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印人 - xp1024.com
《魔印人》


译者序

这是一个关于勇气与希望的故事。

2008年,新人奇幻作家彼得·V.布雷特(Peter V.Brett)的处女作还未上市,就已经引起了出版界和奇幻读者的广泛关注,被誉为“继帕特里克·罗斯弗斯的《风之名》之后的最佳奇幻处女作”。目前,该书已经在欧美再版数次,并在世界上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并出版,受到了广大奇幻爱好者的广泛欢迎。

作家彼得·V.布雷特(以下简称“布雷特”)1973年生于美国纽约,从小喜爱奇幻小说、漫画和“龙与地下城”,并于布法罗大学获得了英语文学和艺术史的学位。在成为专职作家之前,他曾经在药学刊物出版社工作了十多年。有意思的是,由于每天上下班需要长时间坐地铁穿行在繁华的纽约最幽暗的地底世界,布雷特养成了用手机写小说的嗜好。的绝大部分初稿都是他用一部惠普iPAQ6515型手机写作完成的,并将一部分发表于他的个人网页上。天才总是会闪光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布雷特被一位著名的奇幻文学经纪人签下,并最终成为专职的奇幻文学作家。

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名为提沙的世界,这个世界所在的星球,有很多魔物居住在地心,这些魔物会被阳光所伤。因此只有晚上才能自地心升腾并凝聚成形,并肆意猎杀人类。魔物无法被一般的武器伤害,古代的人类曾经发现可以攻击和防御魔物的魔印,并在解放者的领导下赢得了与恶魔的战争,从此恶魔便隐匿不出。然而,人类在自以为取得胜利后就开始自相残杀,群雄逐鹿。最终魔法被遗忘,科学开始兴起。数百年之后,某一夜魔物突然蜂拥而出,而科学制造的武器对恶魔毫无伤害。人类曾经辉煌的文明毁于一旦,只剩下少数人类凭借寻找到的防御魔印龟缩于几个城堡与村镇之间。

小说围绕着主人公亚伦展开。亚伦是小村庄提贝溪镇一个普通农户的儿子,原本平静的生活由于地心魔物的意外袭击而被打破。而他父亲的胆怯与懦弱,导致他的母亲被恶魔爪伤,继而失去治疗的最好时机而过世。生活的剧变让亚伦明白,不只是地心魔物,人类内心的恐惧正在慢慢让人类灭亡。他毅然出走,利用魔印对抗黑夜中的地心魔物,最终成为了“魔印人”;同时也被很多普通人认为是预言中带领人类击败地心魔物的“解放者”。

随着电影《魔戒》及《霍比特人》,以及电视剧《权力的王座》的热映,史诗奇幻逐渐为国内的很多读者所接受,并受到一些年轻人的热捧。无疑也属于史诗奇幻的范畴。按照屈畅先生对于史诗奇幻的界定,拥有独立的世界设定,以人物为中心,而故事核心则是世界的安危,包含世界、英雄和命运三大元素。而且更是采用了时下《冰与火之歌》中最为流行的POV视角,采用不同人物的主视角推动故事的发展,在中主要是亚伦、黎莎和罗杰三个主要人物的视角,而在后续作品中则引入了贾迪尔、英内薇拉等其他人物的视角,让整个系列故事更加精彩。可以说,的故事让传统的史诗奇幻读者毫无生涩感。

然而,又非传统的史诗奇幻作品,它没有广阔的世界、众多的人物、复杂的政治、多元的神灵和魔法体系。本身的世界格局不大,人物也不多,文明本身更是退缩到了中世纪的水平。当很多人在讨论以“时光之轮系列”为代表的“高魔”史诗奇幻和以“冰与火之歌系列”为代表的“低魔”史诗奇幻孰优孰劣时,里面除了魔印本身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无魔”的史诗奇幻小说。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读者可以更多地关注主要人物的命运,而无需为了记忆繁多的人名、地名、诸神的名字和各种专用名词而大费脑筋;同时吸收了新英雄奇幻小说的元素,充满了紧张刺激的动作场面,让读者大呼过瘾。而的世界设定,又类似于“后毁灭奇幻小说”。最近大热的电影和动画片《进击的巨人》也源于类似的奇幻设定。这些无疑都提高了本作的可读性。

综上所述,不愧为当代新史诗奇幻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布雷特为这个史诗奇幻系列小说设定了的宏大的故事格局,目前计划为五部曲,命名为“恶魔系列”,同时还有一些相同设定下的中短篇小说。截至今日,“恶魔系列”五部曲的第二部《沙漠之矛》和第三部《白昼之战》均已出版,故事正值高潮,全球读者都在翘首以待最后两部《骷髅王座》和《地心魔域》(暂定名)的出版。开卷有益,望各位读者可以喜欢“恶魔系列”之,我们一起期待作者为我们献上更精彩的后续故事。

第一章 劫后

<small>特别感谢所有曾试阅本书的人:丹尼尔、麦克、艾米利亚、尼尔、麦特、乔苏亚、史蒂夫、老妈、老爸、崔西亚、奈塔及科比。你们的建议与鼓励使我的兴趣爱好发展为今天的职业。感谢我的编辑莉兹和艾玛愿意给我机会,并激励我精益求精。少了他们,我绝对无法完成这一切。</small>

大号角声骤然响起,撕破了这秋日清晨水一般的宁静——

年仅十一岁的亚伦停下手边的活,抬头望了望破晓时分披着紫色云彩的天空。晨雾依然浓厚,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熟悉的焚烧动物尸骨的刺鼻味。他在晨间的寂静中等待,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只希望一切都是幻觉。

不一会儿后,远方又传来两次号角声,一长声的,接着两短声的,分别表示南方和东方。声音来自森林边缘的村落。卡特家有不少人是父亲的朋友。亚伦身后的家门打开了,他知道开门的必定是以双手捂住嘴的母亲。

无须大人催促,亚伦继续干自己的活。其他日常琐事都可以慢慢来,但给家畜添草和挤奶等事丝毫不敢拖延。他将家畜关在畜栏里,打开饲料仓,给猪倒饲料,然后跑去拿牛奶桶。这时他母亲已经蹲在一头牛身子下了。他搬来另一张板凳,两人以熟练的节奏挤奶。牛奶喷洒在木桶上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送葬的哀乐。

当他们来到第二头牛身边时,亚伦看到父亲正将家里最健壮的马——一匹名叫米希的五岁母马——套上马车,套马车的过程中。父亲的神色一直十分阴郁。

亚伦也不知道,这次他们家将面对什么?

不久,他们坐上了马车,朝森林边缘的村落前进。那里非常危险,距离拥有魔印守护的建筑物至少要一小时的路程,但是他们需要森林里的木材。亚伦的母亲裹着旧披布,一路上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长大了,妈。”亚伦抱怨道,“你不用把我当婴儿一样抱得这么紧,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这样说也只是让母亲放心,并不是实话,因为他不能让其他小孩把自己看成是黏着母亲的小屁孩、软蛋——他已经受够了他们的嘲讽和笑话。

“我有点害怕。”他母亲很凝重地说道,“需要拥抱的是我。”

亚伦内心生起一股男子汉的骄傲,再度挨近自己的母亲。她其实骗不了他,但她每次都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哄他。

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一股浓浓的黑烟,刺鼻的臭味,已预报了他们将面对的不祥讯息——有人正在焚烧尸体——这么早就开始生火,不等所有人来齐之后再祈祷,意味着死者不少,想要在黄昏前处理完一切,就得特事特办。

亚伦父亲的农场和森林村落之间的距离超过五里。当他们抵达时,木屋的残余火苗已被扑灭,其实是因为没东西可烧了。十五间房子,全部化为灰烬。

“可惜我的木材同样付之一炬。”亚伦的父亲朝马车侧面啐道。他扬起下巴,比向一堆焦黑的木材,那是伐木场这段时间的成果。想到自家畜棚那摇摇欲坠的篱笆还要再撑一年,亚伦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怒火。毕竟,他们损失的是一大堆上好木材。

镇长在他们马车即将停下时迎了过来。西莉雅是位严肃的妇人,高瘦的身形是那么坚毅,粗糙的皮肤黑得跟皮革似的;亚伦的母亲背后总称呼她“不孕的西莉雅”。长长的灰发盘在脑后,披着披肩,那仿佛是镇长的标志。她不允许任何人胡闹,这点亚伦曾在她的拐杖下尝到几次苦头。然而今天,很高兴她在场,就像亚伦的父亲一样,西莉雅让他多了一份安全感。尽管没有自己的小孩,西莉雅却表现得像是全提贝溪镇的大家长。没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冷静、睿智,当然,和她一样固执的人更少。和西莉雅站在一起,感觉像是站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很高兴你来了,杰夫。”西莉雅对亚伦的父亲道。“还有希尔维和小亚伦。”她说着朝他们点头。“我们需要所有帮手,就连这孩子也能帮忙。”

亚伦的父亲招呼一声,跳下马车。“我带了工具来。”他说,“告诉我们该上哪儿去帮忙。”

亚伦自马车后方取出宝贵的工具。金属在提贝溪镇十分稀有,他父亲对自己拥有的两把铲子、十字镐和锯子非常自豪,今天它们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到底死了多少人?”杰夫问——尽管他并不想知道真实的数字。

“二十七个。”西莉雅说。希尔维呜咽一声,捂住嘴,眼中泛着泪光。杰夫又吐了一口唾沫。

“还有幸存者吗?”他接着问道。

“有几个。”西莉雅说。“曼尼,”她举起拐杖,指向站在一旁呆望着火堆瑟瑟发抖的男孩,“在夜里一路跑到我家。”

希尔维倒抽了一口凉气。从来没有人能在夜晚恶魔攻击下跑这么一大段路。“布林·卡特家的魔印力场只撑到半夜。”西莉雅继续道,“他和他的家人亲眼目睹一切发生。还有一些人逃出了地心魔物的魔爪,跑到他们家求助,直到火势蔓延,吞没他们家屋顶。他们躲在燃烧的房子里,直到房梁开始倒塌,然后冒险在黎明前冲出屋外。地心魔物杀死了布林的妻子米娜和他们的儿子保罗,不过其他人都逃了出来。烧出的伤口会随时间痊愈,小孩也不会有事的,但其他人……”

她无须把话说完。恶魔袭击的幸存者常会在事后不久死去——尽管不是全部,也许不是大多数,但实在是够多了。有些人自杀,有些只是茫然地凝望前方,不吃不喝,最后衰竭而亡,除非能够撑过整整一年,不然不能算是恶魔袭击的幸存者。

“还有十几个人失踪了。”西莉雅说,语气中满是失望。

“我们应该想办法把他们挖出来。”杰夫严肃地说,看着眼前一片烧成废墟的断壁残垣,其中好几间都还在闪着火花。为了防止火种复燃,卡特家的屋子大部分采用石材,但只要有足够的火恶魔,加之魔印失效,就连石头也会燃烧。

杰夫加入一堆清理废墟、尸体的人群,男人和几个较强壮的女人把烧得发黑的尸体搬上推车,运往火葬堆。尸体必须被火化掉,没有人想要被埋在每晚都有恶魔爬出来的地底下。哈洛牧师挽起衣袖,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臂,将尸体一一扔入火堆,看着火焰吞噬他们,嘴里念诵着祷文,手却在空中比画着魔印。

希尔维和其他女人一起,把孩童们集合起来,排成队,在本镇草药师——克琳·崔格的指示下看顾伤患。但是草药无法减轻幸存者的痛楚。布林·卡特,绰号布林·厚肩,是个笑口常开的彪形大汉,以前会在亚伦他们来买木材的时候将他抛入空中。而此时,布林坐在自家废墟旁的灰烬中,垂头丧气。他双手紧抱在胸前,喃喃自语,似乎很冷。

亚伦和其他孩子的任务是担水,以及在焦黑的木堆中拣出还可勉强使用的材料。在凛冬之前尽管还有几个月的温暖时光,但不足以砍伐供全镇过冬的木材。他们今年又得焚烧牲畜的粪便取暖过冬了,到时候屋内和身上将会四处弥漫着干粪便臭味。

厌恶感再次朝亚伦袭来,他没有成为火葬堆里的尸体,没有在失去一切的震惊中撞墙——世上有很多事比满是粪便臭味的屋里还要凄惨。

天色渐亮,赶来帮忙的村民越来越多。他们来自鱼洞和镇中广场,来自博金丘以及潮湿沼泽,有些甚至从很远的南方前哨而来,家中多余的赈灾物资把车子堆得满满的。西莉雅忙着迎接他们,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告知大火带来的损失情况,然后分派救援任务。

不一会儿,陆续赶来帮忙的人就超过五十多人,男人们加倍努力,一些人继续清理废墟,挖尸体;另一些人则进入整个村落唯一还能挽救的屋子——布林·卡特的家。西莉雅扶起布林,搀扶大汉蹒跚地离开现场,人们清理屋内的瓦砾,搬入新的石块。其中几个人拿出魔印工具,开始重新绘制魔印,小孩则帮忙搬运干草,大人们上屋重铺茅草屋顶。夜晚降临前,这间屋子就能恢复大火前的样子。

亚伦被安排和科比·费雪一起搬运木材。孩子们已经拣出了不少还可勉强使用的木材,但和烧毁的相比只是一个零头。科比身材高壮,有着卷曲的黑发和毛茸茸的粗臂。他在一些小孩间很受欢迎,不过付出代价的是其他小孩,没有几个孩子能忍受他的辱骂,更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起他的拳头。

科比折磨亚伦好多年了,其他孩子都视若无睹。杰夫的农场位于提贝溪镇最北边,距离孩童习惯聚集的镇中广场很远,所以亚伦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一人在镇上广场闲逛。对大多数小孩而言,让不合群的亚伦做替死鬼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每次亚伦跑去钓鱼,在前往镇中广场途中路过鱼洞时,科比和他的朋友就像早有预料似的,总在他回家途中的某个角落伏击他。有时他们只是骂脏话或推搡他,但有时他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地回家,然后他妈妈准会因为他与其他小孩打架而教训他。

亚伦受够了。这一天,他在他们截击他的地方不远处的草堆里藏了一根粗棍子,当科比和他的同伙动手时,亚伦假装逃跑,刚跑几步就摔到地上,取出木棍,回过头来大力还击。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恶魔科比。他被打得惨叫连连,倒地不起。鲜血从耳朵不断淌出。威卢折断一根手指,加特的腿瘸了足足一个礼拜。这件事不仅完全没有让亚伦在小孩间建立起自己的威信,而且还挨了父亲一顿狠揍——只是,其他男孩从此都不敢来找他麻烦了。尽管科比的身体比亚伦要壮硕许多,但至今仍避之三舍,只要亚伦动作稍大,他就会吓得跑向一旁。

“还有活着的!”位于村落边缘一栋废墟前的比尔·贝克突然叫道,“我听见有人好似被困在地窖里了。”

所有人立刻停下手边工作,急忙冲过来。清理瓦砾太耗时,男人们直接挖掘,搬走地上的石块木炭,不久,他们挖开了地窖侧墙,把幸存者一一拖了出来。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如死鱼;但是幸运的是全都活着:三个女人、六个小孩,还有一个男人。

“科利舅舅!”亚伦尖叫道。他母亲随即冲了上去,搂住从鬼门关逃出来、步履蹒跚的兄弟。亚伦跑上前去,撑住他的另一条胳臂,扶住他站稳脚跟。

“科利,你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希尔维哭诉。科利很少离开他那位于镇中广场的店铺。亚伦的母亲常常提起自己以前怎么和弟弟一同经营蹄铁修理铺,直到一个叫杰夫的小伙子开始故意弄坏马蹄,借口去他家修蹄的故事。

“我是过来找安娜·卡特的——”科利有气无力地答道。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已把一整撮头发扯了下来。“匆忙中,我们刚打开地窖大门,他们就突破了魔印力场……”他膝盖一软,整个两百斤重的身子像山一样压在亚伦和希尔维身上,最后直接跪倒在被烧得发黑的焦土中,失声痛哭起来。

亚伦看向其他幸存者,安娜·卡特不在其中。

当小孩路过身边时,科利突然感到喉咙一紧。他认识他们、他们的家人,熟悉他们家的里里外外,甚至对他们家畜的名字都了如指掌。他们路过时和他短暂目光交会,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从他们眼中看见了攻击时的惨象——自己被推入某个狭窄的地洞,而其他挤不进来的人只得回头面对恶魔以及大火。他突然开始大口喘气,无法抑制,直到杰夫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在他们匆匆吃完冰冷的午餐时,小镇的另一端又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

“不会一天来两次吧?”希尔维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

“呸!”西莉雅回道,“中午?用用脑子吧,女孩!”

“那是?”

西莉雅不去理她,起身找寻带号角的联络员,安排他们回应对方的讯号。凯文·马许已拿出随身携带的号角,潮湿沼泽的居民都会携带号角,因为在沼泽中十分容易迷路,没有人希望当沼泽恶魔出现时还待在沼泽里。凯文的嘴鼓得像青蛙一样,吹出一连串音调。

“信使的号角。”蓄着灰胡子的克伦·马许告诉希尔维。他是凯文的父亲,也是潮湿沼泽的村长。“他们大概注意到了这边的浓烟。凯文正在用号角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们的位置。”

“春天的信使?”亚伦问,“我们上个月才播完种啊!我还以为他们会像往年一样,要在秋收后才来。”

“去年秋天信使就没来过。”克伦埋怨道。嚼树根剩下的褐色泡沫汁液自他那缺了的牙缝中流出来。“我们都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以为今年秋天前信使也不会再带盐来了。或许地心魔物曾经攻陷了自由城邦,切断了我们之间的生命道路。”

“地心魔物绝不可能攻陷自由城邦的。”亚伦说。

“亚伦,闭嘴。”希尔维低声道,“真没礼貌,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

“让他说。”克伦道,“去过自由城邦吗,孩子?”

“没有。”亚伦承认。

“认识任何去过的人吗?”

“没有。”亚伦回道。

“那你凭啥说这种话?”克伦问,“除了信使,从来没有人到过自由城邦的任一座城市。他们是唯一有勇气穿过黑夜,周游天下的人。谁也说不出自由城邦和提贝溪有多大不同?如果地心魔物有办法攻陷我们,自然也可以攻陷他们。”

“老霍格就是来自自由城邦,”亚伦反驳道。洛斯克·霍格是镇上最有钱的男人。他是镇上杂货铺的老板。而他的杂货铺是整个提贝溪镇的交易市场。

“是呀,”克伦说,“老霍格还告诉过我,对他而言,一趟旅程就够了。他本来打算待几年就回去,后来觉得不值得冒险。所以你可以问问他自由城邦是否比其他地方过得安全。”

亚伦不愿相信这种说法,世上一定有安全的地方。但刚刚那个被逼入地窖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他明白——夜幕降临,那将是恶魔的世界,对人类来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信使一个小时后才赶到。他是个高个子,三十出头,留着一头棕色短发,以及短而浓密的胡须。宽厚的肩膀上披着金属锁链编织而成的铠甲,外罩一袭黑色长斗篷,加上皮裤和靴子。他的坐骑是一匹气势非凡的棕色骏马。他接近时神情严肃,但抬头挺胸,傲气十足。他环顾众人,毫无困难地认出正在发号施令的地方官。他调转马头,朝她走去。

他身后跟着一辆由两头深棕色骡子拉的骡车。驾车的是位吟游诗人。他的衣服是由色彩明亮的花布拼织而成的,椅子旁放着一把精致的鲁特琴。亚伦从没见过那种像是浅红萝卜色的头发。而他的皮肤苍白得仿佛不曾照过太阳。他的双肩下垂,无精打采。

一年来一次的信使总会带位吟游诗人同行做伴。对于小孩以及某些爱凑热闹的大人而言,吟游诗人比信使还重要。就像亚伦印象中那样,以前每年来的都是同一位吟游诗人,头发花白,但个性开朗,活力十足。眼前这个新人比较年轻,而且看来有点阴郁。小孩立刻围了上去,年轻的吟游诗人精神为之一振,疲惫之态瞬间消失。亚伦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转眼间,吟游诗人已跳下骡车,在小孩的欢呼声中抛掷彩球。

包括亚伦在内的其他人都忘了手上的活,纷纷朝刚来的两位外来人围过来。西莉雅冲到他们面前,显然毫不让步。“信使来访不会让白天变得更长!”她大叫,“大伙快回去干活吧!”

人群中不少人低声抱怨,但大家还是都回去干活了。“你别走,亚伦。”西莉雅说,“过来。”亚伦将目光自吟游诗人身上移开,和信使同时来到她的面前。

“?”信使问。

“叫我西莉雅就行了。”西莉雅冷冷道。信使瞪大双眼,脸色一红,胡子上方苍白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他跃下马背,深深鞠躬。

“我很抱歉。”他说,“我没有多想,前任信使葛雷格告诉我人们是这样称呼你的。”

“很高兴得知多年来葛雷格在私底下是这样称呼我的。”西莉雅说着,不过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曾经如何叫你?”信使纠正道,“不过,他过世了,女士。”

“过世了?”西莉雅问,脸上浮现哀伤之情。“是因为?”

信使摇头。“病死,不是地心魔物。我叫瑞根,你们今年的信使,此行算是帮他遗孀的忙。从明年秋天开始,公会将指派新的信使给你们。”

“距离下次信使来访还要一年半的时间?”西莉雅问,听起来一副怒不可遏,甚至要发飙的样子。“少了去年秋天的食盐,我们差点熬不过冬天。”她说。“这在你们密尔恩或许不算什么大事情,但我们有半数的鱼肉都因为保存不当而腐烂,还有我们的信怎么办?”

“抱歉,女士。”瑞根道,“你们的镇远离大道,而付钱雇佣信使每年来回一个多月的旅程不是个小数目。自葛雷格生病后,信使公会的人才一直十分匮乏。”他轻笑一声,摇摇头,接着发现西莉雅的脸色显得更难看了。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女士。”瑞根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我们干信使的没有多少人会死在家里、床席上,通常我们都是死在黑夜的魔爪下,抛下年轻的妻子撒手人寰。你知道吗?”

“我了解。”西莉雅说,“你有妻子吗,瑞根?”她问。

“有,”信使说,“不过我和我的母马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妻子相处的时间要长,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对我来说却很痛苦。”他笑了笑。亚伦听得一头雾水,觉得有个不会思念你的老婆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西莉雅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如果你永远都没机会和她见面呢?”她问,“如果你和她仅存的联系就是一年一封书信往来呢?当有人告诉你这封信要迟到一年半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情?这个镇上有些人的亲戚住在自由城邦,他们随信使一道离开,有些甚至已离开两代之久。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瑞根。对我们而言,书信就是一切,对他们来说也一样。”

“我完全同意,女士。”瑞根说,“但是做决定的人不是我。公爵……”

“你回去后会向公爵汇报此事,是吗?”西莉雅问。

“我会的。”他说。

“需要我写下来提醒你吗?”西莉雅问。

瑞根微笑。“我想我会记得,女士。”

“不要忘了。”

瑞根再度鞠躬,态度恭敬。“抱歉,在这样一个哀伤的日子来访。”他说着,目光飘向火葬堆。

“我们不能奢望事事如意——什么时候下雨、刮风,或是寒流来袭。”西莉雅说,“也不知道地心恶魔什么时候会突破魔印力场。尽管如此,还得继续过日子。”

“得继续过日子。”瑞根点头赞同。“有什么我和我的吟游诗人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身强体壮,也曾多次治疗地心魔物造成的伤口。”

“你的吟游诗人已经开始帮忙了。”西莉雅道,朝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变戏法的年轻人点头。“在大人忙碌的时候以歌声和戏法吸引小朋友的注意。至于你——接下来几天我必须忙着收拾这次攻击事件的残局。我没有时间发放邮件并念信给不识字的人听。”

“我可以帮忙念信,女士。”瑞根道,“但我不熟悉贵镇,无法独自发信。”

“没事的。”西莉雅说着,将亚伦拉到身边。“亚伦会带你前往广场的杂货铺。送盐过去时顺便将信件和包裹交给洛斯克·霍格。现在食盐到货了,所有人都会赶去杂货铺,而洛斯克是镇上少数几个识字的人之一。那个老骗子会抱怨、试图索要些小费。你就告诉他,最近全镇祸不单行,大家应该节制破费,共渡难关。教他发放邮件,并且念信给不识字的人听,否则,当下次镇民想要吊死他的时候别指望我会帮忙。”

瑞根仔细打量西莉雅,或许是想分辨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她冷漠的表情没有透露丝毫情绪。他再度鞠躬。

“快点去吧。”西莉雅说,“现在就走,你们还可以赶在大家准备解散前回来。如果你和你的吟游诗人不打算付钱到洛斯克那里租房间的话,这里的人都很乐意接待两位。”她催促两人离开,然后转过身去斥责那些看热闹的人。

“她总是如此……强势吗?”瑞根一边朝正在为最年幼的小孩们表演默剧的吟游诗人走去,一边询问亚伦。其他稍大些的小孩都被叫回去干活了。

亚伦哼了一声。“你该听听她和老人们说话是什么口气。你能在叫她‘贝伦’后全身而退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葛雷格说大家都这样叫她。”瑞根道。

“是的,没错。”亚伦附和道,“但是没人敢当面叫,除非他们活得不耐烦了。西莉雅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吓得跳起来。”

瑞根轻笑。“而且她还是老‘处女’。”他喃喃说道,“在我的家乡,只有‘母亲’们才会期待所有人听到她们的声音立刻跳起来。”

“这有什么区别呢?”

瑞根耸肩。“不知道。”他承认,“这是密尔恩的传统。世界因为人类而运转,而人类又是母亲繁衍的,所以她们有权主导一切。”

“这里不一样。”亚伦道。

“小镇当然不一样。”瑞根道,“你们没有多余的人力,但是自由城邦不同。除了密尔恩之外,其他城市都不太给女人说话的权利。”

“听起来很愚蠢。”亚伦说道。

“确实愚蠢。”瑞根同意。

信使停下脚步,将马鞭交给亚伦。“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然后朝吟游诗人走去。两人走到一旁交谈,亚伦看到吟游诗人脸色大变,一开始很气愤,接着变成好像在闹脾气,最后终于吵不过瑞根而一脸认命,瑞根则维持冷漠的表情。

信使的目光停留在吟游诗人脸上,回过头来朝亚伦招手。亚伦牵着马来到他们身边。

“……我不在乎你有多累。”瑞根说道,压低音量,语气严峻。“这些人有很多事情要忙,就算你一整个下午都必须跳舞、变戏法才能帮他们看好小孩,你也得给我去做!现在换上你的笑脸,开始工作吧!”他自亚伦手中抓起缰绳,塞到吟游诗人手里。

亚伦趁年轻的吟游诗人注意到自己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只见对方的脸上满是愤怒及恐惧。但当吟游诗人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时,表情立刻转变,瞬间又恢复成刚刚那个活泼开朗、跳舞逗乐小孩的男人。

瑞根带亚伦来到小骡车旁,一起上车。瑞根轻甩缰绳,掉转车头,驶向通往大路的泥泞小道。

“你们在吵什么?”亚伦在颠簸的路上问道。

信使看看他,接着耸了耸肩。“这是奇林第一次离城远行。”他说,“在有一整队人马和可以好好睡觉的大马车同行时,他表现得还算勇敢。但当我们在安吉尔斯和车队分道扬镳后,他就开始有些害怕了。夜晚出没的地心魔物让他在白天也紧张不安,他确实是位很糟糕的旅伴。”

“看不出来。”亚伦说着,回头看向正在原地表演转圈的那个男人。

“演戏是吟游诗人的专长。”瑞根道,“他们可以假装自己是其他人,假装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奇林假装自己是勇敢的人。公会要他接受旅行测验,他通过了;但没有真的试过,你绝对无法得知人们在旷野的道路上度过两星期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们晚上露宿在大道上,怎么应付地心魔物呢?”亚伦问,“据我爸说,在土地上绘制魔印只是自找麻烦。”

“你爸说得没错。”瑞根道,“翻翻你脚下的杂物箱。”亚伦依照他的指示做,随即拿出一个以软皮革制成的大袋子。里面放着一条打着许多绳结的绳子,上面绑了许多比他手掌还大一点的亮面木牌。他瞪大眼睛,看着木牌上刻画的魔印。

亚伦立刻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便携式魔印圈,长度足以围绕整辆马车且绰绰有余。“在我们村镇里,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亚伦道。

“这种东西不好制作。”信使说道,“大多数信使担任学徒期间就是在强化制作这种东西的技巧,直到再大的风雨都无法抹除这上面的魔印。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不如画在墙上或门上的魔印可靠。”

“曾和地心魔物面对面接触过吗,孩子?”他说着,转头凝视亚伦的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对你张牙舞爪,而你和它们之间只隔着一道你根本看不见的魔印力场?”瑞根摇摇头。“或许我对待奇林要求过严了。他接受测试时表现得不错,尖叫了几声,不过那是意料中的事。然而夜复一夜地面对恶魔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人饱受心魔荼毒,总是担心会有落叶覆盖魔印,接着……”他突然发出嘶嘶声,朝亚伦挥出一爪,看到男孩吓得跳起来后哈哈大笑。

亚伦伸出大拇指抚摸木牌上那些闪着亮光的魔印,感受它们的魔力。每个绳结上都绑有一块木牌,看起来就和其他形式的魔印没什么两样。他算了算,总数超过四十块。“风恶魔没办法飞进这么大的魔印力场里吗?”他问,“我爸在田里架设魔印桩,防止它们降落其中。”

信使讶异地打量着他。“你爸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他说,“风恶魔是强壮的猛兽,但它们需要助跑的空间或可供攀爬跳跃的物体才能起飞。玉米田里没有这两样东西,所以它们不会轻易的降落,除非看见什么难以抗拒的诱惑,比如某个胆大包天、露宿田地的小男孩等等。”他看亚伦的目光很像杰夫在警告亚伦不要小看地心魔物时的一样,好像他不知道这种事一样。

“风恶魔转弯的弧度很大,”瑞根继续道,“而且大多数风恶魔双翼展开的长度都是超过魔印圈的直径的。风恶魔想要闯入魔印圈是有可能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不过如果它真的闯入了……”他指向身旁的一根长矛。

“用长矛可以杀死地心魔物?”亚伦问。

“大概不行,”瑞根回道,“但我听说只要用矛将它们顶在魔印上,就可以令它们四肢瘫痪。”他轻松地笑了笑。“希望我永远不必验证这种说法。”

亚伦看着他,睁大双眼。

瑞根直视他的目光,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信使是危险的职业,孩子。”他说。

亚伦凝视他良久。“只要能够亲眼见识自由城邦,一切都值得。”最后他开口说道,“说真的,密尔恩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它是世界上最富有也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瑞根一面回答,一面拉起锁甲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刺青,上面刺的是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城市。“公爵的矿坑里富藏食盐、金属以及煤块。城墙和屋顶都绘制了顶级魔印,几乎没有机会测试屋子本身的魔印。当阳光洒落在城墙上,两侧的高山都相形失色。”

“我从来没有见过高山。”亚伦说,赞叹地伸手抚摸刺青。“我爸说高山只是比较大的山丘而已。”

“看到那座山丘了吗?”瑞根指着道路北边的山丘问道。

亚伦点点头。“博金丘,爬上那里就可以俯览整座提贝溪镇。”

瑞根点头问道:“你知道‘百’是个什么概念吗,亚伦?”

亚伦点头。“十双手的手指数量。”

“就算只是一座小山也比你们的博金丘高上百倍,而且密尔恩附近的山可不是什么小山包。”

亚伦双眼圆睁,试图想象这种高耸的景象。“它们想必碰到天空了。”他说。

“有些比天还高。”瑞根夸耀道,“站在上面,你可以俯瞰山腰的白云。”

“希望有一天我能亲眼看看那些高山。”亚伦说。

“等你长大后,可以加入信使公会。”瑞根说道。

亚伦摇头。“爸说离开家乡的都是叛徒。”他说,“他会边吐口水边这么说。”

“你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瑞根道,“光靠吐口水不能让事情变成事实。没有信使,就连自由城邦也会分崩离析。”

“我以为自由城邦都很安全?”亚伦问。

“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亚伦,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密尔恩人口众多,对抗死亡的能力远远高于提贝溪镇这种偏远山间小镇,但每年还是会有一定人数葬身于地心魔物之手。”

“密尔恩到底有多少人?”亚伦问,“提贝溪镇一共有九百来人,据说北方的阳光牧地也差不多。”

“密尔恩的人口超过三万。”瑞根骄傲地说道。

亚伦看着他,一脸迷惑。

“一万是一百的一百倍。”信使解释道。

亚伦想了想,然后摇头说:“全世界都没有那么多人。”

“有,而且还更多。”瑞根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只要你有胆量面对黑夜。”

亚伦没有再提问,他们在沉默中缓缓前进。

小骡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镇中广场,也就是提贝溪镇的交易中心。镇中广场四周有数十间绘有魔印的房屋,居民都是不须在牧场或田里工作,也不须捕鱼或伐木的人。想找裁缝或是面包老师、蹄铁匠、修桶匠之类的人,来镇中广场就行了。

镇中广场中央为供人集会的广场,耸立着提贝溪镇最大的建筑——杂货铺。这间店铺内有摆着桌椅和吧台的宽敞前厅,后面还有比前厅更大的仓库、地窖,全提贝溪镇所有值钱的物品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霍格的女儿黛西和卡特琳掌管着厨房。两个买卖点数可以让你饱餐一顿,但希尔维说霍格是个大骗子,因为两个买卖点数足以交换吃一个星期的谷物。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堆未婚男人愿意付钱,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是为了饱餐一顿。黛西相貌平平,卡特琳是个胖子,但科利舅舅说,谁只要娶了她们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

提贝溪镇的所有人都会把货物带来交给霍格,不管是玉米,肉或是动物毛皮,陶器或是布匹,家具或是工具。霍格收下物品,仔细检查,然后付给客户买卖点数,以购买店内其他物品。

只不过,要买的东西似乎永远比霍格收购的价格还高。亚伦从买卖的价钱数字上就能轻易看出这点。人们前来贩卖物品时常常会因讨价还价引发争执,但最终价格都是霍格说了算,而且他通常都能称心如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痛恨霍格,但他们又需要他。当他路过的时候,他们会帮他拍掉外套上的灰尘,或为他开门,而不是朝他吐口水。

提贝溪镇的其他人拼命干活,仅能糊口;而霍格和他的女儿总是吃得油光满面、脑满肠肥,还穿着干净的新衣服。相比之下,每当亚伦的母亲拿他的衣服去洗的时候,他就得拿块毯子裹在身上。

瑞根和亚伦将骡子绑在杂货铺前,然后步入店内,酒吧里没有其他人。通常空气中会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培根香气,但今天厨房里没有任何煮东西的味道。

亚伦赶在信使前来到吧台。洛斯克在吧台上放了一个小铜铃,从自由城邦搬来时一起带过来的。亚伦喜欢玩那个铜铃,他用力拍了一掌,然后在清脆的铃声中开心得咧嘴大笑,等待老板的出现。

后方传来一阵撞击声,洛斯克随即走出吧台后的帘幕。他是个胖子,年约六十几,体格依然健壮,腰背挺拔,但肚子松垮下垂,额头上的铁灰色头发掉了不少。他身穿轻便长裤、皮鞋,干净的白色棉布衬衫,衣袖挽到粗壮的胳臂上。白色工作裙上没有一丝污垢。

“亚伦·贝尔斯。”他看着男孩,露出亲切的笑容。“你只是来玩铜铃,还是有生意要和我谈?”

“要谈生意的是我。”瑞根说着,迎上前去。“你是洛斯克·霍格?”

“叫我洛斯克就好了。”大汉说道,“‘’是那帮该死的镇民在背后叫的绰号,你知道的,他们对别人的成功都很眼红,妒忌。”

“第二次了。”瑞根埋怨道。

“你说什么?”洛斯克问。

“今天,我被葛雷格的旅行日志骗了两次。”瑞根说,“早上我才当着西莉雅的面叫她‘贝伦’。”

“哈哈哈哈!”洛斯克捧腹大笑道,“真的吗?如果有什么事值得请大家喝一杯,肯定就是这件事,算我请客。你叫什么名字?”

“瑞根。”信使说,放下沉重的背包,在吧台旁坐了下来。洛斯克拍了拍一个小酒桶,自铁钩上取下木酒杯。

麦酒很浓,呈蜂蜜色,表面飘浮着一层泡沫。洛斯克倒了一杯给瑞根,一杯给自己。接着他看了亚伦一眼,再倒了一小杯。“拿这杯酒到那边找张桌子坐下慢慢喝,让大人安安静静地在吧台说话。”他说,“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要告诉你妈我给你酒喝。”

亚伦眉开眼笑,趁洛斯克改变主意前捧起酒杯就跑。他曾在节庆时偷着喝了几口他父亲的酒,但从来没有喝过一整杯属于自己的酒。

“我一直都在担心是否永远都不会有信使来了。”他听见洛斯克对瑞根说。

“去年秋天,葛雷格原计划要过来的,但他染上了重病。”瑞根说完,喝了一大口酒。“草药师建议他在身体好转前暂时不要远行,接着冬天到了,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后来他请我在公会另行指派信使前接管他的路线。正好我得率领一支盐队前往安吉尔斯,所以就多加了一骡车的货物,在转道向北前过来一趟。”

洛斯克取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吧?”洛斯克在瑞根重重放下酒杯时问道。

“葛雷格在旅行日记里说,你是很会讨价还价的奸商。”瑞根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会试图灌醉我。”

洛斯克窃笑,接着将酒杯倒满。“哈哈哈哈,提前请你喝酒——我想谈完生意后,就不必免费请客了。”他说着将酒杯推给瑞根。

“想要你的邮件安然抵达密尔恩,你就必须继续请客。”瑞根笑着端起酒杯。

“看来你和葛雷格一样难缠。”洛斯克一边嘀咕一边倒满自己的酒杯。“来吧,”泡沫消退后,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醉醺醺地讨价还价了。”他们哈哈大笑,然后再度碰杯。

“自由城邦有什么新消息?”洛斯克问,“克拉西亚人还像以前那样执意自取灭亡吗?”

瑞根耸肩。“听说是这样的。自从几年前我结婚后,就没有再去过克拉西亚。那儿太远了,而且太危险了。”

“是不是和他们用毯子把女人裹得太严实有关系呢?”洛斯克笑嘻嘻地问道。

瑞根大笑。“这是一点,”他说。“但主要问题在于他们认为所有北方人,包括信使在内,都是懦夫,因为我们不愿意每晚出门送死。”

“如果他们多看看他们的女人,或许就不会老是每天亢奋到战天斗地。”洛斯克开玩笑道,“安吉尔斯和密尔恩的关系怎么样呢?公爵们依然争吵不休吗?”

“老样子。”瑞根说,“欧克需要安吉尔斯向他们的精炼厂提供木材做燃料,也需要安吉尔斯的谷物来填饱肚皮。林白克需要密尔恩的金属和食盐。他们必须彼此依赖才能生存,偏偏就是不安于现状,总是要想办法占对方的小便宜,特别是当货物运送途中遭地心魔物袭击时。去年夏天,地心魔物攻击一支运送铁和食盐的车队。他们杀死马夫,但大部分货物留在原地。林百柯抢回了货物,但拒绝向密尔恩公爵付款,表示那些货物是他们在野外从恶魔手中抢回来的。”

“欧克公爵肯定勃然大怒。”洛斯克道。

“大发雷霆。”瑞根点头。“这个讯息是由我呈报上去的。当时,他气得真是满脸通红,宣称在林白克付钱前,安吉尔斯再也不会拿到一丁点食盐了。”

“最终,林白克有付钱吗?”洛斯克问,急切地凑上来。

瑞根摇头。“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竟然都竭力试图饿死对方。最后,还是商业公会出面付钱,为了在凛冬来临前尽快出货,以免货物在仓库中烂光。如今林白克看商业公会很不顺眼,因为他们竟向欧克妥协,但他挽回了颜面,往来货运也都恢复如初。除了他们两只老狗之外,对所有人来说这才是唯一的重点。”

“最好注意一下你对公爵们的称谓。”洛斯克警告道,“虽然距离这么远。”

“谁会跑去舔他们屁股吗?”瑞根问,“你?还是这个孩子?”他指向亚伦,两个男人大笑。

“现在我要是将河桥镇的消息带给欧克,这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瑞根说。

“那是密尔恩边境的小镇,”洛斯克道,“距离安吉尔斯将近一天的路程,我在那里有不少熟人。”

“现在没有了。”瑞根的意思十分明白,两人陷入了沉默。

“坏消息就这么多了。”瑞根说着,将背包抬到吧台上,洛斯克怀疑地打量着他。

“这看起来不像盐啊。”他说,“但我想我不会有那么多信件啊。”

“你有六封信,还有十几个包裹。”瑞根说着交给洛斯克一张清单。“全列在里面,包括背包里所有镇民的信件以及骡车上的包裹,西莉雅有一份清单备份。”他警告道。

“我要这清单和邮件包干吗?”洛斯克问。

“镇长在那边忙着清理被恶魔攻击后的废墟,没时间发信和读信给不识字的人听,他安排我来找你。”

“我牺牲做生意的时间读信给镇民听,能获得什么好处?”洛斯克问。

“为公众服务而获得丰厚的满足感!”瑞根回道。

洛斯克大哼一声。“我来提贝溪镇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免费服务的。”他说,“我是生意人,而且我为这个镇贡献了不少心血。”

“有吗?”瑞根问。

“当然有。”洛斯克说,“在我来到镇上前,他们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只懂得以物易物。”他把“以物易物”说得很重,好像诅咒似的,并朝地板吐了口唾沫。“他们积攒劳动的心血,每到第七日就聚集在广场上,为了多少豆子该换多少玉米,或要给修桶的师傅多少米才能请他帮忙做个米桶而争吵不休;如果你不能在第七日换到你需要的东西,就必须再等七天,或挨家挨户地去找人交易。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来我这里,不管是哪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随时都能和我交易买卖点数,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好个提贝溪镇的大善人啊。”瑞根挖苦道,“你不求任何回报?”

“也只挣个正常的辛苦费而已,此外无所求啊。”洛斯克笑道。

“镇民是不是常常想以诈欺的罪名吊死你?”瑞根问。

洛斯克双眼一眯。“的确,特别是当镇上一半的人只懂得用手指数数,另一半也不过就会加上脚趾一起数。”他说。

“西莉雅说下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会袖手旁观。”瑞根友善的语气突然转为严峻。“除非你为镇上尽一份心力,镇上另一边有很多人此刻的处境都比被迫读信要凄惨多了。”

洛斯克皱眉,但还是收下名单,将沉重的邮包抬入仓库。

“说真的,情况有多糟?”他回来后问道。

“很糟,”瑞根道,“至今已有二十七人死亡,还有几人失踪。”

“造物主呀,”洛斯克说道,在身前平空比画魔印,“我以为最多不过是某个家庭罹难。”

“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瑞根说。

两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仿佛在默哀,接着同时抬头看向彼此。

“今年的食盐你带来了吗?”洛斯克问。

“公爵的米你准备好了吗?”瑞根问道。

“摆了一整个冬天,你迟到太久了。”洛斯克说。

瑞根脸色一沉。

“哦,米都没坏!”洛斯克说,双手恳求似的举起。“我有仔细封装,保持干燥,地窖里也没有害虫!”

“我必须确认,你了解的。”瑞根说。

“当然,当然。”洛斯克道,“亚伦,去拿那盏油灯!”他命令道,对男孩指了指吧台角落。

亚伦快步走到油灯旁,拿起打火石。他点燃灯芯,小心翼翼地放上玻璃罩;从来没有人放心让他拿任何玻璃制品。玻璃的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不过很快就被火焰烧热了。

“拿着它随我们一起下地窖。”洛斯克吩咐道。亚伦努力掩饰脸上的兴奋。他一直很想参观酒吧的地窖,听说就算所有提贝溪镇居民把家当统统堆在一起,也没办法与霍格地窖中囤积的货物相提并论。

他看着洛斯克拉起地板上的铜环,打开一扇大暗门。亚伦连忙迎上前,走在前面,生怕老霍格改变主意。他走下嘎吱作响的木板台阶,把照明的油灯高高举起。油灯的光照亮层层叠起的木箱和木桶,这些木箱和木桶从地板一路堆到天花板,一排排地深入地窖,直至光线尽头之后。地板是木制的,以免地心魔物直接从地心魔域爬入地窖,不过沿着墙边而立的货架上仍刻有魔印;老霍格十分谨慎地守护他的宝藏。

杂货店老板带头走过货架间的走道,走到后方几个封装木桶前,“看起来状况不错。”瑞根一边检查木桶一边说道。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随机挑选。“那个。”他指着其中一个木桶说道。

洛斯克咕哝一声,拖出瑞根指定的木桶。有些人认为他的工作十分轻松,但他的手臂就和其他整天挥舞斧头或镰刀的人一样粗壮。他撕下封条,打开桶盖,舀出一勺米,置入浅盘中让瑞根近距离查验。

“上好的沼泽米。”他对信使说道,“保证没有象鼻虫,也没有霉烂迹象。这些米在密尔恩可以卖到好价钱,特别是已经缺货这么久了。”瑞根嗯了一声,点点头。木桶重新封上,大家一起回到楼上吧台前。

他们就骡车上的食盐值多少桶米争论了好一会儿。最后,双方似乎都不太满意,但他们还是握手成交。

洛斯克唤来他的女儿,所有人一起走到店外,搬运骡车上的食盐。亚伦试着帮忙抬盐,但实在太重了,他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盐袋随即砸落在了地上。

“小心点!”黛西一边责骂,一边挥手甩了他一脑袋。

“你搬不动的话就去开门!”卡特琳叫道。她肩膀上扛着一袋盐,粗壮的手臂上还夹着一袋。亚伦连忙爬起,跑过去帮她开门。

“去把费德·米勒找来,告诉他我们给他支付一袋五个……不,四个买卖点数,请他来帮忙磨盐。”洛斯克朝亚伦吩咐道。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帮霍格做工,不管是通过什么形式,但最常帮他做事的还是住在广场区附近的居民。“如果他愿意帮忙把一些盐混入装米的大木桶中,并搅拌均匀,以保持大米干燥的话,我就给五个买卖点数。”

“费德,现在正在森林村落那里帮忙。”亚伦说,“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那里。”

洛斯克小声抱怨着。不久骡车上的盐已卸完,剩下几个不是装盐的盒子或袋子。洛斯克的女儿们渴望地看着那些东西,只是不便探问。

最后一袋盐抬入店内后,洛斯克说道:“我们今晚会将米从地窖里抬出来,放在后面的库房里,等你回密尔恩时再过来装。”

“谢谢。”瑞根说。

“这样公爵的事就算办完了?”洛斯克笑着问道,目光刻意移向骡车上剩下的物品。

“公爵的事办完了,没错。”瑞根说着笑了笑。亚伦只希望他们讨价还价时可以再给他倒杯麦酒。

麦酒让他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有点像感冒一样,但又没有咳嗽、打喷嚏以及疼痛等症状。他喜欢这种感觉,很想再体验一次。

亚伦帮忙把剩下的货物搬入仓库,接着卡特琳端出一盘夹满烤猪肉的三明治。他们还给了他第二杯麦酒下三明治,最后老霍格又为了奖励他的辛劳而送他两个买卖点数。“我不会跟你的父母说起的。”霍格说,“但如果你把点数拿来买麦酒,然后被抓到了的话,我一定会把你妈让我吃的苦头还给你。”亚伦连忙点头,他从来没有自己的买卖点数。

午餐过后,洛斯克和瑞根走到吧台,打开信使带来的其他物品,每样都让亚伦眼睛一亮;有亚伦见过最华丽的服饰、金属工具和钢钉、精致的陶瓷,以及异国香料;甚至还有几只亮光闪闪的玻璃杯。

霍格似乎不太满意。“还不如葛雷格去年带来的那些货色。”他说,“我出……一百个买卖点数。”亚伦听得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一百个买卖点数——瑞根可以买下半座提贝溪镇了。

然而,瑞根似乎完全不把这个价钱看在眼里,脸色再度一沉,一手重重往桌上一拍。正在洗碗的黛西和卡特琳忍不住抬头看看是怎么回事。

“谁要你的买卖点数?”他吼道,“我可不是什么乡巴佬,除非你想让公会知道你占人便宜,不然最好不要再忽悠我。”

“别生气!”洛斯克干涩地笑道,以惯用的安抚手势挥舞双手。“做生意谈价嘛,我总得试试……你了解的。密尔恩人还是喜欢金子吗?”他狡猾地问道。

“全世界的人都喜欢金子。”瑞根说。他还皱着眉头,但语气中的怒意已少了很多。

“这里的人不喜欢。”洛斯克说着,转进帘幕,紧接着翻箱倒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同时提高音量说道:“在这里,但凡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在上面画魔印或是用来耕田的东西,就一钱不值。”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走了出来,他往吧台上一放,里面传来一阵叮当之声。

“这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黄金才是世界运转的动力。”他说着,伸手从袋里取出两枚沉甸甸的金币,拿到瑞根的脸前摇晃。“米勒家的小孩拿这玩意儿当棋子!当棋子!我告诉他们我愿意用一套木制棋盘组与他们交换,他们还以为我帮了他们大忙!隔天费德还亲自跑来道谢!哈哈哈哈!”他得意地大笑起来,鼓胀的肚子一阵抖动。亚伦却感觉这阵笑声应该冒犯了自己,但就是说不清为什么。他和米勒家的小孩下过很多次棋,不管那两枚金属圆盘有多闪亮,那套棋盘组绝对比它们值钱多了。

“我带来的货,价值可不止两枚金阳币。”瑞根边说边点头,接着转向吧台上的袋子。

洛斯克微笑。“不必担心。”他说着将袋子打开。布袋在台面上摊平,露出更多亮晶晶的金币、项链、戒指,以及串有闪亮宝石的绳子。这些东西都很美丽,亚伦心想,但他没想到瑞根会为这些东西瞪大双眼,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他们又经过一阵讨价还价,瑞根将石头拿到亮处仔细观看,并轻轻咬上一口,洛斯克则抚摸衣服的质料,试试香料的味道。亚伦的视线模糊,脑中天旋地转。吧台后方的卡特琳一杯接着一杯端酒给那两位谈生意的,但他们似乎完全没有亚伦这种反应。

“两百二十枚金阳币,两枚银月币,加上绳链以及三只银戒指。”洛斯克终于说道,“一枚铜币都不能多给了。”

“难怪你要躲到这种偏远山窝窝里来,”瑞根调侃道,“当初,公会一定是因为你诈欺而把你赶出自由城邦的。”

“侮辱人不会让你更富有。”霍格说,肯定自己已占了上风。

“别以为我有很多赚头。”瑞根道,“这趟业务,扣掉旅途花费,所有的盈余都会交给葛雷格的遗孀。”

“啊,珍雅——”洛斯克感伤地喊道,“她以前常帮密尔恩一些不识字的人写信,包括我那个白痴外甥。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过日子?”

瑞根摇头。“葛雷格死在家里,所以公会不支付死亡津贴。”他继续道,“她没有小孩,所以很多工作都不会给她。”

“很遗憾听到这些。”洛斯克道。

“葛雷格留给她一笔钱,”瑞根道,“虽然没多少,另外公会仍会雇佣她代笔写信,加上这趟旅程的盈余,应该够她生活一阵子了。但她还年轻,除非改嫁或找个更好的工作,不然这笔钱迟早会花完的。”

“那,到时候怎么办呢?”洛斯克问。

瑞根耸耸肩。“她结过婚又没生小孩,所以想改嫁并不容易,但她不会变成乞丐;我的公会同事和我都会发誓,在她沦为乞丐前我们之中会有人带她回家做仆人。”

洛斯克摇头。“尽管如此,从商人阶级沦落到仆役……”他把手探入已轻了许多的袋子里,取出一枚镶着晶莹石头的戒指。“把这个交给她。”他说着递给瑞根。

但当瑞根伸手去接时;洛斯克突然把手缩了回去。“我会要她捎回讯息,你了解的。”他说,“我知道她写信的风格。”瑞根凝视他一会儿,洛斯克立刻补充。“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瑞根微笑。“虽然你如此慷慨,我也不在意这点儿侮辱。”他说着接过戒指。“这枚戒指够支付她好几个月的生活了。”

“就这样了。”洛斯克僵硬地说,随即收起袋子。“不要让镇民知道这件事,不然我这个骗子可就名不副实了。”

“我不会揭你的老底。”瑞根笑道。

“或许你还可以多帮她一点。”洛斯克说。

“怎么说?”

“我们手头上的信都是早在六个月前就应该送到密尔恩的。只要你愿意在镇上多待几天,让我们有时间多写一点信,甚至帮大家写信,我会提供额外报酬,当然不是金币啊。”他补充道,“不过珍雅肯定用得上一桶米,或是鱼干肉干之类的东西。”

“她的确用得上。”瑞根说。

“我也可以帮你的吟游诗人找到事做。”洛斯克继续道,“他待在广场表演会比挨家挨户地去找客人要好赚得多。”

“高见。”瑞根说,“不过,奇林只收金币。”

洛斯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瑞根大笑。“总得试试你的底线……你了解的!”他说,“那就收银币吧。”

洛斯克点头。“每场表演我抽一枚银月币,每赚一枚银月币,我抽一枚铜星币,他得三枚。”

“你不是说镇民不用钱币吗?”瑞根反问。

“大多数人没有。”洛斯克说,“我会变售银月币……大概五个买卖点数换一枚银月币。”

“所以洛斯克·霍格向镇民两面剥皮?”瑞根问。

霍格微笑着端起了酒杯,表示庆祝。

返程途中亚伦尤为兴奋。老霍格说只要他帮忙发布消息——吟游诗人第二天早晨会在广场表演,票价五个买卖点或是一枚密尔恩银月币;他就可以免费欣赏奇林的表演。他没多少时间做这件事;他和瑞根一回去,父母可能会准备离开,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有办法在被拉上马车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能说说自由城邦的那些事吗?”亚伦在途中恳求道,“你去过几座城市?”

“五座,”瑞根说,“密尔恩、安吉尔斯、雷克顿、来森以及克拉西亚。或许越过高山或沙漠还有其他城市,但是我认识的人都没有去过更多地方。”

“这些城市是什么样子?”亚伦问。

“安吉尔斯堡是座森林堡垒,位于密尔恩南方,分界河对岸。”瑞根说,“安吉尔斯向其他城市提供木材。它的南方有一座大湖,雷克顿城就矗立于湖心。”

“湖和池塘有差别吗?”亚伦问。

“湖和池塘的差别就像高山和山丘的差别。”瑞根说完,给了亚伦一段时间琢磨。“由于位于湖心,雷克顿人不会被火恶魔、石恶魔以及木恶魔骚扰。他们的魔印网足以对抗风恶魔,而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对付水恶魔的魔印。他们以捕鱼为生,数千名南方城市的居民都依赖打鱼生活。”

“雷克顿西边是来森堡,不过其实算不上什么堡垒,因为它的城墙矮得就像围栏篱笆似的你一脚就可以跨过。但这座城墙却守护着世上最辽阔的农地。没有来森,其他自由城邦的人民都得饿肚子。”

“克拉西亚呢?”亚伦问。

“我只去过一次克拉西亚。”瑞根说,“克拉西亚人不欢迎外来者,而且你必须在沙漠中苦熬好几个星期才能到达。”

“沙漠?”

“到处是沙子,”瑞根解释。“举目所及除了沙还是沙。没有食物,除了你随身携带的补给,没有饮水,而且没有任何阴影可以遮蔽毒辣的阳光。”

“这种地方也有人住?”亚伦问。

“是的。”瑞根说,“克拉西亚的人口曾比密尔恩还多,但现在却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亚伦问。

“因为他们常年与沙恶魔作战。”瑞根说。

亚伦瞪大双眼。“人可以与地心魔物作战?”他问。

“人可以与任何东西作战,亚伦。”瑞根说,“问题在于与地心魔物作战的赢面不大。克拉西亚人除掉不少地心魔物,但死去的人更多;克拉西亚的人口一直在逐年减少。”

“我爸说地心魔物会吞噬人的灵魂。”亚伦说。

“呿!”瑞根朝旁边吐了口口水。“那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迷信。”

当他们在距离森林村落不远处转弯时,亚伦注意到前方的树杈上垂吊着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他指向那东西问道。

“我的天呀。”瑞根咒道,接着甩动鞭绳,驱赶骡子加速前进;亚伦被摔回椅背上,片刻后才坐直身体,回过神来,他看向刚才那棵树,发现他们正迅速逼近。

“科利舅舅!”他失声尖叫,眼见对方双脚乱蹬,伸手拉扯脖子的绳索。

“救命啊!救命啊!”亚伦大声惊叫。他跳下行驶的骡车,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他立刻翻身爬起,朝悬挂在树杈上的科利狂奔过去。他冲到树下,但科利一脚踹中了他的嘴,将他踢倒。他嘴里顿时尝到一股血腥味儿,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他再次爬起来,紧抓科利的双脚,想要抬起对方、松开绳索,但他太矮了,科利又太重,他只能任由对方窒息地抽搐。

“救救他!”亚伦对瑞根叫道,“他不能呼吸!快来人帮忙呀!”

他抬起头,看见瑞根自骡车后方取出一根长矛。信使后退一步,几乎没有来得及瞄准就掷出长矛,但他的准头极佳,一下就戳断了绳索,可怜的科利随即砸到亚伦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瑞根立刻来到他们身边,扯开科利喉咙上的绳子;这并没有多大作用,科利仍猛抓脖子、无法呼吸。他的眼珠暴突,几乎要蹦出眼眶,脸孔涨得红里发紫。他在亚伦的尖叫声中猛抖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瑞根用力地按压科利的胸口,嘴对嘴吹入大量空气,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声咒骂。

亚伦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死神是提贝溪镇的常客。但死于地心魔物或疾病是一回事,眼前这种死法又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他问瑞根,“他昨晚竭尽所能地对抗地心魔物求生,现在为什么却想要寻死?”

“他有对抗恶魔吗?”瑞根问,“昨晚真有人挺身对抗地心魔物吗?还是只是逃命,找地方躲?”

“我不……”亚伦开口道。

“你不能老是逃避,亚伦。”瑞根道,“有时候,逃避会扼杀你体内的某种东西,就算你自地心魔物手中逃过一劫,仍没有办法活命。”

“他还能怎么做?”亚伦问,“人没办法对抗恶魔的。”

“或许在熊的巢穴与熊搏斗的胜算还比较高。”瑞根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对抗恶魔。”

“但是你说克拉西亚人为了对抗恶魔而死伤惨重?”亚伦反问道。

“没错。”瑞根说,“但他们依循自己的信仰行事,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疯狂,亚伦,但在内心深处,男人渴望像远古传说中那样挺身战斗,想要像个男人一样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小孩。但是他们办不到,因为伟大的魔印已经失踪了,于是他们只能将自己锁在家里,像是被困缩在牢笼的野兔,惊慌失措地度过黑夜。但是有时候,特别是当你看见深爱的人在眼前死去时,紧绷的情绪击垮你的求生信念,你就彻底崩溃了。”

他伸手轻拍亚伦的肩。“很抱歉让你面对这一幕,孩子。”他说。“我知道此刻的你很难理解这一切……”

“不,”亚伦说,“我理解。”

这是真的,亚伦了解。他了解战斗的渴望。在他动手对付科比一伙那天,他其实没想过自己会赢。真要说起来,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打得很惨。但抓起棍子的那刻,他把一切后果抛诸脑后。他只知道自己对他们的骚扰忍无可忍,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他只想发泄,让一切都结束。

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这让他备受鼓舞。

亚伦看着自己的舅舅躺在尘土中,双眼圆睁、满是恐惧。他跪在他身旁,以指尖帮他闭上双眼,科利已无须再害怕了。

“你杀过地心魔物吗?”他问瑞根。

“没有。”瑞根摇头答道,“但我曾与他们交手几次,在身上留下了几道伤疤。不过我不是为了杀死他们,而是想要逃生,或是逼它们离开其他人。”

他们将科利包裹在油布中,放上骡车,赶回森林村落,途中亚伦一直在思考瑞根的话。杰夫和希尔维已经收拾好马车,焦躁地等着他们回来就离开,当看见科利的尸体后,对亚伦迟归的怒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希尔维号啕大哭,奔向自己的弟弟;但如果想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农场,他们不能浪费时间。杰夫拉开妻子,哈洛牧师在油布上画下一道魔印,然后一边带领众人念诵祷告文,一边将科利的尸体放入火堆。

不打算待在布林·卡特家过夜的幸存者分别随其他人回家过夜。杰夫和希尔维家留宿了两个女人。诺莉安·卡特是年过五十的老妇。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就已去世,女儿和孙子又在昨晚的攻击中丧生。玛莉雅·贝尔斯也将近四十岁了。当众人撤入地窖时,她的丈夫来不及躲进去。两名女子瘫坐在杰夫的马车后方,和希尔维一样盯着自己的膝盖。亚伦在父亲挥鞭催马的同时朝瑞根挥手道别。

直到森林村落消失在视线中,亚伦才想起自己没有叫任何人去看吟游诗人表演。

<hr />

注释:

第二章 灾难降临

在地心魔物出现前,他们只来得及卸下马车以及检查魔印。希尔维没有力气煮饭,大家因心情沉重也没有胃口,所以他们只能将就冰冷的面包、土司和香肠,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太阳一下山,地心魔物就开始测试魔印力场,每当魔光闪烁,击退地心魔物时,诺莉安就忍不住大叫。玛莉雅什么也没吃,只是坐在草垫上,双手紧抱双脚,一面前后摇晃身子,一面哽咽哭泣。希尔维收拾餐具,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亚伦隐约听见她的哭声。

亚伦想去安慰她,但是杰夫抓住了他的手。“来和我聊聊,亚伦。”他说。

他们进入摆着草垫、从溪边捡来的漂亮鹅卵石圆石、羽毛和骨头的亚伦的小房间。杰夫拿起一根约十布莉安娜长的鲜艳羽毛,一边说话一边触摸羽毛,一直没正视亚伦。

亚伦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肢体语言。父亲对他说话却不看他的时候,就表示他对于谈话内容感到很不自在。

“你和信使在路上看到的——”杰夫开口。

“瑞根向我解释过了。”亚伦道,“科利舅舅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有时候人们逃过魔爪,但仍无法活命。”

杰夫皱眉。“和我本来想讲的不太一样,”他说,“但没错。科利……”

“是个懦夫。”亚伦接道。

杰夫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说你舅舅?”

“他躲在地窖里,因为他怕死;后来他自杀,因为他已经被吓破了胆。”亚伦说,“如果他拿起斧头奋战至死还比较好。”

“我不要听到这种话。”杰夫怒道,“你无法对抗恶魔,亚伦。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当然自尽也没任何好处。”

亚伦摇头。“恶魔就像科比他们。”他说,“他们攻击我,因为我恐惧得不敢反击。当我拿棍子把他们打了一顿后,他们再也不敢惹我。”

“科比可不是石恶魔。”杰夫说,“棍子没有办法吓跑它们的。”

“一定有办法。”亚伦说,“人们以前可以杀死恶魔,所有古老传说都是这么说的。”

“传说中,只有古老的魔印可以降伏地心魔物。”杰夫道,“但是那些攻击魔印都已经失传了。”

“瑞根说有些地方仍在对抗恶魔,他说我们有办法杀死恶魔。”

“我要找这个信使好好谈谈。”杰夫喃喃说道,“他不应该给你们这些小孩灌输这种荒谬的想法。”

“为什么不?”亚伦问,“如果所有男人都拿起斧头和长矛,或许昨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他们一样逃不脱厄运。”杰夫接话道,“还有其他方法可以保护你自己以及你的家人,亚伦。这需要智慧,忍辱负重,并量力而为。打没法获胜的仗并不是勇敢的表现。”

“如果全镇男人都为了杀不死的地心魔物而枉送性命,那谁来照顾女人和小孩呢?”他继续说道,“谁来砍木材、建房子?谁去打猎、放牧、种谷物、屠宰牲畜?谁来让女人怀孕?如果男人死光,地心魔物就赢了。”

“地心魔物已经赢了。”亚伦嘀咕道,“你一直说镇上的人口逐年减少。我们打不还手,恶魔自然会欺上门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难道你没有那种感觉吗?难道你从来都不想还手吗?”

“我当然想,亚伦。”杰夫说,“但不能无端还手。在重要时刻,真正重要的时刻,所有男人都会挺身战斗。动物会在有机会逃跑时逃跑,在必要时反抗,人类也一样。但这种精神只该用在必要的时候。”

“如果你在外面,而且地心魔物就在身旁。”他说,“又或是你母亲,我发誓我一定会奋战到底,不让你们受一丝一毫伤害,你了解其中的不同吗?”

亚伦点头。“我想我了解。”

“好孩子。”杰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晚,亚伦梦见了高耸入云的大山,以及大到可以容纳一座城镇的池塘,还有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隐藏在树林中的坚固堡垒。

但在看着这一切的同时,他的眼前一直有两条腿缓慢地摆动。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脸色发青地吊死在树上——于是,突然惊醒,汗水浸湿了草垫。天色依然昏暗,但地平线上已浮现曙光,靛蓝色天空染上一片红光。他点燃蜡烛,穿上外套,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他找出一些面包皮,一边嚼着,一边拿出蛋篮和牛奶罐放在门边。

“你起得真早。”身后传来声音。他吓了一跳,随即转身,诺莉安正在看他。玛莉雅还躺在草垫上,不过睡得并不安稳。

“白昼不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变长。”亚伦道。

“我丈夫以前也常这么说。”她点头道,“他会说:‘贝尔斯和卡特家不能像广场那些人靠着烛光工作。’”

“我有很多事要做。”亚伦道,透过窗叶估计着还要等多久自己才能跨越魔印。“今天中午,镇中心广场有吟游诗人的表演。”

“当然了,”诺莉安同意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吟游诗人的表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来帮你干活。”

“你不必帮忙。”亚伦说,“爸说你应该多休息。”

诺莉安摇头。“休息只会让我去想那些不该多想的事。”她说,“如果我要住你们家,我就应该做点事。我砍树砍了大半辈子,喂猪和种玉米也不会觉得有多苦。”

亚伦耸耸肩,将蛋篮交给她。

在诺莉安的帮助下,早上的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她学得很快,而且非常擅长费力的工作和搬重物。当屋内传来煎蛋和培根的香气时,所有牲畜都已喂好,蛋已经收齐,牛奶也挤了。

“吃饭时,不要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希尔维对亚伦说道。

“小亚伦等不及要去看吟游诗人表演了。”诺莉安说道。

“或许明天吧。”杰夫说。

亚伦脸色大变。“什么!”亚伦叫道,“可是——”

“没有可是,”杰夫说,“昨天有很多工作都没做,而且我还答应西莉雅下午要去森林村落那边帮忙。”

亚伦推开餐盘,气呼呼地跑进自己房间。

“让孩子去吧。”诺莉安等他回房后说道,“玛莉雅和我会在家里帮忙。”玛莉雅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一眼,接着继续拨弄盘中的食物。

“昨天对亚伦来说肯定是难熬的一天。”希尔维说。她咬了咬唇。“对我们来说也是。就让吟游诗人为他带来一点快乐吧,家里没有什么不能等的工作。”

片刻后,杰夫点头。“亚伦!”他叫。男孩绷着一张脸走出来时,他问:“老霍格说看吟游诗人表演要多少钱?”

“免费。”亚伦立刻说道,不想给父亲任何拒绝的理由。“因为,昨天我给他帮忙卸信使车上的货。”这不算实话,而且霍格也可能因为他忘记告诉大家表演的事而生气,但是只要他在赶往广场的路上呼朋引伴,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些人,再加上两个买卖点数,或许他就可以入场看表演。

“每当信使来到镇上,老霍格就会变得特别大方。”诺莉安说。

“应该的,他已经剥削我们一整个冬天了。”希尔维回应道。

“好吧,亚伦,你可以去。”杰夫说,“看完表演后,到森林村落和我会合。”

如果沿着道路走,到镇中广场得走上两小时。杰夫和其他本地人平时维护的硬土小径仅容一辆马车通过——而为了通过溪水最浅处搭建的桥梁又绕了不少路。亚伦手脚灵活,可以直接跳过水面上的湿滑石头过河,省去一半的时间。

今天,他比往常更需要节省时间,这样才能沿路宣传吟游诗人表演的消息。他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泥泞的溪岸而走,一路闪避危险的树根,自信满满地穿过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

每当路过其他农场时,他就会跑出树林,但一直没见到任何人影。所有人不是下田工作,就是回到森林村落帮忙去了。

抵达鱼洞时,已经接近正午了。几个渔夫撑船在小池塘里捕鱼,但是亚伦认为向他们大叫没有什么意义。除他们之外,鱼洞空无一人。

来到镇中广场时,他感到有些纳闷——昨天霍格或许比平常还要和善,但亚伦见过他对待令他蒙受损失的人的嘴脸。霍格没把自己痛骂一顿就已经不错了,绝不可能让他用两个买卖点数欣赏吟游诗人演出。

当他抵达时,发现广场上聚集了超过三百个提贝溪镇居民,分别来自鱼洞的沼泽博金丘及贝尔。当然还有广场区附近的居民,裁缝、磨坊工人、面包老师等全来了。南哨的人都没来,那里的人讨厌吟游诗人。

“亚伦,好小子,你干得不错!”霍格一看到他就大叫。“我在前排给你留了空位置,还准备了一袋盐让你背回家!”

亚伦好奇地打量着他,直到看见站在霍格身边的瑞根。信使朝他眨了眨眼。

“谢谢你。”亚伦等霍格跑去招呼其他人后对信使说道。

黛西和卡特琳忙着贩卖食物和麦酒。

“这里的人应该看场精彩的表演。”瑞根耸耸肩道,“但是似乎得先与你们的牧师讨论内容。”他指向奇林,只见他正与哈洛牧师大声争辩。

“还有不准向上次那个吟游诗人那样宣扬什么大瘟疫的鬼话!”哈洛说着用力戳了戳奇林的胸口。他的体重是吟游诗人的两倍还不止,而且全身上下一点肥肉都没长。

“鬼话?”奇林一脸苍白地说道,“在密尔恩,牧师会吊死任何不宣扬大瘟疫的吟游诗人!”

“我才不管自由城邦是什么规矩,”哈洛说,“这些都是好人,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了,大家花钱来欣赏的是表演,不是来告诉他们大家之所以受苦都是因为不够虔诚!”

“什么……?”亚伦开口想问,但奇林已转身走向广场中央。

“你最好快点找个位置。”瑞根建议道。

如霍格所说,亚伦在前排找到了他为自己预留的位置,就在通常留给小朋友的座位区。其他人都眼红他的待遇。亚伦也觉得自己非常兴奋,因为他很少有机会让大家羡慕。

吟游诗人就像所有的密尔恩人一样身材高大,身穿鲜艳的拼布服装,看来像是从染布老师的碎布桶里偷来的;他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和他的头发一样呈红萝卜色,但山羊胡和真正的胡须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而且似乎只要随手一抹就可以轻松抹掉。所有人,特别是女人,都在讨论他亮眼的发色和翠绿的眼珠。

趁人们入座的空档,奇林在台上走来走去,抛掷彩色木球,讲讲笑话,暖暖场子。霍格向他打个信号,他随即转身,取出鲁特琴开始演奏,以嘹亮的声音引吭高歌。观众和着他们不曾听过的歌曲拍打节奏,但只要他奏起曾在提贝溪镇演出过的曲子,所有观众都会齐声合唱,盖过吟游诗人的声音也丝毫不以为意。亚伦也不在意,和其他人一样大声歌唱。

音乐会结束后,接着是杂耍及魔术表演。演出途中,奇林偶尔会穿插一些有关开涮丈夫的笑话,让女人看得边笑边叫,男人却微微皱眉,以及一些有关调侃妻子的笑话,让男人拍手称快,相反女人则怒目而视。

最后,吟游诗人暂停表演,高举双手要求观众安静。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父母将小孩推向前方,想让他们仔细听听吟游诗人的故事。五岁大的小洁茜·博金为了看清楚表演而爬到亚伦大腿上。几个星期前亚伦把家里母狗新生的几只幼犬送给她,现在她只要一看到亚伦就会缠着不放。他抱起她,听着奇林开始讲述《回归传奇》,他的语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引得听众入了迷似的。

“从前的世界与你们今天所知道的大不相同。”吟游诗人对小孩们说道,“喔,不。曾有那么一段人类与地心魔物势均力敌的年代,我们称那个先古时代为‘鸿蒙时代’。有人知道原因吗?”他看着坐在前排的小朋友,几个小孩立刻举手。

“因为当时没有魔印?”一个女孩在奇林点到时说道。

“没错!”吟游诗人说着翻了个筋斗,小朋友们立即兴奋得尖叫连连。“鸿蒙时代对人类而言是一个恐怖的年代,但是当时恶魔还不多,没有办法杀死所有人。人类会在白天努力建设,恶魔则在晚上疯狂肆掠,摧毁我们的成果,就和现在一样。”

“在挣扎求生的过程中,”奇林继续说道,“我们适应现状,学会藏匿食物和牲畜,不让恶魔发现,以及躲避它们的方法。”他环顾四周,故作惊恐,接着跑到一个小孩身后,一脸畏缩。“为了不被恶魔发现,我们躲在地洞里。”

“像兔子?”洁茜笑着问道。

“没错!”奇林叫道,两手各伸一指,放在两耳后方,一边学兔子跳,一边扭动鼻子。

“我们苟延残喘,”他继续说道,“直到我们发明文字。文字出现后,不久我们就发现有些文字可以抵挡地心魔物,那是什么文字呀?”他问,一手放在耳旁作聆听状。

“魔印!”所有人同声叫道。

“答对了!”吟游诗人来了一个后空翻奖励大家。“有了魔印,我们就可以抵抗地心魔物,于是我们不断绘制魔印,加强技巧。人们发现越来越多的魔印,直到有人找出不仅能阻挡恶魔,还可以伤害它们的魔印。”小孩子都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亚伦自有印象以来每年都听过类似的故事,还是发现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取这样的魔印。

“恶魔并不甘心见到这样的发展。”奇林咧嘴而笑,“它们习惯看到我们东躲西藏,当我们转身进攻时,它们也不甘示弱,展开猛烈反击;第一次恶魔战争便如此展开了,人类因而进入第二个年代,‘解放者时代’。”

“解放者是因应造物主召唤而降临世间、领导人类抗争的英雄。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屡屡获胜!”他一拳比向天空,各位观众齐声欢呼。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亚伦高兴得,笑嘻嘻地挠洁茜的痒痒。

“随着我们的魔法和战术逐渐精进,”奇林说,“人类的整体寿命开始延长,人口也开始膨胀。我们的军队声势浩大,恶魔则逐年减少。我们完全有机会一举消灭地心魔物。”

吟游诗人暂停片刻,换上严肃的神情。“接着,”他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恶魔逃回地下了。历史上从此进入没有恶魔的夜晚。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恶魔的踪迹了,我们困惑了。”他迷茫地抓抓脑袋。“很多人相信恶魔在战争中元气大伤,于是死在地心了。”他畏畏缩缩地远离小朋友,嘴中发出猫咪般的哀鸣,浑身发抖,仿佛受到惊吓。有些小朋友入戏较深,开始朝他发出威胁的吼叫。

奇林说,“对于曾经每晚都在与恶魔苦战中度过的解放者来说,根本就不相信这些鬼话。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恶魔仍毫无踪影,大军开始瓦解。”

“人类陶醉在胜利的欢愉中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奇林继续。他拿起鲁特琴,弹奏活泼的曲调,在观众之间手舞足蹈。“在缺乏共同敌人的情况下岁月缓缓流逝,人类组成的联盟逐渐溃散,最后完全消失。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开始自相残杀。”吟游诗人的声音转为低沉。“战火纷飞,所有势力都要求解放者出面领导,但是他昭告天下:‘只要地心还有恶魔,我就不会参与毫无意义的手足相残!’他转身离去,留下战火不断的大地,世界随即陷入混乱。”

“几场大战后,形成了几个强盛的国家。”他唱道,奏起较振奋人心的曲调。“人类开疆辟土,足迹遍布全世界。解放者时代到了尽头,人类进入科学时代。”

“科学时代。”吟游诗人说道,“是人类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但在这个伟大的时期,人类犯下最致命的错误。有人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错误吗?”年纪稍长的孩子知道答案,但奇林暗示他们别说,让年幼的孩子回答。

“因为我们遗忘了魔法。”吉姆·卡特说着,伸出手背揉了一下自己肉肉的鼻子。

“你说得没错!”奇林说着打了一下响指。“我们学到世界很多运作的原理、医药机械的知识,但我们遗忘了魔法。更糟糕的是,我们遗忘了地心魔物。沉寂多个世纪之后,已没有人相信它们真的存在过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严肃地说,“当它们突然杀回来时,人类竟然毫无防备。”

“在被世界遗忘的几个世纪中,恶魔一直不停繁衍。接着,三百年前的某个晚上,它们自地心爬出,以难以估计的数量优势夺回世界。”

“好几座城市在地心魔物庆祝它们回来的第一夜就被摧毁。人类奋力抵抗,但就连科学时代最强大的武器都没有办法抵抗恶魔。科学时代结束了,毁灭时代接踵而来。”

“人类对抗恶魔的第二次战争开始了。”

亚伦内心目睹那天晚上的景象,看见城市燃烧,人们惊慌逃难,结果却被久候的地心魔物血腥屠杀。

他仿佛看见男人们牺牲自己,为家人争取逃命的时间,看见女人代替孩子承受地心魔物的利爪。最重要的是,他仿佛看见一群群地心魔物舔着嘴角及利爪上的鲜血欢呼雀跃。

孩子们惊恐地向后退缩,奇林却向前逼进。“这场战争持续数年,人类一再惨遭屠杀。没有解放者领导,人类根本不是地心魔物的对手。不少伟大的国度、城邦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科学时代累积的知识在火恶魔的狂笑中付之一炬。

“学者绝望地在图书馆的残骸中寻找答案。古老的科学帮不上忙,最后在曾被视为幻想与迷信的传说中找到救赎。人们开始在地上绘制复杂的符号,阻止地心魔物接近。魔印的效果仍在,但是绘制的魔印却常常有错,而一旦犯错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幸存的学者开始聚众而居,在漫长的黑夜中保护人们。这些人后来成为第一代魔印师,至今仍守护着我们。”吟游诗人指着观众。“所以下次遇见魔印师的时候,记得要谢谢他,因为你们欠他一命。”

这部分亚伦倒是第一次听说。魔印师?在提贝溪镇,所有人到了能够拿树枝画画的年纪就要学习绘制魔印。许多人没有绘制魔印的天赋,但是亚伦实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不愿花时间学习对付石恶魔、火恶魔、风恶魔、水恶魔以及木恶魔的基本禁忌魔印。

“所以现在我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待在魔印力场中,将恶魔挡在外面。”奇林道,指向瑞根。“信使们是世上最勇敢的男人,为我们在城市之间奔走、护送旅人及商品,并带来远方的消息。”

他四下走动,目光锐利地凝望一脸恐惧的孩童。“但是我们很坚强,”他说,“对不对?”

小孩子们点点头,不过眼中仍充满恐惧。

“什么?”他问,伸出一手放在耳边。

“对!”观众叫道。

“解放者重临大地的时候,我们是否已准备好了?”他问,“恶魔会不会再次学会惧怕我们?”

“会!”观众吼道。

“它们听不见你们的声音!”吟游诗人大叫。

“会!”人们齐声呐喊,举起拳头在空中挥舞;亚伦叫得最起劲。洁茜模仿他,把自己当作恶魔般挥手叫嚣。吟游诗人鞠躬,等待观众安静下来,接着拿起鲁特琴,带领他们进入另一首旋律。

霍格还是说话算话,让亚伦拎着一袋盐离开广场。即使家里多了诺莉安和玛莉雅,这袋盐也够他们吃好几个星期了。盐还没有磨过,但亚伦知道父母宁愿自己动手磨盐,也不想多付钱让霍格找人磨。人们大多是这种想法,但老霍格从来不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总是一拿到盐就赶快拿去磨,好向镇民索取额外费用。

前往森林村落的途中,亚伦的步伐像双腿装了弹簧般轻快。一直到路过科利上吊的大树时,他的心情才沉重起来。他再度想起瑞根口中那些与地心魔物作战的事,以及父亲忍辱负重的话。

他觉得父亲的说法或许没错:可以的时候就躲藏,必要的时候就战斗,就连瑞根似乎也同意这种观点。但亚伦一直想着瑞根在科利舅舅上吊时说的——一味躲藏也会使人受伤,只是伤在看不见之处。

他在森林村落和父亲会合。看到盐袋后,父亲表扬性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拍。下午,他忙着协助大人重建村落跑前跑后。在黑夜降临前,他们修好了第二栋房屋,并画好了魔印。按这种进度推算,几个星期内,森林村落将恢复原状。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值得兴奋的好消息。他们还希望能有足够的木材过冬。

“我答应西莉雅,接下来几天都会过来帮忙。”下午杰夫在收拾工具上车时说道。“我不在时,你就是家里的男人。你必须检查魔印桩,还要去田里拔草。早上我看到你和诺莉安一起干活,她可以帮忙分担些畜棚里的杂活,玛莉雅可以在屋里帮你母亲打个下手。”

“好。”亚伦回道。拔草和检查魔印桩是件辛苦的差事,但父亲的信任令他感到骄傲。

“一切就都交给你了,亚伦。”杰夫道。

“我不会让你失望。”亚伦承诺道。

接下的几天里,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希尔维偶尔还会哭泣,不过她有事要忙,而从没抱怨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诺莉安很自然地肩负起照顾牲畜的责任,就连玛莉雅也开始走出自己的世界,帮忙扫地和煮饭;晚餐过后就坐在织布机前织布。不久后她开始和诺莉亚轮流处理畜棚里的事。两个女人似乎都执意要分担家务,不过闲下来时,她们就会露出黯然伤心的神情。

亚伦的双掌因为拔草而长满水泡,每天傍晚他的背和肩膀都十分疼痛,但他没有抱怨。这些新责任中唯一让他乐在其中的就是检查魔印桩。亚伦一直很喜欢绘制魔印,在大多数小孩还没开始学习魔印前就已经熟悉各种基本防御符号,之后又学会更多复杂的魔印;杰夫甚至不再检查他绘制的魔印了。亚伦的手比他父亲的还要稳健。绘制魔印和拿长矛攻击地心魔物虽不一样,但至少也是抵抗地心魔物的方式。

每天晚上,杰夫都在黄昏时到家,希尔维已自水井中打好水等着帮他清洗。亚伦帮助诺莉安和玛莉雅关好牲畜,然后大家一起享用晚餐。

到了第五日,下午时开始起风,院子里尘土飞扬,畜棚的大门不断砰砰作响。亚伦闻到暴雨的气息,阴暗的天空也证明了这点。他希望杰夫也有看到这些征兆,早点回家,或是待在森林村落。乌云代表早来的黄昏,早来的黄昏有时意味地心魔物会在太阳完全下山前现身。

亚伦离开田地,开始帮女人们将受惊的牲畜赶回畜棚。希尔维也跑了出来,用木板封住地窖的门,并且确认畜栏附近的魔印桩绑紧了。杰夫驾驶马车回来时,他们已没有多少时间。天色迅速变暗,已经没有任何直射的阳光。地心魔物随时都会出现。

“没时间帮马车解套了。”杰夫大叫,猛甩马鞭驱赶着米希加速冲往畜棚。“明天早上再说。所有人都进屋子去,立刻!”希尔维和其他女人遵从指示,转身奔向屋子。

“动作快点就来得及。”亚伦冲向父亲,在呼啸的风声中叫道,如果一整晚都背着马具,接下来几天米希都会无精打采。

杰夫摇头。“天色已经太暗了!一晚不卸马具要不了它的命。”

“那就把我锁在畜棚里。”亚伦说,“我帮它卸除马具,然后和牲畜一起等待风暴过去。”

“照我的话做,亚伦。”杰夫大叫着跳下马车,一把抓起男孩的手臂,半拖半拉地强迫他离开畜棚。

两人关上畜棚的门,架上木板。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画在畜棚门上的魔印,预示着恶魔即将来袭;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气息。

他们朝屋子一路狂奔,随时注意前方有没有代表地心魔物出现前兆的雾气。路上还算平安。第一颗斗大的雨点落在院子的泥土上时,玛莉雅打开了房门,他们冲了进去。

玛莉雅正要关门,院子里却传来一声呜嚎。所有人都吓得僵在了原地。

“是狗!”玛莉雅大叫,随即伸手捂嘴。“我把它绑在篱笆上了!”

“别管它了。”杰夫道,“关门。”

“什么?”亚伦难以置信地叫道。他立刻转身面对父亲。

“外面还没有地心魔物!”玛莉雅叫道,随即冲出房门。

“玛莉雅,不!”希尔维大叫,接着也追了出去。

亚伦一样冲出门口,但杰夫抓住他外套上的肩带,把他拉了回去。“待在屋里!”他命令道,接着移动到门边。

亚伦向后跌开数步,随即再度扑上前去。杰夫和诺莉安站在屋外前廊,但待在外围魔印圈内。亚伦抵达前廊时,脖子上还系着绳子的狗已经冲过他身边,转入屋内。

院子里狂风大作,雨滴如砂石般飞速吹打过来。他看见玛莉雅和母亲朝房门这边跑来,同时地心魔物也已开始凝聚形体。一如往常,火恶魔率先现身,它们薄雾般的形体自地面喷涌而出。火恶魔是体形最小的地心魔物,现身时四肢着地,肩膀离地不过十八寸。它们的眼睛、鼻孔及嘴中吐着雾光。

“快,希尔维!”杰夫大叫道,“跑过来!”

眼看她们应该可以及时赶到,偏偏玛莉雅绊了一跤。希尔维转身去帮忙,就在那一刻,第一头地心魔物已经凝聚而成。亚伦想要赶往母亲身边,但诺莉安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摁在原地。

“千万别做傻事。”女人低声说道。

“起来!”希尔维拉起玛莉雅的手臂叫道。

“我的脚踝——”玛莉雅道,“我跑不动了!不要管我!”

“我不会弃你不顾!”希尔维吼道,“杰夫!快来帮忙!”

这时整座院子里到处都有地心魔物现形。杰夫惊吓得呆立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恶魔发现两个女人,并发出欢愉的叫声,朝她们步步逼近。

“快放手!”亚伦大吼,对准诺莉安的脚狠狠踏下。她惨叫一声,亚伦立刻挣脱。他顺手抄起手边的挤奶木桶,冲入院子中。

“亚伦,不要!”杰夫大叫,但亚伦顾不上听他啰唆了。

一头体形只比野猫大一点的火恶魔跳上希尔维的背,一爪划破她的皮肤,在她的尖叫声中将她背上的衣服扯成血淋淋的碎片。接着火恶魔从希尔维的背上朝玛莉雅的脸吐出一团火焰。女人尖声惨叫,皮肤熔化,头发燃烧起来。

亚伦随即赶到,使尽吃奶的力气朝火恶魔掷出木桶。木桶在撞击声中化为碎片,不过恶魔也被砸得从母亲背上跌到了地上。希尔维颓然瘫倒,亚伦立即上前扶住她。更多火恶魔逼近他们,就连风恶魔也开始张开翅膀。接着,十几码外,一头石恶魔也开始凝聚形体。

希尔维呻吟一声,不过还是挣扎着站起身。亚伦拉着她远离玛莉雅和她痛苦的哀鸣,但他们往回跑的路上到处都是火恶魔。石恶魔也发现了他们,开始疯狂追击。几只正要起飞的风恶魔挡住这头巨大怪物的去路,它挥舞着利爪,如同镰刀切割稻草般轻易地将它们甩向一旁。风恶魔自空中跌落,火恶魔立刻一拥而上,将它们撕成碎片。

趁着恶魔分神之际,亚伦把握机会拖着母亲远离屋子。畜棚的路一样不通,但他们和几间畜栏之间暂时没有阻碍,只要能在地心魔物前抵达就行了。希尔维不停尖叫,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痛苦,但还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向前快跑,虽然穿着宽大的裙子仍没有落后。

就在他拔腿狂奔的同时,四面八方的火恶魔也追了上来。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疾。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他们的追兵,几间畜栏仿佛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院子里的泥土因为下雨而逐渐泥泞,但是恐惧令他们四肢灵活,随时处于警戒状态。石恶魔迈着声如闷雷的冲锋步迅速逼近,整个地面都跟随它的步伐声声震动。

亚伦在畜栏前停住,手忙脚乱地试图开门。火恶魔已近在咫尺,进入足以使用致命武器的距离。它们口吐火焰,击中亚伦和他母亲。他能感觉到衣服着火,闻到头发燃烧的焦味。一阵剧痛袭来,但他不加理会,成功打开畜栏的大门。当他把母亲拉入畜栏时,另一头火恶魔扑到了她的背上,利爪深深嵌入她的胸口。亚伦猛力一扯,将母亲拉入魔印力场,地心魔物则被耀眼的魔光摔出门外。深陷她体内的利爪随着鲜血和肉块抽离。

他们的衣服还在燃烧。亚伦双手环抱希尔维扑向地面,在地上翻滚以扑灭火苗。

他们还没来得及关门。众多恶魔赶了上来,围着畜栏猛烈攻击魔印网,激起阵阵魔光。但是关不关门并不重要,有没有篱笆也不重要。只要魔印桩没倒,地心魔物就无法伤害他们。但风雨可以,冰凉的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像鞭子般抽打着他们。希尔维倒地后再也无力起身,身上沾满鲜血和泥巴,亚伦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撑过这样的重伤和风雨之夜。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饲料槽前,将它一脚踢翻,倒出猪晚餐吃剩的菜渣,留在泥巴中腐烂。亚伦看到石恶魔攻击魔印网,但魔印纹丝不动,恶魔无法冲入。透过闪电及恶魔喷出的火光,他看见一群火恶魔围住玛莉雅,每头恶魔都咬下一块肉,然后欢天喜地跑到一旁大快朵颐。

不久后,石恶魔放弃攻击,大步回头,伸出巨爪,抓起玛莉雅的脚。火恶魔四下流窜,任由石恶魔将女人的肢体甩入空中。她发出沙哑的呻吟,显然她还没有死。亚伦尖声大叫,作势穿过魔印网出去救她。然而就在此时,她残存的肢体摔落到地面,发出一阵可怕的骨头碎裂声——亚伦在恶魔开始享用她的躯体前挪开了目光,任由大雨洗去眼中的泪水。他拖着饲料槽来到希尔维身边,撕下她裙子的内衬,在雨水中浸湿。他尽可能地擦干净母亲伤口上的泥巴,然后在伤口中塞入更多内衬。这样做称不上干净,但总比猪圈里的泥巴要干净多了。

希尔维浑身颤抖着,于是他躺在她身边,试图给她取暖,然后将散发恶臭的饲料槽翻过来盖在他们身上,以抵挡倾盆大雨及地心魔物饥渴的目光。

盖下饲料槽时,借助能看到的最后一道闪电,他瞥见父亲仍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前廊。

如果和恶魔在外面的人是你……或是你母亲……亚伦想起他的话。但不管他承诺过什么,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迫使杰夫·贝尔斯挺身作战。

漫长的黑夜仿佛永无尽头,大雨在饲料槽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冰冷的泥巴地,猪粪的臭气,都让亚伦根本无法入眠。希尔维神志不清,而且浑身颤抖。亚伦紧紧拥抱着她,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达到她身上,他的手脚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绝望感如海浪般袭卷而来,他拥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但她仍在呻吟声中轻拍他的手背,如此简单的本能反应立刻驱走了他的恐惧、绝望及痛苦——他对抗一头恶魔,而且活了下来。他站在处处是恶魔的院子中,最后逃了出来。恶魔或许有不死的能力,但并非不能智取,要跑赢它们也不是不可能。

而从石恶魔将其他地心魔物摔到一旁的情况来看,它们也不是不会受伤。

但是当世上充满杰夫这种懦夫,甚至抛弃家人龟缩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们能有什么希望?

他们在黑暗中苦熬数小时,脑海中满是父亲那麻木的眼神,躲在安全的魔印力场中无动于衷——

雨势在黎明前开始转小。亚伦趁着雨小推开饲料槽,但是立刻后悔,因为槽内凝聚的热气立刻逸散。他再度盖上饲料槽,偶尔偷看外面一眼,直到天色开始转亮。

等天色亮到可以看清楚东西,地心魔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靛蓝的天空变成淡紫色了。他爬起身来,徒劳无功地试图拍掉粘在身上的泥浆和粪便。

他手臂僵硬,稍微伸展都感到针扎般刺痛。他低下头,看见被火焰喷中的皮肤呈亮红色。在泥巴里躺一夜起码还有这个好处,他想,如果不是一整晚躺在冰冷的泥巴里,他和母亲的灼伤必定会更加严重。

亚伦扶着母亲走出畜栏,蹒跚着朝前走。

“亚伦,不要!”前廊上传来一声呼喊。亚伦抬头,看见杰夫裹在一条毯子里,躲在前廊的魔印力场后观看。“天还没完全亮!再等一下!”

亚伦没有理他,走到畜棚门口,打开大门。米希依然套在车上,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应该还能去广场。

当他领着马走出畜棚时,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你找死吗?”杰夫大叫道,“你让我好担心,孩子!”

亚伦甩开他的手,厌恶得懒得看父亲一眼。他说道:“妈需要去找可琳·特利格。”

“她还活着?”杰夫难以置信地问道,脑袋连忙转向妻子所躺的泥堆。

“都是被你害的。”亚伦说,“我要带她去镇中广场。”

“我们一起带她去。”杰夫纠正他,冲过去抬起妻子,扶上马车。他们要去镇上,留下诺莉安一个人照顾牲畜,并收拾可怜的玛莉雅的残骸。

希尔维全身冒汗,灼伤不比亚伦严重,但被火恶魔抓伤的地方还在渗血,伤口成恶心的紫红色。

“亚伦,我……”杰夫在途中开口说道,朝儿子伸出颤抖的手掌。亚伦向旁一侧,偏过头去,杰夫好像被火灼到般赶紧缩回手去。

亚伦知道父亲十分羞愧。一如瑞根所说,或许杰夫甚至像科利那样痛恨自己。尽管如此,亚伦没办法同情他,母亲因为杰夫的懦弱而付出了惨重代价。

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交谈。

可琳·特利格居住在位于广场一侧的双层房舍,那是提贝溪镇最大的建筑之一,屋内摆满了床铺。除了住在楼上的家人,可琳至少会收留一名病患。

可琳个子矮小,鼻子很大,没有下巴。还没有三十岁就生了六个孩子,她的腰围很宽,衣服上总是有股烧焦的烟草味,她开的药常常离不开一种味道很糟的茶。提贝溪镇的居民喜欢拿那种茶来开玩笑,但是所有人生病时都会心存感激地乖乖喝茶。

草药师一看到希尔维,立刻吩咐亚伦和杰夫把她扶进屋里。她没有问问题,这样也好,因为亚伦和杰夫都不知道如何讲述事发经过。她割开每道伤口,挤出恶心的脓汁,腐败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屋子。她以清水和药草清洗处理的伤口,接着动手缝合。杰夫脸色发青,突然伸手捂住嘴。

“要吐出去吐!”可琳吼道,伸出食指指示杰夫离开房间。杰夫夺门而出。她转向亚伦。“你也要吐?”她问,亚伦摇头。可琳凝视他片刻,然后认同地点点头。“你比你父亲勇敢。”她说,“把那个研钵和碾杵给我,我教你制作灼伤软膏。”

可琳一边治疗希尔维,一边向亚伦讲解药柜里各式各样药罐和药袋的名称,引导他找到所需药材,解释混合它们的方法、比例。当亚伦在母亲灼伤处涂抹软膏时,她还在处理恶心的伤口。

帮希尔维处理完伤口后,她转身检查亚伦的伤势。一开始他有点抗拒,但是软膏确实发挥功效,当冰凉感沿着手臂蔓延开后,他才发现灼伤处有多刺痛。

“她会好起来吗?”亚伦看着自己母亲问道。她的呼吸均匀了,但是伤口附近的肤色很难看,空气中仍弥漫着腐烂的气味。

“我不知道。”可琳道。她毫不委婉地继续道,“我从没见过伤势如此严重的人。正常来讲,如果恶魔接近到这种距离……”

“你就死定了,”杰夫站在门口说,“要不是因为亚伦,希尔维也本来难逃一死。”他步入屋内,视线垂下地面。“昨晚亚伦给我上了一课,可琳。”杰夫说,“他让我了解恐惧是我们的敌人,比恶魔更可怕的敌人。”

杰夫伸手搭上儿子的肩。“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他保证道。亚伦点点头,偏过目光。他很想相信父亲,但是他脑中不断浮现父亲蜷缩在前廊上,害怕到无法动弹的画面。

杰夫走到希尔维身边,握起她湿黏的手掌。她还在冒汗,不时会在睡梦中颤抖。

“她会死吗?”杰夫问。

草药师长长叹了口气。“我是接骨好手。”她说,“也是接生专家。我可以让病人退烧、治疗感冒,只要没有受伤太久,甚至有办法清理恶魔造成的伤口。”她摇一摇头。“但这是恶魔感染。我已经开药为她减轻疼痛、帮助睡眠,然而想要解药,你必须去找比我高明的草药师。”

“还能找谁?”杰夫问,“你是提贝溪镇唯一的草药师。”

“去找我的老师。”可琳说,“老梅·弗里曼。她住在阳光牧地的郊外,距离这里两天的路程。如果有人能够治疗这种感染,那一定就是老梅了,但是你们动作要快,感染扩散的速度很快,如果拖太久,就连老梅也帮不了你们。”

“我们要怎么找她?”杰夫问道。

“你们不太可能迷路。”可琳说,“只有一条路通往那里。只要别在岔路那里转进森林就行了,除非你想耗上几个星期前往密尔恩。信使几个小时前才往阳光牧地出发,但是他还要先在镇上几个地方停留。如果你们脚程够快,或许还能赶上他们。信使随身携带魔印圈,只要赶上他们,你们就可以全程赶路直到太阳下山,而不用停在半路找地方借宿;信使能够帮你们加快行程。”

“我们会找到他。”杰夫说,“不惜任何代价。”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亚伦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亚伦眼看着提贝溪镇慢慢消失在马车后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他要前往离家超过一天路程的地方。他将看见另一座城镇!一个星期前,像这样的冒险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现在,他只希望一切能够恢复原状——回到农场安全的时候;回到母亲没有受伤的时候;回到他不知道父亲是懦夫的时候。

可琳承诺会派她的儿子赶往农场,告知诺莉安他们会离开约一个星期,并在他们不在家时帮忙照顾牲畜、检查魔印。邻居都会主动帮忙,不过诺莉安承受的打击太大,不敢独自面对黑夜。

草药师还给了他们一张粗略的地图,他谨慎地卷起地图,放入皮筒中。纸张在提贝溪镇是稀有物品,绝对不会轻易送人。亚伦对这张地图深感兴趣,一直研究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他根本看不懂标示地名的文字;因为亚伦和他父亲都不识字。

地图上标示出通往阳光牧地的道路,以及路上会遇到的地标,但没有详细标明距离。路上有几座农场可供他们借宿,但是却完全看不出农场之间相隔多远。

母亲全身不停冒汗,神智恍惚,时断时续地昏睡,有时候她会说胡话或大叫。亚伦总是拿湿布帮她擦脸,然后又强迫她喝一点草药师给他的刺鼻药茶,但似乎没有多大帮助。

下午稍晚,他们路过豪尔·坦纳的房子。他是住在提贝溪镇郊外的农夫。豪尔的农场距离森林村落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是当亚伦和父亲抵达时已是下午了。

亚伦记得每年都会在夏至庆典看到豪尔和他的三个女儿,不过自两年前豪尔妻子死在地心魔物手中后,他们就不再出现了。豪尔离群索居,他的女儿也随他一起深居简出;就连发生森林村落的惨剧也没赶来帮忙。

豪尔家的田地有四分之三化为焦土;只有最接近他们家房子的田地才有守护播种的魔印。一头瘦弱的奶牛立在泥泞的院里咀嚼反刍的食物,绑在鸡笼边的山羊瘦得连肋骨都数得清楚。

豪尔家是一栋以石块垒的平房,以泥巴和黏土固定而成。较大的石块上绘有斑驳的魔印。亚伦认为这些魔印画得很糟,不过怎么说也已经撑这么久了。屋顶是斜的,腐败的茅草屋顶上突出几根短短宽宽的魔印桩。屋子的一面连接一座小畜棚,窗户钉满木板,门片半垂在门框中。院子对面还有一座大畜棚,但是状况看起来更糟。魔印或许还能维持有效状态,但是畜棚本身似乎随时都会崩塌。

“我从来没有到过豪尔家。”杰夫说。

“我也没有。”亚伦说谎。除了信使之外,没几个人有理由前往森林村落以北的地方,对镇中广场的人而言,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随便聊聊。亚伦曾不止一次溜来偷看疯子坦纳的农场。这里就是他以前离家最远的地方。想要在日落前回家,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好几个小时才行。

有一次,就在几个月前他差点没能赶回家,他一直想要看看大女儿伊莲。其他男孩都说她有提贝溪镇最大的胸部,他想亲眼见识见识。他等了一天,最后看见她哭哭啼啼地跑出屋外。她哀伤的样子十分美丽,虽然她比他大上八岁,亚伦很想过去安慰她;他没有那个胆,但是仍然偷看了很久,结果差点付出惨痛的代价。

当他们接近农场时,一只脏兮兮的狗开始大叫,接着一名年轻女孩开门来到前廊,哀伤地看着他们。

“我们可能得在这里借宿。”杰夫道。

“还有几个小时天才会黑。”亚伦摇头说道,“如果到时没赶上瑞根,地图上指示在通往自由城邦的岔路附近还有一座农场。”

杰夫自亚伦的肩膀后方看着地图。“那很远。”他说。

“妈的伤不能等。”亚伦说,“我们今天不能抵达目的地,但是每多走一小时就表示我们可以早一小时拿到解药。”

杰夫回头看向浸在汗水中的希尔维,然后抬头看了看太阳,点了点头。他们对前廊上的女孩挥手,不过没有停留。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们又走了很远,但都没发现信使或者其他农场的踪影。杰夫抬头望向布满橘色晚霞的天空。

“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天就会全黑了。”他说,“我们得回头。如果快一点,还可以及时回到豪尔家。”

“那座农场可能再转一个弯就到了。”亚伦争辩,“我们会找到它的。”

“我们不能确定。”杰夫说着,朝一边吐了口痰。“地图标示不清,我们要趁着还有机会时回头,没得商量。”

亚伦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样我们会少掉半天的路程,更别提一整晚无法赶路,妈或许撑不过这段时间!”他叫道。

杰夫回头看向妻子,她裹在毯子里不停冒汗,呼吸急促而虚弱。他哀伤地看着地上逐渐拉长的影子,压抑着想打哆嗦的冲动。“如果入夜后还在外面,”他小声地回应,“我们都会死。”

话还没说完,亚伦已经使劲摇头,拒绝接受他的决定。“我们可以……”他微带迟疑地道,“我们可以在地上绘制魔印。”他终于说道。“画满马车外围。”

“如果刮来一阵风吹散魔印呢?”他父亲问,“到时候该怎么办?”

“那座农场可能就在下一座山丘后!”亚伦坚持道。

“也有可能还在二十里外。”他父亲吼回去,“甚至一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谁知道这幅地图画好后出过什么事?”

“你是说妈不值得你冒险吗?”亚伦谴责道。

“不用你告诉我她值不值得冒险!”他父亲大叫,差点把男孩撞出车外。“我爱她一辈子了!我比你还清楚她值不值得我冒险!但是我不打算赌上我们三人的性命!她可以撑过今晚,她非撑过今晚不可!”

就这样,他猛拉缰绳,停下马车,然后掉转方向。他对着米希的侧腹狠狠抽了一鞭,命令它沿着原路快速奔驰。马儿恐惧即将到来的黑夜,发狂似地疾奔。

亚伦回头看向希尔维,将满腔怒火咽下肚子。他看着母亲随车轮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而摇晃,但无论路途有多颠簸,她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不管父亲怎么想,亚伦知道她存活的机会已经减少了一半不止。

抵达豪尔的农场时,太阳差不多完全下山了。杰夫和米希似乎有着共同的恐惧,同时张嘴大叫。亚伦跳入后座,试图在剧烈震动的车内扶稳母亲的身体。他紧紧抱着她,为她挡下多次猛烈的撞击。

但是他没有办法全部代她承受。他感觉得出来,可琳的缝隙绽开,伤口再度裂开。希尔维即使没有死于恶魔感染,也很可能死于旅途奔波。

杰夫直接驾着马车冲到前廊边,高叫:“豪尔!我们要借宿!”

他们还没跳下马车,屋门已经开启。一个身穿旧外套的男人手握干草叉冲出屋子。豪尔很瘦,但肌肉结实,如同肉干。紧跟而来的是伊莲,这名健美的年轻女子手握金属头的短铲。亚伦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哭哭啼啼,一脸惊恐,但现在的她眼中没有丝毫恐慌。她无视蠢蠢欲动的黑影,大步来到马车前。

豪尔朝正抬希尔维下车的杰夫点头。“带她进屋。”他命令道,杰夫立刻照做,通过魔印时吁了一大口气。

“打开大畜棚门。”他对伊莲道,“小畜棚停不下马车。”伊莲拉起裙子,拔腿就跑。他转向亚伦。“驾车前往畜棚,孩子!赶快!”

亚伦按照吩咐做。“没时间卸除马具了,”农夫道,“它必须撑一个晚上。”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了。亚伦怀疑米希还有没有机会卸除马具。

豪尔和伊莲迅速关上畜棚大门,并且检查魔印。“你在等什么?”男人对亚伦吼道,“到屋里去!恶魔马上就要现身了!”

话才说完,恶魔就已经开始凝聚形体,他们死命奔向农舍,看着仿佛自地面上长出来的魔爪以及有着尖角的脑袋。

他们左右闪避逐渐成形的死神,恐惧和肾上腺素大幅提升他们的敏捷和速度。第一批地心魔物完全现形,一群动作迅速的火恶魔展开追逐,迅速逼近。亚伦和伊莲继续奔跑,豪尔转身将干草叉朝恶魔掷去。

武器击中领头恶魔的胸口,它摔入伙伴之间。尽管体形瘦小,火恶魔的皮肤还是坚韧得能挡住干草叉。怪物捡起干草叉,张口喷火,烧断木柄,随手丢弃。

尽管地心魔物没有受伤,这一掷还是争取了一点时间。恶魔穷追不舍,但是在豪尔跳上前廊的同时,它们的攻势立刻受阻,仿佛撞上砖墙般撞上魔印力场。一时之间魔光大作,所有恶魔全都摔回院子。豪尔迅速进屋,他甩上大门,闩上门,转身背靠门上。

“赞美造物主。”他无力地说道,气息急促,脸色发白。

豪尔茅屋里的空气又闷又热,充满着一股浓厚的发霉物和排泄物的混合味道。尽管地上长虫的芦草吸收了部分自屋顶渗下的积水,但屋里的湿气还是很重。两只狗儿和几只猫与主人同处在屋里,所有人走路时都必须留意脚下,担心踩着它们的脚或尾巴。火炉上吊着一口大黑锅,为满屋的酸腐味添加些炖肉味:不过味道越来越淡。一个角落悬着一块缀满补丁的油帘,隐约遮掩一下后方的尿桶。

亚伦尽可能帮希尔维重新包扎,接着在伊莲和妹妹班妮的帮助下,将她抬入她们的房间。而豪尔最小的女儿瑞娜,则为亚伦和他父亲拿了两个满是裂痕的木碗,放在晚饭的餐桌上。

农舍中只有三间房子,一间女孩们共用,一间是豪尔的卧房,剩下的就是供他们煮饭、进食、工作用的客厅。客厅中一块破破烂烂的布帘隔开煮饭和吃饭的地方,一扇绘有魔印的木门通往小畜棚。

“瑞娜,趁大人讲话时带亚伦去检查一下魔印,我和班妮准备晚餐。”伊莲道。

瑞娜点头,牵着亚伦的手拉他离开。她将近十岁了,与十一岁的亚伦差不多大,尽管脸上满是脏污,依然难掩其秀丽的面容。瑞娜身穿一件朴素的连衣裙,破洞不少,但都是经过仔细的修补,棕色头发用一条破布巾绑在脑后,不过有许多未绑住的发丝垂落在她的圆脸旁。

“这个魔印花掉了。”女孩说着指向一道画在窗沿上的魔印。“一定是被哪只猫踩花的。”她自魔印工具中取出一根炭棒,小心翼翼描绘模糊掉的线条。

“这样不行,”亚伦说,“线条不够圆滑,这会削弱魔印的威力,你应该全部重画。”

“他们不准我重画魔印。”瑞娜低声道,“如果发现无法修补的魔印,我们应该去找父亲或伊莲。”

“让我来。”亚伦说着接过炭棒。他仔细抹除之前的魔印,然后重画新的,动作迅速,自信满满。画完后,他后退一步,打量窗户外围,然后又将其他几个魔印抹掉重画。

豪尔一看见他在做什么,立刻紧张兮兮地想要起身阻止,但是杰夫比了个手势,很有把握地说了几句话,说服他再度坐回椅子上。

亚伦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就算是石恶魔也无法突破这道魔印。”他骄傲地念叨,接着转过身来,发现瑞娜瞪大眼睛在看他。“干吗?”

“你比我印象中长得高些了。”女孩说完带着羞怯的微笑低下头去。

“是呀,都两年不见了。”亚伦回答,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所有魔印都检查一遍后,豪尔把瑞娜叫了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亚伦发现她不时偷看自己,但是听不见他们在嘀咕什么。

晚餐是牛蒡、玉米与一种不明肉类炖成的火锅,不过还是足以填饱肚子。吃饭时,杰夫和亚伦说出了他们的遭遇。

“你们应该先来找我们的,”豪尔听他们讲完后说道,“我们常去老梅·弗里曼那里看病。比大老远跑到广场去找特利格要近多了。如果你们快马加鞭走了两小时才赶回我们这里,那么距离马克·佩斯特尔的农场已经不远了。老梅她家距离那里不到一个小时,她向来不喜欢城镇生活。真要赶起路来,说不定今晚就可以赶到。”

亚伦重重放下汤匙。桌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因为眼中只盯着自己的父亲。

杰夫无法忍受这道目光,他垂头丧气。“当时我们无从得知。”他凄苦地说。

伊莲轻拍他的肩。“不要怪自己太谨慎。”她说。接着转向亚伦,一脸责备。“等你大一点就会了解。”

亚伦突然起身,跺步离开餐桌。他穿过布帘,靠上窗沿,透过破损的窗叶看着外面的恶魔。它们一次次地试图穿越魔印力场,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但魔法不能为亚伦提供任何安全感。他觉得自己被魔法禁锢了。

“带亚伦去畜棚玩。”众人用完晚餐后,豪尔吩咐两个年幼女儿道。“伊莲洗碗,不要打扰大人谈话。”

班妮和瑞娜同时起身,蹦蹦跳跳地步出布帘。亚伦没有心情玩耍,但女孩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边一个,一把拉起他,穿过通往畜棚的木门往畜棚而去。

班妮点燃一盏破烂的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畜棚。豪尔养了两头奶牛、四只山羊、一头母猪、八头小猪以及六只鸡,全都骨瘦如柴、营养不良,就连猪的肋骨都隐约可见。看来,家里的粮食几乎不够养活豪尔和他的女儿们。

畜棚本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数的窗叶都已损毁,地板上的干草也都烂光。山羊咬穿了羊栏的木板,正在抢夺奶牛的干草。猪栏里积满了淤泥、馊水及粪便。

瑞娜拖着亚伦逐一参观畜栏。“爸不喜欢我们帮动物取名。”她坦承道,“所以我们只能私底下叫,这是胡妃。”她指向一头牛道。“它的奶是酸的,但爸说没有问题。它旁边的是葛郎琪,在你挤奶太用力或是不够快的时候,会踢人。这些山羊……”

“亚伦对这些动物没有兴趣。”班妮教训妹妹道。她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拉开。班妮比她妹妹高,年纪也大一点,但是亚伦倒觉得瑞娜比较漂亮。他们爬上干草棚,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干草堆上。

“来玩骰子吧。”班妮说。她自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皮囊,在干草棚的地板上倒出四颗木头骰子。骰子六面会有符号:火、石、水、风、木和魔印。骰子的玩法有很多种,但是大多数规则是要先掷出三面魔印,然后再比最后一颗的大小。

他们玩了一会儿骰子。瑞娜和班妮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其中不少规则都让亚伦怀疑是专门为了让她们赢才编出来的。

“连续三次掷出两面魔印就算三面魔印。”班妮在连续三次掷出两面魔印后如此宣称。“我们赢了。”亚伦不服,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好争论的。

“既然我们赢了,你必须按照我们的话做。”班妮宣称。

“没这回事。”亚伦说。

“有这回事!”班妮坚持。再一次,亚伦觉得没什么好争的。

“我要做什么?”他怀疑地问。

“叫他玩亲亲!”瑞娜鼓掌道。

班妮拍了妹妹的脑袋一下。“我知道,笨蛋!”

“什么是亲亲?”亚伦问,虽然他心里已经猜到个大概了。

“喔,你等着瞧。”班妮说,两个女孩同声大笑。“那是大人的游戏。爸有时候会和伊莲玩,可以拿来练习结婚。”

“什么?念诵婚礼誓言吗?”亚伦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笨蛋,像这样。”班妮说。她双手环绕亚伦的肩膀,鲜嫩的嘴唇压在他的嘴上。

亚伦从来没有亲过女孩子。她张开嘴,于是他也跟着张开。他们的牙齿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向后一缩。“噢!”亚伦说。

“你太用力了,班妮,”瑞娜抱怨道,“该我了。”

的确,瑞娜亲得温柔许多。亚伦觉得亲吻的感觉很美妙,像是寒冷时坐在火炉旁烤火一样。

“好了。”两人嘴唇分开后,瑞娜说道,“就是这样亲。”

“我们今晚要睡一张床。”班妮说,“可以晚点再来练习。”

“很抱歉你们必须要把床让出来给我妈睡。”亚伦说。

“没关系。”瑞娜说,“在妈去世前,我们每天都睡一张床,只是现在伊莲去和爸睡了。”

“为什么?”亚伦问。

“这件事不能说的。”班妮低声提醒瑞娜。

瑞娜不理她,但压低音量。“伊莲说现在妈去世了,爸让她顶替妈妈的地位让他开心。”

“像是煮饭、缝衣服之类的事?”亚伦问。

“不,是指类似亲亲的游戏。”班妮说,“但是得要有个男孩才能玩。”她扯扯他的外套。“如果你让我们看你的小东西,我们就教你。”

“我才不会给你们看呢!”亚伦说着连忙后退。

“为什么不?”瑞娜问,“班妮教过路席克·博金,他常常想来找她玩。”

“爸对路席克的父亲说我们已有婚约了,”班妮炫耀道,“所以没有关系。既然你就要和瑞娜订婚,你也应该让她看看你的。”

瑞娜轻咬手指,偏过头去,但还是透过眼角偷看亚伦。

“没这回事!”亚伦说,“我才没有和任何人订婚!”

“你以为大人们在里面谈什么,笨蛋。”班妮问。

“不是谈这个!”亚伦说。

“不信你去看看呀!”班妮挑衅道。亚伦看着两个女孩,接着爬下楼梯,蹑手蹑脚地溜入室内。他听见布帘后方传来说话的声音,于是偷偷走近。

“我想要路席克立刻就过来帮忙。”豪尔说道,“但是费南要再留他帮忙收割稻谷。我们家也是,缺少人手下田,母鸡也不下蛋,而且只有一头奶牛能挤出酸奶的情况下想要三餐温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从老梅那边回来时就带瑞娜走。”杰夫说。

“婚约的事要告诉亚伦吗?”豪尔问。亚伦突然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没理由不说。”杰夫道。

豪尔咕哝一声。“我想你该等明天再说。”他说,“等你们独自上路后。有时男孩听见这种消息会反应过激,这样可能会伤着女孩。”

“你说得没错。”杰夫说,“亚伦一急了就大叫。”

“我知道。”豪尔说,“相信有女儿的男人,任何事都会伤到她们的心,对不对,伊莲?”接下来是一下拍打声,伴随伊莲的尖叫声。“尽管如此,”豪尔继续说道,“再怎么伤害她们,只要任她们哭上几个小时就没事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亚伦开始退向畜棚的门。

“我要上床了。”豪尔嘟哝道。亚伦当场僵在原地。“好好地将希尔维安置在你床上,伊莲,”他续道,“洗完碗,叫妹妹上床后就来我这边睡。”

亚伦低身躲到工作台后方,等待豪尔走到厕所小便,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正当他准备溜回畜棚时,伊莲说话了。

“我也想要离开。”她在豪尔关上房门后立刻小声说道。

“什么?”杰夫问。

亚伦蹲在地上,透过布帘看着两人的脚。伊莲绕过餐桌,坐在杰夫身边。“带我一起走吧。”伊莲重复道,“拜托。等路席克来了以后,班妮就不会有问题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为什么?”杰夫问,“家里的粮食肯定够三个人吃。”

“与那个无关。”伊莲说,“原因不重要。你来接瑞娜时,我可以告诉爸说出去下田。我会沿着路走,在外面与你会合。等爸发现我去哪了,我们之间已经相隔一个晚上路程的距离,他绝对不会追来。”

“这点我可不敢肯定。”杰夫说。

“你的农场距离这里很远。”伊莲恳求道。亚伦看到她伸手抚摸杰夫的膝。“我可以工作。”她保证道。“我不会在你家白吃白喝。”

“我不能就这样从豪尔手中偷走你,”杰夫说,“我和他没有过节,也不打算惹是生非。”伊莲气急败坏。“那个老混蛋让你以为我是因为希尔维占了我的床才要去和他共用一张床。”她低声说道,“事实上,每晚如果我不在瑞娜和班妮上床后去陪他睡,他就会动手打我。”

杰夫沉默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了。”他终于说道。他紧握拳头,站起身来。

“不要,拜托。”伊莲说,“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会杀了你的。”

“难道我该坐视不理?”杰夫问。亚伦不了解他父亲在气什么,就算伊莲去豪尔房间睡觉又怎样?亚伦看见伊莲凑到父亲身边。“你需要人照顾希尔维,”她低声道,“万一她有三长两短……”她继续凑近,双手放上杰夫大腿,就像班妮试图对他做的那样。“……我可以成为你的妻子,我会帮你生一大堆小孩。”她保证道,杰夫呻吟。

亚伦面红耳赤,感到一阵恶心;他深吸一口气,满腔愤怒。他很想大声尖叫,向豪尔揭露他们的阴谋。

豪尔敢为他的女儿与地心魔物交手,这是杰夫绝不会做的事。他想象豪尔殴打自己父亲的样子,他并不排除其可能性。

杰夫迟疑片刻,随即推开伊莲。“不,”他说,“我们明天要带希尔维去找草药师,她不会有事的。”

“那还是请你带我一起走吧。”伊莲跪下哀求道。

“我会……考虑考虑。”他父亲回答道。就在这个时候,班妮和瑞娜冲出畜棚。亚伦立刻起身,在伊莲连忙站起的同时假装与她们一起进来。他觉得向他们摊牌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伊莲哄两个妹妹上床睡觉,并拿出两条脏兮兮的毯子帮亚伦和杰夫在客厅打好地铺。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她父亲的房间。不久,亚伦听见豪尔低声喘息,偶尔伊莲也会发出沉闷的呻吟。他假装没听见这些声音,转而看向杰夫,只见他紧紧握拳,咬牙切齿。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其他人都还在沉睡中,亚伦就已经起床。黎明到来的前一刻,他打开房门,不耐烦地盯着站在魔印另一边张牙舞爪的几只恶魔。等到院子里的最后一头恶魔离去时,他才走出农舍,前往大畜棚,打水饲喂米希及豪尔的奶牛等。母马的脾气很倔,张嘴想要咬他。“再过一天就好了。”亚伦放下饲料说道。

当他回到农舍,去敲瑞娜和班妮的门时,他父亲还在打呼。班妮拉开布帘,亚伦立刻注意到两姐妹忧虑的神情。

“她醒不过来了,”蹲在亚伦母亲身旁的瑞娜哽咽道,“我知道你想要在天一亮时立刻出发,但是当我叫她的时候……”她指向床铺,眼眶湿润。“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亚伦冲到母亲身边,握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黏湿,额头却异常滚烫。她呼吸急促,身上那股被恶魔感染的腐臭味十分浓烈,绷带完全被棕黄色浓汁浸湿。

“爸!”亚伦叫道。不久后,杰夫赶来,伊莲和豪尔也紧跟在身后。

“不能浪费时间了。”杰夫说。

“拉匹我的马一起去。”豪尔道,“累了就换马。快马加鞭,下午前应该可以抵达老梅家。”

“我们欠你一回人情。”杰夫说。

但豪尔只是挥一挥手。“快去吧。”他说,“伊莲会拿点食物给你们在路上吃。”

瑞娜在亚伦转身离开时抓起他的手臂。“我们现在订婚了。”她低语道,“我每天傍晚都会在前廊等你回来。”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她的嘴唇柔软,尽管已经放手,那一吻的感觉却在亚伦心中萦绕不去。

马车在泥土路上疯狂奔驰,一路摇晃颠簸,只有在换马时才稍作停留。亚伦看着伊莲准备的食物,仿佛那是什么毒药;杰夫倒是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当他拿起粗糙的面包和又硬又难闻的起司时,他开始怀疑或许一切都是误会。或许他偷听到的对话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或许杰夫推开伊莲时没有任何迟疑。

那是令亚伦心安的念头,但杰夫很快就粉碎了他的幻想。“你觉得豪尔的小女儿怎样?”他问,“你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亚伦觉得父亲好像在自己的肚子上揍了一拳。

“瑞娜?”亚伦故作纯真地问道,“还不错,问这干吗?”

“我和豪尔谈过了。”他父亲道,“等我们回去后,她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为什么?”亚伦问。

“照顾你妈,在农场里帮忙,以及……其他理由。”

“什么其他理由?”亚伦逼问。

“豪尔和我想要看看你们俩处不处得来。”杰夫说。

“处不来又怎么样?”亚伦问,“万一我不想有个女孩整天跟在身后,缠着我和她玩亲亲呢?”

“有一天,”杰夫说,“你或许不会介意常玩亲亲。”

“那就让她搬来。”亚伦说完耸耸肩,假装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豪尔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抛弃她?”

“你看到他们农场的状况了,他们没办法养活一家人。”杰夫说,“豪尔深爱他的女儿,他希望为她们安排最好的出路。而最好的出路就是趁年轻时把她们嫁出去,这样他就会有女婿可以帮忙干农活,也可以在死前抱抱外孙。伊莲已经比大多数已婚女子年长了。路席克·博金今年秋天就会去豪尔的农场帮忙,他们希望他和班妮可以好好相处。”

“我想路席克同样也没有选择。”亚伦嘟哝道。

“他很高兴可以过去,也很幸运!”亚伦的父亲失去耐心,大声说道,“你必须学着面对生命中某些严峻的问题,亚伦。提贝溪镇的男孩比女孩多,我们没有时间挥霍生命。每年有不少人死于年老、疾病及地心魔物的攻击。如果不持续生育,提贝溪镇会像其他数百座小村落那样彻底消失。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亚伦看着平常沉着冷静的父亲如此激动,很明智地选择只听不说。

一个小时后,希尔维开始尖叫。他们转过身去,发现她试图从马车中站起,双手紧抱胸口,口中发出恐怖的呼吸声。亚伦跳入车中,她以惊人的力道抓住他,在他身上咳出一口浓痰。她双眼血红,凸出眼眶,迷乱地凝视着他,但显然已经不认得他。她开始猛烈抽搐,亚伦痛苦得失声尖叫,尽可能地抱住她的身体。

杰夫停下马车,两人一起将她压在车上。她继续抽搐,尖叫嘶吼。接着就像科利,她猛抖一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杰夫看着妻子,接着抬起头来,放声大叫。亚伦强忍泪水,几乎咬破嘴唇,但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他们一起在希尔维冰凉的身体旁痛哭。

情绪稍缓后,亚伦了无生气地环顾四周。他试图寻找焦点,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终于问道。

“回去。”他父亲说,他的话像利刃般刺入亚伦心中,“带她回家好好安葬,继续过日子。我们还有田地和牲畜要照顾,就算有瑞娜和诺莉安帮忙,眼前还是有段苦日子要面对。”

“瑞娜?”亚伦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们还要带她回家?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日子还要继续,亚伦。”他父亲道,“你已经快长大成人了,男人需要妻子。”

“你帮我们两个都安排好了吗?”亚伦脱口而出。

“什么?”杰夫问。

“我听见你和伊莲昨晚的谈话!”亚伦吼道,“你已经找好另一个妻子了!你到底关不关心妈妈?你已经找了另一个女人来照顾你的小东西!至少,在她也被恶魔杀死前,你根本没有胆量去帮助她!”

亚伦的父亲忍不住动手打来,响亮的巴掌声划破早晨的宁静。他打完后怒气立刻消了,连忙伸手摸向儿子。

“亚伦,我很抱歉……!”他语带哽咽,但是男孩甩开他的手,随即跳下马车。

“亚伦!”杰夫大叫,但是男孩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冲入路旁的树林。

第三章 一个人的路

亚伦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树林,不时突然转弯,随机变换方向。他不想被父亲追上,并被抓回去。但是随着杰夫的叫声逐渐远去,他才知道父亲根本就没有追过来。

他干吗要追?他心想。他知道我必然在夜晚降临前回去。否则,我还能去哪儿呢?——去哪都行。答案自动浮现,而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

他无法回农场,然后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他不能眼看伊莲占据母亲的床铺。就连美丽的瑞娜,善于接吻的瑞娜,也只会提醒自己失去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失去。

但是他能上哪儿去呢?有件事他父亲可没想错,他没有办法永远逃避,他总得在天黑前找地方借宿,不然今晚会是他的最后一晚。

绝对不能回提贝溪镇——不管找谁家借宿,第二天对方都会揪着他的耳朵拉他回家,然后他会为这件事挨一顿打,最后还是过着从前的日子。

那就去阳光牧地吧。若非霍格进货时会派个人前往,以及信使之外,几乎没有提贝溪镇的人会去那里。

可琳说瑞根在回自由城邦途中将路过阳光牧地。亚伦喜欢瑞根,他是他认识的唯一以平辈态度对待自己的大人。信使和奇林与他相距约一天多的路程,而且还是骑马,但是如果他动作够快,或许可以及时赶上他们,求他们带他一起前往自由城邦——密尔恩。

他脖子上还挂着可琳的地图。地图上标示了前往阳光牧场的道路,以及沿路经过的农庄。即使身处树林中,他仍十分肯定北方在哪里。

中午时分,他找到路了,或者说路找到了他——横跨树林,就在他面前。他或许是在树林中迷失方向了。他沿路走了几个小时,但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农场,或老草药师的住所。看着太阳的方位,他开始担忧。如果他是朝北方前进,太阳应该位于他的左侧;然而,事实上,太阳在他前面。

他停下脚步,研究地图,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恐惧——他并不是走在通往阳光牧地的路上。这是通往自由城邦的道路。更糟糕的是,过了通往阳光牧地的岔路后,地图上没有标示这条小路。

回头似乎不是上策,尤其是在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及时找到地方借宿的情况下;他朝来时的方向后退了一步。

他做了决定——回头是爸做的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勇往直前。

亚伦再度前进,把提贝溪镇和阳光牧地完全抛到了脑后。每踏出一步,他都觉得比以前更轻松。

他又走了几个小时,最后终于走出了树林,一望无际的草地展现在面前,没有耕作以及放牧的痕迹。他爬上一座山丘,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地上突起一块巨大的圆石,亚伦爬到石头上,看着这片从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广袤世界。举目所及杳无人烟,没有可供借宿的地方。他有些害怕即将到来的夜晚,但是那种感觉仿佛十分遥远,就像是知道自己终有衰老而死的那一天一样。

随着傍晚的来临,亚伦开始寻找过夜地点。几颗枯死的老树附近看起来不错;地上没有多少杂草,他可以在地上绘制魔印。但木恶魔可以爬上枯树,然后从上方跳入他的力场。

一座石头堆积而成的山丘上没有长草,但是当亚伦爬上山丘,立刻发现风势强劲,他怕强风会吹散魔印,导致力场失效。

最后,亚伦来到一块不久前遭火恶魔蹂躏过的焦土。新芽还没有破土而出,他踢开脚下的灰烬,发现底下是硬土。他清空一片焦土的灰烬,开始在地上绘制魔印圈。时间不多,所以圈子没画多大,他不希望为了赶工而犯下任何错误。

亚伦利用一根尖锐的树枝在地上刻画魔印,轻轻吹开被他拨起的废土。他专心画了一个多小时,一个魔印接着一个魔印,不时退到后方确保魔印的位置无误。如同以往,他的双手动作迅速,毫不迟疑。

画完后,地上多了一道道直径六英尺的魔印圈。他反复检查三次,没有发现任何错误。他将树枝放回口袋,然后坐在魔印圈中央,看着影子随太阳西下而拉长,黄昏的色彩逐渐蔓延天际。

或许今晚就会跟随母亲而去——亚伦告诉自己,死活都无所谓。但是随着天色渐趋黯淡,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他感到心脏狂跳,所有本能都在教他起身逃跑。但是他根本无处可逃,最接近的房舍距离此地都有数里之遥。他微微颤抖,但是并非出于寒冷。

这是个馊主意,心中一个声音小声说道。他把它压了回去。但是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时,黑暗完全笼罩大地时,这勇敢的举动并没有让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它们来了,恐惧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警告道,一丝丝的雾气从地上升腾起来。

雾气缓缓凝聚,恶魔的身体逐渐成形。亚伦盯着它们,攒紧拳头,缓缓站起身来。一如往常,火恶魔拖着闪亮的火焰首先现身,轻灵地四下奔走。紧接着是风恶魔,成形后拔腿助跑,展开翅膀,拔地而起。最后上场的是石恶魔,费了老大劲,才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地心魔域爬入人间。

这时,地心魔物发现了亚伦,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啸,朝他直冲过来。

一只风恶魔率先发起攻击,挥出翅膀上的利爪俯冲而来,试图撕裂亚伦的喉咙。亚伦尖叫,但是利爪与魔印力场接触的一刹那,爆出一道闪亮的魔光。恶魔冲势不止,整个身体撞在力场上,在闪烁的魔法能量中反弹而出。亚伦逃过了这次攻击。风恶魔坠地时大声咆哮,但是随即起身,肌肉抽动,鳞片上魔光闪闪。紧接而来的是动作灵活的火恶魔,体形最大的也跟狗差不多。它们冲上前来,尖声怪叫,以利爪攻击魔印力场。每一次攻击都令亚伦心惊肉跳。但魔印力场坚若城墙。当它们发现没法突破亚伦编织的魔印力场时,它们试图对他喷火攻击。

亚伦已经掌握一些原始的应对策略——自从有能力握住炭棒绘制魔印以来,他就懂得一些抵御火焰唾液的魔印。火焰和利爪一样,一接触力场立刻遭遇反击,他甚至感受不到火焰的高温。

在每道力场启动的魔光中,地心魔物围着魔印圈四周不停地转悠,依然试图咬到亚伦的身躯。但在强大魔力的保护下,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更多的风恶魔俯冲而下,每次都被力场弹开。火恶魔也一样,开始对他发出沮丧的吼叫,一方面承受着魔法的刺痛,一方面希望凭蛮力突破力场。看到它们一次次被弹回去,亚伦将所有的恐惧都抛到了脑后,他站起来朝它们大声叫骂。

这种藐视行为激怒了众恶魔,因为它们从未被猎物如此挑衅。它们加倍进攻,试图穿越力场,亚伦则挥舞拳头,对它们做出大人们在霍格背后所比的粗鲁手势。

这就是他害怕的东西?这就是令人类生存在恐惧中的东西?这些可悲挫败的野兽?太荒谬了。他张口一吐,唾液在一头火恶魔的鳞片上滋滋作响,令对方怒不可抑。

这时所有恶魔突然安静下来。在火恶魔摇曳不定的火光中,他看见众多地心恶魔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巨大的石恶魔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震得地动山摇。

亚伦以前总是躲在门窗后看恶魔,特别是过去几天的恐怖事件发生前,他根本不敢与恶魔站得这么近,更别说战场对峙。他知道恶魔体型各有不同,但从来没有仔细观察究竟有什么不同。

这头石恶魔足足有十五英尺高,体形超级巨大。

亚伦抬起头来,看着迅速逼近的怪物。尽管距离尚远,石恶魔看起来仍比其他恶魔高大,如同一座由锐利石块砌成的高塔。它厚重的黑壳上突起许多尖骨,长刺的尾巴前后摆动,与宽厚的肩膀保持平衡。怪物身体前倾,随着每一下震耳欲聋的脚步声,脚上的利爪在地上留下极深的爪痕。凹凸不平的长手臂末端长有屠刀大小的爪子,黏稠的唾液自血盆大口中流下,一条黑舌头舔舐着一排利刃般的獠牙,品尝着亚伦的恐惧。

一头火恶魔避让不及,石恶魔随手一挥,火恶魔当场浓汁四溅,飞出去老远。

亚伦惊慌失措,在巨型地心魔物逼近时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直到最后关头他才恢复理智,停下脚步时差点退出魔印圈。

想起魔印圈,他心中浮现短暂的宽慰。亚伦担心自己的魔印能否通过这场测试,他怀疑世上是否有魔印足以对抗这头恶魔。

恶魔打量了他很久,企图震慑猎物的心灵防线。石恶魔通常行动很缓慢,但若有必要,它们的动作也可以十分迅捷。

当恶魔攻击时,亚伦吓得大声尖叫,摔倒在地,全身蜷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脑袋。

这一下撞击震耳欲聋。尽管双眼紧闭,亚伦仍看见力场释放出猛烈的魔光,仿佛黑夜化为白天。他听到了恶魔沮丧的吼叫声,睁眼偷看一下,发现地心魔物反身急旋,甩动沉重的尾巴攻击力场。

又一次,魔印闪烁,又一次,恶魔受阻。

亚伦强迫自己呼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息。他眼睁睁地看着恶魔一而再、再而三地捶打自己的力场,嘴里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叫;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沿着他的大腿流了下去。

亚伦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于是站起身来,瞪着恶魔的双眼。他大声吼叫,一声发自内心的原始呐喊——拒绝在地心魔物以及它代表的一切前低头。

他捡起一块石头朝石恶魔砸去。“滚回你的地心魔域去吧!”他叫道,“都去死吧!”

恶魔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石头自身上弹开,但是由于无法突破力场,因此越来越愤怒。亚伦对恶魔骂出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在地上找寻一切可以抛掷的东西。

当圈内的石头都丢完后,他开始上下跳跃,狂挥双臂,大声宣泄自己永不妥协的决心。

接着他滑了一跤,踩到了一个魔印。

时间仿佛在亚伦和巨型恶魔那漫长的沉默中凝固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彼此才慢慢了解刚刚发生的事代表的意义。双方同时展开行动,亚伦抽出画魔印的树枝,俯身扑倒在踩乱的魔印前,恶魔则挥出巨大无比的利爪。

亚伦思绪飞奔,瞬间厘清状况,只见该魔印上有一条线被踩掉了。在出手修补魔印的同时,他很清楚一切已经太迟了。恶魔的利爪割开了他背上的血肉。

但接着魔法再度生效,恶魔又被弹了开去,发出痛苦的呻吟。亚伦同样痛苦地惨叫,翻过身来拔开背上的利爪;在了解发生什么事之前将它丢到一旁。

接着他看见了它,躺在魔印圈中,不断抽搐冒烟——恶魔的手臂。

亚伦惊讶地看着那条断臂,转头发现石恶魔正在疯狂惨叫,以残肢屠杀任何蠢到进入攻击范围内的恶魔。

他转向手臂,似刀劈斧砍的断口焦黑而平整,渗出一股恶臭浓烟。亚伦鼓起勇气,拾起粗壮的手臂,试图丢到魔印圈外,但力场作用是双向的。属于地心魔物的东西不能进来也无法出去。手臂自力场上弹回来,掉在亚伦脚下。

接着他才开始感到一股抽搐的疼痛。亚伦慢慢摸向背上的伤口,手掌上满是鲜血。他心里一惊,全身瘫软地跪倒在地,因为疼痛,因为害怕抹花另一道魔印,不过最主要的是他还在为母亲而哭泣;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前天晚上她承受的痛苦了。

这晚接下来的漫长黑夜里,亚伦都在恐惧中度过。他看到恶魔四下走动,耐心地等待,期望找到突破力场的漏洞。尽管有机会睡觉,他还是不敢入睡,担心自己在梦中不经意间的翻身而让恶魔有机可乘。

黎明仿佛隔了数千年才珊珊来迟。亚伦不时抬头望向天空,但只看见高大的断臂石恶魔,紧按着焦黑化脓的伤口绕圈而行,双眼中充满仇恨。

好似过了很久,地平线上才泛起一线淡淡的红晕,接着转为橘色,黄色,然后是亮眼的白光。早在天色转黄时,其他地心魔物就已经遁回地心魔域,但巨型石恶魔一直等到最后一刻,并露出满嘴利齿发出不甘心的嘶吼。

但是独臂恶魔的恨意输给了对阳光的恐惧。当最后一丝阴影消失时,它顶着尖角的巨大头颅沉入地面。亚伦站起身来,走出魔印圈,他的背简直就像着了火,痛得紧紧皱眉。伤口的血晚上就已经结痂了,肌肉稍微拉动一下就发出一阵撕裂的剧痛。

背上的疼痛令他的目光飘回躺在旁边的恶魔手臂。手臂看起来像根巨大的树干,包在坚硬冰冷的外壳中。亚伦捡起沉重的手臂,抬到自己面前。

至少弄到了战利品,他心想,努力表现出勇敢地模样,虽然看到自己的血染在黑色爪子上令他心里一阵发毛。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洒落在他身上,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恶魔的断臂滋滋作响,浓烟四溢,如同投入火堆的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久后,它起火燃烧。亚伦连忙放手,瞪大双眼,入迷地看着手臂越烧越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化为焦黑的残骸。他走上前去,谨慎地用指尖轻触,残骸随即化作一滩灰烬。

亚伦拾起一根树枝当拐杖,一拐一拐地继续前行。他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以及多愚蠢——把魔印画在地上是非常冒险的事,就连瑞根也这么说。如果像他父亲恐吓的那样被风吹散该怎么办?

造物主呀,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他可以撑几个晚上?亚伦不知道下一座大山后还有些什么东西等着自己,不过他没理由假设在这里和自由城邦之间会遇上任何人。根据大家的说法,自由城邦离此有几个星期的路程。

他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不屈服地大声尖叫——向恐惧低头是他父亲的处世之道,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害怕!”他对自己说道,“不害怕!”

亚伦继续前进,心知自己是在自欺。

正午时分,一条遍布岩石的小溪横在脚下,溪水冰凉清澈。他忍不住蹲下身去喝水。一阵刺痛从背部传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伤口,更不可能像可琳一样缝合。他想到母亲,想到自己每次带伤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清洗伤口。

他脱下上衣,发现背面已经破烂不堪,满是鲜血,如今血液已凝结成又脆又硬的血痂。他将衣服泡在水里,看着尘土和血块随着溪水流去。他将衣服放在岩石上晾干,然后仰躺着泡在冰凉的溪水中。

冰冷的感觉让他皱眉,但是背上的痛楚也减轻了不少。他尽力清洗血块,轻轻地拂过刺痛的伤口,直到痛得无法忍受。他浑身发抖,爬出小溪,躺在衣服旁的岩石上。

静躺一段时间后亚伦突然惊醒。眼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即将结束,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可以继续前进一段路程,但是他知道,与其如此愚蠢地冒险,还不如把多余的时间花在强化防御上。

溪岸不远处有片潮湿的草地,他轻松拔下草皮,清理出一片空地。他踏实松土,压平表面,然后开始绘制魔印。这次他画了更大的魔印圈,接着,反复检查三遍后,又在第一个魔印圈中绘制另一个较小的魔印圈,提供双层防御。潮湿的土地可以抵御风吹,幸好天色也没有下雨的迹象。

亚伦挖了一个坑,捡了些干树枝,生了一堆营火。他坐在内圈中央,眼看着太阳落山,他尽力忘记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在红色天际转为淡紫色时,他浇熄了火堆,接着天色转为深紫,他大口吸气以平抑剧烈的心跳。最后,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地心魔物们开始现身。

亚伦屏住呼吸。终于,一头火恶魔闻到他的气味,吼叫一声冲了过来。那一瞬间,昨晚的恐惧席卷而来,亚伦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地心魔物在撞上力场前完全没有发现力场的存在。随着第一道魔光闪烁,亚伦终于松了一口气。恶魔不断进攻,但都是徒劳。

一头风恶魔飞入天际,自力场最薄弱的上空俯冲而下,穿过第一道魔印圈,但是在冲向亚伦的时候撞上第二道力场。重重坠落在两道力场之间。亚伦竭力保持镇定,看着它翻身爬起。

风恶魔两脚站立,身形细长,纤细的四肢末端有六英寸长的钩爪。上臂下方以及双脚外侧都有一层薄薄的皮膜,由身侧延伸而出的骨骼支撑住身体。个头跟正常成人差不多,但双翼展开是身长的两倍,使得它在天上看来十分巨大。它的头上隆起一根向后弯的兽角,四肢一样布满皮膜,在背后形成一道隆起的脊梁。长而突出的嘴里露出一排一寸长的尖牙,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

地心魔物笨拙地在地上行走,与在天上不可一世的优雅姿态大不相同。在近处看,风恶魔和其他恶魔相形见绌。木恶魔和石恶魔拥有坚硬无比的护甲和惊人的力量,火恶魔拥有超乎常人的速度,还会喷出能够燃烧任何东西的火焰。风恶魔……亚伦认为瑞根的长矛就可以刺穿它们的翅膀,令它从此残废。

黑夜呀,他心想,我敢肯定就连我自己也做得到。

但他手边没有长矛。他全身紧绷,看着恶魔逼近。如果内圈魔印失效就惨了,任何一头地心魔物都可轻易杀了他。

它朝亚伦挥出翅膀末端的钩爪。亚伦被吓得胆战心惊,但魔光沿着魔印圈外围大放光明,将恶魔反弹出去。

几次试探后,风恶魔再度起飞。它快速奔跑,展开双翼迎风鼓胀,但在取得足以起飞的速度前就已撞上外圈力场。魔法把它弹回泥地上。

看着风恶魔艰难地从泥地上爬起,亚伦忍不住哈哈大笑。它巨大的翅膀在天上看起来或许十分恐怖,但是在地上只会导致它重心不稳。风恶魔缺乏撑起身躯的手掌,而它纤细的手臂被自己的体重压弯。

受困于力场之间,它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起飞,但两道魔印圈之间的空间不足,导致它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火恶魔看到风恶魔的困境,发出欢喜的叫声,在魔印圈外学着风恶魔蹦蹦跳跳,嘲笑它的不幸。

亚伦更加自信了。昨晚犯了一些错误,但绝不能再犯。他开始觉得有希望抵达自由城邦了。

火恶魔很快就厌倦了嘲弄风恶魔,四下散去,去猎捕较容易得手的猎物,因为它们通过喷火可以逼迫小动物逃出藏身处。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野兔跳入亚伦的外魔印圈,将追逐而来的恶魔挡在圈外。风恶魔笨手笨脚地动手抓它,但野兔轻易闪开,跑过魔印圈,自另一端窜出,却发现那边也有恶魔在等着它。它转身跳回圈内,但又跑过了头。

亚伦希望自己有办法与这个可怜的小动物沟通,让它知道在内圈中会很安全,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魔印圈中跳进跳出。

接着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了。野兔在跳回魔印圈时踩花了一个魔印。火恶魔齐声呐喊,涌入缺口,追杀野兔。疲累的风恶魔逃出力场,跳起身来,展翅而去。

亚伦咒骂野兔,见它朝自己跳来时更是破口大骂。要是连内圈魔印也被它踩花,他们两个就死定了。

亚伦使出农场上磨炼出来的灵活身手,一手伸出魔印圈,抓起野兔的耳朵。它拼命挣扎,差点扯断自己的耳朵。对付野兔,亚伦在父亲的农场有丰富的经验。他将野兔搂在怀中,抚摸它的背及后脑。不久后,野兔就停止了挣扎,茫然地望着他。

他很想把野兔丢给恶魔。这样比较安全,因为野兔可能会挣脱他的掌控,然后踩花另一个魔印。为什么不?他心想。如果白天让我抓到它,我会把它给吃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这么做。恶魔从世上夺走太多东西,从他身上夺走太多东西。他发誓绝不自愿交给它们任何东西,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就连这种情况下也不会。

长夜漫漫,亚伦紧紧抱着惊吓过度的小动物,抚摸柔软的毛发,轻声安慰它。恶魔在四面八方吼叫,但亚伦对它们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抚摸野兔。

这种类似冥想的作法起初还有些作用,直到一声怒吼将他带回现实。他抬头一看,巨大的独臂石恶魔耸立在魔印圈外,口水滴在魔印力场上滋滋作响。它的伤口已愈合成手肘末端的疙瘩,它似乎比昨晚还要愤怒。

石恶魔捶打力场,完全不在乎被魔光刺痛。石恶魔不断攻击,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试图以蛮力突破力场,报断臂之仇。亚伦紧紧抱着野兔。他知道力场不会因为反复撞击而减弱,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缓解恶魔或许真有办法闯入的恐惧。

当晨曦再度驱尽恶魔时,亚伦终于放开野兔。它立即跳开。他眼看着野兔离去,尽管肚子一阵咕噜咕噜作响,但在一整晚共患难后,他实在不愿吃了它。

亚伦试图起身,突如其来的作呕感让他差点跌倒;背上的伤口就像火烧。他反手轻摸肿胀疼痛的皮肤,手上立刻沾了之前可琳自希尔维伤口中挤出来的棕色浓汁。伤口发烫、头昏眼花,他再度浸入冰凉的溪水中,但溪水的凉意无法驱散体内的热气。

亚伦猜想自己或许离死不远了。老梅·弗里曼如果真的存在,距离这里还有两天的路程。如果他真的罹患恶魔感染,距离多远都一样;他绝对无法撑过两天。

尽管如此,亚伦还是不愿放弃。他跌跌撞撞地上路,跟着地上马车的痕迹朝它们来时的方向前进。

如果非死不可,他宁愿死在奔向自由城邦的路上,也不愿死在身后那座监狱。

第四章 黎莎

黎莎整晚都在哭泣。

这本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今晚不是遭到她母亲的责骂,而是因为惨叫声——某家的魔印失效了,她无法分辨是谁家,恐惧和痛苦的叫声在黑暗中回荡,空中弥漫着浓浓的烟雾。烟雾折射出地心魔物之火,整座村子笼罩在闪耀的橘色光影中。

伐木洼地的居民暂时还不敢出门救援。除了向造物主祈祷火势不要随风蔓延过来,他们无计可施。尽管伐木洼地的房舍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但强风还是有可能吹来火苗。

就算火势没有蔓延,空气中的灰烬和浓烟也可能形成油腻的污垢遮蔽魔印,打开地心魔物拼命寻找的缺口。

没有地心魔物在黎莎家旁测试魔印。这并不是好现象,或许它们在黑暗中找到了更容易得手的猎物。

黎莎感到无助与恐惧,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哭泣,为死者的不幸哭泣、为伤者的痛楚哭泣、为自己的无助哭泣。在不足四百人的村庄里,任何人的离去都会令她伤心。

黎莎今年十三岁,拥有出色的美貌、乌黑发亮的秀发及淡蓝色眼睛。她的初经还没来,所以没有结婚,但她已经与全村最英俊的加尔德·卡特订婚了。加尔德大她两岁,身材高大魁梧。其他女孩会在他路过时忍不住尖叫,只是大家都很清楚——他是黎莎的,他会让她生下强壮的小孩。

只要今晚他能逃过一劫。

她妈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不论相貌或身材,伊罗娜都和女儿极为相似。年过三十依然美艳,黑发披在高傲的肩上。她姣好的身材羡煞所有女人;这是黎莎唯一希望从她身上继承的东西。她的胸部才开始发育,与她的母亲相比,显然还有很大的差距。

“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伊罗娜边骂边丢给黎莎一块破布擦眼泪,“独自哭泣对你有什么好处?哭湿你的枕头也不能让死者复活过来。”她关上房门,再度将黎莎留在自窗叶缝隙洒落的橘光中。

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人性?黎莎心中怀疑。

她母亲说眼泪无法让死者复生并没有错,但说哭泣没有任何好处就不对了。对黎莎而言,哭泣一直都是面对困境的法宝。其他女孩或许认为黎莎的人生十分完美,但那是因为她们不曾见过伊罗娜和相生女相处时的嘴脸。大家都知道伊罗娜想生儿子,黎莎和她父亲都因为黎莎不是儿子而得忍受她的鄙夷。

但她还是一边生气一边擦去泪水。她期待初经早一点来,加尔德就会早一点带自己离开这个家。村民将建造一间房子当作结婚贺礼,加尔德会牵着她的手跨过魔印,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让她成为女人。她会生下自己的儿女,并且绝不会以她母亲对待她的方式对待他们。

当母亲用力的敲门声响起时,黎莎已穿戴完毕。

“你必须在晨钟响起时出门。”伊罗娜说,“你别跟我抱怨什么累不累!我不要任何人看见我们救灾不力。”

黎莎深知她妈的个性,知道“看见”两字才是重点。其实除了她自己,伊罗娜不想帮助任何人。

在伊罗娜严厉的目光下,黎莎的父亲厄尼已等在门口。他中等身材,甚至称不上结实;也没有强大的内心,是个从不大声说话的老实人。厄尼比伊罗娜年长十来岁,头顶的棕发已稀疏,戴着几年前向信使购买的细框眼镜;全村只有他戴这种东西。

简单说来,他不是伊罗娜理想中的丈夫,但由于自由城邦对于他制造的上等纸张需求量很大,他的财富让她心动了。

与她妈不同,黎莎真心想要帮助邻居。地心魔物一走,晨钟还没敲响,她就跑出家门,朝失火的地方奔去。

“黎莎!不要乱跑!”伊罗娜叫道,但黎莎充耳不闻。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她撩起围裙捂住嘴,并没有放慢脚步。

当她赶到起火地点时,已有几个镇民赶到了。三栋房屋已烧毁,两栋还在燃烧,火势随时可能蔓延到隔壁邻居家。当她发现其中一间房子是加尔德家时,黎莎忍不住惊声尖叫。

镇上旅馆和杂货铺的老板史密特正在组织抢救。自从黎莎有记忆以来,史密特一直都是他们的镇长。他一向不乐于发号施令,喜欢让人们处理自己的问题。但所有人都希望他来组织。

“……从井里打水的速度不够快,”黎莎上前时,史密特正说道,“我们必须在小溪和其他房舍之间排队传递水桶,不然天黑前整座村都会烧为灰烬!”

加尔德和史蒂夫这时冲了过来,模样极其狼狈,满脸烟垢,所幸没有受伤。年仅十五岁的加尔德已经比村里大多数的男人还要高大。他的父亲史蒂夫更是村里的巨人。看见他们后,黎莎心中沉重的大石才算落地了。

她还没有机会跑到加尔德身边打招呼,史密特已经指着加尔德道:“加尔德,把推车推到溪边!”史密特看向其他人。“黎莎,和他一起去装水!”

黎莎全速奔跑,但加尔德即使推着沉重的推车,还是比她先抵达小河边。这是一条发源自深山里的小河,可算作安吉尔斯河的支流。在他停好车的同时,她已冲入他的怀中。她本来以为看见他还活着可以抹除脑海中那些可怕的景象,结果却让那些景象更清晰。她不知道如果失去加尔德,日子要怎么过。

“我好害怕——”她呜咽道,在他胸口哭泣。

“我没事。”他紧紧拥着她轻声道,“我没事。”

很快,两人卸下推车上的水桶,开始装水,等其他人来就开始传递水桶。一会儿,一百多个村民在小溪和火场之间形成密集的队伍,来回传递满满的水桶及空桶。加尔德奉命把推车推回火场,那里需要强壮的手臂浇水。

不久,推车回来了,这次推车的是米歇尔牧师,车上还躺着几名伤者;这个景象令黎莎内心百感交集。看着熟悉的村民身上满是伤口着实让她心痛,他们都是她的邻居;但恶魔攻击事件后的幸存者十分少见,她感谢造物主守护这些人的性命。

牧师和他的随从约拿辅祭将伤者放在西边。米歇尔留下年轻的辅祭安抚他们,自己推车回去接更多伤者。

黎莎偏过目光,专心装水。她的脚在冰冷的水中麻痹,双手逐渐酸痛,但是她全心投入工作,直到一阵低语吸引她的注意——“老巫婆布鲁娜来了。”黎莎立刻抬起头来。一点也没错,年老的草药师从另一头走来,领路的是她的学徒——妲西。

没人知道布鲁娜到底有多大了。传说现在镇上的老人还很年轻时她就已经这么老了,那些老人大多还是她亲手接生的。她比她的丈夫、孩子及孙子都长寿,她在世上已没有亲人。

现在,她骨瘦如柴,犹如风中残烛,一层皱巴巴的皮肤包裹住佝偻的骨架。她双目半盲,走路十分缓慢,但布鲁娜的叫声仍洪亮得可以传遍整个村子,而且当她发火时还能以惊人的力道和准头挥舞拐杖。黎莎就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非常怕她。

布鲁娜的学徒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子,二十岁,手脚粗壮,脸颊宽大。在布鲁娜的前一名学徒去世后,村里许多年轻女子去向她学艺。在老太婆严苛的要求下,除了妲西之外都跑光了。

“又丑又壮,像头牛一样。”伊罗娜背地里曾如此调侃妲西,“她怎么会怕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巫婆?布鲁娜又不会赶跑上门向她求婚的男人。”

布鲁娜蹲在伤者身旁,伸出稳健的双手检查他们的伤势,妲西则摊开一个沉重的布包,里面缝满小布袋,每个布袋上都绘有符号,放着工具、药水瓶或者药囊。受伤的村民在她治疗时呻吟哀号,但布鲁娜丝毫不理会。她触摸伤口,然后将手指放到鼻子前闻,尽管视力不佳,透过触觉和嗅觉照样能够精确诊断。布鲁娜并未低头,双手在布上的口袋中摸索,以研钵和碾杵混合草药。

妲西开始生火,然后抬头看向站在溪中呆望的黎莎。“黎莎,打些水来,快!”她叫道。

黎莎连忙提水过去,同时布鲁娜站起身来,闻了闻她刚碾好的药。

“笨女孩!”布鲁娜尖叫。黎莎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在说自己。但布鲁娜将研钵和碾杵扔向妲西,重重击中了她的肩膀,草药撒得她满身都是。

布鲁娜在布上摸索,取出每个口袋中的药草,如动物般猛嗅。

“你把臭草放到猪根的口袋里,还把所有天英草和潭普草混在一起!”老太婆挥起满是木瘤的拐杖,对准妲西的肩膀狠狠敲下,“你是打算害死这些人,还是蠢到看不懂符号?”

黎莎看见过自己母亲盛怒的样子,如果说伊罗娜和地心魔物一样可怕,那老巫婆布鲁娜简直就是恶魔之祖。她开始远离她们两人,担心招惹麻烦。

“我不会永远任你如此羞辱,你这个邪恶的老巫婆!”妲西叫道。

“那就滚!”布鲁娜说,“我死的时候宁愿把镇上所有魔印统统抹除,也不会把我的药袋留给你!这样镇民还能少吃些苦!”

妲西大笑。“滚?”她问,“谁来帮你拿药罐和脚架,老太婆?谁帮你生火、帮你煮饭,咳嗽时帮你擦掉脸上的口水?当你受不了风寒的时候,谁推着你这把老骨头东奔西跑?我不需要你,你需要我!”

布鲁娜挥动拐杖,妲西十分明智地快步跑开,结果却撞上黎莎,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布鲁娜趁机再度挥动拐杖。黎莎在尘土中滚向一边,闪避攻击,但布鲁娜下手十分精准。妲西吃痛大叫,伸手挡在头上。

“给我滚!”布鲁娜再度叫道,“我还要照料伤者!”

妲西大声怒吼,爬起身来。黎莎很怕妲西要攻击老女人,结果只是转身跑开。布鲁娜对着妲西的背影骂出一连串脏话。

黎莎屏住呼吸,压低身体,慢慢向旁边移动。正当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布鲁娜注意到她了。

“你,伊罗娜的女儿!”她伸出拐杖指着黎莎说道,“继续生火,把我的脚架放在火堆上。”

布鲁娜随即回过头去诊断伤者。黎莎没有选择,只能按吩咐去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布鲁娜对这个女孩大声下达各式各样的命令,在黎莎东奔西跑的同时抱怨她的动作太慢。她打水、煮水、磨药、煎药,然后混合药膏。每次她完成任何事前就会被年迈的草药师叫去做下一件事,于是她被迫加快速度才能达成任务。被火灼伤及被坍塌房屋压断骨头的伤患一个接着一个被送过来,她担心村子里半数的房屋都在燃烧。

布鲁娜熬煮药茶助某些伤患减轻痛楚,并且用药让某些人沉睡,好让她拿尖锐的器具割开他们的伤处。她全心工作毫不疲惫;缝合伤口、涂抹药物并包扎伤处。

一直到了下午稍晚,黎莎才突然察觉伤患都已经治疗完了,连传递水桶的队伍也解散了;只剩下自己、布鲁娜及一堆伤患,在布鲁娜的草药作用下,情况危急的伤患恍惚地凝望着前方。

一阵压抑许久的疲惫突然来袭,黎莎跪倒,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全身疼痛,但这阵痛楚给她带来强烈的满足感。有些伤患本来可能会死,现在保住一命,部分是因为自己的付出。

但真正的英雄是布鲁娜。她突然发现老女人已有好几分钟没有下达命令了。她转过头去,发现布鲁娜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救命!救命!”黎莎大叫,“布鲁娜病倒了!”她挤出体内最后的力量,冲到老女人身边,扶她坐起身来。布鲁娜出奇的轻,黎莎觉得厚披肩和羊毛裙底下除了骨头似乎什么都没有。

布鲁娜全身痉挛,口中缓缓流下唾液。漆黑的双眼中有一层乳白色的薄膜,迷乱地凝望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

黎莎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但附近没有人可以帮忙。她继续扶着布鲁娜,抓起老妇人颤抖的手掌,搓揉纠结的肌肉。“喔,布鲁娜!”她哀求道,“我该怎么办?拜托,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你必须告诉我该怎么做!”无助感如同刀割,黎莎忍不住放声哭泣。

布鲁娜突然抽手,吓得黎莎大声尖叫,害怕对方再度痉挛。但是老草药师在她的帮助下恢复一点力气,伸手到披肩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推到黎莎面前。剧烈的咳嗽让她虚弱的身躯猛颤,使她挣脱黎莎的手臂,整个人扑倒,每咳一下都像是在地上弹跳的大鱼。黎莎手握布袋,惊恐万分。

她低头看向布袋,轻轻捏一捏,感觉里面放着一堆碾碎的草药。她闻了一闻,一阵混合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感谢造物主。如果里面只有一种草药,她绝不可能猜出剂量,但是当天她已经帮布鲁娜煮过很多药和茶,她很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冲到在脚架上冒烟的药壶前,在杯子上摆一片薄布,然后自布袋中取出药草,铺上厚厚一层。她慢慢将开水淋上药草,过滤药水的浓度,接着熟练地绑起薄布,将药包丢入水中。

她跑回布鲁娜身边,用力吹了几下。现在喝会很烫,但是她没时间等到药水凉透。她一手扶起布鲁娜,将杯子放到她满是唾液的嘴唇边。

草药师全身大震,吐出一点药水,但黎莎强迫她喝下,黄色液体自嘴角淌下。她不停抽搐、不停咳嗽。但症状明显减轻了。当她不再颤抖时,黎莎心中一宽,忍不住啜泣。

“黎莎!”她听见一声尖叫。她将目光自布鲁娜身上移开,看见她母亲冲上前来,身后跟着一群镇民。

“你干了什么,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伊罗娜喝斥道。她在其他人跑近前冲到黎莎身边。“我没有儿子救火,只有你这个没用的女儿已经够糟糕了,这下好,你竟然动手害死了这个老太婆?”她举起手来,作势欲打,但布鲁娜扬起骷髅般的枯手,一把抓住伊罗娜的手腕。

“死老太婆是因为她才活了下来,你这个白痴!”布鲁娜沙哑地说道。伊罗娜脸色发白,连忙抽手,仿佛布鲁娜突然间变成了地心魔物。黎莎看在眼中,心里十分痛快。

这时其他镇民已经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怎么回事。

“我女儿救了布鲁娜一命!”伊罗娜抢在黎莎和布鲁娜前大声叫道。

遗骸被抛入最后一栋燃烧房舍的过程中,米歇尔牧师一直高举封面绘有魔印的《卡农经》,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这本圣典。镇民脱帽围观,低头倾听。约拿朝火堆投入焚香,试图驱散焚烧尸体的臭味。

“在解放者回来带领人们摆脱恶魔瘟疫之前,我们要牢记最初恶魔就是因为人类的罪孽而降临人间的。”米歇尔大声念叨,“奸夫淫妇的罪孽,骗子、小偷和高利贷的罪孽!”

“夹紧屁眼的人们的罪孽。”伊罗娜低声道。旁边有人偷笑。

“离开人世的人们会接受审判。”米歇尔继续道,“遵循造物主意志的人会进入天堂,违背神的意旨的人,被物质或情欲的罪孽玷污的人,会在地心魔域中永远燃烧!”他合上圣典,围观的村民低头默哀。

“尽管我们应该为死者哀悼,”米歇尔道,“我们也不该忘记在造物主眷顾下幸存的人们。让我打开酒桶,敬死者一杯。让我们传诵深爱之人的故事,然后报之一笑,因为生命是可贵的,不该蹉跎浪费;我们把眼泪留到今晚回家后再流。”

“这就是我们的牧师,”伊罗娜嘀咕道,“一有机会就要开酒。”

“亲爱的,”尼厄说着轻拍她的手背,“他也是一片好意。”

“懦夫当然要帮酒鬼出头。”伊罗娜说着抽回手,“史蒂夫会冲入燃烧的房舍救人,而我的丈夫却只会龟缩在女人身边。”

“我在传水救火!”尼厄抗议道。他和史蒂夫一直是情敌,人人都说他靠着钱包赢得伊罗娜的人,却没有赢得她的心。

“像个女人。”伊罗娜说着看向位于人群另一边,体格壮硕的史蒂夫。

一直以来就是这样,黎莎真希望自己可以不用目睹这个画面。她希望被地心魔物害死的是她母亲,而不是那七个好人。她希望父亲可以挺身反抗一次,就算不是为了女儿,也该为他自己。她希望自己初经已经来潮,这样她就可以随加尔德离开,不会再看到他们两个。

因为年纪太大或太小而没有参加救火的人们,为其他镇民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并在众人疲惫不堪地坐上餐桌、目光沉重地凝望废墟时,将饭菜端上桌。

大火已经扑灭,伤患都已经包扎治疗,距离日落还有好几个小时。牧师的话为庆幸没死的人们抹去心中的罪恶。史密特的洼地麦酒将剩下的阴霾一扫而空。有人说史密特的麦酒可以治疗所有伤痛,而此刻镇上有太多的伤痛需要治疗。不久,人们开始谈论死者的生平事迹,长桌上逐渐出现笑声。

加尔德和他的朋友,伦、弗林及他们的妻子坐在隔壁几桌,还有另一个朋友艾文。这些男孩全是伐木工,都比加尔德年长,但除了伦之外,其他人都比加尔德瘦小。很明显,等加尔德长大成人后肯定会比伦还壮。这群人里只有艾文还没订婚,尽管他的脾气暴躁,还是有很多女孩对他有意思。

年长的男孩很喜欢调侃加尔德,特别是关于黎莎的话题。她不喜欢被迫坐在父母身边,但更讨厌坐在男孩桌听伦和弗林的猥亵段子,以及看艾文到处找人打架。

用完餐后,米歇尔牧师和约拿辅祭站起身来,带着一大盘食物前往圣堂,妲西在那里照顾布鲁娜和其他伤患。黎莎主动离席,过去帮忙。加尔德察觉她的举动,起身前去找她,但她才刚站起,立刻就被她的闺中好友布莉安娜、赛拉和麦莉围了上去。

“是真的吗?”赛拉拉着她的左臂问道。

“大家都说你打昏妲西,救了老巫婆布鲁娜一命!”麦莉拉着她的右臂说。黎莎无助地回头看向加尔德,然后就被她们拉走了。

“让那头大灰熊慢慢等。”布莉安娜狡黠地对她说道。

“就算等到婚后,你的地位还是不如那些女孩,加尔德!”伦叫道。同桌哥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敲打桌面。女孩们不理他们,撩起裙摆坐在草地上,远离越喝越多的男人们。

“这阵子加尔德会常常听见这句嘲笑话。”布莉安娜笑道,“伦赌五卡拉说他在日落前都亲不到你,更别说想上下其手——”她如今十六岁,已经当了两年寡妇,不过身边不乏追求者。她说这是因为她很懂得身为人妇的技巧。她与父亲及两个哥哥同住,一家人都是伐木工,在家中扮演所有男人的母亲。

“我和某人不一样,不会让每个路过的男人上下其手。”黎莎说道。布莉安娜脸色一沉。

“如果我和加尔德订婚,我一定让他上下其手。”赛拉说。她十五岁,留着一头棕色短发,花栗鼠般的脸上满是雀斑。她去年与一个男孩订婚,但对方和他父亲都在某天晚上惨遭地心魔物的毒手。

“真希望我已经订婚了。”麦莉抱怨道。她今年十四岁,身材瘦弱、脸颊凹陷、鼻子很挺。她已经发育完全了,但不管父母如何努力,就是没办法帮她找到对象。伊罗娜叫她稻草人。“没有男人会想在那么干瘪的大腿间塞个小孩进去。怕小孩出生时稻草人就会裂成两半。”

“你很快就会订婚的。”黎莎对她说道。十三岁的她是这群死党中最年幼的,但其他人似乎都以她为中心。伊罗娜说这是因为她比较漂亮,家里也比较富有,但黎莎绝不相信自己的朋友如此肤浅。

“你真的拿木棍打了妲西吗?”麦莉问。

“不是这么回事。”黎莎说,“妲西犯了错,布鲁娜就用拐杖打她。妲西试图退后,结果撞到我。我们一起摔在地上,布鲁娜继续打她,直到她逃走。”

“如果她用拐杖打我,我一定会立刻还手。”布莉安娜说,“爸说布鲁娜是女巫,晚上会在她的小屋中和恶魔交合。”

“胡说八道!”黎莎大声反驳道。

“那她干吗住在离镇上那么远的地方?”赛拉问道,“又怎么可能在孙子都去世后仍活得好好的?”

“因为她是草药师。”黎莎说,“草药可不会生长在镇上的广场。我今天帮了她一天忙。她真的很了不起。我以为一半以上的伤患必死无疑,但她救活了每个人。”

“你有看见她对他们施法吗?”麦莉兴奋地问道。

“她不是女巫!”黎莎说,“她救人全靠草药、小刀和缝线。”

“她拿刀砍人?”麦莉一脸恐怖地问。

“女巫。”布莉安娜说。赛拉点头。

黎莎不悦地瞪了她们一眼,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她不是乱砍人。她是治疗他们,那是……我不会解释。她很老了,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治好每一个人,好像完全靠意志力支撑。她治疗完最后一个病人后就立刻瘫倒了。”

“然后你救了她?”麦莉问。

黎莎点头。“她在开始狂咳前把解药交给我。真的,我只是帮忙熬药。我抱着她,直到她不再咳嗽,然后大家就找来了。”

“你有碰她?”布莉安娜做个鬼脸,“我敢说她身上一定满是酸牛奶和杂草的味道。”

“造物主呀!”黎莎叫道,“布鲁娜今天救了十几人,而你们竟然就只会嘲讽她!”

“老天呀,”布莉安娜继续嘲讽,“黎莎救了老巫婆,胸部突然就大到挤不进姐妹的意见了。”黎莎脸色大变,身为朋友中最晚发育的人,平坦的胸部是她最大的痛处。

“以前你也会这样说布鲁娜,黎莎。”赛拉说。

“或许吧,但是再也不会了。”黎莎说,“她或许是尖酸刻薄的老太婆,但我们不该这样说她。”

此时,约拿辅祭来到她们面前。他十七岁,身材矮小,体重太轻,既挥不动斧头也拉不动锯子。约拿大多数时间都在写信及读信给不识字的村民听,黎莎是镇上少数几名识字的小孩之一,常常跑去向他借阅米歇尔牧师的藏书。

“布鲁娜叫我传讯,”他对黎莎说,“她希望……”

他话都没说完,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扯。尽管约拿长他两岁,加尔德还是把他当成纸娃娃般转了半圈。一把拉起他胸口的布袍,使劲地扯到两人的鼻子几乎碰上。

“我告诉过你不准与你没有婚约的女人搭话。”加尔德吼道。

“我又没有!”约拿抗议,双脚已经离地近一英寸,“我只是——”

“加尔德!”黎莎大叫,“放他下来!”

加尔德看着黎莎,接着看看约拿,目光飘向自己的朋友,接着又转回黎莎的脸上。他放手,约拿一屁股摔在地上,狼狈地爬起身,然后匆忙离开。布莉安娜和赛拉咯咯娇笑,随即在黎莎严峻的目光下噤声,黎莎转身面对加尔德。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黎莎问道。

加尔德低下头去。“我很抱歉,”他说,“我只是……我一整天都没机会和你说话,所以一看到你和他说话我就受不了。”

“喔,加尔德,”黎莎轻抚他的脸颊,“你没有必要忌妒,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你说的是真的?”加尔德问。

“你会向约拿道歉吗?”黎莎问。

“会。”加尔德保证。

“好吧,我相信你。”黎莎说,“现在回餐桌去坐着,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她亲他一下,加尔德立刻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我想这就和训练一头熊没有什么两样。”布莉安娜一脸假作正经地道。

“一头坐在荆棘地里的熊。”赛拉说。

“你们不要说他坏话。”黎莎说,“加尔德没有恶意。他只是太壮,还有一点……”

“笨重!”布莉安娜帮她说完。

“愚钝!”赛拉补充。

“愚蠢!”麦莉建议。

黎莎打了她们每人一下,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加尔德像护花使者般地坐在黎莎身旁,他和史蒂夫跑来与黎莎一家人坐在一起。他们已订婚,她很希望他能够搂着自己,但在她到适婚年龄并经过牧师正式承认婚约前,这样做还是很不得体。即使到了那时,理论上他们在新婚之夜还是只能牵手和接吻。

尽管如此,黎莎还是会在独处时让加尔德亲吻自己,而不管布莉安娜怎么想,她一直坚守亲吻的界限。她希望维持传统,让新婚之夜成为他们永生难忘的回忆。

当然,克拉莉莎的前例也是原因之一。她爱好跳舞和调情,教过黎莎和她朋友盘头发。她的相貌出众,身边不乏追求者。

她的儿子三岁了,但至今没有任何伐木洼地的男人出面承认是他的父亲。一般认为,此人必定是有妇之夫,而在她的肚子逐渐变大的几个月内,米歇尔牧师在每场布道会上都不忘提醒她及像她一样的女人,就算是这样的罪恶使得造物主降下的瘟疫恶化——“外界的恶魔就是人心恶魔的写照。”他说。

人人都爱克拉莉莎,但是怀孕事件曝光后,全镇的人态度大变。女人回避她,在她路过时交头接耳;男人在妻子身旁时都不愿正视她,不在妻子身旁时则编关于她的荤段子。

孩子一出生,克拉莉莎立刻随一名前往来森堡的信使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黎莎很想念她。

“不知道布鲁娜叫约拿来有什么事。”黎莎说。

“我讨厌那个小矮子。”加尔德大声道,“他每次看你的样子都很猥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然他只是想想,”黎莎问,“你管他干吗?”

“我不会与别人分享你,就算是在其他男人的梦里也不行。”加尔德道,在桌底下将大手放在她的手上。黎莎轻叹一声,靠在他的身上——让布鲁娜等等吧。

此时,史密特突然起身,双腿因酒醉而颤抖,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所有人!听我说,拜托!”他的妻子史黛芙妮扶着他站上板凳,随时留意,避免他摔下来。镇民安静下来,史密特清清喉咙。他或许不喜欢下达命令,但是他很喜欢演讲。

“困难最能激发人类良善的一面。”他开始说道,“正是这种时刻让我们有机会在造物主面前证明我们的价值;证明我们已走向正途,有资格让他派遣解放者降世;证明夜晚的邪恶无法夺走我们守护家族的决心。”

“因为这就是伐木洼地,”史密特继续,“一个大家族。喔,我们彼此争吵、打闹、选边对立,但是当地心魔物出现时,我们将家族之间的纠葛视为纺纱机上的丝线,将我们全部系在一起。不管彼此有多少仇怨,我们绝对不在恶魔面前放弃任何人。”

“昨晚有四栋房舍失去魔印守护。”史密特对镇民道,“拜地心魔物无情的摧残所赐。但在人们英勇的抵抗下,只有七人丧身魔爪。”

“尼可拉斯!”史密特大叫,指着坐在他对面的淡褐发男人,“冲入燃烧的房舍中救出他的母亲!”

“乔!”他指向另一名男子,对方跳了起来,“两天前,他还和戴夫你追我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但昨晚,乔拿斧头攻击木恶魔——一头木恶魔——争取时间让戴夫一家人进入他家的魔印力场!”

史密特跳上桌面,尽管喝醉了,亢奋的情绪仍让他身手敏捷。他在桌上走来走去,大叫镇民的名字,公开他们昨晚的英勇事迹。“白天里也有不少英雄。”他继续道,“加尔德和史蒂夫!”他指着他们大叫。

“不顾自己家中大火,忙着帮比较有机会止住火势的房舍灭火!因为他们和其他人的努力,只有八间房舍着火,而火势本来就有可能蔓延到全镇所有房舍!”

史密特转身,突然将目光集中在黎莎身上。他举起手,一根手指指向她,她感觉像被一拳击中。“黎莎!”他叫,“年仅十三岁,她救了草药师布鲁娜的性命!”

“伐木洼地的每个居民都有一颗善良而坚强的心!”史密特说着挥手扫过所有人,“地心魔物测试我们,悲剧作弄我们,但伐木洼地就像密尔恩的铁链,永远不会屈服!”

村民高声欢呼。失去亲友的人们叫得最大声,泪水流湿脸颊。

史密特站在群众的喧闹中,沉浸在兴奋的情绪里。不久后,他拍了拍手,镇民随即安静。

“米歇尔牧师,”他说着指向对方,“已经为伤患打开圣堂大门,史黛芙妮和妲西今晚自愿留在那里照顾他们。米歇尔同时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造物主的魔印。”

史密特扬起拳头。“但是英雄不该躺在圣堂的木板凳上!在家人围绕他们时不行。我的酒馆可以留宿十人,有必要还可以收留更多。还有谁愿意与英雄们分享家里的魔印和床铺?”

所有人再度高声喧哗,这次比之前还要大声,史密特笑容满面。他再度拍手。“造物主对所有人微笑。”他说,“天色已晚,我就指定……”

伊罗娜站起身来。她也喝了几杯,讲话含糊不清。“厄尼和我会收留加尔德和史蒂夫。”她说,厄尼立刻转头看她,“我们有空房,而且加尔德和黎莎已经订婚了,我们基本上可以算是亲戚。”

“你真大方,伊罗娜。”史密特难掩惊讶地说道。伊罗娜很少这么大方,而且通常在有利可图时才会大方。

“你认为这样妥当吗?”史黛芙妮大声问道,所有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没有在丈夫的酒馆工作时,她就会到圣堂去当义工,或是研读《可农经》。她讨厌伊罗娜——这在黎莎心中留下不错的印象,但她同时也是克拉莉莎怀孕后第一个公开指责她的人。

“两个定有婚约的孩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史黛芙妮问,但是她的目光直视史蒂夫,而非加尔德,“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恰当的事?或许你们还是收留其他人比较好,让加尔德和史蒂夫待在酒馆里。”

伊罗娜眯起双眼。“我认为三个父母管得着两个小孩,史黛芙妮。”她冷冷说道。她转向加尔德,捏捏他宽厚的肩膀。“我未来的女婿今天一个人抵五人用。”她说,“还有史蒂夫,”她伸手戳戳醉汉魁梧的胸口,“抵十个人。”

她转头面对黎莎,但是小小地绊了一跤。史蒂夫哈哈大笑,在她跌倒之前一把扶住她的腰。他的手掌在她的纤腰前显得格外巨大。“就连我……”她吞下“一无是处”这几个字,但黎莎还是听见了,“女儿今天的表现都十分英勇,我不会让我心目中的英雄在其他人家里过夜。”

尽管史黛芙妮皱起眉。但其他镇民都认为这件事已讲定了,于是继续出面收留有需要的人。

伊罗娜再度摔跤。整个人笑嘻嘻地坐在史蒂夫大腿上。“你可以睡在黎莎房间。”她对他说道,“就在我房间隔壁。”她最后一句话是压低音量说的,但她喝醉了,因此所有人都听到了。加尔德眼色一红。史蒂夫哈哈大笑。厄尼则垂头丧气。黎莎很同情父亲。

“我希望地心魔物昨晚就抓走她。”她说。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种话。”厄尼严峻地瞪着黎莎,直到她点头。

“再说,”厄尼哀伤地补充道,“它们或许会立刻把她还给我们。”

在分配好住宿事宜,大家都准备回家时,人群突然骚动,众人纷纷让道两旁。老巫婆布鲁娜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约拿辅祭扶着老妇人的手臂一同走来。黎莎连忙起身,扶起她另外一只手臂。“布鲁娜,你不该起床,”她劝道,“你需要休息!”

“这都是你的错,孩子。”布鲁娜大声道,“有些人比我更严重,而我需要我家里的草药才能治愈他们。如果你的保镖,”她瞪向加尔德,他吓得立刻退开,“原来让约拿来叫你过去,我就可以给你一份药品清单。但现在天色已晚,所以我必须带你一起跑这趟。我们可以在我家过夜,明天一早再赶回来。”

“为什么找我?”黎莎问。

“因为镇上其他蠢女孩都不识字!”布鲁娜叫道,“他们会把药瓶上的标签搞得比那头木牛妲西还乱!”

“约拿识字。”黎莎说。

“我愿意去。”辅祭才刚开口,布鲁娜立刻一拐杖戳在他的脚上,他痛得叫出声来。

“草药师是女人的工作,女孩。”布鲁娜道,“教徒在我们工作时只能站在旁边祷告。”

“我……”黎莎开口,回头看向父母,试图找借口脱身。

“我认为这是好主意。”伊罗娜说,终于离开史蒂夫的大腿,“在布鲁娜家过夜。”她将黎莎往前一推。“我女儿很乐意帮忙。”她笑容满面地说。

“或许加尔德也该一起去?”史蒂夫说着踢了他儿子一脚。

“明早你们需要壮丁帮忙把草药和药水抬回镇上。”伊罗娜同意,拉起加尔德。

年迈的草药师看看他,看了看史蒂夫,最后终于点头。

前往布鲁娜家的旅程十分缓慢,老巫婆步履蹒跚,如同爬行。他们直到日落时分才抵达小屋。

“去检查魔印,小子。”布鲁娜对加尔德道。他奉命离开。黎莎领她进屋,带她坐在铺着椅垫的椅子上,然后拉了块有衬里的毯子给她盖。布鲁娜大口喘气,黎莎很怕她随时又要开始咳嗽。她在壶里装满清水,在壁炉中添加木柴和引火的秸秆,四下找寻火石和贴片。

“在布幔上的盒子里。”布鲁娜说。黎莎随即注意到一个小木盒,她打开盒子,但里面没有火石和铁片,只有末端裹着某种黏土的短木棒;她拿起两根木棒摩擦。

“不是那样,女孩!”布鲁娜大声道,“你从来没有见过火焰棒吗?”

黎莎摇头。“爸在店里混合化学原料的地方放了一些,”黎莎说,“但他从来不让我进去。”

老草药师轻叹一声,指示黎莎来到她面前。她拿起一根火焰棒,抵在干瘪的大拇指上。她轻弹拇指,火焰棒的末端立刻燃烧起来;黎莎惊讶得眼睛都快蹦出来了。

“草药学可不只与植物有关,女孩。”布鲁娜边说边在火焰棒烧完前点燃一张纸媒,并以纸媒点燃油灯,然后将纸媒交给黎莎。她高举油灯,照亮积满灰尘的书柜,以及满满的书籍。

“哇!老天!”黎莎惊呼道,“你的书比米歇尔牧师的还多!”

“这些可不是教徒杜撰出来的故事,女孩。草药师是世界上古老知识的守护者,来自大回归时代恶魔焚烧大图书馆前的古老知识。”

“科学?”黎莎问,“不正是科学的傲慢导致大瘟疫的吗?”

“那是米歇尔的愚见。”布鲁娜道,“如果我知道那个男孩长大以后会变成这样一个傲慢的混蛋,我就会把他留在他妈的两腿之间。第一次驱逐地心魔物的是科学,同时也是魔法。传说中只有伟大的草药师能够治愈沉重的伤势,并且混合出威力强大的药剂,以火焰和剧毒击毙恶魔。”

黎莎还想发问,但加尔德刚好进屋。布鲁娜指向壁炉,黎莎点燃炉中的柴火,将水壶挂在火堆上。不久把水烧开了,布鲁娜在长袍内许多口袋中摸索,在自己的杯中加入特别的配方,然后在黎莎和加尔德的杯中加入茶叶。她的动作十分迅速,但黎莎仍然注意到老妇人在加尔德杯中添加了别的东西。

她在杯中倒入开水,接着他们一起在尴尬的沉默中喝茶。加尔德很快就喝光一杯茶,接着就开始揉眼睛。不久后,他颓然倾倒,沉沉睡去。

“你在他茶里下什么药?”黎莎惊问道。

老女人呵呵大笑道。“潭普树脂和天英草粉。”她说,“两样药草分别有很多用途,但混在一起,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一头公牛昏睡一晚了。”

“为什么要这样?”黎莎问。

布鲁娜露出十分吓人的笑容。“当做防护措施。——不管有没有婚约,你都不能相信十五岁的少年会安分地与年轻女孩共度一宿。”

“那为什么要他跟来?”黎莎问。

布鲁娜摇头。“我劝你父亲不要娶那个泼妇,但是她晃晃胸部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她叹气。“醉成那个样子,史蒂夫和你妈不管家里有什么人在都会乱来。”她说,“但加尔德不该听到那些声音,这个年纪的男孩没听到那种声音就够糟糕了。”

黎莎瞠目。“我妈才不会……”

“话可不能乱说,女孩,”布鲁娜打断她道,“造物主不喜欢说谎的人。”

黎莎垂头丧气,她知道伊罗娜是什么样的人。“加尔德可不是那种人。”

布鲁娜嗤之以鼻。“等你当了村子的接生婆再看看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只要我月经来了,这一切就毫不重要。”黎莎说,“到时候加尔德就可以和我结婚,我就可以和他做所有妻子该做的事。”

“跃跃欲试,是吧?”布鲁娜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承认那不是坏事。男人除了挥动斧头、搬运重物之外还有其他用处。”

“为什么我的月经还没来?”黎莎问,“赛拉和麦莉十二岁时就已经染红她们的床单,而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到底怎么了?”

“什么问题也没有。”布鲁娜说,“每个女孩初经的时间都不一样。你或许还要再等一年,甚至更久。”

“一年!”黎莎惊呼。

“不要急着摆脱童年,女孩。”布鲁娜道,“长大后,你会怀念童年;人生不是只有躺在男人下面帮他生孩子而已。”

“还有什么事可以和生孩子相提并论?”黎莎问。

布鲁娜指向书柜。“挑一本书。”她说,“随便一本。拿过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世界有多大。”

第五章 拥挤的家

尽管昨天忙了一天,很疲惫,黎莎还是看书看到很晚才睡。黎莎在布鲁娜家老公鸡的啼声中惊醒时,加尔德和布鲁娜还在沉睡。她搓揉脸颊,发现书本在自己脸上印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她本来以为草药师就是帮人接骨接生,现在她才知道这门学问是多么的博大精深。草药师研究自然界的一切,找出各种混合造物主创造之物的方法,为他的子民谋福利。

黎莎解下绑头发的丝带,放在书页之间,然后不舍地合上书本,仿佛那是本《可农经》。她站起身,舒展四肢,在火炉中添加木柴,然后搅动余火,重燃火苗。她架上水壶,接着走过去摇醒加尔德。

“起床,懒骨头。”她压低音量喊道。加尔德只发出低吟声,未见动静。不管布鲁娜给他下了什么药,总之药效都很强,她用力摇晃,他挥手赶她,眼睛依然不肯睁开。

“再不起床就没早饭吃。”黎莎笑着踢他一脚。

加尔德再度低吟,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当黎莎再次提伸腿要踢时,他出手抓住她的脚,一把将她拉到床上。他翻身压在她的身上,把她搂在强壮的手臂中,黎莎在他的亲吻下咯咯娇笑。

“停下来,”她说,假意拍打他,“你会吵醒布鲁娜的。”

“吵醒又怎样?”加尔德问,“那个老巫婆已经一百多岁,眼睛瞎得像蝙蝠。”

“老巫婆的耳朵依然管用。”布鲁娜说着睁开一只泛白的眼睛。

加尔德惊叫一声,跳起身来,迅速远离黎莎和布鲁娜。

“在我家里给我规矩一点,小鬼,不然我就煮一锅能让你一年没法勃起的药茶。”布鲁娜说。

黎莎看着加尔德吓得脸都白了,咬紧双唇忍住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不怕布鲁娜了,而且她很喜欢欣赏老妇人训人的模样。

“你听懂了吗?”布鲁娜问。

“是的,女士。”加尔德答道。

“很好。”布鲁娜说,“现在用你那强壮的臂膀出去砍点柴回来。”加尔德在她说完前已经夺门而出。黎莎笑嘻嘻地关上房门。

“很有趣的画面,对吧?”布鲁娜问。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让加尔德跑那么快。”黎莎说。

“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布鲁娜说。黎莎照做。她继续说下去。“要当镇上的医疗师不能只会煎药,一句强而有力的恐吓就足以制服镇上最高大的男孩;让他在伤人前三思而后行。”

“加尔德不会伤害任何人。”黎莎说。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布鲁娜道,但语气听起来很敷衍。

“你真的能够制造让他没法勃起的药吗?”黎莎问。

布鲁娜大笑。“一年?”她说,“单靠一剂办不到。不过不举几天可以,甚至一个星期?就跟在他茶中下药一般轻而易举。”

黎莎若有所思。

“怎么了,女孩?”布鲁娜问,“担心他会在婚前对你乱来?”

“我想对史蒂夫下药。”黎莎说。

布鲁娜点头。“这样想是应该的。”她建议道,“但是别担心,你母亲很清楚这种把戏。她年轻时常常来找我,想要借助草药师的帮助控制经期,以免在乱来时怀下孽种。当年我没有看出她的把戏,很遗憾地说,我教了她很多不该教的知识。”

“当爸抱妈步入家门时,妈就已经不是处女了?”黎莎震惊地问道。

布鲁娜大哼一声。“镇上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和她睡过,直到史蒂夫赶跑所有人。”

黎莎相当震惊。“妈在克拉莉莎怀孕时还公开指责她。”

布鲁娜对着地上吐口水。“所有人都指责那个可怜的女孩。全都是伪善者!史密特说什么全镇都是一家人,但当他老婆率领全镇镇民抨击那个女孩,好像她是运气好、结婚得早,或是够聪明,懂得事先防备。”

“事先防备?”黎莎问。

布鲁娜摇头。“伊罗娜一心只想抱孙子,什么都没有对你说,是不是?”她问,“告诉我,女孩,小孩是怎么来的?”

黎莎脸色一红。“男人,我是说,你丈夫……他……”

“大声说出来,女孩。”布鲁娜大声道,“我老到没有时间等你害羞了。”

“他在你的体内播种。”黎莎说,脸颊比先前还红。

布鲁娜大笑。“你有办法治疗灼烧和恶魔伤口,但面对创造生命的话题却忸忸怩怩?”

黎莎开口欲言,但是布鲁娜打断了她。

“你的男人把种子播在你肚子里,然后你就可以心满意足地躺在他的身边。”布鲁娜道,“但就像克拉莉莎学到的教训,男人未必会及时自你体内拔出,聪明的女孩就知道要来找我要茶。”

“茶?”黎莎问,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

“庞姆叶,以一定比例混合其他药草,就会是一种不让男人种子在你体内扎根的药茶。”

“但米歇尔牧师说……”黎莎开口道。

“别念《可农经》。”布鲁娜打断她,“那是男人写的书,完全没有考虑到女人的感受。”黎莎立刻闭嘴。

“你母亲常来找我。”布鲁娜继续道,“咨询一些老偏方,在小屋附近帮忙,为我磨药。我本来打算收她为学徒,但她唯一想学的只有庞姆茶的秘密。当我教会她后,她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听起来像她做的事。”黎莎说。

“少量饮用庞姆茶不会有问题。”布鲁娜说,“但史蒂夫性欲很强,你妈喝太多了。在他们两个做了上千次后,你父亲的生意开始兴隆,于是她看上了他的钱包。当时,你母亲的子宫已经被榨干了。”

黎莎好奇地打量她。

“与你父亲结婚后,伊罗娜想要怀胎努力了两年,都失败了。”布鲁娜说,“史蒂夫娶了年轻女子,一夜之间就让对方怀孕,这件事让你妈更加心急。最后,她又回来找我,哀求我帮忙。”

黎莎凑上前去,心知自己的一生与布鲁娜接下来要说的事有关。

“庞姆茶必须少量饮用。”布鲁娜重复道,“而且最好一个月要停用一段时间,让你的月经来潮。不这么做,你有可能不孕。我警告过伊罗娜,但她是下半身的奴隶,根本听不进去。我用了好几个月的药,观察她的月经,又拿药让她添加在你父亲的饮食里。最后,她终于怀上你了。”

“我?”黎莎道,“她怀了我?”

布鲁娜点头。“我很为你担心。你妈的子宫十分虚弱,我们都知道她没有机会再度怀孕。她每天都来找我,要我检查她的儿子。”

“儿子?”黎莎问。

“我警告过她可能不是儿子。”布鲁娜说。但是伊罗娜十分固执。“造物主不会如此残忍。”她说,“完全忘记地心魔物也是同一个造物主创造出来的产物。”

“所以我只是造物主残忍的玩笑?”黎莎问。

布鲁娜伸出枯瘦的手指抬起黎莎的下巴,将她拉到眼前。黎莎在老妇人讲话的同时默默看着她嘴边猫须般的灰色长毛。

“我们是什么样子都是自己选择的,女孩。”她说,“让其他人决定你的价值,你就输定了,因为没有人希望其他人比自己更有价值。伊罗娜一生无数错误的决定都只能怪自己,怨不得别人,但她太骄傲,不敢承认,把气出在你和可怜的厄尼身上总是比较容易。”

“我希望有人揭发她淫荡的行为,逼她远走他乡。”黎莎说。

“你为了私怨宁愿出卖自己的性别?”布鲁娜问。

“我不懂。”黎莎说。

“女人想要男人而张开双腿并不是罪,黎莎。”布鲁娜道,“草药师不会因为人们年轻气盛时顺应本性所做的事去评断他人,我不能忍受的是背弃誓约者。誓约一出口,女孩,你最好遵守你的誓言。”

黎莎点头。

加尔德正好在这时回来。“妲西前来接你回镇上。”他对布鲁娜说道。

“我发誓我已经开除了那头愚蠢的母猪。”布鲁娜咕哝道。

“镇议会昨天开会决议将我复职。”妲西说着推门走了进来。她没有加尔德那么高,但也差不多,而且体重比他重多了。“这是你自己的错,没人有能力接下这份工作。”

“他们无权这么做!”布鲁娜叫道。

“他们有权这么做。”妲西道,“我也不喜欢这种情况,但你随时都有可能死掉,镇上需要人照顾病患。”

“你死了,我都还没死。”布鲁娜冷笑一声,“我会自己选择学徒。”

“那我就待到你选好为止。”妲西说着转向黎莎,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就发挥一点用处,下去煮粥。”布鲁娜道,“加尔德正在长身体,需要吃早饭补充体力。”

妲西皱起眉,但还是卷起衣袖,朝沸腾的水壶走去。

“回到镇上后,我要去找史密特好好谈谈。”布鲁娜喃喃说道。

“妲西真的这么糟糕吗?”黎莎问。

布鲁娜微弱的目光转向加尔德。“我知道你比公牛还要强壮,小子,但我想外面还有木柴没劈完?”

加尔德一听就懂,转眼间已经冲出大门,不久她们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劈柴声。

“妲西在小屋附近打杂是很够用了。”布鲁娜承认道,“她劈柴的速度几乎和你的男朋友一样快,煮的粥也很香。但那双肥大的手掌太笨拙,不适合治病疗伤,而且她在草药学方面的天赋有限。她当接生婆没有问题——任何蠢材都有办法把小孩拉出来——接骨她也是绝佳人选,但面对比较复杂的疾病,她就束手无策了。如果她成为本镇的草药师,我会为本镇感到悲哀。”

“如果你连晚饭都做不好,还妄想当好加尔德的妻子!”伊罗娜大声喝斥。

黎莎皱眉,据她所知,她母亲从来没有做过一顿好饭。而且自己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但是造物主还是不让她妈出手帮忙。

这几天,白天她都在帮布鲁娜和妲西照料伤患。她学得很快,使得布鲁娜拿她当作指导妲西的典范。妲西并不喜欢这种情形。

黎莎知道布鲁娜想要收她当学徒——老妇人没有明说,但她的意图十分明显。可是她也必须照顾到她父亲的造纸厂。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店里帮忙,为镇民撰写讯息,填写单据。她装帧的技巧比他还高,而黎莎也很喜欢在纸张四周镶花瓣,雷克顿和来森堡的贵妇愿意支付比她们丈夫购买白纸更高的价钱来买这种纸张。厄尼经常夸她在这方面的天赋。

厄尼希望在自己退休时,黎莎来掌管店面,还有加尔德帮忙做一些如制作纸浆的粗活。但黎莎对造纸一直提不起多大兴趣。她勤于帮忙,主要是为躲避母亲尖酸刻薄的责骂。

伊罗娜喜欢管钱,但她反感纸浆缸里碱水的味道和碾磨的声音。店里是黎莎和厄尼常用的避难所。

史蒂夫豪迈的笑声吸引了正在切菜的黎莎。他在客厅里,坐在她父亲的椅子上,喝着父亲的麦酒。伊罗娜坐在椅臂上,手掌搭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靠向史蒂夫。

黎莎希望自己是火恶魔,这样就可以对他们吐一团火焰。她一辈子都因为和伊罗娜困在同一个屋檐下而闷闷不乐,现在布鲁娜的故事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她母亲只爱父亲的钱。她将女儿视为造物主的残忍玩笑,而且结婚时,当父亲抱着她跨越家中魔印时,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反感母亲这一点。尽管布鲁娜说,女人享受男人带来的欢愉并非罪孽,但她母亲的虚伪依然令她作呕——为了掩饰自己的放浪,她还赶跑了克拉莉莎。

我不会像你一样。黎莎发誓。她一定会遵循造物主之道,要在自己的新房里成为真正的女人。

史蒂夫说的话引得伊罗娜尖声浪笑,黎莎开始自顾自地唱歌,试图盖过他们调情的声音——黎莎的嗓音清脆悦耳,米歇尔牧师曾一直想请她在讲道时唱歌。

“黎莎!”不久后,她母亲大叫,“闭上你的鸟嘴,太影响我们思考问题了!”

“听起来不像有人在思考。”黎莎嘟哝道。

“你说什么?”伊罗娜喝道。

“什么也没说!”黎莎很无辜地回道。

日落过后,他们开始吃晚饭,黎莎欣慰地看着加尔德用她做的面包刮净第三盘她煮的菜。

“她厨艺不好,加尔德。”伊罗娜道歉道,“但是只要捏着鼻子,还是管饱。”

史蒂夫正在张口喝酒,被逗得把酒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加尔德嘲笑自己父亲,伊罗娜则扯下厄尼大腿上的餐巾去擦史蒂夫的脸。黎莎转向父亲,但他一直低头吃饭;他每天从店里回家都很少说话。

黎莎实在受不了了。她收拾了餐桌,回到自己房间,但是那也不是什么避难所。她忘了她妈把房间让给史蒂夫了。粗鲁的伐木工把她一尘不染的房子踩得满地都是泥巴,还把脏兮兮的靴子摆在她的床边,用她最喜欢的书垫在地上。

她大叫一声,冲向自己的书,但封面已经沾满了泥巴。她软绵绵的来森羊毛床单沾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闻起来像是汗水和她妈最爱的安吉尔斯昂贵香水混杂出来的味道。

黎莎感到一阵恶心。她紧紧抱着宝贵的书本,逃往她父亲的纸店,一边哭泣一边徒劳无功地擦拭书上的泥巴。

加尔德在纸店里找到了她。“原来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他说着伸出粗壮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黎莎推开他,拭去眼泪,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加尔德抓住她的手臂,问道:“就因为你妈说的那个笑话?”

黎莎摇头,试图走开,但加尔德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我只是在笑我爸。”他说,“我爱吃你做的菜。”

“真的吗?”黎莎哽咽问道。

“真的,”他保证,将她拉到身前,深深一吻,“那样的菜可以喂饱一整队儿子军团。”

黎莎轻笑。“我或许没办法挤出一整队小加尔德。”

他抱紧黎莎,将嘴唇凑到她耳边。“现在,我只想要挤一个小加尔德进去。”

黎莎呻吟一声,但仍轻轻推开他。“别急,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

“就算昨天结婚都太慢了。”加尔德说,但不为难她。

黎莎蜷缩在客厅炉火旁的毯子底下。史蒂夫霸占了她的房间,加尔德睡在店里的吊床上。地板在夜里十分冰凉,羊毛地毯表面粗糙,躺起来却很不舒服。她很想爬回自己床上睡,但除非放火烧床,不然绝对没法除去史蒂夫和她妈在床上犯的罪孽。

她甚至不了解伊罗娜干吗还要费心找这么多借口,又不是说大家看不出来她在干什么。她干脆叫厄尼去客厅睡,然后把史蒂夫拉上床算了。

黎莎实在受不了这个家了。

她睡不着,躺在地上听着恶魔测试魔印发出的声响,幻想和加尔德一起经营造纸店的情景——她父亲退休,母亲和史蒂夫不幸去世。她的肚子又大又圆,在店里记账,加尔德满身大汗地从碾磨机那边进入店内。他亲吻她,而他们的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

这个画面为她带来一些暖意,但她想起布鲁娜的话,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将一生奉献给小孩和造纸生意而错过什么。她再度闭上双眼,幻想自己成为伐木洼地的草药师,所有人都请她治病、接生、疗伤——一个美好的梦,但是却容不下加尔德和孩子的存在。草药师必须出诊,而她很难想象加尔德帮她拎着草药袋和工具挨家挨户看病的模样,也不认为他会在她工作时会待在家照顾小孩。

“我只是来上厕所。”加尔德轻声细语,来到她的身边蹲下。

“店里就有厕所。”黎莎提醒道。

“那我是来亲你道晚安。”他说着凑上前去噘起嘴。

“你上床时已经亲过三次了。”黎莎说,开玩笑似的推开他。

“再来一次有什么不好吗?”加尔德问。

“我想没有。”黎莎说着伸手搂住他的肩。

不久后,另一扇房门传来开启的声音。加尔德身体一僵,四下找寻躲藏的地方。黎莎指向一张椅子。他太壮,不可能完全遮住,但是在火炉昏暗的照明下或许不会被人发现。

不久,门后射来一道暗淡的光线,粉碎了他们的希望。黎莎才刚躺回地上,闭上双眼,光线就已经洒入客厅。

黎莎睁大双眼,看见母亲正在打量客厅。她手中的油灯灯叶几乎完全合上,投射出大片阴影,只要不细看,加尔德还是不易被发现。

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担心。在认定黎莎已经熟睡后,伊罗娜打开史蒂夫的房门,立即消失在门后。

黎莎望着房门很长一段时间。伊罗娜对丈夫不忠都是很明显的事,但此前,黎莎一直无法接受——母亲会背着父亲放荡成这样。

她感到加尔德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黎莎,我很抱歉。”他说,她把脸埋入他的胸口,低声哭泣。他紧紧拥抱她,压抑她的啜泣声,不停摇晃安慰。远方传来一声恶魔的怒吼,黎莎很想和它一同大叫。她压抑住这种冲动,只希望父亲还在沉睡,没有听见伊罗娜的呻吟,但除非他喂父亲吃了布鲁娜的安眠药,不然实在不太可能。

“我会带你远离这一切。”加尔德道,“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计划未来,就算我必须亲手扛回足够的木头,我也会在婚礼前盖好我们的房子。”

“喔,加尔德。”她说着吻了上去。他回应她的热吻,扑倒她。史蒂夫房里的撞击声和屋外的恶魔吼叫声全消失在她耳内喷发的热情中。

加尔德的手肆意抚摸她的身体,黎莎任由他接触只有丈夫才能触碰的地方。她重重地喘息,在一阵强烈的快感中弓起背脊,加尔德趁机卡位到她两腿中间。她感觉到他在脱裤子,心里清楚他想干什么。她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但她的内心极为空虚,而加尔德似乎是世上唯一有能力填补这份空虚的人。

正当他要向前挺入的一刹那,黎莎听见自己母亲淫荡的呻吟,身体随即僵硬。如果她如此轻易放弃自己的誓言,那又比伊罗娜好到哪里去呢?她曾发誓要在婚礼之日以处女之身跨越自家魔印。她发誓绝不要像伊罗娜那样。此时此刻,她却将那一切全抛到脑后,企图在如此接近母亲出轨的地方与一个男孩胡来。

“我不能忍受的是背弃誓约者。”脑海中再度传来布鲁娜的声音,黎莎双手用力抵住加尔德的胸膛。

“加尔德,不要,拜托。”她低声说道。加尔德僵了很久。最后,他从她身上翻开,重新系好裤带。

“我很抱歉。”黎莎无力地解释。

“不,我才应该抱歉。”加尔德说。他亲吻她的额头。“我可以等的。”

黎莎紧紧抱了他一下,接着加尔德起身离去。她很希望他留下来睡在自己身边,但刚才情况够危急了。如果伊罗娜发现他们睡在一起,她不会反省自己的过失,一定会严厉惩罚她。或许正是因为她自己做过的事而更要惩罚她。

通往店里的门关起时,黎莎躺回地上,心里想着加尔德。不管母亲为她带来多少痛苦,只要有加尔德在,她就有办法承受。

早餐在众人的尴尬中一晃而过,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响亮。大家都识相地闭上嘴。黎莎默默地清理餐桌,加尔德和史蒂夫拿斧头准备工作。

“你今天会在店里帮忙吗?”加尔德问道,终于打破沉默。厄尼一整个早上第一次抬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深感兴趣。

“我答应布鲁娜去帮忙照顾伤患。”黎莎说话的同时,带着歉意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厄尼理解地点头,无力地笑了一笑。

“你要去帮忙多久?”伊罗娜问。

黎莎耸肩说:“等他们伤势痊愈。”

“你不能老跟那个老巫婆混在一起。”伊罗娜道。

“我是应你要求去的。”黎莎提醒她道。

伊罗娜皱眉。“别对我耍嘴皮子——”

黎莎感到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但她扬起最迷人的微笑,将斗篷披在肩上。“别担心,妈妈,”她说,“我不会喝太多她的药茶。”

史蒂夫轻哼一声。伊罗娜双眼圆睁。但黎莎在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前走出了家门。

加尔德陪她走了一段路,但当他们走到与其他伐木公会合的地方时,加尔德的朋友们已经等在那里。“你迟到了,加尔。”艾文埋怨道。

“现在有个女人做饭了。”弗林说,“是男人都会迟到。”

“如果他昨晚又睡在她家的话。”伦边哼边道,“我猜她可不只是帮他做饭,竟然在她父亲面前干这种龌龊事。”

“伦猜得对吗,加尔?”弗林问,“昨晚又找到新窝摆你的斧头吗?”

黎莎勃然大怒,正要回嘴,加尔德已经伸手搂住她的肩。“别理他们。”他说,“他们只是想要惹你发火。”

“你可以维护我的清白。”黎莎说。她知道,男孩们会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大打出手。

“我会的。”加尔德保证,“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希望在你心中维持温柔的形象。”

“你很温柔。”黎莎说着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男孩们放声怪叫,黎莎对他们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

“傻孩子。”当黎莎告诉布鲁娜自己对伊罗娜说了什么后,布鲁娜喃喃说道,“只有笨蛋才会在牌局刚开始时亮出底牌。”

“这又不是牌局,这是我的人生。”黎莎说。

布鲁娜抓起她的脸颊,狠狠捏了一把,痛到她嘴巴都噘了起来。“那就更有理由谨慎。”她瞪大乳白色的双眼吼道。

黎莎感觉体内燃起一股怒火。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这样和她说话?布鲁娜似乎鄙视镇上每个人,只要一个不顺眼就会抓人打人,语出恫吓。她真的有比伊罗娜好到哪里去吗?告诉黎莎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时,她真的是为了黎莎着想,抑或只是为了要让她成为她的学徒,就像伊罗娜逼她尽快嫁给加尔德,好帮他生个儿子?内心深处,黎莎很乐意去做这两件事,但她实在不想继续被逼迫。

“好哇,好哇,看看是谁来了。”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年轻的天才。”

黎莎抬头看见妲西站在圣堂大门口,手里抱着一堆木柴。这个女人毫不掩饰对黎莎的妒忌之情——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变得像布鲁娜一样可怕。黎莎一直试图向她表示自己的好感,但这种友好姿态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妲西打定主意就是不喜欢她。

“不要因为黎莎的内疚,而把你的愚笨推责于她。”布鲁娜在妲西丢下木柴、举起沉重的拨火棍拨火时说道。

黎莎很肯定只要布鲁娜持续挑拨,自己就不可能和妲西好好相处,于是她埋头继续磨药。数名在攻击事件中灼伤的病人皮肤受到感染,需要持续照料。其他人的情况仍十分糟糕。布鲁娜昨晚因急救被人叫醒两次。截至目前,她的草药和医疗技巧没有令任何人失望。

布鲁娜完全接管了圣堂,把米歇尔牧师和其他人当做密尔恩仆役一般使唤。她让黎莎待在身边,不停地以好似喉咙堵满浓痰的难听声音解说伤口的情形,以及用来治病的草药药性。黎莎看着她割开伤口、缝合皮肤,发觉自己已经习惯这种景象了。

早晨过去,将近中午时,黎莎必须强迫布鲁娜搁下工作,休息吃饭。其他人或许没注意到老妇人急促的呼吸或颤抖的手,但黎莎看在眼里。

“够了。”她终于说道,从草药师手中夺走研钵和碾杵;布鲁娜立刻抬头看她。

“去休息。”黎莎说。

“你以为自己是谁,女孩,竟然……”布鲁娜破口大骂,伸手要去拿拐杖。

黎莎眼明手快,一把抓起拐杖,指向布鲁娜的鹰钩鼻。“你再不休息就会发作。”她喝斥道,“我要带你出去,没得商量!史黛芙妮和妲西可以接手一个小时。”

“勉强可以。”布鲁娜嘟哝道,但还是任由黎莎扶起自己,领她离开圣堂。太阳高挂在天空,圣堂附近草木茂盛,绿意盎然,只有部分地面有火恶魔焚烧过后的痕迹。黎莎铺了一块毯子,扶着布鲁娜坐下,拿出她的特质药茶和不会影响老妇人仅存几颗牙齿的软面包。

他们安静舒适地坐了一段时间,享受这温暖的春日气息。黎莎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竟然拿布鲁娜与自己母亲相比。她有多久没和伊罗娜一起在阳光下享受宁静了?好似没有过第一次吧?

她听见一阵刺耳的声音,转头时发现布鲁娜在打呼。她微微一笑,将老妇人的披肩盖在她的身上。她伸展双脚,发现赛拉和麦莉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缝补衣服。她们对她挥手招呼,并在毯子上腾出一点空间让黎莎坐。

“草药师的生活怎么样?”麦莉问。

“很累。”黎莎说,“布莉安娜呢?”

两个女孩互看一眼,咯咯娇笑。“和艾文在树林里。”赛拉说道。

黎莎啧了一声。“那女孩迟早会有和克拉莉莎一样的下场。”

赛拉耸肩。“布莉安娜说你不该贬低自己没有尝试过的游戏。”

“你打算尝试吗?”黎莎问。

“你以为自己应该等到婚后再做。”赛拉说,“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直到杰克死在恶魔手中。现在我愿意放弃一切,换取在他死前和他做一次的机会,甚至为他怀个孩子也无所谓。”

“我很抱歉。”黎莎说道。

“没有关系。”赛拉哀伤地回应。黎莎拥抱她,麦莉也加入。

“喔,真是甜蜜。”她们身后传来叫声,“我也想抱抱!”她们抬头,刚好赶上布莉安娜直扑而来,笑哈哈地将她们撞倒在草地上。

“你今天心情不错。”黎莎说。

“在树林里快活一下心情自然不错。”布莉安娜说着眨眨眼,以手肘轻顶了黎莎的肋骨。“再说,”她话锋一转,“艾文对我说了个秘密!”

“快告诉我们!”三个女孩同时叫道。

布莉安娜大笑,目光转向黎莎。“或许晚点,”她说,“老太婆的新学徒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不是她的学徒,不管布鲁娜怎么想。”黎莎说,“等加尔德和我结婚后,我还是要打理我父亲的造纸店,我只是在帮忙照顾伤患。”

“是,你总是比我好。”布莉安娜说,“采药似乎是件苦差。你看起来很糟,昨晚没睡好吗?”

黎莎摇头。“火炉旁的地板没有床那么舒服。”她说。

“如果可以躺在加尔德身上,我并不在乎睡地板。”布莉安娜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黎莎问。

“别装蒜,黎莎。”布莉安娜不耐烦地说道,“我们是你闺蜜。”

黎莎发怒。“如果你是在暗示……”

“不要装了,黎莎。”布莉安娜说,“我知道加尔德昨晚和你做了,我只是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分享你的感受。”

赛拉和麦莉倒抽一口凉气。黎莎瞪大双眼,面红耳赤。“他才没有和我做!”她大叫,“谁对你说的?”

“艾文,”布莉安娜微笑,“他说加尔德一整天都在吹嘘。”

“加尔德就是个大骗子!”黎莎吼道,“我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守规矩……”

布莉安娜脸色一沉。黎莎倒吸一口气,赶紧捂住嘴。“喔,布莉安娜,”她说,“我很抱歉!我不是指你……”

“不,我认为你就是这个意思。”布莉安娜说,“我认为这是你今天说过最真诚的一句话。”

她站起身来,拍拍裙子,一贯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走吧,女孩们,”她说,“我们换个空气清新的地方说我听来的故事。”

赛拉和麦莉互看一眼,然后转向黎莎,但布莉安娜已经迈步离开,她们赶紧起身跟上。黎莎开口欲言,但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黎莎!”她听见布鲁娜叫唤,转身看见老妇人拄着拐杖挣扎起身。黎莎哀伤地看了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眼,然后跑过去扶她。

当加尔德和史蒂夫出现在她父亲屋外的小径上时,黎莎已经等在门口。他们有说有笑,脸上愉快的神情更令黎莎怒火中烧。她的手抓紧裙摆,指节泛白,迈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

“黎莎!”史蒂夫嘲弄似的笑道,“我未来的儿媳今天过得好吗?”他张开双臂,似乎打算来个热情拥抱。

黎莎无视他的存在,直接走到加尔德面前,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嘿!”加尔德大叫道。

“糟了!”史蒂夫大笑。黎莎以她母亲瞪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史蒂夫扬起双掌作安抚状。“看来你们需要谈谈。我就先走啦。”他朝加尔德眨眼。“快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离开前忠告道。

黎莎转身面对加尔德,再度出手要打。他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大声道:“黎莎,住手!”

黎莎不顾手腕疼痛,抬起膝盖重重顶上他双腿之间。她厚重的裙子影响了她的动作发力,但这一下还是令他放开手掌,颓然倒地,双手紧紧捂住下身。黎莎出脚踢他,但加尔德浑身都是肌肉,而双手已护住要害。

“黎莎,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加尔德大口喘气,紧接着嘴巴又被踢了一脚。

加尔德怒吼一声,当她再度抬脚时,他立刻出手抓住,随即使劲,将她向后推。她背部着地,肺里的空气逸出,在她呼吸恢复正常前,加尔德已经扑了上来,抓起她的手臂,将她按倒在地。

“你疯了吗?”他大叫,她则不断在地上挣扎。他疼得面红耳赤,眼中泪水直流。

“你怎么可以?”黎莎叫道,“恶魔养的,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黑夜呀,黎莎,你到底在说什么?”加尔德哑着嗓子问,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你怎么可以?”她又问,“你怎么可以说谎,告诉大家你昨晚帮我破身了?”

加尔德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他问道,黎莎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或许说谎的人不是加尔德。

“艾文对布莉安娜说的。”她说。

“我要杀了那个恶魔养的,”加尔德大叫,向后退开,“他保证不会说出去。”

“所以是真的?”黎莎尖叫。她用力顶起膝盖,加尔德在惨叫声中滚向一旁。她爬起身来,在他再度扑上前跑开了。

“为什么?”她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只是砍树时闲聊,”加尔德呻吟道,“没有任何意义。”

黎莎一辈子没有对人吐过口水,但是她对他吐了一口口水。“没有任何意义?”她大叫,“你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毁了我的人生?”

加尔德爬起身来,黎莎立刻后退。他举起双手,没有逼近。

“你的人生没被毁掉。”他说道。

“布莉安娜知道了!”黎莎高声回应,“赛拉和麦莉也知道了!明天全镇的人都会知道!”

“黎莎……”加尔德开口。

“还有多少人?”她打断他。

“什么?”

“你还告诉多少人,猪头?”她尖叫。

他将双手插入口袋中,低下头去。“只有其他伐木工。”他说。

“黑夜呀!所有伐木工?”黎莎冲向他,双手朝他脸上抓去。他抓住她的手腕,大叫道:“冷静点!”他的手掌如同火腿般粗,使劲握紧,一股痛楚立刻沿着手臂袭来,让黎莎恢复理智。

“你弄痛我了。”她尽量以最冷静的口吻说道。

“这样好多了。”他说着减轻力道,但是没有放手,“这点痛还不能与你的一脚相提并论。”

“你活该。”黎莎说道。

“就算我活该吧。”加尔德说,“现在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吗?”

“如果你放手的话。”她说道。

加尔德皱起眉,然后迅速放手,跳出黎莎踢人的距离之外。

“你愿意告诉大家你说谎吗?”黎莎问。

加尔德摇头。“不可能,黎莎,那样会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

“比我看起来像个坏女人好?”黎莎反驳。

“你不是坏女人,黎莎,我们有婚约;这不会让你变成布莉安娜。”

“很好,”黎莎说,“或许我也可以撒点小谎。如果你朋友先前已经在嘲笑你了,你想要是我告诉他们你硬不起,办不了事,他们会怎么讲?”

加尔德一手握拳,微微扬起。“你不会想那样做,黎莎。我一直对你很有耐心,但是如果你散播那种谎言,我保证……”

“而你就可以传播我的谎言?”黎莎问。

“这一切等我们结婚以后都不重要了。”加尔德道,“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件事。”

“我不要嫁给你。”黎莎说完,突然感到卸下肩头的重担。

加尔德皱起眉。“你没得选择。”他说,“就算有人还想要你,无论是那个书虫约拿或其他人,我都会出面痛扁他们一顿,伐木洼地不会有人胆敢抢夺我的女人。”

“好好享受说谎的乐趣吧。”黎莎说,在眼泪滴落前转过头,“我宁愿葬身黑夜,也不会让你得逞。”

当天晚上,黎莎忍着委屈准备晚餐。加尔德和史蒂夫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像匕首般刺痛她的心。前一天晚上她还差点受不了加尔德的诱惑,几乎让他得逞。拒绝他令她心痛,但是她当时认为自己有权决定要不要献出自己的贞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单凭片面之词就能夺走它,更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做。

“幸好你最近和布鲁娜走得很近。”她的耳后传来一阵低语。黎莎迅速转身,发现伊罗娜站在面前,笑嘻嘻地看着她。

“我们可不想看到你挺着个大肚子结婚。”伊罗娜说。

黎莎后悔早上脱口说出药茶的事。她开口想要回嘴,但她母亲窃笑两声,在她想出该说什么前已转身离开。

黎莎在她的碗里吐口水,也在加尔德和史蒂夫的碗里吐口水。在他们吃饭时,她感到一股空洞的满足。

晚餐时间十分难熬,史蒂夫在她母亲的耳畔低语,伊罗娜不停咯咯娇笑。加尔德从头到尾都看着她,但黎莎拒绝回应他的目光。她将视线保持在碗内,和身旁的父亲一样愣愣地搅拌着碗中的食物。

似乎只有厄尼没有听说加尔德的谎言。黎莎对此心存感激,但是她也很清楚纸包不住火,因为他们对于谣言都津津乐道。

她尽快离开餐桌。加尔德待在座位上,但是黎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寸步不离。当他回到店内休息后,她立刻将门堵起,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和先前许多夜晚一样,黎莎在哭泣中入眠。

黎莎起床时还在怀疑自己是否睡过——她母亲昨晚又在深夜里拜访了史蒂夫,但在恶魔的喧闹声中听着他们的喘息,黎莎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麻痹。

加尔德在深夜时分也发出了声响,因为他发现房门被堵得异常严实。她冷冷一笑,听着他拉了几次门闩,最后放弃了。

当她生火煮粥时,厄尼过来亲吻她的额头。这是几天以来两人第一次独处。她不敢想象早已伤痕累累的父亲在听说加尔德的谎言后会有什么反应。以前他或许会相信她,但在妻子的背叛后,黎莎怀疑他心中还能保有多少对人的信任。

“今天又要去照顾病患?”厄尼问,看到黎莎点头,他微笑说道,“那样很好。”

黎莎说:“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帮忙看店。”

他握起她的手臂,拉到近前,看着她的眼说道:“人永远都比纸张重要,黎莎。”

“难道坏人也是?”她问。

“坏人也是。”他肯定地回答。他的笑容中有着痛苦,但回答却没有半点犹豫。“不管遇上多坏的人,每天晚上你还是能在窗外看见更糟糕的东西。”

黎莎开始哭泣,父亲抓住她的双肩轻摇,拨弄他的发丝。“我为你骄傲,黎莎。”他低声道。

“造纸只是我个人的梦想,魔印不会因为你选择另一条路而失效。”

她紧紧拥抱他,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说道:“我爱你,爸。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不要怀疑这点。”

“我不会怀疑的,我的小太阳。”他笑笑说,“我也一样,永远爱你。”

她继续拥抱父亲,父亲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她趁加尔德和史蒂夫还在穿鞋时离开家门,她希望前往圣堂的路上不要碰到任何人,但加尔德的朋友已经等在门外,以口哨和嘘声看她的热闹。

“我们只是来确证你和你妈怎么把加尔德和史蒂夫留在床上!”伦大叫。黎莎气得满脸通红,但一言不发地推开众人,快步离去。他们在身后很夸张地哈哈大笑。

她觉得自己不是神经敏感——路上的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瞪她,并在背后交头接耳。她快步冲往安全的圣堂,但当她抵达时,史黛芙妮挡住门口,鼻孔大张,仿佛黎莎全身散发出她父亲造纸用的碱水气味让她厌恶。

“你在干吗?”黎莎问,“让我过去,我是来帮布鲁娜的。”

史黛芙妮摇头,轻蔑地说道:“我不会让你的罪孽玷污这个神圣的地方。”

黎莎抬头挺胸,整个人比史黛芙妮还要高上几英寸,但她仍觉得自己像是老鼠遇到猫一样。“我没有犯罪。”她说。

“哈!”史黛芙妮大笑,“全镇的人都知道你和加尔德的龌龊事情。我本来对你期望很高,但看来你终究还是遗传了你母亲的风骚。”

“这是干吗?”在黎莎有机会回应前,布鲁娜沙哑的声音已从门后传来。

史黛芙妮转身,气焰嚣张地低头看向年迈的草药师。“这女孩是烂货,我不准她进入造物主的圣堂。”

“你不准?”布鲁娜问,“难道你是造物主?”

“不要在这个地方亵渎造物主,老太婆。”史黛芙妮说,“他的训诫清楚地写在经书中。”她拿起随身携带的包着皮革封面的《可农经》。“奸夫淫妇为世人带来瘟疫,就是在指这个小淫妇和她妈。”

“你有她的犯罪证据吗?”布鲁娜问。

史黛芙妮微笑。“加尔德已经和很多人说了他们的事情。”她说。

布鲁娜吼叫一声,突然发难,一拐杖击中史黛芙妮的脑袋,将她击倒。“只听男孩大放厥词就认定一个女孩犯罪?”她叫道,“男孩子吹嘘的鬼话根本不能信,这种事你最清楚!”

“所有人都知道她妈是镇上的婊子。”史黛芙妮轻蔑说道,太阳穴淌下一条血痕。“这只小母狗有什么理由与她妈不同?”

布鲁娜一拐杖刺中史黛芙妮的肩,令她失声惨叫。

“嘿!”史密特大叫,连忙迎上,“你打够了!”

米歇尔牧师气急败坏地赶来。“这里是圣堂,不是什么安吉尔斯的旅店……”

“女人的问题留给女人解决,你们如果识相,就统统让开!”布鲁娜大声喊道,两个男人顿时气势锐减。她回过头看向史黛芙妮。“叫他们退下,还是要我公开你的罪行?”她语带恫吓。

“我没有犯罪,老巫婆!”史黛芙妮嘴硬道。

“这个镇上所有小孩都是我接生的。”布鲁娜压低音量不让男人听见,“不管外面怎么说,我的眼睛还没瞎到看不清楚手中的婴儿。”

史黛芙妮脸色发白,转身面对丈夫和牧师。“不要插手!”她叫道。

“我非插手不可!”史密特大叫。他抓起布鲁娜的拐杖,自妻子身上移开。“听清楚了,老女人,”他对布鲁娜道,“不管你是不是草药师,你不能肆无忌惮地殴打任何人!”

“喔,那你太太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污蔑任何人吗?”布鲁娜大声问道。她自他手中抽回拐杖,对着他的脑袋敲去。

史密特向后退开,用手护住脑袋。“够了。”他说,“我已经够客气了。”

一般来说,史密特只有在动粗前才会说这种话。他身材不高,但身体很壮,而且多年以来累积了不少对付喝醉酒的伐木工的经历。

布鲁娜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伐木工,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惧怕。她站在原地,等着史密特如同狂风暴雨般扑来。

“很好!”她叫道,“把我丢出去!自己去调药!你和史黛芙妮想办法治好那些不停吐血的恶魔感染病患!顺便帮其他人接生小孩!自己煮药!自己做火焰棒!你们何必在一个老巫婆面前忍气吞声?”

“哦,说真的?”妲西问。所有人都转头看布鲁娜大步走到史密特面前。“我调药和接生的本事不比她差。”妲西道。

“哈!”布鲁娜说。就连史密特也怀疑地看着她。

妲西不理会她:“我想是换人的时候了。我或许没有布鲁娜那种超过百年的诊疗经验,但我不会在镇上作威作福。”

史密特轻搔下巴,看了布鲁娜一眼,后者只是冷笑。

“好哇,”她挑衅道,“我正好休息休息。但是等她缝了不该缝的,割了不该割的伤口后,可别跑到我的大门口来装可怜。”

“或许该给妲西一个机会。”史密特说。

“那就这么办了!”布鲁娜说着举起拐杖狠狠戳着地板,“确保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该上哪去找药吃,感谢你让我退休后享受一份宁静。”

她转向黎莎。“来,女孩,扶老太婆回家。”她牵起黎莎的手臂,两人转身走向门外。

路过史黛芙妮身边时,布鲁娜停下脚步,扬起拐杖指着她,以只有她们三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再敢污蔑这个女孩半个字,或是指控其他人,我就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你那些糗事。”

史黛芙妮恐惧地看着黎莎和布鲁娜朝她的小屋走去。

进屋后,布鲁娜立刻转身面对她。

“好了,女孩?是真的吗?”她问。

“不是!”黎莎叫道,“我是说。我们差点……但是我叫他停,他也停了!”

这说法听起来软弱无力,难以令人信服,她自己也很清楚,且十分惊恐。布鲁娜是唯一愿意为她挺身而出的人,如果连这个老妇人都认为她在说谎,她还不如去死算了。“如果想要的话,你……可以查查看。”她满脸通红地说道。她低头看向地板,忍住泪水。

布鲁娜咕哝一声,摇摇头。“我相信你,女孩。”

“为什么?”黎莎问,“加尔德为什么要那样说谎?”

“因为同一件事女孩子做了就会被赶出镇子,男孩子做了却会到处吹牛。”布鲁娜说,“因为男人会以他人如何看待自己那条摆荡的小虫来界定自己的价值。因为他是一坨屎,心胸狭窄、感情脆弱、愚蠢之极……”

黎莎再度开始哭泣。她觉得自己仿佛一辈子都在哭泣,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布鲁娜张开双臂,将黎莎拥入怀中。“好了,就是这样,女孩。”她说,“彻底发泄出来,然后我们再来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黎莎泡茶时,布鲁娜小屋里安静无声。天色还早,但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她要如何在伐木洼地中度过余生?

来森堡据此只有一个星期的路程,她心想。那里有数千人,而且没有人听说过加尔德的谎言。我可以找到克拉莉莎,然后……

然后怎样?她知道那些都不切实际。就算她可以找到愿意带她离开的信使,单是想到要在空荡荡的野外度过一整个星期就令她窒息,而且来森人都是农民,用不着阅读以及造纸的技能。或许她可以找到新的丈夫,但把自己的命运系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身上的想法不能为她带来多少慰藉。

她端茶给布鲁娜喝,希望老妇人能指点她。但草药师什么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喝茶;黎莎蹲在她的椅子旁。

“我该怎么办?”她问,“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你可以。”布鲁娜道,“不管妲西多会吹嘘,她根本没有学会多少本事,而且我教过她的东西十分有限。镇民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乞求我出手救命。留下来。只要跟着我一年,伐木洼地的人将永远离不开你。”

“我妈不会允许我留下来。”黎莎说,“她会坚持把我嫁给加尔德。”

布鲁娜点头。“她会坚持,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没帮史蒂夫生个儿子。她一心指望你来帮她弥补错误。”

“我不干。”黎莎说,“我宁愿葬身黑夜也不让加尔德碰。”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字字认真。

“这种说法非常勇敢,亲爱的。”布鲁娜说,但是语气中充满鄙夷,“为了一句谎言及对母亲的惧怕就结束自己的性命。”

“我才不怕她!”黎莎说。

“你只是害怕告诉她自己不愿意嫁给摧毁你清白的男孩?”

黎莎沉默了半响,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说。布鲁娜咕哝一声。

黎莎站起身来说:“我希望最好能解除婚约。”

布鲁娜什么也没有说。

来到门前,黎莎停步,转过头来。“布鲁娜?”老妇人又咕哝了一声。“史黛芙妮到底犯了什么罪?”

布鲁娜轻啜一口茶。“史密特有三个美丽的孩子。”她说。

“四个。”黎莎纠正。

布鲁娜摇头。“史黛芙妮有四个。”她说,“史密特只有三个。”

黎莎惊得双眼圆睁。“怎么可能?”她问,“除了圣堂,史黛芙妮从来没有离开过酒馆……”她倒抽一口凉气。

“教徒也是男人啊。”布鲁娜悠悠说道。

黎莎慢慢走回家中,仔细斟酌用字遣词,但到最后她知道修饰词汇没有意义。重点在于她说出反对嫁给加尔德时,母亲会如何反应。

到家时已经接近傍晚了。加尔德和史蒂夫很快就会从树林回来。她必须在他们回家前把架吵完。

“好了,这下你真成了明星了。”她母亲在她进门时刻薄地说道,“我的女儿,镇上的淫妇。”

“我不是淫妇。”黎莎说,“加尔德在说谎。”

“你自己合不拢大腿,休想把事情怪到他头上!”伊罗娜道。

“我没和他睡觉。”黎莎道。

“哈!”伊罗娜叫道,“别把我当傻子,黎莎,我也曾年轻过。”

“这个星期你每晚都很‘年轻’。”黎莎说,“而加尔德是个骗子。”

伊罗娜一巴掌将她打倒。“不准你这样对我说话,你这个小婊子!”她高声叫道。

黎莎躺在地上,心知只要自己一动,她母亲就会继续动手;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生疼。

眼看女儿示弱,伊罗娜深吸一口气,仿佛冷静了一点。“无所谓。”她说,“我一直都知道你需要当头棒才能从你父亲高捧的掌心里摔下来。你很快就会嫁给加尔德,镇民迟早会厌倦传你的闲话。”

黎莎语气坚定。“我不要嫁给他。”她说,“他是个骗子,我不嫁。”

“你非嫁不可。”伊罗娜说。

“不嫁。”黎莎说,“我不会念诵誓约,你没有办法逼我。”

“我们走着瞧。”伊罗娜说着抽下身上的皮带。那是绑着金属扣环的粗皮条,随时都宽松地系在她的腰上。黎莎觉得她之所以系这条皮带纯粹是为了随时可以拿来打自己。

她迎向黎莎,黎莎惊叫一声,退入厨房,接着发现这是她最不该进入的地方;厨房只有一个出入口。

她在扣环划破衣服、割伤背部时大声惨叫。伊罗娜再度出手,黎莎不顾一切地撞向母亲。两人摔倒的同时,她听见房门打开以及史蒂夫的声音。同一时间,纸店的方向也传出询问的叫唤。

伊罗娜把握黎莎分心的时机,一拳打在女儿脸上。她转眼间已经爬起身来,但母亲的皮带再度抽来,却被史蒂夫强壮的手臂抓住。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声喝问自门边传来。黎莎抬头看见父亲试图挤入厨房,却被史蒂夫强壮的手臂挡在门外。

“不要挡路!”厄尼叫道。

“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史蒂夫笑着说道。

“这里是我家,你只是客人!”厄尼叫道,“给我让开!”

史蒂夫不让,厄尼动手打他。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拳是否打痛史蒂夫。史蒂夫哈哈大笑,打破突如其来的沉默,随手一推,将厄尼甩入客厅。

“请两位女士私下解决你们的分歧。”史蒂夫说着眨眨眼,在黎莎的母亲再度动手前关上厨房大门。

黎莎躲在父亲纸店后面的小房间里无声哭泣,轻轻擦拭身上的伤痕和瘀青。如果手边有足够的药材,她可以好好治疗自己,但此刻冷水和布巾是她仅有的一切。

被打完后,她立刻逃入纸店,从店中反锁房门,就连父亲温柔的敲门声也不理会。清理伤口、包扎较深的创口后,黎莎蜷曲在地,于痛苦和羞愧中不断颤抖。

“初经来那天,你就嫁给加尔德。”伊罗娜保证道,“不然我就每天打你一顿,直到你嫁给他。”

黎莎知道她说话算话,也知道加尔德的谎言可以让很多人站在她母亲那边,赞成他们结婚,完全不理会黎莎身上的瘀伤。

我不嫁。黎莎对自己承诺道,就算葬身黑夜也不嫁。

就在此时,她的腹部传来一阵抽痛。黎莎哀号一声,顿时感觉大腿内侧一片湿润。她吓坏了,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激动地祷告,但在她眼前,如同造物主残忍的玩笑,布上满是鲜血。

黎莎尖叫,她听见屋内有人回应她的叫声。

门上传来敲门声。“黎莎,你没事吧?”她父亲问道。

黎莎没有回答,惊恐地看着经血。前两天她不是还在盼望初经赶快来临吗?现在她看着经血,仿佛见到了地心魔物。

“黎莎,现在就打开门,不然今晚有你好受的!”她母亲尖声叫道。

黎莎不理她。

“如果在我倒数十下之前不打开门的话,黎莎,我保证我会把门踢烂。”史蒂夫沉声恐吓道。

史蒂夫开始数数,黎莎感到万分恐惧。她毫不怀疑他会一拳把门打烂。她冲向门边,悄声拉开门闩。

天已经快要黑了。天空一片深紫,最后一丝余晖将在几分钟内沉入地平面。

“五!”史蒂夫叫道,“四!三!”

黎莎深吸一口气,跑出家门。

第六章 火焰的秘密

黎莎撩起裙摆,拼命奔跑,但她家离布鲁娜小屋不止一里路,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绝不可能及时赶到。她的家人在她身后大叫着追赶,但他们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中。

她的身侧传来一阵刺痛,背部和大腿上被伊罗娜的皮带抽出来的伤痕疼痛难忍。她摔了一跤,爬起来时擦伤了手掌。她挣扎起身,不管全身的痛楚,凭借意志力继续朝前奔跑。

跑到一半路程时,阳光终于彻底消失,全新的夜晚召唤来自地心的恶魔。黑暗的迷雾开始升起,凝聚成丑陋的形状。

自己并不想死——黎莎终于认清这一点,但为时已晚。就算这时想回头,她家比布鲁娜家更远,而且中间没有其他人家。由于镇民抱怨化学药剂的难闻气味,厄尼刻意把房子盖在远离村落的地方。她没得选择,只有继续朝布鲁娜位于树林边缘的小屋奔跑,那里是木恶魔的聚集地。

几头地心魔物在她路过时跃跃欲试,但它们尚未完全成形,无法碰到她。不久后,当一只恶魔的手掌穿透她的胸口时,她感觉到一阵凉意,仿佛鬼魂触摸自己,没有一丝疼痛,也没有影响到她奔跑的速度。

在接近树林的地方不会有火恶魔出没。木恶魔一看见火恶魔就会动手攻击。普通火焰烧不着木恶魔,但火焰唾液可以。一头风恶魔在她面前成形,不过黎莎绕道闪过,对方纤细的双脚没有能力徒步追逐。

前方出现一道光源,是挂在布鲁娜房门旁的油灯。她开始加速冲刺,大声喊道:“布鲁娜!布鲁娜,求你开开门!”

没有回应,屋门保持紧闭,但是前方的路畅通无阻,她开始觉得自己有可能活命。

接着,一头八英尺高的木恶魔来到她面前。

希望落空了。

木恶魔张嘴吼叫,露出满口菜刀般的利齿,浑身肌肉暴突,比史蒂夫还强壮,其外覆盖一层树皮般的厚重外壳。

黎莎在身前比画着魔印,默默乞求造物主赐给自己干净利落的死亡。传说恶魔不但能吞噬肉体,还会吸取灵魂。她想自己很快就会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了。

恶魔逐步逼近,盘算着猎物的逃命方向。黎莎知道自己应该拔腿就跑,但就算没有因为恐惧而四肢僵硬,她还是看不出自己能往哪跑。这头地心魔物就挡在她和唯一的庇护所之间。

布鲁娜的屋门在一阵嘎吱声中开启,光线洒入前院中。恶魔在老太婆步入视线的同时转过身去。

“布鲁娜!”黎莎大叫,“待在魔印后面!前面有头木恶魔!”

“我的视力大不如前,亲爱的!”布鲁娜回答,“但还不至于看不见那丑八怪。”

她又向前踏出一大步,穿越自己的魔印力场。在黎莎的尖叫声中,恶魔朝老妇人直扑而去。

布鲁娜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恶魔以极度恐怖的速度直扑过来。她伸手到披肩中,取出一个小东西,触碰门旁油灯中的火苗;黎莎看到那个东西立刻着火燃烧。

等到恶魔尽在眼前时,布鲁娜举起手,用力一抛。那东西突然爆炸,将木恶魔笼罩在一团液态火焰中。火势照亮夜空,尽管位于数码之外,黎莎仍感受到了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恶魔冲势受阻,尖叫着摔倒在地,疯狂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火焰顽强地附着在它身上,地心魔物只能在地上挣扎惨叫。

“你赶紧进屋里来,黎莎。”布鲁娜在恶魔燃烧的同时说道,“不然会着凉的。”

黎莎裹着布鲁娜的披肩,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手中的茶杯冒出来的热气,一点都不想喝。木恶魔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才完全消失。她想象着在前院中闷烧的残骸,感觉自己恶心想吐。

布鲁娜坐在他的摇椅上,一边熟练转动手中的针线,一边轻轻哼着小调。黎莎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布鲁娜刚刚检视了她的伤口,除了在涂药包扎时偶尔嘟哝几句,一句话也没有说。很显然地,其中有几道伤痕是在途中自己弄伤的。她同时也指导黎莎如何折叠和填塞布块,以堵住两腿之间的经血,并且告诫她要经常换洗。

但现在布鲁娜又坐回摇椅上,仿佛什么异常的事都没发生过,屋里只听到织针的交错声以及木柴燃烧的啪啦声。

“你对那头恶魔做了什么?”黎莎开口问道。

“液态恶魔火。”布鲁娜说,“制作困难,非常危险,但那是我知道唯一可以阻止木恶魔的东西。木恶魔不惧怕普通火焰,但液态恶魔火的温度可与火焰唾液相当。”

“我不知道有东西可以杀死恶魔。”黎莎说。

“女孩,我以前就告诉你了,草药师是古老科学的守护者。”布鲁娜说。她咕哝一声,在地板上吐了口痰。“至少有少数草药师是,我或许是唯一还保有恶魔火配方的人。”

“为什么不与众人分享?”黎莎问,“大家从此就能从对恶魔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布鲁娜大笑。“解放?”她说,“这玩意儿可能会烧毁村落,或烧掉大片树林。但没有火焰可以影响火恶魔,也不可能阻挡石恶魔的去路。没有火焰可以抵抗高速飞行的风恶魔,火势令湖面以及池塘燃烧,而伤害水恶魔。”

“尽管如此,”黎莎继续,“你今晚做的事验证了这东西多么有用,你救了我一命。”

布鲁娜点头。“我们保存古老知识,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会再次需要它们,但随着这些知识而来的则是沉重的负担。历史上自相残杀的男人们给我们留下了血的教训——俗人会滥用火焰的秘密。”

“这就是草药师一直都是女人的原因。”她继续道,“一旦男人获得这种力量,他们就会使用它。我愿意高价出售闪电棒和庆典爆竹给史蒂夫,但我绝不会告诉他这些东西是怎么制造的。”

“妲西是女人。”黎莎说,“可是你也没有教过她。”

布鲁娜哼了一声。“那头母牛思考模式还是像个男人,即使她聪明到不会在混合化学药剂的时候烧死自己,我也不会教她。”

“他们明天就会来找我。”黎莎说。

布鲁娜指着黎莎半凉的茶。“喝下!”她命令道,“明天的事等明天再说。”

黎莎照做,一阵晕眩伴随茶中谭普草的酸味和天英草的苦味袭来。朦胧中,她依稀记得茶杯自手中掉落。

疼痛随早晨一同到来。布鲁娜在黎莎的茶中添加了姜根,以抑止伤口的疼痛以及腹部痉挛。但这种配方导致她有些知觉错乱——她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床上,四肢却很沉重。

天亮不久厄尼就赶来了。他一看到她立刻热泪盈眶,跪在她的床边,紧紧拥抱着她。“我以为我失去你了。”他哽咽道。

黎莎无力伸手,轻抚他稀疏的头发。“不是你的错。”他无力道。

“我早就该挺身而出对抗你母亲了。”他说。

“真是废话。”布鲁娜一边织毛线一边说道,“男人不该让老婆骑到头上。”

厄尼点头,没有辩驳。他的五官纠结,眼睛后方涌出更多泪水。

门外传来敲门声。布鲁娜看向厄尼,厄尼过去开门。

“她在这里吗?”黎莎听见她母亲的声音,腹部痉挛立刻加剧。她虚弱到没有力气继续抵抗了。她甚至没有力气自床上站起。

不久后,伊罗娜出现在门口,加尔德和史蒂夫如同一对猎狗般跟在她的身后。

“果然躲在这里,你这个没出息的女子!”伊罗娜叫道,“你知道晚上跑出去让我有多害怕吗?全村有一半的人都出来找你了!我应该把你打死才对!”

“不准打人,伊罗娜。”厄尼道,“真要怪起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闭嘴,厄尼。”伊罗娜道,“就是因为你太宠她,才让她变得如此任性。”

“我不会闭嘴。”厄尼说着走到她妻子面前。

“识相的话就给我闭嘴。”史蒂夫握拳警告厄尼。

厄尼看看他,吞下一口口水。“我不怕你。”他说,但听起来底气不足;加尔德在一旁低声窃笑。

史蒂夫抓起厄尼的上衣,一手将他举离地面,另一手高举握拳。

“你给我停止这些愚蠢的举动。”伊罗娜对他说道。“而你,”她转向黎莎,“立刻随我们回家。”

“她哪儿都不去。”布鲁娜说着放下织针,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是你们三个。”

“闭嘴,你这个老巫婆。”伊罗娜说,“我不会让你像摧毁我的人生一样毁我女儿的一生。”

布鲁娜大哼一声。“我有在你喉咙里强灌庞姆茶,然后逼你向全镇的男人张开双腿吗?”她问,“你的问题是你自己造成的,现在滚出我家。”

伊罗娜迎上前去,挑衅道:“不然怎样?”

布鲁娜冷冷一笑,拐杖对准伊罗娜的脚背狠狠地戳下,让对方尖声惨叫。接着她又在伊罗娜肚子上补了一杖,痛得她捧腹弯腰,叫声戛然而止。

“好了,动手!”史蒂夫大叫,抛下可怜的厄尼,和加尔德一同冲向老妇人。

布鲁娜就像面对木恶魔时一样毫不紧张。她把手探入披肩,抓出一把粉末,往两个男人的脸上撒去。

加尔德和史蒂夫一起摔倒,双手捂脸,连声大叫。

“我这里还有更多药粉,伊罗娜。”布鲁娜说,“继续在我家里乱来,我就把你们全弄瞎。”

伊罗娜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口,边爬边伸手护脸。布鲁娜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狠狠敲上一杖,让她滚出小屋。

“你们两个也给我滚。”她对加尔德和史蒂夫叫道,“出去,不然我一把火把你们烧了!”两个男人盲目摸索、痛苦呻吟,脸颊涨红,泪流满面。布鲁娜以拐杖殴打他们,像赶走在她家地板上撒尿的小狗似的把他们轰出家门。

“有种就再回来找我!”布鲁娜哈哈大笑,看着他们逃出她家前院。

当天稍晚,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当时黎莎已经可以起床,但身体仍然很虚弱。“又怎么了?”布鲁娜叫道,“自从我胸部下垂以来,就没有在一天内接待这么多访客了!”

她步伐沉重地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史密特站在门外,紧张地搓揉双掌。布鲁娜眯起双眼打量着他。

“我退休了,去找妲西。”她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拜托。”史密特恳求道,伸手挡在门上。布鲁娜眉头一皱。他立刻缩手,好像门是烫的。

“我在等——”布鲁娜不耐烦地说道。

“是安迪。”史密特说。安迪是前周攻击事件中的伤患之一。“他腹部的伤口开始腐烂,于是妲西割开伤口,现在他肚子两侧都在流血。”

布鲁娜张嘴在史密特的鞋子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告诉过你会发生这种事。”她道。

“我知道。”史密特说,“你说得没错,我该听你的,请你回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布鲁娜咕哝一声。“我不会让安迪为了你的愚蠢付出代价。”她说,“但你既然做了承诺就要遵守,不要以为我会忘记。”

“什么我都答应。”史密特再度承诺。

“厄尼!”布鲁娜叫道,“去拿我的药草毯!史密特帮我背,你扶你女儿,我们要去镇上一趟。”

黎莎挽着父亲的手上路。她很怕自己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尽管身体虚弱,她仍跟得上布鲁娜缓慢的步伐。

“我应该叫你背我。”布鲁娜对史密特发牢骚道,“我这双老腿不比从前了。”

“要的话我可以背你。”史密特说。

“别傻了。”布鲁娜道。

半数镇民聚集在圣堂外。看到布鲁娜出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在看到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的黎莎时,所有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老太婆无视所有人,以拐杖推开挡路的村民,直接步入圣堂。黎莎看到加尔德和史蒂夫躺在病床上,眼睛盖着湿毛巾,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布鲁娜解释过洒在他们脸上的胡椒粉和臭草不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但她希望妲西的医疗知识没有好到可以告诉他们这点;伊罗娜的目光如同尖刀般刺人。

布鲁娜笔直走到安迪床前。他满身大汗、臭气熏天。他的皮肤泛黄,裹在肚子上的布块染满鲜血、尿液及粪便。布鲁娜看着他,接着吐口口水。妲西坐在近前,显然刚哭过。

“黎莎,摊开药草毯。”布鲁娜命令道,“我们有得忙了。”

妲西连忙赶来,自黎莎手中接过装草药的布毯。“我来就好了。”她说,“你看起来都快要不支倒地了。”

黎莎扯回草药毯,摇摇头。“这是我该做的。”她回答,说着解开草药毯,摊在地上,露出许多装有草药的布袋。

“从今以后黎莎就是我的学徒!”布鲁娜对所有人高声宣布。她环视四周,直视伊罗娜的目光。“她和加尔德的婚约已经取消,见习期限是七年零一天!任何对于此事,或是对她有意见的人,以后都请自己想办法治病!”

伊罗娜张嘴欲言,但厄尼伸手指着她。“闭嘴!”他吼道。伊罗娜双眼圆睁,在一阵咳嗽声中将嘴边的话吞肚里去了。厄尼点点头,然后去找史密特。两个男人走到角落低声交谈。

黎莎和布鲁娜专心工作,完全忘记了时间。妲西在尝试切除恶魔感染的腐肉时不小心割到安迪的肠子,害他被自己体内的秽物感染。布鲁娜一边疗伤,一边不住咒骂、使唤黎莎清理用具、拿取草药并混合药水。

最后,在做完手术后,她们缝合伤口,然后以干净的绷带包扎。安迪仍然在药物的影响下沉睡,但是看起来似乎呼吸顺畅多了,肤色也比较正常了。

“他会没事吗?”史密特在黎莎扶起布鲁娜时问道。

“因为你和妲西的关系,不会。”布鲁娜大声道,“但只要他乖乖躺在这里,一切全照我的吩咐去做,这就不会是他的死因。”

在他们朝门口走去的途中,布鲁娜来到加尔德和史密特的病床前。“把那些愚蠢的绷带从眼睛上拿下来,然后停止大呼小叫。”她说道。

加尔德先取下绷带,眯着眼睛看向四周。“我看得到!”他大叫。

“你当然看得见,木脑白痴。”布鲁娜说,“镇上需要人搬运重物,总不能让你瞎着眼睛去做。”她举起拐杖在他眼前摇晃。“但要是再冒犯我,你要担心的就不光是眼睛瞎掉这种小事了。”

加尔德脸色发白,连忙点头。

“很好。”布鲁娜说,“现在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夺走黎莎的贞操?”

加尔德环顾四周,一脸惊恐。最后,他垂下眼。“没有。”他说,“我说谎。”

“大声点,小鬼。”布鲁娜大声道。“我是个老太婆,听力不比从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到,”她要求,“你有没有夺走黎莎的贞操?”

“没有!”加尔德大喊,脸红得比之前被药粉洒到还红。人们的窃窃私语如同火星燎原般迅速播散。

这时史蒂夫已经解下绷带,狠狠在儿子后脑上甩了一巴掌,“等回家有你好受了。”他大吼道。

“不准回我家。”厄尼道。伊罗娜立刻抬头看他,但厄尼毫不理会,扬起大拇指指向史密特。“酒馆已经帮你们两个准备好房间了。”他说。

“你们必须以劳力换取房租。”史密特补充,“而且只能住一个月,到时候就算只搭好棚子都给我搬回去住。”

“太荒谬了!”伊罗娜道,“他们不可能同时工作支付房租又搭建房屋。”

“我认为你有自己的问题要担心。”史密特说。

“什么意思?”伊罗娜问。

“意思是你必须做决定。”厄尼说,“看你是要遵守婚姻誓约,还是要我请牧师解除你的誓约,让你搬去史蒂夫和加尔德的棚子里住。”

“你不是认真的吧。”伊罗娜说。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厄尼回答。

“不要管他。”史蒂夫道,“跟我走。”

伊罗娜侧眼看他。“去住小棚子里?不可能。”

“那你最好快点回家。”厄尼道,“你得花点时间学会做饭。”

伊罗娜皱皱眉,黎莎心知父亲的抗争才开始,但从母亲乖乖离开这点来看,他获胜的机会并不小。

厄尼亲吻女儿。“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说,“希望有一天你也能为我感到骄傲。”

“哦,爸,”黎莎说着抱紧他,“我已经为你骄傲了。”

“那你要回家吗?”他满怀期望地问道。

黎莎转头看向布鲁娜,接着又看他,摇摇头。

厄尼点头,再度拥抱她。“我了解。”

第七章 罗杰

母亲打扫旅店时,罗杰总是跟在后面,不停挥动手中的小扫把,模仿母亲的动作。她低头对他微笑,摸摸他亮眼的红发,他则以灿烂的笑容回应;他今年三岁。

“去扫扫烤火箱后面,罗杰。”她说,他连忙遵照母亲的吩咐,将扫把上的刷毛塞入火箱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扫出去一堆木屑和树皮。她母亲将他扫出来的东西集到一堆。

旅店大门开启,罗杰的父亲走了进来,双臂下夹满木柴。他穿过房间时在地上留下一些树皮和泥土。

“杰桑!”他母亲叫道,“我才刚扫过那里!”

“我也帮忙了的。”罗杰大声补充。

“没错。”她母亲同意道,“而你父亲又把地板弄脏了。”

“难道你希望公爵和他的随从住在楼上时发现晚上木柴不够用吗?”杰桑问。

“公爵阁下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会来。”他母亲回应道。

“最好趁着旅店不忙时准备,卡莉。”杰桑说,“天知道公爵会带多少侍从,将我们使唤来使唤去,把河桥镇当成安吉尔斯。”

“如果你想做点有用的事,”卡莉说,“外面的魔印已经开始剥落了。”

杰桑点头。“我知道。”他说,“去年冬天,寒流来袭导致模板有些变形。”

“皮特大师一个礼拜前就应该过来重画了。”卡莉说。

“我昨天去找过他。”杰桑说,“他把所有人力都投入桥上的工作,他说公爵抵达前必须完工。”

“我担心的不是公爵。”卡莉说,“皮特一心只想取悦林白克,进而承包王室工程,但是我担心的事就简单多了,比方说不要让我的家人晚上被恶魔吃掉。”

“好啦,好啦,”杰桑说着举起双手,“我再去跟他说说。”

“你以为皮特不会这样傻才对。”卡莉继续说道,“林白克根本不是我们的公爵。”

“他是唯一在我们需要紧急帮助时有能力伸出援手的公爵。”杰桑说,“只要信使可以把事情办好,税收都不迟交,欧克根本不在乎河桥镇。”

“这就对了。”卡莉说,“如果林白克会来帮忙,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也想要分点税收。在罗杰看见明年夏天前,我们就要开始两边纳税了。”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杰桑问,“为了位于我们北边两周路程的公爵,去得罪距离我们一天之遥的公爵?”

“我又不是要你对他的眼睛吐口水。”卡莉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取悦公爵会比重画我们自己家的魔印还要重要。”

“我说过我会去找他。”杰森说。

“那就快去呀。”卡莉说,“已经过了中午了。带罗杰一起去,或许这样能提醒你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杰桑压抑心里的不悦,在儿子身旁蹲下。“想要去看大桥吗,罗杰?”他问。

“钓鱼?”罗杰问。他很喜欢和父亲一起在桥边钓鱼。

杰桑大笑,一把将罗杰抱在手上。“今天不钓鱼。”他说,“你妈要我们去找皮特。”

他让罗杰坐在自己肩膀上。“现在抓紧了。”他说,罗杰抱紧父亲的脑袋,低头穿过门框。他爸的脖子上长满扎手的胡楂。

大桥离他们家不远。即使以小村落的角度来看,河桥镇的规模也算很小;镇上只有几间住户和店家,一座收取过桥费的岗哨及旅店。罗杰在路过收费岗时朝守卫挥手招呼,他们也对他挥挥手。

大桥横跨分界河最狭窄的河道上。这座桥是在好几十年前建立的,有两道拱门架构,桥长超过三百英尺,桥宽可供两辆大马车双向通行。密尔恩工程团每天都会检查绳子和支架的强度。信使大道——唯一的一条大道——从桥的两旁延伸向远处。

皮特大师站桥的对面,对着桥侧的人大声下达指令。罗杰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的学徒们用绳子垂在桥下,绘制桥底的魔印。

“皮特!”杰桑走到大桥中央时叫道。

“啊,杰桑!”魔印师叫道。杰桑放下罗杰,和皮特握了握手。

“大桥的状况看起来不错。”杰桑注意到皮特将大多数简单的漆印都改成复杂的金属刻版印,并且上漆磨光。

皮特微笑道。“公爵看到我的魔印一定会非常满意。”

杰桑大笑。“卡莉正在打扫旅店。”他说。

“只要能够取悦公爵,你的前途就一片光明。”皮特说,“只要找到亲近的人美言几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安吉尔斯做生意啦。”

“这个‘鬼地方’是我家。”杰桑说着脸色一沉,“我祖父就是在河桥镇出生,照我的意思,我的孙子也会在这里出生。”

皮特点头。“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说,“我只是怀念安吉尔斯。”

“那就回去吧。”杰桑说,“道路通畅无阻,而且在大路上露宿一夜对魔印师而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回安吉尔斯不需要公爵繁忙。”

皮特摇头。“安吉尔斯多的是魔印师。”他说,“我在那里不过是树林里的一片树叶。但是只有能够赢得公爵青睐,才容易混饭吃嘛。”

“是呀,但是今天我只担心我家的门。”杰桑说,“魔印开始剥落了,卡莉认为它们撑不过今晚。你可以过来看看吗?”

皮特长叹一声。“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了……”

但是杰桑打断他。“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什么,皮特,但是我要告诉你那样不够好。”他说,“我不会让我儿子睡在不牢靠的魔印力场中,只因为你要把大桥弄得更有艺术气息。你能不能帮忙先来补一下,让我们度过今晚吗?”

皮特吐了口口水。“那你自己来就行了,杰桑。只要沿着线条重画,我可以提供油漆。”

“罗杰画的魔印都比我画得好,而且好很多。”杰桑说,“我一定会搞砸,到时候就算没有死在地心魔物手上,卡莉也会把我杀了。”

皮特皱起眉。他正打算回话时,大道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人声。

“啊,河桥镇!”

“杰若!”杰桑叫道。罗杰突然兴奋地抬起头来,认出信使壮硕的身影。他一看到对方立刻口水直流,杰若每次来访都给他糖吃。

还有一个陌生人与他同行,那套鲜艳的吟游诗人服装让小男孩感到十分开心。他想到之前那个吟游诗人唱歌、跳舞,以及倒立行走的景象,忍不住兴奋地蹦跳;吟游诗人是罗杰的最爱。

“小罗杰,这么快又长高6英寸啦!”杰若叫道,拉缰下马,抱起罗杰。他个子很高,身材好似水桶,有张圆脸以及花白的大胡子。罗杰以前很怕他,因为他都穿金属锁甲,嘴唇还因为一道恶魔留下的伤痕而总是噘起,但现在他不怕了;小罗杰在杰若搔痒时哈哈大叫。

“哪个口袋?”杰若问,将男孩举在身前。罗杰立刻伸手去指,杰若每次都把糖放在同一个地方。

壮硕的信使哈哈大笑,取出一颗包在玉米皮里的来森糖果。罗杰高声欢呼,扑通一声跳下草地,开始剥糖。

“你这次来河桥镇有什么事?”杰桑问信使道。

吟游诗人上前一步,以夸张的动作将斗篷甩到身后。他个子很高,一头长发在太阳下金光闪闪,脸上还留着棕色胡子。他的下巴方正,皮肤让日光晒成漂亮的古铜色。鲜艳的表演服外搭配上好的粗布大衣,上面绘有棕色田野上点缀绿叶的图形。

“艾利克·甜蜜歌。”他自我介绍,“我是吟游诗人大师,是林白克三世公爵,森林城堡守护者、木冠持有人、安吉尔斯之王的使者,我是为了公爵阁下下周莅临一事事先巡查而来。”

“公爵的使者是吟游诗人?”皮特扬起一道眉毛,对杰若问道。

“对小村落而言是最佳的人选。”杰若眨眼说道,“乡民不太可能因为他宣布提高税金,而去吊死为小朋友表演杂耍的人。”

艾利克狠狠瞪他一眼,但杰若只是大笑。

“当个好人,去找旅店老板来帮我们牵马。”艾利克对杰桑道。

“我就是旅店老板。”罗杰的父亲说着伸出手掌。“杰桑旅店。这是我儿子,罗杰。”他指着罗杰补充道。

艾利克忽略他的手掌以及小男孩,凭空取出一枚银月币向他抛去。杰桑接下硬币,好奇地打量着。

“马。”艾利克指示道。杰桑皱眉,但还是将硬币放入口袋,然后朝马匹走去。杰若拉起自己的缰绳,挥手请他离开。

“我仍需要你检查我的魔印,皮特。”杰桑说,“等会儿我让卡莉来向你大吼大叫时你就知道厉害了。”

“看来大桥的魔印在公爵阁下抵达前还有待加强。”艾利克注意道。皮特一听立刻站直身体,接着神色不善地瞪了杰桑一眼。

“你今晚想要睡在斑驳的魔印中吗,吟游诗人大师?”杰桑问。艾利克古铜色的皮肤立刻变得惨白。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看。”杰若说,“只要情况没有太糟,我就自行修补,不行的话我会亲自来找皮特。”他用力将长矛往地上一蹬,然后冷冷瞪老魔印师一眼。皮特瞪大双眼,点头表示理解。

杰若抱起罗杰,将他放在自己的马背上。“抓紧,孩子。”他说,“我们去骑马!”罗杰大笑,拉扯战马的鬃毛,杰若和他父亲牵着马前往旅店。艾利克走在众人前方,仿佛身后的人都是他的随从。

卡莉等在旅店门口迎接。“杰若!真是太意外了!”

“这位是?”艾利克问,随即伸手整理头发和衣服。

“这是卡莉。”杰桑道,在看到艾利克眼中的光芒没有因此消失后又补了一句,“我妻子。”

艾利克似乎没有听见最后那句,大摇大摆地走在她面前,将五颜六色的斗篷甩到身后,鞠躬行礼。

“我的荣幸,女士。”他说着亲吻她的手背,“我是艾利克·甜蜜歌,吟游诗人大师以及林白克三世公爵、森林城堡守护者、木冠持有人、安吉尔斯之王的使者。公爵阁下抵达贵旅社时一定会很高兴看见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主人。”

卡莉捂住嘴,苍白的脸颊红到可以与她满头红发媲美。她手忙脚乱地屈膝回礼。

“你和杰若必定累了。”她说,“请进来,我准备晚餐时先帮两位上些热汤。”

“那真是太好了,善解人意的夫人。”艾利克说完再度鞠躬。

“杰若答应在天黑前帮我们检查魔印,卡莉。”杰桑说道。

“什么?”卡莉问,将目光自艾利克英俊的笑容上移开。“喔,那你们两位先把马拴好,然后去检查魔印,我带艾利克大师去客房,再去准备晚餐。”她说。

“真是个好主意。”艾利克说着弓起手臂让她勾着,两人一起步入旅店。

“不要让你老婆和艾利克走得太近。”杰若喃喃说道。

“他们叫他‘甜蜜歌’,是因为他的歌声能让所有女人两腿间淌下蜜汁——有夫之妇也从不放过。”

杰森皱眉。“罗杰,”他说着把儿子抱下马背,“进去陪妈妈。”

罗杰点头,落地后立刻跑向屋内。

“上次的吟游诗人会吞火,”罗杰道,“你会吞火吗?”

“我会,”艾利克说,“还会像火恶魔一样把火吐出来。”罗杰鼓掌叫好,艾利克转回头去凝望卡莉,只见她正弯腰站在吧台后方,帮他倒麦酒;她把头发放下来了。

罗杰再度拉扯他的斗篷。吟游诗人折起斗篷不让他扯,但罗杰就改扯他的裤管。

“什么事?”艾利克问,不悦地回头看他。

“你也会唱歌吗?”罗杰问,“我喜欢听歌。”

“或许我晚点会唱给你听。”艾利克说着转过头去。

“喔,为他唱首歌。”卡莉一边哀求,一边在他面前摆上满是泡沫的麦酒,“他会非常开心。”她微笑。但艾利克的目光已经移到她上衣最上方的扣子,只见这颗扣子在她倒酒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撑开了。

“当然。”艾利克说着露出灿烂的微笑,“只要来口你们最好的麦酒冲掉我喉咙里的尘埃。”

他一口气喝光麦酒,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领口,接着伸手到地上一个鲜艳的袋子里摸索。卡莉在他取出鲁特琴的同时帮他重新斟满一杯酒。

艾利克轻轻拨弄鲁特琴,嘹亮的男中音回荡酒馆中,歌声嘹亮而美妙;倾诉着乡村女子错过在心爱的男人离乡前往自由城邦前表白的机会,然后一辈子在悔恨中度过。卡莉和罗杰赞叹地凝望着他,沉迷在动人的歌声中。当他唱完后,两人大声鼓掌。

“还要!”罗杰叫道。

“现在不行,孩子。”艾利克说着轻抚头发。“或许等晚餐过后,这里,”他说着又伸手到彩袋里,“要不要试着自己弹点音乐?”他拿出一把玩具木琴,几块长短不一的花梨木板钉在一块亮面木框上。一条粗绳将琴身和琴棒绑在一起,琴棒是一根六英寸长的木条,末端镶有木球。

“拿这个去玩,我有话对你美丽的母亲说。”他说。

罗杰高声欢呼,拿起玩具跑到一旁,坐在木地板上,以不同的顺序敲击琴板,开开心心地听着自己敲出每个清澈的音阶。

卡莉笑呵呵地看着他。“将来他会成为吟游诗人。”她说。

“顾客不多?”艾利克问,伸手比向前厅几张空荡荡的桌椅。

“喔,午餐时间人很多。”卡莉说,“但是每年的这个时候,除了偶尔路过的信使,我们没有多少住宿的客人。”

“打点一间没人光顾的旅店一定很寂寞。”艾利克说。

“有时候是这样,”卡莉道,“但罗杰就够我忙了。就算在淡季时要看好他都很难,遇上商队往来的旺季更是可怕,醉醺醺的车夫彻夜高歌,他一兴奋起来晚上就不睡觉了。”

“我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你也一定很难入眠。”艾利克说。

“我不好睡。”卡莉承认道,“但杰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睡得很安稳。”

“真的吗?”艾利克问,手掌滑动到她的手背上。她瞪大双眼、呼吸急促,但并没有缩手。

前门突然开启。“魔印都补好了!”杰桑叫道。卡莉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将手抽离艾利克的掌心,一不小心打翻他的麦酒。她抓起抹布擦拭吧台。

“补一下就好了?”她怀疑地问道,垂下目光掩饰潮红的脸颊。

“没这么好的事。”杰若说,“老实讲,魔印还没有失效算你们走运。我补强了最糟糕的部分,明天早上我会去和皮特谈谈。就算拿矛头抵着他,我也要确保他在明天黄昏前重画旅店的所有魔印。”

“谢谢你,杰若。”卡莉说着朝杰桑瞪了一眼。

“我还在清理畜棚,”杰桑说,“所以我把马拴在前院,用杰若的携带式魔印圈围起来。”

“那很好,”卡莉说,“所有人都去洗手,晚餐快好了。”

“太美味了。”艾利克大声说道,一边享用晚餐,一边畅饮麦酒。卡莉烤了一只香草羔羊腿,把最好吃的部位放在公爵使者的盘中。

“我想你应该没有像你一样貌美的姐妹?”艾利克趁着吃饭空当问,“公爵阁下正在物色新娘。”

“我以为公爵已经结婚了。”卡莉问,红着脸凑上去帮他倒酒。

“他结了,”杰若嘟哝道,“这是第四个了。”

艾利克哼了一声。“如果宫廷传言属实,第四任妻子也会和前几任一样生不出儿子。林白克会持续物色新娘,直到有人帮他生个儿子。”

“这点你或许没有说错。”杰若承认道。

“牧师会允许他在造物主面前承诺‘永恒’几次?”杰桑问道。

“他想要几次就有几次。”艾利克保证道,“所有圣徒都受总管大臣詹森管辖。”

杰若啐了一声。“这样不对,造物主的仆人为了这种事败坏自己的声誉……”

艾利克举起手指警告。“听说就连树木都是总管大臣的眼线。”

杰若一脸不悦,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吧,他不太可能在和桥镇找到新娘。”杰桑道,“这里的女人连本地男人都不够分了。我还是大老远跑到蟋蟀坡才娶到卡莉呢。”

“你是安吉尔斯人,亲爱的?”艾利克问。

“是的,在那里出生。”卡莉说,“但结婚时牧师要我宣誓成为密尔恩人,所有河桥镇的镇民都必须宣誓向欧克效忠。”

“暂时而言。”艾利克道。

“所以谣言是真的。”杰桑说,“林白克打算接管河桥镇。”

“没有那么戏剧化。”艾利克说,“公爵阁下只是认为既然这里有半数镇民来自安吉尔斯,大桥又是用安吉尔斯的木材建造并且维修,我们当然应该维持……”他看着卡莉,背靠座椅,“更亲密的关系。”

“我不认为欧克愿意分享河桥镇。”杰桑道,“千年以来他们的领土都是以分界河划分,放弃自己的疆土就像放弃他的王座。”

艾利克耸肩,再度微笑。“那就是公爵和总管大臣之间的问题了,”他说着举起酒杯,“像我们这种小人物没必要担心这种问题。”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屋外开始传来爆裂声,魔光在窗叶之间随着魔印闪动。罗杰讨厌这些可怕的声音,以及伴随而来的吼叫声。他坐在地上,越来越使劲地敲打他的乐器,试图盖过外面的声音。

“今晚地心魔物格外饥饿。”杰桑担心道。

“它们吓到罗杰了。”卡莉说着起身走向他。

“不必害怕。”艾利克说着擦了擦嘴。他走到彩袋前,拿出细长的小提琴盒。“我们来赶走恶魔。”

他将琴弓搭上琴弦,音乐的旋律立刻回荡在屋内。罗杰一边欢笑一边拍手,恐惧之情烟消云散。他们很快就抓到艾利克的节奏,他的母亲和他一起拍手,连杰若和杰桑也跟着打起节拍。

“和我跳舞,罗杰!”卡莉笑道,抓起他的手,拉他起身。

她翩翩起舞,罗杰试图跟上节拍,但是摔了一跤,她立刻抱起他,一边在屋内转圈,一边亲吻儿子。罗杰开心大笑。

门上突然传来猛烈的撞击声。艾利克的琴弓自琴弦上滑开,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在门框中猛震的沉重大门。尘埃被无形的力道震下,缓缓地飘落至地面。

杰若率先反应,壮实的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放在门边的长矛和盾牌。接下来很长的时间,其他人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接着又是一下撞击,黑色的利爪击穿门板;卡莉尖叫。

杰桑跳向壁炉,拔出沉重的拨火棒。“带罗杰去厨房的避难门!”他大叫,说话时门外传来吼叫声。

这时杰若已经拿起长矛,将盾牌丢给艾利克。“带卡莉和男孩逃生!”他大叫的同时大门已经粉碎,一头七英尺高的石恶魔破门而入。杰若和杰桑转身面对它。恶魔停下脚步,脑袋后仰,发出胜利的吼叫,小而灵活的火恶魔则趁机从它脚边和胯下窜入屋内。

艾利克接下盾牌,但当卡莉抱着罗杰跑来向他寻求庇护时,他却把她推到一旁,拿起自己的彩袋,朝厨房冲去。

“卡莉!”杰桑大叫,眼看卡莉摔倒在地,扭动身体护着儿子。

“诅咒你下地心魔域,艾利克!”杰若对着吟游诗人的背影叫道,“愿你所有梦想全化为泡影!”石恶魔反手将他击飞,远远摔在前厅另一边。

一头火恶魔朝挣扎起身的卡莉冲去,但杰桑狠狠挥出拨火棒,将它打到一旁。它落地时咳出一口火焰,地板立刻着火燃烧。

“快跑!”他在她爬起身来的同时叫道。罗杰回头看见恶魔在他们逃出前厅的同时朝父亲喷火。杰桑衣衫着火,大声惨叫。

他母亲将他紧紧抱在胸口,一边哽咽一边沿着走廊奔跑。前厅中,杰若发出痛苦的吼叫。冲入厨房时,艾利克刚好拉开地板上的暗门,跳入地底下。他伸出一手,四下摸索用来关闭魔印暗门的铁环。

“艾利克大师!”卡莉大叫,“等等我们!”

“恶魔!”罗杰尖叫,看着一头火恶魔跳入厨房,但太迟了。地心魔物撞击的力道将母亲肺中的空气全挤出,但即使恶魔的利爪插入体内,她仍抱着他不肯放手。她在火恶魔窜上背部时大声尖叫,对方的尖牙狠狠咬入她的肩,同时划过罗杰的右手;他痛得大叫。

“罗杰!”他母亲叫道,跌跌撞撞地朝碗槽爬行,然后跪倒。她痛苦尖叫,伸手向后,紧紧抓住地心魔物头上的一根魔角。

“你……别想……伤害……我……儿子!”她叫道,接着向前摔倒,使尽全力拉扯恶魔角。卡莉将恶魔角连根拔起,连同恶魔一起丢入碗槽。

脏碗在撞击中摔成碎片,火恶魔口中发出溺水声,身体激烈扭动,碗槽里的水顿时沸腾,空气中随即蒸汽弥漫。卡莉双手灼烧,失声惨叫,但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将恶魔压在水中,直到它不再抽搐。

“妈!”罗杰大叫,她转过身去,又看见两头火恶魔跳入厨房。她抓起罗杰,冲向地窖,一手拉开沉重的大门。艾利克双眼圆睁,仰头凝望着她。

一头恶魔摔到卡莉脚上,在大腿内侧咬下一大块肉,让她摔倒。“带他走!求求你!”她苦苦哀求,将儿子塞入艾利克手中。

“我爱你!”她对罗杰叫道,使劲关上暗门,将他们留在黑暗中。

由于临近分界河的关系,河桥镇的居民为了抵挡洪水而将房舍建造在绘有魔印的巨石上。他们在黑暗中等待,只要地基不垮,地心魔物就动不了他们,但现在到处都是浓烟。

“不是死在恶魔手中,就是死在浓烟下。”艾利克喃喃说道。他开始离开暗门,但罗杰紧紧抱着他的脚。

“放手,孩子。”艾利克说着踢了踢脚,试图甩开这个小鬼。

“不要丢下我!”罗杰无法抑制地哭喊道。

艾利克皱眉。他环顾四周的浓烟,吐了一口口水。

“抓紧了,孩子。”他说着将罗杰抬到背上。他撩起斗篷,当成临时带子,把小男孩背在身后,然后将斗篷一角绑在腰间。他举起杰若的盾牌,沿着地基前进,压低身体爬入夜色中。

“造物主呀。”他轻声念道,看着整座河桥镇陷入一片火海。恶魔在夜色里手舞足蹈,拖出尖叫的人们大快朵颐。

“看来你父母不是唯一被皮特忽视的人。”艾利克说,“我希望它们把那个混蛋拖入地心魔域。”

艾利克蹲在盾牌后,借着浓烟和混乱的掩护缓缓绕过旅店,抵达前院。在那里,它们看见两匹马安安稳稳地站在杰若的携带式魔印圈中;在恐怖景象中形成安全孤岛。

艾利克朝魔印圈奔去时,一头火恶魔发现了他们,但杰若的盾牌将它的火焰唾液化为一道魔法闪光。进入魔印圈后,艾利克放下罗杰,跪倒并大口喘气。恢复体力后,他开始在马鞍袋里疯狂摸索。

“肯定在这里。”他喃喃说道,“我知道我把它……啊!”他拿出酒袋,扯下塞子,灌下一大口酒。

罗杰低声啜泣,抱着自己血淋淋的右手。

“呃?”艾利克问,“你受伤了,孩子?”他走过去检查罗杰的手,在看到男孩的右手时倒抽一口凉气。罗杰的中指和食指都被恶魔咬断了。

“不!”当艾利克试图取走他手中的头发时,罗杰大叫,“那是我的!”

“我不会拿走,孩子。”艾利克说,“我只是要看看你的伤口。”他将头发放到罗杰的另一只手中,男孩立刻紧紧握住。

伤口没有流太多血,不过部分伤口被火恶魔唾液灼烧而腐烂,且不断渗出脓液,有些恶臭味。

“我不是草药师。”艾利克耸肩说道,接着将酒袋里的红酒洒在伤口上。罗杰尖叫,艾利克自上好的斗篷上扯下一块布帮他包扎伤口。

这时罗杰已经放声哭泣,艾利克紧紧将他包在斗篷中。“好了,好了,孩子,”他抱紧罗杰,在他背上轻拍,“我们会活下来传诵今晚的故事。这很了不起,不是吗?”

罗杰继续哭泣。艾利克开始吟唱摇篮曲。他在燃烧的河桥镇轻声歌唱,在恶魔欢呼雀跃时轻歌伴唱。他的歌声如同盾牌般围绕着他们,在歌声的守护下,罗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第八章 自由城邦之路

随着感染日益严重,亚伦不得不拄着拐杖行走,弯腰驼背,伴着恶心呕吐,胃里吐得只剩下胆汁了。

头昏眼花的他,试图为目光找寻焦点——他好似看见一缕白烟——远方的路旁有栋建筑物,一道石墙,上面爬满藤蔓,几乎遮挡了墙后的建筑物。白烟就是建筑物里袅袅升起来的。

找到有人烟的地方为他疲累的躯体注入了力量,他蹒跚着往前爬去。他靠在墙边,扶着墙前进,试图寻找入口。石墙上千疮百孔,满是裂痕。绿油油的藤蔓从石墙上的孔洞里伸出来了。如果没有藤蔓牵连着,颓废的石墙早就垮下来了。

亚伦借助石墙的支撑,找到一道石拱门。两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躺在杂草丛里。拱门里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墙上爬满藤蔓,地上长满杂草。院中有一座由堆积的泥沙和汇集的雨水形成的池塘,和一间藤蔓覆盖的低矮建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亚伦很小心地沿着院墙行走。地上杂草间满是碎裂的石板;巨大的木柱倾倒在长满苔藓的巨石板上。亚伦在这些石板上发现许多深深的爪痕。

他惊讶地发现,石板上没有魔印,这座城堡建于恶魔回归前。若真如此,这里至少已经荒废三百多年了。

矮建筑的大门和栅门一样腐朽不堪。一个小小的石造入口通往里面的房间。墙上垂下许多金属丝线,当年挂在上面的艺术品早已破烂,而且积满尘土。墙面上还粘连着厚重的挂毯。墙壁和家具上刻着远古遗留下来的爪痕,满地都是残骸。

“哈啰?”亚伦叫道,“有人吗?”

没有回应。

他额头滚烫,尽管气温不高,而且他身体却冷得发抖。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搜索——刚才这里明明有白烟,有烟就应该有人。这个想法给了他力量,引导他找到一座残破不堪的城堡,他走上楼梯。

建筑顶楼大部分都处在阳光里,屋顶已经名存实亡;废墙中突起许多锈蚀的铜条。

“有人吗?”亚伦叫道。他将顶楼搜索一遍,仍只找到一片废墟。

正当他失去希望的时候,他透过大厅另一边的窗口看见了白烟。他冲向窗口,结果发现后院有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上面满是爪痕,几处火苗仍在燃烧,冒着浓浓的白烟。

他失望透顶,面孔扭曲,但没有哭泣。他想过坐在原地等待恶魔出现,希望它们在感染发作前赏他一个痛快。但他发过誓,绝不自愿交给恶魔任何东西;再说,玛莉雅的死法显然一点也不痛快。他低头望向窗外,看着底下的石板庭院。

从这里摔下去肯定没命,他沉思一会儿,一阵晕眩感袭来,就这么跌出窗外似乎是简单且正确的选择。

就像科利?他脑中的声音问道。

那条吊索再度浮现在他脑海里。亚伦回过神来,尽力稳住身子,从窗口边退开。

不,他心想,科利的做法和爸一样糟糕。就算要死,也是被杀而丧命,而不是因为我自己放弃。

透过顶楼的窗户,他可以看得很远。石墙之外,道路上,人来人往,而且是朝自己的这边走来——瑞根——亚伦挤出最后一丝力气,以近乎正常人的速度跳下楼梯,迅速穿过院子。刚跑到路上,他已经精疲力竭倒在地上。他气喘吁吁地紧紧捂住身侧的伤。那种感觉就像是胸腔里突然多了一千块木屑。

他抬起头来,看见对方的距离仍然很远,但已经可以看到自己。他听见一声呼唤——世界随即陷入一片漆黑。

亚伦在阳光下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他吸了一口气,感觉身上紧紧缠了一圈绷带。他的背仍然很痛,但灼烧感已经消失。数天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脸颊不再灼烧。他双手撑地,想站起身来,一阵剧痛随即袭来。

“别急着起身。”瑞根建议道。“你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出了什么事?”亚伦问,抬头看着坐在眼前的男人。

“你昏倒在路边。”男人道,“你背上的伤口已经感染。我必须切开伤口,挤出毒液,然后再缝起来。”

“奇林呢?”亚伦问。

瑞根笑着说:“在里面。这两天奇林都和你保持距离。他晕血,刚见到你时,他还吐得满地都是。”

“两天了?”亚伦问。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人还在那座古老庭院。瑞根在这里扎营,他的携带式魔印圈守护着他们的铺盖和坐骑。

“我们大约是在两天前中午时发现你的。”瑞根道,“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其间你一直神志不清,在对抗病魔的过程中大汗淋漓,还不停抽搐。”

“你治好了我身上的恶魔感染?”亚伦惊讶地问道。

“提贝溪镇的人是这么称呼它的?”瑞根问,他耸了耸肩,“好名称。但这并不是什么魔法疾病,孩子,只是一种感染。我在路旁找到一些猪根,制成药膏抹在伤口上。我再用它煮点药茶,坚持喝上几天,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猪根?”亚伦问。

瑞根举起一把随处可见的小草。“每名信使的药草袋里都会准备的药草,不过还是新鲜的药性最强。它会让你有点头晕,但神奇的是,药到病除。”

亚伦开始哭泣。母亲的病只要用这种自己常常在自家农场里拔除的杂草就可以治好?这个简直太难以置信了。

瑞根静静等待,给亚伦一些发泄的空间。在仿佛永远停滞后,泪水开始停歇,哽咽声也逐渐减弱。瑞根默默地递给他一块干布,亚伦擦掉脸上的泪水。

“亚伦,”信使问道,“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

亚伦凝视他良久,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想了一会儿,他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信使听,从母亲受伤,直到逃离父亲身边这几天来的遭遇。

瑞根默默听着亚伦的经历。“我为你母亲感到遗憾,亚伦。”他终于说道。亚伦哽咽一声,点了点头。

亚伦讲述到自己原本打算前往阳光牧场,却不小心踏上了通往自由城邦的道路时,奇林走了进来。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亚伦描述第一天独自在外过夜以及踏花魔印的经过。当亚伦讲到自己在恶魔杀死自己前抢先修复魔印时,吟游诗人吓得脸色发白。

“你就是砍断那头石恶魔手臂的人?”片刻后,瑞根怀疑地问道;奇林看起来似乎又要吐了。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亚伦说。

“不,我想也是。”瑞根轻笑,“尽管如此,把一头十五英尺高的石恶魔打成残废,绝对是值得歌颂的英勇事迹,嗯,奇林?”他以手肘轻顶吟游诗人,但这似乎挑起奇林的呕吐感。他捂着嘴跑了出去。瑞根只能摇头叹息。

“自从我们找到你后,每天晚上都被一头巨大的独臂石恶魔骚扰。”他解释道,“我从没看见过任何地心魔物像它那样死命地攻击魔印力场。”

“他不会有事吧?”亚伦问。奇林回来后又一次冲出去吐了。

“没事。”瑞根咕哝道,“我们先弄点东西吃。”他扶起亚伦靠着马鞍坐下。这个动作令他全身刺痛,瑞根察觉他一脸痛楚。

“嚼这个。”他建议道,递给亚伦一根硬草根,“你会有点头重脚轻,但可以减缓疼痛。”

“你是草药师吗?”亚伦问。

瑞根大笑。“不,但如果想活命,信使什么都得学一点。”他伸手在鞍袋中摸索,拿出金属锅及一些锅和架。

“我希望你会教可琳猪根的效用。”亚伦悼念母亲道。

“如果知道她不知道,”瑞根道,“我一定教。”他在锅里倒满水,然后挂在火堆上方的三脚架上。“很难想象人们怎会遗忘这么多知识。”

他拨弄火堆时,奇林走了回来,脸色依然白得吓人,但呕吐症状已经减轻。“带你回去后,我一定会提起这件事。”

“回去?”亚伦问。

“回去?”奇林重复。

“当然是‘回去’。”瑞根说,“你爸一定会到处找你,亚伦。”

“我不想回去。”亚伦说,“我想和你一起前往自由城邦。”

“你不能逃避问题,亚伦。”瑞根说。

“我不回去。”亚伦说,“你可以把我拖回去,但只要你一放手,我立刻会再次逃出来。”

瑞根凝望他良久。最后,他看向奇林。

“我的想法是,”奇林说,“我一点也不希望再跑一趟,因为至少需要五天。”

瑞根皱眉转向亚伦。“抵达密尔恩后,我会写信给你父亲。”他警告道。

“你只是在浪费时间。”亚伦说,“他绝不会来找我。”

当晚庭院的石板地和外围的高墙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庇护。马车停在大型携带式魔印圈中,骏马则拴在另一道魔印圈里。他们人在两道同心魔印圈中,中间生了一堆火。

奇林躺在毛毯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惧怕恶魔——每当地心魔物测试魔印时,他就会剧烈抽搐。

“为什么明知无法突破,它们还是会不断攻击?”亚伦问。

“它们在找寻魔印网的瑕疵。”瑞根道,“你绝不会看见地心魔物重复攻击同一个点。”他轻叩自己的脑侧。“它们记得。地心魔物没有聪明到足以研究魔印网,进而推断出弱点,所以它们直接攻击力场,借由这种方法来找出弱点。它们很少突破力场,但机会还是高到值得不断尝试。”

一头风恶魔越过高墙,撞在魔印力场上。奇林立刻在毯子里发出一声尖叫。

瑞根看着蜷缩在毛毯里的吟游诗人,摇了摇头。“他好像以为只要自己看不见地心魔物,它们就看不见他。”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亚伦问。

“独臂恶魔让他比平常更恐惧。”瑞根说,“平时在魔印圈里就站不直身子的家伙。”他耸肩。“我临时需要吟游诗人同行,公会指派奇林给我,通常我不会跟这么弱的人同行。”

“为什么要带吟游诗人同行?”亚伦问。

“喔,当你前往偏远村庄时一定要带吟游诗人。”瑞根说,“没带的话村民的态度会很冷淡。”

“偏远村庄?”

“像提贝溪镇似的小村落,”瑞根解释,“地处偏远,公爵难以轻易掌控,而且居民又大多不识字的地方。”

“认不认字有什么区别?”亚伦问。

“不认字的人不太需要信使。”瑞根解释道,“他们会需要食盐以及其他短缺的生活必需品,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出门找你或提供传闻,而搜集传闻就是信使的主要任务。只要带着吟游诗人同行,人们就会抛下所有工作前来欣赏演出。我会散布奇林演出的消息并不只是为了帮大家。”

“有些人,”他继续,“可以同时身兼商人、吟游诗人、草药师以及信使多重身份,但这种人就和仁慈的地心魔物一样稀有;大多跑村庄路线的信使都会雇用吟游诗人。”

“而你平常不跑村庄路线。”亚伦说,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瑞根眨了眨眼。“吟游诗人可以吸引村民,但是在公爵面前只会扯你后腿。公爵和富商都有私人的吟游诗人。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有交易和各地新闻,而他们支付的代价远远高出老霍格所能负担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瑞根已经起床。亚伦早就醒了,瑞根向他点头表示赞许。“信使没有睡懒觉的权利,”他边说边用锅子碰撞声提醒奇林,“我们连一丝阳光都不能错过。”

亚伦上车坐在奇林旁边时,感觉已经好多了。骡车朝地平线上几个瑞根称为高山的隆起轮廓前进。为了打发时间,瑞根向亚伦讲说些旅行中的趣事,并且介绍路旁的药草,告诉他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要碰,哪些可以疗伤,哪些又会导致伤势恶化。他指出最适合用来过夜的防御地点,并且解释原因,同时警告他应注意的其他野外掠食者。

“恶魔会掠食动作最慢的弱小动物。”瑞根说,“所以能够存活下来的都是最聪明、最强壮,或最会躲藏的动物。在户外,地心魔物不是唯一将你视为猎物的掠食者。”

奇林不时紧张地左顾右盼。

“我们前几个晚上是在什么地方过夜?”亚伦问。

瑞根耸肩。“某个小地主的旧城堡。”他说,“这里到密尔恩之间,起码有一百多座被信使洗劫过的废堡垒。”

“信使?”亚伦问。

“对,”瑞根说,“有些信使会花几个礼拜搜寻废墟。能够找到不知名废墟的幸运儿就可以带着各式各样的战利品回家。黄金、珠宝、雕像,有时甚至还会发现古老的魔印。但是他们真正想要寻找的宝贝却是传说中的古老魔印、攻击魔印——如果这种魔印真的存在的话。”

“你相信它们存在吗?”亚伦问。

瑞根点头。“但是我不愿为了找寻它们而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大路。”

两个小时后,瑞根带领他们离开道路,来到一座小山洞。“只要有机会,最好在所有可以用来过夜的遮蔽处外绘制魔印。”他对亚伦道,“这个洞穴是葛雷格游记里记载的避难所之一。”

瑞根和奇林开始扎营,给牲口喂水和饲料,然后将补给品搬到山洞里。解套的马车留在洞口外的魔印圈中。趁他们扎营时,亚伦研究这道携带式魔印圈。“这里有些我没见过的魔印。”他注意到,伸出手指沿着魔印勾勒线条。

“我在提贝溪镇也看到这几个没见过的。”瑞根承认道,“我把它们抄在我的游记里,或许今晚你可以告诉我它们的功用?”亚伦微笑,很高兴自己有机会回报瑞根的救命之恩。

吃饭时,奇林开始不安地扭动,不时看向黑暗的天空和四周,但瑞根似乎不太在意那些。

“最好把驴子牵进洞。”瑞根说道,奇林立刻唯唯诺诺地行事。“驮兽讨厌洞穴,”瑞根对亚伦说道。“所以尽可能等到最后一刻再赶它们进洞,马一定要最后进去。”

“这匹马没有名字吗?”亚伦问。

瑞根摇头。“我的马必须努力赢得自己的名字。”他说,“公会曾特别训练它们,但有些马还是害怕被拴在携带式魔印圈里过夜。只有我确认不会惊慌失措的马,才有资格拥有名字。这匹马是我在安吉尔斯买的,因为我以前的佳伦马跑出去被恶魔吃了。如果能平安抵达密尔恩,我就会赏它个名字。”

“它会抵达密尔恩的。”亚伦说着轻抚马的脖子。当奇林把驴子都赶入洞内后,他抓起它的马勒,领着它步入洞中。

趁大家进洞准备休息时,亚伦打量山洞入口。魔印刻在石头上,但入口的地面却没刻。“这道魔印不完整。”他指着地面说道。

“当然不完整。”瑞根回应,“不能在地上绘制魔印,是不是?”他好奇地看着亚伦。“要完成这道魔印的话,你会怎么做?”他问。

亚伦思索这道谜题。洞口并非正圆,比较像∩字形。这种形状不容易绘印,但也不算太难,而刻在石块上的魔印都是很常见的魔印。他拿起树枝,在地上描绘魔印,线条顺畅无碍地和两边石块上的魔印连在一起。他再三检查它们,然后退开一步,转向瑞根,请他点评。

信使一言不发地研究亚伦的魔印,接着点了点头。

“做得好。”瑞根说,亚伦脸上露出微笑,“你取顶点的技巧十分成熟。我都没有办法画出更密的魔印网,而你居然还能完全在脑中计算。”

“呃,谢谢。”亚伦说,尽管他完全不懂瑞根在说些什么。

瑞根察觉男孩的迟疑。“你有计算公式,对吧?”

“什么计算公式?”亚伦问。“那条线,”指向最接近的魔印,“接到那边那个魔印,”他指向墙面,“和这条线交叉,”他指向其他魔印,“而这些线又和那些线交叉,”他指向剩下的魔印,“就这么简单。”

瑞根一脸骇然。“你是说你是用目测的?”他大声问道。

亚伦在瑞根的目光下耸了耸肩。“大多数人都用直木棍测量线条,只是我从不这么干。”

“我真想不透提贝溪镇怎么能撑到现在还没有被黑夜吞没。”瑞根说。他自鞍袋里取出一个布袋,蹲在洞口前,抹除亚伦的魔印。

“不管画得多好,在地上绘制魔印都是有勇无谋的表现。”他说。

瑞根在布袋中挑出一个亮面魔印木牌,利用标有线条的直木棍测量距离,迅速排开木牌,重新封住魔印网。

天黑不过一小时,独臂石恶魔就已经扑到洞外。它发出怒吼,挥手甩开挡路的小恶魔,发出挑衅的叫声。奇林悲戚地小声呻吟着,退到洞穴最深处。

“这头恶魔已经记住你的气味了。”瑞根警告道,“它会永远跟着你,找寻你的防卫漏洞。”

亚伦凝视怪物良久,思索着信使的话。恶魔不停咆哮,拼命攻击力场,但是魔印闪动,将它弹了回去。奇林不住哀鸣。亚伦站起身来,走到洞口,直视地心魔物的双眼,缓缓举起双手,突然间双掌交击,以自己完好的双臂嘲笑独臂恶魔。

“让它浪费时间吧。”他在恶魔无能为力的吼叫声中说道,“它动不了我。”

他们继续赶了近一周的路。瑞根转道向北,穿越山脉外围的山丘,渐行渐高。瑞根不时会停下来狩猎,向很远的距离外抛掷短矛刺穿小动物。

晚上,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葛雷格游记中记载的洞穴,不过有两晚他们直接在道路上扎营。和所有动物一样,瑞根的马被疯狂的恶魔吓得很惨,但它没有试图挣脱拴在身上的绳索。

“它够资格拥有名字了。”亚伦指着稳健的马儿,再次提出此事。

“好啦,好啦!”瑞根终于让步,伸手在亚伦的头上乱抓一通,“你帮它取个名字吧。”

亚伦微笑。“夜眼。”他说。

瑞根看着马,点点头。“好名字。”

第九章 密尔恩堡

随着地平线上的隆起,山势越来越高,泥土地表逐渐转为岩石山。瑞根说一百座博金丘才能叠成一座高山并非夸大其词。此刻亚伦抬头就能望见四面的高山。他们爬得越高,就越寒冷;强风如同长鞭抽来。亚伦回过头去,发现世界已经平整地铺展在自己面前——他憧憬着单靠长矛和信使袋横跨大地。

当密尔恩堡映入眼帘时,亚伦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瑞根形容得多具体,他总认为密尔恩和提贝溪镇一样,只是比较大。但当密尔恩城堡出现在眼前时,他差点惊得从马车上掉下来。

密尔恩堡依山而建,俯瞰一片宽阔的山谷。密尔恩所依的这座高山,位于山谷对面。一道三十英尺高的圆形城墙环抱城市,不过城中的不少建筑物高过城墙,直插天际。城墙由近及远绵延数十英里长。

城墙上画有亚伦这辈子所见过最大的魔印。他的目光随着魔印之间的无形线条转动,将整座城墙形成一张将地心魔物阻挡在外的魔印网。

尽管气势恢宏,但城墙仍然令亚伦十分失望——所谓的“自由”城邦有些名不副实。阻挡地心魔物的城墙同时也禁锢了人们的脚步。至少在提贝溪镇,囚禁人们的墙是无形的。

“如何阻止风恶魔飞跃城墙?”亚伦问。

“城墙顶端设有许多魔印桩,在城市上空形成魔印屏障。”瑞根说。

亚伦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瑞根回答就可以猜出答案。他还有很多问题,但他将它们放在心里,以自己敏锐的心智寻求可能的答案。

走近城门口时,已过正午。瑞根指向城市上方数里外的山间浓烟。“公爵的矿坑,那里原来就是一座城镇,比你们提贝溪镇更大。但他们无法自给自足,因为公爵需要加强控制——每周都有车队往返。送食物上去,运盐、金属以及煤块下山。”

一道矮墙自主城一角延伸而出,顺着山谷圈出一大片狭长农地。亚伦在一片整齐的绿色果树林上方看到许多魔印桩。

“大花园和公爵果园。”瑞根介绍道。

城门大开着,许多人进进出出,守卫在他们接近时挥手招呼。他们身材高大,和瑞根一样,头戴带有凹痕的金属头盔,厚重的羊毛衫外加穿一层硬皮护甲。手持长矛,但更像是在拿展示品,而非武器。

“啊,信使!”其中之一叫道,“欢迎回来!”

“盖恩斯·沃伦。”瑞根朝他点头。

“公爵已经等你好几天了。”盖恩斯说,“你没有准时回来让我们很担心。”

“以为我被恶魔吃了?”瑞根笑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从安吉尔斯回来途中路过提贝溪镇时,那里遭到了恶魔的攻击。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帮忙。”

“顺便捡了个迷路小孩回来?”沃伦笑着道,“作为礼物送给留在家里等你回来,让她成为母亲的漂亮老婆?”

瑞根脸色一沉,守卫立刻退缩。“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我建议你避免说出任何不敬的玩笑话,仆役。”瑞根神色不善地说道。沃伦脸色发白,迅速点头。

“事实上,我是在路上救了他。”瑞根说着摸摸亚伦的头发,面带微笑,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亚伦就喜欢瑞根这种个性——随时保持微笑,不会心存怨愤,但要求他人尊重,并且确保人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亚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在路上?”盖恩斯怀疑地问道。

“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中!”瑞根大声说道,“这个男孩绘制魔印的技巧比我认识的某些信使还要高明。”亚伦在他的称赞下骄傲地抬头挺胸。

“你呢?吟游诗人。”沃伦向奇林问道,“第一次尝试赤裸黑夜的感觉如何?”

奇林满脸怒容。守卫哈哈大笑。“看来还不错吧,呃?”

“时候不早了。”瑞根说,“传话给琼恩主母,等我回家洗澡用餐过后就会前往宫殿。”守卫行礼,让他们进入城门。

尽管刚开始有点失望,亚伦很快就被密尔恩繁华的景象吸引住了。建筑物高耸入云,印象中所有的一切事物都相形失色,街道上铺满石板,而非硬土块。地心魔物没有办法自人工切割过的石块下转出来,但亚伦实在无法想象要切割出成千上万块紧密咬合的石块需要花费多少人力。在提贝溪镇,几乎所有建筑都是木制,以堆叠在一起的石块作为地基,茅草屋顶上架设魔印木牌。这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石材切割,有一定的年代了。除了魔印森严的外墙,城内所有建筑都专门架设魔印,有些很美观,有些很实用。

城内的空气很糟糕,充满垃圾、粪便燃烧物,以及汗水味。亚伦试图屏住呼吸,但是随即放弃,开始改用嘴巴呼吸。话说回来,奇林则露出第一次平静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样子。

瑞根领头来到一座市集。在那里,亚伦看到最繁华的集市。数百名洛斯克·霍格同时自四面八方对他兜售商品。“买这个!”“试试那个!”“大特价,是你才有!”他们都很高,和提贝溪人比起来堪称巨人。

推车上,水果和蔬菜堆积如山,而卖衣服的摊位上陈列着很多新衣,仿佛这里的人每天都穿新衣服。还有人在卖油画和雕塑品,做工细致到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有时间去弄那种东西。

瑞根带他们来到位于市集另一边的摊位上,那摊位的帐篷绘有盾牌的标志。“公爵的手下。”瑞根在他们接近推车时说道。

“瑞根!”老板叫道,“今天带了什么来呀?”

“沼泽米。”瑞根道,“提贝溪镇支付公爵食盐的税金。”

“去找洛斯克·霍格了?”老板比较像在陈述事实,而非提问,“那个骗子还在掠夺乡民的财物?”

“你认识霍格?”瑞根问。

老板大笑。“十年前,我在主母议会中作证吊销他的商人执照,因为他试图拿一批爬满老鼠的谷物蒙混过关。”他说,“没多久他就被赶出了密尔恩堡,逃向世界的另一端。听说他以前在安吉尔斯就干过这样的事,后来才会跑来密尔恩坑蒙拐骗。”

“幸好我们仔细检查过这些米。”瑞根喃喃说道。

他们针对米和盐的现行价格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子。最后,老板终于让步,承认瑞根没有在霍格手上吃亏。他给了信使一袋硬币,补足盐米之间的价差。

“亚伦可以接手驾车吗?”奇林问。瑞根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丢给奇林一袋硬币,奇林轻快地接下钱袋,跳下马车。

瑞根看着奇林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算不上最差劲的吟游诗人。可惜胆量小了点。”他再度上马,带着亚伦穿过繁忙的街道。当他们走过一条人潮汹涌的街道时,亚伦几乎被挤得喘不过气。他注意到有人在高山的冷风中依然衣衫破烂。

“他们在干吗?”亚伦问,看着那些人对着路人高举空碗。

“乞讨。”瑞根说,“不是所有密尔恩的居民都富得流油。”

“我们不能给他们一点钱吗?”亚伦问。

瑞根叹气。“不是那么简单的,亚伦。”他说,“这里的土壤贫瘠,物产不足以养活多半人口。我们需要从来森堡买谷物,从雷克顿买鱼,从安吉尔斯买牲畜。其他城市不会平白无故提供我们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会流入有工作、能够赚钱支付食物的人手里,也就是商人。商人会自掏腰包雇用仆役帮忙做事,然后提供他们食物、衣物以及住所。”

他指向一个披着肮脏、破烂衣服的男人——手里拿着木碗向行人乞讨,但是路人视而不见,拒绝和他目光接触。“所以除非你是贵族或是教徒,不然只要没工作,就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亚伦点头,但他并不真的懂。提贝溪镇的居民常常都会花光杂货店里的买卖点数,但就连霍格都不会任由他们挨饿。

他们来到一间房子前,瑞根指示亚伦停下马车。与亚伦在密尔恩所见的房舍相比,这间房子并不算大,但以提贝溪镇的标准来看,这栋完全石造的双层房舍已经十分气派了。

“这里是你家?”亚伦问。

瑞根摇头,翻身下马,来到门前,大声敲门。不久后,一位绑着棕色辫子的年轻少妇打开了门。她的身材修长、身材健美,一如所有密尔恩人。她身穿高领洋装,裙长直达脚踝,胸口绷得很紧。亚伦看不出她的相貌是否美丽,正当他觉得她长相平凡时,她突然展颜欢笑,感觉立刻变了。

“瑞根!”她叫道,张开双手拥抱他,“你来了!感谢造物主!”

“我当然会来,珍雅,”瑞根说,“我们信使一定会照顾自己人。”

“我不是信使。”珍雅说。

“你嫁给信使,那是一样的。我不管公会如何裁决,葛雷格到死都是信使。”

珍雅一脸哀伤。瑞根立刻改变话题,大步来到马车旁,卸下剩下的货物。“我帮你带了点顶级沼泽米、食盐、肉和鱼。”他说着将东西搬了下来,放在她的房门里。亚伦连忙跑去帮忙。

“还有这个。”瑞根补充,取出一袋自霍格那里弄来的金币和硬币。另外他还将公爵手下商人支付的小钱袋一并奉上。

珍雅打开钱袋,瞪大双眼。“喔,瑞根,”她说,“太多了。我不可以……”

“你可以,快收下。”瑞根以命令的口吻打断她,“这是我能做到的。”

珍雅眼中泛着泪花。“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我最近还很担心,帮公会书写的酬劳不足以支付家用,少了葛雷格……我以为会再度沦落到乞讨为生。”

“好了,好了,”瑞根轻拍她的双肩说道,“我的兄弟和我绝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就算要带你回家帮佣我也不会让你流落街头。”

“喔,瑞根,你真的愿意这样帮我?”她问。

“还有另一件事。”瑞根说,“来自洛斯克·霍格的礼物。”他取出那枚戒指。“他要你写信给他,让他确认你收到了。”

看着闪闪发光的戒指,珍雅再度流下眼泪。

“葛雷格的人缘很好。”瑞根说着将戒指套入她的手指,“让这枚戒指成为回忆的象征。这些食物和钱够你过一阵子了。或许,在这段时间中,你可以找到另一个丈夫,成为一名母亲。但如果情况真的糟到必须变卖这枚戒指,你一定先来找我,听懂了吗?”

珍雅点头,但她的目光低垂,一边流泪一边抚摸戒指。

“答应我。”瑞根命令道。

“我答应你。”珍雅说。

瑞根点头,接着再一次拥抱她。“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他说。他们离开时,她仍在哭;亚伦边走边回头看她。

“搞不清楚刚才的状况?”瑞根问。

“是的。”亚伦同意道。

“珍雅来自乞丐家族。”瑞根解释道,“她的父亲双目失明,母亲体弱多病。不过幸运的是,他们生下健康美丽的女儿。嫁给了信使葛雷格后,她和父母的社会阶层提升了两个层次。他带着他们三人进入他的家庭,尽管一直分配不到最好的信使路线,但他赚的钱还是够一家人开心过活。”

他摇头。“但是现在,她必须支付租金,还要养活三个人。她还不能离家太远,因为他的父母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你愿意帮她真好。”亚伦说,感觉好过一点,“她笑起来很美。”

“你帮不了所有人,亚伦。”瑞根说,“但你应该尽力帮助你能够帮助的人。”亚伦点头。

他们沿着蜿蜒的道路爬上一座山丘,最后抵达某个宅院前。一面六英尺高的高墙沿着宽敞的庭院而建,宅邸本身有三层楼高,有数十扇窗户,全都是会反射阳光的玻璃窗。单是这栋宅邸就已经比博金丘的大殿还大,而博金丘大殿足以在冬至庆典时容纳提贝溪镇所有镇民。宅邸和围墙上都漆有亮眼的魔印。亚伦心想,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必定是公爵的家。

“我妈有个魔印加持的玻璃杯,和钢铁一样硬。”他说着抬头看向窗户,这时一个瘦子快步跑上前来开启栅门。“她平常都把它收好,偶尔有客人来时才会拿出来,让人看看它有多亮。”他们穿过不曾被地心魔物蹂躏的菜园,好几个人在里面挖菜。

“这是密尔恩城里唯一一栋完全采用玻璃窗的建筑。”瑞根骄傲地说,“我重金聘人绘制魔印,确保它们不会破碎。”

“我懂得那种技巧,”亚伦说,“但是你需要恶魔接触玻璃才能提供魔力。”

瑞根轻笑摇头。“或许不需要。”

庭院中还有比较低矮的建筑,有烟囱的石头房舍,人们来来去去,就像一座小村庄。脏兮兮的小孩蹦蹦跳跳,女人一边忙着家务事,一边望着他们。他们一路来到马厩,一名马夫立刻上来接过“夜眼”的缰绳。他对瑞根很恭敬,仿佛见到了童话中的国王。

“我以为我们要先回你家再去拜访公爵。”亚伦问。

瑞根大笑。“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亚伦!你以为我会无条件冒着生命危险在旷野中闲逛吗?”

亚伦看着豪宅,双眼圆睁问道:“这一切都是你的?”

“全都是。”瑞根点头道,“公爵对于不畏惧地心魔物的人们出手向来大方。”

“但葛雷格家却没这般阔气。”亚伦质疑。

“葛雷格是个好人。”瑞根说,“但他只是位还算合格的信使。他只要每年跑一趟提贝溪镇,并且在路过的偏远村落稍事停留就心满意足了。像那样的信使或许可以养家糊口,但是不可能累积很多财富。珍雅之所以能够得到那么多利润,完全是因为我自掏腰包买东西专卖给霍格。以前葛雷格必须向公会借钱进货,而公会抽成抽得很重。”

某个高个子男人鞠躬并打开豪宅大门。他面无表情,身穿褪色的蓝色羊毛外套。他的脸和衣服都很干净,与那些在庭院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进屋后,一名比亚伦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立刻跳起身来。他跑到大理石台阶下拉扯一条铃绳,屋内顿时铃声大作。

“看来你的好运还没到头。”不久后,一位女子大声说道。她有一头黑发,以及一双闪亮的蓝眼睛。她身穿一袭深蓝色长袍,比亚伦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衣服都还要华丽,腰和颈部戴满闪闪发光的珠宝。她站在大厅上方的大理石阳台上凝望着他们,脸上带着冰冷的微笑;亚伦从来不曾见过如此高雅美丽的女人。

“我妻子,伊莉莎。”瑞根低声说道,“一个回家的理由……同时也是离家的理由。”亚伦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女人似乎不是很高兴见到他们。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地心魔物的手里的。”伊莉莎一边下楼一边说道,“到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嫁给那位比我还年轻的情夫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瑞根微笑说道,将她拉到身前轻轻一吻。他转向亚伦,解释道:“伊莉莎总是梦想有一天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对抗地心魔物不但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她称心如意。”

伊莉莎大笑,亚伦这才轻松。“这位是?”她问,“一个让你不必在我的肚子里孕育的孩子吗?”

“我只需融化你那条结冰的衬裙,亲爱的。”瑞根反唇相讥,“这位是提贝溪镇的亚伦,我在路上遇到他的。”

“在路上?”伊莉莎问,“他只是个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亚伦大声说道,随即自觉愚蠢。瑞根冷冷看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去。

伊莉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吼叫。“脱掉你的护具,快去洗澡。”她命令丈夫道,“你满身都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来招待客人。”

瑞根离开,伊莉莎唤来仆役帮亚伦准备点心。瑞根家的仆役似乎比全提贝溪镇的人加起来还多。他们为他切了一大块冷火腿以及一片厚厚的酥皮面包,搭配奶油块和牛奶。伊莉莎看着他吃,亚伦想不出该说什么,只顾全神贯注在餐盘上。

吃完奶油后,一名身穿和男仆役外套同色服装的女仆进入屋内,朝伊莉莎鞠躬。“瑞根老爷在楼上等你。”她说。

“谢谢你,母亲。”伊莉莎回应道,露出古怪的表情,手指有意无意地在肚子上轻抚。接着她面带微笑,转向亚伦。“带我们的客人去洗澡。”她吩咐道,“等你可以看出他皮肤的颜色后再让他出来。”

亚伦习惯站在水槽里往身上淋冷水,一看到瑞根又深又宽的石制澡盆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默默等待女仆玛格莉特在澡盆中添加热水,为他驱逐寒意。她和所有的密尔恩人一样个子很高,目光友善,发色犹如蜂蜜,帽子底下只露出几绺灰发。她转身背对亚伦。让他脱光衣服进入澡盆。在看见他背上以针线缝合的伤口时,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走过去察看他的伤势。

“噢!”亚伦在她轻戳最上面的伤口时叫道。

“别像个孩子。”她责备道,搓揉食指和大拇指,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亚伦咬紧牙关,任由她在所有伤口上重复这个动作。“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幸运,”她终于说道,“当瑞根说你受伤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一点擦伤,但是这个……”她啧啧说道:“你妈没教过你晚上不要在外逗留吗?”

亚伦想要回嘴,但却忍不住哽咽。他紧咬嘴唇没有说话。玛格莉特注意到了他的反应,立刻改变语气。“这些伤口愈合得很好。”她指着他的伤口道,接着拿出肥皂,开始轻轻地冲洗伤口。亚伦咬紧牙关。“等你洗好澡后,我会帮你准备药膏和干净的绷带。”

亚伦点头。“你是伊莉莎的母亲吗?”他问。

女人大笑。“造物主呀,孩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她称呼你为‘母亲’。”亚伦说。

“因为我是母亲。”玛格莉特骄傲地说道,“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很快也会成为母亲。”她哀伤地摇头。“可怜的伊莉莎,尽管拥有这么多财富,仍只是个女儿,而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想起来就让人伤心。”

“身为母亲这么重要吗?”亚伦问。

女人看他的样子仿佛他刚刚问的是空气重不重要。“有什么能比身为母亲更重要?”她问,“女人的义务就是孕育小孩,维持本城的壮大。这就是母亲之所以拥有最高的荣誉,可以在晨间市场中优先选择商品,而且所有公爵的议会顾问都是母亲的原因。男人擅长打烂东西以及建造东西,但是政治和文书最好还是交给上过母亲学校的女人处理。还有,在公爵过世后,有权选举新公爵权利的人也是母亲。”

“那为什么伊莉莎不是母亲?”亚伦问。

“不是尝试不够的问题。”玛格莉特承认道,“我敢说她此刻正在尝试。出门六个星期可以让任何男人猛得像头公牛,而且我还煮了受孕药茶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或许这样会有帮助,不过再蠢的人都知道最佳的受孕时期是黎明破晓前。”

“那他们为什么还没生孩子?”亚伦问。他知道生孩子与瑞娜和班妮想玩的游戏有关,但是他对具体的细节还是不太了解。

“只有造物主才知道。”玛格莉特说,“或许伊莉莎不孕,或许不孕的是瑞根,这真的很可惜。像他这样的好男人真的不多,密尔恩需要他的好儿女。”

她叹气。“伊莉莎十分幸运,因为他到现在还没离开她,或是去找年轻女仆生小孩。看在造物主的分上,她们都很愿意帮他生小孩。”

“他可以离开他的妻子?”亚伦语气骇然。

“不要这么惊讶,孩子。”玛格莉特说,“男人需要儿女,他们会不择手段取得子女。欧克公爵已经娶了三个女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儿子!”她摇头。“但瑞根不会。有时候他们会像地心魔物一样吵架,但是他爱伊莉莎就像喜爱阳光,他永远不会离开。伊莉莎也不会,不管她为此放弃了什么。”

“放弃?”亚伦问。

“她是贵族。”玛格莉特说,“她母亲是公爵议会的成员。只要伊莉莎嫁给另一名贵族,并且怀孕生子,她也可以为公爵服务。但是她为了和瑞根在一起而自贬身份,违逆她母亲的意愿。她们在婚后就没再交谈过了。现在伊莉莎成为商人阶级,是很有钱的商人。在母亲学校拒收的情况下,她永远无法于城内取得任何地位,更别提要在公爵议会中服务。”

玛格莉特为沉默的亚伦清理伤口,然后自地上捡起他的衣服。她在啧啧声中检视上面的污点和破洞。“我趁你洗澡的时候尽量帮你补补。”她承诺道,然后把他一个人留在澡盆里。她离开后,亚伦试图搞清楚她刚刚告诉他的一起,但实在有太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玛格莉特让亚伦联想到洛斯克的女儿卡特琳·霍格。“她会告诉你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多听一会儿自己的声音。”希尔维总是这么说。

不久后,女人带着一套干净但不太合身的衣服回来。她帮他绑扎伤口,并且在他的抗议声中帮他穿衣。他必须卷起衣袖才能看见自己的手掌,卷起裤管才不让自己绊倒,但是亚伦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这种干净清爽的感觉了。

他和瑞根、伊莉莎提前共进晚餐。瑞根修好胡子,绑起头发,换上质料绝佳的白衬衫、深蓝色绒布夹克和裤子。

为了庆祝瑞根回来,厨房宰了一头猪,餐桌很快就放满猪排、猪肋、培根薄片,以及鲜嫩多汁的香肠,仆人端上大壶冷冻麦酒及干净清凉的冷水。伊莉莎在瑞根指示仆役为亚伦倒杯麦酒时皱起眉,但是没有说什么。她轻啜杯中的红酒,那只玻璃杯精致到亚伦生怕会被她纤细的手指捏碎。晚餐还有比他曾经见过的面包都白的硬皮面包,以及大碗水煮芜菁和马铃薯,上面涂满一层厚厚的奶油。

虽然看着这些食物直流口水,亚伦还是忍不住想起外面街道上乞讨的人们。尽管如此,罪恶感还是迅速被饥饿征服,他每道菜都夹了一些,竟塞了满满一大盘子。

“造物主呀,你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吃这么多东西?”伊莉莎问,一边拍手一边饶富兴味地看着亚伦清空眼前的餐盘。“你的肚子有洞吗?”

“不要理她,亚伦。”瑞根建议道,“女人可以在厨房里挑剔一整天,吃饭时却只吃一点点,以免显示自己缺乏教养;男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他说得没错。”伊莉莎两眼一翻说道,“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受人生。”瑞根身体一震,杯中的麦酒溅了出来,亚伦这才发现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亚伦觉得自己喜欢她。

晚餐过后,一名身穿胸口绘有公爵盾牌的灰色大衣的侍从过来送信。他提醒瑞根去觐见公爵,瑞根叹了口气,但还是向侍从保证会立刻赴约。

“亚伦的打扮不适合去见公爵。”伊莉莎担心道,“见公爵不能打扮得像个乞丐。”

“这可没有办法,我的夫人。”瑞根回道,“离天黑只剩几个小时,我们不可能有时间去找裁缝。”

伊莉莎不愿接受这种手法。她凝视男孩一段时间,接着轻弹手指,步出房间。不久后,她带着蓝色紧身上衣和一双亮皮靴回来。

“我们有一名侍从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她一边帮亚伦穿衣一边说道。上衣的衣袖很短,鞋子窄得脚痛,但伊莉莎女士似乎十分满意。她拿梳子帮他梳了梳头发,然后后退一步。

“可以了。”她微笑说道。“在公爵面前要注意礼貌,亚伦。”她吩咐道。亚伦由于衣服不合身而浑身不自在,但仍对她微笑点头。

公爵的城堡是魔印守护下的密尔恩堡中的一座有魔印守护的堡垒。外墙由密合石块建成,超过二十英尺高,绘有密密麻麻的魔印,有全副武装的枪兵巡逻。他们骑马穿越城门,进入一座宽广的庭院,宫殿就位于庭院中央。这座宫殿令瑞根的宅邸相形见绌,它有四层楼高,还有几座高出两倍的高塔。每个石头上都绘有鲜明的魔印,窗户上反射着玻璃光。

武装守卫在内庭中巡逻,身穿公爵侍从制服的人忙进忙出。一百名男子在内庭干活;木匠、石匠、铁匠以及屠夫。亚伦看见庭中囤积许多谷物和牲畜,还有比瑞根家的菜园还大的菜园。在亚伦看来,就算紧闭大门,公爵也可以在这座堡垒中生存到永远。

宫殿沉重的大门关闭后,内庭的噪声和气味随即被隔绝在外。入口大厅地上铺有宽厚的地毯,冰冷的石墙上垂着美丽的绣帷。除了几名守卫,他们看不见任何男人。数十名女子忙进忙出,宽松的裙摆飘逸生风。有些在石板上计算数字,其他人则将计算结果填入沉重的书册。少数几名服饰华丽的女子傲慢地四下巡视,监督他人工作。

“公爵在接见厅。”其中一名女子说道,“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接见厅外排起了长龙,大多数是手里拿着鹅毛笔和成捆文件的女人,不过还是有几名身穿华服的男子。

“低阶请愿人。”瑞根解释道,“都希望能在晚钟响起、被迫离开前见公爵一面。”

低阶请愿人似乎都意识到天色已晚,于是开始大声争论下个轮到谁进去。但是一看到瑞根出现,交谈声立刻打住。当瑞根走过众人身旁,直接穿过整队人时,低阶请愿人一声不吭,然后在他走过后如同争食的狗群般紧跟而上。他们一路跟到接见厅入口,随即在守卫的目光前停下脚步。他们挤在入口外,看着瑞根与亚伦步入接见厅。

密尔恩欧克公爵的接见厅让亚伦感觉自己十分渺小。圆形屋顶离地好几层楼高,火把架设在围绕欧克王座四周的大理石柱上。每根石柱都刻有魔印。

“高阶请愿人,”瑞根指着在接见厅里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低声解释道,“他们喜欢组成小团体。”他对着聚集在门旁一大群男人点一点头。“富商。”他说,“四下花钱疏通,购买在宫殿中间晃的权利,借以探听消息,或是看看可以把女儿嫁给哪个贵族。”

“那里——”他面朝一群站在富商前方的年迈女子——“主母议会,等着向公爵报告今日的事务。”

王座附近有一群身穿凉鞋和棕色素胞的男人,沉默而稳重地站着。少数几名低声说话,其他人则默默倾听。“每个宫廷都须有教徒驻守。”

最后,他指向围在公爵身边喋喋不休的华服男子,这些男人身边另有一群端着食物和饮料的仆役在忙碌服侍。“贵族。”瑞根道,“公爵的外甥、表亲、二等表亲、三等表亲,全在他面前谄媚示好,幻想着万一欧克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离开王座会发生什么事。公爵痛恨他们。”

“那为什么不赶走他们?”亚伦问。

“因为他们是贵族。”瑞根说,仿佛这句话就足以解释一切。

走到通往王座的半路上时,一名高个子女人迎上来拦住他们。她的头发以布条扎在脑后,脸上皱纹深刻到好像有魔印刻在上面。她身形微弓,神态庄严,但垂在下巴下的肉块不停抖动。她有种类似西莉雅的气势——一个习惯下达命令,并且没人胆敢质疑她的女人。她不屑地看着亚伦,嗤之以鼻,仿佛闻到粪堆的味道。她抬头望向瑞根。

“欧克的宫廷总管,琼恩。”瑞根在对方还听不见他们说话时喃喃说道,“母亲,贵族,有八分之一的地心魔物血统。等我停步你才停步,不然她会叫你去马厩里等我觐见公爵。”

“你的侍从必须在大厅外等候,信使。”琼恩走到他们面前说道。

“他不是我的侍从。”瑞根说着继续前进。亚伦维持原速,琼恩被迫放下威严,快步让到一旁。

“公爵阁下没有时间接见所有流浪街头的孤儿,瑞根!”他低声喝道,加快脚步跟上瑞根,“他是什么人?”

瑞根停下脚步,亚伦跟着停步。他转身凝视女人,身体凑上前去。琼恩主母或许很高,但是瑞根比她更高,而且体重比她重上三倍。单是这股气势就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他是我选择要带的人。”他透过齿缝冷冷说道。他把一袋装满信件的包裹丢给她,她则反射性地接下包裹。包裹一入手,富商和主母议会成员立刻将她围起,牧师也派遣辅祭凑了过去。

贵族注意到底下的骚动,向隔壁的人指手画脚。突然间,他们身边有半数的人迎了上来。亚伦才知道那些只是身穿华服的仆役。贵族们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模样,但是他们的仆役就和其他人一样拼命挤向那堆包裹。

琼恩将信件交给自己的仆役,然后迅速奔向公爵,通报瑞根的到来,虽然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瑞根造成的骚动早已引起公爵本人的注意,欧克看着他们走上前来。

公爵年近六十,身材魁梧,头发花白,胡须浓密。他身穿绿色短袖上衣,衣服沾到手指上的油渍,不仅绣有华丽的金边,外面还加穿了一袭毛边披风。他手上戴满闪闪发光的戒指,额头上戴着金冠。

“你终于决定大驾光临了。”公爵大声说道,听起来像是说给其他人听。这句话确实发挥功效,贵族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而抢夺邮件的人群中也有好几个人抬起头来。“难道我的事还不够急吗?”他问。

瑞根来到首席前,以冰冷的目光直视公爵的双眼。“四十五天的路程,先去安吉尔斯,然后取道提贝溪镇回来!”他大声说道,“是三十七个晚上在地心魔物的持续攻击下露宿野外!”他的双眼不曾离开公爵脸上。亚伦知道,他也一样,是在说给厅内所有人听。大多数人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离家六个星期,公爵阁下,”瑞根说,压低一半音量,但仍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声音,“你难道不愿让我先回家盥洗,与妻子一同用餐吗?”

公爵迟疑片刻,目光在大厅中游移。最后,他发出豪迈的笑声。“当然不会!”他大声道,“冒犯公爵会让你的日子十分难受,但是冒犯老婆的话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啦!”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立刻化解了。“我要私下和我的信使谈!”笑完后,公爵立刻下令。急着想要探听消息的人们发出一阵不满的声浪,但琼恩指示自己的仆人带着信使离开,大多数人立刻跟了上去。贵族们死赖着不走,直到琼恩用力拍击手掌。这个动作把他们吓了一跳,随即以最有尊严的速度鱼贯而出。

“待着。”瑞根低声对停在一定距离之外的亚伦说道。琼恩指示守卫,守卫随即拉上沉重的大门,然后待在门内。与城门外的守卫不同,这些守卫神色戒备且训练有素。琼恩走到自己的主人身边站定。

“以后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来这一套!”清场完毕后,欧克随即吼道。

瑞根微微鞠躬,表示收到命令,但连亚伦都看得出来那只是礼节上的。男孩满心敬畏,瑞根简直无所畏惧。

“提贝溪镇有消息传来,公爵阁下。”瑞根开口道。

“提贝溪镇?”欧克大声道,“我管提贝溪镇干吗?林白克怎么说?”

“他们在缺乏食盐的情况下度过一个严冬。”瑞根继续说道,好像刚刚公爵没有说话,“而且还发生了一次恶魔攻击事件……”

“黑夜呀!瑞根!”欧克吼道,“林白克的答复可能影响密尔恩的全体居民好几年的生活,不要向我提什么落后地区贫困小镇的出生死亡清单和收成数量!”

亚伦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退到瑞根身后。瑞根安抚地轻捏他的手臂。

欧克继续进逼。“他们在提贝溪镇发现黄金吗?”他问道。

“没有,阁下。”瑞根回复,“但是……”

“阳光牧地新开了一座煤矿?”欧克打断他。

“没有,阁下。”

“他们发现失传许久的战斗魔印?”

瑞根摇头。“当然没有……”

“你至少有带回足以支付你这趟来回开支的沼泽米吧?”欧克问。

“没有。”瑞根不悦。

“很好。”欧克说着搓揉双掌,仿佛拍掉手上的灰尘,“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半中我们都不须关心提贝溪镇了。”

“一年半太久了。”瑞根态度坚决,“镇民需要……”

“那就免费前往。”公爵打断他,“这样我就负担得起了。”

眼看瑞根没有立刻回应,欧克面露微笑,心知自己已经赢得这场争论。“安吉尔斯有什么消息?”他问道。

“林白克公爵托我带信。”瑞根叹气,手伸进外套,取出一根上有蜜蜡封住的管状容器,但公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直接说答案,瑞根,愿意还是不愿意?”

瑞根两眼一眯。“不愿意,阁下。”他说,“他的答案是不愿意。前两批货物都遗失了,所有随队人员也消失。林白克公爵不打算继续派遣商队。他的人伐木的速度有限,而对他而言,木材比食盐重要。”

公爵满脸涨红,亚伦以为他会立刻爆炸。“可恶,瑞根!”他大声怒吼,重重甩拳,“我需要那些木材!”

“公爵阁下认为他更需要那些木材来重建大河桥。”瑞根沉稳地道,“位于分界河南岸。”

欧克公爵嘶嘶作响,目露凶光。

“这是林白克的总管大臣的主意。”琼恩发表意见,“多年来,詹森一直试图帮林白克染指部分过桥费。”

“既然有办法全拿,又何必只取一部分?”欧克同意,“关于我在收到这种答复时会有什么反应,你是怎么向他说的?”

瑞根耸肩。“身为信使不该揣测公爵的意思。你认为我该怎么说?”

“说躲在木头堡垒里的人不该在别人家后院里放火。”欧克怒道,“我不须提醒你,瑞根,那些木材对密尔恩有多重要。我们的煤的产量逐年减少,没有燃料,所有矿坑的矿砂都没法提炼,半座城市将会结冰!如果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一定会亲自放火烧掉他的新大河桥!”

瑞根鞠躬,表示自己了解这些事实。“林白克公爵知道这点,”他说,“他授权我提出还价。”

“什么还价?”欧克问,扬起一边眉毛。

“重建大河桥的建材,以及半数过路费。”琼恩在瑞根开口前已经猜到,“而且河桥镇要搭建在邻近安吉尔斯的分界河岸。”

瑞根平静地点点头。

“黑夜呀!”欧克诅咒,“造物主呀,瑞根,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是信使。”瑞根骄傲地回应,“我不站在任何一边,我只是回报他人要求我传达的信息。”

欧克公爵猛然起身。“那就以深夜的黑暗之名告诉我,我付你这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大声问。

瑞根将脑袋侧向一旁。“你想要亲自跑一趟吗,公爵阁下?”他和善地问。

公爵脸色发白,不作回应。亚伦可以感受到蕴含在瑞根简短回应中的力量。如果可能,他想要成为信使的欲望比之前还要强烈。

公爵终于认命地点点头。“我会考虑考虑。”他终于说道,“天色已晚,你可以回去了。”

“还有一件事,公爵阁下。”瑞根补充,示意亚伦迎向前来,但是琼恩指示守卫打开大门,高阶请愿人随即涌入接见厅。公爵的心思已经不在信使身上。

瑞根在琼恩离开欧克身旁时挡住她的去路。“主母,”他说,“关于这个男孩……”

“我很忙,信使,”琼恩语气不屑,“或许你该等我不忙的时候再‘选择’带他前来。”她偏过头去,迅速离开他们身旁。

一名商人来到他们面前。此人壮得像头大熊,而且只有一只眼,另一个眼眶中只是带有伤疤的肉块。他的胸口绘有手持长矛和背袋的骑士标志。“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恙地回来,瑞根。”男人道,“明天早上你会前往公会递交报告?”

“马尔坎公会长,”瑞根鞠躬说道,“很高兴见到你。我在路上遇到这个男孩,亚伦……”

“在城市之间的野外?”公会长语气惊讶,“你不该这样做的,孩子!”

“距离城市好几天的路程,”瑞根强调道,“这个孩子绘制魔印的技巧强过很多信使。”马尔坎听完这话,扬起一边眉毛。

“他想要成为信使。”瑞根继续说道。

“你找不到比信使更光荣的职业。”马尔坎对亚伦说道。

“他在密尔恩无亲无故。”瑞根说,“我在想他或许可以在公会担任学徒……”

“瑞根,”马尔坎说道,“你我都清楚,只有合格的魔印师才能成为公会学徒。去找文辛公会长试试。”

“这个孩子已经会绘制魔印了。”瑞根争辩,不过他的语气比和欧克公爵说话时明显恭敬许多。马尔坎公会长的体形比瑞根还要健硕,看来也不像是会被在野外过夜之类的故事吓着的人。

“那他要在魔印师公会取得资格应该不是难事。”马尔坎说着转过身去,“明天早上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瑞根环顾四周,在富商群中找到另一个男人。“跟我来,亚伦。”他低吼一声,迈步穿过接见厅。“文辛公会长!”他边走边叫。

对方在他们走近时抬起头,然后离开自己那群人,走过来向他们招呼。他对瑞根鞠躬,是出于尊敬,而不是因为身份高低。文辛留着油亮的黑色山羊胡,光滑的大背头。肥胖的手指戴满闪闪发光的戒指。他胸徽是一个关键魔印,是魔印网中所有功效魔印的基础。

“我能为你效劳吗,瑞根?”公会长问道。

“这个孩子叫亚伦,来自提贝溪镇。”瑞根说着指向亚伦,“在一次地心魔物攻击事件中沦为孤儿,他在密尔恩无亲无故,而他希望成为信使公会的学徒。”

“这样很好,瑞根,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文辛问道,一直没有看亚伦一眼。

“除非登记成为魔印师,不然马尔坎不肯收他入会。”瑞根说。

“是呀,这是一个问题。”文辛同意。

“这孩子懂得绘制魔印。”瑞根说,“如果你愿意帮忙……”

文辛摇头。“很抱歉,瑞根,你不能指望我相信,来自偏远小镇的乡巴佬拥有够格登记成为魔印师的绘制技巧。”

“这个孩子的魔印切断了石恶魔的一条手臂。”瑞根说。

文辛大笑。“除非你还带着那条手臂,瑞根,不然这种鬼话还是说给吟游诗人听吧。”

“那你可以帮他安排学徒身份吗?”信使问。

“他有钱支付学徒费用吗?”文辛问。

“他是流落街头的孤儿。”瑞根抗议道。

“或许我可以找个魔印师收留他当仆役。”公会长提议道。

瑞根一脸不悦。“谢谢,那就不用麻烦了。”他说完带着亚伦转身离开。

他们加速赶往瑞根的住所,因为太阳再过不久就会下山。亚伦看着密尔恩繁忙的街道逐渐冷清,人们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魔印,紧闭家门。即使拥有石板街道以及厚重的魔印城墙,所有人在夜晚来临时,依然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那样和公爵讲话。”亚伦一边赶路一边说道。

瑞根窃笑。“身为信使的第一要件,亚伦,”他说,“商人和贵族或许会付钱给你,但是只要你容许他们,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你在他们面前必须得表现得像个国王,永远不要忘记出城冒险的人是谁。”

“这套对付欧克十分有效。”亚伦同意。

瑞根听到这名字,眉头立刻皱起。“自私的猪猡。”他啐道,“除了自己的口袋什么都不在乎。”

“没关系。”亚伦说,“去年秋天提贝溪镇在缺乏食盐的情况下还不是撑过来了,再撑一次也没问题。”

“或许。”瑞根火气稍缓,“但他们本来没必要这样。还有你!一个好公爵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带孩子前往接见厅。一个好公爵会让你接受王室庇护,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乞讨度日。马尔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测试一下你的技巧难道会要了他的老命吗?还有文辛!只要你付得出学费,那个贪婪的混蛋会在太阳下山前找个魔印大师来收你当学徒!仆役,他说得出口!”

“学徒不是仆役吗?”亚伦问。

“完全不是。”瑞根说,“学徒是商人阶级。他们学习技能,然后自行出来闯荡,或是和另一名大师共同创业。仆役一辈子就是仆役,除非通过婚姻关系提升阶级,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当成仆役。”

他说完陷入沉默。而亚伦,尽管仍搞不清楚其中差别,认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继续追问。

穿过瑞根家的魔印后没多久,天就已经完全黑了。玛格莉特带领亚伦前往一间几乎有杰夫整栋房子一半大的客房。客房中央摆有一张高到亚伦必须用爬才能上床的床铺,而由于他一辈子只睡过地板和草垫,所以在沉入柔软的床铺里时,他感到十分惊讶。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但在听见争吵声时立刻惊醒。他溜下床铺,离开客房,朝声音来源移动。宅邸走廊空无一人,仆役都已经回房休息。亚伦来到楼梯最上方,争吵的声音逐渐清楚,是瑞根和伊莉莎在吵架。

“……收留他,这就是最后的决定。”他听见伊莉莎说,“反正信使也不是小孩子的工作!”

“他想当信使。”瑞根坚持。

伊莉莎哼了一声。“把亚伦丢给其他人,不能减轻你在明知该带他回家的情况下仍带他前来密尔恩的罪恶感。”

“恶魔粪,”瑞根大声说道,“你只是想要找个可以从早到晚让你照顾的孩子。”

“我不准你把这件事算到我的头上!”伊莉莎恶狠狠地说,“当你决定不带亚伦回提贝溪镇时,你就必须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此刻你应该扛起这个责任,而不是到处找人照顾他。”

亚伦竖耳倾听,但是瑞根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他想要下楼参与讨论。他知道伊莉莎是一片好意,但是他已经厌倦了让大人帮他计划自己的人生。

“好吧。”瑞根终于说道,“我把他交给卡伯怎么样?他不会鼓励那孩子成为信使。我会支付所有费用,我们可以常常去店里看他,关注他的生活状况。”

“我认为这是好主意。”伊莉莎同意,声音中的怒意已然平息,“但是亚伦可以住在这里,没有理由去睡某间工坊的硬板凳。”

“学徒生涯本来就不好过。”瑞根说,“想要掌握绘制魔印的技巧,他必须从日出到日落一直待在那里,而如果他打算成为信使,他就得接受各式各样的训练。”

“好吧。”伊莉莎气冲冲地说,但不久语气便转柔。“现在过来在我肚子里放个孩子。”她柔声说道。

亚伦轻声溜回客房。

亚伦一如往常在天亮前睁开双眼,但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沉睡,或者飘浮在白云上。接着他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随即伸展四肢,感受塞满羽毛的床垫和枕头的柔软舒适,以及羽毛被带来的温暖。壁炉中的炉火现在剩下一堆暗淡的余烬。

他有一股想要待在床上的强烈欲望,但尿意迫使他离开床铺温柔的拥抱。他滑到冰冷的地板上,依照玛格莉特的指示,自床下拉出两个夜壶。他在一个壶里小便,另一个壶里大便,然后将夜壶放在门边,等人取走用作花园的肥料。密尔恩的土壤贫瘠,居民不会浪费任何东西。

亚伦走到床边。昨晚他一直凝望窗户,直到眼皮垂下,但是窗户上的玻璃依然令他着迷。看起来似乎空无一物,实际上却坚硬异常,宛如一张魔印网。他伸指触摸玻璃,在晨霜上画下一道直线。他想起瑞根携带式魔印圈上的魔印,于是将直线转化为其中一个印记。他继续画出好几个魔印,在玻璃上吹气以消除他的杰作,然后重新描绘。

心满意足后,他穿上衣服,走到楼下,发现瑞根站在窗边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太阳自群山之间缓缓升起的景色。

“你起得很早。”瑞根微笑说道。“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成为信使。”亚伦感到万分骄傲。

“今天我会带你去找我一个朋友。”瑞根说,“一名魔印师。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他教导我绘制魔印的,他现在想收学徒。”

“我不能向你学吗?”亚伦满怀期望地说,“我会努力用功。”

瑞根轻笑。“我毫不怀疑。”他说,“但我不是好老师,而且我待在城外的时间比城内还多。你可以向卡伯学到很多东西。早在我出生前,他就已经是信使了。”

亚伦眼睛一亮,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太阳已经出来了。”瑞根回答,“没有理由不吃完早饭再出门。”

不久后,伊莉莎步入餐厅和他们一起用餐。瑞根的仆役做了满满一桌菜,有培根、火腿、涂了蜂蜜的面包、蛋、马铃薯以及烤苹果。亚伦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吃完后,他枯坐原位,看着瑞根吃饭。瑞根不理他,在坐立难安的亚伦面前以出奇缓慢的动作享用早餐。

最后,信使放下叉子,擦拭嘴角。“真美味,”他说着站起身来,“我们可以出发了。”亚伦眉开眼笑,跳下椅子。

“先等等。”伊莉莎叫道,两人立刻停下脚步。亚伦想不到这句话会在他心中激起如此巨大的波涛,简直如同听见母亲在说话,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波涛。

“在裁缝来家里帮亚伦测量尺寸前,你们哪儿都不能去。”她说。

“为什么?”亚伦问,“玛格莉特洗好了我的衣服,还补好了所有破洞。”

“我了解你的苦心,我的夫人,”瑞根帮亚伦说话,“但我们已经觐见公爵了,没有必要急着做新衣。”

“这件事没得商量。”伊莉莎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让我们家的客人打扮得像个乞丐一样在外面跑。”

信使凝视妻子紧皱的眉头,轻叹一声。“认了吧,亚伦。”他低声劝道,“在她满意前,我们哪儿都别想去。”

裁缝不久便抵达。此人身材矮小,十指灵活,以打结的长绳测量亚伦身上所有的部位,仔细在石板上用粉笔记下各种数据。量完后,他和伊莉莎女士交谈片刻,随即鞠躬离去。

伊莉莎走到亚伦身边,弯腰面对他的脸。“不算太糟吧?”她问,拉直他的上衣,拂开脸上的头发,“现在你可以和瑞根一起去找卡伯大师了。”她抚摸他的脸颊,手掌冰冷而柔软,令他一时沉溺在这种熟悉的感觉中,接着他突然后退,瞪大双眼看着伊莉莎。

瑞根察觉到这一幕,并注意到亚伦缓缓后退仿佛看到恶魔时,妻子脸上受伤的神情。

“我想你刚刚伤到伊莉莎了,亚伦。”瑞根在他们离家后说道。

“她不是我妈。”亚伦压抑自己的罪恶感说道。

“你想念她吗?”瑞根问,“我是指你母亲。”

“想。”亚伦静静回答。

瑞根点头,不再说话。亚伦十分感激他这种反应。他们默默地继续前行,不久亚伦的心思就被密尔恩的奇特景观吸引过去了。到处都弥漫着粪车的臭味,收粪人挨家挨户地收集昨晚的粪便。

“啊!”亚伦捏着鼻子说道,“整座城市的味道比畜棚还难闻!你怎么受得了?”

“基本上只有早上才会这样,收粪人收完就好了。”瑞根回应,“你会习惯的。我们曾经修建过下水道系统,贯穿所有房舍地底的通道,借以处理民众的粪便,但是下水道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封闭了,因为地心魔物会利用它们进入城内。”

“你们难道不能直接挖个粪坑吗?”亚伦问。

“密尔恩城的土壤贫瘠。”瑞根说道,“没有私人菜园需要施肥的人家就必须交出他们的粪便,让收粪人收去公爵的菜园做农肥,法律有明文规定。”

“很臭的一条法规。”亚伦说。

瑞根大笑。“或许吧。”他说,“但是这样做可以供我们温饱,并且促进经济。收粪公会长的豪宅让我家看起来像是茅草小屋。”

“我肯定你家比较香。”亚伦说。瑞根再度大笑。

最后他们转过街角,来到一间坚固小巧的店家,该店窗户四周、门梁和门框上都刻有细致的魔印。亚伦懂得欣赏这些魔印,刻得出这些魔印的人肯定拥有一双巧手。

他们在一阵铃铛声中进入店内,里面的景象令亚伦大开眼界。整间店里摆满了各式形状、尺寸与材质的魔印。

“在这里等着。”瑞根说完,走到另一边和坐在工作台边的男人交谈。亚伦在店内闲逛,几乎没注意到他已离开。他敬畏地伸手轻触绣在挂毯上的魔印,刻在光滑石头表面的魔印及以金属铸模而成的魔印。这里有专为农场打造的魔印桩,还有瑞根用的那种携带式魔印圈。他试图记住眼前的魔印,但数量实在太多了。

“亚伦,过来!”不久后,瑞根叫道。亚伦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

“这位是卡伯大师。”瑞根指着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人介绍道。以密尔恩人的标准来看,此人并不算高大,反倒给人强壮的男人发福后的感觉。浓密的灰胡中只剩下一些黑胡掺杂在内,他的脸深埋在其中,脑袋上留着整整齐齐的短发。皮肤上满是皮革般的皱褶,拳头可将亚伦的手掌完全罩住。

“瑞根告诉我你想当魔印师。”卡伯说着亚伦重重坐回板凳上。

“不,先生。”亚伦说,“我想当信使。”

“所有你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想当信使。”卡伯说,“聪明的人会在害死自己前抢先醒悟。”

“你不也曾是个信使?”亚伦问,对方的态度令他十分困惑。

“我是。”卡伯承认,卷起衣袖露出一个刺青,与瑞根的刺青十分类似,“我的足迹踏遍五大自由城邦以及十几座偏远村落,并且赚到了我自以为永远花不完的财富。”他稍停片刻,让亚伦心中的迷惑持续酝酿。“我同时也赚到了这个,”他说着撩起上衣,露出满是疤痕的腹部,“还有这个。”他说着踢开一只鞋子,原先四个脚趾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已愈合的半月形伤疤。

“时至今日,”卡伯说,“我只要睡一个小时一定会惊醒,伸手摸索我的长矛。是的,我曾是信使,技巧高超,幸运无比,但我仍不期待任何人走上这条道路。担任信使或许看起来十分光荣,但几十个信使里只有一个能像瑞根这样住豪宅,受人尊敬,其他的很可能都会惨死在路边。”

“我不在乎。”亚伦说,“这是我的志向。”

“那我和你来个约定。”卡伯说,“要当信使,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成为魔印师,所以我会收你作学徒,教导你成为魔印师。有时间的话,我会额外教你一些野外生存之道。学徒阶段为期七年。到时候如果你依然打算成为信使……好吧,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七年?”亚伦愣了愣。

卡伯哼了一声。“绘制各种魔印不是两天就能学会的,孩子。”

“我已经懂得绘制一些魔印了。”亚伦争辩。

“瑞根告诉过我。”卡伯说,“他也告诉我你是在完全不懂几何学和魔印论的情况下绘制魔印的。以目测方式绘制魔印或许不会让你明天就死,孩子,甚至可以撑上一个星期,但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死。”

亚伦跺了跺脚。七年听起来就像永远那样久远,但是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大师说得没错。背上的痛楚随时提醒自己他还没有准备好再度去面对地心魔物。他需要这个男人懂得的技巧。他毫不怀疑有无数信使死在恶魔手中,而他发誓自己绝不要因为固执到不愿从错误中学习教训,而成为其中之一。

“好吧。”他终于同意道,“七年。”

第十章 学徒

“老朋友再次光临了。”站在城墙上的哨站里的盖恩斯,指向城外的巨大黑影说道。

“很准时啊。”沃伦说,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你认为它在找什么?”

“以我口袋里所有钱币打赌,”盖恩斯说,“你没法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两名守卫撑着哨塔的魔印护栏,看着独臂石恶魔在城门外凝聚成形。即使在看惯石恶魔的密尔恩守卫眼中,它的体型仍十分巨大。

在其他恶魔认清方向之前,独臂恶魔已经展开了有目的的进攻,在城墙附近搜索,寻找着什么。一会儿,它站直身体,攻击城门,测试魔印力场。魔光闪烁,把恶魔逼了回去,但它没有放弃。恶魔慢慢地沿着城墙移动,不断尝试,搜寻城墙的弱点,最后离开守卫的视线范围。

几个小时后,一道魔光闪现,独臂恶魔又从城墙另一端绕了回来。其他哨所的守卫传言该恶魔每晚都会绕行城墙一圈,测试所有魔印。再度回到城门后,它定住身形,耐心地凝视密尔恩城墙。

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晚都会看见类似的景象,盖恩斯和沃伦习以为常。他们甚至开始期待他出现,每次值班还会打赌,预测独臂魔绕行一圈花多少时间,或它会选择往东还是往西走。

“我还真想放它进来,看看它到底在找什么?”沃伦盯着恶魔说道。

“别开玩笑。”盖恩斯警告,“要是让守卫长听到,他会把我们两个锁上镣铐,送去采石场做苦工的。”

他的伙伴咕哝一声。“尽管如此,还是让人十分好奇……”

待在密尔恩的第一年,亚伦的十二岁在学徒生涯中转眼即逝。卡伯的首要任务就是教他认字。亚伦知道一些从来不会在密尔恩出现的魔印,而卡伯希望尽快将这些魔印载入书册。

亚伦有强烈的阅读欲望——从前那些不识字的岁月让他不堪回首。他常常一抱起书来就啃好几个小时,最初还会念诵书中的内容,但不久后,他一目十行,越翻越快。

亚伦工作时比过去所有学徒都勤快,晚上会钻研魔印到很晚才睡。卡伯对他很满意,因为他常常会在挂念第二天杂活的情况下入眠,但第二天爬起来时,发现所有工作都做完了。

学会阅读后,亚伦开始将他私有的魔印分门别类,并加入详细的叙述,全写入大师买给他的一本记录本。密尔恩树木稀少,纸张十分昂贵,普通人很少有机会能拥有一本小册子,但卡伯完全不在乎成本。

他常说:“就算是最糟糕的魔印宝典,也比用来撰写它的书册要值钱百倍。”

“魔印宝典?”亚伦问。

“记载各种魔印的书。”卡伯说,“每个魔印师都有一本,他们都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亚伦十分珍惜这份珍贵的礼物,缓慢地填满其中的每一页。

当亚伦将记忆中的魔印全数抄录出来后,卡伯惊讶莫名地研究这些图。“造物主呀,孩子,你知道这本书有多值钱吗?”他惊讶道。

亚伦将目光从自己正在雕刻魔印的石桩上移开,耸了耸肩。“这些魔印,提贝溪镇随便哪个老人都能绘制。”

“或许吧。”卡伯回道。“提贝溪镇司空见惯的东西说不定在密尔恩会成为稀世珍宝。这个魔印,”他指着一页说道,“真的可以将火焰唾液消散于无形?”

亚伦大笑。“我妈以前最喜欢这个魔印。”他说,“她希望火恶魔能在炎热的夏夜里直接跑来窗口往屋里吹风。”

“太惊人了。”卡伯摇了摇头,“我要你多誊抄几份这本魔印书,亚伦。这本魔印书会让你立刻成为有钱人。”

“什么意思?”亚伦问。

“人们会不惜重金购买你这本魔印书的誊抄本。”卡伯说,“或许我们不该拿来卖。只要保守这些秘密,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全城最吃香的魔印师。”

亚伦皱眉。“藏私是不对的。”他说,“我父亲总说魔印属于所有人。”

“每个魔印师都有自己的秘密,亚伦。”卡伯说,“我们不得不靠这个为生。”

“我们是靠雕刻魔印桩以及在门框上描绘魔印为生。”亚伦不同意,“不是靠私藏可以拯救他人性命的魔印技术为生,难道我们要拒绝庇护付不出钱的人们吗?”

“当然不是。”卡伯说,“但这不一样。”

“不一样?”亚伦问,“提贝溪镇没有魔印师。我们都自行绘制魔印守护家园,而技巧好的人会免费帮助技巧差的人。为什么不免费?我们要对抗的不是彼此,我们要对抗的是恶魔!”

“密尔恩堡和提贝溪镇不同,孩子。”卡伯语气不悦,“在这里,干什么都要花钱。如果没钱,你就会沦为乞丐。我拥有一种技能,比如做糕点或雕刻石材,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自己的技能多赚些钱?”

亚伦沉默片刻。“卡伯大师,你为什么会没钱?”他终于问道。

“什么?”

“像瑞根那样。”亚伦解释道,“你说你曾是公爵的信使。你为什么没有住在豪宅大院里,招一大堆仆役帮你做事?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卡伯深深吐了一口长气。“钱财是反复无常的东西,亚伦。”他说,“前一刻你还拥有怎么花都花不完的财富,而下一刻……你可能已沦落街头,乞讨为生。”

亚伦想起第一天进城时看见的那些乞丐,后来他又见过更多乞丐,看到他们窃取粪便焚烧取暖,睡在有魔印守护的公共收容所,向行人乞讨食物。

“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卡伯大师?”他问。

“我遇到一个自称有能力铺设道路的人。”卡伯说,“他想铺设一条魔印大道,从这里一路通往安吉尔斯。”亚伦走过去坐在石板凳上,专心听他讲述。

“以前就有人尝试铺路,”卡伯读道,“通往山区的公爵矿坑,或是南方的哈尔登园。短距离,少于一天的路途,但足够为造路者带来可观的利润;从来没有人成功。只要魔印网中存在任何漏洞,不管多么微不足道,迟早都会被地心魔物找出来。而一旦它们进入道路中……”他摇头。“我向对方解释这些,但他十分坚定。他都计划好了,他认为一定会成功,只需要资金。”

卡伯看着亚伦。“每座城市都有欠缺的物资。”他说,“也有过剩的物资。密尔恩出产金属和石块,但缺乏木材。安吉尔斯则完全相反。这两座城市都缺乏谷物和牲畜,来森堡则是多得吃不完,却没有上等木材,也没有制作工具所需的金属。雷克顿拥有丰富的渔业,但其他东西都十分匮乏。”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很愚蠢。”亚伦说。

“就是因此,我才扣留你的工资,”卡伯轻笑,“你会把钱送人,就像我一样。”

“那条路后来怎样了?”亚伦继续问道。

“地心魔物出现了。”卡伯说,“它们屠杀了那个人,以及我帮他雇用的所有工人,烧掉魔印桩和设计图……整条路都被它们摧毁了。我可是把所有家当统统都投资在那条路上,亚伦。我遣散了所有仆役,还不够偿还债务。我卖掉宅邸,筹了一点钱清偿借款并购置这间小店,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他们坐了一会儿,两人都沉浸在故事的景象中,两人眼前都出现地心魔物在大火中屠杀路人现场手舞足蹈的模样。

“你还是认为你的梦想值得冒险?”亚伦问,“把所有城市都连通起来?”

“至今深信不疑。”卡伯回答,“即使当我刻木桩刻到背痛,又受不了自己煮的菜时也一样。”

“这两件事没什么差别。”亚伦说着,拍拍他的魔印宝典,“如果所有魔印师彼此分享所知的一切,人们可以获得多大的好处?难道一座更安全的城市不值得我们牺牲一点利益吗?”

卡伯凝望着他一段时间,接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说得对,亚伦。我很抱歉,我们抄写魔印书,然后出售给其他魔印师。”

亚伦意有所指地微笑。

“怎么了?”卡伯怀疑地问道。

“何不和他们交换秘密?”亚伦问。

门铃响了,伊莉莎带着愉快的笑容步入魔印商店。她朝卡伯笑了笑,将一个大篮子交给亚伦,亲吻他的脸颊。亚伦尴尬地做了个鬼脸,擦拭脸颊,但她丝毫不以为意。

“我带来些水果给你们,还有新鲜的面包和乳酪。”她说着自篮子里拿出来,“我想自从我上次过来之后,你们就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了。”

“肉干和硬面包是信使的主食,女士。”卡伯微笑着说道,目光盯着正在雕刻的拱心石上。

“胡说。”伊莉莎斥道,“你退休了,卡伯大师,但亚伦还没有成为信使,别因为你懒得去市集买菜而找寻冠冕堂皇的借口。亚伦正在长身子骨,得吃好一点。”她边说边抚摸亚伦的头发,即使他刻意闪避仍不住地微笑。

“今晚回家用餐,亚伦。”伊莉莎道,“瑞根不在,少了他家里十分冷清。我帮你弄点会让你长肉的菜,你可以睡在你的房里。”

“我……可能没空。”亚伦回避她的目光说道,“卡伯大师需要我帮忙刻完公爵菜园要用的魔印桩……”

“胡说八道。”卡伯说,“魔印桩不急,亚伦,一个礼拜后才要交货。”他笑起抬头看向伊莉莎,完全忽略亚伦的尴尬。“晚钟一响我就让他过去,女士。”

伊莉莎轻轻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说,“今晚见,亚伦。”她亲吻男孩,然后走出店门。

卡伯看了亚伦一眼,只见他皱起眉埋头工作。“我不明白在温暖的羽绒被和伊莉莎这种女人关心下,你为什么想要在店后的草垫上过夜。”他说,目光仍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

“她老把自己当成我妈。”亚伦抱怨,“但她不是我妈。”

“没错,她不是。”卡伯同意,“但她很明显想要扛起当妈妈的责任,就让她扛有什么不好呢?”

亚伦没有回话,卡伯看到男孩眼中悲伤的情绪后,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花太多时间待在室里读书了。”卡伯说着,抽走亚伦正捧着阅读的书,“你上次晒太阳是什么时候?”

亚伦瞪大双眼看着卡伯。在提贝溪时,只要有机会他绝不窝在屋里。但在密尔恩住了一年后,他几乎想不起来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出门恶作剧!”卡伯命令道,“交点同年龄的朋友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一年来,亚伦首次跨出密尔恩的城门,阳光如同老朋友般热情陪伴着他。远离粪车、腐烂的垃圾,以及汗臭熏天的人潮,空气中弥漫着他早已忘记的鸟语花香。他爬上一座小山丘,从袋子里取出一本书,坐下来一边阅读,一边欣赏在草地上嬉戏的小朋友。

“嘿,书呆子!”有人叫道。

亚伦抬头,看到一群男孩带着球走了过来。“来吧!”其中之一叫道,“我们还差一人才能分成两队玩对抗赛!”

“我不会玩。”亚伦说。尽管卡伯建议他去和其他男孩玩耍,但他还是认为读书有趣得多了。

“有什么难的?”另一个男孩问道,“你帮助队友把球弄到得分区去,并且试着阻止敌队得分。”亚伦皱眉。“好吧。”他说着走到刚刚说话的男孩身旁。

“我叫杰克。”男孩道。他很瘦,有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和细长鼻子,脏兮兮的衣服上满是补丁。他看起来和亚伦差不多。“你叫什么名字?”

“亚伦。”

“你在魔印师卡伯那做学徒,是吧?”杰克问,“信使瑞根在路上捡到的小孩?”亚伦点头。杰克眼睛一亮,好似确证了什么似的。他带亚伦来到场地上,指出为标示得分区位置而漆成白色的得分石头。

亚伦很快就弄清楚游戏规则,将注意力集中在敌队队友身上。他幻想自己是信使,而他们就是试图阻止他进入魔印圈的恶魔。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不觉晚钟已然响起。所有人都迅速收拾自己的物品,一脸担忧地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

亚伦慢慢地走过去捡起书本。杰克跑到他身边说。“你最好动作快点。”

亚伦耸耸肩回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杰克看着阴暗的天空,微微颤抖。“你打得很好。明天再来。我们通常都在下午玩球,第六日去广场看吟游诗人表演。”亚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杰克笑笑,快步离开。

亚伦往回走,穿越城门,城内熟悉的臭味立刻扑面而来。他朝通往瑞根宅邸的山头前进。信使再度出城去了,这次的目的地是遥远的雷克顿,而亚伦这个月都要和伊莉莎住。她会拿一堆问题烦他,并且挑剔他的穿戴,但他答应瑞根要“赶跑她年轻的爱人”。

玛格莉特向亚伦保证伊莉莎没有爱人。事实上,每当瑞根出门远行时,她就会像个游魂似的在家中走廊游荡,或在卧房中哭好几个小时。

但仆役说,当亚伦住在家里时,她整个人就变了。玛格莉特不止一次恳求他搬回宅邸来住。他拒绝了,但他承认自己开始喜欢让伊莉莎女士管东管西。

“他来了。”盖恩斯当晚说道,看着巨大的石恶魔自地底浮现。沃伦走到他身边,两人在守望塔上看恶魔嗅着城门附近的地面。它大声嗥叫,自城门前退开,跳到一座山丘上。那里本来蹲一只火恶魔,但是被它狠狠甩到一旁。石恶魔压低身躯,寻找着某种东西。

“独臂恶魔今晚特别兴奋。”盖恩斯说道,看着恶魔再度嗥叫,跳下山丘,冲向一片草地,躬身四下乱跑。

“你认为是什么让它这么兴奋?”沃伦问。他的伙伴耸肩。

恶魔离开草地,跳回山丘。它的嗥叫声几乎带着痛楚,回到城门时,它对着魔印疯狂吼叫,利爪在被守护力场弹开时激射出大片闪亮的火花。

“今晚较不寻常。”沃伦评论道,“要汇报上去吗?”

“汇报什么?”盖恩斯说,“没有人会在乎一头疯狂恶魔的愚蠢行径,就算在乎,他们又能怎样?”

“面对这个恶魔?”沃伦问,“大概就是吓得屁滚尿流吧。”

亚伦从工作台前离开,站起身来,伸展四肢。太阳早已西沉,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他希望卡伯有帮他留点饭菜在锅里。尽管只有造物主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任何恶魔现身密尔恩街道了。但面包师出双倍价钱要他连夜赶修魔印。

亚伦推开魔印店后门,探头张望,身体正好处于门前的半圆形魔印圈内。他左顾右盼,确定没有恶魔,然后踏上小路,小心不去踩到地上的魔印。

魔印店后门通往卡伯住所的小路,由许多独立四方形魔印石板组成,比密尔恩大多数房舍要安全。这种卡伯称之为克里特的石板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科技遗产,在提贝溪镇不曾听过,但在密尔恩却是很常见的奇观。用矽酸盐粉末和石灰混合清水和碎石,形成一种黏稠物质,塑形并且硬化后就会形成任何想要的形状。

制作方式是灌注克里特,然后在她开始硬化时,在柔软的表面上仔细刻画魔印,等硬了以后就会形成近乎永恒的防御力场。卡伯采取这种方式制作出一块块石板,终于铺出一条连接他家到魔印店之间的小路。就算有一块石板被破坏,行人还是可以轻易移动到前后的石板中,不会被地心魔物骚扰。

如果能够建立这样一条大道,亚伦心想,我们就可以掌控全世界了。

进入小屋后,他发现卡伯弯腰站在桌前审视一叠绘有粉笔痕迹的石板。

“饭菜还温着。”大师咕哝道,没有抬头。亚伦走到小路唯一一个房间的火炉旁,盛了一碗卡伯的浓粥炖菜。

“造物主呀,孩子,你的提议真是把情况弄得一团乱。”卡伯低声吼道,站直身,指向石板。“密尔恩有半数的魔印师只想保守他们的秘密,就算得不到我们的秘密也无所谓,剩下的人又有一半只想用钱买,但最后那四分之一还是在我的桌上堆满了他们愿意用来交易的魔印。但是分门别类都要花上好几个星期!”

“这样做比较好。”亚伦说着席地而坐,拿一块硬面包充当汤匙,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玉米和豆子都是硬的,马铃薯又因为煮太久而糊成一团,但他没有抱怨。他已经吃惯了密尔恩又生又硬的蔬菜,而卡伯从不费事把它们分开来煮。

“我想你说得没错。”卡伯承认,“但是黑夜呀!谁想得到只是我们城内就有这么多不同的魔印!我曾仔细查看密尔恩里每一根魔印桩!而我可以向你保证,其中有一半我都从没见过。”

他举起一块粉笔石板。“这个人愿意用能让恶魔忘掉正在做的事转身离开的魔印,来换你母亲那个可以让玻璃硬得像钢铁一样的魔印。”他摇头。“他们都想得到你那些神秘魔印的秘密,孩子。那些可以在不需直木棍和量角器的情况下轻易绘制而成的魔印。”

“画不出直线的人才需要辅助工具。”亚伦嘲笑道。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天赋异禀。”卡伯咕哝道。

“天赋异禀?”亚伦问。

“别太得意了,孩子。”卡伯说,“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快就学会绘制魔印的人。担任学徒不过十八个月,你的技巧已经可以媲美出师五年的魔印师。”

“我一直在想我们之前的协议。”亚伦说。

卡伯一脸好奇地抬头看他。

“你答应过只要我努力工作,”亚伦说,“你就会教我野外求生之道。”

他们互望良久。“我一直都信守承诺。”亚伦提醒道。

卡伯长叹一声。“我想你确实有。”他说,“你练习过骑术吗?”他问。

亚伦点头。“瑞根的马夫让我帮忙锻炼马匹。”

“加强练习。”卡伯说,“信使的马就是他的生命。每当你的坐骑带你抵达一处城堡,就等于帮你免去了一个晚上的危机。”老魔印师移动脚步,打开一个橱柜,拉出一大捆布。“六天后,等我们打烊,”他说,“我就教你骑术,再教你使用这些东西。”

他将布放在地板上摊开,里面是几把保养良好的长矛……亚伦渴望地打量着它们。

卡伯顺着铃声看去,一个小男孩走入店内。对方约十三岁,头发蓬乱,嘴角有着看似污垢的稀疏山羊须。

“你是杰克吗?”魔印师问,“你家人在东城啬附近的磨坊工作,对吧?我们向你们报过一次价,但磨坊主人决定找别人帮忙翻新魔印。”

“没错。”男孩点头说道。

“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卡伯问,“你家主人要我再报一次价钱吗?”

杰克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亚伦今天要不要一起去看吟游诗人表演。”

卡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没见过亚伦和同年龄的孩童交谈,亚伦一直把时间花在工作和阅读上,或是拿一大堆问题去骚扰来店里光顾的信使及魔印师。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而且值得鼓励。

“亚伦!”他叫道。

亚伦走出店后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本书,直到快要撞上杰克时才注意到对方,停下脚步。

“杰克来找你去看吟游诗人表演。”卡伯告诫他道。

“我很想去,”亚伦满怀歉意地对杰克道,“但是我还要……”

“没什么不能等,”卡伯打断他,“去玩吧。”他抛给亚伦一小袋钱币,把两个男孩推出门外。

不久,两个男孩就走在环绕密尔恩主广场的拥挤市集中。亚伦花了一枚银币向小贩购买肉派,脸上被熏得油腻腻的之后,他又付了几枚铜光币给小贩,买了一口袋的糖果。

“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吟游诗人。”杰克一边吃糖一边说道,朝其他孩童聚集的地方走去。

“真的?”亚伦问。

杰克点头。“看好了。”他说着,自口袋中取出三颗木球,抛入空中。不久后,其中一颗球砸中杰克脑袋,另两颗也在一片混乱中落地,亚伦哈哈大笑。

“因为我手指油腻得很。”杰克一边和亚伦追球一边说道。

“应该是。”亚伦同意,“等我在卡伯这边学徒期满,我立刻就去信使公会注册。”

“我可以当你的吟游诗人!”杰克叫道,“我们可以一起上路!”

亚伦盯着他问道:“你见过恶魔吗?”

“什么?你以为我没那个胆吗?”杰克说着推了他一把。

“你没那个胆。”亚伦说着推了回去。片刻后,他们在地上扭成一团。亚伦因为年龄的关系身材较瘦弱,杰克很快就把他撂倒。

“好啦,好啦!”亚伦笑道,“我就让你当我的吟游诗人!”

“你的吟游诗人?”杰克问,没有松手,“是我让你当我的信使才对!”

“好伙伴?”亚伦提议。杰克微微一笑,伸手扶起亚伦。不久,他们就坐在广场的大石块上,欣赏吟游诗人公会的学徒翻筋斗、表演默剧,为早晨的主场营造气氛。

在看到奇林步入广场时,亚伦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眼前的此人身材高瘦,如同一根红顶灯柱,毫无疑问就是杰克认为的吟游诗人。观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是奇林!”杰克说,兴奋无比地摇着亚伦的肩膀,“他是我的最爱!”

“真的吗?”亚伦十分惊讶地问道。

“怎样,你喜欢谁?”杰克问,“马里?可伊?他们可不像奇林这般英勇!”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一点也不英勇。”亚伦怀疑地说道。

“你认识奇林?”杰克瞪大双眼问道。

“奇林救了你?”

“瑞根救了我。”亚伦纠正道,“奇林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哆嗦。”

“他才不会。”杰克说,“你认为他还认识你吗?你可以在表演结束后帮我介绍吗?”

“或许吧。”亚伦耸耸肩。

奇林的演出一开始和在提贝溪镇时很像。他先杂耍跳舞,热场子,然后开始对孩童讲述大回归的故事,不时穿插一些耍宝、前滚翻和后空翻等动作。

“唱那首歌!”杰克叫道。观众随即鼓掌,恳求奇林唱歌。他本来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阵骚动,直到观众的呐喊震耳欲聋,同时还不停跺脚。最后,他哈哈大笑,鞠了个躬,在如雷的掌声中取出他的鲁特琴。

他比了手势,亚伦看到学徒们拿出帽子走到观众间收钱。人们出手大方,迫不及待地想听奇林唱歌。最后,他终于开唱。

<small>恶魔在我画下最后一道魔印前挥爪袭来</small>

他以夸张的动作收尾,亚伦在观众报以热烈掌声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奇林朝观众鞠躬,学徒收下一大堆钱币。

“是不是很棒呀?”杰克问。

“当时的情况不是这样!”亚伦大叫。

“我爸说守卫告诉他有头独臂恶魔每晚都来攻击城墙的魔印。”杰克说,“它在寻找奇林。”

“奇林根本不在现场!”亚伦叫道,“恶魔的手臂是我砍的!”

杰克嗤之以鼻。“黑夜呀,亚伦!你不会以为有人相信这种话吧?”

亚伦脸色一变,站起来大叫:“说谎!骗子!”所有人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只见亚伦跳下大石块,朝奇林走去。吟游诗人抬头,认出对方后瞪大双眼问道:“亚伦?”吓得脸色发白。

杰克紧追亚伦而来,随即停下脚步。“你真的认识他。”他低声说道。

奇林紧张兮兮地打量观众。“亚伦,好孩子,”他说着张开双臂,“来吧,我们私底下谈谈。”

亚伦不去理会。“恶魔的手不是你砍的!”他让所有人听见他的话,“事发当时你根本不在现场!”

观众中发出愤怒的鼓噪。奇林恐惧地环顾四周,直到有人说道:“把那个男孩赶出去!”其他人随即欢呼。

奇林面露微笑。“没有人会相信你而不信我。”他冷笑道。

“我在现场!”亚伦大叫,“我身上有伤痕可以证明!”他伸手想要拉开上衣,但奇林甩了一下响指,亚伦和杰克身边随即围满学徒。

他们被困住了,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奇林离开,拿起鲁特琴,弹奏另一首歌曲,迅速抓住观众的眼球。

“你何不闭嘴,嘿?”一名身材魁梧的学徒吼道。对方比亚伦高一倍,所有学徒都比他和杰克年长。

“奇林是骗子。”亚伦说。

“还是个孩子呢。”学徒同意道,扬起装钱币的帽子,“你以为我在乎吗?”

杰克跳出来打圆场。“不要生气。”他说,“他没有什么意思……”

但话还没说完,亚伦已经冲向前,一拳击中对方的肚子。对方瘫倒在地,亚伦随即转身面对其他学徒,有一两个学徒被亚伦打得鼻血直流,但他很快就被压在地上拳打脚踢。他隐约察觉杰克也在旁边和他一起挨揍,直到两名守卫出面制止。

“你知道,”杰克在他们鼻青脸肿、一拐一拐地回家时说道,“就一个画虫来说,你打架的技术还太糟,只要你挑一下对手……”

“我会面对更可怕的敌人。”亚伦说着想到至今仍纠缠不休的独臂恶魔。

“那甚至不是首好歌,”亚伦说,“他怎么可能在黑暗中绘制魔印?”

“好到足以让你跳出来争功了。”卡伯评论,轻轻擦拭亚伦脸上的血迹。

“他说谎。”亚伦回答,痛得皱起眉。

卡伯耸肩。“他只是在做吟游诗人做的事,编故事娱乐大众。”

“在提贝溪镇,全镇的人都会出门欣赏吟游诗人演出。”亚伦说,“西莉雅说他们保留古老世界的传说,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确实如此。”卡伯道,“但就连最好的吟游诗人也会刻意夸大事实,亚伦,难道你真的相信第一代解放者能够一拳打死一百头石恶魔?”

“我曾经相信,”亚伦叹气说道,“现在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卡伯说,“每个小孩都会在某天突然发现成人和所有人一样都有弱点,会犯错。那天过后,你就长大成人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情。”亚伦说,发现自己的这一天早就过去,他的脑海中浮现杰夫躲在前廊的魔印后,眼睁睁看着他妈被恶魔摧残的景象。

“奇林的谎言真的如此罪大恶极吗?”卡伯问,“他的故事让人们快乐,给他们希望。这年头,希望和快乐都很稀少,偏偏人们迫切需要这两样东西。”

“他不说谎也能达到这个目的。”亚伦说,“但他抢走我的荣耀,以赚取更多的金钱。”

“你在追求真相,还是荣耀?”卡伯问,“荣耀真的重要么?重要的不该是你传递的讯息吗?”

“人们需要的不只是歌曲。”亚伦说,“他们需要地心魔物也会受伤的证据。”

“你听起来像是个克拉西亚战士。”卡伯说,“为了在另一个世界寻找造物主的天堂而抛弃性命。”

“画上说他们的来生世界里充满了裸体女子和美酒大河。”亚伦笑道。

“而想要通往那里只须在死前拉头恶魔陪葬就行了。”卡伯同意道,“但我还是打算待在这个世界比较保险。无论你躲到何处,来生都会找上门;我们没有理由主动追逐它。”

第十一章 密尔恩保卫战

“我赌三枚银月币,它今晚会朝东走。”盖恩斯在独臂魔现身时抛着手中的银币说道。

“赌了。”沃伦说,“它已经连续三晚向东,今晚应该会换个方向。”

一如往常,石恶魔在城门附近闻来闻去,然后开始测试魔印。它有条不紊地转移阵地,从不漏过任何死角。确定城门没有漏洞后,地心魔物转而向东。

“黑夜呀,”沃伦咒骂,“我以为它今天要来点不同的。”正当他伸手到口袋中掏钱时,恶魔的吼叫和魔印的闪光突然消失。

两名守卫透过护栏往下看,完全将赌金抛到了脑后,只见独臂魔好奇地凝视城墙。其他地心魔物在它身边聚集,不过都与巨型恶魔保持一段距离。

突然间,恶魔伸出两指,向前挥爪。魔印力场没有发出任何闪光,石头崩裂声清清楚楚地传入守卫耳中;他们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了。

在一阵胜利的吼叫声中,石恶魔再度出击,这次整个拳头直挥而出。即使透过星光,守卫依然看见石头碎屑随着它的利爪四溅。

“号角。”盖恩斯唱道,双手颤抖地紧握护栏。他的脚下突然传来一股热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尿裤子。“去吹号角。”

他身边没有动静。他转头看向沃伦,只见伙伴目瞪口呆地傻望着石恶魔,脸颊上滑落一滴眼泪。

“去吹那个报警的号角!”盖恩斯大叫。沃伦自恍惚中回过神来,冲向台座上的号角。他吹了好几下,终于吹出单音。此时恶魔已转身,甩着尾巴打碎更多石块。

卡伯摇醒亚伦。

“谁……什么声音?”亚伦揉着眼睛问道。“已经天亮了?”

“还没。”卡伯说,“号角声响起,有恶魔突破城墙。”

亚伦倏地爬起,仍未清醒。“突破?城里有地心魔物?”

“有。”卡伯点头,“或是快要有了,快起床!”

两人手忙脚乱地点燃油灯,收拾工具,穿上厚重的披风,并戴上能在不影响动作的情况下御寒的无指手套。

号角再度传来。“两声号角,”卡伯说,“一短,一长。城墙缺口位于城门以东第一和第二座守望塔之间。”

门外石板地上传来马蹄声,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敲门声。他们打开大门,发现瑞根全副武装站在门外,手里握着长矛。他的魔镜印盾牌挂在重装战马鞍旁。这匹马不是夜眼那般优雅的骏马,这头猛兽精壮剽悍、脾气暴躁,属于稀有的战马品种。

“伊莉莎很担心。”他解释道,“她让我来保护你们。”

亚伦皱起眉,但从醒来后就萦绕不去的恐怖感随着瑞根的出现而消失。他们将健壮的佳伦马套上马车,然后出发,随着呐喊声、撞击声以及闪烁的魔光,朝城墙缺口的方向赶去。

街上空无一人,门窗全部紧闭,但亚伦看见门缝底下传来灯火。密尔恩的人民自睡梦中惊醒,紧张地咬着手指,祈祷他们的魔印不会失效。他听见哭泣声,突然了解密尔恩人有多依赖他们的城墙。

他们来到一片混乱的现场,石板街道上躺着许多已死亡或奄奄一息的守卫以及魔印师,长矛折断、木柄燃烧。三名浑身是血的守卫在和一头风恶魔搏斗,试图压制它,好让两名魔印师学徒将它困在一道携带式魔印圈内。其他人拿着水桶四下奔走,试图浇熄手舞足蹈、四处放火的火恶魔引发的火势。

亚伦看着城墙缺口——难以想象一头地心魔物居然能够挖穿二十英尺厚的石墙——许多恶魔卡在洞口,为了挤入城内大打出手。

一头风恶魔挤出洞口,扬起双翼拔足狂奔。一名守卫对它抛出长矛,但没有射中,恶魔随即在不受阻碍的情况下飞入城内。不久后,一头火恶魔扑倒这名手无寸铁的守卫,撕开了他的喉咙。

“动作快,孩子!”卡伯叫道,“守卫在为我们争取时间,但是在缺口这么大的情况下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封闭缺口!”他身手矫健地跳下马车,自车后取下两道携带式魔印圈,将其中之一交给亚伦。

在瑞根驾车守护下,他们冲向标有魔印师公会的关键魔印旗帜所在地,那里是魔印师布置的临时阵地。手无寸铁的草药师在那里营救伤患,他们毫无畏惧地冲出魔印圈,帮助跌跌撞撞朝阵地走来的人们。与伤患人数相比,草药师人数十分稀少。

公爵的顾问琼恩祖母以及魔印师公会会长文辛大师都过来向他们打招呼。“卡伯大师,很高兴你能……”琼恩开口道。

“哪里需要我们帮忙?”卡伯询问文辛,完全不理会琼恩。

“主缺口。”文辛说,“架设十五度和三十度方位的魔印桩。”他说着指向一堆魔印桩。“看在造物主的分上,小心点!那里有一头可怕的石恶魔——就是挖开缺口的那个家伙。他们困住它,不让它继续闯入城中,但是你们必须穿越魔印力场才能抵达定位。它已经杀掉三名魔印师,只有造物主知道还有多少守卫的小命会丧在它手中。”

卡伯点头,立刻和亚伦朝魔印桩走去。“傍晚是谁执勤?”它一边扛起魔印桩,一边问道。

“马克斯魔印师和他的学徒。”琼恩答道,“公爵一定会吊死他们。”

“那么公爵就是笨蛋。”文辛说,“谁也不知道此事起因为何,而密尔恩需要所有魔印师投入战局。”他长叹一声。“照这种情况来看,今晚过后,魔印师的人数会大幅减少。”

“先设置魔印圈。”卡伯第三次说道,“等你安全后,将魔印桩插入台座中,等待镁光讯号。到时候会有一阵闪电般的强光,请务必遮住双眼。接着将魔印桩对准主椿刻盘上的角度,不要试图和其他魔印桩连接,你必须信任其他魔印师。架设完毕后,将台座钉入石板间的缝隙加以固定。”

“然后呢?”亚伦问。

“待在魔印圈里直到有人叫你出来。”卡伯命令道,“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出来,哪怕你必须整夜待在里面!清楚了吗?”

亚伦点头。

“很好。”卡伯说。他环顾混乱场面,等着,等着,接着大叫:“现在!”然后两人拔腿就冲,沿路闪开火焰、尸体以及砖瓦,朝各自的定位跑去。数秒后,他们跑出一排建筑物的掩蔽范围,看见独臂石恶魔耸立在一整队守卫和十几具尸体前。它的利爪和尖牙在街灯的照耀下滴着鲜血。

亚伦全身的血液凝结。他停下脚步,转向瑞根,信使和他对视了片刻。“一定是来找奇林的。”瑞根揶揄道。

亚伦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还没出声,瑞根已经叫道:“小心!”接着朝亚伦身后抛出长矛。

亚伦摔倒在地,松开魔印桩,双膝重重撞在石板地上。他听见瑞根的长矛击中俯冲而来的风恶魔面部时发出的碎裂声,跟着及时翻身,看到地心魔物自瑞根的盾牌上弹开,随即坠落。

瑞根策马狂奔,以战马的马蹄践踏恶魔,在亚伦捡起魔印桩的同时一把抓起他,半拖半拉地将他带往那定点。卡伯已经设置好自己的携带式魔印圈,在准备魔印桩的台座。

亚伦毫不浪费时间,立刻着手架设魔印圈,但他的目光一再飘回独臂魔身上。恶魔正在攻击面前紧急赶搭出来的魔印力场,试图以蛮力闯关。每当魔光闪动,亚伦就能看到魔印网中的弱点,心知那道力场绝对撑不了多久。

石恶魔四周嗅闻,突然抬头,接触到亚伦的视线,两者瞪视片刻,直到亚伦无法承受,率先偏开目光。独臂恶魔嘶声怒吼,加倍使劲,试图挣脱逐渐削弱的魔印力场。

“亚伦,不要发呆,做好你的工作!”卡伯叫道,亚伦随即回神。他尽可能忽略地心魔物和守卫的叫声,展开折叠式钢座,置入魔印桩。他就着昏暗的光线调整角度,然后伸手遮蔽双眼,等待镁光讯号。

片刻后,强光乍现,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魔印师们迅速调整魔印桩,将台座钉入地面。他们挥舞白布表示完工。

工作结束后,亚伦开始打量四周。数名魔印师和学徒还在努力架设魔印桩。其中一根魔印桩在恶魔火焰中大放光明。地心魔物在镁光前尖叫闪避,以为他们憎恨的太阳突然出现。守卫手持长矛奋勇进攻,试图在魔印启动前将恶魔赶出力场外。瑞根与守卫并肩作战,骑着战马来回奔驰,举起闪亮的盾牌反射光线,借以逼退恐慌的地心魔物。

但这些假造的阳光无法伤害地心魔物。一队守卫在镁光的照耀下猛刺长矛,但独臂魔丝毫没有退缩。许多矛头在接触石恶魔的硬壳后立即折断或滑开,剩下的被恶魔一把抓住,猛力拉扯,如同孩童甩动布娃娃般将持枪的守卫拉出力场。

亚伦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场屠杀。恶魔咬下一名守卫的脑袋,将尸体抛向其他守卫中,撞倒好几个人。它一脚踩扁另一名守卫,然后甩开长刺的尾巴击飞第三人。此人重重摔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阻挡石恶魔的魔印现已深埋在尸体和鲜血下,独臂魔闯出力场,肆意杀戮。守卫开始撤退,有些甚至拔腿就跑,他们才刚转身,独臂魔已经将他们抛到了脑后,朝亚伦所在的魔印圈直奔而去。

“亚伦!”瑞根惊叫,调转马头。信使惊慌失措地看着恶魔疾冲而去,似乎忘了亚伦身处携带式魔印圈中。他举起长矛,策马飞奔,冲向独臂魔的背后。

石恶魔听见他的声音,在最后关头转过身去,站稳脚步,以胸口承受长矛的攻击。武器粉碎,恶魔轻蔑地伸出利爪,击碎战马的脑袋。

战马的头偏向一侧,向后退入卡伯的魔印圈中,将卡伯撞向后方,魔印桩随即倾斜。瑞根没有时间解开扣环,随着战马一同倒地,小腿压在马下,一时无法起身。独臂魔迎上前去,企图了结他的性命。

亚伦惊叫,四下寻求救助,但是附近没人能够帮忙。卡伯扶着魔印桩,努力挣扎起身。所有缺口附近的魔印师都在发送完工讯号。他们已经撤换烧掉的那根魔印桩,只剩下卡伯的魔印桩没有定位,但没人出面帮助他;守卫们在独臂魔上一波攻击中吓破了胆。就算卡伯有办法迅速修复魔印桩,瑞根也肯定难逃一劫;独臂魔位于魔印网内侧。

“嘿!”他大叫,步出魔印圈,大力挥舞双手,“嘿!丑八怪!”

“亚伦,快回你的魔印圈!”卡伯大叫,但是已经迟了。石恶魔一听见亚伦的声音立刻转过头去。

“喔,没错,你听到了。”亚伦喃喃说道,他脸上一热,随即转为冰冷。他看见魔印桩的另一边,镁光逐渐消退,众地心魔物已经蠢蠢欲动,朝那个方向退却形同自杀。

但是亚伦记得自己上次和石恶魔交手时的情况,知道它把自己视为私有猎物,想到这点,他转身跑过魔印桩,随即吸引一头嘶嘶作声的火恶魔注意,地心魔物疾扑而来,双眼绽放火光,但独臂魔也同时行动,冲过来撞开低等恶魔。

当他回过头来时,亚伦已经跑回魔印桩的另一侧,独臂魔狠狠挥爪,只看到魔光一闪,将他震开。此时卡伯已经扶正魔印桩,启动魔印网。独臂魔愤怒吼叫,不断捶打力场,但力场坚不可摧。

他跑到瑞根身边。卡伯一把将他抱住,接着轻拍他的耳。“你下次再那样乱来,”大师警告道,“我就折断你的细脖子。”

“本来应该是我保护你的……”瑞根虚弱地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文辛和琼恩解散魔印师时,城内还有零星的地心魔物肆虐。剩下的守卫帮助草药师运送伤患前往城中的诊所。

“不派人捕杀逃脱的恶魔吗?”亚伦扶瑞恩上车时问。他的脚上了夹板,草药师还给他喝了减缓痛楚的药茶,现在他已经陷入昏睡。

“干吗这么做?”卡伯问,“那样只会害死追捕的人,其实天亮后就没事了。最好还是进屋去,太阳会解决掉留在密尔恩城堡中的地心魔物。”

“太阳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出来。”亚伦爬上马车时抗议道。

“你有什么提议?”卡伯问,谨慎地驾车探路,“今晚公爵已经投入所有武力,数百名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守卫,还有训练有素的魔印师。你有看到他们杀死任何一头恶魔吗?没有。恶魔是杀不死的。”

亚伦摇头。“恶魔可以杀死恶魔,我看过。”

“他们是魔法产物,亚伦。他们可以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

“太阳就可以杀死他们。”亚伦说。

“太阳的力量并非你我可以比的。”卡伯说,“我们只是魔印师。”

他们转过路口,随即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面前的街道上躺着开膛破肚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石板。有些尸块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肉味。

“是一个乞丐。”亚伦说,注意到尸体上破烂的衣衫,“他为什么深夜在外游荡?”

“是两个乞丐。”卡伯纠正他,以衣角捂住口鼻,比向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一定是收容所不收他们。”

“收容所可以这样做?”亚伦问,“我以为公共收容所不能拒收任何人。”

“住满前不会拒收。”卡伯说,“反正收容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旦守卫锁上大门,他们就会开始抢夺彼此的食物和衣服,还会对女人做出可怕的事。很多乞丐都宁愿露宿街头。”

“为什么没人管?”亚伦问。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卡伯说,“但市民认为这是公爵的问题,而公爵认为他没必要保护那些对本城没有贡献的人。”

“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守卫回家,地心魔物出面自会解决这个问题。”亚伦怒道。卡伯没有回应,甩开缰绳,一心想尽快离开街道。

两天后,整座城的人都聚集在大广场上。广场中央摆上了绞刑台,上面站着魔印师马克斯,事发当晚轮值的人。

欧克本人并未出席,由琼恩到场宣布判决:“以欧克公爵、群山之光、密尔恩领主之名,你因玩忽职守导致城墙魔印出现漏洞而被判有罪。八名魔印师、两名信使、三名草药师、三十七名守卫,以及十八名市民因你的无能而蒙难。”

“难道把魔印师的死亡人数增加到九人会对事情有帮助?”卡伯喃喃说道。群众鼓噪起来,用垃圾砸向一直站在原地的魔印师。

“判决为死刑。”琼恩说,带头巾的行刑人拉起马克斯的手臂,带他走向绳索,将绳圈套上他的脖颈。

一名高大宽肩、蓄有浓密黑须、身穿厚重长袍的牧师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额头上比画魔印。“愿造物主宽恕你的失职,”教徒吟诵道,“并恩赐我们纯洁的内心与善举,以结束它的瘟疫,获得解放。”

他后退一步,暗门随即开启。群众在绞绳扯紧的同时欢呼叫好。

“笨蛋,”卡伯啐道,“下次恶魔入侵时又少一个人抵抗。”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亚伦问。“什么瘟疫,还有解放?”

“只是一堆用来忽悠百姓的鬼话。”卡伯说,“你最好不要去相信那种东西。”

第十二章 囚牢

亚伦兴奋地跟在卡伯身后,朝雄伟的石头建筑走去。当天是第七日,正常来讲他绝不想跳过长矛练习和骑术课程,但今天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前往公爵图书馆。

自从他和卡伯开始交易魔印后,他师傅的生意就蒸蒸日上,成为城内炙手可热的魔印师。他们收藏的魔印宝典很快就成为全密尔恩第一,甚至可能是世界权威。同时,他们封闭城墙缺口的功绩迅速传开,而向来喜欢追逐潮流的贵族们自然也记得他们的名号。

贵族的业务可不好做,因为他们老是提出荒谬的要求,喜欢在不该设魔印的地方设魔印。卡伯把价钱翻倍,甚至提高三倍,丝毫没有抑制需求效果。请魔印大师卡伯来规划自家的魔印力场已成为身份的象征。

但是今天,应邀前来为城内最有价值的建筑绘制魔印,亚伦认为之前帮贵族绘印终于获得回报了。市民几乎没有机会进入图书馆内部。欧克悉心守护他的馆藏,只有高级请愿人和他们的助手才有机会被获准入内。

图书馆由造物主的牧师建造而成,之后由王室掌管,一直都由一名牧师负责日常管理。通常牧师除了这些宝贵的典籍外不须烦恼其他杂务。事实上,除了大圣堂及公爵的私人神庙外,这个职位的责任比管理大部分圣堂还要重大。

一名辅祭出来招呼他们,随即带领他们前往首席图书馆长朗奈尔牧师的办公室。亚伦边走边东张西望,欣赏着发霉的书柜和漫步书堆间的沉默学者,不算魔印宝典的话,卡伯的藏书超过三十本,而亚伦以前以为那堪称宝库,但公爵的图书馆藏书达数千册,他读一辈子都读不完。他认为公爵不该将这么多书锁在图书馆内。

就首席图书长而言,朗奈尔牧师还算年轻,棕色头发比灰色多。他亲切地招呼他们,请他们就座,派遣仆役去倒茶。

“你可是大名鼎鼎,卡伯大师。”朗奈尔说,取下他的细框眼镜,在棕色长袍上擦拭,“我希望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在我看来,图书馆的魔印状况都很好。”卡伯评论道。

朗奈尔再度戴上眼镜,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上次恶魔入侵事件后,公爵就一直担心他的馆藏。”他说,“公爵阁下想要……某些加强防护措施。”

“什么样的加强防护?”卡伯问道。朗奈尔局促不安,亚伦看出他对自己将提出的要求感到难堪。

最后,朗奈尔叹了口气。“所有桌椅及书柜都要绘制防御火焰唾液的魔印。”他平淡地说道。

卡伯眼睛都凸了出来。“那得做好几个月!”他说道,“再说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就算火恶魔能如此深入本城,也不可能通过图书馆外的魔印,如果它通过了,那你会有比书柜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朗奈尔神情严峻。“没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卡伯大师。”他说,“公爵和我在这件事上有共识。你绝对无法想象地心魔物烧毁老图书馆时我们的损失有多惨重,这里守护的是人类千年来累积的知识。”

“抱歉。”卡伯说,“我没有轻蔑的意思。”

图书馆长点头。“我了解。你说得也没错,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很低。无论如何,公爵阁下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我可以支付一千枚金阳币。”

亚伦在脑中计算这个数字。一千枚金阳币可是一大笔钱,算是他们接过最大的一单生意了,但这个工作须耗费好几个月,再加上放弃正常生意也会蒙受的损失……

“我恐怕帮不上忙。”卡伯说,“这会占用我太多正常做生意的时间。”

“这样做会获得公爵的赏识。”朗奈尔说。

卡伯耸肩。“我曾担任他父亲的信使,当年我获得足够的赏识了,我不需要更多了。去找个年轻的魔印师试试。”他建议,“某个需要证明自己的人。”

“公爵阁下指名请你。”朗奈尔坚持道。

卡伯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来接。”亚伦脱口而出。两个男人同时转头看着他,没想到他有勇气说这种话。

“我不认为公爵愿意接受学徒的服务。”朗奈尔说。

亚伦耸肩。“没必要告诉他。”他说,“我师傅可以规划书柜和书桌的魔印,然后交给我来刻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卡伯。“反正就算你接了这份工作,一样会有一半以上的魔印是我刻的。”

“很有趣的折中办法。”朗奈尔严肃地道,“你觉得呢,卡伯大师?”

卡伯怀疑地看着亚伦。“这是你向来最讨厌的单调乏味的工作。”他说,“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小子?”

亚伦微笑。“公爵可以宣称卡伯魔印大师打造了图书馆的魔印,”他开口道,“你可以得到一千枚金阳币,而我——”他转向朗奈尔。“只要一个承诺——可以任意使用图书馆。”

朗奈尔大笑。“真是讨我欢心的孩子!”他道。“这就是说定了吗?”他问卡伯。

卡伯笑了笑,两人握手。

朗奈尔牧师带着卡伯和亚伦参观图书馆。走着走着,亚伦逐渐了解到自己刚才接下的工程将是如此的鸿大。就算跳过计算,直接目测绘印,也得在这里耗上大半年时间。

尽管如此,在参观过整座图书馆后,有机会阅读如此多藏书,他知道一切都值得。朗奈尔承诺他随时可以进出图书馆,不管白昼还是黑夜,直到他终老。

朗奈尔注意到孩子脸上的热忱,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于是趁亚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把卡伯拉到一边。

“这个孩子是学徒还是仆役?”他问魔印师道。

“他是商人阶级,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卡伯说。

朗奈尔点头。“他的父母是谁?”

卡伯摇头。“没有父母,至少在密尔恩没有。”

“你能代表他说话?”朗奈尔问。

“那孩子代表他自己说话。”卡伯回答道。

“他订婚了吗?”牧师问。

果然不出所料。“自从我的生意扶摇直上以来,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打听这问题的人了。”卡伯说,“就连某些贵族也派美丽的女儿来探访他,但我不认为任何造物主创造出的女孩有办法让他愿意放下书本。”

“我知道那种感觉。”朗奈尔说,指向一名坐在书桌上的女孩,她的面前摆着十几本翻开的书本。

“玛丽,过来一下!”他叫道。女孩抬头,接着熟练地标示书页,把书放好,这才走过来。她看起来和十四岁的亚伦差不多大,有着棕色大眼及一头亮眼的棕色长发。她的脸型圆润,线条柔和,笑容灿烂。身穿连衣裙,在图书馆里沾上不少灰尘。她撩起裙摆,迅速行了个屈膝礼。

“卡伯大师,这位是我的女儿,玛丽。”朗奈尔道。

女孩抬起头来,突然兴奋地问道:“那位卡伯魔印大师?”

“啊,你知道我的作品?”卡伯问。

“不,”玛丽摇头,“但我听说你珍藏的魔印宝典是世界之最。”

卡伯大笑说:“这下说不定有点机会,牧师。”

朗奈尔牧师弯腰到女儿脸前,指向亚伦。“那位年轻的亚伦是卡伯大师的学徒,他将负责为我们图书馆绘制魔印,你何不带他参观参观?”

玛丽看着亚伦东张西望,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的棕色长发肮脏杂乱,身上昂贵的服饰又脏又皱,但眼中绽放智慧的光芒。他的五官工整对称,看起来很亲切。她抚平裙摆,朝他走去。卡伯听见朗奈尔喃喃祈祷。

亚伦似乎没有注意到玛丽接近。“哈啰。”她说。

“哈啰。”亚伦说道,眯眼辨识一本放在高处的书,想知道书背上的文字。

玛丽皱眉。“我叫玛丽。”她说,“朗奈尔牧师是我父亲。”

“亚伦。”亚伦说着自柜上取下一本书,开始慢慢翻阅。

“我父亲要我带你参观图书馆。”玛丽说。

“谢谢。”亚伦说着把书放回原位,然后走过一排书柜,来到一块用绳子围起来的区域。玛丽被迫跟在他的身后,脸上浮现恼怒的神情。

“她习惯忽视他人,而不是被忽视。”朗奈尔饶有兴味地说道。

“BR。”亚伦念出绳子围住的拱门上方的标示。“BR是什么意思?”他喃喃问道。

“大回归之前。”玛丽说,“那些是古世界遗留下来的书籍正本。”

亚伦转向她,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真的?”他问。

“除非公爵允许,不然禁止进入。”玛丽说,欣赏着亚伦的脸垮下来的模样。“不过,”她微笑,“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可以自由进出。”

“你父亲?”亚伦问。

“我是朗奈尔牧师的女儿。”她不悦地提醒道。

亚伦瞪大双眼,尴尬地鞠了个躬。“亚伦,来自提贝溪镇。”他说。

在大厅的另一边,卡伯轻声窃笑。“男孩在女孩面前就是比较吃亏。”他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亚伦逐渐养成了规律的生活作息。瑞根的宅邸比较接近图书馆,所以大部分的晚上他都睡在那里。信使的脚康复不久又出门远行了。伊莉莎鼓励亚伦把他的宅院当成自己家,而且似乎看到里面堆满亚伦的工具和书籍就有种莫名的喜悦。仆役们也很喜欢他住在家里,宣称只要有他在,伊莉莎女士就不会无精打采。

亚伦日出前一个小时就会起床,前往天花板高耸的前厅就着油灯的光线练习抛枪。当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时,他就溜出屋外,投掷长矛,训练骑术。然后与伊莉莎一起共进早餐——如果瑞根在家也会加入——然后他就出门前往图书馆。

抵达图书馆,时间还很早,图书馆里除了睡在地下室的辅祭之外空无一人。他们刻意保持距离,对亚伦心存戒备,因为他可以任意跑去找他们的主人并发表言论。

图书馆分配了一间独立的小房间作为他的工作室。空间只能容纳两个书架、他的工作台,以及他正在处理的家具。其中一个书架上放满油漆、刷子及雕刻工具,另一个书架放满借来的书。地上积了一层卷曲的木屑,到处都是溢出来的油漆和亮光漆的污渍。

亚伦每天早晨都会抽出一小时阅读,然后才不舍地合上书本,开始工作。刚开始几周,他都在帮椅子雕刻魔印。然后他开始处理长凳。这份工作比预期中还耗时间,但亚伦毫不在意。

几个月下来,玛丽的倩影已成为令心情愉快的风景,她不时就会探头进来对他微笑或闲聊几句,然后快步回去继续她的学习。亚伦本来以为她这样打断自己的工作和阅读会令他心烦,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他期待她的到来,甚至发现自己会在她缺席的日子里心浮气躁。他们会在图书馆的屋顶共进午餐,俯瞰整座城市和城外的高山。

玛丽和亚伦见过的女孩大不相同。身为公爵图书馆长兼首席历史学家的女儿,她或许可以算是城内知识程度最高的女孩,亚伦发现自己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不比从书里来的少。但她却显得异常孤单,辅祭们怕她更甚于亚伦,而图书馆中又没有其他和她年龄相当的人。玛丽可以面不改色地和灰胡子学者讨论,但在亚伦面前她似乎有点害羞,不像平常那般自信。

他在她面前也是有种说不出的忐忑。

“造物主啊,杰克,你简直完全没有练习嘛。”亚伦掩住双耳说道。

“别这么苛刻,亚伦。”玛丽斥道。“你唱的歌很好听,杰克。”她说。

杰克皱眉。

“她说着笑嘻嘻地放开双手。我父亲说音乐和舞蹈会导致罪恶,所以我不能听,但是我敢肯定你的歌声非常美妙。”

亚伦哈哈大笑,杰克眉头深锁,收起自己的鲁特琴。

“试试杂耍。”玛丽建议道。

“你确定看杂耍表演不是一种罪?”杰克问。

“除非耍得很好。”玛丽低声道。亚伦再次大笑。

杰克的鲁特琴十分老旧,琴弦并不完整。他放下琴,自存放吟游诗人道具的布袋桶中取出彩色球。油漆剥落,球面也满是裂痕。他将一颗球抛入空中,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如此耍了数秒,玛丽随即拍手。

“好多了!”她说。

杰克微笑。“看好了!”他说着伸手要拿第四颗球。

当所有木球统统摔落地面时,亚伦和玛丽同时露出吃痛的神情。

杰克脸红。“或许我应该多练习一下耍三颗球。”他说。

“你是该如此。”亚伦同意。

“我爸不喜欢。”杰克说,“他说:‘如果你闲到在那杂耍特技,孩子,我就帮你多找点事干。’”

“我爸抓到我偷跳舞时也会这么说。”玛丽说。

他们同时期待地转向亚伦。“我爸以前也会这么说。”他说。

“卡伯大师不会吗?”杰克问。

亚伦摇头。“他这么做?他的要求我都做到了。”

“那你哪有时间练习信使的技能?”杰克问。

“找时间。”亚伦说。

“怎么找?”杰克问。

亚伦耸耸肩。“早点起床、晚点睡觉、吃完饭偷偷出去学。能怎么找就怎么找,除非你想要一辈子都当磨坊工?”

“当磨坊工没什么不好,亚伦。”玛丽说。

杰克摇头。“不,他说得对。”他说,“既然想当吟游诗人,我就必须更加努力。”

杰克转向亚伦。“我会多多练习。”他承诺道。

“别担心,”亚伦说,“如果你没办法娱乐村民,至少也可以帮忙用你的歌声吓跑路上的恶魔。”

杰克眯起眼。玛丽哈哈大笑,注视着他拿木球丢亚伦。

“厉害的吟游诗人才能丢中我!”亚伦挑衅,身手灵巧地闪过每颗木球。

“你刺得太远了。”卡伯叫道。为了说明这点,瑞根放开一直持盾的手,在亚伦收矛前抓住他的长矛矛头下方的位置。他猛力一扯,失去重心的亚伦摔在雪地上。

“瑞根,小心点。”伊莉莎警告道,在寒冷的晨风中紧抓自己的披肩,“你会弄伤他的。”

“他出手比地心魔物轻多了,女士。”卡伯说,声音大到让亚伦听见,“长矛是防备性武器,使用长矛的目的在于撤退时与恶魔保持距离。像亚伦那样攻击性太强的信使,结果就是死路一条。我见过这种事,有次在前往雷克顿的路上……”

亚伦脸色一沉。卡伯是个好老师,但他喜欢在课堂上穿插一些发生在其他信使身上的案例。他的本意是要亚伦打退堂鼓,但效果正好相反,这些话只会激起亚伦想在其他人失败的地方爬起来的决心。他站起身来,再度站稳脚步,将重心放在脚跟。

“长矛活动够了。”卡伯说,“我们来试试短矛。”

伊莉莎皱起眉,看着亚伦将八英尺长的长矛放回武器架,然后与瑞根一起选择短矛,矛身近三英尺长,矛头就占矛身的三分之一。这些矛专门设计用来近距离作战,出矛戳刺的方式与长矛大不相同。他同时也挑选了一面盾牌,两人再度在雪地中对练。现在亚伦身材长高了不少,肩膀也比以前宽厚,就十五岁来讲,算得上十分强壮了。他身穿瑞根的旧皮甲,对他而言略大,但再过不久就会合身了。

“练短矛有什么意义?”伊莉莎不悦地问道,“难道是要他与恶魔近距离搏斗,然后向人炫耀英勇事迹?”

“我见过这种事。”卡伯持反面意见,看着亚伦和瑞根练习,“而且城市间的道路上并非只须恶魔,女士。还有野兽,甚至还有强盗。”

“谁会攻击信使?”伊莉莎惊讶地问道。

瑞根狠狠地瞪了卡伯一眼,但卡伯不理他。“信使是有钱人。”他说,“而他们运送的都是价值不菲的物品以及书信,足以影响商人和贵族的命运。大部分的人没胆子攻击信使,但这种事不是没有。至于动物……弱小的动物都被地心魔物杀光了,只有最强壮的掠食者才会存活下来。”

“亚伦!”魔印师叫道,“如果被熊袭击要怎么处理?”

亚伦的目光保持在瑞根脸上,继续舞动短矛,回道:“以长矛刺穿喉咙,趁它流血时撤退,然后在它失去警觉后攻击要害。”

“你还能怎么做?”卡伯叫。

“躺着不动。”亚伦语带反感地说道,“熊很少攻击死者。”

“狮子呢?”卡伯问。

“使用中矛,”亚伦边叫边以持盾牌架开瑞根的攻势,并顺势反击,“瞄准肩关节,站稳脚步借狮子的冲势令它穿透矛头,如果手边有短矛,刺穿它的胸口或腹侧。”

“狼呢?”

“我听不下去了。”伊莉莎说着奔向屋内。

亚伦不理她。“以中矛重击口鼻通常就能赶跑犲狼。”他说,“失手的话,采用对付狮子同样的策略。”

“万一有一整群狼呢?”

“狼怕火。”亚伦说。

“遇上野猪怎么办?”卡伯想知道。

亚伦大笑着引述老师的话。“我应该‘视为全世界的恶魔都在追我一样拔腿就跑。’”

亚伦在一堆书上醒来。一时间,他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最后才知道自己又在图书馆睡着了。他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很久了。他抬起头来,隐约看见风恶魔在天上飞舞;伊莉莎一定会生气的。

他最近在阅读记载科学时代事迹的古代历史。这些史料提到古代国度;阿尔宾恩、提沙、大林姆以及洛斯克,并且提到海洋,一望无际的大湖泊,而海的另一边还有其他国度;一切都太难以想象了。如果相信这些书,世界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他翻阅自己昨晚睡在上面的书籍,十分惊讶地在其中找到一幅地图。随着目光扫过地图上的地名,他的双眼越睁越大。就在那里,十分显眼的地方,他看见了公爵领地密尔恩。他凑上去细看,发现提供密尔恩堡水源的河流,以及位于后方的山脉。那里绘制了一颗小星星,标明都城的位置。

他又翻了几页,阅读关于古密尔恩的记载。当时就和现在一样,密尔恩是一座采矿和采石城市,领土横跨数十里,直到安吉尔斯公爵领地边境的分界河。

亚伦回想自己的旅途,他往西走时在路上发现的废墟,是纽寇克伯爵的领地。亚伦兴奋得微微颤抖,继续沿着地图看下去,发现了他在找的东西,一条小水道汇流到一座宽阔池塘的溪口。

提贝男爵的领地。

提贝、纽寇克以及其他领主都向密尔恩纳贡,而密尔恩则和安吉尔斯公爵一样对提沙国效忠。

“提沙人。”亚伦喃喃低语,试图熟悉这个字带来的感觉,“我们都是提沙人。”

他拿出一支笔,开始复制地图。

“你们两个从此不准提起那个名字。”朗奈尔斥责亚伦和他女儿。

“但是……”亚伦开口。

“你以为没人知道这件事?”图书馆长打断他,“公爵已下令逮捕任何提起这个名字的人,你们想要去他的矿坑敲几年石头吗?”

“为什么?”亚伦问,“这个名字能造成什么伤害吗?”

“在公爵关闭图书馆前,”朗奈尔尖声说,“有些人对提沙十分着迷,不断筹募经费雇用信使去联系地图上失落的地点。”

“这有什么不好?”亚伦问。

“国王已经死亡三个世纪了,亚伦。”朗奈尔说,“而公爵们绝不会在不经历大战的情况下臣服于任何人,谈论重新统一的言论将会提醒人们一些不该记得的东西。”

“最好的方法就是假装密尔恩的城墙就是全世界?”亚伦问。

“直到造物主宽恕我们,派遣解放者降世结束大瘟疫。”朗奈尔道。

“什么大瘟疫?”

朗奈尔看着亚伦,眼中掺杂了震惊和愤怒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亚伦以为牧师要动手打他。他做好应付攻击的准备。

结果朗奈尔转身面对女儿。“他真的不知道?”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玛丽点头。“提贝溪镇的牧师……不是传统教派的。”

朗奈尔点头。“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担任辅祭时老师被恶魔杀了,后来一直没有完成牧师训练。我们一直想要另外派人过去……”他走到他的桌前,开始写信。“这可不行,”他说,“竟然问我什么大瘟疫,真是!”

他继续咕哝,亚伦认为该往门外退了。

“先别走,你们两个。”朗奈尔说道,“我对你们非常失望。我知道卡伯不是忠实信徒,亚伦,但是无知到这个程度实在无可原谅。”他看向玛丽。“还有你,年轻的小姐!”他叫道,“你知道这件事,竟然什么也没做?”

玛丽低头看脚。“对不起,父亲。”她说。

“你真该感到惭愧。”朗奈尔说。他自桌上拿出一本厚重的书,交给他的女儿。“教他,”他命令道,把《卡农经》给她,“如果一个月内亚伦没有念熟这本经书,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抓来鞭打一顿。”

“轻松脱身。”亚伦说。

“太轻松了。”玛丽同意,“父亲说得没错,我应该早点提起这件事。”

“别担心。”亚伦说,“那只是一本书,我明早前就可以看完。”

“这不只是一本书!”玛丽大声道。亚伦好奇地打量她。

“这是造物主的宝训,由第一任解放者亲笔记载。”玛丽说。

亚伦扬起一边眉毛问道:“真的?”

玛丽点头。“光是读还不够。你得每天身体力行。这是自导致大瘟疫的罪孽中拯救人类的指导方针。”

“什么大瘟疫?”亚伦觉得自己已经问了不下十次。

“当然是恶魔。”玛丽说,“地心魔物。”

几天后,亚伦坐在图书馆屋顶,闭上眼睛,背诵道:

<small>他选择不再崇拜赐予万物生命的造物主</small>

<small>直到造物主再度派遣解放者降世</small>

“非常好!”玛丽微笑称赞。

亚伦皱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问。

“当然。”玛丽说。

“你真的相信这里面写的东西吗?”他问,“哈洛牧师说解放者只是人类。这名伟大的战将,不过是凡人,卡伯和瑞根也这么说。”

玛丽瞪大双眼。“你最好不要让我父亲听到这种话。”她警告道。

“你相信地心魔物的存在是因为我们自作自受吗?”亚伦问,“难道我们活该?”

“我当然相信。”她说,“这是造物主的训诫。”

“不。”亚伦说,“这只是一本书,书都是人写出来的。如果造物主想要传达什么讯息,他何必通过书,何不用大火写在天上?”

“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天上有个造物主在看着我们。”玛丽说着抬头看天,“不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世界不是凭空出现的。如果不是造物主创造这个世界,该怎样解释魔印的力量呢?”

“那大瘟疫呢?”亚伦问。

玛丽耸肩。“历史记载了恐怖的战乱。”她说,“或许我们真的活该。”

“活该?”亚伦问道,“我妈不会因为几百年前某场愚蠢的战争而活该要死!”

“你母亲死在恶魔手上?”玛丽惊问,抚摸他的手臂,“亚伦,我不知道……”

亚伦抽回手臂。“我无所谓。”他说着冲向门口,“我还有魔印要刻——既然我们都活该要死在恶魔手上,我还真看不出刻魔印的意义在哪。”

第十三章 抉择

黎莎蹲在花园里,挑选当天的草药。有些草药,连根带茎一起拔起;有些品种,她只是摘下几片树叶或花蕾。

她十分喜欢布鲁娜屋后的花园。老太婆太老了,没办法照顾这些草药,而妲西又不懂如何灌溉硬土,只有黎莎能成功地种植草药。很多之前她和布鲁娜必须在野外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寻找到的草药都已经种在家门外,位于魔印桩的守护中。

布鲁娜在花园长出第一株嫩芽时说道,“你不仅心思细腻而且很有园艺天分。不久后你会成为比我医术更高明的草药师。”

这些话为黎莎带来的骄傲又是一番全新的感受,她或许永远比不上布鲁娜。但这个老太婆可不是喜欢说好听话或恭维言语的人,因为她在黎莎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出来的特质——黎莎很上进,不希望让她失望。

篮子满了,黎莎才拍拍衣衫站起身来,朝小屋走去——其实已不算是一间小屋了。厄尼不愿看到女儿住在简陋的地方,于是请木匠来修葺摇摇欲坠的墙壁,重建残破的屋顶。不久,小屋中多数东西都翻新了,而新搭建的部分几乎让小屋变大了一倍不止。

尽管布鲁娜抱怨工匠们施工时发出的噪声,但现在屋内干而暖和,她的气喘也已好转。在黎莎的照顾下,老女人在数年间似乎变得更健壮,而不是日渐虚弱。

黎莎很高兴改建房屋的事终于落幕,因为到后来那些男人已开始以奇怪的眼光盯着她。

她从前一直想要拥有那样的身材,但现在看来这似乎算不上什么优势。随着年岁增长,黎莎拥有母亲的丰满身材。镇上的男人饥渴地打量着她。而她和加尔德调情的谣言,尽管事隔多年,至今还是埋藏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们幻想着占她便宜。大多数这样想的人黎莎都能以皱眉打发,只有少数人需要再加几个巴掌。而为了提醒艾文家里有个怀孕的新娘,她还赏了他一把胡椒粉加臭草。盲眼粉已成为黎莎随时放在自己围裙和裙子众多秘密口袋里的武器之一。

当然,就算她对镇上任何男人表示兴趣,加尔德也会确保除了厄尼之外没人可以接近她。壮硕魁梧的伐木工会严厉地提醒任何和黎莎聊起与草药学无关话题的男人——她还是他的人。即使是约拿辅祭,也会在黎莎和他打招呼时吓得冷汗直流。

当布鲁娜说出七年零一天的时候,这个时限听起来如永恒般长久。但岁月飞逝,转眼七年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她的学徒生涯即将届满。现在黎莎每天都会前往镇上询问有谁需要草药师的帮助,只有在情况危急时才会咨询布鲁娜的建议;布鲁娜需要休息。

“公爵是以每年的出生率和死亡率来评估当地草药师的医术,”布鲁娜在第一天就说过,“但只要着重关注出生和死亡间的人们,那么一年内伐木洼地的人就会再也离不开你。”事后证明她的话一点也没错。从那一刻开始,布鲁娜到哪里都带着她同行,完全不管任何保护隐私的要求。在她为大多数孕妇悉心照料未出世的婴儿,并为其他半数女子熬煮龙姆茶后,镇上女人纷纷开始敬重她,大大小小的病痛都不会隐瞒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外人。女人会好像当她完全不存在般交谈,毫不避讳地聊起镇上一切秘密,仿佛她不过是晚上睡觉用的枕头。

“本来就该如此。”当黎莎抱怨此事时,布鲁娜说道,“你的职责不是评论她们的生活和品德,而是她们的健康。当你穿上那件药袋围裙时,你就必须发誓不管听见什么都不出去乱说。草药师必须赢得病人的信赖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你不能泄露任何秘密,除非保守秘密会阻碍你治疗他人。”

黎莎总是严守秘密,女人们才渐渐开始信任她。一旦女人站在她那边,男人立刻跟进,通常是被他们的女人拖来的。但是药草围裙同样让他们自觉地保持距离。黎莎几乎见过镇上所有男人裸体的模样,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亲密接触;虽然女人们会赞扬她,送她礼物,但她没法对任何一个女人倾吐心事。尽管如此,过去七年的日子还是比她前十三年的生活快乐许多。布鲁娜的世界比在她母亲阴影下的世界辽阔得多。在这期间有悲伤,当她必须合上某人的双眼时;同时也有喜悦,当她将婴儿拉出母体外,拍打出生命的第一声呼喊时。

再过不久,她的学徒生涯就结束了,而布鲁娜会完全退休。听她谈起这件事时的语气,显然她退休后不久就会离世;这个想法令黎莎感到万分恐惧。

布鲁娜是她的盾牌,也是她的长矛,使她与全镇镇民间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魔印力场。少了这道魔印,她该怎么办?黎莎天性不像布鲁娜那样高傲强势,没办法大声喝斥、殴打愚民。少了布鲁娜,她还能和谁以普通人的身份说话,而非草药师的身份?谁能擦拭她的泪水,解释她心中的疑惑?迟疑会破坏信任,人们需要充满自信的草药师。

在她内心深处,还有更不为人知的想法。伐木洼地在她眼中已经变得很藐小了。布鲁娜为她开启的大门永远无法关闭——它随时提醒她还有多少知识没有学到。少了布鲁娜,她的旅程或许将会在此结束。

她步入屋内,看见布鲁娜坐在桌旁。“早上好。”她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起,不然去花园前我会先煮好茶。”她放下药篮,望向火炉,水壶在冒烟,已经快滚了。

“我虽老了,”布鲁娜咕哝道,“但没瞎没有跛,还能自己煮茶。”

“当然可以。”黎莎说着亲吻老女人的脸颊,“你的身体好到可以和伐木工一起抡斧头砍大树。”她在布鲁娜皱眉时大笑,接着走过去端麦片粥。

共同生活的这几年并没有改变布鲁娜尖酸刻薄的语气,但黎莎早已懂得不听她的语气,只听老女人牢骚后的关爱,并且以感激的态度回答。

“今天出去采药还比较早。”布鲁娜在早餐时说道,“空气中还残留着恶魔的气味。”

“只有你会在鲜花堆里抱怨恶魔的气味。”黎莎回应道。的确,小屋里到处放满鲜花,花香四溢。

“不要转移话题。”布鲁娜说。

“昨晚有信使来镇上了。”黎莎说,“我听见号角声了。”

“幸好赶在天黑前。”布鲁娜咕哝道,“真是个鲁莽的家伙。”她对着地板吐了一口痰。

“布鲁娜!”黎莎责备道,“关于在屋里吐痰的事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老太婆看着她,撑开眯缝的双眼。“这里是我家,我想怎么吐就怎么吐。”她说。

黎莎皱眉。“我肯定不是这么说的。”她严肃地回道。

“除非你比你的胸脯给人的印象还要聪明。”布鲁娜边喝茶边调侃。

黎莎气得张口结舌,但她早已习惯老太婆的挖苦。布鲁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想做什么,没有人能管得了。

“其实让你早起的是那位信使。”布鲁娜说,“长相不错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就是用无辜的小狗眼神看你的那个?”

黎莎苦笑着说:“比较像野狼。”

“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女人窃笑,拍打黎莎的膝盖。黎莎摇了摇头,起身整理桌面。

“叫什么名字?”布鲁娜继续追问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黎莎说。

“我老到没时间和你绕圈圈了,女孩。”布鲁娜说,“他的名字。”

“马力克。”黎莎两眼一翻地说道。

“年轻的马力克来访时,我该帮你煮锅龙姆茶吗?”布鲁娜问。

“你以为大家满脑子都只有这事吗?”黎莎问,“我只是喜欢和他聊天,就这样。”

“我还没有瞎到看不出来那个男孩不只是想要聊天。”布鲁娜说。

“喔?”黎莎双手环抱胸前问道,“我现在举起几根手指头?”

布鲁娜大哼一声。“一根也没有。”甚至没有转向黎莎。“你这点把戏我一清二楚,就像我很清楚信使马弗力克在和你讲话时从来不会正视你的双眼。”

“他叫马力克。”黎莎再度说道,“而且他有正眼看我。”

“只有在他看不到你的领口时。”老太婆道。

“我真受不了你。”黎莎埋汰道。

“没必要感到害羞。”布鲁娜说,“如果我还有像你那样的胸部,也会拿出来炫耀。”

“我没有拿出来炫耀!”黎莎大叫,但布鲁娜只是窃笑。

号角声从距她们家不远的地方传来。

“是年轻的马力克大师来了。”布鲁娜说道,“你最好快点打扮打扮。”

“不是那么回事!”黎莎再度说道,但布鲁娜只是挥了挥手。

“我去煮龙姆茶。”布鲁娜自顾自地念叨。黎莎拿块抹布丢在老太婆身上,然后吐了吐舌头,朝门口走去。

来到前厅,她一边等待信使到来,一边忍不住好笑。布鲁娜几乎和她母亲一样喜欢逼她出去找男人,但是老太婆这么做也只是出于关爱。她只希望黎莎开心,而黎莎为此心存感激。但不管老太婆如何逗她,黎莎还是对马力克带来的邮件比较感兴趣,而非他的野狼眼神。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很喜欢信使来访的日子。伐木洼地是个小地方,但位于三座大城和十几座偏远村落的要道上,加上生产木柴以及厄尼的纸张,它在临近区域的经济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伐木洼地一个月至少会有两次信使来访,大部分的邮件都留在史密特那里,但厄尼和布鲁娜的邮件会由信使亲自送达,而且通常还会留在镇上等待他们回信。布鲁娜与来森堡和安吉尔斯、雷克顿以及数个偏远村落的草药师互通信件。由于老太婆的视力日渐衰弱,读信以及回信的责任自然落到黎莎身上。

事实上邻近地区大部分的草药师都是布鲁娜的学生。遇上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各地草药师经常会写信咨询她,并且常常提出派遣学徒来向她学习的请求。没有人愿意见到她的知识随她一同离开人世。

“我老到没力气再收学生了!”布鲁娜会大声抱怨,轻蔑地摆摆手,然后黎莎会写委婉的回绝,这件事她已驾轻就熟。

这一切都让黎莎有很多机会与信使交谈。事实上大多数信使都以色眯眯的眼光咬她,或是试图以自由城邦的故事勾引她的注意,马力克就是这些人之一。

信使的故事确实打动了黎莎。他们的本意或许是迷倒黎莎进而掀开她的裙摆,但是他们的故事勾勒出的画面确深深印在黎莎的脑海中。她想要行走在雷克顿的码头上,去见识来森堡壮观的魔印田野,或看看传说中的森林堡垒安吉尔斯;她想要阅读它们的藏书,与那儿的草药师交流。只要她有胆量出门找寻,世上还有许多其他古老知识的守护者。

她微笑着迎接马力克步入视线范围。尽管距离遥远,她依然认出他走路的模样,因为一辈子待在马上导致双脚微微弯曲。这位信使来自安吉尔斯,与五英尺七英寸的黎莎差不多高,但身上有种刚毅的气质,而且黎莎一点也没夸大他的狼眼——它们以一种掠食者的冷峻目光打量着四周,搜寻潜伏的威力以及猎物。

“啊,黎莎!”他叫道,举起长矛指向她。

黎莎举手招呼。“大白天的有必要携带那玩意来吗?”她指着长矛问道。

“要是遇上狼怎么办?”马力克笑着回答,“我怎么保护你?”

“伐木洼地很少见到狼。”黎莎在他接近时说道。他拥有一头棕色长发,深青褐色眼睛。她无法否认他是英俊的男人。

“那就当有熊吧。”马力克抵达小屋时说道,“或狮子,世上有许多野兽。”他说着目光移动到她的乳沟上。

“这点我十分清楚。”黎莎说着调整披肩,遮住胸口。

马力克大笑,将信使包放在前廊上。“披肩已经落伍。”他建议道,“安吉尔斯或来森堡已经没有女人用披肩了。”

“那我敢肯定她们一定是穿高领洋装,不然就是那里的男人不会往不该看的地方看。”黎莎回道。

“高领。”马力克笑着点头,深深鞠躬。“我可以送你一件安吉尔斯高领礼服。”他低声说道,越走越近。

“我什么时候有机会穿那种衣服?”黎莎问,在对方将自己逼到角落前溜开。

“去安吉尔斯,”信使提议,“在那里穿。”

黎莎叹气。“我很想去。”她哀怨地道。

“或许你会有机会。”信使狡猾地说,点头抬手,示意黎莎先行进屋。黎莎微笑着闪身入内,但是这么做的同时,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盯着自己的背影。

他们进门时,布鲁娜已经回到椅子上坐好了。马力克走到她的面前,深深鞠躬。

“年轻的马力克大师!”布鲁娜愉快地说道,“真是意想不到呀!”

“安吉尔斯的吉赛儿女士向你问好。”马力克说,“她遇上了棘手的病例,恳求你伸出援手。”他伸手到袋子里,取出以绳子捆绑的纸卷。

布鲁娜指示黎莎接信,然后靠上椅背,闭上双眼听自己的学徒念信。

“尊贵的布鲁娜,回归后纪元三二六年,来自安吉尔斯堡的问候。”

“吉赛儿在给我当学徒时老是像小狗一样喋喋不休,没想这么多年了她写信还是这样子。”布鲁娜打断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废话,直接说病例。”

黎莎浏览内容,然后翻到后面继续阅读,一直读到第二张信纸才找到重要部分。

“一个男孩,”黎莎说,“十岁大。由母亲带往诊所,主诉反胃和无力。没有其他症状或病史。服用凄根、清水,卧床休息。三日间症状日益严重,另外手脚和胸口起了疹子。数日中凄根用量增加到三盎司。”

“症状恶化、开始发烧。疹子上出现白色脓肿。药膏没有效果。紧接而来的症状是呕吐。服用心叶和罂粟减轻痛楚,淡牛奶保护肠胃。没有胃口,看来没有传染性。”

布鲁娜沉默一段时间,琢磨着这件病例。她转向马力克。“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信使点头。

“有发汗吗?”布鲁娜问。

“有。”马力克确定道,“也有发抖,好像他同时承受冷热煎熬。”

布鲁娜咕噜一声。“他的指甲是什么颜色?”她问。

“就是指甲的颜色。”马力克笑着回答。

“放聪明点,和我耍嘴皮子会后悔的。”布鲁娜警告道。

马力克脸色发白地猛点头。老女人又问了他几分钟,偶尔在他回答后嘟哝几声。信使都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布鲁娜似乎毫不怀疑他的答案。最后,她挥手要他安静。

“信里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布鲁娜问。

“她想要派个学徒来向你学习。”黎莎说。布鲁娜脸色一沉。

“我有个学徒,薇卡,即将完成训练。”黎莎读道,“根据你的来信,你也一样。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新人,请考虑和我交换熟手。”黎莎讶异极了,马力克露出会心一笑。

“我没叫你停下来。”布鲁娜刺耳地道。

黎莎轻轻喉咙。“微卡潜力无穷,”她念,“医术足以应付伐木洼地的需求,也有能力接受睿智的布鲁娜的指导。当然黎莎也可以在我诊所的病患身上学到不少经验。拜托,我恳求你,在睿智的布鲁娜离世前多让一个人传承她的知识。”

布鲁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要好好想想才能回复此事。”她终于说道,“去镇上巡巡,女孩。我们等你回来后再谈。”她对马力克说:“明天给你答复,黎莎会为你准备酬劳。”

信使鞠躬,在布鲁娜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时退出屋外。黎莎感到心跳加速,但她知道不该打扰老太婆回溯数十年的记忆,为小男孩寻求医治之道。她提上药篮,前往镇上巡视。

黎莎出门后,马力克在门外等她。

“你早就知道那封信里写些什么。”黎莎指控道。

“当然,”马力克承认,“她写信时我在场。”

“你竟然没有对我说。”黎莎道。

马力克微笑。“我说要送你高领礼服,”他说,“这个提议依然有效。”

“看看咯。”黎莎微笑,拿出一袋钱币。“你的酬劳。”她说。

“我宁愿你付我一个吻。”他说。

“太荣幸了,你竟然认为我的吻比钱币还要值钱。”黎莎回道,“恐怕我必须令你失望了。”

马力克大笑。“亲爱的,如果我不畏黑夜里的恶魔,勇敢地自安吉尔斯前来此地,尽管只带了你的吻回去,还是会让所有路过伐木洼地的信使羡慕到死。”

“好吧,既然这样,”黎莎笑着说道,“我想我会继续保留我的吻,等价钱高一点再拿来付账。”

“你伤了我的心。”马力克说,伸手抚摸胸口。黎莎将钱袋丢给他,他抬手接下。

“至少,我是否有幸护送草药师前往镇上?”他微笑询问。他一腿屈膝,伸出手臂,等她勾握;黎莎忍不住微笑。

“我们伐木洼地的步调没有那么快。”她说着看看他的手臂。“但是你可以帮我提药篮。”她将药篮挂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朝镇上前进,任由他在身后盯着自己的背影。

当他们抵达镇上时,史密特的市集已经人声鼎沸。黎莎喜欢早点来市集挑菜,以免最好的菜被人挑光,并且先向屠夫道格订肉,然后才去巡视镇上的病患。

“早安,黎莎。”杨·葛雷说,他是伐木洼地最老的长者之一。他那把作为骄傲象征的灰胡子,比大多数女人的头发都长。杨曾是身强体壮的伐木工,但晚年日渐瘦弱,必须拄着拐杖走动。

“早安,杨。”她回应,“关节还好吗?”

“还是会痛。”杨回答,“特别是手掌,有时候几乎握不住拐杖。”

“即使如此,你还是有办法每次见面都对我毛手毛脚。”黎莎指出。

杨窃笑。“对我这样的老头而言,小女孩,再痛都值得。”

她把手探入药篮,拿出一个小瓶子。“我又帮你做了一些敷药。”她说,“你帮我省了送去的路。”

杨微笑。“我随时欢迎你来我家帮我涂药。”他说着眨了眨眼。

黎莎抿着嘴,但还是笑出声来。杨是个好色之徒,但是她还蛮喜欢他的。和布鲁娜同住让她了解对于丰富的人生经历而言,怪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缺点。

“恐怕你得自己想办法。”她说。

“哈!”杨嘲弄似的挥舞拐杖。“好啦,你考虑考虑。”他说。离开前,他看了马力克一眼,点头表达敬意。“信使。”

马力克点头回应,老人随即离开。

市集中所有人都热情地向黎莎打招呼,她会停下脚步询问每个人的健康状况,随时都在工作,即使买菜时也不例外。

虽然她和布鲁娜贩售火焰棒之类的物品赚了不少钱,不过不管她买什么都不会有人向她收钱。布鲁娜治病从不收钱,所以其他人也不会向她收钱。

在她娴熟地挑选蔬菜和水果的时候,马力克一直紧跟在她身后。他吸引了不少目光,但黎莎认为那是因为他和她走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市场上出现陌生人;伐木洼地常常会有信使来访。

她看了基特——史黛芙妮的儿子,但不是史密特的。这个孩子将近十一岁了,随着一天天长大,他越长越像米歇尔牧师。这些年来史黛芙妮一直信守承诺,自从黎莎担任学徒起就没有传她的谣言。在布鲁娜看来,她的秘密不会泄露,但是站在史黛芙妮的角度来说,黎莎实在无法想象史密特怎么可能不从这张每天都会在餐桌上看见的脸上找到真相。

她比了个手势,基特连忙跑来。“有空就把这个袋子送去给布鲁娜。”她说着将挑好的菜交给他。她向他笑了笑,偷偷在他手里放了一卡拉。

基特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的礼物。大人绝不会向草药师收钱,但黎莎总会给帮忙的孩童一点好处。伐木洼地的主要货币是安吉尔斯的亮面木币,等到下次有信使来访时,基特和他的兄弟就有钱买糖吃了。

正要离开时,她看见麦莉,于是走过去打招呼。她朋友这些年来十分忙碌,身后已经跟了三个小孩。一个名叫班恩的年轻玻璃匠离开安吉尔斯,试图前往雷克顿或来森堡追寻财富。他在伐木洼地落脚,打算招揽顾客,赚点本钱,然后继续旅程,但是后来他遇上了麦莉,那些发财计划如同加入热茶中的糖一般融化得干干净净。

现在班恩在麦莉父亲的畜棚中做生意,搞得有声有色。他向从克拉西亚堡回来的信使购买一袋袋沙,将它们制造成实用又美观的物品。伐木洼地从来没有玻璃匠,所有人都想弄点玻璃制品回家。

黎莎也对这样的发展感到高兴,不久就请班恩制作了一套复杂的蒸馏器具,让她可以很轻松地滤出药草中的汁水,制作强力药水。

不久后,班恩和麦莉结婚,又过了不久,黎莎就为麦莉接生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另两个孩子紧接而来,黎莎对他们视如己出。当他们将最小的孩子取名为黎莎时,黎莎荣幸得掉下眼泪来。

“早安,小淘气们。”黎莎说,蹲下身去等待麦莉的孩子们冲入她怀中。她紧紧拥抱、亲吻他们,起身前还塞给每个小孩一些用纸包装的糖果。这些糖果都是她亲手做的——另一项从布鲁娜身上学到的手艺。

“早安,黎莎。”麦莉说,微微行了个屈膝礼。黎莎忍下皱眉的冲动。这些年来她和麦莉依然走得很近,但自从穿起围裙后,麦莉就以不同的目光看她,而且不管她怎么说都无法改变这一点。这个屈膝礼似乎已成了习惯。

尽管如此,黎莎依然珍惜她们的友情。赛拉偷偷溜到布鲁娜的小屋,向她恳求龙姆茶,导致她们的交情从此断绝。听镇上的女人说起,赛拉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镇上的半数男人都曾在不同的时间敲过她家大门,而她的钱总是比她母亲缝补衣服赚的还多。

从某些角度来看,布莉安娜的情况比她更糟。过去七年间她没和黎莎讲过半句话,却偏偏喜欢向所有人编黎莎的坏话。她开始请妲西帮忙,继续与艾文乱来,很快就把肚子搞大。当米歇尔牧师质问她时,她不愿独自面对全镇镇民,于是宣称艾文就是孩子的父亲。

艾文在布莉安娜的父亲拿干草叉胁迫,同时又被她兄弟在旁挟持下娶了布莉安娜,接下来是布莉安娜和他们的儿子加仑受难的开始。

布莉安娜是个称职的母亲与妻子,但她一直没有甩掉怀孕期间增加的体重,而黎莎十分清楚艾文的双眼及双手——会跑到什么地方。据传言,他常常会去敲赛拉的门。

“早安,麦莉。”她说,“你见过信使马力克吗?”黎莎转身介绍,却发现他已不在自己身后。

“喔,不。”她说,看着他面对加尔德站在市集对面。

加尔德十五岁时就已经比全镇的男人还高,只略矮于他父亲。他现年二十二,已长成近七英尺高、全身都是肌肉的巨人,在长年伐木生涯中变得健壮无比。人人都说他有密尔恩血统,因为安吉尔斯人都长不到如此身高。

他说谎的事情弄得全镇皆知,之后,所有女孩都和他保持距离,不敢与他独处。或许这就是他至今仍纠缠黎莎的原因,或许无论如何他都会纠缠黎莎。但加尔德并没有从过去的经验中吸取教训。他的自我随着肌肉一样膨胀,已经成为所有人预料中的恶霸。嘲弄过他的男孩只要他一开口立刻胆战心惊,而如果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堪称残暴,他对待任何愚蠢到胆敢多看黎莎一眼的人可算是恐怖到极点。

加尔德依然在等她,一副黎莎迟早会突然醒悟,了解自己终究还是属于他的模样。他顽固得像木头,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

“你不是本地人,”她听见加尔德说,同时用力戳着马力克的肩,“所以或许你不知道黎莎已经订婚了。”他耸立在信使面前,如同成人站在孩童面前。

但马力克毫不畏惧,也没有被加尔德戳得后退。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双狼眼不离加尔德的目光;黎莎希望他保持理智不要轻举妄动。

“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马力克回应,黎莎的希望落空。她开始靠近他们,但他们身旁已围了一圈人,阻挡她的去路。她希望自己带着布鲁娜的拐杖来赶人。

“她有说要嫁给你吗,信使?”加尔德大声说道,“她说过要嫁给我。”

“我知道。”马力克回道,“我还听说全伐木洼地只有你这个笨蛋以为婚约在你背叛她后还会有效。”

加尔德大吼一声,出手抓向信使,但是马力克动作飞快,迅速闪到侧面,拔出他的长矛,矛柄狠狠刺中伐木工的双眼之间。他以流畅的动作甩动长矛,在加尔德向后退开时攻击他的膝盖后方,将他重重地击倒。

马力克将长矛插在地上,一脚踏在加尔德身上,狼一般的目光冷峻而充满自信。“本来矛头不是要插在地上。”他提醒道,“你最好记住这点,黎莎的事黎莎自己决定。”

围观群众全看呆了,但黎莎继续向前推进,因为她很了解加尔德,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停止这种愚行!”她叫道。马力克转头看她,加尔德趁机抓住他的矛头。信使立刻回头,双手紧握矛柄,试图抢回长矛。

这是他最不该采取的举动。加尔德拥有木恶魔般的力量,就算瘫在地上,力气依然无人能及。他健壮的手臂一抽,将马力克抛入空中。

加尔德爬起身来,将六英尺长矛如同树枝般折成两半。“看看没有长矛可躲的情况下你要怎么打架。”他说着将断矛摔在地上。

“加尔德,不要!”黎莎尖叫,推开挡在前面的几名观众,抓住他的手臂。他将她一把推开,目光没有离开马力克。这个简单的动作将她甩回围观群众中,撞在道格和尼可拉斯身上,众人摔成一团。

“住手!”她无助地叫道,挣扎着爬起来。

“没有人可以拥有你!”加尔德道,“你只能接受我,不然就像布鲁娜一样孤独终老!”他大步走向马力克,信使才刚刚自地上爬起。

加尔德朝信使挥出斗大的拳头,然而再一次,马力克动作比他还快。他轻易避开此拳,接着在加尔德大幅度转身攻击前迅速赏他两拳。

如果加尔德有感受到那两拳的威力,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们再度展开攻击,这次马力克笔直击中加尔德的鼻子。加尔德鼻血直流,哈哈大笑,使劲自鼻孔中擤出鼻血。

“你就这点能耐?”

马力克低吼一声,疾扑而上,连续击中好几拳。加尔德跟不上他的速度,根本没有费心闪避,只是咬紧牙关护住要害,脸涨得通红。

片刻后,马力克向后退开,以一种类似猫咪备战的姿势站立,举起双拳,准备出击。他的指节脱了一层皮,并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加尔德似乎只受到一点皮外伤。马力克的狼眼中首次浮现恐惧。

“你就这点本事?”加尔德问,再度迈步向前。

信使再度扑上,但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像之前那般矫健。他挥出一拳,接着加尔德粗大的指头紧抓他的肩膀,狠狠压下,信使试图后退,但加尔德抓得很紧。

加尔德一拳捶入信使的肚子里,腹内的空气当场逸散。他再度出拳,这次打在头上,马力克如同一袋马铃薯般跌落地面。

“这下得意不起来了,是不是!”加尔德大吼。马力克手脚撑地,挣扎起身,加尔德狠狠踢中他的腹部,令他翻身瘫倒。

这时黎莎已经冲上前去,加尔德则跪在马力克身上,不停重拳捶打。

“黎莎是我的!”他吼道,“任何胆敢反对的人都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黎莎已经撒了一把布鲁娜的盲眼药粉到他脸上。他的嘴巴本已张开,便反射性地吸入一大堆药粉,在药粉灼烧他的眼睛和喉咙时放声惨叫,他的静脉紧缩,皮肤犹如被滚水烫伤。他自马力克身上跌落滚向一旁,呼吸困难,不住抓脸。

黎莎知道自己撒了太多药粉。只要用手指夹一点就能撂倒大部分的男人,一整把的量可能会闹出人命,导致对方被自己的痰给噎死。

她脸色一沉,推开围观群众,提了一桶史黛芙妮用来清洗马铃薯的清水。她将水整桶倒在加尔德身上,他随即不再抽搐。他会失明几个小时,但她绝对不要看到他死在自己手上。

“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她对他说,“永远解除。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就算这表示我会孤独终老也无所谓,我宁愿嫁给地心魔物也不要嫁给你!”

加尔德痛苦呻吟,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说什么。

她走到马力克身边,蹲下去扶他坐起。她取出干净的布轻拭他脸上的血迹。他已开始浮肿瘀青了。

“我想我们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呃?”信使轻声窃笑问道,随即又因为发笑引发的疼痛而皱眉。

黎莎在布上倒了些史密特在自家的地窖里酿的烈酒。

“啊——啊——啊!”布才一碰到他,马力克就倒抽一口气。

“你活该。”黎莎说,“你本来可以避免这场争斗,不管你能不能打赢。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且我也不可能喜欢以为和人打架可以赢得草药师芳心的男人,就像我不会喜欢镇上的恶霸。”

“是他先出手!”马力克抗议道。

“我对你很失望,马力克大师。”黎莎说,“我以为信使不会如此鲁莽。”马力克羞愧地低下头。

“带他回史密特旅店的房间。”她对附近的几个男人说道,他们立刻遵命行事。这些日子以来,伐木洼地大部分的男人都会听从她的命令。

“如果你在明天早上前下床,”黎莎对信使道,“我会知道的,然后我会很生气。”

马力克虚弱地微笑,众人随即扶着他离开。

“实在太了不起了!”麦莉在黎莎回去拿草药篮时激动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些必须制止的愚行。”黎莎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麦莉问,“两个男人像公牛一样打成一团,而你只撒一把药粉就能分开他们!”

“用药物伤人是件容易的事,”黎莎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口气竟然与布鲁娜一般无二,“难在治病救人。”

当黎莎巡完全镇,回到布鲁娜的小屋时已是午后。

“孩子们怎么样?”布鲁娜在黎莎放下药篮时问道。黎莎微笑。在布鲁娜眼中,所有伐木洼地的居民都是她的孩子。

“很好。”她说着,走过去坐在布鲁娜椅子旁的矮凳上,让年迈的草药师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杨·葛雷的关节依然疼痛,但他的心态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我拿了点软膏给他。史密特还是卧病在床,不过咳嗽减轻了。我想很快就会康复。”她继续描述镇民的病情,老太婆则不住点头。如果布鲁娜有意见的话,会打断她;现在她很少这么做了。

“只有这些?”布鲁娜问道,“小基特向我提到今天早上在市集发生了精彩的打斗事件?”

“那就是愚蠢的闹剧。”黎莎说。

布鲁娜挥手打断她。“男孩就是男孩。”她说,“即使变成男人也一样,听起来你应付得不错。”

“布鲁娜,他们差点闹出人命!”黎莎说。

“喔,去!”布鲁娜说,“你可不是第一个让男人大打出手的美女。你或许不信,在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不少男人为了我而打断了骨头。”

“你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年轻过。”黎莎揶揄道,“杨·葛雷说他在学走路的时候,镇民就已经叫你‘丑老太婆’了。”

布鲁娜窃笑。“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她说,“但在那之前我的胸部和你一样丰满圆润,男人为了抢着吸一口,会像地心魔物一样大打出手。”

黎莎仔细打量着布鲁娜,试图抹去岁月的痕迹,找寻年轻时美丽的身影,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布鲁娜至少也一百多岁了。她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确切的年纪,被逼问时只会说:“我一百岁后就没去算年头了。”

“总之,”黎莎说,“马力克脸上可能多了点瘀青,但是明天仍可继续上路。”

“那很好。”布鲁娜说。

“所以你想到医治吉赛儿女士年轻病患的药方了吗?”黎莎问。

“你会怎么对她说?”布鲁娜反问。

“我很肯定我不知道。”黎莎说。

“真的很肯定吗?”布鲁娜问,“我不这么认为。来吧,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告诉吉赛儿?别假装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黎莎深深吸了口气。“凄根看来没有和男孩的身体产生良好互动。”她说,“他需要停止服用凄根,至于脓肿必须切开抽脓。当然,接下来还得处理最初的病症。发烧和反胃可能只是普通感冒,但是瞳孔放大和呕吐表示病情并不单纯。我会用僧叶搭配仕女胸针和艾德树皮,少量服用,至少一星期。”

布鲁娜凝视着她慢慢点头,一刹那,也是永远的送别了。

“整理行李,和大家道别。”她说,“你要亲口将你的建议告诉吉赛儿。”

第十四章 安吉尔斯之旅

每天下午,厄尼会来布鲁娜的小屋看看,从无例外。伐木洼地有六名魔印师,每个魔印师都有个学徒弟,但厄尼不愿意将爱女的安危交给其他人。矮小的纸匠是伐木洼地最顶尖的魔印师,大家都知道这点。

他常常会带来信使自遥远的地方送来的礼物:书籍、草药及手工蕾丝。但这些礼物并非黎莎期待他来访的原因——父亲的强力魔印可以让她安心入眠,而且眼看他过去七年都过得开心,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伊罗娜依然让他日子难过,但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但是今天,黎莎看着太阳横掠天际,她竟然害怕父亲的出现。这件事会深深刺伤父亲的心。同时也会伤她自己的心。厄尼是她遭遇困境时汲取支持与关爱的深井,没有他,她在安吉尔斯该怎么办?没有布鲁娜该怎么办?那里有任何人可以看穿草药围裙下的她吗?但不管她有多么害怕前往安吉尔斯所面对的孤独,都比不过内心另一种更大的恐惧——一旦见识过外面辽阔的世界,她将永远无法回到伐木洼地了。

当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她才发现自己在哭——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为他换上最灿烂的微笑,手忙脚乱地抚平自己的裙摆。

“黎莎!”父亲伸出双手叫道。她心怀感激地扑入父亲怀中,心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此拥抱。

“一切还好吗?”厄尼问,“我听说市集里出了点事。”

伐木洼地这种小地方很少有人能够保守秘密。“没事。”她说,“我已经解决了。”

“你帮伐木洼地所有人解决问题,黎莎。”厄尼说,用力地抱了抱她,“你走了,我不知道大家该怎么办?”

黎莎开始哭泣。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厄尼说着用手自她脸上揩下一串泪水,轻轻弹开。

“擦干泪水,回屋子里去,我去检查魔印。等你端上一碗美味的燉肉后,我们再来谈谈让你烦心的事。”

黎莎微笑。“妈还是会把食物煮到焦煳?”她问。

“有时焦煳,有时还在动弹。”厄尼点头。黎莎带着泪水大笑起来,让父亲检查魔印,自己去准备晚餐。

“我要前往安吉尔斯。”黎莎在用餐完后说道,“去布鲁娜从前的一名学徒那里交流学习。”

厄尼沉默良久。“我知道了。”他终于说道,“什么时候走?”

“和马力克一起离开。”黎莎说,“明天。”

厄尼摇头。“我女儿绝对不能单独和信使在野外相处一个星期。我来雇车队,这样比较安全。”

“我会小心恶魔的,爸。”黎莎说。

“我担心的不光是地心魔物。”厄尼意有所指地道。

“我能应付马力克信使。”黎莎保证道。

“在黑夜中防止男人对你上下其手,与在市集里制止一场打斗可不是同一回事。”厄尼说,“想要活着抵达目的地,你不能弄瞎信使的眼睛。只要等几个星期,我求你。”

黎莎摇头。“我必须立刻赶去治疗一个孩子。”

“那我跟你去。”厄尼说。

“你不能去,厄尼。”布鲁娜插嘴道,“黎莎必须独自面对这件事。”

厄尼转向老女人,两人展开目光与意志的较量。但伐木洼地里没有人的意志比布鲁娜更坚强,厄尼很快就挪开目光。

不久,黎莎送父亲出门。他不想离开,她也不想送他走,但天色已晚,他得加快脚步才能平安到家。

“你会离开多久?”厄尼问,紧握前厅的栏杆,遥望安吉尔斯的方向。

黎莎耸肩。“取决于吉赛儿女士有多少经验可以传授,以及她派来这里的学徒薇卡要学多久,至少两年吧。”

“我想如果布鲁娜撑得了那么久,那我也可以。”厄尼说。

“答应我,在我不在时帮忙检查她的魔印。”黎莎说着轻触他的手臂。

“当然。”厄尼转身拥抱她。

“我爱你,爸。”她说。

“我也爱你,小心肝。”厄尼说着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明天早上再来看你。”他承诺道,随即踏上阴暗的小路。

“你父亲倒是提到重点。”黎莎进屋后,布鲁娜说道。

“喔?”黎莎问。

“信使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不同。”布鲁娜警告。

“这点我毫不怀疑。”黎莎说着,想起集市里那场打斗。

“年轻的马力克大师现在或许冷静沉着,笑容满面,”布鲁娜说,“但一上路,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须在乎你的意愿。抵达森林堡垒后,不管你是不是草药师,没几个人会选择相信你而不相信信使的话。”

黎莎摇头。“他只会得到我愿意给予的东西,”她说,“没有别的了。”

布鲁娜眯起双眼,咕哝一声,对于黎莎了解即将面对的危险感到满意。

第一道阳光洒落时,门外已经传来敲门声。黎莎应门,发现母亲站在门外,伊罗娜自从被布鲁娜横扫出去后就不曾来过这里。她满脸怒容地推开黎莎,进入屋里。

如果没有她女儿在,四十出头的伊罗娜仍堪称伐木洼地最美艳的女人。然而与黎莎相比较后的黯然失色并没有让她失去信心。她或许会咬牙切齿地在厄尼面前低头,但在别人面前仍盛气凌人。

“你光是偷走我的女儿还不够,你还要把她送到外地去?”她大声责问道。

“早安,母亲。”黎莎说着关上房门。

“你不要插嘴!”伊罗娜大叫,“老巫婆已经扭曲了你的心。”

布鲁娜对着粥碗窃笑。黎莎趁着布鲁娜推开粥碗,拿袖子擦嘴准备反唇相讥时,赶紧挡在两人之间。“吃完你的早餐。”黎莎命令,将粥碗推回她的面前,然后转头面对伊罗娜。“我去是因为我想去,母亲。等我回来后,我会带回过去在伐木洼地不曾出现过的新医术。”

“这次又要多久呢?”伊罗娜问道,“你已经将最佳怀孕年龄浪费在这些沾满灰尘的破书里了。”

“我最佳的……!”黎莎张口结舌道,“母亲,我才刚满二十!”

“一点也没有错!”伊罗娜大叫,“就连你那个稻草人朋友,都已经生下三个小孩了。结果呢,我只能干瞪眼地看着你从镇上每个女人的子宫中取出小孩。”

“至少她没有蠢到用龙姆茶榨干自己的子宫。”布鲁娜喃喃说道。

黎莎立刻转身。“我教你吃你的粥!”布鲁娜瞪大双眼,一副想要回嘴的样子,但最后只是咕哝一声,继续吃粥。

“我不是专门用来配种的母马,母亲。”黎莎说,“我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有什么?”伊罗娜逼问,“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重要?”

“我不清楚。”黎莎诚实回答,“但只要我找到,我就知道了。”

“在你找寻的同时,你就把伐木洼地的命运交给从未谋面的女孩和笨手笨脚的妲西,她差点就害死安迪,后来还有五六个人也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我只是要去几年。”黎莎说,“你一直说我一无是处,而现在你又要我相信伐木洼地少了我就止步不前了?”

“万一你出事了呢?”伊罗娜问道,“万一你死在路上?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黎莎重复问道,“七年来,除了逼我原谅加尔德以外,你对我从来不闻不问。你已经完全不了解我了,母亲。所以不要假装我的死会对你造成任何损失。如果你这么想抱加尔德的孩子,你自己去和他生吧。”

伊罗娜瞪大双眼,做出黎莎童年不听话时她的反应。“我不准你这样对我说话!”她大叫,顺手一巴掌挥了过去。

但黎莎已经不是小孩。她与母亲的体型相当,而且更加敏捷。她抓住伊罗娜的手腕,紧紧握住。“我已经长大了,母亲。”黎莎说。

伊罗娜试图挣脱,但黎莎又抓了一会儿。在她终于放手时,伊罗娜搓揉手腕,轻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黎莎。”她发誓道,“听清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认为你该回家了,母亲。”黎莎说着打开大门,恰好看到马力克伸手准备敲门。伊罗娜怒吼一声,把他推开,气冲冲地走了。

“如果打扰了什么聚会还请见谅,”马力克说,“我来听取布鲁娜女士的答复,今天早上我就要返回安吉尔斯。”

黎莎打量马力克。他的下巴瘀青,但黝黑的肤色将创伤隐藏得很好,而涂在咧开的嘴唇和眼睑上的药膏起到良好的消肿作用。

“你看起来复原得还不错。”她说。

“伤势复原快的人干我这一行会活得比较久。”马力克说。

“那就去牵马吧。”黎莎说,“一个小时内回来,我将亲自传达布鲁娜的回复。”

马力克露出灿烂的笑容。

“此行对你是件好事。”布鲁娜在两人终于独处后说道,“伐木洼地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挑战,而你还年轻,不该就此裹足不前。”

“如果你认为刚刚那样不算挑战,”黎莎说,“那你显然是睡着了。”

“算挑战?或许吧。”布鲁娜说,“但我从不怀疑你们争吵的结局,你早已坚强到无须惧怕伊罗娜那种角色了。”

坚强,她心想。我真的变坚强了吗?大部分的时间,她并不觉得自己坚强,但事实上,伐木洼地里已经没有人能够令她心生畏惧。

黎莎收拾了几个袋子,都是小袋子,没装多少东西;几件衣服和书籍、一些钱、她的药草袋、一个睡袋以及食物。她把自己的饰品、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以及其他心爱的东西留在布鲁娜家。信使都轻装简行,马力克也不喜欢看到自己的马背负太多行李。布鲁娜说受训期间吉赛儿会管吃管住,尽管如此,对于即将展开全新旅途的人而言,这点行李实在有点少。

全新的人生之旅,不确定的前途会带来很大的压力,同时也带来兴奋、憧憬。黎莎读过布鲁娜收藏的所有书籍,但是据说吉赛儿的藏书更多;如果她能说服安吉尔斯的其他草药师分享,必定还有更多书籍可读。

一小时将过去时,有些焦急得窒息——父亲去哪里了?难道他不来送行吗?

“时间快到了。”布鲁娜说。黎莎抬头看她,这才发现自己眼眶已湿润了。

“我们好好道别吧。”布鲁娜说,“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布鲁娜,你在说什么?”黎莎问。

“别装傻,女孩。”布鲁娜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已经多活了一倍的寿命,但我不可能长生不死。”

“布鲁娜,”黎莎说,“我不是非去不可……”

“去!”布鲁娜挥手说道,“我能教你的,你都学会了,女孩,所以就让我剩下的岁月成为我送你的最后礼物。去游学吧。”她推黎莎一把。“只要保证在我离开后,你会照顾孩子们。他们或许很愚蠢、很任性,但若是面临困境,他们依然会流露善良的本性。”

“我会的。”黎莎承诺道,“我会努力的。”

“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老女人说道。

黎莎在布鲁娜粗糙的披肩上硬咽着。“我很害怕,布鲁娜。”

“你如果不怕就太愚蠢了。”布鲁娜说,“我见过不少世面,而我还没有遇上任何你无法应对的事。”

不久,马力克已经牵着马匹过来。信使手中握着一根新矛,魔印盾则和号角一起挂在马鞍上。昨天受的伤没有对他造成严重影响,或者他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啊,黎莎!”他看到她后叫道,“准备展开你的冒险之旅了吗?”

冒险——这个字抹杀了心中的悲伤与恐惧,在她体内注入兴奋之情。

马力克接过黎莎的袋子,在黎莎转头去看布鲁娜最后一眼时将它们挂在高瘦的安吉尔斯骏马背上。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布鲁娜说,“自己多保重吧,女孩。”

老女人还给她一个布袋,黎莎听见其中传来密尔恩钱币的清脆声,这些钱币在安吉尔斯价值不菲。布鲁娜在黎莎有机会抗议前转身进屋。

她迅速将钱袋收入口袋中。在距离密尔恩如此遥远的地方看见金属钱币会引起任何男人的贪念,就连信使也不例外。他们走在马身的两则,沿着小径前往镇上,然后转向大路,直通安吉尔斯。经过她家时,黎莎呼唤她的父亲,但没有回应。伊罗娜看见他们路过,随即转身入内,重重地关上了家门。

黎莎垂头丧气,她很想在离开前再见父亲一面。她想起自己每天面对的所有镇民,想起自己没有时间和他们好好道别;她留在布鲁娜家的那些道别信无法道尽自己心中的不舍。

然而当他们抵达镇中心时,黎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父亲在前等候,而全镇镇民都在他的身后夹道欢送。他们在她经过时一个个上前与她道别,有些亲吻她,有些则往她手里塞礼物。“记得我们,记得回来……”厄尼说,黎莎紧紧拥抱他,紧闭双眼,不让眼泪流下。

“伐木洼地镇民对你十分爱戴。”马力克在他们骑马穿越树林时说道。他们离开伐木洼地已好几个小时,地上的影子已逐渐拉长。黎莎坐在他身前宽敞的马鞍上,这匹背负着他们以及行李的骏马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吃力。

“有些时候,”黎莎说,“我也这么认为。”

马力克问,“一个能治百病而又如同朝霞般美丽的女子,我怀疑有谁能抗拒你的诱惑。”

黎莎大笑。“朝霞般美丽?”她问,“去找那些吟游诗人,请他们永远别再唱这句台词了。”

马力克大笑,双手自后方环抱上来。“你知道,”他在她耳边说,“我们还没讨论过护送你的酬劳。”

“我有钱。”黎莎道,盘算着自己的钱能在安吉尔斯撑多久。

“我也有。”马力克笑道,“我对钱不感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酬劳,马力克大师?”黎莎问,“又到了你索吻的时候了吗?”

马力克窃笑,狼眼里绿光闪动。“一个吻只是帮你带信的价钱。将你本人带往安吉尔斯的收费……可高多了。”他在她身后挪动臀部,机尽挑逗地明示。

“总是这么猴急。”黎莎说,“你这趟可以获得一个吻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走着瞧。”马力克说。

他们不久就开始扎营。黎莎准备晚餐,马力克设置魔印。煮好菜后,她在端给马力克的碗里添加了一点额外的药粉。

“快吃。”马力克说着接过碗,舀起一大匙菜往嘴里塞,“你还是尽量在地心魔物现身前进入帐篷吧,近距离面对它们很恐怖。”

黎莎看马力克搭的帐篷,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

“很小。”他眨眼,“但是我们可以在寒冷的夜里为彼此取暖。”

“现在是夏天。”她提醒他道。

“但是只要你一开口,就会让我感到一阵寒意。”马力克窃笑。“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化解这个问题。再说,”——他比向魔印圈外,地心魔物薄雾般的身影已经开始凝聚——“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比她强壮,她的抵抗就和拒绝一样徒劳无益。在地心魔物的吼声中,她痛苦地承受着他的亲吻及挑逗,动作粗鄙,肆无忌惮。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兴奋到坚硬时,她温柔地安慰他,提供只会令不举症状恶化的药方。

有时候他怒火中烧,她很害怕他会攻击她。有时候他会哭泣,因为他不知道无法播种的人算是什么男人。黎莎默默忍受一切,因为只要能够抵达安吉尔斯,这样的煎熬并不算多高的代价。

我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每当在他食物里下药时,她就这样告诉自己,什么样的男人会想要自己沦为强暴犯?然而事实上,她的心中微感罪恶。她不喜欢利用自己的技能害人,但是内心深处,她却有一丝冷酷的满足感,仿佛自从世上第一个男人强暴第一个女人开始,所有的女性祖先都认同她这种再被对方夺走第一次前抢先夺走他的本能的做法。

日子慢慢过去,每晚的挫折令马力克的情绪在抑郁和暴躁间游走。最后一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似乎随时打算跳出魔印圈,让恶魔杀掉算了。当森林堡垒出现在面前的树林中时,黎莎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她在高耸的城墙前惊叹不已,墙上漆的魔印强而有力,比伐木洼地的魔印大好几倍。

安吉尔斯的街道上铺有一层木板,以防止恶魔从地下钻出来;整座城市就是巨大的木板平台。马力克带她进入城内,在吉赛儿的诊所处抱她下马。他在她转身离开前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捏下,故意弄痛她。

“城墙外发生的事,”他说,“就留在城墙外。”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黎莎说。

“最好不要,”马力克说,“如果你乱说,我会杀了你。”

“我保证。”黎莎说,“以草药师的名义发誓。”

马力克咕哝一声,放开她的手,紧扯马绳,慢跑离开。

黎莎面露微笑,拿起行李,朝诊所走去。

第十五章 半掌

他看见浓烟、大火,听见女人的尖叫声混杂在地心魔物的怒吼声中传来。

我爱你!

罗杰突然在急促的心跳中惊醒。太阳自安吉尔斯堡的高墙上升起,柔和的光线自窗叶缝隙间洒落。他完好的手掌紧握护身符,随着天色逐渐明亮,他等待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护身符是一个小娃娃木像,头上顶着一缕红发,那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纪念。

他记不清她的脸,当时烟雾弥漫,也想不起当天晚上的各个细节,但他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听见那句话——我爱你!

他以大拇指和无名指轻抚木娃娃的头发。食指和中指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条锯齿状的疤痕,因为用爱和她的身躯救了自己。

我爱你!

这个护身符是罗杰的秘密魔印,就连师傅艾利克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帮助他度过漫漫长夜,抵挡令他恐惧颤抖的恶魔叫声。

但是光明已然到来,阳光带来了安全感。他亲吻小娃娃,放回自己在五颜六色的裤带上缝的暗袋里。只要知道它在暗袋里,像母亲近在身边,就能令他信心百倍;他今年已经十岁。

罗杰自稻草床垫上起身,伸展四肢,摇摇晃晃地走出小房间,边走边打着呵欠。看到艾利克醉倒在桌上时,他的心立刻向下一沉。他的老师趴在一只空酒瓶上,手紧握瓶口,仿佛试图挤出最后几滴酒——他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护身符。

罗杰走过去,自老师的手中拿开酒瓶。

“谁?干吗?”艾利克问道,微微抬起脑袋。

“你又在桌上睡着了。”罗杰说道。

“喔,是你呀,孩子。”艾利克嘟囔道,“我以为又是那个可恶的房东。”

“房租迟交了。”罗杰说,“我们今天早上预计要在小广场表演。”

“房租,”艾利克抱怨道,“一天到晚催房租。”

“如果今天不付钱。”罗杰提醒道,“凯文先生保证会把我们赶出去。”

“那我们就去表演。”艾利克说着起身。他突然跌了一跤,试图伸手扶住椅背,结果却在摔倒后还让椅子砸在自己身上。

罗杰过去扶他,但艾利克将他推开。“我没事!”他叫道,仿佛试图制止罗杰顶嘴,踉跄地站起身来。“我还可以后空翻!”他说着回头看看有没有足够的空间。他的眼神显然在后悔自己夸下海口。

“我们应该等表演时再翻。”罗杰立刻说道。

艾利克转回去看他。“你说的没错。”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口很渴。”艾利克说,“需要喝点东西才能唱歌。”

罗杰点头,跑去水壶旁拿木杯倒水。

“不喝水。”艾利克说,“拿酒来,我需要我的恶魔给我一爪。”

“我们没酒了。”罗杰说。

“那就出去买。”艾利克命令道。他跌跌撞撞走向钱袋,途中绊了一下,幸好及时站稳。罗杰跑过去扶住他。

艾利克在袋口摸索片刻,然后举起整个钱袋,用力甩回木桌上。钱袋落在桌面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艾利克勃然大怒。

“一卡拉都没有!”他沮丧地叫道,甩开钱袋。这个动作令他失去平衡,他整整转了一个圈,试图站稳脚步,结果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罗杰赶来时,他已经手脚撑地,却突然张嘴呕吐,在地上吐满酒水和胆汁。他双手握拳,浑身颤抖,罗杰以为他还要再吐,但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老师在哭。

“我为公爵当差时从来不曾这么落魄。”艾利克呻吟道,“那时候,钱多到会从口袋里掉出来。”

那是因为公爵帮你支付酒钱,罗杰心想,但他没蠢到将这话说出口,告诉艾利克他喝太多酒肯定会激怒他。

他帮老师清理干净,然后扶着他回到床垫。等他在稻草垫上睡着后,罗杰拿起抹布擦地,看来今天他们无法表演了。

他不知道凯文先生是否会真的把他们赶出去。如果是真的,该何去何从。安吉尔斯的魔印城墙威力强大,但上空的魔印网并不是铁板一块,风恶魔入城杀人的事时有发生。露宿街头简直无法想象。

他盘算着清理他们仅存的财产,盘算着如何卖个好价钱。之前手头紧的时候,艾利克已经卖掉了杰若的马和魔印盾,但信使的携带式魔印圈还在。它可以卖不少钱,偏偏罗杰舍不得。艾利克会把钱拿去喝酒赌博,在他们被人扫地出门后,恐怕也只能乞讨为生了。

罗杰也一样怀念为公爵当差的日子。艾利克深受林白克包养的妓女的喜爱,而她们对待罗杰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每天都会被十几对洒满香水的胸脯拥抱,而且她们还会给他糖吃,并且要他帮她们上妆。当时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老师相处,艾利克常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妓院里,自己前往偏远村落出勤,将公爵的法力以甜美的嗓音传布到偏远地区。

但是有一天公爵春情大发,醉醺醺地步入自己最宠爱的情妇房间,却在床上发现一个小鬼时,他大发雷霆,赶走了罗杰和艾利克。罗杰心知他们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自己的错。艾利克就像自己的父亲,为了照顾他而付出一切。但与自己父母不同的是,罗杰还有机会报答艾利克的恩情。

罗杰死命奔跑,希望观众还没散去。即使这时迟到了很长时间,还是有不少人想要欣赏甜蜜歌的表演,但谁也不愿一直等待下去。

他肩膀上扛着艾利克的“惊奇袋”。就和他们的衣服一样,这个袋子是以吟游诗人专用的彩色补丁拼缝而成,可惜不但已经褪色,还露出不少线头。袋子里装满吟游诗人的道具。除了杂耍彩球之外,罗杰全部精通。

他长茧的赤脚踏在木板地上。罗杰有与表演服搭配的鞋子和手套,但他没来得及穿。其实,他更喜欢脚趾紧贴地面的感觉,不喜欢尖端挂着铃铛、五颜六色的表演鞋,而且他痛恨手套。

艾利克在他右手手套的两根手指里塞了棉花,以掩饰罗杰的断指。他以细线将填充指头和完好的指头相连,好让它们可以一起弯曲。这是种十分精巧的技术,但是每当罗杰将断指的手掌套入手套时,他都会感到羞愧。艾利克坚持要他戴上手套,但他的老师总不能为了不知道的事打他。

罗杰赶到时,小广场上已经挤了一群鼓噪的观众;近二十个成年人,有些人带着小孩。罗杰记得从前单是“艾利克·甜蜜歌”可能会出场就足以吸引上百名观众赶来捧场,甚至有人从附近的小镇赶来。当时他可以在神殿里为造物主歌唱,或是在公爵的露天剧场里演出。现在小广场是公会愿意供他演出的最好场地,而观众连这里都坐不满。

但有钱赚总比没钱赚好。只要有一打人每人赏一卡拉,凯文先生或许会愿意继续收留他们一晚,前提是吟游诗人公会没有发现他在没有老师陪同的情况下演出。万一被他们发现,拖欠的房租就只能算微不足道的麻烦。

他“呼”的一声,手舞足蹈地路过观众,自袋中抛出一把把彩色的有翼豆荚。豆荚转动,翩翩飞舞,在他身后形成一道道亮眼的色彩。

“艾利克的学徒!”观众中有人叫道,“甜蜜歌今天会出场表演!”

观众鼓掌开始叫好,罗杰的胃不停抽痛。他想要说实话,但是艾利克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永远不要做或是说任何会影响观众好心情的事。

小广场的舞台共分三层,最后一层是设计用来增强音量或是防止表演者被雨淋湿的木头隔板。这些木板上有魔印,但是残缺不全,年代久远。罗杰盘算着如果被人赶出来,这里可不可以当做他和老师晚上过夜的临时旅馆。

他快步跑上台阶,一个筋斗翻上舞台,手腕一抖,将收钱帽精准地抛在观众正前方。

罗杰平常会帮老师热场,所以此时,他都在表演自己的例行演出,翻来翻去,讲讲笑话,耍耍魔术,模仿知名人士的小动作,叫声,掌声。慢慢的观众越聚越多,三十人,五十人,但是也有越来越多人开始交头接耳,对于“艾利克·甜蜜歌”迟迟没有现身感到急躁。罗杰的胃越缩越紧,他不得不轻触暗袋中的护身符,以寻求力量。

他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请小朋友上前,给他们讲一段大回归时代的故事。故事讲得十分精彩,有不少人点头嘉许,但很多人脸上浮现失望的神情——通常这个故事不是都由艾利克吟唱的吗?这不就是他们来此的原因吗?

“甜蜜歌在哪里?”后方有人叫道。他附近的观众教他闭嘴,但这句问话还是在空中飘荡。等到罗杰向小孩们讲完故事后,观众脸上的不满越来越浓了。

“我是来听歌的!”之前那个男人叫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罗杰知道自己绝不能答应这个要求。他的声音不够嘹亮,而且每次只要一拉长音就会破音。如果他开口唱歌,一定会立刻激怒群众。

他转向惊奇袋寻求替代方案,羞愧地跳过杂耍彩球。他可以用残缺的右手抛球接球,但在缺乏中指转动彩球,而且只有半只手可以接球的情况下,他没有办法达到出两手抛接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

“哪里有不会唱歌又不会耍彩球的吟游诗人?”有时候艾利克会大声骂道。罗杰知道,没有这种吟游诗人。

他对袋中的飞刀比较有把握,但是要挑选观众上台站在墙壁前让他射刀需要公会发放的特殊执照。艾利克总是会挑选身材丰满的女孩上台配合,而且通常在表演完毕后,女孩有时还会忍不住陪他上床。

“我看他不会来了。”他听见之前那个男人说道,罗杰无声地诅咒他。

不少观众陆续离席,其中几人出于同情丢了几个卡拉到帽子里,但如果罗杰不赶快出招,绝对收不到足以满足凯文先生的金额。他的目光停留在小提琴箱,看到只剩下寥寥数名观众,他立刻动手取出提琴。他拉出琴弓,一如往常,琴弓与残缺的手掌产生天然契合的感觉,这并不需要他那些缺席的手指。

琴弓碰上琴弦那一刻,动人的旋律立刻回荡在广场中。有些正要离去的人停下脚步聆听,但是罗杰完全沉浸在拉琴的享受中。

罗杰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印象,但他依稀记得杰桑在艾利克拉小提琴时拍手叫好的模样。演奏小提琴时,罗杰可以感受到父亲的爱,就像紧握护身符时可以感受到母爱。在这股爱意中,他的恐惧消失了,沉浸在琴弦温柔的泉水中。

通常他只有在为艾利克伴奏时演奏,但这次罗杰超越了伴奏的范畴,让自己的音乐填满甜蜜歌缺席的空间。完好的左手在琴柱上运指如飞,不久观众就开始随着他的音乐拍打节奏。随着节奏越拍越响,他也越拉越快,并且配合旋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当他一脚踏上舞台的一个台阶,用力一撑,在没有影响演奏的情况下表演一个后空翻时,观众群起欢呼。

欢呼声令他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广场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场外都挤了不少人在倾听他的演奏。即使艾利克在场,他们也很久没有吸引这么多人潮了!罗杰在震惊中差点漏拉一个音节,随即咬紧牙关持续弹奏,直到再度沉入音乐的世界。

“很棒的演出。”一个声音在罗杰计算帽子里的亮面木币时恭贺他道。将近三百卡拉!足够应付凯文一整个月了。

“谢谢……”罗杰开口,但是当他抬头时,嗓音立刻哑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杰辛大师和伊顿大师,他们是公会成员。

“你的老师在哪里,罗杰?”伊顿厉声问道。他是顶尖的舞台剧和默剧演员,据说他的舞台剧可以吸引来森堡敌人前来欣赏。

罗杰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急得面红耳赤。他低下头,希望他们将他的恐惧和罪恶错认为羞愧。“我……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我敢说又喝醉了。”杰辛哼了一声道。此人绰号“黄金嗓”,传说这个绰号是自封的,他是有点本事的演唱者,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林白克公爵总管大臣詹森的外甥,而且他想尽办法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身份。“老甜蜜歌已经沦为乞丐了。”

“他应该被吊销执照。”伊顿说,“我甚至还听说他在上个月的演出中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了。”

“那不是真的!”罗杰说。

“如果我是你,我会比较担心我自己,孩子。”杰辛说,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罗杰的脸,“你知道无照演出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罗杰面无血色。艾利克会因为这件事被吊销执照。如果公会将此事呈报执法当局,他们两人都有可能沦落到带着脚镣看木头。

伊顿大笑。“别担心,孩子。”他说。“只要公会能分到一点油水,”他主动自罗杰的帽子里取出一大把木币——“我就会当作没发生。”

罗杰很识时务,没有在对方抓起超过半数的钱币放入他自己的口袋时提出任何异议,尽管这些钱只有极少数会流入吟游诗人公会的公库。

“你很有天赋,孩子。”杰辛在转身离开时说道,“你或许应该考虑换个比较有前途的老师。如果你不想继续帮老臭酸歌收尸的话,来找我吧。”

罗杰的失望只持续到他再度摇晃收钱帽,即使只剩下一小半,里面的钱还是比他想象中要多很多。他迅速赶回旅店,途中只在一个地方稍做停留。他去找凯文先生,对方一看到他,脸上立刻乌云密布。

“你最好不是来帮你老师求情的,孩子。”他说。

罗杰摇头,交给对方一个小钱袋。“我老师说这里的钱足够支付十天的房租。”他说。

凯文掂了掂钱袋,听见里面传来令人满意的木币撞击声,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他迟疑片刻,咕哝一声,耸了耸肩,将钱袋放入口袋。

当他回去时,艾利克还在沉睡。罗杰知道老师永远不会知道房租已经付过了。他会想尽办法避开房东,然后为了撑过十天没有付钱而沾沾自喜。

他将剩下的几枚钱币放入艾利克的钱袋中,他会告诉老师这些钱是在惊奇袋里找到的。自从手头变紧后,这种事情就很少发生了,但是一旦艾利克看见罗杰买给他的东西后,他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好运了。

罗杰将新买的酒瓶放在沉睡的艾利克身边。

第二天早上,艾利克比罗杰起得早一些,拿一面破镜子检查自己脸上的妆。他已不再年轻,但也还没老到不能用吟游诗人化妆盒里的道具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的地步。经历风吹日晒的长发,金色发丝仍多于灰色,以染料染深的棕色胡子掩饰了下巴日益增加的赘肉。化妆品和黝黑的皮肤均匀融合,完全看不见分布在蓝眼四周的皱纹。

“昨天晚上我们走运,孩子。”他说着挤眉弄眼,“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躲着凯文。那只全身长毛的老獾迟早会抓到我们,等他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希望身上要有……”他伸手到钱袋中摸索,取出钱币,抛入空中。“……多于六卡拉的财产。”他的双手以飞快的速度移动,自半空中接下钱币,在他头上一阵轻快地反复抛掷。

“今天练习过抛彩球了吗,孩子?”他问。

在罗杰开口回答前,艾利克已经向他抛来一枚钱币。罗杰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但是不管有没准备,当以左手接下钱币,随即抛入空中时,他的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恐惧。艾利克接二连三地抛来更多钱币,他努力控制它们,以残缺的手掌接下钱币,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再度抛入空中。

增加到四枚钱币时,他已经汗流浃背。当艾利克抛来第五枚钱币时,罗杰已经手忙脚乱。艾利克知道不能再把第六枚钱币丢给他,于是耐心等待。只一会儿,一片钱币撞击声中罗杰摔倒在地。

罗杰怯怯地等着老师责骂,但艾利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带上手套。”他说,“我们必须出去赚钱。”

这声叹息比怒斥或鞭打更令罗杰伤心。生气表示期待,叹气却意味着放弃。

“不。”他说。这个字在他来得及阻止自己前已经脱口而出,但是沉默了一会儿,罗杰却觉得非常恰当,就像琴弓和断指手指十分契合。

艾利克透过他的胡子发出一阵低吼,对于这个孩子的抗命十分震怒。

“我是指手套。”罗杰解释道,接着发现老师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好奇,“我不想继续戴着手套,我讨厌手套。”

艾利克叹气,拔开新酒瓶的瓶塞,倒出一杯酒。

“我们不是讨论过,”他说着以瓶口对准罗杰,“如果让人知道你身有残疾,谁会愿意雇佣你?”

“我们没有讨论。”罗杰说,“你只是在某天突然命令我戴上它们。”

艾利克轻笑。“我本想让你自己认清现实,孩子,没有人会雇佣残废的吟游诗人。”

“所以我就是这样了?”罗杰问,“一个残废?”

“当然不是。”艾利克说,“我不会拿你交换任何安吉尔斯的学徒,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你的恶魔伤疤,认清隐藏在后的人。他们会给你取个嘲弄的绰号,你会发现他们在嘲笑你,而不是和你一起笑。”

“我不在乎。”罗杰说,“手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而且我的手已经够笨拙了,如果再加上假手指更加糟糕。只要他们愿意付钱大笑一场,我又何必在乎他们发笑?”

艾利克凝望他良久,轻拍自己的酒杯。“让我看看你的手套。”他终于说道。

手套是黑色的,长度可达前臂的一半。末端缠有彩色明亮的三角布块,布块上还挂着铃铛。罗杰皱起眉,将它们丢给老师。

艾利克接过手套凝望他们片刻,然后丢到窗外,接着拍了拍手,好像这副手套弄脏了他的手。

“穿鞋,我们走。”他说着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不是很喜欢我的鞋。”罗杰大胆说道。

艾利克对男孩微笑。“别得寸进尺。”他眨眼警告。

公会规章允许有执照的吟游诗人在任一个街角表演,只要他们不会妨碍交通或是阻挡交易行为。有些小贩甚至会雇佣他们将顾客吸引到摊位来,或是旅店的空房中。

艾利克的酗酒赶跑了酒馆的生意,所以他们只能在街上表演。艾利克起得晚,最好的表演位置早就被其他吟游诗人占去了。他们找了一个不太理想的位置,某个远离主要街道的侧巷巷口。

“这里可以。”艾利克嘟哝道,“招揽观众,孩子,我来准备。”

罗杰点头,跑到街上。只要看到有人聚集,他立刻来个翻,或是倒立前行,缝在表演服上的铃铛随即响起招揽观众的铃声。

“吟游诗人演出!”他叫道,“来看艾利克·甜蜜歌表演。”

凭着他的特技及老师仅存的名声,他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些人甚至跟在他身后行走,为他滑稽动作鼓掌叫好。

其中有个男人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妻子。“看,那是小广场上的残废小子!”

“你确定吗?”她问。

“看他的手就知道了!”男人道。

罗杰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寻找更多观众。他很快就带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们来到老师面前,只见艾利克以轻松的节奏同时抛掷屠刀、切肉刀、手斧、小板凳以及弓箭,同时说笑话取悦逐渐聚集的人潮。

“我的助手来了。”艾利克对观众叫道,“罗杰·半掌!”

罗杰出场到一半,这才听出名字不对劲。艾利克在干什么?

然而这时要停步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展开双臂,冲向前去,一个车轮翻,接着再来三个后空翻,最后停在距离老师数码外的地方。艾利克从自己在耍的那堆致命道具中抽出屠刀,抛向罗杰。这是排演好的动作,罗杰立刻转身,以完好的左手轻松接下这把笔直飞来的沉重尖刀。一圈转完后,他展开四肢,挥手出刀,屠刀随即朝艾利克的脑袋急旋而去。

艾利克一样迅速转身,转回来时已经将倒咬在嘴里。观众鼓掌叫好,当屠刀再度加入其他不停抛掷的道具时,人们已经往帽子丢了不少硬币。

“罗杰·半掌!”艾利克叫道,“尽管只有十岁以及八根手指,但他耍刀技术依然强过任何成人!”

观众鼓掌。罗杰高举残缺的手掌,让所有人看清楚,观众随即发出一阵喔喔啊啊的赞叹声。艾利克说话的语调让大部分的人以为他刚刚是用残缺的手掌接住了抛刀。他们会争相走告,并且夸大其词。为了不让罗杰被观众乱取绰号,艾利克觉得抢先给他封个绰号。

“罗杰·半掌。”他低声念道,在自己的口中品味这个名字。

“留神!”艾利克叫,罗杰转身,看见老师朝自己抛出弓箭。他两掌在身前交击,在弓箭插入脸中前将其夹住。他再度转身,背对观众,用完好的手掌自两腿间将箭回掷给他的老师,但当他做完动作,转回来面对观众时,高举的却是残缺的右掌。“留神!”他叫道。

艾利克假装害怕,丢下他正在抛掷的道具,不过板凳却刚好掉在他的脚上,弓箭准确无误地插在正中央。艾利克震惊地打量板凳,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拔出弓箭,轻抖手腕,弓箭突然变成一束鲜花,接着他把花送给在座最美丽的女人;更多钱币落入帽中。

看着老师开始表演魔术,罗杰跑到惊奇袋去拿艾利克变魔术的道具。在他这么做的同时,观众里有人大声喊叫。

“演奏你的小提琴!”一个男人叫道。他叫完后,不少人立刻随声附和。罗杰抬起头来,看到昨天晚上大声要求甜蜜歌上台表演的那个男人。

“大家想听音乐,是不是?”艾利克询问观众,完全掌握了现场状况。观众以一阵欢呼回应这个问题,于是艾利克走到惊奇袋前,取出小提琴,抵在下巴,转身面对观众。但琴弓还没搭上琴弦,刚刚的男人又说话了。

“不要你,要那个孩子!”他吼道,“让‘半掌’演奏!”

艾利克看了一下罗杰,在群众的呐喊声中浮现一丝不耐的神情。“半掌!半掌!”最后他耸耸肩,将乐器交给自己的学徒。

罗杰以颤抖的双手接过小提琴。“永远不要在台上盖过老师的风采”是所有学徒一入门必须铭记的。但是观众都在要求他演奏,而且少了那双可恶的手套,琴弓在他手中是如此的契合。他闭上双眼,透过指尖感受琴弦的宁静,接着拉弓发出一阵低沉的共鸣。观众安安静静地听他演奏片刻,仿佛将琴弦当做猫咪的背脊般轻抚,让猫发出慵懒的叫声。

接着,小提琴仿佛活了过来,如同钓竿上的线圈释放而出,甩动成一阵乐音的旋风。他忘掉了观众,忘掉了艾利克,独自沉浸在音乐的泉水中,在持续演奏特定旋律的情况下尝试全新曲调,随着掌声的节奏即兴演奏,进入忘我的境界。

他不知道自己演奏了多久。他本来可以永远待在那个世界,但是一阵锐利的弦声突然传来,接着他的手掌感到一阵刺痛。他晃着脑袋,回到现实,抬头看向目瞪口呆、安静无声的观众。

“弦断了。”他羞怯地说。他偷观老师一眼,发现他和所有观众一样目瞪口呆。艾利克缓缓举起双手,开始鼓掌。

观众随即跟着鼓掌,掌声如雷贯耳。

“你可以用那把小提琴帮我们赚很多钱,孩子。”艾利克一边数钱一边说道,“很多钱!”“多到足以支付积欠公会的会费吗?”一个声音问道。

他们转身看见杰辛大师靠在一面墙上。他的两位学徒,莎莉和艾伯伦站在他的身边。莎莉擅长女高音,声音清澈宜人,美妙的程度与丑陋的长相形成强烈对比。艾利克会开玩笑地说,她要是带上有角的头盔,观众会把她误认为石恶魔。艾伯伦擅长男低音,歌声低沉浑厚到能让木板街道震动。他身材高瘦,手大脚大。如果莎莉算是石恶魔,他肯定是木恶魔。

杰辛大师和艾利克一样,是中音歌手,歌声高昂纯净。他身穿上等蓝色羊毛与金线缝制而成的昂贵服饰,与大多数同行穿的五彩表演服不同,精细修剪的黑色长发和小胡子油亮动人。

杰辛的身材中等,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像两个学徒那样危险。他曾在与另一名吟游诗人争夺演出地盘时刺瞎了对方的眼睛。执法当局裁定为正当自卫,但公会的学徒房里可不是这样传的。

“我的会费和你无关,杰辛。”艾利克说着迅速将钱币丢入惊奇袋中。

“你的学徒或许帮你顶替了昨晚缺席的演出,臭酸歌,但是他的小提琴不可能永远帮你脱身。”他说话的同时,艾伯伦抢走罗杰手中的小提琴,在膝盖上折成两段,“公会迟早会吊销你的执照。”

“公会绝对不放弃艾利克?甜蜜歌。”艾利克说,“就算他们吊销我的执照,杰辛依然只是人们口中的‘二等歌’。”

杰辛皱起眉毛,因为公会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叫他这个绰号,而这位大师每次听到这个绰号就会大发雷霆。他和莎莉朝艾利克逼近,艾利克立刻抱紧惊奇袋。艾伯伦把罗杰逼到一面墙上,不让他过去帮他老师。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必须动手保护他们赚来的钱。罗杰的身体沿着墙壁下滑,弹簧似的缩起身子,然后狠狠向上踢出一脚。艾伯伦惨叫一声,低沉的嗓音转眼变调。

“我以为你的学徒只会唱低音,不唱高音。”艾利克说。当杰辛和莎莉的目光转向伙伴身上时,他灵巧的双手立刻探入惊奇袋中,朝他们抛出一把旋转不休的有翼豆荚。

杰辛冲过有翼豆荚,但艾利克向旁一让,轻易地绊倒他,接着对准莎莉甩开惊奇袋,狠狠击中这个壮硕女子的胸口。他本来或许不会跌倒,但是罗杰已经站好身位,矮身蹲在他的后方协助老师。她重重摔倒,在他们三个有机会爬起来之前艾利克和罗杰早已逃得没了影。

第十六章 自由的心

对于亚伦而言,密尔恩公爵图书馆的屋顶是充满魔法的地方。晴朗的日子里,世界在他脚下铺开,一个不受围墙和魔印束缚的世界,无止境地向外延伸。这儿也是亚伦第一次用心凝视玛丽,并真正看见她的地方。

图书馆的工作即将完工,他不久就会回到卡伯的魔印店。他看着阳光在白雪覆盖的高山上嬉戏,接着深入下方的谷底,试图将这美丽的景象描摹在画卷里。当他回首凝望玛丽时,他也想永远把她刻在心里。她今年十五岁,远比高山和白雪更加美丽。

一年多来,玛丽一直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但亚伦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此刻,阳光披在她的身上,凉凉的山风轻拂她的长发,双手环抱在隆起的胸口前抵御寒冷,他突然发现她是个女人,而自己是个年轻男子。当微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衬裙的蕾丝时,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娉婷前来,她看见他眼中的那种目光,随即展颜微笑。“也该是时候了。”她说。

他试探性地伸手,手背轻抚她的脸颊。她靠近,他沉醉于她甜蜜的气息,凑上前去轻轻一吻。最初吻得很轻柔,很害羞,但在引起共鸣后变得狂野,仿佛这一吻有自己的生命,充满了饥渴与热情,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他体内孕育多年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片嘴唇在一下轻轻的“啵”声中分开。两人随即露出腼腆的微笑。他们彼此拥抱,瞭望密尔恩,在稚嫩的纯爱光辉中分享心事。

“你总是在凝望山谷,”玛丽说,她手指滑过他的发梢,在他脑侧轻轻一吻,“告诉我在你双眼出神遥望远方时,心里到底看见什么样的美景?”

亚伦沉默片刻说道:“我梦想将世界自地心魔物的恐惧中解放。”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完全超出她的预想,听完后她不禁笑出声来。她没有恶意,但她的笑声却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内心。“你把自己当作解放者?”她问,“你打算怎么做?”

亚伦微微向后退,突然感到脆弱无力。“我不知道,”他承认道。“先从担任信使做起,我已经存够买护具和马匹的钱。”

玛丽摇头。“如果我们要结婚的话,那可不行。”

“我们要结婚?”亚伦惊讶地问道,没有料到自己竟会如此紧张。

“怎么,我配不上你吗?”玛丽问完愤怒地推开他。

“不是!我没说……”亚伦立刻辩解。

“好吧,那么,”她说,“担当信使或许能够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太危险了,特别是等我们生了孩子以后。”

“这下我们又要生孩子了?”亚伦尖声叫道。

玛丽看他的眼神仿佛把他当作白痴。“不,那样不行。”她继续说,完全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想道,“你必须成为魔印师,就像卡伯。你还是有机会与恶魔对抗,但你会安安全全地与我在一起,而不是骑马穿越地心魔物横行的荒山野岭。”

“我不想当魔印师。”亚伦说,“绘制魔印只是手段,无法达到目标。”

“什么目标?”玛丽问,“死在路边?”

“不。”亚伦说,“那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有什么事是当信使可以做而当魔印师不能做的?”

“逃离。”亚伦想也不想地说道。

玛丽陷入沉默。她转过身去回避他的目光,片刻后,放开他的手臂。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亚伦发现哀伤的神情让她看来更加美丽。

“逃离什么?”她终于问道,“我吗?”

亚伦看着她,沉浸在他才刚刚开始了解的爱情中,一时间无言以对。留下来真的有这么糟糕吗?此生有多少机会再度遇上一个像玛丽这样的女孩?

但这样就够了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家人是他不需要的负担。如果他想要结婚生子,干脆就留在提贝溪镇和瑞娜一起生活算了;他以为玛丽有所不同……

亚伦的脑海浮现过去三年支持自己一路走来的景象,看着自己骑马上路,无拘无束地探索世界。一如往常,这个想法令他内心激荡,直到他再度转头看向玛丽。他的幻想消失殆尽,此刻他满脑子只想亲吻她。

“不是你。”他说着握起她的双手,“我不会想离开你。”他们嘴唇再度交会,此时此刻,他脑中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我打算去哈尔登园一趟。”瑞根说,那是一个距离密尔恩堡一天路程的小村落,“你想陪我一起去吗,亚伦?”

“瑞根,不行!”伊莉莎叫道。

亚伦看了她一眼,但瑞根在他开口前抓住他的手臂。“亚伦,可以让我和我妻子独处片刻吗?”他轻声问道。亚伦擦了擦嘴,离开餐桌。

瑞根在他离去后关上房门,但亚伦拒绝让其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于是他穿过厨房,来到仆役走道偷听。厨师看着他,但亚伦也回瞪他,于是对方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他太年轻了!”伊莉莎说道。

“伊莉莎,他在你眼中永远都太年轻了。”瑞根说,“亚伦已经十六岁,有能力参与一天的旅程了。”

“你在怂恿他!”

“你很清楚亚伦根本不需要我怂恿。”瑞根说。

“那你是在给他机会。”伊莉莎叫道,“他在家里比较安全!”

“他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瑞根说,“在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开始最初的几趟旅程不是比较好吗?”

“我宁愿他根本不要开始什么旅程,”伊莉莎不悦道,“如果你关心他,就应该有同样的想法。”

“黑夜呀,伊莉莎,我们不会遇上任何恶魔。我们会在黄昏前抵达哈尔登园,天亮后再展开回程。每天都有许多普通人往返两地之间。”

“我不在乎。”伊莉莎说,“我不要他去。”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瑞根提醒她道。

“我不准!”伊莉莎吼道。

“你不能不准!”瑞根吼回去。亚伦从未见过他对她如此大声说话。

“你等着看,”伊莉莎怒道,“我会给你的马下药!我会把所有长矛砍断!我会把你的护甲丢到井里,让它烂掉!”

“随便你拿走多少工具,”瑞根咬牙切齿地道,“亚伦和我们明天一定要去哈尔登园,必要的话,我们步行了。”

“那我就离开你。”伊莉莎冷冷说道。

“什么?”

“你听到了。”她说,“带亚伦出城,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瑞根说道。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伊莉莎说,“带他走,我就离开。”

瑞根沉默片刻。“听着,莉莎,”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对于没有怀孕一事耿耿于怀……”

“我不准你把那件事扯进来!”伊莉莎大叫。

“亚伦不是你儿子!”瑞根也大叫,“不管你再怎么疼他,也不可能让他变成你儿子!他是我们的客人,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当然不是!”伊莉莎叫,“我每次排卵你都在外送信,他怎么可能会是我们的孩子?”

“你嫁给我时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瑞根提醒道。

“我知道。”伊莉莎回答,“而我现在了解当年应该听我妈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瑞根大声质问。

“就是我再也无法忍受的意思。”伊莉莎说着开始哭泣,“不断地等待,不知道你到底还会不会回家;每次回家你身上总有许多你宣称没什么大不了的伤疤;期待寥寥几次的做爱可以让我在年老前怀孕;而现在,你居然要带亚伦出门!”

“结婚时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她泣道,“而我也以为我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生活。但是现在……瑞根,我实在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我不能!”

一双手突然放上亚伦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玛格莉特站在后方,神情十分严峻。“你不该偷听他们说话。”她说,亚伦对于偷听感到十分惭愧。正要离开时,他听见信使的话。

“好吧,”瑞根说,“我会告诉亚伦他不能一起去,从此再也不怂恿他。”

“真的?”伊莉莎哽咽道。

“我保证。”瑞根说。“等我从哈尔登园回来后,”他补充,“我就休几个月假,好好给你灌溉施肥,非要让你体内长出东西不可。”

“喔,瑞根!”伊莉莎破涕为笑,亚伦听见她扑入他的怀里。

“你说得对。”亚伦对玛格莉特说,“我没有权利偷听这些。”他压抑心中的怒意。“但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权力讨论这些事。”

他回到楼上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他宁愿睡在卡伯店里的硬草垫上,也不要牺牲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去换取一张舒服的软床。

接下来几个月,亚伦一直避开瑞根和伊莉莎。他们常常会路过卡伯的店去探望他,却一直没有办法见到他。他们派遣仆役先行知会,但结果还是一样。

亚伦不愿使用瑞根的马厩,于是自己买了一匹马,到城外的原野上练习骑术。玛丽和杰克常常会陪他去,三人的友情日益增长。玛丽不喜欢看他练习骑马,但他们都很年轻,单是在原野上奔驰的快感就能令她抛开内心的不快。

亚伦开始在卡伯的店里独立工作,在不须督导的情况下接待新客户并且外出作业。他开始在魔印师的圈子里建立起自己的名声,卡伯的生意蒸蒸日上。他雇佣仆役,招收更多学徒,然后把他们交给亚伦训练。

多数傍晚,亚伦会和玛丽一起散步,欣赏天际的色彩。他们的吻越来越饥渴,两个人都想要更进一步,但玛丽总是在紧要关头把他推开。

“再过一年你就可以学成出师。”她总是这么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第二天就结婚,到时候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和我做爱。”

有一天早上,卡伯不在店里,伊莉莎来访。亚伦当时忙着与顾客交谈,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哈啰,亚伦。”她等顾客离开后说道。

“哈啰,伊莉莎女士。”他回道。

“没有必要这么正式。”伊莉莎说。

“我认为不这么正式的话会混淆我们之间的关系。”亚伦回答,“我不希望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已经一再道歉了,亚伦。”伊莉莎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真心道歉。”亚伦回道,工作台后的两名学徒对看一眼,同时转身离开。

伊莉莎不理会他们。“我是真心的。”

“你不是。”亚伦回道,拿起柜台上的几本书放回原位,“你对我偷听到你们谈话并且大发雷霆感到歉疚,你对于我离开你家感到歉疚,而你唯一没有感到歉疚的是你自己做的事,逼迫瑞根拒绝带我远行。”

“那是一趟危险的旅程。”伊莉莎小心翼翼地说道。

亚伦用力放下书,首次迎向伊莉莎的目光。“过去六个月里,我已经往返两地十几次了。”

“亚伦!”伊莉莎倒抽一口凉气。

“我还去过公爵的矿场,”亚伦继续,“以及南采石场。距离密尔恩一天内的地方我统统去过。我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声望。自从提出入会申请以来,信使公会就一直在评估我,带我前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不会被困在这里,伊莉莎。不会受困于你,也不会受困于任何人。”

“我从来都没打算困住你,亚伦,我只是想要保护你。”伊莉莎柔声说道。

“你无权管我。”亚伦说着继续手边的工作。

“或许没有,”伊莉莎叹气,“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在乎,因为我爱你。”

亚伦停下动作,但拒绝转头看她。

“真的有这么糟吗,亚伦?”伊莉莎问,“卡伯年纪不小了,他把你当成自己儿子。接手他的生意,和我见过的那个美丽女孩结婚,真的有这么糟吗?”

亚伦摇头。“我不会成为魔印师的,永远不会。”

“等你像卡伯一样退休后呢?”

“我不会活到退休年龄。”亚伦说道。

“亚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亚伦问,“这是实话,任何持续工作的信使都不可能寿终正寝。”

“你既然知道这个工作有多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呢?”伊莉莎问道。

“因为我宁愿以自由之身在世数年,也不要在监狱中苟延残喘数十年。”

“密尔恩称不上监狱,亚伦。”伊莉莎说道。

“它是。”亚伦坚持,“我们说服自己相信密尔恩就是全世界,但它不是;我们告诉自己外面没有任何城里没有的东西,但是外面有。你以为瑞根为什么还要继续送信?他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瑞根在为公爵服务。这是他的职责,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亚伦嗤之以鼻。“城里还有其他信使,伊莉莎,而且在瑞根眼中,公爵跟一只虫没什么两样。他不是为了忠诚和荣耀,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亚伦说道。

“我怀孕了,亚伦。”伊莉莎说,“你认为瑞根可以在别的地方让他妻子怀孕吗?”

亚伦停顿了一会儿。“恭喜。”他最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多想怀孕。”

“你只有这些话可说?”

“我想你会希望瑞根退休。一个父亲不能外出冒险,是不是?”

“要对抗恶魔还有其他方法,亚伦。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我们的胜利。”

“你听起来和我父亲一模一样。”亚伦说道。

伊莉莎瞪大双眼。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自己的双亲。

“听起来他是个睿智的男人。”她轻声说道。

话一出口,伊莉莎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亚伦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冷峻神情,某种令人害怕的神情。

“他一点也不睿智!”亚伦大叫,将一个装刷子的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化为碎片,在地上溅开黑色颜料。“他是个懦夫!他任由我母亲死去!他让她死……”他的五官痛苦扭曲,身体摇晃,紧紧握拳。伊莉莎连忙跑到他的身前,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是该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拥抱他。

“他任由她死去,因为他恐惧黑夜。”亚伦低声道。他在她双臂环抱而来时试图抗拒,但是她紧紧地将泪流不止的他拥在怀中。

她抱了他一会儿,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最后,她轻轻地说道:“回家吧,亚伦。”

学徒生涯的最后一年,亚伦住在瑞根和伊莉莎家,但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现在他是独立的男人,就连伊莉莎也不再抗拒这个事实。令他讶异的是,放弃抗拒后却让他们两人更加亲近。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亚伦的关爱越来越甚,他和瑞根两个人错开远行的时程,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亚伦同时也花了很多时间和伊莉莎的草药师接生婆相处。瑞根说信使必须涉猎草药师的知识,于是亚伦帮草药师寻找生长在城墙外的植物和树根,而她则教导他药草方面的技能。

那段日子里,瑞根一直待在密尔恩附近,而当他的女儿玛雅出生后,他就将长矛束之高阁。他和卡伯喝酒庆祝了一整晚。

亚伦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他凝视着自己的酒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们应该拟订计划。”一天傍晚,玛丽在与亚伦一同散步前往他父亲住所时说道。

“计划?”亚伦问。

“婚礼计划呀,呆头鹅。”玛丽笑道,“我父亲绝不会让我嫁给学徒,但等你成为魔印师后,他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信使。”亚伦纠正她道。

玛丽看着他良久。“该是你停止旅行的时候了,亚伦,”她说,“你很快就会当爸爸的。”

“旅行和这有什么关系?”亚伦问,“很多信使都有孩子。”

“我不会嫁给信使。”玛丽冷冷说道,“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

“就像你一直都知道我注定会成为信使。”亚伦回道,“但你还是和我在一起。”

“我以为你会改变。”玛丽说,“我以为你爱我!我以为你会忘掉这种疯狂、自以为须以身犯险寻求自由的妄想。”

“我当然爱你。”亚伦说。

“但没有爱到放弃当信使。”她说。亚伦闷不吭声。

“你如果爱我,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玛丽问道。

“瑞根深爱伊莉莎,”亚伦道,“两者兼顾是可行的。”

“伊莉莎痛恨瑞根的职业。”玛丽反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而他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亚伦说道。

“你打算让我过那种生活?”玛丽问,“独守空房,彻夜难眠,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是否遭遇不测,或是有没有跟其他女人私奔了?”

“不会有那种事。”亚伦说道。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玛丽说完,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结束了。”

“玛丽,拜托。”亚伦说着对她伸出双手。但她后退一步,不让他碰。

“我们没什么好说了。”她转身朝父亲的住所跑去。

亚伦僵立在原地,久久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阴影逐渐拉长,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但他仍木在原地,就连最后的晚钟响起也没离开。他慢慢转身,在石板地上拼命地摩擦着鞋底,希望地心魔物穿越石板而来,让自己摆脱这缠绵的痛苦。

“亚伦!造物主呀,你在这里做什么?”伊莉莎在他进入屋内时向他快步迎去,吃惊地大叫道,“太阳早就下山了,我们还以为你今晚会住在卡伯那里!”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亚伦喃喃说道。

“在黑漆漆的屋外?”

亚伦耸耸肩。“整座城市都有魔印守护,附近不会有任何地心魔物的。”

伊莉莎张嘴欲言,但在看到他的眼神后,便把斥责的言语吞了回去。“亚伦,你怎么了?”她柔声问。

“我把对你说的话告诉玛丽了,”亚伦麻木地笑道,“她的反应很强烈。”

“我记得我的反应也很强烈。”伊莉莎说道。

“那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亚伦说着转身上楼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打开窗户,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凝望着窗外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他准备去找马尔坎公会长。

当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玛雅就已经开始哭闹,但是她的哭声不会带来心烦,只会让伊莉莎感到宽慰——她曾听说小孩在夜晚死去的故事,而这个阴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每晚睡觉时都要有人自她手中抢走女儿她才肯放手,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稳。

伊莉莎翻身下床,穿上拖鞋,托住一边乳房喂小孩吃奶。玛雅会拼命吮吸,吸得她的乳头发疼,但她对这种痛楚甘之如饴,因为这表示她的孩子生命力很旺盛。“就是这样,我的太阳,”她无限爱怜地说道,“好好喝,快快长大。”

她一边喂奶一边走动,开始担心有一天会和她分开。瑞根安安稳稳地在睡梦中打呼。只不过退休几个星期了,他已经睡得比以前好多了,做噩梦也越来越少,而她和玛雅让他在白天忙得不可开交,或许他再也不会受到城外道路的诱惑了。

玛雅终于喝饱,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在她怀里沉沉睡去。伊莉莎伏身亲亲她的小脸蛋,轻轻地把她放回摇篮,朝门口走去。玛格莉特在门外等她,一如往常。

“早安,伊莉莎母亲。”女人说道。这个头衔及对方真诚的语气令伊莉莎满心喜悦。尽管玛格莉特是她的仆人,但在密尔恩人的观念里,直到现在她才拥有与玛格莉特平起平坐的地位。

“听到小宝贝在哭。”玛格莉特说,“哭声很洪亮。”

“我要出门。”伊莉莎说,“请帮我准备洗澡水,然后拿出蓝色裙装和貂皮斗篷。”女人点头,伊莉莎随即回到孩子身边。沐浴更衣后,她才不舍地将孩子交给玛格莉特,在她丈夫起床前出门。瑞根如果知道她管这件事一定会责骂她,但伊莉莎知道亚伦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她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没有采取行动而让他跌落谷底。她东张西望,生怕被亚伦看见自己进入图书馆。她没有在任何隔间或书柜附近看到玛丽,但是她并不意外。亚伦很少提及自己以前的私事,他也很少提起玛丽。但是只要有提,伊莉莎就会用心去听。她知道这个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也知道那个女孩一定就在那里的某个角落。

伊莉莎在图书馆屋顶上找到了玛丽,她在哭。

“伊莉莎母亲!”玛丽惊讶说道,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你吓了我一跳!”

“很抱歉,亲爱的。”伊莉莎说着走到她的身边,“如果你想要我离开,我会走的,但我想你或许需要找个人谈谈。”

“亚伦叫你来的吗?”玛丽问。

“不是。”伊莉莎答,“但是我看到他很难过,我知道你一定也非常难过。”

“他很难过?”玛丽抽噎问道。

“他在黑暗的街头游荡了好几个小时。”伊莉莎说,“让我担心死了。”

玛丽摇头。“他就是一定想找死。”她喃喃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伊莉莎说,“我认为他渴望找寻活着的感觉。”玛丽好奇地看着她,她在女孩身旁坐下。

“许多年来,”伊莉莎说,“我都不能理解我丈夫为什么觉得自己非要离开家园、面对地心魔物,为了几个包裹和邮件以身犯险。因为他赚的钱足够我们舒舒服服地过两辈子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人们或许会用职责、荣誉及自我牺牲等字眼去形容信使,他们相信这些就是信使要担任信使的原因。”

“不是吗?”玛丽问。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伊莉莎说,“但现在我看得比较透彻。生命中有些时刻会让我们体验到强烈的‘活着’感觉,而那些时刻过去后,我们会感到……遗憾。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不顾一切想找回那种感觉。”

“从来不曾感到遗憾。”玛丽说道。

“我也没有,”伊莉莎回道,“直到我怀孕后。突然间,我必须为自己体内的生命负责。我吃的每个东西、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到她。就像许多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我等待太久,生怕我会失去这个孩子。”

“你又没有多老。”玛丽辩道。伊莉莎只是微微一笑。

“我可以感觉到玛雅的生命在我体内的心跳。”伊莉莎继续道,“我的生命与她融为一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现在孩子出世了,我生怕自己永远无法再度拥有那种感觉。我无时无刻不与玛雅黏在一起,但这种亲密感就是与之前的感觉不同。”

“这一切和亚伦又有什么关系?”玛丽问。

“我只是在告诉你我认为信使远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伊莉莎说,“对瑞根而言,我认为以身犯险让他更珍惜生命,并且激发体内一种永远不让他死去的本能。”

“对亚伦而言,却又有所不同。地心魔物夺走他很多东西,玛丽,而他认为那都是自己的错。我觉得,在内心深处,他甚至痛恨自己。他仇视地心魔物,因为它们让他有这种感觉,只有与它对抗,他才能找到内心的平静。”

“你是怎么办到的,母亲?”玛丽问,“你是如何忍受这么多年嫁给信使的日子?”

伊莉莎叹气。“因为瑞根心肠好,同时又很坚强,而我知道这样的男人多么稀有。因为我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爱,不曾怀疑他会回家。最重要的是,和他短暂的相聚胜过所有分隔的时光。”

她伸手搭在玛丽肩上,紧紧搂着她。“给他一些回家的理由,玛丽。我想亚伦终究会了解自己的生命有一定的价值。”

“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远行。”玛丽低声说道。

“我知道。”伊莉莎同意,“我也是。但就算他经常远行,我觉得我对他的爱并不会因此而减少。”

玛丽叹气。“我也是。”

当天早上杰克离开磨坊的时候,亚伦在外面等他。他牵着自己的马。一匹名叫黎明跑者的黑鬃栗色骏马,并带着他的护具。

“怎么了?”杰克问,“要去哈尔登园?”

“不止是哈尔登园,”亚伦说,“公会委任我前往雷克顿。”

“雷克顿?”杰克倒抽一口凉气,“那要走好几个礼拜才能到。”

“你可以和我同去。”亚伦提议。

“什么?”杰克问。

“当我的吟游诗人。”亚伦说道。

“亚伦,我还没有准备好……”杰克开口。

“卡伯说最好的学习方式就是放手去实践。”亚伦打断他道,“跟我走,我们一起学!你打算一辈子耗在磨坊里吗?”

杰克低头看向石板地面。“在磨坊工作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说着不断移动双脚,改变重心。

亚伦凝望他片刻,点一点头。“你自己保重,杰克。”他说着跨上黎明跑者。

“什么时候回来?”杰克问。

亚伦耸肩。“我不知道。”他说着看向城门,“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当天早上稍晚时,伊莉莎和玛丽回到瑞根宅邸,等待亚伦回家。“不要轻易放弃。”伊莉莎边走边道,“你可不想放弃所有权力。让他尽力争取你,否则他永远不会懂得你的价值。”

“你认为他会争取吗?”玛丽问。

“喔,”伊莉莎微笑,“我知道他会的。”

“你今天早上有见到亚伦吗?”到家的时候,伊莉莎问玛格莉特。

“有的,母亲,”女人回答道,“几个小时前。和玛雅玩了一会儿,然后带了一个袋子离开了。”

“袋子?”伊莉莎问。

玛格莉特耸肩。“或许是去哈尔登园之类的地方吧。”

伊莉莎点头,对于亚伦选择离城一两天并不感到讶异。“他至少要到后天才会回来。”她对玛丽道,“离开前先上来看看孩子吧。”

她们上楼。伊莉莎在接近玛雅的摇篮时发出逗弄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但是当看见女儿身体下方垫着一张折起来的信笺纸时,她立刻停下了脚步。

伊莉莎双手颤抖,拿起那封信念道:

亲爱的伊莉莎和瑞根:我接受了信使公会委任前往雷克顿。当你们看到这信时,我已经上路了。我很抱歉没有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许。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不!”玛丽叫道。她转身冲出房间,迅速离开瑞根家。

“瑞根!”伊莉莎叫,“瑞根!”

她丈夫连忙赶到她身边,读完信后,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总是在逃避自己的问题。”

“怎么样?”伊莉莎问道。

“什么怎么样?”瑞根问。

“去找他!”伊莉莎叫道,“带他回来!”

瑞根严肃地看着妻子,两人在沉默中争论。伊莉莎自一开始就知道争不过他,不久就低下头去。

“太快了,”她低声说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多等一天?”瑞根在她开始哭泣时伸手抱住她。

“亚伦!”玛丽边跑边叫。所有装出来的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假装强硬,让亚伦争取自己的想法全抛到脑后。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他,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不管他选择要做什么,自己都不会停止爱他。

她以足以破纪录的速度抵达城门,喘到几乎筋疲力尽,但是太迟了。守卫说他已经离开好几个小时了。

玛丽心里清楚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想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必须去找他。她会骑马,她可以去向瑞根借马,然后骑马去追他。第一天晚上他肯定会在哈尔登园住宿,只要快马加鞭,她还是可以及时赶到。

她冲回瑞根家,生怕失去他的恐惧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他走了!”她叫道,“我要借马!”

瑞根摇摇头说:“已经过中午了。你不可能及时赶到,你会在半路上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

“我不在乎!”玛丽哭道,“我非去不可!”她冲向马厅,但是瑞根拦住她。她大哭大叫,伸手打他,但是他毫不让步,不管她怎么做都无法挣脱。

突然间,玛丽了解亚伦为什么说密尔恩是座监狱,同时也了解所谓的残缺是什么感觉了。

卡伯看到夹在柜台账本里的简信时,天色已经晚了。信中,亚伦为了在七年期限前离开而道歉。他希望卡伯可以了解。

“造物主呀,亚伦,”他说,“我当然了解。”

接着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第十七章 废墟

你在做什么,亚伦?他手持摇曳不定的火把,顺着阶梯步入下方更深的黑暗时,不禁自问道。太阳即将西下,营地距离这里还有数分钟的路程,但这道台阶对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卡伯和瑞根都曾警告过他这种情况。某些信使无法抗拒在废墟中寻获宝藏的引诱,愿意去冒不必要的风险、愚蠢的风险。亚伦知道自己就是这类人,但他一直无法抗拒探索“地图上失落的地点”,一如朗奈尔牧师所说。他利用担任信使赚取的财富展开这些旅程,有时候会前往远离道路好几天路程的地方。但不管耗费多大的劲,他一直没有多少收获。

他的思绪回到那叠他还来不及翻阅,便在他手中化为灰烬的上古典籍,划破自己手臂并导致伤口感染灼痛的箫剑,突然坍塌导致他受困三日,最后凭借自己的力量重见天日,却连一瓶酒都没带出来的酒窖。探索废墟从来没有带来任何好处,而且他知道终有一天这些废墟将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回去,他催促自己。吃点东西、检查魔印,然后休息一下。

“黑夜会害死你。”亚伦诅咒自己,然后快步走下台阶。

尽管自怨自艾。亚伦依然难忍心中的兴奋。他感受到了自由城邦所缺失的自由与活力,这就是他立志成为信使的理由。

他抵达台阶底端,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拿出水袋喝了一小口水。在这种高温下,他实在很难想象日落后沙漠的气温竟然会降到足以冻死人。

他沿着一条满是碎石和沙砾的走廊前进,将火把插在墙壁上,火苗如同暗影恶魔般上下左右翻飞。世界上有暗影恶魔吗?他心想。照我的运气来看应该是有的,他叹气,世上存在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

在过去的三年中,他学到了很多,如同海绵般拼命吸收来自其他文明的知识及对抗地心魔物的经验。在安吉尔斯森林里,他花了几个星期研究木恶魔。在雷克顿,他见识过比提贝溪镇双人独木舟还大的船只,为了满足对水恶魔的好奇,手臂上多了道凸起的疤痕。他当时很幸运,可以站稳脚跟拉扯水恶魔的触角,将它拖离水面。由于无法忍受陆地的空气,恐怖的怪物放开亚伦窜回湖中。他在那里停留好几个月研究水系魔印。

来森堡和他的家乡很像,不太像是一座城市,比较类似农村村落,人人互助合作,减少穿越魔印桩而来的地心魔物造成的损失。

但沙漠之矛克拉西亚堡,才是亚伦最向往的城市。克拉西亚终年刮风,白天炎热,而冰冷的夜晚则会召唤来自沙丘的沙恶魔。

克拉西亚,一座顽强的城市。

克拉西亚的男人不允许自己向绝望屈服。他们每晚都将女人和小孩锁在家中,拿起长矛和大网与地心魔物作战。他们的武器和亚伦携带的一样,无法刺透地心魔物坚硬的外壳,但它们可以刺痛恶魔,足以将它们逼入魔印陷阱,然后等到太阳升起,把它们化为灰烬。他们坚定的信念十分鼓舞人心。

但学得越多只是让亚伦渴望更多。每座城市都教会他一些其他城市学不到的技术——世上一定有某个地方存在着他寻求的答案——于是他踏入这座废墟。这座一半埋在沙里的安纳克桑城废墟,已数百年无人造访。地表上的城墙楼房等已在风沙的侵蚀下坍塌风化,但深入地底的部分,至今仍保存完好。

亚伦走过转角,屏住呼吸。借助幽暗的火光,他看见前方走道两旁的石柱上刻满符号——魔印。

亚伦移近火把仔细查看。这些魔印年代久远,非常古老,散发着数百年累积下来的腐败味。他从背包里拿出纸张和炭笔开始拓印,接着咽了一下喉咙,继续往里走,每一步都很小尽量不激起陈年的积尘。

他来到走道尽头的一扇石门前。门上雕刻着斑驳的魔印,亚伦只认得其中几个,他取出笔记本,抄下还可以辨识的魔印,然后开始研究这扇门。

它比较类似石板,不太像门,亚伦很快就发现除了本身的重量,他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支撑。他拿出长矛充当杠杆,将矛头插入墙面和石板间的缝隙,然后用力一拈;矛头立时折断。

“黑夜呀!”亚伦骂道,在距离密尔恩如此遥远的地方,金属十分昂贵、稀有。他不愿放弃,从背包中取出凿子和榔头开始凿墙壁。他轻松地凿落不少沙石,不一会儿,就挖出可以将矛柄伸入后方房间的缺口。亚伦将又粗又硬的矛柄插入缺口,用尽全身重量顶上,大石板微微松动了一些。大石板还是太重,木柄可能会在推开大石板前折断。亚伦继续利用凿子撬开石门下方的地板石块,挖出一条足以将凿尖插入的凿沟。既然有办法移动这块石板,便可利用它本身的惯性让它继续移动。

回到长矛前,他再度使劲去推。石板一动不动,但亚伦咬紧牙关用力。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石板轰然倒下,墙面上留下一道狭窄的裂缝,尘土四下飞扬。

亚伦进入一间看起来像是墓穴的地下室。空气弥漫着陈年的腐味,但新鲜空气已经开始自外面的走道涌入。他高举火把,发现墙上画满许多有民俗特色的小人图像,描绘出上古人类与恶魔作战的景象。

似乎是人类处于优势的时代。

房间中央躺着一座黑色石棺,粗略雕刻成男子手持长矛的图案。亚伦来到石棺前,注意到整座棺材四周刻满魔印。他伸手触摸它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离太阳下山只剩一点点时间,但此刻就算所有地心魔域的恶魔都爬出来找他,他也不愿转身离开。他作了一次深呼吸,走向石棺头部,用力推开棺盖,试图在不破坏棺盖的情况下打开石棺。亚伦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先抄录魔印图案,明天再来开棺盖探宝,可充满好奇的他哪忍受得住那份煎熬。

亚伦一脚蹬在身后的墙上施力,肌肉上青筋勃起,满脸涨得通红。沉重的棺盖缓缓开启,在一声回荡于走廊上的吼叫声中,棺盖滑开,掉落在地。

亚伦毫不理会棺盖,只是凝望着石棺中的景象。里面的尸体保存良好,但尸体无法吸引他的目光。亚伦眼里只看到它包满布条的手中所握着一杆金属长矛。

亚伦虔敬地将武器自尸体粗壮的手掌中取下,对它的轻盈感到十分惊奇。这根长矛从头到尾足足有七英尺长,矛柄直径超过一英寸。矛头在尘封多年后仍锋利无比。亚伦不曾见过这种金属,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因为另一件事吸引了他——长矛身上刻有魔印。魔印沿着银色的柄身雕刻,一种已经失传的技术。这些魔印与他所学到的魔印大不相同。

当亚伦了解到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时,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离死神有多近。太阳渐渐西沉。如果他没有活着将这些古董带回文明世界,一切将没有意义。

亚伦抓起火把,冲出墓穴,飞速跑过走廊,一次跨越好几级台阶上楼。他凭借直觉穿梭在迷宫似的走道中,暗自祈祷自己没有走错路。最后,他看见出口外的尘封街道,但门外没有丝毫日光洒落。来到门口时,他发现天空还有些微色彩。太阳才刚刚下山。营地已印入眼帘,地心魔物才刚开始现身。

亚伦没有丝毫迟疑,沙恶魔体型较小,动作比较灵巧,但在众地心魔物里仍属于最强壮而且外壳最硬的品种之一。它们有小巧尖锐的鳞片,呈肮脏的黄色,在沙漠中看来毫不显眼,与它们的表现石恶魔身上的深灰色大型甲壳大不相同,而且它们以四肢着地行走,而石恶魔则以双脚站立。

但它们的长相一模一样;两排锐利的牙齿如同动物的口鼻般露在下颚之外,鼻孔很粗,而且相隔较远,十分接近上方没有眼睑的大眼。额头上骨骼高高隆起,如同尖锐的兽角般长在鳞片间。它们在行走时会不停甩头,借此甩落永不止歇的风沙。

而比巨大的体型更可怕的在于,沙恶魔集体掠食。它们团结协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亚伦心跳急促,将刚刚的惊喜完全抛到脑后,以敏捷的动作极快地穿过废墟,跳过坍塌的石柱和石块,左右闪避逐渐形成的恶魔。

在恶魔理清地表的状况之前,亚伦朝自己的魔印圈冲去。他踢中一头恶魔的膝盖后方,将它击倒在地,迅速通过。接着他笔直冲向另一头恶魔,在最后关头才向旁闪开,恶魔的利爪划过空荡荡的空气。

随着魔印圈逐渐接近,亚伦全速前进,但一头恶魔挡在面前,已经闪躲不及。对方近四英尺高,它四肢伏地,嘴中发出饥渴的嘶嘶声,准备攻击直冲到面前的猎物。

亚伦已经十分接近目的地了——他宝贵的魔印圈就在数英尺外。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战胜恶魔,然后在它杀死自己前滚入魔印圈内。

他跳起身来撞向恶魔时刺出自己的钢铁长矛。长矛击中恶魔时发出一道强烈的闪光,亚伦重重落在一片沙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入魔印圈内,终于远离危险。

亚伦一面猛喘,一面抬起头来,透过沙漠暮色下的轮廓看着将他团团围住的沙恶魔。它们嘶嘶吼叫,攻击他的魔印,利爪在力场上划出耀眼的魔光。

透过其中一道闪光,亚伦看见刚刚被他撞倒的恶魔。它正一步步远离亚伦以及它的同伴,在沙地上留下一条深黑色的痕迹。

亚伦瞪大双眼。慢慢地,他低头凝望依然握在自己手中的长矛。矛头上沾满了恶魔的脓汁。

亚伦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回头看向受伤的恶魔。一个接着一个,恶魔的同伴停止攻击亚伦的魔印,开始嗅闻空气。它们转身,瞪着地上的胆汁痕迹,然后转向受伤的恶魔。众恶魔发声喊叫,扑向受伤的恶魔,将它撕成碎片。

沙漠夜晚的寒意终于强迫亚伦将目光自金属长矛上移开。之前扎营时,他已经架好了一堆堆柴禾,此刻他打了点火星进去,生起营火取暖,顺便烧制食物。下午,亚伦已将黎明跑者捆绑在魔印圈中,覆盖毛毯,刷过鬃毛并且喂食,然后才离开营地前往探索废墟。

与过去三年的每个晚上一样,独臂魔在月亮升起后立刻现身,穿越沙漠,赶跑挡路的地心魔物,站在亚伦的魔印圈前。亚伦按照惯例双掌击向它,独臂魔则朝他发出愤怒的吼声。

刚离开密尔恩时,亚伦曾怀疑可能无法在独臂魔攻击魔印圈的巨响中入眠,但现在他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这些年来,证明了他的魔印圈已坚不可破,亚伦还是谨小慎微地维修它、修补绳索、擦亮木牌。

他痛恨这头恶魔,长年的对抗并没有让他与密尔恩城墙守卫一样对它产生熟悉感。就像独臂魔记得手臂是被谁砍断的,亚伦也从未忘记自己背上皱巴巴的伤痕是谁抓的,当年是谁差点夺走了自己的性命。他同时也记得密尔恩有九名魔印师、三十七名守卫、两名信徒、三名草药师,以及十八名平民葬身在它手下。他冷冷地瞪着恶魔,下意识地抚摸手中的新矛。如果他主动进攻会怎么样?这把武器刺伤了一头沙恶魔。其上的魔印是否也能伤害石恶魔?

他竭尽全力抗拒跳出魔印圈去决战的冲动。

阳光将恶魔逐回地心魔域,亚伦几乎彻夜未眠,但依然兴致高昂地自地上爬起。用过早饭后,他取出记录,检视长矛,专心一意地抄录所有魔印,并且研究它们在矛柄和矛头上相互连接的模式。

忙完手上的活,太阳已高挂天际。他拿了另一支火把,回到地下陵寝拓印刻在石棺上的魔印。底下还有其他墓穴,他很想不顾一切逐一撬开它们。但就算多待一天,他的食物都会在抵达黎明绿洲前耗尽。他本来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期待在安纳克桑城里找到水井,而他也找到了,但附近的植物稀疏且不宜食用。

亚伦叹了口气。这座废墟已经耸立数百年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它还是会在这里,只希望到时候他是带着一整队克拉西亚魔印师同行。回到地上,日头已经逐渐西进。亚伦花了点时间活动身体,喂黎明跑者,为自己煮了一顿晚餐,盘算着当前的处境。

克拉西亚人会要求证据,长矛刻有杀死恶魔的证据。他们是战士,不是废墟探险家,他们不会在理由不够充足的情况下腾出任何有战斗能力的人手参与远征探险。

证据,他心想。当然应该由他提出。

距离日落只有一小时,亚伦开始布置营地。他再度捆绑马匹,检查围在马身边的携带式魔印圈。他如同往常一样准备好自己的十英尺魔印圈,然后从背包里取出许多魔印石,开始在魔印圈外架设一道直径四十英尺的大型魔印圈。他稍微放宽魔印石的间隔距离。仔细计算它们的位置。鞍袋里还有一道携带式魔印圈——亚伦总是喜欢多准备一份——他将这道魔印圈也架设在营地中,位于外圈内侧,沿着边缘而设。

忙完后,亚伦跪坐在内圈里,长矛摆在身侧,深深呼吸,涤净心灵。他并没有张眼去看太阳西落、沙漠地平线的反射暮光,以及黑夜降临的景象。

小型沙恶魔最先现身,亚伦听着外圈的魔印力场发出魔光及撞击声,阻挡它们的攻击。片刻后,他听见独臂魔的叫声,推开挡路的小恶魔,来到亚伦的外圈前。亚伦没理会他,继续作深呼吸,闭目养神。这种不屑一顾的表情令独臂魔愤怒不已,它开始拼命攻击魔印圈。

一时间魔光大作,尽管紧闭双眼,他依然可以看见光亮。但恶魔没有立刻继续攻击。看到独臂魔好奇地侧头打量,亚伦露出一丝冷笑。

独臂魔再度攻击魔印,接着再次中止。这次,恶魔发出尖锐的吼叫,伸出魔爪,对着魔印力场挥出完好的手臂。恶魔身体前倾,仿佛在推挤一道看不见的墙,于痛苦的嘶吼声中一再增加力。它的魔爪与力场接触的地方绽放出一张狂暴的魔法光网,随着恶魔加强力道,魔印力场开始出现向内缩的现象。

在令亚伦胆战心惊的声响中,石恶魔挺直双脚,踏穿魔印网,跌入两道魔印圈之间。黎明跑者嘶声哀鸣,试图挣脱绳索。

亚伦与石恶魔同时起身,目光交会。弱小的沙恶魔拼命模仿独臂魔的身姿,但魔法石的间隔十分精确,单凭沙恶魔的力量根本无法闯入。它们朝魔法力场发出沮丧的叫声,退到一旁见证魔印圈内的冲突。

现在的亚伦已经比第一次见面时长高了许多,但独臂魔似乎还是和那个恐怖的夜晚里同样高大。石恶魔从头到脚超过十五英尺,比两个男人加起来还高。亚伦必须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地心魔物狠狠瞪视自己的双眼。

独臂魔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锐利的牙齿,口水直流,并且挑衅地伸展匕首般的利爪。它挺起坚硬的胸膛,上头覆盖一层一般武器无法穿透的黑色硬壳,长满尖刺的尾巴前后甩动,力道足以杀死马匹。它的身体因为穿越魔印而满身焦痕,不断冒烟,但这些明显的创伤只会让地心魔物看来更危险,如同因痛苦而疯狂的巨人。

亚伦紧握金属长矛,步出魔印圈。

第十八章 成年礼

独臂魔仰起脖子朝夜空大声吼叫,复仇的时刻终于到了。亚伦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狂跳的心脏。就算长矛上的魔印真的可以伤害这头恶魔——目前他只能一厢情愿地如此希望——也未必能赢得这场决斗,他需要激发所有潜能。

他缓缓撤开双脚,摆出战斗姿势。沙地会影响他的反应速度,但也会影响独臂魔。他维持与恶魔目光接触,不敢轻举妄动,任由地心魔物享受此刻。即使手持长矛,它的攻击范围还是比他广多了,让它采取主动。

亚伦觉得自己的一生仿佛就等着这一刻的来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考验,但在被这头恶魔追踪十多年后,他认为自己已不能继续逃避。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可以退入身后的魔印圈,避开石恶魔的攻击。但他远离魔印圈,毅然接受这次决斗。

独臂魔看着他绕圈,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它的尾巴越摆越快,亚伦知道大战即将来临。

恶魔大吼一声,疾扑过来,张开利爪,破空袭来。亚伦迎向前去,闪过利爪,闯入地心魔物的攻击范围。他继续狂奔,在它的两腿间,就地一滚,将长矛插入它的尾巴。一道耀眼的强光闪过,恶魔在长矛刺穿硬壳、插入皮胃中时放声吼叫。

亚伦猜到恶魔会以尾巴反击,但没想到反击竟然来得如此迅猛。他就势扑倒,尾巴尖刺距离他的脑袋数寸呼啸而过。他翻身而起,但独臂魔已转身,利用尾巴的力道加速回旋。这头地心魔物的体型巨大,身手却异常敏捷。

独臂魔再度出击,亚伦无法及时闪避。他挺直矛柄试图格挡,但他很清楚恶魔的力量根本无可抵挡。他被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头,现在与独臂魔比力量还言之过早。他暗骂自己竟然如此愚蠢。

然而,当恶魔的利爪击中金属矛柄时,刻在矛柄上的魔印立刻大放光明。亚伦几乎没有感受任何冲击,独臂魔却如同击中魔印力场般被反弹出去。恶魔在自身力道的反击下向后跌倒,不过很快就站稳脚步,毫发无伤。

亚伦强抑心中的讶异,随即加紧进攻,心知刚才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决定要善用这项优势。独臂魔疯狂进攻,决定要以蛮力突破这个全新的障碍。

在一阵尘土飞扬中,亚伦冲到一根石柱的残骸后方,借助石柱的掩护随时准备向左或是向右闪避,偷看恶魔从哪个方向攻击。

独臂魔狠狠撞上这根直径约四英尺的石柱,将它撞成两段,挥动肌肉发达的手臂,将一边断柱甩向一旁。恶魔的力量大得惊人。亚伦冲向魔印圈,试图争取时间喘一会儿气。

恶魔预料到亚伦会有这个反应,双脚一蹬、腾空飞起,落在亚伦与魔印圈之间。

亚伦猛然止步,独臂魔再度发出胜利的叫声。他已经测试过亚伦的斗志,发现他的斗志并不坚决。它敬畏长矛的威力,但当它前进时,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亚伦刻意放慢脚步缓缓后退,不希望以任何大动作激怒对方。他一路后退到魔印石组成的外圈边缘,几乎进入围观沙恶魔的攻击范围。

独臂魔看出他的窘迫,发出一声怒吼,以雷霆万钧之势疾扑上来。亚伦站稳脚步,双脚微屈。他并不打算举起长矛阻击。他竖起长矛,准备突刺。

石恶魔这一拳的力量足以击碎狮子的头骨,可惜没有击中目标。亚伦刚刚故意示弱,趁势退入隐藏在沙堆中的备用魔印圈内。

只见魔光大现,恶魔的攻击遭受反弹,亚伦早已蓄势待发,突然向前跃起,将他的魔印长矛深深插入恶魔腹中。

独臂魔的惨叫哀嚎声划破夜空,震耳欲聋、令人丧胆。在亚伦耳里却宛如天籁。他试图拔出长矛,但长矛卡在石恶魔的黑色硬壳中一时拔不出来。他再度猛力拉扯,这一次差点赔上性命,因为独臂魔发出拼命一击,利爪深深插入他的肩膀和胸口。

亚伦身体急旋,他奋力转向备用魔印圈,随即瘫倒在魔印守护中。他紧压伤口,看着巨大的石恶魔跌跌撞撞。一次又一次,独臂魔试图抓住长矛,将它拔出来,但一直被矛柄上的魔印弹开。而魔法持续运作,在伤口内闪闪发光,绽放出致命的波动侵袭地心魔物的躯体。

亚伦面露微笑,眼看独臂魔瘫倒在沙堆上,不停挣扎。但当恶魔四肢甩动的幅度变小,逐渐变成抽搐后,他心中竟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虚感。他曾无数次幻想这次场景,预想此刻的心情,自己会说些什么,但此刻的情况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他没有兴高采烈,反而感到沮丧茫然。

“这是为你复仇,妈。”他在恶魔不再抽搐时低声念道。他试图回想她的长相,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认同,但发现自己已想不起母亲的容貌。他感到震惊与愧疚,放声大叫,在星空下感慨自己的不幸与渺小。

亚伦和恶魔保持距离,绕道回到自己的装备前开始包扎伤口。他缝得很糟,但至少伤口不再外露;皮肤上的猪根泥膏发烫,不过会痛表示药膏确实发挥了药效,伤口已开始感染了。

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眠。不只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以及内心的煎熬,同时还因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即将走到尽头,而他一定要亲眼见证这个阶段的结束。

当太阳自沙丘上升起时,阳光以一种只能在沙漠找到的速度照亮亚伦的营地。沙恶魔一看到日出的迹象立刻抱头鼠窜,此刻已消失殆尽。亚伦站起身来,艰难地踏出魔印圈,站在独臂魔前,取回他的长矛。

在阳光照耀下,黑色硬壳开始冒烟,接着爆出火星、起火燃烧。不久恶魔尸体变成了焦黑的灰烬,亚伦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一幕。当石恶魔化为灰烬在晨风中灰飞烟灭时,他看见了人类的希望。

第十九章 克拉西亚第一勇士

沙漠大道其实称不上道路,只是由许多古老方向牌排成的导向藩篱,以免旅人迷失方向,有些路牌上布满爪痕和缺口,有些则有一半深埋在沙丘中。一如瑞根所说,沙漠并非全是沙,但这里的沙已经多到可以让人行走数日仍看不见其他东西。沙漠边缘还有蔓延数百里的荒漠,龟裂的地表只会看到一些太干燥而腐烂不了的枯萎植物。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海中沙丘遮蔽出的阴影,完全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炙热的阳光,气温高到亚伦无法相信与为密尔恩堡带来和煦光芒的是同一颗。风沙持续吹袭,他必须以布捂住口鼻,以免吸入沙尘;他的喉咙又干又痛。

夜晚更难熬,太阳沉入地平面后,热气立刻自地表消失,变成一片寒冷的冰窖,迎接地心魔物的到来。

但即使在这种地方,生命依然存在:蛇类和蜥蜴猎食小型锯齿动物。腐食鸟类找寻受恶魔攻击或无意间闯入沙漠、找不到回家路的生物尸体。沙漠里起码有两座大型绿洲,聚积大量清水,于是附近的土壤滋长出茂密的可食用植物,并出现自岩石中冒出的细流,或直径不超过人类一步距离的小水洼,孕育着一小撮发育不完全的植物以及小型动物。亚伦见过这些沙漠生物晚上将自己埋在沙里,一方面利用残留的热气御寒,一方面躲避在沙漠中游荡的恶魔。

因为猎物太稀少,沙漠里没有石恶魔。没有东西可以燃烧,所以没有火恶魔。缺乏树干让木恶魔栖息,也没有树枝可供它们攀爬。水恶魔无法在沙中游泳,风恶魔找不到地方落脚。沙丘和荒原是沙恶魔独霸的地盘,然而就连它们也极少出现在沙漠深处,大部分会待在绿洲附近,但火堆会将方圆数里内的沙恶魔统统吸引过来。

来森堡与克拉西亚相距五个星期的路程,其中有超过一半的路途位于沙漠中,而这已超过大部分信使愿意承受的极限。尽管北方商人愿意提供优厚报酬换取克拉西亚丝绸和香料,还是只有少数信使渴望冒险——或是疯狂到铤而走险前往克拉西亚。

在亚伦看来,这是一段平静的旅程。白天最炎热的时段他会睡在马鞍下,全身裹在宽大的白布中。他经常喂马喝水,晚上在魔印圈下铺一层油布,以防魔印陷入沙中,这比藏在地下墓穴数百年更杳无踪影。

尽管沙恶魔叫声不断,黑夜在亚伦听来仍显得十分宁静,因为他已经习惯独臂魔的叫声。那些夜里,他睡得比以往任何夜晚还要平静。

生命中第一次,亚伦发现自己的未来不再局限于一个受人敬重的跑腿差役。他一直都坚信担任信使并非自己的使命终点,他命中注定要挺身战斗。但现在他了解自己的使命不止于此,他命中注定要带领众人冲锋陷阵。

他很肯定自己可以制作更多魔印长矛,并且开始思考将魔印运用在其他武器上的方式;弓箭、手杖、投石器的石弹等等,不胜枚举。

在他足迹所到之处,只有克拉西亚人拒绝生活在地心魔物的恐惧下。基于这个理由,亚伦特别敬重他们。全世界就属他们最有资格接受这份礼物。他会向他们展示长矛,而他们会提供他一切材料,制造足以扭转战局的超级武器。

看到绿洲时,亚伦回过神来,沙漠会反射蓝天的色彩,诱使人类远离道路,迎向根本不存在的水源,但当他的马开始加快步伐时,亚伦特意肯定眼前所见并非幻觉,黎明跑者能嗅出水汽。

他们的饮水在一天前就已耗尽,所以抵达小池塘时,亚伦和马都已经渴到极限。他们同时将头埋入水中尽情畅饮。

喝饱后,亚伦装满水袋,将它们放在无声耸立于绿洲外围的巨石阴影中。他检查巨石上刻的魔印,确定它们都还很完整,只是有点磨损的痕迹,可能因为终年吹袭的风沙侵蚀所致,逐渐风化魔印锐利的边缘。他取出雕刻工具,加深笔画,重刻边缘,确保魔印网运作正常。

黎明跑者吃些野生的杂草和灌木的落叶。亚伦则忙着采集枣子、无花果以及其他绿洲树木上的果实。他收起自用的分量,然后将剩下的放在阳光下晾干。

绿洲的水源来自一条地下河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不断有用刨子凿穿底下的岩石,终于挖到流动的河道。亚伦沿着石阶下行,来到一座清凉的地下石窟,拿起放在那里的渔网撒入河水中。他带着很多的鲜鱼离开洞窟,他挑出几条食用,清理剩下的,以食盐腌渍,然后与水果放在一起晾干。

他自绿洲的储藏库中取出一根长叉,在岩石附近搜寻,最后在沙地上找到一条泄露行踪的沟痕。不久他就以长叉插起一条蛇,抓住它的尾巴,如同鞭子般甩在岩石上,将其击毙。附近也一定藏有蛇蛋,但他没有费心去找。在绿洲中耗费过量的资源是可耻的行为。他再次收起部分蛇肉,将剩下的拿去晾干。

在其中一座砂岩上某个人工挖凿、周围有许多信使印记的隐秘角落中,亚伦取出一堆之前信使遗留下来的坚果干、鱼干以及肉干,装满他的马鞍袋。等刚刚采集到的食物晾干后,他也会为下一名路过此地的信使添满补给。

想要在不经过黎明绿洲的情况下穿越沙漠是不可能的事。这里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往来沙漠的所有路人的目的地。大多数是信使,这也表示他们都是魔印师,多年来这个独特的族群在这里的岩石上留下他们存在的印记。数十个名字刻在岩石表面,有些只是潦草的字迹,有些则是大师级的美丽字体。许多信使不只是留下他们的名字,有些还会列出他们去往的城市,有些则会记录他们路过黎明绿洲的次数。

这是亚伦第十一次穿越沙漠,他早就刻过自己的名字和到过的城市,但他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所以他总是有更多东西可以补充。亚伦使用美丽的涡卷形字体,缓慢地、虔敬地在他曾造访的废墟清单上刻下“安纳克桑”。在绿洲留名的信使都不曾提及自己造访此地,这让他感到满心骄傲。

第二天,亚伦继续补充绿洲的库存。在离开绿洲时留下比抵达时还多的食物对信使而言是项荣耀,以免有人在负伤或中暑的情况下抵达绿洲,没有能力自行采集食物。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封信给卡伯。他写下很多信;它们全都好好地放在自己的鞍袋里没有寄出。他每次写信给卡伯,都觉得无法表达自己不辞而别的歉意,但这个消息实在太重要,一定要告知他。他精确无误地在心里画下矛头上的魔印,心知卡伯会立刻对密尔恩所有魔印师公开这些知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匆匆离开黎明绿洲,朝西南方前进。接下来的五天里,他除了遍地黄沙和沙恶魔什么也没看到。但第六天一早,笼罩在后方的群山间的沙漠之矛克拉西亚堡终于映入眼帘。

远远看来,它与普通沙丘没什么两样,砂岩城墙与周围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这座城市沿着一座比黎明绿洲大上许多倍的绿洲而建。根据古老地图的说法,两座绿洲的水源都来自同一条地下河道。城墙上的魔印是雕刻的而不是用漆的,傲然耸立于太阳下。城市之巅飘扬着克拉西亚旗帜,上面绘有两根长矛交叉插在升起的太阳上。

城门守卫身穿黑色戴尔沙鲁姆之袍,克拉西亚战士阶级专属服装,脸上裹着面纱以对抗无情的风沙。尽管体型不如密尔恩人高大,克拉西亚人还是比一般安吉尔斯人或雷克顿人约高一个头,而且全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亚伦路过时朝他们点头招呼。

守卫高举长矛回礼。依照克拉西亚人的习俗,这是最基本的礼仪,但亚伦可是花了十来年的辛苦耕耘才赢得这一点点尊重。在克拉西亚,一个男人的价值取决于他身上伤疤的多少,以及他杀过的阿拉盖——地心魔物的数量。外来者,或者克拉西亚人口中的“青恩”,即使是信使,都被视为放弃战斗的懦夫,不值得任何戴尔沙鲁姆的敬重。“青恩”这个词本身有鄙视意味。

出乎克拉西亚人意料的是,亚伦竟然要求与他们并肩作战,他教导他们的战士许多新的魔印,并且协助他们除掉许多恶魔,现在他们改口称呼他为“帕尔青恩”,意即“勇敢的外来者”。他们永远不会将他视为战友,但至少戴尔沙鲁姆已经不再朝他的脚吐口水而且亚伦甚至结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

穿越城门后,亚伦进入大迷宫,这是介于城墙与城市内墙间的庭院,其中布满高墙、壕沟及深坑。每天晚上,戴尔沙鲁姆都将家人锁在内墙中,与恶魔展开“阿拉盖沙拉克”,所谓的“圣战”。他们引诱地心魔物进入大迷宫,以埋伏奇袭的战术将它们困入魔印深坑,然后等待阳光的到来。伤亡人数很多,但克拉西亚人相信在阿拉盖沙拉克中战死的人都有资格伴随在艾弗伦(也就是造物主)的身侧,所以他们都乐于赴死。

再过不久,亚伦心想,死在这里的就只有地心魔物了。

位于主城门后的是大市集,商贩站在数百辆装满货物的推车后高声叫卖,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克拉西亚香料、焚香以及奇特香水的气味。毛毯、布匹、绘有美丽图案的陶器、各式各样的水果和嘈杂的牲畜挤在同一场地买卖。这是个喧嚣拥挤的地方,到处都是讨价还价声。

亚伦见过的所有市集统统挤满男人,只有克拉西亚大市集里几乎清一色女人,个个从头到脚都包在黑色的厚布中。她们吵吵闹闹地交易、互相大吼大叫,最后一脸怨怼地拿出陈旧的金币付账。

珠宝和华丽的服饰在大市集里销路很好,但亚伦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拿出来穿戴。男人告诉他女人都将珠宝和服饰穿戴在黑袍里,只有她们的丈夫才知道。

几乎所有超过十六岁的卡拉西亚男人都是战士。少数人会成为“达玛”,克拉西亚的圣徒,兼世俗领导人。其他职业都是不荣誉的职业。工匠被称为“卡菲特”,属于低贱的阶级,在克拉西亚的地位只比女人高一点点。城内从务农、煮菜到照顾小孩等所有日常生活事务都由女人打理,她们挖掘黏土,制作陶器,建造或修葺房屋,养殖及屠宰牲畜,还要上市集去讨价还价。简单说来,除了战斗,所有家务事情都由女人负责。

尽管整天累得死去活来,她们对男人还是百依百顺。男人的妻子和未嫁的女儿就是他的财产,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就算杀掉她们也没人可管。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妻子,但女人就算只是让其他男人看见自己没戴面纱的模样,都有可能——通常也会被杀掉。克拉西亚女人被视为消耗品,男人是主人。

亚伦知道,少了他们的女人,克拉西亚男人将会无所适从,但大多数的女人都很尊敬男人,对于她们的丈夫更是近乎崇拜。她们每天早上都会出门搜寻前一天晚上战死于阿拉盖沙拉克的战士,在她们的男人尸体身上号哭,将自己宝贵的泪水收集在小玻璃瓶里。在克拉西亚,水就是钱。战士的身份地位可以由死时获得的泪瓶数量加以衡量。

如果一名男子战死沙场,他的兄弟或朋友会出面接收他的妻子,让她们永远有个男人可以服侍。曾经有一次,在大迷宫中,一名垂死的战士躺在亚伦怀里,要求他接收自己的三名妻子。“她们很美丽,帕尔青恩,”他保证道,“也很能生,她们可以帮你生下很多儿子。答应我你会接收她们!”

亚伦承诺会照顾她们,然后另外找人接收她们。他很好奇克拉西亚女人的黑袍下究竟有些什么,但没有好奇到愿意拿他的携带式魔印圈交换一间黏土房舍,也不打算拿自己的自由去换取一个家庭。

几乎所有女人都跟着好几个身穿褐色服饰的小孩;女孩将头发包在布里,男孩则头戴破布帽。十一岁后,女孩就开始嫁人,改穿代表女人的黑色服饰,男孩则在更年轻时就被带往训练场。大多数男孩都会换上戴尔沙鲁姆的黑袍。少数人会穿上达玛的白袍,用自己的一生服侍艾弗伦。无法担任以上两种职业的人将会沦为卡菲特,直到老死都必须穿着代表耻辱的褐色服饰。

女人看着亚伦骑马穿过市集,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他打量着她们。没有任何女人接触他的目光或是上前攀谈。她们喜欢的是他鞍袋中的物品——上等来森羊毛、密尔恩珠宝、安吉尔斯纸,以及其他来自北方的宝藏——但他是男子,更糟糕的是他是青恩,她们不敢上前攀谈。达玛的眼线无处不在。

“帕尔青恩!”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亚伦转身看见他的朋友阿邦朝自己迎过来,这名肥胖的商人一拐一拐地拄着拐杖走来。

阿邦从小瘸腿,是个卡菲特,没有资格与战士并肩作战,也没有能力成为教徒。不过,透过与来自北方的信使交易,他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戴褐帽,身穿卡菲特上衣,但外面又加穿色彩鲜艳的包头巾、背心以及亮眼的丝质马裤,缠有许多彩色花边。他宣称自己妻子们的容貌可以与任何戴尔沙鲁姆的妻子比美。

“看在艾弗伦的分上,真高兴见到你,杰夫之子!”阿邦以标准的提沙语招呼道,同时在亚伦肩膀上拍了一下,“每当你大驾光临,阳光都显得更加耀眼!”

亚伦希望自己从没告诉对方自己父亲的名字,在克拉西亚,一个男人父亲的名字比他本身的名字意义更重大。他很好奇,如果他们知道他父亲是个懦夫会怎么想。

但他只是轻拍阿邦的肩膀,露出真诚的微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朋友。”要不是这个瘸腿商人的帮助,他绝不可能学会克拉西亚语,也无法了解此地奇特而危险的文化。

“来,来!”阿邦说,“来我的摊位歇歇脚,喝杯茶润润你的喉。”他领着亚伦进入位于他推车后方的鲜艳帐篷。他拍一拍手,妻子和女人们——亚伦一直无法分辨谁是谁——立刻跑出来掀开帐门,照料黎明跑者。亚伦心知男人公然劳动在克拉西亚人眼中是很不得体的行为,所以只能强忍出手帮忙的行动,眼睁睁看着她们卸下沉重的鞍袋搬入帐篷。其中一名女子伸手去拿挂在鞍角上,用布缠起的魔印长矛。但亚伦抢先一步取走长矛。她深深鞠躬,深恐自己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

帐篷里放满色彩鲜艳的丝绸枕头以及图案袱的针织地毯。亚伦将积尘的靴子留在门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清凉芳香的空气。他靠在地上的枕头堆里休息,阿邦的女人端着清水和水果跪在他面前。

清洗完毕后,阿邦再度拍手,女人端出热茶和蜂蜜糕饼。“穿越沙漠的旅程还顺利吗?”阿邦问。

“喔,顺利。”亚伦微笑,“非常顺利。”

接着他们闲聊了一会儿。阿邦从来不会跳过形式上的客套,但他的目光不时飘向亚伦的鞍袋,同时会不由自主地摩拳擦掌。

“来谈生意吧?”亚伦认为客套够了,立刻问道。

“当然,帕尔青恩是大忙人。”阿邦同意,轻弹手指。女人们迅速搬出一大堆香料、香水、丝绸、珠宝、地毯以及其他克拉西亚特产。

阿邦检视来自亚伦北方客户的货物,亚伦则仔细研究对方打算交易的商品。阿邦皱着眉挑剔每样食物。“你穿越沙漠就只是为交易这种东西?”他看完后一脸厌恶地道,“你跑这趟根本不值得。”

亚伦强忍笑意,与他一同坐下,等待女人端上新茶。讨价还价通常就开场了。

“胡说八道。”他回道,“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我带的是整个提沙最好的货物,比你的女人拿出来这些可怜的玩意儿要好多了。我希望你还藏着更多好东西,因为——”他指向一块地毯,纺织工艺的顶级产物——“就连泡在废墟中腐烂的地毯都比这玩意儿好。”

“这话太令我伤心了!”阿邦叫道,“亏我提供你茶水和庇荫!我真是太悲哀了,帐篷里的客人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他悲叹。“我的妻子们夜以继日地操作纺纱机,使用上等羊毛编制出这块地毯!你绝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毯!”

紧接着,双方就各展身手展开议价,亚伦从来没有忘记很久以前从老霍格和瑞根身上学到的技巧。一如往常,这场议价以两人表面上都一副被抢了,实际上心里都自认占了便宜收场。

“我女儿会帮你收拾货物,暂时保存到你离开。”阿邦终于说道,“今晚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我的妻子们准备了一桌你们北方人做不出来的好菜!”

亚伦遗憾地摇头。“我今晚要参与圣战。”

阿邦也摇头。“你太融入我们的习俗了,帕尔青恩,你寻求和我们一样的死法。”

亚伦继续摇头。“我不会死,也不期待来世进入天堂。”

“啊,我的朋友,没有人愿意年纪轻轻就回归艾弗伦的怀抱,但参与阿拉盖沙拉克的人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还记得从前克拉西亚人与沙漠中的沙一样多,但现在……”他伤心地摇头。“这里几乎已经算是空城。每个妻子的肚皮都塞满了小孩,但夜晚死去的人还是多于白天出生的人。如果不改变,十年后克拉西亚将会深埋在沙漠中。”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来改变克拉西亚的处境呢?”亚伦问。

“杰夫之子的心意真诚,”阿邦说,“但达玛基不会听你说话。艾弗伦要求我们作战,他们说,没有青恩可以改变他们的心意。”达玛基是克拉西亚的统治议会,由十二个克拉西亚部族地位最高的达玛组成。他们服侍克拉西亚的最终决策者,艾弗伦最宠爱的达玛安德拉。

亚伦微笑。“我不可能要求他们停止阿拉盖沙拉克,”他同意道,“但我能帮助他们打赢这场战争。”他解开包裹长矛的布匹,举到阿邦面前。

阿邦微微张大眼睛,看着这把闪闪发光的武器,接着扬起手掌,摇头说道:“我是卡菲特,帕尔青恩。我的手掌污秽,不配碰触这根长矛。”

亚伦收回武器,鞠躬道歉。“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哈!”阿邦大笑,“你或许是唯一向我鞠躬的男人!就算是帕尔青恩,也不须担心对卡菲特不敬。”

亚伦皱眉。“你和大家一样都是男人。”

“这种想法注定你一辈子都只是个青恩。”阿邦说,但面带微笑。“你不是第一个在长矛上绘制魔印的人。”他说,“没有古老的战斗魔印,这样做并没有多大意义。”

“这些就是古老魔印。”亚伦说,“我在安纳克桑废墟里找到的。”

阿邦脸上苍白。“你找到失落之城了?”他问,“那份地图真的存在?”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亚伦问,“我以为你保证那份地图精确无误!”

阿邦咳嗽。“是啊,这个,”他说,“我相信商品来源,当然,但已经三百年没有人踏足那座古城了。谁敢说那份地图能有多精确呢?”他微笑。“再说,就算我弄错了,你也不太可能回来要求退货。”两人同时大笑。

“看在艾弗伦的分上,这是很棒的故事,帕尔青恩。”阿邦在亚伦说完失落古城冒险故事后说道,“但如果你还在乎自己的小命,就不要让达玛基知道你搜刮了安纳克桑圣城。”

“我不会。”亚伦保证,“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认同这根长矛的价值。”

阿邦摇头。“就算他们同意让你在议会发言,帕尔青恩,”他说,“而我对这点保持怀疑,他们还是不会认同任何青恩带来的物品会有什么价值。”

“你说的或许没错,”亚伦说,“但至少我的常识。反正我也有讯息要带去安德拉宫殿,陪我走走。”

阿邦立起拐杖。“宫殿距离这里很远,帕尔青恩。”他说。

“我走慢点。”亚伦说,心知拐杖只是他不愿去的借口。

“你不会希望在市集外的地方被人看见和我走在一起的,我的朋友。”阿邦警告道,“单是一点就能让你在大迷宫中努力赢得的尊敬前功尽弃。”

“那我就再多赢点。”亚伦说,“如果不能和朋友在一起受人尊敬又怎样?”

阿邦深深鞠躬。“有一天,”他说,“我真希望能够亲眼见识,究竟是怎样的土地能孕育出杰夫之子这样高贵的人。”

亚伦偷笑。“当那天到来时,阿邦,我会亲自带你穿越沙漠。”

阿邦抓住亚伦的手臂。“等一等。”他命令道。

亚伦立刻照做,尽管没看出任何不妥,他仍信任朋友的判断。他看到街上有一群身扛重物的女人,还有一群戴尔沙鲁姆走在她们前面。另一队人马自另一个方向而来,双方各由一名白袍达玛率领。

“卡吉部族,”阿邦说着,扬起下巴比向面前的战士,“另一边马甲部族。我们最好先在这里等一等。”

亚伦眯起眼睛打量两边的人马。双方都身穿黑衣,手中的长矛简单朴实,没有标记。“你怎么分辨得出来?”他问。

阿邦耸肩。“你怎么分辨不出来?”他反问。

在他们眼前,一边的达玛对另一边的达玛大声说了句话了。两人接着对峙起来,开始争辩。“你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亚伦问。

“总是那么回事。”阿邦说,“卡吉达玛认为沙恶魔住在地狱第三层,风恶魔住在第四层。马甲达玛认为正好相反。《伊弗佳》在这个部分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他补充道,“《伊弗佳》是克拉西亚的人神圣的《卡农经》。”

“这有什么区别吗?”亚伦问。

“位于越下层地狱的恶魔距离艾弗伦就越远。”阿邦说,“应该先杀。”

这时,达玛越吵越激烈,双方的戴尔沙鲁姆都已经在盛怒之下举起长矛,随时准备保护各自的领导人。“他们会为了应该先杀哪种恶魔而自相残杀?”亚伦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邦啐了一口。“卡吉部族会为了更微不足道的事与马甲部族打得血流成河,帕尔青恩。”

“但太阳下山后会一起面对真正的敌人!”亚伦反驳道。

阿邦点头。“到时候卡吉与马甲部族会团结一致。”他说,“就像我们说的,‘夜晚来临,我们的敌人成为我们的兄弟’。但太阳还得好几个小时才会下山啊。”

其中一名卡吉戴尔沙鲁姆拿矛柄戳一名马甲部族战士,将对方击得蹲了下去。数秒过后,双方已经打成一团。他们的达玛站在路边,对于暴力冲突漠不关心,也不干涉,只是继续与对方争吵。

“为什么放任这种事?”亚伦问。“安德拉不能严令禁止吗?”

阿邦摇头。“理论上安德拉应该在部族间严守中立。但事实上,他一直偏袒自己所属的部族。就算他真的中立,也不可能平息克拉西亚所有的世仇。你不能禁止男人去做男人会做的事。”

“他们的行为比较像小毛孩。”亚伦说道。

“戴尔沙鲁姆只会耍长矛,达玛只懂《伊弗佳》。”阿邦悲伤地同意道。

战士们没有使用矛头……目前还没,但暴力行为愈演愈烈。如果没人出面制止,很快就会闹出人命。“不要乱来。”阿邦说,在亚伦准备上前时抓住他的手臂。

亚伦转身想要争辩,但他的朋友看着他的身后,突然一脚屈膝跪倒。他拉扯亚伦的手臂要他照做。

“如果你还珍惜生命,快跪下。”他嘶声说道。

亚伦环顾四周,发现阿邦恐惧的来源。一名女子沿街走来,身上裹着神圣的白袍。“达玛丁。”他喃喃说道。克拉西亚的神秘草药师鲜少在公开场合现身。

他在她通过时低下头,但没有下跪,这其实没有差别。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埋着头迎向混乱现场,众人直到她来到身边才察觉。两名达玛一看到她立刻吓得脸色发白,随即朝部下大吼大叫。打斗停止,战士们拜倒,清出一条路供达玛丁通过。在她通过后,战士与达玛一哄而散,路上的交通恢复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帕尔青恩,你到底是勇敢,还是疯了?”阿邦等她离开后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要向女人下跪?”亚伦疑惑问道。

“男人不须向达玛丁下跪,但如果卡菲特和青恩够聪明,他们就该这么做。”阿邦说道,“就连达玛和戴尔沙鲁姆也怕她们。传说她们可以看穿未来,知道哪些男人可以安度夜晚,哪些会战死沙场。”

亚伦耸肩。“那又怎样?”他语带疑惑地问道。第一次进入大迷宫那晚会有达玛丁施术预测他的未来,但当时的经历并不足以让他相信她真能预见未来。

“对达玛丁不敬就等于是对命运不敬。”阿邦的语气仿佛把亚伦当作笨蛋。

亚伦摇头。“我们创造自己的命运,”他说,“就算达玛丁可以抛掷骸骨预测未来也一样。”

“好吧,如果你惹火了达玛丁,我可不会羡慕你的命运。”阿邦说。

他们继续前进,很快就抵达安德拉宫殿,一座由与这座城市一样古老的白石建造而成的巨大圆顶建筑。宫殿的魔印是以金漆漆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在他们还没踏上宫殿石阶前,一名达玛已从上方跑到他们面前。“滚,卡菲特!”他叫道。

“很抱歉!”阿邦道歉,深深鞠躬,凝望地面并向后退开。亚伦站在原地。

“我是杰夫之子亚伦,来自北方的信使,人称帕尔青恩。”他以克拉西亚语说道,他将长矛插在地上,即使用布包覆,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为安德拉及其他官员带来信件与礼物。”亚伦举起背袋,继续说道。

“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语言,就不该与这种人走在一起,北方人。”达玛说,仍怒瞪着阿邦,阿邦已经卑躬屈膝地伏倒在地。

亚伦心下大怒,但只能忍气吞声。

“帕尔青恩需要人带路,”阿邦对着地面说道。“我只是指引他……”

“我没叫你说话,卡菲特!”达玛大吼,对着阿邦的身侧狠狠踢过去。亚伦肌肉紧绷,但在朋友警告的目光下隐忍不发。

达玛仿佛没事似的转回身来。“把信交给我就行了。”

“来森堡的公爵要求我亲自将礼物呈交给达玛基。”亚伦大胆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青恩与卡菲特进入宫殿。”达玛嘲笑道。

这个回复令人失望,但并不意外。亚伦从没见过任何达玛基。他交出信件与包裹,皱眉看着达玛走上台阶。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的朋友。”阿邦说道,“我跟你一起来只会让情况更糟,但我没说错,达玛基绝不会接见任何外来者,就算是你们来森堡公爵亲临也不例外。他们会礼貌性地让你傻等着,然后躺在某个丝质枕头中忘掉你,让你丢脸。”

亚伦咬牙切齿。他在想瑞根造访沙漠之矛时是如何应对,他的老师难道可以忍受这种侮辱吗?

“现在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阿邦问,“我有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儿,非常漂亮。她会在北方做你尽职的妻子,在你出远门时帮你持家。”

什么家?亚伦暗想,忆起安吉尔斯堡那间堆满书籍、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小屋。他看向阿邦,心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这个诡计多端的朋友在意的,只是他女儿在北方可以建立起的贸易关系,而不是他的快乐或帮亚伦持家。

“你让我倍感荣幸,我的朋友。”他回复道,“但我还不打算放弃。”

“我也这样想。”阿邦叹气,“我想你是要去找他?”

“没错。”亚伦说。

“他和达玛一样不能忍受我的出现。”阿邦警告道。

“他了解你的价值。”亚伦不认同。

阿邦摇头。“他是因为你的关系才忍受我的存在。”他说,“自从你第一次随军进入大迷宫,沙鲁姆卡就一直想学北方人的语言。”

“而阿邦是克拉西亚堡内唯一懂得北方语言的人。”亚伦说,“这就让他在第一武士眼中成为有价值的人,尽管他是卡菲特。”阿邦点头,但并不信服。

他们朝距离宫殿不远处的训练场前进。城市中央是所有部族的中立区,他们聚集在那里拜神,并为阿拉盖沙拉克作战前准备。

当他们赶到时已经黄昏,营地里人马杂沓。亚伦与阿邦首先路过武器匠和魔印师工坊,这里产的工艺品是唯一够格让戴尔沙鲁姆使用的东西。再穿过一大片空地,则是战士接受训练的校场。

校场的另一端坐落着凯沙鲁姆宫,是沙鲁姆卡与他手下军官的宫殿。这座雄伟的圆顶建筑只比安德拉宫殿小一点,是在战场上一再证明自己勇猛善战,而成为全城最光荣的男人的住所。相传宫殿下方是一座大后宫,专供这些战士未来的世代留下优良血脉。

当阿邦拄着拐杖蹒跚路过校场时,人群中传来许多不满的目光与咒骂声,但没有人胆敢阻挡他们的去路,阿邦身受沙鲁姆卡的守护。

他们路过一排排练习刺矛的男人,另一些人则练习残暴但很有效率的沙鲁沙克,克拉西亚肉搏术。战士们练习投矛的精准度,或瞄准不停移动的持矛男孩,对他们抛掷网子,为了当晚即将到来的战斗准备着。校场中央有一座大营帐,贾迪尔就在里面和他的手下商讨策略。

阿曼恩·阿酥·霍许卡敏·安贾迪尔是克拉西亚的“沙鲁姆卡”,这个头衔翻译成提沙语,就是“第一武士”。他的身材高大、超过六英尺,全身黑衣、头裹白布。根据某个亚伦不太理解的习俗,沙鲁姆卡同时也是有宗教意义的头衔,白头巾代表他的宗教地位。

他有着深铜般的肤色,双眼的色泽如同漆黑的发色,头发则以发油后梳,垂在脖子上。他的黑胡左右对称、修剪整齐,却没有丝毫文弱气息。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有猛禽的气势,身手矫健、充满自信,宽大的袖子向上卷起,露出坚硬结实、表面布满伤疤的手臂;他刚三十岁出头。

一名营帐守卫看见亚伦和阿邦走近,于是弯下腰去向贾迪尔汇报。第一武士的目光随即离开以粉笔书写的石板。

“帕尔青恩!”他招呼道,张开双臂起身迎接他们,“欢迎回到沙漠之矛!”他说的是提沙语,字迹和口音都比亚伦上次来访时进步很多。他热情地拥抱亚伦,亲吻他的脸颊。“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今晚阿拉盖会害怕得发抖!”

第一次造访克拉西亚时,第一武士之所以对亚伦感兴趣,完全是出于好奇,但后来他们一起在大迷宫中为彼此流血奋战,而这在克拉西亚代表了一切。

贾迪尔转向阿邦。“你怎么敢来这里与男人站一起,卡菲特?”他一脸厌恶地问道,“我没有传唤你。”

“他是跟我来的。”亚伦说。

“他不必再跟着你了。”贾迪尔冷冷地说道。阿邦深深鞠躬,以他的瘸腿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离开。

“我不知道你干吗在那个卡菲特身上浪费时间,帕尔青恩。”贾迪尔啐道。

“在我的家乡,人们不仅仅以长矛来评断男人的价值。”亚伦说。

贾迪尔大笑。“帕尔青恩,在你的家乡,人们根本不会去碰长矛。”

“你的提沙语比之前进步很大。”亚伦注意道。

贾迪尔咕隆一声。“你们青恩的语言真不好学,当你不在时,我还得去找个卡菲特来练习。”他看着阿邦一拐一拐地离开,对他亮眼的丝袍不以为然,“看看那家伙,打扮得像个女人。”

亚伦看着广场对面一名黑衣女子提水而过。“我可没看过女人穿成那个样子的。”

“那是因为你不肯让我帮你找个可以让你揭开面纱的老婆。”贾迪尔笑道。

“我怀疑达玛会让你们的女人嫁给不属于任何部族的青恩。”亚伦说道。

贾迪尔挥手。“胡说八道。”他说,“我们曾一起在大迷宫中挥洒热血,我的兄弟。如果我要你加入我们的部族,就连安德拉本人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亚伦可不敢肯定,但他没开口争论。在克拉西亚人吹牛时,质疑会导致对方暴力相向,况且他未必是在吹牛。贾迪尔的地位至少可以与达玛基平起平坐。战士们会毫不犹豫地遵从他,甚至会为了他违背达玛的命令。

但亚伦并不打算加入贾迪尔的部族,或是任何其他部族,他令克拉西亚人不自在;一个参与阿拉盖沙拉克,同时又结交卡菲特的青恩。加入部族可以化解这种不自在的情绪,但一旦加入,他就归该部族的达玛基管辖,卷入所有的部族间世仇,并且永远不能离开克拉西亚。

“我现在还没打算结婚。”他说道。

“好吧,别等太久,不然大家会以为你是普绪丁。”贾迪尔说着哈哈大笑,在亚伦肩上推了一把。亚伦不确定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进城多久了,我的朋友?”贾迪尔问。

“才几个小时。”亚伦说,“我刚把信送到宫殿。”

“然后你就带着长矛前来助阵啦!看在艾弗伦的分上,”贾迪尔对手下叫道,“帕尔青恩体内一定流着克拉西亚的血!”他的手下跟他一起大笑。

“随我走走。”贾迪尔说着,一手搭在亚伦的肩,远离其他人。亚伦知道贾迪尔已开始盘算他今晚适合在什么位置作战。“巴金部族昨晚折损了一名深坑魔印师,”他说,“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深坑魔印师是克拉西亚战士中最重要的角色,负责为囚禁地心魔物的深坑绘制魔印,并确保魔印会在恶魔坠入后立刻启动。这个工作十分危险,因为万一掩饰陷阱的油布没有完全落下,彻底露出其下的魔印,魔印师就必须在沙恶魔随时可能爬出深坑杀害自己的情况下负责揭开魔印。只有推进兵这个职务的死亡率比深坑魔印师更高。

“我比较想当推进兵。”亚伦回道。

贾迪尔摇头,但面带微笑。“你总是想担任最危险的职务。”他指责道,“如果你死了,谁帮我们送信?”

尽管贾迪尔的口音很重,亚伦还是听出话中的挖苦意味。信件对他而言没有多大意义,戴尔沙鲁姆根本没几个人识字。

“今晚没那么危险。”亚伦说。他难掩兴奋,拉开包裹新武器的布条,骄傲地举在第一武士面前。

“有帝王气势的武器,”贾迪尔低头道,“但帕尔青恩,击败黑夜的是战士,不是长矛。”他一手搭上亚伦的肩,凝望他的双眼。“不要太信任你的武器。我看过比你更经验老到的战士,他们在武器上绘制魔印,结果还是面对凄惨的下场。”

“这长矛非我所制。”亚伦说,“我是在安纳克桑废墟里找到的。”

“解放者的诞生地?”贾迪尔大笑,“卡吉之矛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帕尔青恩,失落之城早已深埋在沙漠之下。”

亚伦摇头。“我去过了。”他说,“我还可以带你去。”

“我是沙漠之矛的沙鲁姆卡,帕尔青恩。”贾迪尔回道,“我不能像你一样打个背包,骑头骆驼深入沙漠,只为了寻找一座存在于古老文献中的城市。”

“我想入夜后,我就能用行动说服你。”亚伦说。

贾迪尔耐心地微笑。“向我保证你不会尝试任何愚蠢的事就够了。”他说,“不管有没有魔印长矛,你都不是解放者,埋葬你会让我非常伤心。”

“我保证。”亚伦说道。

“那就好!”贾迪尔拍拍他的肩,“来,我的朋友,天色已晚。今晚应该在我的宫殿用餐,然后一起前往沙里克霍拉集结!”

晚餐有香料肉、花生以及克西亚女人将湿面团放在热腾腾岩石上烘烤出来的薄面包。亚伦坐在贾迪尔身旁的荣誉座上,身边围绕着凯沙鲁姆,接受贾迪尔本人的妻子们服侍。亚伦一直不懂贾迪尔为什么如此礼遇他;但在安德拉宫殿外遭受那种待遇后,他很乐意接受这种盛情款待。

男人们要求他讲故事,指明要听独臂魔失去手臂的故事,尽管他们早就听过很多遍了。他们总是要听独臂的故事,或是阿拉盖卡的故事,他们如此称呼独臂魔。石恶魔在克拉西亚十分罕见,当亚伦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时,听众都听得如痴如醉。

“你上次来访后,我们建造了一台新的巨蝎。”一名凯沙鲁姆喝餐后花蜜时对他说道,“它可以利用长矛击穿一座石墙,我们迟早会找出方法击穿阿拉盖卡的外壳。”

亚伦轻笑摇头。“恐怕你们今晚不会见到独臂魔了。”他说,“永远都不会,它见过太阳了。”

凯沙鲁姆瞪大双眼。“阿拉盖卡死了?”其中一个问道,“你怎么杀死他的?”

亚伦微笑。“今晚战胜后,我再向各位述说这个故事。”他说话的同时轻拍身旁的长矛,第一武士以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他手中的长矛,一言不发……

第二十章 阿拉盖沙拉克

“伟大的卡吉,艾弗伦之矛,今晚你的战士以你之名参与圣战,请赐予战士的手臂力量,为他们的心灵灌注勇气。”

亚伦不自在地移动身体,等待达玛基为戴尔沙鲁姆授予第一任解放者卡吉的祝福。在北方,宣称解放者只会使凡人遭来一顿毒打,但不会触法。在克拉西亚,这种异端邪说会被处以死刑。卡吉是艾弗伦圣徒,降世团结人类,共同对抗阿拉盖。他们称他为沙达玛卡,第一武士祭司,宣称当他们找回沙拉克卡,第一次大战时的美德后,有一天他会再度下凡团结世人。任何对此抱持异议的人,都会面临迅速残暴的死法。

亚伦没有愚蠢到将自己对于解放者神性的质疑说出口,但这些圣徒依然令他颇不自在。他们是否随时都是在想办法带他这个外来者去冒犯他们——在克拉西亚冒犯圣徒,通常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亚伦在达玛基面前感到多不自在,来到沙利克霍拉,艾弗伦的雄伟圆顶神庙,总是令他欣慰的。沙利克霍拉字面上的意思是“英雄骸骨”,代表古人达成的成就,气势恢弘令亚伦见过的所有建筑皆相形失色。与他相比,密尔恩的公爵图书馆简直微不足道。

沙利克霍拉令人叹服的不只是规模;它代表了超脱死亡的勇气,因为它的外观是以所有在阿拉盖沙拉克阵亡的战士骸骨装饰。这些骸骨支撑梁柱,组成窗框。大圣坛完全是由腿骨为材料。参拜者饮水的圣杯是一颗空心颅骨,杯座是两个骷髅手掌,座架是一根前臂骨,座底是一双脚掌。每盏巨大的吊灯都是由十几颗颅骨与数百根肋骨组成,而距离地面两百英尺高的巨大圆顶,则镶满古老克拉西亚战士的头颅,俯视下方,评断后人,并索求荣耀。

亚伦曾试图计算大厅用了多少战士的骸骨,但最后放弃了。所有提沙城市与小村庄的人口加在一起,或许约二十五万个灵魂,都不够用来装饰沙里克霍拉的一角。克拉西亚的人口曾多到数不清。

现在所有克拉西亚战士的总数或为四千左右,已无法填满沙里克霍拉。他们每天会在这里集合两次,黎明一次,黄昏一次,向艾弗伦表达敬意;感谢他守护他们铲除前一天晚上的地心魔物,并且祈求他赐予力量,继续当晚的战争。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祈求沙达玛卡重返人间,展开沙拉克卡。到时候他们会随他一同前往地心魔域。

尖叫声随着沙漠之风传到埋伏区中焦急等待地心魔物闯入的亚伦耳中。他身边的战士不断改变站姿,向艾弗伦祷告。阿拉盖沙拉克已在大迷宫中某处展开。

他们听见驻守城墙的穆罕丁部族射击武器,将沉重的石块与巨矛投入恶魔阵地中的声音。有些投掷武器击中沙恶魔,击毙恶魔或对恶魔造成足以让伙伴转而攻击他们的伤势,但远程攻击的真正目的是要激怒地心魔物,令他们陷入疯狂。恶魔很容易激怒,一旦被激怒,就会在看见猎物时如同赶羊般被赶往伏击点。

地心魔物陷入疯狂后,外城城门开启,外围的魔印网也被解除。沙恶魔与火恶魔冲锋入城,风恶魔则从天而降。通常他们会放数十头恶魔入城,然后关闭城门,重启魔印。

一群战士等在城门内侧,以长矛敲击盾牌。这些是所谓的诱饵兵,大多数是老弱残兵,是战略上的牺牲者,但他们死后可以得到无上光荣。他们大吼大叫,分散恶魔的攻势,以安排好的路线引诱恶魔,分头撤入大迷宫深处。

城墙上的观察兵以流星锤与巨网击落风恶魔。当风恶魔坠落地面后,木棒兵立刻离开小小的藏身处,在它们来得及挣脱前,将他们钉在地上,以镣铐锁住四肢,拴在魔印棒上,以免它们遁回地心魔域躲避黎明。

同一时间,诱饵兵继续前进,引诱沙恶魔以及少数火恶魔迎向它们的死亡之路。恶魔奔跑的速度较快,但在大迷宫中不像人们那般熟门熟路。如果有人快被追上,观察兵就抛掷巨网,拖慢恶魔的速度。这种做法有时会成功。

听见诱饵兵的叫声逐渐接近,亚伦与其他推进兵开始紧张。“注意!”一名观察兵在上方叫道,“我看到九头沙恶魔!”

九头沙恶魔比起正常情况的两到三头更多。诱饵兵会分头逃跑,试图减少它们的数量,尽量不让一支埋伏部队面对五头以上的恶魔。亚伦在其他戴尔沙鲁姆兴奋地瞪大双眼时紧握魔印长矛。在阿拉盖沙拉克中战死,等于领到了进入天堂的门票。

“点火!”上面的声音叫道。诱饵兵引诱恶魔进入伏击点的同时,观察兵点燃耀眼的火盆,透过调好角度的镜子,将整个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下出其不意,地心魔物尖叫退缩。火光伤不了它们,但为精疲力竭的诱饵兵提供逃亡的机会。他们对强光早有准备,训练有素地绕过恶魔深坑,撤入浅浅的魔印壕沟。

沙恶魔迅速自惊吓中清醒,继续展开冲刺,没有紧跟刚刚诱饵兵所采取的路径。三头恶魔直接冲上一张掩盖两条恶魔深坑的沙色油布,在惨叫声中坠入二十英尺深的深坑。

推进兵从伏击区一拥而上,朝恶魔大叫推进,将长矛与圆形魔印盾牌平举在前,将地心魔物逼入深坑。

亚伦大吼一声,抛开恐惧,与其他人一同冲刺,感染了克拉西亚人的疯狂气氛。这是他幻想中古代战士该做的事,在冲锋陷阵间尽情地呐喊,奋不顾身地冲杀。一时间,他忘了自己是谁及身在何处。

然而,接着他的长矛击中一头沙恶魔,上面的魔印大放光彩,恶魔身上随即爆出银色闪电。它惨叫连连,但随即被亚伦身旁的长矛甩开。在耀眼的防御魔光中,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亚伦的队伍将剩下的两头恶魔赶入他们这一侧伏击点的深坑。坑口绘有单向魔印,是克拉西亚人的不传之秘。恶魔可以进入魔印圈,但无法逃脱。深坑的地面铺有人工开凿的石块,防止它们逃回地心魔域,借此将它们困于坑内,直到黎明到来。

亚伦抬头看向伏击点另一边,发现战况并不乐观。油布落入深坑时被突起的木桩卡住,导致某些魔印仍被遮蔽。在深坑魔印师有机会扯下油布前,最初坠入深坑的两头地心魔物已经爬出深坑,并将他杀害。

位于伏击点另一边的推进兵已陷入一团混乱,不仅扑捉恶魔的深坑失效,且正力战五头沙恶魔。该推进部队只有十人,恶魔闯入队伍中狂咬猛抓。

“退回伏击区。”亚伦这边的凯沙鲁姆下令道。

“我死也不退!”亚伦大叫一声,冲往另一边,协助那里的人。眼看外来者展现这种勇气,众戴尔沙鲁姆立刻跟进,留下指挥官一个人在后方大叫。

亚伦驻足片刻,踢开卡在恶魔深坑上的油布,启动魔印圈。一瞬间,他已经加入混战,将手中魔印长矛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刺穿第一头恶魔的身侧,这次所有人都看见武器击中恶魔时发出的魔光。沙恶魔立即摔倒,一命呜呼。亚伦随即感到一股奔流的能量汇入体内。

他以眼角余光察觉动静,顺势转身,以长矛架住另一头沙恶魔的利齿。在地心魔物有机会咬下前,矛身上的防御魔印已启动,将它的血盆大口固定成张开的姿势。亚伦旋转矛身,魔光大作,击碎了恶魔的下颚。

第三头恶魔疾冲过来,但亚伦全身充满力量。他挥出长矛下半部,该处的魔印随即打掉地心魔物的半张脸。在肉块落地的同时,他抛开盾牌,扭转手中的长矛,顺势狠狠插入恶魔的心脏。

亚伦大吼一声,转头寻找其他对手,但剩下的恶魔已被赶入深坑。四周的战士都敬畏地凝望着他。

“我们在等什么?”他吼道,冲入大迷宫中,“猎杀阿拉盖!”

戴尔沙鲁姆口呼:“帕尔青恩!帕尔青恩!”跟着他冲入沙坑。

他们首先遇上一头从天而降的风恶魔,将一名亚伦追随者的喉咙一爪撕烂。在恶魔有机会返回天际前,亚伦抛出长矛,在一片火星中射穿地心魔物的脑袋,将它击落。

亚伦取回武器,继续前进,长矛上的狂野魔法让他化身神话中的狂暴战士。随着他的队伍席卷大迷宫,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而随着亚伦一双接着一双砍杀恶魔,口呼“帕尔青恩!帕尔青恩!”的人也越来越多。

魔印伏击区与逃生沟被彻底遗忘,对于黑夜的恐惧与敬畏烟消云散。手持金属长矛的亚伦所向无敌,而他散发出来的自信似瘟疫般在克拉西亚人之间蔓延。

亚伦的脸庞因胜利的兴奋而红润,感觉如同破茧而出的上古英雄。尽管已奔跑战斗了数小时,他丝毫不觉得疲惫。尽管身上满是碎布条与伤口,他仍不觉疼痛。他的思绪完全集中在下一名对手,下一头即将死亡的恶魔。每当他感受到魔法的力量刺穿地心魔物外壳时,脑中就会浮现一股想法。

所有人都该拥有一根。

贾迪尔出现在他面前时,亚伦全身沾满恶魔脓汁,高举长矛向第一武士行礼。“沙鲁姆卡!”他叫道。

“今晚没有恶魔可以活着离开大迷宫!”

贾迪尔大笑,高举自己的长矛回礼。他走过来,如同兄弟般拥抱亚伦。

“我低估你了,帕尔青恩。”他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亚伦微笑。“你每次都这么说。”

贾迪尔指向亚伦刚刚砍杀的两头沙恶魔。“这一次,肯定不会。”他保证道,回应亚伦的笑容。接着转向跟随亚伦的战士。

“戴尔沙鲁姆!”他叫道,指向地心魔物的尸体。“累集这些恶心的东西,拖到外面城墙上。我们的投石部队需要练习!让城外的地心魔物看看攻击克拉西亚城堡的蠢蛋会有什么下场!”

战士们欢声雷动,迅速领命而去。他们离开的同时,贾迪尔转向亚伦。“观察兵回报某个东伏击点附近战斗还没有结束,”他说,“你还有力气作战吗,帕尔青恩?”

亚伦面露野兽般凶狠的微笑。“带路吧。”他回应,两人随即出发,将其他人留在后方。

他们狂奔一阵子,抵达大迷宫最偏远的角落。“就在前面。”贾迪尔在他们转过转角,进入某个伏击点时叫道。亚伦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寂静,耳中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及血液奔腾的声响。

当他转过转角时,侧面突然冒出一条腿,在他脚下一绊,将他撂倒。他在地上翻滚,手中紧握宝贵的武器,但当他再度起身时,伏击点的唯一出口已被人封锁。

亚伦迷惘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与恶魔战斗的迹象。确实有人埋伏,但目标不是地心魔物——

第二十一章 只是一名青恩

沙鲁姆将亚伦团团围住,那是贾迪尔的精英部队。亚伦全认得,都是当晚与他共进晚餐、共同欢笑,并且曾多次作战的男人。

“这是干吗?”亚伦问,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

“卡吉之矛属于沙达玛卡,”贾迪尔一边走来一边说道,“你不是他。”

亚伦紧握长矛,仿佛担心长矛会自动脱手。现在围上来的人,都是几小时前与他一同用餐的人,但此刻他们眼中没有半点情谊。贾迪尔成功分化了他与他的支持者。

“没有必要走到这个地步。”亚伦边说边退,直到脚跟抵到伏击点中央的恶魔深坑。他隐约听见坑中传来沙恶魔的嘶吼声。

“我可以制造很多这种长矛。”他继续道,“每个戴尔沙鲁姆都将拥有一根,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这种事我们也有能力办到。”贾迪尔微笑,两边长满胡须的脸透露出冰冷的气息,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你不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你不过是一名青恩。”

“我不想和你动手。”亚伦道。

“那就不要,我的朋友。”贾迪尔盛情说道,“交出武器,去牵你的马,天一亮立刻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亚伦迟疑片刻。他绝不怀疑克拉西亚的魔印师有能力复制这根长矛。用不了多久,克拉西亚人就可以逆转圣战的战局。数千条性命将会获救,数千头恶魔将会死亡。功劳是谁的真的如此重要吗?

但谁的功劳并非此时唯一的重点。这根长矛不该只是克拉西亚人独享的恩赐,他应该属于全人类。克拉西亚人愿意与其他人分享知识吗?依照眼前的状况来看,亚伦不这么认为。

“不,”他说,“我想我要多保留它一会儿。让我为你制作一把,然后我就离开。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而且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贾迪尔轻弹手指,众人朝亚伦逼近。

“拜托,”亚伦恳求,“我不想伤害你们。”

贾迪尔的精英部队哈哈大笑,他们对那根长矛势在必得。

亚伦也跟着无奈地苦笑。

“地心魔物才是敌人!”他在他们进攻时叫道,“我不是!”即使在抗辩的同时,他已迅速转身,转动武器挡下两根长矛,狠狠踢中一名战士的肋骨,将对方踢到另一人身上。他说打就打,冲入敌阵,如同挥动木杖般旋转长矛,拒绝以矛头伤人。

他以矛柄重击一名战士脸颊,对方下颚碎裂,然后顺势倒了下去,以挥舞木棒的手法打中另一个人的膝盖。战士尖叫倒地的同时,一根长矛自他头上呼啸而过。

而与对抗地心魔物不同的是,这根长矛现在在亚伦手中沉重万分,支持他纵横大迷宫的活力荡然无存。对抗人类,它只是一根普通长矛。亚伦以长矛撑地,跃入空中,一脚踢中一名男子的喉咙。长矛矛柄击中另一人的腹部,撂倒对方。矛头划破第三名男子的大腿,逼使他放下武器,护住伤口。亚伦自众人的反击中撤退,位置维持在恶魔深坑之前,以免遭对手包围。

“我再次低估你了,虽然我向自己承诺不会再犯这个错。”贾迪尔说道。他挥挥手,更多战士加入混战。

亚伦竭力挣扎,但此战的战果早已注定。一根矛柄扫中他的脑侧,将他击倒,所有战士疯狂拥上,拳打脚踢,直到他放开长矛,伸出手臂护住头部。

长矛一脱手,众人立刻停止殴打。两个身材魁梧的战士拉起亚伦,将他的双手反钳在身后,他则眼睁睁看着贾迪尔弯腰捡起长矛。第一武士紧握到手的宝物,直视亚伦的双眼。

“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他说,“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收场。”

亚伦一口啐在他的脸上。“艾弗伦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里!”他大叫。

贾迪尔只是微笑,擦拭脸上的口水。“不准你提艾弗伦的圣名,青恩。我是他的沙鲁姆卡,你不是。少了我,克拉西亚会沦陷。谁会想念你,帕尔青恩?你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

他转向押着亚伦的战士。“丢到坑里去。”

在亚伦自坠地的撞击中恢复过来前,贾迪尔的上等长矛已经笔直地插在他眼前的沙土中,兀自抖动。抬头望向二十英尺高的坑壁,他看见第一武士站在上面俯视他。

“你光荣地度过一生,帕尔青恩。”贾迪尔说,“所以你可以带着你的荣誉死去。奋战至死,你将在天堂获得重生。”

亚伦咬牙切齿,转头看向深坑另一边的沙恶魔躬身而起。它发出低沉的吼叫,露出锋利的牙齿。

亚伦站起身来,忽视身上的瘀伤及疼痛。他缓缓伸手拔矛,直视恶魔的双眼。他的一举一动既不具威胁性,也没有丝毫恐惧的情绪,令恶魔困惑。它四脚着地,来回踱步,不确定该采取什么行动。

使用没有绘制魔印的长矛杀死沙恶魔,并不是不可能。它们的眼睛很小,没有眼睑,通常以额头上的骨脊守护,而在展开攻击时会张大。只要精确地刺入这个弱点,力道又猛烈到足以贯穿眼眶后的脑颅,就有可能瞬间击毙它。但恶魔自我疗愈的速度极快,如果没有刺准,或是没有直接贯穿脑袋,就会进一步激怒它们。在没有盾牌,且只有月光及洞口暗淡的油灯照明的情况下,想要完成这个动作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趁着恶魔困惑迷惘的时机,亚伦缓缓于沙土中拔起矛头,在重要位置前绘制魔印,那是地心魔物最有可能攻击的方向。对方很快就会绕道而行,但这样可以为他争取一点时间。一笔一画,他在沙上画下符号。

沙恶魔退回坑壁旁,上方油灯光线投射阴影的最暗处。它深褐色鳞片融入周围的泥土色,几乎看不见踪迹,唯一看得到的,是一双反射周围微弱光线的黑眼。

亚伦在对方动手前已经看出端倪。恶魔的肌肉贲张扭曲,后腿压低。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画好的魔印后方,随即偏开目光,仿佛认命地投降了。

地心魔物低吼一声,随即放声大叫,朝他直扑上来,尖牙利爪,肌肉坚硬,体重超过一百磅。亚伦以逸待劳,看着对方撞上魔印力场,随即在魔印绽放魔光的瞬间,对准恶魔的眼珠刺出长矛,借由恶魔的冲势加强此击的力道。

在洞口围观的克拉西亚人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亚伦感觉矛头深入对方头颅,但还没贯穿脑袋前,恶魔就已经被魔印和长矛冲击的力道反弹回去,于尖叫声中跌落到深坑的另一边。亚伦打量长矛,发现矛头已经折断。恶魔忍住疼痛,站起身来,亚伦透过月光看见矛头在对方眼中闪闪发光。它利爪一挥,拔出矛头,伤口随即不再流血。

地心魔物低吼一声,腹部在沙土中拖行,从坑底一端爬过来。亚伦不去理它,迅速绘制半圆形的魔印圈。恶魔再度攻击,临时赶工出来的魔印力场再度发光,阻挡它的去路。亚伦再度出矛,这一次试图将断矛自它口中插入,进而接触喉咙中比较柔软的肌肉。地心魔物动作飞快,一口咬住亚伦的长矛,趁着反弹的势道夺走他的武器。

“黑夜呀。”亚伦咒骂。他的魔印圈尚未完工,少了长矛,他根本没有指望完工。趁着沙恶魔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亚伦跳出魔印力场,自它身后出手勾住它的双臂。上方,围观的众人大声叫好!

地心魔物又抓又咬,但亚伦身手矫健,在它身后迅速移动,上臂穿越它的腋下,十指紧扣它的后颈。他直立而起,将恶魔提离地面。

亚伦的体型比沙恶魔高大,体重也较重,但力量一直不敌挣扎中的地心魔物。它的肌肉感觉像是密尔恩采石场的缆绳,而它的利爪随时可能将他的双脚撕成碎片。他甩动恶魔的身躯,撞向深坑的坑壁。在它从冲击中恢复前,再次甩去撞墙。怪物猛烈挣扎,他钳制对方的力量逐渐衰弱。于是他再度甩动恶魔,将他抛向自己的魔印。魔光照亮深坑,冲击恶魔,亚伦抄起地上的断矛,在恶魔起身前冲回魔印后方。

愤怒的恶魔不断攻击魔印,但亚伦迅速完成一道半圆形的魔印力场。魔印网中存在漏洞,但是他希望这些漏洞小到让恶魔找不到也挤不进来。

不久后,希望破灭,地心魔物跳上坑壁,利爪深深陷入黏土中。它沿着坑壁朝亚伦逼近,牙齿外露,口水直流。

亚伦仓促间绘制而成的魔印力场威力不大,守护的范围也有限,只比恶魔跳跃的高度高出一点点。地心魔物不久就会发现可以自上方突破力场。

在斗志激励下,亚伦伸出一脚放在最接近坑壁的魔印上方,隔绝上方的魔力。他将脚掌保持在距离地面一英寸的高度,确保不会刮花魔印。他等待恶魔扑来,然后向后退开,露出其下的魔印。

力场在恶魔通过一半时重新启动,瞬间将地心魔物一分为二。半截身体坠入魔印圈中,另外半截掉在圈外。

尽管少了下半截身躯,地心魔物依然连抓带咬。亚伦翻身闪避,以手中断矛阻止它继续逼近。他穿过魔印圈,将沙恶魔的上半身困在圈内,任其一边抽搐一边分泌黑色脓汁。

亚伦抬起头来,看着克拉西亚人目瞪口呆地瞪视自己。他满脸怒容,将断矛在膝盖上再度折成两段。受到之前恶魔的启发,他将矛柄插入坑壁,鼓起肌肉使劲拉扯,身体上升,接着他举起另一手,将矛头插入更上方的坑壁。

一手接着一手,亚伦爬上二十英尺高的深坑。他不在乎之后必须面对什么情况,有什么在上面等着他。他将全副精力放在眼前的问题,完全忽略肌肉的灼痛以及皮肤的撕裂感。

爬到洞口时,克拉西亚人瞪大双眼,向后退开。其中不少人口念艾弗伦,伸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与心口,其他人则在身前平空比画,仿佛将他当作恶魔。

亚伦四肢瘫软,挣扎起身,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第一武士。“如果你想要杀我,”他怒道,“你必须亲自动手,大迷宫中已经没有剩下的地心魔物可以代劳。”

贾迪尔向前跨出一步,但在听见部属中发出不满的声浪时停下脚步。亚伦已经证明自己是战士,现在动手杀他将是可耻的行为。

亚伦就是指望这点,但在其他人有时间决定立场前,贾迪尔已经迎上前,以魔印长矛的矛柄击中他的脑侧。

亚伦摔倒在地,脑中轰隆作响,世界天旋地转,但他吐口口水,双手撑地,挣扎起身。他抬起头来,只见贾迪尔再度出手。他感到长矛击中自己的脸颊,随即不省人事。

第二十二章 浪迹小村庄

罗杰手舞足蹈地向前走,四颗亮眼的彩色木球在他头上翻转。他没有能力站在原地耍球,但罗杰·半掌必须维护自己的名声,于是他学会用别的办法弥补自己的不足,脚下如同行云流水般移动,将残缺的手掌保持在适合接球抛球的位置。

尽管已经十四岁,他的个子依然矮小,仅超过五英尺,有着红萝卜色头发,绿色双眼,脸形圆润,面色白皙,布满雀斑。他缩身、挺立、迅速回旋,脚步随彩球的节奏移动。五指分开的软鞋上布满灰尘,扬起的尘土在他身边飘动,每次呼吸都夹混着浓厚的干土气味。

“如果你不能原地耍球,还值得这样练习吗?”艾利克无耐地问道,“你看起来很不专业,而且观众和我一样不喜欢吃灰尘。”

“我又不会在路上表演。”罗杰说道。

“在小村庄表演时或许就会。”艾里克不同意,“那种地方没有木地板。”

罗杰乱了节奏,艾利克立刻沉默下来,看着男孩手忙脚乱地试图挽回局面。他最后终于再度找回节奏,但艾利克还是啧声不断。

“没有木地板,他们要怎么阻止恶魔在城墙内出没?”罗杰问。

“也没有城墙。”艾利克说,“就算只是一座小城堡,还是需要十几名魔印师才能维持城墙运作。如果一座村庄拥有两个魔印师外加一个学徒,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罗杰吞下涌入口中的胆汁,感觉些微头晕。十年前的惨叫声再度浮现脑中,他绊了一跤,背部着地,球纷纷落在他头上。他气呼呼地扬起残缺的手掌拍打地面。

“最好把彩球交给我耍,专心练习其他技巧。”艾利克说,“如果你把练习耍球的时间分一半去练习唱歌,或许可以唱三个音节后才开始出现破音。”

“你总是说‘不会耍球的吟游诗人根本不算吟游诗人’。”罗杰说道。

“别管以前说什么!”艾利克大声道,“你以为天杀的杰辛·黄金嗓会耍球吗?你拥有某种天赋。等你建立起自己的名声,你就可以招收学徒帮你耍球。”

“我为什么要别人帮我耍球?”罗杰问,捡起彩球,放回挂在腰间的布袋。做这些事时,他顺便摸了摸裤带旁令他心安的物品,也就是安安稳稳地收在暗袋里的护身符,以获取力量。

“因为真正赚钱的不是杂耍特技,孩子。”艾利克说着,举起永不离手的酒袋喝了一口。“吟游诗人表演就是为了赚钱。建立自己的名声,你会赚到大把密尔恩黄金,就像我从前一样。”他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喝得更多。“但想要建立名声,你就得去小村庄演出。”

“黄金嗓从来没有在小村庄演出。”罗杰说道。

“一点也没错!”艾利克叫着,比了一个大幅度的手势,“他的叔叔或许有办法在安吉尔斯呼风唤雨,但他没有能力影响小村庄。等我们打造出你的名声,我们就可亲手埋葬他!”

“他不是甜蜜歌和半掌的对手。”罗杰立刻回道,很明智地将老师的名号放在前面,尽管最近安吉尔斯街头巷尾都把这两个名字顺序倒过来讲。

“没错!”艾利克高叫,迅速踢踏鞋跟,跳了一段捷格舞。

罗杰及时转移艾利克的怒气。过去几年里,他的老师变得越来越易怒,酒也越喝越多。罗杰的风头越来越盛,他的名号则越来越不响亮。他的歌声不再甜蜜,他很清楚这点。

“离蟋蟀坡还有多远?”罗杰问。

“明天午餐前就会抵达。”艾利克道。

“我以为两座村庄相距不超过一天的路程?”罗杰问。

艾利克咕哝一声。“公爵法令规定,两座村庄之间不能超过男人骑马路程一天的距离。”他说,“徒步行走就会比较远。”

罗杰的希望落空。艾利克真的打算光靠杰若的旧携带式魔印圈露宿野外道路,而这道魔印圈已有十年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但安吉尔斯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安全。随着他们的声望提升,杰辛大师会不时跑来骚扰他们。去年他的学徒打断了艾利克的手臂,并且数次在大型演出后抢夺他们挣得的钱币。在被抢以及艾利克酗酒和嫖妓的挥霍下,他和罗杰还是常常口袋空空。或许小村庄真的可以让他们赚更多钱也未可知。

在小村庄中建立名声是吟游诗人必经的考验,而且与他们安全地待在安吉尔斯时,看来似乎是段伟大的冒险旅程。罗杰望向天空,用力咽了一下喉咙。

罗杰坐在一块大石上,在斗篷上贴着一块白色补丁,就和其他衣服一样,最初那块布料早已烂光,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缝补,直到整件衣服满是补丁。

“弄完就去铺设魔印圈,孩子。”艾利克摇摇晃晃地说道,他的酒袋差不多见底了。罗杰看着西沉的太阳,一脸恐惧,赶紧开始铺设魔印圈。

魔印圈很小,直径约十英尺,只够让两个男人在中间隔着一堆营火的情况下平躺。罗杰在营地中央插了一根木棍,然后取出一条五英尺长的线套在上面,在泥土上画下一个一个平滑的圆圈。他沿着圆圈铺好魔印圈,拿一根直木棍确保魔印牌间等距离相隔,然而他不是魔印师,根本不敢保证自己做得对不对。

铺好后,艾利克晃了过来,检查他的成果。

“看起来很好了。”他的老师含糊不清地道,根本也没有仔细检查。太阳逐渐西沉,罗杰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凉意,于是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弄错,然后又检查一遍,为求心安。尽管如此,他在生火打理晚餐时心里一直发毛。

罗杰从没见过恶魔,至少在记忆中没有。闯入自家大门的利爪永远烙印在他的心中,但当天其他的景象,包括咬断他手指的那地心魔物,在他脑中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浓烟、利齿和魔角。

当树木开始在道路上洒落长长的阴影时,他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凝结了。不久后,一抹鬼魅般的形体自他们营火附近的地面缓缓浮现。木恶魔的体型与正常男人差不多,结实的肌肉外覆盖一层类似树皮的外壳,其上布满树瘤。恶魔看见他们的营火,大声吼叫,抬起脑袋上的长角,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摩拳擦掌,准备猎食。营火边缘逐渐聚集其他形体,缓缓包围他们。

罗杰的目光飘向艾利克,只见他正就着酒袋大口喝酒。他本来期望老师会表现得比较冷静,毕竟他曾在魔印圈中过夜,但艾利克眼中的恐惧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罗杰伸出颤抖的手,在暗袋中摸索,取出自己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中。

木恶魔压低魔角,展开攻击,罗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一段压抑许久的回忆。转眼间他回到三岁时,死亡从母亲肩膀后逼近。那一刻,一切统统浮出水面——他父亲拿起拨火棒,与杰若一起挺身而出,为带着他逃命的母亲还有艾利克争取时间;艾利克推开他们,冲向暗门;夺走他手指的一咬,他母亲的牺牲。

我爱你!

罗杰紧握护身符,感觉母亲的灵魂一直真实地伴随他的身边。在地心魔物的攻击中,他相信护身符比魔印圈更能守护自己。

恶魔狠狠地攻击魔印力场。魔光闪动时,罗杰和艾利克都被吓得跳了起来。杰若的魔印网绽放银色火光,将地心魔物反弹而出,一时动弹不得。

他们短暂地松了口气。声音和魔光吸引其他木恶魔的注意,它们轮流进攻,从四面八方测试魔印网。

但杰若的亮面魔印牌毫不动摇。恶魔一个接着一个,有时甚至是一群,纷纷被反弹而出,只能愤怒地沿着营地绕圈,徒劳地寻找魔印网的弱点。

然而在恶魔不断朝自己扑来的时候,罗杰的思绪早已飞奔到别处。一次又一次,他看见父母死亡,他的父亲深陷火海,母亲将恶魔压入碗槽,然后把自己塞入暗门。一次又一次,他看见艾利克推开他们。

艾利克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亲手杀害没有什么两样。罗杰将护身符拿到嘴前,亲吻她的红发。

“你拿的是什么?”在确定恶魔无法闯入魔印圈后,艾利克轻声问道。

如果是其他情况下,罗杰会因为护身符曝光而惊慌失措,但现在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而是重回当年的梦魇中,迫切地试图理清这一切代表什么意义。艾利克十年来和他情同父子,这些记忆是真的吗?

他摊开手掌,让艾利克看见手中的红发木娃娃。

“我妈。”他说道。

艾利克悲伤地凝视娃娃,脸上的表情明白流露罗杰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回忆是真的。愤怒的言语堆积在舌尖,他全身紧绷,准备扑向自己的老师,将他推出魔印圈,接受地心魔物的惩罚。

艾利克垂下目光,清清喉咙,放声歌唱。尽管歌声因常年酗酒而大不如前,他吟唱旋律轻柔的摇篮曲时仍有几分昔日的甜美,而这首摇篮曲就和木恶魔的景象一样触动罗杰的回忆。突然间,他想起当年在同一个魔印圈内,艾利克将自己抱在怀中,于河桥镇的火海中吟唱同一首摇篮曲。

一如他的护身符,摇篮曲将罗杰笼罩其中,提醒着他当天晚上这首歌为他带来的安全感。艾利克是个懦夫,这是事实,但他没有辜负卡莉托他照顾罗杰的乞求,他为此丢掉公爵赏赐的差事,并毁了他的后半生。

罗杰将护身符放回暗袋中,凝望眼前的黑暗,心里不断浮现十年前的回忆,绝望地想要理清思绪。

最后,艾利克歌声渐弱,罗杰回过神来,开始准备煮菜用具。他们用小平底锅烤了香肠和马铃薯,搭配硬皮面包吃。晚餐过后,他们练习演出。罗杰拿出小提琴,艾利克则喝酒润喉。他们相对而坐,竭尽所能地忽略魔印圈外的地心魔物。

罗杰开始演奏,当琴弦的震动成为他的世界时,所有的疑虑与恐惧统统无影无踪。他先演奏一段旋律,准备好后点点头。艾利克随着他的旋律轻哼曲调,等他再度点头后开始引吭高歌。他们演唱了一段时间,沉醉在多年的练习和演出经验营造出来的和谐气氛。

一段时间过后,艾利克突然不再歌唱,环顾四周。

“怎么了?”罗杰问。

“从我们开始练习后,似乎就没有恶魔攻击魔印了。”艾利克惊奇地说道。

罗杰放下小提琴,带着惊疑凝望着四周的黑夜。他发现老师说得没错,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木恶魔蹲伏在营地边上,毫无动静,但当罗杰与它的目光接触时,对方立刻疾扑而上。

罗杰惊叫一声,在地心魔物撞上魔印力场并弹开时连忙后退。其他恶魔都自恍惚中清醒。魔印圈四周开始绽放魔光。

“是音乐的关系!”艾利克说,“音乐令它们沉醉。”

眼看男孩一脸困惑,艾利克清清喉咙,开始唱歌。

他的声音响亮,远远传开,盖过恶魔的吼叫,却没有造成迷醉的效果。相反地,地心魔物更加愤怒,不断攻击魔印力场,就像愤怒的观众不断抗议。

艾利克的浓眉皱起,改变曲调,唱起刚才与罗杰搭配的最后一首歌。但地心魔物此起彼伏地攻击魔印。罗杰感到更加恐惧,万一恶魔在魔印力场中找到弱点怎么办,就像当年……

“小提琴,孩子!”艾利克叫道。罗杰目光呆滞地低头看向握在手中的小提琴和琴弓。“演奏它,笨蛋!”艾利克命令道。

罗杰残缺的手掌不住颤抖——琴弓在琴弦上拉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如同指甲刻画石板。地心魔物尖叫呐喊,向后逃去。罗杰精神一振,演奏更多刺耳的音调,将恶魔越赶越远。它们大声呐喊,利爪堵住耳朵,仿佛十分痛苦。

但它们没有逃得太远,只是退到足以忍受这种声音的距离。它们在那里静静等待,黑色的眼珠闪烁营火的光芒。

这种景象令罗杰毛骨悚然——它们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演奏下去。

艾利克声称他们在小村庄会受到英雄式的款待,并不是夸大其词。蟋蟀坡没有自己的吟游诗人,而且许多居民都还记得十年前艾利克身为公爵使者时的演出。

当地有一间专供过往车夫及往来林尽镇与牧羊谷的农夫借宿的旅店,店老板热情地款待他们,住宿伙食完全免费。全镇居民男女老少都赶来欣赏他们的演出,单是酒钱就足以支付旅馆的一切费用。事实上,一切都十分顺利,直到他们开始传递收钱帽。

“一堆玉米棒!”艾利克大叫,把东西拿在罗杰面前摇晃,“我们要这玩意做什么?”

“我们可以吃。”罗杰提议道。他的老师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踱步。

罗杰喜欢蟋蟀坡。这里的人都很单纯,也很热心,知道该如何享受生活。在安吉尔斯,观众全挤上来听他演奏,不停点头,打着节拍。但他从没有像蟋蟀坡镇民一样陶醉到跟着音乐翩翩起舞——小提琴还没完全拿出琴盒,人们已开始后退,清出一大块空地。演奏开始不久,他们已经旋转舞动,放声欢笑,完全沉浸在他的音乐中,徜徉在音乐中。他们会在艾利克吟唱悲伤歌曲时纵情哭泣,在他讲述荤段子和表演幽默剧时疯狂大笑。在罗杰眼中,他们是世上最好的观众。

表演结束后,“甜蜜歌与半掌”的呼声震耳欲聋。人们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拿出家里的美食和美酒招待他们。罗杰还被两名眼睛又黑又亮的女孩推入稻草堆,亲得头昏眼花。

艾利克就没他这么开心了。“我怎会忘掉在这种地方表演会是这种情况?”他悲叹道。

他是指收钱帽的事。小村落里没有钱币,或只有少许钱币。仅有的钱币要用来购买生活必需品——种子、工具以及魔印桩。帽子最下方有两枚木卡拉,但这点钱连支付艾利克从安吉尔斯前往此地途中的酒钱都不够。大多数的蟋蟀坡镇民都在收钱帽中投入谷物,偶尔会有小袋食盐或香料。

“以物易物!”艾利说这词的语气,仿佛那是诅咒,“安吉尔斯没有酒商会收大麦!”可蟋蟀坡镇民不只用谷物付钱,他们还会赠送腌肉和新鲜面包,一块奶油或一篮水果之类的礼物。温暖的被套,干净的补丁,他们会心怀感激地提供任何多余的物品和服务。自从离开公爵的宫殿后,罗杰就没有吃过这么丰富的大餐了。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无法了解老师的沮丧。钱有什么好,不过就是用来购买蟋蟀坡人提供给他们的这些东西吗?

“幸好他们有酒。”艾利克喃喃说道。罗杰紧张兮兮地看了老师的酒袋一眼,心知喝酒只会加深艾利克的沮丧,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喝酒会让艾利克显得很愁苦,但被告诫少喝酒会让他更沮丧。

“我喜欢这里。”罗杰大胆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你懂什么?”艾利克大声道。“愚蠢的孩子。”他吼道,仿佛十分痛苦。“林尽镇不会比这里好到哪里去,”他继续悲叹,遥望道路,“牧羊谷则是这些村落里面最糟糕的一座!我到底在想什么,重蹈这种愚蠢的覆辙?”

他踢了宝贵的魔印板一脚,魔印圈歪向一旁,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也毫不在乎,醉醺醺地在营火附近踱步。罗杰倒抽一口凉气。

太阳就要下山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到被踢歪的魔印板旁,手忙脚乱地将它放回原位,一面恐惧地盯着地平线。他及时修好魔印圈,在第一头地心魔物扑来的同时跌向后方,于耀眼的魔光中惊声尖叫。

“可恶!”艾利克朝扑向自己的恶魔叫道。看着地心魔物撞上魔印网,醉醺醺的吟游诗人轻蔑地昂起头,发出母鸡般的叫声。

“你静一静,拜托。”罗杰抓起艾利克的手臂哀求道,一面将他往营地中央拉。

“喔,难道只有你半掌知道?”他大哼一声,猛甩自己的手臂,差点跌倒,“可怜的醉鬼甜蜜歌不知道要远离地心魔物的爪子吗?”

“不是这样的。”罗杰反驳道。

“不然是怎样?”艾利克大声问道,“你以为因为观众高呼你的名字,你就不需要我了吗?”

“不是。”罗杰说。

“当然不是!”艾利克嘀咕道,又拿起酒袋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开。

罗杰喉咙一紧,伸手到暗袋里寻找护身符。他以大拇指抚摸木娃娃光滑的表面及柔软的发丝,试图从中寻求力量。

“没错,去找你妈!”艾利克大叫,转过来指着小娃娃,“你忘掉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是谁教你这么多本事!我为了你放弃了我自己的生命!”

罗杰紧握护身符,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听见她的临终言语。他再度想起艾利克推倒母亲的情景,一股怒意凝聚在喉咙。“不,”他说,“你是唯一没有为我放弃生命的人。”

艾利克皱起眉,朝男孩逼近。罗杰向后退,但魔印圈很小,根本无路可退。魔印圈外,恶魔如饥似渴地跟着旋转。

“把你那玩意给我!”艾利克怒气冲冲地吼道,抓起罗杰的手腕。

“它是我的!”罗杰大叫。他们争夺片刻,但艾利克身材高大,而且双手完好。最后他终于抢走护身符,顺势抛入火堆。

“不!”罗杰大叫,冲向火堆,但太迟了,红发瞬间着火,在他找到树枝挑出护身符前,木娃娃已经烧着了。罗杰跪着,眼睁睁地看它燃烧,目瞪口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

艾利克不去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蹲在外面攻击魔印圈的恶魔面前。“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吼道,“我会沦落到丢掉饭碗,和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在一起挨村乞讨,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地心魔物对他吼叫,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艾利克冲着它们大吼回去,将酒袋砸在恶魔脸上。酒袋破裂,在他们俩身上洒满血红色酒水及皮革碎片。

“我的酒!”艾利克大叫,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跨出了魔印圈,仿佛自己有能力补救这个错误。

“老师,不!”罗杰大叫。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边踢向老师的膝盖后窝,一边高举完好的手掌,抓住艾利克的马尾辫。艾利克被扯回魔印圈内,重重摔在学徒身上。

“把你肮脏的手拿开!”艾利克疯狂地叫道,没意识到罗杰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他爬起身来,一把抓住男孩的上衣,将他推到魔印圈外。

那一刻,两人与地心魔物都僵在原地。随着恶魔发出餐前兴奋的欢呼,艾利克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但众恶魔已朝男孩一拥而上。

罗杰惊叫倒地,完全不指望能及时冲回魔印圈。他扬起双手,绝望地试图抵挡恶魔的攻击,但在恶魔扑倒前,他听见一声呐喊,看到艾利克截下地心魔物,将它撞向一旁。

“快回魔印圈里去!”艾利克叫道。恶魔怒吼一声,重重反击,吟游诗人随即腾空而起。他坠地时想再度弹起,手臂一甩,勾到携带式魔印圈的绳子,扯乱了魔印木牌的位置。

空地上的地心魔物开始朝魔印缺口冲来。罗杰意识到他们俩都死定了。第一头恶魔再度对他扑来,但艾利克再次抓住它,将他甩到旁边。

“你的小提琴!”他叫道,“你可以逼退他们!”然而话刚出口,地心魔物利爪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鲜血自他口中喷了出来。

“老师!”罗杰惊叫。他犹疑地望向小提琴。

“救你自己!”艾利克在恶魔撕烂他的喉咙前喊道。

黎明将恶魔赶回地心魔域时,罗杰完好手掌上的指头已鲜血淋漓。他使尽全身力气,才能伸直手指,放开小提琴。

他演奏了整整一个晚上,营火熄后就蜷缩在黑暗中,拉出不协调的音调,赶跑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地心魔物。

演奏小提琴时,他没有感受到任何音律的美妙,只有难听的尖锐噪声;没有任何东西帮助他忘却恐惧。但现在,看着老师穿着破烂衣衫躺在血泊中的尸骨,一股新的恐惧涌上心头,将他压得跪倒在地,不断呕吐。

一段时间过后,他的情绪稍微平复,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试图停止颤抖。他觉得全身涨红发热,但脸颊在晨风中冰凉而毫无血色。他的胃部持续翻搅,但已吐不出任何东西。他扬起彩色衣袖擦拭嘴角,然后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他试图收集艾利克的残骸加以埋葬,但根本找不到多少东西可埋,一撮头发、一只破破烂烂的靴子,里面的肉都被吃光;还有鲜血。恶魔不忌讳内脏和骨骼,而且它们抢得很凶。

根据牧师的教诲,地心魔物会吞噬受害者的身体以及灵魂,但艾利克总是说教徒比吟游诗人还会说谎,而他的老师说谎的本事可大了。罗杰想起他的护身符,以及母亲的灵魂守护自己的感觉。如果她的灵魂遭受吞噬,他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她呢?

他转向营火的冰冷灰烬。木娃娃还在里面,黑漆漆的满是裂痕,很快就在他手中化为碎片。不远处,艾利克的马尾残骸静静躺在泥土上。罗杰捡起头发,只见其中灰发比金发多得多。他将头发放入自己口袋——他要再做一个护身符。

林尽镇在黄昏前映入眼帘,罗杰终于松了一口大气。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在野外再多撑一晚。

他考虑过折返蟋蟀坡,恳求路过的信使带他回安吉尔斯,但这样就得向他们解释事发经过,而罗杰还没准备好这样做。再说,安吉尔斯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表演执照,他根本不能演出,而艾利克又得罪了所有可以帮他完成学徒训练的吟游诗人。最好还是待在世界的这一边比较好,没有人认识他,公会也管不到他。

就像蟋蟀坡一样,林尽镇里满是愿意张开双臂迎接吟游诗人的单纯好人,完全不会想要去质疑为镇上带来娱乐消遣的人。

罗杰心存感激地接受他们的款待。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因为他只是一名没有执照的学徒,却宣称自己是吟游诗人,但他认为就算林尽镇的镇民都知真相也不会在乎。难道他们会因此拒绝随着他的音乐狂欢,或是在他耍宝时笑得不够痛快吗?但罗杰不敢去碰惊奇袋中的彩球,也不敢开口唱歌。他用后空翻、翻筋斗、倒立行走等特技取代耍球,尽其所能地掩饰自己的不足之处。

林尽镇民没有逼他表演彩球,暂时而言这样就够了。

第二十三章 重生

耀眼的阳光令亚伦恢复意识。他抬起头来,风沙吹打着他的脸颊,他吐出细小的沙粒,挣扎着爬起身,往四周扫视一圈,视线之内一片黄沙。

他们将他丢在沙漠中等死。

“懦夫!”他大叫,“让沙漠夺走我的性命不会免去你的罪孽!”

他跪在地上,膝盖不自觉地颤抖,尽管几次试图站起身,但疲弱的身躯只能让自己躺在地上,慢慢等死——他感到天旋地转。

这次本来是为了帮助克拉西亚人——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背叛自己?

“不要骗自己了,脑中的声音说道。你自己也常常背叛他人。你在父亲最需要你时离开他,在受训期满前抛下卡伯,在一个拥抱都没有的情况下丢下瑞根和伊莉莎,还有玛丽……谁会想念你,帕尔青恩?”贾迪尔如此问道,“你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

他说的没错。

如果他就此死去,亚伦知道,唯一会关心他死去的人,大概就是担心自身损失大于他的性命的商人。或许这样就是他背叛所有爱过他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或许他该就这么躺下等死。

他双脚发软。沙地似乎在拉拽他,召唤他投入它的怀抱。正当他打算放弃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数英尺外的沙地上有只水袋。是贾迪尔良心发现了吗?还是他的一名手下同情被背叛的信使而留下的?

亚伦爬到水袋旁,紧紧抓住它,如同抓住救生索——或许还是有人会为了他的死亡哀悼。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就算他回到克拉西亚,也没有人会相信青恩的话,而质疑沙鲁姆卡。只要贾迪尔一声令下,戴尔沙鲁姆会毫不犹豫地击毙亚伦。

就这样让他们拿走你冒着生命危险取得的长矛?他自问。让他们拿走黎明跑者、携带式魔印圈,以及所有你的东西?

想到这里,亚伦不禁摸着腰部,接着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一切。他的腰上还挂着在大迷宫中作战时随身携带的皮袋,其中放有一套小型魔印工具、他的草药袋以及他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让它找回了仅存的一点信心。亚伦失去了其他书籍,但所有书籍加在一起都不如这本笔记本来得重要。自从离开密尔恩那天开始,亚伦就把自己学到的新魔印统统抄录在这本笔记中,包括长矛上的魔印。

既然他们那么想要,就让他们留着那根天杀的长矛,亚伦想,我可以再造一根。

他挺身站起,捡起水袋,喝了一小口,然后挂在自己肩膀上,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

他手搭凉棚,隐约看见远方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克拉西亚城堡,以确定通往黎明绿洲的方向。少了他的马,这段旅途将在没有魔印保护的情况下在沙漠里行走一个星期。他的水在他抵达前就会耗尽,但他觉得水不会是最大的问题——沙恶魔或许会在他渴死前夺走他的性命。

亚伦边走边嚼猪根草——草药很苦,还会让胃翻腾——他身上满是恶魔的抓伤,猪根可以防止感染。此外,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恶心感总比引发的腹痛要好,每跨出一步都令他痛苦不堪。他将上衣罩在头上遮阳,导致背部严重晒伤。其实他的皮肤因为之前被殴打而青一块紫一块,而瘀青上又有晒红的痕迹。

尽管口干舌燥、喉咙肿胀,但水喝得很少。亚伦继续前进,直到太阳完全沉入西边的沙丘后。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前进,但身后在风沙中逐渐消失的足迹却长得令他吃惊。

黑夜降临后,地心魔物以及酷寒都足以置他于死地。亚伦躲起来,将自己埋入沙地,一方面维持体温,一方面躲避恶魔。他自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白纸,卷成细长的呼吸管,但埋在沙里依然让他觉得窒息,且担心自己会被地心魔物发现。当太阳升起,温暖沙地时,再爬出沙堆,继续跌跌撞撞地前行,感觉好像根本没有休息过。

他不停地赶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缺乏食物、休息,以及少量饮水的情况下,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他的皮肤龟裂渗血,但他视而不见,咬牙坚持。日光越来越炽,但地平线依然远在天边。

他的鞋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他不确定什么时候掉的,怎么掉的。他的脚掌直接踏在滚烫的沙地上,烧痛灼伤,长满血泡硬茧。他撕下衣袖,将脚掌包起来继续赶路。

他不时跌倒,有时候立刻爬起,有时候会昏厥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在跌倒后一路滚下沙丘。精疲力竭的他将这种情况视为好运,因为这样可以让他减轻下坡的痛苦。

饮水耗尽时,他已经忘记自己走了多少天了。他沿着沙漠大道往前爬,但对于还有多远没有半点印象。他的嘴巴干裂,就连伤口和水泡都不再分泌脓汁,仿佛身体已烤干了。他再度跌倒,接着努力为自己找寻再度爬起来的理由。

亚伦突然惊醒,满脸汗湿。天黑了,这个事实令他有些绝望,但他根本没有力气害怕。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脸浸在绿洲的池畔,他的手泡在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抵达的。他最后记得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穿过沙漠,但他并不在乎。他成功了,这才是重点。深处绿洲尖塔的魔印守护下,他安全了。

亚伦贪婪地饱饮绿洲的池水。片刻后,他开始呕吐,接着强迫自己小口喝水。口渴的问题解决后,他再度闭上双眼,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起床后,亚伦前往绿洲储藏库大肆搜刮。除了食物,他还拿了许多补给装备:床单、草药、一组备用魔印工具。由于身体虚弱,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吃晒干的食物、饮用清水、清理伤口的程序中度过。几天过后,他可以外出采集新鲜水果。一个星期后,他有力气捕鱼。两个星期后,他可以在不感到疼痛的情况下站起身来,伸展四肢。

绿洲中存放着足以帮他离开沙漠的补给品。或许他会半死不活地爬出沙漠边缘的贫瘠荒漠,但换个角度来看,那也算是希望。

绿洲储藏库中还有几根长矛,但与被夺走的伟大的金属长矛相比,这些尖锐的木棍简直令人感到悲摧。在缺乏亮漆补强魔印的情况下,刻在木柄上的符号一旦刺中地心魔物坚硬的外壳,立刻就会损毁。

那该怎么办?他有足以烧结恶魔性命的魔印,但缺乏可刻在上面的武器,这些魔印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他考虑在石头上绘制攻击魔印。他可以抛掷石头,甚至拿石头砸地心魔物……

亚伦哈哈大笑。如果他要跟恶魔接近到那个地步,不如干脆把魔印画在自己手上算了。他顿住,认真考虑这个想法。可以这样做吗?如果可以,他就等于拥有没有人可以夺走的武器,没有地心魔物可以击落或者趁他空手时偷袭的武器。

亚伦取出笔记本,研究画在矛头以及矛尾上的魔印。这些是攻击性魔印,刻在矛身上的是防御性魔印。他注意到矛尾上的魔印没有与其他魔印连接,矛头上的魔印也是如此。这些魔印各自独立,同样的符号不断重复,刻满一圈,矛尾的底端也有,或许它们各代表劈砍与猛击两种不同方式。

随着太阳西沉,亚伦在沙地上绘制猛击魔印,反复练习,直到有把握。他从魔印工具中取出刷子和漆碗,小心翼翼地将魔印漆在左手掌心。他轻轻对着魔印吹气,直到漆完全干透。

画右手就难多了,但根据经验,亚伦知道只要聚精会神,左手绘制魔印的功力不比右手逊色,只是要花比较长的时间。

随着黑暗降临,亚伦轻轻活动手掌,确保这些动作不会造成魔印漆龟裂或脱落。觉得满意后,他走到守护绿洲的魔印尖塔旁,看着恶魔围在力场外,闻着无法染指的猎物所发出的气味。

发现他的第一头地心魔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身长约四英尺的沙恶魔,前肢修长,后肢肌肉鼓起,长刺的尾巴在与亚伦目光接触时前后摆动。

片刻后,它朝魔印网疾扑而来。在它跳起的同时,亚伦向旁一让,伸手盖住两个魔印。魔印网局部失效,地心魔物跌向他的身边,因为没有遇上反抗的力场而感到困惑。他迅速抽回手掌,重新建立魔印网。无论如何,这头恶魔必死无疑。不是死在亚伦手中,就是在杀了他后因为无法逃离绿洲的魔印而死在阳光下。

恶魔恢复平衡,转过身来,口中嘶嘶作响,露出满嘴利齿,围着亚伦绕圈,肌肉紧绷,尾巴极速甩动。接着,伴随一声如同猫科动物的吼叫声,它再度跃起。

亚伦迎上前去,双掌推出,他的手比恶魔的前肢要长。地心魔物布满鳞片的胸口撞上魔印,绽放出魔光以及发出一声惨叫,身躯随即向后弹开。它重重跌落地面,胸口与掌心接触的地方冒出屡屡白烟。亚伦微微一笑。

恶魔翻身而起,再度开始绕圈,这次比之前更谨慎。它不习惯应付会反击的猎物,但很快就恢复勇气,再度扑上来攻击。

亚伦抓住地心魔物的前爪,身体后倾,踢中对方的腹部,将它甩向身后。一与对方接触,掌心魔印随即发光,他可以感觉到魔法的运作。魔光对他没有影响,却令地心魔物的外壳滋滋作响,不过他的掌心浮现微微刺痛的能量,仿佛它们找不到宣泄管道。这种感觉向上延伸,让他的手臂颤抖不已。

他们同时翻身,亚伦以一声吼叫回应地心魔物的怒吼。恶魔舔舔焦黑的手腕,试图减缓灼痛的感觉,亚伦自它眼中看出一丝敬意,敬佩又恐惧。这次,他才是掠食者。

他的自信差点带来不幸。恶魔大叫一声,猛扑而来,而这次,亚伦反应过慢。黑色爪子在他试图侧身闪避的同时划过他的胸口。他不顾一切地挥拳反击,忘记魔印是画在掌心。地心魔物粗糙的鳞片磨破他的指节,撕裂他的皮肤,但这一拳没有任何效果。恶魔反爪回击,将亚伦撂倒。

亚伦面临生死关头,连滚带爬地闪避恶魔的利爪、尖牙以及带刺的尾巴。他试图起身,但恶魔挺身扑到他的身上,再度将他压回地面。亚伦缩起膝盖,将双脚顶在恶魔与自己之间,阻挡恶魔的压制,但它口中热乎乎的臭气喷在他脸上,牙齿与他的脸颊相距不过一英寸。

亚伦咬紧牙关,抓起恶魔的双耳。魔光大作,地心魔物惨叫连连,但亚伦紧紧抓住对方。魔光越来越耀眼,恶魔双耳开始冒出白烟。它疯狂挣扎,利爪乱挥,不顾一切地试图逃跑。但亚伦已经抓住它了,说什么也不放手。他抓得越久,掌心中的刺痛感就越强烈,仿佛在其手中累积能量。他双掌向内挤压,惊讶地发现掌心挤得越近,恶魔的头骨仿佛变得越软,开始液化。

地心魔物的力道转弱,亚伦向旁一翻,反将恶魔压在地上。恶魔的爪子无力地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掰开它们,但徒劳无功。

最后亚伦奋力一挤,双掌交击,恶魔脑浆迸裂,整颗脑袋已被压成碎片。

第二十四章 魔印人

当天晚上,亚伦辗转难眠,不过不是伤口疼痛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在幻想成为吟游诗人故事中的英雄,身穿盔甲,手持魔印武器,对抗恶魔。找到那根长矛的时候,他以为梦想即将成真,但正当他迎向梦想时,梦想却从指间滑落,而意外地让他发现另一种全新体验——没有什么可以赤手和恶魔搏斗,并在魔法烧尽对方生命时,皮肤感受到那刺痛的能量,就连在大迷宫中所向无敌的感觉也无法与之相比。他渴望再度体会那种感觉,那渴望为他从前的梦想带来全新的希望。回想造访克拉西亚的情景,亚伦发现自己根本不像最初想的那般崇高。他告诉自己,他绝不会满足于当个武器匠,或是成为众多战士中的一员。他想要追求荣耀和名声,他想要名留青史,成为带领人类再度对抗恶魔的人,他甚至想要成为解放者?

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人类的救赎若要有意义且延续下去,需靠全人类通力合作,不只是单靠一人之力。

但人类真的想要获得救赎吗?他们有这个资格吗?亚伦不知道。有些人像他父亲一样失去战斗意志,只想躲在魔印后面。至于他在克拉西亚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比自己的亲身体验,亚伦不禁怀疑那些所谓愿意战斗的人动机也不是那么纯粹。

亚伦与地心魔物之间绝不可能和平共处。亚伦心里明白,现在有了新的选择,他已无法躲在魔印后面,眼睁睁看着恶魔在外耀武扬威。但有什么人会愿意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杰夫为了这种想法打他,伊莉莎为此训斥他,玛丽为此远离他,克拉西亚人甚至试图除掉他……

自从他亲眼见识杰夫躲在安全的前廊上,眼睁睁看着妻子惨遭恶魔毒手的那晚开始,亚伦就发现地心魔物最大的武器是恐惧。当时他并不了解恐惧有许多形式,尽管他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毫不畏惧,其实也还是非常害怕孤独。他希望有人能够相信他的所作所为,任何人都好——一个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一个值得自己为之而战的人。但他的生命中没有遇到或发现这样的人,现在他看清这点了。如果想要有人陪伴,他必须回到城市,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如果他想要战斗,他只能孤身前行。力量与兴奋感刚刚还在让自己亢奋得合不上眼,现在已消失得荡然无存。他缓缓坐起身,环抱自己的膝盖,凝望辽阔的沙漠,寻找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道路。

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亚伦信步走到池塘边,清洗自己的伤口。昨晚睡觉前他已缝好伤口并且敷药,但对待地心魔物造成伤口还是小心为妙。在洗脸时,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文身。

所有信使身上都有文身,表示他们来自哪座城市。那是他们旅程距离的标记。亚伦还记得瑞根对他展示自己的文身那天,那是一座位于群山中的城市,其上飘着密尔恩的旗帜。完成第一件差事时,亚伦本来想要刺个一样的文身。他去找刺青师,准备在身上留下信使的标记,但他迟疑了。密尔恩堡在很多方面来讲算是他的家,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提贝溪镇没有旗帜,于是亚伦偷挑了提贝溪的地理标记作徽章:一条河道贯穿肥沃的田园,流入一座小湖。刺青师拿起刺针,在亚伦的肩膀上留下永恒的家乡标记。

永恒。这个想法在亚伦心中挥之不去。他当时曾仔细观察刺青师工作。对方的技巧与魔印师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精准地描绘草稿,绝不容许出错的空间。亚伦的药草包里有针,魔印工具里有墨。

亚伦生了一小堆火,回想在刺青师店里的所有细节。他将针在火上烤炙,然后在小碗中倒了一些黏稠墨水。在针上缠了一圈线,以免自己刺得太深,接着仔细研究自己左掌的轮廓,留意伸展时所有掌纹的位置变化。准备好后,他拿起一根针,沾了点墨水,开始刺针。

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他常常得暂停片刻,擦干手上的血迹及沾到的墨水。反正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时间,所以他刺得十分仔细,而且手很稳。到了中午,他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刺的魔印。他在掌心涂药,小心包扎,然后开始补充绿洲的存货。当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努力搜集食物,隔天也一样,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开时必须尽量多带点补给。

亚伦在绿洲中又住了一个星期,早上刺魔印,下午搜集食物。手掌的刺青迅速愈合,但亚伦并未就此打住。想到挥拳攻击沙恶魔时指结会皮开肉绽,他又在左手指节上刺下魔印,然后等待右手指节痂脱落后,也在上面刺了一组。从此,再也没有地心魔物能够不痛不痒地挨他一拳。

他一边工作,一边反复回想自己与沙恶魔的那一战,回想它的动作、力量、速度、攻击方式,以及采取行动前的征兆。他仔细思索,用心钻研,思考自己应该采取怎样更好的应对策略。他绝不容许自己再度犯错。

克拉西亚人将残暴且精确的沙鲁沙克肉搏术演绎到了艺术的境界。他开始运用肉搏术的技巧去配合自己手中魔印的位置,进一步提升两者结合的威力。

亚伦离开黎明绿洲后,不走沙漠大道,直接穿越沙漠,前往失落古城安纳克桑。他尽其所能地携带干燥食物。安纳克桑有水井,但没有食物,而他打算在那里逗留一段更长的时间。即使在离开时,亚伦也很清楚自己的饮水并不足以撑到安纳克桑。绿洲中没有多余的水袋,徒步旅行可能须走上两个星期才能抵达,而他的水仅可勉力维持一个星期。

但他没有回头。我曾经也一无所有,他心想。我只能向着未来勇往直前。

当黄昏为沙漠带来黑暗时,亚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进,连扎营都免了。沙漠的夜空晴朗无云,所有星星清晰可见,要维持方向感并不困难;事实上,比白天还要容易。

鲜少有地心魔物会在如此深入沙漠的地方出没。它们习惯聚集在有猎物的地方,贫瘠的荒漠没有多少猎物。亚伦在月光下行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被一头恶魔盯上。他大老远就听见对方的吼叫,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恶魔有能力追踪自己;他也没有试图躲藏,因为当晚他还要赶很多路。他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恶魔穿越沙丘而来。

在看见亚伦沉静的目光时,地心魔物迟疑了片刻,茫然困惑。它对他高声嚎叫、张牙舞爪,但亚伦只是微笑。它发出挑衅的叫声,但是亚伦没有任何反应。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环境——视线所及的任何动静;风吹过沙地时的细微声响;冰冷空气中的气味。

沙恶魔习惯成群猎食。亚伦从未见过落单的沙恶魔,他怀疑眼前这头恶魔并没有落单。一点也没错,正当他的注意力被大吼大叫的恶魔吸引时,另两头恶魔已分别自左右两侧迂回来,在黑暗中近乎隐形,如死神般寂静。亚伦假装没有发现它们,盯着前方逐步逼近的地心魔物。

一如预期,攻击并非来自面前张牙舞爪的恶魔,而是来自从侧面偷袭的两头恶魔。亚伦对于地心魔物狡诈的程度感到惊讶。亚伦心想,在沙漠中这种一望无际、任何细微声都会随风传出数里之遥的环境,想要捕食猎物,必然发展出这类欺敌的本能。

尽管亚伦尚未成为称职的猎人,他也不是容易得手的猎物。两头沙恶魔分别自两旁展开攻击,各自挥出前爪,亚伦突然向前疾冲,迎向着负责欺敌的恶魔。

两头突袭的恶魔及时改变方向,差点撞成一团,面前的恶魔则在惊讶中连忙后退,它动作迅速,但快不过亚伦的左勾拳。指节上的魔印大放光彩,一拳将恶魔击倒,但亚伦并未就此罢手。他对准地心魔物的脸挥出右掌,将掌心的魔印贴上恶魔双眼。魔印启动、焚烧,恶魔大声惨叫,盲目挥爪。

亚伦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一击得手,立刻后退。他倒地翻身,随即在距离瞎眼恶魔数英尺之外再度起身,面对另两头朝自己扑来的地心魔物。亚伦再次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两头地心魔物没有同时进攻,错开攻击的时机,不让他再耍一次互撞的把戏。

然而这个策略反而为亚伦制造了各个击破的机会。第一头恶魔来袭时,他欺身而上,避开它的利爪,双掌压住它的双耳。魔法的威力将恶魔震倒,它痛苦扭曲、抱头尖叫。

第二头恶魔紧随而来,亚伦没时间闪躲或攻击。他想起上次面对恶魔时用过一招,扣住恶魔的前肢,背部着地将恶魔提到身上,两脚随即狠狠踢出。沙恶魔腹部的尖锐鳞片刺穿包在他脚上的布料,插入他的脚掌,但亚伦还是利用它本身的扑势将它远远踢开。失明的沙恶魔继续胡乱挥爪,但已无法构成威胁。

趁被踢出去的恶魔赶上来之前,亚伦跳到在地上挣扎的恶魔身上,膝盖抵住它的背脊,全然不顾鳞片刺体的疼痛。他一手紧握对方喉咙,另一手使劲压入对方后脑。他感到魔法开始凝聚,但被踢走的地心魔物再度来袭而被迫放手,滚向一旁。

亚伦翻身而起,谨慎地与沙恶魔绕圈而行。对方疾扑过来,亚伦膝盖微屈,准备侧身闪避魔爪,但恶魔突然停步,勇猛强健的身躯如同皮鞭般侧身甩来,粗厚的尾巴击中亚伦身侧,将他撂倒。

他倒地后立刻翻身,恶魔沉重的尾脊随即抽中刚刚他脑袋所在之处。他又滚回原位,勉强避开紧接而来的一击。趁沙恶魔收回尾巴,准备继续攻击时,亚伦一把抓住它,使劲一握,掌心因魔印的魔力作用感到刺痛,并在魔力凝聚时感到逐渐发热。恶魔挣扎怒吼,但亚伦动作迅速,另一手随即握上。他快步移动,闪避恶魔的利爪,双掌中的魔法越聚越强,终于烧断恶魔的尾巴,炸断末端的尾脊,爆出一地脓汁。

亚伦向后跌开,地心魔物重获自由,立刻转身展开攻击。亚伦以左手抓住对方前瓜,右肘顶入恶魔的喉咙,但没刺魔印的手肘无法发挥多大的效果。恶魔强壮的手臂一甩,亚伦向后飞出。眼看恶魔疾扑而来,亚伦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与它正面冲突,双掌紧扣对方喉咙,将它向后推开。地心魔物的爪子撕裂他的手臂,但亚伦的手比它的前肢长。它够不到他。他们重重摔落,亚伦提起膝盖,顶住地心魔物的前肢关节,利用体重将它压在地上,继续掐它的喉咙,感觉手中魔力随着时间增强。

地心魔物拼命挣扎,但亚伦越掐越紧,烧化它的鳞片,接触鳞甲下软弱的皮肤。一阵骨骼碎裂声过后,他的双掌完全握到了一起。

他自无头恶魔身前站起,转向另两头恶魔。

被击中双耳的恶魔虚弱无力地爬行逃走。瞎眼恶魔不知所终,但亚伦并不在乎。他觉得这头残废恶魔回到地心魔域后不会有好下场,它的同伴通常会把它撕成碎片。

他解决了在沙漠中爬行的恶魔,包扎伤口,休息片刻后,拿起装备,继续朝安纳克桑奔去。

亚伦夜以继日地赶路,趁中午时躲在沙里睡觉。整段旅程中只有另两个夜晚必须动手战斗;一次对抗另一组沙恶魔、一次对抗一只独自猎食的风恶魔。其他夜晚都忙于赶路。

没有太阳暴晒,他晚上行走得比白天还快。离开绿洲后第七天,饮水已喝得一滴不剩,人也精疲力竭,但当安纳克桑映入眼帘时,他立即充满活力。

亚伦从少数还能使用的水井里重新装满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建筑外围绘制魔印。

附近塌倒的废墟有许多木桩暴露在外,由于沙漠干燥而未腐烂。亚伦拆下那些木头,外加一些零散的木屑充当生火用的木柴。单靠从绿洲带来的三支火把和魔印工具里的几根蜡烛撑不了多久,墓穴中没有任何天然光线。他谨慎地分配仅存的食物。沙漠边缘以及最近可以补充食物的地方,距离安纳克桑至少须徒步走上五天,即使日夜赶路也须三天才能抵达。

他的时间不多,而这里有很多事要做。接下来一个星期,亚伦要探索地下墓穴,把找到的新魔印一一记载下来。他找到更多石棺,但都没有第一座石棺中的武器。尽管如此,石棺和石柱上还是刻有大量魔印,壁画中也有不少。亚伦看不懂壁画中的象形文字,但他看得懂画中人物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图案细致得战士武器上的魔印都清晰可见。

这些壁画里还有不曾见过的地心魔物品种,有一系列图像是描绘人类遭受除了利爪和尖牙,外形与人类几乎无异的恶魔屠杀,其中一幅画有四肢细长、胸口骨瘦如柴、脑袋大到不成比例的地心魔物,站在一整群恶魔前。那个地心魔物与身穿长袍的人类相对而立,男子身后也跟了一群数量与恶魔相当的人类战士。恶魔与男人五官都扭曲,仿佛以意志力对抗彼此,但相隔甚远。他们身边笼罩着光圈,双方人马在冷静地准备着即将爆发的恶战。

或许这幅壁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男子手中没有武器。他身边的光芒似乎是发自他额头上的魔印——刺青?亚伦转向下一幅壁画,只见恶魔与手下落荒而逃,人类则胜利地高举长矛。

亚伦仔细将男人额头上的魔印抄录到笔记本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物一天天减少。继续待在安纳克桑,他可能会在补充食物前挨饿一段时间。他决定天一亮就赶往来森堡。抵达城市后,他可以兑换一张票券,购买马匹和补给,然后回来。

但他实在不想在才刚刚探索安纳克桑进入最关键时点匆忙离去。许多通道都崩塌了,需要时间挖通它们,而且还有不少建筑物中可能存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这片废墟是摧毁恶魔一族的关键,而这已是第二次他迫于饥饿,不得不离开此地了。

地心魔物在他沉思时现身,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安纳克桑。或许它们认为这些建筑物总有一天会吸引人类前来,也可能它们喜欢占据曾试图反抗它们的城市。

亚伦起身走到魔印圈边缘,看着地心魔物在月光下舞动。他的肚子发出饥饿声,他不禁好奇——这些恶魔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组成的?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感到好奇了。它们是魔法生物,不是人,不会死。它们摧毁一切,但不会创造任何东西。就连它们的尸体都会化为灰烬,不会留下来滋润土壤。但他看过它们进食,看过它们拉屎撒尿。它们的存在是否完全超出自然界定律?

一头沙恶魔冲着他张牙舞爪。“你是什么东西?”亚伦问。恶魔只是攻击魔印,沮丧地低吼一声,在魔印的光芒中缓缓退开。

亚伦看着它,一种很明显的想法闪过。“管它那么多。”他低喃道,跳出魔印圈,地心魔物随即转头,亚伦恰好一拳挥下。指节上的魔印雷电般击中毫无防备的恶魔,恶魔在察觉被什么打中前就已死去。

其他地心魔物闻声而来,但它们十分谨慎,让亚伦有时间跳回魔印守护的建筑,并暂时撤出魔印,把恶魔的尸体拖进去。

“来看看你能不能对自然界有所贡献。”亚伦说道,拿漆有切割魔印的黑曜石划开沙恶魔的甲片,惊讶地发现它皮肤与自己的一样柔软。它的肌肉很厚实,与一般野生动物没有什么不同。

但恶魔身上散发出一股很浓的臭味。代表恶魔血液的黑色脓汁臭得令亚伦窒息,泪流满面。他屏住呼吸,自恶魔身上切下一块肉,用力甩掉沾在上面的脓汁,放到火堆上烧烤。脓汁化作白烟,烤干后,肉味不再那么难闻了。亚伦拿着乌黑的恶魔肉,耳畔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可琳·特利格和他讲过的一段话——“不要吃任何外表恶心的东西,你吃的东西都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块肉会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吗?他心想。他盯着恶魔肉,强烈的饥饿让他鼓起勇气,塞进嘴里。

第二十五章 新舞台

雨越下越大,罗杰加快脚步,咒骂自己的厄运。他早就想离开牧羊谷了,但没料到会在如此境况下离开。他觉得自己不能责怪牧羊人。没错,那个男人牧羊的时间比陪伴妻子的时间还长,而且也是她主动拥抱自己的。但当男人为了躲雨提前回家时,发现老婆跟一个男孩躺在床上,突然失去理智,也是情理中的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很感激这场雨。要不然,那个男人一定会召集半数村民来追捕他。牧羊谷的居民有强烈的占有欲,或许是因为他们出外牧羊时会把妻子独自留在家中。牧羊人都很严肃看待他们的羊群及妻子,侵犯任何一样的话……在屋子里疯狂追打几圈后,牧羊人的妻子终于跳到丈夫背上,让罗杰有时间抓起行李冲出屋外。罗杰的行李早已打包完毕,这点艾利克教过他。

“黑夜呀。”他的靴子踩入一堆泥泞,他不禁喃喃说道。湿冷的泥浆立刻渗入柔软的皮革,但他还是不敢停下来扎营生火。他拉紧自己的彩色斗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逃跑。过去两年,他几乎每到季节交替时都必须换地方落脚——蟋蟀坡、林尽镇和牧羊谷,他至少已经分别停留过三次,但仍感觉自己是外人。大多数村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村子,都劝罗杰留下来。

娶我。娶我女儿。住在我的旅店,我们把你的名字漆在门上招徕顾客。趁我丈夫上工时给我温暖。帮我们收割谷物,留下来过冬吧……

他听过上百种不同的挽留语,但是都是相同的意思——“放弃旅行,留下来过安定的生活。”

每当有人这么说时,他就会再度上路。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但别人需要他做什么?丈夫?父亲?农场工人?罗杰是吟游诗人,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不是吟游诗人的生活。第一次帮忙收割或帮忙找寻走失的羊羔时,他总是告诉自己尽快上路,尽快摆脱这种生活。

他摸摸放在暗袋里的金发护身符,感受艾利克的灵魂在守护自己。他知道如果自己脱下彩色斗篷,一定会让老师非常失望——艾利克到死都是吟游诗人,而罗杰也打算追随他的脚步。

艾利克说的没错,小村落的历练增进了罗杰的技巧,两年的常态演出让他学会许多小提琴和翻筋斗之外的把戏。少了艾利克的主导,罗杰不得不提升演出内容,想些有创意的方式去娱乐大众。他不断提升自己的魔术和音乐表演水平,除了小提琴和小戏法,他讲故事的能力也让人拍手叫绝。

所有小村落的村民都喜欢听故事,特别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罗杰顺应观众要求,谈论他去过,以及从未踏足的地方:位于山丘另一端的小镇,以及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大城。每讲一次,他就添油加醋一番,观众的心思随着栩栩如生的角色前往世界各地冒险。杰克·鳞片嘴,一个能跟恶魔对话的男人,永远都在用谎言欺骗那些愚蠢的恶魔。马可·流浪者,一个翻越密尔恩山脉,在山的另一边找到一片富饶土地的男人,地心魔物在那里被人当作神祗般崇拜。当然,还有魔印人的传说。

公爵的吟游诗人每年春天都会路过各个小村落宣传政令,而今年的吟游诗人带来一个故事,有关在荒野中徘徊、猎杀恶魔并吞噬恶魔尸体的野人故事。他宣称这个故事是从帮这人刺青的刺青师那里听来的,还有其他人可以证实他所言不虚。当晚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后来镇民要求罗杰再说一次这个故事,他顺应众人的要求,并且大大地吹嘘一番。

观众喜欢提出问题,并且试图找出他的说法前后矛盾的地方,但罗杰凭借三英寸不烂之舌,用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将这些乡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讽刺的是,最难让人信服的故事,反而是他有能力凭小提琴让地心魔物闻之起舞的故事。当然,他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的说法,但就像艾利克常说的:“只要你向观众证实了一件事,他们就会期待你证实所有的事。”

罗杰抬头望望天色。再过不久,就要演奏提琴赶跑地心魔物了,他心想今天一整天乌云蔽日,这时天色开始越来越暗。在城市里,高耸的城墙使得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任何地心魔物,人们普遍相信恶魔会从乌云中现身,但在城墙外的小村落生活两年后,罗杰确定没有这回事。大多数恶魔会等到太阳完全下山后才出现,但如果乌云够厚,一些勇敢的恶魔会抢先出来测试黑夜是否真的来临。

罗杰又湿又冷,没有心情冒险,于是开始找寻适合扎营的地点。照这种情况看来,他可能要在野外露宿两晚。如果明天可以抵达林尽镇就算他幸运了,这种想法令他反胃。而且林尽镇也不会比牧羊谷好到哪里去。真要说起来,蟋蟀坡也差不多。他迟早会把某个女人肚子搞大,或更糟糕,陷入爱河,接着在他察觉以前,小提琴只有在节庆的日子里才有机会拿出来拉了。先决条件是他没有为了修犁购买种子而把琴卖掉,到时候他就会变成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

或者他也可以回家。

罗杰常常在考虑回安吉尔斯,但每次都要能想出理由拖延——究竟城市生活有什么好?狭窄的街道,到处挤满人和牲畜,木板地不断散发粪便和垃圾的气味。乞丐、扒手,以及永远无法摆脱的财务问题。人们忽视彼此的能力已到了艺术的境界。

普通人,罗杰心想,轻叹一声。小村民总是想要知道邻近地区的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陌生人敞开大门。罗杰很钦佩这种处世态度,但内心深处,他一直是个城市男孩。

回安吉尔斯意味着他必须再次面对公会的刁难——没有执照的吟游诗人在城里混不下去,但声誉良好的公会成员却衣食无忧。他在小村落的演出经验应该足以为他赢得获取执照资格,如果能够请个公会成员为他出面担保或推荐会更有把握。艾利克得罪了大多数公会成员;但只要搬出老师凄惨的遭遇,罗杰或许可以找到同情他的人。

他挑选一棵可以勉强遮雨的大树,铺好便携式魔印圈后,他在树枝下方找到一些干柴,生了一小堆营火。他小心翼翼地添柴烧火,但风雨还是把火给浇熄了。

该死的小村落。罗杰在黑暗降临时在心里咒骂,偶尔会有恶魔测试他的魔印,发出几道魔光。

该死的全世界。

安吉尔斯自从他离开后并没有太大变化,整座城市看起来似乎变小了点,那是因为罗杰在辽阔的村镇游历过一段时间。而且他自己也比离开前长高了几英寸。现在他已经十六岁了,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已算是个男人了。他在城外徘徊了一段时间,凝望高高的城墙,思忖着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

他身上仅有几枚硬币,几年间辛苦地节衣缩食积攒起来,为了将来回城市时会有用得到的一天。另外,他的袋子里还有点食物,并不算多,但至少可以让他在几天内不必去挤收容所。

如果我只想要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再回小村落去就好了,他心想。他可以转而向南,前往农墩镇或伐木洼地,或往北走,前往公爵在分界河安吉尔斯领地上重建的河桥镇。

如果,他对自己强调,随即鼓起勇气,穿过城门走了进去。

他找到一家便宜的旅店,取出最好的表演服,换好衣服立刻出门。吟游诗人公会位于城镇中央,住在那里距离城内任何地点都很近。所有有执照的吟游诗人都可以住在公会里,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公会指派的任何工作,并将一半的收入缴给公会。

“白痴。”艾利克一直如此评论他们,“为了遮风避雨和一日三餐而交出一半收入的人,都不配叫做吟游诗人。”

这话说得没错。只有年纪老迈及技艺太差的吟游诗人会赖在公会里,接受各式各样没有人愿意接的差使。尽管如此,还是比穷得没饭吃好,也比公有收容所安全。公会会馆的魔印威力强大,住在里面的人也不会相互劫掠。

罗杰前往会馆住宿区,问了几个人后,他来到某扇门前敲门。

“呃?”一个老人打开房门,眯起眼睛凝望着走廊,“是谁?”

“罗杰·半掌。”罗杰报上自己的名字。在发现对方不认得自己时,又补充道:“我是艾利克·甜蜜歌的学徒。”

对方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关门。

“杰卡伯大师,拜托。”罗杰说着出手挡在门上。

老人叹了口气,不再关门,只是走回小房间内吃力地坐了下来。罗杰跟着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你想干吗?”杰卡伯问,“我老了,没时间和你拐弯抹角。”

“我需要担保人帮我申请公会执照。”罗杰说。

杰卡伯一口啐在地板上。“艾利克变成累赘了?”他问,“那酒鬼拖累你的发展了,所以你就自立门户,任他一人自生自灭?”他咕哝一声。“活该。二十五年前对我做出那种事,注定他今天会有这种报应。”

他抬头看向罗杰。“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你认为我会帮你背叛……”

“杰卡伯大师,”罗杰说道,伸出双手阻止对方说教,“艾利克死了。在前往林尽镇的途中死在恶魔手上,他已经去世两年了。”

“背挺直点,孩子。”杰卡伯在走廊上边走边叮嘱道,“记得要直视公会长的双眼,若没有人问你,请不要乱说话。”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十几遍了,罗杰只是点头。他因年纪太轻,而没有取得自己的执照;但杰卡伯大师说公会历史上有人取得执照时的年纪比他还小。执照的颁发是可以参考天赋及技艺的,年龄并非重点。

即使有推荐人,想要约见公会长一面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杰卡伯已经很多年没有力气演出了,尽管公会成员都礼貌性地尊重他的经验,但公会会馆公务区人员通常懒得理他。

公会长的秘书让他们在办公室外等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无助地看着其他人来来去去。随着窗外洒落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罗杰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竭力抗拒改变姿势或垂头丧气的欲望。

“乔尔斯公会长现在可以接见你们了。”秘书终于说道。罗杰迅速站起身,伸手去扶杰卡伯。

自从离开公爵宫殿后,罗杰就没有见过像公会长办公室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地上铺有一层厚而柔软的地毯,图案精美,色泽明亮,橡木墙板上挂着做工精细的油灯,灯外盖着一个彩色玻璃罩,旁边还有描绘战争、美女以及静态物品的画像。漆黑亮眼的胡桃木办公桌上面摆着小巧精细的雕像,屋里的台座上放着许多与这些小雕像一模一样的大型雕像。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吟游诗人公会的标志:三颗彩球。

“我没有多少时间,杰卡伯大师。”乔尔斯公会长说道,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桌上的文件。他是个年过五十的胖子,身穿商人或贵族的刺绣华服,而不是吟游诗人的演出彩服。

“为这个孩子不得不占用你一点时间。”杰卡伯道,“艾利克·甜蜜歌的学徒。”

乔尔斯终于抬起头,斜眼瞪了杰卡伯一眼。“我不知道你和甜蜜歌还有联络。”他说道,完全没有理会罗杰,“听说你们当年不欢而散——”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杰卡伯语气僵硬,说出算是谎言的说辞,“我已经和艾利克言归于好。”

“你大概是唯一愿意和他和好的人。”乔尔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栋屋子里大多数的人都是一看到他就想把他掐死。”

“有点太迟了。”杰卡伯说,“艾利克死了。”

乔尔斯顿时肃然。“听到这个消息真是让人遗憾。”他说,“每个会员都是公会宝贵的资产——酗酒害死了他?”

杰卡伯摇头。“地心魔物。”

公会长皱起眉,对着办公桌旁的铜盆吐了一口口水。这个铜盆除了让他吐口水似乎没有其他用途。“什么时候?死在哪里?”他问。

“两年前,在前往林尽镇的途中。”

乔尔斯悲伤地摇头。“我记得他的学徒是拉小提琴的。”说着他转头望向罗杰。

“没错。”杰卡伯说,“他的本事不仅如此,这位就是罗杰·半掌。”罗杰鞠躬。

“半掌?”公会长问,终于有点乐趣了,“我听说西方村落出了一个名叫‘半掌’的吟游诗人,就是你吗,孩子?”

罗杰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但只是点点头。艾利克说过在小村落建立起的名声会迅速传开,但是听到公会长提及自己的艺名,还是令他十分惊讶。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声究竟是好是坏。

“别得意得太早。”乔尔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般说道,“乡下人很喜欢夸大其词。”

罗杰点头,与公会长保持目光接触。“是的,先生。我很清楚。”

“那好,这就来吧。”乔尔斯说,“露点本事给我瞧瞧。”

“这里?”罗杰迟疑问道。会长办公室又大又安静,在这些厚地毯和昂贵家具前似乎不太适合翻筋斗和耍飞刀。

乔尔斯不耐地挥挥手。“你跟随艾利克学艺多年,我想你应该会杂耍和唱歌。”他说。罗杰咽下一大口水。“想要赢得执照必须让我看看你的那首绝活。”

“演奏小提琴吧,孩子,就像你说服我的时候。”杰卡伯自信十足地说道。罗杰点头,双手微微颤抖地自琴盒中取出小提琴,但当他的手指握住光滑的木头表面时,所有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演奏,沉浸在音乐中,将公会长完全抛到脑后。

他才演奏不久,就被一声吼叫打断了。琴弓滑开琴弦,现场死寂片刻,接着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我不会等什么一无是处的学徒完成测验!给我滚开!”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大门被人撞开,杰辛大师闯了进来。

“很抱歉,公会长,”秘书道歉,“他不肯等。”

乔尔斯挥手遣走秘书,杰辛大肆地走到他的面前。“你把公爵的舞会交给伊顿演出?”他大声问道,“十年来公爵的舞会都是由我负责,我叔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乔尔斯毫不退让,双手环抱胸前。“公爵亲自要求换人。”他说,“如果你叔叔对此不满,建议他去找公爵阁下抗议。”

杰辛皱眉,总管大臣詹森不大可能为了一场舞会而去找公爵求情。

“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杰辛,那就请先出去吧。”乔尔斯继续道,“年轻的罗杰正在接受执照测验。”

杰辛的目光突然移到罗杰身上,显然还认得他。“看来你终于甩掉那个酒鬼了。”他语气不屑。“希望你不是为了这个老古董而背叛他。”他扬起下巴比向杰卡伯,“我的提议依然有效,过来做我的学徒。现在变成艾利克求你赏赐一点剩饭,是不是?”

“艾利克大师两年前已死在恶魔手中了。”乔尔斯说道。

杰辛将目光转回公会长脸上,接着哈哈大笑。“太棒了!”他叫道,“这个消息让失去公爵舞会的演出变得无关紧要,真是太好啦!”

罗杰扑上去就是一拳。

直到一只脚踏在杰辛大师身上,拳头传来湿润和刺痛感时,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击中杰辛鼻梁时,他听见一阵骨头碎裂声,这意味着取得执照的机会就此消失,但当时他一点也不在乎。

杰卡伯一把抓住他向后拉开,杰辛一跃而起,疯狂挥拳。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小……”

乔尔斯立刻挡在两人之间。杰辛试图挣扎,但公会长单靠体型就足以阻止他。“够了,杰辛!”他吼道,“你不能杀任何人!”

“你看到他做了什么!”杰辛大吼,捂住流血的鼻子。

“我也听到你说了什么!”乔尔斯吼回去,“我都想要动手揍你了!”

“我这样今晚怎么唱歌?”杰辛大声问道。他的鼻子已开始肿胀,让人听不太懂他在讲什么。

乔尔斯脸色一沉。“我会找人代你演出。”他说,“公会会负责你的损失。大卫!”秘书自门口探头进来。“送杰辛大师去看看草药师,把账单拿回公会报账。”

大卫点头,走过去扶杰辛大师。大师一把将他推开。“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算了的!”他离开前指着罗杰鼻子说道。

门关上后,乔尔斯长叹一声。“好了,孩子,这下你麻烦大了。我实在不愿意见到任何人树立这种敌人。”

“他早就是我的敌人了。”罗杰说,“你也听到他说了什么。”

乔尔斯点头。“我有听到。”他说,“但你应该克制自己。下次要是你的观众侮辱你怎么办?或是公爵本人?公会成员不能随便殴打任何触怒我们的人。”

罗杰低下头去。“我了解。”他说。

“不过,你让我破费了一大笔钱,”乔尔斯说道,“接下来几个星期,我都得不断丢钱给杰辛,并且为他安排最好的表演时段才能哄他开心。既然你的小提琴演奏得这么好,我如果不给你机会把钱赚回来就太愚蠢了。”

罗杰满怀惊喜地抬起头来。

“试用执照。”乔尔斯说着,取出白纸和鹅毛笔,“你只能在公会大师到场监督的情况下演出,而且必须自掏腰包支付大师佣金,所赚的钱一半要缴到公会库房,直到我认为你还清了欠债。听懂了吗?”

“没有问题,先生!”罗杰兴奋地答道。

“还有必须克制脾气。”乔尔斯说,“不然我就撕烂这份执照,你这辈子就别想在安吉尔斯演出了。”

罗杰手里演奏小提琴,眼角却不断飘向杰辛的壮硕学徒艾伯伦。杰辛通常会派一名学徒监视罗杰的演出。这种情况令他不安,心知他们是在帮老师杰辛监视自己,而他们的老师对他不安好心,不过发生在公会长办公室的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对方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为。杰辛大师的伤势迅速痊愈,不久就再度登台演出,在安吉尔斯各大高级社交场合赢得热烈的掌声。

如果不是这些学徒每天都出现,罗杰会以为事情已经落幕。有时“木恶魔”艾伯伦混在人群里监视,有时是“石恶魔”莎莉靠在酒馆后方喝饮料,但不管表面上看来有多么的正常,他们会出现在那里绝不是来为他喝彩的。

罗杰以夸张的动作结束表演,将琴弓甩入空中,很优雅地鞠了个躬,起身时恰好接住琴弓。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杰卡伯拿着收钱帽在人群中走动,罗杰敏锐的双耳听见钱币落袋声,他满心欢喜,老吟游诗人也乐得合不拢嘴。

整理道具时,罗杰瞄向散场的群众,艾伯伦已经消失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迅速打包,绕道赶回旅店确保不会被跟踪。太阳很快就下山了,街上的行人迅速减少。冬天即将过去,但街道上还残留零星的冰雪,人们没事不会出门。

“就算扣掉乔尔斯的抽成,未来几天的房租也不成问题。”杰卡伯说着,轻摇他们的钱袋,“等欠债还清后,你就发财了!”

“我们就发财了!”罗杰纠正道,杰卡伯大笑,脚下踢踏了一会儿,然后在罗杰的背上拍了一下。

“看看你,”罗杰摇头说道,“几个月前前来应门的老先生跑哪去了?”

“是再度演出的关系。”杰卡伯说,咧开无牙的嘴巴微笑。“虽然没有唱歌或丢飞刀,但只是传递收钱帽就足以点燃我早已熄灭二十年的满腔热血。我觉得我甚至可以……”他说着偏开目光。

“可以干什么?”罗杰问。

“就是……”杰卡伯说,“我不知道,或许讲个故事?或是在你讲笑话时站在旁边搭腔?我不想抢你的风采……”

“当然,”罗杰说,“我本来就想问你,但我觉得把你大老远请来为我的演出助阵,已经深感荣幸。”

“孩子,”杰卡伯说,“我都不记得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笑着走过转角,差点撞到艾伯伦和莎莉身上。杰辛笑容满面地站在他们身后。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杰辛说,艾伯伦对准罗杰的肩膀狠狠拍下。罗杰躬身弯腰,整个人摔在结冰的木板道上。莎莉在他爬起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

“不要打他!”杰卡伯大叫,朝莎莉扑去。壮硕的女高音只是大笑,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衣襟,狠狠撞向后方的墙壁。

“有你好受的,死老头!”杰辛在莎莉狠狠殴打罗杰时说道。罗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大师口中发出的虚弱喘息。如果不是靠墙而立,他早就瘫倒在地了。

眼中的木板地旋转不休,罗杰挣扎起身,双手握紧琴颈用力挥出这最后的武器。“你们逃不过法律制裁的!”他叫道。

杰辛大笑。“你要去找谁提告?”他问,“执法官会相信一个街头艺人的明显诬告,还是相信总管大臣的外甥?去找警卫队,他们会吊死的人是你。”

艾伯伦轻易地接下小提琴,使劲扭转罗杰的手臂,膝盖顶上他的骨间。罗杰在鼠蹊部灼痛不堪的情况下依然感受到手骨断裂的痛楚,接着小提琴狠狠击中他的后脑勺,小提琴被摔成了碎片。尽管双耳嗡嗡作响,罗杰还是听得见杰卡伯的痛苦呻吟。艾伯伦站在他的身上,满脸狞笑地举起一根沉重的木棒。

第二十六章 安吉尔斯

“吉赛儿!”史考特在老草药师带着碗来到身边时叫道,“何不让你的学徒来帮我擦一下?”他朝正在帮另一名男子更衣的黎莎指了一下。

“哈!”吉赛儿笑道。她是个壮硕的女人,有着短短的灰发和洪亮的声音。“如果我让她帮病人擦澡治疗,一个星期内安吉尔斯起码超过半数人都要生病住院了。”

黎莎在他们哈哈大笑时摇了摇头,不过她也跟着无奈地笑了几声。史考特没有恶意。他是在城外摔下马背的信使,能保住性命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他在断了两条胳膊的情况下还是有办法找回自己的马、爬回马鞍上。他没有妻子,因此在家里无人照顾,信使公会只好出资让他住在吉赛儿的诊所直到伤势痊愈。

吉赛儿将抹布浸泡在盛有温肥皂水的碗里,掀开对方的床单,动作熟练地开始擦澡。信使在她擦完的同时发出尖叫,吉赛儿忍不住笑道:“幸好是我帮你擦澡。”她大声说道,目光瞄向下方。“我们可不想让可怜的黎莎失望。”

其他床上的病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病床全住满了,所有病人都无聊得发慌。

“如果是她来擦澡,大小就不一样了。”史考特咕哝道,脸红耳赤。吉赛儿只是又笑了笑。

“可怜的史考特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稍后在药室中磨药时对黎莎说道。

“有意思?”最年轻的学徒凯蒂笑道,“他不只是有意思,他根本已经迷恋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认为他很可爱。”朗妮参与讨论。

“在你眼中,所有人都很可爱。”黎莎说。朗妮初经刚来,看到男人就会发骚。“但我希望你的品味不会差到去爱上一个苦苦哀求你帮他擦澡的男人。”

“别灌输她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吉赛儿说,“朗妮已经如鱼得水,诊所里所有男病人都让她擦过了。”所有女孩咯咯娇笑,就连朗妮也没有反驳。

“至少要知道脸红呀。”黎莎告诉她道,女孩们再度娇笑起来。

“够了!你们这些傻笑的女孩统统出去!”吉赛儿笑道,“我要和黎莎单独谈谈。”

“几乎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等其他人出去后说道,“和他们聊聊身体状况之外的话题又不会死。”

“听起来你越来越像我妈了。”黎莎说道。

吉赛儿猛然将碾杵放在台面上。“我一点也不像你妈,”她说,因为这些年来她听过所有伊罗娜的事,“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报复她而以老处女的身份死去,喜欢男人不是罪。”

“我喜欢男人。”黎莎抗议。

“看不出来。”吉赛儿说。

“所以我应该主动去帮史考特擦澡?”黎莎问。

“当然不是。”吉赛儿说。“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做。”她眨眼补充道。

“这下你听起来像布鲁娜了。”黎莎呻吟道,“单靠那些淫言秽语还不足以赢得我的芳心。”史考特这种要求黎莎听多了。她拥有她母亲的身材,这点对男性而言有无比的吸引力,不管她喜不喜欢。

“那到底要怎样?”吉赛儿说,“什么样的人可以穿越你的芳心魔印?”

“值得我信任的男人。”黎莎说,“一个我可以放心亲吻的脸颊,不必担心第二天他会跑去和朋友吹嘘自己如何在畜棚里尽情搞我的男人。”

吉赛儿哼了一声。“遇上友善地心魔物的机会还比较高一点。”她说。

黎莎耸了一下肩。

“我认为你只是害怕。”吉赛儿指责道,“你等待第一次的时间太长了,让你在一些事情上放不开,哪怕是每个正常女孩喜欢开的玩笑……”

“太荒谬了。”黎莎说道。

“是吗?”吉赛儿问,“我看过你在女人前来询问床事问题时的反应,紧张兮兮、胡乱猜测、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你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去指导他人?”

“我很肯定要把什么东西放入什么地方。”黎莎冷冷说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吉赛儿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黎莎问道,“随便找个男人,咬咬牙就过去了?”

“也不能算是糟糕的主意。”吉赛儿说。

黎莎瞪视着她,但吉赛儿坚定地回应她的目光。“你守护你的花朵太久了,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值得信赖的男人。”她说,“一朵花再怎么美,藏起来不给人看又有什么意义?等到花朵凋零后,谁还会记得它的美丽?”

黎莎突然呜咽一声,吉赛儿立刻迎上前,在她哭泣时紧紧拥抱着她。“好了,好了,小宝贝,”她抚摸黎莎的秀发柔声安慰,“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啦。”

用过晚餐,检查完魔印,将学徒都送回书房后,黎莎和吉赛儿终于有时间煮一壶药茶,打开早上信使送来的包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灌满可用很久的灯油。

“白天看病、晚上看信,”吉赛儿叹气,“似乎我们草药师都不必睡觉。”她倒过信袋,将信件摊在桌上。

她们很快就分好来信。接着吉赛儿随手拿起一叠信,看了看收信人。“这些是你的。”她说着将信递给黎莎,然后拿起另一叠打开来阅读。

“这封信是晶柏写来的。”看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晶柏是她送走的另一名学徒,在距离城南一天路程的农墩镇。“制桶匠的疹子越来越严重,而且又开始扩散了。”

“她煮药的方法不对,我敢说又是这个问题。”黎莎咕哝道,“她总是不肯把草药泡久一点,然后还怀疑药效为什么不足。如果要我去农墩镇帮她煮药,我一定会狠狠捶她的脑袋!”

“她知道这点。”吉赛儿笑道,“所以这次她才写信给我!”

这种笑声具有感染力,黎莎忍不住跟着一起大笑。黎莎喜欢吉赛儿。必要时她和布鲁娜一样固执,不过她总是很爱笑。

黎莎非常想念布鲁娜,而这份思念将她的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信上。当天是第四日,信使自农墩镇、伐木洼地以及其他南方地点而来。整叠信中摆在最上面的信是父亲写来的。

其中也有薇卡的来信,黎莎先打开来看,双手一如往常地紧握,直到肯定老得不能再老的布鲁娜依然安好才终于放心。

“薇卡生了。”她说道,“男孩,名字叫杰姆,六磅十一盎司。”

“这是第三胎?”吉赛儿问。

“第四胎。”黎莎说。薇卡抵达伐木洼地不久就嫁给了约拿辅祭,而且立刻开始帮他生孩子。

“那她大概不太可能再回安吉尔斯了。”吉赛儿叹息道。

黎莎大笑。“我在她生第一胎后就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真难想象,她与薇卡交换学习至今已七年。最初临时的轮岗已变成永久的定局,而黎莎对此没有太大的不满。

不管黎莎怎么做,薇卡都会留在伐木洼地,而且她的人缘比布鲁娜、黎莎和妲西三个人加起来还好。这为黎莎带来一种从未梦想过的自由。她曾承诺有一天会回去伐木洼地,确保镇上有个称职的草药师,然而造物主已经帮她安排好了;她的未来完全属于自己。

她父亲的信中提到自己受了点风寒,但薇卡正在照顾他,应该短期内就会康复。下一封信是麦莉写来的,她的大女儿已经月经来潮,而且订婚了,麦莉很快就要当祖母了。黎莎叹了口气。

那叠信中还有两封信。黎莎几乎每个星期都写信给麦莉、薇卡及父亲,她母亲很少来信,而且语气通常都很糟糕。

“没事吧?”吉赛儿问,目光离开自己的信件,看着皱眉的她。

“是我妈。”黎莎读信说道,“语气好多了,但内容还是一样:‘趁造物主还没有夺走你的生育能力前回来生孩子。’”吉赛儿咕哝一声,摇了摇头。

伊罗娜的信里还附带另一张字条,理论上是加尔德写的,不过是她妈的字迹,因为加尔德不识字。不管她花了多少心思让信的内容看起来像是加尔德的口述,黎莎很肯定至少有一半是她母亲自己编的,搞不好都是。这张字条的内容与她母亲写来的信一样从没变过。加尔德很好、加尔德想她、加尔德在等她、加尔德爱她。

“我妈一定以为我非常愚蠢。”黎莎一边看信,一边冷冷说道,“才会相信加尔德会试图写诗,而且还是一首完全没有押韵的诗。”

吉赛儿大笑,但在发现黎莎没有跟着笑时立刻收敛笑声。

“万一她说得没错呢?”黎莎突然问道,“虽然伊罗娜没什么值得可取的想法,但我将来确实想要有个孩子,任何人都知道,我能生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你自己也说过我在浪费最佳的生育时间。”

“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吉赛儿答道。

“但这仍是事实。”黎莎黯然说道,“我从来没有费心寻找男人;他们总是有办法找到我,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只是一直以为有一天会有个能适应我的男人找上门来,而不是一个期待我去适应他的男人。”

“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美梦,亲爱的。”吉赛儿说,“当你独自凝望墙面时,那是不错的幻想,但是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

黎莎轻捏掌心,手上的信纸微皱。

“所以你在考虑回故乡,嫁给那个加尔德?”

“喔,造物主呀,不!”黎莎叫道,“当然不是!”

吉赛儿咕哝一声。“很好,这样我就不用费神捶你脑袋了。”

“不管我多么渴望小孩,”黎莎说,“我就算到死都是处女也不要怀加尔德的种,问题在于他会教训伐木洼地里任何走近我的男人。”

“这好解决。”吉赛儿说,“在这里生就好了。”

“什么?”黎莎问。

“伐木洼地有薇卡在。”吉赛儿说,“她是我亲手训练的,而且她的心完全属于那里。”她凑上前,伸出肥厚的手掌放在黎莎手上。“留下来,”她说,“把安吉尔斯当作自己家乡,等我退休后接手诊所。”

黎莎瞪大双眼,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你教我的东西和我教你的一样多。”吉赛儿继续说道,“我不放心把诊所交给别人,就算薇卡明天回来也一样。”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黎莎勉强回应道。

“不用急着做决定。”吉赛儿说,轻拍黎莎的手掌,“我短时间内还不打算退休,你考虑考虑吧。”

黎莎点头。吉赛儿张开双手。黎莎投入她的怀抱,紧紧拥抱年长的草药师。分开后,屋外传来的叫声将她们两人吓了一跳。

“救命!救命!”有人叫道。她们同时转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了。

在安吉尔斯,入夜后开启窗叶是可以处以鞭刑的罪行,但黎莎和吉赛儿想也没想就拉开窗闩,看着三名守卫自木板道上奔来,其中两人身上各扛着一名男子。

“诊所里的人!”领头守卫叫道,看见窗叶后照射出来的灯光,“开门!帮忙!我们需要避难和医治!”

黎莎和吉赛儿同时冲向楼梯,差点撞成一团滚下楼去。时值冬季,尽管城内的魔印师努力清理魔印网上的积雪、冰块及枯叶,每晚还是会有几头风恶魔潜入城内猎食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且等待大胆触犯法令、违抗宵禁的蠢蛋深夜出门。风恶魔可以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然后突然张开翼爪撕裂猎物的内脏,再以后爪抓起尸体,飞到天上,逃出城外。

她们冲到楼下,打开屋门,看着外面的男人逐渐接近。门框绘有魔印,就算开门也不会危及她们和病患的安全。

“出了什么事?”凯蒂大叫,自二楼阳台探出头来。其他学徒跟在她身后涌出房间。

“穿好围裙,立刻下楼!”黎莎命令道,年轻的女孩们连忙行动。

外面的人距离还很远,但跑得很快。听见天上传来尖锐的叫声,黎莎感到腹部一阵紧缩。附近的风恶魔已被光线和人声吸引过来。

守卫接近的速度很快,黎莎本来以为他们可以毫发无伤抵达诊所,直到其中一名守卫在冰上滑了一跤,重重跌倒。他背上的男子随即摔到木地板上。

肩上扛着一人的守卫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飞速跑来。没扛人的守卫回头冲向倒地的同伴。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翅翼拍击声中,不幸的守卫脑袋掉落,在木板地上急速滚动。凯蒂尖声大叫。伤口开始喷血前,风恶魔已抓着尸体狂啸一声冲天飞起。

扛人的守卫穿越魔印,放下身上的人。黎莎回头看向还在外面挣扎起身的男人,露出坚定的神情。

“黎莎,不要!”吉赛儿大叫,出手抓她。但是黎莎侧身避开,踏上木板道。

她迂回前进,冰冷的夜空中传来风恶魔的叫声。一头地心魔物急冲而至,但完全没有碰到她,其间相差不过数寸之间。恶魔重重摔在木板道上,但很快就爬起身来,冲击力道完全被厚重的外壳吸收。黎莎连忙转身,在它脸上洒了一把布鲁娜的盲目药粉。恶魔发出痛苦的吼叫,黎莎继续前进。

“救他,不要救我!”守卫在他接近时叫道,指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守卫的脚踝呈现不自然的角度,显然已折断。黎莎看向另一名俯卧的男子。她没有办法同时背负两人。

“不要救我!”守卫在她走近时喊道。

黎莎摇头。“我扶你回诊所的机会比较大。”她以不容争辩的语调说道。她搀起他的手臂,用力扶起对方。

“身体放低。”守卫喘气说道,“风恶魔比较不会攻击太接近地面的猎物。”

黎莎尽可能弯腰行走,因为男人的体重而跌跌撞撞,她知道不管身体有没有压低,以这种速度前进,他们绝不可能抵达诊所。

“现在!”吉赛儿大叫,黎莎抬头看见其他学徒冲出门外,手持白色床单的边角遮在头上。到处都是翻飞的床单,风恶魔没有办法确定目标的位置。

在床单的掩护下,吉赛儿和第一名守卫迅速来到他们身边。吉赛儿帮助黎莎,守卫扛起昏迷不醒的男人。恐惧给了他们力量,他们迅速冲进诊所中,紧闭房门。

“这个人死了。”吉赛儿说,语气冰冷,“我估计他已死亡超过一个小时了。”

“我为了一个死人差点送命?”脚踝扭断的守卫喊道。黎莎不去理他,走到另一个受伤的男子身前。

从对方布满雀斑的圆脸纤瘦的身材来看,他比较像是男孩而不是男人。他遭受严重的殴打,但还有呼吸,而且心跳强劲。黎莎迅速检查他的伤势,剪开鲜艳的补丁彩服摸索断骨,寻找表演服染有大量血迹的原因。

“出什么事了?”吉赛儿一边检查受伤守卫的脚踝,一边问道。

“我们在巡逻完毕返回哨所途中发现这两个人。”守卫咬紧牙关说道,“看打扮是吟游诗人,躺在木板道上,一定是表演完遭人打劫。他们都还活着,但伤势很重。当时天色已晚,但两个人看起来都必须立刻救治,不然绝对熬不过今晚。我想起这间诊所,于是尽快赶了过来,沿着屋檐行走,尽量躲避风恶魔的追踪。”

吉赛儿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对。”

“去对可怜的强辛说。”守卫道,“造物主呀,我要怎么对他的妻子交代?”

“那个明天早上再来担心。”吉赛儿说,拿起烧瓶放到男人嘴边,“喝下去。”

守卫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他问。

“帮助睡眠的东西。”吉赛儿说,“我必须帮你接骨,而我向你保证你绝不希望在清醒的情况下让我接骨。”

守卫立刻吞下药水。

黎莎帮年轻伤患清理伤口时,对方突然喘气惊醒,坐起身来。他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但另一只眼透着亮眼的绿色,睁开后立刻东张西望。他大声呼叫:“杰卡伯大师!”

他用力挣扎,黎莎、凯蒂及最后一名守卫合力才将他压回床上。他转动完好的眼珠凝望黎莎。“杰卡伯大师在哪里?”他问,“他还好吗?”

“和你在一起的老人?”黎莎问。他点头。

黎莎迟疑片刻,考虑该怎么说。但这种反应已回答了对方。他放声尖叫,再度挣扎。守卫用力压着他,直视他的双眼。

“你有看到动手的人吗?”他问。

“他的状况不适合……”黎莎才刚开口,守卫即怒目相向。

“今晚我损失一名弟兄。”他说,“我没有耐心等待。”他转头面对男孩。“有看到吗?”他问。

男孩看着他,眼中充满泪水。最后他摇摇头,但守卫仍压制着他。“你一定有看到什么。”他逼问。

“够了。”黎莎说着抓起守卫的手腕,用力拉扯。他抗拒片刻,最后放开男孩。“去隔壁房等。”黎莎命令道。他皱起眉,但遵命行事。

黎莎回到男孩身边,只见对方放声大哭。“把我丢回街上,”他说着,举起一只残缺的手掌,“我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所有试图救我的人最后统统死了。”

黎莎握起残缺的手掌,凝视他的双眼。“我愿意冒这个险。”她说着,轻捏他的手掌,“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要互相照顾。”她将安眠药水放到他嘴边,然后握着他的手给予他力量,直到他闭上双眼。

小提琴的音乐洋溢在诊所中。病患们打着节拍,学徒们则一边忙着做事一边跳舞。就连黎莎和吉赛儿都觉得步伐轻快不少。

“年轻的罗杰竟然还会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付账。”吉赛儿一边准备午餐一边说道,“我还想等他伤好后付钱请他来娱乐病患呢。”

“病患和女孩们都很喜欢他。”黎莎同意道。

“我发现你在没人看时也会跳舞。”吉赛儿说。

黎莎微笑。不拉小提琴时,罗杰会让所有学徒围在他的床边听他讲故事,或是教他们一些自称从公爵的妓女那边学来的化妆技巧。吉赛儿常常对他流露母亲般的关怀,学徒们则个个都很宠爱他。

“那就给他一块特别厚的牛肉吧。”黎莎说着切下一块牛肉,放在摆满马铃薯和水果的餐盘上。

吉赛儿摇头。“真不知道那个男孩的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和其他女孩已经喂他吃了一个多月的大餐,但他还是瘦得像根竹子。”

“午餐!”她喝道。女孩们纷纷走进来端餐盘。朗妮直接走向叠得最满的那个餐盘,但黎莎端起来不给她拿。“这一盘我自己端。”她说,笑嘻嘻地望向厨房里所有失望的脸孔。

“罗杰需要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而不是你们帮他切牛肉,他就要讲故事给你们听。”吉赛儿说,“你们可以晚点再去讨好他。”

“中场休息!”黎莎走入病房时叫道,其实不必叫,她一出现,琴弓就已经自琴弦上滑开,发出一道尖锐的音符。罗杰微笑挥手,在放下小提琴的同时撞倒了一个杯子。他折断的手指和手臂都已痊愈,但脚上的石膏依然挂在床上,因此无法很平稳地将小提琴放到床头柜。

“你今天一定饿坏了。”她笑道,将餐盘放在他的腿上,接过他的小提琴。罗杰一脸怀疑地看着餐盘,然后抬头对她微笑。

“你应该会帮我切牛肉吧?”他说着,举起残缺的手掌。

黎莎扬起眉。“你的手指拉小提琴时似乎十分灵活。”她说,“怎么吃饭就不行了?”

“因为我讨厌一个人吃饭。”罗杰笑道。

黎莎微笑,在床侧坐下,拿出刀叉。她切下一块厚厚的牛肉,蘸蘸肉汁和马铃薯,然后送入罗杰口中。他微微一笑,肉汁自嘴角流下。看得黎莎不住轻笑。罗杰感到不好意思,原本苍白的脸颊红到跟发色差不多。

“我可以自己拿叉子。”他说。

“要我帮你切好肉就离开吗?”黎莎问,罗杰用力摇头。“那就闭嘴。”她说,又叉了一块肉喂到他嘴里。

“这不是我的小提琴,”一阵沉默过后,罗杰看着乐器说,“这是杰卡伯大师的。我的在那天被砸坏了……”

黎莎在他声音逐渐变小后皱起眉头。事情已经发生一个月了,他依然不肯谈论当时的情况,就算在守卫的逼迫下也不肯透露。他请人去拿他的财物,但据她所知,他甚至没有与吟游诗人公会联络,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是你的错。”黎莎看着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于是说道,“打他的人不是你。”

“和我亲自动手没什么两样。”罗杰说。

“什么意思?”黎莎问。

罗杰偏开目光。“我是说……不是我逼他复出。他根本不会死得之么惨,如果没有……”

“你说他告诉过你,自退休生涯中复出是二十年来他做过最开心的事。”黎莎辩道,“从来没有人能够无怨无悔地去见造物主。我们活在世上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无论长短,我们必须感到满足。”

“但和我扯上关系的人似乎都遭到不幸了。”罗杰长长叹息道。

“我见过很多早死的人从来没有听过罗杰·半掌的名号。”黎莎说,“你打算把他们的死也怪到自己头上吗?”

罗杰凝视着她。她把另一口食物塞入他的嘴。“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信使抵达时,黎莎双手搂着衣物前去开门。她将薇卡的信塞入围裙,将其他的信放到一旁。她刚收好换洗衣物,一名学徒跑过来告诉她有一名病患刚刚咳血。在那之后,她接好了一条手臂,然后给学徒们上课。

等她忙完一天的工作时,太阳已下山了,学徒们纷纷上床睡觉了。她压低灯芯,将油灯调成微弱的柔光,然后巡视了一趟病床,在上楼休息前确保病人安然入眠。她在路过时与罗杰目光交会,他比手势请她过去,但她微笑摇头。她指着他,双手合十做出祷告状,手掌靠上脸颊,然后闭上双眼。

罗杰皱起眉,但她假装没看见,静静离开,心知他不会跟来。他的石膏已移除,伤势已痊愈,但罗杰仍宣称伤口疼痛、身体虚弱,想多留些时间。

走回房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水壶上凝结了一层水珠。她心不在焉地在围裙上擦手时,听见揉折纸张的声响。她想起薇卡的来信,便从围裙中取出信件,以大拇指打开封口,一边喝水一边将信纸侧向油灯。

片刻后,水杯自她手中掉落。她没有注意到,也没听见陶杯粉碎声。她紧握信纸冲出房间。

罗杰找到她的时候,黎莎独自躲在黑暗的厨房中哭泣。

“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重心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罗杰?”她哽咽一声,“你下床做什么?”

罗杰没有回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来自家乡的坏消息?”他问。

黎莎凝视他片刻,然后点头。“我父亲受了风寒,”她说道,等待罗杰点头表示知道此事,“本来已经好转了,但后来突然加重了。结果发现那是一种在伐木洼地间传染的流感。大多数人似乎得过就没事了,但比较虚弱的人……”她再度开始啜泣。

“有你认识的人吗?”罗杰问,话一出口立刻暗自咒骂自己。当然有她认识的人。小村落里所有人都彼此认识。

黎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言。“我的老师布鲁娜,”她说,豆大的泪滴掉在围裙上,“其他几个人,还有两个我没有机会认识的孩子。总数超过十人,而镇上还有半数人卧病在床;我父亲是病得最重的。”

“我很抱歉。”罗杰说。

“不要同情我,这是我的错。”黎莎说。

“为什么?”罗杰问。

“我应该待在镇上的。”黎莎说,“我早就不是吉赛儿的学徒了。我承诺过学成后会回伐木洼地。如果我信守承诺,我现在就会在镇上,或许……”

“我在林尽镇见过有人死于流感。”罗杰说,“你要把那些人的死也算在自己头上吗?还有那些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因为你没有能力医治所有人?”

“那不一样,你很清楚。”黎莎说。

“不一样吗?”罗杰问,“你自己说过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黎莎看着他,双眼湿润。

“你打算怎么做?”罗杰问,“浪费时间哭泣,还是开始打包?”

“打包?”黎莎问。

“我有一道信使的携带式魔印圈。”罗杰说,“我们一早就可以出发前往伐木洼地。”

“罗杰,你连路都走不稳!”黎莎说。

罗杰举起拐杖,放在料理柜上,稳稳地站在原地。他僵硬地走了几步。

“为了一张温暖的床铺和宠爱你的女人而假装脚疼?”黎莎问。

“才不是!”罗杰脸红。“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再度上台演出。”

“你有办法一路走到伐木洼地?”黎莎问。“不骑马的话可能要走一个星期。”

“在路上又不用表演后空翻。”罗杰说。“我办得到。”

黎莎双手抱胸,摇了摇头。“不,我禁止你这么做。”

“我不是你的学徒,你不能禁止我去做任何事。”罗杰说。

“你是我的病人。”黎莎反驳。“我可以禁止你做任何会影响病情的事,我会雇佣信使送我回去。”

“祝你好运。”罗杰说。“每周南下的信使今天已出发,而现在这种时节大多数信使都被雇走了。要说服信使放下手边的工作带你前往伐木洼地可得花费一大笔钱,再说,我可以用小提琴驱赶地心魔物,没有信使可以做到这点。”

“我肯定你可以,”黎莎说,不过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怀疑。“但我需要的是信使的快马,不是魔法小提琴。”她忽视他的抗议,把他赶回床上,然后上楼收拾行李。

“你确定要回去?”第二天早上吉赛儿问道。

“我非回去不可。”黎莎说,“薇卡和妲西应付不来。”

吉赛儿点头。“罗杰似乎坚持要陪你同去。”

“我不要他护送。”黎莎说,“我会雇用信使。”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收拾行李。”吉赛儿说。

“他的伤还没完全康复。”黎莎说。

“哈!”吉赛儿说,“已经快三个月了。今天早上我看他根本没用拐杖,我认为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找理由接近你。”

黎莎瞪大双眼。“你认为罗杰……?”

吉赛儿耸肩。“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愿意为你出城面对地心魔物。”

“吉赛儿,我的年纪可以当他妈!”黎莎说。

“哈!”吉赛儿嘲弄道,“你才二十七岁,罗杰说他二十了。”

“罗杰的话有很多都不靠谱。”黎莎说。

吉赛儿再度耸肩。

“你说你和我妈不同。”黎莎说,“但你们都有本事将生活中的每场悲剧与我的爱情生活扯上关系。”

吉赛儿开口欲言,但黎莎伸手打断她。“如果你不介意,”她说,“我还要去雇用信使。”她勿勿地离开厨房,而罗杰躲在门口偷听,差点没能及时溜到一旁躲藏。

凭着她父亲给的钱加上吉赛儿这边的酬劳,黎莎自公爵银行里提出一张一百五十密尔恩金阳币的票券。对一般安吉尔斯居民而言,这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财富,但信使并不会为钱犯险。她希望这些钱就够了,但罗杰的话就像预言,甚至可说是诅咒。

春天是贸易繁忙的时期,就连最不可靠的信使都有人雇用。史考特已经出城了,信使公会的助理直接拒绝她的要求。他们最多只能为她安排下周例行南下的信使,而那还要再等六天。

“那样的话,我自己走去就好了!”她对公会秘书大叫。

“那我建议你现在就出发。”对方冷冷回道。

黎莎压抑怒火,气冲冲地离开。如果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出发,她认为自己一定会疯掉。如果她父亲在这个星期去世……

“黎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倏然止步,缓缓转身。

“真的是你!”马力克叫道,举起双手大步迎来,“我不知道你还在城里!”黎莎在震惊中任由他拥抱自己。

“你来公会会馆做什么?”马力克问,后退一步,以欣赏的目光打量她。他依然英俊而目光如狼。

“我需要有人护送我回伐木洼地。”她说,“镇上流行传染病,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我想我可以带你去。”马力克说,“我找人代我接下明天前往河桥镇的差使,应该不是问题。”

“我有钱。”黎莎说。

“你知道我当护花使者是不收钱的。”马力克说着凑上前去,色眯眯地盯着她,“我只对一种付账方式感兴趣。”他双手绕到她的身后,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黎莎压抑住推开他的冲动。她想到需要自己的那些人,还有吉赛儿所说关于美丽的花朵无人得见的言语。或许今天与马力克重逢就是造物主的安排。她用力咽下口水,对他点了点头。

马力克将黎莎推到走廊旁的阴暗壁龛,把她压在一座木头雕像后方的墙上深深地吻她。片刻后,她开始回应他的吻,双手环抱他的肩,他的舌在她嘴中带来一阵暖意。

“我这次不会再有之前那种问题。”马力克保证道,拉她的手放上自己坚挺的下体。

黎莎羞怯地微笑。“我傍晚去你的旅社找你。”她说,“我们可以……一起过夜,天亮后出发。”

马力克左顾右盼,接着摇了摇头。他再度将她压向墙壁,一手向下解开她的皮带。“我已经等太久了。”他喃喃说道,“我现在准备好了,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我不要在走廊上做!”黎莎低声说道,将他推开,“会被人看见。”

“不会有人看到。”马力克说,再度凑上去亲她。他拉出坚硬的家伙,开始撩起她的裙摆。“你的出现仿佛梦境,”他说,“而这次我也在梦里。你还需要什么?”

“隐私。”黎莎问,“一张床,一对蜡烛,随便什么都可以!”

“要不要吟游诗人在外面唱歌?”马力克调侃道,手指在她双腿间探索入口,“你听起来像个处女。”

“本来就是!”黎莎低声叫道。

马力克将她推开,家伙依然握在手中,轻蔑地看着她。“所有伐木洼地的人都知道你和那只猩猩加尔德搞过至少十几次,”他说,“都这么久了你还要说谎?”

黎莎脸色一沉,膝盖对准他的下体狠狠顶了上去,趁马力克还在地上呻吟时冲出了公会会馆。

“没人愿意护送你?”当晚罗杰问道。

“除了必须用我的身体去换的人。”黎莎咕哝一声,没提起自己真的打算这么做。即使到了现在,她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错。她心中有点希望让马力克得逞,但就算吉赛儿说得没错,就算她的第一次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至少也不该在走廊上失去。

她太晚闭上双眼,挤出了本来不希望落下的泪水。罗杰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她看着他。他微微一笑,伸手向前,动作像是从她耳朵后方取出亮眼的手帕。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手帕擦眼泪。

“我还是可以护送你去。”他说,“我曾经从牧羊谷徒步走来这里。既然那不成问题,自然可以送你前往伐木洼地。”

“真的?”黎莎抽噎问道,“不是什么类似杰克·鳞片嘴那种瞎掰出来的故事,或是你可以用小提琴迷惑地心魔物什么的?”

“真的。”罗杰说。

“你为什么愿意为我这么做?”黎莎问。

罗杰微笑,将她的手握入自己残废的手掌。“我们都曾死里逃生,不是吗?”他问,“有人告诉我死里逃生过的人应该要互相照顾。”

我疯了吗?离开安吉尔斯城门后,罗杰问自己道。黎莎为了这趟旅程购买了一匹马,但罗杰没有骑马的经验,而黎莎只会一点,他坐在她身后,她则驾马,以仅比两人步行稍快的速度前进。

尽管僵硬的腿被马震到疼痛难忍,罗杰并没有开口抱怨。如果他在安吉尔斯离开视线范围前抱怨任何事,黎莎一定会决定折返。

你本来就该折返,他心想。你是吟游诗人,不是什么信使。

但黎莎需要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他知道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孩子,但等他平安护送她回家,她就会改变观点。她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个孩子,他有能力照顾自己,也有能力照顾她。

再说,安吉尔斯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杰卡伯死了,吟游公会应该认为他也死了,而这种情况或许比较好。“去找守卫队,他们会吊死的人是你。”杰辛如此说。而罗杰心里明白,如果让黄金嗓知道自己没死,他绝对没有机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

然而望向前方的道路时,他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就像蟋蟀坡,骑马只要一天就能抵达农墩镇,但伐木洼地就远多了,就算骑马也要四个晚上。罗杰顶多只有连续两晚露宿野外的经验,而且还只有一次。艾利克死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果连黎莎也死了,他能够承受住打击吗?

“你还好吗?”黎莎问,“你的手在抖。”

他看向放在她腰上的双手,发现她说得没错。“没什么。”他说道,“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最讨厌那样了。”黎莎说,但罗杰几乎没有听见。他凝视自己的双手,试图用意志力征服它们。

你是演员!他暗骂自己。表演勇敢!

他想起自己故事中的勇敢探险家马可·流浪者。罗杰讲述这个男人事迹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对他的人格特质和言谈举止一清二楚。他挺直背脊,双手停止了颤抖。

“累了和我说。”他道,“把缰绳交给我。”

“我以为你没有骑过马。”黎莎说。

“身体力行是最好的学习方式。”罗杰说,引述每当马可·流浪者遇上新奇事物时会说的台词。

马可·流浪者从来不会惧怕任何自己未做过的事。

缰绳交到罗杰手中后,他们赶路的速度变快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差点没能赶在黄昏前抵达农墩镇。他们将马安顿在马厩中,然后朝旅店走去。

“你是吟游诗人?”旅店主人看着罗杰的表演服问道。

“罗杰·半掌,”罗杰说,“来自安吉尔斯,以及西方小镇。”

“没听说过。”旅店主人咕哝道,“但只要你愿意演出,我可以免费提供住宿。”

罗杰转向黎莎,看到她耸肩点头后,他面露微笑,取出惊奇袋。

农墩镇是个小地方,由许多沿着魔印木板道而建的建筑和房舍组成。与罗杰造访过的其他城镇不同,农墩镇民夜晚也会出门,任意行走于各建筑物之间——只是步伐较快。

因此,导致旅店中挤满欣赏演出的人,罗杰感到十分开心。这是数个月来的第一次演出,但一切都很自然,不久所有观众就开始鼓掌大笑,听他讲述杰克·鳞片嘴和魔印人的故事。

回到座位后,黎莎的脸颊因为喝酒而微显红润。“你表演得太棒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棒的吟游诗人。”

罗杰眉开眼笑,正打算说点什么,两个男人带着好几杯酒走了过来,他们将一杯酒递给罗杰,另一杯递给黎莎。

“谢谢你们的演出。”带头的男人说道,“我知道一杯酒算不了什么……”

“很好喝,谢谢你。”罗杰说,“请和我们一起坐吧。”他指向桌旁两张空位。两名男子坐下。

“你们路过农墩镇有什么事吗?”第一名男子问道。他身材矮小,胡须浓密。他的伙伴比较高壮,不太说话。

“我们要去伐木洼地。”罗杰说,“黎莎是草药师,要赶去那里帮助他们治疗传染病。”

“伐木洼地路途遥远,”黑胡子男人说道,“你们晚上要怎么办?”

“不用为我们担心。”罗杰说,“我们有信使的魔印圈。”

“携带式魔印圈?”男人讶异地问道,“那一定花了你们不少钱。”

罗杰点头。“比你想象中还多。”他说。

“好吧,我们不耽误你们休息了。”男人道,与他的伙伴一同起身,“你们一早还要赶路。”他们离开,走到另一桌与第三个人会合。罗杰和黎莎把酒喝完,回房休息。

第二十七章 黑夜降临

“看看我!我是吟游诗人!”一个男人说道,将系有铃铛的五彩帽戴在头上沿着道路跳来跳去。黑胡子男人哈哈大笑,但第三名男子,身材比其他两人加起来还要高大,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真想知道那个巫婆在我身上洒了什么。”黑胡子男人说道,“我把整颗脑袋浸到河里,眼睛还是好像要烧起来。”他举起携带式魔印圈和马鞭,咧嘴而笑。“尽管如此,这么容易得手的猎物一辈子只能遇上一次。”

“这下子可以休息好几个月了。”戴彩帽的男人同意,轻甩手中的钱袋,“而且我们完全没有受伤!”他跳了一下,双脚踢踏。

“你是没有受伤。”黑胡子男人窃笑道,“但我背上倒有不少抓伤!那个屁股简直和魔印圈一样值钱,虽然我满眼药粉什么都没看清楚。”头戴彩帽的男人大笑,沉默的壮汉笑嘻嘻地鼓鼓掌。

“应该带她一起来,”彩帽男子说道,“那个破山洞里可冷了。”

“不要傻了。”黑胡子男人说道,“我们现在拥有一匹马和信使魔印圈,这实在太好了,根本不必继续躲在山洞。农墩镇的人说公爵的守卫已注意到旅人一离镇就遭受劫掠。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南下,不要让林白克的守卫盯上了。”

三人忙着讨论,没有注意到朝他们骑马而来的男人,直到对方接近到十几码的距离时才霍然惊觉。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如同鬼魅,全身包在飘逸的长袍中,跨坐在黑马上,沿着森林大道旁的树荫前进。

注意到对方后,三人脸上的笑意全僵住了,换上挑衅的神色。黑胡子男人将携带式魔印圈抛在地上,自马背上取下沉重的短棍,朝陌生男子迎去。他的身材矮胖结实,杂乱的长胡子上长有稀疏的毛发。在他身后,沉默男子举起小树般的巨棍,彩帽男子则是挥舞着长矛,矛头满是裂痕,暗淡无光。

“这条路是我们的,”黑胡子男人对陌生人解释道,“我们愿意分享,但要抽税。”

陌生人的回应是掉转马头,步出树荫。

他的马鞍一侧挂着一袋沉重的箭袋,长弓就绑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根长矛插在另一边的鞍袋上,矛旁放有圆盾。马鞍后方以皮带绑着几根短矛,矛头在夕阳的照射下绽放诡异的光芒。

陌生人并未伸手拿取任何武器,只是任由兜帽向后滑开。三个男人瞪大双眼,领头的人立刻后退,一把抓起地上的魔印圈。

“这次就让你通过。”他立刻改口,目光飘向身后的两个伙伴,就连巨汉也吓得目瞪口呆脸发白。他们没有放下武器,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匹巨马,沿着道路退开。

“最好不要再让我们在路上看见你!”等神秘男子骑马走远后,黑发男回头大叫。

陌生人毫不理会,继续前行。

随着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罗杰慢慢战胜自己的恐惧。他们告诉他,如果再爬起来,他们就会杀了他。他伸手到暗袋中寻找他的护身符,结果只摸到一堆破碎的木头及一撮灰黄的头发;一定是被沉默巨汉踢碎的。他任由它从指尖滑落,坠入泥泞。

黎莎的啜泣声如同刀割般划过他的耳朵,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之前已犯过这样的错误,当巨汉自他背上跳下,跑过去强暴黎莎的时候。另一个男人迅速接替巨汉的位置,坐在罗杰的背上欣赏轮暴的乐趣。

巨汉眼中没有多少智慧,就算不像同伴一样喜欢虐待女人,他的淫欲本身就是十分骇人的景象;野兽般的欲望,石恶魔般的躯体。如果挖掉自己的眼睛能把巨汉趴在黎莎身上的情景自脑中移除,罗杰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他是蠢蛋,大肆宣扬他们的路径及财物。他在西方村落生活太久,已经忘记城市人那种不轻信陌生人的本能。

马可·流浪者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他心想。

但这种说法不完全正确。马可每次都会上当受骗或是脑袋上被打焖棍,躺在路边等死。他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都是凭借事后记取的教训。

他之所以能存活下来,是因为那只是编造的故事,结局操在你的手里。罗杰提醒自己道。

但马可·流浪者挣扎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最后,罗杰鼓起力量和勇气,强迫自己从地上跪起。全身发疼,但他觉得对方没有打断任何骨头。他的左眼肿到只能看见一条缝,发胀的嘴唇中满是血腥味。他身上到处都是瘀青,但他曾被艾伯伦打得更惨。然而,这次没有路过的守卫可以将他扛到安全的地方,没有母亲或老师出面挡在他和恶魔之间。

黎莎再度啜泣,罪恶感袭来。

他试图捍卫她的贞操,但对方有三个人,都拿着武器,也都比他强壮。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真希望死在他们手上,他垂头丧气地想道。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

懦夫,脑后一个声音吼道。起来,她需要你。

罗杰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环顾四周。黎莎蜷缩在森林大道的尘土中不住地啜泣,就连拿衣服遮蔽自己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强盗已经逃走了。

当然,强盗在哪根本不重要。他们抢走了携带式魔印圈。少了它,他和黎莎就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农墩镇距离这里近一天的路程,而未来几天的路程还长得很。而且一个小时后天就会黑了。

罗杰奔向黎莎,跪倒在她身边。“黎莎,你还好吗?”他问,接着暗地咒骂自己战栗的语调。他必须为她坚强。

“黎莎,请回答我。”他哀求,轻压她的肩膀。

黎莎不理会他,紧缩在地,边哭边抖。罗杰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轻轻地将她的衣服拉回原位。不管她的内心在煎熬中逃离到什么地方,她显然还不打算离开。他试图将她拥入怀中,但她激动地将他推开,再度蜷缩起来,泪流满面。

罗杰离开他身边,在尘土中摸索,收拾仅存的一点行李。强盗搜刮他们的行李,抢走想要的财物,将剩下的丢在地上,一边嘲弄他们,一边砸烂他们的东西。黎莎的衣物散落在道上,艾利克鲜艳的惊奇袋摊在泥泞中,袋中的物品不是被抢走就是被砸烂。木制彩球陷在泥巴里,罗杰任它们留在原地。

罗杰在沉默男子在道路上践踏之处找到他的小提琴盒,暗自希望它们安然无恙。他冲了过去,发现木盒被人撬开。琴身看起来只要换弦调音就可以修复,但琴弓已不在里面。

罗杰一直找到不敢再找下去。他惊慌地推开四面八方的落叶,翻开矮木丛,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琴弓不见了。他将小提琴放回琴盒,将黎莎的一件长裙摊开,把剩下的可用物品捆成一包。

一阵强风打破周围的宁静,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罗杰抬头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间以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方式领悟到他们将面对死亡。死亡降临时,身旁有没有无弓的琴或一包衣物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他摇摇头。他们还没死,而且只要保持警觉,避开地心魔物一晚并不是不可能。他抱紧琴盒并鼓励自己。如果能够活过今晚,他就可以剪下一撮黎莎的长发制作新琴弓。只要小提琴在手,地心魔物就没有办法伤害他们。

道路两旁,森林逐渐变暗、危机四伏,罗杰心知在众多动物中,地心魔物最喜爱的猎物还是人类。它们会沿路搜寻人类的气息。想要找藏身地或适合绘制魔印圈的隐秘地点,深入树林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怎么找?脑袋中恼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从来不肯费心去学。

他回到黎莎身旁轻轻蹲下。她还在颤抖,无声哭泣。“黎莎,”他低声说,“我们得离开大道。”

她不理他。

“黎莎,我们必须找地方藏身。”他摇晃她。

依然没有反应。

“黎莎,太阳要下山了!”

啜泣突然止住,黎莎一脸惊慌,猛然起身。她看向他伤痕累累、忧心忡忡的脸,随即又哭了起来。

罗杰知道自己短暂找回她的理智,于是绝不轻易放手。他可以想到几件比发生在她身上更惨的事,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黎莎,你要振作起来!”他叫道,“不尽快找到地方藏身,等太阳升起我们的尸体就会散落得遍地都是!”

这句话勾勒了鲜明的画面。罗杰故意这么做,并且达到预期的效果。黎莎开始大口吸气,呼吸急促,但至少不再啜泣。罗杰以衣袖擦干她的眼泪。

“我们该怎么办?”黎莎尖声问道,紧握他的双手。

罗杰再次召唤马可·流浪者的形象。这次他已准备好该说什么。“首先,我们离开大道。”他说。尽管茫然无助,仍故作自信,虽毫无对策,却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黎莎点头,任由他扶起自己。她痛苦呻吟,而他心如刀割。

在罗杰的扶持下,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道路进入树林。在林荫中,仅存的日光异常昏暗,地上的枯枝和落叶发出嘈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腐败植物的恶心甜味;罗杰讨厌树林。

他回想所有旅人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的故事,试图分辨其中细节的真伪,寻找能够帮助他们的知识,任何知识都好。

洞穴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所有故事的共识。地心魔物喜欢在宽阔的地方狩猎,只要在洞穴入口画下简单的魔印,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罗杰至少记得三个魔印圈上的连续魔印,或许足以用来防御洞口。

但罗杰根本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洞穴,也不清楚该从何找起。他漫无头绪地四下搜寻,忽然听见一阵流水声。他立刻拉着黎莎朝水源前进。地心魔物会利用视觉、听觉及嗅觉追踪猎物。在缺乏实质庇护所的情况下,躲避恶魔最好的方法就是遮蔽这些东西。或许他们可以在河岸上挖坑藏身。

当他找到水声来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条小山涧,根本没有河岸可挖。罗杰自水中拾起一颗圆石用力抛掷,沮丧地大声吼叫。

他转身发现黎莎蹲在深及脚踝的溪水中,一边哭泣一边舀水清洗自己,洗脸、洗胸、洗下体。

“黎莎,我们必须走了……”他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臂,但她尖叫闪避,继续弯腰舀水。

“黎莎,我们没时间搞这个!”他吼道,使劲拉起她。他将她拖回树林,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最后他放弃搜寻,看着眼前的一小片空地。这里没有地方躲藏,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地上绘制魔印圈。他放开黎莎,跑到空地上扫开一堆枯叶,清出一片潮湿的土壤。

黎莎看着罗杰清理地上的落叶,模糊的目光逐渐找到焦点。她沉重地依树而立,双腿依然疲软无力。

不过几分钟前,她还认定自己永远无法走出被强暴的阴影,但即将现身的地心魔物是极度迫切的危机,她几近感激地发现这个危机让自己不必一直在脑中重播当时的画面,而自从那些男人快活完离开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状况。

她苍白的脸颊沾满泥土及泪水。她试图抚平破烂的衣衫找回一点尊严,但两腿间的疼痛不断提醒她,自己的尊严已经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天就要黑了!”她呻吟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在地上画魔印圈。”罗杰说。“不会有事,我会想办法渡过难关。”他承诺道。

“你知道该怎么画吗?”她问。

“当然……我想。”罗杰的语气毫无说服力,“我带着那个携带式魔印圈好多年了,我记得上面的符号。”他捡起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线,不时抬头看向越来越暗的天色。

他在为她展现勇气。黎莎看向罗杰,因为拖他下水而感到内疚。他宣称自己二十岁,但她很肯定他离二十岁还差好几年。她根本不该带他踏上如此危险的旅程。

他看起来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很像,脸颊肿大,满是瘀青,口鼻中渗出鲜血。他以衣袖擦血,假装自己的伤势不算什么。黎莎轻易看穿他的伪装,心知他和自己一样紧张,但无论如何,他的努力都为她带来安抚的作用。

“我认为你不该这样画。”她来到他的身后说道。

“没问题的。”罗杰大声说道。

“我相信地心魔物会喜欢你的魔印,”她向后退开,不喜欢他那轻蔑的语调,“因为它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干扰。”她环顾四周。“我们可以爬到树上。”她建议道。

“地心魔物比我们还会爬树。”罗杰说。

“找地方躲呢?”她问。

“我们已经找很久了。”罗杰说,“下面画这道魔印圈都快来不及了,但它应该足以守护我们的安全。”

“我怀疑。”黎莎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线条说道。

“如果我有小提琴在手……”罗杰开口。

“不要再提那种鬼话了,”黎莎大叫,突如其来的不耐驱走了所有羞辱和恐惧感,“光天化日下向学徒们吹嘘你能用小提琴迷惑恶魔是一回事,但带着谎言进入坟墓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说谎!”罗杰坚持道。

“随便你。”黎莎叹气,双手环抱胸前。

“不会有事的。”罗杰再度说道。

“造物主呀,你可不可以别再说谎,就算停一会儿也好?”黎莎叫道,“怎么不会有事!你很清楚这一点!地心魔物不是强盗,罗杰。它们不会满足于……”她低头看向自己破烂的裙摆,声音细不可闻。

罗杰五官纠结,一脸痛楚,黎莎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她需要宣泄情绪,于是将事情全怪到罗杰和他名不符实的承诺上。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是为了她而离开安吉尔斯的。

她望向阴暗的天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在惨遭碎尸万段前向他道歉。

身后树林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惊恐转身。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步入空地。他的五官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尽管没有携带武器,黎莎还是可以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他是个危险人物。如果马力克是狼,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头狮子。

她提高警觉,再度想起被侵犯时的景象,不禁怀疑究竟哪样比较凄惨:二度被强暴,还是遇上恶魔。

罗杰立刻起身,抓起她的手臂挡在她身前。他将树枝如同长矛般举在身前,表情狰狞。

男人毫不理会两人,走过去检视罗杰的魔印。“你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有漏洞。”他边指边说。“至于这个,”他在一个粗制滥造的符号旁踢了一脚,“这个根本不是魔印。”

“你可以修补吗?”黎莎满怀希望地问道,甩开罗杰的手朝对方走去。

“黎莎,不要。”罗杰急切地低声说道。但她不理他。

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时间了。”他说着,指向开始在空地边缘凝聚形体的地心魔物。

“喔,不。”黎莎脸色发白,哽咽说道。

第一个现形的是风恶魔。它一看到他们立刻放声嘶吼,压低身形作势欲扑,但男人根本没有给它任何时间。在黎莎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跳到地心魔物面前。抓紧它的双爪阻止它展开双翼。恶魔的皮肤在他手中嘶嘶作响,冒出白烟。

风恶魔尖声惨叫,张开大口露出满嘴针头般尖锐的利齿。男人向后仰头,甩开兜帽,然后一头顶下,光头的前额撞上恶魔口鼻。一道强光闪耀,恶魔向后飞出。它坠落地面动弹不得。男人张开五指,插入地心魔物的喉咙。另一道魔光闪动,一股黑色脓汁直喷入空中。

男人突然转头,甩甩手指上的脓汁,大步走过罗杰和黎莎身旁。现在她可以看清他的容貌,看起来不太像人。他的头发全剃光了,眉毛也没了,而原本生长毛发的地方文满刺青。眼眶四周、头顶上、耳朵旁、脸颊上到处都是,就连下颚和嘴唇也不放过。

“我的营地就在附近,”他说,避开他们的目光,“想要看见明天的太阳的话,就随我来吧。”

“遇到恶魔怎么办?”黎莎在他们跟上去的同时问道。仿佛回应这个问题般,两头身上满是树瘤和树皮的木恶魔出现在他们前方。

男人拉下长袍,全身只剩下遮蔽下体的缠腰布,黎莎这次发现刺青并不限于他的头部。他的手臂和双脚上刺满复杂的魔印,手肘和膝盖上的特别大。他的背上刺有一道魔印圈,强健的胸口中央还有一个大型魔印。他身上的每寸皮肤都覆盖在魔印下。

“他是魔印人。”罗杰喘气说道。黎莎依稀记得听过这个名号。

“恶魔交给我。”男人道。“帮我拿。”他命令道,将长袍交给黎莎。他冲向地心魔物,凌空翻滚,双脚踢出,脚跟同时击中两头恶魔的胸口。魔光激荡,两头木恶魔顿时飞出。

他们迅速穿越树林,沿途景象模糊不清。魔印人奔走得很快,完全不受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们的地心魔物影响。一头木恶魔自树林中冲向黎莎,但男人挡在中间,魔印手肘狠狠撞入对方脑袋。一头风恶魔俯冲而来,朝罗杰挥出利爪,但被魔印人一把抱住,挥拳打穿它的翅膀令它无法展翅飞翔。

在罗杰有机会道谢前,魔印人再度开始狂奔,领着他们穿越树林。罗杰扶着黎莎前进,帮忙扯开卡住她裙摆的树丛。

他们冲出树林,黎莎看见道路对面生了一堆营火——魔印人的营地。然而他们和营地之间还有一群地心魔物挡路,包括一头八英尺高的巨型石恶魔。

石恶魔大吼一声,举起巨大的拳头击打自己的胸口,长角的尾巴前后甩动。它甩开其他地心魔物,意欲独吞所有猎物。

魔印人毫不畏惧地迎向怪物。他吹了一声口哨,双脚站定,蓄势待发,等待恶魔的攻击。

但在石恶魔发动攻击前,两根巨大的尖角自它胸口穿出,绽放魔法的光芒。魔印人迅速出击,魔印脚跟狠狠踢中地心魔物的膝盖,将他踢倒。

恶魔倒地的同时,黎莎看见一头巨大的黑色猛兽耸立在它后方。只见猛兽向后退开,拔出头上的尖角,随即一声嘶鸣,马蹄踹入地心魔物的背部,发出震耳欲聋的魔法巨响。

魔印人冲向剩下的恶魔,但众地心魔物吓得四下逃散。一头火恶魔朝他狂吐唾液,男人摊开手掌,火焰透过他的魔印指尖随即化为一阵轻风徐徐消散。罗杰和黎莎在恐惧颤抖中随他来到营地,走进魔印圈的守护,终于松了一口大气。

“黎明舞者!”魔印人叫道,再度吹了声口哨。巨马不再攻击地上的恶魔,朝他们疾驰而来,跃入魔印圈中。

如同它的主人般,黎明舞者的外形活像来自噩梦中的怪物。这头种马体型巨大,比黎莎这辈子见过的马都要高大。它的毛皮乌黑亮丽,身上披有一套魔印金属护具。头上的护甲顶着两根金属利角,其上刻有魔印,就连黑色马蹄上都刻着魔法符号,并以银漆描绘。这匹巨兽看起来不太像马,比较像恶魔。

黑色皮革马鞍上挂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包括一把巨大的紫杉弓和一袋箭矢、几把长刃匕首、流星锤以及各种尺寸的矛。一面闪亮的金属盾牌,外形浑圆,中央微凸,挂在鞍角上随时可以取用。盾牌边缘刻有复杂的魔印。

黎明舞者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魔印人帮他检查伤势,似乎完全不把潜伏在数英尺外的恶魔放在眼里。确定坐骑毫发无伤后,魔印人转向黎莎和罗杰,只见两人紧张兮兮地站在营地中央,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加点柴火,”男人对罗杰道,“我有些肉可以烤,还有条面包。”他轻揉肩膀,朝自己的装备走去。

“你受伤了。”黎莎说,自震惊中恢复过来,赶过去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肩膀上有一道伤口,大腿上还有一道更深的。他的皮肤坚硬,满是伤疤,触感粗糙,但摸起来还不至于很不舒服。与他的身体接触时,她的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如同地毯上的静电。

“不碍事。”魔印人说,“有时候会有幸运的地心魔物在魔印驱走它前抓破我的皮肉。”他试图甩开她,伸手去拿长袍,但她不肯放手。

“恶魔造成的伤势不会‘不碍事’。”黎莎说。“坐下,我帮你包扎伤口。”她命令道,指示他前往一块大石旁坐下。说实话,她对此人的恐惧和地心魔物不相上下,但她将一生奉献在帮助伤患上,而且做擅长的事可以驱走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的鞍袋里有草药包。”男人说着指向鞍袋。黎莎打开鞍袋,找到草药包,俯身就着火光检视其中的草药。“你应该没有庞姆叶吧?”她问。

男人看她一眼。“没有。”他说,“要那干吗?药包里有很多猪根。”

“没什么。”黎莎嘟哝道,“我敢发誓,你们信使把猪根当作万灵丹。”她拿起草药包、研钵、碾杵以及一袋清水,在男人身边蹲下,将猪根混合其他草药磨成一团草药糊。

“你为什么以为我是信使?”魔印人问。

“有什么人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黎莎问。

“我不干信使已经很多年了。”男人说道,毫不退缩地任由她清理伤口,涂抹刺痛的草药糊。罗杰眯起双眼看着她在他粗壮的肌肉上涂抹草药糊。

“你是草药师?”魔印人问,看着她在火堆上烤针,将缝线穿入针眼。

黎莎点头,但目光集中在手边的工作,将一绺发丝拨到耳后,开始缝合他大腿上的伤口,在发现魔印人没有继续提问后,她抬起目光望向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眸漆黑,眼眶旁的魔印营造出憔悴深邃的感觉。黎莎没有办法直视他的双眼太久,很快就将目光偏开。

“我是黎莎。”她说,“正在做晚餐的是罗杰,他是吟游诗人。”男人朝罗杰点头,就和黎莎一样,罗杰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目光。

“谢谢你救了我们。”黎莎说。男人只是轻哼一声算作回应。她安静片刻,等待对方自我介绍,但男人并没有这么做。

“你没有名字吗?”黎莎终于问道。

“我好一阵子没用名字了。”男人回答。

“但你有名字。”黎莎逼问。男人只是耸肩。

“那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她问。

“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称呼我。”男人回应。他注意到她已经缝好,于是离开她身边再度以灰色长袍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你们没有亏欠我什么,我会出手帮助任何陷入你们那种处境的人。明天我会护送你们前往农墩镇。”

黎莎看了火堆旁的罗杰一眼,然后转回魔印人。“我们刚刚离开农墩镇,”她说,“我们必须赶去伐木洼地,你可以带我们去吗?”灰色兜帽摇了摇头。

“回农墩镇至少会浪费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黎莎叫道。

魔印人耸肩。“那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可以付钱。”黎莎脱口而出。男人看她一眼,她惭愧地偏过头。“当然不是现在。”她改口道。“我们在道上遇上强盗。他们抢走我们的马匹、魔印圈、财物,甚至连食物也不放过。”她越说越小声。“他们夺走了……一切。但是抵达伐木洼地后,我就可以付钱给你。”

“我不需要钱。”魔印人说。

“拜托!”黎莎恳求,“我有急事!”

“抱歉。”魔印人说。

罗杰走到他们旁边,一脸不悦。“没关系,黎莎。”他说,“如果这个冷血的家伙不愿意帮忙,我们还是可以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黎莎大声问道,“在你试图用愚蠢的小提琴抵挡恶魔时被杀的办法吗?”

罗杰转过头去,一脸受伤。但黎莎不理他,回头面对男人。

“拜托。”她哀求,在他转头不想理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臂,“三天前有信使路过安吉尔斯,带来伐木洼地传染病肆虐的消息。已有十几个人因此死亡,包括了世上最伟大的草药师。镇上仅存的草药师没有能力照顾所有人,他们需要我的协助。”

“所以你不只是要我放下手边的事,还要陪你前往传染病肆虐的村镇?”魔印人问道,听起来一点意愿都没有。

黎莎开始哭泣,抓着他的长袍跪倒在地。“我父亲病得很重。”她轻声道,“如果我不尽快赶到,他会死的。”

魔印人伸出手臂,动作迟疑,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黎莎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打动他的,但她感觉得出来对方已经动摇了。

“拜托。”她再度说道。

魔印人凝望她良久。“好吧。”他终于说道。

伐木洼地位于安吉尔斯森林外围边缘,距离安吉尔斯堡骑程约六天。魔印人宣称还要四个晚上才能抵达镇上。如果他们努力赶路缩短时间也要三天。他骑马跟在他们身旁,降低马速配合他们行走的速度。

“我先到前面探路。”他走了一会儿后说道,“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回来。”

黎莎感到一股恐惧的寒意,看着他脚踢马腹疾行而去。魔印人带给她的恐惧与强盗和地心魔物没什么两样,但至少有他在场时,其他两种威胁都不能伤害她。

她昨晚一夜没睡,嘴唇阵阵抽痛,因为她得咬紧双唇阻止自己尖叫。她在其他人睡着后仔细擦拭身体每个部位,但依然擦不掉心里深处的那种肮脏感。

“我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罗杰说,“我自己也曾讲述他的故事。我以为他只是传说人物,但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把身体文成那样,并且赤手空拳击毙地心魔物。”

“你叫他魔印人。”黎莎回想道。

罗杰点头。“那是他在传说中的封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说,“我是一年前在西方村落自公爵吟游诗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我本来以为他只是酒后闲谈的乡野传奇,看来公爵的吟游诗人并非胡诌。”

“他怎么说?”黎莎问。

“他说魔印人徘徊于黑夜中,到处猎杀恶魔。”罗杰说,“他拒绝与人接触,只有在需要补给时才进入村镇,以远古的金币付账。人们不时总听说他在路上拯救路人的事迹。”

“好吧,这点我们可以证实。”黎莎说,“但如果他能杀死恶魔,为什么没有人试图学习他的秘密?”

罗杰耸肩。“根据传说,没有人敢。就连各城的公爵都怕他,特别是在雷克顿事件过后。”

“怎么回事?”黎莎问。

“相传雷克顿的船务官员派遣间谍窃取他的战斗魔印,”罗杰说,“十几个人,个个全副武装。没有当场身亡的全被打到终身残废。”

“造物主呀!”黎莎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嘴,“我们究竟是和什么样的怪物同行?”

“有人说他拥有恶魔的血统,”罗杰同意道,“地心魔物在道上强暴人类女子生下来的杂种。”

他突然心里一惊,在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后脸色涨红,但这种不经大脑的言语意外造成反效果,反而消弭了她内心的恐惧。“这太荒谬了。”她摇头说道。

“有人说他绝不是恶魔,”罗杰继续说道,“而是解放者本人,为了结束大瘟疫而降临人间。牧师会向他祈祷,求他赐福。”

“我认为他是混血恶魔的可能性比较大。”黎莎说,虽然语气不太肯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前进。一天前,黎莎说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罗杰安静片刻,吟游诗人不断试图以故事和音乐来取悦她,但现在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黎莎知道他心灵受创,很想要安慰他,但她自己比他更需要安慰。她没有办法安慰别人。

不久,魔印人骑马回来。“你们两个走太慢了。”他说着翻身下马,“如果不想在野外连待四个晚上,今天必须赶三十里路。你们两个骑马,我跑步追赶。”

“你不应该跑步。”黎莎说,“大腿伤口的缝线会裂开。”

“伤口已经痊愈了。”魔印人说,“我只需要休息一晚。”

“胡说八道。”黎莎说,“那伤口足足有一英寸深。”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去撩起宽松的长袍,露出文满刺青的粗壮大腿。但在移除绷带,检视伤口后,她惊讶地瞪大双眼。伤口上已长出粉红色新肉,缝线突出在看起来十分健康的皮肤上。

“不可能。”她说。

“只是擦伤。”魔印人说着取出利刃,将缝线逐一挑出。黎莎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已起身走回黎明舞者身旁,拿起缰绳,牵到她面前。

“谢谢。”她愣愣地说,接过缰绳。那一刻她开始质疑自己一辈子所学的医疗知识。这个男人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黎明舞者慢跑前进,魔印人毫不费力地跟在旁边,以一双魔印腿轻松地奔跑无数里路。他们休息是因为罗杰和黎莎需要休息,与他无关。黎莎仔细观察他,寻找疲惫的迹象,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当他们终于扎营时,他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喂马,而她和罗杰则是一边呻吟,一边搓揉酸痛的手脚。

营地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天已经黑了,魔印人肆意地在营地附近走动,捡拾木柴,卸下黎明舞者的护具,梳理种马的马毛,从马匹所在的魔印圈走到他们的魔印圈内,全然不顾四周的木恶魔。一头恶魔自树丛中疾扑而来,但魔印人毫不理会,任由恶魔撞上距离他身后不及一英寸的魔印力场。

黎莎准备晚餐,罗杰则弓着双腿,一拐拐地沿着魔印圈内行走,试图舒缓一整天骑马下来造成的僵硬。

“我觉得我的睾丸都快被马震碎了。”他呻吟道。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黎莎说。魔印人轻哼一声。

罗杰沮丧地看着她。“我没事。”他说,接着继续绕圈。片刻后他突然止步,看着道路的另一头。

他们全抬头,在火恶魔尚未进入视线范围前已看见对方眼睛和嘴中绽放出来的诡异橘光。对方尖声吼叫,四肢着地奔跑。

“火恶魔为什么不会把森林全烧光?”罗杰看着恶魔身后拖曳的火光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魔印人说。罗杰认为这种微带消遣的语调比他一贯的冷淡更令人不安。

话刚说完,他们就听见远方传来一群木恶魔的叫声,只见三头高大壮硕的木恶魔在火恶魔身后追赶而来,其中一头的嘴里还咬着另一头火恶魔瘫软的尸体,黑色脓汁不断滴落。

火恶魔忙着逃命,没注意到其他聚集在路旁树丛中的木恶魔,直到其中一头突然扑出,将这头可怜的怪物压倒,顺势一爪开膛破肚。火恶魔尖声惨叫,黎莎忍不住捂住耳朵。

“木恶魔痛恨火恶魔。”魔印人在一切结束后说道,眼中洋溢着杀戮的快感。

“为什么?”罗杰问。

“因为木恶魔无法抵抗恶魔之火。”黎莎说。魔印人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她,接着点了点头。

“那火恶魔为什么不放火烧了它们?”罗杰问。

魔印人大笑。“有时候他们会这么做。”他说,“不管烧不烧得起来,世上没有一头火恶魔打得过木恶魔。木恶魔的力量仅次于石恶魔,而且在树林中近乎于隐形。”

“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黎莎说,“相互牵制,保持平衡。”

“鬼扯。”魔印人说,“如果火恶魔烧光一切,世上就没有东西可供它们猎食。是自然界自行找出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不相信造物主?”罗杰问。

“刚才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魔印人回答,表情明白地显示他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人认为你是解放者。”罗杰大胆说道。

魔印人嗤之以鼻。“不会有什么解放者降世拯救我们,吟游诗人。”他说,“想要除掉世界上的恶魔,你必须亲自动手。”

仿佛呼应这句话般,一头风恶魔撞上黎明舞者的魔印网,四周突然大放光彩。巨马狂踢脚下的沙土,似乎渴望跳出魔印圈大打一场,但它待在原地,耐心等待主人的命令。

“为什么你的马不会害怕?”黎莎问,“就连信使也会在夜间捆绑马匹,以防它们受惊乱跑,但你的马似乎渴望战斗。”

“黎明舞者自小开始接受我的训练。”魔印人说,“它出生后就处于我的魔印守护中,从来不曾惧怕任何地心魔物。它的父母都是我见过最高大勇猛的猛兽。”

“但我们骑它时却又十分温驯。”黎莎说。

“我教它控制凶悍的脾气,”魔印人说,冰冷的语气难掩骄傲,“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但如果它面临威胁,或是我面临威胁,它会毫不迟疑地攻击。它曾将一头差点吃掉我的野猪踩得脑浆流了一地。”

解决掉火恶魔后,木恶魔将营地团团围起来,缓缓逼近。魔印人取出紫杉弓,拿起箭头沉重的箭袋,不理会不断遭到魔印弹回的恶魔。吃完晚餐后,他挑出一支干净的箭矢,自魔印工具组中取出一把刻蚀工具,缓缓在箭身上刻画魔印。

“如果我们没有和你在一起……”黎莎问。

“我就会跳出去。”魔印人回答,没有抬头看她,“狩猎。”

黎莎点头,沉默片刻凝望着他。罗杰扭动身体,对于她深受魔印人吸引感到不满。

“你有去过我的家乡吗?”她轻声问道。

魔印人好奇地看着她,但没有回应。

“如果你自南方来,一定路过伐木洼地。”黎莎说。

魔印人摇头。“我尽量避开小村庄。”他说,“村民看到我会立刻拔腿就跑,不久再带一群手持干草叉的愤怒村民回来追我。”

黎莎想反驳,但她很清楚伐木洼地居民的反应多半和他描述的一样。“他们只是害怕。”她心虚地说。

“我知道。”魔印人说,“所以我不去招惹他们。除了小村落和大城市,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可去,如果想要保有其一就得放弃另一方……”他耸肩。“让人们躲在自己家里,像孩童般关在笼中。懦夫并不值得同情。”

“那你为什么自恶魔手中解救我们?”罗杰问。

魔印人耸肩。“因为你们是人,它们是恶魔。”他说,“也因为你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求生。”

“我们还能怎么做?”罗杰问。

“你绝对无法想象有多少人会放弃求生,躺在地上等死。”魔印人说。

离开安吉尔斯的第四天,它们赶了不少路。魔印人和他的马似乎不知疲惫为何物,黎明舞者轻松跟随主任的步伐前进。

当晚扎营后,黎莎利用魔印人剩下的食物煮了锅稀汤,但大家都没吃饱。“食物的问题如何解决?”她在罗杰喝下最后一口汤时问道。

魔印人耸肩。“我只准备一人份的食物。”他说着靠向后方,仔细在指甲上绘制魔印。

“要在没东西吃的情况下赶两天路可不容易。”罗杰叹息道。

“想要缩短时程也行,”魔印人说着,开始吹干指甲上的魔印漆,“我们可以连夜赶路。黎明舞者跑得比大多数地心魔物都快,剩下的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太危险了。”黎莎说,“我们如果死了,就帮不了伐木洼地的村民。我们必须空着肚子上路。”

“我不打算在晚上离开魔印圈。”罗杰同意道,遗憾地搓揉肚子。

魔印人指着逼近营地的一头地心魔物。“我们可以吃它们。”

“你不是认真的吧!”罗杰一脸厌恶地道。

“只是想到就令人作呕。”黎莎附和。

“没那么难吃,真的。”男人说。

“你真的吃过恶魔?”罗杰问。

“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男人回应道。

“好吧,总之我绝不会吃恶魔。”黎莎说。

“我也不会。”罗杰附和。

“那好吧。”魔印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长弓、一筒箭矢以及长矛。他脱掉长袍,露出魔印身躯,然后朝魔印边缘走去。“我去打猎。”

“你没必要……”黎莎叫道,但男人毫不理会。片刻后,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小时后,他揪着两只胖兔子的耳朵回来。他将兔子交给黎莎,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拿出一支较小的魔印画笔。

“你懂音乐?”他问罗杰。他才刚拉好琴弦,正在调整张力。

罗杰吓了一跳。“是……是的。”他挤出几个零散的字。

“可以弹奏一曲吗?”魔印人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听音乐是什么时候了。”

“我很乐意。”罗杰哀伤说道,“但强盗把我的琴弓踢碎了。”

男人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接着他突然起身,拿出一把大匕首。罗杰畏惧退缩,只见魔印人再度步出魔印圈。一头木恶魔对他嘶吼,魔印人对它吼回去,恶魔便逃之夭夭。

不久,他带着一根树枝回来,以那把骇人的匕首削开树皮。“多长?”他问。

“十……十八英寸。”罗杰颤抖道。

魔印人点点头,将树枝切成大概的长度,然后朝黎明舞者走去。巨马默默站在原地,任由他自马尾割下一段尾毛。他在树枝两端刻下缺口,先将一端绑紧。他蹲在罗杰身边,微微弯曲树枝。“张力对了就告诉我。”他说,罗杰随即伸出残缺的手指搭上马毛。当罗杰觉得没问题后,魔印人绑紧另一端,将琴弓交给他。

罗杰眉开眼笑地看着礼物,先在上面漆一层树脂,然后取出小提琴。他将乐器放在下巴下,以新琴弓轻拉几下。音色并不完美,但他越来越有自信。他停下来调一调音,然后正式开始演奏。

他那灵活的手指在夜色中奏出如梦似幻的音乐,黎莎的思绪逐渐飘往伐木洼地,暗自担心家乡目前的情况。薇卡的信是一个礼拜前寄到的,当她抵达镇上时会是什么情形?或许流感已过去,没有夺走更多人的性命,而这趟艰巨的旅途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又或许镇民比之前更需要她。

她注意到,音乐同时也对魔印人造成了影响,因为他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转而凝望黑夜。阴影遮蔽他的五官,隐去其上的刺青,透过他悲伤的神情,她看出他曾有一张英俊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的苦难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作践自己的身体,拒绝和人接触,整天与地心魔物战斗?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创伤,但她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治疗他。

男人突然摇头,仿佛想要甩开脑中的回忆,吓得黎莎自幻想中回神。他指向黑暗中。“看。”他低声道,“它们在跳舞。”

黎莎满脸惊愕地望去,的确,地心魔物已不再测试魔印,甚至不再嘶吼与尖叫。它们围在营地外,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火恶魔跳跃旋转,四肢拖曳出旋转不止的火焰残影,风恶魔在天上盘旋俯冲。木恶魔离开森林的掩护,没有理会火恶魔,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

魔印人看向罗杰。“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赞叹地问道。

罗杰微笑道。“地心魔物的耳朵对音乐十分敏感。”接着站起身来,走到魔印边缘。恶魔聚集在该处专注地看着他。他开始沿着魔印圈内缘走动,恶魔如痴如醉地随着他移动。他停下脚步,一边演奏一边摇晃身体,地心魔物如痴如醉地模仿他的动作。

“我以前都不相信你。”黎莎轻声道歉,“你真的可以迷惑他们。”

“不止如此。”罗杰吹嘘。琴弓一个转折,发出一串尖锐的音阶,旋律走调:原本悦耳的音乐变得难听又不协调。突然间,地心魔物再度开始尖叫,以利爪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得更远了。音乐持续攻击,它们越退越远,消失在营火外的阴影。

“它们没有走远。”罗杰说,“我一停止演奏,它们就会回来。”

“你还能做什么?”魔印人问道。

罗杰微笑,为两名观众演出和为一大群观众演出同样能满足他。曲调再度转为轻柔,狂乱的旋律行云流水般地变回如梦似幻的音乐。地心魔物再度围了过来,手舞足蹈地跟着旋转。

“看好了。”罗杰提示,接着再度变换曲调,声音尖锐刺耳,就连黎莎和魔印人都忍不住咬紧牙关向旁退开。

地心魔物的反应更激烈,它们愤怒无比,高声尖叫,发狂似的冲撞魔印力场。一次又一次,魔光闪动,震退恶魔,但恶魔不肯罢休,继续撞击魔印网,疯狂地攻击罗杰所在之处,试图要他永远无法拉出任何音乐。

两个石恶魔加入自杀式冲锋,推开其他恶魔,猛力捶打魔印力场,还有更多恶魔不断涌来。魔印人自罗杰身后默默起身,伸手拨开他的琴弓。

弦音犹然绕耳,一根重头箭矢如同闪电般插入最接近的石恶魔胸口,周遭随即大放光彩。魔印人朝恶魔一下又一下地射箭,动作快得难以看清。魔印箭矢驱散地心魔物,几头中箭后再度爬起的恶魔很快地被同伴撕成碎片。

罗杰和黎莎惊恐地看着这场屠杀。吟游诗人眼睁睁地看着魔印人攻击恶魔,琴弓不知不觉地滑落琴弦,垂在他残缺的掌中。

恶魔吼叫不歇,但叫声中充满痛苦与恐惧,攻击魔印的欲望随着音乐一同消失。但魔印人并不罢手,持续射箭,直到所有箭矢都射光。他抄起长矛,猛力掷出,笔直插入一头木恶魔的背。

现场一片混乱,仅存的地心魔物绝望地试图逃生。魔印人脱下长袍打算跳出魔印圈,徒手杀光恶魔。

“不,拜托!”黎莎大叫,扑到他的身上,“它们已经在逃跑了。”

“你要饶了它们?”魔印人吼着,转头瞪着她,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她吓得向后退开,但仍直视他的双眼。

“求求你,”她哀求道,“不要出去。”

黎莎担心惹怒他,但他只是凝视着她大口喘息。在一阵近乎永恒的沉默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捡起长袍,再度遮蔽身上的魔印。

“有必要那样做吗?”她打破沉默问道。

“魔印圈不能同时承受那么多的地心魔物攻击。”魔印人说,恢复之前冷淡的语调,“我不确定它撑不撑得住。”

“你可以叫我别拉了。”罗杰说。

“没错。”魔印人同意道,“我可以。”

“那为什么不那么做?”黎莎问。

魔印人没有回答。他走出魔印圈,开始拔出恶魔尸体上的箭矢。

当晚黎莎睡着后,魔印人走到罗杰身边。吟游诗人凝视着满地的恶魔尸体,在男人来到身边时吓得跳了起来。

“你有能力支配地心魔物。”他说。

罗杰耸肩。“你也有。”他说,“比我强大许多。”

“你能教我吗?”魔印人问。

罗杰转头,面对男人谨慎的目光。“为什么?”他问,“你可以直接杀死恶魔,我的能力怎能和你比?”

“我以为我了解敌人。”魔印人说,“你却让我看见它们的另一面。”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欣赏音乐,或许并非都那么坏?”罗杰问。

魔印人摇头。“它们不是艺术爱好者,吟游诗人。”他说,“一旦你停止演奏,它们会毫不迟疑地将你杀死。”

罗杰点头,承认这种说法。“那为什么要学?”他问,“学习演奏小提琴去迷惑那些你可以轻易杀死的恶魔是件很费时的工程。”

魔印人脸色一沉。“你到底愿不愿意教我?”他问。

“愿意……”罗杰盘算片刻,说道,“但我要有所回报。”

“我有很多钱。”魔印人保证道。

罗杰轻蔑摇手。“赚钱对我而言不是问题。”他说,“我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魔印人沉默不语。

“我要和你一同旅行。”罗杰说。

魔印人摇头。“绝不可能。”他说。

“小提琴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学会的。”罗杰争辩道,“只是入门的基础就要花上好几个星期,而想要迷惑地心魔物,光是会点皮毛绝对不够。”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魔印人问。

“我可以获得很多足以让公爵的露天剧场场场爆满的真实故事。”罗杰说。

“她怎么办?”魔印人问,转身指向黎莎。罗杰看向草药师,只见她的胸口于睡梦中缓缓起伏,而魔印人看出隐藏在这目光后的意义。

“她请我护送他回家,如此而已。”罗杰终于说道。

“如果她请你留下来呢?”

“她不会的。”罗杰低声说道。

“我的道路和马可·流浪者的故事大不相同,小鬼。”魔印人说,“我可不想被会在夜晚藏首缩尾的人拖累。”

“我修好小提琴了。”罗杰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怕。”

“光靠勇气是不够的。”魔印人说,“在野外,不是杀戮就是被杀,我指的不只是恶魔。”

罗杰挺直背脊,吞了一口口水。“所有试图保护我的人最后都难逃一死,”他说,“该是我学习保护自己的时候了。”

魔印人向后一倾,打量年轻的吟游诗人。

“跟我来。”他终于起身说道。

“到魔印圈外?”罗杰问。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对我就没有用处。”魔印人说,眼看罗杰神色迟疑地左顾右盼,他补充道,“方圆数里内的地心魔物都听说过我对它们同伴做的事,今晚我们应该不会遇上任何恶魔。”

“黎莎怎么办?”罗杰问道,缓缓起身。

“必要时,黎明舞者会保护她。”男人说,“来吧。”他走出魔印圈,消失在夜色中。

罗杰暗骂一声,抓起小提琴紧随他快步离去。

罗杰抱紧琴盒,穿越树林。他本来想要直接把琴拿在手上,但魔印人挥手要他放回盒中。

“你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低声道。

“我以为你说今晚应该不会遇上地心魔物。”罗杰低声回应,但魔印人不理他,继续行走于黑暗中,简直就和白昼赶路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去哪里?”罗杰仿佛已经问了不下百次。

他们爬上一块小高地,魔印人趴在地面,指着下方。

“看那边。”他对罗杰道。高地下罗杰看见三个异常熟悉的男子身影和一匹马睡在看起来更熟悉的携带式魔印圈内。

“那些强盗。”罗杰低声说道。一阵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恐惧、愤怒以及无助——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对方强加在他以及黎莎身上的暴行。沉默巨汉在睡梦中翻身,罗杰大惊失色。

“遇上你们后,我就一直在追踪他们。”魔印人说,“今晚狩猎时,我发现了他们的营火。”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罗杰问。

“我想你或许想要取回你的魔印圈。”魔印人说。

罗杰回望他。“如果我们趁他们熟睡时偷走魔印圈,地心魔物会在他们弄清楚状况前杀死他们。”

“附近没几头恶魔。”魔印人说,“他们活命的机会比你大。”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想冒这个险?”罗杰问。

“我察言观色。”男人说,“用心聆听。我知道他们对你……还有黎莎做了什么。”

罗杰沉默一段时间。“对方有三个人。”他终于说道。

“这里是野外。”魔印人说,“如果你想过安全的日子,回城里去。”他一字字缓缓吐出,仿佛那是什么咒语。

但罗杰知道城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眼前不觉间再度浮现杰卡伯躺在地上的景象,并且听见杰辛的笑声。他本来可以在遭受攻击后尝试讨回公道,但结果他选择逃亡,任由其他人代他死去。他凝望营火,探手摸向自己的护身符。

“我的想法错了吗?”魔印人问,“我们应该回营地吗?”

罗杰吞咽了一下喉咙。“等我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缓缓决定道。

第二十八章 秘密

黎莎在一声轻柔的马嘶声中醒来。她张开双眼,看见罗杰正帮自己在安吉尔斯购买的褐马刷毛,一时间,她以为过去两天的遭遇都只是一场梦。

但接着黎明舞者进入她的眼帘,巨大种马耸立在母马身前,吓得她连忙后退。

“罗杰,”她轻声问道,“我的马是从哪儿找回来的?”

罗杰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刚好带着两只小兔子及一袋野果子回到营地。“我昨晚发现你朋友的营火,”他解释道,“我想大家都骑马的话,赶起路来比较快。”

黎莎沉默一段时间,思考这话中隐含的意义。十几种不同的情绪涌上心来,大多令她感到羞耻与肮脏。罗杰和魔印人给她时间冷静,她对此心怀感激。“你杀了他们?”她终于问道。她心中有一部分期望听见他说“是”,尽管这种想法有违她所有的信念——布鲁娜曾教导她的一切。

魔印人直视她的眼。“没有。”黎莎松了一大口气,“我引开他们,牵走马匹,如此而已。”黎莎点头。“我们日后再请路过伐木洼地的信使将他们的事转告公爵执法官。”

她的草药毯被捆成一团绑在马鞍上。她将它摊开来检视,在看到大多数药瓶和药袋都还在后松了一大口气。他们抽光了她的潭普草,但这种草并不难找。

用过早餐后,罗杰骑母马,黎莎坐在魔印人身后共骑黎明舞者。他们加速赶路,因为乌云越来越浓,眼看暴雨将至。

黎莎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强盗都还活着,而且位于他们前方。她还记得黑胡子男人横眉竖目的模样,以及他同伴沙哑的笑声。最可怕的是,她记得沉默巨汉沉重的身躯,以及愚蠢暴力的兽行。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她不怕;魔印人给她的安全感多过布鲁娜。他不会疲累,不会恐惧。她毫不怀疑只要身处他的守护下,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守护。这种感觉很奇怪,需要被守护,仿佛是来自上辈子的概念。她守护自己太久,已经忘记需要他人守护是什么感觉。她的技能和机智足以帮助她在文明世界渡过任何难关,但那些东西在野外根本毫无用处。

魔印人移动坐姿,她这才发现自己抱他的腰抱得太紧,身体紧贴着他的背,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她立刻尴尬地起身,差点错过掉在路边树丛间的一只鲜血淋淋的断掌。

当她发现时,她放声尖叫。

魔印人停下巨马,黎莎跳下马背,冲向断掌。她推开旁边的杂草,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只手掌后没有任何东西;它是被一口咬断的。

“黎莎,怎么回事?”罗杰在和魔印人一同赶来时叫道。

“他们是在这附近扎营吗?”黎莎举起断掌问道。魔印人点头。“带我去。”黎莎命令。

“黎莎,这样做有……”罗杰开口。但黎莎不理会他,目光停留在魔印人身上。

“带——我——去——”她说。魔印人点头。钉下一根木桩,将母马的马缰绑在桩上。

“守护它。”他对黎明舞者说道,巨马嘶鸣回应。

他们不久就找到营地,鲜血淋漓,尸块满地。黎莎撩起围裙,捂住口鼻借以抵挡难掩的气息。罗杰干呕几声,跑出空地。

但鲜血对黎莎而言如同家常便饭。“只有两个人。”她一边检视残骸一边说道,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情绪。

魔印人点头。“安静的那个不在这里。”他补充道,“那个巨汉。”

“没错。”黎莎说,“魔印圈也不在。”

“魔印圈也不在。”不久后,魔印人同意道。

乌云在他们回去找马的途中越聚越厚。“十里外有座信使山洞。”魔印人说,“如果加紧赶路,跳过午餐,我们应该在下雨前赶到。我们得找地方躲过这场暴雨。”

“赤手空拳屠杀地心魔物的男人竟然会怕一点小雨?”黎莎问。

“只要云层够厚,地心魔物有可能提早现身。”魔印人说。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地心魔物了?”黎莎继续问道。

“在雨中对抗恶魔既愚蠢又危险。”魔印人说,“雨会把泥土变成泥巴,泥巴会遮蔽魔印,同时导致魔印圈根基不稳。”

他们刚抵达洞窟,倾盆大雨将道路化作一片泥浆,天色迅速转暗,只能偶尔看见闪电的光芒。狂风怒吼,不时夹杂几道震耳的雷鸣。

洞口大部分的地方已布上魔印,有些魔印符号深深刻画在岩石上,魔印迅速以洞内存放的魔印石补好魔印圈的缺口。

正如魔印人所料,几头恶魔在夜色的假象中提早现身。他冷眼看着它们自树林最阴暗的角落爬出,享受着提早离开地心魔域的快意。它们在雨中嬉戏,一闪而没的闪电照亮它们畸形的轮廓。

它们试图闯入洞窟,但魔印力场牢不可破。跑得太近的恶魔尝到苦头,因为有个一脸不悦的魔印人出矛招呼。

“你干吗这么生气?”黎莎边问,边自袋子中取出碗瓢。罗杰则在一旁忙着生火。

“它们晚上出没已经够糟的了。”魔印人啐道,“它们没有资格在白天现身。”

黎莎摇头劝道。“偶尔接受些现实,会让你过得开心一点。”

“我不想开心。”他回答道。

“所有人都喜欢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黎莎嘲讽道,“锅子哪里去了?”

“在我的袋子里。”罗杰大叫一声。甚至翻身而起,但还是太迟了。黎莎满脸惊讶地拿出他的携带式魔印圈。

“但……”她结结巴巴地道,“魔印圈被他们抢走了!”他转向罗杰,发现他的目光飘向魔印人。她转向他,但在阴暗的兜帽底下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人打算解释吗?”她大声喊道。

“我们……把它拿回来了。”罗杰胆怯地说。

“我知道你们拿回来了!”黎莎大叫,一把将交缠绳索和木牌甩向洞窟的地面,“怎么拿回来的?”

“我牵马时一并拿回来的。”魔印人突然说道,“我不希望你为此良心不安,所以没有告诉你。”

“你用偷的?”

“是他们先抢走你的东西。”魔印人更正道,“我只是帮你拿回来。”

黎莎凝视他一段时间。“你是在晚上拿走的。”她轻声说道。

魔印人沉默以对。

“当时他们正在使用它吗?”黎莎咬牙问道。

“野外道路没有这些人就已经够危险了。”魔印人感叹道。

“你谋杀了他们!”黎莎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中充满泪水。不管遇上多坏的人,她的父亲说过,每天晚上你还是能在窗外看见更糟糕的东西。再坏的人都不该丧身在地心魔物口中,就连这些人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魔印人说道。

“没有差别!”

男人耸肩。“他们也对你们做过同样的事。”

“这样就可以问心无愧吗?”黎莎吼道,“看看你!你根本不在乎!至少两人因此丧生,而你晚上还能安心入眠!你是怪物!”她冲到他的身前,试图出拳打他,但他抓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挣扎。

“你为什么在乎这种事?”他问。

“我是草药师!”她尖叫,“我曾经宣誓!我宣誓要治疗一切,而你……”她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不停地杀戮。”

不久后,她精疲力竭,向后退开。“你藐视我代表的一切。”她说着坐倒,凝视洞窟地面好几分钟。接着她抬头看向罗杰。

“你说的是‘我们’?”她谴责道。

“什么?”吟游诗人问,试图蒙混过关。

“刚才,”她把话讲清楚,“你说‘我们把它拿回来’,而且魔印圈放在你的袋子里。你和他一起去的?”

“我……”罗杰支支吾吾,不顾右盼。

“不准说谎,罗杰!”黎莎怒道。

罗杰低头看向地面,片刻后,他点点头。

“他刚刚说的是真话。”罗杰承认,“他只有牵马,我趁强盗去追他时拿走你的魔印圈和你的药袋。”

“为什么?”黎莎问,声音微微颤抖。语调中的失望令年轻的吟游诗人心如刀割。

“你知道为什么。”罗杰低声回应。

“为什么?”黎莎再度问道,“为了我?为了我的贞洁?告诉我,罗杰。告诉我你是以我之名动手杀人!”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罗杰坚决回道,“他们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罪不可赦。”

黎莎哈哈大笑,声音中毫无笑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大叫,“你以为我坚守童贞二十七年只是为了失身于一群强盗吗?”

洞穴中一片死寂,最后一道雷声打破沉默。

“坚守童……”罗杰复诵。

“没错,你这恶魔养的!”黎莎大叫,脸上淌满愤怒的泪水,“我是处女!难道因为这样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送入恶魔口中吗?”

“送入?”魔印人反复念叨。

黎莎猛然转身。“当然是送入!”她大叫,“我敢肯定你的恶魔朋友会爱死你赠送的丰盛晚餐,他们最爱做的事就是屠杀人类。我们数量不多,我们是稀有的享受!”

魔印人瞪大双眼,瞳孔反射着火光。这是黎莎在他脸上看过的最有人性的表情,而这个景象令她短暂忘却满腔的愤怒。他看起来恐惧万分,自他们身边退开,一路退到洞口。

就在这时,一头地心魔物扑向魔印网,洞内笼罩在一道闪亮的银光中。魔印人转身朝恶魔吼叫,黎莎从来不曾听过这种声音,但她认得这个声音代表的意义,是那晚她被压在路旁时内心真实的感受。

魔印人拔起长矛,一把掷入雨中,长矛击中恶魔发出魔法爆破声,将对方炸入泥潭。

“去死!”魔印狂吼,撕下长袍冲入暴雨中,“我发誓绝不自愿交给你们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行!”他自后方扑到一头木恶魔的背上,紧紧抱住对方。他胸口的大魔印光芒大作,即使雨势猛烈,地心魔物仍随即起火燃烧。他在恶魔剧烈挣扎时一脚踢开它。

“过来!”魔印人朝其他恶魔吼道。双脚陷入泥泞中。地心魔物应声而上,连抓带咬,但他就像恶魔,众恶魔则像秋天的落叶在狂风中四处飞散。

洞穴深处,黎明舞者嘶声鸣叫,试图挣脱脚下的绳子,想要出去与主人并肩作战。罗杰走过去安抚巨马,一脸困惑地看向黎莎。

“他没办法对付所有的恶魔。”黎莎说,“在泥泞中不行。”此时,男人身上已有多处魔印遭泥巴遮蔽。

“他想死。”她说。

“我们该怎么办?”罗杰问。

“你的小提琴!”黎莎叫道,“赶跑它们。”

罗杰摇头。“风声和雷声会盖过我的琴声。”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杀。”黎莎对他吼道。

“你说得对。”罗杰同意。他冲向魔印的武器,取出轻矛及魔印人盾牌。在明白他打算做什么后,黎莎连忙上前阻止,但他赶在她之前步出洞窟,奔往魔印人身旁。

一头火恶魔朝罗杰吐出火唾液,但火焰被雨势阻挡,转眼坠落。地心魔物疾扑上来,他举起魔印盾牌,震退恶魔。他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没有注意到身后另一头火恶魔。地心魔物一跃而起,但魔印人凭空抓起这头三英尺长的恶魔,掌心滋滋作响,顺手将它抛入远方。

“回洞里去!”魔印人命令道。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罗杰回吼。他的红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在狂风暴雨中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他毫不畏惧地面对魔印人,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两头木恶魔冲向他们,魔印人就地一扑,顺势扫倒罗杰的双脚。利爪没够着扑倒在地面的吟游诗人,魔印人的拳头随即逼退它们。然而其他地心魔物又聚集过来,受到战斗的闪光和声音吸引,数量多得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魔印人看到躺在泥泞中的罗杰,狂态顿时收敛。他伸出一只手,吟游诗人立刻握住。两人一起冲回洞中。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黎莎在包扎完最后一条绷带时大声问道,“两头牛!”

罗杰和魔印人坐在火堆旁,披着毛毯,沉默地听着她的责骂。一段时间过后,她骂累了,于是热了一锅草药蔬菜肉汤,一言不发地端给他们两人。

“谢谢。”罗杰说道,这是他回到洞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还在生你的气。”黎莎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你竟敢欺骗我。”

“我没有。”罗杰辩驳。

“你有事瞒着我不说。”黎莎说,“那和骗我有什么区别呢?”

罗杰看着她一段时间。“你为什么离开伐木洼地?”

“什么?”黎莎说,“不要转移话题。”

“既然这些人对你而言意义重大,让你愿意不顾一切,无所畏惧地赶回去帮忙,”罗杰继续问道,“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为了学习……”黎莎开口。

罗杰摇头。“逃避问题是我的专长,黎莎,”他说,“我看得出来理由不止如此。”

“我认为这和你无关。”黎莎吼道。

“你觉得我现在为什么要待在荒野中,外头有地心魔物环视的洞穴里等待暴雨过去?”罗杰问。

黎莎看着他一段时间,接着叹了一口气,抗拒的意志软化。“我想你很快就会听说这些传言。”黎莎说,“伐木洼地的镇民从来不会保守秘密。”

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做,把湿冷的洞窟化身为牧师的告解室;而她开始后再也停不下来;她的母亲、加尔德、各式传言、布鲁娜的庇佑,以及放逐者般的生活。当她提及布鲁娜的液态恶魔火时;魔印人凑上前来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坐回原位,决定不要打断她。

“就这样了。”黎莎说,“我本来希望留在安吉尔斯,但看来造物主另有安排。”

“你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魔印人说。

黎莎点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跑出去?”她转身问道,扬起下巴指向洞口。

魔印人垂头丧气,凝视自己的膝盖。“我违背了承诺。”他说。

“就这样?”

他抬头看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看见他脸上那些刺青,只看见他的双眼,而那双眼睛深深打动她的心。“我发誓永远不会自愿交给他们任何东西。”他说,“就算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性命也不行,但结果我把所有的人性统统给了它们。”

“你没有给它们任何东西。”罗杰说,“魔印圈是我拿的。”黎莎双手紧握汤碗,但没有出声。

魔印人摇头。“因为我你才拿得到。”他说,“我了解你的感受,把他们交给你,等同于把他们交给地心魔物。”

“他们从此不能袭击旅人。”罗杰说,“少了他们,世界会更美好。”

魔印人点头。“但这不是把他们送给恶魔的借口。”他说,“我可以与他们正面冲突,轻易夺回魔印圈,甚至在光天化日下杀死他们。”

“所以今晚你是因为罪恶感而跑出去?”黎莎说,“那以前呢?为什么要和地心魔物开战?”

“你不会还没有注意到,”魔印人回应,“地心魔物和我们已经开战好几个世纪了。主动出击有什么不对?”

“你把自己当作解放者?”黎莎问。

魔印人皱眉。“等待解放者降世已经让人类软弱了三百年。”他说,“解放者只是传说,他不会降临世间。该是人们认清这点、开始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传说有力量。”罗杰说,“不要急着否定它们。”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有信仰的战士了?”黎莎问。

“我相信希望。”罗杰说,“我这辈子都是吟游诗人,如果我在这二十三年的岁月里有学会任何事,那就是人们大声要求我讲的故事,在他们心头萦绕不去的故事往往是能够提供希望的故事。”

“什么?”

“你对我说你二十岁。”

“我是这么说的吗?”

“你根本还不到二十岁,对不对?”她问。

“我有!”罗杰坚持。

“我不愚蠢,罗杰。”黎莎说,“我认识你不过三个月,你已经长高两公分了。二十岁的人不可能长那么快。你到底几岁?十六?”

“十七。”罗杰叫道。他抛下汤碗,剩下的肉统统洒了出来。“这下你高兴了吗?你和吉赛儿说你的年纪足以当我的妈一点也没错。”

黎莎凝视着他。她张嘴想要回嘴,但最后还是闭了起来。“我很抱歉。”结果她说道。

“你呢,魔印人?”罗杰转身问道,“你会在我不该和你同行的理由清单加上‘太年轻’这项吗?”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成为信使的。”男人问道,“而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其他人四处旅行了。”

“那魔印人又多大了?”罗杰问。

“魔印人是在四年前出生于克拉西亚沙漠。”他回答道。

“身处魔印后方的男人呢?”黎莎问,“他死的时候几岁?”

“他活了多久无关紧要。”魔印人说,“他是个愚蠢、天真的小鬼,怀抱着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

“这就是他非死不可的原因吗?”黎莎问。

“他是被陷害致死的,而且是的,那是他的死因。”

“他叫什么名字?”黎莎轻声问道。

魔印人沉默良久。“亚伦。”他终于说道,“他名叫亚伦。”

第二十九章 黎明前的曙光

亚伦醒来时,暴雨正好短暂停歇,但天上还是乌云密布,显然雨还是没有下完。他看向洞窟,魔印眼轻易穿透黑暗,看到两匹马和熟睡中的吟游诗人,然而黎莎不在其中。

天色较暗,黎明还没真的到来。尽管大多数地心魔物都已逃回地心魔域,但浓密的乌云下,谁也不能肯定是否还有一些恶魔在洞外某处转悠。他站起来撕掉黎莎前晚缠上的绷带,因为伤口已痊愈。

草药师的足迹在浓稠的泥巴地里清晰可见,不久他发现黎莎跪在地上采集药草。她高高撩起裙摆,避免被泥巴弄脏,光滑白皙的大腿看得他脸红心跳。她在黎明前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美丽。

“你不该出来。”他说,“太阳还没有升起,外面不安全。”

黎莎转头看他,微微一笑。“你有资格教训我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吗?”她扬起一边眉毛问道。“再说,”她在看到他沉默的冏态后继续说道,“你在这里,有什么恶魔伤得了我?”

魔印人耸肩,在她身旁蹲下。“潭普草?”他问。

黎莎点头,拿起一株药片粗糙、花苞衍生的植物。“用于管抽,可以松弛肌肉,使心情愉快。搭配天英草,我可以制造出足以让愤怒的狮子昏迷不醒的强力安眠药水。”

“对恶魔有效吗?”魔印人问。

黎莎皱眉。“你的脑子里就只有这事儿吗?”她问。

魔印人一脸受伤。“不要自以为了解我。”他说,“我是爱杀地心魔物,因此,我去过早就被世人遗忘的地方。要我背诵翻译自古洛斯克遗迹中的诗篇吗?把安纳克桑的壁画画给你看?跟你描述一下战斗力超越二十人的远古神器的样子吗?”

黎莎一手搭上他的手臂。他随即住嘴。“很抱歉,”她说,“我不该评判你。我了解守护古老世界知识的压力。”

“你的话并没有伤着我。”魔印人说。

“但那并不代表我说得对。”黎莎说,“现在回到你之前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地心魔物会吃会拉,理应可以对其下药。我的老师说草药师在恶魔战争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这里有些天英草。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在抵达伐木洼地后帮你熬些安眠药水。”

魔印人热切地点头。“也可以帮我熬点别的吗?”他问。

黎莎叹气。“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要开口,”她说,“我不会帮你制作液态恶魔火。”

“为什么不能?”魔印人问。

“因为男人会滥用火焰的秘密。”黎莎说着,转头面对他,“如果我教你,你就会使用,就算会因此烧掉半个世界也毫不在乎。”

魔印人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再说,你有什么需要它的理由?”她问,“你的力量已经超越草药和化学能提供的一切。”

“我只是个男人……”他开口说道。

但黎莎打断他。“不会吧?你的伤口愈合得出奇的快,奔跑的速度比马快,而且跑一整天都不会累。你可以把恶魔当成小孩一样抓起来摔,在黑暗中视物宛如白昼。你不‘只是’个男人。”

魔印人微笑着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说这话的语气令黎莎感到不寒而栗。“你天生就是这样吗?”她接着问道。

他摇头。“是神奇的魔印。”他说,“魔印的运作基础在于索取。你听过这个秘密吗?”

黎莎点头道:“古世界的科学书籍里面常用这个字。”

魔印人咕隆一声。“地心魔物是魔法的产物,”他说,“防御性魔印会吸收它们的魔法,利用它们来形成魔法屏障。恶魔越强壮,反击的力量就越强。攻击性魔印也是同样的运作方式,一方面削弱地心魔物的防御力,一方面强化使用者的攻击力。无生命的东西无法储存魔力。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击中一头恶魔,或是遭受恶魔攻击,我就能吸收对方一点力量。”

“第一天晚上接触你的皮肤时,我就感受到一股刺痛。”黎莎说。

魔印人点头。“当我在皮肤上刺下魔印时,变得……不像人的并非只有我的外表。”

黎莎摇头,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界定人性的并非我们的肉体。”她低声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取回人性。”她凑上前去,轻轻吻他。

他一开始全身僵硬,但震惊迅速消散,他开始回应她的吻。她闭起双眼,为他张开嘴唇,双手抚摸他光滑平坦的脑袋。她感觉不到刺于其上的魔印,手中只有他的温暖以及伤疤。

我们都有各自的伤疤,她心想。只是他把伤疤展露在阳光下。

她向后仰,将他拉向自己。“我们会沾到泥巴。”他警告道。

“我们已经沾到泥巴了。”她说完躺在地上,让他趴在自己的身上。

在魔印人的热吻下,黎莎耳中传来阵阵血液鼓动声。她的双手在他坚硬的肌肉上滑动,双腿张开,臀部挺向他的下体。

这才是我的第一次,她心想。那些人已经死了、消失了,他可以抹除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疤痕。我此刻是出于自愿和他在一起的。

但她很害怕。吉赛儿说得没错,她心想。我根本不该等待这么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人都以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偏偏我不知道,而他也会期待我懂,因为我是草药师……

喔,造物主呀,万一我无法取悦他怎么办?她担心。万一他跑去对别人说呢?

她强迫自己抛开这种想法。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就是我选择他的原因,注定就是他。他和我一样,一名外来者,他和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她在他的长袍中摸索,解开他的缠腰带,释放他的下体。他在她抓住下体轻扯时出声呻吟。

他知道我是处女。她提醒自己,撩起裙摆。他需要了,我也需要了,还在等什么?

“万一我让你怀孕呢?”他低声问道。

“我希望你让我怀孕。”她回应道,让他进入自己的体内。

还在等什么?她再度心想,弓起背脊,尽情欢愉。

在黎莎的亲吻下,魔印人如遭电击。不久前,他才在欣赏她的大腿,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自己保持好感。他没有想过任何女人会对自己有一丝好感。

他僵硬片刻,全身麻痹。但一如既往陷入危机时,他的身体会自动反应,因此他一把将她紧紧抱起,饥渴地回应她的亲吻。

距离上次接吻有多久了?陪玛丽散步回家,或知她永远不愿成为信使妻子那晚,至今已经多久了?

黎莎在他的长袍中摸索,他知道他打算做到从来不会接触的地步。恐惧袭来,体会一种久违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取悦女人。她是否期待他拥有她欠缺的经验?她是否认定自己的床上功夫与战斗技能一样强悍?

事实或许真的如此,因为尽管思绪紊乱,他的身体还是依照着自从天地初开就深植在所有生命体内的本能继续动作。呼唤他挺身作战的那股本能。

但眼前并非常规作战,或许眼前面对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战争。

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吗?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回荡。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瑞娜?如果他是其他人,此刻他已结婚十五年,养育一大堆小孩了。他不是第一次在心里幻想瑞娜现在的容貌,发育完全的肉体,那曾是他的,只属于他。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玛丽?玛丽,自己本来打算要娶的女人,只要她愿意成为信使的妻子。他会为了爱情而在密尔恩扎根,就像瑞根一样。如果他和玛丽结婚,现在肯定会过着更好的生活。他现在了解这点了。瑞根做得没错,他拥有伊莉莎……

他拉下黎莎的上衣,露出柔软的胸部时,他想起伊莉莎的身影。想起看见伊莉莎掏出乳房给玛雅喂奶,自己当时竟然有种吮吸的冲动。事后他感到无比羞愧,但那个画面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黎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吗?世上是否真的有命中注定这种事?一个小时前,他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他看着黎莎,如此美丽,如此积极,对他的了解如此的透彻。如果他显得笨拙,搞不清楚该碰哪里或如何爱抚,她可以理解。黎明前晨曦中泥泞的地面与结婚的喜庆大不相同,但此时此刻,泥泞地仿佛比瑞根豪宅中的羽绒床垫还要舒服。

然而他一直无法摆脱内心的迟疑。

独行侠似的在黑夜中冒险是一回事,他没有什么好损失,没有人会悼念他。如果他死了,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但如果有黎莎在家里等他,他是否还能外出冒险?他会不会放弃战斗,变成他父亲那种人?从此畏首畏尾,永远无法挺身而出?

小孩需要父亲,他听见伊莉莎说过。

“万一我让你怀孕呢?”他趁接吻的空当低声问道,自己也不清楚希望她如何回应。

“我希望你让我怀孕。”她低声回道。

他拉出下体,仿佛要撕裂他整个世界,但她给予的回报更丰富,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把握机会。接着他进入她的体内,感觉自己的一身完整无缺。

一时间,世上除了血液震动及皮肤、衣服摩擦声什么也听不见;心灵开启后,他们的身体自然地交合。他的长袍滑向一旁,她的裙子在腹部皱成一团。他们在泥泞中扭动呻吟,眼中除了彼此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木恶魔突然来袭。

地心魔物受到他们野兽般的喘息吸引,无声无息地爬了过来。它深知黎明近在眼前,可恨的太阳即将升起,但这么多裸露在外的人肉激起它强烈的食欲,于是它决定赌一把,带着热腾腾的血液和新鲜的人肉回地心魔域,那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恶魔狠狠击中魔印人的裸露背。背上的魔印大放光彩,将地心魔物反弹而出,同时令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

木恶魔灵活而顽强,迅速恢复行动能力,落地时缩成一团,随即翻身而起,再度展开攻击。黎莎尖叫,魔印人身体扭动,双手抓起对方的利爪。他转身回旋,利用恶魔的攻势将其抛入泥泞。

他毫不迟疑,离开黎莎的身体,乘胜追击。他赤身裸体,但这对他来说没什么。自从以魔印强化身体后,他就一直裸体面对恶魔。

他整整回转一圈,脚跟击中地心魔物的下体。没有魔光闪动,泥泞遮蔽了他的魔印,但被他强化的力量一踢,恶魔就像被黎明舞者给踢中一样,向后跌了出去,魔印人吼叫着扑上,心中十分清楚,如果给它机会喘息会有什么后果。

这头地心魔物在同类中体型堪称巨大,身体将近八英尺,如果比拼魔力,魔印人不是它的对手。他拳打脚踢,辅以肘击,但身上到处是泥巴。所有的魔印几乎都有缺口。恶魔树皮般的外壳撕裂他的皮肤,他所有攻击都无法造成持续的效果。

恶魔突然转身,尾巴甩中魔印人的腹部。他身体随即翻倒。黎莎再度惊叫,叫声引来恶魔的注意。恶魔大吼一声,朝她急奔而去。

魔印人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在它扑到黎莎身上前抓住它的脚踝。他用力拉扯,扳倒恶魔,两者在泥泞中疯狂扭打。最后,他终于一脚勾住对方腋下和喉咙,另一脚紧紧锁下,开始使劲挤压。他以双手控制恶魔的一条腿,防止恶魔挣扎起身。

地心魔物剧烈挣扎,不停挥爪,但魔印人占了上风,恶魔怎么也无法逃脱。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缠在一起,最后太阳终于从地平面上探头而出,晨曦透过乌云缝隙洒落。树皮般的外壳开始冒烟,恶魔挣扎得更剧烈。魔印人加强掌心的力道。

只要再撑一下就可以了……

接着,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了。周遭的世界化作迷雾,虚幻缥缈。地底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他和恶魔开始下沉。

一条奇异的通道在他面前开启,地心魔物在呼唤他。

在恐惧与厌恶中,地心魔物将他往地狱拖。手中的恶魔依然存在,尽管整个世界都已变成黑影。他猛地抬头,只见宝贵的太阳逐渐消失。

他如同溺水的人紧握救生索般抓住这影像,解开腿锁使劲拉扯恶魔的脚,将它朝着阳光的方向拖去。地心魔物疯狂挣扎,但恐惧为魔印人带来了全新的力量,他在一阵坚定的无声吼叫中将魔物再度拉回人间。

太阳在天上迎接他们,红润而温暖,随即恶魔化身烈焰。魔印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再度凝聚,他抓紧恶魔,不让它逃入地底。

当他放开焦黑的尸体时,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黎莎连忙赶来,但被尚未自恐惧中恢复的他一把推开。他竟然可以进入通往地心魔域的通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他变成地心魔物了吗?他污染的种子到底会产下什么样的怪物?

“你受伤了。”她说道,再度伸出双手。

“我会好的。”他说道,再度将她推开。几分钟前那个温柔平和的声音已经消失,再度恢复魔印人惯常的冷淡语调。许多较小的伤口已开始愈合。

“但是……”黎莎争辩,“那我们……”

“我很久前就已作出了选择,我选择了黑夜。”魔印人说,“刚刚我以为我可以收回它,但是……”他摇头。“我没有机会回头了。”

他捡起长袍,走向附近的小山边清洗伤口。

“你这地心魔物养的!”黎莎在他身后大叫,“诅咒你和你那疯狂的执念!”

第三十章 瘟疫

他们回洞时,罗杰还在睡觉。他们一声不响地换掉脏兮兮的衣服,彼此背对背,接着黎莎摇醒罗杰,魔印人则将马鞍搬上马背,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冰冷的早餐,接着在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就踏上旅程。罗杰坐在黎莎身后共骑他的母马,魔印人独自骑在巨马背上。天上乌云密布,肯定还会下雨。

“我们走这么久,不是该遇上几个北行的信使吗?”罗杰问。

“你说得对。”黎莎说。她抬头看向另一边,一脸忧虑。

魔印人耸肩。“我们中午前就会抵达伐木洼地。”他说,“把你们送到后,我就离开。”

黎莎点头。“我想这样最好。”她同意道。

“就这样?”罗杰问。

魔印人侧过脑袋。“你还期待什么,吟游诗人?”

“在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后?黑夜呀,我当然有所期待!”罗杰大叫。

“很抱歉令你失望。”魔印人回道,“但我还有事要忙。”

“造物主让你每晚上都去杀恶魔。”黎莎嘀咕道。

“那我们之前讲好的呢?”罗杰继续问道,“我与你一同旅行?”

“罗杰!”黎莎大叫。

“我认为那是个坏主意。”魔印人告诉他道。他看了黎莎一眼。“既然你的音乐无法杀死恶魔,对我来说就没有用处。我最好还是独自上路的好。”

“我非常同意。”黎莎说道。罗杰皱眉看她,她满脸通红。他们不该如此对他,她知道,但此刻她必须竭尽所能强忍泪水,根本无法提供任何安慰或解释。

她了解魔印人是个怎样的人。尽管她期待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但她一直很清楚他不会长久敞开心扉,很清楚他们只能拥有短暂的情感;但她渴望拥有那段短暂的情感!她渴望在他怀中感受安全,感受他进入自己的体内。她下意识地轻抚自己肚子。如果他在她体内播种,令她怀孕,她将会珍惜那个孩子,永远不会质疑孩子的父亲是谁。但现在……她的包裹有足够的庞姆叶来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他们默默地赶路,冷漠之情显而易见。不久,他们转过一个弯道,伐木洼地终于映入眼帘。

尽管距离遥远,他们还是看出镇上已沦为一片烟雾弥漫的废墟。

罗杰在颠簸的马背上紧抱黎莎。黎莎一看到浓烟立刻踢马疾行,魔印人赶紧跟上。尽管大雨刚过,伐木洼地的火势依然猛烈,滚滚浓烟冉冉升起,满眼废墟。罗杰心中再度浮现河桥镇大火的景象,他大口喘息,伸手摸索暗袋,接着才想起护身符已被踏碎。马儿突然剧震,他立刻将手放回黎莎腰间以免被甩下马背来。

他们看见不少的幸存者站在远方毫无头绪地团团乱转。“他们为什么没有救火?”黎莎问。但罗杰只是紧抱着她,没有回答。

进入镇子,他们停在路旁,吃惊地打量着四周的惨状。“有些房屋已经燃烧很多天了。”魔印人说,转头指向曾经温暖舒适过的房舍废墟。的确,不少房舍已沦为焦黑废墟,只剩下几个角落还在冒烟,而其他已烧为冰冷的灰烬。史密特的旅店曾是镇上唯一两层楼的房子,现在完全坍塌,有些横梁还在燃烧。其他建筑有些没有了屋顶,有些缺了整面墙。

黎莎深入镇中心,看着一张张染满烟垢和泪水的面孔,曾经她认得他们每一个人。但他们都忙着抱怨自己的损失,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行路过的旅人。她只能紧咬双唇,忍住泪水。

镇民将死者集中在镇中心。黎莎心痛不已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至少一百具尸体,甚至没有用被单遮掩起来。可怜的尼可拉斯、赛拉和她的母亲、米歇尔牧师,以及史蒂夫。他从未见过面的小孩子,认识一辈子的长者。有些被烧死,有些被咬死,但大多数人身上都没有外伤,而是死于病魔之手。

麦莉跪在尸堆旁,对着一个小包裹哭泣。黎莎喉咙一紧,努力地翻身下马,迎向前去,伸手放在麦莉肩膀上。

“黎莎?”麦莉难以置信地问道。片刻后她猛然起身,紧紧拥抱草药师,不住地啜泣。

“是艾尔佳,”麦莉哭道,艾尔佳是她最小的女儿,还不满两岁,“她……她走了!”

黎莎紧抱着她,嘴里发出安慰的声音,让麦莉得到一些安慰。因为她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开始只是注视到她,但都保持一段距离。

“是黎莎,”他们低语道,“黎莎回来了,感谢造物主。”

最后,黎莎终于冷静下来,向后退开,撩起沾满烟垢和尘土的围裙擦拭眼泪。

“怎么回事?”黎莎轻声问道。麦莉看着她瞪大双眼,泪水再度决堤,她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瘟疫。”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黎莎转过身去,看见约拿拄着拐杖走来。牧师长袍的一条裤管被割掉,小腿上有夹板,包着一层染血的绷带。黎莎上前掺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条小腿。

“胫骨折断。”他说,轻蔑地挥了挥手。“薇卡治疗过了。”他脸色一沉,“这是她倒下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

黎莎瞪大双眼。“薇卡死了?”她语气惊讶。

约拿摇头。“暂时还没,但她染上了流感,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恐怕时日不多了。”他环顾四周。“或许我们都只是早晚间的事了。”他压低声音,只让黎莎一人听见。“恐怕你选错了回来的时候,黎莎,或许这也是造物主的安排。要是再晚一天,你大概无家可回了。”

黎莎神色一凛。“我不要再听到这种鬼话。”她斥责道,“薇卡在哪?”她转了一圈,看着少数围观人群。“造物主呀,大家都在哪里?”

“在圣堂。”约拿说,“病患都在那里。已经痊愈的人,或是运气好到没有染病的人,就出来搜集尸体,或是安葬死者。”

“那我们现在就去圣堂吧。”黎莎说,伸手搀起约拿的手臂,扶着他前进,“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都告诉我吧。”

约拿点头。他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全身被汗水浸湿,显然失血过多,纯粹凭着一股意志力苦苦压抑痛处。罗杰和魔印人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大多数看见黎莎回来的镇民只是远远地跟着。

“瘟疫是几个月前开始传入的。”约拿说道,“但薇卡和妲西以为只是普通风寒,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在感染的人中,年轻力壮的很快痊愈,但不少人卧病了好几个星期,而有些人一病不起。尽管如此,我们仍认为它只是普通流感,直到病情突然加重。健康的镇民染病后迅速恶化,一夜之间变得虚弱无力,语无伦次。”

“火灾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说,“人们在手持蜡烛以及油灯时突然昏倒,或病得太重无法检查魔印。由于你父亲和大多数魔印师都卧病在床,全镇的魔印网开始漏洞百出,尤其是在空气中烟雾弥漫、不能遮蔽魔印的情况下。我们拼命救火,但生病的人实在太多,人力严重不足。”

“史密特尽可能将幸存者集结在距离火场较远,魔印完好的几栋建筑里,希望能够先保障众人的安全,但这样做导致瘟疫迅速蔓延。赛拉在昨晚暴雨来袭时突然昏迷,打翻油灯,火势转眼间吞噬整座旅店。人们必须逃入黑夜中……”他说到这里呜咽一声,黎莎轻拍他的背,没必要继续听下去。她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后果。

圣堂是伐木洼地唯一完全石造的建筑,不受空气中的高热和灰烟影响,昂然独立于废墟之间。黎莎穿过圣堂大门,讶异倒抽一口凉气。长木椅都被清空,几乎每寸地板都铺上了稻草垫,草垫间相隔极近。约两百来人躺在地上无助地呻吟,许多人汗如雨下,扭动挣扎,而其他本身也因为生病而十分虚弱的人则试图将他们压在原地。她看见史密特在草垫上昏迷不醒,薇卡则躺在距离他不远处。此外还有麦莉的两名孩子,以及很多其他人,但她没有看见父亲。

一名女子在他们进入时抬起头来。此人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形容憔悴、愁眉苦脸,但黎莎立刻认出他壮硕的身影。

“感谢造物主!”妲西一看到她立刻说道。黎莎放开约拿,连忙走过去与妲西交谈。数分钟后,她回到约拿身边。

“布鲁娜的小屋还完好吗?”她问。

约拿耸肩。“据我所知,依然完好。”他说,“自从她去世后,就没有人去过那里。至今近两个星期了。”

黎莎点头。布鲁娜小屋距离镇上甚远,而且位于树林中。烟灰多半没有遮蔽她的魔印。“我必须过去一趟,拿些补给。”她说着再度走出圣堂。雨又开始下了,天色阴暗,完全看不见希望。

罗杰和魔印人站在门外,旁边还围了一圈镇民。

“真的是你。”布莉安娜冲上前去拥抱黎莎。艾文站在不远的后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未满10岁但身材高大的加伦则站在他身边。

黎莎热情地回应对方的拥抱。“有人看见我父亲吗?”她问。

“他在家,那也是你该在的地方。”一个声音说道。黎莎转身看见母亲迎上前来,身后跟着加尔德。黎莎不知道该对这个画面感到欣慰还是担忧。

“你宁愿先来探望镇民也不愿意回家看看家人?”伊罗娜大声问道。

“妈,我只是……”黎莎开口,不过随即被她母亲打断。

“只是这个,只是那个!”伊罗娜叫道,“每次都有理由背弃你的家人!你父亲一脚已经踏入棺材了!而你竟然还在这里……!”

“谁在陪他?”黎莎插嘴问道。

“他的学徒。”伊罗娜道。

黎莎点头。“教他们把他抬到这儿来。”她说。

“我绝不会这么做!”伊罗娜吼道,“把他从舒适的羽毛垫上拖到瘟疫肆虐的大房间里,躺在稻草垫上?”她抓起黎莎的手臂。“你现在就给我去看看他!你是他女儿!”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黎莎大声说道,一把甩开她的手。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没有顾得上擦拭。“你以为我抛下安吉尔斯的一切赶回来时,心里除了父亲还有别人吗?但他不是镇上唯一的人,母亲!我不能为了一个人而背弃所有人,就算是我父亲也不行!”

“如果你认为这些人还没死,那你就是傻瓜。”伊罗娜说,群众中随即传来一阵低沉的抱怨。她指向圣堂的石墙。“今晚那些魔印能够抵挡住地心魔物吗?”她问。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而转向石墙,只见墙面因为浓烟和灰烬而漆黑一片。没错,魔印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她凑到黎莎身边,刻意压低音量。“我们家与镇上相隔甚远。”她低吼道,“或许算是伐木洼地最后一栋拥有完好魔印的房舍。它容不下所有人,但可以守护我们,只要你回家就好!”

黎莎一掌甩出,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妈脸上。伊罗娜摔倒在泥泞中,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手掌捂着红彤彤的脸颊。加尔德一副想要扑到黎莎的身上,将她架走的模样,但在被她冷冷一瞪后僵在原地。

“我不会畏首畏尾,把朋友交给地心魔物!”她叫道,“我们会想办法补好圣堂的魔印,然后在这里坚守到底。我们要团结一致!如果恶魔胆敢前来抢夺我的孩子,我会用火焰的秘密将它们烧出这个世界!”

我的孩子,黎莎在接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中想道。将镇民视为我的孩子,这下我变成布鲁娜了吗?她环顾四周,凝望每张恐惧、肮脏的面孔,没有人出声说话。这时她才了解,所有人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布鲁娜了。现在她成为伐木洼地的草药师了。有时这表示她要医病疗伤,而有时……有时候这表示要在他人眼中撒点辣粉,或是在自家后院焚烧木恶魔。

魔印人踏步向前。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因为稍早前完全没人注意到这个身穿长袍,头脸罩在兜帽里,尤如鬼魅般的身影。

“你们必须面对的不只是木恶魔。”他说,“火恶魔会放火烧村,风恶魔则会飞在天上攻击我们。从你们镇上残破的情况来看,或许还会引来山坡上的石恶魔。太阳下山后,它们就会倾巢而出。”

“我们死定了!”安迪大叫。黎莎感到恐慌在人群里迅速蔓延。

“关你什么事?”黎莎大声质问魔印人,“你信守承诺,已将我们安然送到目的地!现在就给我爬上那吓人的巨马离开这里!让我们面对我们自己的命运!”

但魔印人摇头。“我曾发誓绝不自愿交给地心魔物任何东西,而我绝不会再违背誓言。要我交出伐木洼地,我宁愿葬身地心魔域。”

他转向群众,拉下兜帽。人群里传来惊讶和恐惧的声音,然而逐渐扩大的恐慌暂时停止蔓延。魔印人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今晚地心魔物进攻圣堂时,我会挺身战斗!”他宣称。人们同时惊呼,接着许多镇民眼中浮现认出此人的目光。即使在伐木洼地,人们也听过满身刺青的男人屠杀恶魔的故事。

“有人愿意与我并肩作战吗?”他问。

男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相互观望。女人们则抓紧他们的手臂,以目光暗示男人不要发表任何愚蠢的意见。

“除了送死,我们能做什么?”安迪叫道,“没有什么可以杀死恶魔!”

“你错了。”魔印人说着,走到黎明舞者身边,拉开一捆魔印布袋。“其实,即使石恶魔都杀得死。”他说完打开一块缠起的布,将一根长长弯弯的东西丢到镇民面前的泥泞中。那东西从宽大的断口到尖锐的顶端约三英尺长,表面光滑,呈丑陋的黄棕色,如同蛀烂的牙齿。在众目睽睽下,一道微弱的阳光破云而出洒落其上。尽管躺在泥巴里,该物的表面已开始冒烟,烤干洒落在上面的绵绵细雨。片刻后,石恶魔的魔角起火燃烧。

“所有恶魔都杀得死!”魔印人叫道,从黎明舞者身上拉出一根魔印长矛,抛掷而出,插在燃烧的魔角上。只见魔光闪动,魔角如同庆典的烟花般炸成碎片。

“仁慈的造物主啊。”约拿说着,伸手凭空比画魔印。许多镇民纷纷照做。

魔印人双手抱胸。“我可以制作足以屠杀地心魔物的武器,”他说,“但没有人使用的武器毫无价值,所以我再问一次,有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一个声音说道:“我愿意。”魔印人转头,惊讶地看着罗杰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还有我。”杨·葛雷说着大步向前。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但目光坚定。“70多年来,我一直看着它们带走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如果今晚是我的最后一夜,我一定要在死前对着地心魔物的眼睛吐口水。”

其他伐木洼地镇民愣在原地,接着加尔德站了出来。

“加尔德,大白痴,你想干吗?”伊罗娜大声问道,抓住他的手臂。但巨汉将她的手甩开。他迟疑地伸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魔印长矛。他凝神观看,仔细打量矛身上的魔印。

“昨晚恶魔杀了我爸。”加尔德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说道。他紧握魔印武器,抬头看向魔印人,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报仇。”

他的话刺激了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有些人出于恐惧,有些人出于愤怒,更多人出于绝望,伐木洼地的镇民挺身面对即将到来的夜晚。

“蠢蛋!”伊罗娜啐道,转身离开。

“你没必要这么做。”黎莎说道,双手环抱在他腰间,与他一同骑着黎明舞者前往布鲁娜的小屋。

“如果帮不了其他人,空有疯狂的执念有什么用?”他回道。

“早上我是在气头上。”黎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魔印人向她说明,“而且你说得没错。我一直执著于我战斗的对象,却忘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战。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屠杀恶魔,但光杀那些待在野外的恶魔,却放过这些每晚在镇上猎杀人类的地心魔物,又有什么用?”

他们停在小屋前,魔印人翻身下马,对她伸出手。黎莎微笑,任他拉着自己的手下马。“屋子安然无恙,”她说,“我们需要的东西应该都在里面。”

他们进入小屋,黎莎本想直接前往布鲁娜的储藏室,但屋内熟悉的景象令她心悸。她突然了解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布鲁娜了,再也听不见她的斥责了,不能责备她在地上吐痰了,再也无法听到她的教诲或她的猥亵笑话。她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结束了。

但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刻,于是黎莎将伤感抛到脑后,大步走向配药室挑选瓶瓶罐罐,将其中一些塞入自己的围裙,其他的则交给魔印人装在黎明舞者身上的口袋。

“看不出这里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他说,“我该现在就开始制作魔印武器,我们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她将最后一批草药交给他,东西全装载在马上后,她领着他来到房间中央,拉开地毯,露出一个暗门。魔印人帮她开门,底下是通往黑暗的木板阶梯。

“要我去帮你拿根蜡烛吗?”他问。

“千万不要!”黎莎叫道。

魔印人耸肩。“反正我看得见。”他说。

“抱歉,我不是故意大声的。”她说。伸手到围裙口袋取出两罐封口塞住的小药瓶。他将其中一瓶的药水倒入另一瓶,用力摇一摇,瓶子随即发出微光。她举起药瓶,走下发霉的木梯,进入这个古老地窖。墙上积满厚厚一层灰土,梁柱上还绘有魔印。这个小地窖中摆满储物箱、陈放瓶罐的橱柜,以及大木桶。

黎莎走到柜子前,取出一盒火焰棒。“火焰可以烧伤木恶魔,”她说道,“强力溶剂呢?”

“我不知道。”魔印人说。黎莎将盒子丢给他,然后弯腰蹲下,在下方的柜子里翻来翻去。

“我们会知道答案。”她说着,又将一大罐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交给他。瓶塞也是玻璃制,以一圈铁丝紧紧固定瓶口。

“油脂和燃油会令它们站立不稳。”黎莎喃喃说道,继续翻找,“而且就算在雨中,还是会引发猛烈的火势……”她又交给他两个以蜜蜡封口的陶罐。

接着她又翻出更多东西。雷霆棒,通常用来炸开盘根错节的树干,还有一箱布鲁娜的庆典烟火——节庆爆竹、火焰飞哨以及手甩炮。

最后,她领着他来到地窖后方一个大木桶前。

“打开它。”黎莎对魔印人说道,“轻一点。”

他照做,发现水里漂着四个陶罐。他转向黎莎,好奇地凝望着她。

“那个,”她说,“就是液态恶魔火。”

黎明舞者轻快的魔印蹄转眼间就把他们带到黎莎父亲的家门口。过去的回忆再次冲击黎莎的内心,而她再次将那些感伤抛到脑后。日落前还有多少时间?不多了。这点可以肯定。

小孩和老人开始抵达,聚集在院子里。布莉安娜和麦莉已开始安排他们搜集工具。麦莉双眼无神,望着院子里的小孩。说服她把两个孩子留在圣堂并不容易,但最后理性还是取得胜利。他们的父亲留在他们身边,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其他孩子也会需要母亲。

伊罗娜在他们抵达时冲出屋子。“这是你的主意吗?”她大声问道,“把我们家变成畜棚?”

黎莎一把推开她,魔印人紧跟在旁。伊罗娜别无他法,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进入屋内。“是的,母亲,”她说,“这是我的主意。我们或许容纳不下所有人,但不管发生什么事,至今尚未染病的小孩和老人待在这里应该会安全些。”

“我不同意!”伊罗娜大叫。

黎莎转身面对她。“你没得选择!”她大叫,“你说得没错,我们家就是镇上仅存有魔印保护的房子,所以你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挤在这里,要么就和其他人一起挺身作战。但看在造物主的分上,小孩和老人今晚会受到父亲的魔印庇护。”

伊罗娜瞪着她。“要不是你父亲病了,你绝对不敢这样对我说话。”

“要是他没病,他会亲自邀请他们前来避难。”黎莎毫不退让地吼道。

她转向魔印人。“穿过这个门就是造纸店。”她指着门说道,“那里有足够的空间供你工作,你可以使用我父亲的魔印工具。孩子们在搜集镇上的所有武器,待会就会搬来给你。”

魔印人点头,接着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门后。

“你上哪去找来这个家伙?”伊罗娜问。

“一个路人,他在路上从恶魔口中救了我们的命。”黎莎说着,走向父亲的房间。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伊罗娜警告道,伸手抵住房门,“接生婆妲西说一切要看造物主的意思。”

“胡说八道。”黎莎说,步入屋内直接来到父亲身旁。他的脸色发白,全身冒汗,但她还不畏惧。她伸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接着轻轻触摸他的喉咙、手腕以及胸口。她一边诊断,一边向母亲询问他有哪些症状、出现多久,还有她和妲西做过哪些治疗。

“很多病人都比父亲严重。”黎莎说,“爸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我会为他煮锅药茶。”黎莎说,“他需要持续服用,至少三小时一次。”她取出一张羊皮纸,迅速地书写药方。

“你不留下来陪他?”伊罗娜问。

黎莎摇头。“圣堂还有近两百人需要我,妈。”她说,“很多人的病情都比爸严重。”

“他们有妲西就够了。”伊罗娜争辩道。

“妲西看起来就像自从流感开始就不曾合上过眼。”黎莎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就算她状况再好,我也不认为她有能力应付这种疾病。只要你陪在爸身边,按照指示用药,他比大多数镇民更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黎莎?”她父亲呻吟道,“是你吗?”

黎莎冲到他身旁,坐在床沿握起他的手。“是的,爸。”她说着泪如泉涌,“是我。”

“你回来了。”厄尼低声说道,嘴角缓缓地弯成微笑的弧度。他手掌无力地握了握黎莎。“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当然会。”黎莎说。

“但你又要离开。”厄尼叹息道。黎莎无言以对,他轻拍她的手心。“我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见到你就为我带来了无限希望。”

黎莎忍不住哽咽,但尽量掩藏在笑声中。她亲吻他的额头。

“情况很糟糕吗?”厄尼轻问。

“今晚或许会死很多人。”黎莎说。

厄尼掌心一紧,挺身坐起。“那你要尽力救救他们,”他说,“我为你骄傲,我爱你。”

“我也爱你,爸。”黎莎说着,紧紧拥抱他。接着她擦干眼泪,离开房间。

罗杰在临时诊所的狭窄走道上来回走动,指手画脚地讲述前几天夜里魔印人现身搭救的故事。

但接下来,他继续说道:“我们和营地间出现了一头我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石恶魔。”他赶紧跳上一张桌子,双手高举过头,来回摆动,表示单是这样还是没有对方高。“它足足有十五英尺高。”罗杰说,“牙齿利如长矛,尾巴沉重到足以砸碎马匹。黎莎和我吓得挪不动脚,但魔印人有半点迟疑吗?没有!他继续前进,仿佛第七日早晨般冷静,怒瞪着恶魔的双眼。”

罗杰享受着观众的仰慕,暂停的沉默,营造出更紧张的气氛,接着叫了声“碰”,同时用力击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这样,”罗杰说,“魔印人的马,如同黑夜天神挺起两根长角狠狠刺穿了恶魔的背脊。”

“那匹马有长角?”一个老人问道,扬起松鼠尾巴般浓密的灰色眉毛。他自草垫上撑起身体,右腿上的绷带完全被断口处的鲜血渗湿。

“是的。”罗杰肯定地说道,伸出手指向双耳后方,看得观众又咳又笑。“闪闪发光的金属巨角,紧紧捆绑在马勒两旁,尖锐无比,上面刻有强力魔印!绝对是你见过最壮观的猛兽,我敢保证!它的马蹄如同闪电般给恶魔重重一击,就在它撞倒恶魔的同时,我们冲入魔印圈,总算安全了。”

“魔印人吹了声口哨……”罗杰伸出手指摆在嘴前,发出尖锐的声响……“他的马立刻放下地心魔物,跃入魔印圈内。”他双掌拍击大腿,模拟巨马冲刺的蹄声,身体一跃而起,给观众展示一幅更生动的画面。

病人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把身上的疾病和即将面临的黑夜全抛到了脑后。更棒的是,罗杰知道自己为他们带来了希望:黎莎可以医治他们的希望,魔印人可以保护他们的希望。

他希望他可以为自己带来希望。

黎莎让小孩们清洗父亲用来制作纸浆的大水缸,然后用它们来熬煮药水,只是如此大量的药水自己也是第一次煮。就连布鲁娜的囤货都用光了,于是她传话给布莉安娜,要求小孩四下采集猪根及其他药草。

她会不时扫一眼窗外洒落的阳光,看着光线逐渐越过纸店地板。太阳也开始偏西了。

不远处,魔印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制武器,双手精确熟练地在斧头、尖嘴镐、长矛、箭矢和投石弹上绘制魔印。孩子们把所有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搬来了,一等魔印漆干透就取走武器,堆在屋外的马车上。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跑进来传信给黎莎或魔印人。他们迅速地指示信差,派遣他们回复讯息,然后继续工作。

距离日落只剩两三个小时了,他们在午后的绵绵细雨中驾驶马车赶回圣堂。村民看到马车,纷纷放下身边的工作迅速跑来帮助黎莎搬运药罐。有些人走向魔印人,想要帮忙搬运武器,但被他瞪了一眼后全吓跑了。

黎莎带着一个沉重的石罐走到他身前。“潭普草和天英草,”她说着,将石罐交给他,“混在三头母牛的饲料中,确定它们把它全吃掉。”魔印人接过石罐,点了点头。

当她转头进入圣堂时,他抓住她的手背。“带着这个。”他说着,递出一根自己的长矛。这根矛有五英尺长,以轻盈的灰木所制。金属矛头上刻有攻击魔印,矛刃磨得十分锋利。矛柄同样刻有防御魔印,表面光亮坚硬。矛底镶有魔印金属。

黎莎怀疑地看着这把武器,并没有伸手去接。“你给我这种东西做什么?”她问,“我是草药……”

“现在不是背诵草药师誓词的时候。”魔印人说,将武器塞在她手中,“你的临时诊所魔印脆弱。如果战线崩溃,这根矛或许是唯一挡在地心魔物和病患之间的东西。到时候你的誓词又能做什么?”

黎莎一脸不悦,不过还是接下武器。她试图在他眼中寻找更多的内容。但他已躲在魔印力场后,她已无法触及他的内心。她想要丢下长矛,将他拥入怀中,但她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拒绝。

“那么……祝好运。”她努力挤出这句不算完整的祝福。

魔印人点头。“你也是。”他转身迈过马车,黎莎凝视着他的背影,真想放声大叫。

魔印人走开后,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她强忍住永别似的不舍迫使自己转过身去,今晚他们绝对不能混淆彼此的关系。

他将黎莎的身影逐出脑海,把思绪集中到即将爆发的战斗上。克拉西亚圣典《伊弗佳》中记载了敌人解放者卡吉的征战事迹。在学习克拉西亚语时他仔细研究过这段记载——卡吉的战争哲学被克拉西亚人视为神圣法则,带领他们的战士与地心魔物夜夜征战,长达数百年,战场有四大法则:统一的信念及领导,在我方选择的时间与地点作战,适应无法控制的状况并作好万全准备,以及攻其不备、找出并利用敌人的弱点。

一名克拉西亚战士自出生开始,就被灌输屠杀阿拉盖是通往救赎之路的观念。当贾迪尔命令他们跳出魔印圈的守护时,他们会抱住必死的决心,没有丝毫迟疑,因为他们是为艾弗伦而战,将在死后世界获得奖励。

魔印人担心伐木洼地的镇民缺乏强大的信念,没有办法激发出最强大的战力。但看着他们忙进忙出,尽力备战,他心想或许自己低估了他们。即使在提贝溪镇,遇到困难时人们也会出面帮助邻居。这就是小村落可以在缺乏魔印高墙守护的情况下持续存在的原因。只要村民都有事做,在恶魔出现时没有时间感受绝望,或许他们就可以携手对抗恶魔。否则今晚圣堂里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克拉西亚抵抗恶魔的实力大部分奠基在卡吉的第二法则——慎选战场。因为战场本身也是战士在克拉西亚大迷宫专门设计用来提供戴尔沙鲁姆的层层守护,同时将恶魔引往埋伏地。

圣堂有一边面向树林,属于木恶魔的势力范围,此外还有两边面向残破的街道和房舍的废墟。大多地方可以提供地心魔物掩护和藏身。而穿越圣堂大门的石板地后方是广场,如果可以把恶魔集中在这里,他们希望会大一些。

他们来不及清洗石墙上油腻的灰烬,也没有在雨中绘制魔印,所以他们将窗户和大门以木板钉钉死,然后在木板上绘制临时魔印。出入改为一扇小侧门,并在门框附近放置魔印石;这样恶魔比较容易自正面来袭。

只要人类在黑夜中出现就会引来恶魔聚集,尽管如此,魔印人仍耗费许多心力确保地心魔物不会自圣堂侧面来袭,只留下一条抵抗力最薄弱的道路,诱导它们从广场的方向进攻。根据他的指示,镇民在四周摆放各种障碍物,架设临时魔印桩,在上面绘制迷惑魔印,做一个类似克拉西亚的迷宫缓冲带。任何试图路过这些魔印攻击圣堂的恶魔都会迷路,最后被广场的骚动吸引。

广场的一边是牧师养殖牲畜的畜栏。畜栏很小,但新添置的魔印桩威力异常强大。几头牲畜围在其中架设避难棚的人们身旁。

广场另一侧挖了几条迅速被泥泞雨水淹没的壕沟,水面上浮了厚厚一层黎莎提供的燃油,借此牵制火恶魔。

镇民忠实奉行卡吉的第三法则——做好完全的准备。持续降雨导致广场湿滑,坚硬的地上逐渐形成一层泥浆。镇民依照魔印人的指示在广场上架设信使魔印圈,作为伏击及撤退地点。此外,他们还挖了一道深坑,并在坑口铺设泥泞的油布,以迷惑恶魔。地上的石头上用扫把涂了一层又厚又黏的油脂。

至于第四法则——攻其不备。因为地心魔物根本不会料到他们会挺身反抗,他们就不必多费心了。

“你是?”魔印人问道。

“我是班恩,先生,”男人怯怯地回道,“麦莉的丈夫。”

他继续解释:“玻璃匠。”魔印人终于认出他来。

“拿出来看看。”他说。

班恩递给他一个小玻璃瓶。“很薄,就像你要求的一样,”他说,“很容易碎裂。”

魔印人点头问道:“你和你的学徒赶制了多少个?”

“三打。”班恩说,“请问拿来做什么?”

魔印人摇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说,“我来取我的。”

接着走来的是罗杰。“我看到黎莎的长矛。”他说,“我来拿我的。”

魔印人摇头。“你不必出来冲杀。”他说,“你要和伤患待在一起。”

罗杰瞪视着他。“但你告诉黎莎……”

“给你长矛等于限制了你的力量。”魔印人打断道,“你的音乐会被室外的喧嚣淹没,但在室内它将比一打魔印长矛更具威力。如果地心魔物突破阵地,就得靠你的音乐拖住它们,直到我赶来救援。”

罗杰一脸不爽,不过还是点点头,转身走向圣堂。

还有多人在等着见他。魔印人聆听他们的工作完成进度报告,指示他们执行更迫切的任务。镇民动作迅速,如同一群随时准备逃命的野兔。

一一分派完毕后不久,史黛芙妮带着一群愤怒的女人匆匆赶来,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让我们前往布鲁娜的小屋?”

“那里的魔印足够强大。”魔印人说,“圣堂和黎莎家容不下那么多人,而你们还有能力走过去。”

“我们不管那个,”史黛芙妮说,“我们也要战斗。”

魔印人凝视着她。史黛芙妮个头娇小,身高五英尺多一点,瘦得像根芦苇。她已经五十几岁了,皮肤干瘪粗糙如同陈旧皮革,就连最矮的木恶魔也比她高大。

但她坚毅的眼神表示,这一切不代表什么,她就是要上场作战。克拉西亚人或许不让女人参战,那或许是他们的损失。魔印人绝不会拒绝愿意挺身对抗黑夜的人,他自马车上拿起一根长矛给她。“我会帮你安排伏击点。”

史黛芙妮本来以为要大吵一场,看他这么合作反而有点退缩,但她还是接下武器点头离开。其他女人轮流上前,他发给她们一人一根长矛。

看到魔印人开始发放武器,男人们连忙挤了过来排队。伐木工取回他们自己的魔印斧头,怀疑地看着刚刚漆上的魔印——从来没人曾用斧头砍穿木恶魔的外壳。

“不需要长矛,”加尔德说着交还魔印人,“我不擅长挥舞长矛,但是斧头我就驾轻就熟。”

其中一名伐木工牵着一个年约十三岁的女孩来到他面前。“我叫弗林,先生。”伐木工说,“我的女儿汪妲偶尔会和我一起打猎。我不希望她与恶魔近距离作战,但如果你给她发一把弓箭待在魔印后方,我保证她会箭无虚发。”

魔印人看着女孩,她的身材高大,相貌平平,继承了他父亲的身材和力量。他走到黎明舞者身边,取下自己的紫杉弓和重箭。“今晚我用不到这些。”他对她说,伸手指向圣堂顶楼的窗口,“你可以试试撬开那扇木窗,从那里放箭。”

汪妲接过弓箭快步跑开。他父亲鞠了个躬向后退开。

约拿牧师一瘸一拐地走进圣堂。

“你应该待在里面,你的腿需要休息。”魔印人说,他在圣徒面前觉得浑身不自在,“如果你不能搬重物或挖掘壕沟,那你在这里就只会碍事。”

约拿牧师点头道:“我只是想要看看防御攻势。”

“应该守得住。”魔印人以自信的语气说道。

“守得住的。”约拿说,“造物主不会遗弃在圣堂中避难的人们,这就是他派你来的原因。”

“我不是解放者,牧师。”魔印人说着皱起眉,“没有人派我来,今晚的事绝对不是注定的。”

约拿微笑不语,仿佛面对不懂事的孩子。“那么你刚好在我们最需要帮助时出现完全只是巧合?”他问,“我没有资格断定你是不是解放者,但你出现在这里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是因为造物主要你出现在这里,而他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

“难道他让半数村民死于瘟疫也有理由?”魔印人问道。

“我不会假装了解造物主的安排。”约拿平静地说,“我知道造物主确实有他的安排。有一天当我们回首今天,会想透今天我们无法猜透他的一切。”

黎莎进入圣堂时,妲西正困倦地蹲在薇卡身旁,试图用湿毛巾降低她额头的高温。

黎莎直接朝她们走过去,自妲西手中接过毛巾。“去睡一会儿吧。”她说,看着妲西的眼中疲惫不堪的情绪,“太阳即将下山,到时候有我们忙的。去吧,趁有机会多休息休息。”

妲西摇头。“等我死了就会休息。”她说,“在那之前我会继续工作。”

黎莎打量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她伸手从围裙里取出一包蜡纸包裹的胶状物体。“嚼这个吧。”她说,“明天你会很不舒服,但它可以帮你撑过今晚。”

妲西点点头,将胶状物体放入口中。黎莎则弯下腰检查薇卡,她自肩膀上取下水袋,拔下瓶塞。“扶她坐起来一点。”她说道,妲西帮着扶起薇卡,黎莎给她喂药。薇卡咳出来一点药水,但妲西按摩她的喉咙让她吞咽时不再那么痛苦了。

喂完药,黎莎站起身来,看着满屋数不尽的伤患——尽管在前往布鲁娜小屋前,她已按照病情分类治疗伤势最严重的病人;但还有很多人需要照顾,有很多人需要接骨,有很多人的伤口需要缝合,甚至还有数十名昏迷不醒的病人需要换药。

只要有时间,她很肯定自己可以驱赶瘟疫。或许有些人已经病入膏肓,可能造成终身残疾或死亡。但大多数的孩子只要他们撑过今晚,都有痊愈的希望。

她召集自愿者,分配药物,吩咐他们在外面的伤者开始拥入时该做什么处理。

罗杰看着黎莎和其他人忙进忙出,一边调整琴音,内心深处总感觉自己像个懦夫——魔印人也许说得很对——他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就像艾利克以前常说的那样。但这个想法并不能美化躲在石墙后看着其他人奋勇战斗的畏缩。

不久前,他还无法接受放下小提琴,拿起武器的想法,但现在的他实在更想拿起武器一同拼杀。

如果能够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伐木洼地之战”的故事会成为神话。但自己在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躲在安全的地方演奏小提琴,根本不值得用一句话去描述,更别提长篇大论。

第三十一章 伐木洼地之战

站在广场最外围的是主力——伐木工。长期的砍树和搬运木材让他们都变得健壮,但有些年老的伐木工早已过了最佳状态,比如杨·葛雷;而其他人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比如伦的儿子林德。他们挤在一个便携式魔印圈内,紧握斧头柄的手心已沁出汗来,静静等待着决战的时刻。

伐木工身后,三头最肥的母牛被拴在广场中央的木桩上。他们吃了黎莎配制的迷药晚餐,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母牛之后是最大的魔印圈。这些战士不如伐木工强壮,但人数上绝对是主力,其中近一半是女人,最年轻的仅十五岁。她们神情冷峻地站在自己的丈夫、父亲、兄弟与儿子身旁。但屠夫道格的妻子梅伦,她身材魁梧,手持魔印屠刀,丝毫不逊于伐木工人。

他们身后是铺着油布的陷坑,圣堂大门正前方是第三道魔印圈,史黛芙妮及其他年纪不大或身体太虚弱,不适合在泥泞广场中奔袭的镇民手持长矛立于其中,以静制动。

几乎所有镇民都手持魔印武器。其中有些拿短武器的人还以水桶盖当木盾,上面绘有禁忌魔印。魔印人只做了一面这种木盾,但其他人仿制的分毫不差。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站在畜栏的栅栏边缘、魔印桩后方,手持弓箭和投石器,充当重炮手。几个成人拿着雷霆棒和班恩的薄玻璃瓶,瓶口塞有湿布。更小的孩子手持油灯,头戴兜帽遮雨,负责点燃武器。不愿参与作战的人躲在他们后方的遮棚,和牲畜挤在一起,而遮棚里还准备了不少布鲁娜的庆典烟火。

有不少人很犹豫,一会儿想凑热闹来参与作战,一会儿却又后悔,宁愿被镇民笑话也要躲在魔印后,比如安迪。当魔印人骑着黎明舞者巡视广场时,他看见不少人热切地望着畜栏,脸上满是恐惧。

地心魔物出现时,叫声此起彼落,村民们被吓得纷纷后退,信念濒临崩溃。战斗还没开始,恐惧几乎击垮伐木洼地镇民。魔印人所说的恶魔弱点在强大的恐惧前根本产生不了什么鼓舞的作用。

魔印人注意到班恩在发抖,他的一条裤管已被尿湿了;他翻身下马,站到玻璃匠身旁,给他壮胆。

“你为什么站在外面,班恩?”他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的问话。

“我的……我的女儿们。”班恩说着指向圣堂。他手中的长矛几乎快要脱出手掌。

魔印人点了点头。大多数伐木洼地的镇民都是为了守护躺在圣堂中的亲人而战。否则,他们宁愿躲在畜栏里。他指向在广场上的地心魔物。“你怕他们?”他问,声音依然洪亮。

“是……是的。”班恩努力回,泪流满面。其他人纷纷点头。

魔印人脱掉长袍。镇民没有见过他脱掉衣服的模样,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浑身上下满是刺青。“看着。”他对班恩说道,但其实是要所有人都听见。

他走出魔印圈,大步迎向一头刚开始凝聚形体的木恶魔。他回头一望,尽可能与伐木洼地的镇民目光相对。眼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叫道:“看着,这些就是你们恐惧的东西!”

魔印人突然转身,猛力出击,一掌击中地心魔物的下颚,在一阵魔光中击身高超过七英尺的木恶魔。恶魔痛苦尖叫着跳起来,身体一缩,准备还击。镇民呆立原地,目不转睛,所有人都以为魔印人必死无疑。

木恶魔一扑而上,但魔印人踢掉一只草鞋,转身回旋,近距离踢向地心魔物。他的脚跟击中恶魔胸口的硬壳,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恶魔再度向后跌出,胸口一片焦黑。

一头体型较小的木恶魔趁他追击猎物时急冲而来助战,但魔印人一把抓住他的前臂,闪入它的身后,挺起魔印大拇指插入对方的双眼。只听见一阵滋滋作响,地心魔物放声哀嚎,伸爪抓脸,向旁跌开。

眼看盲眼恶魔团团乱转,魔印人再度冲向一头想逃跑的恶魔,转到正面迎接。他回旋侧身,在接近地心魔物时一跃而起,魔印手臂紧扣对方脑袋。他使劲挤压,完全忽略恶魔试图摆脱他的挣扎,他等待魔力迅速聚集,最后在一股爆发的魔力中,将恶魔脑袋捏碎,一同跌入泥巴。

魔印人从尸体旁站起来,其他恶魔纷纷退开与他保持距离,口中嘶嘶作响,搜寻他的弱点。魔印人朝它们大吼一声,站得近的几头恶魔转身就跑。

“该害怕的不是你,班恩!”魔印人叫道,声音如同暴风,“该害怕的是它们!”

他走向班恩身旁,只见对方已不再颤抖。“下次心生恐惧时,”他说着捡起长袍,擦拭身上的泥巴,“记住这点。”

伐木洼地的镇民都不支声,但不少人下跪,伸手在身前比划魔印。

“解放者。”班恩喃喃说道,其他人纷纷跟着低声念诵。

魔印人使劲摇头,雨水四下飞散。“你就是解放者!”他吼道,用力戳着班恩的胸口。“还有你!”他大叫,转身抓起一个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你们都是解放者!”他奋力吼叫,挥手指向所有站在黑夜中的人们。“如果地心魔物惧怕一个解放者,就让它们面对一百个解放者吧!”他挥舞拳头,镇民齐声鼓噪。

这个场面让刚刚成形的恶魔惊疑不定,它们前后徘徊,低声嘶吼。它们很多放慢脚步,一个接着一个压低身形,肌肉贲起。

魔印人转向左翼,魔印眼透视黑暗。火恶魔避开积水的壕沟,但木恶魔丝毫不当回事,继续沿着壕沟而行。

“点火。”他指向壕沟叫道。

班恩以拇指摩擦一根火焰棒,掌心遮蔽风雨,点燃一根火焰飞哨的引信。引信滋滋作响,班恩手臂一扬,将火焰飞哨抛向壕沟。

引信在半空中烧尽,火焰飞哨的一端爆出火光。厚纸管化作火轮迅速旋转,在坠落壕沟中的燃油泥浆时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木恶魔在脚下及膝的火海里尖声惨叫。它们拔腿就跑,惊慌失措地拍打身上的火焰,燃油四溅、火势不断扩散。

火恶魔欢天喜地地跃入火海,完全忘记隐藏其下的积水。魔印人微笑地看着它们在雨水沸腾时尖叫。

火焰将广场笼罩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在看见眼前恶魔涌出的数量后,镇民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风恶魔划破天空,在风雨中飞来飞去。灵活的火恶魔四下转动,双眼和口中绽放红光,照亮位于敌阵外围的巨大恶魔轮廓。还有木恶魔,很多很多木恶魔。

“好像森林里的树妖对抗伐木工。”杨·葛雷语气敬畏地说道,许多伐木工都一脸恐惧地点头。

“这辈子还没有碰过一棵我砍不倒的树。”加尔德低声吼道,举起斧头。这话激起伐木工的斗志,使其士气大振。

地心魔物迅速反狼,张牙舞爪地朝伐木工人们冲过来。魔印圈的力场挡下它们的攻势,伐木工高举斧头准备攻击。

“忍住!”魔印人叫道,“牢记战略!”

众人蓄势待发,任由恶魔徒劳无功地冲撞力场。地心魔物沿着魔印圈外围游走,试图寻找弱点,不久伐木工的身影就淹没在恶魔形成的树皮潮浪中。

第一个发现母牛的是体型比猫还小的火恶魔。它尖叫一声,跳到一头母牛的背上,利爪深深抓入。母牛猛然惊醒,在小恶魔咬下一块皮时痛苦哀嚎。

这个声音让其他地心魔物抛下伐木工,扑向母牛,将它们撕成碎片,鲜血混杂着雨水染红了泥泞的地面。甚至还有一头风恶魔俯冲而下,咬走一块牛肉,随即逃回天空。

转眼间,母牛被分食得尸骨无存,但地心魔物在血液刺激下,更加疯狂。它们朝下一道魔印圈前进,攻击魔印力场,溅起阵阵魔法火星。

“忍住!”魔印人对伐木工们叫道。他将长矛移往身后,目不转睛地观察恶魔,静静等待。

接着他看见了。一头恶魔脚步踉跄,失去平衡。

“现在!”他大吼一声,跳出魔印圈,一枪刺穿一头恶魔的脑袋。

伐木洼地的镇民在一阵原始的吼叫声中展开攻击,扑杀一群中毒的地心魔物,肆意狂砍猛刺。恶魔放声尖叫,但在黎莎的迷药作用下步履蹒跚,反应十分迟钝。镇民依照指示成群进攻,趁恶魔转移注意时自后方突刺。魔印武器光芒大作,而这次洒入空中的是恶魔的黑色脓汁。

梅伦用屠刀干净利落地砍下一头木恶魔的手臂,而她丈夫道格则以切肉刀插入恶魔腋下。刚刚吃了药牛的风恶魔坠落在广场上,班恩将长矛使劲扭转,在魔印矛头的魔光中刺穿地心魔物的硬壳。

拿盾的镇民发现恶魔爪无法攻破木盾上的魔印,顿时信心大增,加速攻击头昏脑涨的地心魔物。

但不是所有恶魔都吃过下了病药的牛肉,位于后方的恶魔开始向前进逼。魔印人一直等到奇袭的效果达到最大时,才开口叫道:“炮手准备!”

畜栏中的孩童齐声喊叫,将玻璃瓶装入投石器,瞄准挤在伐木工魔印圈前方的恶魔投射而出。薄玻璃在木恶魔树皮般的外壳前粉碎,洒下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液体。恶魔高声大叫,但无法突破小畜栏的魔印桩。

趁着地心魔物被烧得发狂时,油灯手忙碌奔走,点燃包着沥青碎布的箭头及布鲁娜备制的烟花的引信。他们没有依照指示同时发射,但结果没有多大差别,第一支火箭射出,点燃一头木恶魔背上的液态恶魔火,恶魔凄声惨叫,撞上另一头木恶魔。对方跟着也起火燃烧。庆典爆竹、手甩炮以及火焰飞哨夹杂在暴雨般的火箭中,强光和巨响吓退了某些恶魔,并点燃其他恶魔。夜空因为燃烧的恶魔而大放光明。

其中一支火焰飞哨击中伐木工魔印圈前方的浅沟,而这条浅沟横跨整座广场。火星点燃沟中的液态恶魔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数头木恶魔旋即着火,剩下的恶魔则被挡在火线外。

而在魔印圈之间及远离火场的地方,双方已打得难分难解。吃了药牛的恶魔纷纷倒地,但它们的伙伴让武装镇民胆战心惊。队伍开始走散,有些镇民因恐惧而后退,给地心魔物留下突破战线的机会。

“伐木工!”魔印人在刺死一头火恶魔的同时叫道。

现在没有后顾之忧,加尔德和其他伐木工齐声喊叫,跳出魔印圈,自后方攻击包围魔印人部队的恶魔。就算没有魔法守护,木恶魔的外壳依然如同老树皮般坚硬,但砍树皮对伐木工来说是家常便饭,而他们斧头上的魔印彻底克制住了恶魔外壳的魔力。

加尔德是第一个感受到恶魔体内的魔法震撼的伐木工,并利用地心魔物本身的力量来对抗它们。魔法的冲击沿着斧柄而上,导致他的手臂短暂刺痛,同时也感到难以言喻的喜悦——力量瞬间大增。他一斧砍向恶魔的脑袋,接着大吼一声,迎向第二头恶魔。恶魔腹背受敌,大受打击。数百年的记忆让它们认定人类根本不足畏惧,所以在遭受抵抗时措手不及。圣堂唱诗班楼座窗口后的汪妲箭无虚发,每支魔印箭矢如同闪电般贯穿恶魔的躯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痛苦的惨叫声远远传开。远方传来地心魔物回应的战呼。

敌方的援军不断涌来,而伐木洼地的镇民陷入背水死战的境地。

恶魔不久便突破劣势。即使少了刀枪不入的外壳,世上还是没有多少人能够与木恶魔正面冲突。即使是最弱小的恶魔,力量也与加尔德相当,一般人根本无法与恶魔的力量相比。

梅伦冲向体形和大狗差不多的火恶魔,屠刀染满木恶魔的脓汁。她将木盾举在前,屠刀在后,准备出击。

地心魔物大吼一声,对她吐出一团火焰唾液。她举起木盾防御,但盾牌上的魔印不能防火,木盾起火燃烧。梅伦在手臂烧伤时大声尖叫,扑倒在地,在泥泞中翻滚。恶魔猛扑上来,危急时刻被丈夫道格救下,壮硕的屠夫把火恶魔当作肉猪般开膛破肚,但在对方熔岩般的血液点燃他的皮围裙时放声惨叫,挥刀割裙,顾不上恶魔的攻击。

一头木恶魔四脚着地,躬身闪过艾文的利斧,趁他不注意时一跃而起,将他扑倒。眼看恶魔张口就要咬下。他尖声大叫,接着听见一阵狗叫,他的猎犬自侧面扑来,撞开恶魔。艾文立刻起身,对着地上的地心魔物一斧砍下,不过有头猎犬惨遭恶魔毒手。艾文放声怒吼,补上一斧,随即转身面对另一头恶魔,愤怒像火苗般从双眼中喷涌出来。

正在此时,浅沟中的恶魔燃烧殆尽,另一边的木恶魔冲上前来。

“雷霆棒!”魔印人在驾驭黎明舞者踏死一头石恶魔时大声叫道。

收到命令后,炮手中最年长的人们取出最珍贵也最强力的武器。雷霆棒总数不到一打,因为布鲁娜不愿意多做,她担心如此强力的武器会被滥用。

他们点燃引信,将雷霆棒抛向身前的恶魔。其中一名镇民手滑,雷霆棒掉落泥地。他迅速弯腰捡起,但来不及了。雷霆棒在他手中爆炸,将他和油灯座炸成碎片,旁边好几人都被震倒在地,痛苦惨叫。

一根雷霆棒在两头木恶魔间爆炸。恶魔摔在地上,身受重创。其中一头树皮外壳起火燃烧,无力起身;另一头则在泥泞中扑熄火势,抽搐几下后一爪撑地,挣扎起身。他体内的魔法开始自我疗伤。

另一根雷霆棒砸向一头身高九英尺的石恶魔,被恶魔一把接住,扔过头去,好奇地盯着雷霆棒,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眼前爆炸。

当烟雾消散后,恶魔却神态自若地屹立在原地,继续朝广场中心的镇民冲过来。汪妲朝他射了三支重箭,但它只是吼叫几声,怒不可抑地继续冲刺。

加尔德迎上前去,扯开喉咙与它对吼。高大的伐木工低头避过恶魔的攻击,一斧砍入它的胸口,手臂上随即传来魔法能量涌来的快感。恶魔最后因能量枯竭倒在地上,加尔德站在它身上才能从它那厚重的外壳中拔出斧子。

一头风恶魔俯冲过来,长着倒钩的利爪差点将弗林切成两半。唱诗班楼座上的窗口传来一阵尖叫,汪妲一箭击毙地心魔物,但伤害也造成,她的父亲倒地不起。

一头木恶魔一爪挥落,将伦斩首,脑袋飞出十多米远。在他的斧头掉在泥地上的同时,他儿子林德已扑过来将这头恶魔的手臂一斧砍断。

右翼畜栏附近,杨·葛雷与恶魔的利爪擦身而过,但这一击已将老人撂倒。地心魔物紧紧追击在地上挣扎爬行的老人,但安迪突然呜咽一声,跳出魔印圈来,捡起伦的斧头狠狠劈开恶魔的背脊。

其他人纷纷从畜栏里涌了出来,完全将恐惧抛到脑后,捡起阵亡者的武器,或将伤者拖往安全的地方。基特在最后一瓶恶魔火上塞入碎布,点燃后抛向一头木恶魔,以掩护他的姊妹们将一位受伤的男人拖入畜栏。木恶魔着火燃烧,基特振臂欢呼,直到一头火恶魔跳到燃烧着的地心魔物身上,在烈焰中欢声尖叫。基特拔腿就跑,但火恶魔一把窜到了他的背上,将他压倒。

魔印人在战场上游走,有时以长矛刺杀恶魔,有时赤手空拳屠杀对手。黎明舞者跟在他身边,以巨蹄和尖角参与混战。他们观察哪里战况激烈就往哪里冲,驱散地心魔物,然后把它们留给镇民尽情宰杀。他已数次阻挡恶魔的致命一击,解救危难的镇民,鼓励他们继续作战。

兵荒马乱之际,一群地心魔物闯过广场中线,穿过第二道魔印圈,踏上油布,坠入布满魔印长钉的陷阱。大多数恶魔猛烈抽搐,在劫难逃,但其中一头恶魔避开底部长钉,爬上洞口。一把魔印利斧在他有机会回到战场或试图逃亡时砍下了它的脑袋。

然而,地心魔物不断涌现,在深坑曝光后,它们开始绕道前行。一声尖叫过后,魔印人随即转身,只见圣堂门口已陷入苦战。地心魔物可以闻到圣堂病人和伤患的味道,疯狂地飞溅着热血与脓汁要突破防线,展开屠杀。现在就连画在木板上的魔印都被不停落下的雨水或冲刷或遮盖得变形了。

圣堂门外石板地上涂抹的油脂降低了地心魔物进攻的速度。好几头恶魔摔倒在地,或是撞上第三道魔印圈的力场。但它们张开利爪插入地面,继续前进。

门口的女人躲在魔印圈内以长矛攻击恶魔,暂时阻挡住了恶魔的攻势,但史黛芙妮的矛头卡在一头恶魔的外壳中,整个人被拉出了魔印圈,她的一条腿则在挣扎时缠上了便携式魔印圈的绳索。魔印牌被拉得移了位,魔印网立即崩溃。

魔印人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越过十二英尺宽的深坑,但晚了一步。当他冲入战局时,圣堂门口已倒下不少人,血流了一地。

混战结束后,他和仅存的几名女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令人惊讶的是,史黛芙妮竟然还没倒下。她全身溅满脓汁,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她的眼中流露着坚定的信念。

一头高大的木恶魔疾冲而来,他们同时转身,准备战斗,但地心魔物在进入攻击范围前突然蹲下,一跃而起,跳过她们的头顶,窜上圣堂的石墙。它的利爪轻易地在墙面找到空隙,在魔印人有机会抓住它的尾巴前沿着墙爬了上去。

“小心!”魔印人对汪妲叫道,但对方专心瞄准,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警告。恶魔将她一把抓起,随即抛到脑后,仿佛只是扔什么挡路的东西。魔印人疾冲而出,划过地上的油脂和泥巴,在他落地前接住血肉模糊的身躯,但就在一瞬间,恶魔已跳入窗口,进入圣堂。

魔印人冲向侧门,但一过转角立刻停步,看着面前十几头身中迷惑魔印而茫然呆立原地的恶魔。他大吼一声,冲向恶魔,心里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及时进入圣堂。

圣堂的石墙内回荡着痛苦的呻吟,刺激了门外恶魔不断吼叫,更是让所有人精神紧绷。圣堂中,有些人放声哭泣;有些人缓缓摇晃,恐惧颤抖;有些人翻来覆去,胡言乱语。

黎莎努力让大家保持冷静,安慰神志清醒、用药轻微的人,不让他们撕扯自己伤口的缝线,或是防止神志不清的人在极度恐惧下自寻短见。

“我可以战斗!”史密特坚持,强壮的旅店主人不顾罗杰的劝阻,拖着可怜的吟游诗人行走。

“你身体不适!”黎莎冲上前去大叫,“你出去会送命的!”她一边走,一边将小瓶子的药粉倒入一块碎布。只要将碎布压在他脸上,药粉立刻就能让他昏迷。

“我的史黛芙妮在外面!”史密特叫道,“我的儿子和女儿!”他趁黎莎扬起碎布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她推向一旁。她倒在罗杰身上,两人摔成一团。史密特伸手去抬大门门闩。

“史密特,不要!”黎莎尖叫,“你会把恶魔放进来的,把我们全害死!”

但神志不清的旅店主人毫不理会她的警告,两手抓起门闩,使劲往上抬。

妲西抓住他的肩,将他转过身来,随即一拳击中他的下颚。这拳打得史密特再转一圈后瘫倒在地。

“有时候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比药草和针线更有效。”妲西一边说着,一边甩手以减轻刺痛感。

“我终于知道布鲁娜为什么老拿根拐杖了。”黎莎同意道。两人拖起史密特的手臂将他拉回草垫。大门后,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捶打声。

“听起来好像地心魔域的所有恶魔都在试图破门而入。”妲西喃喃说道。

“楼上传来撞击声,紧接着是汪妲的尖叫。唱诗班楼座的栏杆粉碎,木梁倒塌,压死位于正下方的男人,同时还压伤了另一人。一个庞大的身躯跳入人群,落在一个病人身上,号叫一声,在病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前扯断了她的脖子。”

木恶魔立起身来,高大骇人,那一瞬间,黎莎感觉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她和妲西僵在原地,史密特变成两人致命的负担。魔印人给她的魔印短矛靠在墙上,距离很远,就算带在身边,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办法阻挡这头巨大的地心魔物。恶魔朝他们吼叫,他觉得自己的膝盖软得跟面团似的。

接着罗杰出现了,挡在他们和恶魔之间。地心魔物对他嘶吼,他则大力咽下一口口水。所有本能都教他拔腿就跑,但他将小提琴抵在下巴上,将琴弓搭上琴弦,忧伤哀怨的旋律随即回荡在圣堂中。

地心魔物对着吟游诗人张牙舞爪,牙齿又尖又利,如同尖刀,但罗杰继续演奏,木恶魔犹豫不前,侧着脑袋好奇地凝望着他,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不久后,罗杰开始左右摇晃。恶魔的目光集中在小提琴上,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罗杰信心大增,朝左方踏出一步。

恶魔照做。

他又踏回右方,地心魔物还是照做。

罗杰继续演奏,缓缓沿着木恶魔外围绕圈。着魔的恶魔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脚步,直到它远离惊慌恐惧的病人。这时黎莎已放下史密特,取回他的魔印矛。使用小如荆棘的魔印矛攻击恶魔可能轻易遭高大的恶魔反击,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上前去,心知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她咬紧牙关,加速冲刺,使尽全力将魔印矛扎入地心魔物的背心。

她看到一道强光,感受魔法能量直窜上自己的手臂,接着整个人向后弹开。她看着恶魔尖叫挣扎,试图拔出仍在他背上闪闪发光的魔印矛。罗杰闪向一旁,躲开恶魔死前的最后一击。恶魔撞开圣堂大门,随即倒地身亡。

众恶魔高声欢呼,涌进大门,接着被罗杰的音乐所感染。他不再演奏之前宁静的曲调,改拉尖锐刺耳的单音,迫使地心魔物捂住双耳,跌跌撞撞地倒退出去。

“黎莎!”侧门突然被撞开,黎莎转身看见全身满是恶魔脓汁和自身鲜血的魔印人冲了进来,急切地四下张望。他看见木恶魔的尸体躺在地上,接着转头面对她的目光,关怀之情显而易见。

她很想要冲入他的怀中,但他已经转身冲向破碎的大门。罗杰一夫当关,他的音乐如同魔印网般阻挡恶魔的去路。魔印人踢开木恶魔的尸体,拔出魔印矛掷回黎莎手中,接着又冲入黑夜。

黎莎借着大门望向广场中的杀戮现场,心头突然一紧。数十名孩子或死或伤地躺在泥泞中,而战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妲西!”她大叫,妲西冲到她身旁,两人随即奔入黑夜,奋力将伤者拖进圣堂。

黎莎赶到时,汪妲正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恶魔抓伤的地方衣衫破碎,染满鲜血。一头木恶魔在她和妲西弯腰抬她时急扑而来,但黎莎自围裙中取出药瓶顺势抛出,在恶魔的脸上化为碎片。溶剂吞噬恶魔的双眼,痛得恶魔仰头哀嚎,两名草药师连忙抬着伤员跑进圣堂。

黎莎对助手大声吩咐几句,接着再度冲入广场。罗杰站在门口,不断拉出刺耳的音阶,形成一道音乐墙,维持通路净空,守护着黎莎及其他帮忙运送伤患的人们。

一整个晚上战事起起伏伏,让疲惫的镇民有机会跑回魔印圈或进入圣堂喘口气,甚至喝口水。其中有一小时内完全没有看见半头恶魔,而在那之后的一小时他们得对抗一群显然从数里外赶来支援的恶魔。

雨停了,但没有人确切记得是什么时候停的,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在攻击恶魔或是救助伤员上。伐木工在圣堂门口形成了人墙,罗杰则在广场上巡演,以小提琴驱赶恶魔好让镇民救助伤患。

第一道晨曦划破地平线时,广场上的泥巴已和人血和恶魔脓汁混合成恶心的烂泥,到处是尸体和残肢。在阳光照射下,恶魔尸体突然着火燃烧时吓得镇民四散奔跑。一如散布广场四周的液态恶魔火,太阳终结了这场战役,将仅存几头还在挣扎的恶魔活活烧成灰烬。

至少还有半数参战的战士幸存下来。魔印人望着他们,惊讶地在他们脸上找到了力量及决心,与一天前判若两类不同的人。他们或许在昨晚失去了许多,但伐木洼地的镇民从来不曾像此刻坚强。

“感谢造物主。”约拿牧师说,拄着拐杖走进广场,看着恶魔在晨曦中化为灰烬,在身前凭空比画魔印。他走向魔印人,在他面前站定。

“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他说。

魔印人摇头。“不,是你们的功劳,”他说,“所有人的功劳。”

约拿点头。“没错。”他同意道,“但这是因为你出现在镇上指导我们作战。难道你至今依然怀疑这点吗?”

魔印人皱起眉。“把这场胜利归功于我个人,等于是贬低昨晚战死者的价值。”他说,“不要再提那些预言了,牧师,这些人不需要它们。”

约拿深深鞠躬。“如你所愿。”他说道。但魔印人知道不可能阻止他们流传他们心中的预言……

第三十二章 解放者洼地与解放者

黎莎挥手招呼从道上骑马奔来的罗杰和魔印人,在他们翻身下马时将魔印刷放回门廊旁的碗中。

魔印人上前检查她绘在栏杆上的魔印。“你学得很快。”说道,“这些魔印能抵挡一大群地心魔物。”

“很快?”罗杰问,“黑夜呀,这种说法太含蓄了。不到一个月前,她还分不清楚风魔印和火魔印的差别。”

“你说得没错。”魔印人说,“我见过出师五年的魔印师都画不出你这种线条。”

黎莎微笑。“我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而你和我父亲都是好老师,真希望我以前有花时间学。”

魔印人耸肩。“最好我们都能穿越回去,根据即将发生的事改变我们做过的决定。”

“那我想我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一生。”罗杰同意道。

黎莎大笑,带领他们进入小屋。“晚餐就快好了。”她说着朝灶台走去。“镇议会开得怎么样?”她一边搅拌热腾腾的锅子一边问道。

“一群白痴。”魔印人咕哝道。

她再度大笑。“那么顺利?”

“镇议会投票决定将镇名改为解放者洼地。”罗杰说。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黎莎说着,来到餐桌旁帮他们倒茶。

“名字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名字代表的意义。”魔印人说,“我说服镇民不要当面称呼我为解放者,但他们背着我还是这样叫。”

“只要你接受这个称号就不会这样困扰了。”罗杰说,“你没办法阻止人们流传这样的传奇故事,此刻前往克拉西亚沙漠的所有吟游诗人都在传诵这个故事了。”

他摇头。“我不会为了减轻困扰而说谎假扮其他人,如果我想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没说下去。

“重建工作如何?”黎莎问,在他陷入回忆前将他拉回现实。

罗杰微笑。“镇民服用你的药水后身体已无大碍,现在镇上几乎是以一天一栋新房的速度重建。”他说,“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搬回镇上去住了。”

黎莎摇头。“这栋小屋是布鲁娜的遗产,今后这里就是我家。”

“这里距离镇上太远,你会远离禁忌魔印圈的守护范围。”魔印人警告道。

她耸肩。“我了解你将新街道规划为魔印状的用心。”她说,“但身处禁忌魔印圈外也有好处。”

“喔?”魔印人问,扬起一边魔印眉毛。

“住在恶魔可以轻易踏足的土地上能有什么好处?”罗杰问。

黎莎啜饮热茶。“我妈也拒绝搬家,”她道,“她说有了你的新魔印,加上那些伐木工看到恶魔就砍,根本没有搬家的必要了。”

魔印人皱眉。“我知道表面上看来我们赶跑了恶魔,但根据恶魔战争的历史来看,它们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它们会卷土重来,而我希望伐木洼地作好准备。”

“解放者洼地。”罗杰更正道,笑嘻嘻地看着魔印人。

“只要你留在这里,他们就会做好准备。”黎莎说,刻意忽略罗杰,继续喝茶。他透过杯缘仔细观察魔印人。

看到他欲言又止后,她放下茶杯后。“你要离开。”她说,“什么时候?”

“等镇民准备好后。”魔印人回答,没有否认她的结论。“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年,私藏这些能让自由城邦名副其实的魔印。我亏欠所有提沙境内的城市和村庄,没有让他们取得足以对抗黑夜的力量。”

黎莎点头道。“我们想要帮你。”

“你们已经在帮了。”魔印人说,“伐木洼地有你照顾,我就可以放心离开。”

“你需要更多帮助。”她说,“要有人教其他草药师制作火药和毒药、治疗地心魔物造成的伤害。”

“你可以写下来。”魔印人说。

黎莎轻哼一声。“把火焰的秘密交给男人?太不靠谱了。”

魔印迟疑片刻,摇摇头。“不,你们两个只会拖慢我的脚步。我在野外一待就是一个月,你们无法承受那种旅程。”

“无法承受?”黎莎问。“罗杰,把窗叶关起来。”她命令道。

两个男人好奇地看着她。

“关起来。”她下令,罗杰起身照做,遮蔽阳光,屋内立即陷入昏暗。黎莎已开始摇晃一个药水瓶,全身笼罩在一道磷光中。

“暗门。”她说。魔印人拉起通往存放恶魔火的地窖暗门,空气中随即弥漫化学药剂味。

黎莎高举玻璃瓶,领头步入黑暗。她来到墙上的烛台前,将磷光药水倒入玻璃罐,而魔印人能于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的魔印眼早在磷光照亮地窖前瞪得老大。

地窖中多了好几张沉重的大桌,而那些桌上摆了五六具处于不同解剖阶段的地心魔物尸体。

“造物主呀!”罗杰惊叫,窒息,恶心欲吐。他冲上楼梯,张大口急促地喘息。

“好吧,或许罗杰暂时还无法承受。”黎莎笑着承认道。它转向魔印人。“你知道木恶魔有两个胃吗?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形状类似沙漏。”她拿起工具,剥开恶魔尸体的层层皮肤开始解说。

“它们的心脏不在中央,而是位于胸腔右下方。”她继续道,“但在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间有一条缝隙。我认为这是试图给予恶魔致命一击的人应该具备的知识。”

魔印人讶异地看着她指的地方。再度望向黎莎时,表情仿佛初次见她。“你是打哪弄来的……”

“我吩咐你派来巡逻附近的伐木工们帮我弄来的。”黎莎说,“他们很乐意为我提供试验品。我还有其他发现,这些恶魔没有性器官,它们全是中性。”

魔印人满脸惊讶地看着她。“这怎么可能?”

“这在昆虫界算是十分常见的现象。”黎莎说,“有从事劳动和防御的劳工阶级,也有负责控制巢房的有性阶级。”

“巢房?”魔印人问,“你是指地心魔域?”

黎莎耸肩。

魔印人皱眉。“安纳克桑的墓室中有些壁画,描绘第一次恶魔战争的壁画,画里有些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地心魔物品种。”

“不意外。”黎莎说,“我们对恶魔所知甚少。”

她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我这辈子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在等待某件比煎煮药水、接生小孩和接骨缝伤口更有意义的事。”她说,“这是帮助更多人的机会。你认为大战即将来临?罗杰和我可以帮你赢得这场战争。”

魔印人点头,轻捏她的掌心。“你说得对。”他说,“镇民能够撑过第一天晚上不只是我的功劳,同时也是你和罗杰的功劳。我如果不接受你们的帮助,那就太愚蠢了。”

黎莎迎上前去,将手探入兜帽中。她的掌心冰凉,他轻轻在她的手上挨了一会儿。“这间小屋睡得下两个人。”她低声道。

他瞪大双眼,她感觉到他全身紧绷。

“这比面对恶魔更令你害怕吗?”她问,“你这么讨厌我吗?”

魔印人摇头。“当然不是。”他说。

“那是为什么?”她问,“我不会阻止你作战。”

魔印人沉默片刻。“两个人在一起,很快就会冒出第三个人。”他终于说道,同时放开她的手。

“那有什么不好吗?”黎莎问。

魔印人深深吸一口气,移动到另一张桌旁,回避她的目光说道。“那天早上和恶魔搏斗时……”

“我记得。”黎莎见他欲言又止,鼓励他道。

“那头恶魔试图逃回地心魔域。”他说。

“并且试图拖你一起回去。”黎莎说,“我看到你们两个化为烟雾,沉入地底。把我吓坏了。”

魔印人点头。“我比你更害怕。”他说,“通往地心魔域的通道为我而开,呼唤着我,拉拽着我。”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黎莎问。

“因为那不是恶魔干的,是我干的。”他说,“是我在控制当时的转变,是我把恶魔拖回太阳下。即使现在,我还能感受到地心魔域的召唤。只要愿意,我随时能和其他地心魔物一起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的魔印……”黎莎开口。

“和魔印无关。”他摇头说道,“我告诉你,是我的关系。这些年来我吸收太多它们的魔力,我根本已经不是人了,谁知道我会生下什么样的怪物?”

黎莎凑上前去,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就和他们做爱那天早上一样。“你是个好人。”她说,眼中闪烁着泪光,“不管魔法对你造成多少影响,这点一直没有改变,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她上前吻他,但他心意已决,将她推开。

“对我很重要。”他说,“除非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

“那我一定会查出你是什么。”黎莎说,“我保证。”

“黎莎,”他说,“你不能……”

“不要告诉我不能做什么事!”她叫道,“我这辈子已经听够这种话了。”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很抱歉。”

黎莎抽噎着,双手放在他的手上。“不要抱歉。”她说,“这是需要诊断及治疗的疾病,就像其他任何疾病。”

“我没有生病。”魔印人道。

她哀伤地看着他。“我知道。”她说,“但你不知道你没病。”

克拉西亚沙漠地平面上一阵骚动。数千人一排排涌出,身裹宽松的黑袍,遮蔽脸庞以抵挡刺人的风沙。前锋部队由两组骑兵组成,人数较少的装扮轻盈,骑乘快马,人数较多的一队骑着适合横越沙漠的驼背猛兽。他们身后跟着一列列步兵,而步兵身后跟着一望无际的补给车队。每名战士都扛着刻有复杂魔印的长矛。

位于部队最前方的是身穿白袍的男人,骑着一匹毛皮光滑的纯白战马。他举起一手,身后的大军立刻停止,无声静立,凝视着眼前的安纳克桑废墟。

与手下战士携带的木矛或铁矛不同,这个男人手里握着闪亮的远古魔印长矛。他是阿曼恩·阿苏·霍许卡敏·安·贾迪尔,但他的子民已经好几年不曾以这个名字称呼他了。

他们称他为沙达玛卡,解放者。

样章一 来森堡

来森堡的城墙根本就是个笑话——高达十英尺,厚度只有一英尺,整座城市的防御能力比最脆弱的达玛基宫殿还差劲。侦察兵甚至无须用他们的钢顶梯,大多数人稍稍助跑就能攀上墙缘,翻墙而过。

“如此懦弱、愚蠢的民族活该被征服。”哈席克说。贾迪尔咕哝一声,没作回应。

贾迪尔精锐部队的前锋支队借助夜色掩护长途奔袭,数千只穿着草鞋的脚掌在城市外围休耕的农田雪地上践踏而过。当绿地人战战兢兢地躲在他们的魔印后方时,克拉西亚人已经英勇地穿越满是恶魔的黑夜兵临城下。就连恶魔都不敢招惹这么多勇往直前的圣战士兵。

他们在城市之前集结,但以面巾遮脸的战士却没有立刻进攻。人类绝不在夜晚攻击其他人类。当黎明的晨曦开始照耀天际时,他们放下面巾,让敌人看清他们的面孔。

城门守卫在被侦查兵制伏时闷哼了几声,接着城门在一阵嘎吱声中被开启,迎接贾迪尔的部队入城——六千名戴尔沙鲁姆齐声发喊,拥入城内。

在来森人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克拉西亚人已经一拥而上,踹开房门,将男人拖下床,赤身裸体地摔在雪地上。

来森堡拥有一望无际的肥沃农地,人口远远超过克拉西亚,但来森人并非战士,在贾迪尔勇猛善战的部队面前就像遇上镰刀的杂草一样不堪一击。试图挣扎的人立刻被打得皮开肉绽,敢出手反抗者当场被杀。

贾迪尔哀伤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被打伤或打死的人都无法在大圣战“沙拉克卡”中争取荣誉,然而这是必要之恶。他得先像铁匠的铁锤打扁矛头一样击垮北方人的意志,然后才能将他们锻造成对抗恶魔的武器。

女人们在贾迪尔的士兵面前以另一种方式被摧残得嘶声尖叫——另一种必要之恶——沙拉克卡即将到来,下一代战士必须由真正的男人来播种,而非那些卡菲特似的懦夫。

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贾迪尔的儿子贾阳来到他面前半跪在雪地上行礼,手中的矛头滴着鲜血。“我们已经攻下内城,父亲。”贾阳报告。

贾迪尔得意地点头。“拿下内城,就等于拥有了城外上万亩肥沃的绿地。”

贾阳第一次出征战绩不俗。当然,如果是对抗恶魔,贾迪尔就会亲自领兵,他不愿让卡吉之矛吮吸人类的热血。贾阳还很年轻,没有资格蒙上象征指挥官的白色面巾,但他是贾迪尔的长子,体内流淌着解放者的血液。他体型彪悍,言出必行,战士或是祭司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还是有不少人逃脱了。”阿桑出现在哥哥的身后,补充道。“他们会给北边沿路的小镇通风报信,而那些镇民也会蜂拥逃窜,试图躲过《伊弗佳》的洗礼。”

贾迪尔看向他。阿桑比兄长小一岁,个子较矮,也很瘦。他身穿达玛白袍,没穿戴护甲,也没带武器;但贾迪尔不会小看他。他的次子比长子更富野心,城府很深,也更加危险,而这两人又比其他数十个弟弟更强势。

“你们做得很好,儿子们。他们只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贾迪尔说。“因为他们丢下粮食和衣物,逃入白雪茫茫的严冬。弱者会很快死去,省得我们亲自动手。而在我的统治下,会及时抓捕壮丁。贾阳,派人去找几间屋子囚禁俘虏,别让他们冻死。让男孩开始‘汉奴帕许’。如果我们能剔除掉他们体内的弱点,或许有些人能够超越他们的父亲。壮丁可以在战场上充当诱饵,弱者会成为奴隶。任何处于生育年龄的女人都可以让战士们播种。”

贾阳一拳拍在胸口,点头领命。

“阿桑,传令其他达玛开始执行。”贾迪尔说,阿桑鞠躬。

贾迪尔看着白衣儿子大步离去。祭司们将会向青恩传达艾弗伦的旨意,任何不愿意敞开心胸接受训示的人都会被迫接受——必要之恶。

当天下午,贾迪尔在他的来森堡临时行宫里的厚地毯上走来走去——这地方和他的克拉西亚宫殿相比简陋得可怜,但在经历离开沙漠之矛以来的数月风餐露宿生活后,他十分享受这种文明的富足生活。

贾迪尔的右手紧握卡吉之矛,像持手杖一样——他当然无须手杖,但这把古老的武器为他带来权力,所以他与它形影不离。他每踏出一步,矛柄都会在地毯上重重地撞一下。

“阿邦迟到了。”贾迪尔说。“即使他在黎明之后与妇女、小孩及后勤保障队伍同行,这会儿也该抵达了。”

“我真没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容忍那个残废的卡菲特,父亲。”阿桑说。“那个穿花衣服的家伙,仅是胆敢看你一眼就应该当场处死,但你却把他当作军师般供奉起来。”

“就连卡吉本人也会命令卡菲特去执行适合他们的任务。”贾迪尔说。“阿邦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些北方的绿地人,而聪明的领导人必须懂得用好这些人。”

“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贾阳问。“绿地人都是些懦夫和弱者,比起卡菲特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甚至做我们的奴隶或诱饵都不配。”

“不要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贾迪尔说。“除非你是艾弗伦。《伊弗佳》告诉我们要了解我们的敌人,而以前,我们对于北方人几乎一无所知。如果我要带领他们参与圣战就不能只是屠杀他们、统治他们,我们必须了解他们。如果所有绿地的男人都像卡菲特,那还有谁比卡菲特更适合帮我解读他们的想法呢?”

就在此时,门上传来敲门声,阿邦一拐一拐地走进大厅。一如往常,肥胖的商人身穿色彩鲜艳,如同女人衣服般的丝绸和皮草——似乎是刻意穿成这样来激怒朴实无华的达玛和戴尔沙鲁姆。

守卫在他路过时鄙视他、推搡他,但没有人胆敢阻挡阿邦的路。不管他们私底下怎么想,阻挡阿邦可能会激怒贾迪尔,很明显没有人胆敢激怒贾迪尔。

瘸腿的卡菲特将重心放在拐杖上,来到贾迪尔的王座前。尽管天气寒冷,他红通通的肥脸上依然挂着不少汗珠。贾迪尔厌恶地看着他,显然他带来了重要的消息,但没有立刻汇报,只是站在原地喘息,试图让呼吸恢复正常。

“什么事?”贾迪尔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你得出面阻止!”阿邦气喘吁吁地道。“他们在焚烧粮仓!”

“什么?”贾迪尔大惊,一跃而起,握紧阿邦的手臂,抓得卡菲特失声惨叫。“在哪里?”

“城北。”阿邦说。“你站在门口就能看到浓烟了。”

贾迪尔冲到门前台阶,立刻看见远方发黑的浓烟。他转向贾阳。“去,”他说,“扑灭火势,把下令烧仓的人给我全带过来。”

贾阳点头,跑上街道,训练有素的战士如同列队整齐的飞鸟般尾随而去。贾迪尔转身面对阿邦。

“大家想在这过冬的话,你需要那些粮食。”阿邦说道。“每颗种子、每粒碎屑。我警告过你。”

阿桑冲上前去,抓起阿邦的手腕,将他的整条手臂扭到身后。阿邦惨叫。“不准用这种语气对沙达玛卡说话!”阿桑吼道。

“够了。”贾迪尔说。

阿桑一放手,阿邦立刻跪倒,双手趴在台阶上,脑袋磕在两手之间,说道。“由衷的道歉,解放者。”

“我听了你那不要在北方寒冬之际大举进攻的愚蠢建议,”贾迪尔在阿邦的呜咽声中说道,“但我不会为了……”他一脚踢起台阶上的积雪。“这种冰雪风暴而延误艾弗伦的旨意。如果我们需要食物,我们可以从附近的青恩手中抢来,他们囤积了很多食物。”

“当然,沙达玛卡。”阿邦对着地面说道。

“你拖太久了,卡菲特,”贾迪尔说,“我要你在俘虏中找出你的联络人。”

“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没问题,”阿邦说,“但是街道上躺了好几百具死尸。”

贾迪尔耸耸肩。“都怪你来得太晚。去,审问你的商人同行,找出这座城市的地方官。”

“只要我敢发号施令,达玛们立刻就会将我处决,就算有你为我担保也一样,伟大的沙达玛卡。”阿邦说。

这话说得没错。根据《伊弗佳》规定,任何胆敢指使位阶较高者的卡菲特都会被当场格杀,而贾迪尔的议会中有很多人都很嫉妒阿邦的地位,都诅咒他早点去死。

“我派阿桑与你同去。”贾迪尔说。“这样不管多疯狂的祭司都不敢违抗你的命令。”

阿邦在阿桑上前时吓得脸色发白,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谨遵沙达玛卡号令。”

样章三 青恩

一段时间过后,阿邦、贾阳,以及阿桑一同回来。他们拖着数名北方青恩以及一名达玛走进临时行宫。

“这是拉金达玛,穆罕丁部族。”贾阳说着将祭司推上前来。“就是他下令焚烧粮仓。”他用力把达玛按得跪倒在地。

“烧了几座?”贾迪尔问。

“在他被阻止前,三座。”贾阳说。“他还打算继续烧。”

“损失呢?”贾迪尔转向阿邦。

“我要一段时间才能估算出来,沙达玛卡。”阿邦说。“但应该将近两百吨谷粮,足以供养数千人度过寒冬。”

贾迪尔看向达玛。“你有什么话说?”

“《伊弗佳》的战争论述指示我们要烧光敌人的存粮,不让他们有机会东山再起。”拉金达玛说。“剩下的粮食喂饱我们的人马绰绰有余。”

“蠢材!”贾迪尔吼道,反手就是一耳光。房间中响起一阵惊讶的吸气声。“我要征召北方人,不是饿死他们或杀光他们!真正的敌人是阿拉盖——你已经遗忘这点了!”

贾迪尔一把扯下达玛的白袍。“你不再是达玛了。你已经烧掉你的白袍,一辈子都带着羞辱穿着褐服。”

男人在尖叫声中被拖出屋外,丢在雪地中。如果其他达玛没有抢先动手杀他,他极可能也会自寻短见。

贾迪尔再度转向阿邦。“给我损失和剩余粮食的确切数据。”

“剩下的食物或许不够喂饱所有人。”阿邦警告道。

贾迪尔点头。“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杀掉太老而无法工作或战斗的青恩,直到粮食足够。”

阿邦面无血色。“我会……想办法弄出粮食。”

贾迪尔微笑,不过毫无笑意。“我想你会有办法的。你带这些青恩来做什么?我要领导人,但这些人看起来都像卡菲特商人。”

“北方是由商人统治的,解放者。”阿邦说。

“太恶心了。”阿桑说。

“不管恶不恶心,事实就是如此。”阿邦说。“这些就是可以帮助你接管此地的人。”

“我父亲不需要……”贾阳张嘴说道。但贾迪尔挥手打断他,他指示守卫带上青恩。

“你们中谁的地位最高?”贾迪尔以北方人的野蛮语言问道。囚犯们瞪大双眼,接着开始互相对看。最后,其中一人走向前来,抬头挺胸面对贾迪尔的目光。他秃头,蓄有灰色胡子,身穿肮脏破烂的丝袍。他的脸被打得血迹斑斑,左手吊在临时拼凑的吊腕带上。他的身高几乎比贾迪尔矮足足一英尺,但看起来依然像是习惯发号施令的男人。

“我是来森堡公爵,人民的统治者伊东七世。”男人说道。

“来森堡已经不存在了。”贾迪尔说。“这块土地现在叫艾弗伦恩惠,而它归我所有。”

“没有这回事!”公爵吼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伊东公爵?”贾迪尔轻声问道。

“克拉西亚公爵,”伊东公爵说,“阿邦声称你是解放者。”

“但你不相信?”贾迪尔问。

“解放者不会带来谋杀、强暴和掠夺。”伊东啐道。

屋内的战士神情紧张,以为贾迪尔即将发飙,但他只是点头。“懦弱的北方人会期待一个懦弱的解放者并不令人惊讶。”他说。“但这不是重点。我并不要你相信我,只要你服从我。”

公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只要你在我面前跪下,将一切交给艾弗伦,那么我就饶了你的性命,以及你那些子民的性命。”贾迪尔说。“你们的儿子会接受训练成为戴尔沙鲁姆,他们将拥有超越所有北方青恩的荣誉。我会归还你的金钱及资产,不过要扣掉一点效忠我的税金。我提供这一切是为了要你帮助我统治绿地。”

“如果我拒绝呢?”公爵问。

“那么你的所有财产都将归我所有。”贾迪尔说。“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下处死你的儿子,强暴你的妻女,然后你会一辈子衣衫褴褛、吃屎喝尿,直到有人可怜你,出手取走你的狗命。”

来森堡公爵,人民的统治者伊东七世,成为第一个在阿曼恩?贾迪尔面前跪下磕头的北方公爵。

样章四 女巫

黎莎父母的家已经映入眼帘——就她父亲的财力而言,这几间小屋已经算相当简朴了,它挨着造纸店的后墙而建,魔印守护着通往前门的道路。

罗杰特意落在后面,倒不是观察这些房屋的细节,而是偷偷欣赏她的一举一动——她曼妙的身体曲线,她白皙的肌肤和漆黑的秀发形成强烈对比,她的双眼似纯净的天空蓝。

黎莎突然转向他。罗杰大吃一惊,慌乱中抬起头来。

“再次谢谢你陪我一起来,一路护送,罗杰。”黎莎说。

说得好像罗杰会拒绝她的要求似的。“陪你家人吃顿饭算不上什么苦差事,就算你母亲煮的菜连恶魔都不敢吃。”他调侃道。

“对你而言或许不是。”黎莎说。“如果我一个人去,她会一直唠叨,直到我想吐。有你在场,或许她会少唠叨两句,或许甚至会把你当成我的男人,然后不提这个话题。”

罗杰凝视着他,开心得心跳都停了。他戴着吟游诗人的面具,表情和语气完全没有显露自己内心的悸动,问道:“你不介意让你母亲以为我们是一对?”

黎莎大笑。“我很希望她会这么想,镇上大多数人也会接受。只有你、恶魔和我觉得这有多荒谬。”

罗杰觉得被她甩了一巴掌,但他的心脏再度开始跳动。幸好有面具,所以黎莎完全没有看到这些变化。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叫他。”罗杰转移话题。

“亚伦?”黎莎问,罗杰皱起眉。

“亚伦!亚伦!亚伦!”她笑着说道。“那只是他的名字,罗杰。我不会假装他没有名字,不管他多想要保持神秘。”

“就让他保持神秘吧。”罗杰说。“艾利克常说,如果你常常排练一种不希望让人欣赏的演出,迟早还是会被观众发现的。只要说漏嘴一次,外面所有人就会开始谈论他的名字。”

“那又怎样呢?”黎莎问。“魔印人之所以在镇上感到不自在,就是因为镇民对待他的方式不同,承认他也有名有姓或许会大大改变这种情况。”

“你不知道他摆脱了多么痛苦的过去。”罗杰说。“如果说漏他的名字,说不定会有人因而受累,也可能会有人世间的仇敌来追杀他。我知道这种感觉,黎莎。魔印人救过我的命,如果他不希望暴露自己的名字,我绝对愿意忘掉所知的一切,即使这表示我得放弃世纪之歌也无所谓。

“你无法就这么忘掉自己知道的事。”黎莎说。

“并不是所有人的脑袋都像你那么大。”罗杰说着轻轻指指自己的额头。“有些人的脑袋一下就装满了,随时可以忘掉没用的东西。”

“胡说八道。”黎莎说。罗杰只是耸耸肩。

“总之,再次谢谢你。”黎莎说。“自愿站在我和恶魔之间的男人多得是,但愿意站在我和母亲面前的男人一个也没有。”

“我想加尔德会很乐意的。”罗杰说。

黎莎轻哼一声。“他就是我母亲宠爱的一条狗。加尔德毁了我的一生,而我母亲还是希望我能原谅他,帮他生孩子——好像他会杀恶魔就突然成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了。她是个擅于操纵人心的女巫,能够腐化周围所有人的心灵。”

“呸!”罗杰说。“她才没那么糟糕呢。多了解她一点,你就可以像驾驭小药罐一样驾驭她。”

“你太小看她了。”黎莎说。“男人只会看见她的美貌,看不穿她的阴暗的内心。你会以为是你魅力无限,实际上却是她在勾引你,就像她引诱所有男人一样,让他们与我为敌。”

“我看你是草药吃多了。”罗杰说。“伊罗娜并非致力毁掉你人生的地心魔物。”

“你对她的了解不够深。”黎莎说。

罗杰摇头。“艾利克曾教我关于女人的一切,也提过像你母亲那种女人,曾经美艳无比,但现在开始显露岁月的痕迹,他说那种女人都是一样的,更年期综合反应。伊罗娜年轻时一直是人们眼中的焦点,她只知道用不同种方式与世界互动。你和你父亲老是谈论魔印之类的她一无所知的话题,这让她迫切地想要引人注目,不管通过什么方式。让她自认是目光焦点,就算她不是也无所谓,到时候她就不会来烦你了。

黎莎凝视他片刻,然后哈哈大笑。“你老师根本一点也不了解女人。”

“他看起来像是很了解的样子。”罗杰回道。“看他和多少女人上床就知道了。”

黎莎朝他扬起一边眉毛。“那他的学徒利用这些高超的技巧和多少女人上过床?”

罗杰微笑。“我不喜欢这种罗曼史,不过我敢赌一枚密尔恩金阳币,赌你母亲会拜倒在我的技巧下。”

“赌了。”黎莎说。

“曾经一位商人跟艾利克说:‘我是付钱请你教我老婆跳舞的!’”罗杰说。“而艾利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是呀,但你老婆喜欢躺着跳又不是我的错。’”

伊罗娜哈哈大笑,拿杯子敲击桌面,溅出许多红酒。罗杰和她一起敲,接着他们干杯喝酒。

坐在餐桌另一边与父亲交谈的黎莎看着他们直皱眉——她真的不知道哪种情况比较令她害怕——赢得与罗杰的赌注,还是输掉母亲。也许带他同来并非什么好主意——只是那些荤段子就已经够恶心了,更恶心的是罗杰的目光不断飘向母亲的乳沟,虽然从伊罗娜刻意裸露的习惯来说,她并不能责怪罗杰。

餐盘早就被清空了。厄尼在翻阅着黎莎带给他的书籍,双眼在从来不曾离开鼻梁的厚框眼镜后显得格外渺小。最后,他咕哝一声放下书本,并指向黎莎面前那叠皮革封面的空白书本。

“时间只够做几本。”他说。“你自己画的速度比我印书还快。”

“这只能看我那些学徒的了。”黎莎说,从火炉上取下茶壶。“我每写好一本,她们就可以抄完三本。”

“第十七本。”黎莎说。“不过其中恶魔学和魔印各占一半,而且大多数来自魔印人。单是重绘他身上所纹的魔印刺青就填满了好几本书。”

“喔?”伊罗娜抬头问道。“那你看过他身体哪些部位了?”

“妈——”黎莎满脸娇羞,红着脸叫道。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伊罗娜说。“尽管魔印人奇丑无比,你还是有可能遇上更差劲的男人。但如果你打算这么做,最好快点动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比你年轻又能生的女孩开始和你竞争了。”

“他并不是解放者,妈。”黎莎说。

“其他人可不是这么说的。”伊罗娜说。“就连加尔德都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喔,既然连加尔德都这么想,那就‘一定’是对的。”黎莎说着,两眼一翻。

罗杰在伊罗娜耳边喃喃低语,她再度大笑,注意力回到他身上。黎莎顿感松了一口气。

“说起魔印人,”厄尼说。“他上哪去了?史密特说又有一名信使代表公爵前来传唤他,但信使来那天他又消失得连影儿都没了。”

黎莎耸耸肩。“我想,他并不想去见什么公爵,他不认为自己是林白克的子民。”

“你最好劝他权衡清楚,”厄尼说。“我们村子没有像往年一样大量产木材。林白克对此十分不满。如果没有信使拖延一点时间,加之道路上积雪很厚,致使他无法派遣军队;但等到春雪融化后,林白克会要求答案,并且确认解放者毫无条件地效忠于他。”

“是这样吗?”罗杰抬头问。“如果魔印人打算对抗林白克,很多村镇的居民多半会立刻加入他的阵营。”

“没错。”厄尼说。“其他小村落也一样,甚至有不少安吉尔斯堡的人民也是如此。魔印人只要大臂一挥就能掀起内战,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好在林白克采取任何莽撞举动前表明自己的立场。”

黎莎点头。“我会和他谈谈,我在安吉尔斯也有事情还没处理完。”

“你唯一没处理完的事就在你的裙摆底下。”伊罗娜喃喃说道。罗杰突然呛得鼻孔中喷出酒来。伊罗娜得意洋洋地笑着,啜着自己的酒杯。

“至少我可以让裙摆保持在脚踝附近!”黎莎突然说道。

“不准你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伊罗娜说。“我或许不懂管理或恶魔学,但我知道你再过不久就会变成没人要的老女人。不管这辈子杀掉多少恶魔,躺进坟墓后你还是会后悔自己没有为世界带来任何生命。”

“我是镇上的草药师。”黎莎说。“难道不算是为世界带来生命?”

“薇卡也在拯救生命。”伊罗娜拿黎莎的草药师同行来作比较。“但她还是帮约拿牧师生了一大堆孩子。如果接生婆妲西有机会也会生一堆孩子,如果她能找到愿意闭上眼睛,并且保持坚挺直到在她温暖子宫中种下后代的男人。”

“妲西对我们镇上的贡献比你多,母亲。”黎莎说。她和妲西之前都是老巫婆布鲁娜的学徒,曾经水火不容,现在已尽弃前嫌。现在妲西或许算不上她最好的学生,但肯定是最尽心尽力的。

“胡说。”伊罗娜说。“我尽忠职守,为镇上贡献了你。你或许不知感恩,但我认为解放者会让我的错误变成巨大贡献。”

黎莎无奈地皱起了眉。

“随便哪个白痴都看得出来你和魔印人有一腿。”伊罗娜继续说道。“而且你们两都还很不协调吧——他在床上不行吗?”她问。“妲西在你爸不行时给他开过药方——”

“这太荒谬了!”罗杰在厄尼满脸通红时叫道。“黎莎才不会——”

伊罗娜不屑地打断他。“反正她又不会和你好。谁看不出来你对她有好感,但你不配,小提琴男孩,你自己也很清楚。”

罗杰的脸红得像胡萝卜。他张开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能那样和他讲话,母亲,”黎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每次都是我不知道!”伊罗娜尖叫道。“好像你可怜的母亲就是蠢得看不见照在脸上的阳光!”她豪饮一大口酒,蒙上一层黎莎早已熟知的恐惧阴霾。

“我可是知道那首关于魔印人在你被强盗丢在路边后找到你的歌谣内情。”伊罗娜说。“我知道男人在没有人阻止他们时会如何对待我们这样的女人。”

“母亲!”黎莎警告,一脸严肃。

“那并非我希望你失去童贞的方式,”伊罗娜说。“你开始懂了该是怎么回事了,而我还期待你从此有个更好的归宿呢。”

黎莎一掌拍在桌上,瞪着自己母亲。“拿你的斗篷,罗杰。”她说。“天要黑了,我们和恶魔在一起会更安全。”她将空白书本放入背袋,背上肩,然后从门旁的短桩上取下绘满魔印的斗篷,披在自己肩上,以魔印银针固定在脖子前方。

厄尼走过来,摊开双手致歉。黎莎在罗杰披斗篷时拥抱父亲。伊罗娜则待在餐桌旁喝酒。

“不管有没有魔法斗篷,我都希望你不要在天黑后出门。”厄尼说。“你的地位无人能取代。”

“罗杰带着小提琴。”黎莎说。“如果被恶魔发现,我除了隐形魔印,还携带了火焰棒。我们很安全。”

“你可以利用巫术控制整支地心魔域的大军,却赢不了一个男人的心。”伊罗娜对着杯子嘲讽道。

黎莎不理会她,戴上兜帽,步入黄昏中。

“这下你相信我了吗?”她在走上大道时问罗杰。

“看来我欠你一枚金阳币。”罗杰认输道。

黎莎和罗杰朝镇中心的方向赶去。他们呼出来的热气在寒冬中结成白霜,但他们身上穿着皮草,足以御寒。一路沉默,只有积雪在鞋底下嘎吱作响。

自从被伊罗娜戏谑后,罗杰一句话也没说。他垂着脑袋,将脸深埋在长长的红色卷发中。他的小提琴放在琴盒内,挂在七彩斗篷下,但她从他不停伸屈手指的动作中看出他很郁闷,想发泄。每当他心烦意乱时就会浸泡在小提琴音乐里。

黎莎知道罗杰喜欢自己——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镇上有半数女人认为她一定是疯了才不好好珍惜他。为什么不?罗杰有俊俏而带着稚气的面孔,还有过人的机智。他的音乐美得难以形容,而且可以在黎莎情绪最低落时哄她。他曾不只一次明确表示他愿意为她而死。

尽管努力尝试,黎莎还是没有办法以爱人的眼光看待他。罗杰至今未满十八,比她整整年轻十岁,只能做她的朋友。从许多方面来说,罗杰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唯一信任的人。他是她不曾拥有的弟弟,她不希望伤害他。

“你的学徒坎黛儿昨天来找我。”黎莎说。“其实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罗杰点头。“算是我最好的学徒。”

“她问我会不会煮催情药水。”黎莎说。

“啊!”罗杰大叫。接着他突然停步,转头看她。“等一等,你会吗?”

黎莎大笑。“当然会,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给了她一剂甜茶,教她与心仪的人分享。当心她端给你喝的茶,不然你可能一整个晚上都在和她接吻。”

罗杰摇头。“永远不要和学徒乱来。”

“另一句艾利克大师的名言?”黎莎讽刺道。

罗杰点头。“而且我可以很高兴地说他恪守这句名言,我听说公会里不少学徒没有像我这么幸运。”

“这是两码子事。”黎莎说。“坎黛儿年纪与你相当,而且买催情药水的人可是她。”

罗杰耸耸肩,戴上兜帽,拉紧七彩斗篷,强化魔印网。这时最后一丝阳光已经消失在天边。恶魔雾气般的形体自雪地四面八方浮现,凝聚成许多张牙舞爪的地心魔兽。它们在空气中闻到了他们的气味,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厄尼为了避免造纸化学药品的气味遭致乡邻投诉,而将房子盖在距离镇上很远的山腰,远得已经离开守护全镇的禁忌魔印圈守护范围。

一头木恶魔晃到罗杰面前,嗅闻着空气。罗杰全身僵硬,不敢在它搜寻时移动分毫。从斗篷下传过来的动静,黎莎知道罗杰正把魔印匕首握在手中。

“绕过去,罗杰。”黎莎说,继续前进。“它看不见也听不见你。”

罗杰蹑手蹑脚地绕过恶魔,战战兢兢地以指尖转动手中的匕首。他花了很多时间练习投掷飞刀,现在已能在二十步外射中恶魔的眼睛。

“实在太诡异了。”罗杰说。“如同在白天大摇大摆地穿越大批地心魔物王国。”

“你这话要说多少次才会腻?”黎莎叹气。“这件斗篷就和房子一样安全。”隐形斗篷是她本人的发明,以魔印人教她的困惑魔印为基础。黎莎修改了那道魔印,以金线绘在上好的斗篷上。只要她一直用斗篷裹住全身,并以缓慢稳定的步伐行走,恶魔就看不见她的存在,就算她直接走到它们面前也一样。

接着她又帮罗杰做了一件,配合吟游诗人的五彩服装以亮眼的色彩绘上魔印。她很高兴与罗杰舍不得脱下斗篷,就算白天也穿在身上;魔印人似乎从来不会穿自己帮他缝制的斗篷。

“不是说你的魔印不好,但我永远也不会说腻。”罗杰说。

“我相信小提琴音乐能够保护我。”黎莎说。“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我现在不就穿着斗篷吗?”罗杰问,伸手拉扯自己的斗篷。“我只是觉得有点诡异。我不想这样说,但你母亲说你是女巫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黎莎瞪着他。

“至少是魔印女巫。”罗杰解释道。

“从前他们也说草药学是巫术。”黎莎说。“我只是在绘制魔印,就和其他人一样。”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黎莎。”罗杰说。“一年前,你连守护窗台的魔印都不会画,现在连魔印人都要向你求教。”

黎莎轻哼一声。“才没有。”

“快要了。”罗杰说。“你常常和他辩论魔印的功效。”

“亚伦是比我至少高强三倍的魔印师。”黎莎说。“只是……这种情形其实很难解释,不过在看过一定数量的魔印后,那些圆形就开始……直接和我沟通。我看到某个新魔印,多半就可以通过研究其中的能量线条而解出魔印的用途。我试着教导其他人这种技巧,但大家还是只能强行记忆。”

“我的小提琴也是如此。”罗杰说。“音乐可以和我沟通。我可以教人弹奏动人的旋律,但演奏‘伐木洼地之后’并不足以安抚恶魔。你必须……抚平它们的情绪。”

“我希望有人可以抚平你瞧我妈的情绪。”黎莎喃喃说道。

“也该是时候了。”罗杰说。

“呃?”黎莎问。

“我们快到镇上了。”罗杰说。“越早聊到你妈,你也就放心了,然后开始去办正事。”

黎莎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少了你我该怎么办,罗杰?你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她特意强调“朋友”这个字。

罗杰尴尬地变换姿势,继续前进。“我只是知道什么会令你心烦。”

黎莎快步跟上。“我不想承认魔印人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有可能是对的……”

“他常常是对的,”罗杰说,“因为他冷眼看待整个世界。”

“冷酷无情地看待才对。”黎莎说。

罗杰耸肩。“意思差不多。”

黎莎若无其事地伸手抓起一根树枝上的积雪,罗杰察觉她的动作,轻易避开她丢过来的雪球。雪球击中一头木恶魔,对方几近疯狂地搜寻攻击者。

“你想要孩子。”罗杰直言说道。

“我当然想。”黎莎说。“我一直都想,只是从来不曾找到对的时机。”

“对的时机,还是对的父亲?”罗杰问。

黎莎长出了一口气。“都对。我才二十八岁,在红草的帮助下,我还有二十年可以生孩子,但会比十年前,甚至五年前要难。如果当年嫁给加尔德,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应该十四岁了,之后至少还会生七个小孩。”

“艾利克常说:‘为没发生过的事感到遗憾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罗杰说,“当然,他的一生都是在这句话上过活的。”

黎莎叹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里面的下身,她为这些不属于加尔德略有一些遗憾。罗杰也很清楚,她母亲的猜测并没有错。但她没有告诉过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当时是她的排卵期,她深怕自己会怀孕。

黎莎本来希望事发数日后,当她引诱亚伦时,亚伦可以在她肚子里播种。如果他这么做,而她真的怀孕,她就会养育那个孩子,期望它是温柔的产物,而非暴力。但魔印人拒绝了她,发誓他绝对不要孩子,因为他怕赋予自己力量的恶魔魔法会玷污他的子女。于是黎莎煮了她曾发誓绝对不煮的药茶,确保强盗的种子不会扎根。一切结束后,她对着空杯伤心哭泣。

那段回忆令她伤心落泪,冰冷的泪水在冬夜里从她的脸上流下。罗杰伸出手,她以为他想要为她拭泪,结果他却将手伸入她的兜帽中,然后突然一抖,抓出一条五彩手帕,好像从她耳朵中取出似地。

黎莎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手帕,擦干眼泪。

抵达镇上时,五六头地心魔物跟在他们身后,顺着斗篷魔力的半径范围嗅闻雪地里的脚印。一名位于禁忌魔印图块边缘的女子扬起长弓和魔印箭矢,如同闪电般疾射而出,杀掉所有没能及时逃走的恶魔。

解放者洼地几乎所有年轻女子现在使用弓箭,只要有力气端起弓箭。许多没有力气拉开长弓的年长女性就佩带着搭好的曲柄弓。这些女人轮流巡逻村镇边境,杀掉任何在附近游荡的恶魔。

步入火光范围后,黎莎看见汪妲等着他们。这个女孩身材高大,亲切热情,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才十五岁。她父亲弗林死于伐木洼地之战后,而汪妲也在该役中受了伤。现在她已经痊愈,不过留下大片伤疤,并在诊所疗伤期间喜欢上了黎莎。汪妲如同猎犬般跟随黎莎,随时准备除掉任何胆敢靠近的魔物。她携带魔印人给的紫杉长弓,并且很擅长使用这把致命武器。

“我希望你允许我护送你,草药师。”汪妲说。“你很重要,不该独自在禁忌魔印圈外奔波。”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黎莎说。

“你父亲说得对,女士。”汪妲说。

黎莎微笑。“或许等你的隐形斗篷做好再说吧。”

“真的吗?”汪妲欣喜地问道,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每件斗篷都需要很长的制作时间,算是件盔甲似的宝贝。

“如果我走到哪,你一定要跟到哪的话,”黎莎说。“我就没有多少选择了。我上星期已经将图案交给我的学徒缝制了。”

“喔,感谢你,女士!”汪妲说,伸出长长的手臂,就像一个大男人一样一把抱起黎莎。

“我喘不过气了。”黎莎终于喘气道。

汪妲立刻松手后退,一脸难为情。

“她的年纪似乎不该离开禁忌魔印圈?”罗杰在他们朝镇上走去时低声问道。解放者洼地的石板蜿蜒曲折,不过魔印人利用这个特点设计了一道十分巨大复杂的守护魔印。无论大小恶魔,都不可能在镇内的土地上凝聚形体,或者越过魔印圈,或者飞越上空。街道微微发光,充满魔法的温暖。

“她已经这么做了。”黎莎说。“上星期亚伦就两次抓到她独自外出狩猎恶魔。那个女孩一心一意想要报仇,我得把她留在看得见的地方。”

曾经每当日落,镇上就变得黑暗死寂;但现在发光的石板让人们可以自由来去。一年前那场战役里,洼地失去了许多人手,但由于附近村落的居民受到魔印人传说的吸引尽皆搬迁过来,导致镇上的人口持续增加。这些新来者,在魔印人的好友罗杰和黎莎走过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他们进入恶魔坟场,从前的镇中广场,因许多恶魔和镇民战死其中而得名。尽管换了这个名字,坟场本身依然是镇民的活动中心:这里是镇民的训练场,同时也是每天晚上伐木工外出猎杀恶魔前聚在一起接受约拿牧师祝福的地方。此刻他们就站在那里,脑袋和宽厚的肩膀低垂,在约拿为他们祈祷一夜平安的同时凭空比画着魔印。

其他镇民站在一旁,低着头接受祝福。没有魔印人的身影,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祈福上,此刻通常已经出门狩猎。有时他会数日不归,在雪地里留下一大堆等待阳光焚烧的恶魔尸体。

“你的前未婚夫在那里。”罗杰说着朝加尔德点头。加尔德站在伐木工最前面,弯下腰去让小时候经常受他欺凌的约拿牧师拿根炭棒在他额头上绘制魔印。

黎莎的前未婚夫是个巨人,身材比其他伐木工都要高大,而伐木工中很少有人身高六英尺的人。他留着一头金色长发,古铜色手臂全是坚实的肌肉。肩膀后方露出两把魔印巨斧的斧柄,腰带上挂着一副硬皮外镶有魔印的铁甲护手。用不了多久,护手表面就会染满嘶嘶作响的黑色恶魔体液。

加尔德并非最年长的伐木工,肯定也不是最聪明的,但伐木洼地之役过后,他便成了伐木工的领袖。白天是他在大声督促镇民锻炼,晚上他会冲在人们前面,成了除魔印人外全镇杀死恶魔最多的人。

“不管他对你做过什么,”罗杰说。“你得承认他是那种会让人为他塑造雕像并唱歌传颂的人物。”

“喔,我不否认他很出众,”黎莎看着加尔德说道。“他向来如此,如同磁场般吸引人们崇拜他。我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伤感地摇头。“他父亲也是一个样子。我母亲为了他不惜违背婚约誓言——以野兽的观点看,这种行为甚至是可以理解的——这两个男要从外表看来都很完美。”

她转向罗杰。“令我不安的是内在。伐木工毫不迟疑地跟随加尔德,但他作战的宗旨究竟是为了保卫洼地,还是为厂满足杀戮的欲望?”

“我们从前也这么看魔印人。”罗杰提醒她。“他证明我们错了,或许加尔德的情况也一样。”

“我认为不是一回事。”黎莎说着偏过头去,继续前进。

圣堂耸立在镇中心另一端,正在圣堂侧墙修建的就是第一场雪之前建成的新诊所。

“哎,黎莎女士,罗杰!”班恩看见他们立刻叫道。班恩和他的学徒们站在一起,学徒身上背着大片玻璃,以及各式制作玻璃的用具。旁边站了一群小提琴手,正在吵吵闹闹地调整乐器。班恩对学徒迅速交代几句,随即过来加入他们。

“只要你准备好就可以加持魔法,罗杰。”他说。

“昨天晚上的成果如何?”黎莎问。

班恩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玻璃瓶。黎莎接过瓶子,手指摸索着玻璃面上的魔印。瓶身看起来像普通玻璃,而其上的魔印非常平滑,仿佛玻璃被刻蚀魔印后又重新加温煅烧过似的。

“试着摔一下看看。”班恩鼓励道。

黎莎全力将瓶子摔在石板地上,但瓶子只是弹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捡起瓶子仔细打量,一点撞击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很棒。”她说。“你的魔印技巧越来越精湛了。”

班恩微笑鞠躬。“在铁砧上有办法打破,如果你真的贴了,还是不太容易。”

黎莎皱眉摇头。“那样也不该打得破才对,让我看看还没加持过的瓶子。”

班恩点头,指示学徒拿来另一只瓶子,看起来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这是我们打算今晚加持的。”

黎莎仔细打量瓶子,指甲深入刻痕中。“或许刻痕的尝试也会影响加持的强度,”她思索道。“我回去想想。”她将瓶子放入围裙口袋。

“我们已经开始量产了。”罗杰说。“班恩和他的学徒白天吹玻璃并刻蚀魔印,晚上我就和我的学徒引诱地心魔物来加持魔力。再过不久每栋屋子都会安装魔印玻璃窗,而我们也可以安心存放液态恶魔火。”

黎莎点头。“今晚我想看看你们加持的过程。”

“没问题。”罗杰说。

妲西和薇卡等在诊所门口。“黎莎女士。”抵达诊所时,薇卡朝她屈膝行礼。她相貌平平,身体结实,脸型圆润,臀部丰满。

“你用不着每天晚上都屈膝行礼,薇卡。”黎莎说。

“当然要。”薇卡说。“你是本镇草药师。”薇卡本人也是合格的草药师。虽然她和妲西两人都比黎莎年长,但都将黎莎视为她们的上级。

“我想布鲁娜会受不了这种行为。”黎莎说。布鲁娜是她的老师,也是镇上前任草药师,是个脾气暴躁、视那些繁文缛节如粪土的女人。

“老巫婆根本瞎得看不见行礼了。”妲西说,走过来对黎莎点头示意。卑躬屈膝不符合妲西的作风,但这下点头的动作包含了与薇卡的屈膝礼和女士称呼同等的敬意。

身为伐木工家庭的女儿,妲西身材高大结实,不过大多是肌肉而非脂肪。她在庆典的扳手腕比赛中胜过大多数男人,而她腰间佩戴的魔印刀在战阵中多次砍倒恶魔。

“如果伐木工回来时有人受伤,诊所已做好照料伤员的准备。”妲西说。

“谢谢你,妲西。”黎莎说。伐木工会在午夜时结束狩猎,所以午夜总是诊所最忙碌的时刻——即使手持魔印斧,木恶魔依然是可怕的敌人。在林荫下,它们的皮肤贴着树枝上移动,突如其来地跳下来袭击猎物。

尽管如此,伐木工的死亡人数还是很少。当一把魔印武器击中恶魔并绽放出充满活力的魔光时,武器会汲取恶魔的魔力。魔力会存入持用者体内,增强自信和战斗力。感受到魔力的人会变得更强壮,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更快,效果起码持续到黎明;只有亚伦能在白昼时依然拥有魔力。

“学徒在做些什么?”她问薇卡。

“年长的在织你安排的魔印斗篷。”薇卡说。“其他在对器具进行消毒,并练字。”

“我拿了几本空白书本和一本写好的魔印宝典。”黎莎说着放下背袋。

薇卡说道:“我立刻叫她们开始抄写。”

“你让学徒抄写魔印?”罗杰问。

黎莎摇头。“现在我的学徒都在上魔印课,我不会让她们像我们从前一样,天黑后就无法照顾自己。”

罗杰将黎莎留在诊所中,自己朝聚集在广场另一端演奏台前的学徒走去。这些学徒身穿形形色色的彩色衣服。有些是洼地镇民,但大多数是临近村镇的人,被魔印人的传说吸引而来。其中半数是年纪大得举不起工具或武器,于是决定试试拉小提琴的人,结果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没有拉琴所需的灵巧度。还有好些小孩,要等多年后才能看出有没有天分。

只有少数人真的有天赋,而美丽的坎黛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是来森人,才刚来镇上不久就学会了拉奏复杂的乐曲,而且她在音乐方面资质甚高。她身材苗条、身手矫健,学翻筋斗和杂耍,也跟学小提琴一样快。有朝一日她会成为顶尖的吟游诗人。

罗杰并没有立刻向学徒招呼,而他们也知道不要主动向他打招呼。他拿出小提琴,拨弦调音。满意后,他以断掌的剩余手指取出琴弓——琴弓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

当晚所有隐藏在吟游诗人面具下的情绪全部伴随着音乐缓缓流出,广场上随即萦绕在动人的旋律中,旋律层层交叠,音乐逐渐繁复,罗杰伸展肌肉,准备开始干活。

演奏完毕后,学徒们鼓掌叫好,罗杰鞠了个躬,接着带领他们拉奏一系列暖场子用的简单旋律。他皱眉听着各式各样走板的音调,只有坎黛尔跟得上他的步调,她的表情十足专注。

“太难听了!”他叫道。“昨晚到现在,除了坎黛儿,其他人都没有拿小提琴出来练习吗?练习!整天练!每天练!”

有些学徒低声抱怨,但罗杰用小提琴拉了几个刺耳的音阶,把他们吓了一跳。“我不想听你们抱怨!”他叫道。“我们是要迷惑恶魔,不是在婚礼上演出。如果你们不打算认真学习,现在就把小提琴放回琴盒去!”

所有人低头看脚,罗杰知道自己太严苛了——其实还不及艾利克一半严厉。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激励的话,一时却想不起说什么好——艾利克在这一方面并没有树立多少榜样。

他转身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把琴弓放回定位,心中的罪恶与沮丧化为旋律。他让情绪转化为音乐,然后看向学徒,让音乐与他们沟通,赋予言语无法表达的希望和鼓励。随着他的演奏,人们开始抬头挺胸,双眼再度绽放坚定的光芒。

“实在太动人了。罗杰。”当他终于放下琴弓时,一个声音从身后说道。罗杰看见坎黛儿站在他身边。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走近——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你渴吗?”坎黛儿问,举起一只石杯。“我煮了一点茶,还是热的。”

黎莎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要煮给自己今晚喝的吗?罗杰心想——你不配,小提琴男孩。伊罗娜说过。你自己也知道。

看来黎莎也知道,她干脆直接给坎黛儿一把长弓算了。

“我向来不喜欢甜茶,”罗杰说。“会让我的手发抖。”

“喔,”坎黛儿说,立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好吧……那没关系。”

“今晚我想听你独奏。”罗杰说。“我认为你可以了。”

坎黛尔眼睛一亮。“真的吗。”她尖叫一声,一扑而上,拥抱他很长一段时间。

当然,黎莎总会选在这种时候出现。罗杰身体一震,坎黛儿困惑地放开双手,直到她看见黎莎。她立刻离开罗杰,朝黎莎行屈膝礼。“黎莎女士。”

“坎黛尔。”黎莎微笑招呼。“我闻到甜茶的味道了吗?”

坎黛儿满脸通红。“我,呃……”

罗杰脸色一沉。“去拿你的小提琴,坎黛儿。”他转身面对黎莎。“坎黛尔今晚要学习独奏表演。”

“她可以吗?”黎莎问。

罗杰耸肩。“这问题就像汪妲可以猎杀地心魔物了吗?她甚至比坎黛儿还要年轻。”

“你当时有迫切的需求。”黎莎说。

“不会有危险。”罗杰说。“必要时我会接手,女人们也会随时搭弓戒备。”他朝魔印圈边缘点头,汪妲在内的弓箭手都在那边集结。

他们开始准备,命令弓箭手清空禁忌魔印圈外的一块空地。接着罗杰带领提琴手拉奏一系列嘈杂尖锐的音调,四周随即充斥着地心魔物痛苦杂乱的噪声。演奏台将这阵噪声限制在禁忌魔印圈外圈的区域,地心魔物时常在那里聚集,有时候数量众多。

一旦清空后,玻璃匠的学徒就冲出禁忌魔印圈,在空地四处旋转魔印玻璃。有大玻璃片、大玻璃瓶、小玻璃瓶,甚至还有一把耗费几星期才制作出来的玻璃斧魔印。

玻璃匠安全回来后,提琴手立即改变曲调。罗杰主导音乐,一边演奏一边大声下令,利用众人的音乐强化他的特殊魔法,引诱恶魔从树林进入空地。接着他独自走出禁忌魔印圈,利用自己的音乐控制每头恶魔的步伐,直到它们全站在他认为满意的地点。

“坎黛儿!”他叫道。女孩踏上前来,开始演奏。罗杰音乐渐弱,自地心魔物面前撤退,她才逐渐提高音量,迎向地心魔物,直到他完全停止演奏,将遭受迷惑的恶魔交给她去控制。

罗杰来到魔印圈边缘,黎莎等待的地方。“她真的很厉害。”他骄傲地说道。“恶魔会如同木偶般跟随她的节奏,加持所有它们接触到的玻璃。”

的确,地心魔物跟随坎黛儿小心翼翼的步伐在空地上移动。每当恶魔接触到地上的玻璃时就会发出一片闪光,刻蚀其上的魔印会吸收恶魔体内部分魔力,作全新的用途。

地心魔物低声嘶吼,朝魔力外泄处乱抓。坎黛儿试图改变旋律,抚慰它们的情绪,但大家都听出她在害怕,因为她已经开始走音。她试图加快节奏,弥补失误,但这样做只会让情况更糟。恶魔逐渐开始抛开脑中的迷惑魔力。

身穿魔印斗篷的罗杰慢慢接近她,在恶魔失去控制前还有足够的时间,但接着坎黛尔踏错一步。一只玻璃瓶在她脚下粉碎,玻璃插入她的软皮鞋底。她失声大叫,琴弓滑开琴弦,发出尖锐的琴音。

地心魔物立刻清醒,她的魔法崩溃。它们的鼻孔在闻到她的血腥味时张得很大,接着它们仰头嚎叫,朝她一拥而上。

罗杰发足狂奔,但他跑太远去和黎莎讲话,在跑到足够近的距离前,一头地心魔物的利爪已经陷入坎黛尔体内,将她拉到身前,然后对准她的肩膀狠狠咬下。鲜血浸湿她的衣衫,其他恶魔随即扑上,争先恐后地想要分享猎物。

“弓箭手!”罗杰绝望地叫道。

“我们会射中坎黛儿!”汪妲大叫回应,罗杰看见所有女人都拉满弓,只是没人胆敢放箭。

他开始拿起小提琴,拉奏恐吓恶魔的曲调。它们尖声吼叫,不再攻击,坎黛儿摔倒在地,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想要逼退它们并不容易。它们嘶吼着,张牙舞爪,阻挡罗杰的去路。

“坎黛儿!”罗杰叫道。“坎黛儿。”

她虚弱地抬起头来,一边喘息一边朝他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突然间,某个巨大的身影冲过罗杰身边,差点将他撞倒。他抬起头来,看见加尔德抓住一头木恶魔,甩到另一头身上。两头木恶魔都被魁梧的伐木工给扑倒,接着他举起魔印护手,狠狠锤打被自己压在地上的恶魔,发出阵阵耀眼的魔光。另一头恶魔爬起时,他也已经翻身而起,但地心魔物动作迅速,一口咬中他的手臂。

加尔德大叫一声,伸出另一手抓住恶魔的胯下。他强壮的手臂使劲,举起巨大的木恶魔,把它当作巨锤撞向其他恶魔。当他和恶魔双双倒地时,其他伐木工已经冲入空地,以魔印武器砍杀地上的恶魔。

在混战中,罗杰的小提琴毫无用处,于是他迅速跑到坎黛儿身边,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斗篷马上沾染一大滩血渍。坎黛儿在罗杰试图抱起自己时发出虚弱的叫声。场上的骚动吸引更多恶魔离开树林,多得弓箭手没有时间一一射击。

加尔德血淋淋的双手各持一斧,朝人群这边杀开一条血路。他丢下武器,将坎黛儿好像羽毛般一把抱起,在弓箭手和伐木工保护下,他迅速将她送往诊所。

“我需要输血!”黎莎在加尔德踢开诊所大门时叫道。他们把坎黛儿放在一张床上,学徒冲去拿黎莎的器材。

“抽我的。”罗杰说着卷起衣袖。

“检查他的血型是否符合。”黎莎对薇卡说,走过去刷洗手掌和手臂。薇卡立刻抽取罗杰的血样,妲西则试图检视加尔德手上的伤。

“先去看那些重伤的人。”加尔德说,抽回手臂。他指向大门,其他受伤的伐木工正被抬进来。

草药师开始工作,现场一片血腥。黎莎剥开、固定并缝合坎黛儿伤口,足足花了两小时才处理完。罗杰从头到尾在旁观看,因为输血的关系而有些头昏眼花。

最后,黎莎暂停片刻,扬起血淋淋的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时,罗杰问道,“她会没事吗?”

黎莎叹息。“她会活下来。加尔德,把手给我看看。”

“只是擦伤。”加尔德说。

黎莎压抑住一股皱眉的冲动,提醒自己今晚加尔德有多英勇。但不管如何努力,她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一生差点毁在他的谎言中,以及解除婚约后他如何殴打每个胆敢和她套近乎的男人。

“你被恶魔咬伤了,加尔德,”她说,“如果任由伤势恶化,我想很快就得砍掉整条手臂。过来。”

加尔德嘟哝一声,走了过去。“不太严重。”黎莎在用猪根剂清洗后说道。在他吸收的魔力帮助下,恶魔利齿咬出的伤痕比较平整,并已开始愈合。她拿干净绷带包扎好加尔德的手臂,然后将罗杰拉到一边。

“我就跟你说坎黛儿还不能独奏。”她愤怒地低声说道。

“我以为……”罗杰开口解释。

“你要在想,”黎莎说,“你只是想要献宝,这差点害死一个女孩!这不是闹着玩的游戏,罗杰!”

“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游戏!”罗杰叫道。

“那就谨慎点。”黎莎说。

罗杰皱眉。“并非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完美,黎莎。”他激动不已,但黎莎看穿隐藏在他眼中的痛楚。

“到我办公室来。”她说着,拉起他的手臂。罗杰一把甩开,但还是跟随黎莎进入她的办公室。黎莎倒了一杯比较适合杀菌的酒给他。

“我很抱歉,”她说,“我说得太过分了。”

罗杰瘫在椅子上,一脸颓败,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你没有,”他说,“我是个骗子。”

“胡说,”黎莎回道,“我们都会犯错。”

“我不是犯错,”罗杰说,“我是骗人。我谎称自己可以教人如何迷惑地心魔物,但事实上我连自己怎么办到的都不清楚。就像去年我骗你说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安吉尔斯护送你前来此地。艾利克死后,我就靠在小村落里骗人混饭吃,也是靠骗人进入吟游诗人公会;我这辈子似乎都在骗人。”

“为什么?”黎莎问。

罗杰耸耸肩。“因为我一直告诉自己假装是什么人就可以真的变成那种人。所以只要我假装可以像你和魔印人一样伟大,我就会和你们一样伟大。”

黎莎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点也不伟大,罗杰。你应该比任何人还要清楚才对。”

但罗杰哈哈大笑。“你甚至没有看出自己的伟大。”他叫道。“无数武器和魔印出自你的小屋,你只要随手一挥就能治好病患和伤者。我唯一会做的就是拉小提琴,而我拉挑战提琴时甚至连一条人命都救不了。你和魔印人都已经变成伟人,而我花了好几个月教出来的学徒却只能在镇民跳舞时帮忙伴奏。”

“不要小看你和你的学徒为这个贫困的小镇所带来的欢乐。”黎莎说。

罗杰耸肩。“我的贡献和一桶麦酒没什么两样。”

黎莎擢着他说。“这样讲太荒谬了。你的魔法与亚伦或我的一样强大,仅看它这么难学就知道你有多特别了。”

她发出悲伤的笑声。“再说,不管我有多伟大,我妈总是有办法把我贬得一文不值。”

当晚星月无光,而黎莎和罗杰所在之处,远离禁忌魔印圈的光芒保护,几乎处于完全的黑暗中。黎莎手持一根长杖,顶端挂着绽放强光的烧瓶,为他们照亮眼前的道路。烧瓶和长杖上都刻有隐形魔印;地心魔物可以看见光芒,但看不见光芒根源,就和看不见身穿魔印斗篷的两人一样。

“我不懂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们约在镇上见面,”罗杰喃喃说道,“他或许不会冷,但我会。”

“有些事私下谈比较好,”黎莎说,“而他很容易引人围观。”

魔印人站在通往黎莎小屋的魔印石板道上等着他们。他的巨型战马黎明舞者身披全副战甲以及钢刺,几乎完全隐形于黑暗中。魔印人穿一条缠腰布,一身刺青裸露在寒风中。

“你们迟到了。”魔印人说。

“诊所里比较忙。”黎莎说。“加持玻璃时出了点意外。你为什么不穿斗篷?”她试图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时间帮他缝制斗篷,偏偏除了丢到他身上看看合不合身的那次之外完全没有看他穿过,她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放在鞍袋里。”魔印人说。“我不想躲避魔物。如果它们想来找我,就让它们来,世界少几头恶魔会更好。”

他们将黎明舞者绑在院子里的拴马柱上,然后走进小屋。黎莎自围裙中取出火石点火,在茶壶里装水,然后放在炉火上烧煮。

“那位提琴手巫师练得怎样?”魔印人问罗杰。

“恐怕比较难,提琴手不像巫师。”罗杰说。“他们还没准备好。”

魔印人皱起眉。“如果有个能够控制恶魔情绪的提琴手随队出巡,伐木工巡逻队会战力大增。”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巡逻。”罗杰说。“我有斗篷可以确保安全。”

魔印人接着。“你的职责是教导他们。”

罗杰呼出一口长气,偷瞄黎莎一眼。“我尽力而为。”

“情况如何?”魔印人在黎莎倒水时来到桌旁问道。

“迅速扩张。”黎莎说,“镇上人口已经比去年流感肆虐前多了好几倍,而且每天持续有更多人来。我们规划新镇区时已预估过人口成长,但人口聚集的速度超过预期。”

魔印人点头。“我们可以请伐木工夷平更多林地,规划另外一个大魔印力场。”

“反正我们也需要木材,”黎莎同意道,“我们已经一个冬天没有运送木材给林白克公爵了。”

“我们得重建整座村落。”魔印人说。

黎莎耸耸肩。“或许你愿意去向公爵解释。他又派遣一名信使要求你前去见他,他们怕你,也怕你对洼地所做的计划。”

魔印人摇头。“我没有计划,只是不想让洼地遭受地心魔物的侵扰。此事一了,我就离开。”

“但对抗恶魔的大圣战呢?”罗杰问,“你必须带领人们冲锋陷阵。”

“不要胡扯——我不是天杀的解放者!”魔印人吼道,“这可不是什么牧师《卡农经》里的奇幻故事,我不是上天派来团结人类的使者,我只是提贝溪镇压的亚伦·贝尔斯,一个背负太多运气的苦孩子,也往往会给大多数人带来厄运。”

“但没有其他人选了!”罗杰说,“如果你不出面领导,还有谁?”

魔印人耸肩。“与我无关。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上战场,我只想要确保任何想要战斗的人能战斗。一旦达成这个使命,我就要置身事外。”

“为什么?”罗杰问。

“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是人。”黎莎说,言语中充满怨恨。“他认为自己深受地心魔物的魔力污染,所以会对我们造成和地心魔物同等的威胁,虽然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种荒诞的怪论。”

魔印人瞪着她,但黎莎恨恨地瞪了回去。

“我有证据。”他终于说道。

“什么?”黎莎问,她语气稍缓,但依然充满怀疑。

魔印人看向罗杰,罗杰微微退缩。“我说的话不能泄露出去,”他警告道,“如果我在任何歌谣或是故事里听到相关的……”

罗杰高举双手。“我对光发誓,绝对守口如瓶。”

魔印人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他目光低垂,开口说话。“我……在禁忌魔印圈内很不舒服。”

罗杰瞪大双眼,黎莎深吸一大口气,随即屏住呼吸,心念电转。最后,她强迫自己呼气。她会发誓治愈魔印人,或至少抑制他的病症,而她打算信守这誓言。他救过她的性命,还有全洼地镇民的性命,这是她至少能够为他做的。

“有什么症状?”她问。“你步入魔印圈内会怎么样?”

“会有……阻碍。”魔印人说。“仿佛逆风而行。我感觉魔印在脚下增温,且身体越来越冷。穿越镇上时,感觉像走在水深及腰的池塘里。我一直假装没有异常,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但我自己很清楚。”

他转向黎莎,目光哀伤。“禁忌魔印想要驱赶我,就像驱赶恶魔一样,我已经不再属于人类了。”

黎莎摇头。“胡说,那只是大魔印在吸取你身上所储存的魔力。”

“不只是这样。”魔印人说,“隐形斗篷让我头昏,而且我只要一接触魔印武器就会感到它们的锋利,我怕自己日复一日变得更像恶魔。”

黎莎自围裙口袋中取出一只魔印玻璃瓶交给他。“压碎它”。

魔印人耸耸肩,使尽全力挤压。他的力气比十个男人加起来还要大,可以轻易压碎玻璃,但魔印瓶就连他也捏不碎。

“魔印玻璃。”魔印人说,检视玻璃瓶。“那又是怎样?这把戏是我教你的。”

“这瓶子是在你接触到它后才加持魔力的。”黎莎说。魔印人瞪大双眼。

“刚好证明了我的说法。”他说。

“它只证明了我们需要更多测试,”黎莎说,“我已经誊抄完你身上的刺青并且研究它们。我认为下一步要开始找自愿者实验。”

“什么?!”罗杰和魔印人同声问道。

“我可以用黑柄叶在皮肤上做染料,”黎莎说,“我可以做控制实验,标明结果。我确定我们可以——”

“绝对不行,”亚伦说,“我不准。”

“你不准?”黎莎问,“你是解放者吗,这样命令人?你无权不准我做任何事,提贝溪镇的亚伦·贝尔斯。”

他瞪着她。黎莎怀疑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他背部弓起,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一时间她害怕他会扑到自己身上,但她毫不退缩。最后,他松懈下来。

“拜托,”他说,语气不再严峻,“不要冒险。”

“人们会模仿你,”黎莎说,“约拿已经开始拿炭棒在人们身上绘制魔印。”

“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停止,而且必须停止这种行为。”魔印人说。

“那是因为他认定你是解放者。”罗杰提出这点,结果在被魔印人瞪视时缩回椅子上。

“那样做没有用的,”黎莎说,“你的传说迟早会吸引文身师前来洼地,到时候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最好还是先在能控制的环境下实验。”

“拜托,”魔印人再度说道,“不要让更多人经历我的诅咒。”

黎莎不悦地看着他。“你才没被诅咒。”

“喔?”他问,接着转向罗杰。“身上有带飞刀吗?”

罗杰手腕一抖,一把飞刀弹入他的掌心。他熟练地回转刀身,刀柄在前地交给魔印人,但魔印人摇头不接。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射我。”

“什么?”罗杰问。

“拿这把飞刀,”魔印人说。“射我,瞄准心脏。”

罗杰摇头。“不。”

“你每天都在对人投掷飞刀。”魔印人说。“怕什么?”

“那是耍人的把戏。”罗杰说。“我才不要对你的心脏射飞刀,你疯了吗?就算你能运用你的魔力迅速弹开飞刀……”

魔印人叹气,转向黎莎。“那就你来吧,随便丢点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黎莎已经抄起挂在火炉上的平底锅,冲着他砸了过去。

但平底锅并没有击中目标。魔印人立即化为一团烟雾,铁锅透体而过,如同以手掌挥过浓烟般穿过他的身体。铁锅撞上后方的墙壁,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黎莎倒抽一口凉气,罗杰看得张大嘴。

雾气经过好几秒才终于重新凝聚,再度化为魔印人的身体。他在成形的同时大口喘气。

“我练过,”他说。“解体很快。放松你的身体,并且好像高温将水煮成水气一样让身体扩散出去。在太阳底下办不到,但晚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化为烟雾。重新凝聚就比较困难了。有时候我担心自己会变得太薄,然后……就此随风飘逝。”

“听起来真可怕。”罗杰说。

魔印人点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解体后,我就会感到地心魔域在拉拽我。越接近黎明,拉扯的力道就越强。”

“就像那天黎明前在路边那样。”黎莎说。

“哪天?”罗杰问,但黎莎根本没有听见,思绪回到那个可怕的早晨——

在路上遭受强盗袭击的三天后,黎莎身体上的伤痊愈了,内心的痛苦却没有丝毫减缓。她满脑子只想到自己的子宫及可能在其中滋长的东西。布鲁娜曾教她一种药茶——可以在男人种子扎根前将之冲刷出体外的药茶。

“我有什么理由会想要煮这种邪恶的东西?”黎莎问。“世上的孩童已经够少了。”

布鲁娜哀伤地看着她,“孩子,我希望你记着,没准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但当强盗离开时,黎莎就了解了。如果药草袋在身上,她一洗完身体就会立刻煮药,但男人们连她的草药袋也抢走了,因此她无从选择;等他们抵达洼地时就来不及了。

但当药草袋回到她手上后,选择权再度回到她手上。唯一缺少的药草是潭普草根,而她在躲进洞穴避雨时看到路旁有几株潭普草。

当晚黎莎辗转难眠,于是在天还没完全亮,罗杰和魔印人都还在睡的时候起床,走出洞外拔了些草根。即使到了那时,她还是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喝下药茶,不过不管喝不喝她都要煮。

魔印人来找她,把她吓坏了,但她强迫自己面露微笑,与对方交谈,净说些植物和恶魔的话题,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整个交谈过程中,她脑中一片混乱。

但接着她无意间侮辱了他,而他眼中受伤的神情让她混乱的思绪为之清明。那一瞬间,她看见从前的他,一个和她一样心灵受伤,却仍然拥抱痛楚,并未轻言放弃的好人。

她感受到那种与自己的痛苦共鸣,所有翻滚的思绪突然像是大钟里的齿轮一般卡到定位,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久后,她和亚伦一起躺在泥泞中,出于绝望地疯狂交合,结果却被一头木恶魔坏了好事。爱抚她的男人消失,再度化身为魔印人,与地心魔物扭打,离开她身边。太阳逐渐高升,魔印人和恶魔都开始变成烟雾。她惊惧地看着他们沉入地底。

但接着烟雾飘回地表,他们再度凝聚成形,恶魔在阳光下烧成灰烬。黎莎试图安抚亚伦,但魔印人掉头就走,而她为此咒骂他。她被自己的情绪所困,完全没有考虑他当时的感受……

黎莎摇了摇头,抛开杂乱的思绪。

“我真的很抱歉。”她对魔印人说。

他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是我自己的选择。”

罗杰看着她,然后转向他,接着又看回她。“造物主呀,你妈说的没错。”

他懂了。黎莎知道这个秘密会对让他伤心难过,但她无能为力。就某方面而言,很高兴公开这个秘密。

“不可能只是文身的关系。”她说,回到之前的话题。“这毫无道理。”她看向魔印人。“我要你全部的魔印宝典。你教我的知识都是透过你自己的理解而来,我要原本魔印来研究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魔印宝典不在这里。”魔印人说。

“那我们去拿,”黎莎说,“在哪里?”

“最近的藏书处在安吉尔斯,”魔印人说,“雷克顿也有一份,克拉西亚沙漠也有。”

“安吉尔斯很合适,”黎莎说,“我在吉赛儿女士那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或许你还可以趁机说服公爵,你不打算抢夺他的王冠。”

“这传信的差事,我或许帮得上忙,”罗杰说,“我是在林白克的宫殿里帮工长大的,当时艾利克担任他的传令使者。我可以顺道造访吟游诗人公会,或许帮我的学徒雇佣几个合适的老师。”

“好吧,”魔印人说。“等积雪消融我们就出发。”

化身魔宽大的翅膀转眼就能赶好几里路,但恶魔王子痛恨地面积雪的反光,整晚除了最黑暗的时刻通通遁入地心魔域藏身。今晚是新月过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连如此暗淡的月光对恶魔王子的眼睛都还太刺眼。回到地心魔域后,在那颗受诅咒的圆球完全月亏前它绝不会再度现身。

解放者洼地的大魔印圈于下方映入眼帘,魔印获取的魔力如同灯塔般闪亮。心灵恶魔朝眼前的景象低声嘶吼,额头鼓动,转眼间将这幅景象传送到南方数百里外,与兄弟的心灵产生共鸣。

对方立刻回应,恶魔的头骨中回荡着兄弟的挫败。

化身魔悄然落地,心灵恶魔跳下它的背。化身魔随即抖落翅膀,变成一头身手灵巧的火恶魔,冲上前去确保地心魔物王子与小镇间的道路通畅无阻。

大魔印大得无法抹除,威力也强得就连恶魔王子也无法突破。恶魔可以看见长期累积下来的魔力圈绕在镇外闪闪发光——一道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屏障。它绽放心灵的力量,头骨上的软瘤不停鼓动,试图接触魔印力场内部的人心,但大魔印强大的力场就连心灵入侵也能阻隔。

恶魔绕着小镇外围游走,观察着魔印蜿蜒处的地形。威力强大的防御力场只有少数弱点,而这些弱点也很难加以利用。众多恶魔离开树林,受到地心魔物王子吸引,但它以脑中思绪躯离它们。

它在某个地方发现两名雌性人类站在魔印圈边缘,手持原始的武器。恶魔仔细聆听她们口中发出的声音,等待某个特定代表称谓的发音。它很快就等到了,雌性人类相互拥抱,然后拿好武器,朝不同的方向沿着魔印边缘离去。

心灵恶魔赶到较为年长的雌性人类前方,在某个偏僻地点等待,直到雌性人类再度进入视线范围。它向化身魔传达指令,它的仆役身形胀大,鳞片融化,变成粉色皮肤,以及那些地表牲畜包在身上的衣衫。

年长雌性人类走近时,化身魔摔倒在禁忌魔印圈外的阴影中。它大叫对方的名字,声音就和它的外形一样完全模仿年轻的雌性人类。“玛拉!”

“汪妲?”它选定的猎物叫道。她近乎疯狂地四下找寻,但没有看见任何恶魔,她冲向她以为是自己朋友的恶魔。“我们才刚分开!你怎么会跑到魔印圈外?”

心灵恶魔从一棵树后钻出来,令雌性人类倒抽一口凉气,立刻举起长弓。地心魔物王子额头上的软瘤轻轻抽动,雌性人类立刻身体一僵,双手不听使唤地压低长弓。心灵恶魔来到近处,雌性人类捧着手中的投射器给它检视。

投射器上的魔印威力强大,心灵恶魔可以感受它们在吸收自己体内的魔力。它朝武器挥动利爪,惊讶地看着武器在距离自己皮肤好几寸外的距离发光。

恶魔王子深入探测猎物的心灵,翻箱倒柜般翻找对方脑中的影像和记忆。它查出了许多情报,多到它明白绝对不能在没有谨慎考虑的情况下草率行动。

距离黎明还有好几个小时,但天边已经开始微微放亮。它感觉到遥远的南方传来兄弟的认同。他们还有时间可以研究这个问题。

心灵恶魔打量着雌性人类。它可以取走这段记忆——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回禁忌魔印圈——但与大部分都没有使用的硕厚人类心灵接触,激发了它的食欲。

化身魔感应到主人的欲望,挥出锐利的触角砍断雌性人类的脑袋。它接下头颅,踉跄走到主人面前,以利爪剥开头骨,献上主要最喜爱的美味珍馐。

地心魔物王子扯出头颅内的灰色物体,开始大快朵颐。这一餐比不上它私人珍藏那些愚昧无知的脑袋可口,但地表狩猎的满足感为这顿大餐增添不少刺激。

恶魔看向它的化身魔,在地心魔物王子进食时,它在一边警戒。它发出允许的指令,化身魔身形胀大,张开满嘴利齿的血盆大口冲向雌性人类,一口吞下剩下的躯体。

当主人和仆役饱餐一顿后,它们化身魔雾,在天色持续转亮时飞回地心魔域。

(未完待续)

<hr />

注释:

阿拉,Ala,世界或地球;

阿拉盖,Alagai,恶魔或地心魔物;

阿拉盖丁卡,Alagai,ting Ka,恶魔之母,奈的仆人;

阿拉盖卡,Alagai Ka,恶魔之父;

阿拉盖沙拉克,Alagai'Sharak,圣战;

阿拉盖霍拉,Alagai hora,恶魔头骨做的骰子;

阿金帕尔,Ajin'pal,同生共死的兄弟,八拜之交;

安德拉,Andrah,克拉西亚的王,艾弗伦最宠爱的达玛;

青恩,Chin,来自北方绿地的信使;

库西酒,Couzi,克拉西亚地区的一种烈酒;

达玛,Dama,祭司,克拉西亚领导人;

达玛丁,Dama,ting,精通占卜与医疗的巫师;

达玛佳,Dama,jah,英内薇拉的敬称;

达玛基,Dama,ji,克拉西亚十二支部族首领组成的议会;

达玛基丁,Damaj,iting,各部族达玛丁首领;

戴尔沙鲁姆,Dai,Sharum,克拉西亚精英战士;

《伊弗佳》,Evejan Law,克拉西亚圣典。

艾弗伦,Everam,造物主;

艾弗伦恩惠,Everam's Bounty,莱森堡被克拉西亚殖民时期的称号;

汉奴帕许,hannupash,少年进入训练营接受培训或磨炼期;

英内薇拉,Inevera,艾弗伦的旨意,贾迪尔的妻子;

吉娃卡,Jiwah Ka,解放者的第一任妻室;

吉娃森,Jiwah Sen,吉娃卡之后入门的妻妾;

吉娃沙鲁姆,Jiwah'Sharum,后宫中的慰安女子;

凯沙鲁姆,Kai'Sharum,阿拉盖沙拉克指挥官;

卡吉,Kaji,艾弗伦的使者,第一任解放者;

卡沙鲁姆,Kha'sharum,原为卡菲特的战士;

卡菲特,K,非祭司或战士,最低贱的阶层;

奈,Nie,与艾弗伦敌对的神,带来黑暗与混乱的恶魔;

奈卡,Nie Ka,即“第一位”,奈沙鲁姆队长或领头人;

奈沙鲁姆,NieSharum,未成年的预备役战士,或娃娃兵;

奈达玛,Nie'dama,处于见习期的达玛;

奈达玛丁,Nie'Dama'ting,处于见习期的达玛丁;

帕尔青恩,Par'chin,勇敢的外来者,亚伦的别称;

普绪丁,Pusing,女性特质很足的男人,假女人;

沙利克霍拉,Shark hora,艾弗伦的神庙,英勇骸骨;

沙拉克,Sharak,战争;

沙拉克卡,Sharak Ka,大圣战,最终决战;

沙拉克桑,Sharak Sun,白昼战争,征服绿地人类的战争;

沙拉吉,Sharaji,培训学校;

沙鲁姆,Sharum,战士;

沙鲁姆丁,Sing,斩杀恶魔的女战士;

沙鲁姆卡,Sharum Ka,统率所有凯沙鲁姆的第一勇士;

沙达玛卡,Shar'Dama Ka,解放者;

沙鲁沙克,Sharusahk,徒手搏击术;

沙鲁金,Sharukin,徒手搏击套路。

※本书中涉及的英制单位换算公式如下:1英寸=2.54厘米

1英尺=0.3048米

1英里=1.690千米

1码=0.9144米

1磅=0.4536千克

1盎司=28.35克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