凹陷发青,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恐惧的肉体腐败的味道。他似乎已无力维持那脆弱的血肉之躯,然而他的灵魂却一点儿也不渴望冲破牢笼,只是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就好像他已被万能的主所抛弃,而上天也不愿再给他任何慰藉。生命之美在此时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腐朽。他那还活着的身躯已受到了可怕的腐败的侵蚀。坟墓中的蠕虫,对死亡哀怨的惊恐,以及即将降临的黑暗只教会了他一件事——恐惧。他已能看到不远处神秘主义者笔下那灵魂的暗夜,以及无法容纳烦苦愁闷之心的狂暴的大海。

接着,就好像按照着一个明确的计划一样,哈多热情澎湃地彻底分析了奇特的法国现代画家古斯塔夫·莫罗。玛格丽特不久前才参观过卢森堡,对莫洛的画仍旧记忆犹新,除了画面中那因拙劣的绘画技巧而留下瑕疵的装饰性构图,她并未从中发现什么惊人之处。然而奥利弗·哈多的描述却立刻赋予了那些画全新又神秘的意义。画面中那聚集在一起的,如佛罗伦萨珠宝般光怪陆离的祖母绿、宝石红,还有宝石蓝,再加上画中芬芳的氛围、神秘的人物和宗教仪式,这一切由哈多精妙的措辞展现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在玛格丽特的灵魂上留下了一种病态的、神秘的、错综复杂的印象。那些画充满着奇怪的罪恶感,观赏这些画作的心灵会在精神上感受到来自罗马的堕落和文艺复兴时期盛行的罪恶的影响,即便时至今日,依旧会受到来自内心的道德提问。

玛格丽特屏气凝神地听着,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一样兴奋。她所认识的画家们只会谈论绘画技巧,这种充满了想象力的赏析对她而言非常新鲜。那些精巧而美丽的词句中流露出的人格深深地吸引着她。哈多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她就像是一台专门记录心跳的仪器,强烈地回应着他。她感到了一阵浓浓的倦意。终于,他停止了说话。玛格丽特既没有移动身子,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好像中了符咒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现在请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以报答你之前的救命之恩。”他说。

他站了起来,走向钢琴。

“坐着别动。”他说。

她非常听话地坐着。琴声扬起,美妙动人。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双满是肥肉的大手竟也能如此温柔!不过玛格丽特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的手指柔和地抚过琴键,奏出了她从未想过钢琴也能发出的美妙声音。他仿佛往琴键中注入了一股莫名的、搅动人心的激情,使得那乐器像人一样拥有了一种颤动的情绪。这非常奇怪,也非常让人恐惧。她隐隐地辨认出了她耳中传来的曲子,但他的演奏为这乐曲添加了一份与他刚才所言之事相互辉映的迷离。他的记忆力确实极好。他有一种本领,总是能知道笼罩在玛格丽特心头的情绪,而他选的曲子似乎正是玛格丽特当时迫切需要的。接着,他开始弹奏她所不知道的曲目。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音乐,粗野中带着一种离奇的悲伤,让她不禁想起了荒野无风的月夜,静默地站在那里的棕榈树,还有那黄褐色的远方。她仿佛看见了一条条曲折的小径,躲在月光的阴影中那静谧的白房子,以及房子中透出来的点点黄光。她仿佛听到了笨拙的乐器发出的叮当声,仿佛闻到了东方香料那辛辣的香味。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虽不具备人类般的生命,但却像吸血鬼一样神秘地活着的人:蒙娜丽莎、施洗者圣约翰、巴克斯和圣安妮做着神秘的动作;而希罗底的女儿举起了双手,就好像永远在进行唤醒异国众神的神秘仪式。她的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腰带上的珠宝闪烁着哀伤的光亮。她的裙子褪了色。她带着那凝聚了世间一切悲伤和邪恶的笑容注视着圣徒苍白的头颅,用那像死亡一样冰冷的声音喃喃道:

“我爱上了你的身体,伊奥迦南!你的身体白得就像从未有人收割过的野百合。你的身体白得就像覆盖在犹太群山之上,又飘落进峡谷的雪。就连阿拉伯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也比不上你洁白的身体。无论是阿拉伯王后的花园或是她香料园里的白玫瑰,还是那照亮叶子的黎明之光,又或者是那躺在海面上的月亮……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你的身体更洁白。请允许我碰一下你的身体。”

奥利弗·哈多停了下来。两人一动也不动。最后玛格丽特努力恢复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

“我想你真的是一位魔法师。”她轻声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看到很多奇怪的事。”他说着,再次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想你是无法说服我,让我相信神秘主义的。”她笑着说。

“神秘主义曾经和东方智者一起统治着波斯。印度很多极好的传统也都具有神秘主义色彩。而且神秘主义开化了希腊人,所以他们才能听到俄耳甫斯的里拉之音。”

他站在玛格丽特面前,那高大壮实的身躯高出她一大截。他凝视着她,眼神中有一种独特的魔力。此情此景下,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转移玛格丽特的注意力,隐藏他正向她施展他体内所有魔力的事实。

“毕达哥拉斯发现的最早的数学定理的光芒也为神秘主义的教义所遮蔽。神秘主义通过代神发布神谕之人建立了帝国,在它的意旨下,暴君们都黯然失色。它控制着人们的思想,有时通过好奇心,有时则通过恐惧。”

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诱惑力,使得玛格丽特不由得眩晕起来。那声色就像是太过甜美的香味一样强烈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告诉你,对于这门艺术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它率领所有的元素,懂得星辰的语言,指挥星球顺着轨迹运转。在它的命令下,血红的月亮将从夜空坠落,死人也将复活,并将那在他们的残骸间呼啸而过的夜风变成不祥的言语。天堂和地狱都是它的国度;一切事物,可爱或丑陋;所有情感,爱或仇恨,都受它主宰。它可以用喀耳刻的魔杖将人变成旷野中的野兽,并给予它们一份畸形的人性。得知它秘密的人便能掌握生死。凭借金属的转换,它赐人财富;凭借它的精华,它赐人永生。”

玛格丽特无法听见他说的话。在他那邪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倦意。她甚至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她似乎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地与他绑在了一起。

“如果你真的有魔力,那就展示吧。”她低语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突然间,他一直用力凝视着她的那份紧张松弛了下来,就像是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而用尽了力气,胜利后便放松了肌肉,精疲力竭地轻轻吁出一口气。玛格丽特没有说话,但她知道恐怖之事即将上演。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无助地扑棱着翅膀的被囚禁的鸟儿。但现在她已后悔莫及。受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她的话语已决定了一件无法挽回之事。

炉子上架着一个锃亮的黄铜碗,里面盛着水,好为干燥的空气增加一些湿度。奥利弗·哈多将手伸进了口袋,拿出了一个小银盒,像叩鼻烟壶一样轻叩了一下,盒子便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蓝色的粉末,他捻出了一点点,洒在了黄铜碗里的水中。顿时水中蹿起了一道明亮的火焰,玛格丽特大声惊叫起来。奥利弗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并示意她保持安静。她看到水面燃烧了起来,像普通煤气一样明亮而炽热地燃烧着,并发出了普通煤气燃烧时那干燥又嘶哑的声音。突然,火灭了。她探身向前看去,只见碗中已空空如也。

碗中的水就像是稻草一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一滴也不剩。她茫然若失地摸着额头。

“水是不可能燃烧的。”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哈多奇怪地笑着,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知道吗,没有人能炼出比这蓝色粉末更具毁灭性的东西,而我带的这些,足以烧光整个巴黎的水。谁能想到水能像干草一样燃烧起来呢?”

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盯着小银盒,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种粉末每次只有极少的产量,并且需要花费极大的金钱和人力。它很容易挥发,存放不过三年。我时常想,如果稍微动些脑筋,我也许就能让它变得更稳定,或者也许能把它改进得和镭一样,即便燃烧也不会损耗,这样我便能拥有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奥秘,因为它一旦燃烧起来,就永无止境。只要地球上还有一滴水,它就能继续燃烧,直到烧光整个世界。要是有人拥有这样的物质,那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一旦将它洒在水面上,万物的死期便无可挽回地来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中放出了如恶魔般的光。他的声音嘶哑,流露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强烈情绪。

“我的脑海中时常徘徊这一疯狂的念头,我真想看看那壮丽的末日之景是何等模样:那无法熄灭的烈焰顺着河流倾泻而下,沿着地球上所有的溪水奔涌向前,绝不放过任何存在于万物体内的水分,甚至连岩石中的水分也将被撕扯殆尽。那火焰像疾行的风一样呼啸而过,一切生命都为它让开道路。最后它来到了大海,于是整个大海都淹没在了猛烈的火焰中。”

玛格丽特听着,不由战栗起来,但她并不认为他已经疯癫了。她已不再怀疑他。他又拿出了一小撮那骇人听闻的粉末,放在了黄铜碗中。然后他又将手伸入了口袋,摸出了一把粉状的东西,有点儿像被捣碎的不同种类的干树叶。他将这些树叶倒入了碗中,顿时碗底蹿起了一条低矮的火舌,看来那些树叶中还留存着一些水分。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雾气,这雾气散发出了一种玛格丽特从未闻到过的独特而辛辣的气味。她感到难以呼吸,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想乞求奥利弗停下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把碗端在手中,递给了她。

“看着它。”他命令道。

她倾身向前,看到碗底有一团不寻常的固态的蓝色火焰,就好像里面包含着熔化的金属一样。那火焰奇怪地扭动着,就像是被自己那奇异的热情所折磨着的火蛇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

她照做了。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紧接着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她试图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到头晕目眩。她隐隐听到哈多让她闭上眼睛。她大口喘着粗气,土地似乎在她脚下旋转了起来,然后她便感到自己正以极限的速度移动。她的身子微微一动,哈多告诉她不要回头。她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哪里,她只知道他们正在极快地行驶着,就连飓风也追不上他们。最后,他们停止了移动,哈多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别害怕。”他说,“睁开眼,站起来。”

夜降临了,但却不是能安抚世人烦扰之心的宁静之夜,而是那种神秘地鼓动着你的不安,让你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刺痛的惊魂之夜。可怕的黑暗勾勒出了周围事物扭曲的轮廓。夜幕中不见月亮,唯有在石楠花上跳舞的萤火虫闪烁着点点星辰般的光亮。鬼火隐约可见,就像是被诅咒的恶灵。他们站在一块空旷而令人不安的野地中,周围散落着很多巨石,树叶落尽的树枝十分粗糙,满是瘤节,就像是受痛苦折磨的灵魂。这片土地仿佛曾经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雨,而现在正是那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过后精疲力竭的宁静。所有的生灵看上去都在默默承受痛苦,就像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太久的人,他的心早已麻木,甚至无法意识到痛苦已经不再。玛格丽特听到了巨大的怪鸟的叫声,就好像在窃窃私语着什么离奇的事。奥利弗握住了她的手。他慢慢地领着她向一个十字路口走去。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穿梭在岩石中还是在坟堆里。

她听到了一阵号角声,紧接着那原本空空如也的荒地中奇怪地涌出了朦胧的人影。那些身影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摩肩接踵地向她蜂拥而来。所有已经死去的强大的人们似乎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有冷酷的暴君,有涂脂抹粉的高级妓女,有穿着紫色衣服的罗马皇帝,还有东方的苏丹们。旧时那些充满了罪恶的女子一一从她身旁走过。现在经过的正是蒙娜丽莎和希罗底的狡猾的女儿。耶洗别透过浓艳的睫毛细细打量着她。克利奥佩特拉将那张苍白又淫荡的脸扭向了一边。接着,玛格丽特看到了梅萨利纳那永不满足的淫乱的嘴脸,还有因为永恒的欲望之火的灼烧而面容憔悴的福斯汀。她还看到了身着红色长袍的主教,穿着钢铠的战士,快活的戴着伯爵卷发套的绅士们,以及涂脂抹粉的女人们。突然,玛格丽特面前又密密麻麻地涌出了一群被压迫的人群,多得就像是海滩上的沙子。他们沉默着,像风驱赶树叶般推挤着前面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满是庸俗的欲望和空洞的病容,眼神麻木且充满绝望。他们衣衫褴褛,有的穿得像丢勒笔下的乞儿,有的则裹着勒南兄弟笔下那种灰色的裹尸蜡布,很多人穿着法国贱民常穿的衬衫和帽子,还有很多人套着英国穷人穿的满是烟渍的肮脏的丧服。他们惊慌地向前奔走着,就像是街上因被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追赶着而惊慌逃窜的人群。整个世界仿佛都混乱地聚集在了这里。

然后,所有的人影都不见了,玛格丽特的目光凝在了一棵巨大的枯树上。那枯树孤零零地站在野地中,凄凉极了,它虽然已成朽木,但却似乎承担着人类所无法承受的痛苦。闪电将它劈成了两半,即便如此,那持续了几个世纪的狂风也未能将它连根拔起。它那几乎没有纤细枝丫的树枝就像是巨人泰坦那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抽搐着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枯死的老树竟然发生了变化,一股让人震颤的生命力喷薄而出。玛格丽特感到越来越害怕,只见那粗糙的树皮竟变成了血肉,那扭曲的树枝则变成了人类的臂膀,整棵树因此变成了一个畸形的,长着山羊腿,比梦魇中的鬼怪更为巨大的东西。她看到它头上长着角,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腿上满是长毛,足下生着蹄子,还长着一双人类的贪婪之手。它的脸残忍又充满了欲望,显得十分可怖,但又不乏神圣。它是潘,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潘。它吹奏着排箫,用淫荡的目光爱抚着她,有一种丑恶的温柔。这时,清晨的薄雾袅袅升起,美丽的乡间隐约可见,潘的下半身在玛格丽特的注视下消失于雾霭中。然后,她看到了一位倚着巨石的年轻人。只见他体型庞大但气宇轩昂,甚至比米开朗琪罗笔下那因神的召唤而醒来的亚当更美。他好似刚刚获得鲜活的生命,有着一种迷人的初醒时的倦怠,四肢仿佛仍浸润着那落在松软的棕壤中的雨滴。她不敢看他的脸,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承受那在他的面庞刻下无情的伤痕的永恒痛苦。受好奇心的驱使,她本想向前走几步,可那巨大的身形却奇怪地化成了一团云雾,与此同时,她感到身边又匆匆涌过了一群身影。紧接着,所有活在疯子想象中的传奇野兽和邪恶魔鬼一齐向她走了过来。黑暗中她看到了前爪立于身侧的巨大蟾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圣甲虫——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壳类动物;身上覆着角质鳞片,头上长着圆圆的螃蟹似的眼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野兽——都是些笨拙的远古生物;带着翅膀的大蛇;以及身上满是污泥的爬行动物。她听到了刺耳的尖叫声,爽朗的笑声,以及濒死之人那充满恐惧的喃喃之音。她看到了面色憔悴的妇人们,她们衣衫不整,神色淫乱,手中端着红酒。她们将酒洒在地上,斑驳的痕迹就像点点血污。玛格丽特感到自己体内似乎燃起了一股火焰,她的灵魂飞离了肉体,但一个新的灵魂立时取而代之。突然间,她通晓了世间的所有淫秽之事。接着她参与了一场丑陋的充斥肉欲的盛宴,她满眼望去皆是世间浊恶。看着那卑鄙的恶行,她害怕得尖叫起来,这时她的身旁传来了哈多的嘲笑声。眼前的景象恐怖得无法描述,她用手盖住了双眼。

她感到奥利弗·哈多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死死地僵持着,不想任他把双手拉过去。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不用害怕。”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常态。她浑身一震,猛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安静地坐在画室里。她惊恐地睁着双眼四处张望着,一切仍旧是原来的模样。秋日夜晚来临得早,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唯一的亮光便来自那妖冶的火焰。空气中仍旧弥漫着那股辛辣而朦胧的香味。

“我能点上蜡烛吗?”他说。

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钢琴上的蜡烛。烛光诡异地摇曳着。玛格丽特突然回想起了刚才所看到的一切,而整个过程中,哈多就在她的旁边。顿时,她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深深的羞耻感。她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就像要烧起来似的。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泪水夺眶而出。

“走开!”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和上次在画室中被亚瑟殴打后祖西所看到的他脸上出现的微笑一模一样。

“如果你想见我,就到沃日拉尔路二〇九号来找我。”他说,“三楼左边第二扇门。”

她没有回答。她的脑子已被那可怕的羞耻感占据了。

“我写下来,免得你忘记。”

他从桌上扯过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地址。玛格丽特并未理会,只是默默啜泣着,就好像心都碎了一样。突然,她猛地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他已不见了。她没有听到任何开门关门的声音。她瘫软了下来,跪在地上绝望地祷告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祖西开门的声音,便立刻站了起来。她背对着壁炉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了一副囚犯申辩自己无罪的姿态。祖西一进门便怒气冲冲,竟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的这份不安。

“你为什么没来喝茶?”她问,“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我头疼得厉害。”玛格丽特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说道。

祖西疲倦地倒在椅子里。

“南希和你聊了些什么?”玛格丽特强迫自己说道。

“她没来。”祖西生气地说,“真是搞不懂!火车来了后我也没有看到她,当时我想也许那是她随手写下的时间,也并不是从英国来,所以又把整个车站找了一遍,找了半个小时也没看到她。”

她走向壁炉架,拿起那份让她去巴黎北站的电报,再读了一遍。她惊讶地喊出声来。

“我真是傻,竟然没注意到邮戳。这是从利特蕾路发来的。”

从那里走到画室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祖西困惑地看着手中的电报。

“看来是有人跟我开了个实实在在的玩笑。”她耸了耸肩说,“但这也太愚蠢了。如果我是一个多疑的女人,”她微笑着说,“我会认为是你为了支开我而发的电报。”

玛格丽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是奥利弗·哈多发的这份电报。他很可能是在上次时看到了南希写在照片上的名字。然而玛格丽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回答祖西的话。

“如果我想支开你,一定会明白告诉你的。”

“有人来过吗?”祖西问。

“没有。”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思考,谎言便轻巧地溜出了她的双唇。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自己耳根都红了。

祖西站了起来,想点支烟定定神。烟盒就在桌上,因此当她拿烟时,便无意中看到了哈多留下的地址。她拿起了纸片,大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谁的地址?”她问。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

玛格丽特绷紧了神经,等待着祖西接下来的问题。可祖西却对此毫无兴趣,她放下了纸片,划了一根火柴。

玛格丽特感到非常羞愧。她的本性非常诚实,而今却欺骗了她最好的朋友,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她感到有一种比她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正在驱使着她。她本可以向祖西承认先前的两次谎话,但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她不忍心破坏祖西对她绝对的信任,而且,要是告诉祖西奥利弗·哈多来过这儿,她势必也得坦白自己刚才看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恐怖。祖西一定会认为她疯了。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玛格丽特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脆弱至极,因此这突然的敲门声让她不禁惊恐地叫了起来。她害怕哈多又回来了,不过幸好是亚瑟·伯登。她松了一口气,激动地迎接了他。这很不寻常,因为她一向是一位非常镇定的女性。她感到非常虚弱。她的身体非常疲惫,就好像经历了漫长的跋山涉水,可她的心却依然激动着。她第一次来到巴黎时,也是这样。当时她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巴黎的传奇,因此马不停蹄地参观了一个又一个著名的景点,把自己累得浑身酸痛不已。他们聊起了家常。聊天时玛格丽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她的声音却极不自然。她感到亚瑟不止一次奇怪地打量着她。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流淌了下来。亚瑟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他虽然不理解,但仍对她充满了柔情。他温柔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试着安慰她。她不能自已地哭泣着,紧紧抓着他,寻求着庇护。

“没什么,”她喘着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又紧张又害怕。”

亚瑟认为女人总喜欢无缘无故受到所谓忧郁的折磨,因此并不打算重视玛格丽特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痛苦。他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着她。

“亚瑟,好好照顾我好吗?我恐怕自己将遭遇很坏的事,我需要你的力量,答应我你永远都不会抛弃我。”

他笑了起来,吻干了她的眼泪。她勉强挤出了笑容。

“我们为什么不能立刻就结婚?”她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一刻不成为你的妻子,一刻我都不安心。”

他温柔地劝说着她。毕竟,他们的婚礼就在几周后。现在他们的房子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婚纱也需要时间,所以不可能轻易将日程提前,而且她也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她木然地听着他那听上去是那么有道理的话,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坚持。即便她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他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那都是她病态的想象而已。

“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道,眼神如困兽般黑暗愤怒,“那全是你的错。”

“我向你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正文 第九章

玛格丽特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作画。她试着用正常的思维向自己分析昨天发生的一切。祖西收到的电报一定是哈多的阴谋,因此他在街上的突然发病也只是为了进入画室而耍的手段。在画室里,他利用她的同情心,向她施展催眠术,因此她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他淫亵的想象所创造出的东西而已。然而,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在无耻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卑鄙地欺骗了她,但却无法恨他。她的恐惧与绝望消磨了她对他的蔑视和厌恶。他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日他所说的和她所见的就像是一股会日益增强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吸引着她。就像是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株野草,那有毒的藤蔓延伸进她的每一根动脉,缠住了她身上的角角落落,不管是工作还是日常谈话,不管是练习还是艺术都无法让她摆脱那萦绕在脑海中的人影。奥利弗·哈多那庞大浮夸的身躯站在她的面前,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了起来。她对他的恐惧比以往更甚,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不再像以前一样本能地排斥他。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但同时又很难拒绝那份对他势不可挡的渴望。她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她努力挣扎着,像是一只被困于笼中的鸟儿,徒劳地扑棱着翅膀,但她又隐隐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抗拒这份渴望。他之所以为她写下地址,就是因为料到她用得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他,她并不想对他说什么,她只知道应该去。她现在一下子理解了前几天刚看过的拉辛的《费德尔》中王后所遭受的折磨,她和那痛不欲生的王后一样毫无目的地挣扎着,徒劳地想摆脱神在她血液中灌入的毒药的影响。她发疯似的问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咒,因为现在的她越来越愿意相信哈多的力量是真实的,是无所不能的。玛格丽特知道,若自己向那可怕的诱惑投降,那么等待她的,将只有毁灭。她本应该向亚瑟或者祖西求救,但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着她。最后,走投无路下她想到了波荷埃医生,最起码他能理解她的痛苦。事不宜迟,她立刻动身前往医生家,却发现医生不在家。她的心一沉,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岩石,可那波浪却无情地冲撞着她,击打着她那血淋淋的双手,就像通人性一样恶毒,似乎非要将她冲离庇护才肯罢休。

玛格丽特没有去上六点钟的素描课,而是径直去了奥利弗·哈多留给她的地址。她悄悄地穿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生怕被人看到。她心乱如麻。她竭尽全力阻止自己,但终究还是去了。她走上了楼梯,敲了敲门。三楼左边第二扇门。她记得非常清楚。不一会儿,奥利弗·哈多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的到来。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并没有来此拜访的理由。正当她为此苦恼时,他开口了。

“我正在等着你。”他的话为她免去了所有尴尬。

哈多领着她走进了客厅。他住在一间装修过的公寓里,客厅墙上挂着厚重的帷幔,房间里摆放着寻常巴黎人家常见的坚实家具。没人能想到他的房间竟然如此普通,普通到好像是特地为了凸显他的与众不同似的。整个房间一点儿也不舒适,这也表明他对物质并不挑剔。房间很大,但因为布置得满满当当而显得十分狭小。哈多蜗居在这样不尽如人意的房子里,好像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住处。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笨重的家具之间,他那硕大的身躯因此显得更为醒目。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香味,玛格丽特想起来,几天前她在画室里看到那东方的城镇时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他请她坐了下来,随后便像一位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一样与她攀谈起来。

“你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她终于鼓起了勇气,突兀地问道。

“因为你认可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微笑着说。

“你知道我会来的。”

“是的。”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让我如此难受?请你离我远一点儿。”

“如果你想走,我绝不阻拦。门开着,你不会受到任何非难。”

她的心痛苦地猛跳起来。她沉默着,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将她引向他,而她已渐渐停止了抵抗。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她的身体,鬼鬼祟祟地穿过了她的四肢。她感到非常害怕,但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下来,和上次向她施展魔法时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次,他不再谈画作或是书籍,而是聊起了生活。他向她描绘着那只有异教徒才去过的神秘的东方。他的言辞热诚而动人,灼烧着她那敏感的想象力。他说到了那在黎明的笼罩下沉睡着的荒凉城市,沙漠的月夜,瑰丽的夕阳,以及中午街上拥挤的人潮。她静静地听着,眼前浮现出了东方那独特的炫美。接着他又说到了五颜六色的织物和柔软光滑的丝绸地毯,闪闪发光的波纹钢甲,以及价值连城的粗砺的宝石。东方的华美让她感到眼花缭乱。他还说到了乳香、没药和芦荟,香料商人们出售的浓郁的香水,以及叙利亚花园中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她感到自己的鼻孔中充满了东方的芬芳。在哈多那奇妙的语言的力量之下,所有这一切都显得真实极了,它们在她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有着无限活力的自由的生活,一种充满着神秘事物的充满激情的生活。对于今后的生活——成为亚瑟的妻子然后过着受限于狭小空间的日子,或者选择这种生动饱满的存在方式——她似乎已在心中做出了比较。一想到哈利街上那无趣的房子以及乏味的琐事,她就厌倦得发抖,而且她并不是不可以享受这个世界的奇妙。她的灵魂渴望着一种普通人不懂的美。不光是奥利弗那极具蛊惑性的说辞,身体上的另一个她也暗示道,谁规定她一定要将那无比的美貌奉献给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她突然渴望一场危险而刺激的冒险。这火焰般的渴望传遍了她的全身,她腾地站了起来,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她那闪烁的眼眸中流动着因着他的魔法所呈现的色彩斑斓的明亮画面。

奥利弗·哈多也站了起来,与她四目相对。突然,她理解了自己体内燃烧着的热情。他用比以往更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她,然后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她屈服了,放纵地沉溺其中。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狂喜地炽热着。

“我想我爱你。”她嗓音嘶哑着说道。

她看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

“你现在该走了。”他说。

他打开了门,她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她穿梭在街道上,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既不觉得懊悔,也不感到厌恶。

此后每一天玛格丽特都无法抑制自己想要跑去找他的渴望。她告诉自己不要妥协,但也明白这样做只是假装,她根本不希望出现任何事情阻止她向他靠近,而且每当她感到自己有可能受到阻碍时,她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她的灵魂对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对她来说,唯一快乐的时光便是有他陪伴的时光。当她一次次回想起他将自己拥入那宽阔的怀抱,并用那厚实的充满情欲的嘴唇吻自己时,总是能感觉到一阵狂喜。但这种狂喜中混杂着厌恶,而那肉体的吸引中也交错着肉体的排斥与痛恨。

不过,当他用那双淡蓝的眼睛凝视着她,并用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对她说话时,她便忘却了一切。他谈到了那些污渎之事。有的时候,他好像只是掀开了面纱的一角,她便窥见了那可怕的秘密。她明白了人类为什么愿意用灵魂交换无穷的知识。她就像是站在一座庙宇的最高处,那展现在她眼前的黑暗之国和未知之郡正引诱她走向灭亡。但对哈多,她却知之甚少。她不知道他是否爱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爱过。他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玛格丽特无意中发现他的母亲还活着,可他却不愿意谈论她。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他说。

“什么时候?”

“很快。”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的生活看上去非常规律。她发现欺骗朋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她为自己的缺席而编造的理由。那原本让她感到难以启齿的谎言现在竟能流畅地从她口中说出。不过尽管她的谎言很自然,但她心中总是有一种恐慌,生怕被戳穿。晚上她有时会自责地躺在床上,一边痛恨自己利用亚瑟,一边感到深深的羞愧。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悔改了,她只能继续走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对亚瑟的感情为什么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奥利弗·哈多虽然几乎从不谈论亚瑟,但还是侵蚀了她的心灵。在她心里,奥利弗已胜过了亚瑟。亚瑟为人沉闷,对生活的态度是那么普通,根本及不上哈多那迷人的大胆自信。她在心里责备亚瑟,因为他并不懂内心深处的她。他让她变得狭隘。渐渐地,她开始恨他,因为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这不公平——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善行强迫她嫁给他。然而表面上,玛格丽特仍旧与亚瑟讨论着他们在哈利街的房子。她想将画室装修成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他们一起跑了很远买回了椅子和做椅套用的丝绸碎布。一切都非常完美。他们结婚的日子也确定了,所有的细节也都已安排妥当。亚瑟高兴极了,玛格丽特却无动于衷。她并不期待与亚瑟的未来,她谈论未来只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内心已确定自己不会与亚瑟结婚,但不知道该如何取消婚约。她狡猾地观察着祖西与亚瑟。她这么做本来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秘密,但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秘密: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祖西深深地爱着亚瑟·伯登。这一发现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一开始她并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不是说要为我画一张亚瑟的讽刺漫画吗,怎么一直没完成?”她突然说。

“我试过了,但那张脸好像不大乐意。”祖西笑着说。

“我还以为他那又长又丑的鼻子和那削瘦的身材能够让你充满灵感呢。”

“你这么评价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怎的,我只看得到他那美丽温和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哪天我能对我最爱的诗歌作一篇嘲讽模仿诗文,我也就能画出他的讽刺漫画了。”

玛格丽特拿起了祖西的画夹。她看到她朋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慌,但祖西并没有勇气阻止玛格丽特。她随意地翻阅着祖西的画稿,有一张纸上画着好几个画了一半的亚瑟头像。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翻着。当她合上画夹时,祖西舒了一口气。

“你该更努力点儿才是。”玛格丽特放下了祖西的草图,“怎么连一个头像都画不出来,你不是对讽刺漫画很在行吗?”

“亲爱的,你不该希望任何人像你一样那么关注亚瑟。”

祖西的回答让玛格丽特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她愤愤地对自己说,祖西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骗子。第二天,当祖西出门时,玛格丽特再次翻阅了祖西的画夹,却发现画着亚瑟的草图不见了。她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怒火,因为祖西竟然敢爱上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

为了让玛格丽特深陷其中,奥利弗·哈多为她织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他将她的性格拆分成一块块,然后利用完美的技巧让自己对她产生影响。他的深思熟虑中带着一种魔鬼般的恶意,不过事实上,他竟然能让她对自己顽固的痛恨转化为强烈的渴望,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现在的玛格丽特已经离不开他了。终于,他认为是时候走出最后一步棋了。

“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星期四就要离开巴黎了。”某个下午他随意地说道。

“那我怎么办?”

“嫁给优秀的伯登先生。”

“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就陪伴我。”

她感到自己的血都凝住了,心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铁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觉得不安。很显然,我在向你求婚,这桩婚事对你来说明显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无助地瘫倒在椅子里。她拒绝思考未来,因此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必须要离开哈多或者将自己的命运交托与他。她突然醒悟了。她回忆起了亚瑟对她深沉的爱以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恨自己。她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排斥感。因此,玛格丽特明白了,即便那个男人对她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但她仍旧厌恶他,害怕他。为了重获自由,玛格丽特做出了拼死的努力,就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笼中之鸟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囚笼一样。她站了起来。

“让我离开这儿。我真想从来没认识过你。真不知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如果你想走,当然可以。”他回答道。

他打开了门,表示自己并未强迫她。他慵懒地站在壁炉前,脸上浮现出令人憎恨的微笑。他那庞大的身躯中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下巴上一圈圈的肥肉垂下来遮住了脖子。他那硕大的脸颊因缺乏胡子而裸露着,看上去非常丑陋。玛格丽特走过他身边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一边对他极其排斥,一边又被他强烈地吸引着。她的心中涌出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他能再一次将她拉入怀中,用那撩人的热吻封住她的双唇。大概是地狱的恶魔为了报复她的美丽,所以才让她爱上了如此可怕的人。她因那强烈的欲望而颤抖着。他的眼神冷漠而生硬。

“走。”他说。

她低着头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她想穿过卢森堡花园,但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于是她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整个人几乎虚脱了。天气非常闷热,她试着平静下来。玛格丽特非常熟悉她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在那现在想来已很遥远的满腔热情的日子里,她常常来这儿欣赏此时她正看着的这棵树。它就像是日本版画一样纤细精美。树叶纤长,因秋天的到来变成了一半绿色一半金黄色,看上去十分脆弱,使得那苍黑的树枝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了一种精美的姿态,技艺再精湛的画家也无法将它塑造得更美。但此刻玛格丽特却没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一想到这充满了无上艺术感的事物此时却不再对她有任何意义,她就感到一阵心痛欲裂的悲伤。前天晚上她见了亚瑟。为了向他解释为什么之前都无法与他见面,她又编了一套谎话,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亚瑟提议他们一起去凡尔赛宫,但她却告诉他自己无法像往常一样与他共度周末,因为要去探访一位生病的朋友。他虽然很失望,但还是相信了她的理由。他若是怀疑她,责备她,她反而不会那么难受,她的心也能因此变得冷酷,可他是那样信任她,这实在让她无法承受。

“噢,要是我能坦白承认一切那该多好!”她哭了。

圣叙尔皮斯修道院响起了晚课的钟声。玛格丽特缓缓地走向了教堂,坐在了耳堂里专门为穷人准备的坐椅上。她希望自己那不安的灵魂能因这美妙的乐声而安宁,这样她就能祷告了。最近她一直不敢祷告。教堂里的灯光虽然昏暗但却让人感到舒适,那宽敞而朴素的布局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精疲力竭地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神父站在她身后的忏悔室里。一位年轻的农家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布列塔尼的黑色裙子,也许最近刚从乡下来到巴黎做工。她走进了忏悔室,跪了下来。玛格丽特听到她低声地忏悔着自己的罪孽,时不时地也听到神父那低沉的声音。三分钟后她灵巧轻快地走了出来,虽然只穿着普通的黑裙子,看上去却像重获了新生般天真无邪,容光焕发。玛格丽特不禁嫉妒起来。那个孩子只是犯了一些微不足道得足以让温和的神父嘴角浮起笑容的小错,她那直率的灵魂就像雪一样洁白。玛格丽特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跪在那不动声色的神父面前,在他的耳边倾吐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但那神父的信仰与她不同,他们不仅仅是嘴唇说出不一样的语言,灵魂也发出不同的声响。他绝不会接受一个异教徒的叨扰。

一长队神学院学生从教堂旁边的大学中走了出来,他们两两一排,穿着黑色的教士长袍,外面套着白色短罩衣。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剃了发,有的还很年轻。玛格丽特看着他们的脸,暗忖着他们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受着无尽的折磨,但他们有着能够支撑自身的强烈信念,不会像她一样无助,而且即便他们其实狭隘又愚笨,但至少还有铁一般的纪律约束着他们,防止他们步入危险的歧途。一两个学生露出了苦行僧般苍白的面容,就像是那些只躲在修道院中想象人间疾苦的圣人。学生们后面是身着华丽外袍的教士们,教士们后面则跟着祭司。

教堂的乐声美极了,透出一种沉着悲悯的庄重。玛格丽特想,敬拜上帝就得用这样的曲子吧!然而,她却并未为之所动。她听不懂神父的咏唱,也不明白他们的手势、姿态和来来回回的动作。这庄严的仪式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心痛苦地呐喊着:上帝抛弃了她。她孤独地站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四周都是魔鬼。她根本无法从那些仪式中得到慰藉。若是上帝都将她置之不顾,那她还能再期待什么?为了不让众人看到她的眼泪,玛格丽特低着头走向了教堂的大门。她不知所措。她沿着那没完没了的街道向家走去,整个身子随着抽泣而抖动着。

“上帝抛弃了我。”她不断地说道,“上帝抛弃了我。”

第二天,她红着双眼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了哈多的门口。他打开了门,她走了进去,一言不发。她坐了下来,而他则沉默地看着她。

“我愿意嫁给你,不管何时。”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曾提到你的母亲,能立刻带我去见她吗?”

他的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微笑。

“若你愿意的话。”

哈多告诉她,他们可以在星期四早上去领事馆结婚,然后赶上去英国的火车。

“我非常不快乐。”她麻木地说道,将自己完全交托与他。

奥利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凝视着她的双眼。

“回到家你便会忘记你的眼泪。我命令你快乐起来。”

玛格丽特体内正邪双方那你死我活的斗争就此结束,最终魔鬼胜利了。突然间,她奇怪地振作了起来,不再因为欺骗了忠实的朋友而苦恼。一想到欺骗他们是如此容易时,她就不禁冷笑了起来。

星期三恰巧是亚瑟的生日,于是他便单独邀请玛格丽特共进晚餐。

“我们要好好享受一回,不管花多少钱。”他说。

他们打算去塞纳河对岸一家非常考究的餐厅。刚过七点,他便来接她了。玛格丽特做了精心的打扮,她站在屋子中间,一边等着亚瑟,一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在祖西看来,她实在是美极了。

“你比从前更让人赏心悦目,”她说,“我不知道最近你受到了什么的影响,但你眼神中的深度完全不一样了,有一种奇特的神秘感,很撩人。”

知道了祖西对亚瑟的爱后,玛格丽特便很好奇当相貌平平的祖西面对站在自己面前这光彩夺目的美貌时会不会心碎。这时亚瑟来了,玛格丽特并未上前迎接。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与她四目相会。他的心怦怦直跳,一阵敬畏感油然而生。一想到这样无价的尤物竟然为自己所有,他就惶恐地感到无法承受上天如此的青睐。她就像是希腊女神,让他甘愿跪下膜拜。他也感到她的眼神产生了变化,里面多了一份既让他不安又让他着魔的激情,似乎那个可爱的女孩已蜕变成了一位迷人的女士。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你高兴吗?”她问。

亚瑟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用香水了。”他说。

他很惊讶,因为她从不用香水。这是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淡淡的,带着些辛辣,让他不禁隐隐想起了童年时所在的东方的味道。这若有若无的味道很奇特,为玛格丽特增添了一种全新的搅得人心神不宁的魅力。通常,她那希腊雕塑般的美貌中总是蕴藏着一份冷淡,而这股香味则神奇地为她增添了几分性感。亚瑟的嘴唇抽搐着,那瘦削的脸庞因过度激动而变得苍白。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一种痛苦。他感到很困惑,因为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何不吻我一下?”她说。

她没有看祖西,但知道她朋友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之情。玛格丽特将亚瑟拉向自己。他的手颤抖了起来。他从未大胆地表露过自己内心那灼烧着他的激情,每次吻她的时候,他都非常克制,就像是亲吻妹妹一样。这时,他们的唇相遇了。他忘记了祖西的存在,将玛格丽特紧紧地拥在怀中。她从未像这样与他亲吻过,那份狂喜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的双唇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情不自已地热吻,忘记了一切,坚毅和自制全部抛诸脑后,他甚至愿意为这一刻而死。不过,这快乐太过激烈,使得他差点儿痛苦地叫出声来。最后,祖西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你们最好赶紧吃晚饭去,别在这儿跟一对傻子似的。”

祖西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像她的话一样轻快,但她的声音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玛格丽特微微一笑,离开了亚瑟的怀抱,轻蔑地看着她的朋友。一看到玛格丽特的眼神,祖西便再也无法维持那勉强挤出的笑容了,因为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恶毒的仇恨。这来得太突然了,祖西不禁害怕了起来。她做错什么了吗?她非常担心玛格丽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亚瑟站在一旁,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肉体,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仍旧沉醉在刚才那极度的激情之中。

“祖西说咱们得走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

他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像往常一样礼貌地与祖西告别。他面色苍白,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然后讷讷地与玛格丽特一同走出了画室。他们沿着公寓的过道走着。尽管画室的门早就关上了,而他们也走出了听力可及的范围,但玛格丽特似乎听到了祖西伤心欲绝的抽泣声,这给了她极大的快感。

他们去的酒店位于意大利大道上,是当时巴黎上流人士最常去的餐厅。人很多,不过亚瑟早就订好了中间的位子。当玛格丽特向他们的座位走去时,她那光芒四射的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感受到了他们的瞩目,因而特意表现得更加从容优雅。她感到非常得意,因为尽管周围坐着各种精心打扮的女人,但却没有人比她更为夺目。餐厅那欢乐的氛围非常迷人,温暖的灯光从灯罩中透出来,让人觉得惬意又舒适。餐厅里到处都摆放着鲜花,数不清的镜子里照出了各种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她们穿着极美的长裙,有的是知名的女演员,有的则是时髦的高级应召女郎。餐厅非常嘈杂,角落里有一支正在演出的匈牙利乐队,音乐声淹没在了男人们激动的谈话声和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中。很显然,人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挥霍享受的。每个人都放下了忧愁和悲伤,兴高采烈的人们完全沉溺在了这短暂的快乐之中。

玛格丽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香槟的酒劲很快就发作了,她酒意微醺,说起了各种各样有趣的胡话。亚瑟深深地被她迷住了,他非常自豪也非常快乐。他们聊起了结婚后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还谈到了他们的房子,以及房子中的各种摆设。玛格丽特异常兴奋。这一切,明亮的灯光,可口的食物,香醇的美酒,以及美艳的玛格丽特,都让亚瑟感到非常愉快。她的笑声如同潺潺的流水般动听。此时此刻,生活美妙极了,他感到极其的快乐,改变了通常沉默的态度,变得健谈起来。

“为我们日后的幸福生活干杯。”他说。

他们相互碰了杯。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神离开她。

“你今晚真是美极了。”他说,“这运气好得让我害怕。”

“害怕什么?”她大声地说。

“我真希望我能失去什么我珍惜的东西,去祭拜命运三女神。我实在太高兴了,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她轻轻笑了,伸出双手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哪个雕塑家能塑造出如此精美的优雅。她只戴了一枚戒指,上面镶着祖母绿。这是亚瑟在订婚时送她的。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还想去哪里?”他问。他们用完了正餐,正在喝咖啡。

“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今天得早点儿睡,明天可得忙呢。”

“你明天有什么事吗?”他问。

“都是些琐事。”她笑了。

过了一会儿,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在玛格丽特的建议下,他们一起漫步到了玛德莲教堂。夜晚很美,但非常寒冷,宽阔的大道上非常拥挤。玛格丽特看着人群,那场景就像戏剧一样有趣。过了一会儿,他们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向蒙帕纳斯街区驶去。此时的街道已然安静了下来。他们静静地坐着。玛格丽特依偎着亚瑟。亚瑟用手臂环着她的腰。在那密闭的马车中,玛格丽特身上那股微弱的、东方的味道再一次钻入了他的鼻孔,他感到一阵眩晕,就像晚饭前一样。

“玛格丽特,我因你而快乐。”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想,不管我会活多久,都不会比这一刻更快乐。”

“你爱我吗?很爱吗?”她轻松地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捧起了她的脸,用尽全力吻着她。玛格丽特的家到了,她连蹦带跳地走到了门口。她微笑着伸出自己的手给他。

“晚安。”

“一想到我必须独自度过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就感到万分沮丧。明天我什么时候来好?”

“早上不要来,因为我很忙。十二点再来吧。”

她想起自己的火车正是在那时出发。她打开了门,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便消失了。

正文 第十章

祖西收到了一张巴黎北站寄来的电报,她盯着看了许久,无法理解上面的内容。电报是这样的:

<small>当你收到这个时,我已经在去伦敦的路上了。今天早上我和奥利弗·哈多结了婚。我非常爱他,我从没这么爱过亚瑟。之所以发电报给你,是因为我对亚瑟做的,已无解释的可能,所以请代为转告。</small>

祖西非常惊恐,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她知道一定是亚瑟,他说好中午来的。她想,不应该立刻就告诉他这件事,得先把来龙去脉弄清楚才行。再说,他也未必会相信,这个消息实在太难以置信了。打定主意后,她打开了门。

“真抱歉,玛格丽特不在家,”她说,“她的一位朋友病了,突然叫她过去。”

“真麻烦!我猜又是布鲁姆菲尔德太太吧?”

“你怎么知道她病了?”

“最近玛格丽特几乎每个下午都与她在一起。”

祖西没有说话。她这是第一次听说布鲁姆菲尔德太太的病情,也是第一次知道玛格丽特最近一直在拜访她。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她的首要目标是摆脱亚瑟。

“不然你五点再来吧?”她说。

“我说,要不咱们一起吃午饭吧,你和我。”

“真抱歉,我有约了。”

“那好吧,我五点再来。”

他走了出去。她又看了一遍那简短的字条,问自己这到底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因为那字里行间中流露出的麻木无情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她走进了玛格丽特的房间,发现一切仍是原样,看不出一点儿主人出了远门的痕迹。不过她注意到,许多信都被撕毁了。她打开抽屉,发现玛格丽特那些不值钱的小饰品都不见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玛格丽特最近买了很多衣服,而且执意送到裁缝那儿,说画室本就拥挤,没必要多个累赘。她说那些衣服可以等几周后她回英国结婚时再寄回去,而且从一个地方寄也方便些。祖西离开了画室。路过门房时她想到也许可以问问门房玛格丽特今早去了哪儿。

“我很好,小姐。”

那个老女人说,“我听到她对车夫说去英国领事馆。”

祖西心里有了一些头绪。接着,她又去了裁缝那儿,发现玛格丽特已让他在前一天就把她的东西送去巴黎北站的行李房。

“你倒肯没等客人付账就把衣服送走,不怕赖账吗?”祖西就像是开玩笑一样轻快地说。

裁缝笑了。

“那位小姐在两三天前就把账单付清了。”

祖西愤怒了,玛格丽特不仅带走了与亚瑟一起买的嫁妆,还用亚瑟给她的钱(因为她身无分文)付了所有账单。接着祖西去了布鲁姆菲尔德太太那儿,一进门便遭到了那位夫人的责备,怪她不来看她。

“真对不起,不过我实在是非常忙,而且不是有玛格丽特在照顾你吗。”

“我三个礼拜没见过玛格丽特了。”

“是吗?我还以为她经常来这儿呢。”

祖西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这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一样。她思忖着那些下午玛格丽特到底去了哪儿。祖西努力强迫自己与那絮叨的老妇人聊了聊家常,好让她的拜访显得更为自然。告别了布鲁姆菲尔德夫人后,她去了领事馆。这样一来,整件事都水落石出了,只剩下回家等待亚瑟了。她一开始想寻求波荷埃医生的帮助,但即便他愿意和她一起回画室,他也帮不上任何忙。她必须单独与亚瑟见面。一想到当亚瑟知道真相后的痛苦,她的心就感到一阵绞痛。她很早就向自己承认了对亚瑟的爱,可现在她却要向所爱的男人传达如此巨大的噩耗,这实在让她万分痛苦。

她坐在画室里,数着时间,苦笑着想他一定会准时出现,因为他对玛格丽特是那么的渴望。除了早上吃了点儿早饭,她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现在已饿得有些发晕,但她却没有一点儿煮茶的心情。五点到了,他快活地走了进来,四处张望着。

“玛格丽特不在吗?”他有点儿惊讶。

“坐下来说吧。”

他没有注意到她声音中的异样,也没有发现她避开的眼神。

“瞧瞧你多懒啊,”他大声地说,“你都没煮茶。”

“伯登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这件事会带给你巨大的痛苦。”

他终于注意到了她声音中的那份嘶哑。他腾地站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了数不清的可能。一定是玛格丽特出事了。她一定是病了。他非常害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像盲人一样伸出了双手。祖西本想说下去,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她的声音哽住了,然后便哭了起来。亚瑟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她将那字条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

他茫然地看着她。她将自己白天所做的事,所去的地方一一告诉了他。

“你以为她每天下午都在照顾布鲁姆菲尔德太太,可其实她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小心谨慎地安排了每一步。这绝不是心血来潮。”

他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他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屋子里安静极了。祖西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她知道她爱的男人正承受着比死亡更剧烈的痛苦,而她却无能为力。她的心中蹿起了愤怒的火苗,她恨玛格丽特。

“这实在太无耻了!”她突然大喊道,“她骗了你!她就是一个可恶卑鄙又冷血无情的骗子!她的心坏透了!”

他生气地转过身。

“我不允许你说她任何坏话!”他的声音非常生硬。

她一惊。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她愤愤地说:“她如此恶劣地背叛了你,你还能爱她如初吗?这一个月来,那个男人一定不停地向她示爱。她知道我们对他的态度,所以假装讨厌他,我曾看到有一次在街上她假装没看到他。她还兴致勃勃地和你一起准备婚礼。她的世界满是谎言,而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因为你坚定地信任着她的爱和忠诚。她能有今天,全都靠你。这四年来,她完全是靠你资助。她之所以能到这儿来全靠你给她钱去实现她那愚蠢的突发奇想。连她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都是你买的。”

“她要是不爱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他绝望地高声喊道。

“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她只是假装爱你。噢,她实在是太可耻了,没什么借口,就是可耻。”

他憔悴而悲伤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火上浇油了。”

他的声音中透出无法描述的痛苦。就好像这一席话击溃了他苦苦支撑的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坝,他终于崩溃,掩面痛哭起来。祖西非常内疚。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可恶的话,也不是故意那么无情。我应该考虑到你是那么爱她。”

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恢复常态。祖西看着他,感到非常痛苦,可以说,她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他少。她很想伏在他的膝盖上,亲吻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抚他,但她知道他之所以对她有兴趣,只是因为她是玛格丽特的朋友而已。这时,他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了烟斗,一言不发地填上了烟丝。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感到害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祖西就很想知道那张沧桑的面容上会出现怎样的悲痛,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张脸上竟能流露出如此无法言表的痛苦,连脸部的轮廓都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了形,看起来糟透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说,“我不相信。”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亚瑟激动地叫了起来。

“也许她回来了。”

他突然容光焕发,匆忙打开了门,却看到了波荷埃医生。

“你怎么了?”医生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亚瑟和祖西脸上的绝望。

“玛格丽特小姐呢?我还以为你们在开派对。”

他的话让人困惑,于是祖西开口问了原因。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哈多先生的电报。”

他从口袋中拿出了电报,递给了祖西。她看了一遍,又传给了亚瑟。电报上说:

“玛格丽特今天早上与哈多先生结婚了。”亚瑟轻轻地说,“我想他们回英国了。”

接着祖西告诉了医生他们所知道的事。他和他们一样震惊,一样感伤。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他问。

亚瑟疲倦地耸了耸肩。

“我猜是因为和我相比,她更爱哈多。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就离开也很正常,大概想避免痛苦的场面吧。”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们昨晚一起吃的晚饭。”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想与你分手的迹象吗?”

亚瑟摇了摇头。

“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从来没吵过架。她的情绪非常高涨。我从没见过她这么高兴。她一直谈论着我们在伦敦的房子,以及婚后一定要去的地方。”

当他想起昨晚她比以往都深情时,他的脸上又划过了一丝痛苦的痉挛。他的唇上还留着她的余温。昨晚他兴奋得一夜未眠,因为他第一次确定了她的心中也同样燃烧着那团折磨着他的激情。

“我肯定她是爱我的。”他脱口而出道。

此时祖西正盯着哈多那残忍的电报。她似乎听到了他得意的嘲笑声。

“玛格丽特非常厌恶奥利弗·哈多,她对他的憎恨几乎超越了情感,更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抗拒,就像人们看到某些动物时的反应一样。她怎么就能一下子爱上他并且做出如此恶毒的事呢?”

“我们不应对他心存偏见,”亚瑟说,“他是把我们都惹恼了,而这很有可能是偏见。他年轻时候做过很多非凡的事,他不是傻瓜。也许有的人并不在意他身上那些惹恼了我们的怪癖。他出身非常好,也很有钱。从很多方面来说,他都很适合玛格丽特。”

他竭尽全力为她寻找借口。若是他能说服自己哈多身上确实有某些让她迷恋的特质,那么她的背叛也许就不会如此难以忍受。但是,当他想起情敌的样子——那怪物般的肥胖,那粗俗又自大的个性——时,他就忍不住战栗。一想到玛格丽特将会为那样的怀抱所拥有,他就像肉被铁钩一片片撕扯下来般痛不欲生。

“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她会回来。”他哭了。

“若是她回来找你,你还会接受她吗?”祖西问。

“你认为我会因为她的任何行为而少爱她一些吗?肯定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她做了这一切。我敢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不可避免的。”

波荷埃医生站了起来,走到了屋子另一头。

“如果我想报复一个伤害了我的女人,让她嫁给奥利弗·哈多大概是最残忍同时又最不露痕迹的诡计了。”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亚瑟说,“我只希望她能幸福!但她的未来让我害怕。”

“我在想她知不知道哈多寄了那份电报。”祖西说。

“她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影响吗?”

祖西严肃地转向亚瑟。

“你还记得那天在画室,他踢了玛格丽特的狗之后被你痛打了一顿吗?虽然他以为没人在看他,但我恰好看到了他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样恶毒的恨意。那是一张像恶魔般邪恶的脸。后来当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时,他的眼中闪烁着让我战栗的凶光。我警告过你,我告诉过你他已决心报复你,但你却嘲笑我。接着他似乎退出了我们的生活,我也没再想这件事。我在想他为什么今天请波荷埃医生过来。他肯定知道波荷埃医生听说了他所受的耻辱,因此希望医生在场为他的胜利作证。我想,在决定报复你的瞬间,他就想出了如此卑鄙的阴谋。”

“他又怎么确定这么可怕的事能成功呢?”亚瑟说。

“博伊德小姐说的不无道理。”医生喃喃地说,“你想想看,他一定认为这样做最能让你痛苦。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他夺走了你所有的幸福。他一定猜到了在这个世上,你最大的愿望便是娶玛格丽特为妻。他不仅阻止了你们的婚姻,而且还娶了玛格丽特。要想做成这事,唯一的办法便是毒害她的心智,扭曲她的性格。她的心灵一定被他玷污得肮脏不堪,他一定完全改变了她的人格。”

“我也感觉到了。”亚瑟激动地喊道,“如果玛格丽特会背叛我,如此轻率地与他在一起,那么她一定不是我所认识的玛格丽特,而是占据着她身体的恶魔。”

“虽然你只是打了个比方,但我怀疑这是真的。”

亚瑟和波荷埃医生极其惊讶地望着祖西。

“我无法相信玛格丽特会做出这种事,”她继续说,“我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我认识玛格丽特很多年了,她根本不会说谎。她非常善良,也十分诚实。一开始我只是气愤,但说实话我并不愿意把她想得太坏。如果她受到了某种力量的胁迫,那就不应该责备她。”

亚瑟攥紧了拳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更糟。如果他与她结婚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报复我,那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我们都知道他为人残忍无情,并且报复心很重。”

“波荷埃医生在这些事上比我们要在行。”祖西说,“哈多有没有可能给她下了什么咒,让她无法拒绝他的意愿?他有没有可能完全改变她的性格?”

“我哪里知道呀!”医生无助地说,“我确实听说过这种事,也在书里看到过,但并没有证据。所有这些事都是不确定的,魔法师们总是发表些奇怪的言论。亚瑟是相信科学的人,他知道催眠术的局限性。”

“不过哈多确实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祖西说,“也许在他那极其狂妄的外表之下,他还能做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事。”

亚瑟疲倦地将脸埋在手掌里。

“我现在伤心欲绝,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此时此刻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有可能的,我对所谓真相的信仰正在崩塌。”

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会儿。亚瑟凝视着那张玛格丽特常坐的椅子。画架上仍旧架着她未完成的油画。终于,波荷埃医生打破了沉默。

“即便博伊德小姐的怀疑是真的,也无济于事。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没法补救,无论是通过法律手段或是什么别的途径。玛格丽特是个自由人,而且她已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很多人一定会认为她嫁给一位乡绅远比嫁给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来得强。她的电报也思路清晰,根本没有受到强迫的痕迹。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根本未表露一丝一毫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或者摆脱那奴役她的情感的意思。”

医生说的一点儿没错,不容反驳。

“看来只能笑一笑认了。”亚瑟说着,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祖西说。

“我想离开巴黎。这儿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我曾经失去的东西。我得回去工作了。”

他恢复了镇定。除了脸上那无法遮掩的痛苦外,他变得像以往一样冷静。他将手伸给祖西。

“只希望你能尽快忘却。”她说。

“我不想忘记,”他摇了摇头说,“玛格丽特也许会与你联系,她应该会回来取留在这儿的东西,我敢说她肯定会写信给你,到时请你转告她,我一点儿也不怨恨她做的一切,也永远都不会责备她。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希望她知道,不管怎样,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如果她给我写信,我一定转告她。”祖西严肃地说。

“那,再见了。”

“你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伦敦,我早上能再见到你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再过来了。一看到这里我就无法平静。”

又一阵痛苦的悸动掠过他的眼眸。祖西看得出,他正在竭力保持着镇静。她犹豫了一会儿。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她说,“若是如此,我会非常遗憾的。”

“我也很遗憾,”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玛格丽特的朋友。你要是来伦敦,请一定通知我。”

他走了出去。波荷埃医生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他转向祖西。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他说,“他为什么要娶她?”

“亚瑟不是说了吗,”祖西苦涩地回答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永远都接受她。所以那个男人知道,只有通过婚姻才能将她安全地绑在身边。”

波荷埃医生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他也离开了,留下祖西一个人。祖西心碎得痛哭起来,不为自己,而是因为亚瑟承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亚瑟回到了伦敦。

画室空荡荡的,祖西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于是便答应了一位朋友的邀请,前往意大利过冬。波荷埃医生仍旧留在巴黎,继续研究神秘学。

祖西一路慢悠悠地穿过了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玛格丽特没有写信给她。离开巴黎的时候,祖西将玛格丽特留下的东西送到了其他地方,她知道这些物品一定能从那里被转交给玛格丽特。她无法强迫自己给她写信。她告诉了亚瑟自己的计划,亚瑟简明扼要地回复了她。他告诉祖西自己工作很忙,在圣路加医院开了一门新课,最近被任命为另一个医院的访问医师,并且他的私人诊所接待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他始终没有提及玛格丽特。他的信写得生硬又拘谨,祖西读了十遍,还是无法揣测他的心情。他的回信只是出于礼节,而非因为兴趣,从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他的想法。祖西与她的朋友在罗马待了几个星期,令她震惊的是,她竟然在那里得到了哈多夫妇的消息。他们似乎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而那狭小的英国人圈子至今仍谈论着他们的古怪举止。他们雇了一位导游,带着几名仆人,在这一带旅行。他们每天下午都乘着马车去品奇欧公园。他们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其一是因为哈多那夸张的奇装异服,其二则是因为玛格丽特炫目的美。她每晚都去看歌剧,每次都是坐在包厢里,并且佩戴着羡煞旁人的大颗钻石。尽管人们嘲笑着哈多的自命不凡,并常常为他的傲慢所激怒,但同时也对他的富有印象深刻。后来这对夫妇突然一声不响地消失了,留下了很多未付的账单,不过之后都付清了。据说他们现在在蒙特卡洛。

“他们看上去幸福吗?”祖西向那个爱说长道短的朋友问道。正是她告诉了祖西他们的消息。

“我想是的。毕竟,哈多太太拥有了女人想要的一切:财富,美貌,漂亮的衣服,还有珠宝。她要是不幸福,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祖西本想去里维埃拉享受最后的春天,但当她听说哈多夫妇也在那儿时,她犹豫了。她并不想看到他们,但又渴望了解他们确切的情况。好奇心与厌恶感在她的脑海中相互斗争,最终好奇心胜利了,于是她说服自己的朋友改道去蒙特卡洛,而非比利。一开始祖西并没有见到哈多夫妇,但到处都是关于他们的流言,祖西只需竖起耳朵留心听着就行。在这个拥有着一切病态的、疯狂的、奇异的、奢侈的东西的罪恶之都,哈多夫妇可算是如鱼得水。他们因牌桌上的勤勉和惊人的运气,在只有富豪才光顾的餐厅设宴,以及奇怪的外表而声名远扬。祖西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得到了一个复杂的画面。两三天后,祖西在牌桌上看到了他们。他们非常专注,因此并没有看到祖西。玛格丽特坐着玩牌,哈多站在她身后,指导她的行动。他们的神情非常投入。祖西仔细地盯着玛格丽特,因为从她听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中,她实在认不出那是她曾经的朋友玛格丽特。她发现玛格丽特的神情与哈多非常相似,这让她感到非常意外。除却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的眼神中奇怪地流露出一丝凶残,简直和哈多的眼神一模一样。他们那晚赢了很多钱,很多人都看着他们。这似乎是他们一贯的方式——玛格丽特下注,哈多在一旁告诉她该怎么做以及何时停手。两个法国人正在谈论着他们,祖西全神贯注听着。其中一个人用极其粗俗的词汇描述着玛格丽特,她不禁一阵脸红。另一个人大声地笑了。

“太难以置信了。”他说。

“我可以保证,绝对是真的。他们结婚六个月了,却有名无实。自古以来,人们一直都迷信处子的力量,教会也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了这个说法。总之,那个男人只是把她当成护身符而已。”

两个男人大笑了起来,接着便说起了让祖西脸红心跳的下流话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后,祖西更为仔细地观察了玛格丽特。她光芒四射。祖西不得不承认,玛格丽特的身上增添了一股全新的神秘的魅力。她的裙子过于艳丽,超出了祖西对服饰挑剔的品位所能容忍的范围。她的大颗钻石大在人群中闪闪发亮,华美得似乎不适合这样的场合。待赢光了桌面上所有的钱后,哈多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便站了起来。她背后站着一位臭名昭著的女人,脸上盖着厚厚的脂粉。祖西震惊地看到,玛格丽特走过她身旁时,竟微笑着对她点头致意。

祖西听说那些最为昂贵的酒店中都有哈多的套房。他们生活得快活极了。除了那几个声名狼藉的败类,他们几乎不认识其他英国人,反而喜欢与那些财富显赫、行为怪异的外国人交往。之后,祖西时常看到他们与各色人物一起出入,有俄国大公以及他们的情妇,有戴着硕大钻石的南美洲妇人,有地位高贵的赌棍与名声不佳的夫人,还有穿着夸张、香味扑鼻的奇怪男人。关于他们的流言飞语很快就传开了。玛格丽特混杂在那堆奇人中表现出的冷漠的神秘感勾起了无所事事之辈十足的好奇心。祖西听到了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言。那些风起云涌的猜测每转述一次便会又添油加醋几分。后来又有传闻说他们在酒店昏暗的客厅中纵酒狂欢,当时所有蒙特卡洛的贵族与恶棍都在场。奥利弗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是举办各种异想天开的狂欢盛宴。他对化装有着极大的热情,曾举办了一场化装舞会。他一直都致力于恢复古老宗教中失传的神秘仪式。据说在某个月夜,他在别墅的花园中再现了以前在东方见过的恐怖仪式。还有传言声称哈多具有非凡的魔力,他口中的黑魔法满足了那些追求享乐之人贫乏的想象力。有些人甚至断言他曾在波兰王子的府邸中举行了诸多亵渎神灵的黑弥撒。恶魔崇拜与通灵术迅速传开了。人们认为哈多之所以沉浸于神秘学研究是为了举行某种魔法仪式,也有人说他正在潜心研究“巨著”,那是炼金术界最伟大也是最神奇的实验。最后,这些流言汇成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哈多正在尝试创造生命,因为他曾说过,制造雏型人的魔法是存在的。

人们一般称呼哈多为“影子弟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么称呼他只是出于嘲讽,因为这个名字与他那惊人的体积相比,反差实在太强烈了。有些人认为他的虚荣很有趣,还有些人对他的自负感到强烈的愤慨,不过人们却忍不住谈论他。就祖西目前对他的了解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他猎杀了三头狮子的英勇事迹也被广为流传,据说他的身上还背着血债。人们还发现他对动物有着一种奇怪的震慑力,只要他在,动物们就会极度不安起来。他成功地为自己打造了富有传奇色彩的形象,关于他的每件事听起来都让人信服。不过也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有人说他在维也纳玩牌时使诈,因此被赶出了俱乐部。他参与很多活动,但与在牛津时一样,是一位毫无道德的对手。据说他曾做出了许多令人作呕的恶劣行径,而那些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丑闻也暗暗地在人群中传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太太到底是什么关系,据说他有时会十分粗暴残忍地对待她。听到这里,祖西的心便沉了下去;但祖西见过玛格丽特几次,她似乎情绪非常高涨,根本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在祖西听说的众多传言中,有一件事让她非常震惊。有一次哈多在某个餐厅吃午餐,付账时在钱款中放了一枚假币。他拒绝更换,并与服务员有失身份地争执,直到警察出面才罢休。在场的客人们对此非常愤怒,好几个人当场就拒绝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其中一个当事人向祖西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他告诉祖西,玛格丽特当时竟然漠不关心地与邻座有说有笑。那个男人本是一位出身良好、财力雄厚的绅士,但却似乎喜欢表现得像恶棍一样。那件事很快便成了众人皆知的丑闻,于是人们对哈多夫妇的态度逐渐冷淡起来。哈多夫妇交往的,都是些社会名流,他们精心维护自己的名声,因此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因哈多在公众中掀起的怒意而受到牵连,而叫警察这种事更是让他们背脊发凉。后来哈多夫妇突然消失了,就像当初在罗马一样。

祖西已经很久没有回伦敦了。随着春光的流逝,她想起了她的朋友们,她们一定很乐意见到她。能带着一份充足的收入在伦敦待上几个星期实在是一件乐事。她对这次的伦敦之旅充满了期待,就好像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外国城市一样。她想,大概是因为离开伦敦这片乐土太久了的缘故吧。然而,这些理由都是次要的,她渴望见到亚瑟的心情才是最强烈的动机(当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时间与距离使她那强烈的感情冷却下来,如今的祖西已能坦然面对自己对亚瑟的爱恋。她知道亚瑟永远都不会喜欢自己,但能做他的朋友已让她非常满足。现在她想到亚瑟时,不会再感到剧烈的痛苦。

祖西在巴黎待了三个星期,买了一些华衣美服。祖西称这是她现在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然后,她便去了伦敦。

她给亚瑟写了信。他收到信后便立即邀请她去饭店吃午餐。祖西有些懊恼,她本以为可以在他家见面,这样聊起天来能更自由些。不过当她看到他时,她便明白,他故意选择了这样的见面方式。餐厅里人声鼎沸,乐队欢快地奏着热闹的曲子,使得他们只能聊些家常,根本说不上任何悄悄话。亚瑟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这让祖西吓了一大跳。他看上去老了十岁,比之前又清瘦了许多,发间也夹杂着少许白发。他的脸色非常憔悴,眼睛因缺少睡眠而显得极度疲劳。不过最让祖西震惊的是他的神情。上次在画室时他脸上流露出的痛苦已在他的眉眼中留下了永远的痕迹,他的整个面容甚至因此而变了模样,让人看了非常难受。他比以往更为寡言,虽然有时也开口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他的体内仿佛有一种力量,搅得他焦虑不安,和他同坐一桌奇异地让祖西感到非常不自在。以前的亚瑟非常沉静,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即使陷入困境依然可以依靠的男人,这也是祖西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所以一开始,祖西并不理解亚瑟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发现,自始至终他都在努力地自我克制。痛苦如影随形,他始终都受着剧烈的折磨,与此同时,他又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外人看出任何端倪,于是那紧绷的神经搅毁了他内心的一切安宁。

他比以往更加温和文雅。他似乎非常高兴能见到她,并且饶有兴趣地询问了她的旅行。祖西让他说说自己,他便大方地聊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他的收入很不错,专业声誉也日益长进。他工作非常努力。除了上课、行医、同时在两所医院任职外,他最近还在学术团体面前宣读了一两篇论文,此外手头正在编辑一本外科学著作。

“你怎么能有时间做那么多事呢?”祖西问道。

“反正晚上睡不着,就全用来工作了。”他说,“因此我的工作时间几乎增加了一倍。”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下方。他的言语无意中暴露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内心世界。祖西知道,自己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他一定整夜整夜地失眠,徒劳地驱赶着时刻折磨着他的痛苦,期间偶尔有一小段不安分的睡眠。他一定尽可能地拖延上床睡觉的时间,然后静静等着天亮,这样他便可以赶快起床了。他知道自己泄露了真相,非常窘迫,于是两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他们周围满是无忧无虑的欢乐人群,他们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畅所欲言,放声大笑,快活极了。在祖西看来,眼前的男人在这欢乐氛围的映衬下显得更为悲怆。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自我折磨的闲情雅致才会使他选择这样的地方。他一定讨厌极了这份欢乐。

他们吃完午餐后,祖西鼓起了勇气。

“要不到我那儿坐半小时吧,这儿太闹了,说不上话。”她说。

他本能地往后一闪,就像想要逃跑一样。他没有做出回答,于是祖西继续劝说道:

“一个小时你也做不了什么事,而且我有很多事想和你说。”

“坚强的唯一途径便是绝不向弱点低头。”他说道,声音低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好像对如此亲密的说话方式感到羞愧。

“那么说你不来了?”

“不了。”

祖西根本不需要向亚瑟说明自己想告诉他什么事,因为他非常清楚祖西想谈谈玛格丽特,而他又是如此坦率,连敷衍也做不到。祖西顿了一会儿,说道:

“我没能向玛格丽特传达你的口信。她没有给我写信。”

他的眼神很乱,就好像已忍耐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样。

“我在蒙特卡洛看到过她,”祖西说,“我想你也许愿意获悉她的情况。”

“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回答道。

祖西摆出了一副绝望的神情。亚瑟终究赢了。

“那我们走吧?”她说。

“你不生我气吧?”他说,“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很感激。”

“我永远都不会生你气。”她微笑着说。

亚瑟付了账单。他们起身穿过了诸多餐桌,来到了门口。这时祖西向亚瑟伸出了手。

“你不应该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朋友的关心。”她说道,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这样只会更加胡思乱想。”

“我现在常常外出,”他耐心地解释道,就好像在和一个孩子讲道理,“我很重视工作之外的娱乐活动,每星期去听两三次歌剧。”

“我以为你不喜欢音乐。”

“确实不喜欢,”他说,“但我发现音乐能使我平静下来。”

他的言语中带着一种令人惊骇的疲倦。他的灵魂所受的痛苦是那么显而易见,以至于祖西不用费任何心思便能一眼看透。

“某天我们一起听一场歌剧如何?”她说,“如果你不介意与我见面。”

“那太好了,”他灿烂地微笑着,“你就像是一剂抚慰人心的补药。周四晚上演《特里斯坦》,我们一起去吧?”

“乐意之至。”

她与他握了握手,便钻进了四轮马车。

“可怜的人啊!”她喃喃自语道,“可怜的人啊!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她一想到玛格丽特,便立刻攥紧了拳头。这女人竟然给了那个坚强的好男人如此毁灭性的伤害,真是不可饶恕!

“真希望她为此而蒙受苦难。”她恨恨地悄声说道,“真希望她也尝尝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为了去考文特花园赴约,祖西盛装打扮——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非常满意自己的长裙,因为它不仅做工精美,而且价格不菲。讲究的穿着是她唯一的奢侈。这是一条绿色平纹皱丝裙,那颜色绿得十分细腻,有学问的人称其为“如尼罗河水般动人的深绿”。她用不值钱的旧蕾丝做了一圈花边,为整条裙子增辉不少。她的头上戴着工艺精美的西班牙人造宝石,颈部戴着项链。这条链子曾经装饰过某座安达卢西亚教堂中的圣母像。她的穿着非常有个性,甚至连她那平淡的外貌也因此变得迷人起来。她看着镜子的自己,沮丧地微笑着,因为亚瑟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她的精心打扮。

一切准备就绪后,祖西便出门了。她优雅地提起裙子,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走向了亚瑟的马车。她很得意自己提起长裙时的那份优雅,很有正宗巴黎人的味道。一路上,她轻轻摇着西班牙小扇,从窗玻璃中偷偷看着自己。她那崭新昂贵的长手套实在是漂亮极了,她已沉醉其中,根本不在乎亚瑟是否在意。

一到了歌剧院,她便像绽放的春花一样兴奋起来。她戴上了眼镜,仔细审视着走进二楼包厢中的女人们。亚瑟向她指出了一些她也熟悉的人,但她能感觉到,他的亲切非常友善。他本就疲于开口,而在那欢快的人群的衬托下,这种疲倦便更为明显。不过当音乐响起时,他似乎忘记了一切,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祖西一直暗暗地观察着他,只见他的神情不停地变化着,流露出各种情绪。那充满了激情的音乐融入了他的灵魂,与他自己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让他不能自已。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因为太过激动而奇怪地喘着粗气。中场休息时他仍像之前一样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祖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对音乐毫无兴趣的亚瑟如今会如此沉浸其中。音乐把他的痛苦转移到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里,而他所承受的痛苦又让音乐显得非常真实,他将自己完全地代入了角色,热情高涨地体会着音乐中的各种情绪。最后,当一切都已结束,伊索尔德最后一次恸哭时,亚瑟已经精疲力竭。他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起来。

他们随着人流向出口走去,因为太过拥挤,只得站在门廊里等待着。这时,一位两人共同的朋友向他们走来。那人名叫阿巴思诺特,是一位眼科专家。祖西在里维埃拉度假时认识了他,后来发现他与亚瑟一样就职于圣路加医院。他是一个单身汉,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神情快活。他的业务做得很大,因此生活富裕,花起钱来挥霍无度。在蒙特卡洛时他请祖西吃了一两次体面的午宴。他喜欢女人,不管姿色出众还是平庸,他都愿意与之交往,更何况他很喜欢祖西快活的个性。看到亚瑟与祖西后,他便快步向他们跑去,激动地握住了他们的手。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这个坏女人,怎么没来看我?我敢肯定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他的声音非常快活。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样一个无礼的坏男人戴着检眼镜盯着我的眼睛看吗?”祖西笑着说。

“听我说,请你们帮我一个大忙。我今晚要在萨沃伊酒店举行晚宴,谁知其中两位客人不来了,我订了八个人的位子,你们一定得来顶替他们。”

“我恐怕得回去了,”亚瑟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胡扯!”阿巴思诺特说,“你工作太努力了,适当放松一下对你没坏处。”接着他又对祖西说:“我知道你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今天到场的一对夫妇一定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他们实在是太怪异了。我还请了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和一位极其有趣的美国姑娘。”

“好呀!”祖西说着,向亚瑟投去了恳求的目光,“但我答应你赴约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我可比漂亮的女演员有趣多了!”

亚瑟勉强挤出了笑容,接受了邀请。那位眼科专家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与他们约好在萨沃伊酒店见面。

亚瑟叫了辆马车,载着祖西向酒店驶去。“你愿意去真是太好了。”祖西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去过那儿,我现在浑身发抖,又兴奋又紧张。”

“我该是多么自私的恶棍才会拒绝你啊!”亚瑟说。

祖西从化妆间走出来时发现亚瑟在等她。她开心极了。

“你一定得称赞我的裙子,它让六个女人嫉妒得脸都绿了。她们以为我是法国人,而且也肯定我不是有身价的贵妇。”

“其他女人的嫉妒绝对是最好的恭维。”他微笑着说。

这时阿巴思诺特热情地向他们走来,一把抓住了他们的手臂。

“快来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先为你们介绍一下其他客人,然后再入席。”

他们顺着台阶走进了门厅,阿巴思诺特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小群人面前。与他们面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奥利弗·哈多和玛格丽特。

“哈多夫人,这是亚瑟·伯登先生,是我在圣路加医院的同事,他做阑尾手术的本领无人能及。”

阿巴思诺特喋喋不休地说着,并未注意到亚瑟早已变得如鬼魂般苍白,而玛格丽特也因大吃一惊而茫然失措。哈多那满是横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愉快地向前迈了一步,看上去非常享受此情此景。

“伯登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说,“事实上,正是他将我介绍给了我太太。我也曾和博伊德小姐以谈论严肃话题该有的深度一起探讨过艺术与灵魂的不朽。”

他伸出了手,祖西便与他握了握手。此时此景让她深恶痛绝,但即便这次偶遇既出乎意料也让人心生厌恶,她也必须表现得十分自然。她也与玛格丽特握了握手。

“太失望了!”主人大声喊道,“我还打算这位魔法师能让博伊德小姐耳目一新呢!可是瞧呀!她早就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了。”

“如果她真的知道,我敢肯定她是不会再与我说话的。”奥利弗说,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

众人一起走进了晚宴包厢。

“就座吧?”阿巴思诺特沿着桌子扫视了一周,说道。

奥利弗看着亚瑟,双眼炯炯有神。

“你一定得让我太太与伯登先生坐在一起。他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我和博伊德小姐坐在一起,这样她就能尽情数落我了。”

这样的安排正合那风流的眼科专家的心意,如此一来他便能左边拥着美丽的女演员,右边抱着迷人的美国姑娘了。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我感觉今天的晚宴一定会非常尽兴。”

奥利弗哈哈大笑。他与往常一样,将所有的话题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坐在他身旁的祖西不得不承认,他表现得好极了。他的身上有一种怪诞的诙谐感,非常有趣,让人无法转移视线。哈多胃口极佳,大快朵颐。此时祖西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懂得如何伪装自己情绪的女人,她大方地与哈多开着玩笑,兴高采烈地笑着,就好像是一对老朋友一样,而亚瑟则被这场会面带来的沮丧所击倒,像石化了一样,一言不发。与此同时,祖西注意到哈多今晚的穿着比以往更为奇特,只见他腿上罩着一条长到膝盖的短裤,光这一件已足够引起注意了,而他那荷叶边衬衫、丝绒衣领以及一件剪裁非常奇怪的缎面马甲,更让人不禁想起法国的滑稽演员。由于就坐在哈多身旁,祖西便借机将他好好观察了一番。在过去六个月里,他的头发又秃了不少,头顶那圈亮晃晃的白色头皮与他那红润的脸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胖了不少,下巴处堆叠着厚厚几层肉。他的肚子圆滚滚地向外凸着,看上去非常滑稽。他兴奋地扭动着肢体,使得他那惊人的肥胖显得有些骇人。不得不说,他的长相实在是越来越难看了。他的眼神倒是仍旧与以前一样,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丝凶光。玛格丽特依旧美艳动人,不过祖西注意到,她的穿着很明显受到了哈多的影响,那种夸张毫无疑问已超越了“个性”的范畴,反而沦落为了一种古怪。她的礼服虽然华丽,但太过庸俗,根本映衬不出她的古典美。看着玛格丽特,祖西不禁想起了专门陪侍官员的高级妓女。这样的想法让她为之一颤。

玛格丽特非常活跃,与她的丈夫一样不停地有说有笑。祖西看不出她是假装还是真的冷漠到一点儿也不在乎。玛格丽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然,但祖西并不相信她真的能够如此无忧无虑,也许她只是表现得很快乐而已。晚宴继续进行着,在柔和的灯光,欢快的氛围,以及美酒佳肴的沉浸下,在场的每个人都异常活跃。主人情绪高涨,讲了一两个故事,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奥利弗·哈多随口讲起了一件趣闻。这么做虽然有些冒险,但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让在场的人们发出阵阵的爆笑声——除了亚瑟,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得像块石头。玛格丽特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葡萄酒,一等她的丈夫说完,便接着说起了她的故事。哈多的故事隐晦地带着情色,然而她所说的便纯属下流了。一开始,在场的其他女人并不明白她的寓意,但当她们明白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尴尬地盯着手边的餐盘。阿巴思诺特和哈多以及周围的其他男人们开怀大笑着。亚瑟满脸羞愧,害臊得连发根都红了。他不敢看玛格丽特,无法相信那张精巧的嘴中竟然会蹦出如此猥亵的言语。玛格丽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自顾自地继续说笑着。

过了一会儿,灯灭了,亚瑟的痛苦就此结束。他急着想逃跑,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忘记见到过她,以及她所说的故事。那实在是糟透了!真的糟透了!

玛格丽特轻轻地与他握了握手。

“你一定得来看看我们。我们在卡尔顿有很多房间。”

他微微欠了欠身,并未作答。祖西去化妆间取披风,玛格丽特出来时她正好站在门口。

“要送你一程吗?”玛格丽特说,“如果没什么事,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祖西将头别向一旁。亚瑟站在他们面前,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地面。

“看看他!”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并且因愤怒而颤抖着,“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这时亚瑟正巧抬起头,睁着那双凹陷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脸色苍白,神情绝望而悲伤。

“你知道他为了你正在自我毁灭吗?他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忍受着非人的折磨。上帝啊,真希望你也能尝尝这滋味!”

“你为什么要责怪我,”玛格丽特说,“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为什么?”

“你不会是想否认当你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爱上了他吧?你以为在巴黎时我看不出你对他的痴心?现在的你甚至比以往更在乎他。”

祖西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秘密会被人发现。玛格丽特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

正文 第十二章

接下来的两三天,亚瑟·伯登一直在挣扎,但最终,他心中迫切的想法战胜了一切——他去了卡尔顿看望玛格丽特。他从看门人那儿得知哈多外出了,于是便指望着能与玛格丽特单独见一面。他耍了点儿小计谋,便轻松地隐瞒了自己的姓名。他走进了房间,看到玛格丽特坐着,既不在读书也没有作画。

“你上次说我可以来看你。”亚瑟说。

她站着,没有答话,脸色如死人般苍白。

“我能坐下吗?”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他们四目相对,寂静无言。亚瑟突然忘记了所有准备说的话,突兀地坐着。他的突然造访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你为什么要来?”她的声音非常嘶哑。

此时常规的礼节对二人来说已毫无用处,丝毫不能缓解这尴尬的情景。

“我想我也许能帮助你。”他严肃地说。

“我不需要帮助。我非常幸福。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她说得很快,语气中透露着紧张。她紧盯着房门,就好像害怕突然有人闯进来一样。

“我觉得咱们有很多话可以说,”他坚持着,“如果这里不方便讲话,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他会知道的!”她突然大喊了起来,就好像这些话自己蹦了出来一样,“你以为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吗?”

亚瑟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这让亚瑟吓了一大跳。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变化。她非常憔悴,整个人病恹恹的,眼神就像受了惊吓一样闪闪躲躲。亚瑟背过脸去。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没有什么能消磨我对你的爱。”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折磨我?”

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并且激动地在房中来回走着。

“你若是希望我因为给你带来了痛苦而受到惩罚,那我告诉你,你赢了。祖西说希望我也尝尝你为了我所遭受的苦。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玛格丽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她突然倒在地上,跪在亚瑟腿边,紧握着他的手。

“她以为我没看到吗?当我看到你苍白的脸庞和痛苦的眼神时,我的心便在滴血。你变了好多。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变这么多。都是我的错。亚瑟啊亚瑟,原谅我吧,同情我吧。”

“亲爱的,你没有做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他大声喊道。

她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坚定而明亮。

“虽然这样说,但你其实并不是那样想的。你可知道,我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你。”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什么意思?”亚瑟说。

“他从来没有爱过我。若不是为了通过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来伤害你,他根本不会想到和我结婚。他恨你。他把我变成现在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你痛苦。这一切都是我身体内的恶魔的所作所为,不是我。那个对你说谎,离开你,为你带来巨大痛苦的人并不是我。”

她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一次,我以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救了他。我带他进了画室,给了他一杯水。他对我施了可怕的法术,把我变成了他手中的玩偶。我自己的意志不见了,我不得不听命于他。如果我试着反抗……”

她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着。

“后来我发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天他根本就是假装生命垂危,为我设了个圈套而已。他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祖西一位朋友的名字,便以那个人的名义给祖西发了一份电报,这样一来便成功支走了祖西。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聪明,我曾听到他为此而哈哈大笑。”

她突然停住了,脸上闪过了一丝可怕的痛苦神色。

“就我所知,也许此时此刻我对你说这些也是他的意愿。从我嘴里得知他根本不爱我,能让你更加痛苦。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生活在地狱里,他的复仇彻底的成功了。”

“为什么复仇?”

“还记得你揍过他一次吗?你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他。我现在非常了解他,他本可以杀了你,但因为太恨你,所以要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折磨我们。这比杀了你更让他开心。”

玛格丽特焦躁的样子让人看了十分不忍。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活人坦白这些,长久压抑的情感就像河水决堤般一股脑涌了出来。亚瑟努力安慰她。

“你病了。不要太紧张,放轻松。不管怎样,哈多和我们一样,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对,你总是嘲笑他,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但我是知道的!上帝啊,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但是我确实亲眼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我敢说,它们完全背离了常理。我告诉你,他拥有非常可怕的力量。我第一次与他单独在一起时,他带我参加了一场妖魔的盛宴,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看到了极其可怕、极其邪恶、极其恐怖的东西。它们在我的脑海里生根溃烂,就像是毒药一样在之后的日子里不断地折磨我。后来我们去了他在斯塔福德郡的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场景。贫瘠的岩石,干枯的树木,还有崎岖的地形,都和我那天下午见到的一模一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直都处于深深的恐惧中,有时候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要疯了。”

亚瑟没有说话。玛格丽特的话让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恐怖的猜测,他几乎不能自已。他猜她一定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大脑也因此受到了损伤。她将脸埋在了手掌中。

“听我说,”他说,“你必须立刻离开这儿。你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也不能再回谢讷了。”

“我没法离开他。我们被绑在了一起。”

“这太荒谬了。没什么能阻止你离开他。去找祖西,她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忘掉所有痛苦。”

“没用的,你什么都帮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样,我的灵魂都深爱着他。”

“玛格丽特!”

“我恨他,也非常排斥、厌恶他。但我的血液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违背着我的意愿,牵引着我向他靠近。我的肉体需要他。”

亚瑟尴尬地扭过头去,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让你感到恶心了吗?”她说。

他的脸微微一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的不了解这一切!”她说。

她的语气变得非常特别,亚瑟不禁惊讶地瞥了她一眼,只见她脸颊通红,胸口上下起伏着,就好像又要涌出一大把眼泪一样。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看我!”她大声喊道。

她背过身去,继续说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羞耻感,非常不自然。

“如果你去过蒙特卡洛,你就能听到人们说——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在牌桌上的好运气,都是因为有了我。他因为玷污了我的灵魂而洋洋自得。我身上已无半点儿纯洁之处,我的灵魂早就被玷污透了。他让我变成了一个邪恶的罪人。我恨我自己,厌恶自己,一想到这样的自己便不寒而栗。”

亚瑟出了一身冷汗,脸色愈发苍白。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他无法解开的谜团之中。她迫不及待地说了下去。

“那天在晚宴上,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注意到你非常羞愧。但那时并不是我在说话,而是他在指使我。我知道那个故事非常糟糕,但还是讲得兴致勃勃。我很享受讲那个故事,也很享受能带给你痛苦并且让那些女人坐立不安。我的体内似乎住着两个人,而以前的那个我,那个你所熟悉、爱着的我,一天比一天衰弱,很快便会完全死去,只剩下一个淫荡的灵魂霸占着这个处子之身。”

亚瑟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认为现在尤其应该坚持正常的思维。

“看在上帝的分上离开他吧。你所说的已足够成为离婚的理由了。这太可怕了。那个男人是个疯子,应该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她说。

“如果他不爱你,为什么又要占有你?”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我知道了一些线索。”

她平静地看着亚瑟。现在她已恢复了镇定。

“我想他是要用我施一场魔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但我猜他打算做一次可怕的实验,而我对实验成功是有某种用处的。这是我生存的保障。”

“什么保障?”

“因为他的实验需要我,所以他不会杀我。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我能重获自由。”

她说话时的麻木神情让亚瑟非常震惊。他走到她面前,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听我说,玛格丽特,你得振作起来。你现在神志很不清醒,如果不振作起来,你的正常思维就会完全紊乱。你必须跟我走。等你离开了他的魔爪后,很快就能重拾理性了。你根本用不着再见他,如果害怕,就躲起来,让律师解决你们之间的一切。”

“我不敢。”

“我向你保证,跟我走不会带给你任何伤害。清醒点儿!我们这是在伦敦,四面八方都是人,我就不信乘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时他还能害你。我直接带你去祖西那儿。只消一个星期,你就能像以前一样嘲笑这无端的恐惧了。”

“你又怎么知道这会儿他没有躲在房间里偷听我们说话呢?”

亚瑟根本没有料到玛格丽特会这样问他,一时间也非常震惊,然后快速地环顾了四周。

“你一定是疯了,你也看到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本领。还记得保姆吓唬孩子时常讲的古老传说吗,在夜晚会变成狼的人一到晚上就在乡间搜索着猎物?”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有时,他早上才回到谢讷,双眼通红,极度的疲倦与不安,每次我都想,他也……”她停了下来,将头向后扭去,“亚瑟,你说得对,我一定是疯了。”

他无助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玛格丽特继续说着,她的声音因痛苦而颤抖着。

“刚结婚时我提醒他,他曾答应带我去见他的母亲。他从来不提她,但我觉得必须见见她。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叫我准备出远门,然后我们走了很久,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然后进了一个村子,又走了好几英里,最后来到了一座大房子面前。那房子四周都是高墙,窗户封得严严实实。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那里就像是车站的候车室一样昏暗阴冷。一个高个子男人向我们走来。他穿着一件长大衣,戴着金边眼镜,称自己为泰勒医生。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玛格丽特急促地喘着气,双眼睁得溜圆,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无比恐怖的景象。

“那是一家精神病院,可奥利弗之前一个字都没和我提过。他带着我们走上了宽敞的楼梯,来到了一间大宿舍——上帝啊!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那根本就是一间牢房,墙面上铺满了垫子。我吓坏了。”

玛格丽特抬起手捂住前额,想要赶走对那可怕场景的回忆。

“噢!我现在还能看到那个场面,怎么都忘不了。”

她清晰地记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个房间的角落里奇怪地堆着一摊畸形的东西,当他们走进去时,那摊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她这才明白那是一个活人,一个穿着不成样的棕色法兰绒外衣,身材高大但臃肿得让人厌恶的女人。那个女人转过身,露出了一张硕大的神情麻木的脸。那张脸光洁平滑,没有一丝皱纹,以至于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的呆滞。她的头发灰白而蓬乱,稀稀疏疏地顶在头顶。但最让玛格丽特害怕的并不是这病态的外表,而是她与奥利弗的相像。

“他告诉我那是他母亲,已经在那儿待了二十五年了。”

玛格丽特眼中的恐惧让亚瑟难以承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下去。她紧握着双手,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就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时常外出,一去便是很久,留我一个人从早到晚待在谢讷,陪伴我的只有无止境的恐惧。有时他就像发病一样突然对贫民窟充满了无比的渴望,然后他便去利物浦或曼彻斯特,与那些最最卑劣的渣滓混在一起。他常常从早到晚地泡在肮脏的酒馆里。每次发作,他都能做出一切堕落之事。他喜欢与罪犯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他常常在恶臭熏天的密室里抽鸦片。最终他会回来,肮脏不堪,衣衫破旧,浑身都散发出长时间狂欢作乐留下的气味,唇上也留着港口的荡妇献上的热吻。他一旦发作,就会变得非常残忍,我想他有着一种极其残忍的恶趣味,看到别人痛苦就感到快乐!”

亚瑟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看到桌子上有一瓶威士忌以及几只玻璃杯,便将烈酒倒进了玻璃杯中,递给了玛格丽特。

“喝了它。”他说。

“这是什么?”

“别管了,赶紧喝了它。”

她顺从地将杯子送到了嘴边。他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喝完了杯中的酒。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片红晕。

“跟我来。”

他扶着她的手臂,带她走下了楼梯。他们飞快地穿过了大厅。一辆马车正好停在了门口,他便吩咐她上了车。玛格丽特穿着茶会便服,没有带帽子,两三个路人吃惊地盯着她,无法相信竟然会有女士如此不体面地从这么豪华的酒店中走出来。他吩咐司机去祖西住的地方,随后便仔细地查看玛格丽特,却发现她一上车便醉倒了。

到了祖西的住处后,他将玛格丽特抱上了楼,然后放在了沙发上。他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祖西,并希望她能代为照顾玛格丽特。看着重病的玛格丽特,亲爱的祖西忘记了一切,向亚瑟保证一定不负他望。

玛格丽特整整躺了一个星期。亚瑟在汉普郡租了一间屋子,正对怀特岛,希望那迷人宁静的风景能帮助玛格丽特早些康复。只要有机会,祖西便会带玛格丽特出门散散步。但玛格丽特变了很多,原先的坚定快乐都不见了。她身体的不适并不严重,持续时间也不长,但她却像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个月一样身心俱疲。

她对周围的景色没有一点儿兴趣,根本不在乎那优雅的树林和草坪,以及她们穿梭其中的阴凉的乡间小道。她昔日对美的热情荡然无存,她什么都不关心,不管是她们屋子前面小花园中的花卉,还是那站在枝头不停鸣唱的鸟儿,她都无动于衷。亚瑟和祖西与玛格丽特讨论了她的未来。她默许了所有的建议,也同意采取必要的手段从奥利弗·哈多的魔爪中解脱出来。哈多没有任何音讯,也没有追踪玛格丽特。然而,他虽然不知道玛格丽特在哪里,但一定能猜到是亚瑟在背后捣鬼,而亚瑟是很容易找到的。哈多的杳无音讯让祖西感到不安。她真希望此刻亚瑟没有因为工作而滞留在伦敦。

最后,他们提起了一份离婚诉讼。

两天后,亚瑟在诊室时收到了哈多递上的名片。亚瑟用力地咬紧了牙关。

“请那位先生进来。”他命令道。

哈多走了进来。亚瑟背对着壁炉站着,示意他坐下。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他冷淡地问。

“亲爱的伯登,我来可不是求助于你的外科技术的。”哈多一边笨拙地坐下,一边微笑着说。

“那看来我多虑了。”

“我很佩服你的足智多谋。昨天我收到了一张非常有趣的传票,我想大概是你的功劳。”

“我之所以允许你进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有事请和我的律师联系。”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粗鲁呢?难道你夺走我的爱妻不是事实吗?你在动用民法时至少应该考虑一下我作为丈夫的权利吧?”

“我的耐心大不如前,”亚瑟说,“我斗胆提醒你一句,我曾对你大发雷霆,结果怎样你很清楚。”

“噢,伯登啊,我还以为你现在对此后悔了呢。”哈多回答道,丝毫不感到害臊。

“我的时间很紧。”亚瑟说。

“那我就直奔主题了。我打算提交对我妻子的反诉呈请书,而你则是共同被告。”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亚瑟愤怒地大声喊道,“你我都很清楚,她是清白无辜的。”

“我只知道她和你一起离开了酒店,并且迄今为止一直受到你的照顾。”

亚瑟气得脸色发青,忍不住想痛打哈多一顿。他干笑了一声。

“随你怎么做。我还真是不害怕。”

“天真的群众是没有判断力的。你放心,我一定能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毁了你的事业,逼着你辞退在各个医院引以为豪的职位。”

“你忘了一点,这桩案子并不会公开受审。”亚瑟说。

哈多凝视着他,一时答不上话来。

“你说得没错,”他最终微笑地说道,“我忘了这一点。”

“那恕不远送。”

奥利弗·哈多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那张硕大的脸。亚瑟充满鄙夷地看着他,然后按了按铃,一位仆人立刻走了进来。

“带这位先生出去。”

哈多镇定自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表现出半点儿慌张。

哈多的示弱让亚瑟松了一口气。他的律师早就向他断言奥利弗不敢为这件案子辩护。

玛格丽特对诉讼的细节逐渐表现出了兴趣。她的心中满是重获自由的迫切渴望。她一点儿也不惧怕打官司的烦琐,谈起哈多时也不再害怕得花容失色。她的身体日益强壮,人也逐渐开朗起来。她那迷人的笑声回荡在她们的小屋里,就像当初在巴黎的画室时一样。她的朋友们都相信,用不了多久,原先的玛格丽特就会回来了。案子在七月底开审,之后便是长假,祖西答应玛格丽特,待案子一结束,就带她去国外旅行。

但没过多久,玛格丽特的状态又起了变化。随着开审日期的临近,她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终日愁眉不展,总是久久地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将要向冷漠客观的陌生人坦言自己婚后最私密的生活细节。但后来她的紧张已超出了常理可以解释的范围,于是祖西不得不给亚瑟写了一封信。

<small>玛格丽特最近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你最好来看看她。之前她心情不错,但近来却变得非常易怒。她非常焦虑,一刻都停不下来,即便坐着,她的身体也不自然地扭动着,就像抽搐一样。我害怕她之前承受的痛苦引起了某些神经系统的疾病,因此非常担心。她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上楼下楼,在花园里进进出出。她突然变得少言寡语,眼神也恢复成了刚来这儿时的样子。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恐怕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不愿意或者无法说清楚她的意思。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心烦意乱,所以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出于我的想象,因此我希望你能来一趟,给我一点儿勇气。各种反常搅得我心神不宁,我的心中充满了没来由的恐惧。我不知道哈多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我感到了如此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似乎能看到他那双可怕的眼睛和冷漠又淫荡的笑容。我半夜醒来时心跳得非常剧烈,总感觉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small>

<small>上帝啊,要是现在审讯已经结束那该多好啊,我们就能快活地在德国度假了!</small>

祖西非常为自己的理智而自豪,因此看到自己如此心烦意乱时,她感到很伤自尊。她很担心,也很不快乐。对她来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再次接受玛格丽特并不容易。她毕竟只是个凡人。虽然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气愤,因为亚瑟理所当然地牺牲了她的利益。他的脑子里除了玛格丽特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因此对他来说,祖西仿佛理应全身心地为玛格丽特的幸福操劳。

祖西寄完信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夜晚很美,群星闪烁,平静安宁。那怡人的静谧就像是一剂灵药,抚慰了她的烦扰。她在窗前坐了很久,直到感到内心宁静了许多,便上床睡觉了。她睡得比这些天任何一晚都踏实。当她早晨醒来时,太阳已晒进了房间。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心情愉快。她向窗外看去,只见绿树葱葱,天空湛蓝。看着如此美丽的世界,她的烦扰似乎也变得容易承受了,而她也已准备好嘲笑那搅得自己心神不宁的恐惧了。

她起床换上了晨衣,走进了玛格丽特的房间,却发现里面没有人。床没有动过,枕头上放着一张纸条:

<small>没用的。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回去找他。别再为我烦扰了,一切只是无用功。</small>

祖西倒吸了一口气。她立刻想到了亚瑟,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她心爱的男人将再一次尝到离别之苦,而带给他这个糟糕透顶消息的,又是她自己。她迅速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匆忙地吞了些早餐。十一点多才有火车,于是她不得不耐着性子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了该出发的时间,她急忙戴上了手套。这时门开了,亚瑟走了进来。

她吓了一大跳,惊叫了起来,脸色苍白。

“我正准备去伦敦找你,”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来了?”

“哈多今天早上给我送来了一盒巧克力,上面附着一张卡片,写着:故伎重施。”

残忍的报复,加上如小男孩般嘲笑被自己打败了的对手——典型的哈多式作风。祖西将玛格丽特留在房间里的纸条递给了亚瑟。他看了后沉思了很久。

“恐怕她是对的,”他终于说道,“我们确实在做无用功。那个男人对她有一种我们无法抗衡的控制力。”

祖西不知道亚瑟那强烈的怀疑精神是否也慢慢地减弱了,但她自己强烈地感觉到,奥利弗对玛格丽特的控制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她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可以远程操控自己的妻子,并且相信玛格丽特先前的焦躁不安也是源于这种神秘的力量。他暗中运用着某种奇特的手段,玛格丽特感觉到了这一点,最后她无法抗拒他的召唤,本能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在那一刻,她的意志就像是飞向磁铁的小钢片一样不由自主。

“在我心里,对于她所做的一切,我一点儿也恨不起来。”祖西说,“她是这可悲命运的受害人。我总是忍不住想,哈多一定对她施了法术,然后一手导演了这一切。我不怪她,只为她那巨大的不幸感到痛惜。”

“你想过她重回哈多的魔爪后的生活吗?”亚瑟大喊道,“你我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报复心极强,为人残忍的浑蛋,一想到她将要受到的折磨,那些变态的肉体上的折磨,我的心就在滴血。”

他绝望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而且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能对警察说,那个混蛋对自己的妻子施了法术!”

“这么说你也相信了?”祖西说。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他大喊道,“不管怎样,如果她选择回到自己丈夫的身边,我们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她在法律上是独立的个人,可以自己做主。”他绞紧了双手,“更该死的是我在伦敦根本脱不开身!一天都不能离开!我现在本不应该在这里,必须立刻赶回去。虽然深知玛格丽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祖西愣了一两分钟。她完全没想到亚瑟会接受她脑海中的猜测。

“你知道吗,看来不能用常规的方法,唯一的办法是以牙还牙。要不然我去巴黎找波荷埃医生吧?他了解神秘学的每一个分支,也许他有办法。”

此时亚瑟已镇定下来。

“这太荒谬了。我们不能向迷信妥协。哈多只是一个爱吹牛皮的无赖而已。他先是搅动玛格丽特的神经,现在又来搅动我们的,只是这样而已。他不可能拥有比普通人更强大的力量。”

“即便现在你亲眼见识到了也不信吗?”

“如果我的双眼告诉我,至今为止我所受的所有教育是错的,那我只能说我的眼睛欺骗了我。”

“无论如何,我都要赶回巴黎。”

正文 第十三章

几个星期后的某一天,波荷埃医生坐在他那堆满了书的安静而低矮的房间里,俯瞰着窗外的塞纳河,沉浸在了一种令人惬意的忧郁中。炙热的阳光照在巴黎喧闹的大街上,即便身处圣路易岛的公寓中,也能感到大城市的那份聒噪。医生想起了家乡那云层堆叠的天空,那带着咸咸的清新气息的西南风。记忆中的布雷斯特总是下着蒙蒙细雨,街边的咖啡馆中透出灯光,映在被雨打湿的人行道上,有一种亲切的魅力。即便天气恶劣,在风雨中举步维艰的水手们也能给人一种奇特的安逸感。大海的味道与大西洋的自由感相互交织,让人由衷的喜悦。接着他又想到了旷野中碧绿的草地和芬芳的石楠花,连接着一座座古镇的宽阔的马路,时常能听到的“对不起”,以及温和而悲伤的人群。波荷埃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出生在布列塔尼是件好事。”他微笑着说。

这时女佣领着祖西走了进来,医生起身微笑着迎接了她。她已在巴黎待了一段时间,经常与医生见面。她着迷于医生平日所研究的各种深奥离奇的事物,他也非常享受与她的这份共鸣。医生猜出了她对亚瑟的爱,非常赞赏她愿意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的那份勇气。他们常常一起在克吕尼对面的一处安静的名叫“白雪皇后”的餐厅吃饭,并且聊各种各样的话题,渐渐地,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感到很羞愧,一直来这儿打扰你,”祖西一进门便说,“玛蒂尔德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了。”

“你愿意来陪陪我这个惹人厌的糟老头可真是太好了。”他微笑着握住了祖西的手,“我准备了很多东西要告诉你,所以如果今天下午你没来,我可是会非常失望的。”

“快告诉我。”祖西坐了下来。

“我今天早上在阿森纳图书馆发现了一部手稿,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他非常得意,就好像这一成就具有全国性的重要意义。祖西对他天真的狂热有着一份特别的宽容,因此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本难以理解的神秘学著作而已,还是真心地恭喜了他。

“这是帕拉塞尔苏斯的原始手稿。我还没有仔细阅读,因为笔迹实在太难辨认了。在浏览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记载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帕拉塞尔苏斯用人血来喂养他创造出的雏型人。我很好奇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那些人血。”

波荷埃医生注意到祖西微微一惊。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飞快地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起了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话题。

“哪天你一定得跟我去阿森纳图书馆看看,没有哪儿的神秘学藏书有它丰富。而且你也知道,那个名字十分具有象征性的火焰法庭就设在阿森纳,专门处理涉及巫术及魔法的案子。”

“我还真不知道。”祖西微笑着说。

“我总认为很多古老的审判都参考过图书馆里那些珍贵而诡谲的手稿和古老文献。很多可怜的人儿惨死的原因就是那些看起来无辜的卷轴,有些被绞死,有些则被施以火刑。你根本无法想象在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有多少身份高贵、财富显赫、学识渊博的人投身于那穷凶极恶的杀戮中。”

祖西没有回答。现在她非常留心这些事,因为一切都有可能与她和波荷埃医生讨论了无数遍的情境有关。他们讨论的时候,医生从未绝对地肯定自己对神秘学的信仰。祖西他们遇到的事确实非常古怪,但究其原因,却没人说得清。对此,医生从自己渊博的记忆中找出了类似的例子。他给了祖西很多书,直到祖西的脑袋里再也塞不进任何其他关于神秘学的知识。她曾一度不耐烦地想将这些书扔在一旁,但同时也逐渐相信了万事皆有可能。

波荷埃医生站了起来,做出了冥想的手势。他喜欢用这种令人愉快的学术性举止说话,在刚认识波荷埃医生时总是让祖西觉得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手势与他精彩的言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巫师们心中都藏着一个奇怪的梦想。他们渴望得到在乎之人的爱,而对于憎恨之人,则会报复到底。不过在这之前,他们首先追求超越普通人,行使神的权力。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秘密被轻易夺走呢?于是他们徒劳地点燃熔炉,徒劳地研究着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的书籍,徒劳地召唤恐怖的死灵。他们的结局悲惨而挫败——贫穷、嘲笑、折磨、锒铛入狱,以及耻辱的死亡。然而,也许在黑暗的深渊里真的隐藏着些许的真相。”

“你一直都在说‘也许’,”祖西说,“从来没有给过我确切的答案。”“在这个领域,不给确切的答案才是严谨的做法。”他微笑着耸了耸肩,“如果一个智者投身于神秘学,那他的责任不是嘲笑众生,而是孜孜不倦地在充斥着各种幻象的漫漫长夜里探寻真理。”

这时马蒂尔德打开了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位访客走了进来。一看到亚瑟·伯登,祖西惊讶地叫出声来。她前两天刚收到他的字条,上面一点儿也没提他要来巴黎的事情。

“太好了,你们俩都在。”亚瑟说着,与两人握了握手。

“发生什么事了吗?”祖西大喊道。

他的举止很焦躁,很难想象如此沉静的人竟也会流露出不安。

“我又见到了玛格丽特。”他说。

“然后呢?”

祖西与医生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们,但似乎又说不出来。他茫然地看着他们,就好像突然遗忘了所有准备讲的事一样。

“我直接就过来了。”他木讷而呆滞地说,“祖西,我先去了你住的地方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我就猜到了你在这儿。”

“亲爱的孩子,你看上去累极了。”波荷埃医生看着他说,“要不要让玛蒂尔德给你煮杯咖啡?”

“那太好不过了。”他疲惫不堪地回答道。

“先休息一会儿,定定神,然后再告诉我们你要说的事。”

波荷埃医生很久没见到亚瑟了,上一次见他还是前一年的那个下午在巴黎第一田园大街的画室里,当时他收到了哈多的电报,于是便去那儿。亚瑟喝咖啡的时候,医生担心地观察着他。亚瑟的变化非常巨大。他因疲惫而形容枯槁,眼窝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但最让医生担忧的是亚瑟的个性似乎完全被扭曲了。过去九个月的折磨夺走了他与众不同的品质——坚强的意志力和理性的客观态度。现在的亚瑟神经衰弱,非常容易紧张。

亚瑟没有说话。他闷闷地盯着地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不喜欢向别人透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办法了,只得向医生求助。他被卷入了一个可怕的世界,他努力挣扎着,但最后不得不借助医生独到的神秘学知识。

玛格丽特逃跑后,亚瑟·伯登回到了伦敦,再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工作是他唯一的慰藉,于是他像奴隶一般没日没夜地干活,虽然他已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乐趣,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希望不停的辛苦工作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中涌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成了一种强迫他的力量,他根本无法劝解自己摆脱这份忧虑。他非常肯定玛格丽特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危险,或者为什么会感到恐惧,但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如同日夜饱受着悔恨的煎熬。他越来越不安,那种模糊的恐惧感深深地折磨着他。他感到玛格丽特即将面临可怕的危险,但又不知该如何帮助她。亚瑟认为哈多将她带回了谢讷,但即便他去了那儿,也不可能见到她。更要命的是,圣路加医院的主任外出了,因此亚瑟不得不留在伦敦,以防有突发的手术。但他满脑子都想着玛格丽特,每天晚上他都梦到玛格丽特在死亡线上挣扎,而他浑身绑着沉重的铁链,根本无法伸出手来救她。他觉得一定要见她一面。最后,他忍无可忍,找了一位医生朋友,告诉他自己有些私事要处理,得离开伦敦几天,并将手头的工作也交给了他。他没有任何计划,全凭着那模糊的直觉向一个叫文宁的村庄赶去。那儿距谢讷约有三英里。

文宁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酒馆可供游客下榻。那里的游人非常稀少,因此亚瑟觉得有必要编一个来这儿的理由。他在车站看到了一个出租农场的广告,于是告诉爱打听的女房东自己是来看那片农场的。他是在晚上到的,当时已办不成任何事了,于是他便仔细地打听了哈多夫妇的情况。

奥利弗是当地的大财主,即便他不古怪,他的财富也足以让他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女房东坦率地称他是疯子,并且举了一个足以说明他古怪的例子。她告诉亚瑟,哈多不允许任何仆人在房子里过夜。每天吃完晚饭后,所有的仆人都被送到庄园内的小屋里,整栋房子里只剩他和太太两人。亚瑟听后非常恐惧,因为这意味着玛格丽特独自落入了一个疯子的魔爪,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她。虽然女房东只说了些琐事,但亚瑟仍从中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他惊讶地发现,这人迹稀少的小镇中,人们竟也议论奥利弗的巫术,并对此心怀恐惧。那絮叨的女人严肃地告诉他,凡是得罪哈多的农民,他们的谷物与牛群都会遭殃。有一次他和管家吵了一架,那个男人一年之内就死了。附近有一个地产所有者,拒绝出售现在围着谢讷的一圈地,然后他农场里的每头动物都染上了怪病,最后他败得一塌糊涂。亚瑟注意到,尽管她转述这些谣言时表现出一副嘲笑的怀疑态度,说这些不过是无知的乡巴佬和老女人才会相信的故事,但她内心其实是相信这些的,而且还非常害怕。哈多最终得到了那块他想要的土地,因为拍卖时没有人敢出价,于是他便以很低的价格买了下来。

聊了一会儿后,亚瑟便装作若无其事般问起了玛格丽特。女房东耸了耸肩。没有人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她从来都不出庄园大门,人们偶尔会看到她在庄园里独自徘徊。任何人都见不到她。哈多早就和周围的名流闹翻了,所以和他们并无来往。玛格丽特刚来的时候一位老妇人前来拜访,她是附近一个地主的母亲,但也吃了闭门羹。之后哈多夫妇也没有回访。

“可怜的太太,日后怕是好不了。”旅馆的女房东说,“据说她漂亮得像画一样。”

亚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待着天亮。见玛格丽特并不容易,就是守在庄园门口也是无济于事,因为即便是商人也只是把销售的东西留在门房。不过早上和下午她似乎会一个人散步,也许能在那时见到她。亚瑟决定翻墙溜进庄园,希望能在某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地方遇到她。

第二天,夏末的炙热已经退去,阴霾的天空黑压压地盖着一层浓云。亚瑟打听好了去谢讷的路,然后便动身走上了那三英里的乡路。整个乡村灰蒙蒙的,非常贫瘠。到处是大片的荒地,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巨石,就好像史前的泰坦巨人曾在这儿进行了猛烈的打斗。到处都是树,它们似乎无法承受猛烈的寒风,那枯老的枝干都被暴风雨折弯了。有一棵树引起了亚瑟的注意。它被闪电劈开了,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那被雷劈坏了的树枝奇怪地嵌在树干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承受着无尽折磨的可怜人儿。凛冽的风呼啸而过。一路上的景色让亚瑟心情很沉重,他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乡村。

最终,亚瑟来到了庄园的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在那长长的林荫道尽头,他隐约能看到掩盖在树丛里那气势恢宏的别墅。他沿着庄园外围的木栅栏走着,突然发现有一处的木板掉了下来。他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在看他,然后爬上了低矮陡峭的田埂,又拆掉了一块木板,偷偷溜了进去。

栅栏里面是一片密林,因为没有现成的小径,所以亚瑟十分小心地向前走着。欧洲蕨长得又高又密,很容易地便遮挡住了穿梭其中的亚瑟的身影。很显然,以前的主人对这块土地照料有加,单单外围就种植了很多树木,但如今这里却成了一片凌乱的野林。缺乏修剪的树木长得张牙舞爪,根本看不出原先规整的布局。地面的草木非常茂盛,就像是残存的原始森林,让人很难从中探路前进。最后,亚瑟看到了一条草径,便小心翼翼地沿着它走着。突然,他听到了声响,便警觉地停了下来,却发现只是野鸡笨重地飞过矮树丛发出的声音。亚瑟一边走着,一边暗暗思量着若是遇到了奥利弗该怎么办。旅馆女房东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位大地主几乎不出门,常将自己锁在别墅的大阁楼里。阁楼的烟囱里总是冒出烟来,就算是最炎热的夏天也不例外,后来人们之间便流传着各种关于阁楼的秘密的离奇故事。

亚瑟继续走着,希望能在草径尽头遇到玛格丽特,但却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天空灰蒙蒙的,有些寒冷,那些草木虽然仍旧绿着,但看起来荒凉又哀伤。它们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悲伤的神秘氛围。他在林子的交叉路口看到了一张石头长椅。亚瑟突然想到,玛格丽特也许会来这儿坐坐,因为附近只有这一个休息处。于是他躲进了欧洲蕨丛里,静静地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大概有几个小时。

突然,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看到了玛格丽特,但之前根本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她坐在了石凳上。他不敢移动,怕弄出的声响吓到了她。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发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引起她的注意,但愿她不会因受惊而大声尖叫。

“玛格丽特。”他低声喊道。

她没有回应。他稍微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遍,但她仍旧一动不动,于是他只好向前走去,站在她面前。

“玛格丽特。”

她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从她的镇定中又看出,她也许料到了他的出现。

“玛格丽特,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想要怎样?”她平静地说。

这样的回答让他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继续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她激动地站了起来,之前的泰然自若完全不见了。

“真的是你吗?”她非常激动地喊道,“我还以为只是一个模仿成你的样子的影像而已。”

“怎么了,玛格丽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伸出了手,抚摸着他。

“真的是我。”他说着,努力挤着笑容。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努力恢复平静。

“我最近总看到幻象,”她喃喃地说,“我想大概是他又对我耍了什么把戏。”

突然,她颤抖了起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快走。你怎么进来的?上帝啊,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

“我预感到你有危险,所以我不得不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吧。你救不了我。如果他发现你在这儿……”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双眼因恐惧而睁得溜圆。亚瑟握住了她的手。

“玛格丽特,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丢下这样的你不管。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吓坏我了。”

距上一次见到玛格丽特才隔了两个月,但她身上的变化却让亚瑟震惊。她脸上没有一点儿光泽,灰暗得像死人一样。她的额头出现了奇怪的纹路,眼神中有一种极不自然的光芒。她一下子老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身患恶疾的妇人。

“到底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焦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还不走!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必须为你做些什么。”他坚持道。

她摇了摇头。

“太晚了。现在什么都没用了。”她停顿了一会儿,当她再开口时,声音非常恐怖,就像是从死人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我终于知道了他到底想要用我做什么。他要用我做一次伟大的实验,现在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说他要用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用——我的性命。”

亚瑟惊恐地叫了起来,玛格丽特捂住了他的嘴。

“反抗是毫无用处的。我想那一刻来临时我会很高兴的,我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

“你一定是疯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疯了。”

“如果你的生命真的有危险,看在上帝的分上,离开这里吧。不管怎样,你是自由的,他没有任何权力阻止你。”

“我会像上次一样回到他身边的。”她摇了摇头说,“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但渐渐地我感到他在召唤我。我试着抵抗,但又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回到他身边。”

“一想到把你一个人留在一个疯子身边,我就万箭穿心。”

“我目前是安全的。”她安静地说,“那个实验只有在非常炎热的天气里才能完成,如果今年再没有这样的天气,我就能活到下个夏天。”

“玛格丽特,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说了。我爱你,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你不愿意跟我走让我照顾你吗?我发誓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你不再爱我了,只是对我感到抱歉而已。”

“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在乡下时我就看出来了。我并不怪你,我变了许多,早就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了。我已不再是你认识的玛格丽特。”

“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

她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如果你曾经爱过我,那就听我的话,快走吧。你来这儿只会害我。等我死后,你一定要娶祖西,她非常爱你,并且值得你的爱。”

“玛格丽特,别走。跟我走吧。”

“保重。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如果可以,他会杀了你。”

她猛地一惊,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的脸因突如其来的恐惧抽搐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走!”

她迅速地转过身去。他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便已消失不见了。亚瑟心情沉重地跳回了欧洲蕨丛。

说到这儿,亚瑟停了下来,看着波荷埃医生。医生若有所思地走向书架。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他问。

“我认为那个男人疯了,”亚瑟说,“我查到了他母亲待的那家精神病院,并有幸遇到了院长。他告诉我他严重怀疑哈多神志失常,但目前没有办法采取任何行动。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假设那个男人是个疯子,那他有没有可能为了某种实验牺牲人命?”

“没什么比这更有可能的了。”波荷埃医生严肃地说。

祖西战栗起来,她想起了在蒙特卡洛听到的谣言。

“我在蒙特卡洛时听说他正在尝试通过某种魔法创造生命。”她瞥了一眼医生,却正对着亚瑟说道,“就在你进来之前,我们的朋友正好说到帕拉塞尔苏斯的书,他提到了用人血喂养自己创造的怪物。”

亚瑟震惊地叫出声来。

“我们都知道玛格丽特的情况,依我看这是关键点。”波荷埃医生说,“所有关于黑魔法的著作都认为处女有着至强的功效。”

“那现在该怎么办?”亚瑟绝望地说,“我们不能让她落入那个疯子的魔爪。”他突然脸色煞白,“就我们知道的而言,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你听说过吉尔斯·德·莱斯男爵吗?”波荷埃医生回忆道,“那是经典的人殉实例。我知道他住的那个村子,那儿的农民至今都不敢在晚上经过那荒弃的城堡——他就是在那里犯下了累累血案。”

“一想到那可怕的危险将会降临到玛格丽特身上,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就十分痛苦。”

“我们只能等待。”波荷埃医生说。

“干等只会酿成苦果。”

“我们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哈多可不会随便让自己被冠上杀人犯的罪名。我想咱们害怕得过分了。”

在祖西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缓解亚瑟的情绪。她想出了一个能让亚瑟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我想和布鲁姆菲尔德太太去沙特尔待两天,”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那儿有世界上最美的教堂,在那里走走一定能让你平静下来。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是待在这儿还是回伦敦。等你冷静下来后,说不定能想出一些实际的办法。”

波荷埃医生明白了祖西的用意,便也帮着恳劝亚瑟去那不会勾起他任何回忆的地方待一两天。亚瑟早已没有力气与他们争论了。出于极度的疲倦,他答应了。第二天,祖西就带着亚瑟去了沙特尔。布鲁姆菲尔德太太一点儿也没给他们添麻烦,于是祖西想方设法让亚瑟在这个怡人安宁的小镇逗留了一个星期。他们常去庄严的大教堂,每次都在里面待很久,他们也常到周围的乡村闲逛。亚瑟不得不承认,沙特尔之旅让他获益匪浅,那长久折磨着他的焦虑渐渐地平息了下来。最后祖西说服他与想重游故里的波荷埃医生一起到布列塔尼待上三四个星期。他们回到了巴黎。在火车站分别时,亚瑟与祖西约好一个小时后在他们曾与波荷埃医生一起吃饭的餐厅见面。他非常感谢她所做的一切。

“我之前处于非常可笑的歇斯底里状态。”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就像天使一样陪伴着我。我虽然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但仍旧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现在我已镇定下来。我的理智差点儿离我而去,我差点儿相信那所谓的魔法。不管怎样,认为哈多会加害玛格丽特是很可笑的。等回到伦敦后我就去见律师,到时一定会有办法。如果他真的是疯子,便能拘押他,这样玛格丽特就自由了。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祖西微笑着耸了耸肩。

她确信若是玛格丽特回到他身边,他一定会不计前嫌。想到这些,她的内心泛起了一阵苦涩。她责备自己的醋意。她爱他,所以应该快乐地为他做任何事。

她回到了住处,换了长裙,慢悠悠地向黑狗餐厅走去。每次回到巴黎都让她振奋。她愉快又深情地看着路旁的法国梧桐,不断隆隆驶过的有轨电车,以及闲逛着的人群。她到达餐厅时波荷埃医生已在那儿等着了。他很高兴能再见到祖西,重逢令祖西的心情也十分愉悦。他们提到亚瑟,奇怪他为什么还没来。

过了一会儿,亚瑟走了进来。二人立刻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上帝啊,总算找到你了!”他大声喊道。

他神情非常慌张。他们从没见过他如此不安。

“我去了你的住处,刚好与你错过,当初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离开!”

“到底怎么了?”祖西大声问道。

“玛格丽特出事了。”

祖西吃惊地叫出声来,并且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飞快地问。

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脸刷地红了。他继续盯着他们,就好像强迫他的听众相信他将要说的一样。

“我感觉到了。”他嗓音嘶哑地说。

“什么意思?”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她出事了。”

他不停地走来走去,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焦虑中,让人看了非常害怕。祖西和波荷埃医生无助地看着他,试着说些能让他冷静下来的话。

“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们应该会得到消息的。”

他愤怒地转向祖西。

“你凭什么说我们会得到消息?她现在非常无助,就像是捕鼠夹上的老鼠一样不得自由!”

“我亲爱的朋友,别这样。”医生说,“要是一个病人跑来对你说这些,你会说什么呢?”

亚瑟耸了耸肩。

“我会认为他荒唐又歇斯底里。”

“那既然如此……”

“我不能自控。那种感觉就在那儿。你试试一整晚被这种感觉折磨,就不会再与我争论了。我的每块骨头都能感觉到它。我就像是看见玛格丽特的尸体躺在我面前一样确定。”

祖西明白,现在与他理论根本没有用,唯一的办法便是接受他的说法,然后尽力而为。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她问。

“我希望你们能立刻和我一起去英格兰。如果现在动身应该能赶上晚上的火车。”

祖西没有回答,但她站了起来。她握住了医生的手臂。

“一起走吧,拜托了。”她轻轻地说。

医生点了点头,解下了马甲上的餐巾。

“我已经叫了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口。”亚瑟说。

“祖西小姐的衣物怎么办?”医生问道。

“没时间了。”亚瑟大声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吧!”

祖西知道在火车开车前,完全有时间回去拿一些必需品,但亚瑟根本等不及了。

“没关系,”她说,“到了英格兰就什么都有了。”

亚瑟急匆匆地带着他们上了车,吩咐车夫尽可能快地向车站赶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冷静点儿。”祖西说,“你这种状态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我觉得咱们已经太晚了。”

“胡说!我确信你一定能见到活蹦乱跳的玛格丽特。”

他没有回答。马车驶进车站的院子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正文 第十四章

祖西永远都忘不了那场颠簸的旅程。他们早上到达伦敦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尤斯顿。那几天天气异常炎热,即便是清晨,大街上仍旧没有一丝风,被一层闷热笼罩着。去往北方的火车非常拥挤,根本透不过气来。她的头阵阵发痛,但又必须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以缓解亚瑟那日益强烈的不安。波荷埃医生坐在她对面。医生非常疲倦,一夜无眠让他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脸上也刻出了深深的皱纹。接着他们又换了几趟车,最后来到了文宁。祖西本以为这个北方小乡村会非常凉爽,却发现这儿异常炎热,连地里的植物都被晒得枯萎了。他们累得几乎迈不动脚,拖着步子从小小的火车站向旅馆走去。

亚瑟已在伦敦发电报订了房间,此刻旅馆女房东正在等着他们。她认出了亚瑟。他迫不及待地想询问老板娘自他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还是克制住了,热情地与她寒暄了几句。

“史密瑟斯太太,自我走后有什么新鲜事吗?”他大声地说。

“当然,出大事了,先生。”她严肃地说。

他开始颤抖,但最终竭尽全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难道那个大地主上吊自杀了?”他开玩笑似的说。

“不是的,先生,那位可怜的太太死了。”

亚瑟没有回答。他仿佛周身石化了一般,恐怖地瞪大了眼睛。

“太可怜了!”祖西强迫自己开口说道,“很——突然吗?”

女房东很高兴有人能与她聊聊这事,于是欣然转向祖西,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亚瑟的痛苦。

“是的,小姐。谁也没想到。她死得非常突然,今早刚刚火化。”

“死因是什么?”祖西问道,眼睛盯着亚瑟。

“据说是心脏病。”女房东说,“真可怜!但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史密瑟斯太太,给我们来点儿吃的吧!我们累坏了,得立刻吃儿点东西。”

“好的,小姐。我现在就去拿。”

女房东快速走开了,祖西立刻锁上了门。她抓住了亚瑟的手臂。

“亚瑟,亚瑟。”

她以为他会崩溃。她痛苦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的波荷埃医生。

“你当时就是在这儿,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也听到那女人说的了,如果玛格丽特是死于心脏病,你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

亚瑟推开了她,行为近乎暴力。

“看在上帝的分上,和我们说说话吧!”祖西大喊道。

他的沉默比崩溃更让她害怕。波荷埃医生缓缓地向他走去。

“不要太勇敢了,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表现出一些脆弱,你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亚瑟哑着嗓子喊道。

他们向后退了几步,沉默地看着他。祖西听到女主人端着茶走过客厅的声音,便起身打开了门。女房东端来了一些点心,正准备离开时,亚瑟叫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哈多太太死于心脏病?”他问得很突然。

他的声音生硬而严肃,语气中透露出粗鲁。那可怜的女人惊讶地看着他。

“理查森大夫和我说的。”

“他是她的医生?”

“是的,先生。哈多先生请了他好多次,都是为他太太看病。”

“这位理查森大夫住在哪里?”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他住在靠近车站的白色房子里。”

她不明白亚瑟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

“哈多先生参加葬礼了吗?”

“当然了,先生。他当时非常难过。”

“行了,你去吧。”

祖西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亚瑟。令她意外的是,他竟然喝光了茶,还吃了几片面包加黄油。她搞不懂他。他脸上那痛苦的紧张与不安之情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决心。最后,他开口说话了。

“我要去找这位大夫。玛格丽特的心脏和我一样好得很。”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他转向她,露出了异常凶狠的表情。

“我要让他脖子上套上绞刑的绳索。如果法律没法帮我,老天作证,我会亲手杀了他。”

“天哪,我的朋友,你疯了!”波荷埃医生激动地越步上前。

亚瑟愤怒地伸出双手,就好像不想让他再靠近一样。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现在我已无法痛哭流涕了。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处于极度的痛苦中,我没法因为玛格丽特死了而痛哭,我的心已经干涸了。但是我知道她绝不是自然死亡。只要那个畜生活着,我就永难平静。”

亚瑟伸出双手,咬紧了下巴,祈祷有一天能用它们将那个男人的脖子卡住,亲眼看着那张肥硕的脸变成浅灰色,然后再变成暗紫色。

“我先去那个蠢蛋医生那儿一趟,然后再去谢讷。”

“我们得和你一起去。”祖西说。

“你不用担心,”他说,“在我发现法律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之前,我是不会贸然采取任何行动的。”

“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你一起去。”

“随便你。”

祖西出去租了一辆马车。由于亚瑟一刻也等不了,她便吩咐马车直接去为玛格丽特看病的医生那儿接他们返程。安排妥当后,他们立即徒步向医生家走去。

理查森医生五十五岁了,个子矮小,眼睛蓝得炯炯有神,漂亮的胡子几乎全白了。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斯塔福德郡口音。他的身上有一种农民的气质,也有一种富裕商人的气质,第一眼看上去并不让人感到他有什么聪明之处。

亚瑟与他的两位朋友被领进了诊室,过了一小会儿,那医生便走了进来。他穿着法兰绒大衣,手里拿着一个球拍。

“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太太请了一些女性朋友来喝茶,我正巧在打球。”

他的言语态度刺激着亚瑟的神经。

“我刚听说哈多太太去世了。我是她的监护人,也是她的老朋友。我来这儿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当时的情况。”他的态度比往常的表现鲁莽许多。

理查森医生立刻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点儿不懂得聪明地掩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的丈夫。哈多先生一定愿意告诉你一切。”

“我是作为同行来找你的。”亚瑟说,“我在圣路加医院就职。”他指了指理查森医生手里的名片,“这位是我的朋友波荷埃医生,他是研究马耳他热的专家,我想你也许听说过他。”

“我在《英国医学杂志》上读过你的文章。”那位乡村医生说。

理查森医生的举止中有一股特别的敌意。他憎恨那些傲视普通医生的伦敦大夫,因此十分乐意借这个机会嘲笑他们那自以为无所不知的自负。他已经准备好与他们对着干了。

“伯登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若你愿意告诉我哈多太太确切的死因,我将感激不尽。”

“很简单,心内膜炎。”

“能告诉我她是在你去了多久之后死亡的吗?”

“我不喜欢被人反复盘问。”理查森医生突然大声喊道,瞬间下定决心表现出怒意,“你只是一个外科大夫,我敢说你对心脏疾病的了解既不丰富也不独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病例,一切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亚瑟毫不理会他的爆发。

“你见过她几次?”

“说真的,先生,我不理解你的态度。我不认为你有任何审问我的权力。”

“做尸检了吗?”

“当然没有。首先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死因非常明确。其次你一定也知道,家属是很反对这类事的。你们这些住在哈利街的先生们是无法理解私人医生的。我们没有时间为了满足一个毫无必要的好奇心而做尸检。”

亚瑟沉默了一会儿。很明显,那个小个子男人认为玛格丽特的死并无任何异常,但他的愚蠢就像他的顽固一样无可救药。他一直在为亚瑟设难,其中的动机有很多,最主要的是若让人发现他草率地给出了死亡证明,那可就不太妙了。为了遮掩丑闻,他一定愿意做任何事。

“理查森医生,我想我还是坦白地告诉你,我并不满意你的回答。我无法相信那位太太是自然死亡。”亚瑟不得不说道。

“胡说八道!”理查森愤怒地大喊道,“我从医三十五年,愿意为这件事赌上名誉。”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那请你告诉我,你觉得死因是什么?”医生问道。

“我还不知道。”

“说心里话,我觉得你真是疯了。真的,先生,你太孩子气了。你跟我说你是外科大夫,还来自某家著名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管怎样,你在学术团体面前读过论文,也发表过文章,但看看你,你就像一个因为胃痛就认为有人毒害他的斯塔福德郡农民。你也许是一位受人钦佩的外科大夫,但在这件事上,我敢说我比你在行,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希望能获取挖掘尸骸的许可,为此有一些必要的步骤,理查森医生,我认为这值得你花一点儿时间以每一种可能的方式来帮我的忙。”

“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认为你非常无礼,先生。根本没有挖掘尸骸的必要,而且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挠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地方法官董事会的主席,我的意见和哈利街上的专家一样举足轻重。”

他愤然向门走去,将门敞开。祖西和波荷埃医生走了出去,亚瑟跟在他们后面,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理查森医生砰的一声关上了临街的大门。

波荷埃医生挽起了亚瑟的手臂。

“我的朋友,你得理智一点儿。”他说,“从那位医生的角度看,他占尽了道理。你的要求根本没有根据。你不可能因为一点儿没有根据的怀疑就获得挖掘尸骸的许可。”

亚瑟没有回答。马车正在等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去找哈多?”医生继续问,“在他那里你肯定会像在理查森那儿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已经决定要去会一会他。”亚瑟立即说道,“但你们俩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去。”

“如果你要去,我们就和你一起去。”祖西说。

亚瑟一言不发地跳上了单马双轮马车,祖西坐在他旁边。波荷埃医生耸了耸肩,爬上了后面的位置。亚瑟扬鞭策马,马儿一路小跑,很快便穿过了文宁与谢讷之间那三英里长的贫瘠的石楠树丛。

他们到达庄园大门时,看门人恰巧站在门内。她打开了一扇门,等着她的孩子回去,可那孩子正在马路上快活地玩耍着,一点儿也不想进去。亚瑟跳下了马车。

“我要见哈多先生。”他说。

“哈多先生不在。”她粗鲁地回答道。

她急切地关门,岂料亚瑟已一脚踏了进去。

“荒唐!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

“哈多先生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

“这可不行,不管怎样我都要进去。”

这时祖西和波荷埃医生走了过来。他们给了那个小男孩一先令,让他看住马车。

“喂喂!快出去!”女人大喊道,“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进来。”

她用力推门,但亚瑟的脚卡着大门,使她无能为力。亚瑟根本不听她那愤怒的劝告,强挤了进去。他沿着车道向里走去。看门人一边陪他走着,一边尖刻地辱骂着。由于大门无人看守,其他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走了进来。

“你可以敲门,但你不会见到哈多先生的。”女人生气地喊道,“我一定会被你害得被解雇的!”

祖西看到了哈多的房子。这是一座伊丽莎白时期的老建筑,非常漂亮,但许多地方已破烂不堪,急需修缮。房子看起来非常荒凉,就好像长期无人居住一般。房子周围的花园一片荒芜,而此刻他们走着的街道上也满是丛生的杂草。到处都是倒下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着,可见主人对此是多么疏忽。亚瑟走到门前,按了按门铃,只听到门背后响起了一阵空荡荡的声,就好像里面根本无人居住一样。一个男人应了门。亚瑟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因此门一打开他便推门而入。男人非常生气,一旁的悍妇——他的妻子——叽叽喳喳地告诉了他这三个陌生人硬闯而入的经过。

“你不能见这位乡绅。你还是赶紧走吧。他在阁楼里,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男人推搡着亚瑟。

“快走!否则我叫警察了。”

“别傻了,”亚瑟说,“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哈多先生。”

管家和他的太太破口大骂。亚瑟静静地听着,祖西和波荷埃医生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扶手处突然响起了声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两个仆人立刻不说话了。

“有什么能效劳的吗?”

奥利弗·哈多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身后。祖西蓦地一惊,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波荷埃医生已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因此看到他身体的变化后也很吃惊。他胖了不少,他的肥胖已成了一种疾病。他的身体非常巨大,下巴叠着厚厚几层肉,看上去就像是被脂肪撑开了一样。他的脸颊肿胀着,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当他看着你时,臃肿的上下眼睑之间便挤出一道凝视的目光。丑陋的肥胖已成了他唯一的容貌。他的耳朵可怕地肿胀着,耳垂鼓起,非常肥大。那张猩红光亮的大嘴一直微张着——很显然,他呼吸不畅。他比之前秃了不少,两耳之间只剩下一缕新月似的头发横跨后脑勺。那光滑得闪闪发光的头皮看起来非常可怕。他的肚子非常庞大,站直时就像一个巨大的啤酒桶。他的手又红又软又潮湿,令人非常反感。他出了很多汗,额头以及刮得干干净净的上唇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他们彼此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哈多转向他的仆人们。

“去吧。”他说。

两位仆人吓得魂都没了,慌忙退出了屋子。他望着他们离开房间时,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笑容。接着,他朝访客们走了一步。他的举止仍旧流露出一股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傲慢与文雅。

“我的朋友们,有什么能为你们服务的吗?”

“我是为了玛格丽特的死来的。”亚瑟说。哈多缓缓地从亚瑟打量到波荷埃医生,再从医生打量到祖西,最后目光停在了祖西的帽子上。祖西知道他一定在酝酿怎么嘲笑这顶帽子,因此非常不自在。

“我认为现在不是抚慰我的悲伤的时候。”他终于说,“如果你们是来劝慰我的,那我斗胆建议你们使用邮政服务。”

亚瑟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病了?”他问。

“我的朋友,虽然你觉得奇怪,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太太的健康与你有什么关系。”

哈多的唇角闪过一丝微笑,但他的目光仍旧非常严厉,让人看了觉得害怕。亚瑟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是你杀了她。”他说。

哈多的表情岿然不动。

“你与警察交流过你的怀疑了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容我无礼地问一句,你凭什么这么判定呢?”

“三个星期前我见过玛格丽特,她告诉我她有生命危险。”

“可怜的玛格丽特!她就是这么爱幻想!不过我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走到一起。”

“你这个杀千刀的无赖!”亚瑟大声喊道。

“我亲爱的朋友,请注意你的言辞。你喜欢辱骂并没什么,但现在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宜你滥用你那拙劣的品位。你吓到博伊德小姐了。”他转向她,高傲地挥了挥那双满是肥肉的手,“请原谅我没有按照谢讷的待客之礼好好招待你,我仍旧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进行轻浮的娱乐活动。”

他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举止中充满讽刺,接着再次看着亚瑟。

“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允许我一个人静静地追忆我太太。看门人会告诉你村里的警官的确切地址。”

亚瑟没有回答。他凝视着天际,就好像在翻阅着脑海中的记忆。接着他突然转身,拔腿就往门口走去。祖西和波荷埃医生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他们如此难堪,哈多的小眼睛闪闪发光。

“我一直认为你朋友的举止非常糟糕。”他低声说。

祖西本就感到莫名其妙,听到哈多的话后,脸腾地红了。波荷埃医生尴尬地脱帽行礼。他们向外走去,两人都能感觉到背后哈多那嘲讽的目光。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由衷地舒了一口气。亚瑟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对不起,”他说,“我一时忘记了你们。”

马车缓缓地向小旅馆驶去。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祖西问。

亚瑟久久没有作答,祖西以为他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最终,他打破了沉默。

“我想普通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我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引起公众的责难,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认为玛格丽特死于非命。我无法指望别人留意到这一点。”

“毕竟,死于心脏病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亚瑟久久地凝视着祖西,似乎在慎重地思考她的话。

“也许有办法确定这一点。”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就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办法?”

亚瑟没有回答。到达旅馆门口时,亚瑟勒住了马。

“你能自己先进去吗?我想一个人走走。”他说。

祖西担忧地看着他。

“你不会做傻事吧?”

“在确定玛格丽特是被无情谋杀的之前,我不会做任何事。”

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了。天色已晚,女房东在小会客室里留了一顿便餐。既然饭菜都凉了,也就没必要等亚瑟回来再一起吃了,于是他们心事重重又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用完餐后,医生抽起香烟,祖西则坐在打开的窗户前,看着星星。祖西想起了玛格丽特,想起了她的美貌和迷人的坦率,也想起了她的堕落和最终悲惨的结局。祖西悄悄地哭了起来。如今她已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那个可怜女孩的错。悲惨的命运降临到了她的身上,而她就像古老传说中米诺斯的女儿淮德拉,或者有着美丽长发的密耳拉一样毫无反抗的能力。几个小时过去了,亚瑟还没有回来。祖西满脑子都是亚瑟。她极度焦虑,内心非常不安。

夜已深,亚瑟终于走了进来。他脱下了帽子,坐了下来,静静地盯着波荷埃医生看了好长一会儿。

“我的朋友,怎么了?”医生问道。

“你还记得曾和我们说过你在亚历山大的一次经历吗?”他说道,语气中有些犹豫。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好奇。

“你告诉我们,你请来了一个男孩,然后当那个孩子看着魔镜时,便看到了他根本不可能预先知道的事。”

“我记得。”医生说。

“我当时其实很想嘲笑你,因为我深信那个孩子是个骗子。”

“所以?”

“最近我时常想起那个故事。某些隐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打开了,我回忆起了很多奇怪的事。那个往墨水里看的男孩是不是我?”

“是的。”医生轻轻地说。

亚瑟没有回答。祖西和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揣测着他的想法。三人陷入了一阵深沉的静默。

“最近我才发现,我的性格中也有迷信的一面。”亚瑟终于开口道,“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迷信思想时,我与它激烈地斗争。我告诉自己,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过去遗留下来的东西——蒙蔽了我们父辈的迷信,因此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应该竭尽所能与之斗争。但我却斗不过它。也许我的出生,我早年在那人人都认为非常神秘的东方的经历对我产生了影响,尽管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我并不知道的神秘事件。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的灵魂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我清晰地看到了你说的那件事。我立刻就明白,那是我自己的经历。我看到你握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倒上墨水,然后吩咐我往里看。我感到有一道奇怪的光,我非常害怕。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了镜子中出现了原先没有的图像。我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正在做着什么。在某种莫名力量的迫使下,我开口告诉了你自己看到的一切。后来光逐渐黯淡,我精疲力竭,就像一天没吃饭一样。”

他走到打开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祖西与医生都未说话。亚瑟脸上的神情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严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正在经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他转过身,看着他们。

“我一定要再见玛格丽特一面。”他哑着嗓子飞快地说。

“亚瑟!你疯了!”祖西大喊道。

他走向波荷埃医生,将双手搭在医生肩膀上,死死地盯着医生的眼睛。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这门科学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医生吓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亲爱的朋友,我怎么做得到呢?我虽然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但从来没有实践过。这些东西我只是研究着玩儿的。”

“你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能将她召唤出来,这样我就能和她说话,也许能找出真相。”

“你以为我是上帝吗?我怎么可能让死人复活?”

亚瑟将医生按在椅子上,医生挣扎着想站起来。亚瑟的手指死死攥着老人的肩膀,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忍受。

“你曾对我们说,埃利法斯·莱维召唤了死灵。你相信那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对这种事没有成见,很多东西都说不好。”

“你一定得相信,并且做他做过的事。”

“亚瑟,你一定是疯了。”

“我希望你去我最后一次见她的地方。如果她的灵魂可以被召回,那么一定是回到那里。她曾坐在那里哭泣。你了解所有必要的仪式和咒语。”

这时祖西走上前来,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亚瑟,你心里其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而且,就算你真的能将她从坟墓中唤醒,为什么不让她烦扰的灵魂好好安息呢?”

“如果她是自然死亡,那我们对她是没有办法的。但如果她是横死,她的灵魂说不定还在人间游荡。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弄清这件事。我要再见她一次,之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做不来!我做不来!”医生说。

“那把书给我,我自己来。”

“我的东西全都不在这儿。”

“那么请你务必帮帮我。”亚瑟说,“话说回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们只是做一个仪式,如果什么都没发生,那也不会变得更糟,但如果成功了……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吧!如果你还关心我的幸福,就请为我做这件事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恳切地看着医生。医生死死地盯着地面。

“这太愚蠢了。”他小声嘟囔道。

他被亚瑟的恳求深深地打动了。最后,他耸了耸肩。

“毕竟,如果只是一场愚蠢而可笑的仪式,也没什么坏处。”

“你肯帮我?”亚瑟大喊道。

“如果能让你感到平静满足,我愿意竭尽所能。但我要提醒你,准备好失望吧。”

正文 第十五章

亚瑟希望能够立刻进行乞灵仪式,但波荷埃医生说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他们经过了长途的跋涉,都非常疲惫;其次仪式需要准备一些道具,没有这些道具,什么都做不成。医生认为,经过了一晚的休息后,亚瑟会变得理智一些。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大地上时,亚瑟便会为与自己平日所学截然相反的古怪想法而感到羞愧。但亚瑟想起第二天就是玛格丽特去世正好一周的日子,似乎对他来说,那一天能让他们的咒语发挥更大的作用。

当第二天早晨三人下楼互相问候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容。很显然,他们谁也没有睡觉。

“你还是和昨晚的想法一样吗?”医生严肃地问。

“是的。”

医生紧张地犹豫着。

“如果你想要贯彻古老巫师的规矩,那一天都得禁食。”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没问题。”祖西激动地笑了起来,“我完全可以一天什么都不吃。”

“真是太荒唐了。”波荷埃医生说。

“你答应我会试试的。”

冗长的夏日缓慢地流逝着。天空亮得刺眼,医生不禁想起了埃及。当埃及的地表热得仿佛浇上了一碗熔化的烈焰,天空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明亮。亚瑟焦躁不安,根本无法安心地待在屋内,于是扔下医生与祖西独自外出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步履如飞,但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似火的骄阳照在他身上,可他浑然不知。时间过得很慢。祖西躺在床上,试着读一点儿书。她的神经绷得很紧,一只提桶掉在院子里的鹅卵石上发出的声音也会让她吓得惊叫起来。太阳渐渐升高,没过多久,整扇窗户上都抖动着金色的光束。时间流逝,正午到了,然后下午,接着,傍晚来了。空气里丝毫没有凉爽之意。此时,波荷埃医生正坐在客厅里,双手抱头,努力回想着自己曾经读到过的内容。他的心跳得非常快。这时,夜降临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出现在了夜幕中。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沉闷极了。祖西走下来,与波荷埃医生聊起天来。他们的声音很低,就好像怕被人偷听似的。他们已饿得发昏了。又过了好几个小时。时钟每次的鸣响声都让他们感到一股说不清的恐惧。村子里的灯火逐渐熄灭了,人们都入睡了。祖西早已点上了灯,现在两人对坐在灯旁,静静地注视着灯光。一阵凉意传遍了她的全身。

“我觉得现在就像有一具尸体躺在屋子里。”

“亚瑟怎么还没回来?”

两人各说各的,谁也没关心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窗户敞开着,但空气仍旧闷热得让人无法呼吸。四周的寂静很不寻常,祖西不由得紧张起来。她试着回想巴黎街道的喧嚣,车辆的轰鸣声,以及下班回家的人们摩肩接踵的声音。她站了起来。

“今晚一点儿风也没有。看那些树,叶子一动也不动。”

“亚瑟怎么还没回来?”医生重复说道。

“也没有月光,谢讷一定一片漆黑。”

“他已经走了一天了,应该回来了。”

祖西感到一阵胸闷,大口喘着粗气。终于,外面马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亚瑟出现在了窗口。

“你们准备好了吗?”他说。

“我们一直在等你。”

他们拿了几件波荷埃医生认为必要的道具,和亚瑟一起沿着荒凉的乡路向谢讷走去。路旁的石楠花树张牙舞爪,延伸到漆黑的夜空里,流露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走路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透过星光,隐约能看到环绕着他们的那片荒芜。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他们早已精疲力竭,几乎迈不动步子。

“一定得让我休息一会儿。”祖西说。

亚瑟与医生没有回头,但是停了下来。祖西坐在了路边的一块巨石上。那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祖西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她说。

那两人继续赶路,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神情恍惚,按着预定的路线鬼鬼祟祟地前行,就像是在按照他人的意志行动一样。突然,前方不再有路,取而代之的是谢讷那森严的大门。

“跟紧我。”亚瑟说。

他向一旁走去,他们沿着木栅栏,紧跟在他身后。祖西感觉他们的脚下是一条狭窄的小道。四周一片漆黑,祖西几乎看不见两步之外的东西。最后,亚瑟停了下来。

“我之前来过这儿,把入口弄得好进了一些。”

他扳下了栏杆上的一片木板,溜了进去。祖西紧跟其后,波荷埃医生殿后。

“我什么都看不见。”祖西说。

“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在藤蔓缠绕的欧洲蕨和密密麻麻的树木间行走非常困难,他们时不时地被绊住,波荷埃医生甚至还摔倒了一次。他们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祖西非常焦虑,心跳得很快,早已忘记了身体上的疲惫。

这时亚瑟停了下来,并指了指他的前方。他们从树林中的一块空地望去,看见了哈多的别墅。所有的窗户都黑着,只有屋檐下的几扇透出明亮的灯光。

“那里是阁楼,也是他的实验室。你看,他正在工作。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那辉煌的灯光让祖西着迷。谁也不知道奥利弗·哈多夜以继日地到底在做什么。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到底发生着怎样可怕的事情?那个疯子独自在这大房子里做着可怕的实验,谁又知道他究竟发现了怎样的秘密?

“不用担心他会出来。”亚瑟说,“他一直要在那儿待到天亮。”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他们又回到了树林里,过了一会儿便走上了一条小径。这条路走起来轻松多了。

“波荷埃医生,你准备好了吗?”亚瑟问。

“是的。”

树越来越浓密,夜色愈加阴沉,星星都被云层遮住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到了。”亚瑟说。

他们停了下来,看到前方有一块绿地。绿地四周围着四条交叉道路,中间有一把石椅,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这里就是我最后一次见玛格丽特的地方。”

“我什么都看不见。”医生说。

亚瑟把两个用做香炉的扁平的黄铜碗递给了波荷埃医生。医生忙碌地准备着,亚瑟站在祖西身旁看着。只见医生来回走动,弯腰忙碌着。他们听到了一阵木头发出的噼啪声,接着便看到黄铜碗中蹿起了火苗。他们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燃烧,只见一大片厚重的烟雾升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刺鼻的香味。医生时不时地背光站着,火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轮廓。他那瘦长略微有些弓背的身形显得特别神秘。祖西看到了他的脸,发现医生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强烈的情感。手头的工作深深影响了他,赶走了他所有的疑虑与恐惧。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专心研究超自然事物的古老炼金术师。祖西的心痛苦地跳动着,她感到非常恐惧,忍不住伸出双手抓住亚瑟。他默默地挽起了她的胳臂。这时医生在地上画起了奇怪的符号。火焰渐熄,只剩下了一小束火光,但他的视野似乎一点儿未受到影响。祖西看不清他画的符号。接着他往火盆里加了一些小树枝,火焰又蹿了起来,像一把利剑一样划亮了黑暗。

“来吧。”他说。

就在这时,祖西感到了一股无法解释的恐惧。她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浑身冷汗涔涔。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无法动弹。她心中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若不是她的腿无法动弹,她早已不顾一切地逃跑了。她浑身颤抖。她试着说话,但如鲠在喉。

“我不行,我害怕。”她嘶哑着声音嘟囔道。

“你一定得来。没有你,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亚瑟说。

她无法理智地安慰自己。她忘记了一切,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差一点儿晕倒。亚瑟用力地抓住她,她的脸抽搐起来。

“让我走,”她喃喃地说,“我不要帮你,我很害怕。”

“你一定要来,”他说,“一定。”

“不行。”

“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

她心中死一般的恐惧化成了一股突然的愤怒。

“因为你爱我,而这是唯一能让我获得安宁的办法。”

她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哀号,心中的愤怒转变成了羞耻。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发根。随后,她又感到一阵愤怒,因为他竟然残忍地利用这一点嘲笑她。此时她已恢复了勇气,向前走了几步。波荷埃医生告诉她站在哪里。亚瑟站在了她前面。

“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移动。如果走出了我画的符号,那我就无法保护你了。”

波荷埃医生站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声息。接着他开始用拉丁语吟诵奇怪的词语。祖西虽然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听得很模糊。她并不明白那些词语的意思,而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分辨不出单独的词语。他的语调严肃得让人发抖,完全没有了往常惯有的嘲讽。亚瑟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火焰熄灭了,他们只能透过余烬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彼此,就好像处于死亡的幻象中一样。四周一片寂静,接着“巫师”又吟诵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些。他似乎在念诵某些诡异的祷词,但谁也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这时,燃烧着的灰烬突然全熄灭了。

灰烬并未烧完,但却突然灭了,就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灭了一样。四周的黑暗愈加阴沉,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漆黑无光。他们看不到周围的树,也看不到石椅反射出来的白光。他们彼此站得很近,但就好像独自一人站着一样。祖西尽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飞快地抬起头看,发现星星都不见了,她只能看到头顶上方一小块区域,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天黑得十分可怕。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波荷埃医生的声音显得十分骇人。他的声音与之前不同,就像是从无底的混沌中传出来的一样。祖西攥紧了拳头,不让自己晕倒。

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打断了医生的声音。祖西蓦地一惊,刚刚还寂静得让人无法忍受,现在却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四周的树在强风中猛烈地摇晃着,树枝咯吱作响,树叶相互摩挲,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他们就在飓风的中心。四周的大树似乎要被这暴虐的狂风连根拔起,脚下的土地也因此震颤起来。狂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医生提高了嗓音,想控制住那暴风,但没有成功。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站着的地方一丝风也没有。包围着他们的空气和之前一样平静,祖西的头发也一丝不乱。他们站立的位置平静得近乎不自然,耳朵里却传来激烈的嘈杂声——这绝对是一件可怕的事。

突然,医生提高了嗓门,声嘶力竭地喊着那未知的语言。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接着他便呼唤玛格丽特,将她的名字喊了三遍。狂风怒吼,祖西几乎听不到医生的召唤。恐惧再一次袭遍了她的全身。恐惧至极时她想起了医生的命令,于是不敢移动位置。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话音刚落,四周就恢复了宁静,中间没有一点儿间隔,就像一块石头掉到地上一样连贯。那可怕的风暴声没有逐渐减弱,上一秒飓风还在咆哮,下一秒就变成了绝对的、死亡般的寂静。

接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离奇又清晰。祖西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们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声,并认出了那是玛格丽特的声音。亚瑟的唇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正当他准备动身向前走去时,波荷埃医生伸手阻止了他。那哭声令人心碎。这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女人的哭声,是一个被恐惧折磨着的女人的哭声。如果可以动弹,祖西一定捂上双耳——她一点儿也不想感受那哭声中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尽管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但亚瑟还是看到了她。她坐在石椅上,就像上次与他说话时一样。她痛苦至极,并没有用手掩住脸。她看着地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的脸颊流下。她的胸膛因哭泣而起伏着。

这时亚瑟知道,自己所有的怀疑都是正确的。

正文 第十六十章

亚瑟不愿离开文宁,不管是祖西还是医生都无法让他做出任何决定。他们谁也不提在谢讷的树丛里度过的那个夜晚,但他们满脑子都是那次可怕的经历,一刻都无法从那梦魇般的记忆中解脱出来,那悲伤的哭泣声时常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亚瑟的情绪非常低落,与他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说话。祖西与医生努力地让他分心,但他固执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花很多时间一个人在乡间溜达,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祖西非常担心。现在的亚瑟心神大乱,什么鲁莽之事都做得出来。她猜测他对哈多的仇恨已无法受到理智的约束,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复仇的欲望,因此,他可以做出任何暴力的事情来。

又过了几天。

最后,与波荷埃医生商量后,祖西决定再试一次。夜已深,他们围坐在旅馆客厅打开着的窗户前,空气闷热逼人,像是要下雷阵雨。祖西希望能赶紧下雨,她认为亚瑟的愠怒与前几天的高温有很大的关系。

“亚瑟,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打算怎么办,”她说,“待在这儿无济于事。我们全都又累又紧张,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任何事。我与医生希望明天你能和我们一起走。”

“你要走就走,”他说,“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那个男人死了为止。”

“说这些真是太愚蠢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待在这儿只会让你更加糟糕。”

“我已经决定了。”

“连法律都帮不了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她故意这样问,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线索,从而了解他内心的想法。虽然她隐约猜到了亚瑟的想法,但仍旧被那冷酷的回答吓了一跳。

“如果实在没办法,那我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一枪毙了他。”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相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站了起来。

“我应该希望你走。”他说,“你在这儿只会妨碍我。”

“只要你在这儿,我就不走。”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做了什么,那我就是同谋,就有可能被逮捕。我想这一点也许能让你有所顾忌。”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迎上他的目光。从她的镇定中可以看出,她是认真的。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去。两人一动不动,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房间里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一样。空气愈加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突然,传来了一声雷鸣,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了厚重的云层。祖西默默感谢上帝即将降下一场凉爽的暴雨。她感到非常不安,而将自己的情绪归咎于天气是一种很好的借口。天空中又响起一阵轰隆声。那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他们头顶一样。突然,起风了。那风穿梭在屋子周围的树林间,发出了长长的呻吟,就像是受悔恨折磨的已死之人发出的哀号。

灯灭了,灭得非常突然,祖西隐隐害怕起来。只见那灯火颤动了一下,便倏地熄灭了,就好像有人倚着烟囱将它吹灭了一样。夜色浓黑,他们根本看不见向院子敞开着的窗户。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三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祖西听到波荷埃医生在桌上摸火柴的声音,但似乎火柴并不在桌上。这时又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但却不见下雨。空气闷热极了,三人渴望能有一点儿新鲜的空气。突然,祖西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腾地站了起来。

“房间里有别人。”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亚瑟扑向了入侵者。出于直觉,她立刻便猜到来者是哈多。但他是怎么进来的呢?他来做什么?她试图大声呼喊,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波荷埃医生似乎晕倒在了椅子上,无法动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祖西知道,那两个相互仇恨对方的男人之间,正在上演一场殊死搏斗,但可怕的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两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祖西试着做些什么,但却无法动弹。看着敌人就在自己手中,亚瑟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只要那个男人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放手。亚瑟咬紧牙关,绷紧手臂。祖西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但听不到另一个人的气息。她暗忖这意味着什么,内心极度恐惧。他们悄无声息地近距离搏斗着,亚瑟意识到自己的力气胜过对方,于是想好了对策,并一步一步引导着他的敌人走向唯一的结局。他的敌人非常强大,但亚瑟那坚韧的毅力似乎给予了他无限的力量。他们似乎搏斗了好几个小时,亚瑟还是没能将对方打倒。

突然,亚瑟感觉到他的对手害怕了,意欲逃跑,于是手中暗暗使劲——现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让他松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两人从一边摇摆到另一边。亚瑟感到手臂的肌肉几乎要被从骨头上撕扯下来,他一秒也坚持不下去了。但一想到即将功亏一篑,他的心中便充满了痛苦。这种痛苦使他猛地抽搐了一下。顿时,哈多瘫倒了下来,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亚瑟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他想,若是能再坚持一会儿,那就安全了,于是便重重地扑向他脚底下滚动着的肉球,压在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哈多的手臂猛地一折,然后便感到那胳臂已变得软绵绵。哈多的手臂断了,亚瑟得意地轻声叫了起来。这时,他的敌人已陷入恐慌。哈多发疯似的挣扎着,一心只想逃离那双欲置他于死地的钢铁般的手。亚瑟抓住了哈多那小公牛般粗壮的脖子,用手指紧紧掐着哈多的喉咙。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层层肥肉中。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双手中,他开心极了,因为敌人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点点剥夺着哈多的生命。他想要灯光,这样便能看到那张硕大的脸上此时此刻可怕的表情,那极度的恐惧以及圆睁着的双眼。那双钢铁般的手仍旧死死地勒着哈多。这时他的受害人奇怪地抽搐起来,因濒死的痛苦而扭动着。那双复仇之手就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扼着他,他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接着,哈多的身体连续性的抽搐变成了间歇性的抽搐,然后渐渐疲软了下来。亚瑟仍旧紧紧地勒着那粗壮的脖子。他忘记了一切,满脑子都是愤怒、仇恨与悲伤。他想到了玛格丽特受到的那魔鬼般的折磨和她的痛苦,他希望眼前的男人有十条命,这样他就能把他的性命一条一条地夺走。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那巨大的肉块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的劲敌死了。他松开了双手,摸了摸哈多的胸口,他的心脏没有一丝跳动——他确实死了。亚瑟站了起来。四周仍旧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祖西听到了他的动静,这时她终于能够开口了。

“亚瑟,你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他嘶哑地说。

“上帝啊!那我们怎么办?”

亚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在黑暗中,他的狂喜显得非常骇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把灯点上吧。”

“我找到火柴了。”波荷埃医生说。

医生似乎突然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他划了一根火柴,没有点燃,便又划了一根。祖西拿掉了球形灯罩,医生点燃了灯芯,举起了油灯,看到亚瑟正在看着他们。亚瑟的脸非常苍白,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滚下,双眼因充血而通红。他的四肢不停地颤抖着。波荷埃医生提着油灯往前走了几步,将油灯向前举着。众人向躺在地上的死尸看去。祖西惊叫了起来。

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亚瑟大吃一惊,不禁后退了几步。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人,一个人也没有。祖西感到脚下的土地陷了下去,她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似乎很难适应眼前的光亮,亚瑟便将她的头往下压。

“弯腰,”他说,“弯腰。”

她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眼泪夺眶而出。她不能自已,躲在亚瑟的怀里伤心地哭着,就好像心都碎了一样。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着实吓得她魂不附体,若不是晕倒,她一定会惊骇得大声尖叫。

“没事了。”他说,“不要害怕。”

“噢,为什么会那样?”

“你必须鼓起勇气,我们现在要去谢讷。”

她一跃而起,就好像要逃离他一样。她的心狂跳不止。

“不行,我做不到,我害怕。”

“我们必须确认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时间了,我们得赶在天亮前回来。”

她想方设法阻止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亚瑟,不要去。那里一定有可怕的事在等着你,不要拿你的性命冒险。”

“没有危险了。我告诉你,那个男人死了。”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

她停了下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哽咽,不敢再说下去。亚瑟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为了你,我不会冒险的。我知道我的生死对于你来说,并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抬头,看到他正凝视着自己,神情非常肃穆。她的脸一片绯红,心中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去。”她恭顺地说。

“那就来吧。”

他们踏进了夜色。无雨的风暴已经平息,天空中繁星闪烁。他们健步如飞。亚瑟走在最前面,祖西和波荷埃医生并肩跟在后面。为了不被亚瑟甩开,他们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夜晚不再漆黑恐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怡人芬芳。天空美极了。终于,他们来到了谢讷。亚瑟又带着他们从栅栏的开口中溜了进去,这一次,他握住了祖西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块空地。前几天,就是在这儿,他们看到了哈多的房子。与上次一样,在夜幕的映衬下,房子所在之处呈现出一块巨大的阴影,也与上次一样,阁楼的窗户里透出了明亮的灯光。祖西非常惊骇,她本以为这儿会一片漆黑。

“我向你保证,没有什么危险。”亚瑟温柔地说,“我们现在就去揭开这一切的谜底。”

他向房子走去。

“你有武器吗?”医生问。

亚瑟递给了他一把左轮手枪。

“拿着。但我可以肯定,你用不上它。我本来有其他的打算,所以买了它。”

祖西微微战栗。他们来到了车道,向装饰着房子正面的巨大门廊走去。亚瑟按了按门把,门锁着。

“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他说,“我从窗户进去,再给你们开门。”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医生和祖西站在门口。他们静静地等着,心里十分不安,不知道将会看到怎样的情景。他们害怕亚瑟会遇到不测。祖西非常后悔没有跟着亚瑟一起去。突然,她又想起了先前那可怕的一幕——当油灯亮起,本该躺着一具尸体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你觉得刚才是怎么回事?”祖西突然大声说道,“他为什么会不见了?”

“也许过一会儿就能知道了。”医生说。

亚瑟还没有回来,她不敢想象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可怕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心慌。终于,大门那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开了。

“虽然我确信没有人睡在这儿,但还是得再确认一遍。破窗而入的时候费了点儿力气。”

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房子里黑漆漆的,令人生畏,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恐怖。

“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我拿了手电。”亚瑟说。

他按下了开关,一道狭窄而明亮的光束便照在了地板上。波荷埃医生与祖西走了进去。亚瑟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并借着手电扫视了周围。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厅中,地板上散落着一打狮子皮,都是哈多远征非洲时的杰作。这些狮子皮让大厅充满了一种原始野蛮的气氛。一个巨大的橡木楼梯通向楼上的房间。

“我们必须把所有房间都搜查一遍。”亚瑟说。

他根本没指望在到达阁楼之前找到哈多,但不管怎样,都有必要将房子彻底搜查一遍。通过手电的光束,他看到墙面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来自东方的手工打造的剑,有来自中非的原始的武器,还有中古时期战场原始的武器。他想到了什么,从墙上取下一把巨大的战斧,握在手里挥舞了几下。

“跟我来。”

三人屏住声息,就像是怕将死人吵醒一般悄悄地走进了第一个房间。手电的光束狭窄又单薄,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照到屋里的陈设,再加上四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众人很难看清房间的全貌。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家具上蒙着一层漂白亚麻布,很显然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有一股霉味,说明窗户一定很少打开。和其他古老的房子一样,这些房间并不通向走廊,而是通向另一个房间。他们就这样穿过了好几个房间,最后回到了大厅里。每个房间都弥漫着无人居住的荒芜感。由于镶上了橡木,所有房间都显得十分昏暗。大厅以及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上也都装饰着木头镶板。他们沿着楼梯往上走时,亚瑟停下了脚步,摸了摸磨光的木板。

“要是烧起来,火势一定势不可挡。”他说。

他们穿梭在第二层的房间里,发现这些房间也是一样的空荡阴郁。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玛格丽特曾住过的地方。只见一个碗里面放着一些枯萎的鲜花,她的梳子仍旧放在梳妆台上。黝黑的橡木让整个房间显得非常阴暗与令人不适,祖西不禁一阵哆嗦。亚瑟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出了玛格丽特的房间后,他们又走上了楼梯,来到了第二层。他们发现,这里好像已是屋顶了。

“怎么才能去阁楼呢?”亚瑟不解地向四面看了看。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肯定有楼梯直通阁楼。”

他们继续向前走。这里的天花板因横梁的关系低矮了不少,房间里四周不见一件家具。这种空旷让一切都显得更为可怕。他们感到自己即将揭开一个巨大的谜团,祖西的心不停地狂跳着。亚瑟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房间,寻找通向楼梯的暗门,但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如果找不到上去的路怎么办?”祖西问道。

“我会找到的。”他说。

他们回到了楼梯口,仍旧一无所获。三人无助地看着彼此。

“很显然,肯定是有路的。”亚瑟焦急地说,“肯定在哪里藏着一扇暗门。”

他靠在栏杆上沉思起来,手中的手电筒在对面墙上投下了一道狭窄的光束。

“我觉得暗门肯定装在房子尽头的某个房间里。那里最适合修建向上的楼梯。”

他们又折了回去。亚瑟再一次仔细检查了最尽头的小房间墙上的镶板。这个房间三面都是外墙,只有一面无法通向其他房间。

“一定就在这儿。”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想必发现了隐藏在木雕中的小门。他按了按自认为有弹簧的地方,门突然打开了。透过手电筒的灯光,他们看见了一排狭窄的木制楼梯。他们沿着楼梯向上走,看到了楼梯尽头有一扇门。亚瑟推了推,门锁着。他冷冷一笑。

“退后一点儿。”他说。

他抡起战斧,向门闩砸去。门把被砸得粉碎,但门闩仍不投降。他摇了摇头。就在他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时,祖西突然隐约听到了一丝轻微的声响。她将手放在了亚瑟的手臂上,以引起他的注意。他们竖起了耳朵。门背后仿佛有某种活物,那东西发出了一种非常怪异的声音,既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动物的叫声。

那声音听起来叽里呱啦的,音色嘶哑,语速很快,极其怪异,极其不正常,使得三人心惊胆战。

“走吧,亚瑟。”祖西说,“我们走吧。”

“里面有活物。”他回答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让他感到恐惧。他的前额沁满了汗珠。

“我们一定会遇到很可怕的事。”祖西嘟囔着,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这扇门。”

他立刻挥起战斧,用尽全力向橡木门砸去,那恐怖的叽里呱啦声淹没在了他弄出的声响中。沉重的斧击如雨点般接连不断地落在门上,整个房子都回响着咚咚的砍击声。只听咔嚓一声,门打开了。他们一直待在黑暗中,于是突如其来的耀眼光芒让他们感到一阵眩目。门打开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们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无法呼吸。整个房间就像一个烤箱。

他们走了进去。屋子里点着好几盏大灯,在反射镜的作用下,显得更为明亮。房间里生着一个大火盆,非常温暖。狭小的窗户紧闭着。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个地方弄得如此炎热。波荷埃医生看了一眼温度计,被上面的刻度吓了一跳。很显然,这儿是一个实验室。宽阔的桌子上摆满了试管、白瓷盆、量杯和各种各样的器具。但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东西都大得惊人。不管是亚瑟还是波荷埃医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量杯或者试管。桌上一排一排摆着许多药房里常见的瓶子,瓶子里面盛着大量的化学剂。三人静静地站着。房间里虽然空荡荡的,但却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种差异太过怪异,以至于显得十分神秘。祖西甚至感到在这儿做实验的人正工作到一半,也许只是去了另外的房间看看其他实验的进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四周一片寂静,刚才那模糊怪异的声音因为他们的走进而消失了。

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关着,亚瑟打开门,看到了一间低矮的阁楼,顶上横着粗大的椽子。这里与前一个房间一样又亮又热。宽敞的桌子上也摆放着曲颈瓶、加热设备、巨形试管以及各种器皿。燃烧着的火盆让房间里维持恒定的热度。亚瑟扫视着一张张桌子,琢磨着哈多到底在做什么实验。空气非常浑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并不是之前经过的房间里的霉味,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亚瑟在心里默默思索着这股味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放在火盆旁的桌子上的巨大容器,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布。他一把将布扯下。这个玻璃容器约四英寸高,圆形,有点儿像浴盆,厚度超过一寸。容器里面是一个圆形的东西,比足球大一些,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青灰色。那东西表面平坦,但长了许多颗粒,并且被密密麻麻的血管覆盖。眼前的情景让两位医生想起了医院博物馆里收藏的巨大肿瘤。祖西感到了一阵无法言语的恶心。突然,她惊叫了起来。

“上帝啊,它在动!”

亚瑟立刻握住她的手臂,试着让她平静下来,与此同时带着无法抵制的好奇心弯下了身子。他发现那是一团肉,但又不是人肉。那东西规律地搏动着,一上一下,就好像女人熟睡时起伏的胸膛。亚瑟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它,只见它微微一缩。

“是温热的。”他说。

他将那东西翻转过来,却发现它仍旧是刚才的样子,就好像没有首尾之分一样。但在这一面,那东西身上不规则地长着一些短毛发,就像人的头发一样。

“它是活的吗?”祖西喃喃问道。她在恐惧的同时感到非常惊异。

“是的!”

亚瑟似乎对此非常着迷,根本无法将视线从那令人作呕的东西上移开。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东西均匀的搏动。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问道。

他看着波荷埃医生,面色苍白,满脸震惊。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那猜测实在是太不自然太夸张太可怕了,以至于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将这想法往外推,就好像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样。这时,三人猛地一惊,迅速转过身去——他们又听到了一开始冲击着他们耳膜的叽里呱啦声。他们忘了一切,只顾着猜测那团令人反感的东西的真面目。那声音似乎离他们非常近,祖西本能地往后退去,因为那声音似乎是从她身边传来的。

“这里什么都没有,”亚瑟说,“肯定在隔壁的房间里。”

“亚瑟,我们走吧!”祖西喊道,“我很害怕,天知道还会再出现什么鬼东西。这不关我们的事,但我们所见的东西,有可能永远毒害我们的好梦。”

她恳切地看着波荷埃医生。医生脸色苍白,非常紧张。他的额头因高温而汗涔涔的。

“我已经看够了,不想再看了。”他说。

“那你们走吧。”亚瑟说,“我并不想强迫你们看任何东西,但我会继续前进,不管是什么,我都要找出来。”

“那哈多呢?万一他在里面等着你呢?也许你正在走进他设的圈套里。”

“我确信哈多已经死了。”

这时他们又听到了那刺耳难懂的叽里呱啦声。亚瑟向前走去,祖西立刻跟了上去。她已准备好跟他去任何地方。他打开了门,那声音突然消失了。不管发出声音的到底是什么,它就在这里。这个房间占据了这一层最前面所有的位置,因此比其他房间宽敞开阔许多。明亮的油灯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开放式天花板上的横梁全都隐没在阴影里。这里同样弥漫着刚才的奇怪气味。那味道浓得让人无法忍受,呛得他们一时竟无法入内。空气污浊得难以描述,即便是亚瑟也感到一阵恶心。他看了看墙上的窗户,寻思着能否打开,却发现它们全都被牢牢地封死了。房间里有四个火盆,全都生着火。为了让火烧得更旺更持久,火盆正面的封门全都打开了,只见里面的焦煤正在熊熊燃烧着。极度的温暖让空气更加浑浊,更加难以忍受。

这个房间的布置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只是宽阔的桌子上除了各种化学仪器之外,还多了很多电器。桌上放着几本书,有一本打开着,倒扣在桌面上。整个房间里最起眼的当属桌上那一排巨大的玻璃器皿。这些玻璃容器与他们在隔壁房间见到的一样,每个上面都盖着一层白布。众人犹豫了一会儿,他们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即将揭开一个巨大的谜团。最终,亚瑟掀开了一个容器上的白布。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虽然容器里也是一团肉,但可怕的是,那团新生儿大小的肉已逐渐显出了人形。它形似婴儿,双腿绞在一起,就像是裹在油布里的木乃伊。它没有脚也没有膝盖,躯干堆在一起,没有明确的形状,但两侧均有奇怪的隆起,就好像一位雕刻家本想做出一对软绵绵弯在身侧的手臂,但还没完工就放下不管了,于是手臂仍旧与身子连在一起。躯干上方是一个类似人头的东西,上面覆着金色长发。但这个“脑袋”非常可怖,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只是一个丑陋的肉球。它通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几乎透明的粉色,并且有节奏地缓慢跳动着——它也是活物。

接着,除了最后一个容器,亚瑟逐一揭开了罩在其他容器上的白布。他们眼前闪过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东西。为了抑制自己尖叫的冲动,祖西用力握紧了拳头。有一个怪物的四肢已接近人形。它非常臃肿,手臂又肥又小,腿鼓胀着,身子又短又胖,活像一个穿中国古代官服的陶瓷玩偶。另一个怪物身躯已进化成了小孩的模样,只是上面布满了红色与灰色的斑点。它的骇人之处在于,它的脖子岔成了两支,各自顶着一个硕大又畸形的脑袋。两个头上都长着脸,但那面容绝对是对人类的讽刺,让人不忍观看。当光线照到它身上时,它缓缓睁开了两个头上的眼睛。那眼睛没有瞳孔,呈粉红色,就像兔子的眼睛一样。它诡异地凝视了亚瑟一会儿,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奇怪的是,它闭眼的动作并不同步,一个头上的眼皮比另一个头上的眼皮闭得更快。还有一个怪物简直是梦魇中的魔鬼。它有四只手臂,四条腿,似乎是由两个身体合二为一形成的,而且,它能够爬动。它贴在巨大的玻璃容器底部,正朝着它的观众蠕动,似乎想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它支起四条腿站了起来,试图触碰他们,祖西惊恐地往后一缩。

祖西慌忙背过脸去。她无法正视它们,那些可怕的伪装成人类的赝品让她感到恐惧与羞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波荷埃医生问亚瑟,语气中充满敬畏,“这意味着他已经发现了生命的秘密。”

“玛格丽特就是为了这些丑陋的怪物而死的吗?”

两人默默对视,眼神悲伤,充满了惊讶。

“你还记得他说过制造生命吗?这些畸形的东西正是他的成果。”医生说。

“还有一个没有看。”亚瑟说。

他指了指那个仍旧盖着白布的最大号的容器。他有一种预感,里面装着最可怕的怪物。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就在白布落下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亚瑟本能地往后退去。接着,那怪物发出了刺耳的叽里呱啦声——正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声音。那怪物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狂叫。它的声音虽然沙哑,但非常刺耳,像犬吠一样忽高忽低,听起来非常可怕。它接连不断地叫着,音调中充满了愤怒,就好像发出那声音是为了用暴怒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愿。它攥紧了拳头,疯狂地敲打着所在囚笼的玻璃壁。它的手五指分明,是人手该有的样子。它的身子也有了新生儿的形状,但个头却大许多,站起来大概有四英尺高。它的头严重变形,颅骨膨胀得很大,表面非常光滑,就像是患了脑积水一样,前额可怕地凸着。脸上的五官尚未成型,在巨大的向前凸起的额头的对比下显得异常微小,并且流露出一种恶魔般的邪恶感。那微小变形的面容随着剧烈的愤怒而扭曲着,恶心的嘴巴里不断冒出白沫。它渐渐提高了嗓音,愤怒地尖声喊着毫无意义的叽里呱啦声。接着,它开始疯狂地向玻璃壁撞去,并且敲打着自己的头。它似乎突然对面前的三位陌生人产生了一股无法理解的仇恨。它尝试着向他们扑去。它时不时凶狠地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并做出各种可怕的鬼脸。这个没有名字,如流产的胎儿般令人作呕的怪物是奥利弗·哈多制造出的最像人的人造人。

“走吧。”亚瑟说,“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迅速地给坛子蒙上了白布。

“没错,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走吧。”祖西说。

“还没完呢。”亚瑟说,“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些作品的创作者。”

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别无出路。他向前走了两步,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跪在了地上。

已死的奥利弗·哈多躺在长桌另一边的地板上。桌上堆放着很多器具,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看到他。他的眼睛睁得溜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他的眼神中仍保留着临死前那份痛苦与恐慌,那张满是肥肉的脸也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满脸黑紫,双眼充血。

“死于窒息。”波荷埃医生轻轻地说。

亚瑟指了指哈多的脖子,上面清晰地留着那一点儿一点儿夺走他生命的复仇之手的手指印。

“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杀死他了。”亚瑟说。

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握住了哈多的右手臂。他深信哈多的手臂已在那场黑暗中进行的殊死搏斗中被折断了。他仔细地检查着。他清楚地听到两根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地上的死人的手臂的确是被折断了,而且就是当时的位置。亚瑟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敌人。那堆肥肉凌乱地堆在地板上,非常可怖。

“既然找到了,现在能走了吗?”

祖西的话让他顿时回过神来。

“没错,我们得快点儿走。”

他们迅速转身离开,大步流星地穿过明亮的阁楼,来到了楼梯口。

“你们先下去,到门口等我。”亚瑟说,“我立刻就来。”

“你要做什么?”祖西问道。

“别问了,照我说的做。我还有事没做完呢。”

他们沿着橡木楼梯拾级而下,在大厅中等待着亚瑟,很好奇他还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风风火火地跑了下来。

“快走!”他大喊道,“没时间了!”

“亚瑟,你做了什么?”

“现在没空和你们解释。”

他匆匆带着他们走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握着祖西的手。

“咱们必须跑起来。来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匆忙,只知道自己的心疯狂地跳着。他拽着她跑,波荷埃医生紧紧跟在后面。亚瑟跳进了树丛。

“快!快!”他一刻也不让他们喘息。

最后,他们来到了围栏的开口处。他扶着他们通过了来时的入口,随后小心翼翼地把木板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抓住祖西的手臂,快步向旅馆走去。

“我累极了,”她说,“真的走不了那么快。”

“走不了也得走。过会儿你想休息多久都行。”

他们飞快地走着,亚瑟时不时地回望谢讷。夜色仍旧很浓,天边闪烁着无数的星星。最终,他放缓了脚步。

“现在可以走慢些了。”他说。

祖西看到了他含笑的眼神,里面满满都是温柔。他体贴地将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任她倚靠。

“可怜的人儿,一定累坏了吧。”他说,“我很抱歉刚才催你催得那么紧。”

“一点儿都没关系。”

她舒适地倚靠着他。那保护着她的手臂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任何疲倦。这时波荷埃医生停下了脚步。

“你一定得让我抽支烟。”他说。

“只要你愿意,做什么都行。”亚瑟回答道。

他的口气与之前完全不同,流露出这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好心情。他看起来非常轻松。祖西非常乐意忘却所有可怕的过去,让自己沉醉于似乎姗姗来迟的幸福中。他们悠闲地在乡间漫步。现在的他们,终于可以享受夜的美妙了。四周的空气非常柔和,充满了石楠花的芬芳。夜晚那迷人的静谧极好地舒缓着他们的疲惫。夜虽然仍旧浓黑,但他们知道黎明即将到来,这让祖西感到非常喜悦。东方的墨蓝渐渐变成了淡紫色,树木也逐渐从黑暗中显出极其优美的形态。突然,周围的鸟儿唱起了美妙的乐曲。脚边的一只云雀扑棱着翅膀一跃而起,一边唱着快乐的乐曲,一边骄傲地飞向天空,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天。三人爬上了一座小山丘。

“我们在这里等日出吧。”祖西说。

“悉听尊便。”

他们静静站着,祖西快乐地深吸了一口气,黎明的空气清爽极了。整片土地在她脚下展开,笼罩在太阳未升前朦胧的紫色晨光里。那份美丽让祖西内心一阵狂喜。但她注意到,亚瑟并没有像她和医生一样凝视着东方,而是紧紧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西边漆黑的天空有什么可看的?她环顾四周,忍不住惊叫起来——漆黑的天空被深红色的火光照得耀眼极了。

“看起来像是着火了。”她说。

“是的,谢讷此时正在猛烈地燃烧着。”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又蹿起了一大片火焰,直冲云霄——屋顶似乎坍塌了。三人看到,他们刚刚离开的房子正在被烈火焚烧着。他们站在远处的山丘上,观望那气势恢宏的场景,只见火焰起起落落,如泰坦巨人般的火舌横扫而过,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房间。谢讷正在燃烧,正在不可挽回地沦为灰烬。不用多久,一切可怕的怪物与犯罪痕迹都将灰飞烟灭。现在的谢讷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看上去就像一个远古时期供神明创造空前奇迹的火盆。

“亚瑟,你做了什么?”祖西问道,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到。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再次用手环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去。

“看,太阳升起来了。”

只见一道长长的光束爬上了东方的天空,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轮金黄而滚圆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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