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过江河 - xp1024.com
《马过江河》


274.金镶玉

随着一声尖锐的断剑之声响起,白玉烟同时也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柄长剑,已然被春雨剑的锐利斩为两截;此刻侧身闪避时机已到,她便立刻向后迈出一步、身形自然也向沈归的左臂外侧转去。

然而,一击未能得手的沈归,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撤剑回身重新追击;竟然索性就横着自己宽大的肩膀,顺势而为地向她飞速撞袭而去!

万分错愕的白玉烟,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那高高隆起的左肩头,直奔自己面门袭来!由于双方的距离过短、而沈归的身法又实在太快,她只来得及抬起两条小臂、勉强夹在自己两侧额前护住面门,硬吃这即将到来的巨力撞击……

叮!

在沈归撞上她的一瞬间,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脆响传出!下一个瞬间,同时遭到双重力道的白玉烟,身子已然高高飞起在半空之中了!

沈归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柄准确命中白玉烟小腹的惊雷短剑,摇头冷笑道:

“呵,心眼可真脏啊,竟然还有穿着贴身软甲的习惯……”

没错,白玉烟以小臂护住面门,也只来得及挡下了沈归左肩头的撞击,却没根本没看见、也顾不得他右手同时探出的那柄短剑!这柄惊雷短剑通体乌黑,本就不露一丝寒芒;再加上沈归以左侧身体作为掩护,而且执剑的右手,还是自左肘尖下而出,又露出了小半截剑身!如此隐秘迅猛的一剑,即便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沈归出手,也未必能捕捉到惊雷剑的痕迹;更何况她还自行提前预设了战况发展、被沈归的不循常理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她只是那些寻常的江湖女子,那么沈归这记阴险毒辣的刺杀剑术,已然为她开膛破腹了!然而,尽管她只是谛听的一只狩猎犬,但毕竟也是核心层出身,好歹也算的上掌柜身份!狡兔尚且三窟,而白玉烟又怎会缺少看家法宝傍身呢?

惊雷剑的确锋利无比,可如果落在一个厨师的手里,顶多也就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剔骨钢刀罢了!即便兵器再好,威力也要取决于执剑之人。

由于郭云松与铁甲的阵亡,心中郁结的沈归已然在病床上躺了七日有余。直到今时今日,他仍然感到气虚体弱、胸闷气短、经脉淤积、头痛欲裂等诸多不适。如若不然的话,单凭白玉烟这手三脚猫的功夫,树懒一般的应变速度,根本就连怎么死的都看不见,又哪来的这许多麻烦事呢?

江湖上的说书先生,每每说起双方持械比斗之时,大多都会说一些套子话来形容场面;比如说“眨眼间便是交手了几百个回合,两把神兵斗的也是不可开交,乒乒乓乓的煞是热闹”。然而,那些真正练家子之间的械斗,两军疆场的战将错马、往往只会发出零星的几声脆响,便已然分出了生死胜败。这每一声响,便等于一式杀招被对方格挡开来;如果双方持械交手一合、但却没有声响传出,那么也就代表其中一方身受重创、败下阵来;而他那一条小命,也就彻底的交代掉了。

方才沈归探出的一剑既精妙、又突然;即便白玉烟有足够的应变经验、能够通过缩腹、扭腰等取巧搏命的方式避开剑锋,沈归那只早已蓄势待发的左脚,也会迅速落在她的脚跟后方;待自以为完全躲过次劫的她抬腿迈步之际,自己只需轻轻抬脚这么轻轻的一绊,那么双脚同时离地的白玉烟便再也无处借力,唯有引颈受戮而已。

然而当他一剑准确命中白玉烟的小腹部位、发现剑身反馈回来的触感乃是坚韧的阻隔而并非是肌肉的爽弹,沈归也立刻猜到了结果:此剑蕴含的力道,已经实打实的击入白玉烟体内;然而惊雷剑的剑尖,却没能刺破她的皮肤,深入她的内腹之中。想来她应该是内着铁索内甲或者护心镜一类的护具,才避免了被自己开膛破腹的下场!

然而剑锋虽然被挡,但蕴含在惊雷剑上的纯粹力量,仍然还是犹如一把重锤相仿,实实在在的击中了白玉烟的小腹!她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高速奔驰而来的战马重重的撞上了小腹,那股摧枯拉朽般的冲击力,自己完全无从化解,直接带着她向后飞跃而去;受此重创,腹内也立刻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沸腾起来;那些还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那些因内腹受伤涌出的鲜血,裹挟在一起从口中喷涌而出!脑海中开始天旋地转,眼前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至背部狠狠撞上了高大粗实的梁柱,这才被迫止住了向后倒飞的势头……

毫无疑问,这一剑虽然没能直接要了白玉烟的小命,却也使得她失去了与沈归继续周旋的能力。原本这位衣裙飘飘,美若天仙的毒娘子白玉烟,此刻就仿佛是摔倒在猪肉铺后院的农妇一般、周身上下漫步着自己的呕吐物、混合着地面上的鲜血,真令人望而生厌!

“不要怕,前面还有被你算计的郑大年等着你呢!而且在你死之后,我很快也会把整个谛听全部送下去陪你。你们这些爱财如命的牛鬼蛇神,很快就能在阴间继续相会,再次密谋榨取巨额财富……如果我还能记得,每逢初一十五也会给你们烧一大笔启动资金的……”

说到这里,沈归厌恶的看着瘫倒在血泊之中的白玉烟,双手高高倒悬起那柄立下汗马功劳的惊雷剑,作势便要向她的脖颈刺去……

忽然之间,窗外风声大作;原本因为两江联盟召开讨债大会而紧闭的所有窗子,瞬间便被狂风同时吹开;原本万里无云的烈日晴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来一袭阴云;原本沉浸在杀戮情绪之中的沈归,也因为此异象,暂时止住了下压的利刃……

不过当他发现祠堂的窗子四敞大开,只是由于一阵狂风吹袭的原因,便再没了深究的兴趣;他重新悬起了短剑,还颇有些玩味的对白玉烟说道:

“莫说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了,今日就算天上下金子,你也同样是难逃一死!”

他刚说到这里,尚未完全被乌云遮盖晴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只把沈归那张布满了血污的面容、映衬的更加狰狞!二个呼吸过后,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巨响春雷乍现,就连已然认命等死的白玉烟,都被这声不算突兀的巨响震的浑身发颤……

雷声滚过之后,白玉烟突然发觉眼前的光线有所变化!她睁开双眼,只见沈归那双布满了血丝和杀意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而两个人的面孔,也是越拉越近……

砰!

白玉烟被不断下压的沈归直挺挺的拍在了身上,原本已然翻江倒海的肚腹再次受创、不由自主的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她并不认为自己现在这脏兮兮的容貌,能引得满腔仇怨的沈归狼性大发;但她也同样不认为仅仅是一道格外响亮的春雷,竟然能把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给吓晕过去!

“呼……呼……”

自从白玉烟的工作单位,从秦淮河畔的画舫花船改为了谛听之后,便再没被一位男子“如此热情”的拥抱过了;再加之如今她体内伤势甚重,即便沈归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她也完全无力推开对方,只能尽力多喘上几口粗气罢了……

“骚狐狸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走?”

就在白玉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直视屋顶发呆的时候,一道令他倍感熟悉,又十分厌恶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她勉强梗起了脖子,便发现一位戴着顶破草帽,赤着上身、满面虬髯,肌肉扎实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你……是老黑狗?”

“我是你祖宗!别他妈那么废话了!你当三哥控住这小子就那么容易啊?赶紧起来跟我走啊!”

“你这条老狗乱叫个什么劲啊?本姑娘伤的就那么不明显吗?但凡要是能动一下手指头,姑奶奶还能让这头死猪给拍在下面!”

被白玉烟这么一说,做渔夫打扮的黑狗才看出她的窘迫。根本无需把脉验伤,单看她那淡金色的脸蛋儿,就知道她此时定然受伤不轻。不过毕竟他们二人的私交毕竟不太友好,所以尽管的确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但黑狗仍然不想让她讨去嘴上的便宜。

“你也不自己都瞧瞧脏成了什么德行,谁能看出你受没受伤啊!在这说来,这满地都是鲜血和死人,我要是能看出来都是谁流的,老早就去干捕快了,好歹也能混一个缉事处的正经差事,不比风吹日晒的“漂板子(跑船)”舒服多了?”

这黑狗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爷们,他嘴上一边数落着白玉烟这位冤家对头,一边跪下身子,把这位小姑奶奶从沈归的重压之下,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随即仿佛扛麻袋般的一个上肩,便把肚腹重伤的白玉烟扛在了自己左肩头上。

“呕!疯狗你最好换个姿势,别拿肩膀顶着……姑奶奶就伤在肚子上了!”

“伤在肚子上了?你平时不是连洗澡的时候都穿着那件金丝软甲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洗澡的?”

275.点一盏灯

在黑狗背负着身受重伤的白玉烟,正欲跨出郑氏祠堂门槛之前,伏在他背上的白玉烟,却拼命地抬起了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揪了一把黑狗鬓边密布的络腮胡子。

“老狗,你去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送他最后一程。”

黑狗听完之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立刻抬腿迈步,带着伏在自己背上的白玉烟,隐入了门外的倾盆暴雨。

二人淋着暴雨一路南下,走了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便停在了一座荒村野庙门前。黑狗仔细打量了一番门前野草与乱石的摆放位置,这才上前拉开了残破不堪的庙门。

这间庙宇正堂当中供奉的泥象,虽然此时已颓败的残破不堪,但凭着隐约可见的灵龟与法剑,仍然可以判断出此乃北极玄武大帝之像。原来,此处竟是一所玄武道庙。

“老黑狗,你和三哥为什么总喜欢住在荒郊野外呢?是城中客栈的高床暖枕不舒服?还是小二哥端来的香茶热饭不够可口啊?要是缺银子你们跟本姑娘说呀……咳咳……”

虽然白玉烟的话语听起来还十分轻松,然而她却已经开始咳出成块成团的紫黑色淤血;显然,她体内的伤处已经开始有瘀血凝积,很快就会形成病根隐患、并全部积压在她的身体之中,后半生都会与她纠缠不断。

“咱们谛听的人,哪会缺银子花啊!只是因为三哥素来喜欢清静,我身边的小狗崽子又实在太多,进城落脚总归有些不大方便。放心,我也不敢让你这位娇小姐跟我们一起餐风饮露,只等三哥看过了你的伤势之后,我便立刻把你送回申城,也好让你躺在高床暖枕之上,舒舒服服的养伤。”

黑狗一边安慰着面色蜡黄的白玉烟,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满是茅草铺垫的地面上;随后他又拎起了一枚破旧不堪的烂蒲团,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在白玉烟的背后,好让她依在摇摇欲坠的破案桌上小憩片刻,这才准备去后院寻找关北斗……

“咳咳……你也会这么好心……”

白玉烟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听起来倦意满满,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而去;黑狗才刚刚起身又迅速蹲了回来,扬手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个大耳光,这才再次折身而去!他这一巴掌真是又狠又辣,直抽的神智已然迷离混沌的白玉烟瞬间清醒过来,直觉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心中对黑狗的怨恨也更胜以往!

片刻过后,黑狗穿过了那道支离破碎的黄绸道帘,背负着同样面色惨白的关北斗来到了前厅;白玉烟一见他这副德性、便再也忍不住笑意,牵动着腹中那团打了结的肠子与受到重创的腹脏发出阵阵剧痛。

“哈哈哈……三哥你既然未曾习武,就不要随便与人动手嘛!这是叫哪位过路神仙给伤成了这副模样啊?”

满面惨白的关北斗,被黑狗轻轻放在了她身边,额头上挂着几颗斗大的汗珠也是清晰可见;虽然单从外表上看起来,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伤痕;然而以关北斗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比起白玉烟来,也好不到哪去。

“哎,三哥年纪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跟谁动手呢?只怪我眼神不济,自己撞到了墙上……”

虚弱无力的关北斗一边探着白玉烟的脉络,一边把眼神望向了满面关切的黑狗。

“四儿,一会带着她去申城找间女医馆,告诉女医官要以银针、艾草交替灸治天会、面八邪、府舍、天井、浮白、头冲、天池、青灵、尺五里诸穴;每逢日出、日落、日中之时灸治一次,连灸七日即可。”

华禹大陆有句老话,叫做巫医不分家。所以只要是神棍出身之人,全都多少懂些医术,只是程度高低,有用没用的区别而已。即便那些以读书人自居的儒门仕子,医书药典也是他们的必学之术。所以对于那些久试而不中的落第秀才来说,最后的出路便是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郎中大夫、或是摆摊批命的算卦先生。

所以,尽管关北斗已然贵为北燕护国法师,可说起治病救人来,他也早在玄岳道宫学艺之时,便已然精通此道了。

黑狗听完之后,默默在心中念叨了几次,便弯腰准备去背起那位正在捂着肚子发抖的白玉烟……

“老四别忙,还有内服与外敷的两道方药,听为兄我细细道来。内服之方,乃是冬青、石髓各两钱、三加皮三钱、桃仁一钱半、乳香、末药各三钱、熟川乌半钱、秦艽两钱、生甘草一钱、独活、崖姜两钱,以四碗山泉水熬成一碗,辅以两钱春三七粉趁热服下。而外敷之方,则是冬酒为底,麦粉为基,红花、泽兰各一钱、桃仁一钱半、熟川乌、熟草乌、乳香、崖姜各两钱半、桂枝、猴毛头各两钱,以白布裹敷。老四,内外两道方子你都记清楚了吗?”

黑狗毕竟是收风探信的顶尖好手,好记性是他吃饭的家伙;听完这拗口的药方之后,他沉吟了半晌、又准确无误地背诵了一次,得到了关北斗的首肯之后,这才抱起了气若游丝的白玉烟,直奔申城方向而去。

日落西沉,满身雨水的黑狗拎着一个大食盒,再次回到了这间残破不堪的道庙之中;关北斗此时靠在案桌角上正在沉睡,可能是得到充分休息的原因,那原本惨白蜡黄的老脸,已然能隐约见到一些血色了。

黑狗轻声轻脚地放下了食盒,又从后院取来了一昆干柴点燃了火堆,驱散了由地下翻涌而来的春寒地气。

可能是感受到了火堆的光亮,也许是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方才还打折轻鼾的关北斗,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如何?”

“我已经把五妹安顿在了城北的一间女医馆中。您开的药方与用法,我也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不过三哥啊,这话虽有些犯忌,但我还是想问……您……是真的想救她一命吗?”

关北斗用地上的茅草搓了搓麻木的手掌,一边弯腰拆弄着食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这问的叫什么话啊?”

“方才我见那女郎中仅仅落下一针,五妹就已然七窍流血了……”

“你们俩不是向来不和吗?她是死是活,与你这条黑狗又有何干呢?”

关北斗从食盒中捧出了一只卤猪蹄,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反问着满面尴尬之色的黑狗。经他这么一问之下,黑狗立刻犹如芒刺在背一般、周身上下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反复开口、却只吐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然而那双手反复搓动摩挲的速度,却是变得越来越快了……

关北斗微笑着豪饮了一口烈酒,又发出了一身饱足的呻吟之后,这才对满面尴尬的黑狗招了招手:

“过来,坐着说。老四啊,你虽不懂医术,但是毕竟也是负责帮君上收风报信的耳舌,总得长长脑子吧?既然玉烟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显然就是内腹五脏受到了巨力震荡;这皮肤被利刃割破尚会流血,心肝肚肺那些柔软的内脏岂不更甚?由于她这伤势发作于内、易积于体,所以对那些庸医来说颇有些棘手;可只要引出体内淤血,再辅以发散疏淤之方,准连条疤痕都留不下来!怎么样?现在可以放心吃喝了吧?“

虽然还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但黑狗对于关北斗的话,历来都是无条件的信任。毕竟隔行如隔山,凭着这种信任感,黑狗也就索性安定了心神,扯下了一只鸡腿大肆咀嚼了起来:

“唔……可是三哥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却为什么不让我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呢?像他这样的活阎王,失去抵抗能力的机会可不多见啊!要是他在我手下一命呜呼的话,那……”

“那包括你、我、玉烟在内,可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黑狗听了这句话神色一诧,瞪着牛铃般大小的眼睛盯着关北斗:

“这话又是个什么意思啊?”

关北斗沉吟了半晌,又转头看了看北极玄武大帝神像前的一盏无芯残灯,终究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对黑狗摇了摇头。

“关于此事嘛……那可就说来话长,你也并非玄门中人、又是个只见眼前事、不管身后身的直性子,三哥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啊!”

黑狗颇有些赌气地摇了摇头,又挥手扯下了另外一只鸡腿,继续吃了起来: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听不懂呢?反正咱哥俩闲着也是闲着,您就说说看呗?”

关北斗闻言呵呵一笑,躬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说得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三哥就给你讲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呢,说来话长,在二十年前的幽北三路啊……”

盘中有肉、壶中有酒、屋中有火、窗外有雨。暴雨一夜未歇、而屋中的兄弟二人,围着温暖的火堆席地而坐,聊起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这初春乍暖还寒之时,黑狗听到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然而他却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也成了故事当中的人物!

276.春雷一响

在这之前,就在沈归准备对白玉烟痛下杀手、窗外忽然乍响一道春雷之时,华禹大陆上的各个角落之中,都同时发生了一件件有些奇怪的小事。

北燕王朝,荆楚之地的玄虚道宫之中,当代掌教真人张青牛,正一如往常那般、在玄虚大殿之中观灯悟道。江湖盛传,无量真人面前这盏不灭道玄灯,已然持续燃烧了近五百个甲子,而盏中那从未减少的灯油、便象征着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气运。

然而今日这一道春雷乍现,直接便轰在了雷殛玄虚殿的金顶之上。虽然眼下正值初春,与往年雷火炼金殿的雷雨季节不符,但对于张青牛来说,这种意外也算不上是什么怪异之事。毕竟玄岳山顶高耸入云,经常都会引动天雷,没什么新鲜的……

然而今日的这道惊雷,竟直接把“防雷防电”的金顶玄虚殿,直接轰出了一道天窗!那一道昏暗的光束从缺口而降,直接打在了张青牛的头顶……

无量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眉头紧锁地注视着眼前那盏玄门至宝——不灭道玄灯……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这盏持续燃烧五百个甲子的镇教至宝,竟然会在自己执掌门派之时熄灭!

与此同时,北燕王朝中州路的中岳山巅,坐落着华禹大陆的释门首宗——南林禅宗。在南林禅宗的清净古刹之中,建有一方金刚莲花池。据说池中栽种了八万四千株“芬陀利花”,也就是经文中常常都会提及白莲华,象征释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南林禅宗的前任住持方丈——弘慧禅师,选择了俗称“闭口禅”的止语,为自己的修行法门。庙里的许多香客信徒都曾见过:弘慧禅师乘着一叶扁舟,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池中入定参禅的庄严法相。

而现任的住持方丈法号归心,并没有修行观止,而是持了三聚净戒。不过尽管二者法门不同,但他也同样喜欢在这片莲花海中修行;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故意模仿弘慧禅师的言行举止,单纯的是个仿冒品罢了。但对于归心禅师本人来说,置身于这片莲花池中,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自在。如此一来,对自身的功德修行能否有所裨益,归心禅师凡倒是并不太在意了。

今日清晨,归心禅师主持了寺僧的早功课之后,便照例解下了那一叶扁舟,在遮天蔽日的荷花池当中观华定慧。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乍响一道惊雷,那原本如同绸缎一般平滑的水面,也仿佛为那道若有似无的雷音所动、被撩起了一池春水……

此时置身于舟上的归心禅师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以心眼观想此间俗世。只见,那原本满池洁白的莲华,在刹那间盛开、又眨眼间全部凋零;那一片片洁白无暇的莲瓣、仿佛沾染了这俗世间的三灾业火一般、迅速燃烧殆尽,只余下满池的乌灰……

归心禅师重新睁开肉眼,只见这天地依然还是原来的那番天地;只是原本那些尚未盼至花期的莲朵,此时已尽数凋谢;颓唐衰败的枯黄色、布满了这一片金刚莲花池。

归心禅师发出了犹如洪钟大吕般的叹息声,驾下扁舟无浪无桨、竟凭空向岸边自去!如此诡异的一幅画卷,与南泉禅宗弟子口中的“一苇渡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远在西疆的三界殿,奉行的则是另外一家释宗流派。毕竟释宗法门大道无有穷尽,无论是禅宗还是武宗、都只是八万四千法门分支当中的一员罢了。尽管从华禹大陆的普世观念看来,西疆之地的伏鲁宗,就只是大小金童佛妖言惑众、圈地为王的一伙土寇,甚至比起著名的草台班子——幽北三路,都远远不如;而且大金童佛与小金童佛之间的关系也是忽远忽近,没有面临外部威胁的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也偶尔会发生摩擦。

正所谓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如果从释宗佛法的角度来讲,他们两位转世佛之间的分歧众多,彼此也难分对错;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所有矛盾,就只是源于政、教相争的结果罢了。一言以蔽之,大金童佛掌军束民,小金童佛掌教理财;小的管前世轮回、外加钱袋子、大的管现世今生、外加枪杆子。

所以这座供奉佛祖的三界殿,总是一副老行伍做派的大金童佛,其实很少踏足其中。

今日清晨,刚刚为佛祖供奉了酥油的小金童佛,正在用一小块白色的牦牛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三界殿外的一架架紫金玛尼筒;他每日作罢了早晚功课,都会周而复始的做这种外人眼中的粗活。他总会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心中的圣物法器,一边低语诵念咒文祷言,就犹如玛尼筒一般轮转不断、无来无往。

他坚定的相信,凭着在山顶虔诚转动玛尼筒的方式,可以祈下福光普照百里、得成吉祥圆满。

今日的小金童佛也一如往常、满心虔诚地摩挲着一具具足有一人多高的玛尼筒;然而随着天边一道乍然而起的惊雷、那一架架由紫铜铸就的巨筒,竟仿佛遭受雷殛一般、齐刷刷地轰然倒底,碎成一片片铜块!

面对如此诡异的景象,小金童佛手中仍然攥着那张象征着神圣吉祥的白色牦牛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碎片……

诸如此类的异相、以各种面目出现在了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扶余城中的萨满教、申城当中的天神教派、闽江东越城的天后庙、甚至就连总坛隐藏在巴蜀道的华神教,全都生出了种种令人无法解释的奇妙变化。然而这些怪异之处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一道惊雷。

申城以南十六里开外的郑氏大宅,夜幕已然悄然而至。

倒在血泊与残肢当中的沈归,此时方才幽幽转醒。他耳边传来了雨滴滚落屋檐、而后又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来的叮咚声;他的神智已然恢复了清醒,双眼却暂时无力睁开。他左右摸索了几番,除了粘稠的血浆与圆滚滚的人头之外,就只摸到了自己极其熟悉的两把神兵。他握剑在手、以惊雷借力勉强站起了身子。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皮猛然发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除了一片血红色的薄纱之外,他的视线之中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雨势已然开始转弱,诸多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传入沈归耳中;他握紧了双剑,摸索着藏到廊柱后面,准备随时暴起伤人。

无需多言,来者正是李乐安等人。

众人距离祠堂尚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已经被这番血腥场面所惊。李乐安和颜书卿迈步便欲冲入祠堂,却立刻被同样满面焦急的齐灵烟、伸手强行阻拦下来:

“别冲动,里面有没有埋伏谁也说不好。让老齐先进,咱们留在外面接应!”

众人当中身手最好的齐格奇,与齐灵烟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立刻抽出腰间马刀,矮身弓腰小心翼翼地迈过了祠堂那高大的门槛……

“安全!”

齐格奇刚刚走进祠堂,便见到了从廊柱后转出身影的沈归。他先是向其余众人吼了一嗓子,随后一把搂住了这个满面茫然的“血人”。齐格奇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长辈一般的口吻埋怨道:

“你这孩子平日不是鬼精鬼精的吗?可在给老王爷报仇这件事上,为啥就这么愚蠢呢?你打算怎么干、又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倒是也提前跟大伙商量商量啊!况且想要为老王爷和铁兄弟报仇的又不只是你一个,难道我们就……哎?你看什么呢?”

方才齐格奇见到沈归平安无事,原本心中还是无限的欢喜;可当他情绪稍缓仔细观瞧一番,却发现沈归的眼神有些呆滞木讷,不由得愣住了神……

“呵,没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了……”

沈归使劲摇了摇头,苦笑着对齐格奇说出了自己如今的状况。齐格奇闻言,立刻朝着门外大喊几声,把李乐安吓得是连滚带爬地跑进祠堂当中……

齐格奇撕下了供桌上的一片黄绸,制作了一支简易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众人这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沈归双眼的状况……

视力正常之人,都长着一副黑白分明的眼珠;可如今沈归的双眼,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完全看不见眼白的踪迹!

李乐安拼命地在他眼前挥舞着手臂,眼泪犹如檐下雨滴一般绵延不绝:

“沈归,你看得见手吗?看得见火光吗?看得清楚乐安吗?说话啊你!”

被火把和手臂这么一晃,沈归竟真就歪了歪脑袋;他先收剑入鞘,又伸出一只右手、轻轻地捏了捏李乐安那张已经哭成了小花猫的圆润脸蛋,语带疑惑地低声说着:

“被火光这么一照啊,好像还真看见你的胳膊了……不过就只是轮廓和虚影而已,其他的仍然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嘛……就好像眼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看什么都是花的……”

李乐安闻听此言、一屁股便坐在了尸山血海当中,放肆的嚎啕痛哭起来;齐格奇则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无比暴躁的开口问道:

“李丫头你先别急着哭啊!快跟我们说说,沈归这一对儿招子(眼睛),究竟还保得住吗?”

李乐安一边大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呜……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就好了……“

“那你还哭什么呀?”

“呜……你管得着吗你……”

277.何处安身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餐、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后,李乐安给沈归的双眼敷上了祛淤安神的草药,嘱咐他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伺候完了沈归这头倔驴以后,李乐安便直接来到了齐家夫妇的房间当中。

“海鲨帮本就是萨满教的,毁了也……药敷好了?”

李乐安推门进屋之时,房中几人正在吃饭。那张斑驳破旧的桌上,摆着一席粗菜薄酒,不过对于这间专做过路百姓生意的乡村脚店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丰盛了。由于申城地处江南道,所以菜式的口味普遍偏甜,对于这一整个屋子口味偏重的幽北人来说,暂时还很难适应。

“不用担心,他应该已经睡下了。眼疾并不严重,至多两三天的功夫,淤血就差不多全都散了,不会变成瞎子的。“

齐格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又朝桌上吐出了一块烧变了颜色的老姜:

“那就没问题了。等明早城门开放之后,小返改个扮相、溜进城打探打探消息,如果……”

齐返听到这里摇了摇头,使劲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说道:

“别如果了,我也根本就不用进城!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咱们已然把谛听与两江联盟的锅碗瓢盆、全都给砸了个稀巴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明天街面上没有任何异常,那就是早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单等着咱们一头撞进去呢!我要是这时候进城的话,那是打探消息吗?明明是暴露消息!”

齐返做出的这个推断尽管有些想当然,然而也并不算离谱。海鲨帮在南康本就是一个新兴势力,无论比起朝堂之上的人脉、还是自家底蕴的沉淀,全都远远不及另外两家;之所以他海鲨帮能在申城码头占有一席之地,也完全是因为这两家已然落地生根的大户,不愿意跟这些原本也一无所有的穷鬼拼命斗狠罢了。

为了帮前去寻衅复仇的沈归,吸引到足够多的注意力,他们就只能尽力把申城的水面搅浑!所以海鲨帮的兄弟们,昨日全都收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遣散费,这些人便合起伙来,把整座申城闹得是天翻地覆;在此之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海鲨帮,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本土老牌势力、与突然冒头的新贵之间的区别。潮水褪去之后,水下裸泳的海鲨帮,便彻底露出了自己那光溜溜的屁股!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沈归与郭云松、铁甲三人,先后把闽江水贼的主事郑家,从上到下的彻底碾碎;连带着江南道水贼的主事梅源,也一并作为陪葬;甚至就连在谛听七位高层当中,排行第五的狮尾——白玉烟,都差点一并交代在他手上,看似此役应该算是大获全胜了吧?

然而,实际上他们失去了郭云松与铁甲、又失去了齐家夫妇苦心经营起来的海鲨帮、以及更名为海鲨商行的华延商号;而他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抒发胸中几口怨气之外,什么都没能换回来!

首先来说,那座被南康朝廷刻意遗忘的法外之地——东沙岛,由于它原本的主人——两江联盟,此时被打了一个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所以现在已然尽数归于谛听之手。而海鲨帮的浮财,虽然在事先已经托管给了汇南钱庄;但终究还是因为行事过于急促,导致他们名下的铺面与地皮,算是彻底烂在了江南道。而他们撤出申城之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明暗盘口,也都会被另外两位大户,分而食之。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谛听方面受到的损失,大概只有白玉烟一人而已;而两江联盟虽然损失惨重,但主事人这个位置,谁来做也都差不太多,无非就是多出一番内部调整的功夫、再多开几次抢班夺权大会罢了。

最终赢家到底的是谁,单从结果来看,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不过对于屋中这些幽北人来说,账谁都会算,但有些事就是那种明知亏本、也一定要去做的。毕竟生命与情感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在他们这些位“化外蛮夷”的心中,还是不能用价格与利益来衡量的。

早已吃饱喝足的齐灵烟,此时见场面因为齐返的一句话而冷却,自己则适时放下茶杯,开口说道:

“其实海鲨帮倒是无大所谓,毕竟支撑骨架的萨满卫都已经……剩下的那些帮众,不过都是挣一份养家糊口的银子,谈不上有多可惜;而且,傅督还在夷州岛经略一方,我们如果实在走投无路的话、也大可以选择在那里落脚;毕竟华禹大陆最近各家势力全都在蠢蠢欲动,说不好何时又会再起狼烟;咱们此时离开的话,也正好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

颜书卿倒是没有积极参与讨论未来计划,只是用双手拄着自己的下颌,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句:

“哎,好像自打出了东海关,我们就一直在被人驱赶。这天下之大,为何就没有我等的容身之所呢?”

她这发牢骚般的一句感概,也使得场面再次冷清下来;唯有一直在把玩着指尖刀的齐雁开口说道:

“想找容身之处还不容易?您好歹是幽北的长公主,如果厌倦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大可以回到幽北三路的长公主府去,还至于流落海外孤岛吗?不过我好心劝你一句,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您还是不要回去为好!”

齐格奇闻言眉毛一挑:

“哦?此话怎讲?”

“今日我在前往江南水贼的梅家大宅途中,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幽北三路与漠北草原已经开战了!所以我经过了一番探查,得知了首战是在昨夜打响的,双方在泰宁城下激战一夜,负责镇守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被漠北人杀了一个丢盔弃甲,连他麾下的副统领——张德,都一并战死沙场。如今张副统领的尸身,已经被漠北人高悬在泰宁城楼,头颅正在被信使送往奉京城!”

在座众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幽北,自然知道中山路的泰宁城,究竟占据着怎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如今泰宁城一破,便等同于中山路的门户大开。而那位负责戍边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不但吃了一场大败,更折了一位成名已久的督府军老将!战场表现如此不堪,仅用丢盔弃甲这四个字来形容,都有些抬举他丁朔了!

颜书卿在听完战报之后,对于皇兄的担忧,也弥漫在了那张白皙的俏脸上;而齐格奇更是用力的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

“这仗是怎么打的?我倒是听过张德这个名字,虽然他也是个无能之辈,但依城而守的本事总是有的,还不至于仅仅一夜的功夫,就被人家把脑袋给割下来了!而且,那个统军将领又是何人?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齐格奇虽然早已成为了一名海贼,但对于兵家之事也并不外行;再加上他对昨夜阵亡的副统领张德,还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自然便把战败的首责扣在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头上。

如果不是顾忌到颜书卿还坐在对面,他一定会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个丁朔,定然是宗族府某位皇亲的无能外戚,抱着镀金、顺便冒攻的卑鄙念头,去中山路瞎搅和的!

不过齐雁却冷笑着对忿忿不平的齐格奇摇了摇头:

“你那个熟人张德,的确是经过傅老总督多年调教的守城老将。然而漠北的领军之人,也同样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如果情报没错的话,那么即便没有那位愚不可及的泰宁大将军,在战场上胡乱指挥作战的话;只凭原本就是二流军队的中山督府军,也同样不是这一支东盟铁骑的对手!”

听了这个结论之后,曾经担任过萨满教护法的齐灵烟,好奇的开口问道:

“东盟铁骑……是东盟草场的骑兵吗?我曾与苏合其人打过几次交道,根本也不觉得他能具备任何将帅之才啊!”

“灵烟姐,您口中所说的那位苏合,已经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漠北草原已然打成了一锅热粥!而东盟草场的苏合,也早就被人举家赶出了漠北,现在正躲在奉京城里吃大户呢!这次进犯泰宁城的人马,全都是神石部族的队伍;他们的汗王叫做朝鲁,至于统兵大将嘛……呵呵,说出他的名字来,大家伙也都听过,老熟人了,郭兴。”

听到郭兴这个名字之后,大家也立刻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之间,李乐安一拍自己大腿,满面震惊的看着齐雁:

“是那个小侯爷郭兴吗?平北侯郭孝的儿子?这么说,北燕与漠北又再次结盟了?”

齐雁反被她给问的一愣,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这才摇了摇头:

“倒是也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毕竟现在北燕人也同样不大好过,长安的周长风、与西北草场的穆格尔之间也非常暧昧,天佑皇帝周元庆根本无暇插手咱们幽北三路的家事……”

齐格奇此时眉头一皱,一边敲着桌子一边问齐雁:

“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不过偷着了逛了一趟申城,从哪弄来这么多的消息呢?”

“跟谛听买的呗!”

“谛听开出的价码可是不低啊,你经常随身带着这么大一笔银票?”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呢?我是个飞贼出身的江湖人,出门自己带银子,那不等于欺师灭祖吗?”

“那你哪来的银子啊?”

“用你们海鲨商号的地契和房契抵的!”

齐格奇闻言,迅速摸了摸自己的中衣里怀,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278.复仇之路

次日清晨,随着沈归再次醒来,昨日莫名受损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初。他经过了几番测试之后,也没感觉自己的眼睛发生了什么巨大变化,索性就再不去想它、全当昨日是被今日积攒的虚火烧红了眼睛。

正如齐返所推断的一样,经过昨日那一番折腾,如今整个申城已经贴满了齐家夫妇的通缉画像;这一对啸聚数百水贼、劫掠沿途商船的鸳鸯大盗,被冠上了无数道真真假假的罪名铁证,并火速通过了议法会的表决,可耻的成为了南康王朝有史以来的头号通缉犯。

不过在犯罪的道路上,齐家夫妇还是两位纯粹的新手。

沈归的禁地,是三秦大地与巴蜀道;而齐雁的禁地,则是北燕王朝;而齐家夫妇的禁地,是整个南康王朝。这一小撮在华禹大陆四处流窜的犯罪份子,就如颜书卿所说一般,只能被迫地海走天涯。

不过那座傅忆他老子傅野所占据的夷州岛,众人却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毕竟大家都是因为沈归这个混世魔王才会相聚在一起的;换句话说,这位萨满教的孙少爷,对于众人的去向问题,拥有着一票否决权。

并不是孤悬海外的夷州岛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谛听欠他那一笔笔的血海深仇,如今还未能如数偿还;而自家那位修为深不见底的三叔,也欠着他十几条人命。纵然这一行人的脑袋越来越值钱了,可只要他沈归一息尚存、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就别指望着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不过寻仇索命,也不是排队买包子,用不着讲究先来后到。沈游纵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道高手,但毕竟他还有个老窝,就立在姑苏城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必胜他的把握,再去沈家大宅取走他的性命便是,用不着急于一时。

然而谛听的情况,却与形单影只的沈游截然不同。他们的盘口虽然看似尾大不掉,然而正如导致海鲨帮灭亡的原因一样,暴露在外的那些零碎物件,全都是不痛不痒的身外之物;纵然自己大江南北的全都砸上几个来回,那点损失对于谛听来说,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归知道,只有亲手宰了谛听的七位高层首脑,那么这个实际掌控了整个华禹大陆的犯罪组织,才会彻底瓦解冰消。

不久之后,沈归听完了齐雁从谛听买来的消息,便立刻与漠北汉子齐格奇进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首先来说,那位销声匿迹许久的小侯爷郭兴,如今重新披甲上阵,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然而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燕人,更是一位将门虎子,如今竟然选择了与漠北东盟草场的一伙流寇为伍,此事也就不再那么单纯了。

根据齐格奇所言,神石部族的族长——朝鲁,单听这个名字,就能确定他是出身于一个卑微贫贱的奴隶世家。。

在漠北草原的制度当中,奴隶这种身份,要远比华禹大陆的贱籍,更加的不可逾越。如果一位北燕或是幽北的少年乃是贱籍出身,而他本人又不想从事哪些贱民的专属职业,最好的方式就是从军入伍,上阵杀敌。只要他获取的军功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就可以成功转为军户;再熬上个两代人,就可以顺利转为平民、也彻底脱离贱籍身份了。

而漠北草原的奴隶身份,却是由谱系血脉继承而来的;而且即便父、母双方,只有一位是奴隶身份,那么他们的孩子也同样只能成为奴隶。而且如果奴隶与平民、甚至贵族结合,还要时刻防止被萨满巫师发现;一旦事情败露,奴隶身份的一方便会被打断手脚、在躯体上割出无数道伤痕,远远地丢到荒无人烟的草场喂狼。

不过好在漠北草原的萨满巫师,也同样尊重万物生灵。所以这种结下了不伦之恋的爱侣,如果能在萨满巫师发现之前便养育了后嗣,孩子倒是不会被处死的。

神石部族的头领朝鲁,竟然能凭着如此卑贱的出身,不但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了自己的部族,更凭借自己敏锐的嗅觉与高超的手腕,来了一出火中取栗,彻底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他这传说般的白手起家史、有如神助的天时气运,令同样是漠北人出身的齐格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知道北燕与幽北的贱籍,只是限制了其人从事职业的范围;但漠北的奴隶身份,就等于此人是如同猪狗牛羊一般的财产。也就是说朝鲁的身份,就等于是苏合家的一顶帐篷、或是一把茶壶。可如今他摇身一变,竟成为了逐鹿草原的一方霸主,这根本就说不通啊!有哪位漠北汉子,愿意追随一个比牲口都不如的奴隶首领,去征战沙场呢?

而且根据齐雁得到的消息,郭兴攻占泰宁城所率领的一支人马,谛听采用的词汇乃是漠北铁骑!战马的价值暂且不提,反正漠北草原是原产地,想必也贵不到哪去;可再看当中的那个“铁”字,就不是奴隶出身的朝鲁,能够承担的重负了。

漠北草原有一道传统名菜,叫做手把肉。手把肉,顾名思义,吃的时候是用手撕的。那么为什么要用手撕呢?还不是因为菜刀的价格过于昂贵,普通的牧民根本就负担不起!

漠北骑兵与漠北铁骑,虽然二者只是区区一字之差,但在价格上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想要称之为铁骑,最低限度也得是人马双挂甲的配置。虽然护甲可以用坚韧的熟皮代替、但兵器却必须是由精铁打造的利刃!这样算下来的一支骑兵,至少在漠北组建成军的话,价格要比普通的游骑兵翻出五六倍去!

毕竟就漠北草原的冶炼条件而言,就算把所有的草皮全都翻过来,也根本弄不到这么多的铁矿石,就更别提工匠冶炉之类的技术条件了。

仅仅成军的价格就已然高不可攀了,再加上日常的训练与粮草消耗,这一只漠北铁骑,至少抵得上七倍数量的游骑。

那么问题就来了,奴隶出身的朝鲁,到底从哪弄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齐格奇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神石部族,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博尔木汗归天之后,才突然冒头的一股势力;然而无论是沈归还是齐格奇,都根本就不相信“突然冒头”这种事情。

以齐格奇曾经拥有过的海鲨帮来说,虽然被谛听与两江联盟认为是异军突起的申城新锐;然而实际所谓的海鲨帮,其实是个酒瓶装新酒的老行家。专干黑活的海鲨帮,是由老萨满卫们搭起来架子,顺带拉拢了一些零散小股势力,暂时拧成了一股绳;而摆在明面上的海鲨商号,更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暗中经营多年的一条贸易暗线——华延商帮,只是经过了一番修整罢了。

可即便是旧瓶装新酒的海鲨帮,仍然没能经得住一场大风暴的冲击;就更别提那个阶级势力固化严重、身份等级区分明显的漠北草原了!

所以,这个奴隶朝鲁,就肯定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一代天骄;而站在他背后鼎力相助的那些人,才是东盟草场真正的主人!

至于说起那位改弦易辙的少侯爷郭兴,当年被自己略施小计、便彻底堵在了幽北三路的大罐子里。他不得不经历数场血战突围、绕了好大一圈的远路,最终才得以回转北燕故土。

他与他的死鬼老子郭孝,那一仗败得是毛干爪净,不但把自家的老底子平北军输了个精光,更彻底打翻了北燕王朝的复兴大计。他们爷俩这一场败仗吃下来,至少在二十年以内,北燕王朝都没有余力重提北伐之事。

在老侯爷郭孝战死沙场之时,整个北燕王朝都没有意识到战局究竟发生了怎样变化;天佑帝周元庆更是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军心,亲自为老侯爷举行了一场体面而周全的国葬仪式;可等到小侯爷郭孝回归故土之时,就再也没有他老子那么好的运气了!

当时老侯爷郭孝被他们定义为北燕柱石,北燕百姓心中也都在沉痛悼念这位老英雄,实在不好与他的膝下独子撕破脸皮。于是天佑帝便玩了一手明升暗降,给这位“千里还乡”的少侯爷,发了个彻头彻尾的闲散差事,晾了起来。如果不是天佑帝与两位丞相实在拉不下三张老脸、当时就能把这个败家子给推出紫金宫南门以外、万剐凌迟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时间一久,日理万机的天佑帝,就把都要被风干的少侯爷郭兴,彻底抛诸于脑后了。他彻底接受了兵败东海关的结局,后又与那位力主发展经济的蔡曦蔡右丞,一起忙起了东海关贸易互市的大生意;可因战事不利而饱受牵连、又被彻底打入冷宫的王放王左丞,怎么可能忘记郭兴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呢?

王放虽然只比蔡曦年轻一岁,但他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出身。当年他王放得以入阁拜相,靠的便是平定西疆红衣军之乱的卓绝战功。所以这位王左丞虽是文人出身、但身体里却长着一副武人的骨头,更在军营中练出了一身老行伍的炮仗脾气,从来都是一点就着!

说句题外话,如今北燕的紫金宫朝会,足足有二十位站殿将军的配置;这些力大如牛的力士们,就是准备控制王左丞与人辩到怒发冲冠处、会当殿暴起伤人!

279.流窜团伙

由于王放的脾气暴躁,喜欢当殿殴打政敌,所以大理寺的天牢人家每年总要来往个几次;那斩首之前的追魂炮响,也早都把他耳朵里的老茧给磨了出来;可打了那么多的朝廷大员,人家王左丞如今依然好端端的站在殿上,究竟依仗的是什么呢?

无他,天佑帝宠信而已。

既然王放敢于当着周元庆的面殴打朝廷重臣,那么郭兴这个区区败军之将,又何足道哉呢?要不是郭兴兵败之后、便失去了上殿面圣的资格;王放连点佐料都不用准备,也能活生生把他给吃进肚子里去!

每次想起郭兴这两个字,王放都恨得牙根发痒:为了说动天佑帝出兵北伐,自己这一脉的文武官员,做了多少铺垫有谁知道?自己作为主战派的首脑人物,更是被迫接受了蔡驴子多少非分的要求,才换来陛下御笔钦题的那一道讨贼檄文?平北战事,两军实力对比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是一场天大的富裕仗!结果如何?生生让郭家两父子麾下的所谓精锐铁军,打出了这么一个结果!老儿郭孝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如今你郭兴安安全全的回转北燕,那么这一口天大的怨气,就全都发泄在你身上了!

无需旁人多言,沈归也能猜想得到。这兵败之后的郭兴,一路上吃尽了风霜雨雪,心中早已满怀对于故乡的眷恋之情,也甘愿承受兵败之罪。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还朝之后,天佑帝并没为难自己;反而是被王放这位脾气暴躁的左丞相,折磨了一个欲仙欲死。几经屈辱之后,他心中那一团炽热的火苗,也就被彻底扑灭了。

平北军的名誉扫地、王放的极尽屈辱,郭兴当然会连同杀父之仇,一起算在自己的头上了!然而战后的两北迅速进入了蜜月期,至少在短时间内,双方都不可能会再动刀兵。眼见报仇无望、仕途又一片黯淡的郭兴,想要东山再起、洗刷冤屈的话,就只能与他人联合了。

至于为何他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朝鲁、而放弃了占据旧都的周长风,沈归暂时还无法判断;他唯一感兴趣、又没有真凭实据的疑点,就是在背后支持朝鲁的人,究竟是不是擅长大发战争横财的谛听?

想知道梨子的味道,总得自己去上咬一口!

如今,齐家夫妇已经成为了南康朝廷正式通缉的重案要犯;所以众人在上路之前,易容圣手李乐安便他们精心改扮了一番。而他们选定好的北上逃亡的路线,是打算先走水路渡过华江北岸,之后便沿着华禹大陆的东海岸线迅速北上、直奔幽北老家而去。

凭着李乐安高超的易容技巧、以及齐雁强大的反追捕能力,这一小撮流窜犯还是毫发无损地离开了南康。这一路之上,他们为了避人耳目,就只能选择日出而息,日落而动的方式;沿途不是荒郊野外就是偏远渔村,想讨碗水喝都没那么容易,更别提什么高床暖枕、花瓣浴盆之类的美事了。直把卫生习惯良好的三位女儿家折磨的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有鉴于此,在踏入北燕境内之后,沈归便重新规划了行进路线。而他为众人选定落脚休整的第一站,便是齐鲁大地的南大门,郯城。

这里原本是一座古战场,更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时过境迁,如今的郯城,就只是一座东西相隔数十里的小县城而已;不过凡是兵家必争之地,则必然是两地交通的咽喉要道;在非战时状态,也就成了商队往来两地的必经之路。

沈归之所以会把落脚点选择在了这里,除了食宿条件相对周到以外、更是由于郯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时常在此地出没;正所谓大隐隐于市,那么自己这一行人,也就不会显得格外乍眼了。

众人就是在沈归这种望梅止渴般的鼓励之下,缓缓靠近了郯城地面。根据齐返白天打听回来的消息所说,只要绕过前面这道山湾、再向东走上十五里路左右,过桥之后便进入了郯城境内。

不过众人所乘的这驾破马车,才刚刚转出了山角,掌辕的沈归便毫无预兆地勒停了马,随后又伸出手指,轻轻在车厢上敲了三下。他这一番示警的举动,也令身边的齐格奇倍感差异。然而他刚欲开口问询,便感觉到沈归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也就不再多言了。

沈归双唇微张、一阵惟妙惟肖的夜枭之声便传了出来;紧接着,齐格奇只觉得马车厢底一轻、耳中又传来一阵雁鸣。两种鸟儿的夜啼回荡在山湾之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之感;不过齐格奇却清楚的知道,齐雁那个混小子,如今已经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沈归双目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左手同时向后伸去,一柄连鞘的短剑便由车帘后面递了出来。他先是系紧了裤脚与衣摆,又把惊雷夹左袖口处,虎口掐住剑柄,悄无声息地跳下了马车……

通过这一番行动,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显然是沈归认为前方有人埋伏,这才会用暗语吩咐齐雁上前打探环境、而自己则亲入虎穴擒贼。纵使齐格奇也是一位老江湖,也半点都没发现这片黑漆漆的夜色,会有什么蹊跷之处。

此时的沈归,仿佛一只正在捕鼠的玄猫那般、四肢着地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而去;直到他挪到了一片茂密的茅草从边缘位置,这才猛然暴起身形向前扑去,彻底没入了足有一人来高的茅草丛中;与此同时,由打路边的一座矮小的佛龛背后,也同时蹿出了一道敏捷的身影,并与沈归扑出的方向形成夹角之势,也同样进入了茅草丛中……

尽管今夜月明星稀,但齐格奇也只能勉强看见了茅草尖的晃动而已。至于这俩一惊一乍的混小子,到底发现了什么异常,他却完全摸不着半点头绪。

不明白归不明白,警惕性还是不能有丝毫松懈的!一头雾水的齐格奇由打车厢底部抽出了一柄马刀,自己也迅速跳下车厢,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大约过了半刻钟之后,满身茅草的齐雁皱着眉头返回了马车附近。齐格奇见他身上无伤,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抓到了吗?“

“抓到什么?“

“埋伏咱们的人啊?“

“别提了,连个人影我都没瞧见!虽然从茅草丛中的痕迹来看,的确有人曾在那里藏身;不过兴许是哪家贪玩的娃娃,或是那位过路的人进去解手,谁又说的准呢?”

既然齐雁没瞧见贼人,众人就只好等着亲自问问沈归了。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浑身草梗的沈少爷,也满面懊恼的走了回来:

“妈的,还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也不知道啊!”

听了这一番解释之后,所有人都翻出了一个白眼,马车也重新向郯城方向驶去。不过,沈归自己却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他方才明明亲眼见到那一荡茅草丛中,有一位男子正在紧紧地盯着山湾方向。此处虽然是荒郊野外,但毕竟眼下天交丑时,就算是在郯城附近啸聚的山贼马匪,也早就过了上工的时辰!况且此人若真是山贼马匪放出来的夜探,既然都能躲过自己与齐雁的双重夹击了,那干点什么不都比落草为寇强么!

沈归就是这样带着满心的疑虑,终于赶着马车来到了绕城河边。此时天色尚早,郯城城门也尚未开放,众人便索性停在了桥边的一座小棚子附近,等待着天亮入城。

寅时初刻,乃是人体一天当中最为困倦的时候。三位坐在车厢里的姑娘家,早已经盖着毯子睡了过去;而齐返则用他那宽大的后背堵住了车厢门,鼾声早已经打得震天响;齐格奇则点燃了自己的烟袋,若有所思地坐在棚子下面抽烟;而齐雁则是一贯的不知所踪,也许也躲在了某棵树冠上休息……

唯有满怀心事的沈归,带着两把兵刃,重新回到了那片茅草丛中。他想要重新清查一番茅草丛,看看会否有什么遗漏之处。

嗖!

一道突兀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齐格奇把手中烟袋一磕、迅速向马车方向奔去!下一个瞬间,那匹拉车的老马不知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脖颈,发出了一阵临死前的悲嘶之后、便轰然躺倒在地。它这么一躺,连带着齐返与车厢中的三位女眷,也都被它一同掀翻在地!

齐格奇无暇顾及其他、自己就地向前一个翻滚、右手抽出厢底马刀,全神贯注地盯着慢慢浮现在远处的一道身影。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齐格奇惊讶的发现,此人竟是一位身穿官衣的捕头!

眼下可是丑时初刻,又是荒郊野外,哪冒出来这么一位捕头,挥手便杀了自家拉车的老马?从他这行事手段来看,此人根本就不像是位公门中人、反而像极了那些拦路劫财的土匪路霸!

至于说他身上这一身皮,想要作假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长做“剪土(拦路行抢)”生意的土匪们,山寨里什么样的皮都不缺。有的绺子喜欢扮成红白喜事的道队;也有的绺子喜欢装神弄鬼的吓唬人;还有更简单粗暴的绺子,直接就往路中央横摆一棵大树了事。

此处虽然距离南康极尽,但毕竟也是北燕王朝的土地。像他这种出手就杀马的行劫方式,可是坏了江湖道的规矩啊!

见红不见白、见白不见红!

280.金刀捕头吕方

既然此人身处北燕王朝的地界,又出手便坏了江湖规矩,那就应该不会是江湖道上的老合了!那什么样的身份才称得上是“身在江湖中、又非江湖人”呢?答案并不复杂,定是奔着自家这些流窜犯而来的“鹰爪孙”(朝廷捕快)了!齐格奇心中了然、却还是仔细辨别了这身官衣的细节之后,才换上了一副平民百姓的怯官面孔,用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腔调质问道:

“上差有事的话,直接开口吩咐便是,为啥要杀我的马呢?”

“呵,海鲨帮主齐格奇是吧?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你们夫妇那点臭底子,还想瞒住谁啊?”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齐格奇,神色几经变化之后,立刻把藏在身后的马刀一转,谨慎的开口问道:

“你……是来捉拿我们夫妇的?”

“唔……说到眼力,你可比沈归那小子差太多了!”

话音一落,这位身穿官衣的捕头双肩迅速一抖,腰间那柄官刀也同时震鞘而出!他身形向前迅速扑去,而右手顺势向后一捞,恰好握在了刀柄上,直奔齐格奇的右腿挑来!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从这位年轻捕头的出手架势来看,齐格奇便已经心如明镜一般:单凭自己手上这点能耐,根本就不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军中武艺力道迅猛,实用性也极强,可所有的招式数来数去、充其量也就只有那么三板斧而已。与那些千变万化的江湖武学一比之下,立刻就彻底成了庄稼汉打架的本把式,绝讨不到半分便宜!

虽然齐格奇明知必败无疑,但也想用自己这条性命去拖延一下时间;可他才刚刚转过了马刀、由打旁边一棵树上却突然窜出了一道黑影!

这捕头右耳闻风而动,强行止住了劈向齐格奇的刀势:

“嘿……等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齐雁向他后颈偷袭而来的那柄指尖刀、恰好割在了对方的官刀之上!双刃交斥之下、刮出了一阵刺人耳膜的噪音、同时也黑夜之中绽放出了灿烂的花火!

然而,与寻常江湖人交手不同;这兵匪二人才短短试了一手,齐雁便出于职业习惯飞身退去、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而这位行事诡谲的朝廷捕头,此时还留在原地,他甩了被震到发麻的右手,朝着齐雁离去的方向开口说道:

“贼性不改!齐雁,如果你再不现身的话,本官便立刻将齐家两夫妇就地斩首,并把二贼的头颅送去南康,领取巨额花红赏银。”

倒驴不倒架的齐格奇将手中马刀一晃,身手朝着这位武艺卓绝的捕头叫嚷道:

“来来来!光说不练嘴把式,也让我好好瞧瞧你是怎么就地斩首的……”

捕头也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不屑发出了“嗤”的一声,根本懒得搭理这位南康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就在他对齐格奇冷笑之时,右手也官刀同时扬起,荡出了清脆的一声响亮来。

“齐雁啊齐雁,对本官用这些下三滥的招式,只能是白费劲!现在只给你三息时间考虑,如果三息过后、你仍然没有现身的话,那么我便立刻动手!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满面寒霜的齐雁便已自现其身。这位捕头扯出了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便再次挺刀上前。

齐雁虽然也经过十年苦修,但他毕竟只是练出了一副贼骨头。说起飞檐走壁的本事,那他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然而说到与人交手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个二流水平。当然,如果齐雁有心拔腿走人,那这位刀法精纯的官爷,就算再长出四条腿来,也根本就追不上他;所以才会用齐家夫妇的性命要挟,迫使齐雁只能与他正面搏杀。

赶鸭子上架的齐雁没挺过三招,便由于力量悬殊相差过大的原因、被此人打翻在地。

这位捕头抬起右脚,死死地踩在齐雁的尾椎骨上,令他完全无法动弹;随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地上的指尖刀、饶有兴致把玩起来。

“不管你是哪座山上的狐狸,如果不想后半辈子只能蹦着走路的话,最好把你那只脏脚抬一抬。“

远处传来沈归的声音之后,包括车厢当中的几位轻伤员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来。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沈归才刚刚离开、为何如今又去而复返;但至少他回来了,这位摸不准清来路的捕头,也就变的不足为惧了。

“哟?比我想象当中的还要机警一些嘛。听好了啊,本官乃是北燕四品金刀捕快吕方,奉命前来捉拿沈归伏法归案。怎么着啊?你是打算省点事、直接束手就擒呢?还是经过负隅顽抗、之后再被我打翻在地呢?哦不对,本官踩着一只死狗、好像也用不着跟你讲条件啊!”

原来这位身穿捕头官衣的吕方,竟然是专办皇差的御前四品金刀捕快。不过沈归最近兴风作浪,搅闹的也都是南康地面,与北燕的天佑皇帝何干呢?况且私下里,自己与周元庆尚有华神教之约;明面上,两北之间又是彼此盟好关系。在关系宣告终止之前,无论怎么算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来找自己的麻烦啊!

再者说来,自己在北燕王朝虽然树敌无数,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位有资格调动金刀捕快……等等!

想到关键所在之后,沈归立刻恢复了十足的自信。他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金刀捕快,举重若轻地说道:

“看来三秦的周长风,这次还是真下血本了?居然能请动你这等身份之人?还是说天佑帝大势已去,而你们这些聚在树下乘凉的小猢狲,便提前顺风扯旗,弃暗投明了呢?”

吕方抬手一晃官刀,笑呵呵对沈归说道:

“打赢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话音一落,他把踩在脚下的齐雁踹开之后,便迅速挺刀杀来。

这世间供人修行的妙法无穷无尽,无论哪条路走到最后,外在表象也都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比如说玄岳道宫的门下弟子,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前,需要持守的戒律与释门弟子相比、也绝对不遑多让;然而当修为到达了一定层次之后,那些严格的戒律也往往就烟消云散了。

武学之道,也如是一样。

习武之人自小修炼基本功的时候,就连某一个角度、一个朝向出现错误,也一定会遭到师傅的严厉申斥,就更别提私自开发所谓的独门绝技了。可当武学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招式之间的运动轨迹与衔接,动作的幅度大小等等细节,也就无需如此刻板了。

简单举个例子:如果两位弟子的腿长不同,生搬硬套的死练,很容易会拉伤了腿筋。

而这位吕捕头的刀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就都是从成套的刀路之中拆出来的散招。也就是说此人与沈归一样、都是凭着强大的身体素质、与过人的武学阅历来赢人的。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篇文章谁好谁坏,只怕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不过武学一道,纵然也是各家皆有各家所长;但说一千道一万,始终都是唯结果论的杀人技巧、可以用生死之事来区分高下。

这位金刀捕快吕方,巨头投足间便显示出了名门弟子的功底;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实战经验方面更是异常丰富。但今日对上沈归,也仅仅走出了三招开外、便已然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

在这些汗水当中,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冷汗。

以往与吕方交手的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顶尖的江湖好手。但这些人与自己交手之时,大半都是以脱身为首要目标;哪怕是那些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通天巨匪,也不会与他过多纠缠。只是将他随手逼退之后,便立刻远远遁去了。

然而今日沈归这一出手、招招竟都是直奔自己要害而来的!自己刚才说的分明是打赢自己、而绝非是杀死自己;可明明是以武会友的一场交流战、为何会变成一场生死相搏的死斗呢?

吕方不过就是想称称沈归的斤两,可没想到对方的身法轨迹竟然完全无法捕捉,再想撤身都来不及了!他那柄微微发光的超长利剑,彻底罩住了自己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而那柄貌不惊人的短剑,却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正在试探寻找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

吕方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不出十招开外,要么就被他手中长剑卸掉一只胳膊一条腿;要么就是身上的某处死穴,被短剑准确命中,一命呜呼。

就在吕方一边勉力抵挡越来越快的攻势、脑中一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只听得手中那柄官刀、竟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叮!

吕方只觉右手一轻、半截刀身便高高飞在了半空当中;而低头再看,那柄长剑的剑刃,如今已然越过了自己的右肩头,直奔脖颈斩来!

吕方如今有两个选择:要么,他就赌上一次,整个人迅速向地扑倒,躲过去就躲过去了,躲不过去……就下辈子再说;要么,他就大声喊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这一条性命、彻底压在沈归能否收放自如之上……

281.货卖帝王家

吕方年仅三旬出头,便已位居四品官身的金刀捕快,并受天子御赐金刀玉牌,可以在皇宫大内之中自由穿行,逢官既大一级、皇亲也免参免拜。

不过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干起来也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舒服。

首先来说,维护皇宫之内的安全保卫工作,那是三千御林军与八百大内侍卫的职责,完全用不着金刀捕快插手。而且宫中至少在表面上看来,都是风平浪静的一片祥和之气;即便偶尔有宫女太监、或是后宫嫔妃之间发生了摩擦进而动武、只要没闹出的人命来,那就用不着金刀捕快狗拿耗子,自有当管之人前去平息事端。

请动金刀捕快出动的原因,大半都只是因为宫中遗失了贵重物品罢了。不过如果是后宫哪位贵人丢了物件,只需找到当值宫女三推六问、或是把可疑之处翻出一个底朝天来,十有八九也就算有了着落;只有余下那十之一二的可能性,才是这份工作的凶险所在。

人人都知道“侠以武犯禁”,可他们触犯的究竟又是什么禁呢?

凡是吃江湖饭的老合,统统都没有什么理财观念,无论当天弄来多少银子,要么请客散财、要么自行挥霍,往往当天就花了一个毛干爪净!这些人胸怀着达济天下的豪迈,过的又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刺激日子,即便攒下一大笔银子,又能留给谁花去呢?

江湖人没有理财的能力,拜的也是红脸关公,根本禁不住半句好话;所以古往今来凡是窃国篡权之人,就没有一个是正经江湖人物出身。说的直白一点吧,这些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

至于那些严重触犯朝廷律法的杀手死士,也只是因为市场需求而诞生的产物,古来有之;即便少了以此为生的江湖人,也总有想挣这份银子的亡命徒填补。

那么江湖上这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们,为何会受到君王的憎恶呢?

其实这个答案说来也有些好笑,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烦!

单就齐雁的师门——小绺门来说,凡是江湖上能叫响名号的大贼,哪位爷手里还没把玩过几件御用之物了?哪怕是齐雁当年出师的时候,也从宫中盗出了天佑帝藏在御书房中的一轴古画,眼下就在南康古董世家的那间《于古堂》里挂着呢!

因为按江湖道的规矩来说,只要某位小偷有着正统师承门户、又能够恪守行规的话;那么当他从皇宫之中盗出一件御用之物以后,原本的小偷臭贼,也就变成了江湖义盗,一举脱离下三滥的行列之中。

人,都是有羞耻心的,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更多人还是很愿意走正路的;不过为了一碗饱饭而沦落江湖之中,倒是也谈不上丢人;可当学会了一门手艺、吃饱穿暖也完全不用发愁之后,谁还愿意继续被人视为下三滥呢?对于这些生存下来的小偷而言,往后的人生该怎么渡过呢?自我价值又该如何实现呢?

全指望着偷皇上家的东西呢!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偷天天入宫实习、闯字号、已经足够皇帝烦心的了;而那些来去如风、功法精妙的侠客,比小偷还要加上一个“更”字!远的不提,单说老叫花子伍乘风。他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曾夜入皇宫之中,给天佑帝留下了一张恐吓字条:

明夜子时,取尔项上人头。

伍乘风留下字条的原因,只是因为当天帮中一位小乞儿,无意中逮住了一只黑狗。就热滚滚的狗肉锅子、喝多了酒之后,他便跟丐帮的兄弟们打赌,说自己武功天下无敌,能单枪匹马夜入皇宫、宰了皇帝老儿也不费吹灰之力。

当时已是深夜,天佑帝忙了一天,早就躺在皇后的榻上睡死过去了。醉眼迷离的老叫花子,三转两转就迷了路,便直愣愣的去了高大雄伟的紫金殿,结果当然也是扑了个空。醉猫般的伍乘风刺杀皇帝不成,便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小攮子,在勤政爱民的匾额上面扎了一张字条,权当自己来过的凭证,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紫金宫中。

睡醒一觉之后,丐帮弟子的酒气也全都散的差不多了。小叫花子们都把昨天那事当成了一个笑话,而伍乘风虽然有这个能力,但也实在没理由因为一句醉话、就去刺杀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啊!所以这件事呢,也同样被他当成玩笑,抛诸于脑后了……

伍乘风倒是忘了一个干净,但天佑帝却差点被他给吓疯了!整整一个月啊,御林军、大内侍卫、衙门口的捕快、包括负责城防的紫金营,全部满负荷运转,誓死护卫陛下周全。可留书之人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士兵苦不堪言,天佑帝本人也是足足失眠了五十多天。

尽管这些江湖人对家国天下之事,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但他们就像是蹦在脚面上的一只癞蛤蟆,不咬人他也恶心人啊!想要成为一名好皇帝,本就是个苦累差事,白天被大臣与奏章折磨的头晕目眩,晚上家里又天天丢东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所以,金刀捕快这个职位,实际上就是为了防贼捕盗而设立的;这些人虽然被称之为捕快,却都是从那些武艺高明、身家清白、江湖阅历丰富的顶级捕头当中,抽调而来的精英人士。

想要成为一地一方的捕快,就免不得要跟当地的地头蛇打交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哪间庙门都少不得去烧上一炉香;而那些名号响亮的顶尖捕快,最起码也得是位半开门的老合;如果连个风声都收不到的话,又到哪去抓贼破案呢?而老百姓常常挂在嘴边的“兵匪是一家”,其实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来找沈归麻烦的吕方,就出身于燕京城中的金刀捕快世家。他爹老吕,已经当了四十余年的金刀捕快;凭着他仗义疏财的豪气与一身过硬的好手段,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号,更与许多大字辈的江湖名宿烧过同一炉香、交换过兄弟大帖。前些日子,他的儿子小吕才刚刚艺满出师,天佑帝便亲自下了一道恩旨,给寸功未立的小吕,直接封了一个四品金刀捕头的身份。

如此一来,就算是找到工作了。

天佑帝此举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吕家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对北燕周家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而老吕任职多年以来,无论是待人接物的火候分寸、还是办事查案的能力,全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随着老吕的年事渐高,已然上书请辞了三次,却都被陛下给强行推了回去;如今他儿子小吕艺满出师,赐下一道恩旨把他召入宫中,就是为了日后接替他父亲的班!如此一来,老吕至少也得再顶上个三年五载的功夫,至少也把小吕调教好了之后,他才能安心荣休不是?

于是,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干过的小吕,就摇身一变成位陛下钦封的四品金刀捕快。说到武学造诣,小吕比起他爹老吕来,可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师从三晋刀法大家——白祁山,只要是带把儿的兵刃,就没人家小吕少爷玩不转的;可如果谈到江湖阅历,比武经验,他与他爹之间的差距,可就完全是天差地别之远了!

他既然能准确说出齐格奇与齐雁的来路,那么自然是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把沈归等人的资料背的滚瓜烂熟!如今他自知败局已定,双方也没有结下血海深仇,按照江湖规矩来说,他只要大喊一声“有了”,身为江湖同道的沈归,定然愿意及时收手,饶他一条性命……

只是一匹拉车老马的欠账,赔人家银子就是了呗!

然而吕方把这件事想得过于复杂、又把沈归的剑术想的太简单了。他自认为脖子与剑刃的距离过短,自己哪怕开口也根本说不出几个字来,索性便选择了第一个方式——前滚翻,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懒驴打滚。

唰!

春雨剑果然不愧上古神兵之名,虽然沈归还未能参透它的真谛,然而单凭刃口之锋,也足以与寻常刀剑拉开巨大差距了!这一剑扫过,瞬间将吕方头上的官帽削去一半,连带着一团乌黑浓密的束发一起,一并飞出去了很远……

其实双方交手三招之后,沈归便清楚这位官爷,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了。别瞧这吕方年纪不小、但显然就是个刚刚踏足江湖的愣头青!尽管他手中施展的刀路、都明显是经过高人拆解之后的散招、看似也达到了心随意转、刀随心动的自如境界;可实际上他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生涩与笨拙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口刚刚买回家中的新锅、想要彻底掌控火候,还需要经过几次蜕变的过程!

其实吕方只要把那些“铁茬毛边”磨下去之后,立刻能踏足顶尖高手的行列之中!当然,前提是他得扛过今日的心理阴影!

沈归一剑扫过,吕方觉得自己头顶心发凉;他借着明亮的月光、低头看看落在地上的半截官帽与满地秀发,还以为自己被沈归削去了半颗脑袋,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嘴里还一直神经病似唠叨着:

“没了,脑袋没了!”

282.骨灰级地主

望着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朝廷捕快、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沈归心中的那口气也消去了一大半;他回头望去,只见齐雁早已爬起了身子,正在别扭地扯着裤子拍打着尾椎骨上的尘土;而齐格奇也刚刚把车厢中的四人拽了出来,正在一起望着地上那匹苟延残喘的老马发呆……

如此看来,这位吕捕快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啊……

沈归回过头来刚想说他几句,却只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扭曲,仅有右侧的牙关紧咬,脸部的肌肉极不协调,嘴角也开始不住地抽动起来!沈归唯恐对方惊惧交加之下中风、立刻上前狠命抽了他一个响亮大耳光!

到底是这种土办法真的管用,还是吕方本人的八字太硬,这一点沈归也说不好。总之随着脸上传出的一声脆响,处于中风边缘的小吕捕头,还真就被这一巴掌给抽了回来!恢复正常神色的吕方受力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仰头凝视着沈归,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沈归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抓起他的右手,放在光秃秃的头顶心上安慰道:

“你自己摸摸看,脑袋还在的,只是头发和帽子没了。”

刚刚三旬开外就“被动谢顶”的吕方,仍然呆滞的对沈归连连点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归努着嘴又想了想,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要不然……我再给你重新设计一个发式怎么样?”

天光大亮,郯城城门开放。

头顶秃了一大片的吕方,在沈归的帮助下重新束好了发髻,除了被头皮拉扯得有些吊眼梢之外,还算是勉强能看。

神智回复正常,进城又饱餐了一顿之后,吕方终于对沈归表明了自己此番的真正来意。

原来他此次前来寻衅,与信安侯周长风没有半点干系;而是受直属上司——自家老子吕原之命,前去鲁东路的首府——济水城查案。案子本身倒是不大,只是一个外放出宫去的鲁东籍女官,离京之时偷着夹带了一些御用之物罢了;根据老吕收到的消息,这一批御用之物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济水城。派自己儿子来把赃物一缴、案犯锁住再往济水城大牢里一关,就算是结案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刚刚上任的小吕捕快本以为这是一次大展拳脚的机会;然而到了济水城之后才发现,从衙门到地面,早已经把这桩案子给摆平了,人犯已经关入了大牢、赃物也如数收缴封箱,就等自己在结案卷宗上签个字,这比功劳就算在自己头上了!

然而,就在“京城神捕吕方”即将返京完差之时,却突然生出了另外一桩怪事。

济水城的知府邱大人,亲自给他送去了一道旨意,说是京中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密旨。旨意上说,西林府的孔知府日前有案上呈刑部,说在他管辖的西林城中,捉到了三名幽北探子。经他严加审讯之后,三名案犯对自己在北燕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签字画押。自此,此案已然被办成了铁案,人证物证供状一应俱全,所以孔知府便照例上呈刑部、等待京中对于此案予以批复。

手札只有寥寥数语,但陛下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吕方接旨之后也没多想,便当即改道、直奔西林府而去。这吕方虽然是个江湖上的新手,但毕竟也生于京官世家,上两辈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对于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他可一点都不陌生。

站在天佑帝的角度来看,无论这三个探子是真是假,顾忌两北眼下正处于结盟时期,对于这种事的处理一定要格外的谨慎。所以他在密旨上命令吕方暗中查清此案前因后果,并在刑部正式的批复、送抵西林府之前,设法保住三位北燕案犯的性命周全。

是的,不光是周元庆不相信这桩案子有这么单纯,就连初出茅庐的吕方,都对这桩所谓的“铁案”嗤之以鼻。

世人皆知,历朝历代的青年俊才,四成出自于江南道、四成出自于鲁东路,余下的两成、为各地共享。所以自古至今,历任君主组建朝廷班底之时,都绝少不了江南才子与鲁东大儒的身影。

而此案三名幽北探子落网的西林府,更是鲁西儒府学派的核心圣地,也是他们孔家铁打不动的基本盘。常理而言,这样一股盘踞鲁东千百年的地方学阀势力,就算遇见一个再开明的君主,也至少得受到与闽江人同样的冷遇与桎梏;然而可能是由于学术理念的原因所致,历朝历代的股肱首臣,八成以上皆出自于鲁东两家学派!

因为纵观千百年历史,根本没有一位兴兵为祸的乱世枭雄、或是定鼎华禹大陆的开国之尊,是鲁东人出身。套句民间的俗话来说,鲁东这一方水土种什么就长什么,唯独不产皇帝老子。

鲁东路虽然历来归于王化,但实际上真正意义的掌舵人,就只有当地学阀豪绅势力而已。凡是能与当地名门望族沾上边的人家,平日是既不交税、也不纳粮,眼里除了家主,根本就没有朝廷。周家历任皇帝每每提及税收之事,次日便会在承天门外涌来无数北燕学子、不吵不闹的席地而坐;而那些同出于儒府学派的朝廷重臣,更会穿着白衣素服、扛着哭丧棒和引灵幡已死觐见、或哭殿骂君。他们也会与各地学子及京中百姓“讲学说法”,痛斥本朝陛下是位只知贪图享乐、肆无忌惮地横征暴敛、敲骨吸髓搜刮民脂的无道昏君,自己要以这一腔热血和铁骨铮铮、骂醒这个无道的昏君,否则愧对历代先王、愧对自家祖宗…

这样的情况,也不只是本朝才有的独特风景;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从未因为君王更迭、朝代变幻而休止。

这些个掌握话语权的豪绅学阀,天佑帝即便难以忍受,又能将人家如之何呢?要税银,反正人家是一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你;想要彻底翻脸、屠戮圣人子嗣后裔?那就在后世史书上落定了古往今来第一暴君的批语,这辈子如何的励精图治、如何的呕心沥血,后人也就全都不知道了。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鲁西儒林学派纵然树大根深、盘踞鲁东一隅;但人家既不养私兵,也不与行伍的粗坯私下结交。也就是说这些人历来都把刀柄放在皇帝的手里,更可以帮着朝廷搭建与培养一整套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文官体系!

这其中利害孰重孰轻,皇上就自己琢磨去呗。

这棵大树的根已经扎下了成百上千个年头,哪怕是用铁板一块来形容、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历朝历代尚且如此,周元庆也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他历来都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处理朝廷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各项税银朝廷都不要了,面上的名头、封号也是有求必应。反正你们就在鲁东这一亩三分随便折腾,只要离我远点就行!

可眼下西林府声称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还定了斩罪并上报刑部,此事虽然合理合法,但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意思了呀!

毕竟现在的北燕王朝,乐观的说法,都已经是三面受敌的绝境了!北线漠北草原的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烧过长城以南;而西线周长风那个逆子,最近与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也是眉来眼去;南康的那些奸商虽然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历来他们都是等着浑水摸鱼,一手托两家的发战争财。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自己一个问题处理不当,整个北燕王朝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且不论互派探子这种事,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真的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在如今这个档口上,也只能悄无声息地给人家颜青鸿送回去!理由也很简单:以北燕王朝现在的国力与处境来看,连两线作战的能力都不具备;如果皆时幽北一动,引得其他三线同时开花,那他周元庆就可以直接开城献降了!

不过好在三人尚未处决,而此案也尚有回转余地,再加上吕方这个新任的金刀捕快身在鲁东腹地,给他派一个实打实的差事,也好看看此人的办事能力。于是,周元庆就命令刑部暂时拖延批复,待吕方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再另行定夺。

可对于吕方来说,此案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这位四品京官、陛下心腹,大摇大摆的凭着自己的御赐腰牌,提审了三位幽北人犯。可待他搞清楚了其中来龙去脉之后,尿都差点被吓出来!他本以为此次奉命,就是来西林府掏一掏老鼠洞、顺道镀金罢了;结果自己这手才刚伸进洞里,竟然拽出来了一头老虎!

敢情所谓的三名幽北探子,其中一人竟是幽北三驾马车当中的一位——幽北中山路总督,傅忆!

尽管吕方这个四品官身只是待遇等级,并没有具体的职位,更不属于文武官员序列;然而傅忆这个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如果说北燕王朝的铁三角,是陛下与左右丞相的话,那么幽北三路的铁三角,就是万长宁、李子麟与自己眼前的傅忆了。到底幽北三路的人会疯成什么样子,才能把傅忆这种封疆大吏、派到鲁东来刺探什么消息呢?

这明摆着就是一件冤案,可西林知府也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又允许自己这个天子近臣单独提审人犯呢?

283.杀官如同造反

这是一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不仅吕方纳闷,就连傅忆与两位冬至的弟兄,也同样百思而不得其解。

当吕方自报来意之后,身陷囹圄的傅忆,亲自查验了他那枚货真价实的金刀捕头玉牌,也了解了天佑帝的立场。他对吕方说,自己与两位聋人随从,才刚刚抵达西林府之时,便被知府孔大人以接待外使为由,远接高迎的请进了城中修葺。当夜,孔大人更在府衙后堂备下上一席上好酒宴,说是要为自己接风洗尘。可万没想到的是,席间的美酒佳肴没有任何问题,可角落里燃起的一炉沉香,竟然被孔大人添了佐料,自己这一行三人,莫名其妙的被他给被迷翻了;等自己再醒来之后,已经被砸上了“阎王三大件”,锁在了西林府大牢之中。

其实傅忆这一番话,也是八分真、两份假,还有一位负责警戒的十四,并没有与他们一起陷入牢狱之中。不过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十四是他们脱身的唯一机会,傅忆不可能对一个外人暴露自己的所有底牌。

对于吕方来说,他当然与陛下一条心,对幽北大员傅忆,也没暗藏着任何的坏心;而且,他本人也是在见到傅忆之后,才逐渐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位傅总督所言不虚的话,那么显然就是西林知府孔大人,专门为了捕杀傅忆这一行人,而特意布下此局;至于给他们罗织出的谍探之罪、完全只是一个官方的说头罢了。

由于此事干系重大,吕方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四品金刀捕快,根本无权、也没有能力处理此事。于是他在离开监牢之前,还特意嘱咐了傅忆,说此事他尚需请来天佑帝陛下的黄绫圣旨,才好名正言顺地代天子行事。不过好在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两天时间而已;既然他们已然呈上卷宗,那么做戏自然也会做全套!在没等到刑部正式发文批复之前,想必他们三人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吕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西林府的孔大人显然是有恃无恐,任凭自己查出此案的底细;这种行为唯一的理由,就是孔大人打算杀人灭口、把自己这位四品京官也留在西林府,给朝廷留下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当天深夜子时,自以为有天子之威护体、早早进入梦乡的吕大人,被窗外一阵叫嚷声吵醒!睡眼迷离的他翻身下床,刚想推开窗子看看热闹,便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大刀,贴着自己鼻尖虚蹭了那么一刀!

差之毫厘、便是阴阳两隔。他那个受惊过度、就容易中风的病根,其实就是因为这一刀而落下的老底子!不过留下一个心理阴影,也总比被剁了脑袋强吧?

吕方这一身好武艺,承蒙三晋刀术名家——白祁山,近二十年的专心调教而来。坦白的说,即便在白祁山鼎盛时期的武学修为,如果放在江湖上综合比较的话,也只能勉强摸到一流高手的门槛罢了,更谈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

不过,沈归身处的那种江湖,已然与真实的江湖有了一段不小的差距。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流高手就已经有了戳杆立场子的资格;而二流高手,就已经称得上是武道名宿了;至于说伍乘风、姜小楼、岳海山、甚至包括跟谁打架都挨揍的沈归之流,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传说级人物了。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白祁山愿意收下十岁出头的小吕方,就是为了还他爹一个人情罢了;可相处的日子一长,爷俩之间也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感情,再加上吕方的筋骨与天赋都实属上乘,德行与操守有没什么原则性问题,白祁山便索性开始教他真东西。前后历经二十载光阴,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向授,培养出了一位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吕捕头。

对于刀术名家白祁山来说,这世间存在的刀法套路或许有他不熟悉的,却绝没有他不会的;然而吕方明明是他的亲传弟子,却连任何一套刀法都耍不利落。师傅教他这二十年来没干别的,每天除了教导吕方打熬筋骨、呼吸吐纳之外,就只有一门课程:拆招。

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师徒俩一人拎着一把木刀互砍。

白祁山的教学理念,就是无休无止的进行实战演练。这个法子好坏暂且不谈,可至少令吕方勉强躲过了这原本避无可避的一刀偷袭!可惜的是,身体形成条件反射,与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互相抵消;所以又在沈归剑下回味一番的吕方,心理防线才会彻底崩溃。

当天夜里,吕方躲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后,瞬间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以前他与老师拆招之时,都是用麻布层层裹缠之后的木刀;即便狠狠挨上一下,最多也就是落下些淤血青紫而已;可如今贴着自己鼻尖过去的一刀,却是一把实打实的真家伙!会死人的!

不过倒悬在窗外的对手,在发觉自己失手之后、可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慨。他没有给吕方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在第一刀劈空之后,整个人便立刻荡入官驿的客房之中,抡起大刀便朝吕方迎面劈来。

这还是吕方平生首次与人搏命,不过他凭着师傅多年来的特殊教导方式,条件反射地抽出了床边那把御赐金柄梅花刀;与此同时,原本紧锁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黑衣人持刀闯入了小小的寝房之中,与那位从窗外入室的黑衣人一起、向吕方前后夹攻而来!

朝廷设立的官驿寝房,就只是最普通的单间而已。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中,忽然涌入了四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就等于已然把吕方闪转腾挪的空间全部堵死,局势看似对他非常不利。

然而,吕捕头手中握紧了梅花刀柄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他只觉一股暖流自手心而上、沿途融化了他因为恐惧而紧绷僵硬的躯体;脸上扭曲的五官也迅速归位,嘴角更是扯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没有想起任何的应对手段,望着对方扑面而来的四把钢刀,脑中就只有一片空白而已。不过,他耳边听到了刀刃破空之声,脚尖便已然微微抬起,迅速侧身闪避;寒芒闪过眼角的余光,握紧官刀的右手便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刀尖瞬间击中对方宽厚的刀身,直接将刀势破去……

直到四个蒙面杀手全部死在他的钢刀之下,吕方才彻底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掌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钢刀,除了有些难以置信以外,也产生了些许的膨胀感……

杀官如同造反,这四个人原本是什么身份,吕方根本就不在意。解决了四个“朝廷反贼”之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只见知府衙门方向已有火光浮现,巡夜的更夫敲响了一阵长锣之后,也与闻讯而来的兵丁一起加入了救火大军。

尽管更夫与兵丁口口声声嚷的都是意外失火,但对于吕方来,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此时小吕捕头有皇命在身,实力高低又刚刚得到了验证,眼下正是壮志雄心、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拎起了架子上的外衫与官帽,一边穿戴一边向后院跑去。由于夜里官驿的前门、依律都是需要上锁的;所以穿后院走后门,显然是更快抵达火场的方式……

刚刚正好官帽的吕方、随手推开了后院的小门;下一个瞬间,一根白色羽箭划破夜空、直奔自己脖颈而来!这一箭实在是过于突兀、吕方的反应速度慢了半分,右边的脖子被箭头蹭飞了一道皮肉,已经隐隐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再一次死里逃生的吕方,一屁股便坐在了门槛上。他伸手摸着自己湿润的脖颈,不自觉地往上翻起了白眼……

正在他喘着粗气后怕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对面房上有脚步声音!片刻之后,一位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瘦弱男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此人的左手之中,还拽着一绺被打散之后的发髻;在这一缕发髻的下面,正坠着一颗血淋林的蒙面人头!

这瘦弱的男子看似并无恶意,他只是朝着吕方努了努嘴,又伸右手指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官驿后巷。

吕方根本无暇细想,重新整了整头上的官帽,拔腿便向西林府衙方向飞奔而去。

又过了片刻,吕方站在了已然烧成一片火海的府衙门前。他看着那位浑身黑灰,须发皆焦的知府孔大人,没好气地问道:

“孔大人,三名朝廷要犯如今身在何处啊?”

方才还在尽力指挥救火的孔大人,一见吕方到此,立刻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向这位天子近臣哭诉起来:

“小吕大人呐,您可要为下官做主啊!夜晚时分,那三个北燕蛮子使诈、害死了前去送饭的狱卒,又从狱卒身上取得了枷锁的钥匙,打算砸牢反狱啊!还好下官的一位家奴即时发觉异动喊来帮手,并在下官的带领之下,与三名死囚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可三贼见突围不成,竟然又丧心病狂地放起了一场大火……“

284.殉职

吕方虽然没有混迹官场的经验,但毕竟祖上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家学熏陶自然不浅;孔大人今夜编造出来的这番说辞,其中漏洞与硬伤多的他根本都懒得听,更没兴趣听下去了。于是,吕方立刻挥手打断了他的表演:

“废话少说,本官问的是三名要犯如今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然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公门中人,自有公门中人的一套手段。像孔大人玩的这一手花招,就算是实打实的阳谋,根本没想瞒着吕方。这哪是什么三名案犯越狱纵火?分明是他无旨而动、私杀疑犯之后,再放上一把大火企图毁尸灭迹罢了。他编出来的这个故事,也根本就不用合乎逻辑,只要有个说法交到吏部,燕京城中便自然有人能帮他圆过去。

当然,出了事情就需要有人承担,哪怕真的是一起意外失火或是看守不严,也肯定有人要承担罪责。按照官场上的一贯行事手法,这种粗细大意而导致意外事故,通常都是把脏水泼到一位无关紧要的小官身上;待几年风声一过,给些好处也就了事了。而今日这场所谓的意外,毕竟事关幽北盟友,所以由西林知府这一顶四品地方官的乌纱帽亲自顶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所以吕方认为,傅忆等人应该是被他们留在了火场当中;可他没想到孔大人闻言、抬手一抹脸上的黑灰,挺着胸脯自豪的说道:

“请小吕大人放心!看管不严、致使逃犯纵火焚烧府衙,已是下官的失职失察之罪,若是还跑了三名凶犯,孔某岂还有脸面苟活于世啊?小吕大人请看,三名案犯如今皆已伏法……”说到此时,孔大人扬起双手连拍三下巴掌,便有数名衙役推着三辆木板车,停在了吕方面前…

吕方借着府衙燃烧的火光,看到每辆木板车上都放着一块高高隆起的白布;但只看孔知府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猜不出、或是不想确认,这三块白布下面、到底罩的是盖的是些什么物件……

孔大人径直走到第一辆木车中间,伸手引过吕方的视线:

“小吕大人请看,此三案犯纵火之后本打算趁乱出逃,然下官为防止有其余密谍余党铤而走险前来劫囚,早已提前在府衙前后左右布下了天罗地网!当此三名案犯纵火之后、打算从府衙后街逃逸之时,便一头钻入了在下布置已久的陷阱之中!”

说到这里,孔大人一掀被高高撑起的白布:

“三名案犯被属下的护城军乱箭攒身,已然尽数伏诛了!”

吕方想到了这是一招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计策;可他却万没想到,这孔知府只是区区酸文人出身的芝麻官,竟然就敢私杀幽北盟友的国之重臣!

听他这么一说,吕方心中便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然而面上却只能尽力维持着冷静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了第一辆木车旁边。仅仅一眼,他便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位浑身插满弩箭的瘦弱汉子,正是自己白天在监牢之中见过的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之后、他又不死心地掀开另外两道白布……

傅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隔不足五个时辰之后,第二次映入了他的眼帘!可惜这一次的傅总督,在不复初见之时的潇洒俊逸。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被扎满了没有尾羽的弩箭;双眼无神的张开,左眼的眼睑也早已去向;他右侧脸颊也被一支弩箭贯穿其中,上门牙被刺入口腔的弩尖撞飞一颗,直顶的嘴唇高高隆起!

可怜,可叹。这位年少成名、才貌俱佳的傅忆,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样一群鼠辈手里……

吕方压抑住胸中强烈涌上的呕吐感,故作满意地发出了几声赞许,随后便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没说便朝着官驿方向走去。而站在他身后的孔大人,双眼紧紧盯着他脖颈处留下的那道血痕,眼神闪过了一丝阴毒的光芒。

吕方虽然江湖经验浅薄,但他心中却也无比清楚一点:只怕自己这个四品京官、天子近臣,现在也同样是命悬一线了!

今日这一场大戏,分明就是孔知府设计引诱傅总督出逃!至于前去刺杀自己的那一伙蒙面人,也显然就是他孔知府的手下!因为在这整套计划之中,硬伤实在太多,想要弥补也完全无从下手!可如果自己这位金刀捕快一死,那么这桩案子的始末缘由、就都随着孔知府捏造出的呈报而定了!

其实这个错漏百出的计划,已经随着三名案犯的死亡而接近尾声;唯一出现纰漏的关键点,就在于他吕方是否能活着离开鲁东路!

如果吕方是个普通的捕快,在想通这些问题之后,可能会选择留在府衙火场附近。因为今夜赶来救火的闲杂人等甚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孔大人,自己的性命肯定可以得到一时的保障,未必就一定会死。

然而吕方却绝对不敢这么做,因为如果自己留在火场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被孔大人定为亲自指挥擒杀三名案犯的“首功之臣“!皆时,就算陛下相信自己没有插手其中,但他们显然也会刻意造出一番声势,促使那些受到蒙蔽的平民百姓,把自己架在一个英雄捕快的位置上!届时,无论此案当中存有多少处硬伤,自己有能拿出多少证据,这桩妙计擒三贼的”大功劳”,终究会被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傅忆纵然死了,但幽北三路却并没有亡国,死了一个开国重臣,人家颜青鸿还不立刻举倾国之力,跟北燕王朝以命相搏?那么无论此事如何收场、还能不能收场,所有的责任还不全都得自己这个大英雄来扛?而陛下与两位丞相心中纵然有一千个怀疑、一万个不信,皆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一家老小尽数处死!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他吕方纵然是粉碎碎骨,也绝对不能背!否则的话,他那位早该颐养天年的老父亲,那个刚刚才成亲的二弟,可就谁都没有活路走了!

如今自己选择连夜出逃,遇上伏击暗杀,那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然而以那四位蒙面杀手的水准来看,只要自己行事小心一些,也未必就是十死无生的结果。况且如果真能安全的离开西林府,哪怕只有一张秘奏能够送到燕京城,那么两北之间日后再发生任何摩擦,至少也与他吕家无干了!

打定了即刻逃出城去的主意之后,吕方便再不敢停留片刻;他连应付孔大人的心思都没有,低头快步转出府衙前街之后,双腿立刻舞动如飞,直奔西城门逃去!他自信凭着一身的精湛武艺、想要翻出区区三人来高的城墙、还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然而他的双脚才刚刚踩到城垛上之后,便见到整条甬道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二十几条汉子,全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与此同时,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也从城楼之中走出;他身穿百姓的服饰,分辨不出具体来路;如今左手举着一具火把,右手拎着一柄钢刀,狞笑着对他高声喝道:

“孔大人果真神机妙算,早猜到三名案犯选择今夜纵火越狱,定然会有同党入城接应!你这北燕蛮子的身手也着实不赖,就是不知道挡不挡的住这千机驽呢?”

吕方当然知道弩是什么玩儿了,但千机弩这个名词,还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听说!随着胖子的一声令下,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黑影迅速站起了身子,每个人都端着一架木制精工短弩,那寒光粼粼的弩箭尖仿佛一条条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咬在自己的喉管之上!

吕方一见这个阵势,就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显然那个孔知府,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而自己只怕与傅忆一样,自打踏入西林府地面之后,便已然身在瓮中,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自认为死期将至的吕方咽下了一口唾沫: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接下正经八百的案子啊,寸功未立就要为陛下尽忠了?跟着师傅苦修二十余载刀法,刚踏进江湖门槛半步、就要被人家乱弩攒身了?可自己还没成过亲呢!

纵然心中尚有丸不甘,但如今他也只能认命了。不过自己毕竟是侠客门徒,又是陛下的近臣,咋也得睁着眼睛,还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千机弩不是!

然而老天爷却很喜欢开玩笑,不但给了吕方接触新知识的机会,更赐给了他一条崭新的生命!

就在自以为最后一口唾沫下肚之后,二十余位手执千机弩的队列之中、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有一位年纪轻轻、皮肤白皙的半大孩子,一手捂着正在咕嘟咕嘟涌出鲜血的脖子,一手还死死地攥着一根火把,软绵绵地瘫靠在了吕方身上!

剩下二十几个人也没闲着,把手里的天机弩里迅速摇了起来,无数根弩箭仿佛受了惊的马蜂一般……全都扎在了吕方怀里的那位少年背上!

所谓的天机弩,就是带有贮箭木匣的木弩,击发动作看起来很像是木匠师傅在刨木头,手臂每摇动一下、一根弩箭便离弦而去,射速极快!然而,弩这东西,力道本就与长弓相去甚远;而他们手里的天机弩,穿透力就更差劲了!

双方距离极其相近,可吕方抱着那位鲜血喷尽的半大孩子,承受了一阵弩箭的冲击,竟然连点伤口都没落下来!

285.不值得

意外地凭着怀中抱着一位靶子兄弟,吕方暂时保住了性命,那么接下来就该琢磨琢磨如何反击的事了!他一见敌阵自家生出了乱子,心知良机稍纵即逝,本打算立刻抽身逃匿;然而他顺着火光回头望去,只见正在人群当中正在飞速收割性命之人,竟然是方才在后巷救下自己一命的瘦小男子!

可能出于隐蔽性方面的考量;也可能是因为孔知府的人手兵力实是捉襟见肘;所以今夜藏在西城墙甬道上的伏兵也并不算多,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吕方见此时有恩人助阵,便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把怀中这位“箭垛兄弟”拦腰举至半空、朝着弩手群一抛;随即腰间金柄梅花刀出鞘、朝着那位刚刚认识的朋友汇合而去!

在两位高手的前后夹击之下,除了那位领头的胖子以外,城垛上这小股不到三十人的伏军,便被二人联手屠戮殆尽了。而第一次处于清醒状态下大开杀戒的吕方,只觉的胸中那口闷气也被浓重腥臭味带走,连呼吸都开始变的顺畅起来。

他甩飞了挂在刀尖上的血珠与碎肉、满面赞许地上前拍了拍那位瘦弱男子的肩膀:

“兄弟你武艺不错啊,算上这次,我可足足欠了你两条命啊!在下吕方,燕京城人士,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对方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与耳朵,笑着对他摇了摇头。随即他拉过了那位幸存者、轻描淡写地一剑捅入了胖头领的脖子,之后用手指沾着对方脖颈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一笔一划地在甬道地面上写出了非常幼稚的字体:

“盒子交给沈归,算两清。”

写完之后,他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朝着吕方比了两根手指头之后,又在另外一块空地上多写了三个小字:

“揍齐雁。”

写完之后,他从那胖子的脖颈中抽回了那柄黑漆漆的短匕,又朝着吕方咧嘴笑了笑,便飞身跃下城垛,向府衙前街方向反冲而去!

吕方拿起此人留在地上的一枚长方形木盒,小心翼翼地贴着里怀收好、颇有些得意的对那位捂着脖子、躺在地上抽搐的胖子说道:

“我这位哑兄弟的身手,还算过得去吧?”

说完之后,他再次复习了地上的“血书”,嘴里一边念叨着“沈归是谁啊、齐雁又是谁啊?”、一边拖过那位苟延残喘的胖子,把他捂在伤口上的大手拽开,用他那喷涌而出鲜血淹没了字迹;随即,他回头深深望了府衙方向一眼,便迅速出城逃窜了!

金刀捕头,本就是与江湖人打交道的职业。他吕方是个新手不假,却也是跟着恩师混了近二十的老江湖;纵然他不是沈归这种家学渊源的江湖通,但至少也摸的着江湖道的庙门。吕方从西林城离开之后迅速北上,一路狂奔了近二百里路、这才遇见了一伙向北而归的达官爷。

这伙镖师来自于燕京城正燕门外的四通镖局,老镖主名叫谭庸,江湖人称一线喉,因他早年闯荡江湖时,手中一杆大枪专挑敌人咽喉而得名;这位老镖主功力精纯自不必多说,能在正燕门外这个黄金地段开上一家镖行,自然也是位八面玲珑的明白人。

由于他们的这趟南路线,对于四通镖行来说是条生路;所以这一遭是由老镖主谭庸亲自带队。谭镖主本就是个场面人,与吕方他爹也有过几面之缘,又亲自验过了陛下钦赐的玉牌与金刀,再不疑有他,任凭吕方随队返京。

然而当四通镖局的队伍来到安德城外以后,负责探路的趟子手却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安德城知府闫大人,也不知今日抽的是哪门子邪风,竟突然加紧了入城盘查的力度;眼下正在等待搜查的百姓与商队,已经排出了足有十里开外的一条人龙!

其他人不明白,吕方心里却非常清楚原因。眼见无法蒙混过关,吕方只得选择性的透漏出了自己现在的尴尬处境。

凡是在北燕王朝混饭吃的达官爷,穿州过府,都必须要出示官府发放的路引、还要上交兵器;这路引上写着多少人、多少把兵器,那就是定死的数目,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就连兵器的样式都不许出错。且不说千百年来都是铁板一块的鲁东路、今日大肆搜查就是为了拿他吕方;单凭那把御赐的金柄刀,也根本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由于吕方有所隐瞒、所以老镖主谭庸虽然有心帮忙,但着实无能为力;当然,即便吕方想和盘托出,他也根本就不想听。于是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众人便在鲁东路的北大门——安德城,兵分两路:老镖主谭庸带着他的镖队、以及吕方的一份亲笔秘奏,大模大样的排起了进城的队伍;而吕方则离开了距蓟州境内仅有一步之遥的安德城,走上回头路。

次日午后,吕方在济水城外的一座土地庙,找到了谭庸给他介绍的一位江湖前辈。此人是一位五旬开外的老乞丐,有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甲三。凡是小字辈的江湖人,通常都叫他三爷。此人是整个鲁东路花子门的门长,凡是戳杆要饭、拍脑门抹鸡血的文武两道乞丐,全都归他调遣。

吕方说明来意之后,甲三爷讹了这位阔公子足足三百两银子,才给他制定了一条能够躲避追捕的逃生路线;而且凭着他爹老吕捕头、与老镖头一线天的面子,甲三爷还额外附赠了这位捕快一个消息:

沈归与齐雁二人,马上就会进入鲁东路境内。

听吕方说完了这一路之上的经历、沈归一行人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良久之后,沈归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他:

“吕捕快,傅忆他……真的被人害死了?你确实亲眼所见吗?你认得出他的模样吗?会不会记错了呢?”

他这充满了无尽可能性的疑问,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出言附和。吕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拍了拍他颤抖的双手,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枚木匣,轻轻推到了沈归的面前。

“那十四呢?就是那个在城垛上救了你的聋人!你说他又杀回了西林府,是不是他可能还活着?起码你没见到他死,对吧?”

吕方从这一番话中,也感受到了沈归万分悲痛的心情;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还是低沉的说道:

“甲三爷倒是跟我提过,十四兄弟为傅总督报了仇的。他是在火场前将孔知府刺死在府衙前街的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恩公也没能躲过接踵而来的漫天箭雨……他的尸首被继任的孔知府,当成了北燕同党劫狱的铁证,正在二百位护城兵的押送之下运往燕京城刑部衙门……”

沈归听完沉默了足有一刻钟,只是干涩沙哑的说了句“我有些累了”,便摆了摆手,自己躺到了客房的床榻之上。

众人识趣地离开了房间,才刚刚关好房门,屋中便立刻传出一道凄厉无比的嘶嚎声;那声音既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也像是无处伸冤的孤魂野鬼,却唯独不像从人类喉咙里发出来的;这声音听起来非哭非笑,也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眼,只是单纯的吼叫而已;可即便如此,也把所有人的眼泪一起喊了下来,哪怕是与这一干人交情尚浅的吕方吕捕头,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如此喧闹吵杂的声音,也把客栈的掌柜与伙计惊了上来。李乐安急忙擦干眼泪前去应付,可屋中的声音,此时却戛然而止了。颜书卿轻轻打开了一道门缝,发现沈归躺在床上的背影还在抽动,回头给了众人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再次关上了房门。

沈归这一躺,一直躺到太阳落山。醒来之后,他先去了李乐安与颜书卿的房间。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他只见李乐安已然伏案而眠;而颜书卿也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月亮正在发呆,便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房门外。

他重新紧了紧腰间与袖口的两柄利刃,又悄悄地叫出了金刀捕头吕方,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座郯城,一路向北而行

次日清晨,提前去市集上置办了干粮与马车的齐家夫妇,在沈归的房中就只找到一纸书信。其实说是书信的话,也不算恰当,毕竟整张白纸上就只写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速回幽北。

齐格奇被这四个笔力十足的大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迅速夺门而出,拍打起了每间客房的大门。仔细清点了一番人数之后,发现一行人中共少了三位:沈归、吕方、以及那个天天睡在房梁上的齐雁。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与揣测、终于还是因为李乐安那铿锵有力的三字而彻底终止——回幽北。

他们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之后,迅速离开郯城地面。可这辆马车才走出去不到十里,便被一伙高矮不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堵住了去路。待马车一停,人群中走出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乞丐:他左手端着个破边带碴的粗瓷大碗,右手拄着一根破木棍,颤颤巍巍的对勒住马车的齐格奇说:

“各位大爷行行好,小老儿我几天都没吃上一口粮食、马上就快饿死了呀!有铜板您赏一枚、没铜板您赏几块干粮也成啊……”

286.杀官

据常理而言,官道两边的小茶棚或是与来往岔路口,也时常会有途径此地的乞丐当街行乞;但行乞也有行乞的规矩,只有山贼土匪才会拦路呢!如今这老乞丐话说的虽然客气,但带上全家老小阻截了官道行乞,千百年也没这个规矩!

齐格奇刚想抡鞭马鞭,车厢之中便传来了齐灵烟的一声轻咳;齐格奇面色一怔止住了鞭势,随即便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了三块干饼递了过去;这老乞丐嘴上是千恩万谢,却仍然没有示意身后的儿郎让开道路,反而还得寸进尺的继续开口说道:

“这饼子虽好,可喂不饱这么多的花子;几位老爷若是有那不要的银子、也赏老叫花子两块成不?”

齐返闻言钻了出来,打量了一番身上披着土黄色布搭子的老乞丐,随即便开口盘道:

“居米有海,可不受拆;爷叔若是打棚,那就得晒白鳖了。”

齐返比不了沈归,只是个半春半典的半开眼;但他毕竟也与花子的祖宗伍乘风厮混过一段时间,对于花子门的行话,总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而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银子我们有的是,但自己也是身在江湖的老合,不吃你那一套;如果你要是想着戏弄我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这老乞丐听完之后,用手中的木拐棍敲出五声脆响:

“轮上的三老四少(车上的各位朋友),老挂杆的报号(老乞丐自我介绍一下)——甲三。”

半个时辰之后,一匹卸了套的老马,悠闲的啃食官道两旁的青草;而一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乞丐队伍,也一路北上、去关外讨生活了。

太阳西沉之时,西林城北五十余里的大蒋家村,迎来了一伙推着大车的官老爷。领头的队正一进村便找到了村长蒋老汉,命他速速腾出四十间空房,并置办二十只熏鸡,二十斤牛肉,几大坛子好酒,每人再来上两碗打卤面。

蒋村长听完了这群官爷的要求之后,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血来!但人家不但人多势众,更个个穿着官衣挎着腰刀,自己除了遵命行事,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于是,蒋村长收下了官爷们给自己的费用——纹银五两,含着眼泪组织了村里的妇孺去置办吃食了。

整个大蒋家村,共有民房四十七间,而人家那几位官老爷,又不愿意与大头兵挤在一起;于是乎,全村男女老少伺候完了这些过路鬼以后,便只能拖家带口地再走出十里余路,去邻村借宿一夜。

看着村里的百姓扶老携幼离开之后,藏在大蒋家村外小树林的沈归,望着场院中那些大呼小叫的西林府护城兵,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这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军屯,那么自己一会动起手来,也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我说“吕黑狗”啊,你们那位皇帝老子周元庆,是不是脑子让驴给踢过?鲁东路被这伙圣人的门下走狗、都祸害成了这副德性了,他就不知道管管吗?”

齐雁一拍吕方的肩膀,用下巴点着场院中那些醉醺醺的兵痞说道。吕方本就是个新上任的金刀捕快,而且他的职责又只是替皇宫抓贼捕盗、根本就管不着这档子破事;可如今被齐雁这么说,这位新晋的朝廷鹰犬,还真被问的有些含糊: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他……应该多少都能收到一些风声吧……”

沈归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村口驴棚前那一具薄皮棺材,开口回复着身后二人的闲谈:

“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周元庆他可能还真得一无所知!毕竟这鲁东路不仅是右丞相蔡驴子的老家,而他本人也是儒府学派出身,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大事小情,还不都得先经过内阁左右两位丞相的手?他蔡熹要是连这点屁事都捂不住的话,还当哪门子的丞相呢?”

吕方一听沈归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沈兄,蔡相为人虽然有些刻板迂腐,但也绝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蔡熹本人或许不是个伪君子,但面对师门当中那一窝千年吸血虫,他即便双目如炬、又能如之何呢?嘘……时候差不多了……”

三人闲话才说到一半,沈归突然止住了话头;如今天色已晚,周围已然是一片漆黑;而场院中那些喝的醉醺醺的兵痞、也都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民宅倒头便睡。

沈归只觉动手时机已到,指着一片漆黑的夜幕开始分配任务:

“吕方毕竟尚有官职在身,那就发你一个闲散差事。一会等局面大乱之后,你就持刀站在村口把守;倘若有人向你这边逃窜的话,杀与不杀、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完之后,沈归又盯着场院的方向看了半晌;几经思量之后,对身后的齐雁招了招手,指着一片漆黑对他说道:

“村口牌楼下面,那两只抱着大枪睡觉的醉猫就交给你了;解决了他们之后,再把躲在驴棚里的两个暗哨一并处理掉……”

“等会等会!夜哨在哪呢?我咋啥也看不见呢?”

沈归眉头一皱,抬手拍了齐雁脑袋一下:

“那两只醉猫都嚣张的躺成大字型了,你他娘跟我说看不见?得得得,那你去村尾的谷堆防火,吕捕头昧昧良心,帮忙解决这四个夜哨……”

吕方顺着沈归的手指望去、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沈归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他,没好气地说道:

“瞅啥呢?你跟大雁一起瞎的呀?”

“我吕方向天发誓,老子但凡要是能看见一丁点人影,下辈子我就给你当儿子成不?”

沈归闻言也有些含糊,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那两位躺在地上的醉鬼仍然还是清晰可见;就连一个秃子哨兵左手边的一滩呕吐物,他都能看见打卤面残渣里的黄花菜!

“两位爷在树上歇着吧,不指望两个睁眼瞎了!老子亲自去把四盏灯挑了(把暗哨拔了)!”

说完之后,沈归重新调整了袖口里的惊雷短剑,回头看了看两位相识无语的同伙,撂下了一个“呸”字,便纵深跃入了一片漆黑的深夜之中……

纵然两具火盆已然熄灭,但沈归接近村口之时,仍然格外小心的选择了匍匐前进;然而当他发觉呼噜声变得越来越响,便自觉有些没趣。他站起身子使劲儿拍了拍尘土,抽出短剑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一剑一个,便将两只睡相十分嚣张的醉猫抹了喉咙;随即,他又径直走向隐藏在棺材后方驴棚之中的两名暗哨。

这俩人的酒量还都不赖,从呼吸的频率来听,一个正在闭着眼睛假寐;而另外一个则醉眼迷离的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可能是睡不着觉,正在规划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

这位心思甚重的暗哨,耳听得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出于明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异响,他便以为是自家兄弟闲来无事,来找他闲聊了:

“花和尚你个老狗日的,懒得都他娘出奇!俩火盆都烧灭了,你也不知道添点柴禾啊?赶紧点上,要是一会队正起夜的时候摔上一跤,非得把你们这俩憨货给绑起来骟了!”

“嘿,已经醉成这副德性了,还让你们出来放哨?看来人缘混的不咋样啊!”

“你……!!……我人缘好不好的,那也比你花和尚可人疼……”

这位尚能思考人生的暗哨,显然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老行伍了。他耳中听到沈归那陌生的嗓音之后,酒立刻醒了大半!然而前哨没有发出任何示警,就证明八成已经遭了此人毒手;如果此时自己大喊大叫,无论那些呼噜声震天响的醉猫能不能听见,他自己肯定是活不了的!

于是,他就一边用言语麻痹着来者,一边把右手悄悄摸向了干草堆里的铜锣!反正今夜伸手不见五指,既然自己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对方也肯定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皆时只要自己能发出一声锣响,肯定会有那酒量好的兄弟被惊醒!皆时对方肯定被震得一愣,自己的腿脚又是出了名的飞快,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当中,来者也未必能够追上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人的右手刚刚摸到了锣锤的一刹那,沈归仿佛一只捕鼠的狸猫那般迅速向前扑去,身影一动、膝盖便死死地压在了此人的手腕上!紧接着右手握住口鼻、左手惊雷一动,便把这名睁眼瞎一般的暗哨,彻底送回了老家。

“花和尚你个小王八揍的,滚老子们远点!每回灌下去二两猫尿,不是睡得像头死猪、就拉着人唠叨个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沈归被身后突然传出的喝骂吓了一惊,原来是那位闭眼假寐的暗哨、听见二人虚与委蛇的对话没有多想,闭着双眼翻了个身、继续打盹去了。

沈归慢慢躺倒在他的背后,将黑漆漆的惊雷短剑悄悄靠在他喉咙前半分的位置,嘴巴凑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一口仙气吹到了耳朵眼里,这位浑浑噩噩的汉子直觉耳中生出一种温暖,从脚底心一直麻到了头皮;可转念一想,吹自己耳朵的不是漂亮娘们,而是个大秃脑袋的糙老爷们之后,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

287.财神过路

这假寐的汉子刚才就有些恼了,可自己推着棺材车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被累的不轻,根本就没心思搭理这个“王八揍的花和尚”;可如今被他这么一吹耳朵眼,多少日子都没过碰姑娘的自己,立刻就没了半点继续睡觉的心思;满肚子的邪火蹭的一下烧到了脑门,猛一下站起身子便要破口大骂……

此人本想从花和尚的祖宗十八代开始问候;可刚刚提及对方的老母亲之时,便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嘶嘶的风声……

沈归站起身来,看着那位眼神迷离的“喷泉“,挑起大指低声赞道:

“起床气可真大呀!”

此人的喉管已经被切了个大敞四开,眼下除了呲呲的气声之外,其他任何响动都发不出来了;他本打算尽力敲响那柄近在咫尺的铜锣,然而沈归却用脚尖轻轻向外一踢,便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在半寸距离以外。

犹如泉眼般的血液,由于体内压力的鼓荡高速喷溅而出;没过多久,也许是鲜血喷尽、也许是被活活憋死,这位全村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坠入了黑暗之中。

沈归离开驴棚,收取了自己的短剑,便钻入了身后的第一间民宅;没过多久,大蒋家村的场院之中便堆满了颈骨被扭断的近两百具死尸;许多人临死之前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片片极富嚼劲的卤牛肉、入喉香醇火辣的烈酒之中。

这不过是一次押解死尸的任务,所以西林城防营的营正,这次并没有随队而来;而这二百名押送十四尸首的兵痞,主官便是正躺在村长家里呼呼大睡的袁德林。这位袁队正,本是西林城中的一位无业游民,颇识得几个大字,也练过几下拳脚,算不上是什么恶人,顶多是个不太讲理的泼皮而已。

人有三衰六旺,倒霉也没有倒一辈子的。某日,袁家二姐有幸被一位读书识字的大人物看上,并收入家中称为一名侧室;自此之后,这个普通的农户也就鸡犬升天,成了一户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

其实他二姐不过是一个侧室填房,在夫家没什么话语权,更攒不下什么体己。不过攀上了读书人的高枝、袁家的地亩就变成了儒府学派的私产,除了每年需要交给孔家的笔墨银子之外,什么丁税、地税、皇粮、春捐秋捐一类的朝廷税收,通通免缴免贡;如此一来,即便是大灾之年,只要鲁东没起蝗虫不至于绝收,那他们袁家就准能过上一个富裕年!

有了富裕银子之后,就得琢磨琢磨袁家唯一男丁日后的出路了,在地里刨食又能有多大出息呢?袁德林他爹没什么文化,所以给儿子取的本名就叫袁小三;而德林二字,还是他姐夫给他取得大号;而他姐夫也正是用赐名这个方式,绝了袁三这块荒料识文断字,读书举试的美梦。

既然习文不是这块料,那就习武好了。凭着他姐夫在西林府的威望,这位大号颇为中正的袁小三,还真就在家门口谋了一个护城兵的差事!又过了几年之后,更在姐夫的照拂下晋升成了队正。

据他那位知府衙门师爷姐夫所说,如果他能把这趟差事完完整整的走下来,那么回来之后,就可以许他一个更加远大的前程了。

因此最近几天,关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已经成了袁德林每晚的必修功课。他这人没什么宏大高远的志向,只想在西林城的街面上混出一点名堂,再攒点银子娶上一房腚大的媳妇;若是还能买下一间小铺面,那他这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今夜借着一些酒劲,正做梦娶媳妇的袁队正,突然被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所惊扰。他开始还没当回事,一边挥着胳膊一边嘟囔着骂人,就连眼皮都没抬,还以为是军中哪个熟人跟自己开玩笑呢!可接下来对方故技重施、还额外加重了力道,他这才恼怒地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打量着坐在炕沿上的身影。

由于屋中没有掌灯,他也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身形高瘦的男子:

“小biang的你半夜不睡觉,折腾我干啥呀?是不是我平时给你的笑脸太多了?别找不自在啊,滚蛋!”

沈归见此人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腕迅速抖动,将惊雷剑第三次拍到了对方后脑勺上、发出了啪啪啪的三声脆响。

“刘烟囱你个王八揍的,我日恁个娘……”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手下这般耍弄!袁德林被这三次冰碴帖脸的刺激弄得睡意全无,一把掀开暖烘烘的被窝站在了炕上,作势就要朝着“刘烟囱”的脸上踹去;可没想到自己这居高临下的一脚、非但没有踹塌对方的鼻梁骨,反而还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捏住了后脚跟的大筋……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以后,自己便摔回了土炕之上;随即体内传来喀嚓、喀嚓几声脆响,便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了!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袁德林跟着他的师爷姐夫厮混已久,也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地痞无赖了;面对如此危局,他脑中立刻飞速旋转,同时开口低声说道:

“四梁八柱的各位好汉!刚才我还以为是手下的伙计刘烟囱跟我耍闹,言语颇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诸位手段高明,直到小弟被卸了骨头之后,都没看见诸位的本相,我袁某人服了!不过,想必诸位英雄好看也都亲眼所见,我们这一伙人只是在此借宿一夜,还给村长留了不少银子呢!放心,袁某人麾下这些兄弟,绝不是那种祸害相亲百姓的下三滥兵痞!“

“嗯……五两银子?官差老爷您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位大当家的,您把小人想成个啥了?那五两银子不就是定钱吗?谁家饭馆也不能让客人先结账不是?您放心,走的时候我们肯定还得大把大把的留银子,总不能让乡亲们戳我们脊梁骨不是?当然了,既然都是南山走的老虎、北海闹水的蛟龙,咋也不能让各位好汉白来一趟不是!诸位也看见了,哥们这趟走的是白事,那不是吗?村口还停着灵呢!差事没交,刑部的赏银自然也没发下来,小弟也没多少富裕银子不是?诺,那个蓝布包袱里还有二百两的锭子,右脚的官靴里,还有一张应急的银票!赏脸的话诸位就别客气,算小弟请诸位好汉喝酒了!”

沈归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江湖口,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别看这种人文不成武不就,可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也定能活的比旁人长远一些。这种人的一切技能,都是为了生存而服务;所以他们当面临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容易妥协的一类人。

“嘴皮子还挺利落哈?天上几颗星?海里几条龙?”

“当家的别费劲了,我没走过江湖,不懂春典。”

“唔,难得遇见这么识相的“翅子”(官),你要是能把嗓子压低点的话,那咱们就过过话?”

“听凭大当家的作主!”

沈归点了点头,按照绿林的规矩扯下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帮他把被卸的各处关节重新托回原位,之后再掌上一盏灯,坐在了土炕的另外一侧。

“村口棺材里躺着的主,是哪个山头的“顶梁柱”啊?”

土匪窝子里按照职责地位划分,可以分为四梁八柱。顾名思义,顶梁柱便是一个土匪集团的大当家。

沈归有此一问,其实也是在帮袁德林放松紧张的心理。自古以来,中州路与鲁东路都是人口大省;所以每逢兵祸天灾、粮食短缺之时,立马就会变的匪盗横行。即便是太平年月,当地百姓看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暗地里却与某山某寨的大王暗通款曲,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而沈归今日与袁德林这一番对话,也让他成功的误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袁队正以为,这位山大王只是一伙过路的马匪,看见自己这一队官人押着一具薄皮棺材,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大王落网,所以打算把同道的尸首劫走呢!

江湖人和老百姓都把“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挂在嘴边上,这老百姓是心疼打官司的银子;而江湖人,则是为了表现自己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叛逆性格。所以按照匪盗的规矩来说,无论两伙绺子生前打得多么不可开交,可人死债消,凡是碰上了这档子事的土匪,是绝不能任由江湖同道的尸首落入官府手中的!

这是江湖人的义气,也是江湖人的尊严。

沈归仅仅三言两语,便在袁德林的脑中成功刻画出了一个土匪的形象;而后,便再不疑有他,放松的笑了起来: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棺材里面装的尸首,非但不是江湖人,甚至连咱北燕人都不是!他是幽北蛮子派来的探子,刚在我们西林府落了网!这不是嘛,上差立下了大功,坐在堂上等着升官发财;可我们这群跑腿的,却还得押着他的尸首去燕京刑部销案!”

沈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钻入了思维误区,关于此案真实情况的警惕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288.万事皆有因

“原来如此…不对!小子,竟敢拿大话蒙你家爷爷,不要命了吧?如果他是探子的话,从来都不会单打独斗,哪有一个人落网就能去刑部销案的道理?就连我们山上的探马都是仨人一组,你们只抓到一个也敢往京里送?”

说完之后,沈归把惊雷短剑拍在了炕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我看你小子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这袁德林听了沈归的话之后,心中顿时一松,面上不惊反笑:

“呵呵,大王果然好阅历啊!确实,我们西林府这次总共擒杀了四名幽北探子,村口那个死鬼,是来营救他们的从犯,还当众刺死了知府孔大人呢!另外三名主犯的尸首,现在还存在西林府的义庄,等着跟幽北蛮子谈判的时候再用!”

“谈判?”

“对啊,据说这次带队的幽北探子还是个大官,我们卢教头说了,可以用他们三个当成谈判的注码,狠狠从幽北人身上割下一大块肥肉来!”

“卢将军?”

“对,就是我们鲁西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

真是山水有相逢!

最初踏入江湖之时,沈归认为这江湖道很深,深的仿佛能够容纳天地万物一般;但随着亲身体验之后,深不见底的江湖道便在他面前一点点剥下面纱,他却发现整个江湖又浅显的仿佛一副白描的画卷,简单的没有半分遮掩。

江湖很大,江湖也很小;沈归走遍了华禹大陆的大江南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异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全都有所结交,但眼下回头再看,仿佛这些彼此看似毫无联系的人,居然也存在着一条肉眼无法辨识的纽带,彼此纠缠在一起之后,将自己紧紧束缚在一团丝茧之中,越勒越紧。

鲁西一代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与沈归之间的确打过一段交道。可他与李玄鱼之间的那一条人命债,已经在自己身上抵消掉了。沈归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纠葛;可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却与刀疤男之间结下了一笔新的人命债。

而且这一次的债目,乃是四条人命。

以卢泰那么俊的刀法与拳术修为,想在任何地方讨到一口饭吃都不算难事。正所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从军一途,本就是习武之人最正统的出路。但问题是卢泰与谛听之间沆瀣一气,对于沈归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他那么他与鲁西儒府学派勾结在一起,到底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还是谛听交给他来执行的任务呢?

如果是前者,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每个江湖人都会有着另外一层身份,侠客这个职业,本身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可一旦此事与谛听有所牵连,那么其中的内情就颇值得玩味了。

纵观古今兴废、历数朝代更迭,这片华禹大陆上的皇帝老儿换过无数家,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观花似的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单就这鲁西附近的州衙府县,从留存至今的远古典籍之中看来,就已经是圣师孔家的一片自留地了。那么多策马驰骋疆场、举刀戡平乱世的一代枭雄、那么多开创了百年繁华盛世的一代圣主,有哪任君王未曾把主意打到这一大片土地上?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成功呢?任你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圣人门下弟子无数,光耀了华禹大陆千百年,虽然也曾退让一时,然而却从未一蹶不振。

令这些人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最大秘诀,已经全部书写在在圣人留下的典籍之中。没有任何一任君王,能够忍受自己手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被贱如荒草的百姓所共享;也没有任何一位明主或是贤臣,可以从事实上接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公正律条;而儒林学派提倡的“民贵君轻”思想,的确可以很好的体现君主的宽仁与胸怀,但也终究只能成为挂在嘴边上的口号,披在骨肉外面的一层皮毛罢了。

从平衡的角度来说,天佑帝周元庆已经把帝王制衡术玩弄到了极致。他麾下的两位朝廷辅宰重臣,一位是传统显学的代表人物——蔡熹蔡显阳;而另外一位,则是新锐杂学的代表人物——王放王牧北。单从这两位内阁大员的出身来看,就能体现出天佑帝构建北燕文官体系的整体思路:以传统显学以教化万民、以诸学杂说而治世理国。

其实诸家学说之间,并不分高低贵贱,只是不同的几种工具而已。哪种工具的效果更好,就只取决于时下的社会大环境、与朝廷各级官吏的施政水平而已。对于北燕朝廷来说,王放此人纵然脾气火爆、不拘小节,然而却是一位学贯古今,文武双全的杂学大家。他所提出的国策与思想,充满了浓郁的个人风格,并不会拘泥于某一家时兴学说,也不会贬低那些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传统旧学,一切皆以实践效果为准绳。可以说如今北燕王朝这百花争鸣的文化氛围,便是王放一手建立而成的。

如果说蔡熹是有志于入仕学子的座师,那么王放,便是天下之人的座师。即便是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工匠、商贾、农夫、女乐等等贱籍,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受过王放的恩惠。

王放的影响力已然如此可怕,可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却仍然还是屡屡在蔡熹受伤吃亏;这其中尽管有着周元庆耍弄帝王心术的原因,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蔡熹、以及他身后儒府学派的整个梯队,是何等的牢不可破!

话语权,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历史经卷,也完全由他们来书写。身前身后之名,已然皆在仕子笔墨之中,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敢于无视他们制定出的规则呢?

虽说蔡家也是鲁东路的名门望族,但他与圣人毕竟不同姓,却何德何能,竟可以扛起儒府学派的大旗呢?

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南人更加注重族缘血脉;而北人,则更注重文化认同。打个比方来说,对于华江以南的人来说,如果两位陌生人之间是共同祭拜一家宗祠的老表,那么即便互相眼生的很,也会自觉的紧紧抱成一团,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可两位北人如果是未谋其面、只闻其名的远亲,就未必能缔结成利益共同体了。

北地多战乱、江南少流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之下,便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际网络。换句话说,对于北地的儒府学派而言,选择扛旗之人的标准并不在于血脉与门楣;而是在于其人的道德品质与学术造诣;如果说的再功利一些,那就是看看门下三千弟子之中,谁能在朝廷的文官序列之中爬到最高的位置,那么谁就能立刻得到天下仕子之心!

千百年来都处于此种氛围当中的儒府学派,自然也形成了一套如何给人区分等级的标准。用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来形容,也是再恰当不过了。无论是农夫还是商人、工匠还是武术家,至少在儒府学派的势力范围之内,则统统归于一类。且不论上古时期的圣人公,当初的治学理念究竟如何;但经过了千百年来演变至今,儒府学派的文人风骨,已然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卑劣下贱。

简单说来,鲁东路的各行各业,只要能与儒府学派搭上一丁点边,就一定要为这些莘莘学子的驾前任意驱使。有银子的送银子、没银子的出力气。而且即便不留余力的供奉香火,也完全无法进入那些圣人门徒的眼皮子里。想要打入他们的圈子当中,要做的努力可不仅仅是黄白之物这么简单!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糙人,也要按照学子老爷们的生活习惯,效仿那些浩如烟海的日常礼仪;把生僻书面词汇掺杂在日常交流之中,才能与那些学子老爷们谈上几句!

如果想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一位有机会入阁拜相的仕子,那么其中所要付出的艰辛,一定不比修成天灵脉者轻松多少。这儒府学派虽不讲血缘关系,但他们却讲究家庭出身啊!如果其人是商人的儿子,即便考取了功名,吃上了一口君王禄米,也绝对无法进入文官体系的核心序列当中。

燕京城紫金殿上的阶级壁垒,尚且如此牢不可破;那么对于儒府学派的自留地——西林城来说,岂不是更加的暗无天日了?

刀疤男卢泰作为一个江湖人、一位顶尖的武学宗师、如果想要隐藏自己身份的话,去哪里又过不上安生日子呢?毕竟他是谛听的人,缺什么都不可能缺少银钱,何必来受这群文人老爷们的气呢?

所以沈归判断,卢泰之所以身在儒府学派的大本营,更成为了护城兵的总教头,应该就是出自于谛听方面的授意。不过在这个武夫不如狗的西林城里,他卢泰纵然武术通玄,潜伏于此又能探听到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呢?

兴许是谛听想下一步闲棋、烧一铺冷灶,顺带多挑起一些内外争端,他们好趁势发上几笔国难财。

可说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一类的小手段,这些个饱读圣贤之言的文弱书生,可个顶个都是谛听的祖师爷!

289.慈悲树

沈归根本无需细问,颇有一番急智的袁德林,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知道的或是听到的诸多消息,全部和盘托出;甚至就连自家师爷姐夫的诸多小黑帐,都被这个倒霉孩子偷偷记下了一本,并藏在了家中灶台前的青砖石下。不过,如此絮叨的一番招供,还真帮他成功的捡回了一条小命。

原来在傅忆命丧西林城的当天夜晚,他与那位师爷姐夫家中的账房先生,全都不在城中。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整日都在西林城外相熟的乡村野店里面对黑账,有无数乡亲与酒鬼都可以帮他们作证。

沈归想要摘下他的脑袋,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况且他的不在场证明又十分容易查证,所以他也愿意相信袁德林的一番辩白。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沈归便迅速在他的颈动脉上挥出一记手刀;随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袁队正,在陷入昏睡之前,扯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次日下午,大蒋家村的近百口乡亲,扶老携幼的从邻村返回家园。蒋村长是个明白人,他先派出了一位腿脚快的后生在村口张望许久,发现那两百号蛮横霸道的丘八已然踪迹皆无,只有昨夜那一地的杯盘狼藉,仍然还摆在场院之中。

蒋村长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一位腰宽体壮的中年妇人说道:

“虎头他娘啊,你们妯娌几个就多费点事吧。等一会收拾好了碗筷,再去村口驴棚外面烧上几刀黄纸;除了驱驱晦气之外,也对土地爷爷念叨念叨,别再让这群狗日的祸害咱们大蒋家村了……”

那位壮硕的妇人应了一声之后,便招呼了另外几位姐妹,挽起了袖子开始了一场大扫除。而刚刚破了一笔大财的蒋村长,则唉声叹气的回到自己家中查点损失。推开家门,他发现自家并没有任何损失,除了酒气还没有散去之外,并没任何异常情况。蒋村长推开了窗子,午后的暖阳顺着缝隙洒了进来,而他的眼角,也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晃了一下……

嘶,炕桌上竟然摆着十两的银锭子!

蒋村长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便急忙将这锭止血的银子塞入里怀;而后他刚想下床出去喊自家的老婆子,却又被炕沿的木头茬刮开了一道血痕。暴富当前,他也没心思管这点皮外伤,只当是老婆子年纪大了眼神不济,做活的时候剪刀脱手而已……

出门走了一圈之后,他发现每家的屋子虽然都有些杂乱,却也都留下了一锭银子;蒋村长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连声感慨着“土地爷爷显灵、财神爷保佑”……总而言之,这么多银子也绝不可能是那些常来常往的兵痞留下来的,蒋村长对他们这些人的道德水平,还是极其信任的。

“村长!村长!村里丢东西啦!”

正在蒋村长笑呵呵的与乡亲们畅想未来之时,正在村口烧纸的虎头娘,突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嚷声!大家伙急忙循声而去,只见虎头娘正站在村口的驴棚外面,指着墙上的一排钉子、神色慌张的说道:

“村长您看呐,那几盘新买回来拴驴的麻绳,全都丢了!这帮小嘎嘣死的,偷那么多绳子是急着把自己吊死啊?”

蒋村长被她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气的头昏脑涨,伸手指着虎头娘哆嗦了半天,勉强说出了两个字:

“滚蛋!”

与此同时,大蒋家村以北二十里,在一片荒地当中也刚刚醒来了一位年轻人。此人本名袁小三,大号叫做袁德林,是西林城护城营的一位队正。他最近刚接了一个大活,要送一具幽北探子的尸体进京销案;他的师爷姐夫对他讲,只要这趟差事跑完了,就能保他一个无比远大的前程。

从昏迷之中醒来的袁小三,坐起身子之后,先是摸了摸自己僵硬酸疼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左右一扭,颈骨立刻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几声脆响。疼还是有些疼的,但好歹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昨夜醉酒之后,那不太真实的对话,暂时还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左右望了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如此情况,他立刻确认了记忆中的遇袭不是酒醉之后的梦境,而他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侥幸活了下来。

除了自信心爆棚之外,他还不忘暗赞那一伙土匪知道江湖规矩,办事既体面、又讲究。

他梗着仿佛落枕的脖子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片荒野,距离昨夜落脚的大蒋家村也并不算远。那二百位护城营的弟兄如今还留在村里,他们等不到自己这位主官,就无法继续赶路!尽管昨夜命悬一线,可如今毕竟还好端端的活着;这以后的日子还得过,差事也得继续办呐。于是他站起身来,转着圈地打扫着衣裤上沾染的尘土……

袁小三才刚刚转了两圈,忽然一头就栽进了干裂的泥土之中!鼻子和额头都被粗粝的砂石与搓出了数道血痕,但他也完全没有在意,迅速连滚带爬地站起了身子,向后看去。

映入眼帘的一幕,从这一眼开始,便牢牢地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影相随、至死方休。

在他眼前不足二十步开外,有一棵足有十人怀抱的大槐树。这棵大槐树的根,应该差不多死透了,整个树上都没挂着几片树叶,看起来极其凄然惨淡;然而,每一根相对粗壮结实的树枝上面,却都垂吊着若干男子的尸体,那一具具穿着西林府护城营军服的死尸,正在顺着微风吹来的方向左右摇摆。远远看去,就仿佛是这棵几近枯死的大槐树,结出了一个个丰硕饱满的人形果实,正在朝着对面的这位袁队正,展示着这一场大丰收……

啊!!!

袁小三一屁股坐在了荒地上、双脚拼命向前蹬土、身子也向后挪出了几步远!恐惧到了极点之后,那柔软的双腿却反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迅速站起身来,仿佛是一个七八岁的淘小子,惹恼了村里的疯狗一般,拼命地向反方向跑去!即便路上摔了个大跟头,也完全没有阻挡他的奔命的步伐;即便跑丢了一只官靴,也根本就一无所知。袁德林只想尽快离开身后那棵硕果累累的大槐树,跑得越远越好……

从那一天开始,袁家就再也没有吃过香肠了。

于此同时,沈归一行三人,也已经登上了西林城外的古陵山。据上古传说所记载,这座植被茂密的小山丘上,葬着一位上古大贤的陵寝。

齐雁虽是飞贼出身,但那些翻尸倒古的技巧,也根本就难不住他,只是谈不上精通罢了。他左右探查了一番山势走向之后,对抱着一枚骨灰盅的沈归说道:

“哥,我看这里风水不错,要不然等咱们完事之后,就让他们哥四个在这里歇着吧?”

沈归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怀中这温润如玉的白瓷骨灰盅,目光望着远方的西林城方向,语气轻柔地说道:

“太白铁军有个老规矩:凡是自家兄弟战死,只有帮他们手刃仇人之后才能下葬。不可立碑、不可竖牌、不可留名、不可祭拜。骨灰要么洒在荒野孤山、要么混入江河湖海,太白铁军的诸位先辈英灵,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座古陵山,乃是上古大贤的陵寝,我们又怎好占据别人的家园呢?”

齐雁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了。吕方此时也拎着一个长条的包袱,走到沈归身边坐了下来:

“天色马上就会沉下来,可你真的非得今夜动手不可?前任知府才刚刚遇刺,此时的西林城,戒备一定非常森严。当然,以你的身手而言,即便天机弩再多,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如果你只是想入城发泄一番心中的怒火,那我便不在劝你了;可如果你还打算顺便带走三具遗体的话,那可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沈归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三人就这样沉默地看着远方的西林城,等待着夜幕降临。

忽然之间,沈归轻轻把手中的骨灰盅轻轻放在一边,反手拉出了春雨长剑,起身向前方大踏步走去。

“沈归?这会儿天可还没黑透呢!你干嘛去啊?“

“有客人来了,你们没看见吗?“

沈归纳闷的回头看了二人,发现他们俩的夜盲症好像又犯病了,全都充满疑惑的对着自己摇头。

“他现在正在顺着上山小路拾级而上……他上树了!左边第三棵!右边第六棵!这么明显了,你们俩就看不见吗?”

纵然齐雁是猎户世家,又从小就长在树林里,可他给沈归的回答,仍然还是摇头而已。

沈归叹了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争执,望着同样莫名其妙的吕方,好言相劝的说道:

“你们俩以后晚上出门警醒着点,多吃点枸杞啊,肝啊之类的东西,早睡早起……”

就在沈归给二位普及夜盲症之时的时候,身后一棵树上落下了一片叶子,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携带着极其细微的破风之声,在沈归身后从天而降:

“沈归,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唰!

290.人不如故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新月般的刀光携带着凛冽的寒芒,忽然出现在黄昏后的夜幕之中,径直向沈归的脖颈划来;一阵脆响刺破夜空,二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发现突袭沈归之人乃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说此人毫不起眼,其实也不太准确,毕竟他的左侧眉梢至右侧眼角,有着一道极其显眼的旧刀疤!

还未等二人观察仔细,沈归便迅速挺剑上前、与来者战做一团。这刀疤男手中挥舞着一把没有刀颚的苗刀——名唤倾城;据传此刀乃是当年北海剑奴为爱妻打造的定情之物,虽然此刀规格怪异,重量略轻,但说到坚韧度,却绝不比沈归手中的春雨逊色半分!

正是由于这柄苗刀倾城,没有用于保护手指、格挡敌刃顺切的刀颚,所以对执刀人的刀性天赋,有着极其硬性的超高要求,就等同于自带一套武学的上古兵刃;然而手中的沈归那柄春雨呢?就只是一柄时灵时不灵的夜明宝剑而已,好看倒是真的挺好看,却至今还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功能性。

不过考虑到春雨惊雷,本就是一对雌雄双剑;雄剑惊雷的功能性极其强大,但却貌不惊人;而雌剑春雨外观美艳动人,然实用性略逊一筹。好像这种差别,也能牵强附会的扯上阴阳平衡之道。

就连沈归自己都认为,春雨剑可能就是一柄美观性大于实用性的女性专用佩剑,可能是在铸剑材料之中,加铸了夜明珠一类的蓄光矿石,并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太阳西下之后,天色很快便黯淡了下来,而沈归与卢泰的身手本就在伯仲之间,两把利刃又是棋逢对手,谁都不可能在三招两式之间,就彻底击垮对手。随着二人的距离越贴越近、一刀一剑彼此间也仿佛产生了莫名的吸引力一般、牢牢地纠缠在了一起。

如果形容沈归以往的出手风格,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快字,就能说到了点子上;可最近先后蒙受了家人与挚友的惨死,也将沈归的内息与心性折磨成了一团糟,即便身体如今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杀起普通人来仍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遇上了同级别的顶尖高手,他却完全找不到当初那份一往无前的锐气。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他的身上有着诸多人命债的牵挂,本该是被复仇的火焰蒙蔽双眼,出手之际也该更加决然坚定;可就算是吕方这种二流师傅教出来的二流弟子,也一眼看出了沈归的出手节奏,竟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哪怕是初入行伍的新丁,负责训练的伍长与什长也会告诉他们这样一套经验道理:出手之前,一定要盯紧对方的几个致命要害之处,务求一击毙命,否则容易打虎不死,反被虎伤;前进之时,架持兵器的双肩要定,否则容易被步伐产生的晃动,散去提前积蓄在兵刃上的力道;进攻路线要直,否则的话,很容易被对方的格挡磕挂荡飞,令己身中门大开;出手杀敌之际心肠要狠,否则容易被伪善之心所迷惑。

这些老生常谈的厮杀诀窍与战场禁忌,如今的沈归可是一样不差的犯了个遍。可好在凭着他自幼练就的身体素质与条件反射,仍然还是能在对方略嫌缓慢的刀势之中,勉强支应一阵。

然而,单看这位不速之客的举手投足,他也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能耐!

说时迟那时快,卢泰手中倾城一震,突然使出了一个旋转、猛然荡开了微微吐露光晕的春雨长剑;下一个瞬间,那一道道炫目的刀光、就犹如夜色中一汪汪寒凉的春水,无孔不入地泼洒向了沈归周身各大要穴!

这只不过是在进攻节奏上的一次突变,哪怕是对于吕方来说,这种变招也谈不到特殊二字;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进攻速度反差,竟然打了也同样精熟此道的沈归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脚下的步伐,也出现了虚浮与蹒跚的迹象。

无论是江湖厮杀还是两军疆场,脚下无根、重心散乱,就是最标准的败阵之象!吕方一见沈归败象已露、再无心思继续观战,立刻抽出了那把天子御赐的金柄梅花刀。迅速起身前迎;而齐雁也早就不知去向,应该是隐藏在某一个提前选好的伏击位置,耐心的等待着刀疤男卢泰,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随着卢泰一刀紧似一刀的攻势,沈归抵挡的也就越来越觉得吃力,只能一步步的向后退去;忽然之间,他的右脚踩到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碎石,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重心,骤然被这里碎石彻底打散,双脚同时向上一荡,后背也直挺挺地向下砸去,眼看着就要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土地上!

霎时间,藏身在阴影处伺机而动的齐雁,被迫现出身影,夹在双手指缝中的两柄指尖刀,也直奔卢泰的喉管抹去;而吕方的金柄梅花刀,也大开大合地当头劈出一刀,虽然谈不上精妙,但力道与气势十分充足,他们是想以此逼退卢泰赶尽杀绝的一记杀招!

光,一片淡白色的光芒,从春雨剑身逸散开来,又迅速变成了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在场三人全都扭曲了自己原本的动作,而他们的兵刃与招式,也尽数劈在了空气之中。强光一闪即逝,却留下了三个眼泪汪汪的睁眼瞎!

沈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捡起恢复如初的春雨剑平举向前,剑尖轻轻搭在了卢泰的咽喉之上,回复着他出手偷袭之时的问好:

“我,最近还好,你呢?有什么遗言吗?”

明明是四人一起被强光晃到了眼睛,难道在其他三人眼中仿佛太阳坠地一般的耀眼,在沈归眼中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自己也不知道春雨剑为何会无故放光,更不清楚这三人为何仿佛被那些江湖巫道施展了定身术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流眼泪!但他总还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反正春雨剑再怪,也是跟自家女人借来的玩意儿,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

卢泰眼前仍然还是一片白光,他只觉得喉咙一凉,耳边就想起了沈归那熟悉的嗓音,便知道此阵已败。卢泰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除了引颈受戮之外,已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虽然此败有些莫名其妙,但刀压脖项的人始终都是自己,胜者王侯败者贼,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

“今日卢某出城寻你,其实是受人之托。但毕竟我刚刚败在你的手下,那么我还是先留下遗言,之后再终他人之事吧。”

“嗯。”

“西林城中的东陋巷街,有一户人家的大门上贴着一个大红色福字;屋中住着一位三旬开外的妇道、还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待我死后,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就说卢泰奉上差之命,出城剿匪去了。另外我怀中还有一叠银票,给他们娘俩留下一张渡日,剩下的你就随意处理吧。”

沈归接过了卢泰递来的那一卷银票,发现每一张都是汇南钱庄的千两大票。他反手收入袖口,对卢泰说道:

“千两的票面还是太大了,确实容易给孤儿寡母招祸。放心吧,我会小心处理的。”

卢泰听完之后,扯出了一抹微笑来:

“那就多谢沈少爷的一片仁义之心了。若果真如此的话,我下去见了大萨满之后,也就不会再告你小子的刁状了,哈哈哈哈……”

沈归闻言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太乐观的好,我相信人死如灯灭,你所期待的转世轮回、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关于生死之事,你以为自己知道多少?你又真的知道多少呢?你沈少爷信你沈少爷的,我卢泰信我卢泰的,咱们各自两便。”

沈归被他问愣了,随即摇了摇头,蒋春雨剑更加抵近几分,破开了他喉间的皮肉,带出了一串串的血珠:

“我没兴趣与你讨论生死轮回之事,也不想跟一个将死之人打机锋、猜谜语。现在后事已毕,你可以说说你到底受谁之托了,找我沈归又有何事了。”

卢泰沉默了半晌,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之后,略带伤感的说道:

“沈归,其实直到今日,你也对大萨满的一番苦心仍然知之甚少。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方式来尽力保护你,希望你不要深陷其中,然而你却……”

“回答我的问题,或者现在就去亲自查探一番所谓的转世轮回。”

“……好吧,今日卢某前来,其实是受君上所托,来请沈公子前去西林城中赴宴的。”

“君上?难道是天佑帝周元庆来到了西林城?”

卢泰闻言神色有些错愕,随即轻笑出声:

“呵,原来你对谛听的了解,也没有我们猜想当中的那般具体。君上,便是我们谛听所有人的头领,名字叫做江汉客。”

“也就是说,吩咐你来请我入城饮赴宴之人,名叫江汉客咯?我不认识他,不去!”

“不,沈归。你认识他!”

291.万里送行舟

夜幕悄然降临,最近血案频发的西林城,也仿佛进入了沉睡之中。原本打算夜入城中作下血案的沈归,此时却跟着刀疤男卢泰,大模大样的停在了西林城中的顶尖饭庄——宝元楼。这座宝元楼地理位置极佳,对门的邻居,便是整个西林城、乃是整个鲁西一代的土皇帝——儒府书院。

卢泰抬头看了看门前悬挂的蓝底金字招牌,对身后的沈归说道:

“如果沈少爷不打算取走在下的头颅,那么你我二人今日也就缘尽于此了。”

沈归笑了笑,拍了拍他腰间的刀鞘说道:

“我家大萨满婆婆的人情,你还是继续欠着吧。而咱们俩之间的债呢,这次就算是两清了;下次若是再让我碰上,你的脑袋可就没有这么结实了。”

说完之后,沈归抬腿迈步,踏入了这间灯火通明的宝元楼前厅。

宝元楼上下共有三层,一楼的前厅就只摆着若干的茶座,其余的地方,皆是一些花鸟古玩,迎客的栏柜附近,还摆着令郎满目的各色饮具酒坛,令人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可此刻见,这是一家专做熟客生意的顶级酒楼。再往上瞧,旋梯直通二层正中央,凭着八角楼的特殊格局,临窗摆放着诸多可以远眺景观的散座,只是如今全都空无一人罢了;而通往三层的旋梯入口处,正站着两位身形消瘦、姿色普通的女子,她们二人脸上的神情麻木而平淡,令人倍感大煞风景!

这两位瘦弱的姑娘看着沈归走上前来,目光只在他暗藏惊雷的左袖管、与背后的春雨剑上微微扫了一眼,便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中途未发一言。

服务态度极其恶劣!

沈归心中一边嘟囔着废话,一边全身戒备地踏上了三层楼梯的台阶。

整个宝元楼的三层,竟然是一见气势恢宏的整层包厢;顺着正北方向望去,可以将对街的儒府书院一览无遗。沈归四处看了看风景之后,便孤身一人坐在了那张摆着两副碗筷的方桌前;他仰头观望着八角楼的圆顶,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寂寥与悲伤。

方桌上除了一盏茶壶之外,还摆着酸的陈皮话梅、甜的金丝蜜枣、辣的芥末菜墩、苦的蜜渍莲心。沈归索性闲来无事,便每样都捏了一点尝了尝口感,发现干果虽然普通,但俱是上佳之品。随即他又拎起了茶壶,自斟了一杯淡黄色的茶汤浅啄一口……

饮下一口茶汤,沈归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把下面点着蜂蜡的茶壶,腹内竟然是鲁东路儒府菜系的看家本领——三套汤!

所谓三套汤,乃是由母鸡、老鸭、火腿为主料,更经过三道不同的工序配料,分别吊出三种高汤;之后在将三种高汤融为一体,并辅以红肉绒、白肉绒两种形态的肉泥辅料,吸附汤中多余油花与杂质,使汤色看似仿佛一碗茶汤那般清澈透亮;但饮入口腔之后,汤汁圆润而鲜美的滋味,足矣令任何老饕心中自醉。

不过,吊高汤是基本功,虽然技法不难,但炮制的过程却极其冗长;再加上这道三套汤,实际上乃是由三种高汤混成一碗,所以即便只用简简单单的加法,也绝不可能是在沈归应允赴宴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的!

毕竟如今的华禹大陆,还没有高汤杀手——味精的出现。

身处于代表着天圆地方的三层包厢,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四味小碟,再饮下这一道代表天、地、水的三套汤,今日宴席的品类,便已然呼之欲出了——正统儒府菜。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更是华禹饮食的终极奥义。鲁东菜式,以火候掌控方面的独门技法,冠绝华禹大陆。然而今日这一席儒府宴,更是整个鲁东路、乃至华江已北、唯一能叫响名号的宴席谱系。就连如今北燕紫金宫中的顶尖国宴,也都是由儒府派的大师傅们亲自掌勺的。

随着一杯三套汤下肚,一段夜路上吸入腹中的寒气也被彻底中和;其中一位神情冷漠的侍女,冰冷着一张面孔走上前来,她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摇摇晃晃地拎着一个痰盂,硬邦邦地往沈归身前这么一摔,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得!经过这位姑奶奶那么一搅合,之前的汤算是白饮了。

一盏蒙顶甘露入喉,冲淡了舌头缠绕的汤鲜余味。沈归把残茶啐入了痰盂当中,极其不满地白了同样不大高兴的女人一眼;而下一个瞬间,另外一位姑娘端着一盘“锅塌八珍豆腐”走来,并嘡一声甩在了桌面上!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劲极有分寸、还是因为这副画着雪中寻梅图的青瓷大盘,质量足够硬实;即便发出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连一滴芡汁都没有撒出盘外!

接下来,一道道带着十足锅气的儒府菜式,便被这两个服务人员、以极其恶劣的态度端了上来:鱼腹羊鲜、携子上殿、红烧蹄筋、油爆大虾、金丝海蟹、桂花鱼翅、牡丹血燕、葱烧海参等等等等……

仅用了半刻钟左右,这些工、料、厨、技皆属顶级的儒府菜式,就被两位轻功顶尖的冷脸姑娘依次端上了台面。菜式的卖相完美无缺,然而沈归实在是有些别扭。直到一壶温热着话梅老酒的炭炉,被推到了方桌侧面之后,这两位不太高兴的小姑奶奶,才彻底离开了这间宝元楼。

没有那两位军法官在此督战,单刀赴会的沈归才稍微放松了一些。自从他南下东海关之后,已经很少吃过这种顶级水平的席面了!即便如今他心中还装着大事,但总还是要先吃饱了肚子、才好送别人上路的!

“咳咳,本家请吃饭,自己却先动上筷子了?”

就在沈归刚刚拿起筷子之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脚步拾级而上,很快便出现在了旋梯口的位置;沈归回身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他一边解着腰间围挡的白布厨裙、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角落里的铜质脸盆架,开始就着盆中的皂角水,祛除手上的油污。

万里他乡遇故知,实乃平生一大幸事!沈归一见宋行舟出现,高兴的差点就快蹦起来了!这一路之上他们是餐风饮露,每次吃不好的时候,他就无比怀念正在燕京城庆和楼掌灶的宋师傅。如今心中的挂念成为了现实,又怎能不令他感到兴奋呢?

“请我吃饭这人,谱也摆的太大了!不过看在他能把你这尊大神、请来西林府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了!他爱来不来,咱爷俩可是好久没见了,先填饱了肚子,再喝上几壶小酒,好好叙谈叙谈……对了,那俩小祖宗走了,三楼还有多余的酒吧?”

宋行舟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木制方柜,对沈归说了一句幽北土话:

“可劲儿造!”

沈归听完之后,一筷子就捉到了一头油爆大虾:火候十足的焦脆表皮、融合了酸甜味道的芡汁,配合着紧实细嫩的顶级大明虾肉,简直令沈归感动的想要痛哭流涕。

厨子最爱猫舌头,宋行舟刚刚在厨房亲自掌勺,被油烟熏呛的没什么食欲。所以他只是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听着沈归连批带讲,偶尔也发表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壶壶应时当季的寿眉春酒,就这样帮助久未谋面的二位知己助长了谈性,直喝到最后,吃到肚皮溜圆的沈归,都只能被迫放弃了今夜的行动。毕竟走路都费劲的话,与人动手厮杀实在是不大便利。

沈归仰头饮下一盏温至半热的寿眉春,语带疑惑地开口问道:

“好好的燕京城不住,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宋行舟也尝了尝自己的手艺,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本就是鲁东人氏,回乡省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回乡省亲,那庆和楼的灶谁掌啊?莫非,是你与古氏夫妇之间起了争执?”

正如沈归所说,自从古戒与苏乙青夫妇盘下了庆和楼之后,便请来了四处打零工为生的宋行舟执掌后厨。尽管宋师傅的手艺是万中无一的好,但他的脾气也同样十分古怪,经常为了一些摸不着头脑额小事,与酒楼东家彻底闹翻,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过上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古家夫妇呢,本就是江湖人出身,不但胸怀更加宽广,见过的各式怪人也是数不胜数,自然不会计较宋师傅的孤僻与怪异;再加上还有双方的朋友沈归,从中牵线搭桥,宋行舟便也应下了这份差事,在燕京城中的庆和楼安顿下来。

不过眼下他执掌庆和楼的后厨还没过多久,根本也教不出能够替班的徒弟;那么他如今回乡省亲,古家夫妇的生意还怎么继续做呢?

况且自己分明记得,这宋行舟原本就是因为受到儒府学派欺凌打压,最终才导致负气出走、毅然决定出关北上;最终选择了冰天雪地、物资匮乏的幽北三路落脚;否则的话以他的手艺,到哪都少不了他一口饭吃。毕竟幽北三路那鬼地方,每年入冬以后,大雪只要一封上盖,那简直就是厨子的噩梦!

既然就是被这些乡里乡亲挤兑的远走他乡,他如今为什么又要会到这个伤心地、去省什么狗屁亲戚呢?

莫非这宋行舟也是同自己一样、来找儒府学派复仇的不成?

292.江汉思归客

宋行舟听完沈归的问题之后放下了筷子,伸手拍了两下巴掌,便有一位冷脸姑娘拎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包袱,再次出现在了三楼。沈归看着她这副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脸便对宋行舟打起了小报告:

“不是我说你啊老宋,这灶上的手艺你自然是没得挑,这间酒楼的装潢与布置也够得上顶级水准,就是这俩待客的姑娘实在太差劲了,你自己看看她这张脸,谁还有心思能吃得下去饭呢?”

宋行舟笑呵呵的接过了包袱,朝着沈归摆了摆手说道:

“你也知道,最近华禹大陆不太平,这两位姑娘是负责一路上保护我安全的侍卫,不是什么跑堂传菜的活计,你就多担待些吧……”

说完之后,还未等沈归继续开口,宋行舟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柄连鞘长剑,并将剑柄一侧递给了沈归:

“庆和楼已经易主了,新任的东家乃是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原来的东家古氏夫妇,此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而他们五岁的儿子古忆,宋某已然安置妥当了。”

这一句话出唇,令方才还活灵活现的沈归、瞬间变得僵硬起来。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先检验起了这柄颇为眼熟的宝剑……

此剑乃是一柄纹饰精美的上古重剑,据传乃是江南初代吴王,传予后世子嗣的王者之兵。这把剑上一任的主人叫做丁三二四,乃是一名潦倒的烂赌鬼,本名田易武;而这柄上古君王之剑,就是田易武输给古戒父亲古猴儿的赌资。

剑名,紫电。

待沈归断定出了这把剑的真伪之后,宋行舟又从包袱中掏出了两只铁爪套,一枚驴皮蒙面的拨浪鼓。

“这些东西你都认得吧?吴王家传紫电剑,小绺门弃徒苏乙青的兵刃红拂手,还有小忆最喜欢的玩具……”

沈归机械地抚摸着三件东西,脑中仍然还是一团浆糊。虽然古氏夫妇的社会关系有些复杂,但无论是秦秋带领的小绺门与百鸟、还是眼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由姜三爷姜小楼执掌的竹海剑池,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默认了他们夫妇的这一段关系。而且,在江湖海底与蜀南剑冢当中,这两位的名字也早就被抹去了,所以即便夫妇二人真的遇袭身亡,也应该与双方的师承门派关系不大。

再者说来,虽然自己与他们夫妇交情匪浅,但实际上自己的那些私事,也从来没有打扰过他们夫妇的生活;何况自己也有意避开二位,甚至连侄儿古忆的面,他都未曾见过。所以他们受到了自己牵连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至少在沈归看来,机会应该不大。

而再想到他们夫妇的产业,燕京庆和楼,如今落在了周长安的手里,看似最有可能的图财害命,其实则是无稽之谈。周长安毕竟掌管着北燕官方的情报系统赤乌,想要查出自己与古氏夫妇之间的关系简直易如反掌;现在他老子与自己的关系很微妙,至少尚未撕破脸皮;如果他周长安想要无旨而动、为君父分忧的话,也早就可以动手了;如果说就为了这么一间铺面的话,就算庆和楼的生意再红火,还能令堂堂的北燕四皇子垂涎欲滴?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沈归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他们夫妇是病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我。”

沈归听完这句话后,又看着嘴角含笑的宋行舟,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从自己离开太白山脚下、进入奉京城开始算起,他与宋行舟之间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磨难的挚友故交了;没错,当他面临生死威胁之时,的确是异常的冷静淡定;但厨师这个职业每日都在杀鸡宰羊、切墩热油,个顶个又都是玩刀的高手;对于血腥与厮杀之事,淡定一些也实属正常。

况且如今双方对面而作,本身的内息修为又足够精纯浑厚,却仍然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如果说一个普通的厨子,就能杀死古戒夫妇的话,那也太不把退隐的江湖人当成一回事了吧?

而且他唯一得手可能性——下毒,对于小绺门出身的苏乙青来说,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再者说来,这雇工杀害东家、图财害命之事也不新鲜,可宋行舟根本就不在乎银子,又能与古氏夫妇起什么要命的争执呢?

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包括双方实力对比,完全都无迹可寻,沈归除了哈哈大笑之外,又能做出什么反应呢?

“好好好,是你宋师傅杀了他们夫妇;那我来问你,你是如何杀死他们的呢?煎炒烹炸?焖熘熬炖?还是片成了人侩,生吃的呀?”

“嗯……他们夫妇都是好人,不该受到那样的折磨。俱是一剑穿心,走的时候非常安然。”

宋行舟一边品尝着自己的菜式,一边语气平淡的回答道。沈归看着他的神情,原本嬉皮笑脸的一张面孔也逐渐开始僵硬,最后彻底冷淡了下来。

“你为何要杀害他们夫妇?”

“因为你怀里的木匣。”

经宋行舟这么一提,沈归突然想起吕方受十四临终之托,留给了自己一只木匣。自己这一段时间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亲朋挚友的先后辞世,连番承受了极其沉重的打击,直接把这只木匣抛诸于脑后了!此时经宋行舟提起,他匆忙地取出了包袱之中的木匣,打开一看……

三寸镇龙钉,第七枚,摇光。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把木匣随手一丢,死死地注视着神色淡然的宋行舟说:

“宋行舟,你到底是谁?”

“我吩咐卢泰来请你吃饭,你却反问我是谁?”

“谛听?君上?”

“唔,自我介绍一下。先父姓宋,生前乃是这间宝元楼的掌勺大师傅;先母姓江,乃是儒府学派当中一位大人物的独女。至于你所说的君上二字,只是他们自作主张的称呼,我本人则更喜欢宋行舟这个名字。至于谛听嘛,既是那些家伙的小生意,也是本人的代号。”

沈归听到这里,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谛听来说,他曾经试图从无数种角度,进行解构与剖析。原本在他的结论之中,谛听这个庞然大物,很可能就是南康傀儡皇帝田文庆,谋求重掌朝政的整体布局;可谁能想象的到,这谛听背后的最高头目,竟然会是从小给自己烹制美食、与自己讨论各种香料用途、甚至还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忘年交——宋行舟呢?

这个意外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原本自以为条例清晰、理据充分的结论,也被瞬间揉成了一团乱麻。所谓一步错则步步错,之前的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如今反过来再看,就全成了一场笑话。

沈归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位极其熟悉的陌生人,嘴唇颤抖几次,勉强用走了调子的声音,挤出了三个字来:

“为什么?”

“嗯……你问的是什么?”

是啊,心里有那么多的问题,自己又该从哪里问起?问问谛听为何要种植象谷聚敛不义之财?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接近年幼之时的自己?问问谛听为何要在各地挑起争端?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拘押与他素有旧交的林思忧?问问谛听为何开始着手屠戮自己的旧友故交?问问他宋行舟今日为何要请自己饮宴?

事情再乱,也总先找到那个线头啊!

宋行舟转过头去,看着沈归僵硬的身体笑了笑;他伸手拿起了那枚毫不起眼的三寸镇龙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纂刻而成的铭文,目光变得深邃而遥远。

“沈归啊,加上这一枚摇光在内,你已经找到了五枚镇龙钉了。可是,你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吗?“

沈归木然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九枚三寸镇龙钉,的确正如坊间传言所说,乃是可以降龙镇国的上古神器。不过这些东西,却并没有帮助某一个人,问鼎华禹大陆的神奇能力,甚至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这玩意儿都比不上一匹战马、一把战刀来到更加实惠。至于这前七根镇龙钉,可以凭天罡北斗之力重新激活龙脉,从而以龙脉之力融合天地灵气,进而诞生出更多的天灵脉者。你曾也与不少天灵脉者打过交道,可你仔细回想一番,自从你降世之后,这天地间可曾涌现过新的天灵脉者呢?”

沈归根本没有半分犹豫,便立刻哑着嗓子回道:

“没有!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无关……”

“不!与你有关。这七根三寸镇龙一旦归位,那么天地灵气与龙脉之力立刻便会重新融合,天灵脉者也会再次应运而生。至于另外的两根左辅、右弼,则是控制无迹可寻的天道杀机。如果你难以理解的话,我也可以换个说法。谛听的根本职责,便是避免华禹大陆被天灵脉者的玩弄于股掌之间。达成最终目标的唯一途径,便是收敛并尝试销毁这一套伏羲至宝;至于另外两根,乃是多余的辅弼暗星,则可以用于绞杀天道杀机……”

“我说过了,这些神鬼之事与我无关……”

“早在二十年前,这一遭轮回的天道杀机已然降世,便是你沈归,沈太初!“

293.天发杀机

如果今日与沈归交谈之人,是个以测字相面、占吉卜凶为生的江湖术士,兴许对这些无稽之谈,他也并不会在意;可宋行舟、或者说是江汉客,却是整个谛听的首脑,他所说的话,可信度就完全不同了。

其实仔细回想一番,沈归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一路上走到哪里,哪里就瞬间崩溃,竟毫无例外!虽然看似这些事都只是偶然与巧合之下产物;可一旦被偶然事件如影随形,那么一切的意外之失,也仿佛变成了必然的结果。

“莫非尊驾言下之意,就是我沈某人才是致使华禹大陆纷争不休,兵连祸结的根本原因?”

“没错。因为关北斗对于你的所有预言,单从结果来看,根本没出现过任何的差错。”

“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你麾下谛听手眼通天、高手如云,直接宰了我岂不是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未曾想过吗?”

宋行舟把玩着手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无奈的耸了耸肩。

沈归本身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虽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轮回之说,但他却相信在天地之间,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与大道法则。简单来说,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妄图以一己之力而阻挡天下大势之人,都会被无情碾轧过去。所以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沈归对于天道的理解,更贴近于玄门典籍开篇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然,人类的文明源远流长,而且早在人类入主之前,这个世界就曾出现过许多称霸大陆一时的高等级物种;只不过人类征服天下的武器是智慧,而其他物种则各有千秋,而且已经被无情的天道碾压成了齑粉,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关于这种结论,他也是在岳海山囚禁的那只长乘身上,得到的启发。

从狭义来说,天道也可以视为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法则。比如说幽北三路的自然资源,可以供养十名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天长日久,有老人自然消亡,有新生儿降生成长,薪火相传,代代绵延不绝;然而如果这十位始祖人,选择了无节制的繁殖后续子嗣,那么此地的自然资源,就根本负担不了多出来的人口,饥荒也就随之而来。一旦陷入了这种窘迫的局面,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解决之道,充其量就只有两条道路:征战邻国,为多余人口开辟出新的栖息地;或者进行非等价的贸易交换,用剥削邻国的方式供养他的臣民。

家庭如是、部落如是、国家如是、民族如是。

如果把视野再放的高远一些、站在天地之道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无非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或是单纯的数字博弈而已。无论是交易中的亏损方,还是战争中的失败者,也就成为了填补那些被天地之道不容的余数罢了。

山洪、海啸、地震、火山喷发等等自然灾害,即便将时光与科技推移到沈归曾经存在的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天灾也只能预防与弥补,仍然无法完全抵挡、亦无法左右改变;而战争这种人类自发行为,看似是物种之间的私事,是经过多方面考量而得出的智慧性结论;可从实际结果来看,仍然逃不开这天地间若有似无的桎梏。

战争也许未必能够分出胜负,但一定会带来巨大的人口消亡。

纵观历代史家兴废之论,不难得出一个相同的规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反之亦然。然而这个亘古不变的规律,自从沈归出世之后,竟然仿佛变成了一个谬论。

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无论是漠北草原的内乱、还是西疆红黄二军的鹰视狼顾;每一家诸侯要么就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要么就是刚刚才结束一场战争,正在各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

说的具体一些,在沈归的娘亲——郭大小姐有喜之时,东海关外的硝烟才刚刚被迫终止;三剑退兵的神话,也将青芒剑神的威名传遍了华禹大陆;且不论此战胜败几何,可单从时间来看,距离华禹大陆上一场的大型战役,还要追溯到前朝大燕解体之时,也就是八十年之前的时候。

可自从东海关前一场血战,或者说沈归诞生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也无法享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了。所以从结果来看,说沈归是个扫把星,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康王朝之所以能够富甲天下,也许生意头脑与贸易天赋并不是主要原因。不妨大胆猜测一番:会不会正因为有着谛听、或者说是关北斗的庇佑,才使得南康王朝能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太平岁月呢?

预言沈归乃是荧惑妖星的关北斗,由于承袭了地灵脉的特殊能力,所以他本身并不会武艺;然而正如林思忧的回春圣手、北海剑奴的隔石断玉一般,关北斗的地灵脉,便是以天衍术数见长。

他告诉宋行舟说,天道无情、亦不可欺。可如果在杀机毕露之前、便下手除掉沈归的话,杀个把人对于谛听来说,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寄生在他气运之中的天意,却绝不会就此烟消云散!凡人与天地法则耍小聪明,一定是自取灭亡之道;皆时会不会天塌地陷、江河倒流,他关北斗也完全无法预测。

沈归听着宋行舟转述着关北斗对于天地之道的阐述,即便自己已经被谛听单方面定义为了华禹大陆的臭咸鱼,但他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原本杂乱无章的气息与起伏不定的情绪,竟然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所以你们谛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快速寻齐九根镇龙钉交给你们,然后再把左辅与右弼两根钉子,从我的百会穴与谷道穴生生钉入体内,以己身性命为祭、换人类存续之机咯?

宋行舟闻言沉默了半晌,随后又笑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我拒绝。”

“嗯,我们可以理解,所以才会从你身边的人着手。顺便一提,黑狗认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兴许会为情感所左右,而违背自己最初的想法。”

“重情重义不等于愚蠢,我只懂得什么是血债血偿,而拯救人类的责任实在是过于沉重,我沈归暂时还没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要不然你们去找别人问问?”

沈归说完站起身来,作势便要离开。紧接肩膀一紧、竟然又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回了座位上!毫无疑问,单从这手来看,宋行舟的身手,至少也能与白文衍相提并论。

“沈归,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华禹大陆已经狼烟四起、暗流涌动了!尽管看似只是漠北草原自家的私斗,然而战火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即便远在华江以南的那一片世外桃源,今次也无法独善其身;整个华禹大陆的黎民苍生,都会因为你的自私而陷入一场巨大而徒劳的消耗之中。难道你认为自己一人之命,竟抵得过天下黎民苍生吗?”

“沈归自然命如草芥,也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宋行舟,哦,或者说是江汉客,你与关北斗二人自觉可以更变天地之道,便要祭献我沈某人的项上头颅,以消弭华禹大陆即将到来的祸事。可你又是否想过,你二人也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之一,即便关北斗能够准确的参透天道,却仍然没有资格代天行事。江汉客,我劝你们二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太高!。”

“沈归!你的那双眼睛,难道最近没有出现过什么变化吗?“

“又当如何?”

“那就代表着你已经命不久矣了。当杀机毕露、华禹大陆狼烟四起之时,便是你这颗乱世妖星归天之日!莫非,你仅仅为了余下这几个月的光阴,便要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吗?林思忧、李乐安、颜书卿、齐雁、齐返等等等等……这些人,你真的都不在乎吗?”

沈归沉吟了半晌,站起身子,步履坚定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江汉客目光阴沉地坐在方桌前没有动作,待沈归的身影消失在三楼之后,一道声音悠然从楼下传来:

“江汉客!你个王八蛋给老子听清楚了!我沈归是他妈属驴的!牵着不走、我打着倒退!”

话音一落,那架直通三层的木制旋梯轰然倒塌!而这栋八角楼的二层墙壁,也同时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沈归竟然在怒急之下、直接撞破了楼壁跃然而出!几个起落之后,身影便彻底隐没在了西林城的夜色之中。

两位站在一楼守门的冷脸姑娘,闻声迅速窜上三楼!她们跪在江汉客的身前,用不发一言的方式,向自家君上讨令。江汉客坐在桌前,往着窗外已然陷入沉睡的儒府书院,语带疲倦地说道:

“罢了吧,七星降魔灯已然灭了一盏,沈归天眼已开,这世上恐怕除我之外,也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阻挡他了……由他去吧。”

两位姑娘本还有些蠢蠢欲动,但听了江汉客这话以后,便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也彻底消失了。

294.余日无多

次日清晨,一架木制平板车,从刚刚开放的北门外进入了西林城。推车之人,乃是世代专为儒府书院送水的供户,名叫王宁。送水是个赶早的苦营生、他眯着眼皮打着哈欠,推着承载了两个大木桶的水车,在书院的后院小门止住了脚步。停下之后,他先是晃了晃酸痛的肩膀与胳膊,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石块,在墙上画了两道白印记好了水账,这才重新正了正衣冠,堆起了满面和善的笑容,极其礼貌的敲了两下房门。

翻来覆去的敲了足有十轮,王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轻轻推了推门板,发现两扇后门只是虚掩、并没有上锁,便乍着胆子探入了半边身子进去:

“许大总管?小人乃是水户王宁啊,派个人出来接一下水了?许大总管……?”

王宁一边低声呼唤着总管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这儒林书院的名堂虽然不算大气,然而实际上却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巨型庄园。每日清晨之时,书院中三千弟子都要聚集在文圣殿中,在师长的带领下进行早功课;那朗朗读书之声,已然在这西林城中延续了千百年。

然而今日溜进书院之后,王宁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晨读之声。他私下搜寻未果之后,值得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到了文圣殿外。他本想用眼神引出屋中的一位先生,迅速交完了自己的差事,之后还得接着出城取水,再送别家大户;可他的视线才刚刚从侧墙探入殿内,脚下的重心却立刻向后倾倒,身体也自然向后翻下了台阶……

这间文圣殿,去年才刚刚翻修扩建了一遭,如今足可容纳三千弟子,同殿列席攻读。文生殿的北墙,更是挂着一副儒圣先师的巨大画像,先圣仪态庄严中而不乏慈爱、令人望而生敬。

可方才进入王宁眼中的文圣殿,却是与往日之时截然不同;三千弟子皆身穿白色学子袍,整整齐齐地跪坐在自己的课位之上;而坐在圆心正中央的早课师长,也身穿一袭黑色尊师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只是他却再也无法为门下学子传道解惑了……

整个文圣殿中的三千零一位师生,如今全都没有了脑袋!而在儒圣先师的巨幅画像之前,竟然整整齐齐摆着一个由无数头颅堆叠而成的京观!

自祖上起便老实巴交的王宁,哪见过这等残酷暴虐的血腥场面,才只打了一眼,便立刻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就连喉咙都紧张的迅速收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终于知道后院中那若有似无的腥甜,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也终于知道那已经形成惯例的朗朗读书之声,是因何而止了!

他立刻转回头去不敢再看,勉强爬起不住颤抖的身子,按照原路跑出了书院后门。可能是由于紧张与恐惧原因,他直接跑回了自己心中的安全港湾——家,就连那辆吃饭的家伙——木板车,都完全忘在了儒府书院的后巷之中。

王宁回到家之后便立刻发起了高热,他担心自己遗落的那辆水车,会给家人招致足矣灭门的祸事。然而只待自家婆娘外出收风以后,王宁总算放下心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来整个西林府衙门,连带着城防营在内一千两百余口,竟在一夜之间都被屠戮殆尽;而大堂上公正廉明的匾额下面,还写着一行血字:

杀人者,沈归是也!

昨日深夜,撞出酒楼二层的沈归,立刻凭着独特的虫鸣与鸟叫声,联络上了已然潜入城中的吕方与齐雁二人。他并没有对二人讲述自己与宋行舟会面一事,而是仍然按照原计划行事——潜入西林府衙门,抢回傅忆以及两位冬至兄弟的尸身;顺便盘问刚刚继任的孔知府一番,试试能不能打听出一些内幕消息来。

飞檐走壁、溜门撬锁,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哪怕是给他一根草棍,这天底下就没有能挡住他锁头!而吕方虽然是朝廷官人,本该置身事外;但他也差点命丧于西林城中,如今侥幸逃得活命之后,当然也想看看这个天下学子的朝圣之地,到底在背着朝廷搞些什么见不光的名堂!

根据之前袁德林的交代,齐雁已经从他家中偷偷取出了那本账簿。然而这袁小三也是个妙人,三人打开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这本黑帐,根本就不全!这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没有名目的数字而已,也就是说,他为了换回一条活命交出的这本账目,单独来看,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不过好在这小子说的也不全是瞎话,因为账目倒是真的,就是不全罢了;只要三人取到账房先生手中的半本账目明细,合在一起便能从中看出端倪。

华禹大陆的衙门建筑分布全是如出一辙,经常给自己的路引加盖手戳的齐雁、自然更是轻车熟路。仅仅几个起落,他便在案牍室中找到了衙门账房先生的住址。三人本着不要打草惊蛇的想法,先是确认了“替补上阵”的新任孔知府,如今正在书房挑灯夜读、之后便立刻转道,直奔这位狡兔三窟的账房先生家中。

西林城本就不大,转过几条街去,众人便来到了位于城西的一间大宅院外。吕方虽是个捕快,但毕竟还尚在实习期间;考虑到如今众人身在虎穴,自然不敢有半分差错;于是便把这位新手留在外面望风,而沈归与齐雁则分别从前后院墙翻入,直奔正房屋顶汇合。

眼下天交亥时,西林城中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就寝;然而这位账房先生府中正房,如今却依旧灯火通明。好在城西本都是些深宅大院,街坊邻居也俱是有钱有势之人,家家户户都尚未休息,也就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沈归与齐雁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分别掀开了一片房瓦,同时向屋内观瞧。

这间正房,乃是常见连三间的格局;而正厅之中的陈设风格,与院墙与大门的典雅朴素截然不同!入眼之处、俱是一片金碧辉煌,竟然连照明的烛台,都闪烁着金子的光芒!如此奢靡富贵的生活,差点闪瞎了房上二人的狗眼!这两位小少爷也全都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衙门口的账房先生,连官身都没有的寻常小吏,生活水平竟然已经攀升到了这个地步!

当然了,审美与品味方面,仍然还是有待提高的。

沈归不愧是江汉客口中“开了天眼”的妖星!他双眼一眯,迅速从金光璀璨的迷离之中超脱开来,索性不去看它;可等他将视线转入了内室,就更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珠子给抠出来了!

那位与袁小三合作的账房先生,此时周身上下一丝不挂;看他偌大的年纪,皮肤早已松垮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就仿佛是一条沙皮狗成精那么令人感到恶心!可这位爷却仿佛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铺就的银狐毛地毯之上!在这只老狗的身边,足足围了八名妙龄女子,每人都披散着满头青丝,显然都是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在内室门边两侧,还分别站着两位满脸横肉的老妪,每个人的脸上都涂脂抹粉,随着谄媚的笑容扑簌簌地往下落着粉渣,不停在指挥那些姑娘们,张嘴闭嘴说的全都是荤话……

在账房先生的右手处,正握着一杆造型精美的烟枪;而旁边一位白羊似的大姑娘家,如今正跪在毯子上为他烧制着烟泡!

齐雁也被这些姑娘皮肤上一道道刺眼的疤痕所惊、怒火瞬间暴起,直接拱到了头顶的百会穴上!他刚欲掀瓦入室斩妖除魔、忽然却被沈归用眼神强行止住;随即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咬牙切齿的齐雁迅速蹿向其他大宅的屋顶。

差不多又过了一刻钟之后,齐雁泪水纵横,下唇也被他无意识地咬了个血肉模糊,胸腔也止不住地上下起伏,不停地对沈归做出一个口型。

畜牲。

沈归叹了口气,又朝他摆了摆手,自己则迅速翻下屋顶,以惊雷剑插入门缝、迅速斩断门闩;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他又挥手将两位手执马鞭、闻声而来的老妪割断了喉咙,这才大踏步地走进了内室之中。

此时此刻,那位账房先生正枕在如玉似脂的膝头上,双目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先是悠然的吐出了一团云雾,随后看着手执利刃,浑身煞气的不速之客,语气缓慢而轻佻的说了一句:

“老爷怎么记得,今夜没叫相公啊?俏脸俊哥儿,你是不是走错了府门呢?”

被一个糟老头子调戏的沈归二话没说,走上前去揪着他脖子上松散堆叠的皮肤,左右开弓抽了十个耳光!要不是怕他被滚落喉咙的碎牙生生噎死,沈归真有心好好跟他沟通一番!然而,最让沈归意外的是,自己这位不速之客手执带血钢刀、又抓起了这位账房老爷没命的打,可旁边那些不着寸缕的女子,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只是傻愣愣地注视着屋中正在发生的争斗,眼神无喜无悲,也没有好奇、更没有希望的光芒。

只有麻木。

295.等级与财富

其实这等动用私刑、豢养女奴之类悖逆人伦的恶事,对于沈归与齐雁两位出身于江湖草莽之间的少年来说,真的没有任何过于深刻的感触了。他们既砸过颜狩改建的魔窟——双天赌坊;也逛过燕京城中,正燕门后面的几条烟粉胡同;还曾在秦淮河畔留恋过举世无双的花船画舫,可谓是阅尽了春花秋月的美色、听尽了世态炎凉的故事。

既然沦落于江湖之中、男子也好、女人也罢,肯定是各自有各自的难处;无论选择何种生存方式,只要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活下去,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而且无论是沈归还是齐雁,与这些沦落风尘的姑娘,其实都论的上江湖同道,完全不存在同情或是鄙夷的心理。

周遭环境的不同,会潜移默化的给人带来气质上的改变。对于辨人眉宇、察言观色的能力而言,无论沈归还是齐雁都驾轻就熟。这二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今日在这账房先生室内的一众女子,显然没有一位是烟花女子出身!

为了生存而选择沦落风尘,这根本谈不上丢人,也不需要旁人的同情;但深陷西城诸家大宅的这些位姑娘家,个顶个的皮肤细嫩、妆容淡雅,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吃穿渡日、才被迫沦落至此的!

沈归感受着姑娘们投来那一道道麻木的眼神、犹如芒刺在背般的难以忍受。他立刻挺起手中的惊雷剑,指着账房先生的鼻子尖说道:

“明跟你说了,我今天打算大开杀戒,没心思跟你磨牙逗闷子!听清楚了,我要你与袁小三私藏的另外半本花账!”

账房先生本就年迈苍苍,加上平日过的又是五毒俱全的颓废生活,根本就受不住半点的力道。方才被沈归连环巴掌一抽、再加上脑中尚有烟毒盘踞,整个人躺在地上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也是一片飞花。直到沈归开口说话之时,他仍然不停地大口大口呕着黄水;可单等他听到了“花账”二字以后,那张蜡黄蜡黄的老脸、竟然瞬间恢复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嘿,想要老夫的半本账簿是吧?没问题!要么,你小子现在自断一臂,跪下来给爷磕上一百个响头,再给我续上那么一泡烟!爷我或许会看在你这张面皮的份上、好好考虑考虑;要么,你就干脆一刀宰了老子,之后出门右拐上大街,再想想别的主意去!”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躬身拽直了老头那条软塌塌的左臂,手中惊雷剑的剑尖直接搭在了他中指的指甲缝里,轻轻向上那么一撬……

一片带着血丝的指甲凌空弹飞,而这账房先生立刻受刑不过、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除夕前被捆上了屠架的年猪那般;还未等他余音消散,沈归便立刻将剑尖又压在了他无名指的指甲缝里,柔声对他说道:

“我说账房老爷,现在舒坦些了吗?小的伺候您再来一泡如何?”

凡是生活条件无比优越之人,心中的牵挂与计较,自然也要比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鬼更多一些;如果恰好又是一笔不义之财的话,那么就算原本是一位豪迈大方的血性汉子,也会被银子的力量、慢慢腐蚀成一个瞻前顾后的土财主。

对于这位生活穷奢极欲的账房先生来说,用“过河思命、上岸思财”来形容的话,都有些不太恰当。这位老爷子是既不愿意舍财,更不愿意舍命!他知道那半本账簿只要脱手,自己的老命就肯定保不住了!,

沈归见他直着眼睛犯愣,纤长的手指连动之下、三片暗淡无光的指甲便立刻离开对方的指尖。俗话说十指连心,这种痛感的尖锐度远非寻常外伤可比;再加上这位老账房过的又是老太爷的舒坦日子,对于疼痛的耐受度,也早已经降低到了冰点。

随着沈归铁钳般的虎口一松、老账房立刻浑身瘫软、躺在地上打起了滚来;沈归趁着他享受痛感余韵的空闲时刻,先后试探着问了几位五官灵巧的姑娘;然而,对于他温柔的话语,这些姑娘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我与袁队正之间的秘密?”

也不知是由于痛感过于强烈、还是阿芙蓉膏的毒劲已过;如今老账房开口的语气,比起方才已然正常了许多。沈归听完了这句废话之后,再次躬身上前,随手又挑飞了他两枚指甲:

“既已身为板上鱼肉,总还是要放聪明些才是,你并没有提问的资格。哦对了,可怜你偌大年纪还没活明白,小爷我就免费赠你一句。当一个秘密脱口而出以后,就再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现在我来问,你来答。当然,你还有着许多的本钱挣扎,比如四枚手指甲、十枚脚趾甲,以及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逞英雄的机会是一抓一大把,就看您这位老账房先生,到底会不会算账了。”

果然,这账房先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孬货。听完了沈归这一番威胁之后,为了保住余下的指甲,立刻老老实实地端正了身子,仔仔细细的交代了起来。随着他吐露的实情越来越多、两本账簿合在一起之后、证据链条也越来越清晰、沈归的脸色,也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他原本以为这西林城、或者说是儒府书院,玩的就是土豪劣绅、门第学阀的那一套老章程罢了;可他没想到这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思维与眼界绝非寻常土豪劣绅可比!儒府学派这一棵千年老树、竟然被这些“博学鸿儒”抽出了新枝芽来!

且不论南康王朝的书院学堂如何运作;单就北燕王朝而言,如果想要本家子嗣走上科考应试这条正路,共有两家学宗派系可以选择。其一,便是令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儒学派系——也就是坐落于西林府的儒府书院;其二,便是广收门徒、然而宽进严出的新式儒学——儒林书院。

其实,天下诸学多如牛毛,又何止儒学一家?然而为何只有这两家书院门下学子,才可能获得入朝为官的资格呢?原因简单的有些可笑,归根结底,也只出于北燕朝廷内阁当中的一道取试政令罢了:凡各地适龄学子欲参科应试、必先经本籍州县府衙之初试、再经太学院主持之复试;两次皆榜上有名之青年俊才,方可获准入京应举。

单看这条政令而言,仿佛也并不存在太大的弊端;可眼下西林府所有问题的根源,正是出在了初试与复试这两道筛选环节之上!

各地州县府衙的初试,乃是由各地士绅名流、以及饱学之士共同出题阅卷。凡应试合格之人,即可拥有秀才的正统文人身份。凭借这个秀才身份,虽然可以享受上堂不跪的礼遇、也会被市井白丁称为“秀才老爷”,视为读书明理之人,却并不能显著提高社会地位。不过好在有了秀才身份,可以拓宽本身从事的职业范围。就比如说讼师、私塾先生、医馆郎中、账房文书等等一系列收入不菲的体面职业,就必须要有秀才身份之人、方可得到本地衙门的执业许可。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逢兵荒马乱、匪盗横行的混乱年月,便是北燕朝廷的用人之际;皆时,朝廷便会不定期发布一条,足矣令秀才一飞冲天的拔擢制度:举孝廉。

这所谓的举孝廉,便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士绅领袖,联名向朝廷举荐本地一位德才兼备的读书人,直接入朝为官,不必应试。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至少在北燕王朝来说,每逢举孝廉的政令发布之时,原本的推举制,都会变成拍卖制。

至于说太学书院的那一道复试,其中的门道也就更多了!

首先来说,位于燕京城中的太学院,本身只是教导皇族子弟课业的场所;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之下,才会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子女,蒙受陛下恩赐进入太学,成为陪太子爷读书的道具。这天下文人多如过江之鲫、一个小小的太学院,又如何能负担起甄别天下万千学子的重任呢?哪怕仅仅一个蓟州路,就能把太学院的四面院墙全部挤塌!有鉴于此,太学院便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由各大传统书院加试一场,其中出类拔萃的青年俊杰,方可凭借着书院出具的许可文书,入京参加二次复试。

不过,北燕王朝饱受冗官之苦已久,那些彼此都沾亲带故的朝廷大员子女,尚且无法合理分配;若是再招来许多的进士老爷,岂不是更没地方安排了?难道全都挂在吏部的候补序列之中、等着吃朝廷的空饷吗?于是这一道限流的枷锁,便卡在了太学院发明出来的加试之上。运作方法也非常简单粗暴:每年视朝廷吏部出具的实缺名额,再由负责加试的书院推举适宜人数的学子入京应试。

由此一来,谁能考谁不能考,就全凭负责加试的书院一言而决了。而这个加试环节,本就是太学院想出的临时办法,当然不可能立刻通行北燕王朝了。于是太学院院正朱阅、与主管吏部的右丞相蔡熹经过了一番探讨,便选定了两个试点单位:

鲁东儒林书院、鲁西儒府书院。

296.选择性遗忘

迄今为止,两家试点单位已然足足试过了二十载时光;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蔡阁老,却因为王放的战略失误而重新走上台前,压根没心思去理会这种小事了!

然而有了这二十年的真空期,原本一直在暗地里受到朝廷严密管控与遏制的儒府学派,却仅凭着一道缺乏考量的临时政令,开出了一朵由鲜血浇灌而成的罪恶之花。

权利一旦失去了束缚,很快就会成为一头无差别伤人的凶猛野兽!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想着送自家孩子去读书科举之人,必然都是不缺银钱的富贵之家!可每三年能够入京应试的资格就那么多,到底是去搏一搏儒林书院的数万弟子取三百?还是挤破了脑袋、去试一试儒府书院的三千弟子取七百?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出更加现实的抉择;毕竟自家的孩子究竟天赋几何,对于这些以向来官商勾结起家的北燕富商来说,还算是心中有数的。

可前来西林城求学的学子,远不止一个鲁东路;那么到底谁才有资格在三千个固定弟子席位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虽说文无第一,有教无类;但银子的光芒,却从来都不会说谎。

二十年前的儒府书院,学子各阶出身比例如何,姑且就不去说它;然而今日的儒府书院,门下三千弟子,个顶个都出身于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富户豪门之中,竟没有一个例外之数!

说到三千弟子的定额,乃是用来形容儒门先贤师尊门下弟子众多、只不过是一个虚数词而已,实际上真正能够留下姓名之人,也不过只有区区几十位罢了。可就是这个虚数词,却被他的后世子孙奉为圭臬、视为儒门唯一正统传承的重要体现。

既然是师祖定下的学子名额,那么就一个字都不能更改。

既然三千个入学名额,是师祖定死的铁律不能更改;可有钱人家的少爷、沾亲带故的亲朋挚友,却远远不止三千之数。再考虑到自家又是上古第一书香门第、实在不方便公开招标竞价,实际实施起来,可就不太好办了。

经过儒府书院多次的内部会议商讨,最终定下一个基本章程:严格规定拜师礼的价格上限,以维护先贤师祖的清誉,儒门子弟的风骨。至于说额外的笔墨供奉嘛,那就各凭心意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几位正副院正吃饱喝足,手下人也总要雨露均沾,方显公平二字。

其实儒门弟子的拜师礼节,却真有师祖定下的规矩可以依循的。传统儒门拜师礼仪,大致可分为三步:第一步,则是祭拜祖师画像,垂首心默弟子修学之愿景,祈求先贤祖师启蒙弟子之灵智,护佑弟子可以学有所成;第二步,便是对上首端座的师傅师母,行三叩首之大礼、并在敬茶之后、双手跪捧红纸黑字写就的拜师大帖;而第三步,则是由师傅宣布门规礼法、课业布置;若年及弱冠之弟子,则可当堂获赐表字。三步过后,则视为拜师礼成,再由弟子奉上六礼束脩,也就是所谓的学杂费。而为师者收下束脩之后,还需回赠若干师门经要典籍,作为师长之回礼。

至于被称谓的学杂费,其实也非常简单:象征弟子勤奋好学的芹菜、象征师长苦心栽培的莲子、鸿运高照的红豆、早中三元的红枣桂圆、以及十条干肉条、也就是腊肉。

这六种拜师礼的规格,才是至圣先贤亲自定下来的规矩,却早已被这些成为了世代学阀的后裔子嗣、选择性的遗忘在了脑后。

今时今日,若想要在西林城的儒府学派占据一席之地,十金十银的大木箱子,就只不过是准许投递拜师大帖的敲门砖罢了。抬着二十个装满金银的大箱子,可以在门房领上一个号码牌;至于三千弟子的名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上自己,那可就全以儒府学派的说法为准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的富家翁,就肯定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老实苦等的本份人。于是这小小的西林府,就喝上了儒府书院的残羹:凡是能穿上一身官衣的老爷、就全都成了这些财主们的行贿目标。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家还没个沾亲带故的朋友呢?东边不亮西边亮,广撒大网、也不过就是再多花点银子的事。

这些富户们,为了让自家脱离商人的卑微身份,宁愿倾家荡产、削尖了脑袋、也想令他们的子嗣能够金榜题名、跻身于朝廷正统文官序列之中,从而由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世家,变为社会等级顶峰的书香门第。当然,商人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果自家公子他日真能鲤跃龙门;那么自己那一大笔的先期投入,肯定还是稳赚不赔的。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有了官身放了实缺、又该如何回本,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了。

西林城其实算不得是大城,只是由于儒门先贤祖师在此地创立了儒府书院、人口慢慢汇聚于此,才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城而已。也正是托了儒府书院的福荫,本地的商户与百姓只要听话、过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好日子;尽管书不是谁家都能读的起,然而这些白丁总还懂得吃了谁家的饭、就该向着谁家说话的道理。久而久之,这儒府书院的势力范围,也就逐渐向周边村县辐射开来,成为了当地说一不二的学阀势力。

远的就不再提了,单说今日账房先生屋中所藏的八位姑娘,娘家可全都是北燕王朝各地有名的大家闺秀。她们之所以会委身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要么就是为兄长的课业献身、要么就是为家中幼弟谋求一个远大前程,被自家父母以敬献的方式,强迫送来西林城,供西林城中“有些门路”的大能人们享用;时至今日,凡是能与儒府书院沾上一丁点边的西林府人,就通通见者有份;方才齐雁已经查点了数座周围的深宅大院,入眼处无一例外,皆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状。

不问可知,在如此变态而扭曲的环境之下,调教出来的三千儒门弟子,一旦他日真的涉足北燕官场,并出任一地一县的父母官之后,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无论是本着捞回本金的念头去盘剥当地百姓,还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欺男霸女,也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换句话说,如果是本心淳良和善、内里又身怀一副铮铮铁骨的传统文人,就根本就进不了这儒府学院的大门!

迄今为止,北燕王朝也刚刚立国百年,又全盘承袭了前朝大燕的家底与国库,但糜烂的势头竟会如此迅猛!无需多言,导致今日局面之中的最大一块毒瘤,正是这间培育并构建了近七成文官梯队的儒府书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代表着皇权威严的西林府衙,也早就成为了儒府书院门下的一条凶犬!别瞧这位账房先生只是区区秀才身份,但他毕竟掌握着历任知府老爷的钱袋子,是知府大人无法排除在外的铁杆心腹!这样的一位大能人,又岂能不令各地财主趋之若鹜呢?

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纵然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种无孔不入的腐蚀!不过账房的工作毕竟也是个精细活!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恐何日会东窗事发,便养成了偷偷记账的好习惯。有此账目在手,既可以防止对方卸磨杀驴,也可以在生死关头临阵反水。至于落在袁队正手中那半本账目,也只是因为自己某次深夜潜入书房誊抄账目之时,被前来寻自家姐夫借银子的袁小三,撞了一个正着而已。

沈归了解过详情之后,随手便把这两本紧要的账簿丢出了院墙以外;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负责望风的金刀捕快——吕方手中。他认为这两本物证,最好还是由吕方亲自呈给天佑帝御批,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实在不便插手北燕自家私事。

既然如今账目极其清晰,那么这位账房先生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沈归本想随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没想到却又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收获!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账房先生虽然已经缺足了八辈大德,但他毕竟也是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一位成熟老吏!精于世故的他,对于沈归眼中瞬间闪过的杀意,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正当沈归起念之时,他便立刻抢先出声:

“少侠!祖宗!你不是好奇这些姑娘、到底为何如此呆滞吗?我要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您,您饶我一条老命行不行?您看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也活不了多少年啊!”

沈归有些诧异收回了惊雷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轻掐着老账房那没了牙齿的一张瘪嘴,饶有兴致地说道:

“你还真是个人才啊!不妨说说看,如果这个消息值一条性命的话,小爷倒不介意放了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如果这老账房曾听过沈归以前的英雄事迹,就一定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了。别瞧江湖人彼此之间都是一诺千金;可一旦对上他们这些“空子(外行人)”,历来都是能骗一斤,就绝不只骗八两!

就连燕京城中的寻常百姓,对江湖人云集的南安桥,都有着这样一句批语:南安桥上逛一逛,除了吃亏,就是上当!

297.事必躬亲

可惜这位五毒俱全的账房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是去临城走一趟亲戚,那都算是了一趟远门。再加上这西林府都是走偏了门路的儒门子弟,所以江湖人历来都不从此处路过,他也自然就未曾领教过江湖人的厉害了!

“您放心,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小老儿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大概在七、八年前吧,那些来我西林府求学的学子们,便增加了这种女贡的方式。不过您也知道,无论是书院的名师高贤、还是我们这些捡便宜的闲杂人等,大半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

沈归听到这里,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下三路的屁事就不必多说了,我没有兴趣,你还是直接说重点吧。”

“是是是!您看见的这些女贡呢,都是提前用阿芙蓉膏“沁”出来的“熟货”、不容易伤人,也特别好控制;另外随女贡一起入府的,还有……还有……一大盒红丸,以及品质上好的阿芙蓉膏……”

“……你们这些个将行朽木的老畜牲,就算不怕遭报应,难道也不怕死吗?”

“小爷明鉴啊!这可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呀!各家纳贡礼单的条陈,可全都是诸家学子私自定下的规格呀!小人身份卑微、交际面也十分浅薄,今年书院春试就只收了这八家女贡!况且小老儿如果不收的话,也会被整个西林城所不容、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啊!小爷,您还没去城东那些深宅大院里看过吧?有一家算一家,全都是书院里各位先生的外宅!小老儿府上的这点东西,跟那些大人物一比,根本就摆不上台面来说呀!“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一边反复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一边若有所思地念道:

“阿芙蓉膏……红丸…可全都是比金子还贵重的稀罕物件!北燕不比南康,有银子也没那么好弄啊……”

“是是是!小爷您太懂行了!这些个金贵东西,在北燕王朝的其他地方,有银子您也一样买不到!可在我们西林城这地界,那就完全不是问题了!您别瞧这里城小民寡,可还有谛听商号设立的暗点呢!只要有这些人在,就没有银子买不来的东西!怎么样?这些消息,能换我这一条老命吧?”

沈归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老脸,温和的说道:

“当然可以!”

说完之后,他在老账房充满希冀的注视之中、反手一指身旁八个神情呆滞而麻木的姑娘:

“可这间屋子里,可足有八条人命等你来偿还!”

话音一落,沈归手起剑过、一枚斗大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二人越墙而出,简明扼要地对墙外正在翻看两本账簿的吕方,说清了西林府的来龙去脉,惊的吕方下巴都差点脱臼,直把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说别人会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吕方绝不敢妄下断言;凡天佑帝陛下与蔡阁老,绝不可能姑息纵容此等人神共愤、罪大滔天之事!”

沈归看着对面这个梗着脖子的愣头青,感觉自己才是更加年长的那一位。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才能让吕方真正体会其中真意。他相信天佑帝是一任勤勉克己的圣明之君,也相信蔡熹是具有正统文人风骨的辅国贤臣;但西林府眼下这副糜烂的现状,却仍与他们君臣二人,有着无可推卸的重大干系。

“小吕捕快,接下来的事,就你的身份而言,实在不便参与其中。烦请你立刻北上返京,并将你在西林城中的所见所闻、连同这两本账簿一并呈给天佑帝……哦对了,你的玉牌并没有直入御书房面圣的资格,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这柄御扇你也也一并带走,它可助你直抵御前。”

说到这里,沈归从里怀抽出了一枚丝绸布袋,交到了吕方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本是周元庆赐给自己、用于调查华神教的信物,如今竟然用在了吕方的身上。

吕方掂了掂手上的扇袋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你们要做什么?”

沈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你留在这里也拦不住的。”

吕方神色一怔,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回京复命去了。而留在原地的齐雁,神色间也显得有些犹豫:

“如今华禹大陆的局势错综复杂,你的身份又极其敏感,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多方势力的关注。今日杀戒一开纵然痛快,但后果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这西林城纵然是一窝取死有道的畜牲,可若是仅为除鼠、又何必非要烧了仓房呢?”

沈归看着欲言又止的齐雁,伸手搂过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因为……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日后,燕京城、紫金宫御书房内,天佑帝周元庆才刚刚散了朝会,并约好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去议政阁中参与一场内阁议会。内廷首领大太监唐福全,伺候陛下躺在榻上小憩之后,立刻吩咐门外伺候的宫女,传令御膳房温好一碗稻米粥,待陛下睡醒之后取用。

最近一段时间,北燕王朝的东南西北、皆无一处安宁可循;距离陛下上一次睡足四个时辰,已差不多过了半月有余。周元庆纵然是一代贤明之君,但也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袭,随着年纪日益高迈,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逐渐无法承担他那近乎于事必躬亲的工作方式了。

唐福全伺候周元庆的饮食起居,已经足有五十余年光景。凭着彼此间的熟悉度,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不再需要用语言进行沟通了。他偷眼望了望天佑帝在睡熟之中仍然紧缩的眉头,万分忧虑终究也只能化为心中的一声叹息,躬身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门外两名带刀侍卫看见唐福全出门,立刻便要躬身施礼,却被唐总管提前止住了动作。他做出了一个禁言的手势,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各归其位,便打算亲自去御膳房转上一转。

就在此事,唐总管的眼角突然瞥见两位金刀捕快,大踏步地朝着御书房走来;而二位内捕的身后,足足跟了近二百名面色冷峻的大内侍卫,全都保持在二十步的距离以外,对闯宫的二人虎视眈眈。

唐总管唯恐扰了御驾的清梦,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拼命朝着两位内捕快摆手告饶:

“陛下才刚刚睡下,半个时辰之后就又要……哎?是吕老捕头啊?可把咱家给吓的不轻,还以为是哪位不知轻重的猴崽子,来找陛下告谁的刁状呢!”

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唐总管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来者正是颌下一缕银须的金刀捕头——吕梁;而站在他的身边那位少年,则是他的亲生之子,金刀捕快吕方。

“吕大人,您可是紫金宫中的老人了,既然你无召无旨而私闯御书房,就必然是有了塌天之事向陛下禀报。我看不如这样,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陛下与诸位阁老大臣,会在议政阁中议事。二位不如去议政阁外稍等片刻,也好让陛下多睡个一时半晌呀!”

唐福全心里清楚,吕梁不是那些不懂宫中规矩的生皮;而且宫中的防卫部署,也有着吕家人的亲身参与,不可能因为些许小事便坏了规矩。既然他们父子二人同行、又做出逾越犯忌的举动,那么定然有着足够份量的因由。

吕梁闻言摇了摇头,双手握紧御赐金柄刀、对唐总管抱拳施礼:

“还请总管大人恕过属下失礼之罪,然吕某确有不得以之苦衷,还请总管于驾前禀报,请陛下自行定夺。”

说完之后,吕梁走上前去,从里怀中掏出了一枚长条形的丝绸布袋,双手呈给了唐总管。

“福全啊……是不是老吕捕头啊?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急事是不会贸然闯宫的。”还未等唐福全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御书房中便响起了天佑帝那略带困倦的声音。事已至此,唐福全就只得让开道路,放他父子二人入御书房中觐见。

屋中的周元庆尚在回魂之时,听到门声响动也并未睁眼,嗓音沙哑地开口问道:

“老吕,如今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唐总管说,距离陛下参与议政阁中的内会,尚有半个时辰光景。”

“唔,难得一场酣眠啊。什么事,说吧。”

吕梁回头侧眼看了看儿子,朝他努了努嘴,示意吕方亲自回复陛下问话。这吕方本就是个愣头青,平铺直叙的便把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说了出来,应有的掩饰与修饰一概皆无,听的老吕也连声咳嗽。

仍然残留几分倦意的天佑帝,听完之后双眼突然睁大,盯着御书房的屋顶愣了半天的神,之后又迅速坐正了身子,双眼直视吕方说道:

“吕方是吧?朕年纪大了,耳力有些沉,你能不能仔细清楚的重新再说一次?”

随着吕方第二次的叙述,天佑帝已然彻底清醒过来。西林府的糜烂且不去管它,单就傅忆的一条人命,就已经是北燕王朝不堪承受之重了。

“一路上辛苦了。你说的事朕已听清,可还有其他事要向朕禀报的吗?”

吕家父子摇头告退,临走之前,还给唐福全留下了从西林城中搜刮到的两本账簿,作为此案之凭证。

待天佑帝接过了那柄御扇与账簿之后,手中的茶盏终于落在了地面之上……

298.儆猴

紫金宫中的议政阁,位于御书房东北角的一间小院之中。单从字面上来看的话,这三个字未免略带一些高山仰止的意味;然而现实却总是脱离市井百姓的想象与传闻,这间几乎制定了北燕王朝前进方向的中枢内阁驻地,就只是一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寻常院落罢了。

没有重兵把守、没有明岗暗哨、也没有酒池肉林、更没有金砖玉瓦。

散去早朝之后,首领大太监唐福全,示意两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于一个时辰之后在议政阁参事;像这种加班加点的额外工作,近两个月以来,已经几乎形成了惯例。陛下回到御书房更衣小憩,但这八位朝廷顶梁柱石,却根本就没有出宫的打算;反正议政阁距离御膳房并不算远,他们索性就留在宫中用餐,也好免去了进出皇宫的一番折腾。

包括自诩新派新制的南康王朝在内,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团体,在经历了最初艰苦奋斗之后,都免不了要陷入派系党争的怪圈;说是人类固有的私利心作祟也好,说是未能褪去的动物性使然也罢;总而言之,无论是看似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君王皇帝;还是亲自下场搏杀之人,例如北燕的蔡、王两位党魁;这些人都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徒耗,都心知肚明、但也一样无法抽身事外。

草草用罢了一席简餐,吃饱喝足的众位大人们便围坐在议政阁中;有人点起了一杆旱烟袋、有人为大家泡上了功夫茶,可他们口中所议之事,竟与家国天下、华禹大势,毫无半点干系。

“蔡阁老啊,听人说我那安国贤侄的夫人,近日为府上多添了一位小少爷吧?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没跟诸位同僚知会一声、也好让大家一起沾沾喜气啊?”

开口说话之人,乃是礼部尚书钱其庸;而他口中所说的“安国”,便是如今中州路总督——蔡宁的表字,也正是蔡熹蔡右相的家中长子。

“古津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确实如此,老朽家中最近多添了一位男丁,待孺子满月之时,诚邀诸位同僚于寒舍饮宴!皆时,还请各位务必赏光,莫要拂了老朽这一张面皮才好啊!”

蔡宁夫妇本是同年生人,二人成亲近二十载,如今皆已念过四旬,膝下却一直无有所出。蔡家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从真先生请到了假大夫,从真和尚请到了假大仙,可愣是谁也没说出一个子午卯酉来;而这桩咄咄怪事,也一直都是蔡相爷的重大心病。

可万没想到,去年此时,已然年近四旬的蔡小夫人,远去中州探望夫君,竟然遣人送回了一封宣布老来得子的家书!大约十天之前,蔡宁夫妇带着那位蔡氏嫡孙,从中州赶回了燕京城!抱着那个眉眼口鼻、都与蔡宁小时候如出一辙的大胖孙子,差点没把蔡熹老两口的嘴给乐歪了。

听到这个喜讯,一直沉闷不语的王左丞,也吧嗒吧嗒地狠抽了几大口烟;随后他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解下了腰间一柄佩刀,重重地往蔡熹面前一拍,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蔡驴子你还是个爷们吗?你看看你那德行,要乐就乐出来呗!怎么着?生生憋了二十个念头,总算能显摆你蔡家有后了是吧?”

发完了牢骚之后,王放又抽了一口烟袋,喷着烟踩着雾的坐回了原位。蔡熹看着他拍在桌上这柄破刀,扯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我说王炮仗,咱们都这么大的岁数了,你这火爆脾气总该收敛一番了吧?大家伙说说看,就王炮仗这个送东西的法子,谁能说出他半句的好来?你这大礼送的,简直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在座的八位朝臣,都是北燕王朝的两朝元老,对于王放其人的脾气秉性也都称得上了如指掌。在座之人心里都清楚,他这柄战刀虽然一文不值,却是王放早年领兵征战、浴血疆场之时随身佩戴的战刀;也是这把破刀,搀扶着王放从一个小小的冲锋营营正,一直到他入阁拜相。距他弃文从武、投身西北军开始算起,这把刀已然有了四十余年的历史。

纵然本就不算锋利的刀刃,早已被敌人的骨骼迸出了无数的豁口,纵然刀鞘之上,也沾满了无法清理的陈年血渍,但王阁老仍然时刻将它挂在腰间,时刻警醒自己;就连天佑帝都对此刀格外开恩、恩准王放可以佩刀上殿。

今日,这一把陪了他四十余年、曾在西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北燕制式军刀,便正式归为蔡家的嫡孙所有。虽然这份贺礼不值一个铜板,但其中也蕴含着王放这个蔡党死敌的一片深情厚意。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就在议政阁的列为公卿大臣、彼此嘻嘻哈哈的扯着家常话之时,大太监唐福全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施礼结束之后,先把目光向坐在门边的王左丞一撇,只见对方深吸了一口烟袋,朝着他随意摆了摆手,便会意似的直接跑到了蔡阁老身边、低声耳语了起来。

蔡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待唐福全交代完毕之后,轻声回了一句“老臣领旨”,便亲自起身相送,待对方离开议政阁后,蔡右丞站在原地思忖了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古津,你现在立刻赶回你的礼部衙门,挑选两位办事得力之人,命他们准备好出使外邦的所有应用之物,随时待命。老夫也可以提前给你透个风声,一路出使西疆、中途不得在三秦地面停留片刻,所以得挑一位膝盖不会打弯的硬骨头;而另外一路则是出使南康的肥差,要选一位才思敏捷、辨利识害的精明人。”

礼部尚书钱其庸,听完了他的吩咐之后神色一凛,口称领旨,便快步离开了议政殿。任谁心里都清楚,蔡右相口称领旨在先、如今又选择这种口气吩咐差事,显然就不是他蔡熹自己的意思了。

待钱其庸回衙点员之后,蔡熹转了转头,又把目光投射在了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身上:

“友龄,劳烦你立刻回去收拢大小账目,整理近两年来的各类收支结余明细、还要预测出未来三月、半年、一年之内,分别能够筹集的银两总额,可按战时筹措力度预测!切记,此事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切不可走漏风声,以免横生枝节。”

程谊点头应允,低声回了一句:

“下官会假托陛下例行核查账目为词,定会避免走漏风声。”

随即,蔡熹又看了看吏部祝尚书,原本紧绷的一张脸、却忽然笑出了声来。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容,立刻惊得祝尚坐立不安,脸上的皱纹都开始颤抖起来。蔡熹见他被吓的脸色发白,急忙摇头摆手解释道:

“老朽发笑与德祖兄并无干系,无需如此紧张。老朽是想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德祖兄可能是诸位同僚之中最为忙碌的一位;可现在却反而没有任何皇差可办,真是清闲的紧呐!”

祝大人身体本就不好,刚才被蔡熹这么一笑,心脏病都差点当场发作。如今听了他这番解释之后,虽然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但也勉强假笑了几声附和道:

“我等臣子皆是为陛下与百姓分忧,早忙晚忙、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嗯……祝兄果然看的透彻,就请回府歇息待召吧。”

议政阁中的三位蔡党门徒一走,屋中就只剩下了王放以及三名党羽,还有孤零零的一头蔡驴子。

方才蔡熹领旨、指挥自家党徒外出办差的时候,王放都在冷言旁观,始终未发一言;待三位尚书大人先后离开议政阁以后,他这才用靴底子磕灭了烟袋,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陛下要动祝尚?”

“没有明旨,但依我看来,八九不离十了。老天爷下了场雨,有人喝水,就得有人顶雷。只是这次的雷声太大,非他祝德祖不可。”

王放闻言沉吟了半晌,随后又抛出了一句更加没头没脑的话:

“局势竟已凶险至此?”

“恐怕其中之凶险、还要比你我二人所料更甚……”

王左丞回过头来,对身后三位招了招手:

“你们三个孬兵,都给我听好了!一个给我加紧征训各地军士民夫,各营各伍必须满编满员、兵甲军械出库清点;一个,给我去征调各地已经钩批、但尚未处斩的死囚犯,组建数支敢死先锋营;还有你老季,把你手下那些个兔崽子,都给老子撒到边境线去!所有座边关要隘的城墙,都给我仔仔细细的彻查一遍!”

工部尚书季霖一听自己的工作量,一脑门的冷汗立刻就滚落在地:

“恩相,这东西南北四面边境,属下应该从何处着手才是?”

王放与蔡熹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沉吟半晌大手一挥:

“据我估计,西南两线可能最先吃紧,理当先查。不过,你也不必急在一时,最迟明日午后,你的工部衙门就会收到内阁的具体批示。好了,都滚吧!”

三位王党门徒闻言,亦知晓其中厉害之处,急忙告退而去;而王放则走到门外,对着门前的带刀侍卫吩咐道:

“传我王放的话,请来户部协理周长永,安平王周长安二人,前来内阁参议侍驾。”

其实,朝会之上的议论纷纷,只不过是表演一出君王与臣子共治天下的戏码罢了;随着九人大会改成了五人小会之后,整个北燕朝廷也基本进入了战前准备状态。而令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的原因,竟然还与那两本触目惊心的西林府黑账无关、反而是因为那柄御赐的折扇……

299.猝不及防

“父王,并非儿臣不想收网,只是尚未找到能够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之法。这些豪绅门阀扎根华禹大陆已久,就仿佛荒野田间那生生不息的野草,烧去一茬,我北燕王朝免不得要伤筋动骨、然这些蛆虫们却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四皇子周长安,本就是北燕王朝的特务头子,对于儒府学派内里的肮脏与糜烂,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事。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历朝历代皆饱受其苦,然而对于此种弊端,也全都束手无策。这一窝一窝的寄生虫吸血鬼,就仿佛是华禹大陆身上长出的销骨之疾,百除不尽、亦非药石可医。

当然,这种情况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可包括当事人蔡熹蔡显阳在内,也全都说不出一个新鲜章程来。纵观天佑帝之前的历代华禹君王,其中绝不乏圣明烛照、千秋万载的绝代明君;可诸多前辈终其一生,都未能解决的难题,他们周家这一代人,又能如之何呢?

许多饱学之士曾经说过:阅尽历代史家之兴废,可从中汲取由鲜血谱写而成的经验教训,从而避免再次犯下前人已然犯过的错误。然而,历史确实是在不断的更新发展,但人类却一直都在反复不断的穿新鞋,走老路,半点记性都没长过。

坐在一边喝茶的太子周长勇,听了他四弟这样的一番抱怨,眉头一皱便开口说道:

“区区一座西林府、再加上周边二十个左右的村县州府,乃是儒府一脉香火的封地福田,古来君王皆如是一样;如果我北燕周氏贸然开此先河,民间朝堂皆礼崩乐坏、纲常沦丧自不必多说,我等周家子弟,又会被后世史家如何书写?再者说来……”

说到这里,周长勇翻开了面前一本账簿,左手上下拨弄了几下算珠:

“再者说来,即便儒府学派从未存在与世间,国库每年能够收缴的多余税款,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如此简单的一笔账目,四弟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非是愚弟气量……”

“好了!我等君臣谈论的是西林府之事,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不是如何根除、又该不该根除的问题。长勇,你在户部学了一手好算术,这是一件好事!可上升到治国御民之道,就不仅是靠着一本本的账目,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你毕竟是北燕太子,处理问题的眼光要从全局出发,不能低头只算那一笔笔的小帐;长安,你既然也知道门阀士族之祸,是华禹大陆的一块顽疾,历代先辈也都欲除之而不可得,你又何必一头撞进死路当中呢?一身少年锐气、抵死无还之勇士,这天下间又何止千万?但最终成功撞破南墙之人,终究只是凤毛菱角,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啊。你行事手段过于苍白鲁莽,日后要学会变通迂回,明白了吗?”

见两个儿子的观点相悖,说着说着又迸出了火气,周元庆这才出言打断、之后又各打了五十大板。当他止住了两个儿子的争执以后,便把视线投射在了蔡熹身上。天佑帝本身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君王,他也从来都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与野心。对于眼下的混乱局面来说,他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老臣蔡熹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

“咳,老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西林府本就是疥癣小疾病,若放在平日里,根本也不得什么大事,甚至都不值得陛下亲自过问。但眼下华禹时局动荡不安,各家诸侯都被那些草原蛮子搞得风声鹤唳;就连幽北的中山路,都已然被逆贼郭兴敲开了门户;而且,我们北燕也同样是危机四伏: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有五十余日没有上过请安的折子了。四皇子日前得到过确切消息,可以证实信安侯府与西疆红黄二贼有所勾结。值此幽北、北燕两家,边境皆有巨患的多事之秋,老臣以为西林府之事,姑且就先放上一放……”

天佑帝还未琢磨出此言话中真意,可暴脾气的王放却立刻拍了桌子:

“蔡驴子你还是爷们吗?沈归那小子把整个西林府都屠干净了,还用人头垒起了京观来吓唬人!这么大一个亏吃进肚子里,咱北燕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这么生生忍了?绝对不可能!我王放死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不管他沈归是个什么王、什么侠,反正郭兴那小子已经带兵打到了中山路,你们要是不敢出这口气,老子就拎着刀去投郭兴的匪骑!……对了蔡驴子,你把刀还我!”

议政阁中的其他四位,听完了王放这一番胡言乱语之后,竟然连一个出言劝阻的都没有;周元庆则看着吹胡子瞪眼的王放,一边缓缓敲击着桌面,一边用疑惑夹杂着探讨的口吻,自言自语道:

“王左丞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我等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公开宣布郭兴已反出北燕,日后其人所作所为、皆与我北燕无关;而暗地里,我等更可以借着西林府一案做做文章,起码也要与郭兴进犯中山路之事互相抵消,以此避免颜青鸿借机发难、在日后合军抗敌的问题上狮子大开口?”

王放眉毛一挑,语气颇为不恭的回道:

“陛下说的是什么话?老臣没听懂。”

原来自从东海关大败之后,王放表达想法的时候,便一直都在采用这种方式。屋中的诸位,也早就习惯了提炼这个暴躁老头的弦外之意。毕竟,谁也不会认为北燕的左丞相、儒林学派的头面人物,只是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莽汉。

蔡熹听完之后连连点头,但随即又眉头一皱,开口补充道:

“如果日后颜青鸿能够接受合作抗敌之计,那咱们北燕的里子也就算是有了;但被沈归拂去的面子又该怎么说呢?平日里的话,咱们毕竟是上邦天国,丢些脸面倒也无关紧要,还可以体现陛下的仁义与度量;可眼下这种局面,谁家若是丢了面皮又讨不回来的话,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在诸位北燕顶级首脑热烈讨论之时,门外伺候的唐福全却突然轻咳出声。天佑帝朝着辈分最小的周长安点了点头,对方会意起身出门。片刻之后,他面色一片惨白,右手不住发抖,脚步虚浮地捏着一封书信,飘回了议政阁中。

“怎么了长安,像是丢了魂一样?“

天佑帝见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动气;可等他扫了一眼那封赤乌密报之后,立刻也是神色大变!

“惊蛰日,信安侯周长风于府中密会西疆大金童佛。二人于侯府书房彻夜长谈,所言不详;次日清晨,此二人携手揽腕、共出侯府正门。”

区区几行墨迹,那信安侯的反意便已经跃然于纸上。其实他们两家勾结在一起,也早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可谁都没当成一回事。毕竟秦王一脉虽能人辈出,但包括周长风在内,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小毛病——谨慎。

如果周长风能甘于臣子身份的话,那么这个谨慎的小毛病,就是他得以安身立命之根本;可同样都是谨慎二字,对于一位心中暗怀君王之志的封疆大吏来说,就成了一个极为致命的性格缺陷。自古以来,凡是得以开创千秋功业之君,无一位不是在毫无希望的绝境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人物!可周长风却凡事皆以谨慎为先,绝不可能令自身置于绝境之中!

性格,决定命运。

可正是这位平生从不弄险的信安侯周长风,竟然与大金童佛携手揽腕踏出侯府正门,这个反常之举说明了什么呢?

答案非常简单:周长风要反了,而且,他自认为赢面至少超过八成!否则的话,以他的性格来说,根本就不会坐上赌桌,更何况还压下了一笔重注!

传阅一圈之后,所有人心中的疑惑立刻统一起来:周长风凭什么认定自己稳赢?

西疆受到地理环境、气候因素等种种限制,所以西疆百姓的贫穷,要远比漠北草原更甚。当然,有牢牢控制着三秦大地多年的周长风作为盟友,想必凭着他多年私藏的巨额财富,至少在短期内,西北联军应该不会受到军饷粮草的困扰。然而,后勤补给可以决定一场胜负的最终走向,却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任何一名敌人。毕竟这银子在没有换成兵器之前,与石头的杀伤力也没什么分别。

三秦大地铁矿不多,但胜在交通便利,也许周长安是想从西域胡商手中高价购得原料?

可究其根本,三秦大地的长安城,为何能成为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地理位置便利只是一个方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长安城背靠整个北燕王朝、乃至漠北以及幽北三路的庞大市场。然而战端一开,如果他们帮助西北联军,就会得罪整个北燕王朝,想必那些胡商定然不敢触碰这个霉头。

再者说来,只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也仍然无法迅速转换成实打实的战斗力。由于天佑帝的小心提防,所以整个三秦大地,都没有多少能工巧匠定居。一旦无法开炉铸铁,那么矿石的杀伤力也与寻常碎石无异。在这说来,根据北燕律例,兵器经过官府备案许可之后,可以随意买卖;但如果家中私藏盔甲之人,若无朝廷允许的话,一律按谋反罪论处。

如此算来,所谓的西北联军,只不过是一群穿布条、拿木棍的僧兵,再加上一批秦王留下来的老兵而已。这样的阵容,也值得周长风膨胀至此?

300.烽烟起

若论及人品才干,信安后周长风其人绝不逊色于他的皇叔周元庆半分;再考虑到他向来谨慎的处事风格,根本不会令自身陷入孤注一掷的绝境。那么也就是说,西北联军的底牌,也绝非是如今简单而已。

几经商讨之后,周元庆终于做出了决断:

“长安,朕命你执半阙君王虎符,立即前往巴蜀道。要格外小心祝云涛有所异动,毕竟他与沈归之间的杀子之仇还尚未清算,极易将公事私怨混为一谈。离京之后你是微服暗访、还是摆明车驾,皆由你自行决断。若在外之遇见任何异常情况,你也皆可当机力断。无论他祝云涛是忠于朝廷还是助贼兴乱,你都要以保住己身之命为第一要务。”

“儿臣领命。”

是的,隐藏在暗中的危机,在尚未浮出水面之前多思无意。而西北联军的强大助力,在明面上看,也就只有巴蜀道的祝云涛一家,起因又大多是因为沈归惹出来的一桩人命官司。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算孺子祝文瀚的一条小命再金贵,又真的能令祝云涛痛下决心,倒戈相向吗?这战端一开必然是尸横遍野,又启是区区祝家父子能够承担的责任呢?

四皇子此行的目的,一来就是为了打探祝云涛的心意;二来就是看看巴蜀道的军心;而且即便二贼已然勾搭成奸,但周长安这一去如果能侥幸还朝的话,那么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勾结,也难以避免要生出一些间隙。

光是谁放走的周长安,为什么要放走,会不会是假意结盟、背后捅刀子等等信任问题,就足够这两家人好好琢磨一段时间了。

周长风既然敢反,当然有他的依仗。只不过西北联军的真正助力,远不是紫金宫中那几位北燕首脑,能够想象到的雄厚。纵然赤乌的眼线几乎遍布了大江南北,然而他们却仍然漏掉了许多足矣致命的重要消息。甚至就连他们送回燕京城的这一张密报,都是人家有意放走的一只孤雁罢了。

此时,远在长安城中的信安侯府,住满了形形色色的闲杂人等。而周长风以及一家老小,包括整个侯府护卫营在内,已经搬入了长安城的未央宫中。

未央宫,本是前朝大燕的皇家宫殿;然而在北燕掌权、并以龙脉枯竭为由迁都蓟州以后,原本的镐京城就变成了长安城,燕云城则变成了燕京城。君王可以搬家,但宫殿肯定是无法搬迁的;所以当燕京城建好了一座紫金宫后,原本的三秦宫群,也就降级成了一座超大规模的行宫。

无论是皇宫还是行宫,按照北燕律法来说,以周长风这个侯爵的身份,想要入内游览,都需要征求天佑帝的允许。不过,周元庆也经常会得到密奏,说周长风偶尔会去行宫中放肆逾越一番;但周长风毕竟也是自家亲侄,从他老子秦王开始一直别扭到现在;心里不舒服去三秦宫中晃一晃,也实在不值得他上纲上线的责罚一番。

如果是前几日的周长风,肯定没胆子大大咧咧的搬进未央宫中;否则一旦消息传到燕京城,或者说周元庆想要找找自己的晦气,单揪住他擅入行宫这一条大罪,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贬为庶民,再幽禁致死。

不过自打他与大金童佛携手踏出信安侯府之后,就等于公然宣布站到了北燕王朝的对立面上,他一家老小的反贼身份全部坐实,再无回头的可能性了。作为信安侯,周长风只需要平日里谨小慎微,私下中为麾下的将士们多谋福利也就是了;可作为西北联军的主帅,未来的大秦皇帝,他必须现在就体现出十足的王者风范,至少不能在气势上软了他周元庆一头。

如果连他这个头目都不敢登高一呼的话,麾下的将士们谁还会替他卖命呢?

所以,尽管周长风心里也是一万个不乐意,却仍然还是住进了空空荡荡的未央宫中。不过今日未央宫以东的白虎大殿,却一反往日里的冷清萧索。刚刚置办了一身皇后冠冕的王氏夫人,如今正在指挥着高价聘回来的女官与真假太监们,准备开宴事宜。

高举反旗做起来容易,但真正组建临时朝廷班底的时候,所有三秦骨干面前都摆着一大摊子事,也需要重新正视并接受自己的新身份。虽然皇后娘娘的仪态配饰不算失仪,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举手投足,仍然带着一股抹不去的小家子气。

其实以周长风的家产来说,他当的起几十句富可敌国,再奢靡的生活,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可这位信安侯毕竟藏了一团几十年无法熄灭的怒火,心中所图甚大,习惯了用卧薪尝胆的态度去对待自己。所以,他历来治家极其严苛,日常生活也极尽简朴。所以他的夫人王氏,平日也是过惯了粗茶淡饭的简朴日子。

忽然把小康人家的一位内主人,捧上母仪天下、光照万民的位置上,任谁都得先适应一段时间。

如今未央宫中的这些女官婢子,到还算是驾轻就熟;毕竟她们大部分都是信安侯府的老班底,而领头女官也是王氏夫人多年的贴身丫鬟,王翠玉。

翠玉这个有些俗气的名字,本是她年轻时候的丫鬟名。待她自梳不嫁之后,王氏夫人便将自己的娘家姓氏,赐给了这位身价八两四钱银子的苦命女子。翠玉与王氏夫人乃是同年生人,时至今日,主仆二人都是五十有二的年纪了。

信安侯爷作风朴素,所以侯府日常家用银钱,也自然是不大宽裕的。翠玉作为王氏夫人的贴身丫头,当然早就习惯了后勤管理工作。除了那些有身份的老爷过府拜会、需要男儿身的管家接待之外;其余府内大小事宜,便皆由翠玉做主。

即便是拥有着近四十年管家经验的老手,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王婆婆仍然还是忙了个灰头土脸,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首先来说,内监这个职位,实在是不好招工!王婆婆托遍了东西坊市的所有关系户,这才请到了几位从紫金宫中外放出来的老前辈。几经搜罗之后,算是勉强搭起了二十位左右的内监班底,从而避免了侯爷入主未央宫、却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如今,本是历来决断兵家之事的白虎大殿,已经摆开了一场丰盛的宴席。偌大一个未央宫,仅靠着不到五十位内官班底,自然是只能勉力支应,全都忙了一个脚不沾地。而作为本家的信安侯周长风,今日却一没穿袍顶冕,二没有坐在王座上称孤道寡,反而就席地坐在了白虎大殿的正中央。

今日的周长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者。他早已剃光了颌下长须,灰白的发迹高挽于头顶,浑身披挂齐整腰悬利刃,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刚刚四十出头的壮年武将,后身上下都透出一种豪迈之气。

周长风做儒将装扮、是为了拉进与臣下和盟友的距离;而王氏夫人穿凤佩霞,则是为了表明夫君的君王之志。这两位主家的模样、足矣称得起得体二字;但分列于白虎大殿两侧之人,可就什么模样、什么扮相的家伙都有了。

西列上首,正坐着一位赤着半边身子,披一袭红底黄边袈裟的光头大和尚。此人双目暗藏金光、两侧太阳穴高高隆起;别人呼吸五次的时间,他只呼吸了一次而已,节奏也是不急不缓,显然是一位顶尖的内家高手。而且这位大和尚与寻常的内家高手,还有所不同;他那一身肌肉极其虬实硬扎,蕴含着肉眼可见的爆炸力;那暴露在视线中的皮肤,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看就是从刀枪如林的战场之上滚过来的老行伍了!

此人,正是西疆的两位头人之一,红衣军统领,大金童佛。

坐在大金童佛正对面的东列上首,则是沈归的老熟人——北燕国师、谛听三当家、玄岳道宫三代弟子首徒,无鹤真人关北斗。毫无疑问,既然关北斗在此出现,那么他的身边,一定跟着“那条”老黑狗。

顺着两列行首再往下看,个顶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有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还有滇南路的神农谷主;有三秦本地药王殿的大药师、还有西岳太华剑派的寻剑长老;有巴蜀鬼手门的鬼执事、还有两江联盟的水贼等等等等……粗略算来,凡是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有名有号的牛鬼蛇神,几乎全部在白虎大殿上占有一席之位;而且江湖原本的三大顶尖门派,竟然除了一个近乎已然毁宗灭派的竹海剑池外,竟皆在此列席与会。

按照常理来说,周长风打算起兵举事,拉拢的对象应该是三秦大地附近的各地文武官员,或者是若干平日与他交好、又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才是;可今天的白虎大堂上,除了吃里扒外、身兼数职的关北斗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是吃过君王禄米的正经人!莫非这周长风是听书听坏了脑子?以为自己啸聚一群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就能与北燕朝廷的正规军争夺天下不成?

虽然从字面上来看,打仗与打架就只有一字只差;但二者之间实际上的区别,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301.缘木求鱼

当然,今日身处于白虎大殿的这些人,个顶个都称得起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杀人放火、飞檐走壁、下毒暗杀、窃听消息,各种旁门左道的能耐,全都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可纵然他们的手段匪夷所思、武学修为也深不可测,可一旦上升到两国交战的层面上来说,这些江湖游侠能够起到的战术效果,也根本就微不足道;或许,凭着他们高来高去的轻身法门,能够在战端开始之时、用千里杀将的方式进行斩首行动、多少赚回一些便宜来;然而只要吃过几次大亏之后,再笨的将领,也终归会长记性的。

扬沙子、撒白灰、挖陷坑、打闷棍、下套子、弓弩阵等等等等……只要不是神仙难敌的天灵脉者,那么无论手段再高明的江湖豪侠,一旦遇上那些成行成伍老丘八们,也是难逃一死的下场。

凡是边军之中的老兵,个顶个都是从刀山火海里滚过几个来回的老油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兴许一文不值,但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又阴损的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没有丝毫的怜悯心与道德底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信手拈来,那些多少讲究个江湖规矩的绿林豪侠根本就无可适从。

老行伍从没有大善人,否则的话,他们也根本无法从地狱重新爬会人间。

从图上来看,现在的局势对于周长风而言,的确称得上是一兵未发,便实际掌控了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半壁河山。这,也是他敢于放手一搏、高举反旗的根本因素;再加上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结盟会谈,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无论何时,只要祝云涛加入战团,甚至是选择作壁上观,那么黑旗黑甲的大秦军也可以立刻挥军北上、直捣周元庆的老巢燕京城。

任谁心里都清楚,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虽然是由于漠北草原的夺汗之争而起;但具有决定性因素的主要战场,依旧会发生在华禹腹地。近二十年的小摩擦与小纷争积攒下来,谁家肚子里都有一堆的委屈。无论何时,只要周长风的秦军一动,战火便会在顷刻之间席卷整个华禹大陆。这绝不是两北之间在东海关前的纠缠不休;也不是两家今日停战、明日就撕毁协议的小打小闹。在这场大战之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也没有人不想要火中取栗。

但最终得以执天下牛耳的机会,却永远都只有一个。

这是一场能够决定华禹大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多方混战。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秦军主帅、胸怀帝王之志的周长风,宴请这么多的江湖异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自古圣明之君,功绩,皆筑与当世,声名,传于后世子孙;古往而观,莫不如斯。先考秦王,乃北燕皇祖膝下长子,仁德智慧、勇冠华禹。时当北燕初兴之际、江河日下、礼崩乐坏、群贼四起、苍生离乱;先考秦王翎公,不忍见北燕子民受难、则受皇祖之命配刃枕戈、戍守西疆,未曾一日有所懈怠轻慢,终年披霜饮露、攻城荡野、甘冒矢石、披坚执锐、勤劳艰忍、衔苦含危;幸终不负皇祖之厚望、苍生之寄托、平旧都长安之匪乱、廓三秦故土之……”

“小秦王,你在唆啥子唉?听倒老子老壳痛,斗四不晓得是莫斯意思叻?”

周长风才把自己提前打好腹稿的讨逆檄文,念了一小半,吹完了他爹老秦王的戍边功绩、准备来上一招回马枪、调头吹回到自己身上;就在这个关键节点、却被一位巴蜀道的鬼手门人出言打断。自己酝酿起的饱满情绪,昨晚上熬了半宿憋出来的豪言壮语,全被他带着浓重巴蜀口音的问题从中打断,吧唧一声就掉在地上了,全都白费劲了!

除了方言完全不通的闽江水贼以外,列席的诸位江湖人全都强忍着笑意,整个白虎大殿也再没了半点秦王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肃杀之威。作为扛鼎主演的周长风,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张着大嘴愣在了原地,尴尬至极。

对方的问题,自己倒是听懂了,却没办法帮他解决疑惑。从头到尾用白话翻译一遍?雄浑壮阔的气氛已经跌倒了谷底,再无半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况且自己就算厚着脸皮念完后半阙檄文,可观众压根就听不懂,那不也是白费劲吗?

关北斗不愧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妙人,一见诸位江湖草莽纷纷撇开大嘴、眼带不屑之意,立刻起身大笑,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秦王殿下果然是家学渊源、龙种龙脉,更身兼文武双全之才,帝王雄心之志,好一派天家气象,令贫道自叹弗如啊!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没什么学问,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词,更是一窍不通、听不明白啊!所以依贫道之见,秦王索性直接传膳,把好酒好肉往我们面前一摆,没准就把我们这些粗坯的榆木脑子,给打通了呢?咱们就吃着喝着闲聊着,也一样能把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给说明白了不是?”

有了关北斗救场,场面也迅速由冷转热,处境尴尬的周长风也就有了退身台阶。他故作豪迈地重重拍了一下脑门,转身对东西两侧的江湖豪杰连连拱手:

“确实是周长风的不对了!诸位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义士,岂是那些酸文腐儒岂能够相提并论的?关道长说得对,咱们就吃着聊着,把天下大势给它说通透了!酒菜早已齐备,本王就与诸位英雄豪杰一起,吃大块肉、饮大碗酒、论天下不义不公之事!”

说完之后,周长风挺起腰杆,对着一位高薪返聘回来的老内监拍了拍手:

“传膳!”

这看似偌大一个江湖道,其实早就已经容不下那三家顶尖门派的手脚了。所以只有在座的这些牛鬼蛇神,才是江湖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门派需要持续发展壮大,发展所需的各种资源,也都是由门下弟子的鲜血来交换回来的。所以,尽管这些人在自家门派之中,也都是身居高位之人;但说到底,这些个江湖绿林人士,还真就没怎么见过好东西!

显然,周长风身边也有几个明白人,今日这场席面的菜单,完全都是不入流、不上档次的力工菜!这种席面,要是落在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阔佬眼中,看一眼准能当场就吐出来;可当那些真假太监与新老掺半的女官,一道道往白虎大殿上传膳之时、却令这些江湖人士拍着大腿的连声叫好!

燕菜?那玩意儿就跟米汤似的,能有啥吃头呢?鲨鱼翅?还不是跟粉丝一个味吗?虚头八脑的东西都不要,大碗酒、大块肉你们就可着劲的招呼!鸡要整只烤的,肘子要带把儿啃的;烤乳羊不许用刀切,老子要用手撕着吃!一人给我们上一整桌席面,再备上三大坛子好酒,谁要是剩的下来,那就是大家伙的孙子!

由此可见,这穷文富武,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伸胳膊踢腿都需要食物支持,兴许武艺水平是各有高低,但如果在饭桌上比吃饭,那这些糙汉武夫可就是谁都不服谁了!

周长风与关北斗,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眼看着大殿上这一群糙老爷们胡吃海塞,满嘴流油,心中真是既羡慕、也有点堵的难受。这些江湖人个个都甩开了腮帮子,如今闷头开吃,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待所有人面前都杯盘狼藉之中,一位中年汉子便用手布擦了擦油腻,挺着大肚子往桌边一靠,嘬着牙缝里的肉丝,对周长风说道:

“嗝!兄弟们全都饿了一上午,吃相可能不太文雅,秦王您可别介意啊!关道爷刚才说得对,我们大家伙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肚子里面没那么多弯弯绕!今天既然吃了你秦王家的肉,喝了你秦王家的酒,那我们就得给你办事!来,我庞大雷先敬秦王一坛子酒,今天咱哥俩这份交情,就算是彻底结下了!诸位都瞧好了,我庞大雷可要先干为敬了!”

说完之后,这位自称庞大雷的中年汉子,便随手提起了酒坛子,咕嘟咕嘟地填饱了胃口里的最后一点缝隙;而周长风心中暗自叫苦,但面上也只能故作豪爽地托起了酒坛,照猫画虎地喝干了一坛西凤陈酿。

毫无疑问的,正事还一件都没提,壮志雄心的周长风,却先在酒坛子上败了一阵。庞大雷看见躺倒在地上双眼迷离的周长风,嘬了嘬牙缝对关北斗说到:

“啧啧啧!我说道爷啊……咱秦王这酒量可还得练呐……”

白虎大殿的诸位江湖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顶尖高手;纵然平日里生活条件查了一些,但也没有庞大雷这么丢人现眼的道理。且不说西岳太华山一脉、皆是谦谦君子之人,就单说大金童佛与南泉罗汉两位出家人,也不可能是他这一番土匪做派!

还有那药王殿的大药师,本就是一位犯下了多宗投毒灭门惨案的秀才老爷;要是人家没有走到犯罪的道路上,没准还能在幽北或是南康高中了举人呢!

当然,北燕王朝他肯定是没戏了,毕竟家庭环境也不大富裕……

302.残灯灭

关北斗早就听过庞大雷的怪脾气,也知他活到四十多岁都是这副模样,改头换面定然是不太现实了,也就随了他的口风继续说道:

“庞土匪,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像我等这般岁数的人,哪能禁得住似你这般的牛饮呢?秦王殿下分明是被你胁迫着拼上了老命,这一大坛子酒喝下去,那是给了你太华山多大的面子?你怎么还有脸皮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庞大雷听着关北斗的训斥,胸脯一挺脖子一梗,刚开口便打出了一个酒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皮:

“我也没说秦王殿下的不对啊!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既吃了他家的肉,喝了他家的酒,我就得给他家干活!这点江湖规矩我庞大雷还能不明白吗?道爷就直说了吧,我们这些闲人,到底能帮秦王做些什么啊?”

关北斗一边帮着醉眼迷离的秦王推拿穴位,一边没好气的说道:

“做些什么?幽北沈归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那小子可是秦王殿下的心腹大患,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若是能带回沈归的脑袋,待日后秦王坐上龙椅,谁就是我大秦的第一有功之臣!“

“嗨,我还当是谁呢?那小子最近可是风头正盛,我庞大雷耳朵里灌满了他的名字,可眼睛里就没他这么一号人!要不是看在先代大萨满的面子上,哥几个早就弄死他七八回了!放心,这事啊,就包在我老庞的身上了!“

这位如同莽汉做派的西岳飞虹——庞大雷,一边大包大揽地应下了差事,一边把胸脯拍得是震天响;要不是在座的诸位也都知道他的底细,定然会以为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夫莽汉呢!

庞大雷一向都以这副面孔浪荡江湖,从来都是把话说到十二分满;即便最后只做到了五分,也没有人会说他如何;不过在座的诸位江湖名宿,就显然就没有他这么不要脸了:

“关道长此言,只怕有些不大详识之处。据陆某人所知,“那一位”,可是足足庇佑了沈归近二十载光阴;对席间诸家豪杰而言,区区沈归自然是不足挂齿;但如果要因此而对上“那一位”的话,那么我们药王殿就只能选择退避三舍、断不敢以身试其锋锐。”

关北斗闻言、笑着指了指白虎大殿的屋脊:

“我谛听可以用信誉担保:诸位所忧虑的“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关北斗一言出唇,举殿皆惊!

这些位江湖草莽,谁不知道沈归能够仗剑行走江湖、并且安然至今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那一位”的存在。

沈归本人的武学修为,的确属于江湖顶尖行列,说他是天灵脉之下第一人,也许存在争议,但至少也算不上是夸大其词。不过,纵观江湖道的历史,似他这种横空出世的少年豪杰,也从来都不在少数;可如果把目光拉扯的长远一些,这类武学奇才对于整个江湖的影响能力,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总有刚刚踏入江湖的愣头青,以为凭着一身扎实的功底,就可以打遍江湖无敌手;可想要成就一番英名,就必须踩着前人的脑袋往上爬;可对于那些经历了无数潮起潮落的老江湖来说,根本连胳膊都不用抬,便有无数种方法能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并置于死地;而这些个曾经闪耀一时的江湖新秀,最后大多都是落得个埋尸荒丘的惨淡收场。

江湖,绝不只是打打杀杀这么简单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沈归不但身手过人,头脑也机敏诡诈,又是幽北三路的国姓王,萨满教的孙少爷。然而这些助力虽然也足够棘手,却达不到令江湖人不敢心生杂念的地步。真正令天下豪杰对沈归退避三舍的原因,其实就只有一个名字罢了:

白衡。

市井民间口口相传的白衡,只是无数传说故事当中的一个符号罢了;但在这些江湖人的心目当中,白衡这两个字,就是天上地下的武道顶峰;而那些曾与白衡打过交道的江湖前辈,也都对这位天灵脉者的怪异性格,有着几乎相同的评价:喜怒无常、漠视人命、不在乎名声、不遵守道义,是个随心而动、随性而行的怪人。

这样的性格,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往往也是个极度危险之人。也许上一刻他还在于你把酒言欢、下一刻就翻脸出手索命,毫无理由可问、毫无征兆可循。

沈归生人太晚,对江湖传闻这种事,历来又都是一笑置之的态度;可白虎大殿上的这些江湖名宿,却非常清楚白衡究竟是什么角色。尤其是他与回春圣手林思忧之间的爱恨纠缠,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段韵事。

毕竟白衡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曾经也有几位不知深浅的名门子弟,当众谈论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往事,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毁宗灭派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绝对是件天大的事;然而对于白衡来说,就如同呼吸吃饭那么简单轻松。

至于白衡的诸多手段,不仅江湖人知道,就连秦王周长风,也曾经亲身领教过厉害。想同此节之后,整件事情的思路就非常简单了:沈归与周长风之间的相逢不算愉快,也就连带着白衡在内,都不可能成为西北联军的盟友。战场之上,不是朋友便是敌人,那么对于这两位就连关北斗都无法参破的天外异数,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所有危险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沈归是林思忧从小带大的娃娃,祖孙二人虽无血缘,但却胜似挚亲。有了这一层关系的牵连,也间接的将白衡卷入了这一场是非当中。比如说那个算卦相面水平极差的刘半仙,便是由精通易容之术的白衡所扮。这位只活在民间传说故事当中的天灵脉者,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了沈归二十载光阴。

沈归是林思忧的念想、林思忧也是白衡的念想。如此想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有白衡在一天、这天下间就没人能够取走沈归的性命!这个纵横天下近三百年的顶级天灵脉者,才是沈归能够横行无忌根本原因!

可如今关北斗的言下之意,竟然说沈归的那个依仗,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精通方术天衍之道的关北斗,乃是出自于玄岳道宫的地灵脉者;再加上他今日又代表了一贯诚实守信的谛听,前来参与西北联军的会盟,可信程度自然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旧比不上“挥剑灭三圣、推掌断江河”的白衡,白文衍。

“关道爷……我们不是怀疑您的神术、也不是怀疑谛听的诚信。我们这些人就是想问个清楚,您方才说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首先从震惊之中抽离开来的庞大雷,小心翼翼的向关北斗发问道。而关北斗也小心地放平了打起了鼾声的秦王殿下周长风,席地而坐,对殿中诸位江湖同道解释起来:

“既然诸位江湖同道,皆是名门大派的头面人物,贫道也就索性替秦王殿下交一个实底出来。不过这问题太多,咱们还得从头慢慢说起。”

关北斗扫视了一圈之后,站起身来,捋顺着自己的银髯继续说道:

“为何要反朝廷,首先得知道朝廷是什么东西!说白一点,那就是士绅豪族、文官武将彼此厮杀的江湖道罢了!那么咱们江湖道又是什么呢?就是平民百姓自己组成的草莽朝廷!上天有日月轮替、气候有阴晴冷暖,虽然看似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实际上彼此却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究其根本原因,那是因为看似互不相干的朝廷与江湖道,都是由人来构成的团体。众所周知,北燕朝廷的腐朽黑暗,已经烂到了根上,已呈无药可救之颓势;而选择此时起事的原因,则是据贫道所推演,最近几年时间,禹河将会面临着一场亘古罕见的大范围决堤!以北燕朝廷的现状,根本无力抵挡这场巨大的天灾!”

庞大雷是个不大虔诚的释宗信徒,并不了解玄门的天衍之术,但他却愿意相信关北斗,与他那些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的预言。

“亘古罕见的大决堤……那可要死不少人呐。不过咱老庞的脑子不大灵光,还是没转过这个弯来。这华禹大陆历朝历代,全都是无官不贪,只是程度高低的区别而已。您担心北燕朝廷的河堤偷工减料、无力抵挡禹河的奔流咆哮,这份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庞大雷是万分敬佩的。只是我不清楚,这北燕朝廷糜烂几何、禹河堤坝又是否崩溃,与他秦王自然是责无旁贷,但与我们江湖道又有何干呢?他工部贪墨的河工银子,可从未进过我们江湖道的口袋;被洪水冲毁的田亩庄园,也没有我们的半分产业。他周家爷们打来打去,都是闹剧一般的家务事,为何要我们这些江湖人去豁出性命提着脑袋、帮他秦王摇旗鼓噪呢?关道爷,至于您方所言,说朝廷与江湖休戚相关,乃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关于这一点,恕庞某目光短浅、尚不敢苟同。”

随着秦王的鼾声渐起,庞大雷终于收起了那副占山为王、拦路行抢的山贼嘴脸,而是由现实出发,问了关北斗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

303.为何而战

华禹大陆上的男人,可以从思维模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人:理想主义者,以及现实主义者。这天下之间,也只有两碗饭:皇家饭、以及江湖饭。而所有不吃皇粮的人,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江湖儿女;在这些人中,除了极小部分富家子弟,是由于天性洒脱,不愿意接受朝廷律法的束缚与管制;其余的大部分人,全都是为了在乱世之中赚一口饭食、养家糊口的现实主义者。

与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流寇一样,现实主义者并不卑微下贱;而理想主义者,也并不高人一等。

现实主义者看待问题的角度,其实与商人也没什么本质差别,都是趋利避害、利益当先罢了。二者之间,只是受到的制约规则有所不同:江湖人的制约,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规矩与道义;而商人的制约,则是利益之上的基本原则,与各种各样的朝廷律法。

所以,站在现实主义者庞大雷的视角来看,禹河决堤会死多少人、与自己又有什么直接干系呢?他们这些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染指河工银两;一旦质量卑劣的堤坝被冲毁,就连天地良心与道德品质方面的指责,也都沾不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真到了河水倒灌禹河沿岸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组织门下弟子、四处开几个赈灾粥棚、施舍一些药材被服、再救济一些孤老幼子,便已经尽到了江湖道责任与义气;却如何非得提着满门弟子的脑袋、帮着秦王举旗造反,去征伐天下呢?这谁来坐皇帝的龙椅,与禹河是否会决堤之间,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其实,哪怕是早已醉入梦境之中的自封秦王——周长风,也没指望着靠着一顿略显粗鄙的酒肉席面,就能把这些江湖豪侠牢牢笼络在自己帐下。双方都不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庞大雷方才那一副表白,只是逢场作戏的江湖口而已;几句客气话,莫非他周长风还听不出来吗?

不过,关北斗今日前来长安城,就是为了替不好明说的秦王开口;既然要主持江湖会议,那么他就必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能被一个庞大雷几句话,就问出一个哑口无言来。

“大雷啊,贫道这就给你解释一下禹河一旦决堤,与江湖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好了。河水倒灌村镇州府、湮灭沿岸庄园土地之后,临河而居的各地百姓,定然只能逆洪水流势而逃,这不是贫道自己妄加揣测,而是人的求生本能。届时,那些没有遭受洪灾的地区,也同样会遭受牵连,成了一个个的重灾区——人灾。这些失去了家产、没有了活路的灾民流民,立刻就会成为江湖规矩的冲击者。他们偷了东西,不会照例存留三天;他们抢了平民的钱财,也不会刻意避免害人性命;他们从善人富户手中得到一口施舍,从此全家老小就会住在人家的门口。随着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多,江湖儿女赖以生存的土壤,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这种坏规矩的行为,与个人的道德、学识、修养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无论他们原本活的有多么体面,可一旦填不饱肚子,就会立刻变成最凶猛的野兽、最恶毒的豺狼。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江湖儿女,又该如何面对他们?我们又能否守住由历代江湖先辈流传至今的道呢?不能奉道,又算是什么江湖人啊?”

庞大雷听完了他这个设想之后,立刻犹如坠入冰窟一般,不禁瑟瑟发抖。以往在他行走江湖之时,凡是遇见触犯了江湖规矩、违背了礼法道义之人,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其人取死有道,他便立刻一剑毙命,剑下从不留情。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就是庞大雷谨守半生的道理,也是他身为江湖儿女的义气。是非黑白、对错成败,在庞大雷的脑中一直都是泾渭分明的铁律,不容丝毫混淆。然而,一旦这些触碰底线之人,只是出自于求生本能、而并非被贪婪与物欲所驱使,那么他心中原本的是非观,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自己这些为了求生果腹而做出恶行的灾民流寇,他庞大雷腰间的利剑,又能否坚定不移地挥舞开来呢?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关北斗见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继续对他说道:

“自南康脱离北燕之后,这几十年间的巨大变化,在座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贫道也就不再赘述了。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南康朝廷的治世手段,是绝对正确的大道;但至少证明了周元庆其人的无能以及愚蠢!我们谛听的最终目的,便是要令天下百姓,从此过上再无战争袭扰的太平盛世。这平定天下的第一步,便是彻底平定南康王朝。我们谛听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然基本完成了最初设想。而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彻底平定华江以北!这一步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大厦将倾的北燕王朝、而是已经几乎称为了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既然前路如此艰难,那么就不仅仅是沈归与白衡二人之事了。所有的天灵脉者,都要在战火燃起之前,从这片土地上永远消失。”

关北斗的话说的虽然有些托大,但殿中诸位江湖豪杰,却都听的连连点头、心中也暗自叹服。

幽北三路不过是一片化外之地,地狭民寡、天寒地冻,君臣不睦、内耗不休。饶是如此一个穷山恶水的草台班子,却为何能屹立百年,仍没有被北燕的铁甲攻入奉京呢?纵然拥有天下第一雄关据守,但北燕王师真的被这区区一座坚城要塞、就阻挡了近百年光阴?

幽北三路的依仗,就好似今日的沈归一般;所有明面上的优势,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辅助条件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李玄鱼的女子罢了。

二十年前的东海关,青芒剑神岳海山,已经用手中的利刃,向世人亲自展示了一场神迹: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就能够在俗世的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什么深沟高垒、什么弓弩铁器、那些古来兵家必争的胜负关键、放在天灵脉者面前,都如同儿戏一般幼稚可笑。

北燕王朝为何能在乱世之中定鼎中原、手握前朝大燕遗留的华禹重器近百年时光呢?兵力强盛、底蕴深厚、地大物博,民心所向等等一切的表面因素,同样都是辅助条件罢了;归根结底,仍然还是靠着玄虚道君亲传大弟子,也就是关北斗的座师——木莲真人,甘为北燕周家的头等助力罢了。

而南康宣布自立之后、虽然没有声名显赫的天灵脉者为其撑腰;然而,他们却有着一条天险华江作为依托屏障、并且还通过了一系列重商重工的新政,收获了大量的银钱,可以作为抗衡北燕的资本;再考虑到触手遍布华禹大陆的谛听,也选择坐镇于江南道,南康的助力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谛听没有一位天灵脉者坐镇,那他们赚回来那一笔笔的巨额财富,还不早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华禹的天下、看似是分成了几家;但实际上,不过只是由几位天灵脉者,在背后操纵的一场游戏罢了。那些死战不退的英武战将、那些为国捐躯的普通士卒,那些爱恨纠缠的故事、那些痛苦与欢笑的复杂情感,也全都是为这些不受天地法则桎梏的异数、所上演的一出出猴戏罢了……

天灵脉者,并不都是白衡这样游戏人间、无牵无挂的洒脱性格。他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以莫须有的理由,剥夺了大弟子关北斗继任掌教真人的权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身为掌教真人,就必须守护宗派,无法入主北燕王朝的钦天司吗?从这个思路来看,许多未解的疑惑,也都是有迹可循的事了。比如那位早已作古的御马监陆向寅,不惜以自残的手段叛出教门,结合着李玄鱼归天、以及陆向寅怂恿太子颜昼篡位的时机一起盘算,玄岳道宫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不言自喻了。

北有李玄鱼、南有江汉客;东有释禅僧、中有玄岳宫。由此可见。当岳海山剑扫东海关、名震华禹大陆以后,为何会选择在西南边陲的巴蜀道竹海,创立了自己的门派,思路也就非常清晰了。

也就是说,这些天灵脉者只要有一位尚在人世;那么这片华禹大陆,是天下三分也好、是归为一统也罢,归根结底,也就只是他们的一个念头使然。

正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一样。从二十年前、大萨满李玄鱼在奉京城外的八角祭坛、选择自戕归天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没有了新天灵脉者出现的消息。纵然关北斗身负名为“道心”的地灵脉之力,可以借此而推算出前后两个甲子间的华禹气运;然而他却无法算出李玄鱼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久思而未得之后,他只能把这件怪事的唯一线索,落在李玄鱼死前由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出的九根镇龙钉之上!

304.尘归尘土归土

时至今日为止,曾经在华禹大陆上那些有名有号的天灵脉者,大部分都已经化为了这尘世间的一碰泥土;可凭着他们远超凡人的阳寿,以及不问世事的淡薄性格,终归留下了两位遗脉在世;至于说他们二位老神仙,何时才能回归上苍的怀抱之中,就是既没人能说得准,也没人敢问的事了。

可关北斗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两位天灵脉者只要活一天,华禹大陆每一个人的命运,便都不归于自己做主。

两位天灵遗脉其中的一位,便是令在场江湖人个个都闻风丧胆,曾打便天灵脉者未逢敌手、纵横华禹大陆近三百年的白衡白文衍。

其实以这位衍圣公的脾气秉性、以及他往日里的所作所为来推断的话,那些家国天下的分合大势、那些裂土封王的兵家之争,完全都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理应不会对谛听的全盘计划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关北斗也绝不敢因此而粗心大意!毕竟岳海山原本也没有参与到这些俗事当中的苗头,可他仍然还是出手阻止了北燕王朝南下出关、避免了幽北铁骑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直接干预了两北之间首次战役的最终走向。

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出手干预凡间俗事,尚且能够左右两北之间一场的胜负之局;而且可怕的是,他最后只是死于玄妙非凡的天地法则,而并非幽北人的报复;那么作为头号天灵脉者的白衡,以他的脾气与手段来说,为了保护沈归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谁又能说得准呢?天地法则可以制约岳海山,但能限制住他这位正牌天灵脉者吗?

关北斗想不出来、也算不出来,更不想承担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所以对于他来说,白衡其人,必须死在秦王起事之前!否则的话,无论他们获取了多么丰厚的胜利果实,仍然会在白衡出手干预之后、瞬间化为乌有!

所以,既然秦王已经入主未央宫,并与西疆大金童佛的红衣军组成了西北联军,擎起了古秦帝国的黑旗;那么也就证明着那位白衡白文衍,此时已经落入了谛听的掌控之中。

人间之事,自当由凡人做主!那些将黎民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灵脉者,也早该归于上苍的抱怀之中了!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关北斗的核心思想!

当然,他还有着此时无法说出口来的另外一层深意:谛听是打算以南康王朝为基础盘,尽量避免受到战火的波及;再以谛听雄厚的财力,暗中施展离间分化的手段,引得天下列位诸侯互相征伐,彻底耗尽北燕周家的每一滴血,然后再兵不血刃地挥军北上,一举扫平整个华禹大陆,建立起山河一统的千秋伟业。

江南道作为谛听理想的试田,经过二十年的深耕、已经获取了巨大的成功,也令他们无比笃定自己开辟出来的新政之路,是真的能够给华禹百姓带来安稳生活的唯一答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将南康模式彻底推广开来。

如今漠北草原的刀兵四起、已经牢牢牵制住了隐约有了中兴之势的幽北三路;而北燕周家兄弟阋墙,也再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直待战机降临,南康、或者说他们谛听,便能以极其微小的代价,彻底扫平那些已然流干了鲜血的将死之!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仗也要一场一场的打。这周长风的黑旗一扬,便同时宣告谛听那改天换日、一统江山的行动开始。不过眼下,西北联军尚缺一枚大好头颅祭旗!

而沈归这个天外异数,便是世间最好的祭品了。

关北斗凭借自己的灵力、可谓算尽了天地众生;凡他亲口所预之事,便从未出过差错。不过时至今日起兵在即,他也反复推演过出了同样一个摧枯拉朽的结果。然而,这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无法参破的变数,令他始终放不下心来:所谓变数,就是那些超脱于凡人之列的天、地灵脉、与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沈归。

关北斗本身是一位地灵脉者,所以无力推衍同道中人的命运气数,他也能勉强接受;但沈归是个什么来路,他却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根本想不出他可能瞒天过海的理由!唯一的原因,就只可能出在李玄鱼身上!只是他同样算不出李玄鱼与沈归之间的纠葛罢了。

不过随着沈归身上的镇龙钉越聚越多,命数附带的气运也就越来越浓郁、冥冥天道为其遮掩的浓雾也被冲开一角,逐渐暴露在了关北斗的视野当中。纵然这种暴露只是管中窥豹,但凭着关北斗的天衍推算之术,仍然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天地自有其运转法则,似天灵脉者这种半仙之体,也的确不该出现在人世之间。不过可能是因为华禹大陆的灵气日渐稀薄,李玄鱼就成了最后一位横空出世的天灵脉者。不过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精通天下万千玄妙法门的李玄鱼,在她的神通达到鼎盛时期之后,竟然选择了自戕归天的方式,为郭、沈两家的一具死胎开坛祈灵,用自己的命数、换回了这位沈少爷。

从沈归逐渐暴露出的命数可以看出,沈归其人,理应承袭李玄鱼的毕生所学;而且不仅如此,如果李玄鱼的生祭乞灵成功,那么她那一身的天灵脉的神力,也同样会过给这个死而复生的婴孩。因为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巫道还阳术,更像是植物的嫁接一般。他李玄鱼是用自己余下的阳寿,续在了沈归这根枯死的枝干上。也就是说,沈归度过的每一轮日月交替,消耗的都是李玄鱼的余寿。

随着沈归命数的暴露,关北斗为了掌握沈归这个最大的变数,便运用独门天衍之术,点燃了七盏道灯。这七盏灯,分别代表着沈归七种不同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五感;而第六感则可以称之为预感、或是直觉,或者是危机嗅觉等等。与寻常五感一样,这种第六感有的人灵敏、有的人迟钝,女性普遍强于男性、儿童、老人普遍强于成年人。

至于第七感灯,关北斗也不敢确定它究竟代表的是什么;不过据他自己猜想,可能就是凡人与天灵脉者之间存在差异的根本原因。而他则把这第七盏灯,称为天人之感。

关北斗历来都擅长以燃灯、布阵、观星、起卦等等方式,推演演世间凡人之气象运术。当他用道灯推测凡人气运之时,大部分都只会亮起五盏道灯;而那些燃起第六盏灯之人,便是凤毛菱角、人中龙凤了。可轮到沈归之时,第七盏灯竟也同样无火自燃!虽然无法从中道灯之中参破天相,但至少也可以证明一点:他所推衍之人,是一位天、地灵脉者。

根据关北斗所知,每一位地灵脉的神力,都是天灵脉者种下的一颗种子。也正是由于这道灵根原本不属于肉体凡胎的原因,所以难免会伤及眉间的泥丸宫、也就是所谓的上丹田,使其终生无法习武。当然,他的确也认识一位身怀武艺的地灵脉者,但那位大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且古往今来,也就出现过他这么一个意外,不能与常理混淆为一谈。

既然沈归的武学修为十分了得,那么也就证明了他不可能是地灵脉者……

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关北斗都绝不可能任由沈归继续存活在于这个世间。谛听之前之所以强行咽下了沈归的闷气,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无意与沈归为敌,而是因为他们全部的精力,已经全部放在了如何解决白衡的身上;如今白衡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沈归这个局中最大的变数,也到了彻底结束的时候。

关北斗果然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几句悲天悯人的大话、半盘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棋一摆,立刻使得这些江湖人士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一刀剁下沈归的脑袋。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一个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彻底结束华禹大陆四分五裂局面的惊天计划,已经足够令其热血沸腾、为之赴汤蹈火了;而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无论是谛听还是秦王、都可以开出一些令他们无法拒绝的丰厚回报。

除了未曾参与其中的竹海剑池以外,几乎是整个武林的高层首脑,集体宣布参与到这场围猎沈归的活动当中;而且在他们看来,既然是为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平民百姓着想,也就不需要对沈归讲什么江湖道义!少数服从多数,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多数人需要用沈归的头颅、换取华禹大一统的光明未来;那么沈归他想死也得死,不想死也得死!

何为正义、何为邪恶,不过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撇下群情激奋、誓要取下沈归的头颅祭旗的武道名宿不提,此时此刻,沈归的出生地——幽北中山路,已经被郭兴身后的铁蹄,踏碎了半壁河山!

一场由谛听策划、华禹大陆诸家王侯参演的战争大戏,已经拉开了血红色的幕布……

1.前线布置

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时期,战争这种暴力的社交方式,便时刻追随着人类的脚步前进。诱发战争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可能是争夺一团火种、一段水源、一群牲畜、一个山洞,也可能是单纯的炫耀武力、发泄情绪等等。时至今日,华禹大陆各种战争的理由,则完全脱离了物质层面,至少听起来普遍都高级了不少:有民族大义啊、有恩怨纠葛啊、有一统天下啊、也有征暴讨逆等诸多理由……然而战争的本质,却仍然没有因为名义上的变化、而发生任何变化,一样都是为了争夺资源而已。

依照华禹大陆战争的古礼而言,两国之间若准备正式开战,必须提前互派使臣、向对方递交战书,彼此约定好开兵亮阵的时间地点、以及商议协定参与此战、各家所派出的兵力数目与兵种配置。而战书的字里行间、尽是一些谦和与恭敬之言、双方君主互诉衷肠、并对挑起战争表达出痛苦与无奈之情。在战书叫唤完毕,使臣准备回国之时,还要请来文人赋词、女乐为乐,由君王亲自主持送别宴会,并派出一队仪仗,护送外使回归本国。

待双方约定日期一到,两军则分别于边境线两侧、有条不紊地摆明车马、集结阵形;如果对方的集结速度有所迟慢、己方还必须在边境线的另外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布阵,不得越线半步。

待双方互相确定了列阵已毕之后,则所有兵种集体向后退去,唯独留下数量相等的驷马战车;战车队长会手执青铜长戈、用力拍打身前挡板发出脆响,询问对方有没有准备好开始冲锋;对方若是以长戈击响作为回应,两军才能正式宣告战争开始!

古时战车的质量参差不齐,零件也极易损坏,两军战车一个冲锋交错过后,往往人马皆还安然无恙,但战车却有不少都要落得个轮飞轴断、不堪为继的下场;冲阵而出之后、双方便在对方的阵营之前掉转车头,由那些安然无恙的战车继续捉对冲锋;而那些不堪为继的损坏战车,则等同于退出战场序列,可以由战场侧方绕回本队之中。

单等战车队分出胜负之后、便进入了大军混战的阶段。这个阶段,双方士卒也必须是公平的捉对厮杀;如果敌人身受伤倒地、则绝不可残忍补刀,亦不得俘虏须发见白的老兵。那么如果一个士兵打伤了敌人之后,既没人找他来继续捉对厮杀、也不能对手下败将补刀,更不得加入其他战团以众击寡,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答案很简单:观战!

待主要战场胜负已分之后,一方人马溃败奔逃,获胜方的将士便可乘胜追击、以求扩大战果!不过,纵然追杀败军不算失礼,然而却也有着严格的界定:五十步远。也就是说,追杀了五十步以后,得胜一方必须立刻全军调头,回归本队,绝不能赶尽杀绝,穷追不舍!

这种古礼,以华禹大陆现在的兵家视角审视一番,所谓君子之争的战斗方式,还真是傻得没边了!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不遵循战争礼法之人,即便能大获全胜,也会世人认定为有失道义的粗蛮暴君,被其他君王以及市井百姓引为笑谈,永远都得不到民心的拥戴。

然而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终于出现了一群天纵奇才之人,改变了这种君子之战的战斗风格,也被后世之人称为天、地灵脉者。这些人用打破传统规矩方式,创造出了无数的奇谋妙计、并留下诸多兵法典籍、阵法精要以供后世之人习学演练。也正是这些横空出世的大智大贤之人,开创出了用兵之道、谋略之道、合纵连横之道等等学术门类、推动了战争方式的技术更新,将君子之争的古典战法、变成了兵者诡道的奇谋巧思。

自此以后,那种双方数万大军混战、结果伤仨少俩的任胜之战、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谈。

战争的方式,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比如说驷马战车这种古来国之重器,如今也早就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除了北燕王朝的国礼仪仗队,还能勉强凑出几驾后世仿品以外,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坯武夫,可能压根就不知道曾经还存在着这种破烂玩意儿!

所谓你方唱罢我等台、战法已然更新、兵种也同样需要更新。战车消失了,那么华禹大陆眼下的顶尖兵种,究竟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骑兵二字。

无论是身着皮甲、背负长弓、腰横马刀的游骑兵;还是人马双挂甲、手执大枪长矛的重装骑兵,凭着胯下战马带来的机动性与冲击力等优势,足以可以起到或一锤定音、或分割战场的显著效果。

战场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单对单、单对多,讲究的是孤胆;而群对群作战,讲究的则是群胆。虽有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之言、但也同样有着兵败如山、溃不成军之说。群胆虽然比孤胆易寻、可群胆一旦溃败、便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的结果了。

天下兵种之首乃是骑兵、那么天下奇兵之首呢,定然就是漠北草原了!而公认天下无敌的漠北铁骑,如今也踏过了幽北中山路的边境线……

幽北三路的中山路,位于幽北腹地位置,与漠北草原有着大面积的接壤。在中山路的最北端有一座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县,名叫泰宁县。由于此地理位置向北凸出,所以终年饱受草原游匪之扰,逐渐也就转变成了一座功能性、战略性的县城。时至今日,此县百姓仅剩万余;即便再加上周边一些同归此县管辖的村镇,也不过区区三万民众罢了。

眼下漠北草原解体、东盟草场的霸主——神石部族,一直都对幽北三路虎视眈眈、所以整个中山路北境,也都变了战争的前线。为了抵御朝鲁大军压境,兴平皇帝便发下两道召令,先由关北路征调了锦城知府顾晦,命他火速入京登台拜帅,统领中山路军民人等,彻底肃清北境“匪患”;而后、他又从金甲军丙子营征调了一位粮监,并赐予他一柄天子剑,授其临阵专断之权,率中山路所有兵马,痛击任何敢于犯境之敌。

锦城知县顾晦,以区区县官之身登台拜帅,负责统管中山路所有民政要务、还包括了六万中山都府军的后勤辎重事宜,这种升职的跨度,已经无法用一步登天来形容了!虽然眼下他还没有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衔傍身,但毕竟他是个高门大户的正统文人出身!即便此战被他打成了僵持不下的消耗僵持之局,只要没有全线崩溃、没有全军覆没;那么他顾知县的未来仕途,依然是肉眼可见的一片光明!

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呢?就没有这么清白的身世了。谁也想不到这位泰宁大将军,居然会是金甲军出身!别瞧金甲军这个名头听起来足够威风;但实际上而言,凡是幽北本地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只颜家私军的那些臭底子呢?

准本溯源这一支金甲军,乃是由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亲自组建的老班底。而他老人家组建这支队伍的原因,就是为了防备有着天下第一强军之称的太白铁军。他们原本战斗力究竟如何,尚且不去谈它;可这支颜家私军,却仿佛是被诅咒过一般,打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摔跟头,一直摔到了今天!

金甲军的霉运初露锋芒之时,便是二十年前东海关那一战。当时的金家军大统帅,乃是颜复九他爹——齐王颜武。老齐王用损失了八成战力为代价,成就了青芒剑神岳海山的一世英名。

而那些老齐王咬紧了牙关、宁可忍受幽北百姓唾骂千百年的冤屈、也要强行退兵、保留下来的金甲军火种,经过好一番整训改编补充兵员之后,大统帅的位置又落在了怀王手中。

而这位怀王殿下也是个神人,当他掌握了这一支尚未恢复元气的金甲禁军之后,竟然打起了逼迫败战之君——颜狩下台的主意!经过一番运作之后,他成功率领金甲禁军满营哗变,死死围困住了奉京皇宫。然后……然后就被太白军的少侯爷郭霜、带着太白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就连自己的头颅,也成为了颜狩陛下最心爱的酒杯。

放眼天下,参与哗变弑君的队伍,就再也别想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了。然而这一支军队毕竟是他颜家的私军,历代统帅也全是颜家人,就连改头换面的机会都没有,否则的话就是悖逆祖宗,就是大逆不道,还要被天下众人所耻笑。

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的颜狩,终于学聪明了。他将金甲军再次整编,成为了金甲卫,并且把大统帅的位置交给了自己那个浪荡的小儿子,颜青鸿。按理来说,这老子坐江山、亲生儿子掌军,总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可谁知道颜青鸿这厮、为人也过于浪荡了一些。直到金甲卫全军覆没之时,他也没去过军营几次;甚至民间还有些小道消息,说这些金甲卫,就是颜青鸿为了与太子争夺帝位、而故意扔出去的一枚弃子!

时至今日,兴平皇帝登基已近两年时间,而作为祖宗基业的金甲卫,也再次重新组建了起来。不过,这一支战绩彪炳、历史悠久的颜家私军,如今已经成了各家军队共享的垃圾堆!

2.中山一只耳

重新组建的二代金甲军,仍然维持着养兵三万的传统编制,可此三万人,已绝非彼之三万。眼下金甲军的前锋主力营,全都是奸懒谗猾的老兵油子,每逢战事紧急、或他们自认为败相已现,溃败速度之迅猛、奔逃路线之刁钻,令敌人观之也目瞪口呆!

而后军的辎重营,则大部分都是身体上缺了些许零件、但尚不致残的轻伤病号。有高低脚的、一支耳的、瞎只眼的、少若干根手指头的;纵然这些小缺陷,不耽误押运粮草这些粗活,但这一支由万余老弱病残组成的后军,怎么看都像是孤残院组织春游活动,而绝非是能够上阵杀敌的精锐将士。

至于剩下的中军营,则大半都是些不服管教、放浪形骸的刺头、与脑子不太灵光的痴傻蠢汉。按理来说,这刺头与刺头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人脑子非得打出狗脑子来不成;蠢货和蠢货,也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他们犯傻的时候凑成了一对儿,那飘渺的思路让正常人根本就很难琢磨。由此可见,这个中军大营,也不必前后二军省心多少。

作为刺头中的刺头,自认为胸有韬略、志向高远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便把自己历任长官从头到尾得罪了一个遍;没用上多少时日,便从太白军中一员精锐副将,一溜跟头栽成了金甲军中的一任小小粮监。

当然,毕竟他也是将官出身,即便沦落如斯,手下仍然还是有两位副手供他驱使的。

这第一位副手名叫林丰收,乃是中山督府军抛弃的一名残卒。他在某一次剿匪任务途中,被呼啸而来的马匪割去了一只耳朵、靠着装死才勉强躲过一劫。此人念过几天私塾,粗识几道文墨;但身子瘦弱矮小,五官生的也是贼眉鼠眼,一副典型的奸人相,谁从他身边路过之后,第一个反应都是先点点自己身上的钱袋子。

而另外一位则正好与林丰收相反,身高八尺开外、膀大腰圆、站起来晃晃悠悠仿佛一座大山那般。这位壮汉名叫解涛,倒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好汉子,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罢了。他原本乃是东幽路的齐元军的一位运粮卒,凭着身大力不亏的先天优势,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活,甚得官长喜爱,也就无视了他的木头脑袋,将其招入了后军之中。

解涛干活的确卖力气,但每天扛着成捆成石的粮草搬上搬下之后,身子骨是越练越壮,饭量也自然越来越大了!这齐元军本就是李登藏匿的一支私兵,从将校到小卒、全都是土生土长的东幽子弟,脑子里天生就长着一把算盘!随着解涛饭量的不断增加、与他同营兄弟们也日渐消瘦,总粮官也就重新核算一下成本:这汉子虽然踏实肯干,也力大无穷,然而脑子实在太笨,听不懂将令,所以没有进入主力先锋营的资格;但继续放在后军呢,他一个人虽然能干六七个人的活,可他一个人的饭量、也顶得上十个棒小伙子;这么里外里一核算的话,他干得越多,我们赔的也就越多……

于是乎,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位弃卒,便被先后丢到了金甲军丙子营中,任其自生自灭了。

丁朔作为接收二人的直属上司,倒是没什么抵触心理。毕竟他沦落至此,也是因为不想听从愚蠢的军令而已。如今自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子,被甩在了粮仓里面逮耗子,也就没人给他下蠢命令了。而那位一只耳的林丰收,虽然油滑了一些,但那些下三滥的蔫阴损毒装满了一肚子,每每提出一个新鲜的主意来,都会令丁朔觉得大开了一番眼界;而另外一位解涛,则胜在更加单纯一些,平日里少言寡语,任劳任怨,只要能吃饱了肚子,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正巧这粮仓里别的没有,只有粮食管够,他吃出多少亏空只管往耗子身上一推,也没人来找他们仨人的麻烦。

毕竟他们都已经潦倒至此了,再罚还能罚到哪去呢?

所以对于丁朔本人来说,这一次陛下亲自为他拜将封官的,就是他名垂青史、一飞冲天的最好机会!于是,他从御书房得令赶回粮仓之后,便只叫上了麾下两位得力干将,三人坐着吏部调配的马车,便直奔中山路赴任而去了。

他们仨人是高兴了,可中山路的百姓,听到了是这位大爷统军戍边的消息之后,四下托人一打听此人的出身来路,眼睛都快哭瞎了!

敢情这位新上任的泰宁大将军,不仅出身于金甲军,还是战斗力最孬的丙字营、又是个主管辎重后勤的粮监,那得是个什么级别的废物点心啊?整个幽北三路仔细找上几年,也未见得能再找出这种履历的神人了吧?纵然年少有为、英俊潇洒的傅少督不告而别,但这临时替补的人,也太差劲了一些吧?这分明是借走了一匹汗血宝马,还回来一头瞎眼的瘸驴啊!

顾晦与丁朔这将帅二人,几乎是同时领旨赴任;可能是由于解涛一天要吃六顿饭的缘故,所以最先到达中山路首府青山城的人,反而是远在锦城的顾氏夫妇。

顾帅的马车才刚刚抵达青山城,便在东城门以外,接受了青山城知府张之和的极高礼遇。他先是检阅了青山府护城营的将士,而后又接受了城中百姓的夹道欢迎、并在最好的饭庄望月楼中、与诸位同僚饱餐了一顿山珍野味,醉的也是目眩神迷;最后还是被知府张之和,亲自率领下人抬回了提前空出来的府衙后堂。

席间,醉眼迷离的顾大帅,与张知府这位读书人相谈甚欢,彼此相逢恨晚,当众结下了八拜之交。二人焚香净手、对着月亮起誓,约定了同生共死的不朽誓言,也成为了席间的一段佳话。

次日,顾大帅宿醉缓醒之后,便请出了一道天子手札,将他新结交的义弟张之和当街斩首,并将头颅高悬于东城门上示众。围观了这一出好戏之后,青山城的官员百姓,都在暗地里议论这个新来的顾大帅,就是一头精神错乱的笑面虎。

顾大帅毕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还是很重兄弟情谊的,更不想违背自己结义时许下的誓言。只是昨夜,黄氏妇人趁着青山城大小官吏,都聚集在望月楼为顾大人接风洗尘的时候,乔装成了寻常男子,先去市井民间收了些风声、随后又去打探了一下官仓粮草军械储备、以及城墙城门的坚实程度。所以,其实早在顾大帅与张知府焚香拜月之时,这一对金兰兄弟,就注定了阴阳两隔的收场。

直到次日正午,三位中山督府军的上层首脑,才终于抵达了青山城的东门以外。三人抬头望去,作为中山本地人的一只耳林丰收,一眼就看出了张知府、严格的来说是知府大人的一部分,如今正挑在旗杆上迎风飘摆、欢迎三位上差莅临指导。

三人抬头沉默了半晌,壮如山丘一般的解涛咽下了口中大饼,对泰宁大将军丁朔进言道:

“将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耳林丰收没好气的回道:

“还他妈用得着预感?张大人的脑袋都在城楼上挂灯笼了,还能怎么个不详?丁大将军,准是顾晦那个老狗日的、想给咱爷们来一出下马威啊!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气,可这事要是放在我老林身上,那我可绝忍不下这口恶气!是,顾晦他现在是得到了陛下的宠信,但充其量也就只是个文官罢了!与那些漠北蛮子提着脑袋拼命这种事,不还得靠将军您吗?咱爷们去上阵厮杀,他坐在青山城里等着摘桃子?呸,什么东西!”

这林丰收本身就是个地痞无赖的性子,平日里哪怕看两只狗趴在地上睡觉,他都得偷偷的去踹上一脚,挑唆着两只狗互相撕咬掐架,他好站在角落里看看热闹。张之和是个三品身份的首府官,与他这个大头兵之间差着一天一地,压根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如今他这一番话,纯粹是看出殡的不怕事大,起哄架秧子给俩人栓对,就见不得有一天的太平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顾晦在中山路挂帅、统管此地吏治民生、物资调配之事宜不假,但毕竟青山城乃是中山路的首府大城,杀一个三品知府张之和,虽然的确与主管战事的丁朔无关,但至少也该知会他一声吧?别的都不提,只为了维护将帅和睦,好歹也该等他入城之后、二人互相通个气才是啊!他顾晦可是一位读书人,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丁朔要是一盏省油的灯,也不可能被发配到金甲军管仓库去了。自觉被拂了面子的他,右手一抖解下了身后的大枪,冷冷的撇下了一句“进城”,便一马当先地进入了青山城中。

昨日顾大帅两口子进城之后,便按照朝廷规矩,住进了府衙后堂。这里原本是张之和的居所,可如今张之和由于贪腐问题被当街斩首,家眷也被看押在了监牢之中,等候刑部吏部审核卷宗之后,再另行处理。而黄氏夫人便在后堂的书房之中,清点整理被管家师爷供出来的奇珍异宝……

午后时分,书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黄氏夫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面带寒霜、手握大枪的青年男子。黄氏夫人刚想开口说话,随即余光被地上的珠光宝气一晃,心中也顿时一沉……

她沉吟了半晌,尴尬中略带真诚的对丁朔解释道:

“丁兄弟啊,嫂子要说这些玩意儿全都是贼赃,你能信不?”

4.泰宁陷落(一)

心焦如焚的万志海,才刚刚吼出了两声,声音便由喉咙充血而变得嘶哑起来;他再无暇与城门吏解释许多,而是亲自上前推动城门;而那八名城门吏,见万将军都已然亲自上阵,也就只好有样学样,略带抱歉地转过去头,不敢再看门外的那位近在咫尺的同僚……

两扇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之时,那一阵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便已然呼啸而至!一根根羽箭钉在城门上不住颤抖、发出仿佛雨打芭蕉般的一阵闷响……

毫无疑问,距离城门仅有十步之遥的哨探小七,也同样被这一阵乱箭所笼罩,牢牢地钉死在了刚刚关闭的城门之上。

其实早在背心中箭之时,小七的伤势已经是神仙难救了。

待两扇城门终于紧紧贴在一起之后,满头大汗的万志海扭头便走,只留下了一句将令:

“把四道城闩栓全都给我砸死,昨天备好的沙袋也给我扛到城墙根上,随时准备封城!”

城门吏们虽然已经被敌袭惊的面色惨白,但听到了万志海留下的将令,彼此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也勉强各行其事去了。这些人不愧是边境要城当差的,眼下做起这种战备的活计来,就展示出了他们久经整训的成果。

北城楼上的警钟一响,两千护城兵勇也闻声而动,在城中最为宽敞的县衙前街开始列队。待万志海赶到此处之时,大部分护城兵才刚刚抵达,整个前街都是混乱不堪,每个人手中的兵刃也来回打架,乒乒乓乓的声音令人听来极其烦躁。

“娘的,一群没头苍蝇!长弓队出列,都别在这挤着了,全给我各归其位,上城御敌!等等,每一位弓手身边再跟上一名辅兵,帮他们扛盾牌、运沙袋,防止流矢伤人!哦对了,闲下来之后,辅兵再去打一桶水备着,小心这些漠北兔崽子用火箭。”

一名身背长弓的老兵听闻出列,高声回了一句“得令”,便回头又找出了另外三位相熟的老弓手,命他们分别带人把守一段城墙。

万志海见长弓队得令而去,摸了摸下巴之后,指着一位正在指挥兵丁列队的佩刀校尉问道:

“你是谁来着?”

“回万将军,末将乃是统领先锋营的校尉,将军您可以叫我冯四!”

“好!冯校尉,你立刻从先锋营中挑选出八十名悍勇之士,安排他们登城督战,以防辅兵临敌怯战、乱我军心;其余将士人不卸甲、刀不离身,随时等我将令。”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朝着县衙走了几步,哑着嗓子高声嚷道:

“赫新年?赫新年?你个狗日的赶紧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跑了出来。此人正是泰宁县的县令大老爷,名叫赫新年。他的父亲是漠北人,母亲则是幽北中山人,子随父姓再加上入乡随俗,赫县令的父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喜庆的名字。

“我说万大脑袋,你还让人睡觉吗?昨天老子带这乡亲们,给你们城防营装了半宿的沙土袋子,才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又鸡猫子喊叫似的……”

“漠北人杀来了,现在就在城外,你要是还想继续睡,大可回你的县衙,没人拦着!”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转身往护城营方向走去;而赫新年看着满街的无头苍蝇、听着城楼上不断响起的警钟之声,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散了脑中的混沌与困倦:

“老朱,老朱!赶快去把三班衙役都给我叫回来,漠北蛮子杀来了!”

赫新年虽然名字喜庆土气,却也是一员难得的干练官员。幽北三路的人才储备不比北燕,识文断字的文官本就不多,而这位赫新年不仅读过几本先贤经典、更精通漠北各地方言,所以十分受到前任总督傅忆的倚重。

原本傅忆是打算培养这位得力干将,才会将此人安排在泰宁小县的。待日后幽北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向天佑帝举荐此人、来接替自己中山总督的职位。可随着傅忆意外魂断西林城中,这位赫大人原本一片光明的未来,也彻底化做了一团泡影。

他用了一记耳光将自己唤醒之后,立刻吩咐起衙门口里的几十名小吏开始做事。这泰宁城外是敌军大举压境,城墙以内,也同样是危机四伏的危险之地。有没有探子或是内应,混入城中平民百姓之中?漠北人有没有在城中埋伏一支私军,准备里应外合?诸多商户之中,有没有暗通城外的地道?城中的水井粮仓有没有人趁乱投毒纵火?

平日城南护城营的两千余将士们,除了整军备战、就是日常作训,别看也都是泰宁县的街坊邻居,但军民之间甚少走动来往。所以,这类关乎于市井民间的杂事,就非得他手下的几十位地头蛇去做不可!

吩咐这些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去查城中有没有藏着探子、有没有人试图向外传递消息?还是让那些武艺高强的校尉,去挨家挨户的搜查有没有地道,入口又藏在哪里?这城中百姓虽然不多,但那些护城兵丁却连一户都不甚了解,这要是翻找起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可如果把这种差事,交给县衙的三班总捕头朱贵,那就是真的是拜对了庙门。他虽然武艺平平、胆略不高,但至少对于泰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来说,无论是人头还是地面,他朱贵全都熟透了。谁家多一口人少一口人、谁家来个外地亲戚、迎个邻村的朋友,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都在他脑袋里面装着呢。干了这么多年边疆的捕头,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与其说是他腰间的官刀厉害,莫不如说是他那身混世的本事更厉害一些

俗话说的好,没有家贼就勾不来外鬼,纵观历史战例,攻城战若是没有内鬼接应的话,攻防双方的战损比,至少也是一比六以上的巨大悬殊。再考虑到漠北人历来都只有骑兵出众,并没有大型攻城器具,想要强行攻破这个驻兵两千的泰宁小县,至少也得一万两千兵力起步!

泰宁县虽然城小民寡,但毕竟也是个战略要冲,粮食与物资早已准备停当,根本不惧骑兵仗着高机动性,试图切断截断粮道补给。只要牢牢守住城中水源,那么除非他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能够飞跃这四道不算坚实的城墙;否则的话,就这两千士卒只要戮力同心、定能榨干那些漠北骑兵的每一滴血!

神石部族确实已经统一了东盟草场,也等于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但即便如此,漠北人丁稀薄,缺医少药,生育率与存活率低下等固有顽疾,他们仍然还是无法摆脱。再加上工匠与铸造冶炼工艺的双重缺失、也导致了兵器与盔甲的严重缺失。这些无力根除的顽疾、都是导致他们无力南征的根本问题。无论这位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是何等的天纵奇才之辈;但面对这些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够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又能做得比历代汗王更加出色吗?

很快,回营披挂齐整、身背一杆大枪的泰宁县守将万志海,便在北城楼上看到了这支突袭犯境的漠北骑兵。

“冯四,大柳子,你俩来瞧瞧!这帮没皮没脸的草原蛮子,是不是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啊?莫非他们以为派来区区几百个游骑兵,就能攻下咱这一座泰宁县?是他们漠北的战马学会飞了?还是觉得咱们坚壁清野的风头过了?这么点人,到底是来攻城的,还是来送马的?”

近卫营的大柳子,与先锋营的冯四,听完这一番话之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老行伍都是实打实的边军精锐,常年与漠北草原的马匪流寇打交道。天长日久之下,双方对于彼此的战术战法、进攻意图早已经滚瓜烂熟,竟隐隐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来!

方才对方的游骑兵射出了一阵箭雨,猎杀了哨探小七之后,便迅速拨回马头,聚集在了长弓的射程以外。按照以往的默契,接下来双方就该互相派出一位牙尖嘴利之人,一个站在城墙上、一个站在弓箭射程以外,指着对方的鼻子,爷娘祖奶奶的先骂上一架;随后双方弓手再对射几轮,漠北骑兵再骂骂咧咧的驳马而回,一次战事就算是结束了。

可今日自家那位骂战高手,已经喝完了一整壶的润喉茶,茅房也跑了三趟,对方的游骑仍然聚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个意外之举,也令城楼上的所有守军都心生疑虑。

无论是守城主将万志海、还是那位泰宁县首席骂街高手,全都不认为这些漠北马匪换了一家主子,就能变得文明起来;可眼下他们骂又不骂、打又不打,退又不退,这是何道理呢?

在听到其他三面城楼敲起的无事钟声之后,城楼上的所有官长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伙漠北轻骑的行为,是真的不太正常!就连四面围城的心理战都不玩了,莫非是打算用视线把城墙看塌不成?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衙门口的三班总捕头朱贵,拽着三名五花大绑的糙汉子,推推搡搡地登上了城楼:

“万将军!在下奉我家赫大人之命,仔细盘查城中闲杂人等;在城南一座破庙之中,发现了三名可疑人士!”

3.盲棋

这个无比尴尬的场面,的确很容易令人产生误会;但黄氏夫人是何等女中豪杰?她只用了一句话,便消除了丁朔的八成戒心:

“嫂子的娘家姓黄,是南边建康城的。”

南康药材黄的大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尤其是在以药材为主要产业的幽北中山路,更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富户。虽然不能因为她娘家富可敌国、就证明顾家夫妇也视金钱如粪土;但至少他们夫妇二人选择的敛财手段,绝对不会如此粗鄙浅薄。

误会解开之后,便由顾大帅的夫人——黄氏玉梅,亲自下厨,在府衙后堂的院子里,摆开了一桌家宴,为丁大将军接风洗尘。

丁朔不是那种只懂上阵厮杀、不通人情世故的粗鄙军汉,他只是不愿意参与其中罢了。所以席间顾晦每每与他谈及古来圣贤之道、统兵御民之理的时候,他也总是故作不知、或充耳未闻一般。三言两语、话不投机,顾大人在心中便把泰宁大将军定义为一个满脑子芦花棉絮的厮杀汉,借俯查民情为由,告席离去了。

顾大人离席之后,黄玉梅便摒退了所有家下人等,亲自从张之和的书房中取出了若干账簿,并将一卷羊皮地图、放在丁朔面前展开:

“丁将军,这是张之和那个老王八羔子、留下来的中山路全境图,嫂子已经比照过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错漏之处,但也同样没啥大用处;这些呢,是中山路兵丁钱粮的明细账簿、上面记录的储粮与公帐数目、嫂子也已经清点修改过了,朱批数目俱是眼下实数。另外,可以随时征调的战备民夫辅兵、青山城护城营的军卒,有超过三成是吃空饷的花账;不过嫂子猜测,张之和的留下来的这些赃银,陛下应该会直接交由我等备战,所以这部分亏空,也就不用去管它了……“

初次会面不大愉快、席间交流也不太愉快,本来丁朔都已经抱定了将帅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念头;可谁知顾大人一走,大帅夫人黄氏竟然开始如数家珍对他的通报起了具体情况。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也令他本是万念俱灰的心思,终于卷起了一丝波澜:

“这……嫂夫人大才啊!不过,据说顾大人之前在锦城为官,据末将依照路程推算,即便贤夫妇二人赶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超过末将两日有余!可仅仅一个日夜之间,二位又是如何能把这青山城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呢?请恕末将无理,此等兵丁钱粮之账目,虽看似只是些许杂事小道,可实际上却关乎此战之进退胜败甚重……”

黄氏夫人听到这里,立刻翻开了其中一本账簿的修改之处,开始为丁朔详细讲解起了她复验实数的过程与方式。丁朔与他麾下的二位副将,都是经验老辣的粮监出身,一听黄氏夫人诸多匪夷所思的巧妙手段、招招切中粮储之要害,心中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立刻消失殆尽了。

如此看来,管账与理财之类细致工作,女子还是比男人更加适合的。

酒冷席残,但除了早已吃饱喝足、打起闷雷一般鼾声的壮汉解涛之外,其余的三人,都在研讨着与此次战事相关的个中细则。当然,一只耳林丰收,只是鸡犬升天的副将而已,席间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就只能侧耳倾听罢了。

作为实际上的中山路统帅,黄玉梅首先展示出了足够的诚意,把自己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援、向丁朔和盘托出。而丁朔也被其前所未见的管家能力所折服,秉持着投桃报李的心思、也将自己提前制定好的用兵方略,详细的汇报了一次。

可没想到自己说完之后,黄玉梅却连连摇头说道:

“丁兄弟啊,不是嫂子泼你冷水,你这一仗的打法,设计的虽然足够精巧,但实在过于危险了呀!嫂子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不懂什么用兵打仗,但我觉得经你方才这么一说,这打仗、与去集市买菜之间,也差不了太多。你现在兜里的铜板,只是照着去年的菜价准备的;可这集市上的菜价可是一天一个样,哪能这么可丁可卯的呢?兄弟啊,要是有啥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别怪嫂子;但这菜钱没带够,你回家再取一次也就是了,除了多跑一趟腿脚,也没什么损失;可如果你用兵的时候算错了一步,那可就是关乎多少条人命的大事了……”

经黄玉梅如此一说,丁朔原本还算坚定的心,也有些动摇起来。慈不掌军的道理,他当然十分清楚;可如果己方付出了伤亡、却换不回大局的优势,那么就是毫无意义的事了。自己原本的全盘计划,想来的确足够美好,如果谋划得意实施,也可以歼灭神石部族的全部战力;然而问题就出在容错率实在太低,只要其中有任何一个小环节出错,整盘棋局立刻就会全面崩溃。

经商尚且不能孤注一掷、更何况事关幽北江山、黎民百姓的战争呢?

公平的说,丁朔在御书房中提出的用兵之策,的确是兵行险招,但他夸下海口,也是为了讨得这个大将军的差事而已。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地制宜也是每一员统兵大将的基本素质,深谙用兵之道的丁朔,既然能被李子麟这种绝顶聪明之人举荐,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经二人讨论之后,丁朔便应了黄玉梅那句劝告——有多大锅、就下多少的米,重新整理了整体作战思路。

十日之后,神石部族在未曾递交战书的情况下,悍然发动突袭,漠北骑兵的铁蹄直接踏过边境线,打了中山路北境的泰宁小县一个措手不及!按照泰宁大将军的最初设想之中,这泰宁县本应是萨满巫师团的驻地,更是他暗藏倒钩的一枚鱼饵;因此,如今的泰宁城中,仅有两千护城兵勇;而那些暗藏毒药的鱼饵——萨满巫师团,以及大萨满何文道,都被顾晦以无暇押运药材为由、被召回了青山城取药。

泰宁县如今的守将,名叫万志海,乃是从太白山附近调防而来的一员战将。时至漠北铁骑踏过边境之时、才是他走马上任的第八天而已。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类的兵家大忌,已经完全无法形容万将军如今的窘迫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就连二百亲卫营将士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今日一早,他照例放出了五组哨探巡查边境,自己则亲自登上城楼,检查城防工事、顺带观察周围地形。由于泰宁县地处两军边境,所以地形图上的幽北段地貌,虽然已经足够详实;但仅有一线之隔的漠北段却标注甚少,能够参考的信息极其有限。

别以为入眼处皆是一片绿草、就没什么可以探查的消息了。作为中山督府军的一员,万志海自然也深知隐藏在碧绿芳草之中的凶险。他观察了一会之后皱了皱眉、扭头对跟在身边的护卫长说道:

“正午待哨探归来之后,就放他们半天的公假吧。下午的轮值,你我二人乔装改扮一番、代替正北一路的哨探、仔细探查地形地貌。至于其他四路哨探,换上八名擅长绘图的军士,每个人都照着原图查缺补漏,重新填补标注。”

刚说道这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之声;万志海急忙回头远眺,只见一位身穿自家军服的哨探、右手执鞭拼命抽动胯下战马、双腿紧紧夹住马镫,本该勒住缰绳的左手高高扬起,反复摇晃着一杆三角令旗……

“城门吏,响钟示警!大柳你来看看,那哨探所示旗语究竟何意?”

被称呼为大柳的护卫长虚目远眺,随后语带惊慌地回禀自家将军:

“漠北人大举进犯了!“

“他娘了个腿的,这群狼崽子终于来了!你留在城墙上组织城防营,老子去指挥关城门!”

“将军!十名哨探就只有小七自己回来了,咱……“

“老子他妈的长眼睛了,干好你自己的差事!”

万志海一边向城楼下方狂奔,一边反复挥舞着手中将军剑、高声嘶吼着“敌袭、敌袭”。经他这么一吼,原本安静祥和的泰宁小县,立刻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好在定居于此的平民百姓,早已习惯了漠北马匪的袭扰,城中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竟都比万志海这个统军将军,还要镇定几分。

万志海下了城楼便直奔城门而去,只见八名城门吏,此时已经站在了两道大门后方,正在等待着不远处狂奔而来的哨探小七。万志海紧咬牙关,看着远处扬起的阵阵尘烟,心中饱受煎熬:他真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小七胯下那匹满嘴白沫的战马,再凭空加快几分速度,好赶在敌军追来之前关闭城门。

嗖~嗡~!

在震人心魄的钟声当中,一道响箭呼啸而来,准确地命中了哨探的背部!原本还满面惊慌失措的哨探小七、如今面色一怔身体一僵,手中的马鞭也脱手而落……

马鞭尚未落地、一阵令人牙酸的控弦声迅速响起,这声音仿佛是盛夏时节、那成群结队的毒蚊子一般、令人闻之生出厚厚一层的鸡皮疙瘩。万志海虽然不是什么华禹名将,但毕竟也是个老行武了,耳听得这种熟悉的声音、又看了看小七与城门之间距离后,立刻挥剑大吼道:

“关城门!”

“可是……”

“给老子关城门!”

5.泰宁陷落(二)

这三名衣衫褴褛的探子,被朱贵捆了一个结结实实,看上去活像是窃玉偷香失了手、即将被生浸猪笼的野汉子一般。朱贵压着三人登上城楼之后,立刻朝着斜挎腰刀的冯四招了招手,说了一声“交了啊!”随即又朝着万志海再施一礼,便匆匆忙忙地跑下了城楼。

万志海朝着冯四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它们三人口中的破布团掏了出来。原本这种侦讯敌探的活,应该是知县的职责范围;但眼下敌军围城,一切行动都成了军事行动;所以,刑讯逼供这种糙活,也就落在了万志海手里。

万志海随手将长枪递给了大柳子,碍于自己甲胄在身、只能单膝跪在三人面前。他先是仔细的打量了一阵,随后又捏起了一个尖脸汉子的下巴,左右拧了几下笑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

“好!本将就喜欢硬汉子……”

万志海站起身来,一手握住他的后颈向上猛拽、而另外一手,则趁势拖住他的腰杆,腰腹大腿同时一较劲、竟将一个足有一百五十斤开外的男子,高高举过头顶!他举着这位硬汉子走到了垛口边上,一脚踩着垛口的矮沿借力,双臂微微向前一掷……

随着一阵毫无意义的惊呼,这位被五花大绑的尖脸硬汉,便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相仿、被万将军远远抛下了泰宁城墙!

城墙虽然不高,但一个大活人平平地拍在地上,仍然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失去了所有的抢救价值。

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万志海回过头来,再次单膝跪倒,轻轻拍了拍第二位方脸探子:

“你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汉子亲眼见证了一切,要不是被捆的跟只粽子一样动弹不得,准能被他这副柔和的模样,惊的直接蹦起来三尺高!

“有有有!我有!您想知道的我脑子里都有!”

“聪明!本将军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位小兄弟,你呢?有啥想说的吗?”

“我我我我我我也有!”

“这样啊……那可就不大好办了!直说了吧,我身为泰宁守将,这次抓到三名漠北探子,总不能都给弄死了呀!留下你们其中一人,也好送到京城兵部交差不是?不过,好在方才那位硬汉子自己飞下去了,所以你们两个人继续活命的机会,可是大大增加了呀!”

那两位失手被擒的探子,此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正所谓君子爱财,小人惜身,即便他们二人心里也清楚,这万志海的话可能有假;但哪怕有半分活下来的可能性,他们也想要把这唯一的机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将军饶命啊,我不是漠北蛮子,而是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跟幽北兄弟们没仇!四天以前,我是奉了俺家修士大人的法旨,混入城中等候指示;至于别的什么事,小人是真的一概不知啊!”

“修士?法旨?”

另外一位尖脸汉子听到万志海的疑问,立刻开口抢答道:

“将军将军,小人才是受到他们这些华神教狗贼的胁迫,万不得已才帮他们混入城中放火的呀!他,就是他,还是华神教的甲等居士呢!这可是害了无数条人命,才能爬上来……”

话刚说到一半,这位尖脸汉子却突然闭口不言了。万志海心里也清楚,他到底在纠结什么。他方才这一套说词,如果放在公堂之上,兴许还能把自己的责任摘个一清二楚;可眼下泰宁县是两军交战的前线阵地,自己这么一说,虽然能坐实了对方的罪大恶极,但也侧面提高了对方继续存活的价值、以及他所够提供消息的可信程度。这岂不是言多语失,作茧自缚了吗?

可惜的是,无论是万志海还是其他护城兵丁校尉,大部分都是中山路本地的“土狗”,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华神教、天神教之类的花样名目。于是,他只当这个鬼教派,就是那种假借神鬼之名、行聚敛财富之实的骗子组织;根本就没想到这个连名字都是抄袭而来的教会,在北燕王朝已然大有遍地开花、星火燎原之势了。

“罢了罢了,本将军没功夫听你们那些妖魔鬼怪的破事,直说了吧,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潜入我泰宁县?”

“十二个!”

“十五个!”

二人同时出口,然而彼此的数目却对不上账;尖脸汉子看了一眼身边的甲等修士,眼中俱是一片惊恐交加之色……

唰!

万志海才微微皱眉、冯四便抽出腰间雪亮的战刀、直接卸下了那位尖脸汉子的右侧臂膀;而万志海则一边远眺敌军的阵形,一边语气平淡地责备起冯四的莽撞性格:

“冯校尉,下次出刀之前记得先言语一声;如今正值敌军大举叩边,将士们心里的弦都绷得有点紧……”

尖脸汉子被断臂之痛折磨的浑身颤抖,仿佛一滩烂泥一般栽倒在地。他那尖尖的下巴使劲抵着地上的青砖,蹭出了一道道的血泥;而那位多喊了三个人数的方脸甲等居士,看着那位陷害自己未遂的教友,如今反而成了这副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之外,心中还多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冯爷英明!这小子在我们华神教里、连个屁他都算不上!小人才是三人之中的头目,有什么话您问我就对了,咋也能说的比他们清楚不是!是这样的,我们……不不不,他们,是他们华神教,现在跟那些漠北马贼勾搭在了一起!行动之前,护法大人跟我说,让我们这十五人提前入城藏匿;待时机一到、便寻找机会火焚粮仓、之后再大开城门、接应大军……啊不,接应那伙匪军入城!”

万志海听了他这一番表白之后,总算是弄清楚了对方的大致计划。里应外合攻占城池,本就是攻城战术的基本操作。原来两军虽然也经常交战、那充其量就是正常的边境摩擦,都不值得上报青山城;可近日以来,青山城与中山督府军纷纷走马换帅,这明显就是大战将起的前奏啊!也只有决死一战的规模,才值得对方一次派出五组探子来!

有了一位华神教的甲级居士作为突破口,其他的十二名奸细也很快就被朱贵带人给揪了出来。这些公门老吏上阵打仗都是外行,但刑讯逼供的时候,可个顶个都是活阎王!这十几位落入法网的华神教探子,就连几道开胃菜都还没尝完,就把自己从记事开始直到现在办过的所有缺德事,交代了一个清清楚楚。

朱贵将所有分开审讯得到的供状,重新比对分析之后、发现没有什么明显相悖之处,这才重新报给了正在北城墙上观察敌势的万志海。

万志海看完了招供之后,心中立刻发出一声冷笑:哼,区区一道里应外合之计,就想要诈开我这一座泰宁成?也太不拿我万某人当回事了吧?

天地良心,人家漠北的统军大帅,真的没有半点小瞧他万志海的意思,而是人家压根就没听过他的名号!

距离泰宁城百步开外的漠北游骑,虽然一直都聚而不散的骑在马背上,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轻松、一点都不像是大战在即的模样。为首一人身形矮壮,上身半搭着一件羊皮袍,裸露在外的左侧胸膛布满了大小伤疤;他的头顶一片光亮、头皮隐隐透露着些许青茬,想来应该是在出征之前,刚刚刮了一个光头。

这漠北汉子刚刚放下水囊,身边就行来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壮骑士,与他齐马并肩说道:

“胡勒根,咱们在这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才攻城啊?你听,兄弟们胯下的骏马,已经不耐烦的打起了响鼻来!莫非你的胆子,被泰宁城那高耸的城墙给吓破了不成?”

胡勒根在漠北古语之中,就代表着“老鼠”的意思;由此可见,这位光头游骑,也是奴隶身份的贱民。不过看他坐在马上的动作与体态,却又并不像是根本没资格抚摸战马的奴隶,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与沁巴日已经约定好了,等他到此之后,我们再一起下令攻城。”

“呸,我看你就是怕了幽北人的城墙与弓弩!你要是不敢上,那我可等不……”

这位壮汉刚刚把手摸在马刀的弯柄上,却立刻被胡勒根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了手腕;这壮汉怒气冲冲的想要开口骂人,却被对方眼中蕴含的凛冽杀气、瞬间堵住了喉咙……

“那日苏,你说的没错,我是惧怕他们的城墙与弓弩。因为即便是再强壮的骏马、再英勇的战士,也无法飞跃高耸坚实的城墙!有多少老兄弟都死在了幽北三路,莫非你就不知道吗?原来我与你的想法一样,可直到遇见沁巴日以后我才明白,勇武和愚蠢,并不能混为一谈……”

胡勒根的话音刚落,游骑兵的后方便传来了一道爽朗的声音:

“胡勒根说的好!漠北勇士的热血,并不应该泼洒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那日苏,你不是想要厮杀吗?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如今战机已经到,喂饱你的战马,擦亮你的腰刀,只待敌军城门洞开之时,你必须当先杀入泰宁城中,斩下城中所有敌人的头颅,以此来证明你的无畏与勇猛!”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浓烟滚滚;为首一人身穿银盔银甲,战马身侧平挂一杆长枪,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前进!

6.泰宁陷落(三)

来者正是二人口中的“沁巴日”,在漠北古语中乃是“智虎”的意思。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郭兴、字表中平。

胡勒根看着越走越近的沁巴日,低声对战意高昂的那日苏说道:

“沁巴日已经到了,敌军又被我们死死钉在了泰宁县;那这座幽北小城,就已经是我漠北的掌中之物了。

那日苏下意识地反问道:

“此人不过就是个北燕来的白脸少爷,虽然马上步下的本领,的确比我高强一些,但他一个人就算是再厉害,战场厮杀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胡勒根指着更远处大团大团的烟尘对他说道:

“你看到了吗,那卷起漫天尘土的东西,就是可以令我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的宝贝……”

说完之后,胡勒根便立刻翻身下马。他脱下了另外半边袍子,在这大地回春、冰河解冻的时节,赤裸着满布伤痕的精壮身躯,大踏步地走到了郭兴马前。直到他伸手勒住了那匹通体栗色的玉轮宝马之后,便侧身跪在了战马左侧,将身体尽可能的帖服于地面,不发一言。

这是草原奴隶们,以躯体为阶,供贵人下马时踩踏的规矩。然而,且不说胡勒根出身如何,如今他已经贵为游骑军的千户队长,早已不能视为奴隶一般对待了。况且,也没有任何一名漠北贵人,敢于践踏草原勇士的尊严。胡勒根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心中对于郭兴的无尽崇拜之情。

坐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侧头看了看他,随即笑着从右侧翻身下马,拍了拍战马的臀部、示意它自去吃草以后,亲自蹲下身子,双手托住了胡勒根的双肩,将这位草原勇士架了起来:

“你已脱离奴隶身份了,以后就不要再用这种自贬自损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忠诚了。”

“沁巴日,我不是在表现忠诚,而是在表达崇敬。”

这二人之间的一番做作,令骑在马背上的那日苏,心里极不舒服。他对于胡勒根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就更瞧不上那位北燕来的沁巴日了。

然而在不久之后,等他也看见了尘烟滚滚中埋藏的宝物以后,真恨不得也用自己的脊梁、给这位异族公子垫足!

带出滚滚尘烟的宝物,原来是数十辆骡马拉的木板车,车上堆积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木方与铁块;从表面来看,谁也猜不出这些东西的用途;可直到驮队卸下头车之后,沁巴日便招了招手,唤来了另外一批北燕平民。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叮叮当当的敲打了不到半刻钟,一架高大威猛的冲城车,便矗立在了所有游骑兵面前!

郭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那日苏说道:

“那日苏啊,现在这架冲城车上,还缺少一根粗壮夯实的原木作为撞锤,你能帮我这个忙吗?请你带着你手下几个得力的兄弟,帮这几位华神教的朋友引路,帮他们来完成这最后一步可好?”

那日苏望着其他那些尚未露出本来面目的木料与零件,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翻身上马,朝着身后的游骑兄弟吹了一个抑扬顿挫的唿哨,便一马当先的引着一众华神教徒,朝着不远处的树林里进发。

这一架冲城车的出现,不仅给所有漠北骑兵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还顺便给原本情绪稳定、信心十足的万志海,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一直以来,幽北三路能够与漠北铁骑抗衡的最大依仗,其实都在对手自己身上。由于木料、铁器、工匠的三重匮乏,才导致了漠北奇兵野战天下无敌,攻坚筑城却有心无力的尴尬局面。可如今看来,幽北三路没发生任何的变化,但漠北人却不知从哪弄来了攻城器械,弥补了自身实力的短板!

这个最新发现立刻将泰宁县中的守军,惊出了一身透汗!漠北人眼下有了攻城器械辅助,那就不仅仅是泰宁一县能否保全的问题了!整个幽北三路、乃至北燕王朝,又如何够与这些插翅猛虎、翻天蛟龙相抗衡呢?

先锋营的校尉冯四,看着百步之外那辆缺少了原木冲锤的冲城车,紧咬牙关向万志海请战道:

“万将军,末将与麾下先锋营八百壮士,请求立刻出战!无论此战我等会否全军覆没,末将都可以跟你保证,一定将这架冲城车烧为一片灰烬,令其不敢直视我军城墙”

万志海听完之后,低头看了看北城门下那八百名悍不畏死的先锋营精锐,心中确实动了一刹那的念头,可又立刻被自己打消掉了:

“不行!如果你能够烧毁漠北人所有的攻城器械,那莫说你冯四与麾下的八百先锋军、就算咱们两千护城兵,再加上城中万余百姓都死光了,我万志海也愿意承担这个后果!但你不要忘了,城外这些敌人,不是北燕军,更不是南康的那些少爷兵,而是凶名赫赫的漠北铁骑!我敢断言,你们这八百人只要一出城门,立刻就会被人家的游骑兵死死贴上,进退皆不可得;届时,你又如何烧毁攻城器械?”

“那咱也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任凭他们做好攻城前的一切准备吧?”

万志海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你还没看出来吗?”,便伸手指向了远处那架半成品冲城车:

“人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分明就只是一堆木料而已;可仅仅半刻钟以后,就变成了一架冲城车;你回忆一下,是不是仅仅两个汉子,就轻而易举地把它推到了阵线前沿的?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额,那两个汉子是天生神力?”

“呸!这说明了他们的冲城车,比我们那种轻便许多!这么便捷的攻城器械,他们应该提前装配完毕之后,再好生隐藏起来;只等攻城战役发起之时,再突然推上战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

“万将军你说的对啊,他们怎么会这么笨呢?大模大样地在咱眼皮子底下摆弄……”

“他这是在跟咱们玩花招呢!人家选择在阵前不紧不慢的备战,目的就是引诱我们出城野战!别看他们有了攻城器械辅助,但攻城战的消耗足以拖垮漠北的家底!况且这又不是漠北人一贯的战术,彼此配合的默契尚浅,还不如把咱们逼出城去,被迫选择他们更加习惯战斗方式……“

万志海说完之后,众人也都陷入了苦思冥想当中;而冯四则把头盔取下,使劲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气急败坏的对万志海说到:

“这攻又攻不过、守也守不住,到底该怎么办,万将军您总得拿出个章程来啊!”

万志海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敌阵,语气颓然地说道:

“如果这里是太白山下的东湖城,我万志海当然可以做这个主,全军立刻弃城出逃;可眼下这里是泰宁县,我们却无法弃守城池,一路南逃。毕竟太白山附近的敌军匪寇都是新罗人,就算是在野外动起手来,咱们幽北也根本就不吃亏;如果现在我们才弃城而逃的话,你们谁能跑得过漠北人胯下的战马?况且我万志海又是一员掌军不足十日的新任守将,如果一阵未见就弃城南逃,咱们这两千余泰宁守军,自我以下全都要按照怯战弃城之罪论处,一样是活不成的!我万志海不怕丢人掉脑袋,也不怕被后世子孙耻笑;但我家中尚有一双儿女、一位贤妻,绝不能令他们也受我的牵连啊!”

万志海说完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诸位同袍,为今之计策,也唯有死战报君、仅此而已。“

“万大脑袋!万大脑袋!”

就在悲伤与沮丧的情绪到达顶点之时,泰宁知县赫新年却突然跑上了北城楼。他刚刚呼喊了几句同僚的诨名,便立刻被悲哀的情绪所笼罩起来:

“哎?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人家才推出来了一个木架子,就全都蔫头耷脑的呢?”

“老赫,那不是木架子,是冲城车……“

“冲城车咋了?你们都是老行伍了,谁没见过?还是谁没玩过啊?咱城里攒了这么多的粮食,水井也安然无恙,咱把四道城门用沙土袋封上,就让他们慢慢玩去呗!你们还怕饿死不成?”

“你一个文官,就别跟着瞎搅合了!人家既然有冲城车,肯定也不缺登城云梯!你把四道城门封的再严实,人家也照样能进得来!”

赫新年一听万志海这话,立刻大嘴一撇,拍着胸脯说道:

“有云梯咋了?人能爬云梯进来,马能学的会吗?漠北骑兵的确天下无敌,可翻墙进城以后,他们也就变成了步兵!到时候咱们是步兵对步兵,又是在自家的地盘打巷战,你们也至于怕成这副德性?”

别看赫新年是个不太正统的县太爷,可如今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是啊,说到骑马射箭的本领,我们的确不是漠北人的对手!但如果说起步兵对步兵的肉搏战,那谁赢谁输,可就不再是那么绝对的事了!”

7.泰宁陷落(四)

万志海不怕血腥惨烈的战争,更不怕承担重大的伤亡,他只是怕兄弟们的牺牲,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事而已。他虽然任期尚不足十日,但作为一员沙场老将却比谁都清楚:自己麾下这两千余人,除去八百先锋营将士还勉强称得上精锐以外;其余的大半都是些二流士卒,只能打守城战或是顺风战,比他原来在东湖城的老兄弟可差太远了!

那千余名二流士兵,如果一旦被敌人的骑兵分割阵形的话,作为仪仗的群胆立刻就会化为乌有,变回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完全无法迎敌,就更别提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了。这样的死亡,在他看来就是毫无意义。因为后世子孙提起泰宁一战的时候,都会说他们这两千护城军是一伙溃败之兵,而并非是战死沙场的英雄。

他们这些人,或许做不成英雄,但也绝不能被人叫做溃兵。这,就是万志海的最后底线!

经赫新年这么一说,万志海立刻一拍大腿,用早已充血的喉咙、鼓舞起了已然降至冰点的士气:

“老赫说得对啊!说到野外厮杀,那些漠北狗能仗着战马的优势,咱的确不是人家的对手;可如果说到面对面的拼起刀来,咱可是他们的老祖宗!这群漠北狗才玩了几年刀啊?往上查个三辈,他们谁见过菜刀长什么样呢?一群吃肉都得用手撕的玩意儿,还敢来攻咱们的泰宁城?所有人啊,都给我听好了,现在就用泥土沙袋,去把四道城门给我堵的严严实实;城墙外面挂着的滚木擂石都给我仔细检查一遍,要砸就得给我砸一长串儿!油也给我烧滚了、粪汁也给我煮热了备好了!仗最后能不能打的赢咱先不提,至少让这些漠北蛮子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万志海这一番话说完,虽然距离哀兵必胜的程度还相去甚远,但方才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还总算被他煽动起来了!近卫营的营正大柳子,被留在城墙上指挥检查城防工事;而先锋营的冯四,则带着其余的护城兵,去堵死四道城门;而万志海则把赫新年拽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与他偷偷商量起了其他事宜。

辰时初刻,刚刚升起的太阳已经在空中挂稳。居于漠北中军位置的郭兴正骑在马上,遥望着泰宁城上的若干个小黑点,抽出腰间战刀,刀尖直指敌军城墙正中位置的守城大将,万志海:

“准备攻城!”

三名赤身裸足的汉子,合力扛着一挺巨大的铜质号角,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泰宁护城军的射程以内;一位满面胡须的汉子走到号角的尾口,深吸了一口气,吹出的声音苍凉浑厚,仿佛是由远古战场穿梭而来,充满了肃杀与凌厉的气势。

敌阵吹响进攻的号角,正在城墙督战的万志海,也回手拿起一架长弓、左脚踏上垛口稳身借力、左臂架弓而右臂引箭!此时他身披朝阳彩霞、仿佛荒古大神后羿降临一般,眨眼间便朝着北方弓开三箭

万志海身为戍边大将,箭壶中所携带的箭枝,自然与普通弓手有所区别。他的箭枝末端,配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尾羽,除了带来工艺的繁琐、成本的大幅提高以外,主要还是可以增加有效射程、平稳箭枝的飞行轨迹。

军中想要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大概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而且,在这三年之中,主要还是以训练力量与体能为主。因为在军队与军队交战之时,弓箭作为常见的远程武器,主要的作用还是大范围的火力覆盖、而并非是个人射术的精准程度。所以幽北军中配备的制式羽箭,仍然还是以价格低廉、工艺简单的光杆箭枝为主。

万志海引弓连发三箭,三枚白羽仿佛流星赶月般直冲霄汉;片刻过后,三道优美的抛物线从天而降;其中两支羽箭被风势吹歪,无力地落在了漠北阵前五步开外;只有第二只羽箭,仿佛长出了双眼一般、精准无比地命中了第一名扛着号角的力士!

这命喉咙中箭的汉子身子一软,连带着悠扬古朴的号角声也立刻中断;眼看着就要连带着后面的三位号角手,一同栽倒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勒根已然奔至阵前,左手托起那位咽喉中箭的号角手,右肩死死抵住了向左倾斜的号角,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嚷起来:

“漠北草原的勇士们,乘着历代先祖的号角向前冲锋,踏平这座泰宁城!”

随着胡勒根的一声怒吼,站在阵线前沿的先锋军立刻也怒吼回应!他们扛着犹如门板一般宽阔的大号盾牌,排列整齐的防御阵形,保护着缓缓向前推进的攻城器械,正式展开了对泰宁小县的强攻之势!

与此同时,三箭射停了敌军号角的万志海,也成功激起了守城将士的士气。他见敌军阵形已动,自己则转身推开了战鼓前待命的鼓吏,亲自拎着两根油亮的大鼓锤,高声嚷道:

“众将士!听某战鼓号令,随我一起痛击来犯之敌!”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一架足有两人来高的将军鼓,由上好牛皮蒙面。万志海手中的鼓锤一落,便激起了每一名军士的心跳共振;他们的心脏随着鼓声越跳越快,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满腔热血迅速攀升,很快就灌满了胸膛、涌上了咽喉的位置;然而就在鼓速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万志海面前的将军鼓却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牛皮鼓面竟被他敲了个支离破碎!

万志海一把丢出了手中鼓槌、飞起一脚踹飞了这架将军鼓,“蹭”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战刀,激烈的金属摩擦声,激起了所有人的鸡皮疙瘩。就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万志海仿佛用尽了余生之力一般、仰天长啸:

“放箭!”

一声将令出口,所有的守城军齐齐高喊着“杀啊”,痛痛快快的发泄出了已然无法约束的冲天杀意。虽然他们是守城一方,但经过万志海的一番鼓舞之后,都已经抱定了要将来犯之敌、尽数斩于泰宁城墙之下的必胜信念!

随着第一阵箭雨倾盆而至、漠北人的一支游骑兵队,也埋伏到了南城门以外。他们并没有任何攻城任务,只待泰宁县城破之后、若敌军想要弃城而逃之时,便立刻死死贴上,展开一场不眠不休的衔尾追杀战。

由于泰宁县地处中山路极北之地,所以在防御敌军之时,他们足有四道城门需要派兵驻守;然而在弃城出走之时,却仅有南门一条生路可逃。

按照双方之间过往战例而言,漠北方历次的斩敌数目,其中超过七成都是在幽北军溃逃之时,凭着战马的迅捷沿途追杀、二次扩大战果之后的成绩;而今日郭兴将一支千人规模的游骑兵队,安排在南门埋伏,显然就是不打算放走任何一名溃败之敌。

他,想要全歼泰宁县这两千守军。

漠北主将郭兴,如今正端坐在玉轮马上,远眺攻城器械的进军态势;而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却颇有些忧虑的对他说道:

“郭将军,贫道虽不知兵,但也认为您此次强攻泰宁县的战法,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想这泰宁区区弹丸之地,不过是座孤城小县,我漠北大军只需绕过此城,既可长驱直入中山腹地,亦同时截断了他们的所有后路;即便泰宁存储的粮草再多,皆时也成了海上孤舟,无力久长啊!可现在咱们首次冲锋,攻城器械尚未完全抵达预定位置,华神教的神锋一营,兵力便已经折损过半!如果华神教派出的三万援军,真的都死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我谛听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此时开口进言之人,正是郭兴帐下的大军师、也是南康谛听的高层首脑——麒麟君。他方才所说虽然有逾权之嫌,可无论是向前缓缓推动攻城器械的辅兵民夫、还是扛着长盾保护友军前进的敢死队,全都是华神教由提供的兵力;而且说是三家联合进军,谛听出银子、另外两家出人出力;眼下华神教死伤惨重、漠北铁骑却是一箭未发,这简直就是拿华神教当傻子坑啊!

郭兴闻言皱了皱眉,难听的话都涌上了嘴边,却还是强行咽了回去:

“军师所言极是,然这泰宁县虽然是区区弹丸小城,但此役毕竟是双方首战,过程与结果明日都会传遍整个幽北、乃至华禹大陆。郭某也是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令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再不敢直视我军大旗而已!所以从长远来看,这些牺牲还是值得的。”

麒麟君闻言,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原来郭兴选择强攻泰宁的意图,是打算与幽北人玩上一手心理战。虽不知最终能够收效几何,但此法也或可一试,算不得用兵莽撞。

郭兴见麒麟君闭口不言,心中忿恨的骂了几句脏话之后,再次抽出腰间战刀大喝:

“神锋二营,攻城!”

将令向后传达不久,一位赤身裸体,皮肤刺满了功德纹的瘦高男子,便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阵线最前沿。他接过一位草原奴隶递来的粗瓷大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拎起了地上的制式圆盾与战刀,朝着身后神锋二营的兄弟们大喊一声:

“凡是喝过了符的,跟我一起上啊!”

8.泰宁陷落(五)

噼里啪啦一通脆响之后、五百枚粗瓷大碗便彻底宣布报销;而那五百名赤裸着上身、刺满了花里胡哨纹绣的华神教信徒,口中高喊着“神符护体、腾雾驾云;神光庇佑、刀枪不入“之类的咒语,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前方战场!

别瞧这两批敢死队的人马,都是华神教的神锋营,但论及教内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两批炮灰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神锋一营的五百先锋军,全都是华神教的编外人员。包括提前混入泰宁城中的十五名探子在内,没有任何一员漠北战将、或是华神教上层首脑,曾对这些人抱有任何战略上的期望。说的再白一些,就是最纯粹的炮灰、雇佣军、敢死队;他们大多都是用半骗半雇的方式、从华禹各地征召而来的穷苦百姓;会前来幽北三路这鬼地方打仗,主要还是为了赚取高额的赏格。

当然,如果这些人能够活着打完一场大型战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神锋二营的士卒;不但有资格在冲锋之前、喝上一碗刀枪不入的华神符水、还会被华神教吸纳为正式成员,享受丰厚的饷银与完善的福利待遇。

尽管这神锋二营的将士们,看起来脑子也不太灵光;但真正踏上战场之后,却明显能看出他们这些正式成员,与炮灰一营之间的区别。

面对遮天蔽日倾泻而来的箭雨,神锋一营那五百名炮灰、就仿佛一群举着盾牌的猴子那般,虽然防御箭枝的盾阵,还勉强能够继续维持;但行进路线却已经歪七扭八、彼此之间更谈不上什么呼应配合,完全是一副各行其道、听天由命的架势;然而再看神锋二营,自从踏上战场之后,个顶个都张开双臂,赤裸着胸膛,披头散发、昂首阔步地朝着泰宁城下推进,脸上散发着无所畏惧的狂热光芒!

看他们随时都准备着慷慨赴死的模样,还真的让泰宁城墙上的弓手们,稍微停滞了下来;大家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不知道这五百名后备军,究竟是漠北人从哪找来的神经病!然而片刻之后,弓手们便再次提高了拉弓放箭的速度,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与智力,受到了敌军的藐视与侮辱!

这一百步的冲锋距离看似很远,但由于射界受阻的关系,所以大部分的华神信徒,只需要接受两到三次的箭雨洗礼,便能成功抵达泰宁城下!按照伤亡数字来看,一营的炮灰们抵达城下,付出了不到一百人的伤亡;而二营的将士们,不愧是喝了金刚符的人!经过箭雨的洗礼、成功抵达城下之人,大概在二百出头。

这群精神病的严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兄弟们,都是好样的!章教主神威无敌,施法庇佑我等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任他箭雨铺天盖地,我等自有教主神功护体,没啥可怕的!咱们赶紧把云梯和攻城塔架起来,准备跟着大师兄我一起登城杀敌啊!”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狂热的华神教徒、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护体;那这位走在队伍最前列的神锋二营营长兼大师兄,如今竟然也毫发未损!他一边用战刀的侧身拍击胸膛、展现着符咒那刀枪不入的无边神力;一边高声指挥着其余有生力量,前去帮助辅兵架设云梯与攻城塔!

在这些精神病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第一架云梯终于紧紧贴靠在了城墙之下;随着一声巨响、两名华神教出身的辅兵迅速摇动绞盘,将梯顶的两道钩爪死死地攀住城墙边缘。

站在远处眺望战局的郭兴一见此状,立刻发觉战机已到,高声宣布起了下一道将令到:

“刀盾营,全营前压!”

将令过后,两千名身穿熟皮战甲,手执铁皮木盾的精锐士卒,便保护着一队队拎着简易竹梯的辅兵,迅速朝着泰宁城墙前进!

北端城墙之上,泰宁守军的副指挥大柳子,也听到了云梯钩住城缘的消息。他立刻回头看向万志海,可对方感受到了目光之后,却只是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一个“太少了”,就立刻扭过头去,继续指挥战斗了。

这两千刀盾兵的装备与素质,明显精良许多。他们穿过数阵箭雨之后、成功抵达城下,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万志海见状,立刻朝着城下枕戈待旦的冯四大喊:

“长弓营退至城下修整,长枪营外带五十名辅兵,迅速换防北墙御敌!”

有冯四这位老行伍在城下指挥,兵种间的交替换防,片刻之间就已经完成。这道并不算宽阔的北侧城墙,除了刚刚换防的长枪营以外,便只剩下几十位身穿皮甲、手无寸铁的辅兵,已经没有了任何远程阻击能力。大柳子看着一架架靠搭在城墙上的简易竹梯,紧张的啮咬着自己干裂的下唇,几次三番的望着守城主将万志海,却始终未敢出言提醒。

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本职工作也都是五花八门,可谓是各有所长。按照通行天下的军规来说,首先登上敌军城墙的士卒,如果能在战役之中活下来的话,立刻就能够连升三级,还会得到数额不菲的一笔奖赏;即便不幸战死,那么这笔银子也会变成抚恤,送还给此人的家眷。

而今日最先登上泰宁城楼之人,原本是泥瓦匠出身,爬起梯子来简直是天下无敌,猴子见了他都得退避三舍。此人身背圆盾,口衔钢刀,只待云梯刚刚钩住城缘之时,立刻手攀脚搭、三两步便爬了上去,唯恐被人先行拔去头筹!

直到他隐约发现城墙之上的守军正在换防之时,心中还在嘲笑对方的愚蠢:幽北蛮子的脑子就是不灵光,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滚木挂在城墙上也不知道用,梯子搭上城墙也不知道推。这弓兵再一撤,大军冲锋的路上岂不是一马平川……

可随着他越爬越高、逐渐与高耸的城墙齐头平视之时,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他发现了角落里不断翻滚着气泡的滚烫桐油、与正在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金汁”!

他刚想低头喊出这个意外之时,却立刻感觉喉咙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这精准的一记穿喉箭,乃是出自于万志海的手笔。他射死这位先登士卒时候,望着敌阵之中那位银甲将官,心知对方绝不会再次增兵,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朝着大柳子一挥手,心中暗道:哎,敌阵之中有能人啊!

大柳子得令之后,立刻高声叫嚷起来:

“滚木擂石,桐油金汁!手边只要有家伙的,全都给我拿起来,瞄着人最多的地方扔!所有辅兵立刻去推竹梯子,那些攀上城墙的狗崽子们,也立刻用枪给他扎下去!其余的人,拿好了兵器跟我来守云梯!传令兵,让他妈赫新年那个狗官,赶紧把猛火油拿上来,这鬼东西外头还披着一层潮皮子,一般的火点不着!”

大柳子伸手拿起长枪,带着十几个先锋营的心腹将士,便直奔刚刚搭在西北城墙拐角处的第二架云梯;而东北角的那第一架云梯,此时已经不断涌上敌军,万志海也立即拎起了一杆大枪,亲自上阵杀敌!

别瞧两千余敌军这个数目,并不算太多;但在郭兴只攻北段城墙的奇怪命令之下,仍然勾勒出了一片无比血腥的战场!城墙上的泰宁辅兵,死命拽拉起了足有三人合抱的巨型原木,直至最高点之时,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松开双手,自由落下的巨型原木、将围在城墙下方的敌军全部砸成一滩肉泥!他们仅拽了三四个来回,原木两端铁链便已经覆盖上了一团暗红色的肉糜;而原木落地所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千层底靴子踩进了烂泥地那般黏腻,令人闻之作呕!

一桶桶滚开的桐油与金汁兜头淋下,即便是喝过了金刚符水的华神信徒,也同样要落得个坠梯而落、皮熟肉烂的结果!而且,这金汁与桐油的恐怖之处,还不仅仅在于碰触即熟的超高温度上:无论是桐油还是粪汁,都具有极强的附着黏性,哪怕仅仅被溅上了一小块皮肉而已,但就算立刻用清水处理伤口,也很难避免出现感染与溃烂的结果!也可以说,无论是被这些东西当场烫熟也好、还是被意外溅伤也罢,都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无数死前仍会苟延残喘许久的小伤小恙,才是这种古典守城武器的真正恐怖之处!

远处端坐在马上的郭兴,经过先后两次增兵、终于逼的万志海先耐不住性子,亮出了他们的守城武器;但美中不足的是,四道城门仍然没有一处被内应打开,他便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喊了一声“举火“,五百长弓手便立刻出列,将火箭在辅兵拿来的火盆中引燃,瞄准远处的泰宁城墙……

麒麟君此时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慢着”,随即便迅速冲上前来,死死按住了郭兴那柄尚未出鞘的将军剑:

“慢着!咱们的人可还在城墙附近呢!这羽箭无眼,落在谁的头上你能说得准吗?”

麒麟君是个江湖人,不是圣人,更不是军人。即便他也曾手刃过无数的敌人,但将自己人与敌军一起射杀这种事,仍然还是超出了他的最后底线!

9.泰宁陷落(六)

郭兴当年在中计兵败之后,被幽北大军沿途死死追赶,只能率残部亡命奔逃漠北!可怜了他父亲麾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血性男儿们,既没有死在两军疆场之上、也没有死在东海关的那场无道无义的大火之中,反而全部客死他乡、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这一路之上,郭兴眼睁睁看着疾病、饥饿、沙暴、狼群等等,不断取走他为数不多的慰籍;无论是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还是面对手足兄弟先后死于非命、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茫然与痛苦,诸如此类的复杂情绪,一点一滴造就了今日的郭兴,造就了这位朝鲁的铁杆心腹,沁巴日。

他也曾在无数个日夜,回想起东海关那场令人绝望的大溃败。诚然,阴险狡诈、残忍嗜杀的沈归,是他郭家、乃至整个北燕王朝的头号仇家;然而燕京城中的中枢内阁、三省六部、乃至冷眼旁观的天佑帝,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就真的那么干净吗?当然,北伐溃败的主责,他郭家父子身为统帅,自然是责无旁贷的;然而周元庆以及那些急于分享军功的诸位朝廷大员,也一样是沈归与幽北三路的帮凶!

无论平北军选择固守待变、还是尽启全军、长驱直入敌境,燕京城中各党各派的飞马庭寄,每日都犹如雪花一般飞来东海关;每个人提出一个进军计划、每个人提出一个用兵意见,每个人都想分上一杯羹,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家庞大的势力。

这种情况,就犹如他郭家父子的四肢与大脑,分别被若干绳子牢牢捆绑;而绳子的另外一端,则死死的攥在诸位京中大员手中!他们如果可以拽向同一个方向,平北大军尚能勉强支撑!可他们之间意见相悖,北伐战事又焉有不败之理?

有了之前这一番惨痛的败阵经历,郭兴又焉能容忍麒麟君在此时插手作战指挥事宜?然而他的至交好友、兼现任主公朝鲁大汗,由于兵力与财力方面的捉襟见肘,不得不选择与南康谛听暂时结盟!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麾下超过八成的步军都是人家谛听找来的盟友,一切后勤辎重、包括攻城器械,也都是谛听提供的支持;自己即便对麒麟君再不满意,也绝不能口出恶言!

郭兴强行压抑着心头怒火,本想挥手震开麒麟君,可对方又是一位江湖顶尖高手,他试了几次之后均无功而返,终于被迫放弃了这个念头。

饱受双重屈辱,反而令郭兴重新镇定了下来。他平稳了心态之后、上前俯耳对他说道:

“华神教伤亡越大,日后对谛听的好处也就越多!”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趁着麒麟君尚在发愣之时,寻出抽出腰间将军剑向前奋力一挥:

“放!”

一字将令出唇,无数火箭腾空而起,直把半边天空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遮天蔽日的火箭,当然不是奔着城墙上的守军去的;这火箭就仿佛无数枚小型的火把,勾勒出高挑优美的抛物线,直接越过血肉磨坊一般的北面城墙,落在了足有万余平民百姓的居住的泰宁城中。

早在战端开启之前,赫县令与万将军二人,便已经对火箭有所防备。用于引燃的火盆,才刚刚摆在弓手阵前;上阵御敌的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敌阵动作的万志海,便吩咐身边一位先锋军卒敲响了示警铜钟。

此时此刻,赫新年正在指挥着全城百姓,向自家房顶上铺设用于防火的粪便;如今警钟一响,所有军民人等都按照事寻好的掩体躲避箭雨,动作虽然不算迅速熟练,但由于万志海的预警及时,所以避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第一道箭雨过后,除了几栋尚未来得及做防火处理的商铺之外,仅有十几位无辜百姓,葬身于箭雨之中。不得不说,这种伤亡程度,已经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赫新年与一干泰宁县百姓,正躲在一个恶臭扑鼻的马棚之中;他眼见第一轮火箭停歇下来、便迅速连敲了三下铜锣,示意所有公门中人约束身旁百姓,以防敌军可能会补射第二轮次!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一道道燃烧着火焰的羽箭再次降临泰宁县!纵然已经提前做起了防火处理,但城中仍然飘起了数道浓烟;赫新年见此情景,心中也有些焦急,急忙疯狂敲响铜锣,示意不知藏身于何处的捕头朱贵,迅速带着提前组织好的三支救火队前去灭火。

泰宁虽然是小县,但由于地理位置极其特殊,所以城中民宅并不算多,然商户与仓库却比比皆是。战火降临以后,也没有几家舍命不舍财的吝啬鬼,任谁都是先把防火的粪便涂满自家房顶,才顾得上仓房与铺面的安危。如今第二轮火箭落下,许多铺面已经见了明火!如果一旦火势扩大最终连成火海的话,那么原本为了防止敌军骑兵大举入城、而死死堵住的四道城门,就会立刻变成害死全城近两万军民人等的鬼门关!

赫知县自己也不清楚,那三只救火队仅凭着蒙上湿布的几扇大门板,究竟能不能顶着铺天盖地的火箭雨、完成救火抢险的重任;然而现在的他作为泰宁的一县之首,就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了。

五个轮次的火箭过后,整个泰宁内城已经是一片浓烟滚滚;朱贵与那三只救火队的成果如何,正在城外指挥攻城事宜的郭兴并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因为那两扇略显破旧的北城门,终于被自家冲乘车击成了碎片,并露出了门后的泥土袋与无数杂物……

原来,深邃宽阔的城门洞,早被他们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这等自断退路情况,的确是令郭兴始料未及的意外。他从未想过这区区一座泰宁小县,兵不过两千,民不过万余,竟然摆出了这副死战不退的搏命架势!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北墙之上焦灼的战事,又看了看身后蓄势待发的华锋营,终于还是做出了自打脸皮的决断。

“听我将令!余下神锋军各营将士,立刻分为两队;一队强攻西侧城墙、一队强攻东侧城墙!所有冲城车原地待命、每队携带云梯两架、竹梯若干,无需保留预备队,全力猛攻!”

战场之上讲究军令如山,更何况这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思路本就与常人不同。他们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修行功德”,飞升之后又能享受何等的荣华富贵;对于这辈子的臭皮囊,根本就不在乎了;何况这些人又大多都是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对于兵家之事压根就一窍不通,又如何能看出郭兴的指挥失策呢?

最先架上北墙的两架云梯,此时已经被猛火油罐烧成了两条火龙;然而那些简易的竹梯,却已经被先行登上城墙的敌军死死守住!源源不断的敌军爬上城墙,将原本就十分狭窄的甬道,挤的是人满为患。

这种情况之下,长枪之类的兵器已经没有了施展空间;万志海也早就抽出了腰间战刀,朝着每一名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敌军奋力劈砍而去!他是一员沙场老将,对于如何节约分配体力,有着非常老辣的经验;然而面对着源源不断涌上城墙的敌军,他仍然还是越杀心越寒、越砍刀越慢……

忽然之间,一位年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双手高举一柄卷刃战刀,被人群生生挤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只是左脸颊上应该是被飞溅的桐油滴、烫出了一个硕大骇人的水疱;他身上那副质量低劣的烂皮甲,也不知被何人的战刀、连带着左肩头一齐削掉了半边,就那么斜斜的挂在他瘦弱的躯体之上。

万志海曾经受过与他差不多严重的伤势,那种掏心剜肉一般的剧痛,会由脚底板一直蹿到头皮顶心,根本无从缓解,也触碰不及;这种程度的剧痛,会令人浑身无力、汗如雨下,肌肉与骨骼,也会发出抑制不住的剧烈抖动!更有不少人,会因为忍耐不住这种剧痛、或是根本就在无意识的紧咬牙关、最后生生嚼烂自己的舌头!

然而自己对面的这名少年,却根本没有人类正常的反应!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是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将布满豁口卷刃的破刀扬至头顶、裂开干裂的大嘴、咆哮着犹如野兽丧子一般的怒吼,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当头劈来一刀!

平心而论,纵然双方开战至今,才不过区区的两刻钟而已;可是亲登城楼、并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守将万志海,却已经足足换了四把战刀,更亲手斩断了不少于三十名敌军的脖子!然而即便如此,他眼望着这名年纪轻轻的瘦弱少年,心底却生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在他刚刚从军之时,曾在战场上遇见过一名膀大腰圆的敌人,向自己挥舞手中大刀;那时他也才十七岁,平生第一次体会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如果在对方身上体现,可以称之为癫狂;而自己如果正面对一个陷入癫狂的疯子,那么这种感觉,就可以叫做死亡!

10.泰宁陷落(七)

如今的泰宁县守将万至海,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即便他真的被这位少年所表现出的癫狂与嗜血所震撼,却仍不愿意将自己项上的一颗大好头颅、拱手相让!

面临强敌之时,生死就在一瞬间,一旦陷入了癫狂的失神状态,固然会大幅度增强气势与爆发力,但同时放弃了宝贵的生命。万志海的双眼,死死盯紧对方的肩头发力点、弓腰沉肩、屈膝低头、双脚同时用力蹬地,仿佛一头捕食的猎豹那般、竟在对方的战刀斩下以前、凭着自己的左肩头、狠狠撞上了那名少年的胸口!如此一来,对方势大力沉的那一刀劈砍、便彻底失去了最直接的进攻路线。

发现自己根本砍不到人以后、这位少年立刻想要调转刀头、以双手反握刀柄、凭着刀尖的锋利向万志海的背部捅去;可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他便感觉到由小腹到背后仿佛贯穿了一道凉气、裹挟着余下不多的力气,迅速离开自己的身体……

由于这把战刀只是随手捡来的普通货色,进入对方体内之后,刀身便被气压牢牢锁住;满手鲜血的万志海抽了两下未果,便抬脚牢牢地顶在了对方胸口处;随即他右脚前蹬、后手抽刀,“噗”的一声闷响、带出了一蓬炽热的鲜血与青灰色的肠子,随即再次挺刀向另外一名敌军杀去!

战刀卷刃崩口、就夺过敌人手中的兵器继续挥舞;右肩被狠狠刺中了一刀,那么便刀交左手,咬牙再战!无论个人武艺高低,身体条件如何,在这摩肩接踵、寸步难行的城墙甬道之上,根本也毫无用武之地。即便强如万志海这样的沙场老将,也只能凭着心中的那一丝信念,麻木而机械的挥舞着兵器,听凭拥挤的人流将自己裹挟着左右摇摆……

人往往在这种环境之下,神智即便还算清醒,也很快就会变得呆滞而木讷;万志海仗着一身将军铁甲护体,竟在不知不觉之间、从一片混乱的北城墙上杀穿了一趟!然而待他从东杀到西之后、再回过头来一看……

那些身着土黄色服饰的漠北敌军,竟然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万志海深深调整了呼吸之后,眯眼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吞下一口略带铁锈味道的津液。舌尖那尖锐的疼痛直冲大脑,令原本已濒临干涸的身躯、仿佛再次获得了一丝力量注入!呼吸平稳些许之后、耳畔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震天的厮杀与呼救之声!

万至海脑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才令他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万至海高举战刀,也没听见自己开口究竟喊出了一句什么话,但周围己方的兄弟们,却也纷纷开口回应;虽然自己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显的更加决然了。

随着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之后、万志海运起由剧痛激起的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钢刀狠狠劈在了一名敌军头颅的正中央!一声清亮的脆响过后,万志海手中的战刀应声而断;他丢掉了半把刀柄,劈手夺过了另外一名敌军的兵刃,再次向西墙冲杀过去!

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活活战死在城墙之上,也绝不能后退一步!他一人退则十人退、十人退则百人退;只要自己站在城墙上奋战一刻,麾下的将士们就同样会死战不退!

正当万志海咬紧了牙关,打算重新杀出一条血路之时,突然从身后的西城墙上,传来了一阵叫嚷与厮杀之声!他神色一滞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他提前布防在西城墙上的泰宁军,此时已然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土黄色军服,以及正在源源不断攀上墙头的漠北大军!

纵然自己提前做了充分的城防部署,然而这些漠北军不但拥有先进的攻城器械,就连进攻风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漠北军,就仿佛是一匹高速向前飞奔的蒙眼战马,只要大军一动,他们便只知向前冲锋、不知转弯迂回,更不知后退为何物;在华禹大陆,漠北骑兵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完美诠释。如果与这些人面对面的交战,就只会得到两个结果:彻底击溃对方、或者是被对方彻底击溃。

可今日的漠北军,先是派出了一小股攻城器械部队,提前搭建云梯与攻城塔、顺便将冲城车向北城门推动;别看只是区区的一段北城墙,他们竟然派上了两架云梯、两架攻城塔,无数简易竹梯、以及一架冲城车这种无比奢华的阵容。

之后的两次增兵,他们更是在用小股炮灰兵力,来反复试探己方的城防部署;而且敌将增兵的方式也非常狡诈,当战场人员的密集度,已经趋近于饱和之时;对方竟然任凭战局僵持,却不再发一兵一卒!

敌军数目不明,但己方这两千余人,却是伤一位就少一位的!也正是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万志海只能提前暴露出己方的城防部署,吞下了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眼下对方见北城的神锋营将士,差不多已经消耗殆尽之后;竟然没有选择继续增兵北墙,而是终于选择兵分两路,从东西两段城墙发起猛攻,准备强行登城!

在战端开启之前,他曾将手下的两千护城兵,以近乎于平均分配的方式,分别安排在四道城墙上坚守;然而开战之后,敌军却反常的一直猛攻北墙,他也就只能抽调其他三面城墙的护城军,前来增援主要战场!

由于北城墙的兵力消耗极其迅猛,所以眼下东西两侧城墙的守军,早已经被抽调了大半;对方在眼下战局焦灼之时,突然兵分三路强行攻城,这也导致了许多城防设施,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启动!这一伙漠北人只付出了极小的伤亡,便攀上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并迅速将四百余守军彻底剿灭!

战势至此,北城墙的万志海所部,正面临着三面夹攻的必死之局!那些源源不断登上城墙的漠北军,由于甬道狭窄无法容身,已经逐渐向内城推进……

时至此时,泰宁城的北墙激战正酣、东西两端皆落于敌手;只有南端城墙,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万志海眼见城墙已近乎落入敌军掌中,但城中也再无多少可战之兵,心中便生出了战死为止的念头。他刚想独自向西墙敌军杀去,却突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先锋营营正——冯四,死死地搂住了腰部!

此时的冯四,已在不复当初那般英武不凡;那顶校尉盔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整个人已是披头散发,满面鲜血;整条左臂已经齐肩而断,露着白生生的骨茬,看那参差不齐的伤口边缘,显然他的伤口不仅是挨了一刀而已;他如今双唇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蹒跚,唯有那双不算大的眼睛,还依旧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万志海被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狠狠刺痛了心房,鼻子仿佛被谁重重地砸了一拳,泪水也止不住的喷涌而出。冯四倒是没有这般感慨与细腻,他只是看出了万志海已经萌生死念,便立刻奋力杀出敌群,死死拦住了他:

“你没受重伤就别找死!赫县令和乡亲们,都等着你去指挥巷战呢!走!”

颇为无理的吼出了一句,冯四举用仅剩的右臂一甩,将几乎油尽灯枯的万志海推下城楼,自己则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把破刀,死死守住了通往内城的台阶!

万志海被他甩下城楼以后,墙上的厮杀与喊叫声再次提高了音量,他却再也不敢回头望上一眼!他稍微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破刀,大踏步地朝着县衙前街走去!

夕阳即将西下,被堵住死的东侧城门,也终于被神锋营的信徒们清理开来;身骑白马、一身银盔银甲的郭兴,出现在了紧闭的城门对面。一股黏腻的热气、夹杂着无以名状的异味铺面而来,令在场众人全部皱起了眉头;更有几位喉咙浅些的家伙,竟然趴在地上疯狂呕起了黄水。

郭兴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香帕掩住口鼻,在推开城门的两位神锋营大师兄的带领下,缓缓走到了泰宁城正中的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两头灰色的石狮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两头浴血雄狮;而泰宁县的金字匾额下面,仍然还矗立着两个幽北人。其中一位身穿文生服饰之人,胸前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羽箭与长枪;也正是由于这些木杆作为支撑,使得他断气之后、仍然能够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另外一名男子则身着将军铠;可奇怪的是,此人的头颅,却已经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郭兴放下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香帕,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这名无头男尸几眼,不禁出言叹道:

“此人……就是泰宁守将万志海吧?可惜了……此人虽然官微职轻,却足称得上是一员勇将!这等英雄豪杰,不该落下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11.两个输家

只怕在郭兴在率军出征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杀回幽北的第一场战役,竟会打得如此惨烈!那些投入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经全部被猛火油罐焚为焦炭;而北城墙作为主战场,经过三次先后增兵,共计三千余神锋营教徒,只活下来了三百左右的重伤病号。经过战后清点,郭兴这才发现双方将士的阵亡比例,竟然高达一比四以上!而且还有许多被桐油金汁所伤之人,虽然眼下还尚未咽气,可直到他们闭眼的那天为止,都要不断忍受巨大痛苦的折磨,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性!

从开始到结束,这场惨烈无比的围城歼灭战,仅仅持续了六七个时辰而已;可这场大获全胜的首战,也令郭兴收起了他心中的骄傲与轻视。诚然,单从战果来看,漠北军全歼了泰宁县的两千守军,包括县令赫新年、与守将万志海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逃出城外,全部死在漠北军的战刀之下;然而如果从巨大的伤亡、与可以忽略不计的斩获的来计算,如果之后的每一场仗都是如此艰难,那么他们还是尽早退兵为妙。

郭兴没有想到,区区一座幽北的边城小县,竟然驻守着两千名硬骨头的铁军;而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与实际上的中山总督黄玉梅,没有想到以骑兵机动力闻名天下的漠北军,这次竟然舍本逐末,与己方打起了最传统的攻坚战;而兴平皇帝颜青鸿也没有想到:双方第一阵交手的结果,竟然会如此惨烈!

因为郭兴在率众洗劫了泰宁县所有的官仓与钱财之后,将所有百姓堵死在了泰宁城中,并放起了一把复仇的大火……是的,郭兴屠城了。

当奉京城东暖阁中的兴平皇帝,接到了战报之后,当场就掀翻了面前的案桌。他自然知道郭兴与幽北之间的刻骨仇恨,也清楚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的始末缘由;可这就像是看邻居家出殡;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北燕王朝与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现在恨不得亲口咬断郭兴的喉管,抽干他体内每一滴的鲜血,方能纾解心中彻骨的恨意。

与此同时,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也涌起了一道惊涛骇浪。无论是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名门大派、还是行事诡谲、任性妄为的邪门歪道,全都一股脑地涌入了北燕境内。他们以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为首,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的直扑鲁东路,捕捉沈归这位身价不菲的转世妖星!

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的江湖门派、更有许多人彼此还是对立多年的死敌;然而眼下连这些人都结成了同盟,江湖道自然而然变的沸腾起来!唯一没有收到干扰的江湖道,就是华禹大陆的捕头们了;因为他们这一脉的江湖人,大多都是出自于蜀南竹海剑池;眼下自家师门正在姜三爷的带领下进行重建,根本没有参与到大肆搜捕沈归的余力;师祖师叔们都不挑头,他们这些吃官饭的家伙,也乐得置身事外了。

江湖道已然翻过了天,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往日里的老友,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了。江湖同道与授业恩师之间如何抉择,根本就不是多么艰难的问题;再加上自己才刚在西林城做下了一桩惊天血案,暂时拿捏不准天佑帝对于学阀顽疾的处理办法;可至少经东海关北归这条路线,已经彻底无法启用了!

陆路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水路了。好在西林城以东一千余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城市——登州城。他们完全可以在此乘船渡海,走东幽湾的水路,直抵关北路最南端的港口——宁海城。

其实,如果从华禹全境图上来看,明显走这条东幽湾水路的距离更近一些;两城相距仅有区区一百海里,若是雇上一艘好船,也不过区区六个时辰左右的航程罢了。当然,这是行程顺风顺水、水势风平浪静之下,才能达到的速度。

眼下初春时节的东幽湾,纵然算不上是风高浪急,但也绝对比走陆路危险的多。无论是身怀顶尖武艺的沈归、还是练就了一身绝顶轻功的齐雁,在水面上比起普通人来说,也厉害不到哪去。

纵然此举与自断双臂无异,但这条水路也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北归路线。沈归清楚这点;那些前来绞杀他的江湖人,也同样清楚。

沈归与齐雁离开西林城之后,便一路沿着海岸线向胶东地区前行。二人毕竟都有重案在身,所以就只能选择一些人烟稀少的偏僻路线;好在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更换疲惫的马匹还不成问题;所以仅仅过了三天时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与西林相隔千里的登州城外!

纵然北燕几乎接手了大燕的全部家底,朝廷驿路也称得起是四通八达;然而,一来登州城地处偏远;二来儒府书院的灭门惨案,才刚刚发生了三日;三来西北联军又宣布高举义旗,再加上北燕朝廷一贯腐朽堕落的官场风气,都会影响消息上下传递的速度。

如今紫金殿中的天佑帝,以及北燕朝廷的内阁中枢、全部被西北联军事宜,忙的是不可开交;而负责传达陛下旨意以及朝廷正式公文的驿路,又被备战事宜所牵连,一直处于高负荷的运转之下。发生了这种足以导致国破家亡的大事,那么西林府这桩已然真相大白的灭门惨案,自然要先放在一旁、好好晾上一段时间了。

所以,自打过了胶东线的五莲城以后,二人便再也见不到鲁东路自行张贴的海捕公文了。眼下来到登州城的南门以外,除了一些海货摊贩以及茶棚之外,就只剩下了两名正抱着枪杆子呼呼大睡的城门吏了。

齐雁轻手轻脚的上前,伸手敲了敲桌面,脸上也扯出了一抹憨厚朴实、人畜无害的笑容来:

“对不住啊,扰了二位老总的清梦……”与此同时,两小块银渣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塞入了二人手中。这二人抚摸着银子那熟悉的触感,立刻就把起床气给收了回去,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还是年长之人首先开口问道:

“听兄弟的口音,是个外乡人吧?哪来的呀?来俺们这干啥呀?”

“老总好耳力,小人是蓟州卫津人,这次来到贵宝地,本打算贩些货物回去,可谁知道刚进了鲁东路地面,还没过半天的功夫,一大笔货款就被山大王给劫走了!小人本想着原路返回,可现在又没了买路财,如果再遇上另外一伙不说理的马贼,小命不就交代在这了?这不是嘛,我打算进城寻一位船老大,把我和我家兄长渡回卫津城!”

这位年长的城门吏一言不发、仔细打量着满面谦卑之色的齐雁,直到齐雁以为露出了什么马脚,打算扭头一跑的时候,对方才阴阳怪气的掂着手里的银渣子:

“看你也懂点规矩,应该是个场面人啊!你的货银被匪人劫走,咱不过是区区一个城门吏,做不了那些总兵爷的主!不过走旱路你没有买路财,雇船的银子你可怎么结啊?这海上风高浪急,你们走的又远,再加上卫津城的海巡营那一关,哪里缺了银子,你们也一样是过不去啊!”

齐雁面上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但心里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来。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货银全被劫走了不假,但贵宝地的马匪爷做活规矩,盘缠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点的;再者说来,我们哥俩就是卫津本地人,这船只要到靠了家门口的码头,再难也能找几个好朋友拆兑拆兑不是?您放心,小人只要能安全到家,必定还得请船老大给您带回一份厚厚的人心来!”

“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懂分寸也识礼数。进去吧,到了西北渡以后找“过海蛟”,就说是南门老贾的小兄弟!”

“好嘞好嘞!谢谢贾老总关照!”

齐雁作为一名跑单帮的顶尖飞贼,在北燕王朝已经上过了好几次通缉榜文。他方才这一番接触,就是为了试探一下登州城的安全。既然自己都没有当场犯案,那也就证明至少在这登州城中,他们是不会遇见官府方面的任何麻烦了。

风尘仆仆的兄弟二人在进城之前,城门吏老贾,还特意跟沈归打了个招呼:

“我说小兄弟,你们哥俩坐船回家,可别只贪图便宜,记得去找过海蛟啊!这一路上还会经过几个野岛,每个岛上都有一寨水贼把守,没那么安全!”

“知道了老总,谢了啊!”

二人千恩万谢的进了城,齐雁左右打量了一番,低声的问沈归:

“哥,这城门官强调了两次“过海蛟”,是不是打算横在中间、骑咱哥俩一道杵啊(介绍客户,抽取船资提成)?”

“依我看呐,这翅子和水漂子根本就是同一条线!他暗地里还吃着人家一碗上托饭。(这城门吏和水贼本就是一伙,帮他们挑选受害者,暗中拿一笔水贼给的分红)。”

“可我刚才已经跟他交过底了,说咱们哥俩是二茬羊(已经被人劫过一次)!”

“飘子下水两条路,不为居米,那就是为了摘瓢呗。(水贼行抢就只有两个目的,不是劫掠钱财,就是为了杀人。”

“那咱现在怎么办?”

“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不累我还累呢!是妖精就得现形,是神仙就总得显灵,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等着妖魔鬼怪自己显灵就成。”

齐雁听了沈归的回答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已经裂口的薄底快靴,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12.千里之堤

进城之后,兄弟二人住进了一家位于海岸线边上的东海客栈之中。他们先用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随后又回房泡了个热水澡;请来街上瞧铁皮的剃头匠理干净了头面之后,上街随意购置了两套衣裳,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他们打算次日天明之后,再去拜访那位手眼通天的“过海蛟”。

沈归回房之后推开了窗子,那带着淡淡海腥味道的海风扑入房中,令他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也缓解下来,困倦疲惫之感,也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随意推上窗子,躺在略带潮湿的床榻之上,缓缓进入了沉睡之中……

梦里,他面前飞来了无数张女人的面孔;前面的头颅是李玄鱼、林思忧、还有李乐安、颜书卿等一干血亲挚友;而后面的女子,则都是曾经与他之间有过一些交往、或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故人。

这些头颅的主人,或非常熟悉、或仅有一面之缘,年龄容貌、身份地位也都相去甚远,就连妆容风格都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神情都是同样呆滞刻板,甚至还隐约披着一层寒霜!

沈归不怕头颅,亦不惧妖魔;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想要伸出手来,触摸林思忧那张已经露出些许老态的冷峻面容……

沙沙沙……

刹那之间,原本安静无声的悬空头颅之中,传出了一阵犹如皮肤摩挲沙尘一般的细微之声;沈归定睛望去,只见薄雾背后的那些女子头颅,此时竟齐齐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从她们黑漆漆的喉咙之中、更探出无数条布满肉刺的三瓣怪舌,飞快的朝着自己笼罩而来……

沈归立刻被噩梦所惊醒,一身冷汗也早已将原本就带着些许海潮之气的被褥打透;他伸手抹去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本想下床打算去推开窗子、呼吸一下新鲜的海风,可耳边忽然又传来那种十分熟悉的声音!

沙沙沙……

沈归立刻分辨出来,这声音与他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他立刻止住念头、继续做出一副仍然沉浸在噩梦之中的模样,用双手反复摩擦着脸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毫无规律;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副恶梦初醒的标准反应。

摩挲了几下之后,他长叹一口气,双臂高高扬起抻开了一个懒腰;紧接着他张嘴大声打了个哈欠、便用左手先后掀开被子角,看样子是打算下床去喝杯水、或是起个夜之类的寻常事……

沈归左手向后掀开被子,再回过身来之后,那把超长的春雨剑便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慢慢拉出剑鞘;他口中嘟囔着“差点吓死老子”,以遮盖可能出现的些许杂音;待长剑完全脱离剑鞘之后、握剑的左手便猛然将向床板下方捅去!

这一剑才刚刚穿透床板、竟然捅出了一位黑衣蒙面的夜行人。此人“唰”的一声由床下滑了出来,随即头也不回地直奔大敞四开的窗子而去;沈归调转长剑、刚欲起身追贼,却只见对方扬手打出一道粉尘;由于摸不清敌人的来路,沈归的动作自然受粉尘所阻,对方借着这个机会迅速跳出窗外,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如今沈归已然生出了一双夜眼,能清晰的看到那位身形瘦弱的夜行人、一边向远处逃窜、一边使劲儿地掐着不断渗血的左臂、避免在海滩上留下血迹……

“哎……执着了,没有专捅心脏的必要嘛……”

沈归数落完自己之后,又挥手将桌上那盏油灯丢出窗外,继续翻身上床、睡起了回笼觉。

整夜无梦。

次日天明,他制止了想要在客栈用餐的齐雁,生生把他拖到了货栈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食摊位上。他对摊主点两大碗鱼肉水饺之后,便轻描淡写地给齐雁讲起了自己昨夜遇袭的全部经过。

其实这桩刺杀未遂事件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他们兄弟二人的行踪,虽然暂时没有进入官府的视野当中;但是江湖人之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速度肯定要比官府更加迅捷。关于昨日那位左臂受伤的杀手,虽然不清楚到底受雇于何人;但他刺杀沈归,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的偶然事件。

二人昨日的饭食没有问题、洗澡的热水也没有问题;但在买回来的衣服上,却沾染了一些由曼陀罗花晒干之后、研磨调配而成的香粉。当然,这种香粉本身无毒无害、只会给人带来轻微的迷醉感、以及心跳加快之类的辅助功效。如果换成市面上常见的普通货色,这迷醉效果还不如一杯酒水来的更加明显。许多欢场老手或是青楼头牌,通常都会用这东西来调配香囊,用于迷惑他们眼中的“猎物”。

沈归当时也闻到了这种味道,也非常清楚这东西的所有功效;但这毕竟是一种寻常香料,他也只当是成衣铺附带薰衣的营销手段,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说房间那盏油灯的灯油,也只是添加了一些安神作用的香料而已,沈归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焉能知道,这两种东西虽然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可二者结合之后,就会立刻放大催化双方的功效;如此一来,沈归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可那位幸运与倒霉掺半的杀手先生,显然没有估算好这种迷药的个体性差异;他从来都没想过,由鬼手门独家秘方催出来的噩梦,竟然才缠住沈归不到一刻钟!

凡是有了一定江湖阅历的老江湖,在外睡觉的时候都有个通病;要么就是五官向外、侧卧而眠;要么就是仰面朝天、但会双腿屈膝,以足底微踏床板。养成这两种睡势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如果一旦有歹人趁着自己熟睡的当口偷袭的话,那么察觉到的一瞬间、便可以迅速借力起身、迎击来犯之敌。

所以这位杀手判断,沈归陷入噩梦纠缠的时刻,就是从他双脚放平的那一刻开始的;不过刚刚沉入梦境之中的人,对于周遭的环境仍然十分敏感,所以凡是经验老道的杀手,都会选择在对方睡稳之后,才会猛然暴起出手!

可惜的是,他全盘的谋划纵然是滴水不漏,但最终得到一个功败垂成的结果,问题其实就只出现在了一个非常细小的意外上!

其实从他从窗外潜入房中、而沈归却无从察觉这一点上,就已经证明了鬼手门的迷香,却有其独到之处;然而坏就坏在他提前埋伏的地方,乃是距离沈归房间不远处的一架废弃帆船的遗骸之中。

他为了等待沈归回房,便一直躲在破烂的船舱之中,等待房间中亮起灯火;虽然他并没有遇见什么海妖水怪,但在夜行衣的腰巾之上,却意外的攀上一只小家伙。凡是住在沿海地区的百姓们,肯定都见过这种小东西的身影。有人把它叫做海蟑螂,也有叫做海蛆的;总而言之,这东西就是一种披着厚重甲壳、长了十几条腿的小虫子。而这种小东西通常都住在海边,以各种腐食杂食为生。

这小东西的几对前足,才刚刚搭在此人的腰巾上,便被这位来去如风的鬼手门人,连带着一起翻入了沈归的客房之中。

沈归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大展拳脚,名声已然响彻了整个华宇大陆!纵横天下的少年英雄、携二美共游天下的故事,简直是再有江湖味不过了。无论是东幽郡主李乐安、与幽北长公主颜书卿的美貌;还是经过了多位名师的指点调教的沈归沈王爷,早已经被无数江湖人描绘的五颜六色,吹嘘的玄之又玄了!

这位杀手先生带着他的虫子朋友,一同藏入了沈归的床板下方;而沈归此时也正置身于噩梦之中,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察觉;可莫名其妙搭了一个便车的海蟑螂先生,却有些不高兴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沉睡的沈归,看起来与普通青年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盛名之下又岂有虚士?这位鬼手门人虽然自认为刺杀计划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由于沈归这两个字的压力实在太大,心脏仍然还是免不了的疯狂跳动起来!

感受到了杀手的躯体波动,海蟑螂生气的摆动着它十四条小细腿,缓缓地开始挪动着身躯;虫子爬过布料的声音极轻,耳朵里灌满了心跳与喘息声的鬼手门人,当然是充耳不闻了;可对于沈归来说,这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显得极为突兀!

幸运的是,鬼手门人也判断出了沈归不该在此时醒来,心中也早有了防备;这才能在生死一瞬之间,勉强扭动了一下身子;也正是凭着这一点点的角度变化,才令他躲开了那道蕴含着淡淡光晕、直奔自己心窝而来的春雨剑!

作为被刺杀的对象,沈归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早就做好了与天下之人为敌的心理准备;所以对于这档子破事,他只是与齐雁当作一段故事讲讲,提醒他睡觉的时候注意紧闭门户罢了,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然而,昨夜在沈归被虫足掠过布料的声音所惊醒之时,北燕的钦天司中,镌刻着沈归名字的七盏油灯,竟再次凭空灭掉了一盏!

13.过海拜蛟龙

兄弟二人一边讨论着昨夜遇袭的细节经过,一边吃着刚刚出锅、鲜嫩多汁的鲅鱼馅水饺,佐着摊主号称独门配方的蒜汁蘸料,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吃下了两大海碗。当然,在这个由力工与船工聚集的货栈码头,五十个薄皮大馅的饺子,只能算作是平均水平而已。

二人吃饱喝足,本打算去西北角的渡海口,拜访一下登州城当地的“水划子(水贼当家)”——过海蛟;但刚刚算清了饺子摊的饭钱,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从昨晚开始就风大浪急的,我们大管事已经提前开坛,请示过海龙王了!可你们看看今日这风浪也该知道,龙王爷他不同意呀!所以今天这海面也就封定了,你他妈给多少银子都没用,别总拿你那仨瓜俩枣的吓唬咱鲁东爷们!”

沈归回头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壮汉;他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脚踩一双在码头工作常见的木屐,正“嘎嗒嘎达”的绕着一位中年富商来回转圈,眼中充满蔑视的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员外氅。

这位富商果然好涵养,如今被一个“力巴”大呼小叫的喷了一脸吐沫,竟然也丝毫不见火气;他只是掏出一枚绢帕擦了擦脸,随即便心平气和的开口,操着软款温柔的江南口音对那汉子说道:

“敝小号与贵东之间,早已有约在先……”

“呸!老子才他妈不管什么约不约的!今天龙王爷他老人家既然不开面,就是皇帝老子来了都没用!你要是不信这个邪,就好好让老子开开眼!我倒是想看看,没有我们老爷子点头,这登州码头有哪家的木头敢沾水?”

“哎,在下也晓得今日风大浪急,但不是还没到无法行舟的地步……”

“哎呀?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会预测风势浪头的天师啊?那要不然你也给咱算算,看咱什么时候有一步发财的大运?我告诉你胖子,少跟在这里絮絮叨叨的!你要是真这么能耐,干脆自己买一艘船划着去呗!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

货栈码头本就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再加上眼下气象不明,没有船只出海或靠岸,所有的工人不是在填饱肚子、就是在扯闲天开赌局,一个个都快闲疯了;如今一见有人吵架,立刻就团团围了上去,凑起了热闹来!

站在水饺摊旁边的沈归,也只听懂了五六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一位抱着肩膀,裹着一件烂皮袍的黑脸老汉打听起来:

“老爷子,他们在那吵什么呢?”

这位老爷子听到沈归的问话,既没扭头也没回答;只是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牛眼,死死盯着人群之中正在鼓噪骂街的船工汉子;随即他双唇一瘪,仿佛是回应沈归的问话,又好似是自言自语的开口说道:

“小biang的,干活的时候偷奸耍滑,惹起事来他娘了个腿滴,那是一个顶仨呀!”

骂了一句闲街之后,这老汉松开拽住衣襟的双手,踩出了“嘎达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走进了骂战中央,抬腿就踢了那汉子屁股一脚:

“滚!就知道得罪主雇!没了人家照顾生意,你们一家老小都吃屎去啊?”

骂完之后,他又狠抽了一下鼻涕,转过身子对那位衣着华贵的员外说道:

“不过俺这小啊,说的也确实在理!龙王爷不叫咱出海,那是一片木头也下不得水呀!您老就多担待吧!”

直到这时,沈归才知道对方的身份。感情这位裹着一身漆黑油亮烂皮袍的黑脸老汉,竟然是这登州城的船把头!

“盛老爷子!晚辈也并非不识气象的庸人,若是气象果真有险……”

“哟呵?你跟老子说知道?你知道个六啊你?”

亲自下场羞辱了主雇之后,这老爷子便大模大样的转回了身子,朝着周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船工与力工们一挥手道:

“我再说一次啊!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话,半片木头都不许往水面上摆!”

说完之后,他回头又趔了那位富商一眼,又踩着“嘎嗒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慢悠悠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齐雁听完想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

“哥,这老把头是不是憋着使什么坏呢?我看这天色,也不像是要起大风大浪的架势啊……”

沈归抬手指了指远方的天边,随口说道:

“初春望海口、寒冬看山头;云从龙门起,飓风连暴雨。”

沈归告诉齐雁这句观测气象的口诀之时,仿佛被远处的船把头听了过去;他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对沈归竖了一个大拇指,随后便倒背着双手,敞着那件脏兮兮的皮袍子,慢悠悠地继续走向远方……

沈归仔细思量了一下双方之间的距离,又分辨了一番周遭传来的人声鼎沸,面色骤然也变得阴沉下来。

吃饱喝足,热闹散场,兄弟二人便直奔西北方向的渡海口而去。意料之中,那位黑脸的老把头,此时正在渡口赤膊着上身,帮几位船老大一起拴船呢。可能是他余光瞥到了沈、齐二人,起身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又指着远处几艘还没加固完全的船只,示意二人前去帮忙。

远处的云层越来越厚,还不到晌午的天色,也逐渐开始阴沉下来;有了沈归与齐雁的帮忙,速度也凭空加快了许多,众人终于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完工,躲进了渡口边上的一间龙王庙中。

除了沈归和齐雁以外,其他人都是常年在渡口讨生活的登州百姓。他们进了龙王庙之后,轻车熟路地从角落一口香炉灰罐里,取出了保存完整的几支檀香。众人照旧给龙王爷敬香之后,便仿佛化身为彩戏师一般,从殿中的各个偏僻角落,掏出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他们先是在大殿中央生起了取暖的火堆,就着一些年深日久的小板凳与小桌子,竟幺三喝五的推起了牌九来!

而那位船把头老爷子,此时也从神像前的案桌下取出了一杆烟袋,几下填好了一锅烟丝,便借着柴堆的明火引燃,深深的吸上了两大口;待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之后,便随手将烟袋递给了沈归:

“两位小兄弟也闷上一口?加了雪莲丝的,清热止咳!”

根本无意养生的沈归,听后也莞尔一笑;本就喜好此道的他,便与齐雁和老把头一起,抽起了这一锅养生烟丝。

殿外雨如倾盆,殿内的牌局也是热火朝天;浑身烟袋油味的爷仨,就这样坐在大殿的高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闲天来:

“两位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来我们这登州城,是打算赁船运货呢?还是乘船摆渡啊?”

“老爷子好眼力,我们哥俩是卫津人氏……”

“放个屁都能放走调!你们这瞎话骗骗别人还成,老头子我都多大岁数了,能是那么好蒙的人吗?”

说到这里,这位盛把头伸手一指沈归:

“他的卫津口音,还勉强学了个七八分像!但你这贼骨头小子,连两分都没学到!哪怕是结交过卫津朋友的人,都能听出你话里藏了鬼!”

正如盛老爷子所说,登州城与卫津城之间,如果走陆路的话,称得上是山高路远;但走水路的话,却连一个对时都用不上。两地百姓与商户之间,历来都交往甚密;对方的口音是否正宗,他们还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吗?

登州城虽然是个规模很大的摆渡口岸,但毕竟眼下开辟的航线并不算多;往南走,就只有南康申城一家而已;往北,也不过是幽北的宁海城、与天子脚下的卫津城两地罢了。他们兄弟二人现在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即便有充足的自知之明,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冒充卫津人士,绝不敢提起有关于幽北宁海城的半个字眼!

不过盛把头此时道破二人的身份,显然也是没有任何恶意的。

“不错,我等兄弟的确……”

“闭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们俩究竟是哪里人,老头子我不在乎。我们这些人就是凭能耐卖力气来养活一家老小、挣上一碗安乐茶饭罢了;至于别的事我们不在乎,更不想打听;你们既然想坐船摆渡,只要掏的起银子,又有人愿意挣这碗饭,其他的事就一概与我无关!不过老盛却也有一句良言相赠,你们最好牢牢记在心里:眼下这个年月,靠着登州码头吃饭的人,不只我老盛头一家!”

他的这一番话听起来有点大,但其中却暗藏着很多信息。根据沈归的江湖经验判断,一个码头就等于是一个山头,山上有瓢把子、码头也有水划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哪里的贼窝或是绿林道,还有一山能容二虎的先例!而且听盛把头如今的口气,他对于这个情况深以为耻,竟然还无力抵抗!

江湖道养育了市井百姓、也包容了天地万物。江湖人有江湖人必须遵从的处事原则,这叫做“义”;而每一门江湖都有每一门江湖的门规,这叫做“道”;也只有两样都全的江湖人,才当的起道义二字。

各家小门里的道纵然是千奇百怪;但却有一条亘古不变的守则铁律,叫做尊师重道。而沈归眼前这位盛老头,又是整个登州城的船把头;在这个靠海吃海的城市,他不说是个土皇帝,至少也能顶起半边天了!

怎么着?听他这话里坏外的意思,莫非是登州城的江湖新血,打算翻过他这半边天来?

14.蛟龙困浅滩

盛把头看着沈归紧皱的的眉头与疑惑的神情,随手拿起了一根木棍,拢了拢势头渐颓的火堆: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既能买来大屋豪宅,也能买来娇妻美妾,还能买来香车好马、锦衣华服……这些东西,有谁会不喜欢、有谁又不想要呢?对于老头子来说,这些东西我享受过了,也玩腻了看透了;可现在这些后生晚辈还没玩过,也没享受过……我又怎能拦着他们发财呢?”

沈归听着对方说话的口吻,脑中突然乍起了一道闪电:

“您老人家……莫非就是过海蛟……?”

“正是。“

“老爷子姓盛?兴盛的盛?那王雷是您的什么人?”

“闽江南雷,我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算是老朽一位平生素未谋面、却彼此神交已久的知心老友……”

原来,齐名于江湖多年的北盛南雷,彼此竟然素未谋面!

多年以来,华禹大陆的的水贼与水寨足有千百家之多;可以说只要有水的地方,除了一条燕临大运河还实际掌握在朝廷手中以外;其余所有的水路湖泊,都被各家水寨所把持。啸聚山林的马匪土贼虽然足够张狂,但比起水贼来说,仍然还是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银子。纵观整个江湖道,水贼们的富裕程度,都是顶尖之中的顶尖。

江湖就是这样,有银子扎堆的地方,也就不愁新鲜血液的涌入;有了源源不断的造血机制,后续人才也自会慢慢脱颖而出。人才正常起来之后,也就面临着势力范围重新分配的问题;经过了一番明争暗斗之后,那些在江湖上标名挂号的大小的水寨,便分别被两位贼中魁首所折服;一时之间,水面上混饭吃的绿林道,便形成了划江而治的南北对峙局面。所有人都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那些绿林同道、江湖同路、甚至包括朝廷的眼线,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南北两家水贼身上,等待着接下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大战!

然而这两位水贼之中的诸侯,竟然在不约而同的情况下,做出了同一个选择:二人都在差一小步就可以加冕为王的关键时刻,选择了约束手下、偃旗息鼓,接受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和平!所以这场从未打起来的“水贼大一统战役”,也同时成就了两位不世出的英雄豪杰:闽江的王雷,胶东的盛北川;后世绿林子弟,则将此二位英雄并称为“南雷北盛”,引为千古美谈。

他们即便分别收拢了南北两地的大小水寨,但也终究是摆不上台面的贼寇,又如何当的起“英雄”二字呢?很简单,因为他们二人都选择了仁义,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合力将一场南北水贼之间的大厮杀,消弭于无形之中;即便王雷已然销声匿迹,江南水路也逐渐落入了两江联盟之手;可北边的盛北川,仍然时刻约束门下弟子,从未踏入华江以南半步!

英雄惜英雄、好汉对好汉;这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互相尊重,已经足够令所有江湖儿女心生敬仰、引为水贼行业的一段千古佳话!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化名王雨田的王雷,如今早已是一具冢中枯骨;而本名盛北川的盛老爷子,如今也被困在了登州城里;听他方才这副口吻,就连这最后一小块地盘登州城,都快要守不住了!

诚然,他们二人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共同放弃了一统南北水路的丰功伟绩,成为了两座代表着江湖道义的不朽丰碑;但两位英雄的晚年光景,如今看来,却颇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沈归望着眼前这位满面萧索的盛北川,心中也颇有些酸楚与无奈之感。无论华禹大陆如何变化,江湖人的命运也都是差不多的一番模样。无论选择在鼎盛时期鲤鱼跃龙门、咬牙忍受烧尾之苦,最终化作九天神龙;还是选择急流勇退,安心做一湾池塘浅溪之中的金鳞锦鲤;命运结果,都不会因为选择不同而发生改变,进一步踏入刀山火海、退一步坠入万丈深渊……

凡人的命运,只能听凭天道与气运的安排而决;天道,更不会以个人的善恶成败为好恶。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纵然盛北川的晚景凄凉,但沈归与齐雁二人,现在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就算他们有心行侠仗义,帮助这座道义丰碑清剿外来渗透势力,但首先也得把自己屁股给擦干净了不是!否则的话,那些新生势力还没来得及清出登州城,盛老爷子非得先被官府给清剿了不可!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官府这两个字眼,竟然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令盛北川无力抵挡的庞然大物,到底该说是天道好轮回?还是人善被人欺呢?

“原来尊驾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盛北川盛老爷子,倒是我等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高人!真人面前不敢妄语,王雷王老爷子,乃是在下的一位长辈,更欠下了他一笔不小的人情债。您老人家的事,我们两兄弟已经记在心里;但眼下我们头上也顶着一串炮仗,在此地久留、恐会给诸位兄弟招致祸事……”

盛北川听完之后皱了皱眉,起身看了看天边的云彩,随即又舔湿了两根手指,伸出殿外测了测风向,这才回头问道:

“你们想要何时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嗯,知道了。对了,贤兄王雷的近况如何?那闽江道的水贼是不是……”

“两江联盟与王老爷子没半点干系,他早已金盆洗手,眼下……眼下已经驾鹤西游了……”

盛北川听完之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闷雷轰隆隆响起,也将盛北川从沉默之中惊醒:

“最近几天,海面上一直都会风急浪高,我估计最快也要到三日之后,还要趁着天黑出海……这样吧,老头子我亲自掌舵,陪你们走这一趟夜船。”

沈归虽然也粗通气象之道,但肯定比不上吃了一辈子“漂子饭“的盛北川。既然他说三天,那么就是龙王爷下凡显圣,也肯定是三天之后才能安全出海!至于目的地嘛……这一老两小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约定好了出海的时间之后、这兄弟二人便披着盛北川赠予的蓑衣斗笠,冒雨赶回了客栈之中。二人才刚刚迈过客栈的门槛,本想立刻回房换上一身干松的衣服,可走在前面的沈归却突然停住脚步,坐回了门后的茶座边上。

客栈半掩的门外,是犹如断线珠帘一般不断垂落的雨滴;散发着淡淡潮腐味道的客栈前厅,掌柜的刚刚喊过了小二上茶,此时正在对着一本半开的账簿、飞快地拨弄算畴。整个前厅,共摆着八张茶座,除了沈归与齐雁之外,竟还有两桌、共计五位客人,正在分别指着账簿或是信件之类的东西,小声谈论着什么,并没有特别注意刚从门外回来的沈、齐两兄弟……

这客栈中的一切,乍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没过多久,小二哥一边呼喊着“水热留神”,一边给他们端来了一壶滚开水,两碗海城绿。沈归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齐雁则伸手入怀,朝着刚欲转身离去的小二哥嚷道:

“嘿我说,回来!赏钱不要了?”

那小二哥一听赏钱二字,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他把滚热的空铜壶小心倚在廊柱边上,自己则用白巾蹭了两下并不肮脏的双手,一边互相搓着一边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的回着齐雁的话:

“您看看,二位昨天一进小店的门,小人就看出二位绝不是一般人了!就二位这份见识、这份气度,那就不是一般小富人家能养出来的!您别看我们登州城吃的是码头饭,但来往此地的客人虽然形形色色,可一年到头也鲜有一个体面人!除了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之外,就是苦哈哈的小力巴,谁能知道大城市喝茶的规矩呢……”

这小二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仔细殷切而渴望的注视着齐雁;兄弟二人也仿佛被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市侩模样给逗乐了,齐雁右手摸出一小块银渣子塞进了他的腰巾,左手则顺势朝他胸前一拍:

“不错,嘴皮子够利落的!去后厨瞧瞧,还有什么新鲜的点心和果子,给我们拿上一些佐茶。哪能就这么干喝呀,醉茶了我可要唯你是问!”

“好嘞!”

小二哥乐呵呵地收起了赏钱,高兴地往后厨方向走去;而齐雁则收回手臂,途中故意露出袖口里多出的一枚铁质令牌,在沈归眼前迅速一晃;沈归清晰的看到,这枚生铁块上,纂刻着“凌云”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五老峰、凌云剑派、铁剑令。

沈归撇嘴不屑的一笑,又朝着另外两桌装模做样的生意人抬了抬下颌,齐雁会意的站起了身子,扯起了一张自来熟的笑脸,直奔角落的二人桌走去……

随着齐雁起身故意发出的响动,沈归则清晰的捕捉到了栏柜方向的一些细微变化:那位掌柜拨弄算畴的节奏,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停滞!

15.凌云少侠客

“这不是史兄弟吗?你可曾记得愚兄?恍然之间,你我凤城一别已逾三载;没想到今日还能在鲁东路共谋一面!难得难得,你我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一大幸也,今日定要饮江吞海、喝一个不醉不归、方显你我弟兄情深意长……”

齐雁走到窗边的二人桌前,一边打着文化人之间的招呼、一边坐在了那位背靠栏柜的男子身边。这间客栈的前厅,虽然摆了八张茶座,但由于登州城客户群体的原因,所以这茶座也并非那种十分精巧的硬木雕花椅,而是最普通的长条板凳。齐雁嘴里打着招呼、同时用屁股一撞这位史兄弟的肩膀,强行给自己撞出了一块空位……

“这位兄台怕是错认故人了吧?”对面那位年长一些的男子,此时故作轻松的一笑,指着齐雁身边的那位少年说道:“要不然您再仔细看看?”

齐雁听完之后,也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伸出两只手、在对方的肩膀胸背附近摩挲了一番,而后又露出一抹坏笑:

“呵呵,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史兄弟!就他这副身量、这副长相,化成灰我也认得!而且如果不是袁老三通知你们,你们又怎会来这里喝茶等我呢?哦对了……”

说到这里,齐雁站起身子来,郑重其事地走到了那位年长之人的身边:

“在下姓付,未请教兄台尊兄大名,仙乡何处啊?”

“付兄……幸会幸会,在下性牧,三晋人士。不过我们兄弟真的不认识什么袁老三、也不认识兄台,您还是再仔细分辨分辨……”

齐雁闻言回过头去,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口中发出了“咦”的一声,随即他放开了搂在此人肩头的臂膀站起身来,忽远忽近的打量起对面这位史兄弟来;他眯着眼睛、一边变化着观察的距离与角度、口中还一边念念叨叨自言自语,做出一副探究与思考的模样来:

“哎你还别说,这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全都一模一样;可是这嘴型嘛……好像确实有些……”

哐当!

齐雁一边念叨着一边后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角落里那张三人桌。桌上三盏茶碗、连带着满满的水壶在内,经他这么一撞立刻摇晃起来,茶水与热水也打湿了桌上那本半开的账簿,连带着三位茶客一起泼了透心凉!

“嘿嘿嘿!你走路倒是瞧着点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诸位擦擦干……”

齐雁立刻手忙脚乱地在三人身上来回擦拭水迹、口中还连连道歉,并朝着掌柜的喊了一句:

“掌柜的!快拿几块干布来给三位兄台擦擦,他们三位的账啊,也全算在我们哥俩头上!”

那位掌柜的将手中算畴往前一推,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口中也立刻应到:

“来了来了……”

沈归抢先上前,扬手抽出了他刚从架子上取下的一块白布:

“是我兄弟行事莽撞,怎好麻烦掌柜的亲自动手呢?我来,我来就是……”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祥和的客栈前厅,由于莽撞行事的齐雁而乱作一团;最终的结局,自然是认错人的齐雁赔礼道歉,并把另外两桌的茶帐记在了自己名下。

待所有能忙的事全部忙完、彼此间的客气话也说过了好几轮后,包括掌柜在内的八个人,全都冷了下来。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里仿佛都有了一丝明悟,但谁都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这八个人,就大眼瞪小眼的干在了当场……

“来喽来喽,卢记点心铺的蜜三刀和鸭尾酥、早上买回来的鲜桑葚……”

那小伙计方才去准备茶点,自然不知道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嘴里唱着茶点的来路,双手托着三个盘子,风风火火的走到了前厅……

他一见场中八个人全都站成了一团,与掌柜的对了对眼,神色几经变缓之后,仍然笑呵呵的放好了三个果点盘子;随即他又轻描淡写地走到客栈门前,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之后,死死插上了门闩。

“小二哥,偌大的一间客栈,仅仅七位客人就已经客满了吗?”

沈归见对方已经摆出了撕破脸皮的架势,神色间反而更加轻松了一些。他走到自己的桌前,随手捏起了一块鸭尾酥放入嘴里,嚼了几口之后立刻皱了皱眉,急忙灌下半盏温茶、仔仔细细的漱了漱口,扭头便吐在了地面上:

“从卢记点心铺买的?下次别去光顾了,油酥烤糊了,馅料也炒苦了,还他娘在面里下药……“

那小二哥闻言不急不恼、随手摘下了头上的青布小帽,大模大样的坐在了沈归对面的椅子上:

“也不能怪卢老头,钢刀就夹在脖子上,能完整的把点心做出来,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

听完之后,沈归用舌头扫了扫口中的残渣,仔细品了品味道之后,又再次啐了一口唾沫:

“普通货色,马前子、夹竹桃……呵,就没人跟你说过,本少爷是回春圣手林思忧养大的孩子吗?用脑子想想,这么常见的毒物要是都能起作用的话,我沈归还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

嘭!

沈归这句略显卖弄的话才刚刚出口,那五位假顾客以及假掌柜、纷纷奋力向他冲来!而沈归却不慌不忙的转过头来,双手掌心向上、拇指与中指互相叠扣、口中同时还发出了“咻咻咻“的怪声……

下一个瞬间,这六位犹如猛虎下山一般的凌云剑派弟子,却仿佛集体被抽出了骨头一般、身形瞬间便栽倒在地,就像一只蛆虫那般、躺在地上来回扭动起来。

“啧啧啧,你们凌云剑派的三脚猫功夫,对我沈归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齐雁听到沈归这一番装神弄鬼的话,嘴角立刻上扬、但也并没戳破;反而自顾自地走到二人桌前,也拿起了鸭尾酥咬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去:“还真有毒啊,鞋(舌)头麻了……“

凌云剑派,位于三晋大地的五老峰;此山共有东、西、南、北、中,共计五座高峰,而凌云剑派的驻地,便位于正中央的云灵峰顶。可能是由于占据了五老峰这个历史悠久的名山,也可能是由于凌云剑派本就是个二流门派,门下弟子出类拔萃之人并不算多。所以,自凌云剑派广开山门之后,并没有设立寻常的长老执事一职;自掌门人以下,每三年进行一次比武夺令仪式;而齐雁从小二哥身上偷来的那枚铁剑令,就是五枚令牌其中之一。

从这位小二哥的容貌来看,也就不到三十的年纪罢了;能以这般年纪爬上一个二流门派的前五之数,他已然称得上是个少年英雄了。

他既然今日敢来,对于沈归的来路,也早就是了如指掌的事。他知道经过这一年多来的游离,沈归的武学修为已然褪去最初的青涩、距离出神入化的程度,也相去不远;他也知道,沈归自幼跟随林思忧,也许并不擅长岐黄之道,但靠着那些寻常毒物,也应该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他却从未想过,沈归还藏了一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邪门巫术……

“他们……你……这是萨满教的妖法?”

“随你自己去猜,毕竟现在还不到你提问的时候……“

沈归的一句话尚未说完、那小二哥便用双脚迅速蹬地,连带着坐下的长凳一起向后滑动;而二人面前那张摆着热茶糕点的桌子,也同时被他用脚尖微微带起、直奔神情略显错愕的沈归翻去……

这位小二哥乃是凌云剑派门下子弟,自幼便开始习学师门镇派武学——飞流三仙剑。正所谓“一剑斩三仙、寒芒似飞流”,这门剑法以潇洒的造型姿势见长,并附带着极其可观杀伤力,乃是当世常见御剑法门;即便江湖上流通的是删减版本,但由于其异常出色的美观程度,仍然极受那些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士所欢迎。

不过,美观度与实用性并重,虽然听起来十分美好,但也同时代表着两边不靠的尴尬。

既然他是剑派子弟,那么手中无剑,实力也自然会大打折扣了。所以这位小二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用滚烫茶叶与零散的果点阻住沈归片刻;凭着自己二十载从未荒废的轻功造诣,只要抓住对方分神的一瞬之间,他就完全可以取出提前藏在栏柜下方的惯用佩剑……

长条凳长了四条方腿,而不是四枚轮子;即便借着小二哥的后蹬之力、向后滑出了一段距离,但速度也很快就缓了下来;与此同时,桌子也已经高高飞离地面,直奔沈归的门面拍去!

小二哥早就设计好了接下来的全部流程:待长条凳停下之后,自己凭借出众的腰腹力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施展一个完美的展腹后空翻、并准确无误地落在栏柜后方;紧接着他右手紧握剑柄,将面前的栏柜当中斩断;随后自己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之中飞身而出,剑尖透过桌面、直接刺入措手不及的沈归心窝!自此一战之后,他便声名鹊起、一举成为华禹大陆最出风头的年轻侠士!

长条凳的去势渐渐消散;小二哥按照计划双脚同时向下蹬踏,同时腰杆向上一挑、头肩向下而双腿向上、果真翻出了一个姿势华丽、高度出色的展腹后空翻……

16.武道的取舍

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如果没有借力点的话,其实人体本身的力气并不算大。习武之人有句老话说力从地起,脚下生根,也同样阐述了这个道理。所以那些功力精纯的老师傅们,走路大部分都是蹭着鞋子底子、像是在泥地里淌着走一般。如果在大街上看见一个老头子,走路的姿势非常像是鸭子拐,他本人又没罹患风湿病或是腰腿疼痛的话,可千万不要上去招惹人家。

纵然这种行进姿势不太雅观,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田间懒汉或是老流氓一般,与武学宗师的形象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们这群人,却极受鞋帽店掌柜的欢迎。

凌云剑派的看家本事,乃是一套飞流三仙剑,何为飞流?如果单纯从字面上的意思拆解,可以理解为施剑之人,经常会跃上半空之中向对手出剑!如果从剑法的本质来审视一番的话,那么这门剑法,就是以违背武学的基本原则、来换取造型与气场上的美观优势。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凌云剑派这番画蛇添足的改动,但凡遇上真的会家子,肯定会被人家轻而易举的抓住破绽;可同时也增强了对于女性武术家独特的杀伤力;诚然前提是施剑之人的模样长相,也必须足够俊俏才行。

这位化装成小二哥模样的少侠,乃是凌云剑派北峰首座弟子,脸蛋与五官也称得上白皙俊俏,身手与招法也是功架十足,出手时机捕捉的更是极其精准;如果沈归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花痴女侠,说不准还真的会拜倒在这位英俊少侠的剑锋之下……

宽大厚实的柳木桌面、纷飞的果点茶水,的确挡住了沈归的视线、也封死了他起身追击的最快路线;不过沈归毕竟是伍乘风教出来的徒弟,对天下各家门派的武学优劣,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尚未全部实践罢了;更何况凌云剑派的武学,向来以潇洒飘逸著称,几乎已经成为随处可见的大路货了。

凳脚划过地面的青石砖,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单就这一点点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令沈归通过听声辩位、来了解对方究竟盘算着怎样的伎俩。接下来,面对着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方桌、沈归不慌不忙、继续坐在椅子上观察位置;待自觉时机已到的刹那,两条猿臂舒展开来、铁钳一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桌面上沿;与此同时,他下盘提臀收腿、借着双臂上攀之力使出了一个旱地拔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跃起!待他身形自然下落之时、双脚脚尖则恰好点在了连翻三个跟头的桌沿之上!

接下来只见沈归双脚用力蹬踏桌沿、借这一丝微小的力道迅速前跃而去;待那位小二哥的跟头翻至八成、身体也即将落在柜台后方之际;沈归也恰好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此时此刻,沈归的视线与小二哥的腰腹齐平、双方之间的距离,大概仅有两个桌面那么远……

接下来,沈归伸手一撩衣袍的左侧下摆、衣角抽动空气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脚带着诡妙的节奏,前连踏四步;身形同时向左微侧,抬起右腿屈膝至胸口处,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下一个瞬间,一记朴实无华的垫步侧踹,准确无比的命中目标!

公平的说,沈归的这一记垫步侧踹,也有故意耍帅的嫌疑。不但向前追击的距离过长、蓄力的动作过大,就连他提前预测的最终落点、都没有留下半点的容错率来;若是对上真正的武道高手,只需在他垫步追击之时、迈步行至他的身侧,这一脚是无论如何都要落空的!

这么简单的闪避手段,对于这位小二哥来说,显然是不适用的。因为即便他想出了破解之法,也定然要结结实实的吃下这记势大力沉的侧踹;因为,他当时那个潇洒漂亮的后空翻,还没有完全翻完……

小二哥只觉自己的小腹部位、仿佛被一匹受了惊的奔马迎面撞上!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人死之后、会有灵魂转世一说。因为他在挨上沈归这一脚之后、恍然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被对方一脚从肉身当中踹了出去!

小二哥凌空向后飞去,七窍同时喷出一蓬鲜血,在半空中带出了一道并不算长的血雾……

栏柜的后方乃是木制连墙酒架,而酒架后方,则是与隔壁钱庄共用的两道墙壁。天下各家钱庄银号,为了防盗功能,自然提前做好了最奢侈的墙体加固;如今这小二哥被一脚踹在了墙壁之上,除了意料之中的酒架坍塌之声之外、还夹杂着些许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位凌云剑派的五峰首座弟子,用自己肉体与脊椎、跟隔壁钱庄的加固墙,来上了一次赌上性命与尊严的较量。较量的结果也只有两个:要么他高位截瘫、要么他命丧黄泉。

万幸,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位小二哥当场就断了气,没有给师门带来任何麻烦。

好整以暇地齐雁走上前去,看着被死死嵌在碎砖之中的小二哥,发出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慨:

“啧啧啧,太惨了……哥啊,你总说要一脚踢死我,可以前我从来都没当回事……不过打今天开始,我信了!”

“少废话,一会收拾完了这几位看客,琢磨琢磨能不能给他抠出来……”

一条人命,对于那些早已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绿林匪道来说,自然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凌云剑派在江湖上、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门下弟子个顶个都是俊男美女,哪可能经常见到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

武林人士之间的试手切磋,只要没有关乎于性命尊严的死过节,鲜有专要人命的黑手出现。毕竟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湖中人,点到为止、也免伤和气;江湖路远、来日方长,谁还求不到谁了呢?

然而沈归今日就只出了花里胡哨的一脚而已。这一脚的速度并不算快,从起势到发力,甚至到如何命中那位小二哥的小腹,所有人都看了一个清清楚楚;但正是因为杀人的过程如此清晰,也令众人更加感到沈归的恐怖之处。

他身体的每一个摇晃、步伐与身体之间奇妙的律动、甚至包括蓄力的过程、出招的节奏,全部都给人带来一种和谐自然的观感体验;无视那位嵌入青石墙面的死鬼少侠,那么沈归这一系列动作,简直比那些犹如猫蛇般柔软的妙龄舞姬,还要更加美妙几分。

沈归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自然也不会理解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过,他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然合上了伍乘风当年一句话:

只要是看起来漂亮、舒服的招式,那就算是练对了路子!

沈归一记侧踹轻松毙敌之后,迈步走到了那位掌柜身边,粗暴的撕扯着对方的发髻,一把按在了桌面上;随后他抬起右脚踩在对方的面前,“蹭”的一声拽出了惊雷短剑、左手一压,那漆黑的剑身便贴着对方的鼻尖、轻松穿透了这张柳木桌面:

“听好了,敢说废话立刻毙了你!除了你们凌云剑派和鬼手门之外,还有哪家不开眼的东西,与谛听搅合在一起了?“

“我我我我我……“

“阿嚏“!

“噗”的一声,沈归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连带着按住这位假掌柜后脑的右手,也顺着全身肌肉一起收缩了一下,他的拇指就这样抠入了对方的太阳穴中……

沈归到底是真的打算出手杀人?还是单纯的意外事件?没人敢问,也没人知道;可那位最初被齐雁称呼为“史兄弟”的年轻剑客,此时却突然哭出了声来、一条半新的裤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

齐雁捂着鼻子向前,挥手解开了缚住其中一人嘴上的天蚕丝鱼线:

“史兄弟晕血啊?这点胆子,还怎么闯荡江湖啊?”

被解开鱼丝线的这位男子咽了口吐沫,看了一眼正在盯着自己右手发愣的沈归,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这才言简意赅的对齐雁说道:

“他不晕血!他只是结巴!”

一时之间齐雁没能绕过这道弯来,不解的看向沈归;只见沈归也是满面愧疚,一直对桌子上那位死不瞑目的掌柜,小声嘟囔着悼词:

“真不是故意的,最近两天海风有点硬,可能是方才淋了点雨,着凉了了……”

双手合十,虔诚的悼念完这位冤死鬼后,沈归就着对方那身丝绸衣服擦了擦手,随手指着刚才回话言简意赅的男子,征求起了齐雁的意见:

“我看他说话还挺利落,要不然咱先审他得了?”

这位男子本想拔腿一跑,可他抬头看见那位已经挂墙上的小二哥之后,立刻打消了这个鲁莽的念头。

“受秦王殿下的西北联军之托,如今江湖上除了竹海剑池以外,凡是叫得响名号的黑白两道,全都奔着你来了。”

沈归听完之后皱了皱眉问道:

“秦王?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从坟里爬出来的?”

17.炮灰

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可远比江湖草莽、绿林匪盗可爱的多。虽然他们的武功更加高明,靠山也更加强硬,更占据着江湖正义的最终解释权,理应更加难缠一些;然而由于他们共有的一些通病,所以充其量就只是一群纸老虎罢了。实战经验不足,心理素质底下,思维陈旧固化、贪恋声名权势、对生存手腕不屑一顾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平日不显,可一旦面对强大到无法抗衡的对手之时,他们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毕竟这些衣着光鲜的侠客门徒,历来饱受师门庇佑,很少直面生死抉择的严重威胁。

当沈归从这些人口中,审了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便真实的感受到了局面失控所带来的慌张感。

在沈归的印象之中,信安侯周长风乃是狠辣坚韧有余、心思眼界却略嫌狭窄的人。严格来说,他本人的才华与天资,并不比天佑帝周元庆逊色半分,甚至在某些层面来看,还要高过他那位小叔叔不止半筹;然而沈归却始终不认为,他能够成就心中所念之事,而且,还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德不配位并不可怕,古来昏君也比比皆是;但周长风的手段狠辣有余、但心胸宽广不足,根本容不下整片华禹大陆的臣民与土地。

沈归认为,以周长风的性格来说,像极了曾经开创过三年大周王朝的一位吴姓名将。所以他之前为周长风所预测的命数,应该是在晚年之时才会殊死一搏;或是干脆咬咬牙、生生把这一辈子忍过去算了!

可眼下不知是什么意外,刺激到了这位多谋少决的信安侯爷,竟然选择了一个最正确的时机,做出了最错误的抉择!

冲动,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解决之道。

即便他已自行承袭了老秦王的封号与封帝、更与西疆两位金童佛组建了西北联军,不日即可挥军东进,看似胜券在握;但沈归对于他的评价,也没有丝毫动摇:周长风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称孤道寡的命;别说三年、连三天都不可能!

不过有一个疑点,沈归却始终没想明白:明明是北燕自家后院起火,为什么周长风却纠集了江湖上的牛鬼蛇身、先斩我沈归的头颅祭旗呢?北燕的龙椅可以轮流做,但就算轮到地老天荒、也轮不到我一个幽北人头上啊!

无论怎样处置凌云剑派的杀手,沈归烂名声,已经不可能翻过身来了。他早已被武林同道推举为世所罕见的江湖败类,并同时被正邪两道所不容。不过名声上的事,对于不打算开宗立派、名留青史的沈归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事了;至于这种程度的暗杀嘛,即便是来上一百次,也造不成任何影响!

其实对于这一点而言,不仅仅是沈、齐两兄弟心里清楚;恐怕那些尚未露面的武林宗师,也一样是了然于胸。而这些武道名宿之所以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就是打算牺牲一些声名显赫的门下弟子,来做实沈归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狼藉声名!

之后他们再联合出手,经过数场血战之后,成功斩杀混世魔王沈归,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还华禹大陆一片玉宇澄清。这个故事,不就是最经典的江湖传说吗?

既然他们七位凌云门徒,是带着此种目的前来赴死;那么活人就比死人有用,放走也比留下更加实惠。沈归打断了他们的手臂、废去了奇经八脉、又以真气冲垮了脐下丹田之后,便将这六个废人赶出了这间客栈。随即,他们又在柴房中找到了被捆在空缸里的正牌掌柜,给了他一笔银子,并强行征用了这间客栈。

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两天之中,他与齐雁兄弟二人,将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暗杀与围攻;由于风暴侵袭登州湾,所以他们无法离开登州城,就只有硬着头皮等待着与盛北川约好的那一夜……

至于半截身子嵌入墙壁之中那位死鬼小二哥,早已经被抠了出来;沈归把他软塌塌的尸身卷入了一张草席之中,由假扮掌柜的那位中年剑客,用牙齿咬住了麻绳,拖拽着带出了登州。

江湖上的风声,永远传的特别快。自打这六位断臂剑客,拖着一卷草席离开登州城以后,那些往日里行色匆匆的商人与苦力,竟完全不见了踪影;包括那些垮筐推车、沿街叫卖夜宵熟食的小贩,今夜也通通偃旗息鼓;至于衙门的巡城兵丁、街面上维护治安的看街地保、甚至是报时惊贼的更夫,也通通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整座登州城,除了时急时缓的雨幕声音以外,竟然再没半点的人间烟火。

尸身虽然已经被人抬走、但仿佛蜘蛛网一般龟裂的墙面、以及被他撞毁的一架子好酒,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沈归与齐雁把所有的碎片堆在了角落之后,又在客栈的前厅燃起了一架炭炉,除了用于取暖之外,顺便可以烤一烤后厨剩下的几个馒头。

“好重的酒味啊……可惜了,第二酵的时辰不够,毁了这一整坛子酒。”

凉馒头烤制半焦之时,由雨幕之中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此人一边评价着酒液酿造过程之中出现的失误,一边迈步走进了客栈大门。他身量中等,头戴宽沿斗笠、身披蓑衣足踏芒鞋,显然是刚刚连夜入城的过路客。

这汉子进屋之后,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瓦片,又使劲儿抽了两下鼻子,伸手解除着雨具,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

“嗯,砸的好。这种下等货,喝到嘴里准跟马尿一个味儿。”

沈归转了一圈手中的筷子,随意开口问了一句:

“你喝过马尿?”

“喝过。年轻的时候不知深浅,带着镖队往沙漠里趟;结果中途被鬼宫打了眼,活活困了我们四、五天……”

这位老镖师脱完了蓑衣之后,又拽了拽被泥水打湿的裤脚、解下了背上的长条包袱,下意识地在沈、齐二人面前晃了一下,随后才放在了炭炉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行走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既能表示自己是个懂规矩的老江湖,也表达了自己没有攻击意图;至少,现在还没有。

沈归想了想之后,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后者点头自去;没过多久,他搂着一个酒坛子回到前厅,挥手将一个粗瓷大砂碗放在了镖师面前。沈归接过这一坛子酒后、挥手拍去了满是尘土的泥封,将鼻子尖凑近缸沿仔细嗅了嗅,又伸进一根手指头,沾了一些酒液出来端详:

“嗯,斑蝥、乌头、苦杏仁、半夏……称不上是见血封喉,但就这一碗下肚,也与那奈何桥上的孟婆汤,相去不远了。”

说完之后,沈归斟了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碗底朝着对方一亮,再次斟满一碗,反手推到了这名镖师面前。

“老达官爷,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是假,可喝进肚子里的马尿却是真;我这客栈掌柜是假,但这酒里的毒物却是真呐!”

这位老镖师懂规矩知礼数,也并没有暗中偷袭,称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蠢货。既然他是个这样的老实人,那么无论他今日因何而来,沈归都愿意让出一个体面,许他全身全脸而退。

辨别酒菜是否有毒,乃是“挂子行”的基本功;这位中年汉子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当然知道沈归此言不虚。这坛子酒,或者说这间客栈酒窖里的藏酒,全都被人提前下好了毒物。

这位老镖师也低头闻了闻酒气,皱着眉头骂了句“糟践东西“、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双方彼此互相亮了一手,也就有了平等对话的和气。

“达官爷,报个蔓儿吧?(自我介绍)”

“蓟州沧县人,雪花蔓。(姓白)“

“白镖头,不好好拉你的挂子,跟着他们这些海翅子老宽,唱哪门的大戏呢?(不好好保你的镖,为什么跟着那些大官胡闹?)”

“茬了!虽然都是练武的挂子行,但我们是拉挂子的(镖师),他们是戳挂子的(教授武艺),不是一路人,找你也不是同一件事。。”

“那……?”

“我是来高托(打架)的!”

通报完了来意之后,白镖师起身拿起长条包袱,同时张开双臂连撤三步、示意沈归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沈归则弯腰捡起了一直用来拢火的惊雷短剑,仿佛地痞流氓一般、斜腰拉胯半睁眼皮、用通体乌漆的剑身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右掌、没好气地说道:

“原来是个羊盘道,马前着亮片子,西边亮了(原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赶紧亮刀子动手,我肚子饿了。”

“请了!看刀!”

随着一块青布高高扬起,那把镔铁戒刀也被白镖师握住了刀鞘!可惜,在刀头尚未离开刀鞘之时,这场比武虽然尚未开始,却已经落下了帷幕。

青布扬起的一瞬间、沈归右脚猛然蹬地发力、左脚向前迈出一大步,而左手的惊雷短剑,也准确无误的贴在了对方的咽喉上;如果仅仅如此而已,白镖师还能勉强接受这个惨败的结果;但他分明感觉到自己握住刀柄的右手,也被沈归死死地扣住了脉门,根本提不起一点劲道来。

眼下他连换命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不是细枝末节、临场发挥之类的小差异了……

18.疲兵之计

沈归果然是饿坏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迅速的解决方式,一招未出,便轻而易举的击败了这位老派的江湖人——白镖师。显而易见,二人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武学修为高低能够解释的问题了。他的极限速度,完全跟不上沈归的进攻节奏,那无论怎么个打法,都只会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况且他眼下连刀都拔不出来,又谈何交手二字呢?

“丐神伍乘风的门下高足,果然名不虚传……白某人的命,归你了!”

沈归有些疲倦的探出了一口气来,反手收剑入鞘、又坐回了碳炉边上。他咬了一口被烤的表皮酥脆、略带焦香的馒头,含糊不清的对他说道:

“回沧县去吧,做好你镖局生意,以后记得带眼识人,少凑那些与你无关的热闹。”

白镖师神色一怔,随即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默默穿戴起自己的蓑衣,看样子是打算连夜冒雨、出城返乡;然而就在白镖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刚刚还打算填饱肚子的沈归,却突然抽出了倚在桌边的那柄连鞘长剑!

白镖师耳边听得利剑出鞘之声,心中立即生出数道杂念。但如果沈归真的食言自肥;那么无论自己面朝何方,仍然只有引颈受戮这一途可走。当双方实力的绝对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那什么独门杀招与江湖经验之类的小花招,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事了。

等了许久之后仍然无事发生,白镖师便僵硬的扭回了头来。他发现沈归的右臂才刚刚收回身侧;而一把微微发光的长剑,剑尖穿过二层楼板,仿佛悬在了半空中一般;而他的左手,此时竟仍然举着两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吹着刚刚烤熟的第二个馒头……

滴……答!

顺着剑尖戳穿的二层楼板缝隙,一滴暗红色的血液,重重低落在旁边的桌面之上;而沈归和齐雁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竟然还在专心地讨论着烤馒头的最佳吃法:

“这么干烤的话,实在是有些寡淡了;咱应该炒上一盘熟芝麻、碾一些干辣椒碎、再用猪油一刷,烤制见焦以后,再撒点磨细的海盐,啧啧啧……”

“对对对!再撒点小茴香,我在长安城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胡商专卖的那种香料……”

客栈二层的血液越滴越快、不停打在柳木桌面上、击出了啪、啪的脆响;这每一声响,都仿佛是一根坚硬无比的钉子,狠狠扎进了白镖师的心窝之中:这二位小公子哥,看起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何动起手之时、竟会如此狠辣无情?

沈归方才与白镖师交手之际,并没有展现出过于惊世骇俗的本领来。他只是轻描淡写的随意迈出了一步,又将短剑比住了对方咽喉罢了。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败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侠手上,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令白镖师耿耿于怀的是,水平究竟差了人家几层天,竟也同样是未知之数!再看沈归一剑刺中二楼的贼人,无论是捕捉出手时机的精准、还是听声辩位的本领,都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另一种高度。

而且再看沈归的出手方式,显然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江湖人。

在常人眼中,江湖人、尤其是镖局,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生意;然而实际上来说,只要不涉及到开辟一条新镖路的话,他们镖局几年也未必能动一次真家伙;再加上白镖师又是沧县出身的世家子弟,上次豁出命去与贼人厮杀,已经是猴年马月以前的事了。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两位少侠年轻轻轻,出手就直奔人命而去,哪像是寻常江湖人的风格呢?

不过老派的江湖人,并不代表愚蠢与莽直。白镖师眼珠一转,竟然问起了与心中所虑完全不同的问题:

“这……二楼所藏何人?”

白镖师小心翼翼的退回了前厅,反手取下了背上的戒刀,打算去看看那位倒霉鬼究竟是什么来路;可他刚朝着楼梯口迈出一步、脚前竟然多出了半截焦黑的筷子!而这根筷子的下半截,已经深深的嵌入了地上的青石板中:

“记住我的话,少凑与你无关的热闹。走……”

白镖师玩味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漆黑的楼梯口,随后便一言不发,走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饱了!楼上的三位朋友,差不多可以现身了吧?”

沈归用袖子一抹嘴边的碎馒头渣,抬手抽下了“挂”在顶棚上的春雨剑,带出了二楼一阵慌乱之声。

没过多久,三名身穿青衣的执剑少侠,互相搀扶着,缓缓走下了楼梯。沈归定睛看去,只见二人当中搀扶的那位少侠脸色发青、嘴唇惨白、小腹部位还沾染了一团暗红的湿印。此人右手正死死捂住伤口,指缝中也在缓缓地垂落一滴滴的鲜血……

沈归抬手拍打着衣襟,没好气的嘟囔着:

“不都是名门正派吗?有大门不走偏要走窗户?你们如果这么喜欢飞檐走壁的话,不如拜我兄弟为师算了……”

“我可不要,他们仨人个子太高,模样也有点出挑,外出做活很容易犯案。”

“那宰了?”

“宰吧……”

商议完毕之后、沈归立刻挥剑迎上;而那两名手执宝剑、无伤在身的少侠,也急忙挺剑相应;交手短短一个回合,由于双方攻防转换频率极快,几乎是同时奏响了数道兵刃交斥的噪音;待声音散去后,沈归用脚尖一点地面,平行向后退开了五步之远,看着那两位右臂疯狂发抖的少侠,颇为赞许的说道:

“昨天,少爷我打发了一个鬼手门人;今天晌午,又打发了喜欢唱大戏的凌云七子;就在刚刚又大发善心,放走了一位南泉禅宗的俗家弟子;可他们这九个炮灰全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们其中之一的手段!嘿,别看你们西岳太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这次傍上了周长风这条大腿,还真的下足了本钱啊!”

听到沈归仅寥寥数言、便说破了己方的来路;那位小腹被春雨剑刺伤的太华少侠,心中的一口气瞬间泄尽,再也无力维持身形、软塌塌的靠在了台阶之上,神色颓然地喘起了大气。

齐雁心中另有所疑,他探出齐齐的二指、夹出了一块还在吞吐着火舌的柴禾,朝着二位少侠的脸庞丢了过去……

“奇怪,脸上也没刻着字啊……你怎么看出他们三个废物,都是西岳太华门下弟子的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江湖上凡是惯用剑阵的门派,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家。而且无论各家如何增减演变、换上多少个唬人的名字,也都是由这两种母体衍生而来的——玄门道阵、释宗法阵。这三位少侠一行三人,摆的也是玄岳道宫的三才阵……”

听到沈归的说法之后,年长的一位少侠勃然大怒;他顾不上颤抖的右臂,挺着胸脯叫嚷起来:

“一派胡言!此阵分明是我太华门下的西岳三仙阵,与玄岳道宫的三才剑阵,又有何干系?狗贼沈归,你辣手偷袭、伤我二师弟在先;口出狂言、辱我师门武学在后!今日我太华三子,与你二贼定然不死不休!”

沈归笑呵呵的看着此人,随即一转手上的春雨剑,扭头对齐雁说道:

“大雁,把人给我看住了啊,别让这太华三傻跑了!”

“放心吧,放下天下,谁还能跑的过我呢?”

二人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沈归挽出了一道剑花,扭头对“太华三傻”说道:

“老话说的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正好大雨倾盆,我就让你们三个蠢货死个明白!”

说完之后,一把散发着白色光晕的春雨剑,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客栈的前厅当中舞动开来:

“易经有云:三才者,天、地、人是也。天,谓之天干;地,谓之地脉;人、谓之藏干;三者合一,是为命数也。立天之道、阴阳相生;立地之道、刚柔并济;立人之道,仁义为行……”

说到这里,原本缓慢和简单的剑势,骤然掺杂了些许节奏上的变化;看起来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一时舒展、一时聚敛;收放之间动作玄妙顺畅,令人观之流连忘返……

站在齐雁的角度来看,沈归是在用演舞剑意的方式,向这三位前来刺杀他太华剑侠,阐述着自己对于玄门武学的理解:

“三才剑阵,一阵三门;长剑为阴爻、御剑之人为阳爻,兼三才而两之,是为六爻者也。三人三剑、一人主攻、一人主守、一人主敌我双方之生死,也就是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

说到这里,沈归舞剑的身形忽然陷入片刻停滞;随即,手中春雨剑芒大盛,直刺在场四人的眼目;恍惚之间,众人在泪水与光晕之中,仿佛看见了沈归一人化三影,分别演练起了三套截然不同的剑路!

“不巧的是,方才交手一合,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小腹受伤的少侠,就是你们这一趟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我既识此剑阵,自然也懂得破阵之法门;话,我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你们仍然要一意孤行吗?”

沈归这最后的一句责问,尤如洪钟大吕一般、直震太华三侠心灵深处。

19.闲棋

对于华山三子来说,沈归方才所演示的武学法门,实在有些过于深奥玄妙,他们此生还尚未触及过这方面的知识点,自然也无法分辨真伪高低;但人家既然能一语道破西岳三仙阵的阵眼所在,想必即便话中有虚,也不至于过于离谱……

为首一人沉吟了半晌,看着自己剑柄上纂刻的阴阳鱼图案,竟然在心底怀疑起了自家的师门武学,是不是真的抄袭于玄岳道宫门下;然而他的小师弟却有些沉不住气,如今见师兄吃瘪、立刻出言叫阵道:

“三仙阵是三仙阵,三才阵是三才阵。你方才把剑舞的倒是比娘们还好看,但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也不能全凭你一张嘴吧?难不成你是想靠着唾沫星子,生生把我们哥仨说出这座登州城?嘿,对不对的咱们打一场就知道了,看家伙吧你!”

这位三师弟一句话说完,立刻挺剑而上!而那位对于武学的知识产权问题,产生了根本性动摇的大师哥,也只能硬着头皮攻了上去。

此时此刻,对牛弹琴的沈归,神情倒是格外的淡然……

一道温暖而柔和的白色光芒,在众人眼前闪耀开来;包括齐雁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视线,却仍然止不住滔滔不绝的泪水涌出;紧接着,众人耳边只听得一声惨叫,待视觉回复如常以后,只见那位小腹受伤的太华二侠,心口已然开出了一团嫣红的花朵……

“二师兄……”

脾气暴躁的太华三侠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沈归的身影便在他眼前凭空出现!接下,他只觉得喉咙一凉、后半截尚未出口的狠话,便化为了“嗬……嗬”的气声,裹挟着一蓬蓬血沫、由大敞四开的伤口中喷溅开来!

转瞬之间,原本练成了三才大阵的太华三侠,便只剩下了年纪最长的大师兄;而轻松破阵的沈归,此时也收剑入鞘,缓步朝那位幸存者走去:

“你们太华三侠……啊对了,现在就只剩下你自己了;你在西岳太华剑派之中,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你杀死了我的两位师弟……”

“屁话!老子如果败在你们三位剑下,能讨来一条活路走吗?”

“……”

沈归的这一句话,立刻说的对方哑口无言,傻愣愣的僵在了那里。

他的师门——西岳太华剑派,历史极其悠久,千百年来几易兴衰,起起伏伏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次,却始终未能列入武林巅峰行列;而现任掌门人徐天川,乃是胸中别有一番丘壑气象的雄才英主。他在玄、释、剑三派鼎立之时,并没有过多的参与到江湖纷争之中;反而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注入了悉心教导门下弟子的武学修为之上。

水满自溢、月满则亏,如今华禹大陆风起云涌;而作为武林泰山北斗的玄、释两派,也同时被卷入了这场危机之中;那个暴发户一般的竹海剑池,更是险些毁门灭派,想必没有十几年的光景,他岳海山的后辈弟子,是再也无法重现往日荣光了。

既然玄、释、剑三派的遇见了巨大危机,那么也就到了徐天川韬晦半生、等待的绝佳时机。徐天川认为,玄岳道宫的崛起,都是因为傍上了北燕周家这棵大树;既然他们已有成功的先例,自家的西岳太华剑派,只需顺着旧路走上一遭,又有何难呢?

锦上添花的收益,永远不如雪中送炭来的丰厚;只有时常烧冷灶、下闲棋,才能在对方功成名就之后,攥取到最大的利益。百年之前,玄岳道宫从诸侯纷争、反王四起的混乱局面之中,烧准了北燕开国皇帝的冷灶;而百年之后,他徐天川便将这一宝、全压在了秦王周长安的身上。徐天川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眼光,能比玄虚道君还要精准毒辣;但他面临的抉择,也同样是更简单的二选一罢了。

如果说一个门派的现在,乃是各家掌门、执事的话;那么一个门派的未来,便是收入门下的众多弟子了。仅仅这两轮交手、便已经两死一伤的西岳三侠,便是徐天川门下最出挑的三位中青代门徒,更是他悉心调教十余载的亲传弟子。

无论他们学的是三仙阵也好、是三才阵也罢,天下武学门类千奇百怪,却有着一个共同的评判标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以这三位少侠的年纪与修为衡量的话,就连沈归都生出了满心的钦佩之情。江湖上所谓的新一代武道天才,死在他手中的就算没有五十之多、至少也过了三十之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经三人徒联手施展的剑阵,比那些所谓的武道天才全部加在一起,还要高明了不止一筹;即便是单独拆开,各自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超一线水准。

如果再考虑到这三人本身的筋骨资质,只能勉强当得起二流水准的话,那么西门太华的现任掌门徐天川,还真是一位调教门下弟子的绝顶天才。

教导弟子、与本身的武学修为之间,固然有着一定程度的联系;然而从本质上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能力。

在武林门派之中,师命大于天;而他们在下山之前所领受的师命,就只有一条而已——前来鲁东路,割下沈归的头颅。所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沈归一旦失手败阵的话,是绝对没有活路可走的。

局面冷清下来许久,最终还是沈归长叹了一口气,绕着这位神色复杂的太华少侠,慢慢转起了圈来:

“啧啧啧,可惜了……我本是想用你这一条命为饵,引出藏在后墙外的几位姑娘家、再放你自行离去,可惜啊,最终却事与愿违。世人都说你们西岳太华的徐天川、与巴蜀青衣派的陆蕊娘之间,有着一段非比寻常的情谊;两派弟子亦是交往甚密、彼此互通有无,共进同退。可如今看来,倒是我沈归误信了江湖谣言,这传闻果然只是传闻,当不得真啊……”

这几句话给对方带来的冲击,竟然远比那一套武学原理解析来得更加剧烈!那位太华少侠闻言神色大变、双眼里喷着火焰,直视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武林败类:

“狗贼!你要杀便杀、无需在此鼓噪唇舌、离间我西岳太华、与巴蜀青衣两派之间的关系!”

“噗!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徐天川更有兴趣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把你这块顽石、也教成这副模样呢?“

话音一落,沈归左手闪电般攀上对方的咽喉,掐住喉管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错力!只听喀嚓一声,西岳太华掌门徐天川,穷尽二十年心血栽培出的三颗幼苗,便全部付诸东流……

齐雁皱了皱眉,看着软绵绵栽倒在地的死尸,不解的开口问道:

“不是说……要给他死个明白吗?“

“武学的问题,其实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还不愿意承认罢了;至于感情的问题嘛……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又怎么教他呢?“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的耳朵同时微微一动;沈归抽了抽鼻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血腥味太重了,瞒不过三天。你现在去登州的县衙后堂摸查一下,如果知县老爷有什么异动的话,就送他回老家吧……哦对了,路过县衙后厨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些干净的吃食。“

齐雁点了点头,随手脱下了外面的寻常服饰,露出了体内贴身的夜行衣;他又从腰封中抽出一块黑巾、三两下便缠在了头上,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夜之中。

“六位女侠,太华三子已尽数毙命,你们已经可以现身了!”

话音未落,只听客栈二层发出了一声巨响,楼板迅速破裂坍塌,显出了六位执剑女子的身影;与此同时,街头锣声大作,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也踏着街面上的积水,直奔客栈方向而来;同时,客栈的后墙方向,也传来了砖瓦破碎的声音……

面对从天而降的六位女侠,沈归以春雨长剑护体,右手则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上了一柄柔铁长剑,发出了“嗡”的一声剑鸣;与此同时,沈归脚下步伐交替后退,不慌不忙的躲开了其余的五道寒芒……

“哎?这次轮到你们青衣门全体出动了?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是真的谨守先来后道的规矩,还是怕一拥而上、乱刃砍死了沈某之后,不知道功劳该是如何分法呢?”

为首那名女子模样冷艳,发髻高高挽起,眉梢向鬓边斜挑,看起来就像是刁妪泼妇的预备役那般;她方才一剑当先、却被沈归二指一弹、轻松击溃了身体重心;此时刚刚调整好身形,便立刻开口说道:

“沈归你这个无耻……”

这位女侠才刚说了半句话,前厅便传来了“啪”的一声脆响!谁也未曾想到,在双方动手厮杀之前的放话阶段,沈归竟然劈手抽了青衣剑派的大师姐,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这耳光没什么杀伤力,但其中蕴含的羞辱以及蔑视,却随着那声脆响、准确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20.辣手摧花

现而今华禹大陆的显学,乃是出自儒学一脉;所以无论是市井民间、还是庙堂江湖,凡是没有朝廷律法明文规定的疏漏,全部都由儒学礼法来进行查缺补漏。不过经历了历代儒学传人的修改增减,眼下的整个儒学体系已然是面目全非、从根本上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

千百年至今,儒门一脉衍生出了无数变种旁支。其中有一家学说,乃是为华禹女子量身定做的一整套行为模式,名曰“女德”。且不论这一套理念原本的真伪善恶;至少对于现在女儿家来说,它绝对称得上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害人邪典。

以北燕王朝来说,官宦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有着一整套的必读经典著作;其中最出名的有《列女传》、《女诫》、《女孝敬》、《女宪》等等等等。凡是在富贵人家出生、有资格读书识字的大小姐们,若是行为举止有悖于这几本经典著作的话,往往就会被安上一个蛮妇的头衔,为环境所不容。

穷人家的女儿,为现实生活所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被文化范围所迫,失去了选择的余地。当然,女儿家也有李乐安与颜书卿这样的异数;然而她们能拥有选择权利的根本原因,也是因为他们各自家族之中的男丁、已经不会再因为她们的选择,而发生任何根本性的变化罢了。

别以为只有穷人家会卖女儿;那些名门望族之间的联姻,又何尝不是一场交易呢?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尚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果敢在街上抛头露面的话,就是有失贞洁的一行大罪;甚至在一些宗族法规格外森严的地区,仅仅因为这一条罪名,就足矣令此女子被所谓的家法门规、活活殴打致死!

在如此悖逆人伦的扭曲环境之下,又有多少女儿家,能真的过上那种仗剑骑马、行走江湖的自由生活呢?恐怕除了无亲无故的孤女、或是有幸被师门收养的弃婴之外,也没几个姑娘家、敢于打破世俗规矩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牢固枷锁。

既投身于江湖之中、过的便是颠沛流离的生活;婚丧嫁娶这种寻常之事,也就成了各派少侠面前最大的难题;再加上投身于江湖之中的女子本就凤毛菱角,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各派男弟子的心头肉、掌中星!

往往在对待这些顾盼生辉、千娇百媚的清丽女侠之时、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求必应、呼之则来,已经是双方最基本的相处之道。久而久之,这些大多出身清苦女侠,也都被骄纵出了一副刁蛮大小姐的臭脾气。!

青衣剑派的大师姐汪巧南,那是甚等样人?一手青衣剑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单凭本身实力,也堪称江湖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而在她那一双眉眼之间,更是蕴含着女儿家罕有的冷冽与锋利,比起常见的娇憨柔媚来,更是别有一番罕见的韵味!所以这位汪女侠,历来都是江湖上无数俊杰心中的冰山美人;可如今面对魔头沈归,她竟连一句完整的开场白还没说完,便被对方一巴抽出了漫天繁星!

一时之间,这位素来以手段狠辣、雷厉风行而著称的青衣派大师姐,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她是被沈归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生生抽懵了!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天大的委屈呢!

沈归打完之后还没有消气,鼓着腮帮子、点指对方的鼻子尖数落起来:

“要打就直接亮家伙呗,骂什么街啊?老子怎么就无耻了?我无耻你哪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什么巴蜀青衣派,我看就是专门碰瓷的一窝“观音党”吧?……”

“……我杀了你!”

一声凄厉的嘶吼传出,汪巧南捡起地上的柔铁剑、便奔着撕烂沈归的那张臭嘴而去!

巴蜀青衣剑派,从掌门人到院工嬷嬷,甚至就连山下镇子里运送米面菜肉的小贩,清一色全都是女儿之身。所以,从汪巧南手中施展出来的青衣剑,与上古武学越女剑一样,都是一套意在充分发挥性别优势的女人剑。当然,江湖上也有不少男子,能耍出一套看起来似是而非的青衣剑;但大多都是照猫画虎学回来的样子货罢了,根本谈不到任何杀伤力。

由于男女身体结构的根本性差异,所以女儿家在力量与爆发力上,天生就要稍逊一筹;而在柔韧性与细心程度方面,也普遍超出男子不只一星半点。武学之间虽然不分高下;但一套相同的武学、在不同人的手里施展开来,最终威力的也会有高有低。产生不同结果原因有很多,性别差异,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玄岳道宫的剑术特点,乃是重剑意而轻招式的话;那么青衣剑法的特点,则刚好与之相反。也可以说,青衣剑法,乃是天下武学之中变化最多、招法最细腻的一套御剑法门;一旦施展开来,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可谓是密不透风、变招之后的选择更是千变万化,令对手无所适从,眼花缭乱。

不过,也正是由于青衣剑的招式繁多、内藏千万锦绣;所以历数青衣剑派三百年历史,最快修完一整套青衣剑的弟子,便当属现任掌门人陆蕊娘了;从拜师到出徒,这位陆掌门用了差不多十二年的左右;而沈归面前这位年轻的泼妇汪巧南,则足足练了十五年。

整个青衣派就只有一套剑法,但需要打磨十数载乃至数十载;可一旦弟子艺满出师之后,便理所当然的会名动江湖。这,就是青衣剑派教导门下弟子的核心理念。

然而十数年磨一年、定然可以获得不小的成就;但个人的心性与脾气,却不是能靠着时间沉淀来打磨到圆润光滑的……

沈归方才用耳光羞辱了自视甚高的汪巧南,除了给她带来了半张红肿的脸蛋之外,更将她势大滔天的怒火勾了上头顶!如果沈归是一个文弱书生的话,汪女侠恐怕已经将他活生生撕咬成一具森森白骨了!

毕竟这位汪女侠,也是犯下过一桩灭门惨案的狠辣角色!根据她曾经在江湖上宣称所言,死在她剑下的那一家十六口,老爷乃是一位卸了任的贪官污吏!至于说她这一番解释,究竟有几分真假嘛……朝廷方面没结案,她本人也没拿出过什么如山铁证,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沉下去了。

可今日出手杀贼的她,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所擅长的青衣剑,乃是以招式繁多,变化奇诡而见长;想以这样一套剑招赢人得话,自己必须比对方更加沉着冷静、心思头脑也必须更加空灵才行。不过看她现在这副血贯瞳仁、披头散发的模样,显然并不具备比武搏杀的前提条件。

沈归虽然不清楚陆蕊娘与徐天川之间的情感纠葛;但他隐约之间有种猜测:陆蕊娘对徐掌门避而不见的根本原因,就是想保持自己心中的那一份单纯的念想罢了。

清心寡欲,并不等于无情;单纯的思念,也不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心魔;可一旦将自身炽热的感情、与尘世间的茶米油盐、生活琐碎纠缠在一起的话,世间却鲜有几人、仍能够时刻保持心灵的宁静。

汪巧南盛怒之下,只想赶快一剑毙了沈归,之后再鞭尸三天、方能一泄心头之恨;可她这一剑青衣拂雪山,本意乃是诱敌反击、再将对方的剑路,困入千般变化的青衣剑法之中;可在怒火攻心的情况下,她却在无意识下用足了十二分的力道,唯恐沈归的颈骨过硬,无法酣畅淋漓的斩下头颅……

力道用尽、剑招用老、头脑混沌、怒火攻心;凭着如此浮躁的心态,去迎战一名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难缠对手,又岂有不败之理?

沈归看着那位不知深浅的汪巧南,嘴角扯出轻蔑笑容;待对方剑出过半、他身形微微一侧、同时抬起左脚、轻轻踏在了对方的踝骨之上!这一脚虽然不疼不痒、但汪巧南身体重心已经失衡、脚踝一崴、身体向前腾空而起,仿佛一只正在掠食的苍鹰那般、迅速贴在地面之上、向前方滑行而去……

可惜的是,汪巧南并没有生出苍鹰的翅膀,也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

呼啦啦一阵乱响过后,汪巧南紧贴地面向前滑去,一路上撞翻了三张茶座,头顶重重顶在了尽头墙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只觉眼前一黑,便立刻昏死过去……

而另外五名青衣派女侠,也先后奔至沈归身边;但她们的个人修为,比起生死未卜的汪巧南来说,还要插上一大截;更遑论对上那个引来天下英雄豪杰、齐齐围猎于鲁东大地的沈归、沈太初了呢?

对于沈归本人来说,蠢货大多都是俱威而忘恩之人;他之前愿意放白镖师一马,也是因为他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老派江湖人;可如今这五位青衣派的女侠,却显然不是那么明白事理了……

望着毫无威胁的五招杀人剑式,沈归只是淡淡的念了一句:

“即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走好!”

一缕剑芒过、枝头落五花。

21.关心则乱

“住手!……沈归你这头穷凶极恶的畜生,竟对青衣派的师妹施以这等毒手,这等丧尽天良之行径,简直残暴的令人发指!今日我大黄龙便要生生拧下你的脑袋,来祭奠众家师妹的在天之灵!”

一位个子高过沈归两头开外、顶天立地的彪形壮汉,愤怒的嚎叫着、由后院直接撞入前厅!此人仿佛一只黑熊成精那般魁梧高大,竟然能以血肉之躯、轻易撞毁门框墙砖;他脚下的步伐也是又重又急、令沈归甚至感到青砖地面都出现了些许的震动。

这位自称大黄龙的壮汉,原本与别人一样,想要卖青衣派一个人情,等这些千娇百媚的女侠大功告成、或是知难而退以后;自己才会遵循江湖规矩,对沈归继续出手;可眼见自己心目之中的冰山女剑神——汪巧南,竟在沈归面前连一招都未能走过;而另外五位青衣派师妹,更是便被沈归随手荡出一剑、残忍暴虐的当场斩杀殆尽!

已然怒不可遏的他当众宣布:沈归此等行径,与禽兽无异,他大黄龙便再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也管不了什么先来后到;他只想现在就拧下沈归的头颅、不为向秦王邀功领赏、只是为了告慰诸位女侠尚未散去的芳魂。

既然这第一位敢于出头破坏规矩的人已经出现,那么所有闻讯而来、至今却尚未露面的牛鬼蛇神,心中也再没了任何顾及,纷纷从客栈各处阴影角落里显出了真身!

转瞬之间,原本还有些萧索冷清的客栈前厅,竟变得人满为患起来!

当高大魁梧的大黄龙宣布了以多欺少的正义性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骤然现身的同道中人,这才仰天长啸一声,抡起那两条犹如森蚺巨蟒般的粗壮臂膀,奋力的嘶吼一声、便疯狂的朝着沈归劈砸而去。

由于大黄龙的身形异常壮硕,再加上又一贯是瓮声瓮气的口吻,所以看似只是一个愚蠢憨直的莽汉而已;再加上他眼看沈归利刃在手、竟然还以两条臂膀向对方迎头砸去;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意图与沈归以性命相搏的粗莽汉子。

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归心里却犹如明镜一般。这个看似痴蠢的大黄龙,又是一头平日惯以这副鲁莽嘴脸欺人的老狐狸!别看他如今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但早在青衣派现身之时,他就已在客栈后院的廊下栖身;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想救走青衣派的众家师妹,其实是有充裕的时间与机会可以出手的,根本不至于等到五缕芳魂消散之后、他大黄龙才姗姗来迟!

经这个“莽撞人”的开解之后,江湖上各门各派前来参与围猎之人,全都无比自然的扯下了道貌岸然的脸皮;他们拿出了惯用兵刃,躬身抬头缓缓推进,看样子是打算合众人之力,将自己这个棘手的魔头乱刃分尸。

什么江湖道义、正邪不两立一类的形式主义暂且不低;但沈归一旦落败身亡,秦王论功行赏的话,定然是作为首倡者的大黄龙,独占鳌头!

别看大黄龙面貌莽撞,心里却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他不愿意先与沈归拼个两败俱伤,之后再被旁人顺手牵羊,捡走这个天大的便宜。毕竟今日敢来登州城狩猎之人,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所谓的事实真相,也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配拥有最终解释权。

当人类面对无力抵抗、或是无法全身而退的强敌,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他人结盟!而且当猎物陷入困兽之斗、准备殊死一搏之际,自己最好可以置身事外,时刻保持着全盛状态;以防盟友在分配利益之时,顺带也将自己一口吞下。

不过话说回来,下到这些被师门长辈内定为炮灰团的青年俊杰;上到亲手组建了西北联军、扯起秦王大旗的周长风,只怕全都忽略了一件紧要之事:如果硬实力敌不过对手的话,那么暗地里这些小伎俩小盘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大黄龙此人,出自三秦神拳宗门下;上到师门长辈、下到师兄师弟,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拳痴,独喜修行徒手搏击法门;凡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堂的拳脚功夫,就没有神拳宗门人不会练的。如今他两臂向前抡砸,看似如同顽童打架一般幼稚;但身处客栈前厅的众人,个顶个都是练家子,扫上一眼就心中有数:大黄龙如今耍弄的拳把式,乃是正宗的二十四路白猿通臂拳!

江湖上人尽皆知,久练通臂之人,胳膊都要比寻常人更长出一截;如果此人习武之初,还是位天生手长脚长的苗子;那么只待拳有所成之日,经他两臂施展出来的通臂拳,杀伤力要远比常人翻出好几个跟头去!

不过这二十四路通臂拳,即便练的再炉火纯青,也不可能挡的住兵刃之锋啊!

沈归自持修为高明不止一筹,便身形岿然不动、双脚落地生根,只停原地挺剑上抗,等着对方那两条长胳膊自取灭亡!然而随着“乒、乓”的两声脆响,大黄龙双臂砸中了惊雷剑,然而皮肉筋骨却毫发未损;而他本人也只是受到力量反震、堪堪后退了一步半、便卸去了所有余劲!

他甩了甩两条长胳膊,夸赞了一声“好兵器“,随后便再次抡动臂膀,冲上前去;与此同时,那些已经提前找准最佳出手角度的江湖人,也双目紧盯二人的一举一动;看他们这副模样,也是打算先让大黄龙战上几招、自己则等待绝佳的偷袭时机出现!

既然有称为黄雀的机会,谁还会想去做那只螳螂呢?

“嗨!嗨!……”

大黄龙每一次的呼喊,都代表着那对坚如磐石的臂膀、正在奋力朝着沈归头顶砸去!当然,每一招势若奔雷的劈拳,也都会被那坚不可摧的惊雷剑所阻;随着双方的交手节奏越来越快,这位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拳师大黄龙、也慢慢地打红了双眼;三招两式过去,他的两条臂膀已然抡动如飞、一拳快似一拳、一步紧跟一步,竟逐渐将只知一味防守、从未出手反击的沈归步步逼退、眼下已经死死封锁在了西北方向的墙角之中。

大黄龙看着沈归那副淡然的神色,心中纵然尚有一丝警惕,但眼看对方已呈避无可避之势,心底就生出了一拳定生死的念头;与此同时,那些伺机而动的江湖人,也看出了沈归已被大黄龙逼入绝境,立刻将兵刃脱手而出,死死的封住了他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

凡是心思细腻之人,多少都会揣着一些脏心眼。当然,他大黄龙也并非是个脏心烂肺之辈;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类的狭隘思维,仍然是他无法避免的性格缺陷:从眼下这个局面来看,自己明明已经胜券在握,眼看就要一拳功成!可这些所谓的江湖同道,方才胜负未分之时、明明还选择了冷眼旁观;如今却仿佛生出了另外一副胆子,齐齐出手想要抢攻,做事手段实在是不大地道!

心生杂念的大黄龙用余光一扫,发现天上地下全被封死、沈归也已然避无可避;杀敌心切的他,便将大半余劲灌注于两条臂膀、奋力向沈归劈砸而去;拳锋过半已成定局之后,他还扭回头来,朝着那些行事不大地道的江湖人叫嚷: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刺痛了在场所有人士的耳膜;而方才还凭着金刚不坏之身、以血肉之躯硬抗惊雷剑锋的大黄龙;此时竟然身受数十柄五花八门的长短兵刃!最浅的一剑,刺入皮肉也足有寸余;最深的几处伤势,已然带着腹脏碎屑透体而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喷溅出一股股温热腥甜的血液,就仿佛奔腾不息的飞瀑那般、喷溅了沈归一头一脸……

对于沈归来说,此战倒是没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对上通体坚如铁石的外门高手了。世事皆如此,有得必有失;别瞧他大黄龙一身横练的硬气功、刀砍上一个白印,枪扎上一个白点;但论起隐藏罩门所花费的心思,比起那位念衡大和尚来说,他还差着好几层天地呢!

这位神拳宗的高足,竟然将自己硬气功的罩门要害,安放在了右侧腋下这个位置!对于此举的好处无需多言,毕竟他是个以拳脚功夫为主的练家子,在经络密集繁杂的腋下分布罩门,简直是最易速成的不二之选!无论是出拳还是抡臂,气息血脉都要流过腋下要穴;如此做法,就等于他日常举动皆是修炼,进展速度又岂能不快呢?

但要害罩门这个东西,就仿佛是身上携带着一笔巨款、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一般;纵然别人无法得知你将银子藏在何处,但你自己心里却清楚利害!闲来无事便想摸上一把,确认银子的安全状况;与人擦家而过之际,也总会无意识保护藏银位置,避免与人发生冲撞。

过度的关注与保护力度,也是最常见的暴露方式!

22.欺山不欺水

念衡大和尚将自己的罩门,安放在了膝窝之中,因此即便他在与人厮杀之中、有心刻意回护要害,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防护角度。时间一长,他自己也把罩门这回事忘了脑后,敌人也自然无法察觉他的罩门所在。用这种笨办法来麻痹自己的警惕心,也是他自愿提高修行难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大黄龙却将自己的罩门,安排在了腋下位置;纵然这个位置,也称的上隐秘二字;但他与敌人厮杀之际,心思难免会被触手可及的罩门所干扰。诚然,大黄龙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在他出拳迈步之际,也不存在任何明显的硬伤与疏漏;也正因如此,那么一丁点不该存在的别扭与生涩,也足矣令沈归摸透了他心中所想!

凡是看起来不流畅、不美观的动作与招式,就一定是练走了路的废招;神拳宗一脉,多年来专心钻研拳脚功法;区区一趟通臂拳,大黄龙又怎会出错呢?想通了这一层、再看看他明显快了半拍的收拳速度、与幅度过大的夹肩撤身;怎么想,都只有“腋下见空”这一种可能性了!

于是,就在大黄龙自以为胜券在握、抽空回头说起废话的瞬间;沈归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抖,将惊雷剑在掌中迅速旋转半圈;倒握着剑柄、狠狠扎在了大黄龙腋下罩门之上!

护身坚体的硬气功迅速被破,那些铺天盖地涌来的各派兵刃,便化作了大黄龙的诸多索命冤家!

亲眼看着犹如巨灵神下凡般的拳师大黄龙,竟然落得个乱刃分尸的惨淡收场;那几十位坐观成败的杀人凶手便二话不说、迅速互相对了几个眼神、便朝着满身血腥的沈归一拥而上!

论及单打独斗,在场的诸位青年侠士、也定然有比大黄龙、汪巧南二人高明之辈;但他们的年纪也都不过四十,就算打娘胎里开始习武,功力终归有限;再加上众人之间不是素有来往的老朋友、便是往日有所耳闻的同级别高手;尽管个人的修为有高有低、但绝对不会出现层次跨度的差异。

也就是说,大黄龙与汪巧南败下阵来,他们这群人再上,也还是同样的下场!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余下的诸位江湖新锐、便自动自发抱成了一团,并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直取沈归的头颅而去。

原本是一场排排坐、分果果的抽奖大会,却由于沈归的修为出乎意料的强横、进而演变成了一场听天由命的大混战。这些各怀鬼胎的武林中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无论谁最终取得了那场天大富贵、并能独享秦王殿下许诺的鼎力扶持,都是先宰了沈归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些原本身处战圈外围,根本没有出手空间之人;看着黑暗中犹如潮水涌向沈归的江湖同道,竟联想到了每逢年根底下、几十个村子的舞狮一起采青的壮观景象!

而距离客栈三条正街以外,由打登州城府衙后院,刚刚蹿出了一道黑影。此人正是华禹大陆首屈一指的顶尖飞贼——齐雁。他方才应沈归之言,潜入府衙监视登州知府大人的动向;可当他潜入正房以后,足足在房梁上听了半刻钟的闷雷呼噜,仍然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知府大人看似是要一觉到天亮了,可齐雁却不能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于是他临走前只留下了一纸书信,写下“好生为官”四个大字,便打算离开府衙……

然而他才刚刚跃上府衙院墙,却突然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头号死敌;以齐雁对于公门事务的熟悉程度,足矣在吏部担当要职了。据他所知,无论是三班六房的衙役捕快,还是护城营的将士兵丁,虽然都不会住在后衙之中,但今日的登州府衙,却冷清的有些出奇了!就连门房处都只有一位打更的老头子,却不见护卫府衙内外的哨役差丁。

今夜大雨倾盆,乍一想的话,人去衙空好像也还算合理;可对于齐雁来说,这显然是一件非比寻常之事!如果今夜有人打算行刺知府大人的话,那么只需一位壮汉、一把钢刀,就能轻而易举的宰杀一名朝廷四品大员,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北燕律法有明文规定:凡州府一级衙门,每逢入夜之后,至少需要安排三道轮值岗哨,护卫知府家眷之安宁。就算登州城的知府大人,是个平素体恤下役的清官,也不会由于这个原因而罔顾朝廷法度;如果是那种盘剥百姓、刮脂搜膏的贪官污吏,就更惧怕被百姓伺机报复,只会增强防卫力量,还哪有大开空门的道理呢!

想到这一节、齐雁便迅速穿梭于府衙的各个角落;然而除了几位老妈子和婢女之外,竟连一个穿官衣的差人都没有找到!如此看来,这登州城的知府大人,不仅是没有参与到秦王叛乱之事;而且就连他本人州府大人的职责权利,都已经被手下之人偷偷架空了!

确定了知府大人的清白之后,齐雁本打算赶回客栈相助沈归;但一想起客栈前厅那狭窄闭塞的空间、再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便立刻打消了回去给沈归添乱的念头。

打架自己虽然帮不上忙,可也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左思右想之后,齐雁便冒雨直扑西北渡口的龙王庙而去。他心里十分清楚:既然谛听也有份参与其中,那么凭着他们的情报力量,自己两兄弟的一举一动、便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不过沈归的武学修为已近乎通玄,自保不成的话、还可以夺路而逃;而那些缺乏生死搏杀经验的夹生货,又只配得上麻烦二字、甚至连棘手都算不上,根本就不堪大用。

如果接下来都是这种刺杀水平的话,那他们兄弟撑过三日根本就不成问题;可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一旦三日之后果然风平浪静,那么在自己与沈归二人、顺利渡过东幽湾、并抵达关北路海宁城以后;那些个幕后主使者,再想遣人刺杀沈归的话,就要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了!

所以除去他们二人以外,整个登州城最危险的又是谁呢?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越活越回旋的老水贼——盛北川。因为解决沈归的最好方法,就是杀了盛北川,并将他们这两只不会操船行舟的旱鸭子,直接困死在这座登州城中!

出于飞贼的职业习惯,齐雁在靠近目标之前,都会提前在目标地点周围、仔仔细细的“踩上一道盘子”。然而,他才刚刚转至龙王庙后身,便有一道低沉的嗓音,从漫天雨声之中传出了庙堂……

“盛老头,我和弟兄们敬你是前辈身份,也不愿意撕破脸皮。如果你愿意照我们说的去做,那么不但你自己可以重沐往日荣光;就连你的徒子徒孙也可以鸡犬升天、跟着你过上更加富裕体面的日子!”

“我们都是江湖人、自然要走江湖道;既然咱们两拨人马不顺路,那就没必要同乘一艘船。”

“啧啧啧,你看看你自己,都混成什么德行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人走江湖道!醒醒吧老头子,现在的江湖,讲的都是这个……”

说到这里,庙中传来石头落地的一声脆响。齐雁清楚,定然是说话之人,刚刚朝着盛老爷子的方向、扔出了一枚银锭子。

庙中沉默了半晌之后,盛北川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银子这东西……可是真好哇!”

“你才知道它的几分好啊?从来都没去过南康吧?我跟您说……”

“娃娃,这路东西的好处啊,盛爷爷我早就他妈享腻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还真他妈清高啊!可你玩腻了,就不管管这些徒子徒孙了吗?”

“既在江湖中、便是薄命人。如果我等今日都死在这间龙王庙中,也是江湖道的劫数到了,绝不会怨天尤人。”

“哎?原来你并非是不爱银钱,好像……好像是看不起我们两江联盟的手段啊!弟兄们,动手!”

情急之下,齐雁只得随手拿起一块碎石,顺着龙王庙的气窗直接击在了石像之上。这一声响动并不算大,却足以惊动两江联盟的警惕性了!

“谁?”

那位刚准备出手杀人的水贼,听此异响立刻暴喝出声;与此同时,先后约有二十名壮汉、手持利刃冲出了龙王庙的正门。渡口风急雨大,这些人才刚刚出门,便被庙外的倾盆大雨,拍了一个晕头转向;个个都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叽叽喳喳地寻找起了那位不速之客;而齐雁则早已顺着那一道小小的气窗钻入了庙中,双手呈虎爪装,死死扒住了龙王石像的“领襟”。

“盛老头,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反正后日出海就只有你们三个,你的水性天下何人不知,船沉之后侥幸逃得一条活命,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根本不会生出任何江湖传言。”

“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一船三人,二者溺毙;事情的起因结果,还不都是我盛北川一句话的事嘛?”

“您总算是明白了我的盛老太爷……”

“可纵使我盛北川骗得了天下人,又如何骗过自己呢?即便昧着良心骗过了自己,又如何骗的了苍天厚土、过往神灵呢?”

23.人即是江湖

盛北川充满了凛然正气的回复,显然是无法令对方感到满意的。齐雁听到这里之后、便迅速暗扣一道飞镖在手、同时微微让出了两只夜眼、向真正神像前对峙双方望去。

用对峙二字,其实多少有些抬举盛北川了。如今身在龙王庙中的登州船工,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而且还都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而再看看对方的阵容,即便方才自己惊出了二十余名水贼,可现在庙中佩刀警戒的水贼,仍不少十人之数。

守旧派江湖人士盛北川,显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完全准备;尽管他如今手脚被绑、瘫坐在地面之上,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凡是在船上工作多年的人,大多都会由于职业的原因、而落下一些弓腰屈腿的小毛病;如今看他那强行挺直的坐姿,也不难体会出他心中的那份悲壮与决然之情。

再看其他几名登州船工,显然他们没有盛北川这等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不过尽管有的人在不住颤抖、有的人已经被吓出了眼泪,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更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单就这一点来看,这些人心中,起码还保留着尊严二字!

那位两江联盟的头目,听完了盛北川的回答之后,先是扭头与身后一名男子耳语了几句,随即将手中长刀一转,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到:

“盛北川啊,许久未曾涉足于江湖,只怕你是高看了自己吧?一个没人记得的绿林英雄,与普通的土贼流寇何异?若不是念在你我同出一脉……”

“嗬……呸!”

“……”

盛北川张开大嘴、吐出一口老痰直奔对方面门飞去。待对方灵巧的躲过之后,便气急败坏地抡起手中长刀!

他们之所以怂恿盛北川出手害人,也并不是他们两江联盟、或者暗中支持他们的谛听,扛不起这两条人命;而是现在的两江联盟、乃是江南派系当家作主;他们不愿意己方的名声受损、更不愿意被卷入与赚钱无关的麻烦当中。

所以如果盛北川愿意应承此事,他们两江联盟就可以顺势扶植这位老字号的水贼名宿;再打着他的大旗,开始着手整合华江以北的绿林水寨。而且,如果将来溺杀沈归之事败露,还可以把脏水全泼在盛北川身上,以免招来更多的麻烦。

毕竟掌管着民间的江湖道,已然存续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尽管他们在南康已经彻底绝迹;但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却仍然生活着无可计数的江湖人士;至少在水贼的圈子里,南雷北盛的大名,也尚有几分余威,值得他们多费些功夫。

但不愿意参与、与不能参与,却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盛北川愿意配合,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看他如今这个反应,那宰也就宰了吧。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草莽,那些所谓规矩与道义之说,最终都可以用成箱成箱的金银来彻底弭平!

况且关于这一点,已有南康王朝的成功案例在前;待日后迎来了华禹大一统,不过就是再多花费上一两代人的时间而已。

“嘡!”

那柄呼啸而来的钢刀、竟被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飞镖击断;上半截刀身仿佛没头苍蝇一般、旋转着砍入了红漆斑驳的庙柱之上;与此同时,一阵狂风吹开了两扇破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以为是庙外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龙王石像后面也窜出了一道清瘦的黑影;这道黑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与刺骨的寒风,直扑那位正在望着身后的水贼头目……

对于听声回头之类的下意识行为,可能会救人一命,偶尔也会害人一命;站在武学角度来看,只要本身有所动作,就一定会对敌人露出致命空门,这一点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所以那些有经验的老江湖们,每逢对敌厮杀之时、大多都非常沉得住气;他们会在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捕捉到足够多的信息,才会开始有所行动。

用兵之道、也早有“察而后动”一计,可以与之互相映照。

方才一镖击断钢刀、身后木门也发出巨响,所有水贼自然齐齐回头望去;他们只见庙外仍是暴雨成帘、远处的海天一线也正被不断涌动的电光所染亮!这副雨夜海景似梦似幻,望去犹置身于混沌当中,无分昼夜!

为首之人正沉浸在这副奇景之中,脖颈也仿佛被闯入庙门的寒风所扰,感到一丝寒凉酥痒。他抬起右手抓了抓喉咙、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入手皆是一片湿滑黏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前胸已是一片嫣红!

“嗬!!!”

一阵歇斯底里的气声从敞开喉管挤出,他同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了庙顶周围那斑驳不堪的水纹图样,也看见了一道黑影迅速划过自己眼前;而后,就剩下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猩红……

飞贼出身的齐雁,的确算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好在这些水贼也都不是什么武林名宿。双方都脱离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中,所以这场雨夜厮杀,就成为了普通人与普通人斗争。

对于齐雁来说,如果无法抽身离开的话,与十几名手执利刃的壮汉正面厮杀,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可托了入庙狂风、与两扇破门的洪福,他们这些人竟然同时被惊走了神!如此一来,自己也得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出手时机!

齐雁把这场厮杀,当成了他最擅长的盗窃行为。换城这个角度看来,从十几个正在围观大戏的百姓身边快步走过、并顺势取走他们脖子上的护身玉坠。这种行窃计划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既然能取走脖子上挂的玉坠,那么凭着那两柄时刻不离手的指尖刀、抹开这些人的喉咙,也同样不是什么难事!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齐雁武功再差,好歹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下过一阵苦功;仅凭着他那匪夷所思的轻身法门,收拾十几个水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的吗!若不是怕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害盛北川;即便他大摇大摆的敲门报号,这些水贼也拿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善于捕捉出手时机的齐雁,手脚麻利地解决了这十几名水贼。可他才刚刚解开盛北川以及诸位船工的绑绳,那些冒雨出庙搜索敌人的水贼,也恰好无功而返;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谁也没再多废话一句,随便挑准了一个对手便冲了上去!

那一伙水贼,才刚刚在庙外淋了一个里外全透、心里早就窝了一股子怒气,正愁没地方散呢!而庙中这九位手无寸铁的船工大爷,除了齐雁与盛北川之外,如今全都是手软腿麻、连正常行动都十分费力!

所以这些人想要迎战两江水贼,就必须先克服四肢手脚的麻木、还要从地上找到一把武器,才算是勉强有了一定的战斗能力!

果不其然,在身体武器与心理素质都不占优的情况下,双方仅仅交手片刻,便先后有三名连刀都握不稳的船工,惨死于水贼的乱刀之下!

这些船工,可都是跟着盛北川一起讨生活、卖辛苦的安分百姓,他们信服的是盛北川行船操舟的杰出本领,而并非是他的英雄侠义之名。别看这些船工平日里打架斗殴的时候,个顶个都算是一把好手;但现在真让他们拿刀杀人,一时之间难免有些不敢出手!

他们不敢杀人,但两江联盟的水贼,却个顶个都是满手血腥的行家里手!

眼看着三位船工兄弟惨死在敌人乱刀之下、窝窝囊囊活了二十余年的盛北川、也终于动起了真火!他对于新锐势力的无尽退让,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害怕;而是他已经厌烦了原来的那种生活罢了。

不愿、与不敢,也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历来都是乱治更迭、反复不休;兴许换了一个模样,兴许换了一个方式,但从本质上来说,那些斗争与牺牲,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盛北川坚信这一点,也认为即便自己真能一口吞下闽江王雷,进而统一华禹南北两路的水贼,之后又当如何呢?待他百年之后,绿林道还不是很快便会归于原点?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又怎会在最终一战打响之前,竟然选择偃旗息鼓、急流勇退呢?

其实,自认为活明白的盛北川、也只想对了一部分而已。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就是江湖,绝不会因为少了两头绝世凶兽,而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新锐势力要发展壮大、年轻一代想出头扬名,他退的虽然足够干净,但北盛南雷的鼎鼎大名、多年来却始终如影随形!

也就是说,只要北盛南雷的名头,在还在江湖道上传颂一天,他盛北川就永远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现在回想起来,盛北川也自觉的有些好笑。他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安宁恬淡的日子;然而至今为止,他已经忍了足足二十个春夏秋冬;可那种理想当中的好日子,自己竟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24.身正

盛北川老爷子忍辱偷生二十载,却仍然因为沈归与齐雁二人的牵连、卷入一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不过盛老爷子心理倒是也没有半点的嗔怪之意,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沈、齐小哥俩、双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有触犯到任何的江湖规矩与朝廷律法!既然三人皆无过错,那么就不该遭受到任何人的责难与大肆屠戮!

正所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通天大陆三千六百条,门道说法也有着成千上万种之多;却没有哪家的规矩,是要毫无过错之人、向犯错之人俯首认罪的先例!天生阴阳、地长万物,凡事再大也都说不过一个理字;他盛北川谋求安宁的方式,一直都是让出自己的利益,而并非是向强横霸道低头。

蹭上几顿饭食、拖欠一笔船资,对于仗义疏财的盛北川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这三条在对方眼中贱如草芥的船工性命,对于盛北川来说却远非千金可比!

武林之中,有一套十分出名的刀法,叫做梅花刀;刀势舞动开来,观之势猛刀沉、实则却内藏纤巧;看似裹挟千钧之力、实则碰触竟轻如鸿毛。气势刚猛厚重、刀路却奇思诡谲,以十足的迷惑性欺人;往往是在对手发觉刀路由重转奇的那一刻、要害死穴便已然身中数刀,败下阵来!关于这套刀法的特点,还有一句广为流传口诀:见形劈形、无形斩影;形影千变、吾心岿然。

多年以前,南地闽江人王雷,是一套发源于北地的戳脚拳,挑翻了大大小小的江北水寨;而与他齐名的北地人士盛北川,则以一套发源于南地的梅花刀法为母本,自创了一路改良之后的刀法!

名唤秋水抹眉!

秋水,乃是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随身佩刀之名;而抹眉,便是他那套改良梅花刀法的特点。说来也巧,他当年那柄秋水刀,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是出自与铸刀名家之手,非金银可寻的宝兵刃;此刀刀身狭长锋利,即便置于暗室之中,亦有偶有冷光闪过,也因此特点而得名秋水。如此看来,倒很像是沈归那柄夜明春雨剑的仿制版。

不过在盛北川当年金盆洗手之时,这把秋水宝刀,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的主人亲手葬入了滔滔不绝的华江之水;连带着那套善挑敌人双目的“重手花刀法”,也同时成为了江湖绝响。

事后也曾有不少闲人,评价过盛北川此人的功过是非;甚至还有许多武学评论家,都认为他只是凭借着刀身流光的机巧赢人,压根也算不得什么刀法名家;也有人说他战绩显赫,也仅仅靠着刀路诡诈而已;只要心中提前有所防备,躲过了最为凶险的迎门三刀,他盛北川的一手秋水抹眉,也就根本不足为惧了。

时隔二十余载的今天,在登州城外的龙王庙中,盛北川那套已成绝响的秋水抹眉刀、终于洗尽了二十余载的铅华尘土、悄然重现江湖!

不过,他那把秋水宝刀,仍然在华江江底的泥沙之中沉睡;所以盛北川也只是弯腰捡起了一把敌人的钢刀而已。

两江联盟都是水贼出身,并没有豢养工匠的习惯;所以他们所用的兵刃,全都是从谛听手中买回来的商品。不过,尽管这批钢刀看似其貌不扬,但它的铸造配方与设计图谱,全部是出自于谛听天工坊的大匠师之手。

此刀造型与规格普通至极,就是环首刀的另外一个变种——雁翎刀而已。在华禹大陆来说,从各地衙门的捕快小吏,到两军疆场上的刀盾兵,甚至就连将军腰间的佩刀,全都都采取了这种雁翎刀的制式。而握在盛北川手中之刀、除了刀柄有一圈涩滞的缠手、刀背也是双面开槽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所以单从外观来看,这就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刀,仅此而已。

可当盛北川握住刀柄、略显生涩的挽了两个刀花之后,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珠竟然暴射出两道光芒,开口赞了一声“好刀”,这才仿佛一只展翼怪鸟那般、张开双臂迈开大步,形容癫狂地向敌群阵中冲杀而去!

这些两江联盟的水贼在领命出动之时,心中多少都有些看不起这位“自甘堕落”的老水贼;但他毕竟也是个江湖上有名的练家子,为了以策万全也好、为了表达尊重也罢,总之这一次他们两江联盟,出动了近四十人的大阵容,也谈不到大意轻敌了。

这些水贼见他犹如猛虎下山那般钻入了包围圈,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迟疑,谁都不愿意与这个眼珠血红、自寻死路的疯老头子豁上性命一战。

这可是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棒小伙子啊!竟然就被将行朽木的盛北川,生生喊出了一条人胡同来!甚至他只要再向前跑出五六步远,便可以从院门大敞四开的龙王庙中突围出去!

如果是往日里的盛北川,兴许真的会试图唬住这二十多个怕死的水贼,试试看能不能将被困在龙王庙中的自己人,安全的带离出去;然而眼下的盛北川,已经生出了临死之前放胆一搏的念头,根本没有半点突围而出的意思!

他要把庙中这二十余位闽江水贼,全都宰杀的干干净净!

失了锐气的悍匪,便立刻成了畏首畏尾的羊群;抱定了战死方休的一条老狗,也会变成无人敢挡的下山疯虎!这二十多位水贼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连刀袍都没有的便宜货色,在盛北川手中居然发挥出这等强横的威力!正面对上盛北川的水贼,只觉双眼前闪过一抹亮光,之后便下起了漫天血雨,尘世间也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一片黑暗……

站在一旁观战的齐雁,早已经被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的一道道亮光、震慑的目瞪口呆!原来江湖上那些侃侃而谈的武学评论家,全都猜错了问题的真正答案!这套秋水抹眉刀法所带出的寒芒,并不是全都仰仗秋水宝刀之便;而是盛老爷子御刀之际,会利用一些角度极小的翻腕转刀、以铁器反射出来的光线,来晃花敌人的双眼!

虽然现在的龙王庙中就只有两团取暖照明的篝火,与几根燃到了一般的蜡烛而已,反射的光线只能致盲短短一瞬间;然而考虑到盛北川往日施展这套刀法的时候,都是在水面波光粼粼的船板之上,再加上那把秋水宝刀也是被打磨的光可鉴人,想必这套刀法实战威力,也定然是要成倍增长的。

对于眼下这群心不齐、胆不壮的两江水贼来说,那短短的一瞬间失明,已经足以致命!二十多个血气方刚的盛年水贼,仅仅支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尽数失去了抵抗能力;除了双眼被刀锋抹瞎、躺在地上痛苦嘶嚎的幸运儿以外,大部分人的死状都极其凄惨……

就盛北川的身手而言,哪怕是在他的鼎盛时期,也根本摸不到二流高手的门槛。方才他十分莽撞的冲入敌群之中、在二十余水贼的胡劈乱砍之下,身上也无可避免的挂上了几道彩头。然而拿了刀、见了血之后,曾经那一身横勇豪迈的匪气,也被这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唤醒;他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伤势的影响,刚刚勉强稳住了身形、竟然赞起了谛听天工坊铸刀匠人的手艺来:

“啧啧,二十多年过去了,南地匠人的手艺果然还是那么精湛!我们年轻那会用的家伙呀,砍不了几颗脑袋准得卷刃;你再看看人家打的这路东西,老子连着剁了二十多个脖子,就连个崩口掉茬的地方都没有!好刀!真是好刀”

齐雁没有心思品鉴兵器的质地,而是满目担忧地审视起了盛北川的伤势。也不知是哪位瞎猫挥出的一刀,伤口虽然不深,长度却十分吓人!从盛北川的右肩、一直开到了左腰为止;就在他交口称赞这把钢刀的时候,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鲜血……

“把头!”

之前那位在码头与人吵架的汉子,今日也身处于龙王庙中。他也见到了盛北川浑身浴血、身手刀创不下十几处,整个人都慌了神!可能是由于被绑缚的时间太久、也可能是方才厮杀之时用脱了力气;他几次站起身来都未能站稳,如今只得连滚带爬朝着血人似的盛北川挪去……

“你慌个屁!不就几道皮外伤而已?吃两个带把儿的大肘子,不全都补回来了吗?去,把补渔网的细麻取下来,把长的伤口都给我缝好了!再耽搁一会,老子这点血都他妈被放干净了!”

听到盛北川的申斥之后,这位壮汉仿佛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在颤抖、也不再慌张,而是慢慢试了试腿脚,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随即他解开了拴在角落柱子上的一根麻生,放下了吊在梁上的一个大竹筐,取出了一团乱糟糟的细麻绳之后,略有些焦急的扯起了线头来……

旁边的几个船工也纷纷缓过神来,大家打水的打水,点火的点火,之前的恐惧与担忧,都被盛北川之勇所弭平,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25.非战之罪

这位汉子仔细寻到了线头之后、不仅面色一喜;可当他低头翻找了许久、最后却只能拿起一根略嫌粗笨的梭针之后,便再次犯起了难来:用这东西来补渔网,还算是凑合能用;可如果要用它来缝合伤口的话,非得把盛北川给活活杵死不可!

齐雁看着那枚芭蕉大小的梭针,也想到了对方心中所急。他探手由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具做工精巧的牛皮封,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缓缓展开……

“嚯!齐家小哥,你这些家伙都是干什么用的啊?啥模样的都有,还怪好看的呢……”

那汉子正在惊叹于齐雁那个五花八门的牛皮工具囊;可盛北川闻言回头一瞧、那张由于失血而变得蜡黄的老脸,迅速浮起了一片铁青之色:

“宋大牙你快少说两句吧,有这说闲话的功夫,还不如赶紧摸摸自己的钱袋子呢!”

齐雁的职业,在盛北川这种级别的老江湖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无论是一身标准的贼骨头、还是两根齐平的神仙指,全都是绝顶盗窃天赋的表现。所以他也恍若未闻一般,只是挑出了一根最纤细的开锁钩针,放在篝火上烤过之后,便仔仔细细的纺上了细麻线,回头对那位汉子交代了一句:

“宋大牙是吧?给你们把头烧上一袋烟,顺便再挑几个身子壮的兄弟,死死压住老爷子的手脚,我要开始缝伤口了!”

“烟袋就在供桌上摆着呢,你只管去点;不过手脚也就不必压了,就这么点疼而已,老头子我还扛得住,用不着别人帮忙!对了,我这还有一袋银子,你们分了之后就各回各家吧。躲上三天,如果市面上风平浪静的话,再回码头上工去吧。”

放下龙王庙中的一老一小疗伤不提;此时此刻,登州城北的海防城墙上,站着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夜行人,正在同时向城中的一间客栈俯瞰而去。

这间客栈的字号叫做《望海楼》,临街的前楼,乃是一间上下二层的中型铺面;而铺面之后,乃是一进的小宅子,被客栈的东家安排成了厨棚、库房、以及两间寝房。

平日无事的时候,如果站在他们二人的位置,向望海楼的后院俯瞰,就只能看到一堵前厅北墙而已;可今夜的北墙,竟赫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缺口!一阵阵厮杀与呼喊之声,通过这个缺口传入后院,并淹没在这场倾城暴雨之中……

城墙之上,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君上,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放走他。您身为天灵脉者,想要沈归的命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而已,何至于如此麻烦呢?”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白衡不是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吗?而且林思忧那个……”

“白衡只是落在我们手里,但他还没死。”

“可一个失去了神力的天灵脉者,与寻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夏虫不可语冰、对于白玉烟听起来颇为合理的疑问,宋行舟却失去了所有谈性;他也并没有试图解释为何时机不对,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这与你无关。你最好记住,没有我或是关道长的命令,不许你靠近沈归与林思忧半步!”

“……是!”

白玉烟也听出了宋行舟语气之中的不悦,只能应承下来以后,自顾自的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然而就在此时,那道足有两人来宽的豁口,竟再次撞出了一位青年男子;此人的胸腔已经全部塌陷,看上去仿佛是一只被踩塌了腰的绣鞋;而他的口鼻也正在疯狂的喷涌鲜血,整个人仿佛一支离弦的利箭那般倒飞而出、裹挟着无数的碎砖与瓦砾,落在了后院的地面上……

“君上!这些人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何必白白……”

“嘘!”

宋行舟伸出一阵指头,引着面色急躁的白玉烟,将她的视线落在了望海楼的屋脊之上。正在这时,厚厚的乌云层翻涌出了一道闪电,白玉烟眯眼观瞧,只见望海楼的屋脊之上,竟有一位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正在顶着倾盆暴雨盘膝而坐!

“他……他是?”

白玉烟还在惊讶于此人的身份;宋行舟却皱着眉头、仔细看着那位刚刚破墙而出、此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少年侠客,语气颇为无奈的说道:

“我们走吧。今日之战,是沈归胜了。”

“可是那位老……”

“他?他也赢不了如今的沈归了……”

“好吧……”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城墙上的白玉烟与宋行舟、便彻底消失在雨夜之中的北城墙上。他们才刚刚离去,沈归却正反握着两柄神兵、面色阴冷穿过墙壁的豁口、走入了通往后院的游廊。

整个望海楼的前厅,此时已经化为了一片修罗地狱;沈归的鞋底也沾满了肉碎血泥,此时踩在布满雨水的青石台阶上、发出了阵阵黏腻的声音。随着沈归的脚步站定,飞檐落下的雨水,也恰好被风吹在了他的鼻尖上,带给他一阵难得的清凉。口干舌燥许久的沈归,有些贪婪的伸出舌头,朝着连珠成线的雨水探去;他希望这些无根之水,能滋润自己濒临干涸的身体、冲淡口鼻弥漫的腥咸恶味。

方才身在前厅厮杀的他,从充满了腥臭味与泥土气息的空气之中,闻到了一缕宋行舟的味道。

没有人能在一个极其闭塞狭窄的环境之下,从几十位练家子的围攻当中全身而退,沈归当然也不例外。经过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他的要害与死穴虽然没有受到致命重伤,但整个人的身体状况却已经濒临崩溃。

数十道深浅不一的外伤,布满了他身体各处;那一道道向外翻卷的皮肉,就仿佛是婴儿的小嘴,被雨水冲去了血污之后,看上去十分骇人;伤口不停带走体内的血液;也令他的大脑天旋地转,视线也逐渐变得迷离起来;随着紊乱的呼吸节奏而高低起伏的胸口,也仿佛是被丢入了一把烧旺的干柴,不断烧灼着他的咽喉与肺脏。尽管今夜暴雨、空气中的水汽十分丰沛,但沈归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入了一枚烧红的木炭,令他直向身手抓破自己的前胸、扯出自己的喉管……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与神智正常运转;否则的话,但凡有一丝懈怠,他也不可能成功穿过那片修罗场!

几口雨水下肚,迅速的滋润了干涸的四肢百骸,也将沈归几乎脱出体外的感知力,强行扯了一丝回来;浑身脱力的他依靠着廊柱,缓缓朝着地上滑落身躯;可早已抖似筛糠的膝盖根本无法吃力,整个人刚刚立刻就势一歪,从窄窄的游廊之中滚入院落,接受这场暴雨的洗礼……

恍惚之间,沈归仿佛在雨夜之中看到了一个老妇人的面孔。对方正在用悲悯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双唇也在不住地抖动,仿佛想要对自己诉说什么一般;沈归的听觉早已被雨水所占据,他只能再次睁大双眼,想要通过唇语来分辨一番……

大颗大颗的雨滴、不停的落在双眼之中,带来了一片酸涩。沈归打算用眨眼的方式缓解,可没想到这眼皮一合,便再也睁不开了……

沈归闭上双眼的同一时刻,一直盘膝坐在屋脊之上的那位白发老者,也突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缓缓站起身来,从蓑衣当中取出了一把仅有半寸宽的连鞘长剑;随着一声沉闷的鸣音,剑出如虹、割破这场雨夜!

他用左手捋过沾满雨水的银须,折身一跃、便落入了望海楼的后院之中。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太华剑派的现任掌门人,江湖人称须臾剑的徐天川。

所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纵然这些来自于各门各派的青年俊杰,其实是被师门选定的炮灰弃子;但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虽然就是遣人送死的之举,但这些人也总该死的更有价值才是。

所以,他们便给这些敢死队们,安排了一位武林前辈名宿、负责指挥猎杀沈归的大小事宜。

不过,望海楼前厅的满地碎尸块,生前也都是各门各派之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早在派内修行之时,就饱受师长前辈、与同门师兄弟的礼让与回护;艺成出师、在外行侠仗义之际,还有着名声显赫的师门作为靠山。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任何人都难免要被娇惯出一些狂傲之气,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而且,他们本就是不愿意受到管束的散漫性子,所以才会放着从军报国这条宽敞大道不走,反而踏上了称为江湖草莽的崎岖小道。

如今这些只待乘风而起的少侠们,有幸参与到这场除魔卫道的武林盛世,难免要不约而同地认为,自己已经遇到了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不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又哪可能遵循什么前辈高人的颐指气使呢?

西岳太华怎么了?谁家师门的江湖地位,也不比你西岳太华逊色半分;须臾剑徐天川又如何?谁家的师傅,也不曾是你的手下败将!谁要听你一个又矮又瘦的干老头子指挥呢?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要是碍着小爷扬名立万,就连你西岳太华都一起灭了!

26.小心无大错

对于这一场意图坐实沈归污名的送死行动,贵为一派掌门的徐天川,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所以他此行登州城,还真就是为了摘瓜而来,并不需要与这些一身傲气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况且无论这些眼高于顶的武林后辈、行事风格如何张狂无力,眼下都已然化作了一滩滩血污碎肉,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而他们西岳太华剑派,甘愿付出三才剑阵这种核心嫡系弟子,也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而已!

身高仅有五尺左右的徐天川,抽出了那柄细长的宝剑、万分谨慎地走到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沈归身边。正所谓虎死余威在,即便沈归如今已经一动不动,但徐天川也没有贸然接近。直到围着他转了三圈以后,确定了沈归是真的神志不清、这才以双手倒握剑柄,朝着沈归的心口窝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一压……

剑尖刺破皮肉之后,便仿佛被一团破棉絮堵住,竟难以再深入分毫!徐天川以为是他穿了一件金丝软甲之类的防具,便咬紧了牙关继续施加力道、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却仍然未能如愿刺破沈归的心房……

正在此时,徐天穿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子声音:

“徐掌门……幸会……”

与此同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如幽灵般探出、直奔向徐天川的脐下丹田扫去!

那些骨子里充满了傲气的江湖新锐,从来都没拿沈归当成一位无法逾越的对手;他们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年少得志、名扬江湖;就只是靠着他显赫的出身家世、得到了诸多江湖前辈的悉心指点而已,没有什么真实本领。自己的武道天赋也不见得比他逊色,只需苦心钻研一些时日,日后有幸遇上几桩奇人奇遇,他沈归能做到的事,我也同样可以做到!

他们不明白双方的差距有多么大,所以眼下都已经化为了一滩滩残肢碎肉;可徐天川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了,又怎会不晓得沈归的可怕之处?李玄鱼、林思忧、伍乘风、白衡……单单只看这几个名字,徐天川便早已把沈归放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对于那些被江湖人传到神乎其神的光辉战绩,徐天川既然无法明辨几分真假,那么干脆就选择了全部相信!

他心中认为:如果凡人真的有机会修成天灵脉者,那么希望最大的那位,就一定是沈归无疑。

可现在的沈归,毕竟还是肉体凡胎;方才他也亲眼见到,经历了一场血战过后的沈归乃是衣不蔽体、血流如注,甚至已经可以从向外翻卷的创口,隐约看见白生生的骨骼、与青灰色的筋络!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的话,这种伤势早已足够致命了!

待他跃入院中以后,又小心翼翼的检查了一次,并在心里给沈归判定了死亡的结果。尽管他的流血速度已然见缓,却并不是由于伤口迅速愈合、而是他体内的鲜血,已经差不多都流光了,就连今夜这场令人几乎睁开不眼的大暴雨,也冲不淡他周遭不断弥漫出的血水;而他胸口起伏的频率也逐渐开始减弱,呼吸频率也完全失去了节奏;满布血丝的双眼已然蒙上了一层死灰色,就仿佛是下午的鱼摊上、老板半卖买送的死鱼,丝毫不见半点的生命气息……

尽管他此时还在喘息,双唇也在无声地颤动、眼神也仿佛能够看见什么一般、呆滞地注视着正在落雨的夜空,但早已见惯了生死之事的徐天川,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只是伤势过重的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表现而已……

不过,老江湖之所以能够活的长久,其实与武艺修为的高低,也并没有太大关系。这些保住性命的诀窍,其实也是天下三百六十行共用的一句废话:凡事求稳、小心为上!

尤其是沈归这种百死余生的人来说,就算是已经埋进了坟里,也许哪位不知名的老怪物渡他一口仙气,都很有可能会当场诈尸!更何况他眼前只是现了死相,却并没有真的咽气,徐天川又岂敢放松警惕呢?

所以即使是徐天川奋力向下挤压剑柄之时,仍然时刻关注着沈归的一举一动;哪怕是胸前已经停止了起伏、哪怕是鼻翼已经停止了开阖,哪怕是他的眼球已经涩滞;但在剑尖没有反馈回刺入心脏的爽滑感之前,徐天川都始终保持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惕性!

果不其然,稳妥无大错!这份格外的小心谨慎,曾经救了他不止他一条性命,这一次也不例外!

由于闪避足够及时,再加上徐天川本身就以身法见长;所以沈归这诈尸般的一掌拍击,最终仅仅带走了徐天川的衣角布料而已;当然,也顺带着拽飞了他被雨水打湿的一缕银须!

生生被带出去了一缕胡子,徐天川的颌下立刻涌现出一片晕红;不过刚刚死里逃生、衰老的心脏正在疯狂躁动的徐掌门,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点的皮肉之苦!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几乎已经被砍成了一片破抹布的沈归,到底是人还是鬼!

心里早有准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尸体复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谓医武不分家,凡是抡过拳头踢过腿的江湖人,对于最常见的黑红二伤,或多或少有一些独门秘方、也可以说成偏方或者土法子。这些家伙拍脑门想出来的医疗手段,虽然未必能起到任何疗效;但他们对于伤势的精准判断,却也称得上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徐天川想不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竟能驱使着沈归以如今这等身体状况,仍然击出了迅猛无双的一掌!平心而论,刚才那种情况如今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在那一掌下全身而退!

“沈少侠!久仰大名!”

纵然徐天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但面上仍然做出了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他迅速调转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嘴上回着沈归的招呼、双腿却用力一蹬地上的烂泥,仿佛鱼跃出海一般,身体凌空、剑尖向前、直奔刚刚站起身来的沈归刺去!

他这凌空袭来的一剑、乃是西岳太华的镇派剑法——走电飞虹。纵观西岳太华历代弟子,能把这套剑法用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人,也就只有他徐天川而已。

当然,也并非是因为徐天川的天赋与悟性有多么恐怖;只是因为他的特殊身材,与这套剑法的风格极其相配而已。

从武学的基本原理来看,凡是这种主动腾空跃起的招法,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凡双方硬实力的差距、没有跨越一个级别的话;那么主动跃起出击,便不亚于自寻死路。

但这个理论,却显然不适用于徐天川的身上!因为他的身量不高、体型又异常清瘦、所以就算他不运用轻身法门、只凭双腿之力腾空跃起,高度也远非常人可比。

身形瘦小,会遭到攻击的面积也就更小。如今他那柄细剑向前刺出、身形则平行隐在细剑后方,头脚几乎与剑尖齐平、看上去就仿佛变成了一条细线那般!即便沈归有心反击,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出手!面对徐天穿凌空刺来的一剑,他竟然只剩下了迈步向两侧闪避、或是挺剑格挡这两条路可走。

手腕细、脚腕粗;所以在同级别的高手对阵之时,自己腿脚身子的行动,永远也快不过敌人的手。沈归的修为虽然比徐天川高出半筹,但眼下他毕竟身负足以致命的重伤,身体状况与全盛时期的他相去甚远,根本没有把握能靠着身体的速度、完全避过这一剑!

无可奈何之下,他果不其然的扬起了春雨剑、打算荡开对方这凌空袭来的一剑……

徐天川跃至半空、见沈归的脚跟至今未悬、心中便清楚了沈归心中所想;接下来,凌空刺来的他手腕一转、肩头一晃、竟在空中换过了把来、改为右手手心向下、反握剑柄;与此同时,他小腹也舒展出了一个卷曲动作、正在向前平飞的身子竟凌空向下划出了一个弧度,看上去仿佛是在水里潜泳一般、从直取沈归咽喉、改为反刺胸口而去……

不愧是有着须臾剑之称的徐天川!短短交手一瞬间,那柄似锥似针的细剑,竟在沈归的胸口正中连续刺出了七道剑响!若不是他见沈归右肩微抖、为求稳妥急于避开反击;余下的那两剑、也一定可以命中同一目标!

此招乃是走电飞虹的绝顶杀招,名为魂断九霄。简单说来,就是闪电般的刺出九剑、击中同一个位置。这九剑必须分毫不差,并且要一剑快似一剑;在出剑之时,运用玄岳道宫特有的叠劲法门,将剑尖所蕴含的力道、反复叠加到一个临界点上!

根据徐天川的经验来说,如果是大黄龙那种学艺不精、功法不纯的外家横练功夫,他只需叠到第四剑之时,就应该可以见血了!早年间,他凭着这招魂断九霄,曾与一位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交过手。在那一场恶战之中,已经修成了内家横练功夫——金刚伏魔之力的大和尚,也只顶下了七剑而已……

无论沈归穿了金丝软甲也好,还是身怀横练功夫也罢;这七剑生生吃下去、就算是太华山,也能给你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27.偷都不会偷

根据西岳太华的走电飞虹剑谱所记载,如果不断叠起的剑劲,能够达到传说中的第九剑、定然是足矣斩仙弑神的一记杀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挡下来!也就是说,斩仙弑神的前提,就是这互相叠加的九剑,必须准确的命中同一目标才行。

从原理的角度来思考,该如何修行施展、才能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全部威力呢?答案很明显,加速叠劲的过程、也就是提高短时间内的出剑频率。

其实,当徐天川刺到第七剑之时,剑尖已然成功刺破入沈归坚实的皮肉之中;也就是说,如果沈归的反应速度再慢上一瞬,或是徐天川能抱着与沈归拼命的心态,是绝对足够再刺出第八剑的!无论是凡人还是天灵脉者,心房一旦被刺破的话,那么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定然是回天乏术的结果。

不过徐天川纵横江湖数十载、能够完完整整的活到今天、全都依仗着他万事求稳的性格与作风。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份谨慎小心、刚才他早已经死在沈归那诈尸般的一掌之下了!

况且话又说回来了,他能刺中沈归一次,也就等于能够刺中无数次;而且整个登州城的兵丁衙役、如今都在外面为自己掠阵;沈归根本就没有援军可等,自己又何必急于速胜呢?

当他见到七剑准确命中目标、但沈归却仍然站在原地之时,也没什么过于惊讶的想法。这个情况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尚在徐天川的意料之中;所以待他迅速抽身、从而避开了沈归反击之后,连片刻都未敢停歇、调整好了身形、便迅速挺剑再上!

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招数、同样的两个人……

沈归看着那位再次腾空跃起的小老头,眼中闪过了一抹讶异之色。接下来,他身不动膀不摇,只是迅速伸出右掌,精准地死死攥住了对方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早在徐天川发现沈归抬手之初,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这柄细剑,虽然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绝对不是那些随手可见的普通货色!人的手掌再坚如磐石,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哪怕你……

刚想到这里,徐天川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方才自己叠了七层的劲道,才勉强刺破了沈归的胸口皮肉。且不论沈归到底练就了什么邪门功法,但至少他皮肤的坚硬程度,是绝不亚于南泉禅宗那些金身罗汉的!

果不其然,“乒”的一声脆响过后,沈归轻松拗断了那柄半寸宽的细剑。人剑合一的徐天川本是凌空袭来,根本无处借力调整重心,直接连带着半柄残剑一起、被沈归随手掀翻在地。还未等他调整好身子,沈归右手便迅速朝他扬起、那半截断裂的剑身便割裂雨幕、直奔徐天川胸口飞出!

徐天川的江湖经验足够老辣,一见沈归扬手、便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与尊严、就地来了一个懒驴打滚、迅速向右翻身躲开。他原本的体态是仰面朝天,直视沈归双目;如今为了躲开那半截暗器,不得已转为了俯面朝下的姿势……

这位老江湖,如今正在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无比邪门的沈归!

还未等他以手脚撑地、向前蹿出安全距离的时候,腰部突然传来了一股泰山压顶之势,颈骨也同时被一只犹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半分力道都再也提不起来了!

败了!

一位专修剑术的武林高手,惯用配剑断为两节,便已经败了;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头子,被人拿住了腰背与脖颈,也已经败了!其实,他刚才明明有机会解决沈归,但他却抱定了安全第一的念头,想维持着自己的周全之身、与回光返照、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沈归磨上一磨、耗上一段功夫,争取能毫发无损地拿下这个乱世妖星;之后便率领西岳太华取代竹海剑池,成就诸多前辈师长未曾触及的丰功伟绩。

一个半截棺材入土的小老头、想与一个百死余生的小怪物比拼生命力!无论看似实力差距何等悬殊,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可笑!

身量高挑的沈归、如今正大大咧咧坐在小老头的腰杆上。那副作威作福的德行,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顽劣的胖小子、骑在了一只狸花猫身上那般。他伸出那只已经被割皮见骨的右掌,精准的捏住了徐天川的颈椎,没好气的问道:

“还有完没完了?”

“哼!若不是老夫心慈手软、方才九剑齐出的话,你这小畜生还焉有命在?”

“……哎?你这个求饶的角度非常新颖啊!不过徐掌门,你西岳太华门下众多弟子,可曾有人用出过第九剑呢?”

“第九剑?呵呵,无知的小儿!我西岳华山立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尚未有人试过第八剑的锋芒,又何谈第九剑之说?”

“哦?可据沈某所知,当年西岳太华的开山祖师,在与一位天灵脉者弈剑之时、曾完整的施展过魂断九霄这一招啊?”

“我太华祖师剑法通玄,魂断九霄更足矣斩仙弑神,何况区区的天灵脉者……”

“……他就是这么死的。”

“不可能!”

“这么倔强?那你下去亲口问他呗……”

话音一落,沈归二指微微一错力,随着“喀嚓”一声骨骼的脆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须臾剑叟徐天川,便当场魂断九霄。

站在武林人士的角度来看,这西岳太华一脉,专修剑道三百余年、堪称是竹海剑池以下的第二大剑派。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个极其尴尬的封号,才驱使徐天川自愿参与到这档子破事里。

西岳太华的剑招风格,两极分化极其严重。擅长以快打快、偏门抢攻的狂风剑法,乃是他们开山祖师自创的镇派绝学;而以防守反击见长的慢剑,则大半都脱胎于玄岳道宫的阴阳武学理论。不过擅攻也好、擅守也罢,武学一道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更快的速度,更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力而已。

江湖人士间的比武切磋,与真正的性命相搏截然不同。切磋过手,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道中人、都吃的是同一碗江湖饭。无冤无仇便痛下杀手,一定会被师门长辈与江湖同道所不容;搞偷袭玩刺杀、也有违江湖道义;赶尽杀绝、出手太黑,还有违侠义精神;拆人祠堂致人伤残、有伤天和有损阴德……

总而言之:如果把自诩江湖正派人士的禁忌手段、全部提炼归纳总结一番,那么这就是一本极其实用的顶级杀人宝典了。

比如说魂断九霄,剑叠九劲的威力的确恐怖,但实用性却简直低的可怕!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之时,谁会任凭你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攻击数次呢?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小,又哪还用得着什么叠劲呢?

可能也正因如此,在叠劲的发源地——玄岳道宫,也只有一招叫做“玄门三叠浪”的剑招罢了;而且这一招的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了增强剑法的杀伤力;而是为了通过叠劲的三层劲道,冲击敌人的身体重心而已。

至于说那什么三才剑阵,就更贻笑大方了!武林人士又不是军人,练什么三人剑阵呢?且不论威力究竟如何,可把三个好端端的少年俊才,搞得像是三胞胎一样,完全失去了个人的武学感悟与搏击思路,变成了死板阵法套路之中的一个部件;这样的人、即便武学修为再精纯,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至于说玄岳道宫的原版三才阵,其实只是一套演剑法门而已。三个玄门弟子、通过交替感悟天地人三才之相、来体悟那玄之又玄的天道奥妙,帮助自己向着无所不能、永恒不灭大道修行而已,根本就不是为了械斗伤人!

如此看来,原来是西岳太华的后辈弟子,偷错了玄岳道宫的教材。

不过好在随着徐天川与三才剑阵的先后殒命,整个西岳太华的未来也无需期待了。乐观一点的话,兴许能用炼蛊的方式,从一群中低级弟子之中、冒出一位顶尖人才;悲观一点的话,这个创派至今三百余年的第二剑派,就算是彻底灭了山门。

想到了这个结局之后,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纵然心有不忍、却并没有任何江湖道义上的心理负担。自己作为受害者,面对众多敌人手中的挥舞的屠刀,选择了奋起反击,最终在一场血战过后勉强保住性命,这又有什么可愧疚的呢?

他给今夜之事定性为自卫反击,可那些早已经围在望海楼外围的衙役差丁,却很难与他同心同德了……

望海楼正门对面,有一位腰配官刀、身披蓑衣的小捕快,用自己的右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一位大胡子捕头:

“我说表舅,兄弟们在大雨里浇了快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拿人啊?”

“就你小子被大雨浇了?弟兄们不是都在这挺着呢吗?想挣银子哪来那么多废话,一人二百两还堵不住你的嘴?你要是也能揽到这样的好营生,可千万记得叫上表舅我啊!一宿就挣二百两啊,这可是一年多的俸禄!别说站雨里面、就是让我往粪坑里跳,我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28.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一个州府县衙的捕头,一年从头忙到尾,俸禄加上补贴就能达到二百两这个数目,也算的上是一笔颇为丰厚的收入了。北燕王朝的吏治风气,历来遵循着高薪养廉的路线;虽然廉这个大儿子半路夭折了;但这高薪这个逆子、却成长的颇为壮实。

不过银子这东西没人嫌多,这光天化日的俸禄就算再丰厚,也无法消止日益增长的贪欲。吃喝拉撒、行动坐卧、交际应酬、打点疏通,对于这些走仕途的公门中人来说,哪样开销都省不下来,哪个庙门少磕一个长头,自己心里都觉得不踏实。

马不吃野料不肥,他们今日就是因为银钱的诱惑,才瞒着知府大人来到望海楼以外。他们那身官衣与官刀,代表着朝廷的王法;可这次是没有知府大人的指令私自而为,这就属于枉法的范畴了;从上到下人人都收了别人的贿银,也算得上是贪赃;按照北燕朝廷刑律来说,贪赃加上枉法的罪名,依律应当街斩首,家中后嗣女眷一并充军。如果仅仅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当然,这是在正常情况之下的推断;可如今的北燕王朝,从上到下早已经病入膏肓了。因为拜错了主子,导致身败名裂例子倒是屡见不鲜;可贪赃枉法这个罪名,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流行罪”!无论这顶大帽子是真是假,凡是端周家饭碗的人,甭管是谁,那都是一查一个准!

而且如果真的严格按照朝廷律法来走流程的话,那也根本就用不着周长风举棋,天佑帝就得先自灭满门了!因为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之下,那些严格自律、时时自醒的道德君子,早已被排斥在主流环境以外了。

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尚且如此不堪,又何况这登州城里的一班小吏呢?

那位年轻的捕快听出了大胡子语气中的嗔怪,也自觉大意失言、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来:

“那是那是!要不然登州府的乡亲们都说表舅您手眼通天呢?没您在这支应的话,这等好事哪还轮得着咱啊!不过表舅啊,咱总在这边淋着也不是个事,谁知道知府老爷什么时候起夜呀?二百两银子的外快是不少,可要是把这身官衣再给搭上,那可就不值了……”

这大胡子捕头听完了之后也点了点头,将右耳靠近了客栈的窗根,仔细听了一会之后,这才略有些犹豫的摆了摆手:

“老螃蟹,大头,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你们俩在外面扎好了口袋,别让屋子里的“金丝雀”飞出去!”

刘捕头一声令下,一名身壮如牛的莽汉,与那位头大如斗的马屁精,轻手轻脚地摸到大胡子刘捕头的身后。刘头回头望了一眼二人,身手左右一扇,两位捕快便分开左右,三人成品字形互相依托,走上了望海楼门前台阶。

刘捕头将耳朵又靠在门板上听了一会,仍然没发觉任何异常之后,这才抽出腰间钢刀,小心翼翼地从两扇门板缝隙之中顺了进去;他本想用刀背来撩开门闩,可没想到刚刚一动、两扇紧贴在一起的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

屋中的篝火早已熄灭,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进门之前,刘捕头打了一个手势,吩咐二人在外接应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仅仅才迈出两步,他竟意外的踩到了一个柔软滚圆的物体之上,就仿佛是一根软竹子那般,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前脚随着这根“软竹子”的引路向前劈开,后腿肌肉却因为应激反应彻底锁死、僵直的留在了原地!

刘捕头今年已经四十有二,猝不及防之下劈开了半个大叉,大腿根部传来的剧痛实在令他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练过几天拳脚枪棒,当发觉到自己无法掌控身体之后、便直挺挺地向侧方倒去,以后背着地,这才避免了以四十岁的高龄,承受到重新开胯的巨大痛楚。

“嫩娘了个蛋的…老宋的买卖是不打算干了吧?”

刘捕头双手捂着撕裂般的大胯、一边从牙缝里骂着闲街、一边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忽然之间,他感觉肩上传来了一个手掌的触感,肩头也撞到了一个滚圆的大脑袋;他还以为是自家的表侄子大头,听到自己呼痛之后进来帮忙、也就没好气地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儿推了推他那硕大的脑壳:

“小王八羔子,赶紧滚蛋……”

谁知道他这么随手一推,屋中竟传来了“骨碌骨碌”的奇怪声音;嗯,看来应该不是大头,且先不去管它。随着腿筋传来的灼痛感逐渐消退,刘捕头的知觉也慢慢恢复过来:

不对啊……这是客栈、又不是猪肉档,地上咋这么黏糊?刚才我推出去一个什么东西?这屋里的血腥味咋这么冲鼻子呢?这帮绿林贼寇、到底想在望海楼犯啥案子?不对!这要是出了人命案的话,我一个小捕头可绝对压不下来……至少二百两银子这个数,我是压不下来的……

脑中涌入一团乱麻,眼前也仍然是一片暗里飞花;什么都看不见的刘捕头,无计奈何之下只得朝着门外低声嚷了一句:

“大头?大头!大头嫩娘了个腿的,你死外头了?赶紧进来!”

大头今年只有二十出头,是刘捕头老家一个远亲;这孩子虽然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但头脑颇为机灵、也会为人处事,放在哪条道上都少不了一口饭吃。此时大头正站在左侧门后,耳朵里早已经被雨滴砸在石板上声音灌满了;屋中的表舅连喊了三声,他才勉强刚刚听到一句:

“老螃蟹,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救刘头!”

说完之后,这位急于立下救驾之功的小捕快、便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客栈。

大头年纪轻,眼力也更好一些。当他从暴雨倾盆的长街之上、进入这个乌漆麻黑的客栈前厅,没用上多大一会,便借着从北墙根豁口洒进来的微光,恢复了些许视力……

他只见屋中跪爬着一个人,浑身血污低头不语;此人头顶的毛发、全部被血液粘连在了一起;裤子上、衣服上、刀柄上,更挂满了骇人的碎肉与腹脏;最可怕的是,在他的右肩头上,竟然还挂着一只断手!

就在大头浑身开始颤抖、肌肉也开始变得酸涩僵硬之时;那位正跪在地上、不见了双臂的索命厉鬼,忽然抬起满面血污的面孔、露出一口阴森森的青白牙齿,幽怨的对他开口说道:

“大头……帮我一把……”

“我滚嫩娘了个蛋吧!”

当心底的恐惧、突破了承受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被吓破了胆子与尿泡的大头忽然暴喝一声,猛然蹿起来照着这副恐怖的面孔,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踹出了一脚!

也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他童男子的身份加持,对方遭受这一脚之后、发出一声怪叫便仰面躺倒在地;而大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望海楼前厅……

门外望风的老螃蟹,可是个公门老人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练家子,可仗着腰粗肩宽力气壮、也能靠着体型吓唬吓唬人。老螃蟹跟着刘捕头抓差办案多年,也曾出过不少现场,早已过了怕见血腥的时候;如今他一见大头尿着裤子爬了出来,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看你那副怂样子,狗屁不是。”

骂完了一句之后,老螃蟹抽刀在手,也侧着身子钻进了犹如修罗炼狱一般的望海楼前厅。大约过了二十个呼吸之后,屋中便传来老螃蟹语带悲戚的哭喊声:

“到底是谁下这么黑的手啊!”

由于踩到了断臂劈了个叉、疼的在地上滚成了血葫芦般的刘捕头、被吓破了胆子的表外甥一脚踹中脸庞,受力不过便向后仰去;好巧不巧,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之上,直接就翻了白眼!饶是胆大心细的老螃蟹一进屋,也差点被吓尿了裤子!

他还以为地上躺了一个双头人呢!

不久之后,当鼻梁骨被一脚踹断的刘捕头醒来之后,他真恨自己醒的太早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这天上哪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啊?二百银子是那么好赚的吗?以他的经验看来,这满屋子的“碎拼图“加在一起,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之多;后院还有几个胸骨被彻底砸塌的死鬼、以及一位少了半缕胡子的矮老头……

从朝廷律法来讲,去年一整年,登州府上报给刑部的人命案件,总共只有三桩:两桩捉奸杀人、一桩银钱纠纷;就因为这三桩案子的牵连,导致去年自家大人得了一个中评。

可今日望海楼这阵势,一次就把未来至少三十四年的份额,全都预支的干干净净;这要是全部按照衙门规矩上报刑部,恐怕自家老大人的仕途,也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不过自己毕竟收了人家银子,这案子既然出了人命,无论是多是少,都已经没法公事公办了!一时之间,刘捕头也忘了责备自家那个不成器的表外甥,将全部的心思都花了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上…

29.因势利导

自知府老大人以下,登州城的公门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收了谛听散的银子,大有大份小有小份、谁也别想从此案中摘开干系。至于他们该如何把这桩天大的命案弭平,那就是这些人自己的问题了。

沈归之所以选择在望海楼中坐以待毙,除了对于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信心,主要还是由于风雨禁海无法出航,所以只能坐困危城之中,静静等待风平浪静之日。不过这登州城也不止一间望海楼,他更没兴趣留在原地、帮那些收了黑钱的皂吏完案交差;所以当他扭断了徐天川的颈骨之后,便立刻强打起精神,拖着一身足以致命的伤势,离开了这间望海楼。

如果说哪一道的江湖人、不那么看重银钱富贵、也不想跻身于主流社会的话,那就当属花子门人了。放眼天下,任何一个乞丐窝里,除了那些肢体带残、或是无亲无故的妇道之外,大部分的爷们,不是天生的懒汉,就是那些过一天算一天、不愿意受人约束的自由主义者。

当然,江湖规矩也是一种约束;但这种约束,至少还披着道义的外皮;在他们眼中可以带来温暖与安全的感觉、也没有律法的强硬与冰冷。毕竟这江湖规矩,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约束。

登州城中有几座矮丘,原本是为玄、释两门的信众香客所开辟,分别建立着庙宇或者道观,为登州百姓提供烧香祈愿、生养死葬之类的活动场地。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儒府学派的先生们,行事风格竟然变得越来越霸道:他们通过一系列的明暗手段,将这些侍奉佛祖、修道炼丹的神职人员,从登州府中彻底清理了出去;也不仅仅是他登州府一家,如今的整个鲁东路,就只剩了济水城还有一间国兴禅寺、以及一间清虚观而已,其余的州县府衙,早已经是儒府学派的领地了。

儒府学派建立书院学堂,大多都是选择衙门口附近的黄金地段;对于那些空出来的荒山土丘,肯定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久而久之,这些没人在意的庙宇与道观,就成了三教九流占据的隐秘场所。

而登州城的丐帮分舵,正位于一座名为碧霞宫的道观遗址当中。

逃出了望海楼之后,沈归便直奔城南碧霞宫而去;今夜风大雨急、沈归此时又身受重伤,完全是靠着脑中最后的那点清明与倔强,才勉强顶着暴雨、来到了碧霞宫的山门以下:

“伍家的官,来挂范老祖的团……(伍家门的乞丐,来寻求范家门的同道帮忙)。”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出这么一声之后,沈归便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山脚下的烂泥地里;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密林微微一抖,有两位披着烂席子、顶着破草帽的乞丐蹦了出来。这俩人走到沈归身边后、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便一人架着沈归的一条膀子,勉力朝山路上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归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他尚未睁眼、只觉周身异常暖和干爽,除了味道却不大好闻以外,简直比望海楼的客房还要舒服。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的所作所为,便打算继续装睡,尽可能多摸清一些周遭情况,再令做打算。

“醒了就别装睡了,不饿吗?”

正在沈归竖起一只耳朵偷听之时,身后却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沈归闻言只得睁开双眼,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之后,竟然发现经过了恶战与暴雨的连番洗礼,自己身上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伤口、竟然只是痛痒难耐、却并没有红肿恶化、反而还有好转的迹象!

确认了身体周全之后,他才扭头循声望去。只见这座略显破败的道观之中,有一位枯瘦至极的独腿老乞丐,此时正坐在破蒲团上拢着火,火堆上还架着一口破了沿的大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

“爷叔,我是在哪露的底啊?”

“…哪露的底?方才你小子那呼噜声震天响,大到爷叔都听不见外面的雷声了,现在两只耳朵眼里还直飞蚊子呢!”

沈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小声嘟囔着“我平时睡觉挺老实的……”,双手则小心翼翼的向后撑地,打算从干草堆上半坐起来……

“别动,刚敷好的药可别糟践了!你知道为了你们爷俩身上这点药材,齐小哥几乎把登州城的大小药材铺、全都洗劫一空了!不过也是托了你们俩的福啊,至少在三年以内,老叫花子的这个破窑口、是不缺药材使唤了!”

经这个独腿老乞丐这么一说,沈归急忙梗起脖子,四处打量起来;他只见整间大殿之中,除了自己与那位独腿老乞丐之外;许多个阴暗的角落里,还闪烁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而在火堆的另外一侧,还有一位赤着脚板、露着肚皮的老头子!他左手一袋烟、右手一壶酒,正靠在斑驳的殿柱上打量着自己……

“盛老爷子?您这肚子……”

“太长时间不动刀子,手艺生疏了……”

“齐雁呢?”

“小绺门的规矩就是偷雨不偷雪,你觉得呢?”

“……那咱这伤药也是他琢磨的?他配蒙汗药兴许还行,可这疗伤……”

沈归刚说道一半,由打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背后,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无量天尊!沈居士无需担忧,此药乃是贫道所配,与齐居士无干。”

沈归顺着火光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目光如炬的清瘦道长。他穿着一身道装,刚刚从神像后方现出真身;他的双手中托着一套翠玉捣药罐杵,仿佛月宫中的兔子一般,正在“咚咚咚”的研磨着臼中药材……

“张青牛!”

“是无量真人!”

这位仿佛兔子成精一般的捣药道长,竟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门——无量真人!

要知道,玄岳道宫地处荆楚之地的玄岳山,与鲁东登州城,可是足足相距近三千里的路程;再加上他张青牛的身份,又是现任的掌教真人,如今他离开玄岳山的意义,不亚于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一般!想必他此行三千里之遥,必定不是只为了充当一个救急郎中那么简单而已。

沈归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道士头目,再联想到他那个与谛听搅合在一起的大师兄关北斗,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

“张青牛,你不好好在玄岳山上修仙问道,来这里凑什么人间热闹?怎么着?你也想随关北斗一起除魔卫道?来上一出打虎亲兄弟的感人戏码?别瞧我现在有伤在身,可收拾你这个牛鼻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事!“

说到这里,沈归作势便要起身迎敌;可只见无量真人放下药杵、右手随意一挥,便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柔软真气,缓缓将他刚刚才抬起的腰杆,又推回了干草堆上!

“省省吧你,身上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还充什么硬汉啊?况且贫道若是真的有心杀你,方才你打呼噜磨牙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别以为你身体里有两道天灵脉者种下的灵根,就可以保你纵横天下了!你连如何运用都不清楚,有还是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沈归,你最好清楚一点,贫道纵然不是衍圣公的一合之敌,但毕竟也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绝非徐天川之流可比!”

眼前的张青牛态度无比强硬,与沈归印象当中那个抠门老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走了三千多里的远路,不为了帮关北斗作孽,莫非你是来吃海鲜的?”

“虽然是亲师兄弟、可也未必要一个鼻孔出气。贫道此行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如果贫道推断的没错,这场暴雨将会持续七天七夜;待七日过后,东幽湾纵然可以回复往日那般宁静;但幽北三路这个名号,却将永远在华禹大陆上消失!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你的诸多老友、与那两位红颜知己。”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想要人为控制一场绵延七日不绝的暴风雨,试问此举除了龙王爷转世投胎以外,谁还能有这等神通?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我不与你争辩;我只记得盛把头说过,三日之后的子夜时分,风暴将会出现片刻的停滞,我们便可以连夜行船渡海,直抵关北宁海城!”

“嗯……此言的确不虚,可盛把头观测天象,凭的是多年行船掌舵的丰富经验,而并非是我大师兄那等神乎其技的天衍道阵。所以他只能预测出风暴停歇的时刻,而并不能改变天象轨迹;况且这普天之下,莫非就只有一个盛北川、能够观测出这场风暴将在何时停歇?”

沈归听到这里之后,脑中思绪瞬间紊乱;理智上他已经接受了无量真人的说辞,但出于他和关北斗之间的亲密关系,心理仍然还有些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谛听也清楚我们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前往宁海城?所以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预定计划行事,就一定会在船上遭遇到谛听的追击咯?”

无量真人还没说话,盛北川却先白了沈归一眼: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水面上的事,你又懂得多少?”

30.截海

其实沈归也不是没转过这道弯来,他只是不敢相信心中的这个大胆推断而已。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串成一条线,不难得出一个可怕结果:自己一行人离开幽北三路之后、所有的一举一动,也许都是谛听因势利导的结果;就连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也是关北斗所施展的妖法!

关北斗这些安排,也是为了困住自己这个天外异数;也使得幽北三路能够遵循着谛听安排好的路线稳步前行,不被任何意外所左右,径直走向灭国的终点。

不过这推论也只是推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且即便是有,沈归想要改变结果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是。

如今他听了盛北川的话之后,颇有些纳闷的挠了挠头皮:

“所以盛老爷子的意思是?”

盛北川冷哼一声,继续吧嗒吧嗒的抽起了烟袋;而无量真人则从道袍中取出了一枚木制令牌,随手丢在了沈归手边:

“谛听既然已经设计诱你进入了登州城中,当然不会没有提前安排了。他们提前收买了两百名南康云梦湖的顶尖水鬼,每人付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安家费;时至今日,这两百人已在海鹰岛上驻扎了半年有余……”

“谛听也太小看我沈某人了吧?区区两百个“王八精”(水贼蔑称)而已……盛老爷子你别多心,我可没有捎带您的意思!”

“当然,如果说到正面厮杀的话,即便水鬼的数目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你沈归如何!可据盛兄猜测,这二百水鬼根本不会与你们三人照面,甚至连一把匕首都不会多带!他们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犹如嗅到了血腥味的海鲨那般一拥而上,全力凿沉你们的船底!沈归啊沈归,正面厮杀你尚有余力、可若是与东幽湾冰冷刺骨的海水生死一搏的话,不知你又认为自己胜负几何呢?”

沈归听完之后,只是脑补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一旦无量真人和盛北川的猜测成立;那么只待三人行船至半、被二百余水鬼迅速凿沉,三人定然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即便是水性顶尖的盛北川,想在二百水鬼的合力围攻之下游到任何一个岸边,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哪怕沈归在水中也有龙王护体,待落水后真的能尽数绞杀二百顶尖水鬼的话,只怕也要耗到次日清晨;直到那时,停歇了一夜的暴风雨又将卷土重来,海面上重新掀起狂风巨浪,三人的生死之事,也就与水性、武艺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这里之后,沈归扭头看了看手边那枚观感颇为古旧的木牌,上面浮雕着笔体略显粗糙的“云梦”二字,显然是某家云梦水寨的手工艺品。

“这是……?”

“二百水鬼的遗物,贫道只是随手取了一枚,剩下的还留在海鹰岛上。”

“那你刚才说那么热闹?感情是吓唬我玩的?不对!张青牛啊张青牛,你与关北斗可是师出同门,自幼年起便同堂学艺,理应站在同一阵线上。即便你们师兄弟感情不睦,但你我也谈不上有任何交情;能够两不相帮、已算是偏向于沈某了;何至还要做的这么彻底、出手破坏你师兄的全盘计划呢?在道理根本就说不通!”

无量真人听完之后,继续摆弄着那套极致奢华的碧玉药臼,却没有再回答沈归的任何问题。

三日之后,长安咸阳宫下的龙脉地宫之中,道号无鹤的关北斗身着道袍、披头散发,手执一柄桃木法剑,剑尖斜插一道黄裱纸,符咒无火而自然,无灰、亦不灭。他赤脚踩踏七星罡步,口中念念有词,眉心处有一枚烫金道痕,偶尔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卖相十分妖异闺蜜。

而在通往龙脉法阵的路上,黑狗怀抱一柄长剑、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入口;此时,他也双眼放光地看着心目当中那位大贤大德、大智大仁的凡间化身。

这场法事从凌晨开始举行,一直持续眼下到夜幕将至。有资格前来进入地宫观礼之人,只有秦王周长风、与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二人而已。

秦王周长风,本质上是一位精于玩弄权柄的现实主义者。所以他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宗教仪式,本来就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毕竟关北斗此人身后代表着谛听与玄岳道宫两家,更身兼北燕护国法师一职,身份可谓极其复杂。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别说他想开坛做法,就算他要把整个咸阳宫推倒重建,只要谛听肯出银子,他周长风都绝无二话可说!

至于说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本就是释门禅宗弟子,尽管他研修的是肉身修禅的锤锻法门;但对于佛祖的赤诚坚定的信念,也不会比南林禅宗弟子逊色半分;不过,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罗汉,却并不是一个狂热的释宗极端人士。通过多年肉体的苦修,他感悟力与理解力也同时得到了巨大的增长。既已身登高峰之巅、则必能远眺千里之远;如今的宗净,已经可以接受尘世间还存在其他宗派的玄学理论;哪怕是关北斗这个释门弟子的老对头,他也能够保留敬而远之、和平相处的态度。

所以今日这场持续了一个对时的法事,他们这二位旁观者,就只当成是一场玄门歌舞表演罢了。周长风自幼身居高位,也早就见过了光怪陆离的巫术妖法;那些想要通过装神弄鬼、来接近他攥取利益的江湖术士,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每个人的戏法、也不比关北斗的逊色,又能有什么新鲜感呢?

然而正当二人已经萌生退意,想与负责看门的黑狗交代一声便离开地宫之时;地宫祭坛上的九具石刻雕龙,却突然产生了奇怪的异象!

其中的一具石雕造型、看起来应该是龙子之一,此物龙头鱼尾、名唤鸱吻,乃是殿脊两端常见的石雕造型,寓意防止火灾发生。

此时也正是这座鸱吻石雕,却忽然间张口喷出一道清泉,并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祭坛上的一道孔洞之中!

纵然信安侯周长风见多识广,也从来没有想过被自家废弃的风水龙脉,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焕发了生机!就算他是个坚定不移地现实主义者,也同样被这副奇思诡谲的场面所迷惑。

回头再看宗净禅师,仍然还是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安然模样;看来这顶级的神棍、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噗!”

还未等周长风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才还在舞剑持咒、念念叨叨的关北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掌击中小腹、整个人瞬间向后飞去、口鼻喷出的鲜血勾勒出一条高高的红色弧线,眼看着就要撞在地宫的石壁之上!

与此同时,宗闲罗汉忽然怒目圆睁;他右臂奋力一挥,半侧虬实的膀臂与胸膛便暴露在了地宫污浊的空气之中;谁知那条老黑狗却直接一个鲤鱼跃龙门,向正向后倒飞的关北斗扑救而去;起跳之前,他还给这位怒目金刚留下了一句硬话:

“这是我们谛听的私事,用不着南泉禅宗插手!”

此时此刻,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登州城的这场大风暴,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可自从今日太阳落山后,也果真如同盛北川所预言的那般神奇,方才还暴雨连绵的天气,竟真的戛然而止了!

在登州城西北角渡海码头之上,一艘经过缩小改良的仿沙船,被一个老头子悄悄解开了缆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登州城的码头,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今日的船上多出了一位道长与三人同行,而且他老人家的本事还真不少,除了能帮助两位伤病员以外,更擅长巫道门的风水罗盘、以及本门玄道的观衍术,可以帮助沙船指引正确航向!

由一位行船经验绝顶丰富的老海贼掌舵、这艘经过改良缩小后的沙船,很快就靠近了原本驻扎着二百水鬼的海鹰岛。这原本是关北斗的一记杀手锏,可由于张青牛这个窝里斗的内鬼从中作梗,已经彻底瓦解冰消了。

沈归是出了名的谨慎多疑,如果他身体状况一切如常的话,肯定会要求盛北川在这里停船靠岸,自己必须上去亲眼见识见识那二百具腐尸才能放心。可如今他的伤势虽然有好转的趋势,但身体却仍然十分虚弱;就连方才登船的时候,都是靠着齐雁把他背上来的。

而且,如果他们停靠海鹰岛的话,迁延行程、惹张青牛不悦之类的小麻烦还不在紧要;一旦暴风雨提前反巢,那么之后剩余那五十多海里的距离,他们可连一块礁石都看不见,仍然无法避免要落得个葬身海底的下场!

无计奈何之下,沈归也只能把这份惴惴不安藏在心里,安心地听着舱外海风之声,仔仔细细的重新盘起了脑中杂乱的思绪。

沈归一直都放心不下一个问题:如果张青牛所言一切属实的话,那么即便谛听真的能困住自己七日,又如何能轻易覆灭幽北三路呢?莫非他们真会蠢到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郭兴身上?

至少以沈归的经验判断,谛听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关键步骤,交给一个败军之将的身上!

31.还有后招

关北斗的行事风格,向来以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著称。果不其然,这艘沙船尚未离开海鹰岛之时,左右两舷便传来了一阵嘈杂聒噪之声;沈归通过船上的气窗向外望去,只见在自家沙船的右舷方向、竟然贴着不少于八艘小型海渔船;与此同时,甲板上也先后传来一声声铁器响动;而原本睡在瞭望杆上的齐雁、此时也一个矮身荡回了船舱之中:

“不好!这伙人应该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光用长钩杆死死抠住了咱们的左右两侧船帮,每个人手中更举着一架千机弩,逼盛老爷子落锚止船。听他们喊话的口音判断,应该大部分都是闽江人士!”

沈归听完之后眼角一抖,对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无量真人说道:

“你不是说,海鹰岛已经被你清理干净了吗?”

“正是!但贫道说这话的时候,可是三日以前的事了!”

按照常理来说,过了华江以北的大小水路,虽然谈不上天下太平,不过由于湖船与海船的构造大不相同,光是造船成本,就高了不只一星半点;再加上没有南康那么多的商船往来于此、也就没有可以滋生海贼的土壤。所以这北燕王朝只有水寨,却没有海贼。

也就是说,这伙大半操着闽江口音的海贼,也同样是谛听北调而来的一批外援助力。

甲板上的盛北川,此时已经开口向对方喊话:

“哪位是漂把子?出来咱们挂挂须子(哪位是当家的,站出来咱们聊几句)?”

“你不会说官话,也看不见我们手里的家伙吗?让你下锚你就下锚,哪来那么多废话?怎么着?瞧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褂子,还能防弩不成?”

盛北川听完之后,忙不迭的摆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做出身体已经衰老颓败的姿态,一边慢悠悠的开始准备抛锚事宜,嘴上还一边乐呵呵的应付着对方:

“大爷说笑了,谁不愿意穿好的呀?这不是世道艰难、糊口不易嘛!老头子我上了几岁年纪,腰杆、手脚都不大灵便了,诸位好汉爷手里的那家伙,可都往高了抬抬,别伤了老头子呀!哎,这阳埝的空点子,足月的排子神足的码,喂青子喽!(南方来的一伙外行水贼,十二条船,大概六十个人,准备好武器)。“

嗖!嘣!

一支弩箭擦着盛北川的眉毛,直接钉在了船梆之上!显然是方才搭话的那名水贼,听不懂盛北川说的话,有些不大高兴了:

“腰腿不灵便,脑袋也糊涂了?刚告诉过你,只许说官话!你要是再说这路我们听不懂的鸟语,下一枝箭准钉在你的脑门上!”

“哎哎哎!年纪大了脑子也确实不太好用,我这官话学的也不太利落,船上的兄弟还都是老家人,习惯了…习惯了……”

甲板上双方的对话,船舱里的三人听的是一清二楚。无量真人张青牛,虽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但按照江湖道来说,也是个“尖化把子”(真道士),对江湖春典这种基本功,当然也是熟稔于心的了!

眼下情况危机,且不提沈归的重伤未愈,伤势不明,浑身也提不起半分劲道来;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沈归,也从未在水面上与人交手。他的水性虽然还算不错,但也都是游泳捞鱼的本事;关于在水里与人厮杀、应该是如何打法,对于他来说可谓是一窍不通。

至于说齐雁那就更别提了,如果要比偷个东西、开把锁,那他齐小爷算是天下第一的能耐;可说起武艺修为的话,他顶多也只能在二三流附近徘徊;而且他师门虽然曾也有过水下做活的一套技法;那掌握这套手艺的前辈高人,早在多年前已经改弦易辙,彻底消失在小绺门的传承之中;连带着那一门水下作业的技术,也算彻底失传了。

眼下敌人已经用钩杆死死扒住了船帮,盛北川就等于被几十把千机弩顶住了脑门,也只好在无计奈何之下抛落了船锚。所以对于船舱当中的三人来说,这一场血战已经迫在眉睫;他们即便是再无能为力,也终归不能引颈受戮不是?

以往在手中轻如鸿毛、如臂使指的春雨、惊雷二剑,今日再次握在手中、竟变得重如千钧;沈归狠狠咬了咬牙,刚想以剑作拐,勉强撑起自己绵软无力的身子;可他才刚一起念、张青牛便抽出了腰间拂尘,轻轻一甩,将他柔和地送回了床榻之上。

他走到沈归身边,弯腰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春雨剑,仅仅拔出半分、便迅速收剑归鞘。

“北海剑奴夫妇,果然是两位亘古罕见的铸造宗师!此剑甚佳,借贫道一用”

“借我的家伙?你们玄虚道君的玄武剑,不也是一把神兵利器吗?你就没随身带着?”

“以后少信那些江湖传闻。师祖爷留下的玄武剑,只是一柄非常普通的法剑而已,剑身连筋骨都没有,如何能与人交手?”

说完之后,张青牛迈上两步台阶,抬手将舱门打开一道缝隙,侧身走上了甲板。

甲板之上,满面惊惧忧虑之色的盛北川,才刚刚抛下了船锚;如今他一回身,刚好与从船舱走出的张青牛碰了一个对脸。

“归瓢落扇(回船舱去,锁门)。”

“流丁?(你一个人?)”

“攒亮,马前翘。(我心里有数,赶紧走)。”

二人迅速交流了几句黑话,方才还惊惧交加的盛北川,瞬间扯起了一副冷脸,头也不回的推开了船舱门、矮身钻了下去。

他这一走,两侧渔船上那些架着千机弩的闽江水贼却不高兴了:

“嘿!那老头!我让你走了吗?回来!要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

“无量天尊!诸位英雄好汉且慢动手,贫道尚有几句良言相赠!”

对于自认为占据了绝对主动权的闽江水贼而言,虽然走了一个老头换回一个老道,但二者看样子年纪都不小了,五官又算是慈眉善目,想来也没什么威胁。别瞧这位道爷手上拎着一把长条家伙,但道士随身佩带法剑、也实属稀松平常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这些水贼倒是也没太在意。

反正按照事先约定,只要他们能封海超过一个时辰,那么这躺肥差就算是有了交代!

遵循传统的江湖规矩来说,无论是水匪还是山贼、流寇还是响马,凡是绿林道上的人,都有着一整套的通行作案守则——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无论是僧道檀尼、还是聋哑盲瞎,皆在这七不抢、八不夺之中;凡是懂得遵守江湖规矩的传统匪盗,遇见这种人都会立刻扭头离开。

可惜现在这一批闽江水贼、虽然捡了王雷留下来的地盘与资源,却没继承王雷所遵奉的江湖道。他们不懂春典暗语也就罢了;可对于传统的江湖规矩,也同样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这也是两种不同观念碰撞之下、引发出来的思维差异:王雷信奉的是江湖规矩,而现在的闽江水贼,信奉的是经济原则。

“道爷!你走的是仙道,我们弟兄走的却是匪路;既然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您的那几句金玉良言、我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为好。”

“也好!那就直接提要求吧!”

“好!我们哥几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借两个……”

“第一,撤去你们的钩杆;第二,凿沉你们这十二艘渔船;第三,立刻返回闽江老家,此生此世不得再踏入华江以北半步!“

张青牛神色如常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却把船上那位领头水贼逗的是哈哈大笑。如果是在南康的水面上,遇见这么个不知死活的方外之人,那么通常都会请他吃上一碗馄饨、或是板刀面。

不过他们这些人得到的命令,乃是阻拦东幽湾两岸的过往船只一个时辰;至于这档子事背后的原因和理由,他们没有半分的好奇心。所以张青牛此言虽然狂妄无理,但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跟这个老道磨上一个时辰的牙,也能把这场差事给应付过去!

“嗬!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啊!兄弟们都听见了吧?这老道刚才说直接提要求,我还以为跟咱哥们说呢!原来是我给误会了,是道爷自己有要求要提!好好好,你说的话我听懂了,但却有一些事还弄不明白。如果真的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又能落下点什么好处呢?当然,也可以这么问,如果我们不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我们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

张青牛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废话,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随即左手迅速变换出几个法诀,心中终于安定了一些。他虽然没有关北斗的地灵脉神力,但对于天衍推算之术也并不陌生,只不过不如大师兄精准确切罢了。尽管今夜亦是乌云盖顶,但从他推算出的结果看来,那场暴风雨没有丝毫提前到来的迹象。

航程不算过于紧迫之后,他便随手抽出腰间拂尘、倒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随即右手平举春雨剑,语带悠然地说道:

“如果诸位应承贫道的要求,那么贫道愿意付给诸位六万两金子!”

32.大有大难

六万两金子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果按照南康的价码来换算的话,少说也可以兑出六十五万两的银票。而最为富庶的南康王朝,普通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大概在八十两银子左右;而姑苏城最昂贵的顶级奢华园林,连地契带房契、总价大概要到三万两银子左右。

而今日这伙闽江水贼,不远万里来到海鹰岛上;不但要清理尸体,连带着还要负责截断海面;而事成之后,每人就可以得到五百两银子的赏钱。如此看来,为了拖延沈归返回幽北三路的时间,谛听也真的是下了好大一笔血本。

可如今按照这老道的价码算起来,那么就是一万五千两、与五百两之间的较量;单凭这一笔回报率极其丰厚的交易,也真就值得与他谈上一谈了!

可看着老道士的穿着打扮,也实在寒酸了一些;虽说这方外出家人的家底,不能以穿着打扮的档次来判断;可即便他的道观香火再旺,又真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金子来吗?而且从这艘小沙船的吃水程度来看,这恐怕还是一艘空船啊!

“林木赛!好大的口气啊!老道,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金子吗?”

“这笔帐当然也不是这么算的。俗话说一命抵千金,那我们就姑且按照这个价码来计算如何?你们这里……大概有五十几颗脑袋吧,就算做整数六十好了!贫道饶了你们这六十条性命呢,也就算抵了六万两金子的谢仪不是?”

这句话一出口,瞬间便打破了闽江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他们个个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的望着自家头目;希望他能一声令下,允许自己扳动天机弩的顶盖机簧,将这个满嘴跑舌头的臭老道,当场就扎成海胆!

这笔本就不存在的金子飞了,固然令人失落,但这位头目本身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而谛听许诺的五百两银子虽然丰厚,但这老道的胆色也着实令人感到心寒,想必他既然敢于单刀赴会,心中定然别有依仗。如果一旦双方交手厮杀,自家兄弟也有所损伤的话、那么安家费汤药费,也同样是一笔天文数字。

至少对于他来说,哪怕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换来的和平,也远比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要好上许多!

“臭道士,你这笔账算的还挺精明啊!爷爷们要是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又能奈我等如何呢?”

“那贫道就只好多花上一些力气,将你们这些个渣滓全都宰个干干净净!”

这闲话已经没法再往下聊了!

无论是传统水贼还是现代水贼,都是混迹于市井草莽之间的绿林匪盗;尽管大江南北的各地风俗有所差别,可凡是沦为草寇之人,九成九都是那些目不识丁、孔武有力的糙汉子们。

力气大、血气足、脾气自然也就要更加火爆一些。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领导者无论大小贤愚,总归会有一些手下人无法理解的难处。传统绿林人士信奉的是江湖道义,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是由后辈子弟外出谋生,赚来钱财之后、反哺年老体衰的师长前辈。就好像是华禹大陆的普通家庭,那种抚养与奉养之间的关系。

可这一批新时代的南康绿林人,信奉的则是生意人讲究的经济原则。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则反传统之道而行,乃是由领导者来开辟生财之道,再将细枝末节、与具体实施的工作,分包给手下人处理;事后的利益分配方式,也更趋向于抽取佣金的单帮商人,而并非是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如此一来,南康的绿林人之间,就逐渐成为了一种雇佣式的合作关系,也更符合商业规律。

两种不同的生存模式之间,倒是并不存在谁高谁底,都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但对于发号施令之人来说,传统模式对于当家人的要求更高;而新近诞生的现代模式、则对具体实施的人要求更高。

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个人的领悟能力与天赋悟性,天生就有高有低;如果本身具有探究与思辨精神的话,也就更容易从不同角度的去体会世界、也更容易接受与本身认知相悖的人。不过这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本就是极少数派,早在他们刚刚崭露头角之时,便已然被文武两道的明眼人收入门墙之下悉心培养;他日学有所成之后,或是读书科举、或是征战沙场、或是经商开店、或是游走江湖。即便有人一步踏错、因为触犯了国法王章而不得已落草为寇的话,也一定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迅速与底层蟊贼脱离开来。

好汉沦落到何等地步,都是好汉;而废物就算跑到天崖海角,也还是一个废物。很多人都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窘迫现状,是受制于命运、风水、运气、环境等等神秘因素;其实九成九以上的难题,答案根本也没那么虚无缥缈!就是单纯的能耐不济而已。

传统江湖模式已经存在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即便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语言体系与社会法则;但日积月累之下,也早就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华禹百姓的心目当中。比如说江湖人之间的春典:盗贼作案之前,摸查情况说的“踩盘子”;镖师与武行受伤之时,常说的“挂彩”;绿林道人招呼同伙撤退时候的“风紧扯呼”等等,早已经不只是江湖人特有的切口了。

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底蕴沉淀与群众基础,诞生于南康王朝、或是说诞生于巨额财富之中的现代江湖道,至少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面取代那些腐朽陈旧的老规矩。所以今日这一伙南康水贼,是既想要赚江湖道那大把大把的现银,也想要老江湖那种光辉豪迈、一往无前的英雄头领。

也就是说,对于这几十位闽江水贼,他们既不想用自己的搏命银子去给别人享受,也不愿意跟着一位软骨头的大哥混事逞凶。在这种不舍鱼、亦不舍熊掌的贪念之下,这位差点被张青牛气炸了肺的水贼头目,也就直接被他手下的兄弟们逼上了死路!

话不投机,双方便当场动手!随着这位有苦说不出的水贼头目左手一摆,几十架天工坊出品的新型天机弩、便全部对准了甲板上那位发丝斑驳的牛鼻子老道。随着一阵杂乱无序的木擦之声、一支支没有尾羽的光杆弩箭迅速离匣而出、就仿佛长了眼的铁钉一般,直接将张青牛的周遭空间全部封锁!

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最少需要三年的时间;而培养一名合格的弩手,则只需要五十两左右的成本,再加上半天时间培训而已。只要双眼不瞎、又长着一只手掌,便能轻而易举的操纵这种做工精巧、威力无比的连发武器。也可以说这种新型天机弩、除了成本实在过于高昂、不值得为军中将士批量装备以外;实乃双方小规模作战之时、中、近距离的顶尖神器。

世人皆言玄岳道宫一门三杰;而玄虚道君留下的道、武、玄三门绝艺,三杰也是各精一道。在专修武学一道的陆向寅叛门而出之后,还有一位小师弟单清泉前来补齐;而无鹤道人关北斗,则是以天衍数术见长,更在燕京城中谋了一个国师的好差事;至于说船上这位无量真人张青牛,就是玄岳道宫三代弟子之中、综合资质最差的一位。

据江湖人所言,论起玄学资质,张青牛比不过关北斗;武学资质,他也不如陆向寅与单清泉;无计奈何之下,便只好对外宣称自己专心钻研玄门道法,终日捧着浩如烟海的玄门经卷,躲在自家的玄经阁中读书识字,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而并非是武林三大门派的掌教真人。而他之所以能够继任掌教真人之位,也纯粹是因为实在是没的挑了!哪怕还有一个人备选,那也轮不到他来执掌玄岳道宫啊!

然而,正如方才张青牛对沈归所言一般;江湖传闻虽然未必尽是空穴来风,但也绝对不能人云亦云。他张青牛的本领究竟如何,看看玄岳道宫的现状,也就一目了然了。

谛听天工坊出品的天机弩,一匣共有十二支弩箭;而发射方式也非常轻松简便,只需手掌向后扳动木制机簧即可击发;其简便轻松的程度,就连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也不会觉得有何困难之处。

这些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破灭,早在心中恨麻了这位装模做样的老道!如今动起手来,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反复推拉木柄,恨不得能尽快将匣中弩箭倾泻而出,好再重新填装一次,赶在对方身上扎满箭枝之前,再迅速补上几枝!

天机弩的射速极快,所尽管对方只有几十人的规模,那些无尾弩箭仍然铺天盖地而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单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覆盖盲点;再加上小型沙船与海渔船之间、存在着高低角度的问题;即便张青牛身法通玄、打算凭着身后的修为在箭雨之中逃得一条活命,也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少正躲在船舱之中向外观瞧的一老二小,暂时还想不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破解之道!

到底是张青牛还是张海胆,箭雨一到,便见分晓!

33.春雨化妖魔

海鹰岛附近的海面环境、原本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安然景象;可眼前犹如倾盆暴雨般袭来的弩箭、才刚刚靠近张青牛的身体周遭,天地间便骤然乍起一道异响!这道声音并不刺耳,其中却蕴含着十足的穿透力!它从前赴后继的海浪声中脱颖而出,直接探入每一个人的头颅深处、并温柔的抚摸开来……

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这种奇妙而富有韵律的“呜嗡“声,究竟应该怎么形容才更加贴切;可沈归却觉得这种声音,竟仿佛似曾相似一般!

他在燕京城中闲游之时,曾在杂院扎堆的百姓聚集区,听到过与之类似的声音。那时他还就此事请教过附近居住的一位老者;对方告诉他说:这种好听的声音,乃是自家鸽子尾巴上悬挂的葫芦,所发出来的鸣响。而那个葫芦,他们通常称之为鸽哨。

随着甲板上传出这道“呜嗡”的异响,那些原本杀意正浓、眼珠通红的闽江水贼,此时竟不约而同的止住了扳动天机弩的手掌……

他们亲眼见到朝着无量真人而去的那一枝枝弩箭,仿佛被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气墙震开!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弩箭,竟无一根能够贴近他的道袍!

以气荡开第一轮弩箭之后,张青牛右手微动、春雨长剑骤然脱鞘而出。这一柄曾经被沈归定义为规格超长、并不算十分称手的上古神兵;今日在张青牛的手中,竟然展露出了别样的锋芒!

春雨剑在夜色的映衬之下、绽放出了璀璨的光华;细目望去,那白色光晕宛如出水芙蓉般雍容清冽;剑柄之上,那些被沈归认定为略嫌秀气的雕饰纹刻,也如同天机星宿的运转轨迹一般、缓缓勾勒出深邃而玄妙的运转轨迹。剑身与光晕浑然一体、仿佛一叶孤舟、笔直的荡过平静安详的湖面;剑刃也如同巍峨耸立的万丈断崖、凌厉挺拔、锋芒直刺九霄

齐雁看着那柄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的春雨剑,神色复杂的拍了拍沈归:

“啧啧啧,用的都是同一把剑,仅仅在卖相上便已经分出了高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丝难堪呢?”

“滚蛋!”

沈归并没有觉得尴尬,他只是感到有些困惑而已。为何这把上古神兵在自己手中之时,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如今落入张青牛手中,竟仿佛焕发了新生一般?以春雨剑现在这等品相,根本无需有什么鉴定经验的辅助,只要视力没有问题的人,谁都可以轻易看出它的不凡之处!

长剑出鞘之后、剑柄被甩落在船舱门口,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门响,便立刻化为了闽江水贼的催命符!

只见张青牛缓缓挽动了一道剑花,身形与步伐的速率非常迟缓,却也交代的十分清楚;他的一丝一毫、一板一眼、一举一动、一念一行,全都带着一种玄妙的韵律与美感,令人观之而不忍侧目。

天下玄门弟子,大致分位两派。一派位于南康云锦山,主修巫道术法,以炼丹符篆、除魔捉鬼之术而见长,被世人统称为方士;而另外一派,则是位于北燕玄岳山的玄岳道宫,以长生功法、天衍之术见长,被世人统称为道士。

玄岳山门下弟子的修行,乃是以羽化飞升作为最终目标;至于说武学之道,纯粹是为了强身健体、延长寿命而生的附属产品罢了。有鉴于此,玄门武学究竟能不能打,能打几个之类的问题,对于一心想要参悟天地之道的玄门弟子来说,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所谓的玄门武学,就只是长生功法的衍生品;那么说它是一套老少咸宜的健美操,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只是杀伤力稍强一些罢了。

世人皆以为玄门武学的特点,全都是以慢打快、以巧破拙、以弱胜强、以守为攻等等;所以判断玄门弟子的标准,也是惊人的一致:如果对方的动作极其缓慢、看起来像是腿脚不太灵便、或是大病初愈、气血两虚的话,那么就应该一位玄门高手无疑了。

既然张青牛乃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那么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至少旁人人眼中看来,也极其符合情理。然而沈归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这玄门武学的真正威力,与出招速度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张青牛仿佛对于自己的防护能力十分有信心,面对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无数弩箭,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跳一下,仍然固执的按照原本的动作频率,缓缓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造型来……

忽然间、张青牛右脚尖抵在了甲板之上,腰身与大腿微微下方弯曲、右脚尖缓缓踩出一个蹬踏之力,整个人竟飘飘摇摇地平地腾空而起,在众人无法理解的视线之中,缓慢而诡异地飘在了半空之中!

由于他这一次借力、整条沙船也同时向下一沉、借海水送回的反弹之力,整条船竟然微微跳了起来、离开水面足有半寸之后,才轻轻落回海水之中。

切身实际感受到船体跳动的沈归面色一白,对同样心思甚重的盛北川问道:

“盛老爷子,方才的波动,是海浪作祟的缘故吗?”

“老头子我行船弄舟数十载、还从未听说过有直上直下的海浪……”

张青牛纵身高高跃起,看上去简直是练习射术的绝佳靶子。不过好在那些弩箭无法穿破他的内息防护;有这一层防护存在,即便他下落的速度依然十分缓慢,那些闪耀着寒芒的箭簇,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一道伤痕。

起势缓慢、借力缓慢、腾空缓慢、降落缓慢;仿佛玄门武学的模样,就真的如世人所误解的一般,并没什么新奇之处。以这样的出手速度、别说与敌人厮杀搏命、一瞬定生死了;哪怕是去抓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瘸狗,也肯定是要被人家给活活溜死!

从玄门道法的基础理念来说,这大千世界都是阴阳相济、互为依存的对称体;阴阳比例一旦有所失衡,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国破家亡。这个原理放在武之一道也同样适用。

所谓刚者为阳,柔者为阴;快者为阳、慢者为阴。这世上庸人颇多、往往会将不同观感的武学套路,强行定义为至刚至强、或是至阴至柔的功法招式;然而只有力量没有速度,结果就是根本摸不着人;只有速度没有力量呢,即便招招命中目标,也不过就是给对手挠痒痒罢了。

飘然而至的张青牛、以右足尖轻轻踏在海鱼船那窄小的甲板之上。他将自己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流线型的奇妙姿态,轻松自然的化解了高空下坠之力;接下来,他便如同一位自幼在水边长大、习惯在渔船上穿梭嬉戏的孩童一般轻松;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似的扯弄着那柄春雨剑,便随手割断了四位闽江水贼的颈动脉!

玄门武学、原本就不分快慢刚柔,只是节奏与韵律时刻都在变化而已。

如果张青牛仅仅是轻松写意的剑扫四寇,还无法令沈归感到讶异;可人家在那么窄小的海鱼船之上、四剑割开了四条颈动脉,身上竟连一滴血珠都没有沾到!这谁又能相信不是张青牛的有意为之,而相信只是万里有一的偶然性事件呢?至少对于沈归来说,是不相信运气与偶然的。

这位负责指挥的头船之上,原本有五人同乘;如今另外四人全都在捂着脖子的创口、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唯独剩下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头目,正紧皱眉头、望着如同谪仙下凡一般的张青牛!

从未停歇的弩箭雨、看似根本毫无用处;张青牛此时转过身来,捋顺着自己颌下花白的胡须,对着那位头目和蔼的笑了笑之后,左脚便再次轻点,缓缓跃上了旁边一艘渔船的甲板之上!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既然有资格千里远赴登州城、来赚这一份回报丰厚的赏银;那么这批闽江水贼、就个顶个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虽然不理解张青牛到底施展了什么妖法,竟使得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天机弩,今日也失了锋芒;可他们本身也并不精于射术,接舷白刃战、才更符合他们的战斗习惯。

难倒这个怪老道的诡异妖法,不但能防住弩箭,还能防住钢刀不成?

可惜的是,直到他们尽数葬身东幽湾,以身喂鱼之时,仍然没能试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眼看着张青牛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收割着手下人姓名的海贼头目,也终于急红了眼珠!他扯开嗓子、朝着游荡在左舷的四艘渔船高声叫嚷:

“都别管这老杂毛了,全给我朝着船舱的方向射箭!”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令下才刚刚出口,翩然杀至第四艘渔船的张青牛、却转瞬间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感受到了对方剑尖破开皮肤、刺入肌肉、搅碎心脏的全部过程,也看见了一片黑色的幕布悄然落下,掩住了这片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不过这头目毕竟是头目,果然颇有几分急智!正如他生前所料一般,此船本就是一艘空船,没有装载任何物资与渔获,所以吃水甚浅,船速也更快一些;但如今这几十把天机弩调转目标,齐齐朝着船舱射去……

舱中躲着两位伤病员与一名飞贼,在没有任何掩体与防护的前提下、又能如何抵挡这密不透风的箭雨呢?

34.江湖无恩仇

关北路的海宁城码头,乃是整个幽北三路的最南端,也是经年累月都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之上,唯一的不冻港口。然而多年以来,由于幽北三路国力极其贫弱,又一只保守内外纷争的困扰,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仍然没能腾出充裕的时间与银钱,来全面开发这块战略与经济的双重要地。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谛听之前闹过那么一场之后,成功走上台前的兴平皇帝与万丞相二人,也将他们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海宁县。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只要两北在东海关的互市贸易趋于稳定之后,凭着那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商业税收作为支撑,这座海宁小县,也很快就会变成属于幽北三路的申城港口。

当然,眼下郭兴已然大举进犯中山路,整个华禹大陆也被卷入了战争状态,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幽北自然也顾不上发展经济了。

大概在十日之前,这座滨海小县,调防而来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小队。由于这里的位置比较偏僻,所以平时极少会有生人造访;所以这二十位外来人士出现之后,也立刻也就成为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举一动都极为惹眼。

不过令海宁县的乡亲们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二十位军爷既没有在县城中驻防、也没有住进朝廷馆驿之中,反而蹲守在码头附近。这些人分为日夜两班,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架外罩银缎的华贵马车,令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新鲜归新鲜,但谁又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呢?当地的百姓们围观了几日之后,好奇心也逐渐散去,就没人再拿这桩怪事当作谈资、也尽量避免从码头附近经过了……

今夜卯时初刻,天色仍然还是一片漆黑;负责值夜的年轻小卒打了一个哈欠,使劲儿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一边用跺脚哈气的方式给自己取暖,一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南方那一望无尽的海岸线;在他的身后不远,有一位怀抱钢刀、背靠大树的老卒,此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的浑身一颤,也长着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吃了什么美味佳肴一般,使劲儿地咂了咂嘴……

小卒听见身后的声音,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开口打趣道:

“咋了啊赵大爷?又闷一觉啊?”

“哈…海边的风还真他娘的硬啊!你又熬了半宿啊?这哪行去,得学会偷懒知道不?我跟你说啊,这站着睡觉的功夫,可是咱行伍人的基本功!我跟着帅爷南征北站之时,就算是扛着家伙式赶路,也一样能听着兄弟们的脚步声,忙里偷闲的打上几个盹!“

“吹吧你就!这么硬的海风吹着,即便能睡过去、那也肯定得出上一身的透汗,还不得打了摆子?”

“不懂就别瞎说话!小子,别以为自己在咱营里,也算是个耍手把式的狠犊子;但你以为当兵打仗靠的是身手啊?狗屁!”

“啊?那靠啥啊?”

“看啥?来,给你家赵大爷点上一锅子烟,咱爷俩好好论道论道……”

这一老一小躲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之后,一边交流着行军打仗的战场经验,一边分享着同一锅上好的滇南烟丝。

就在二人谈兴正浓,烟袋锅也被二人嘬的烫红之时,那位嘴上长着细绒毛的小卒忽然抬起手臂,指着远处黑漆漆的海面,低声问道:

“赵大爷你看,是不是我这眼睛花了?那边咋好像有船挂灯呢?”

这位赵大爷今年足有四十多岁,眼神已经开始有些花了。他顺着年轻同袍的手指方向、虚眼一望,好像海面上的确有一道昏黄的微光,正在朝着海宁城码头缓缓前进……

“好像还真是哎!你快去掌火上灯,我去禀报王爷!”

说完之后,这位赵大爷急忙胯好了腰刀,直奔北面奔去。不久之后,去而复返的赵大爷脚步匆匆的在前方引路;而飞熊军的统帅,大将军王颜重武,则浑身披挂齐整,左臂托着一顶熊首将军盔,步履匆匆地跟在对方的身后。

“属下见过王驾千岁!”

那位才刚刚燃起码头火盆架的年轻小卒,一见颜重武赶来此处,立刻跪在了沙土地上连连叩首。如果颜重武像往日那般、只穿戴营中制式铠甲的话,他也不会行如此大礼;然而如今颜重武却披挂着陛下御赐的大将军铠,显然就是一个极其正式的场合了。

“起来吧,挂灯!”

“是!请王驾千岁的旨,该上几盏?”

“嗯……八盏!”

“这…是!”

那位赵大爷果然也是个明白人,一见那位小卒叩首领旨以后,立刻奔到树后、取出了一摞用竹圈扎好的白纸灯笼。二人忙了一番之后,码头岸边的灯架之上,已然缓缓升起了八枚白色的纸扎灯笼;如果眼力好一些的话,还能清楚的看见在每架灯笼的正中间,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八盏白纸灯笼、八个奠字、八种截然不同的笔体。

海面之上那盏昏黄的光点,也是由一盏小灯笼所发出来的;它正挂在一艘插满了弩箭的小型沙船之上。这艘夜行海船,仿佛是从诞生了草船借箭这个千古名典的含山县穿越而来;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与豁口,令人看了感觉脊背发寒,不敢细想。

与其说这是一艘渡船,还不如说是一艘鬼船来的更加恰当。

在这艘鬼船的甲板之上,正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道人,他一手拉扯着船帆的朝向、另外一手操纵着平衡舵,显然是正在与逐渐兴起的风浪进行角力。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望水渴死牛,别瞧只是视线可及的一小段海距,可直到这艘遍体鳞伤的小沙船、成功抛锚靠岸之时;距离岸上掌灯,已然过去了两刻种左右。

张青牛果然不负玄岳道宫的掌门人之位,不但轻而易举的斩杀数十位闽江水贼,自身也是毫发未伤;纵然他此时操舟控船的手法有些生疏,但显然也并非是一窍不通;虽然谈不到驾轻就熟,但好歹也将这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安安全全的引入了安全地带。

张青牛跳下甲板之后,一甩手中拂尘,便矮身钻入了树林之中;颜重武以为这个老道是遇上了平生三急,也就没好意思再去叫他。

“沈归?沈归?”

颜重武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甲板,站在船舱门外小心呼唤了两声。

“是黑瞎子吗?进来说话吧……”

颜重武推开那两扇已经毫无意义的舱门,忍受着盔甲带来的僵硬感。缓缓走入了船舱之中。

此时的沈归,正抱着一位上身赤裸、披头散发的老者发呆。这位老者双目紧闭,背上大概生受了十几根弩箭,伤处既有无伤大雅的皮肉伤,也有几道要害死穴;颜重武低头看了看船舱弥漫的猩红,显然这老者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应该已经毙命多时了。

颜重武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沈归的面色来,不过他在这方面的判断一向有些木讷,没能看出任何端倪来;而转过头再看另外一位年轻人,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化不开的悲伤情绪。

显然这位已经毙命多时的老者,应该是自己人。

“沈归,这位前辈是……?”

“北盛南雷,盛北川。”

“原来是盛北川啊……他的大名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怎么?这是他与人结了梁子,被人家偷袭了?”

“不,与人结怨的是我,今日该身遭横祸之人,也是我……你来说说看,这世道有什么公平可言吗?为何每次我自己惹下来的事端,却都是旁人代我受过呢?”

颜重武一时无语,他不清楚情况,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多日未见的老友才是。

把时间再退回到张青牛借剑迎敌之际;当那位闽江海贼头目、喊出了一道再正确不过的进攻方式之后,便立刻被张青牛一剑破心,尸身也栽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然而张青牛的动作再快、修为再高,也无法一次性阻挡来自左右两舷的天机弩箭,实在是顾头难顾尾啊。

这几十名闽江水贼,凭着天机弩那迅猛的射速、以及简便轻松的操控方式;竟在短短一瞬间,将整个船舱用弩箭犁了几个来回。

齐雁的轻功造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说是天下第一,也有吹牛的嫌疑;他耳听箭雨之声骤响,立刻便纵身一跃、施展了精妙绝伦的壁虎游墙、将身子紧紧贴在了船舱棚顶这个弩箭盲区,算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然而盛北川与沈归虽然也有所防备,但此时他们还有伤在身,根本就提不起半分的力道来!

箭雨转瞬即逝,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盛北川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了一句“我明白了!”便立刻翻身一扑、以自己的身躯为盾、死死压住了无力躲藏的沈归身上。

甲板之上,张青牛一改方才那般淡然轻松,反而施展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绕指柔剑,看起来很像是被陆向寅练歪的那一套快剑!短短三个呼吸之间,他便凭着目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先后将那一伙闽江水贼尽数诛杀,并连带着他们那高价租来的海渔船,也一剑斩为片片木屑……

可惜的是,他终究还是慢了分毫,铺天盖地射入船舱当中的弩箭,已将以身为盾的盛北川乱箭射死。可怜这个一天一地的绿林豪杰,死的时候竟连半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35.直面谛听(一)

两日之后的正午,幽北皇宫中的东暖阁,原本是陛下小憩之用的清静书房,此时显得拥挤不堪。垂手在门外侍立之人,个顶个都是幽北三路响当当的大人物。幽北仿照北燕朝堂进行了一番改制,六部尚书与侍郎全员到齐,一正二副、共计十八位朝中大员。此时这十八根幽北柱石全都贴着墙根,仿佛一口大铁锅里的贴饼子一般整齐,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出声来。

东暖阁之中,此时也并不清静。站在门后守卫之人,乃是当朝唯一的王爵大将军颜重武;而靠在月亮拱门旁边的一名男子,乃是关北路的总督大人李子麟;中山路的代总督顾晦顾大人,如今则正在御书斋前打量着兴平皇帝陛下的藏书;至于说在这一整间屋子里,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人,就只有四位而已。

兴平皇帝颜青鸿;已经恢复了本家姓氏的皇后邓怜儿;双腿尽废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以及刚刚返回幽北故土的沈归。

邓皇后眼看着自己的结义弟弟、救命恩人沈归,狼吞虎咽喝完了一碗燕窝粥之后,略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了一句:

“要不要再多传一碗来?书卿那丫头回来之后,就缠着御厨房的大师傅学了几招,现在手艺已经……”

颜青鸿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轻轻咳了两声,皇后娘娘也就不再多言了。而自己则回过头来,看着沈归面前的空碗问道:

“吃饱了么?”

“差不多了。怎么样啊孙老二?我这一身的伤,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利落?”

就在沈归喝粥的当口,眼下已晋升为太医院副院正的孙白术,一直在紧皱着眉头为他检查伤势。如今听沈归这么一问,孙白术也颇有些惭愧的答道: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要不然去找你那个姘……李郡主吧?”

“废物点心,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算了,那咱们直接说事?”

颜青鸿听到沈归这么一说,立刻给了孙白术与邓皇后一个眼神;二人也知情识趣的告退离去;而沈归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已经蓄起胡须的颜青鸿,阴阳怪气的咂了咂嘴:

“啧啧啧,这当了皇帝之后,人就是不一样了!现在你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啊!”

“你想不想试试威风的滋味?你现在只要点个头,我立马……”

“那张椅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坐吧,我可干不了那些婆婆妈妈的活……”

“哎?我刚才看你那一身伤可是不轻啊,我来给你治治……”

君臣二人嘴里扯着泼皮话,眼看着就要动手动脚的闹作一团;窗边坐在轮椅上的万丞相眉头一皱,举起左手握拳、轻轻咳了两声,想着眼下还有李子麟与顾晦在场,必须要出声提醒二人注意分寸:

“咳咳!”

“万瘸子你着凉了?怪事,天天坐在屋里也能着凉?咋?除去跟别的瘸子赛轮椅了?”

……

有沈归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在,所有人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直等到君臣二人的耍闹过瘾之后,沈归这才拽了拽自己被扯到变形的衣襟,朝着万长宁大手一挥:

“摇着你那张小椅子,把东西都拿上来吧。也让我好好瞧瞧谛听那帮铜钱眼里钻出来的臭虫,都偷偷在咱家里做了些什么妖蛾子……”

单看万长宁这副腿脚,使唤他去拿卷宗,显然是有些难为人了。万丞相也不与沈归置气,只是朝着李子麟点了点头,对方便从角落里拉来了一架木制推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簿籍册,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觉得无比烦闷:

“禀中山王,此乃近两年时间左右,有关于谛听、或者可能与谛听有所牵连的事件总卷;大半部分乃是傅……余下的则是由万丞相与在下负责补齐的。”

沈归听到“傅”这个字眼之后,心中立刻犹如针扎一般抽痛起来;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着李子麟,嘴角一撇,没好气的说道:

“李子麟是吧?能在李家外戚的严密控制下苟活到今天,你也算是个人才了,就是人有点欠。李总督拉来这一车的卷宗,这是想要考教沈某的眼力?就不怕我娶了你们家大小姐之后,给你买一双小鞋穿穿?”

“属下不敢。”

沈归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连随手翻一页的兴趣都没有;他扭过脖子,朝着正在书斋前用功的顾大人喊了一声:

“顾兄!顾兄!”

顾晦一直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畅快遨游,直到此时耳边传来沈归的呼唤之后,这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下……下官在。”

“中山路战况如何?”

“战情……不太乐观……”

正如顾晦所言一般,如今郭兴大兵压境,整个泰宁县已经也被焚为一片焦土;他作为中山路的代总督,本该忙的焦头烂额;但此时能够奉召入京,还对亏了他这个傀儡总督的身份所赐。而他的夫人黄玉梅,正坐镇在青山城的府衙后堂,整日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账目与调度细则之中,连休息的时间都十分难得。

两军不久前刚刚在泰宁交锋,联手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攻城战。从战后分析看来,此战敌我双方指挥之人,皆存在重大失误。

对于幽北一方来说,作为中山路、乃至对漠北作战事宜的总负责人——泰宁大将军丁朔,应该为这个惨烈悲壮的败阵,承担全部责任!不过考虑到眼下战情如火,临阵换将更是军中大忌;无可奈何之下、兴平皇帝便决定暂时扣下他兵败乞罪的奏折,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其实抛开唯结果论的角度不谈,丁朔此战失利纯属意外,调兵遣将方面并不存在什么巨大的硬伤;他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郭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毕竟谁能想到谛听的触手,竟然可以伸到这么遥远的位置,更与那个几乎撬动了大半北燕民心的华神教联手,一起扶持起了名不见经传的神石部族呢?

丁朔事先定下的计策与盘算,全部都是依照着漠北往年用兵惯例为出发点,起码在战事开始之前,还称得上是对症下药。可谁又怎想到饱受“攻城困难症”折磨了成百上千年的漠北人,竟会突然间痊愈了呢?

丁朔的防备重心,全部放在那些来去如风的漠北铁骑身上;所以在他看俩,对方此战仍是围点打援、暗度陈仓之计。否则的话,他又怎会严令各城守军不得擅自行动,维持坚壁清野、依城据守的基本策略呢?

再者说来,丁朔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但举荐他的李子麟,可是一位绝顶聪明的明白人。想必能进入李子麟法眼之人,用兵手法就绝不会僵化至此。

当然,此战对于漠北一方的统兵将领——郭兴来说,也同样谈不上是什么大获全胜、开门见喜。

漠北铁骑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华禹大陆公认的事实。所有人都曾在暗中猜想:如果让这些马战无敌的漠北蛮子,得到武器甲胄与攻城器械的辅助支持,那么最终能够一统华禹大陆之人,也就无需再做他人之想了!

而郭兴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为下山猛虎亲手插上翅膀的机会!然而神石部族这头会飞的老虎,踏入中山路的首战,就被泰宁县的区区两千余二流守军,打了一个灰头土脸!己方可是在军械、粮草、装备、兵力等一切因素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采用突放冷箭的方式,强攻一座幽北边境小县!

实力如此悬殊,有信算无心之下、竟然还被对方阻击了整整一个日夜!这就相当于一位挎弓配刀的成年壮汉,暗中偷袭一个淌着清鼻涕的光屁股娃娃;结果却被这个孩子三拳两脚打掉了满口牙齿,还顺手砸断了一根鼻梁骨!

这种双方实力差距极其悬殊的战役,哪怕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也无法彰显郭兴的用兵之术;更何况他花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结果却只煮出了一锅夹生饭呢?

对于郭兴来说,这也不光是一场战术上的失败,更是一场战略方面的失败。

自从东海关那场举世瞩目的最终决战过后,他郭家人的风评便急转直下,从北燕护国柱石、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整场虎头蛇尾、全军尽没的平北之战,也必然会变成后世兵家的必读经典战例;而他郭家两代人,也都会成为沈归用兵之道的一个注解与佐证。

此时此刻,战火已经重新燃起;而主动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的各朝各派,每一方人马心中都有着一把小算盘。而郭兴的根本意图,就是想要借助神石部族的力量,重新站在华禹大陆的桌前,获得一个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只想亲手击败沈归、用他的头颅与鲜血,重振郭家往日的荣光!

其实他的这层想法也十分明显,包括他的新主子——神石部族的朝鲁汗王在内,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从粮草供给的角度来说,明显是先扫平有幽北粮仓之称的东幽路,才更为划算一些;而如果是为了迅速覆灭幽北的话,那么也应该是从关北路进犯,直扑奉京城才是!

也许是两军实力悬殊过大,郭兴的后台老板也认为幽北三路的覆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才会交出用兵的绝对自主权,用来换取郭兴的那颗赤子之心吧?

36.直面谛听(二)

郭兴心中抱定一雪前耻的心态出兵,可他却从未想到,泰宁县的守将与知府大人,竟然还是两条死战不退的硬汉!他们竟然在前有大军突袭压境,后无友军可以迅速驰援的情况之下,选择了最为愚蠢的困守孤城、与他们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强大对手,耗到了最后一刻!

也正是因为他们耗了这一天一夜的功夫,郭兴这次猝不及防的全军突袭,已经收不到良好的后续效果了。

以往那些幽北边关守将,只要耳闻漠北大军的马蹄叩边、立刻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什么尊严气节、君恩廉耻,全都在生命威胁面前、显得无足轻重!包括初阵未曾露面的漠北人在内,也只见过开城献降的县官,何时遇见过死战不退的守将呢?

然而泰宁守将万志海的胆气与能力,并不像郭兴揣度的那么不堪;而赫新年的胆子虽然不大,但他一直都在城中组织百姓灭火躲箭,压根就没机会害怕。如此一来,两边都等于蒙着眼睛卯上了劲,哪方都不愿、也不敢轻易后退半步!

城破之后,郭兴看着华神教的满营伤兵,心中直觉羞愧难当。如果不是他想一战打寒幽北三路的人心,如果他不是固执的仅仅强攻背面城墙,这场首战,本来拿下的更加轻松一些!

至于他后续的焚城之举,其中也多少包含着一些转移世人注意力的想法。现在整个华禹大陆都说,郭兴此次的残忍行径,只是为了报复沈归在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罢了;而没人去质疑他的战法是不是得当,指挥是不是正确了。

并不是郭兴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误;而是因为只有一个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郭兴,才可能令幽北三路各地守将的胆气尽丧,不敢直视神石大军的锋锐。

不过事后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一点:泰宁县对于幽北三路来说,的确是一块鸡肋;但是对于漠北人来说,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郭兴花了这么大代价攻下城池之后,竟然选择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而他自己则率领近二十万大军、沿途在荒郊野外扎营修整!莫非这仇恨二字,就真的比一座可以充当辎重中转站的坚城还要重要吗?

还是……郭兴被东海关的那一场大火,彻底吓破了胆子呢?

沈归当然清楚,一个无法破除的心魔,可以给人的心态与行为,带来何等深远的影响;但他作为那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却并不认为郭兴会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所以他选择大军在野外扎营,应该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只是由于己方的情报暂时不全,还无法猜测而已。

两军首战的惨烈程度,着实超出双方的心理预期。所以郭兴在拿下了泰宁县之后,一直都在野外扎营休整、等待后续部队集结入境、顺带整修肃清沿途各地的辎重运转通道,精心深耕着已经纳入漠北版图的幽北土地。

像是这种步步蚕食、稳扎稳打的保守行军方式,既不是平北军的惯用战术,更不是漠北军彪悍风格。不过这种保守谨慎的用兵之道,也是占据绝对优势一方的最好选择。眼下漠北大军,已经用这种逐步蚕食、精心消化的进军方略,逐渐拿下了泰宁县附近的村镇乡县,并且还将沿途的土路与栈道进行了拓宽修整。

时至今日,按照他们以往的推进速度来判断的话,那么不超过七日之后,神石部族的先头部队、将会抵达扶余城的北大门以下!

中山多山地,再加上幽北三路国力贫弱,所以大规模的坚城本就不多。如果一旦神石联军过了扶余城这最后一根钉子,那么整个中山首府青山城以北的土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守了。

听完了顾晦的叙述之后,整个东暖阁中重新陷入了一片沉默。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而方才面对蛮横无理的主家姑老爷、仍维持着不卑不亢态度的李子麟,此时脑袋都差不多要垂在地面上了。

那个泰宁大将军丁朔,可是他举荐的人才啊!现在泰宁县就丢在了他的手里,自己作为举剑之人,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

沈归耳朵听着顾晦复述战报,手上却一直都没闲着。他刚刚把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从窗口推开,如今正在翻动着窗边的一个大木箱子。可随着顾晦的声音消失,他也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低落,这才纳闷的回过头来,用疑惑的语气说道:

“不就失了一座边城和几个村县吗?你们脸上这副亡国奴的表情,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最为熟悉兵事的颜重武叹了口气,将自己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低沉的说道:

“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呢?历朝历代,漠北骑兵都是王者之兵,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这支天下第一强军,获得了谛听与华神教的鼎立相助、也就有了充足的甲胄与兵器、辎重供给、甚至连步军与民夫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然,强调神石联军的可怕之处,也不是我有意为丁朔开脱;但你我都是知兵懂兵的人,面对这样的一支漠北铁军,我反正想不到该如何抵挡才是……”

沈归没接颜重武的话,反而从箱子底部取出了一个做工颇为精巧的木匣。他眉开眼笑的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托着匣子走到了颜青鸿身边:

“陛下您生活不错啊,这玩意儿从哪弄的?”

“哎?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啊?士安,是你放在东暖阁的吗?”

本来众人聊的都是国家大事,结果被这君臣二人一打岔,也全都将目光注视在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木匣子上。满脸都写着苦大仇深的万丞相,此时脑袋都快被他给气炸了;可陛下问话又不能不答,他只能没好气白了木匣子一眼:

“哦,这是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南洋吕宋岛国使臣,进贡给陛下的南洋草药。孙太医说不辨药理、不建议陛下胡乱服用,我就随手扔进箱子里了。”

“什么草药,这玩意儿是吕宋淡巴菰!好东西好东西……”

沈归仿佛没看见万长宁铁青的脸色,眉开眼笑的点起了一盏油灯,美美的卷上了两只吕宋烟,与颜青鸿一起眯着眼睛、吞云吐雾起来。

“咳咳……糟践了糟践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玩意儿那得放在有湿气的地方保存……”

“咳咳!我说沈归啊,中山路可是老王爷的故土!现在眼看就要落于贼子郭兴之手、你就不能正经一些?想出个办法来?”

万长宁收到了李子麟一个眼神,只好硬着头皮提起了已然在南康战死的老王爷郭云松。果不其然,东暖阁因为老王爷这三个字,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沈归面色如常,只是沉默的抽着吕宋使臣进贡的淡巴菰。那失去了水分的干烟叶,燃烧出浓烈呛人的大团烟雾,很快就将整间东暖阁弄得仿佛火场一般。

可能是视线被阻,沈归起身推开了窗子,那刺人双眼的浓烟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直站墙外侯旨的十八位朝廷六部重臣,也不知是哪位大人格外具有防火意识,一见窗子中飘出浓烟,立刻手舞足蹈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驾……”

“闭嘴!“

屋中颜青鸿的一声暴喝,立刻将混乱的场面平息下来。沈归也自觉有些失态,嘴角一扬,扯出了一抹微笑,叼着烟卷从木轮架上翻找出了华禹全境图,平铺在了颜青鸿面前:

“那我就照顾照顾残障人士,说几句正经事。单从图上来看,过了扶余县以北的国土,本就是一块向漠北草原凸出的孤岛,只要对方不是为了劫掠钱财与粮食而进犯中山路,那么即便我们不断向泰宁县及其周边增兵,也很容易被机动性极强的漠北骑兵穿插包抄,彻底被斩断后路。所以在我看来,整个扶余县以北的土地,其实对于幽北三路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之后,沈归手指向右一划,指尖直抵东南方向的扶余城。

“现在我们再看这里,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附近水源极其充沛、城墙之下更有一道护城河可以作为城防依托,可谓易守难功。而且从战略位置来看,扶余城虽然位于中山路以北,却可以与大荒、青山二城遥相呼应,构筑一个三角防线。所以,这扶余城才是中山路实际意义上的北大门;据我猜想,这也是我家那死鬼老爷子,将中山督府军的主力,安排在扶余城驻防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只要这座坚城还握在咱们手中,那么至少可以保住中山与关北两路无虞。

颜重武有些急躁,指着扶余县大声嚷道:

“我们当然知道扶余县的重要性,但郭兴已经不是原来的郭兴了!神石联军兵强马壮、钱粮充沛;更组建了一支盔甲兵刃齐备的重装铁骑,再加上原本的游骑家底,华神教的步兵、辅兵、辎重三军,以及谛听提供的大批量新式攻城器械,仅靠着中山督府军那不到八万的兵力,又如何抵挡啊!”

“就那么挡呗?有什么问题吗?”

37.直面谛听(三)

沈归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立刻让颜重武气急败坏起来!

“你能不能回回魂,想一想我方才说过的话啊?现在的郭兴,已经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上的那个郭兴了!而今日他所率之兵、也是神石部族的三方联军,而并非是北燕王朝的平北军了!”

“郭兴……不是当年的郭兴了?什么意思?难道郭孝阵亡之后,他又认了一位义父?还是他随家中寡目改嫁他人了?后爹叫个啥名啊?”

“咳咳!!!”

沈归听着万长宁的咳嗽声,立刻又翻出了一个白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浓烟之后,颇有些无奈的对众人解释起来:

“你们的担心毫无意义。单从泰宁县的交手情况来看,郭兴还是原来那个郭兴,而且今时今日的郭兴,比原来那个愣头青还更好对付一些。无论他带的兵是漠北人也好、北燕人也罢,只要制定进军方略之人是他,那么人数再多、实力再强也都不足为虑!直说了吧,郭兴所部看似来势汹汹,但我根本就没担心过中山路的防御问题;反而真正令我担心的部分,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个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

颜重武和顾晦这一对文武拍档,一直都在东海关以北的锦城附近任职;所以他们对于东海关的大小事务,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可这二位听到这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疑惑,显然谁也弄不明白沈归为何会忧心东海关。

不说同盟合作、也不谈停战协议之类的废话,单说眼下北燕王朝自己家里,日子过的也很不太平。尽管漠北草原的西线霸主,金帐部盟的穆格尔,目前还是按兵不动、而且也并没有率军南征的征召!可北燕王朝的自家后院,如今却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

信安侯周长风自承秦王封号,与祸乱西疆多年的大小金童佛沆瀣一气,全军高举黑旗身披黑甲、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潼关待命;只待神都洛京的双边会谈有了最终结果,秦军立刻就会兵出潼关、全军迅速北上,直取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

明眼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洛京城中那场所谓的双方会谈,就只是名义上的会谈、两边来走个过场罢了。毕竟秦军主帅周长风所开出的无数退兵条件,都是以天佑帝亲自颁布一道罪己诏、并在罪己过后、选择退位让贤为首要前提的。所以名义上虽是会谈,实际上只是双方在履行开战之前的必要礼节程序罢了。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两北之间根本就是一对覆灭在即的难兄难弟,彼此间更是唇亡齿寒、互为项背,东海关又怎会有意外发生呢?

万长宁果然还是那个智慧超群的万长宁,经沈归这么一提,他立刻略带疑惑的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说,周元庆根本就挡不住西北联军的兵锋?”

“正是。我虽不了解北燕军中的真实情况、但他们的整个文官梯队,却早已经烂到了根上!两国交战看似是兵家之争,但实际上却是双方在进行一场国力的消耗战。周长风父子经略三秦腹地多年,长安城又是天下商家的首善之区。以此膏梁坚固之一隅、而敌北燕腐朽没落之全局,也并非是什么天方夜谭。况且,以谛听一贯的行事作风、再加上我对于周长风其人的了解,想必在西北联军的背后,也绝对少不了谛听的身影!”

颜青鸿闻言,低头看了看图上标注着潼关的地理位置,又把自己放在天佑帝的角度来揣度一番,后背立刻冒出一片冷汗。

沈归说得没错,站在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战场上的兵法韬略与两军实力差异,只算得上是小得小失而已;而两军真正的决胜战场,其实是发生在后方国库之间的较量,还有双方文武官员,在互相协作上的默契与信任程度的比拼。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不会有人流血,更不会有人受伤,甚至连敌人的模样都无从得知;但双方在这场战役上压下注码,却远远超出历史上任何一场以血腥惨烈而著称的残酷战役。

胜者通杀,败者尸骨无存。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句乐府诗的本意,乃是用来规劝世人不该喜新厌旧;但站在君王御下的角度来看,破旧立新,却是一个十分必要的常备手段。

为何北燕与幽北的吏部,每三年要进行一次官员考评?为何南康王朝各地的主管官员,最长的任期也只有八年呢?不久之前,沈归在儒府学派驻地——西林城,那些耸人听闻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说明落地生根的危害性了。根扎的越牢固,那么拔除的难度也就越高、牵连也就越广,伤口也就越难弥合。

北燕王朝的两位当朝阁老,都是千古难觅的辅国良才。但是捉贼怕见赃,人才怕见双;往往越是才华横溢、天赋异禀之人,性格也就越固执,非常容易一头扎进牛角尖里。

这些人往往智慧超然、才思敏捷,根本不愿意与凡人进行通力合作,更不愿意接受一个与自己意见相悖的聪明人参与其中;所以这种人在掌权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之上。

这不仅仅是对权力的渴望、也是令行禁止、集中力量的必要手段。老人都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说得也是同样的一个道理。可那些为人君王者,往往为了避免能臣功高盖主,或者皇权被豪族门阀架空的情况出现,也都会利用这个人性上的缺憾,玩出一套被称之为“帝王心术”的平衡手段。然而就是这种制衡术,平日看似对君王与朝廷、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良策;可一旦有了外部势力入侵,一举打破了平衡局面的话,那么王朝的根基便会迅速溃烂,崩塌的速度之快,绝对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力。

北燕王朝的基础构架,本已经被王放与蔡熹这两头老狐狸,斗了一个千疮百孔;华神教的出现,又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病体之上,多生出一枚大毒疮。而眼下蛰伏多年、此时正欲展翅翱翔的周长风,便是打破平衡的外部势力。也可以说,如果北燕王朝真像它表现出来的那般腐朽没落,那么周长风很可能连一场硬仗都无需拼杀,直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沿途军民人等山呼万岁、箪食壶浆的夹道欢迎之下、率西北联军直接杀入燕京紫金宫也就是了!

纵然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彼此身上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可对于成熟的上位者而言,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该只存在赤裸裸的利益关系,绝不能以个人好恶、恩怨纠葛所左右。

唇亡齿寒的道理,无论是周元庆还是颜青鸿,都无需旁人的提醒。

而对于沈归来说,谛听与他个人之间,有着一笔笔倾尽华禹万千江河之水、也难以冲淡的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共存于世;而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巨额财富的最终目的,也无需沈归再费尽思量,答案便摆在了朗朗乾坤之下。

他们之所以会倾力扶持周长风与朝鲁,当然不会是因为那种虚无缥缈的盟友关系了!这两位心怀不轨的阴谋家,充其量也就只是谛听选定的药渣而已,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谛听来说,财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他们选择用泼洒金银的方式为诱饵,将整个华禹大陆变成战火纷飞的人间炼狱!

待日后人口锐减、诸侯厌战、民心思定之时,再由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南康王朝强势介入、彻底廓清寰宇、平定战火,并重新制定人世间的游戏规则。谛听这些人,是想在废墟之中,重新创立起一个以南康体系为基本构架的大一统王朝!

无论是神石部族的朝鲁、还是追逐龙椅的信安侯周长风,都自以为正在倾尽全力的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可他们的气量与图谋,与谛听重启华禹的计划相比,眼界心胸之狭窄,真令人可发一笑。

所以从长远来看,如今战局中的每一位参与者,都只不过是谛听重建计划的一把干柴而已。包括北燕与幽北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具备角逐最终赢家的入场资格。

这算不上是什么阴谋,而是赤裸裸摆上台面的阳谋。谛听撒金成兵,不费南康一兵一卒,便用从他们口袋里赚来的银子,勾动了各方豪杰那无处安放的壮志雄心!

站在沈归个人的角度来看,谛听的计划真可谓是精彩绝伦!虽然此举难免会导致华禹大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但经此一役,也确实能把四分五裂的华禹大陆重新捏合在一起、并可以遵循谛听已经逐渐完成的路线前进,很快就会重新走上正轨。如果能得到预设中的结果,那么忍受一段时间的战争,牺牲一大部分人的性命,或许也还算是值得的事。

可是一条生命,又该如何计算确切的价格呢?牺牲何人、又保全何人,又该由谁来进行抉择呢?是按照挑牲口的体检方式?还是按照智力选拔的科举方式?或者直接抽签抓阄、赌一赌虚无缥缈的运气?无论何种方式,都需要由人类来实施完成;既然有了人为参与的可能性,所谓的公平,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新旧世界、都受困于人祸的话;那么谛听所谓的新华禹、和现在的旧华禹之间,又有什么根本区别呢?

38.直面谛听(四)

提出创造新世界构想的宋行舟,虽然是一个天灵脉者,然而却并不是神,更无法左右天地间的运转法则;而作为计划具体实施者的关北斗,也只是个有些本领的道士而已;他的观衍术虽然准确率高的吓人,但说到底也只是凡人术法,与天地正道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观其行知其心,只怕谛听的这些人,都将自己摆在了过高的位置上,操心起了人类发展与前进的轨迹了。

纵然眼下台面上的各方势力,都几乎被谛听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整盘棋局已近定势,直到收官之前,也很难再出现意外状况了;然而沈归却仍固执的不看好谛听这盘改天换日的大计,更不认为他们能够引导华禹大陆的芸芸众生,成功走上所谓更加文明先进的道路之上。

归根结底,沈归就是不觉得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是可以经由某些上层精英团体向前推动罢了。

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谛听只是想发上一大笔国难财,沈归也绝对有着充足的理由,把他们的锅台碗筷全部砸烂!

之前的谛听,在沈归眼中就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朦胧模糊;可随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与沈归亲自接触的顶层人物越多,真实意图也就暴露的越明显。当一个人或是团体,对某件事物产生了志在必得的念头,那么再没有任何神秘可言了。

砍价之时不能露底,也是同样的道理。

通过郭兴首战的战报,沈归自认为已经将谛听此举的真正意图,摸透了七成左右。他看着忧心忡忡的东暖阁众人,指着图上开始具体排兵布阵:

“先说中山路的防御布置好了。泰宁大将军丁朔,是子麟举荐的人对吧?那么细节方面的问题,我们留就给丁将军自由的发挥空间,准他相机行事即可。大方向上可以凭东幽边境的扶余城、以及关北边境的扶州城,作为整体防线的左右两翼;以中山首府青山城作为防线中心。三座城池彼此守望相助,构筑出一个呈倒三角形的内凹防线,将所有中山路可用之兵,分配在这三座坚城之中收缩,只等郭兴率军来攻。”

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听完之后,看着幽北全域图皱了皱眉:

“这个防守方略稳妥有余,却有些过于保守了。面对如此强敌,我们只有出些奇招,才可能搏到一个以弱胜强的机会。”

沈归听完点了点头,却没有解答李子麟的疑问,而是转头对万长宁开口询问:

“小忆和十四出事之后,朝廷的情报渠道是由谁来接管的?“

“……暂时是我来代管的,不过我没走过江湖,不太熟悉这方面的事物,光是维持日常运作已然非常困难了。那些江湖人在我手里,不但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还隐隐有互为拖累的趋势。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举荐一个人来接手吧?”

“既然如此,那我找好人选之后,让他自己去清泉茶社交接。”

说完之后,他又挠了挠头,看着颜重武那张黑灿灿的脸庞,颇有些犹豫的问道:

“黑瞎子,你的飞熊军现在驻扎在锦城?还是原本的五万人马吗?”

“半年之前,陛下许我额外扩军五万。但我飞熊军的选人标准一向极其严苛,目前也只征到了三万之数;而且这三万人马,现在还都是些没整训完毕的新丁,一旦拉到两军疆场之上,战力如何谁都无法预计。”

“好,把这三万新人交给我吧。”

颜重武听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颜青鸿,见兴平皇帝微微点头之后,这才开口答复沈归:

“好!连带作为教官的三百名飞熊军老兵,一并都归你调遣。不过为何你舍中山督府军这样的强军不要,却反而借我这三万新丁呢?”

“这三万人本就不是用来正面厮杀的,战力如何根本也无所谓。李子麟,你与朝鲁之间的私交,大概是什么程度?”

经沈归这么一问,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向李子麟;其中尤以颜重武最为激动,甚至都把右手握在了腰间那柄御赐战刀之上!

李子麟被沈归一语道破与敌酋朝鲁有旧,竟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淡然的说道:

“去年向漠北运粮之时,曾与他打过一次交到。不过那时候朝鲁,仍然还是奴隶身份、所以我与他仅在交接之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过,当博尔木汗病逝之后,他暗中曾派来一位秘史,想与李家商号私下接洽一笔大生意。他们神石部盟想要大批量的购入粮食,不过那时我也才刚刚接任总督之职不久,政务缠身,根本无暇顾及李家的粮食生意,便回绝了那位秘史的请求。”

“回绝了?话说死了吗?”

“生意人谈生意,什么时候说过死话?”

沈归听到这个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木制桌面,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约过了十息之后,沈归眼前忽然一亮:

“你握着李家私兵,哦,现在叫齐元军对吧?回去挑上一支五千人左右的队伍,不需要找那些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只需挑那些身高体壮的莽汉、给他们配备最好的兵器铠甲,起码也得是那种内里暗藏云纹、工匠镌刻姓名的极品货色。这五千人什么都不用干,就在扶余城以北、与中山路接壤的位置,沿途安营下寨。事先说明啊,每日的整军训练可不许停,还得改为一日三练,什么口号啊军鼓的都给我敲的震天响,声势造的越大越好!”

李子麟听完之后,刚想开口询问细节,可沉吟了半晌之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如果陛下没有异议的话,那臣下便即刻启程、赶回大荒城调兵备战。”

“去吧,调兵遣将之类的事,朕是一窍不通,中山王怎么说你怎么做便是,无需事事奏报。”

“是。臣下告退。”

说完之后,李子麟又有些踯躅地回望了一眼大权独揽的沈归,随后才低头退出了东暖阁中。

“顾兄,正如我方才所说一般;虽然中山路看似岌岌可危,实际却并无什么大碍。你等只需谨守扶余、青山、扶州三城即可;以郭兴今日的心性判断,他绝对不敢强行突破这个倒三角防线。调兵遣将之类的事,贤兄尽可交由泰宁大将军代为决断;至于民生政务辎重之类的琐事,贤兄要多听嫂夫人的意见。当然,中山路的大方向,还是要靠贤兄亲自掌舵的……”

说到这里,沈归刚打算打发顾晦出宫,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扭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对颜青鸿请示道:

“禀陛下,沈归想替泰宁大将军丁朔,讨一道表彰。”

颜青鸿闻言之后、立刻取来一道空白旨意;他先在左下角加盖了玺印,又签上了自己的帝号与年号之后,随手将旨意递给万长宁,这才开口询问沈归:

“我表彰丁朔什么?表彰他把泰宁县给弄丢了?表彰整个泰宁县被敌军围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他却未发一兵一卒?”

“陛下想要表彰泰宁大将军用人得当,将万志海这一员铿铿虎将、调往泰宁县驻防。万至海以宁死不降、战死方休的忠勇英姿、向幽北百姓表明了陛下守土抗敌之决心,其忠其诚、其智其勇,堪称幽北万千将领之楷模!”

“哦……驴鼻子前挂苹果,应该应该!追封万志海为泰宁侯,并以三公古礼发丧;召其家中长子入太学馆读书,赐其原郡家乡以“志海”命名,并于当地南口竖起一道丰碑,上刻泰宁侯战死报国之壮举!等等,还有与他一同壮烈殉国的知县赫新年、以及阵亡的在泰宁县的两千将士、两百官吏差丁,所有人尽数追封赐银、按官升三级的规制如数发放,不可遗漏一人。”

颜青鸿说完之后又咂了咂嘴,用商量的口吻询问沈归:

“可这丁朔毕竟首战即失利,我即便能昧着良心签下一道表彰,力度上也很难拿捏啊……”

“没有那么复杂,陛下此举只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朝廷对首战失利的泰宁大将军,仍然十分信任罢了。依臣下看来,赐他一套像样的御赐将军铠足矣。”

“嗯,那朕就给你这中山王一个面子。”

丁朔的处理意见敲定之后,顾晦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领旨叩首而出。而颜重武刚刚接过了门口总管大太监递来的一壶温茶,自己先喝了一杯之后,这才将茶壶放在桌上:

“没我飞熊军的事了吧?那我也回锦城调兵去了,顺带看着那个让你放心不下的东海关。”

沈归拦住了颜重武;伸手摩挲着下颌,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羊皮地图之上;他思索良久,这才不太确定的抬起头来,看着颜青鸿说道:

“黑瞎子与他们不同,他在幽北军民的心目当中,身份极高、影响力极大,乃是乱世之中的一枚定海神针。他如果不能吃透我的全盘计划,那么日后一定会出现许多纰漏。所以尽管我的思路也还没有全部理顺,但姑且借着这个机会说个大概,此计是好还是歹,大家一起参谋参谋……”

39.业余与专业

沐浴在战火之中的中山路,神石部族大军的马蹄,反复锤锻着刚刚化冻的土地,奏响仓惶而萧索的鸣音;然而距离这个修罗场、仅数百里之遥的奉京城,竟仿佛根本没人闻到半点血腥味。

刚刚走出皇宫南门的沈归,已然在宫中洗尽了一路之上尘土与疲累;此时他周身上下皆是一袭簇新:顶束偃月白玉冠,身着月白色束腰武士服,脚踏玄色云头履,背负黑色长条包袱,看上去就像是初访幽北的游侠儿那般潇洒,引得街上的女儿家纷纷侧目、偷眼观瞧;一旦谁与这位英俊侠士对上了目光,那一张张各有千秋的俏脸、往往都会晕出一抹醉人的石榴红来。

皇城南门外这一次故地重游,不免令沈归有些触景伤情之感。曾经许多故人、眼下已经都化作了一捧捧尘土,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一般。而那些曾经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如今回头再看,也都不再那么鲜活了。

岁月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那些曾经活灵活现的面孔与情愫,此时分明尚未走远、却已经变得腐朽而苍白。

沈归背着那柄春雨剑,一路上逛着游着,便来到了清泉茶社门前。这间幽北三路最顶尖的茶社,原本的东主是一位伤了宗筋的半废之人,名叫单清泉;而现在的东主兼掌柜,名叫李清,也是一个六根不全之人。

沈归踏入茶社前厅之时,乃是午饭过后、晚饭之前的当口,更是茶馆戏院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段。有一位左手拎着大铜壶、右手托着手巾板的跑堂伙计,一见有客进门,立刻忙里偷闲的嚷起了生意口来:

“诸位贵客慢回身啊!壶里的水可是刚滚开的,烫坏了小人可赔不起!门口这位侠客爷,恕小店今日招呼不周,包座的都来齐了,麻烦您自己寻寻、看哪位愿意与您搭桌共饮,小人伺候完了前面的几位,立马就给您端去一碗高的(好茶叶)!”

沈归没理会这小伙计的一番客气话,抬头四下扫了一眼,便发现了歪靠在栏柜后面犯困的掌柜——前任四品内廷总管大太监,李清。

李掌柜仿佛也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回头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小中山王。他眉头一皱,随即扬手拽过来了一个路过的小伙计,压着嗓子用虚声对他说道:

“都到时候了还不开场,他们是不打算干了吗?你在前面盯着点客人,我去后台催催那些戏子。”

说完之后,他用眼神一夹沈归,自己则撂袍迈步走向了后堂。

沈归循着他的脚步刚进后堂,李清便反手关上了木门,并朝着一位刚刚勾齐了半张脸谱的旦角挑了挑眉,对方也会意的抄起罩箱子用的一块黑布、紧紧披在身上之后,便猫腰纵身蹿出了窗子。

沈归眼看着那位身手敏捷的花旦飞出窗外,也未多加理会;反而是先仔细环视了四周,看了看整个后台的江湖艺人……果然,全都是生面孔。

“李掌柜,怎么不见乌江客呢?之前我曾听过他说的一回四面楚歌,嘴皮子功夫是真不错啊。按照我离开幽北的日子推算,如果先生没多压书的话,最近怎么也该说到东西两汉了吧?”

李清没多言语,只是从一个破柜子里取出了一方醒目、一柄折扇,轻轻放在了沈归手中:

“乌江客刚开始说《王莽篡汉》的时候,一条老命就丢在梦里了。”

沈归拿着这两样遗物抚摸了半晌,脑中回想起那个不太喜欢自己的倔老头,物是人非的伤感之情,立刻涌上心头;可他才难过了一瞬间,竟然立刻瞪大了眼睛,满面狐疑地看着李清问道:

“评家门人三宗宝,这扇子和醒木都是本主正物没错,可另外一方手帕去哪了?”

“哎,他就是被人用手帕活活勒死的!我发现他遇害之时,他的舌头就包在了那一枚手帕之中……下葬的时候,我就一起放在坟里陪葬了。”

毫无疑问,单就他这个回答而言,对于江湖情报系统的运转方式,这个李清比起他的直属上司万长宁来,也高明不到哪去。沈归知道,那些江湖人不但叫不逊、更有着十分严重的排外心理。让他们与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相互配合,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战情紧急,想比你也心中有数,我也无需多言了。今日夜里,我会安排一个人来与你接触;以后你就与他私下对接,无需上报万丞相了……”

二人刚说道这里,清泉茶社的屋顶上方、却突然传出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声响;与此同时,戏台两侧的琴师也打响了开场锣,两场热闹无比的戏码,在清泉茶社前后二堂、同时拉开了序幕。

台上唱的是《战长沙》,魏延与黄忠同场上;后台唱的是《刺王僚》,沈归扮演遇袭的吴王姬僚。

此时沈归的伤势还未痊愈,一丁点内息都无法调动;但他的视力与听觉,却仍然完好无缺;判断能力与江湖经验,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清楚的听到在那一声细微的闷响之中,还附带着利刃刺透布帛的撕裂声。如此想来,就定然不会是那位上房警戒的男旦、不小心踩破房瓦,才发出来的异响……

沈归才刚刚抬手止住李清的后话,由打窗子外面、便荡进来了一位周身上下裹着一层黑布的人。李清一见那位男旦去而复返、心中不禁有些恼怒:

“怎么又回来了?我和王爷还有话说呢,不知轻重的东西!”

“有情况!”

这位罩在黑布之中的男子,回话的声音略显软柔,非常符合旦行的发声习惯,就连李清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可疑之处。然而沈归听完了对方的回话之后,竟立刻解下了身后那柄春雨剑,语气淡然的对李清说道:

“杀了他。”

仅仅三个字出唇,包括李清在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杂事,将视线全部集中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王爷身上!

“王爷恕罪……小丁宝他平日里……”

“我说,杀了他!“

李清好歹也是当过四品总管大太监的人,立刻就听出沈归语气之中蕴含的冷意。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咬了咬牙、对那些正在围观的江湖艺人摆了摆手……

一阵杂乱的兵刃摩擦声过后、各道门窗出口前,已经分别站定了一位手执利刃的江湖艺人。他们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把整个后堂守的是水泄不通;与此同时,一位即将上场的红脸艺人,身手取来了妆台边的一柄青龙偃月大刀,口中喝骂着“看我一刀劈了这狗日的!”,一边向前迈步、越过沈归之后,直奔包裹在黑布之中的男旦斩去!

嗤啦!

又一道兵刃刺破衣料的声音传来,整个后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戏台前面唱的热热闹闹、白脸的魏延与黄脸的黄忠,正在台上商量着御敌之策,锣鼓家伙也敲得板起眼落,观众更是看的如醉如痴;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出《战长沙》的主角人物,此时已经魂归九霄了。

明明是一出《战长沙》,为何会变成了《走麦城》呢?

沈归抬起一脚,顶在了那位垂死之人的背心上。一道宝剑割破皮肉的声音再次响起;受此前蹬之力,那位已然披挂齐整,正欲上阵杀敌的“关二爷”,便立刻轰然到底……

“王爷……这,这是为什么呀?”

“那个也一并……”

沈归话才说道一半,那位男旦便迅速扬起手中黑布向前一掷,竟然露出了两只寒芒闪烁的精铁爪套!他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时机,分别向沈归的心窝与咽喉两处要害抓去!

意外横生,所有人都暂时陷入了手忙脚乱之中;李清一个上步挡在了沈归身前,眼看着自己手下的探子、与那位“小丁宝”战至一团。一阵铁器划过皮肉的响动过后,那位双手佩戴精铁爪套的杀手,还是在众人的团团围攻之下、被剁成了一滩烂肉。一股新鲜的腥臭味、也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孔当中……

李清见“小丁宝”已经倒毙在血泊之中,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好险…搜搜他的身,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物件来……”

“不必了,人家既然赶来送死,无论我们发现了什么证据,也都是他们故意为之的手段骗局,不如不看。挑一个家中老小齐全的兄弟,把屋顶的小丁宝带走。其他的人把家伙都拿稳了,戏服不便动手厮杀的话,趁现在也赶快换掉,咱们马上就会面临一场恶战!”

除去李清之外,所有江湖艺人都只是互相对了个眼神,便默默地开始换衣服,寻找兵刃;而李清刚刚探查过地上躺着的那位“关二爷”,此时站起身来,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也不是梁老板……”

“理所当然。因为按照柳家门的行规来说,凡是勾好了脸、扮好了行头的”关二爷“,那就等于是神格的化身;就算是戏台不慎走水,也同样不能失了圣人的体面!如果他真是你口中的梁老板,又哪可能张口骂街呢?实在是太外行了!”

其实密谍与探子,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戏曲演员。不过正经的柳门艺人演砸了锅,大不了就是被观众哄下台去而已;然而这些探子一旦露馅,结果就不仅仅是丢人现眼、道歉退票就能解决的事了……

40.大闹天宫

对于戏曲一道,李清虽说是个近水楼台的茶馆掌柜,就他却介怀于自己原本的尖细嗓音,所以一直都非常厌恶旦角的唱腔,也就不可能是位戏迷了。不过毕竟茶馆里的节目不能断,所以仅靠着耳濡目染,熏也熏成了半个内行。心里带着抗拒与反感,再加上他根本也没走过江湖,哪会知道柳家门里那些千奇百怪的规矩与说道啊!

如今经沈归这么一解释,他才明白了此人究竟是在何处露出的马脚。

“哦,原来如此!不过您说的一场恶战,又是什么意思?”

“清泉茶社的包座都是熟客,更是奉京城里最懂戏的听主。今日水牌子上挂的回目是《战长沙》,主角却被我一剑毙了,根本不会再有关老爷出场亮相了。你听这外面催场的急急风,已经反复响了三个来回,也就代表着主角儿已经误了三回场!可你再听听戏台下面,有一位骂街摔茶壶的没有?”

李清侧耳倾听、却并没发现茶馆外厢有任何异常之处;待他再回过头来,只看见沈归已经系紧了手脚,将一柄长剑握在左手,对一位位脸上勾化了油彩的柳门艺人说道:

“今日由沈某来抗大旗(挑大梁),咱给外面这帮打黄梨(冒充内行)的来上一出跟头戏(猴戏,大闹天宫)!”

凡属柳门中人,自幼便习学唱念做打四门基本功;虽说这个“打”字、指的并非是那种内外两道的武艺,但至少拉伸筋骨与锻炼体力这些事,定然是无一日荒废下来的。再加上所有的热闹戏中,通常都会有一些枪棒拳脚、插招换式的武打场面;所以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武生,哪怕只是做比成样,练久了之后,也远比普通人高明的多。

再加上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柳门中人,并不是那些赶着马车拉着箱子、游走于大江南北的“随风柳”;凡能在一方水土扎根、吃上一口安乐茶饭的江湖人,自然都会私藏上几手保命的能耐。

独挑大梁的沈归,左手倒执春雨长剑,一马当先的踏出了老龙口(上场门)。他白衣素身、望着台下的一种生面孔,心中难免对李清生出嗔怪之意。

早在他离开幽北之前,为了避免重现陆向寅那种宦官干政的局面死灰复燃,便将奉京附近的江湖艺人,经过一系列的磋商整合,编织成了一张特殊的情报网络,并全盘托付给了傅忆与十四代为管理。

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如此大批量的杀手死士已然潜入奉京城中,并且还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清泉茶社;而李清作为明面上的大掌柜,暗中的谍报头目,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诚然,谛听深耕谍报工作多年、财力物力之雄厚、耳目眼线之广泛、经验手段之老辣,都不是他们这批刚刚搭起架子的江湖草莽,可以相提并论的对手;可如果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的话,那他们刺探回来的军情与情报,还有一条是能放心采信的吗?

明明是自己的情报系统,却变成了别人用来瞒天过海的助力,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有气,面目也就自然带上了煞!沈归稳稳当当的迈出了四步,双脚呈丁字步、乍腰站在了戏台正中央。他伸出右手二指掐作剑诀、拿腔拿调地点指堂下诸位看官:

“今日改戏,大闹天宫!”

台下那位接待他的小伙计,此时面色一沉,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铜水壶向台上一扔,随即又从一张桌台下抽出了钢刀,抬腿迅速蹦上了桌面,朝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茶客朗声高呼:

“弟兄们!喝过了符水、燃过了神香,咱们就都是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入之体了!可别被这个妖星转世的邪魔吓软了腿了,是华禹天神的子民,就跟着我一起除魔卫道啊!”

直到此时,沈归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他原本以为是今日这些看客,都是那些“江湖正道”派来追杀自己之人所扮;毕竟如今自己的内息无法调动,而人家再次派来的一批侠客,也肯定要比望海楼中那一批高明许多。如果不是身在自己的地盘,他连后堂的门都不可能进。毕竟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听出琴师在调弦的时候,翻来覆去弹的都是四面楚歌的调子……

不过此时听了那位精神病患者的疯言疯语之后,沈归立刻就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来!

江湖人虽然吃的都是半碗骗子饭,但归根结底,每个人也多少都有几招压箱底的绝活,既能用来赚笔大的扬名立腕,也能防卫自身安全;如果只学会了手彩障眼法与两头堵的话术,根本就无法在大浪淘沙、尔虞我诈的江湖道中长久生存!

可他们这些华神教徒,也许因为智力有限的原因,几乎是个个不惧生死,厮杀起来也称得上是英勇无畏;但他们的能力却实在一般,就算人数再多、再不惜命,也没法与这些业余的练家子相提并论啊!十成华神教徒之中、足有九成九以上,都是安善良民出身。说到渔猎耕种的技术,那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说到搏命厮杀嘛,最多也就是村里人打架的水平罢了。

自称“华神无上教尊、万神之祖、与天地共寿、与日月齐辉”的老骗子章源,蛊惑人心的一贯手法,就是用大笔的银子树立几个典型,蒙骗那些几代人都未曾走出故土家乡的山野村民。

待请君入瓮之后,进堂烧香收一道银子、占卜求神收一道银子、贩卖经卷典籍收一道银子、身份晋升收一道银子。他那些装神弄鬼、非法行医、消灾恕业等等一系列的小手段,本就是江湖术士和游方巫道之流、玩弄了成百上千年的烂俗手段。只不过章源极其麾下众人、没有选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行骗方式;而是选择成为了落地生根、开坛淫祭,成立了一个邪门教派罢了。

华宇大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各地与各地的风俗习惯也是截然不同的。江湖人行骗,本就是为了吃一碗饱饭,所以他们行走江湖之际,都会选择人口稠密、经济富庶的大城首府。

不仅仅是骗子与江湖人趋利,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如此。所以大城之中,也就每日每时都有新鲜事发生;而偏远山村的生活,却百年如一日般宁静,无处可以增长见闻。

被骗的多了,警惕性也就自然有所提高。如果今天在南康申城码头扯幡算命,十天也未见得能遇见一位冤大头;可如果换到幽北奉京城的话,那么靠着一个卦摊,混个全家温饱还是没有问题的。那些大城百姓早已见惯的骗术俗招,对于憨厚朴实的山野乡民来说,杀伤力简直可怕的惊人!

当年华神教面临着北燕王朝的围追堵截,不得已选择化整为零的方式,隐入了山野林间。没想到错有错着,竟撞上了最适合他们这些吸血虫滋生繁衍的温床!他们在左手银钱、右手鬼神的辅助之下迅速发展壮大、并借着在民间搜刮而成的膏梁民脂,反哺封建腐朽的北燕各级官员,为他们支上一把密不透风的保护伞。否则的话,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周元庆、还用得着对沈归这个外人求援?

时至今日,章源已经要带着他的华神教,与天佑帝一起逐鹿中原了!发展速度真可谓是日新月异!

今日清泉茶社的这一批华神教信众,本就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扮回百姓、自然也是毫无违和感的。再加上近年来幽北朝廷大力发展商业,外埠来往的客商一多,首辅宰相万长宁,也就被倒逼着重新修改过关入境查验方式,现在还正处于一个合理的混乱期上!所以如此看来,这些人混进燕京城,也许并不都是李清一人之责。

既然都曾经是卖苦力气的乡民,身体素质自然不错;但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看似容易,却也非常需要经验与胆气的辅助;别瞧他们被蒙蔽了心智而悍不畏死,今日又是有备而来;但对上后台那十几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江湖人,也完全无法凭着人数的优势而轻易取胜!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此时沈归虽然没有内息辅助,但对上这些普通人,仍然不亚于父亲打儿子一般游刃有余。面对着一个个五官扭曲、手臂脖颈都布满了“功德纹”的华神教信徒,沈归最初还想着将随手将他们打昏,或是令其失去行动能力即可!毕竟这只是一群被蒙蔽了心智的老实人,与那些武林中人不同;即便做出了一些为虎作伥的恶事,也不能把罪责全部归咎于他们的身上!反正来日方长,自己终有一日要与那个罪孽滔天的华神教主谋面;届时,双方之间有何宿怨累仇,再算一算总账便是。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徒,自以为喝下符水烧过灵香,身体就真的有神术加持、可以刀枪不入了!沈归才刚刚踹断了一位中年汉子的小腿胫骨,令对方无法起身追击;可自己才刚刚转过头去,便觉得小腿传出一阵令他头皮发麻的剧烈疼痛!

沈归紧咬牙关低头看去,只见那位断了腿的汉子,此时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用他那满口的大黄牙,正狠狠地撕扯着自己小腿上的血肉!

41.血染清泉

沈归吃痛不过、奋力扯回右腿;可那块足有半个巴掌大小的腿肉,原本就只连着一点皮而已。经他自己一扯,连裤料带着那块皮肉、一并落入了这位黄牙男子口中!紧接着沈归便眼睁睁的看着这位男子,朝着自己兴奋裂开了嘴角……

随着“咕噜”一声吞咽,对方无比满足的吞下那块原本属于沈归的温热血肉!然而他仿佛还不满足于此,竟满面狂热的再次扑爬上来,一把抱住沈归鲜血淋漓的小腿,嘬着腮帮子、疯狂的吸吮起了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饶是沈归剑下冤魂无数,自己也是在尸山血海之中爬出了无数个来回;但如今见他脸上那副满足与贪婪并存的诡异表情,竟然真的在心里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沈归狠下了心,抬起左脚用力向下跺去!毫无疑问,沈归不是唐僧,他的血肉更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对方的腿骨早已断掉,面对沈归的反击,根本无力、也无意躲闪;沈归这一脚直接踏碎了对方那满口黄牙,后脑勺也受力不过,重重的撞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时至此时,沈归内心之中仍然还在纠结;对于这种狂热的华神教信徒,到底该不该痛下杀手;然而他还未想出一个决断之时,肩头便再次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正隔着一层衣料,疯狂地撕咬着自己肩头上的皮肉。沈归这身武士装的衣料,要远比裤子的材质坚韧许多!所以这位妇人至今还未能咬破衣料,如愿品尝到一口血肉的滋味!

沈归迅速一晃肩头,同时弓起后背、用力撞向身后那名中年妇人!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妇人受力不过,身体倒飞而出,撞碎了一张桌子之后,这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沈归用手向肩头伤口处抚去,却莫名其妙的摸到了还牵着几缕肉丝的四颗门牙……

这妇人的一口啮咬,显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她倒飞出去的那一刹那,仍然固执的不愿意松开紧紧闭合的牙齿……

她重重的摔在地上之后,可能是摔伤了脊椎骨,此时正躺在地上奋力挣扎、几次想要站起身来未果,仍然像是一条濒死的活鱼那般左摇右摆,但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狂热与希冀的目光!

脊椎受伤的痛苦,沈归也曾感同身受;但这位妇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痛觉一般、仍然张着那张黑洞洞的大嘴,贪婪的注视着沈归的身体,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道:

“把你身上的肉给我!给我!有了你的肉,我家小狗子的病就有救了……不不不,一块不够,我要两块,两块行吗?狗子他爹的痨病还没好呢!修士说了,只要攒够了功德,他们爷俩的病就肯定很好……是村里修士大人说的……他……说过的……”

随着含糊不清的话,这位妇人的眼神也从狂热迅速转为暗淡、身体扭动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微弱……

沈归两世为人,也从未生活在消息闭塞的穷山恶水,更不会将任何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双手以外。沈归虽然可以接受自甘愚蠢之人,却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思路,更无法对这个懦弱的选择感同身受。

沈归冷静的望着这位在自己将死之时、心中仍然挂念着夫君与孩儿的妇道人家;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也许她家中夫君与孩儿,所罹患的所谓怪病与魔症,就只是因为误吃了华神教的毒药、或是被种了蛊虫之类的缘故;而这位妇人由于从来都没走过江湖,也不了解医道毒物,所以根本无法判断出整件事情的本来面目。

也许她拯救家人的方法有误,但致使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情感,却是无比真实炽热的母性。

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的话,即便沈归内息受阻,但杀掉清泉茶社的近百位华神教徒,也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这些人有亲眷的牵挂,可是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江湖艺人,也同样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慈不掌兵的道理,沈归一直都铭记于心。他一剑劈碎了拦在自己面前的桌子,朗声高喊道:

“风紧,朝翅子我顶,全清了!(情况危急,犯了官司我去打,下杀手吧!)”

沈归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十几位脸上勾着浓墨重彩的艺人,已经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了;更有一位唱架子花的老生,此时已经被人海死死困在了墙角,眼看着就要被彻底淹没在刀光与人影之中……

原本后台就只有十几个柳家门的艺人,可前堂的华神教门徒,却足有百来个之多。蚂蚁多了可以咬死大象,再加上双方还是在狭窄的环境中械斗,打得时间一长,身手再高明也难免披红挂彩!

清泉茶社的改制,本意虽然是顶替御马监的职责范围,避免宦官干政的情况出现;但沈归毕竟不是陆向寅,更没有他心中那一番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抱负。所以本着互利互惠的合作原则,这一伙柳家门人、包括一切与清泉茶社有所交集的江湖人,双方都只存在于合作关系,并不是上下级;就与谛听雇佣乌尔热的方式如出一辙。

当然,这也是江湖人愿意与朝廷合作的前提条件。

今日清泉茶社上演戏曲,所以来的都是靠着唱戏吃饭的江湖人。他们本以为只是帮沈归打个架、斗个殴而已;可谁想到外面竟来了这么多不要命的“武疯子“,每个人的手上还都带着真家伙,招招又是奔着要命而来的!

他们是疯子,自己可不是疯子!杀人,那是可犯王法的重罪!这心中有了计较,厮杀之时也自然就有了顾及,身体素质所带来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沈归吼出这一嗓子之后,顾不上左肩头与右小腿的剧烈疼痛,迅速将春雨剑交予左手大肆劈砍、右手则拨开身前出现的一切障碍;整个人仿佛一条划破湖面的游鱼,迅速杀出了一条血路、驰援那位被困在角落之中的老生而去!

沈归狠下心喊出了一句话之后,原本束手束脚的柳家门人、也终于去掉了脖子上那道名为“王法”的枷锁;再对上那些刀刀都直奔要害而来的敌人,也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当双方都站回了同一起跑线的时候,江湖经验与个人硬实力,就可以决定战局走势了。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只学过花拳绣腿的江湖艺人!让他们与武林人士交手拼命,双方当然是天差地别之远;可说到混战与乱战的本领,那可是行走江湖安身保命的必备技能!

虽说江湖与江湖彼此之间都有个体谅与照顾;但江湖人游走于大江南北,都少不了与那些“不上道”的土流氓发生争执!如果打不过这些地痞无赖,那整个戏班赚的银子都得搭进去不说;就连自己带来的戏服道具箱子,没准都得让人家一并扣押!

即便是土流氓,也难免会做英雄梦;都是耍胳膊根吃饭的糙老爷们,谁见了活灵活现的青龙偃月刀,那也绝对走不动道啊!

刚开始的死后,诸位柳家门人听到沈归痛下杀手的指令,心中不免还有些犹豫;但眼见着沈归喊完之后,自己立刻剑分人海,断肢血肉被他砍了一个漫天飞舞,这些人心里也就都有了底气,全都撒开了性子,将戏台的用的道具一扔,从那些根本不会打架的华神教信徒手中、抢来一把把开了刃的真家伙,抡了一个上下翻飞!有一定份量的真家伙,抡起来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称手呐!

花拳绣腿的战斗力,确实是有待商榷;但招式与形体的美观程度,却是有着充足舞台经验保障的!众人眼见一位武生,身穿一身黑底白边的戏服,右手抡刀震开了前面围攻自己的三人;随即双膝微曲、连蹿三步直接蹦上了一张桌面;而旁边一位武生、一见他的这副工架身手,立刻也是一个矮身、钻进了桌子下方;这两位平日里配合极其默契的武生,一人手拎着一把真家伙,当众上演了一出光天化日版的《三岔口》

要说这两位武生,那可都是奉京城里的名角,挑惯了大梁!谁也不愿意给他沈归贴靴(帮演),唱什么狗屁《安天会》(大闹天宫)啊!

这近百号的华神信徒,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那些武老生、刀马旦们,就没一位是盏省油的灯!什么铜锤、花枪、大片刀,在人家手里施展出来,看上去就带着一股子天下无敌的味道。

一把钢刀抡过去,人家竟然平地翻出一个空心跟头;而且人家还在大头朝下的时候、一招反手刀就已经抡过来了!这边举着一把三尺长的钢刀向前劈砍,双方还相隔一丈远的时候,人家手里的大枪、都已经顶喉结上了!

这些脸上画着油彩、翻着跟头砍人的戏子暂且不提;场中可还有一位被激起了凶性的“邪魔转世“呢!人家手中那柄魔剑,可真是邪门透顶,从来就没有被阻滞的时候!无论是桌子还是骨头,剑锋所过之处、皆一剑斩为两段,比起菜刀切豆腐来,也绝对难不到哪去!

眼看着场面迅速变成了令人绝望的一边倒,这场架还怎么继续往下打呢?

42.放鹰

待伤亡数字过半之后,场面上也变得冷清许多。那位华神教领头的“店小二”,一见沈归等人出手愈发狠辣,先下已呈锐不可挡之势,立刻大喊了一声“撤”,便头也不回的率先跑出了清泉茶社正门。

这位明显易容过的华神教小头目,在沈归眼中当然是一文不值;可在那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众心目当中,带队大师兄的法旨,那就等同于是教尊大人的亲口圣谕!谁若是胆敢有一丝质疑,那可是要受万虫噬咬之苦的!

沈归也未曾想到,在这些狂热信众的心目当中,区区的一个“撤“字,竟比起满地的血污残肢、还更具有威慑力!片刻之间,还能勉强行动的数十名信徒,竟毫不犹豫地四散奔逃而去。

一位杀起了性子的年轻武生、本想执刀出门追击;可他的右脚才刚刚跨出门槛,肩头却已经被人死死锁拿,无法挪动分毫!

这位武生的年纪很轻,为了打熬在戏台上的工架与火候,也一直都有练习拳路刀法的习惯;今日得了沈归的“特赦”得以大开杀戒,很快就从最开始的恐惧与忐忑,转化为了学以致用的满足与快感。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被杀意彻底填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要将敌人斩尽杀绝!

饮过了鲜血的屠刀,拿起容易放下难。

肩头被人锁拿而动弹不得,正常情况下本应该回头瞧瞧,再问一个究竟;可这位杀红了眼的武生却连头都没回,右手挽动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抹刀花、迅速向身后施展出了一记江湖黑手——撩阴刀,直奔拆人祠堂而去;可那种刀尖划破敌人皮肉所反馈回来的迷醉触感,却并没有再次出现……

想要为钢刀解渴而不得的他,这才皱紧着眉头回头探查;只见沈归正用清亮无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一道响亮的耳光也随之而来,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抽聋了!

这位沉溺与杀戮之中无法自拔的武生,生受此掌之后眼前一片飞花、耳中嗡嗡作响,早已用脱了力的大腿一软,整个人便傻愣愣的坐在了血泊之中,再也生不起一点杀心了……

沈归走上前去,仿佛相马一般捏开了他的下巴,发现自己那一耳光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之后,这才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

“你是柳家门的武生,靠身段与嗓子吃饭的。你不是两军疆场上的行伍兵卒,更不是为了银子就与人以性命相搏的杀手死士。戏班没有上街拉客的规矩,他们既然打了茶座、就是来听戏的客人;现在既然要走,也就随他们去好了。”

这位武生无力的点了点头,神情却依然木讷呆滞;也不知他耳朵里的轰鸣是不是已经散去、也不知沈归的话他到底听清了几个字眼,也不知他现在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李清,听到前厅逐渐平静之后,也从小心翼翼的从后堂钻了出来。

他早在宫中担任内廷总管之时,就已经闻惯了血腥味,见惯了大场面;毕竟曾经死在他刑杖之下的太监宫女,没有一百也足有八十了。如今他看见布满了残肢血污的一地狼藉,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与胆怯之意,反而更像是嫌弃与烦躁:

“多好的一间茶社啊,去年秋天又刚刚翻修过一次,现在被他们搞得臭死了!听刚才那一番疯言疯语,来的都是华神教的人吧?冤有头债有主,这损坏的桌椅板凳……等会!华神教不是与漠北马匪有所勾结吗?您为什么不擒下带头的那个小子,给顾总督送去审讯一番,反而如此轻易的放走了他?”

“找人收拾收拾,再多燃几炉熏香也就是了。至于那一伙华神教的蠢货,就不劳李总管费心了,早有人跟上去了。我倒是想要看看,这小二脸上的易容术,到底是出自华神教哪位高人的手笔!”

华神教派,虽然披着神怪组织的外皮,但通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教主章源其人,心中定然怀着更加深远的企图心。而那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几十位信徒,平日里显然也经过一番精心整训;这些满身是血、个个带伤的杀手死士,才刚刚跑出清泉茶社的大门,立刻就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术素养。

他们经此大败之后,没有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反而是无需沟通便来了一个四面开花!每个人都朝着不同的方向逃窜开去,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彻底融入了车水马龙的奉京城中;除了那些还未偷到干净衣服的倒霉蛋以外,根本没人能看出他们之前到底是从而何来。

可以想象的是,即便那位武生执刀走上街头,除了能引起城中一场大乱以外,顶多也就抓到一两个而已、又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舌头!根据沈归的判断来说,除了那位易容成小二模样的大师兄以外,其他人都是华神教中非常底层的愚昧信众,根本没资格知晓什么秘密。

这位小武生追不到人,是因为实力问题;可对于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齐雁来说,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位易容成小二哥模样的大师兄武艺平平,但身手却异常灵活矫捷,俨然令齐雁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同类的味道。

钻个胡同,偷出一身衣裳;路过水井,又洗掉了脸上附着的妆容;出入一间鞋铺,再买上一双崭新的中档棉绸靴子;如果这一系列的动作,不是在齐雁的监视之下发生,兴许还真就被他蒙混了过去。

果不其然,这大师兄是个精明透顶之人!他显然是清楚沈归的真实身份,所以并没有立刻逃出城去,反而是大模大样的走进了一间中档酒楼,要了一盘软溜肉片、一盘油炸花生,二两苞谷烧,自斟自酌的喝起了酒来!

中等相貌配中等身量、中等衣饰下中等饭馆;这样的一个人、混入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即便来个地毯式搜寻,也很容就会被忽略掉。

可落在齐雁眼中,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过人气度,也定然不是那种开阔了眼界之后的泥腿子出身!再结合对方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之中,时刻都保持着非常敏锐的反跟踪意识;几相对照之下,也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位想要率众伏杀沈归的华神教大师兄,要么就是一个老江湖出身;要么就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秘谍探子!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隐藏在暗处的齐雁,跟着对方足足在奉京城里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关闭城门的钟声敲响,这位大爷才不慌不忙的踱着四方步子,朝着奉京城南门走去。

出了奉京城南,就来到了幽河岸边;由于这条河乃是幽北三路的第一大内河,所以每年开河祭祀之后,都会一片变成繁华兴盛的热闹地。如今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幽河岸边却依旧热闹非凡、推车挑担的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沿河摆着无数的照明火盆;甚至在河面之上,还多了几艘略显寒酸的花船,俨然有了城外之城的趋势。

入夜之后,来往此地的人群,大多都是居住在城外的平民百姓,或是夜里卸货的苦力与船工,还有一部分渔民流莺、以及误了进城时辰的外地客商。有人群出没的地方,就有酝酿财富的土壤。这些夜行人兜里的银钱虽然不多,但他们也同样有吃喝拉撒的需求。光靠着薄利多销,再加上夜里无法入城、竞争力更小这两大优势,也足矣将幽河岸边的夜坊生意,滋养的红红火火!

齐雁也是一直跟着这位大师兄,来到了幽河岸边的河岸夜坊。此人虽貌不惊人,可没想到这胃口还真不错!什么鸡汤大馄饨啊,冻梨冻柿子啊,炭烤活鱼啊,凡是吸引到他目光的摊位,总会丢下两个银钱,尝上一口鲜来!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位刚刚办砸了差事的死士!如果不是齐雁记性强、眼力准,还真容易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跟错了人呢!

将一条沿河夜坊从头逛到了尾,齐雁本以为他该回到自己落脚的城外客栈休息,而自己也能回城交差了;可没想到这位大师兄竟然一路沿河向东,离开了客栈摊位扎堆的夜坊周围!

齐雁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日的,根本就没住在河沿客栈里!身手不怎么样,脑子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二人沿河向东一走,就走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的路。直到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木繁密的小山丘挡路,对方这才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他先回头私下张望了一番,突然一个加速、纵身跃入了左侧密林深处。齐雁刚欲下树追去,可眼珠一转,又强行止住了动作……

又过了大概百息之后,这位谨慎过人的大师兄再次出现,又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张口吹出了一段抑扬顿挫的哨声,不久之后,右侧的密林深处便传出了脚步声……

这两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停在了密林边缘。三个人面对面的互相仔细打量了一番,为首一人才开口问道:

“怎么样?成了吗。”

“失手了!”

“嗯,护法大人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不会责怪于你的。等着,我们哥俩这就放你进来。”

说完之后,那两位陌生的汉子一个弯腰、一个上树,小心翼翼地解除了索套与捕兽夹;随即才朝着那位大师兄一招手:

“进来吧!今天四号坑改了标记,可得跟紧了我们哥俩啊!”

43.养气

齐雁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飞贼,又是太白山猎户的儿子出身,所以这些隐藏在山林荒丘之中的机关埋伏,对他来说根本造不成任何麻烦。可也正因为十分了解,齐雁才没有选择孤身探入虎穴;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三人进入密林之后,靠近边缘粗略探查了一番,便调头返回了奉京城中。

奉京城的宵禁政令,其实已经荒废了许多时日,既方便了商人与镖师的工作、也方便了那些喜欢夜生活的王孙公子。如果不是漠北大军突袭中山路的话,这四道城门根本就不会再次关闭

所以眼下的奉京城中,依旧是热闹非凡的景象。赌坊、青楼、酒肆、饭庄等等娱乐场所,全都迎来每日里最为繁忙的黄金时段;而奉京知府卫安恒,此时也刚刚完成了例行夜巡的工作,安排好守值夜事宜之后,便返回了自家大宅。

“父亲,听说今日午后,清泉茶社出大事了?”

说话之人乃是卫安恒的长子,卫庸卫广津。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尚未成年,眼下正在三北书院读书。今日散学之后,他与几个私交不错的同窗好友,一同前去酒楼消遣,恰好听到邻桌的几个中年人,正在议论清泉茶社发生的“新鲜事”。

有关清泉茶社的李掌柜,原本是御前四品总管大太监这件事,在天子脚下的奉京城中,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在正常情况之下,如果伺候先王的总管大太监没出现什么差错,继任之君往往会象征性的留任几年,再发放出宫去养老;要么就命他直接退居二线,就呆在宫中颐养天年。

可之前皇宫南门以外的那一场逼宫大战、实在是闹得太凶;所以按照主辱臣死的规矩来说,这位选错了队伍的总管大太监,也很难讨得善终。

所以时至今日,李清盘下了清泉茶社这件事,也一直都被幽北百姓认为是兴平皇帝仁慈宽厚的表现。陛下不愿意为难一个倒了台的残缺之人,允许他在受到0朝廷严密管控的情况之下,相对体面的度过余生。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的视角;而卫安恒作为奉京城的父母官,自然清楚清泉茶社到底在背地里干着怎样的勾当、也知道李清身上,到底被陛下倾注了何等深厚的期望。

卫家可称得上是四朝老臣,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三品知府;但实际上自从他被颜青鸿宣布留任之后,便隐隐成为了幽北官场当中的一股新兴势力!

那些暂时摸不准帝相关系的官员武将们、首先投靠的目标,便是向来以中立公正姿态而著称的卫大人。无论身居闲官还是位列要职,唯独与卫大人走得近一些,才不会招致未来仕途上的风险!

回府之后,卫安恒走进书房,随手接过了儿子递来的热巾,敷在脸上缓了缓神,这才推开了桌边的窗子,轻咳了几声之后开口问道:

“听说?是听了市井闲言?还是你们三北书院私下的议论啊?”

“的确只是市井闲言。”

“既是市井闲言,那就不该出自于卫家人之口!”

“是……父亲教训的是……”

卫庸自幼便十分畏惧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恪守律法家规的父亲。被他训斥了一句之后,卫庸便低眉顺眼地打算悄悄离开书房,却忽然又被卫大人开口叫住:

“慢!市井闲言所说,可与沈王爷有所牵连?”

“并无任何牵连。传闻只是说,今日清泉茶社上板打人,闹得十分严重,满地都是血污,连生意都停了。”

卫大人听完之后,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整个人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卫庸还没得到可以离开书房的指示,便只能略显尴尬的站在原地,等待父亲发话。

“儿啊,你来说说看。中山王刚刚返回幽北,便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光天化日遭到近百人的伏击围杀;贼子行动之隐蔽,谋划之深远,着实令人不敢深思。如果今日你坐在为父的位置上,又会如何处置清泉茶社一事呢?”

卫家,是除了宗族府与两位异姓王之外,唯一能够世袭承继的官场门阀。只不过卫家人凭的不是早年的拥立之功、更不是卓越非凡的军事与经济才能,而是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绝对中立、宁折不弯的刚正姿态。

卫安恒如今正值盛年的尾巴,小卫大人此时虽尚未及冠,但也早晚都有接班的那一天;所以自从小卫大人考入了三北书院的甲字班以后,他的父亲卫大人,就偶尔会用一些棘手的时事政务、来考察他的课业情况了。

卫庸站在原地想了想之后,竟张口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

“我会以奉京知府以及定安伯的身份,上书弹劾中山王沈归所犯下的八行大罪:拐带公主、秽乱后宫、卖主求荣、里通外国、欺君罔上、把持兵权、结党营私、篡谋帝位。”

历朝历代,这八条之中的任何一条,都是足矣诛灭九族的重罪、根本无需真凭实据从旁佐证、便可以将对方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佞臣传上!这样的一本奏折递上龙书案,就算无法一举搞垮对方,但至少也能将对方的声明、污到臭不可闻的地步。

卫安恒听完这道毒计之后、先是眉头一皱,随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此计毒辣有余、然而眼界心胸却过于狭窄,时机选择也错的离谱。如果你认为今日之事,乃是陛下暗中授意的话,那么你也把陛下和中山王二人,也想的过于简单了。再想!”

卫庸痴痴的望着庭院之中的灯笼,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那就主动派人与中山王会面,并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行动;与此同时,暗中留下一本详尽记要,私下呈交于万丞相。”

“愚不可及!此计看似四平八稳,实际上却根本讨好不了任何一方!庸儿你记住,往往看似最为稳妥的做法,也是漏洞最多的方式!”

“是……孩儿愚笨,还请父亲指教。”

卫安恒把玩着桌上一方私人田黄手章,颇为玩味的说道:

“论算账理财、治世管家,为父远不及李丞相之万一;论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老王爷郭云松实乃绝世悍将、更非为父可比;但我卫安恒无德无才,却为何比他们两位不世出的天才,活的更加长远安乐呢?原因很简单,为父没什么好奇心,也比他们二人更沉得住气而已。”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三息过后,管家的身影浮现、慢慢朝着书房走来:

“老爷,门外有一位少年登门求见。可如今天色已晚,是否要借故回绝?”

“不必。引贵客至后巷偏门即可,我会亲自前去相应。”

“是。”

管家走后,卫安恒看着一脸讶异的卫庸,十分宠溺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想来有些复杂,但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旁事莫问。能够彻底明白、并真正做到这句话之后,你就有了为父的八成功力。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呢,无需心急。赶紧收拾一下、与为父同去后门迎接王驾。”

仅仅做好份内之事,这话看起来轻而易举,但放眼天下、也罕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实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

正如卫安恒所料想的一般,沈归果然连夜前来、向他这位奉京知府大人“报案”了!待三人乘车返回知府衙门,寥寥数言、便把此案的前后过后全部交代清楚。卫大人吹干了卷宗上的墨迹之后,嘴角含笑地问堂下站立的苦主沈归:

“王爷此去万分凶险,是否需要本官派遣一哨护卫伴驾随行呢?”

“不必了。半个时辰之后,命所有仵作与衙差、前去东郊荒丘验尸即可!”

从奉京府衙出门之后,沈归片刻未曾停歇,直奔双天赌坊而去。三层的梅字号包厢之中,迎接沈归下船的颜重武、与那二十名飞熊军精锐,已经全部换好了夜行衣。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挎着一柄做工精美的雁翎钢刀,下颌系着一块漆黑的遮口布,根本分不清各人面目。

沈归扫了一眼对方的打扮之后,对一个身形明显大过别人三圈的蒙面人说道:

“黑瞎子,重复一遍我嘱咐你的要点。”

“不许开口说话,下手绝不能手软,不追击逃敌,不自作主张。”

“走吧,小心点。”

说完之后,沈归朝着窗外吹了一个口哨,齐雁灵巧无比的从楼顶荡入屋内,与颜重武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身手打开了柜子,经由房中暗道走出了双天赌坊。

众人走入暗道之后,沈归转身推开了内间屋。只见郡主李乐安此时正坐在桌前、用双手拄着小巧的下巴,看着无风自动的灯火发怔。

“近来相爷身体如何?”

“精神不错,人却瘦了一圈。”

“老人家瘦一些也没什么,可大顶子山的山风实在太硬;等天气再暖一暖,冻土软下来之后,找人把皇后墓旁的那间小屋重新翻修一下吧?”

久别重逢的二人,嘴上说着家常话,但手里却都没闲着!沈归三下五除二的脱下了刚刚换好的一套侠士服,露出一副新伤旧患纵横交错的精壮身躯;而李乐安则借着摇晃的灯火,仔细辨别着针包里的长短银针:

“想好了吗?这一针下去,虽然能短暂压制住你体内的伤势;可日后阴天下雨之时、你也肯定会腰酸背痛的!”

“呵,想的还挺远啊?这一关要是过不去,还哪有什么日后了?”

“你到底欠了颜家人多少银子没还?”

“……我的确是欠颜家人的,不过债主却是颜昼、而不是他颜青鸿。”

“太子?你欠他什么了?”

“一把本该属于他的龙椅。”

44.罪

华神教通过装神弄鬼,的确攥取了很大的一笔财富;但银子这种东西,本身是没有附带任何杀伤能力的;而要把银子换成兵刃,中间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关键环节——交易。

华神教信徒遗落的钢刀,虽然看似貌不惊人,但每一柄都是天工坊出品的上等雁翎刀,无论是刀柄还是血槽、钢口还是配重,绝不是市面上那些靠着家传手艺、混吃等死的寻常匠活。这么好的一批兵刃,可那位大师兄的一个撤字出口,所有信徒都丝毫不在留恋,丢下家伙拔腿就跑,这种习以为常的消耗频率,显然已经不是仅靠着江湖上那些走私商人,就能够解决的大问题了。

华神教的驻地地处偏远,总坛更隐藏在巴蜀道的崇山峻岭之中;所以尽管他们有着大笔的银子,但在北燕王朝的地界上,他们这些人根本就见不得光,更别提通过官方手段,大肆采购兵器了!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这些兵器的来路,一定是出自谛听的手笔。

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章源还是宋行舟,心里也都清楚这个道理。

沈归与华神教的仇怨并不算太深。几条人命,一个虎脖村分坛而已,并不值得华神教如此大动干戈,并且还将自己的野心提前暴露在明面上。所以这次的围杀行为,根本就是他们付给谛听的“酬金”。

单单从清泉茶社的一场伏杀、仅仅伤亡过半、就立刻宣布撤退这件事上,已经从侧面证明了这个推断。华神教的信徒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他们本人也毫不畏死,更认为死在行动之中,是为积累功德的无上荣耀;所以他们的伤亡数字即便再惨烈,也不会生出懦弱胆怯的情愫、更不会产生兵败如山倒的连锁反应。所以这次对于沈归的伏击,分明就是华神教给谛听纳的一个投名状罢了!死伤过半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交差之用,没必要再徒增消耗了。

那么谛听怂恿华神教去伏击沈归,又出于怎样的心理呢?毕竟任谁都清楚,华神教手下的亡命徒虽多,但对上沈归这样的妖孽,能够起到的作用也着实有限。

道理很简单,谛听也根本没想借刀杀人,只是多少添点麻烦,让沈归抽不开身即可。可能是由于谛听的后续计划,必须将幽北三路的全部兵力、牢牢锁死在东海关前;如果作为另外一股牵制力量的郭兴、或者说是神石部族,被沈归迅速剿灭的话,那么应该会给谛听的全盘计划、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沈归选择了极其低调的方式回到幽北,甚至还在进城之前提前下了马车,与颜重武分头步行进城。由于现在信息传递并不发达,所以幽北百姓即便与他走一个面对面,也未见得能认出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王爷来!也就是说,沈归的确切行踪,至少在如今的奉京城里,还是没几个人知晓的秘密。

当然,在谛听的字典里,就没有秘密这两个字眼。

沈归刚进了城,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人张网以待、来了一场精准伏击;这种所谓的“意外”任谁想来,也定然是所谓的自己人之中,出了内鬼!再加上事发地点又是最为热闹的天子脚下,还是幽北谍报机构的大本营,光天化日潜入了近百名身怀利刃的杀手死士,伏击一个行踪都没多少人知道的王爷,这档子事已经不能简单的用胆大包天来形容了!

放眼整个幽北三路,有几个人能藏的住这么大的动作?任谁想来,也难免会如同卫庸一般、落入思维陷阱之中,最后把这档子事的主谋,归咎于颜青鸿的头上!至于说两位当事人、会不会怀疑彼此心生间隙;还是出于一种可笑的信任,对这种可能性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根本也不重要。能够牵制沈归的大半精力,谛听就已经达成了主要目标;至于其他的附带效果,也就是搂草打兔子而已。

因为时至今日,谛听给沈归准备的这场接风宴席,就只上完了冷盘而已,这根本就是一套连环计。

奉京东郊,齐雁正与颜重武及其部下,已然成功解除了密林外围的所有示警伏击机关;当齐雁的那柄指尖刀、将最后一名昏昏欲睡的哨兵成功抹喉之后,二十位飞熊军精锐老兵,便在颜重武的手势指挥下、迅速分散开来,将密林深处的那个小村落层层包围。

村子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萨满祭坛,平日没什么祭祀活动的时候,都会用来晒庄家或是晾被子。此时此刻,祭坛上站着一位身材干瘦的白发老者,散发赤足,蒙着一袭画满诡异符号的怪披风,手执一柄纹饰繁复的法剑,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迈着小碎步,不停在祭坛上走来走去;看他这副模样,活像是一位正在开坛祈雨的巫道神汉。

而祭坛下方,已经黑压压的跪了足有一百多人;他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不停地朝着台上那位老者反复叩头,许多人的额头已经被地上的砂石磨得血肉模糊,他们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只顾着低声诵念经文而已。

而在那名老者身后,架着一座两人来高的柴堆,上面竖着一个手推车改成的木架子,正死死的捆着一位年纪大概在六旬上下的黑瘦老者。

一阵山风吹过,祭坛上那位迈着诡异步伐的执剑老者,浑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随即整个人便瘫软在地;而祭坛下的信徒没有一人上前探查、反而更加疯狂的嘶吼着令人听不懂的咒语口号;片刻之后,那位老者再次重新站起身子,眉心间却突然闪烁着一片血红……

“三昧真火,斩妖除魔!”

大喝一声之后,他张口喷出一蓬液体,准确的落在了柴堆之上!而原本寂静安详的木柴堆、经他一口“口水”喷过、竟瞬燃起了冲天大火!台下众人纷纷欢呼雀跃,好些人还手挽着手跳起了狗熊蹭背一般的奇怪舞蹈;而被死死绑在火刑架上的黑瘦老头,由于饱受烈焰焚身之苦,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充满了凄厉与悲凉……

“华禹天神的子民们,大家听啊,妖魔已经被本座的一口神火炼出了真身,如今正在反复忏悔着自己的罪孽!当罪恶被神火涤荡之后、他的灵魂也将得到净化,而你们的功绩也将得以彰显!凡笃信华禹天神之人,功德神恩必可惠及家人、光照子孙万代!”

哗!

就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鬼话,竟然在人群之中又掀起了山呼海啸;然而他们的聒噪声音再大,却无法完全遮盖那位烈焰焚身的老头、最后发出的临终悲鸣……

似他们这等火烧活人的残忍行径,看的齐雁皱紧了眉头;就连杀人如麻的颜重武,此时眼中都有泪光闪烁。两军交战之时,与恩怨善恶无关。既踏上战场,生死便各安天命,杀死敌人,或是被敌人杀死,本就是每一位战士的宿命,算不了什么大事;可那个黑瘦老者又犯了怎样的过错,偌大的年纪,竟要死于这等痛苦之中?

恍惚之间,齐雁右耳一动,便立刻重重拍了拍颜重武的肩膀!与此同时,这位身形犹如黑熊成精般的幽北第一悍将,竟仿佛化身猎豹一般迅速蹿了出去、口中同时向另外的二十名弟兄们高呼:

“认准那个光脚的老杂碎、还有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我要活的!”

颜重武果然还是忘记了沈归的嘱托,他忍不住胸口涌动的愤怒与仇恨,只想逮住那两个惨无人道的首犯,将他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用汆活驴的方式、让他们也学会什么叫做感同身受!

在华神教的教义之中,凡集会与祭奠仪式之上,皆不能随身佩带利刃,以免招致华禹天神的不悦。所以如今颜重武等二十余手执利刃的黑衣人,突然神兵天降,立刻将场中这百十来信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黑衣人,可都是飞熊军的精锐老兵,手段之狠辣果决,根本不是午后那些戏班武生、能够比拟的程度!两军疆场之上,心慈手软,出手留情,就等于是自寻死路!这些人的一招一式,都是奔着索命致残而去的,交手一合,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们不会打架的技巧,更不会械斗的招式;这二十个飞熊军士,就只会与人拼命!在这些杀人如麻、战绩彪炳的老兵眼中里,有的只是敌人、与自己人两种分别而已。

至于他们身上有没有罪,又该不该死……还是问问咱爷们手里的刀吧!

被人蒙蔽了自我意识的人,虽然悍不畏死,但失去了理智与思考的能力之后,脑筋也就无法灵活运转了!面对这二十多位明显是有备而来的黑衣壮汉,那群满头血污、涕泪横流的华神教信徒,竟然有半数以上之人、选择了用自己的胸膛、去撞向对方手里的刀锋!这种反应,倒确实打了所有飞熊军士一个措手不及!

自打他们上阵杀敌那一日开始算起,还从没打过这么爽快的仗呢!

45.连环计(一)

双方交手仅一个回合,二十多个华神教信徒,便准确的撞上了对方手中的长刀、成功感受到了华禹大神的光照与抚慰;转个身再杀一个对穿,立刻放飞了二十多条虔诚的灵魂,速度之快,令飞熊军的老兵深深感到无所适从:

这要是真正的疆场该多好啊,那一个个自己扑上来送死的敌人,可都代表着军功与封赏啊!

一方是出手毒辣、刀下无情的老兵油子,一方是浑不畏死、肉身挡刀的华神教信徒;短短几回合之后,这场以寡敌众的战役,居然已经来到了收尾阶段!

一位少了半边耳朵的飞熊军老兵,臊眉耷眼的走到颜重武身边,扬手把一个光脚老头子往地上一摔:

“真他妈晦气到家了!这群畜生都是属疯狗的吧?拿自己的心窝子往我刀尖上撞,然后撞进怀里张嘴就咬,活生生扯下了我半片耳朵!这就算破相了,以后可咋娶媳妇?”

颜重武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半片耳朵,笑骂了几句,并允诺帮他介绍个出色的媒婆;随后才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了这位放火烧活人的残忍妖道;方才双方距离太远、加上天色漆黑,无法看的十分清晰;可如今场中熊熊大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一看,才发觉此人的真实年纪,绝对远远超乎于自己的想象之外。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皱纹堆叠的密密麻麻,看上去年纪至少也在七旬开外;这老头的衣着与配饰虽然都带着浓郁的巫道色彩,但仔细一看,却俱是极其名贵讲究的上等货色;单那一袭露出衣角的内衬中衣,也是南康姑苏才有的顶级货色,当地售价,至少要十五两银子开外;而此人的右手食指,正戴着一枚做工精巧的玉戒指,水头十足,颜色通透,绝对是即便舍得花银子、也很难遇见的顶级稀罕货色,绝对当的起“稀世珍宝”这四个字……

这富贵的老骗子,如今正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装死,空气中却弥漫着了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整个人的下半身、还在不停的向上冒着热气;颜重武打心眼里厌恶这个有胆子烧人,没胆子承认的软骨头,若不是想要留下这个贼首、早就一刀宰了!如今见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没有逃跑的能耐了;颜重武对于刑讯之道也是个门外汉,便没打算跟这老骗子多费唾沫;于是,他扭头对着那位被咬下半片耳朵的兄弟,再次开口说道:

“年轻的呢?”

“放心吧头儿,弟兄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呢,这么多傻子,就只跑了一个,而且三驴子已经追上去了……”

“坏了!这狗日的三驴子,想立功想疯了吧!来到的时候我还重复了一遍,不让追不让追!他是没长耳朵吗!”

颜重武虽然想不明白,沈归为什么不许他们追击;但双方经过几次合作之后,他对于那个算无遗策的沈归、已经产生了极其深厚的信任感。也相信他既然不让自己追击,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啊!”

一声惨烈无比的嘶吼,从北方传了过来,紧接着又传来了重物撞击墙壁般的数到声响;颜重武的心瞬间一沉,低声喝骂了一句“怕啥来啥,给我看好了这个老棺材瓤子”;便手执钢刀,直奔北方而去。

这一次,对方显然也体谅了颜重武的暴脾气,并没给他留下追击的任何借口。

一位脸盘奇长无比的飞熊军老兵,此时正躺在一棵刚刚抽出嫩芽的大树之下,而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三棵被他沿途撞断的小树,以及无尽的血迹;而且最神奇的是,这位方位,还恰好位于北方密林边缘……

“火把!”

颜重武扭头向后高呼,一位军士便将火把递给了他。

“……哎,去村民家里找个能抬的东西来吧,三驴子……没得救了。”

借着摇晃的火光向下看去,只见三驴子的胸口处,赫然印着一枚硕大无比的掌印形塌陷!

在此之前。

卫安恒接到“报案”之后立刻连夜入宫,向陛下颁请了一道圣旨,调出负责护卫奉京皇宫的二千名御林军,与原本奉京护城营的军士全部换防。而这一支御林军,前身便是来自于太白山脚下的郭家太白卫。

奉京知府,虽然只是区区三品官身,但即便是万长宁这个当朝丞相,也只能与卫大人平辈论交而已。今夜,驱使这位一向求稳的卫大人,连夜入宫觐见的原因也非常简单:

他认为奉京城的护城营,可能会有不轨之举。

卫安恒提出这个设想的根本原因,乃是与沈归被伏击一案息息相关。卫大人乃是一头长出了九条尾巴的老狐狸,所以当他与沈王爷交流了案情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其中关键所在。

在外人眼中看来,幽北三路虽然只是个草台班子,家底子非常薄弱;但正所谓久病成良医,至少在现在这个兴平年间,奉京皇城的安全防卫方面,是绝对不比华禹大陆任何一家逊色的。在如此严密的巡查力度之下,却仍有近百人的杀手死士、不声不响地潜入了奉京城中;似这等瞒天过海的神通,绝不是谁都有资格具备的。

既然看来,那么这桩案件,就不能等同于一般案件那般调查处理。对于此案的首要责任人卫安恒来说,最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决定权转交给天佑帝!

如果此事的背后,确实是因为陛下想要除掉沈归,那么自己这么去做,也只是一贯的秉公执法而已;可一旦此案与颜青鸿无关,那么能在皇城暗插近百名佩刀死士、并敢于光天化日围杀一名王爷,那么陛下的安全问题,也同样遭受着严重威胁!

至于说真相究竟如何,卫安恒并不好奇,也根本不想知道!

颜青鸿本来都已经在皇后娘娘的北兰宫休息了;可经过卫安恒这么一扰,倦意立刻一扫而空。恐怕,这天下除了亲自谋划这档子事的真凶以外,就属他颜青鸿最为清楚其中蹊跷之处了!

在颜青鸿登基称帝之后、由于身份产生了变化,也难免要在沈归身上多花些心思。可是一来,人家沈归在功成之日、便已经立即身退;更在临走之前,领受了无数名义上的虚衔,成全了陛下不忘恩义的美名;在暗地之中,他也主动呈交了郭家的家底,显然是打算成全自己那千古一帝的美梦,想要帮助幽北三路,早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二来,他选择在敌人大军压境的多事之秋还朝,而且态度还极其恶劣,在东暖阁中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显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然也包括自己这个兴平皇帝在内。诚然,这副高傲自大的德行,多少令颜青鸿心中感到不快;但也同时能够显示出沈归的一片真心。他无意结党营私、也不想站上幽北朝堂,连个孤臣都算不上!

也可以说,如果他还朝之后礼数周全,态度极其谦和,行动言语也谨守为人臣子之礼,那么颜青鸿的心思,难免会放在出他的身上;可他这刚一回来,就已经把能得罪的人、全都给得罪光了。既然人家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去做,那颜青鸿又何苦要妄作杀害有功之臣的昏君呢?

况且郭兴眼下大军压境,兵器军械也是更新换代,大有稳步蚕食瓦解整个幽北的趋势!即使是再愚蠢的皇帝,也绝不会在眼下这等多事之秋、做出自断膀臂的事啊!

所以,颜青鸿比谁都更能确定一点:这件案子,肯定是奉京城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对手既然能瞒过卫安恒这头本地老狐狸,悄悄将近百人、近百把利刃送入城中,那显然就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而且一击不成、肯定还会有后续的手段、以及更大的图谋!

对于城墙坚固无比的都城来说,只要能牢牢守住四道城门,那么纵有敌军数十万大军四面强攻,也至少能拖上他三五个月。

如今的三千御林军统领,乃是颜重武举荐的飞熊军青年将领,名唤方钧平。此人武艺出众,骁勇善战;最重要是此子天性纯良,忠勇无双,还在战场上经受过无数次生命考验,堪称是守护皇宫的不二人选。

有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们,去换防四道城墙,起码可以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再次潜入奉京城中;肃清了外部隐患之后,城中再来上一出关门打狗,由奉京府与刑律司负责牵头,展开一场彻夜大盘查!务必要将城中的一切可疑人士,从头发到脚趾头全都查一个清清楚楚!

御林军的前身乃是太白卫,历来都是三千人的编制。而今夜奉御旨调防城墙,方钧平便带走了两千兵力。而余下之人,由于尚有休假、染病、养伤之类的情况发生,堪堪不到八百之数,由他们来负责护卫皇宫安全。

值守人数锐减一大半、值夜的明暗哨位分布,自然也就变得稀疏了一些;身穿夜行衣的沈归,趁着方钧平率军走出皇城的时候,借兵甲发出的声音作为掩盖,悄无声息地翻跃了高耸宽厚的皇宫外墙……

46.连环计(二)

御林军虽然被调走了大半,但皇宫毕竟仍留有八百名军卒留守,所以严格来说这座皇宫也并不算是开了空门;再加上宫中的内监与女官仍在当值,所以单从外表上来看,好像与往日的景象也没什么区别。

沈归拿着齐雁所绘制的皇宫详图,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会之后,便直奔成皇城东南角的烟雨阁而去。

那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别院,乃是颜青鸿赐给颜书卿的宫内居所。可时至今日,颜书卿也尚未在烟雨阁中留宿;所以除了两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的小内监之外,整间烟雨阁平日里都毫无生气。空闲的日子一长,还有许多多嘴多舌的宫女内监私下议论,说这间小院时常闹鬼,而且还把时辰地点起因经过,编的是有鼻子有眼。

烟雨阁的主人颜书卿,扮成乞丐混回幽北以后,便一直都居住在她的长公主府。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专门请来了手艺出类拔萃的宫中御厨,钻研起了烹饪之道。

恰逢今日清晨,皇宫来人传话,说中山王沈归刚刚返回奉京城。颜书卿便精心打扮了一番,趁着东暖阁中还在谈事之时,跑去御膳房亲手煮了一煲燕窝粥。

是的,她与李乐安暗中较劲的方式,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投其所好。沈归对于美食的酷爱与迷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然而李乐安炮制药材,确实是一把好手,可却对烹饪之道没有半点的天赋兴趣可言。说来也有些奇怪,烹饪与煎药明明都是用火,为何她这个回春圣手的亲传弟子,竟然会是个厨艺白痴呢?

在颜书卿的想象之中,自己这临时抱佛脚,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好歹也能表达出自己对沈归的一片心意,也让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工作狂”,仔细感受一下女儿家特有的温柔与体贴。

可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虽然吃了自己的燕窝粥,却没来御膳房看上自己一眼!枉费自己兴高采烈的跑去北兰宫,央求皇嫂侧面特点他一下;结果那个混蛋不仅人没露面,竟然对燕窝粥都未置一词,连骂上几句难吃之类话都没有!

满心欢喜都化作了悲伤,一整个下午,颜书卿都躺在铁怜儿的凤榻之上哭鼻子。她想起了自己跟着沈归这一路上的荆棘密布,想起了沈归故作不解风情的冷漠态度,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了出阁的大好年华、却因为他这个混蛋,生生误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几年来的委屈,包括对于李乐安这个对手的无可奈何,全部化作了一滴滴的泪水,一起洒在了邓怜儿那床火红色的被面上。

平日里越是坚强的姑娘,一旦被什么事所触动了软肋,眼泪一掉,也就很难再停下来了。邓皇后虽是沈归的义姐,但他对于这个义弟也同样不甚了解,更无法体会颜书卿那追逐爱情道路上的苦楚;无计奈何之下,也只能反复摩挲着她的满头青丝,任她把自己的床榻当成了擦拭泪水的面巾……

颜书卿这一哭,就直接从午后时分,哭到了太阳落山。直到颜青鸿从东暖阁回到北兰宫之后,才算是把眼泪收了回去。她是哭痛快了,可颜青鸿却急了!任谁看到自己的亲妹子,把那一双柳叶眼生生哭成了两颗鲜桃,也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啊!况且对于他来说,这个妹子可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血脉挚亲了!

原本他也不太看好沈归成为他的妹夫,但架不住颜书卿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彻底绝了和亲的念头,任由这个妹子自己去追逐她想要的幸福。然而双方走了这一趟远门之后,感情方面好像没有任何进展,反而看起来还更伤心了!

颜青鸿半真半假的发了一通脾气,倒是把颜书卿的满腹哀怨给彻底吓回去了,反过来还安慰了皇帝哥哥半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暗,颜书卿才从北兰宫离开,并就近在宫中的烟雨阁落脚。

那么说这座烟雨阁,为什么会传出闹鬼的故事呢?皆因为此地自修建完成以后,颜书卿这个主人家,就一次都未曾出现。久而久之,这座清幽雅致、地处偏僻的小楼,也就变成了几个内监私下聚会赌博的场所。任谁半夜路过此处,看见院中亮着数道幽暗的火光、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屋中、却有无数人在大笑大叫,痛哭哀嚎,那都得被吓破了胆子呀!

至于说有没有胆大不怕鬼的人、或是根本不信鬼神之说的人,敢进去看上一眼呢?这样的明白人当然也有,但太监宫女们的娱乐生活,本就十分匮乏,赌博就是他们的唯一消遣;再加上出头组局之人、又是个人缘极好的老内监,所以即便被人发现、大家彼此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有权夜行皇宫的内官本就凤毛菱角,一半被鬼神之说绊住、一半被赌桌绊住,一半被人情绊住,再加上现任内廷大总管又是个烂好人,也就一直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不过内廷大总管虽然无关紧要,但兴平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便保持着勤政爱民、生活简朴,滴酒不沾、财色不爱的圣君形象。所以在这些内官的心目当中,早已经把浪荡公子哥模样的颜青鸿,抛诸于脑后了。宫中开赌虽然古来有之,但也不是能摆够在台面上说的事,所以也就经常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避免被那些卫道士掀了赌窝。

所以烟雨阁的这场赌局,其实也并没维持多久,区区两个多月而已,就转移到御马监遗址当中了;不过那个负责开赌组局的老内监,却将另外一个小团体的集会场所,安插在了闹鬼的烟雨阁中。至于说那两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工作的小内监,也被换成了这位“赌场老板”的干儿子!

沈归返京,几乎无人知晓;而颜书卿返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北兰宫离开之后,颜书卿满怀少女心事,并没有选择乘坐穿宫御轿,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烟雨阁。

对于这套她未居住过的雅致小院,也能想象出会是何等冷清萧索的场景。可待她行至附近,与烟雨楼还隔着一道院墙,便听见院中传来了一些悉悉索索的人声……竟然有人!

颜书卿知道,各宫的值守太监,都有着十分严格流程需要依循,可从就没有在日落之后清洁的规矩!

莫非……是那个喝了自己的粥,却没来看自己一眼的王八蛋,前来赔礼道歉的?

颜书卿满心欢喜,板起了孔雀一般骄傲的神情,又颇为担心的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反复练习了几次自认为“千娇百媚”的笑容,这才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门边,随即暴起一脚,踹开了烟雨阁的木门!

“沈归你这个……”

仅仅说出了五个字,颜书卿便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阶了!她预想之中的那个薄情郎,并没有在烟雨阁中出现;而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诡异而阴森的恐怖景象!

烟雨阁正堂屋中,本该摆着兰妃包氏的工笔画像;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幅三只眼、八只手、披头散发、袒胸赤足的神怪画像!而画像前的香案桌上,竟摆着一颗血淋林的头颅!屋中每一个角落、都堆叠着跪伏在地的大小内监,看样子是在祭拜着什么……

原本都在虔诚焚香磕头祷告的内监门,此时已经全部转过头来,正在用木讷阴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烟雨楼的主人家,场面一片寂静……

颜书卿跟着沈归跑过一段江湖,手上也沾过人血,弓弦上也住着无数冤魂;所以即便她此时心脏狂跳不停,面上却仍然维持着极其冷静的神色:

“都看我干嘛啊?公主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紧把东西收好了!我现在就出去望风,你们手脚都麻利一点,听着我的咳嗽声!”

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颜书卿脑中迅速想到了安全离开的方法!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组织起了对方的转移工作!看她那副皱眉紧锁、又带着埋怨与焦急的神态,还真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内监,以为她是前来透风报信的自己人,立刻站起身来,着手打算去取走香案之上的人头……

“长公主殿下的道行,还真是不浅呐!明明是自幼长在深宫内院的豪门闺秀、却能想到这等手段,真不愧是中山王的女人啊!可惜啊可惜,如果不是您头上佩戴了皇后娘娘的凤尾簪,咱家还真容易被你给蒙混过去!孩儿们,把这个擅闯禁地的宫女给咱家绑了!”

颜书卿的确练过几天的花拳绣腿,更有一手技艺精湛的射术傍身;然而她如今身穿宽袍大袖、行动极其不便的礼服、手边也没带着长弓箭壶,根本无法发挥实力;再加上屋中内监人数众多,踩着她的凤绫裙摆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颜书卿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今夜返回烟雨阁。不过这样也好,正所谓生于斯长于斯,过了今夜以后,这座幽北皇宫可就不再姓颜了!您今日被沉在烟雨阁后院的水井之中,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说完之后,这位“赌场老板”从供着人头的香案桌上、随手取来了一柄钢刀,狠狠地横着拍在颜书卿的额头之上,发出了“嗡”的一阵刀鸣;在此之后,老内监左手死死捏住颜书卿的太阳穴,右手倒执钢刀,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圈地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此时此刻,烟雨阁的房梁之上,没良心的沈归正大模大样的翘着二两腿、看着下面这群正在载歌载舞的疯太监,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47.连环计(三)

既然已经查清了谛听真正的首脑人物,那么就可以从对方的性格、与惯用行事风格入手,重新理顺所有的线索与脉络。根据沈归的初步判断,清泉茶社的那场声势浩大的伏击,虽然看似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实际上的目标,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件案子的背后推手是谛听无疑,负责抛头露面,血洒奉京的百余位华神教信众,就只纳投名状的被迫之举。那么以关北斗对于自己实力的充分了解,他根本就不会把全盘计划的关键所在、寄托在对手会“阴沟里翻船”这种极小概率事件之上!而且,如果沈归在自己家门口,还能被几十个脑子不清楚的狂热份子成功伏杀的话,那么谛听也不值得为他如此劳心费力。

而且关北斗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数次死里逃生,凭的就是李玄鱼祭命祈灵、降下转世妖星、自带为祸人间的使命而来,有天道气运傍身;而沈归则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关键时刻皆有贵人扶持,再加上自己所学斑杂繁复、保命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头脑也还算清醒,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赋与汗水。

可无论是天道使命还是个人努力,沈归的存在,对于习惯了观天衍道、掌控阴阳的关北斗来说,的确是个未知之数,也是谛听新世界计划的巨大隐患。不过也正是由于关北斗以及宋行舟二人,对于玄妙天道的敬畏之心,沈归才能够无视天灵脉者这个无比强大的对手。

华神教伏击沈归,但目标却不是沈归;也就是说他们的幕后老板谛听、此举定然另有所谋。站在关北斗的角度猜想,以沈归睚眦必报的性格来说,无论华神教的伏击能否造成功,沈归都一定会立刻锁定仇家,并迅速展开报复行动。以沈归往日展现出的头脑来说,他也不难联想到那近百名死士与兵刃,偷偷混入奉京城的困难程度;哪怕他对颜青鸿铲除异己的这个可能性嗤之以鼻,但凭着那些江湖上的牛鬼蛇神相助,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藏在东郊黄鱼村的华神教分坛。

赶去登州城海鹰岛、负责截断海面的闽江水贼,已经全部葬身鱼腹之中;可出手之人却是一名老道,更因为沈归未曾露面出手、而折了一个盛北川。单从这件事的结果来说,谛听也能从中判断出沈归的现状:恐怕他的内息与功力,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制约。

也就是说,即便他摸到了东郊黄鱼村、就是华神教的寄身之所,也无法单枪匹马地前去报复,必然要拉来一哨官军人马,作为自己的助力膀臂!

奉京城中寸土寸金,除了两千护城营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千御林军护卫皇宫。至于说改制之后的十万金甲军,虽然营盘距离奉京只有区区几十里路;但沈归却与金甲禁军的大统领——安定侯颜平,没什么私人交情;再加上御林军本就是太白卫的老班底,而他的女人李乐安,更救过方钧平一条性命,于情于理,沈归只要调兵出城复仇,那么肯定就是御林军的人马随行!

而午后的清泉茶社,又出了那么大一档子事;无论事实情况究竟如何,至少那两千名护城营军士,定然是脱不了玩忽职守的罪责。从上到下重新审查一次,肯定是免不了的工作。那么至少今夜调换城防的队伍,就一定不是驻扎在城外几十里远的金甲军,仍然只能从御林军征调。

分析到这里,谛听的最终目标、也就变得十分清晰了!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分散驻守在皇宫四道城门的三千御林军!那么也就是说,他们的图谋根本就不在城外,反而是在皇宫之中;而清泉茶社的那场伏击、也并不是示威或是暗杀,而是斩首行动的前期准备!

也可以说,自打两千名护城兵,被尽数压往刑部大牢审讯调查、而方钧平临危受命,带走了两千名御林军护卫奉京城之时,谛听的计划便已经完成了大半。他们也从来不敢妄想,己方精心制造出的恐慌与猜忌,能够将皇宫重地变为一座空城;留下八百守军的这个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当然,以宫殿城墙的坚实程度判断,即便只有区区八百士卒驻守,也绝不是靠着几千、几万人马、便能够轻易解决的小问题。如果没有那些大型的攻城器械辅助,那八百守军只需把四道吊桥收起,那么即便谛听的人马再多,也就只能站在护城河畔束手无策罢了。

所以根据沈归的猜测,恐怕谛听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就是提前在宫中发展了一大批内应!

兴平皇帝颜青鸿,从一个浪荡纨绔的公子哥,变成了今日的九五之尊,这一路走来,可谓是危机四伏、步履艰辛;他也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宦官干政的恐怖之处。

有鉴于此,自他登基之后,便将整肃后宫的一切事宜,全权交给了邓皇后处理。一来,皇后本就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这整肃后宫风气之事,也算是她的工作范围;二来,天下最为痛恨宦官的群体之中,邓怜儿也一定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单单她的亲生父亲——邓放邓将军的血海深仇,就与一个收了贿银的老太监有着直接关系。

有关这次整肃行动,颜青鸿还亲自拟定了八个字,作为陛下的指导意见:除恶务尽,从速从严。

时至今日,在邓皇后的雷霆手段之下,各宫大小内监女官的灰色收入渠道,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治乱世则必用重典,严格来说,邓皇后也没打算将所有内监的外快门路,从源头方向彻底掐死。千里做官为吃穿,更何况这些人自甘受残、本就是因为需要金银之物、才会入宫与人为奴的。她如此雷厉风行、施以高压手段的原因,也只是打算先紧后松,让这些吃惯了肥肉的内监门,先过上几年清汤寡水的生活;等习惯之后,她再逐渐放松力度,最终维持在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水平线上。

但这只是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已,邓皇后也根本用不着与谁解释,也无需任何人的支持。眼下大小内监们的收入水平,连捉襟见肘的程度都远远不如;而且,未来“钱途”仍是一片黯淡,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可寻。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内监们没了陆向寅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祖宗照拂,便只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内监不但本人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家中更有父母兄弟需要他来持续奉养;还有好些个曾经得宠的红人,在宫外还置办了外宅,娶了几房姬妾,买了几个孩子!这些身外之物,不单单是骄奢淫逸的产物,还是带给他们可怜人希望与温暖的心灵慰籍。只是这份慰籍的价码不低,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来维持开销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本就对邓皇后心生怨恨的内监们,自然也就很容易被金银所迷惑。不久之后,当宫中经济环境面临崩溃之时,几个人缘不错的前朝大内监、竟然联合创办了一系列的小生意:有赌坊、烟馆、地下钱庄等等等等……

这显然就是谛听控制人心的惯用手段。赌债、借贷、烟瘾、人情……哪一样都足矣压垮一个铁血硬汉的脊梁,更何况是那些意志力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太监呢?

没过多久,除了一些经历过几朝兴衰的明白人之外,皇宫之中的八成内监、以及四成女官,已经糊里糊涂地踏上了谛听这艘贼船!

几乎免费的阿芙蓉膏、无息无期的私人借贷、不限额挂账的赌债,其实早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而今天这个有些特殊的夜晚,便是这些大小内监们还债的最后期限了……

人心的变动,是任何人都无法绝对掌控的弱点,而攻城最厉害的武器,也正是内应。这个道理,对于极为坚固的奉京皇城来说,也如是一样。

沈归既然认定谛听的真正目的,乃是奉京皇宫之中的颜青鸿;那么能够对他造成有效杀伤的人马,也就只有内监与宫女可猜了。

今夜的奉京皇宫,尚有八百御林军驻守城墙。虽然内外两宫相距甚远,但那八百双眼睛架在城墙之上,也很容易发现大批内监集结的异动。所以根据沈归判断,既然内监起事、必然要提前集结;那么不会招致御林军怀疑方法,就只有伪装成往日里聚众赌博的模样了。

沈归选择的第一站,既出于实事求是的公心,也多少附带着一些儿女私情。没想到今夜的运气还不错,他竟真的在烟雨阁的三楼,发现了八只整整齐齐的大木箱子!

伸手打开箱盖,刀锋那凛冽的寒芒、差点没把沈归的双眼晃瞎!

有了这几百把雪亮的钢刀,谛听意图刺杀兴平皇帝的猜想,也就有了如山铁证。当时烟雨阁中尚无一人,沈归也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躺在前厅的房梁之上,踏踏实实地守株待兔了!

48.连环计(四)

直到颜书卿闯入烟雨阁的那一刻,沈归已经全程目睹了太监们的奇怪祭祀活动;不过有颜书卿这个意外因素一头撞入局中,双方便立刻面临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急情况;无论是履行谛听意志的太监们,还是作为破局者的沈归,都只能在还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硬着头皮亮开自己的底牌;至于最后到底哪方棋高一招,恐怕就只能尽人事、顺天命了!

不过沈归识破谛听的全盘计划,最终能否阻止这场宫闱之乱尚且不提,至少可以保住颜书卿的这条小命;因为今时今日的沈归,受益于李乐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银针渡穴、功力已经暂时恢复到了全盛时期!

在烟雨阁中参与誓师大会之人,大多都是各宫各监的首脑人物!他们这些人经验丰富、声望极高、手眼通天、党徒众多,影响范围基本可以覆盖整个后宫。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四旬开外的老人,到了眼下这种比拼硬实力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

严格来说,四旬开外的年纪并不能算是老人,甚至对于武术家来说、更是一生之中的修为与经验极其鼎盛的黄金年纪;可对于这些太监们来说,四十岁却已经称得上是风烛残年了!由于身体有残,所以太监们普遍短寿,而且一直都会被病魔如影相随;眼下烟雨阁中这些四十左右的“老祖宗们”,很多人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了……

春雨剑的剑芒极其柔和,看上去仿佛是夜月笼纱一般朦胧、不带半分锐气。每当这种光芒掠过颜书卿眼前、她都会暂时忘记这是一柄杀人利器。今时今日,沈归的剑法已经不再快的那么令人匪夷所思,一招一式、一进一退,无论是剑、身、步三法,都交代的十分清晰简洁;即便是那些根本不懂武艺之人,也体会出见剑法当中所蕴含的美感。

双方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直待片刻之后,整个烟雨楼上下三层,已经成为了一片太监的坟场;沈归将最后一人的喉管挑飞之后、立刻还剑入鞘;随即他走到颜书卿的身边,摸了摸她被刀身拍肿的额头,语气轻佻吹了个口哨:

“被寿星公附体了?”

三番四次的救命之恩、小女儿家心中的崇拜与爱慕之意,立刻化为了一句句粗鄙不堪的市井粗语,疯狂地向不解风情的沈归扫射而去。如果烟雨楼还有任何一个活口、一定会对颜书卿这位花容月貌、清秀文雅的长公主,产生一种全新的看法……

江湖这个大染缸的迷人之处,就是可以容纳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肮脏和欲望。今时今日的颜书卿,只走了一小段江湖路,就把什么女德女训女儿规,已经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关于那些风月宝鉴、深闺怨影、红烛夜话之类的男子读物,她却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并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品鉴视角。

天性遭受外部压迫的力度越大,反抗的叛逆心理也就会越来越强。皇族闺秀颜书卿,自从南下东海关之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原来那个精蠢精蠢的小公主,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铁血女斗士。

“嗯,虽然领头的全都交代了,可根据谛听的惯用手法推测,这场宫闱内乱的发生,仍然无法避免。不知寿星公您老人家,是打算出宫避祸呢?还是留在这里收拾屋子呢?”

额头红肿的颜书卿,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污残肢,立刻连连摇头:

“算了……我还是去御膳房练刀工吧。”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一下,也不觉得御膳房这个地界、会有什么危险,便点头应允:

“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现在心中默数三百息;然后出门,一直贴着北城墙走;如果途中遇见危险、就装做寿星公下凡……”

颜书卿咬牙切齿的飞起一脚、却只踢在了沈归的虚影之上;她咬牙切齿地望着沈归消失的方向,心中开始盘算起来: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张既可以随身佩带、又不影响日常活动的宝弓呢……

出了烟雨阁这么一档子事之后,皇宫之中的大小内监宫女,已经全都无法信任了。沈归先来到了东暖阁,见阁中无有生息之后,这才转个身子,直奔北兰宫而去。

与此同时,兴平皇帝颜书卿,正用侧脸贴着邓皇后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听着腹中“胎动”。前些日子,邓皇后身体略感不适,便传召了太医院的副院正孙白术入宫诊治。结果孙家老二才搭了三息不到的脉象,就硬邦邦的丢开了手中丝线,丢下一句“有喜了”,便离开了宫中;态度恶劣且先不去管他,可事后太医院呈上来的方子就更气人了:蜜渍陈皮、醪糟煮蛋、酒酿酸梅等等等等,全都是女人和孩童喜爱的零嘴小点,正经八百的安胎药材,竟然一样都没开!

生平第一次当爹的颜青鸿,也罕见的没有往死里熬夜加班了。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天一擦黑,这位新晋的父皇便直奔北兰宫,迫切的想要听一听两个月大的皇儿,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做上一些外人看起来愚不可及的蠢事,往往也会令本人所感受到的幸福,变得更加浓郁几分。

如今沈归的视觉与听觉、已经变得极其出众;距离北兰宫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四位装备齐整的御林军、正在把守着北兰宫的大门;而他的耳边、也恰好传来了颜青鸿那故意做作的幼稚嗓音:

“皇儿想吃什么呀,跟父皇说,踢一下肚子呢,明天就叫御厨做甜的;踢两下肚子,咱们明天就吃咸的怎么样?”

邓皇后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条,没好气的数落着这个智力水平急剧下降的兴平皇帝:

“陛下也太心急了些吧?他才两个月大而已,您说这些他哪听的懂啊?是不是啊,我的乖儿子……“

沈归白眼一翻,扛着春雨剑大步流星地往北兰宫走去……无论谛听还有什么后招,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颜青鸿这个最终目标,只要安全度过今夜,那么谛听这道声东击西的连环计,也就彻底耍不出其余后招了。而只要能让谛听不爽,沈归就比谁都更加高兴!

“站住!殿外何人!当当当当……”

当沈归扛着宝剑的高大身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四名御林军眼前之时,立刻便被对方开口呵斥,并同时敲响了手中的示警铜锣,调集周围巡逻的同袍兄弟前来护驾;与此同时,一位身形略显瘦小、刚刚听到锣声赶来的御林军士,竟取出了一柄火折子,又从腰带后方拽下了一枚竹筒,正在着手点燃引信……

沈归剑锋一指,便迅速斩断了他手里的半截火折子,也成功激怒了四十名前来护驾的御林军;正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北兰宫中传出了一道威严庄重的男子声音:

“何人喧哗?”

“禀陛下,有刺客潜入宫中意欲行刺!”

沈归此时也已经收剑还鞘,望着刚刚执剑而出、满面寒霜的颜青鸿说道: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的确有刺客想要取你这条小命。“

颜青鸿听完之后,眉毛一挑,又打量了一番沈归、再望了望北城楼上的御林守军,这才收起了那柄天子剑,又对着周围御林军摆了摆手:

“你们不认识他吗?这是中山王,郭老王爷的亲外孙。沈归啊,有事咱们出去说,就东暖阁如何?”

“来的是沈归吗?这么晚了入宫见驾,想必定然有急事相禀;姐姐也不是什么外人,你们来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好了!”

“他能有什么事啊?喝酒叙旧而已。怜儿,你现在身子沉了,应该早些休息;我们去东暖阁中喝酒也是一样的……”

“陛下,咱幽北有句老话,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

听邓皇后这么一说,颜青鸿也就不再坚持了。反而沈归竟然没有跨过北兰宫的大门,反而毫无顾忌的坐在了高高的门槛上。他双臂环绕拢着那柄春雨剑,整个人往门边一靠,与他那个乞丐师傅伍乘风的德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颜青鸿看着他用袖子蹭了蹭鼻涕,没皮没脸的说着废话:

“你这可是皇宫寝宫,我虽然是国舅爷,但也绝不敢逾越啊!不过我这个小舅子,借姐夫家门槛避避夜风、睡上一觉,也不算个什么事吧?你继续享你的天伦之乐就行。哦对了,把这些几十个没用的废物都给我调走,坏风水!”

“没工夫跟你磨牙,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困了你就去东暖阁睡!这是北兰宫,没你这个王八蛋的床!“

“颜青鸿啊颜青鸿,你这心可是真大啊!你也不知道摸摸你的后脑勺,有没有裂出来一道大口子啊?我问问你,那个老眼昏花的内廷大总管,现在人在何方?“

“苗总管?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命他回下院休息去了……”

“下院?我看是阎王殿吧?你现在随便找个人去烟雨阁看看!苗总管的脑袋都已经摆在人家桌子上了,这御赐的一觉,他老人家睡得还是真香啊!”

49.连环计(五)

饶是颜青鸿与沈归的交情匪浅,可想要从他这种戗茬的说法方式之中,提炼出有效的信息,也需要仔细思索一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潜入宫中害死了苗总管?可他那么随和温吞的好脾气、亲眷故交更是一个没有,连干亲都没认过,又能与谁结下这等深仇大恨呢?”

“你长的是什么脑子啊?他这样一个六根不全、孤苦伶仃的老太监,即便没病没灾还能活上几年啊?就算有仇有怨,也不值得为他这一条性命,就如此大动干戈呀!”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遇害,是受到了朕的牵连?”

“喏!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你身为皇帝陛下,还是亲口问问这些人好了……”

颜青鸿顺着沈归的目光望去,之间远处北兰宫的宫墙以外,正在涌来一群身穿土黄色衣衫的人影;从人群的规模粗略判断一番,这伙身份不明之人,少说也有五百左右!

颜青鸿自从坐上幽北三路的龙椅之后,那身原本为了自保而披上的轻浮外皮,已经尽数褪去;而如今面临生死关头,他看到了远处这么多手执钢刀的不速之客,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与慌张,反而还厉声呵斥地追起了责来:

“好啊!这就是你们御林军的能耐?如此庞大规模的反贼攻入皇城,朕竟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好!你们很好,方钧平也很好……”

数百敌军仿佛从天而降,令着四十位御林军也紧张的手脚发颤,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耳边听着陛下的训斥,竟连一个跪下磕头请罪之人都没有!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此战是胜是败,他们这四十个人,都是难逃一死的结果了!不过如果陛下能够逃出升天的话,那么他们只要此战奋勇杀敌,至少事后不会连累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

至于那些君臣间的繁复礼节,此刻已经全都顾不上了!

“陛下,此乃我御林军之过也!不过末将等四十余人,愿凭着项上头颅、以及满门家小作为担保;纵然逆贼此来千军万马,末将等人、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与皇后娘娘,从皇宫北门突围而出!”

说完之后,这员副将便伸手握住刀柄,大声吩咐准备迎敌;随即又亲自召来了七名骁勇善战的部下,作势便要进入北兰宫中,护卫着身怀有孕的皇后娘娘与陛下,一道杀出宫去……

颜青鸿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土黄色队伍,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与不屑,竟透出了几分王者风范!他挥手打开了那员副将前来搀扶自己的手臂,随后又对正欲进入北兰宫中、带走皇后的御林军呵斥道:

“放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中山王与朕和皇后是何等关系?他都不曾踏入北兰宫半步,你们这些待罪之人、又怎敢如此放肆?”

“陛下恕罪,臣等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不过陛下也看见了敌人势大滔天,罪将等人虽抱定抵死一战之决心,但对方人数众多,罪将等人,也难免有护卫不周的可能。此等逆臣贼子虽罪不容诛,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才是罪将眼下的第一要务……”

“不必多言!拿稳了你手中的刀,做好你份内之事即可!这是朕的皇宫,皇后也是朕的皇后,朕自会护其周全,无需假手于他人!幽北只有战死之君,却绝无丧家之帝!想自朕登基即位以来,做所作为上不愧天地父母、下无愧黎民百姓,纵然今日战死宫中也问心无愧、亦对得起列祖列宗,有何惧哉!去吧,告诉你手下的兄弟们,朕与皇后哪里都不会去,就一直站在你们身后!你们若胜,幽北三路便屹立不倒;你们若英勇战死,朕与皇后、亦与诸位同路而行!”

慷慨激昂的说完了这一席话,颜青鸿便再次拔出腰间天子佩剑,挥手将碍事的起居服下摆斩去,随后剑尖直指那伙根本看不清面目的闯宫之人!

“将士们,听朕号令!将这一干乱匪逆贼、尽数斩杀于北兰宫前!”

这位御林军副将听完了颜青鸿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豪迈言语,眼圈与面色立刻涨出一片血红,胸口也仿佛铁匠铺的风箱一般、剧烈的上下起伏开来……

他在走下台阶之前,回头看到了颜青鸿脸上弥漫的坚毅与英勇,脑中原本的慌张、顿时化为一片坦然。他双手倒执宝剑,单膝跪地上行了一道军礼,便一言不发地走下了台阶,直扑比己方兵力多出十数倍的乱军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四十名御林军士,一个不少。如是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毫无表情波动,冷静的令人匪夷所思!

经过颜青鸿这一番鼓噪之后,沈归知道:自今日起,御林军的魂魄,已经不会再镌刻郭家的名号了。

沈归看着这群受到了言语蛊惑、而慷慨赴死的御林军,心中顿觉五味杂陈;他既感念于太白禁卫改制为御林军的效果极佳;也对彻底消失的太白铁军,涌出了一股深沉的伤感。郭云松不在了,太白铁卫也不在了;而太白飞虎这个曾经响当当的名号,自今日起也正式成为了一个传说故事,再无踪迹可寻。

沈归迅速调整好了情绪,妆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开口为了英武豪迈的颜青鸿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些“黄鼠狼军”,具体是什么来路吗?”

颜青鸿神色几经更变,最终双唇一错,挤出了干巴巴的两个字:

“内监。”

世上不只有沈归一个明眼人,至少颜青鸿的才智与心思,就绝不会在他之下。说起权谋心计之道,但凡是能够久居高位之人,就没有谁是一路踩着好运气,最终轻松爬上山顶的。古往今来,无论谋事或是谋国,对于这些权谋家来说,其实都是在下一盘一盘的明棋,彼此之间的插招换式、也都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而能够决定胜负走向的因素千奇百怪,也绝对没有一招胜负手,是能够孤立存在的。

沈归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难,单凭北城墙的守军仍然还挑着无事灯笼这一点上,也能推断出这批反贼,绝不会是从皇城以外打进来的;再加上御林军今夜的换防行动,还是由颜青鸿御笔亲批的调令,他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呢?

不过,这一场生死危机降临皇宫,也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首先来说,颜青鸿与邓怜儿都极其痛恨宦官干政。眼下陆向寅及其御马监、虽然已经瓦解冰消;但新近增补与前朝留任的宦官们,却仍然继续维持着那一套运转体系;这也是内监们奉行了千百年的生存之道,根本不是杀死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或是改进删减某些规则与制度、就能彻底根除的。

所以颜青鸿指派邓皇后整肃宦官,根本也没指望能通过高压手段、便将内监们绵延千百年的运转体系,彻底扭转过来。

虽然嘴上不能承认,但颜青鸿打心眼里也认为自己得国不正;这才会出于代偿心理,想要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将颜氏祖业发展壮大,成就一番先人从未触及过的丰功伟业。可也正是碍于仁义之君的形象,他被迫做出了留下太子这个祸害根苗,大批量留任前朝老臣,对太子党徒不予追究等等一系列的仁义之举。

不过,有陆向寅这条老狗的珠玉在前,颜青鸿又怎么可能相信任何一名前朝内监呢?留着这些人,睡不好一个安稳觉;碍于仁君之名,又不便大肆清洗;如此想来,也就只能断掉他们的所有财路,把他们慢慢逼上绝路,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彻底激起逆反心理,最终做出那种丧心病狂、人神共厌之举。

也可以说今夜这场内监之乱,其实根本就在颜青鸿与邓皇后的意料之中、甚至还是他们夫妇刻意诱导之下、才得出的结果。只是他们不知道谛听、或者说是华神教的触手,早已深入宫中,并且还成功策反了几个声望极高的老内监而已。

原本按照颜青鸿的私下猜测,内监起事只是早晚的事;他们起事的时机,要么会选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要么就会选择在一场大势已去的溃败之时。因为只有酩酊大醉的庆功宴、或是军心动摇的败报抵京,他们才有可能扛得住三千御林军的锋利,直取自己的脑袋。可颜青鸿最终还是算漏了华神教这个意外之数,也就算错了内监们的起事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直以来,郭家的太白卫肩负着护卫皇宫的重任,本就是幽北三路的历史遗留问题。无论是他的父皇颜狩、还是他的皇兄颜昼,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觉得这三千太白铁军,犹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不除不快啊!

而今夜这场实力悬殊的死战,颜青鸿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豪迈英武、凛然正气的圣君形象!那一番话触动了这四十位御林军的真心,也就培养出了四十枚火种。假以时日,星星之火火必将燎原,无论这场战役最终能有几人生还,但至少是颜家重新归化御林军的一个绝佳契机。

自古便是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即便御林军的地位极高,但也终究还是离不开军伍脾气的老底子!

50.连环计(六)

然而今夜这场宫闱之乱、双方交战的规模虽然并不算大;可最终胜负的结果,却几乎可以决定整个幽北三路的全部未来。

兴平皇帝虽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准父亲,但龙子毕竟尚未出世;倘若今天他死在了谛听的连环计下,那么幽北三路的那张龙椅,立刻就会变成漠北草原的金顶大帐,引得各路诸侯草莽竞相起兵!

试问,倘若颜青鸿今夜遇刺身亡,那么谁最有机会,坐上那张空出来龙椅呢?如果单从牌面上来看,显然是皇室宗亲出身、眼下手握关北雄兵的颜重武,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正如导致漠北草原四分五裂的原因一样,如果连颜重武这个外戚、都有资格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凡是姓颜的皇室宗亲,就都有资格与他站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可面对手握关北兵权的颜重武,即便这些宗亲绑在一起,也绝对不是飞熊军的对手;再加上神石部族郭兴的那一支虎狼之师,眼下已经通过稳扎稳打的方式,即将把幽北三路从中劈开;至少在奉京城决出最后的赢家之前,另外两路兵马完全无力介入,也同时变成了两块无主之地……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计成,那么郭兴立刻会趁着奉京大乱这个契机,向正处于指挥混乱当中的中山督府军大肆进攻;与此同时,被战火隔在一隅之地的李子麟,即便不向神石部族全面投诚,也难免会生出圈地自封的心思!

至于颜重武究竟没有觊觎帝位的心思,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只要颜青鸿一死,他与他手下的飞熊军,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今看似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也会被肢解成无数碎片!

所以沈归今日来到北兰宫,既是为了私交,也是为了公事。他无法放任幽北三路不管,也不愿坐视中山路在漠北骑兵的铁蹄下痛苦呻吟。

北兰宫的玉阶极高,但也终有尽头;那伙“无头自行”的太监们身手低微,但也胜在人数众多。被颜青鸿一番豪言壮语,激起了无尽勇气的御林军副将,手执钢刀身披铁甲、站在了御林军的最前列,仿佛一柄钢刀扎入豆腐之中、轻而易举地便杀入了敌阵深处,将数百人的散乱队伍,当中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即便双方兵力相差十数倍,但作为劣势一方的御林军、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首先来说,御林军的士卒,有很多都是太白军的老班底,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沙场老兵;平日里偷奸耍滑倒是无大所谓,可今日他们已然身处死地,两只脚都踏在了悬崖边上,也就再顾不上藏私了。正所谓哀兵必胜,当这群老兵油子爆发出真实战斗力的时候,杀伤力也往往极其惊人。

其次,这一伙作乱的内监虽然服装统一,但显然都是华神教一配发的那种土黄色粗布褂子;名头倒是吹的震天响,说是有什么法力加持、天神庇佑,开过多少次的光,用了多少天材地宝编织而成;但实际上来说,这种成本最为低廉的粗布麻衣、就是章源为了借机敛财而编造出的故事罢了。谁要是真指望着这一层黄鼠狼皮,就能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话,那么即便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也不算糟践了他那一颗好脑袋!

再瞧瞧人家御林军的防护能力,从副将到小兵辣子,总共四十二人,从头上到脚下、清一色都是簇新的松纹重甲,铁甲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堪称是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各家重甲步兵的顶级配置了!这样的甲胄造价极其昂贵,全军装备定然是不太现实;可如果仅仅列装三千人的御林军,仍然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高防护能力、也自然带来了高负重的弊端。仅一套松纹甲的重量,就已经接近了六十斤!牺牲身手的灵活度、换来强大的防护能力,虽然在沈归这类武道高手的眼中,简直幼稚的可笑;可一旦上了战场,说他们能够以一当十,也并不算是夸夸其谈。

而对方这五百左右的逆贼太监,也只是一伙乌合之众而已,与御马监那种精英班底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之远;而他们手里的钢刀虽然质地优良,但想要破开御林军那身重甲的话,光靠钢刀本身的锋利程度,可是远远不够的。

双方阵营前线迅速接近,在副官一马当先的冲锋之下,四十余名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数百敌军的阵型杀出了一个豁口!眼看着自己即将杀透敌阵之时,那位副将立刻高声喊道:

“变阵!”

一道又四十人组成的锋矢阵迅速散开,在北兰宫的台阶之前,在敌阵之中结成了一个圆环阵,背向圈内而刀口向外,仿佛一枚汪洋大海之中的顽固礁石,一次次的抵挡着人浪的冲刷!

时至此时,即便双方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内监们自然没什么战场经验,基本是各自为战,一拥而上的乱打一气;但这位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指挥副将,却仍然保持着十分清醒的头脑,没有被敌人的血腥熏红了眼。之所以结成圆环防御阵型,也并非是他们缺少与敌人决战的勇气,而是他们清楚的记得,此战的首要任务乃是保护皇驾,绝不是彻底肃清乱军。

“猴崽子们,都愣着干什么呀?飞索套啊!”

原本极其混乱的战局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嗓音;只见原本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竟仿佛突然开了灵窍一般、迅速向后退开;与此同时,身处于外围的一些内监门,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抛出了无数根麻绳索套……

如果这些太监都是漠北人出身的话,那么只需要几十根索套,就能将这一队几乎刀枪不入的重甲步兵、套住脖子活活勒死;可惜这抛索的手艺也是个技术活,没有从小套马圈羊的经验辅助,至少也得练上个三年五载,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效用。

内监们的手艺粗鄙不堪,但他们却以数量来取胜。数百道打出圆圈绳结的索套、铺天盖地的落入包围圈中,想要套中四十个行动不便的重甲步兵,也绝非是什么天方夜谭。

即便这些御林军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可一旦被绳索勒住了脖子,也完全无力施为;无论是何人侥幸得手,立刻就会有无数个太监一起帮他向后拖拽!这些御林军身披近六十斤重的铁甲,一旦被索套勒住脖子、拽倒在地的话,想要再站起来,至少也需要花费上好一番功夫;然而这些太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能将一位御林军士拽倒在地,又焉能就此作罢呢?刺王杀驾又不是跤场掼跤,一切的行为,都是奔着杀死敌人而去的!

所以,他们这一伙六根不全的凶徒反贼,其实与颜青鸿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刀锋的确无法劈开密密麻麻的铁甲页,但匕首却可以插入关节与盔甲的缝隙之中!

一位御林军士仰面栽倒,立刻就会有无数太监一拥而上,用叠罗汉的方式将他死死压在下面,控制住手脚与腰杆;随后,他们就会掏出挂在靴子外面的匕首,顺着甲叶无法防护的缝隙之中,刺入对方的体内反复搅动……

顷刻之间,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均势的战场局面,立刻被一些“业余抛索手”打破了平衡!这些太监果然是蓄谋已久,谛听与华神教这一对狼狈,也展现出了他们周密的计划与准备。毕竟此举乃是刺杀一国之君,作为宫中主要防护力量的御林军,当然是必须解决的大问题了!

沈归听到御林军士临死之前的悲鸣与怒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出了一个非常犯忌讳的提议:

“如果我出手的话,你这四十名忠勇彪悍的御林军,兴许还能留下几个火种……”

颜青鸿闻言、神色几经更变,连握紧剑柄的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关节处的皮肤更渗出了一片惨白。他几次都已经开口、却最终仍然没能说出一个请字,只是将所有的感慨,全部化作了一声叹息:

“哎…前路坎坷,荆棘密布。朕……也总不能一直靠着你的庇护前行……”

沈归也知道,这次就颜青鸿树立军中威望的最好机会;如果自己出手解决,固然可以迅速解决眼前祸事;但对于颜青鸿的日后来说,就不仅仅是坐失良机这么简单而已了。事是宫里的事,乱匪是宫里的人,如果这点事都要请沈归出手的话,不但会将沈归的军中威信,重新推到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上!而他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获得半点军心的依附了。

“套马大赛”过后再看,那四十余位御林军虎贲甲士,此时还拥有行动能力的残余、已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中山王!末将等人已战至最后一刻、马上就要为国尽忠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哼,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大个的……嗬啊!!!……”

那副将刚刚豪迈的喊出遗言,便朝着那位阴阳怪气插嘴打岔的太监、死命挥出了一刀!一道冷冽的圆月刺破夜幕、自那位内监的右侧锁骨开始、至左侧腰间为止,赫然扯开了一道花花绿绿的骇人刀口!

与李清一样,这些太监也都见过死人,手底下也都沾着几条人命,可他们作孽的惯用手法,都是以制造致命内伤的阴毒招式见长,却根本没见过“开膛破肚、体外挂肠”这种惨烈无比的恐怖场景啊!

51.连环计(七)

说是交代遗言,其实也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公平的讲,这一场死斗、尽管双方兵力相差极其悬殊,可打出了现在个结果,也不算是件露脸的事!除了向敌阵冲锋之际、还能凭着装备与单兵素质的差距,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之外;当人家祭出早已备好的索套之后,就再也没有对内监们造成巨大杀伤了。

仅一盏茶的工夫,四十二御林军便战死了三十五位之多;可敌方那五百多乱宫逆匪呢?光从肉眼分辨的话,根本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来!

一切的战败原因、都只是失败者找到的借口;而且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于剩下这七位御林军来说,唯有死战不退、以报王恩而已。趁着那些内监,被眼下惨烈的场面震慑的目瞪口呆、心生惧意之时,这七位御林军的残余、也迅速抓紧了最后的战机抡刀杀上。他们这次出手,专挑那些表情看起来更加冷静淡然的硬骨头,争取能使自己的死前反击,可以取得更大的战略效果…

当然,身披六十斤重的松纹重甲,行动本就不大方便;再加上现在这般不要命的大杀大砍,更顾不上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发力节奏。他们全部疯狂的燃烧了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此时此刻,绽放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余晖!

仅仅七个重甲步兵,杀的数百敌军节节败退的诡异场面、直到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恰好刺入副将的腋窝之时,才正式画上了休止符;而这场宫闱之乱的走向,也从值守副将轰然倒地开始、回归了原本的轨迹之中……

很快的,七位御林军壮士,全部栽倒在血泊之中;而一位长着八字胡的中年太监,如今也大义凛然、挺胸抬头地走出了队列之中。

“颜青鸿!你这个弑父篡国、焚母幽兄的乱臣贼子!眼下你大势已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吗?”

从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音之中不难听出,这位长出胡子的太监,显然也是个惯用碳棒的化妆高手。不过他这一说话,颜青鸿还没来得及啐上一口唾沫,门槛上那个破麻袋一般的沈归,却“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来:

“哎呦……老子真是他妈不愿意动弹,这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是酸的,关节里一直飕飕冒凉风,真想再踏踏实实的歪上一会……可要是再听你怪腔怪调的继续放屁,我他妈准得闹肚子不可……”

沈归一边骂着大街,一边懒洋洋的扛着春雨剑,斜腰拉胯低头弓背的往台阶下晃去,无论是体态还是步伐,包括一眼皮高一眼皮低的那副模样,看上去都像极了是地痞流氓在逛大街……

无论是哪个群体,凡是有资格发号施令之人,显然都不会是那种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货;那位画着胡子的太监,抬头看见一副流氓模样的男子走下台阶,连还嘴的欲望都没有,甚至都不确定这人他到底是谁,便迅速钻回了人群之中。当然,人家也不是一怂到底,有了人群的保护之后、立刻操着那仿佛匕首刮蹭花岗岩一般的嗓音,歇斯底里的喊了起来:

“把这个说话不干不净的小王八蛋给我宰喽!宰喽!”

听他这个腔调,仿佛是嗓子眼被驴踹了一脚,又好像是人到中年被人重新拉回了净事房、生受了一遭“二茬罪”!

凡老行伍都听过一个军中铁律,叫做军法大如山。如果比较一下天下一流强军与二流地方军的区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比一比两军令行禁止的实际效果。比如说颜重武麾下的飞熊军,就堪称幽北三路的国之利器;只要颜重武将令一出,所有的飞熊军士,立刻就跟自己没长着脑袋一般,嘬着腮帮子、咬着后槽牙就冲上前去,根本不计生死!

莫非他们就不怕遮天蔽日的箭雨吗?莫非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胸膛根本挡不住敌军的奔马吗?他们之所以愿意变成一个蠢货,只是因为他们的心中,还保留着一份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信念、也就是被那些“聪明人”嗤之以鼻的荒谬之事。

理想主义者并不是傻子,他们只是不愿意只为了活而活。

然而这些内监们敢于提着脑袋犯上作乱,恐怕各人心中都了揣着一本与众不同的“明白帐”。不过他们的账簿之上,恐怕与什么舍生取义、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无关。除了几个真正被华神教故事集,骗成了真傻子的年轻内监之外;大多数的老油条们,都是因为旧主子喂不饱肚子、打算另投新主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选了依附财富与权利,那么就不可能漠视自己的性命。而如今这位八字胡的中年太监,显然就发布了一道与他们处事原则相悖的命令。

领头内监的一声令下,除了将站在前方的几个内监喊退了两三步以外,就连个口号都没激出来。不光他自己觉得尴尬、就连沈归都觉得有些难受!他本来已经设计好了一套潇洒俊美的起手动作,结果敌人这一紧一松之间的变化,差点没把他的腰给闪扭了……

“哎呦……我说你们倒是还是打不打啊?颜老二可就站在上面,眼巴巴的等着你们呢!赶紧上来把小爷剁了,咱们也都可以交差了不是!“

“……”

“嘿,怎么不动啊?都是带种的爷们……得!算我没说,爷还是自己来吧……”

说完了一大套泼皮话、他左手一转长剑,剑身迅速脱鞘而出!上古神兵春雨,在今夜这片充满了肃杀血腥气味的夜幕之中,划出了一片柔和的光晕;沈归感受着三处丹田同时涌出的热流,感受着原本趋近干涸的经脉、被柔和温暖的内息缓缓滋润,只觉有种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重生之感!

如今的沈归,已经逐渐忘却了具体的剑法与招数;他只是随着脑海之中的直觉、与躯体的记忆作为指引,不急不躁的舞动着手中长剑而已。从武学理念来说,以前他是以人御剑、如今他是以剑御人,虽然两种御剑方式的实际威力,无法分出高下对错;但至少这样的剑路,对于当下的沈归来说非常自在。单凭这一点优势,已经足够说服他了。

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点与敌厮杀的念头,更不会如同往常那般、精心谋划每一剑的落点,下一步舞剑的路径,甚至连对方出了什么招数、拿着什么档次的兵刃,能不能挡下自己的某一剑,已经通通都不再重要了!

他并不是在与人厮杀,只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动作、回应手中的长剑罢了……

这种法由心生、人随剑走的御剑方式、在武林剑派之中不罕见,既可以叫做演剑,也可以叫做演招,往往是师门长辈给新入门的弟子开眼界之用,也是许多年纪老迈的武术家,半修炼半自娱的一种训练方式;与禅宗的坐禅、玄门的观想,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就是这种信手拈来的松散剑招,也不是这些内监能够抵挡的神迹!且不论他们大多数人本就不是练家子出身,身体素质比普通百姓还有所不如;即便有几个御马监的漏网之鱼,也无法与如今的沈归相提并论啊!

沈归手中的春雨剑看似绵软无力、动作舒展缓慢,竟还起到了些许诱敌的效果!有几位乍着胆子持刀杀来的太监、才仅仅过了片刻之后,便连人带刀一起被斩为两段!那些坚硬的骨骼、柔软的躯体、天工坊出品的极品雁翎刀,包括华神教的“神光铁泥甲”,都没能给春雨剑带来丝毫的阻滞感!剑锋所过之处、斩断了一切形质、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与速度,出现在它本该出现的路径之上!

与成建制的敌军厮杀,导致溃败奔逃的原因,大部分都是由于伤亡数字高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而与武林高手厮杀,溃败的原因大多都是绝望!面对这种级别的武林高手,他们这些太监实在是无处下手、根本看不到取胜的机会!至于说刚刚放倒了四十二名御林军的索套,就连人家的剑锋都绕不过去,根本是毫无用处的玩意儿!

战至此时,内监们便显示出了彼此之间卓越的默契度。那位长着胡子的首领太监,娇嗔的呼唤着一个又一个与其相熟的名号,呵斥着对方迅速带领自己法会的“弟兄”前去杀贼;而自己与其他三位小头目,却已经在不经意间、退到了战圈最外围……

沈归没有对颜青鸿说大话,这些内监们的战斗素养,比起街边的地痞流氓还远远不如!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事先得到高人传授的话,那四十名御林军,仅凭着刀枪不入的松纹重甲,用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几百号逆贼刀刀斩尽!如今对上顶尖高手沈归,他们那点小花招也再排不上任何用场;仅靠着人多势众的优势,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影响!

如果不是因为已然孤注一掷的原因,那么此时此刻,那四位策划宫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毕竟他们这一失手,不但宫中有颜青鸿这尊活阎王;宫外还有他们新投靠的主子爷,正在等着他们这群背主的阉货,展现自己的能力……

这天下主子千千万,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专门收集废物的!

52.连环计(八)

仅仅过了一百五十息之后、北兰宫前除了尚有四位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内监之外,已经化作了除夕之前的屠兽场,布满了零散的尸骸!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苟延残喘之辈;那些正借着月光的余温、洗涤内腹五脏的“白条人”,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谛听谋划许久的这场宫闱之变,已然彻底付诸东流!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活的!”

颜青鸿二字出唇,沈归已飘飘然的荡至那四名双腿酸软、体似筛糠的内监面前……

“唰啦啦……”

一阵衣料抽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空空如也”的北兰宫外;沈归右耳微微一抖、脸上那副惫懒无赖的神色迅速收紧,右脚同时向前蹬踏,借着地面反馈回来的力道、整个人发出“嗖”的一声,便立刻消失在夜幕之中。

瞬间过后,当他再次显出身影之时,已然退至北兰宫那段高耸的玉阶之下了……

“这四个人,我要带走……”

一道情感极其苍白的漠然声音传出,与此同时,北兰宫殿前铺就的青石步道板、竟仿佛化身为一道巨浪、依次向后飞卷而起!“石浪”直到沈归眼前三步开外,才堪堪止住势头……

“陛下暂且回宫休息……哦,记得将北兰宫中的内监与宫女尽数斩杀!若此番沈某失手不敌,陛下与皇后亦可经由密道出宫。

是的,北兰宫重建之后,为了避免邓皇后也重蹈包贵妃的覆辙,颜青鸿便特意吩咐工匠、开凿出了一个通往宫外的秘密地道!而这个天下理应仅有颜青鸿一人知晓的秘密,竟然还是齐雁白纸黑字、标注在手绘地图之上的题外话!

当然,且不论这个所谓的秘密,究竟是如何走漏风声;可单凭沈归脸上浮现出了罕见的认真与谨慎,颜青鸿也清楚局面已然严峻到了何等程度。然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出口,却也令沈归心中也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朕刚刚已经说过,这里是朕的寝宫、该走的人绝不是朕!”

“庶出果然是庶出……兴平帝,您一点都不像是颜家人……”

话音刚落,一名身负宝剑的俊秀男子,迈着缓慢的步伐,进入了君臣二人的视线之中。此人身披一袭象牙白的文生公子氅,头上没有配冠,只是随意的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就像是浪荡江湖的云游文士,而并非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像是来刺杀一国之君的杀手死士。他前行的步子缓慢而有力,踏在夜色如墨、残肢遍地的北兰宫前,既显得十分突兀、又附带着一种撕裂的扭曲美。

待此人行至沈归面前三步、也就是“石板浪”消失的地方之时,站在北兰宫玉阶之上的颜青鸿,神色竟忽然一怔:

“你……你……你是姑苏沈家人?”

无需任何证据,仅凭着他的五官神情,与沈归足有七分相似度这一点上,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了。

“姑苏沈游,来送兴平帝上路的……”

颜青鸿当然听过姑苏沈家的名号,却并不知道沈游是何许人也;而沈归与沈游叔侄二人,虽今日只是第二次会面,却早已经结下了倾尽南山之竹、亦无法纂刻的血海深仇!

“你是华神教的人?还是说章源这个名头,就是你的化名而已?”

沈归脑中飞速旋转,终于问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却唯一合理的解释。沈游听完之后呵呵一笑,伸手捋顺了耳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语气淡然的说道:

“华神教?我没听说过,也不感兴趣。今日叔父只是应故人之请,前来取走兴平皇帝的六阳魁首而已。沈归,时至今日,我想也你该玩够了吧?现在就离开幽北三路,也可以带着你的两位红颜知己,回姑苏城去继任家主之位,好好享受几年安乐富足的太平日子吧。”

“今日颜青鸿这颗脑袋,我沈归是保定了!况且,那也是你的沈家,与我无关。”

沈游听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沈归啊,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你本就是南康姑苏人,与幽北三路没什么关系……”

“呵,我究竟是哪的人,你此生此世恐怕都猜不到答案;而且我保他颜青鸿,也是出于兄弟之间的情谊,与家国天下之事无关!”

“那你又是否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沈昂,多年以来究竟为何对你不闻不问?”

“不知道,也不感兴趣。那是他的自由。”

“他的自由?呵,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省人事的昏迷了足足七千七百多个昼夜,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不如你回头问问你的皇帝朋友,我的兄长沈昂,究竟是被谁所毒废的呢?”

时至今日,沈归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沈昂,竟然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植物人!这个消息虽不至于让他立刻感到伤心欲绝,但也难免被其中蕴含的强大信息量,而感到十分困惑!他立刻回头望去,只见颜青洪的神情与他别无二致、也同样是一脸茫然,并没有半分故意做作的痕迹……

沉默了半晌之后,沈归勉强维持着冷静的语气说道:

“听你言下之意,我的父亲应该是被颜家人毒害至此的吧?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我也同样愿意相信颜青鸿,相信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父辈的恩怨情仇、不是宝局的赌债,也不能转给后代儿孙。至于此事种种,事后我自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可是颜青鸿这一条命,今天我仍然是保定了!”

沈游听完沈归的回复之后,古井无波的面孔,终于闪过了一丝变化。

“你不惜搁置杀父之仇、也要保他一个弑父篡位的伪帝?莫非,就只因为那段可笑幼稚的酒肉之交?抱歉,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说服我。”

“当然不仅如此!你沈游不远千里之遥,来搭救这四个背主篡逆的太监,那么也就证明了你不是受了章源之托,就是应了宋行舟之请。你踏上了章源的船,我也就只会认为你是个利欲熏心的畜生,无非就是打断你的手脚,再养你的后半辈子而已;可如果你沾上了宋行舟的话……沈游啊沈游,莫说你是我的亲三叔;就算你是我沈归的亲生父亲……也一样得死!!!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直接打了沈游一个措手不及。古往今来、大江南北,天下无一人不是以血脉亲缘、家庭宗族的关系为中心。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放在历朝历代、各行各业,也都不是什么褒义词!坦白的说,他此次应宋行舟之情出面掠阵,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报他二哥沈昂在幽北遇害的私仇;斩杀所有颜氏本家血脉以外,顺便再带走那个少不经事,被仇家教坏的亲侄儿。

沈游心中尚有无数话想说,也有无数反驳沈归的话语,然而现在的局面,却显然不允许叔侄二人展开一场辩论大会了。

眼下众人身处幽北皇宫之中,虽然颜青鸿目前仍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光杆老将,但皇宫城墙上的御林军士,可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沈游的武艺修为纵然深不可测,但他也并不是天灵脉者,更无法仿照当年化装成刘半仙的白衡那般,在大内禁军的围攻之中仍能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沈游撑不住人海战术的轮番消耗;如果一旦四道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宫内出现异常、进而敲动警钟的话,立刻就会面临源源不绝涌入皇城护驾的御林军。届时他沈游想要跺脚一走,当然没人能拦住他的脚步,可颜青鸿的项上人头,他也根本就带不走了!

面对冥顽不化的亲侄儿,沈游便只能放弃了和平解决的念头……

“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我姑苏沈家世代经商,也用不着一个文武双全的家主坐镇……那今日叔父就废去你的一身修为好了。”

话音一落,沈游背后宝剑立刻迸出剑鞘!

此剑乃是上古吴王之佩剑,剑名紫电。它的上一任主人、乃是燕京城庆和楼的东家、竹海剑池的弃徒——古戒。前些日子,沈归曾在宋行舟那里见过一次紫电剑;如今义兄遗物出现在沈游的身后,那么沈归也算的上师出有名了。

“果不其然!你既然得到了这柄上古神兵,那就必是谛听中人!如此看来,咱们叔侄相残,也算是天经地义之事了!“

事已至此,叔侄二人皆无退路,血脉相残已成定局!

沈游不仅是一名功法通玄的顶尖武人,更是一位地灵脉者!与其他的地灵脉者一样,他既接受了本不该属于凡人的神通,肉身自然也时刻都遭受着操控神力所带来的强大负荷。

世间万物,有舍才有得。地灵脉者的一生,就是被痛苦紧紧纠缠的一生,带着彻骨的剧痛吃饭睡觉,乃是他们这些人的必修之课。当然,这也是地灵脉者无法习武的根本原因。

试想一下,当一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百余斤的重荷,那么即便是最普通的步行,也会仿佛置身于寸步难行的烂沼泽之中!而凡人的躯体、经脉、骨骼、血肉,都是有其承受上限的;即便凭着坚忍不拔的品性、可以抗着重负刻苦修行、打熬身体,但肉体凡胎的极限、却始终都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桎梏枷锁;咬牙强行修炼的话,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轻者反复承受内伤骨折、重者经脉破裂气绝身亡。

千百年来,也只有沈游这一个意外而已。他竟能凭着地灵脉之体,修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武艺!其中的关键所在,恐怕除他自己之外,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53.身似游龙

神兽谛听之法相,本由六兽共化之:是为龙身、犀角、犬耳、狮尾、麒麟足、虎头。时至今日,这六个谛听的“部件”,已全部与沈归打过了交道。

古诗文中曾有“身无彩霞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说;这其中的灵犀,指的便是犀牛角。而在萨满教的上古教义之中,犀牛角如天生白线纹路、可贯通首尾两段的话,便有资格作萨满巫师的顶级法器,可凭此物沟通天地生灵、更有斩妖除魔、涤荡毒瘴、镇山分海之妙用,是为灵犀。

而在谛听六法相之中,关北斗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华禹顶尖乾道,便应照着可以沟通天地万物的灵犀角。

二者犬耳,顾名思义,狗的耳朵。犬的听力十分敏感,不仅有效听力范围十分广阔,并且还能探听到人类根本无法感知到的声音;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才使得黑狗的血液,具备了成为各家灵物的资格。

而且,犬类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忠诚。惯作贩夫走卒扮相的黑狗,其人的出身来历、皆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题;但他对于关北斗的无尽忠诚,却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事实。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忠犬几乎寸步不离左右、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推衍前世今生的关北斗,才可以安然无恙的存活至今。

西域有马,脚力非凡,相传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此马脖颈生鬃,幼时暴躁易怒不堪驯养、成年后性格才逐渐温顺。由于此马毛色过于纯净、在黑夜中便会反射出银白色的光华,再加上颈下生鬃的显著特点,遂得名——“夜照玉狮子”。而谛听的狮尾,也应照着一位玉骨冰肌的白皙女子。

华禹大陆的欢场之中有一种说法:三晋的婆姨、岱岳的姑子;广陵的瘦马、临安的船娘。而那位象征着“夜照玉狮子”的白玉烟姑娘,年幼时便是广陵城中的一匹“小马驹”。

为何年幼暴躁难驯的夜照玉狮子,在成年之后性格会变的温顺呢?皆因为他通体雪白的毛色,就像是马贩子与食肉猛兽的一盏指路明灯,往往会给马群带来灭顶之灾。当它被逐出马群之后,感受到自然环境的恶劣、离群索居的艰辛,性格上的棱角也自然会被慢慢磨平。

作为专门豢养瘦马倒卖为生的牙婆,得到了这样一位足矣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可绝不是什么好事!老天爷的确赏了一张大馅饼给她,可惜的是,这位牙婆根本就没长着那么大的胃口!命薄福浅的她,仅仅把白玉烟教养到了十二岁,便被几个土流氓拿着粮店的空心管叉,堵在了一个雨夜的弄堂深处,生生捅成了一滩烂肉……

收了不下三十家的定子,“奇货”却只有这么一件;所以无论这个牙婆子死在谁的手里,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从蛇吞象的婆子,把自己活活”撑死”以后,年仅十二岁的白玉烟,便彻底沦为了风月场中的一枚“血绣球”;每一次的脱手抛飞,都会引发一场场的惨烈无比的明争暗斗;这一斗,就足足斗了八年;直接导致了广陵城里的风月场,换了好几批的生熟脸;直到谛听的某位掌柜出面,这位白玉烟终于以八十八万两白银、这个极其诡异的赎身价码,离开了南康某位长老会成员的花船画舫。

自从她的双足、离开了画舫的船板之后;这位颠沛流离的如玉美人,便自梳奉道,名字也从“百日红”,变成了白玉烟

麒麟足,代表的便是四平八稳;而自称道号“麒麟君”的业余假道士,便映照着谛听的四只底足,也正是得益于他那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今谛听的触手、才可以遍布华禹大陆的东南西北。虽然不知玄岳道宫为何将他弃如敝履,但麒麟君与谛听的结合,还真称得上是相得益彰、天作之合。

谛听这个世人眼中的神秘组织,平日棘手的事物,通常都由两个人负责出面解决。这二人一文一武互相配合,成就了谛听的赫赫威名。文者、麒麟君也;武者,便是兕虎了!

不过虎头这个位置,在谛听高层当中显得极其特殊。因为这个位置的人选,看起来并不像是核心管理层,反而更像是消耗品;谛听浮出水面仅仅数十年光景,可光是兕虎这个职位的人选,都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最后,就是仅次于谛听首脑宋行舟的次席,代表着龙身的谛听二当家。现如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当家,正手执上古吴王紫电剑,堂堂正正的站在沈归的三步开外。当然,沈归现在还只当他是自己的亲三叔、生父沈昂的同胞兄弟而已。

他曾与三叔交过一次手,并以令人感到深刻绝望的惨败收场。那一场连内息都无法顺利调动的交手,也令不明其中真昧的沈归抱定了一个念头:如果沈游当时不顾念血脉亲情、真想取走自己这一条小命的话,那么自己连凭借身法逃窜的机会都没有!

而今日这场北兰宫之战,情况却显然更加恶劣。

之前姑苏沈家大宅的那一次交手,自己是前去为十三萨满卫复仇的;打得过就顺手杀了、打不过就先退避三舍,练好了能耐之后再去,也为时未晚。当时的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中,不存在任何的心理负担。可今日沈游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将整个幽北三路亲手推入人间炼狱!

此一战,沈归已退无可退!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沈游终于动了!他右手执剑,迈步前行,仅仅跨出三步,肩膀便已然与沈归平行;心头承受着千钧重压的沈归,虽自认不敌对方,但也不能任沈游直取颜青鸿的项上人头!

沈归将春雨剑交于右手、左腕同时一抖,惊雷剑柄稳稳落于掌中。电光石火之间、沈归便反臂向对方后心倒扎而去!

凭着沈游那一身匪夷所思的武学修为,他也没打算这背后偷袭的一剑,能给对方造成任何有效杀伤。可自己的剑尖是直奔后心死穴而去,无论沈游打算如何抵挡、也终究要先转过身来,才能腾出双手反击!只要他如此一动,就失了先机,也无法越过自己,去找颜青鸿的麻烦。

此时此刻,沈归的左臂向后打直,肘尖正好落在沈游左肩头的正后方;沈游感受身后恶风不善、面色一冷,肩膀向前微微耸动、蓄上了劲道之后猛的向后撞去……

“咔嚓!”

沈归的手臂受力反向弯曲、发出骨骼摩擦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落入沈归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巨雷相仿!

心中一慌、胆气一丧,脑筋也就不太灵活了。经上一次惨败以后、沈归对沈游的修为便已经十分忌惮;再加上自己如今的功力,本就是李乐安用银针渡穴的方式、强行催渡而来;究竟什么时候消褪,他根本就拿捏不准,不免又在心态上自矮了三分。

以往之时,沈归与人动手,无论实力差距如何,心态方面往往都能占据上风。心态放松,就敢施展那些兵行险招的奇思妙想;而这种灵光百现的能力,也成为了他的一大助力!可如今他正面对着自己的心理阴影,再加上眼下又无路可退,所做出的一切选择、也自然都以稳妥为出发点。

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一招未见,自矮三分。触犯了此等比武大忌,沈归焉有不败之理?

一招探出,便被沈游引动肩膀反震、借着他本身引而未发的力道,将肘关节直接震脱!具体伤情到底是骨折还是脱臼,眼下暂时还顾不上去管它;不过沈归历来都是个令人防不胜防的左手将!双方实力比对之下,他又自认落于下风;如今惯用手的辅助,这命还怎么拼呢?

不仅是沈归奇怪,就连沈游心中也感到十分意外!

自己明明只用了两分力,只是想把沈归这个不肖子孙的杀招撞开,再几步登上台阶,斩了那个颜家皇帝的脑袋了事。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向后一撞,竟废了沈归的一条左臂!他不是被伍乘风和林思忧自小锤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吗?他不是关北斗口中的万恶之源、妖星转世吗?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其实答案也并不玄妙,只是沈归出剑之时、心中思虑过重,自己的左臂发抖了而已,纯粹是意外的结果。这就好比是身强体壮的莽汉花撞上了寸劲、仅仅滑了一跤,却把大腿摔骨折了一个道理!

但沈游想通了其中关隘以后,却真的动了真火!沈归为何会脱力?因为手臂发抖!手臂为何会发抖?因为他心中畏惧!

他可以接受沈归的叛逆,也可以接受沈归的桀骜不驯;甚至对于沈归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也抱着八分欣赏的态度;毕竟他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与自己二哥沈昂年轻之时,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可他们沈家男丁可以惫懒浪荡、也可以风流成性,却绝不能产生畏惧的情感!无论是行商还是为官、无论是习文还是练武,沈家男儿可以失了体面、失了尊严、失了名声、失了道义……

但唯独不能失了立身存世之本——胆气!

54.最后的尊严

腹中有胆,暂忍胯下之辱也未尝不可!心有所往,穷困潦倒又何足道哉?一时的屈辱与苦痛,皆可尽数吞入腹中!那些仇恨与屈辱,会化作碧绿的胆汁与猩红的血肉,更会催生出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锤炼出百折不回的坚实魂魄。能翱翔于九天之上、亦能卧薪尝胆忍辱含垢,方不愧对沈家的列祖列宗、方不愧对这人世间的万丈红尘!

可再看他沈归!平日里装出一副震山猛虎、闹海蛟龙一般凶狂,身手与修为也足矣撑起他画出来的这副皮囊!可刚才他左臂的轻微抖动,却明明白白的传达出了一个信息:他怕了!仅仅因为自以为的一场小败,他的心理竟然对自己生出了畏惧之感,而且,这畏惧还是印刻在灵魂深处,从骨骼到血肉、从灵魂到胆气,皆因一败而尽数丧尽!

沈游的胸中立刻燃起一场滔天怒火,他竟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兴平皇帝,反转过了身子来退后两步,伸出左手扣住沈归的右臂、用力向自己身前一拉……

啪!

一记抡圆了膀子的大耳光将沈归凌空抽飞,在半空中翻出几个侧转,重重地摔落在了地面之上!

然而这记饱含失望与厌恶的耳光、还仅仅是一个起手式而已……

沈游的身手与武学修为,的确达不到天灵脉者的程度,但至少也不会弱于寻常的习武之人;姜小楼也好、岳海山也罢、只要搭不上天灵脉者的边,对上身怀“截气”地灵脉的沈游,最终的胜负走向,都既能希冀天道运气、与自己的临场发挥。

更何况是如今这个胆气丧尽、头晕目眩的沈归了?

沈游迅速收剑还鞘,左手揪起沈归的衣襟,将他躺在地上的身子拽起,离地面大概半尺多高;右手则再次抬起长臂,攥紧了拳头,一下下死命地砸击着沈归的胸膛正中!站在颜青鸿的视角来看,沈游就仿佛是山野古刹之中,一位不停撞击铜钟的老僧那般;一记记简洁朴素的直拳,缓慢而沉重的不停锤砸着沈归的胸口,发出一声声闷响,荡出一蓬蓬滚烫的鲜血……

看着沈归的双眼逐渐翻白,抵挡锤砸的双臂也愈发绵软无力,颜青鸿心中依然知晓:眼下的沈归,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沈归这一败,他自己也就跟着败了;自己败了,幽北三路乃至北燕王朝,也全部一起败下阵来。但他心中对此可笑的结果,也生不出半点的嗔怪之心。他只恨这天地之间,为何会存在沈游这种妖孽一般的人物!明明自己还有许多抱负未曾施展、明明自己还有那个统一华禹大陆的美梦,尚未没来得及实现;明明自己即位之后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无一日有所懈怠、堪称近百年来历届帝王之最!

为何自己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结果竟连一个逐鹿中原的资格都得不到呢?

战败国破死在敌军的铁蹄之下,他颜青鸿既坐上了赌桌,自然无话可说;败在敌人的阴谋诡计、合纵连横之下,他颜青鸿也可以愿赌服输;可如果如此大费周章,结果却简简单单的死在一个武道高手剑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命运的安排!

沈游的拳头,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甚至连中指关节的拳锤都没有弓起,只是在用自己的拳锋,挥击出最简单直白的进攻路径,就仿佛是普通人打架那般,一下下重重的击打沈归的胸膛,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声音节奏稳健而沉重、落入颜青鸿的耳中,就仿佛是幽北三路的丧钟一般,震耳欲聋,直刺骨髓深处;直到沈归的身体不再随着拳势起伏;直到沈归的口鼻缓缓淌出鲜血,再也无力喷溅而出;直到他的胸膛、也被砸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直到他原本紧绷的手脚身体、此时也全部松弛下来,直到……直到沈游停住了右手转过身来,用他那溅满了鲜血的面庞,无比阴森的注视着颜青鸿……

沈游仿佛已经不在乎自家独苗的死活了,只是脸上也流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行清泪;而他的右脚,此时也终于踏上了通往北兰宫的玉阶。

颜青鸿感受到了他周身弥漫的刺骨杀意,也感受到了四周仿佛开始收缩挤压的空气;他不自觉想要向后退几步,但一国之君的荣耀与尊严,已是他唯一能够在手中紧握的骄傲。颜青鸿心里也清楚:面对沈游这种人,即便自己放下一切转身逃窜,也绝不可能比他手中的长剑更快;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理当慷慨赴死!幽北三路,只有阵亡之帝,却没有逃跑之君,无论如何,他颜青鸿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在沈游迈上第三道玉阶之时,北兰宫大门突然微微敞开一道缝隙,由打宫内忽然窜出四道黑影、身法与速度都快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四人皆是黑衣蒙面,双手倒执两柄吞吐着凛冽寒芒的缠柄匕首,直扑阶下沈游而去!

这四位黑衣护卫,已然是兴平皇帝颜青鸿最后的杀手锏了!

不过,他们四个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是江湖传说中那些无名无姓世外高人;他们本就是皇宫之中的老人,皆出身于御马监,师傅乃是玄岳道宫的叛徒、前任御马监的监司——陆向寅。在颜青鸿登基之后,便着手开始清理归化前朝遗老;非常可惜的是,由于御马监乃是由陆向寅亲手创立的谍报机构、所以即便留下了些许边缘人士,但大多也都是陆向寅的死忠信徒。

颜青鸿费劲了心思使尽了手段,最后还是从家人开始着手,才逐渐收拢了这四名御马监遗脉。然而若是寻常武林高手潜入宫中意图行刺,这四个人兴许能够派上不小的用场;可他们的师门御马监,本就是由沈归和刘半仙二人连根拔起;如今面对这个沈游、就连沈归都落得个惨淡收场,他们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连看都看不明白的高手,又怎么可能生出轻敌的心思呢?所以这四名御马监遗脉、乃是明知必死、却也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只是感念于颜青鸿好生奉养他们的家人,而履行自己的份内职责而已。

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尽管他们的身体有残、但品性与情操依旧高洁如雪。

而对于颜青鸿来说,这也只是表明了自己死战不退的姿态与决心,并没真的指望着那四名忠心护主的小太监,能够擒下沈游……

果不其然,四位小太监不要命般冲下玉阶,每个人都是奔着以命换伤而去,却并没能给沈归带来任何的麻烦;他仅仅挥出四剑,这幽北王朝最后的四道火苗,便已然尽数熄灭。奉京城上空明月皎洁,此时却被一团飘然而至的乌云、死死挡在了背后……

整个幽北三路,即将遁入一片漫长无际的黑夜之中。

“沈家的血脉,我已尽数还过了……”

正在颜青鸿抽出天子剑斜指大地、闭上双眼引颈受戮之时;一道阴沉无比的声音幽幽响起,沈游神色一怔,刚刚转回头去,便发现了沈归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然逼近了自己的眼前!

那一张原本白皙干净的俏脸,此刻已被血污晕染的面目全非;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怒视自己,但眼神却显得十分空洞麻木,看起来就如同一位睁眼瞎那般,根本没有任何聚焦点;而他胸前被自己握拳砸出来的凹陷,更仿佛遭到了冲城车上的原木、狠狠撞击一般!正常人受到此等重伤,已经可以宣布死亡的结果了……

无论是重新睁开双眼的颜青鸿、还是眉头紧锁的沈游,心中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沈归这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化作了传说中的活死人?

如今的沈归、乃由是沈游亲手造就而成;伤势的轻重缓急,他的心力也当然有数。方才自己恨铁不成钢、也难免稍有些用力过猛;那一拳一拳的锤砸、不但击碎了沈归的胸骨,更连中丹田也被彻底破坏!似这种伤势情况,如果不是沈归的话,换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人,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即便沈归的身体异于常人,不至于当场咽气;但由于中丹田被彻底粉碎、身体上下无法互相通达、习武二字,以后定然是想都不要再想了!凭着姑苏沈家的财力、与谛听搜罗天材地宝的能力,再加上回春圣手林思忧还扣在宋行舟手中,想要吊回他一条小命,想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在沈游的设想之中,沈归的伤势,应该足矣让他在床上躺足八年;待他伤愈转醒之后,这华禹大陆应该已经变为一片太平盛世了……

然而他却绝对没有想到,连半刻钟的时间都没过,沈归竟然已经站起了起来!眼前的他虽然神态有异、却仍然能与沈游正常对话、也可以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也挥出一记平铺直叙的拳头……

面对沈归的反击,沈游立刻运气入目,调用了地灵脉的神力,扫视着沈归体内的真气运行轨迹……

可这一看之下,沈游却更加觉得费解了!沈归的机体早已显出颓败之相,由真气构成的漩涡状中丹田、此时也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样的一副身体,哪还能有什么真气可言呢?

55.未尽全功

方才沈游“敲打”自家侄儿的时候,虽没用上十成的力道,但正如江湖人口口相传那般,这个不肖之子,也的确称得上是皮糙肉厚了。如果沈游坚持不动真气的话,那么无论砸上多少拳,也都会被他体内自行运转的内息分散化解开来,就仿佛是泥牛入海、刀尖刺棉一般,纯粹是白费力气。

所以沈游解下来的拳头,通通砸在了同一个地方,也是用了类似共振与叠劲的技巧;他也只有先破开沈归的护体内息,才能进行拳拳到肉的实体打击。

可如今沈归挥过来的一拳,显然就是由身体本能带出来的反击而已,甚至连粗浅的外门拳脚都算不上……就只是最简单拳头罢了。

这种情况也并不算罕见,每当战场分出了胜负,硝烟彻底散去之后;那些负责打扫战场、替己方兄弟收尸的老辅兵们,都遵循一个原则:凡是遇见看不见致命伤口的敌军,千万不要马上兴高采烈的扑上去搜索缴获;一切的后续动作,都必须从补刀开始做起!

之所以会有这个残忍的原则,也是由于经常都会出现那种看起来已经被扎成了破麻袋、射成了活刺猬的倒毙敌军,却突然诈尸一般从地上蹦起身来,仿佛被妖魔附体了一半、直奔记忆深处的敌人扑去、倾泻出代表着不甘与仇恨的濒死反击。

不过往往这样反扑,都不是其人有意为之。因为这些“装死欺敌”的勇士,往往早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出于这样的念头,沈游面对自家侄子这一拳,也并没多想;他只是后撤半步、右手反掌探出、施展了一招功架十足、火候精准的托掌!他这分明是想要故技重施,将沈归拳上附带的困兽之力牵引开去、并借力反震他的右臂肘关节而已。届时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死,一旦双臂被卸、谅他也再无力阻止自己的斩首行动了!

二人手臂交错,沈归拳锋直取对方面门、右臂自然选择上路而行;而沈游打算奔着对方的肘关节卸力反震、自然掌走下风;两条长臂很快便在半途交错,而面门与肘尖的距离,毕竟还有着远近之分;所以无论如何,沈归的迎面拳、也绝对快不过沈游的托肘掌!

然而就在二臂肘关节几乎齐平之时、沈归突然化拳为掌、以自己的虎口外侧、紧紧贴压住沈游的虎口外侧方向、手腕同时一压一钻、仿佛蟒蛇一般贴滑在对方的上臂内围!如此个变招,那本是一次以柔克刚的拳掌交锋,瞬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

说时迟那时快、沈归的右手虎口向前扣去、死死钳住了沈游的上臂;而自己的上臂与小臂略微弯曲、与胸部构成一个三角形、并以自己的手腕作为支点,将沈游的右前臂死死抵在三角形的正央中!

电光石火之间、沈游已然掌心向内、手腕也被沈归肢体构造出的三角彻底锁死;既无法抽臂回撤、手腕也无法活动半分……

沈归嘴角轻轻一勾:

“方才你废我一条臂膀,现在,我就把这个大人情还给你……”

话音未落,沈归右手手腕向下一扣、上臂与右肩同时向前奋力一压、只听得耳边响起“咔嚓”一声脆响,身体便立刻弓步向后飞退而去……

一别一拽、一压一退之下、沈游右臂皮肤骤然崩裂开来、竟支出了半截白生生的骨头;而且更为骇人的是,在骨头的断茬上还挂着一缕缕新鲜的皮肉,伤口惨然至极,令旁人望而可怖、不忍直视沈游那张因痛苦而略显扭曲的脸庞!

严格来说,这一手分筋错骨的招式,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招法,甚至连个能交出来的名堂都没有!这纯粹就是沈归凭着眼疾手、快力、道精准的优势,再加上对于杠杆原理的粗浅理解罢了!眼疾手快、心思阴狠、招法毒辣、时机准确,无论其中的那个必要条件,都足以证明沈归神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尽管沈游右臂遭此重创,伤势看起来也十分骇人,但其实就只是断了一条臂骨、骨茬刺破了表皮而已!一没有伤到关节软骨,二没有破损筋脉,充其量也就能算做是严重的皮外伤罢了。

伤势虽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可如同烈火灼烧般的剧烈痛感、却是实打实的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直疼的沈游满面惨白、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斑驳的齿痕、额头鬓角也大串大串的落下了汗滴,原本平稳而绵长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而且由于注意力都被骨折的疼痛所吸引,直到此时此刻,沈游也尚未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的关节,其实都已经被沈归那一招后撤步、给彻底的抖散了!虽然脱臼可以复位,但手臂有了一道开放性创口以后,接骨正骨这种寻常小事,也就变成了一件精细活……

一击得手之下、沈归也没有着急上前抢攻;他反而转了转自己的左肩头,用右手抓起左手用力一抖,方才被沈游一掌卸下的肘关节竟然迅速归位,当时就变得运转自初了!沈归皱着眉头、看着右臂鲜血淋漓的亲叔父,心中又想到了对方刚才的手下留情,心中立刻被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所缠绕,一时之间,竟生出了手足无措之感。!

沈游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太久、他紧咬牙关、以左手连点周身三处要穴,先止住了伤口流出的血液;随后又将自己的断臂固定在腰巾之中稳稳扎紧,看样子是还想继续与沈归纠缠下去……

沈归也看出了对方的打算,可忽然间又停止了捡起地上的两把神兵的势头;而是自顾自地伸出了舌尖,仿佛喝汤一般、深深抽吸了一大口空气……

“嗉…呼…沈游,今日你命不该绝,我就暂且放你一马;若你日后胆敢再次踏入幽北半步,我定会将你浑身上下的骨骼一块一块的慢慢捏碎!”

无论是沈游还是颜青鸿,都被他这一袭莫名其妙的话说愣了神!的确,眼下沈游的右臂不堪负荷,但断胳膊断腿这种皮外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本就是寻常之事!眼下他的伤势虽然看上去十分骇人,但沈游也未必就输定了呀!沈归怎么好意思自行站在赢家的角度上大放厥词,还说什么“饶人家一命”这种不要脸的废话呢?

很快,他们二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青鸿的后脑突然传来一阵恶风,他感到自己的皇冠已经掉落在地,本是束紧的发髻也彻底披散开来,模样看起来好不狼狈。不问可知,这显然是沈游的同党余孽、用事实向沈归证明一个道理:既然他能打掉自己的皇冠,能取走自己的金簪,也同样能摘了自己的脑袋!

而沈归也是右脚一搓一挑、立刻将春雨长剑握在手中,向虚空中斩出了一道光华!这一剑分明是劈在了空气之中,却发出的“嗡”的一声悠长剑鸣……

“无论如何,他始终都是你的亲叔父,你又怎能行出此等忤逆不孝之事?”

一位做御厨模样打扮、满脸麻点的中年男子,系着满布油污的围裙,出现在了北兰宫前。纵然他没有以本来面目示人,但沈归却仍然知道来者的真实身份,定是那位业余的厨艺爱好者,谛听的大头目宋行舟!

“宋行舟,你可是打算改天换日的激进派头目,现在居然跟我讲什么人伦礼教,是不是过于了荒谬呀?不过颜青鸿,你倒也是颇有面子了。仅仅你这一颗脑袋,竟能诱来谛听两大头目同时现身,还真是大出沈某人的意料之外啊!”

扮作御厨模样的宋行舟轻咳了两声,擦着手上的油污连连摆手:

“不不不,宋某人我也是恰逢其会罢了。谛听是我的事业不假,但厨艺也是我的爱好,二者之间既无交集,也没有相悖之处。如今我现身于北兰宫,也只是想与你谈上一笔生意罢了。我能不能用颜书卿那丫头的一条性命,与你换回沈游的命呢?”

“这种提议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我看你是被灶上的油烟呛昏了脑袋吧?”

“这样啊……那再加上颜青鸿你看如何?”

“哦?他沈游只不过是个地灵脉者,竟然能抵的过幽北三路?”

听到沈归这个问题,宋行舟也没有继续开口解释。双方沉默了半晌之后,心中经过一番计较的沈归,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成交!不过你们俩都记清楚了,以后这座奉京皇宫,可就是你们谛听的禁地了。”

沈归话音一落,场中乍然吹起一阵狂风、卷痛了众人的双眼;下一个瞬间,沈归只感觉自己胸前一酸、那道被自家三叔锤砸出来的胸膛凹陷、竟然已经恢复如初;他举目望去,只见断了右臂的沈游、与出手阻拦的宋行舟已然踪迹不见;而那四位仿佛掌握了什么大秘密的太监首领,项上人头却已然“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了……

谛听二人一走,场中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方才看起来还生龙活虎、思维清晰的沈归,此时仿佛一颗被伐断的参天大树、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而颜青鸿也眼前一黑膝盖一软,一屁股瘫在了北兰宫前,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略带腥甜味道的空气……

三日之后,沈归再次由黑暗中醒来。他睁开双眼,便见到了李乐安那张布满疲惫的圆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三寸开外,正在一下下的垂着下颌;而抬头再看,只见窗台边上的书桌案,也挤压着如山岳般绵延不绝的公文账册;而青丝纷乱的颜书卿,也正趴在乱帐堆之中呼呼大睡,全然没有公主的体面尊贵可言……

56.半成品

关于那些凌驾凡人之上的天灵脉者、究竟会不会说谎这个问题,沈归是非常有发言权的。至少曾经与他同吃同住的刘半仙、也就是白衡,嘴里说出来十句话,最少也得有九句半都是胡说八道的。

不过这肉有五花三层、人也分三六九等;考虑到白衡的业余爱好是给人算卦相面,本就是一门半真半假、半哄半骗的行当,所以他张嘴就是瞎话,纯粹就是因为职业病罢了。可宋行舟的业余爱好,却是给人下厨烧菜,这可就是一门极其严谨的行当了。无论是主料辅料还是工序火候,每一个边边角角也掺不得半点的假来。所以白衡满嘴跑舌头,不撒谎不会说人话的职业病;与宋行舟言出必行、一丝不苟的脾气秉性,都算是有迹可循的特点了。

那么为何在北兰宫前现身的宋行舟、举手投足就能解决两个天大的麻烦,竟然却选择了折身而走呢?沈归以为,其中固然有他不愿忤逆天道法则的原因,但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宋行舟当初对于自己阳寿数的批语:命不久矣。

换句白话,人家谛听根本就不着急,踏踏实实的等着自己玩完就可以了!

如果这种批语乃是旁人所说,那么沈归就只会把它当成一个颇为恶毒的诅咒,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毕竟这江湖上吃金口饭的算卦先生们,就指着吓唬人来“开杵门子”(赚钱)呢!可那毕竟是来自关北斗的预言推衍,可信程度却还是非常高的。

考虑到沈归本就不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来,确切的身世又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谜团,再加上接生婆还是李玄鱼这个精通天下百家巫术道法的天灵脉者;所以无论他什么时候突然猝死,也都是符合情理的事。

而且,至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他已经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正常人皆有五感傍身,时至身体发育期过后,五种感官便已经彻底定型。那些儿时听过的歌谣、赏过的风景、品过的美味,嗅过的花香,通常都会伴随此人一生一世;即便过了若干年后回头再次品味一番,发现了记忆深处的惦念,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美妙,却仍然无法将出现了明显误差的记忆,彻底剥离开去。

这种略显固执的审美观,不仅出自那些难以捉摸的情感因素;更重要的是,人类本身的审美标准,绝大部分的参照物,都是出自于五感尚未定型时期的记忆。母亲身上的味道,家乡泥土的触感、田野草木的清香,相熟玩伴口中的歌谣,有关于那段时期的一切记忆,美妙也好,痛苦也好,富裕也好,贫穷也好,历来都是人类永恒不变的追思与眷恋。

也可以说,人生的成长与变化,就是从五感成熟之后,才正式开始的。

衰老,也如是一样、

人究竟是活到了什么时候,才会确切的感觉到衰老的到来呢?四十岁?五十岁?不,绝不是具体的某一天,更不会因为过了某个整年的生辰,便欣然接受了如此残酷的现实。

那些眼花、耳聋、鼻塞、味觉失灵,手脚麻木等等一些列小毛病,都是随着年龄的日益增长,逐渐来到自己身边,并伴随此后余生,直至消亡的那一天。人类的五感一旦开始退化,原本用来感知世界的途径,也逐渐开始封闭;随着感知力的衰退、消失,这个原本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自然也会沦为一片灰白颓靡;看不见色彩、听不到鸟鸣,尝不到滋味,就只能固执的怀念记忆深处那些最璀璨的光辉,默默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往往在人类临死之前,都会重新获得那些消失许久的敏锐感官。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但至少可以在彻底坠入混沌之前,再次品味生命的美妙滋味。

站在沈归的角度来看,那是动物在濒死之前、正在燃尽最后残余的肾上腺素使然;可站在神秘学的角度来看,那就是神灵在带走凡人魂魄之前,赐下的最后一点时间,使其能与这个相处了近百年人世间,做一个体面的告别……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沈归都不是个浪漫的人;关于这一点,李乐安与颜书卿两位姑娘苦其许久、都可以拍着胸脯作保。可最近一段时间,他亲身体验的诸多怪事,已经令他越来越愿意相信这种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说法……

毕竟肾上腺素的起效期,并没有他感受到的这么长远……

如今的沈归、视力极其出众,甚至可以在暗黑笼罩之中、分辨出远处低空掠过的飞鸟羽毛;他的听觉也变得非常灵敏、并且愈发得心应手,竟然可以摒弃那些不该放大的杂音,而加重对于人声的表现程度!如此神奇的听觉,令他这个受益人都感觉有几分不适;而他的味觉与嗅觉,原本就极其灵敏,眼下竟然更上了一层楼!他竟可以从带着弥漫着血腥味空气中,隐约分辨出受伤人群的规模;甚至还能从空气附带的种种杂味,精准的辨别出周围都存在怎样的商业建筑、隐藏了多少各行各业的人,堪称犬神附体一般精准!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沈归却一直都不愿意相信“天赐洪福”这种白日梦。他并没有刻苦训练过感官的敏锐程度、而且即便是他想修炼,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法门途径;而且结合眼下种种迹象,他的皮肤与汗毛的敏锐触感、也已经逐渐唤醒!就在三日之前,他与沈游的那一番交手,绝不只是从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之中,捕捉到了宋行舟围裙上的油星那么简单!当他靠着胸膛硬抗沈游拳头之时,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内息劲道的细微变化;当自己的护体真气被破开之后,他拳锋附加的的劲道、便由放六收四、改为了放三收七。

如果不是沈游手下留情的话,自己就算是玄猫转世,被人反复抡拳砸塌了胸膛,也根本不可能还有命在!

也就是说,如果宋行舟与关北斗所言属实,那么留给沈归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第五感开启之后、就只剩下了女子最为发达的第六感而已。就连沈归到底有没有这一道感官可燃,都是个未知之数呢……

显而易见,当这场略嫌漫长的回光返照结束之后,他便要彻底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在永夜之中长眠不醒……

沈归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可他此行此生,仍然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许多不愿意离开的故人;眼下白衡尚且不知所踪,临死之前,怎么也得骂他一句老滚蛋、再跟他说上一声谢谢;二婆婆林思忧还捏在谛听手中,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老人家毫发无伤的营救出来;而谛听从上到下,每一个人手里都沾着自己至爱亲朋的鲜血,双方根本没有人死债消这种可能性存在;伍乘风那个楚墨的门长,还指望着自己把他的师门传承下去;他也还没有履行自己对李登的承诺,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娶李乐安过门……

虽然他今生今世的性命、本就是偶然所得,如今偶然而亡,也算得上是理所应当之事;可能不能等他把这一生过的再圆满一些、把该爱的人再好好疼爱一番、把恨之入骨的仇人都碾成齑粉……

执念有返、方不负天地众生!快意恩仇,方不枉走了一遭江湖路!

想着想着,沈归的眼睛有些发酸,看着李乐安那张布满疲惫的圆润脸蛋,哭了一个泪雨滂沱。他此生过了二十余载,还从未哭的如此狼狈,如此委屈;可他又恐自己哭出了声音,惊扰了两位熟睡的俏佳人,便只能以手掩口,无声抽泣起来……

最近这三日间、李乐安也的确是累坏了!她究竟是为什么所累呢?皆因她认为自己学艺不精,导致了面对重伤昏迷的情郎沈归,却无法施以回春妙手。这不仅是对于自己医道不精的悔恨,还有她根本就查不出来沈归到底受了什么伤的茫然!如此一来,自己这位回春圣手的大弟子,对于昏迷的沈归而言、与那个只会添乱子耍阴招的颜书卿,也没什么本质上区别,同样都是束手无策,同样只能面面相觑的干瞪眼。

按理说,他们俩就是小偷抓个贼,谁也别说谁了;可人家颜书卿没有金刚钻,也从来都不揽这种瓷器活!岐黄医道这种事,人家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也不愿意去操那份没用的心。可李乐安却不一样啊,她可是顶尖杏园魁首的大弟子,平日里那位医者论及问医用药,也讲不过李家大小姐啊!眼下明明就是自己的专业领域,结果竟与一个外行人落得同等下场,这简直是对自己十几年来刻苦钻研的全盘否定,也动摇了她这位事业女性的骄傲资本!

如此一来,这三日之中,不肯服输的李乐安,便将沈归的诡异伤情,当作了自己的一块试金石!她请来了太医院的正负手——孙家两兄弟、并由他们负责牵头,召集了幽北岐黄、巫药两道好手,就在奉京城的前丞相府中,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旷日持久的大会诊!

直到今晨三更,这场轰轰烈烈的名家会诊,才由于把一个老郎中熬到旧病复发,众人才匆匆散去……

57.按倒了葫芦

这位老郎中没犯什么要命的大病,只是他年纪太大、实在熬不了夜而已;而且昨夜在场众人不是郎中就是巫医,抢救起来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莫说他只是犯了一般的老年病、只要大名没号在生死簿上,那么这些杏林大家就有的是办法,能把他这条老命再吊回来!

老郎中是救回来了,可对于沈归陷入昏迷这档子事,萨满巫医与郎中都取得了一致结论:沈归没有遭受内伤的迹象,应该就只是睡死了过去;至于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嘛……没病没伤那就与大夫无关,听天由命吧……

还得说孙白术这个自家人靠谱!孙二爷临走之前,给李乐安留下了一纸偏方,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放挂鞭……

白费劲了!

待这群废物点心回家睡觉之后,东方的天空也逐渐泛起鱼肚白;生了一肚子闷气的李乐安强打精神,想要继续研究导致沈归昏迷不醒的原因,可忍不住困意持续来袭,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先来了一出夫唱妇随,同样陷入了昏睡之中……

在梦境里,她只觉自己走到了一架药柜之前,那些藏在匣子中的药材,也仿佛精灵一般蹦到了地上,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地随意组合起来……恍惚之间,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玄妙组合落入眼帘,一阵狂喜之下,也将她从睡梦之中重新唤醒!

陷入昏睡之前,李乐安是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右肘拄着床沿、手掌托着下颌昏睡过去的;如今被“祖师爷托梦传艺”所惊醒,立刻就打算身手取来笔墨,写下那个奇思妙想的仙方灵药!可她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自己的右臂已经被压麻了,根本就吃不住半点的晃动……

动作一猛,身体失去重心的李乐安、便结结实实地给了沉浸在无尽感慨之中的沈归、一记力沉势猛的头槌!

好在沈归的右手正死死捂住嘴巴,谨防自己发出声响,这才避免了两颗门牙被头槌撞脱的下场;然而他那高挺的鼻梁,却显然没有门牙这么好的运气了……

砰!

一声脆响过后,李乐安迅速清醒过来!她重新调整好了身体向床上看去,然而沈归却已然涕泪横流、鼻血四溅了……

不过,有了这个意外之事作为掩护,沈归也避免伤心流泪被人发现的尴尬。而二人之间的“嬉戏打闹”,也成功将伏案而眠的颜书卿惊醒……

虽然沈归昏迷三日,但华禹大陆却不会因此而平静下来,这尘世间少了哪位英雄豪杰,也都是一样的转!

中山路的侵略者——神石部族,终于彻底肃清整修了后方粮道,继续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果不其然,掌军者郭兴既没有选择转向西进、直扑幽北国度奉京城;也没有选择全军渡江,进攻东幽首府大荒城;他亲自指挥解决了后顾之忧,修好了辎重通路之后,便沿着混同江畔,踩着中山路与东幽路的边境线,缓缓朝着扶余城进发。

神石部族的进军方略,与寻常战法截然不同。仅从他们的战前准备,已经极其周道详尽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今日的漠北军,已经不再能视同如马匪流寇一般了!神石部族这次的南侵计划,定然是早已提上日程之事,幽北三路退让也好、求和也罢,根本就于事无补。

其次,尽管神石部族的大军,除了带上了辎重与步军之外,看起来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与对于进军路线的选择,仍然还是小胡同里赶猪,一路大军直来直去,粗糙就如同两拨地痞流氓打烂架一般。但漠北如今的统兵大将,可是北燕王朝曾经的少侯爷郭兴,堪称是一位文武双全、家学渊源的青年俊才;明明有了这样一位强援相助,他们却仍然选择了一道“仿古”进军方策,想来必是意图麻痹幽北守军、而有意为之的轻敌之计。

最后,他们没有选择漠北人常用的那套马匪战法,而是仿照中原军队那般、沿途攻城拔寨、按图索骥向着目标缓缓进发。他们此行极其谨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首尾两军也呼应紧密;并且还额外花费了一番功夫,彻底肃清了后方粮道隐患,更焚毁了己方弃之不用的敌城。虽然此举难免有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之嫌;但对于实力与战力明显占优的神石军来说,这也是一种谨慎到无可挑剔的进军方略。

的确,神石军选择在野外安营下寨,颇有些劳民伤财、拖累行程之嫌;而且任凭临时城寨如何坚固稳牢、也绝对比不上泰宁县的石头城墙不是?可即便他们如此“托大”,泰宁大将军丁朔,依然找不到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凡是两军交战之时,想要以弱胜强,就必然得耍上一些小手段。最狠毒、也是最常见的手段,就一定是截断粮道、火焚辎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粮道的稳定与否,绝对可以影响全军将士的军心士气;阵前的几次失利,死上千八百人,灭上几个营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己方军中有粮,在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兵源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不过此计虽好,丁朔却无力施展。因为如今神石部族的粮道沿线,已经被他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那些攻城战帮不上忙的游骑兵,整日都在粮道沿线大肆巡查。如果在这样的防备力量之下,仍然意图偷袭神石部族的粮道,那他丁朔也就只能派出己方的王牌骑兵,长期直入敌境腹地,与漠北骑兵当面锣、对面鼓的冲杀一番;因为除此之外,无论何等精锐兵种,在野外碰到了三五成群的零散漠北游骑,也只有被人家用放风筝的方式、一口口撕成碎片

截粮一计不成,趁夜劫营又当如何?

华神教的步军,虽然都是混不惜命的疯子,但他们的战斗力却着实一般、军事素养更是低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有他们这种护卫负责守营,丁朔想要派人趁夜摸入敌营,料也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然而漠北人除了胯下战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伙伴——狗。

这些随大军出征的狗,大部分都是从漠北本土征收上来牧犬与猎犬。漠北狗不但力量十足、耐力良好,适应性强,更在牧民的驯养之下通了人性;至于说夜里看家护院这种份内事,当然也是不在话下了!无论是比嗅觉还是比夜视,狗的敏锐程度要远远超出人类不知几何!可以料想的到,前去劫营的队伍离着八丈远开外、人家神石部族的骑兵就已经弓上弦、刀出鞘、骑在战马上等着己方自投罗网了!

说穿了,郭兴如此谨慎小心,甚至不惜违背“兵贵神速”这句至理名言、也要迁延进军速度,就是为了通过稳扎稳打的进军方略,不露出任何破绽、逼迫幽北大军与自己正面相抗。正如沈归所说一般,在兵力、装备、粮草、军械全部占据优势的情况之下,就不需要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要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带着大军冲过,那就赢定了!过于聪明的头脑,有的时候反而会变成一种拖累。

关于这一点,郭兴已然是铭记于心、牢牢刻在了骨髓之中。

古往今来,倾起大军征伐敌国,都会等到秋收过后才会起兵。因为那时节秋收新粮刚下、准备也就十分充足,气象条件也趋于稳定,便于储备给养与长途行军;不过郭兴反而选择了初春起兵,此举看似有悖兵家常理,实则却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

首先来说,现在的神石部族,由于傍上了谛听这棵参天大树,所以有关于军中的粮草辎重一应问题,都是不需要这些穷鬼来操心的事;其次,幽北三路气候非常极端,冰封期长达半年以上,至少在深秋至初春这很长一段时间,受气候条件影响、根本就无法在野外安营下寨。由于他这次进军幽北、心中所谋者甚大,更不打算劫掠一番扭头就跑,所以才会选择初春作为进军时节。至少在沈归眼中看来,这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不过,眼下的郭兴,却也正面临一个严峻的抉择。

两日之前,神石大军在一个叫做王家店的小村子附近落脚。可由于漠北哨骑的本业都是牧民,副业又是马匪,对于军中哨骑的份内之事,简直是业余令郭兴感到可怕。眼看着由泰宁县到扶余城的路途,已然行至过半,他才猛然得知了一个看似不大起眼,实际上却足以致命的恐怖事实!

担任大军前哨的六名游骑兵,每日给他呈上的地势敌情回报,根本就是他们六个人编出来的!敌情与地势这种消息,乃是自己作为制定下一步策略的基础依据,结果通通都是假的的!也就是说,自己与麾下二十万大军,已经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睁眼瞎了!

那么说这六名捏造军情的哨骑,到底干嘛去了呢?其实答案也不难猜测,天下行伍糙汉的喜好,通常都非常简单,无非是好斗、好色、好酒而已!考虑到这次大军深入敌境,就是为了与敌人拼命作战,所以他们显然是不会自愿加班,与旁人私斗的;再考虑到这六名骑兵,本就是朝鲁的老兄弟、全都是奴隶出身,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泰宁至抚余,沿途虽无坚城,但零星的村庄镇集还是有的;这六位大爷肯定是去当地百姓家里“喝花酒”了!

若不是王家店的一个“新鲜鳏夫”,拿着菜刀来闯他的军营,口口声声要为自家娘子报仇的话,这件事没准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去呢!

58.纠结的郭兴

正所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按照北燕军中十七律、五十四斩的规程来说;单是“谎报军情”这一项罪名,已足矣将那六位秽乱百姓的哨骑,串在一起点了天灯的!可他们原本那卑微到骨髓里的奴隶出身,如今反而成了一道赎罪护命符!

这六人贪图享乐伪造军机,堪称无;而其性贪酒恋色,在沿途村镇为祸地方,堪称无德。可这六人如此不堪,又何德何能,竟在神石军中担此前哨要职呢?答案也非常讽刺,就只因为他们曾是神石部族汗王的落难兄弟,深受朝鲁的信任与器重罢了。郭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朝鲁约定过“苟富贵、莫相忘”之类的许诺,但他毕竟也是北燕的小侯爷,那些固有官员体系的思维模式,早已深深融入在他的血脉之中,又怎会忘记了未雨绸缪的道理呢?

所以这桩足矣点天灯的重罪,郭兴也就只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当众将他们杖责一个连血淋漓,再贬为阵前小卒了事;而他自己却还要亲自率领麾下亲信,仔仔细细的重新探查起了前方地势。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前路地势的复杂程度,要远远超乎于地图所识!

从泰宁县到扶余城进发,按照地图上最简短的路线行程来看,大概两地相距四百里。不过这一段路,乃是傅野在任职时,立主开辟的中山东南段商道,沿途可以避开了可供土匪山贼守株待兔的密林险川,官道虽然略有些狭窄、但也称得上是一片坦途。

根据郭兴实地考察得出的结果,这条最近的官道,堪称是神石军前进的不二之选!因为即便是最为狭窄的一段险路,他们也毫无中伏之危。

从大体上看,这一段官道乃是南北两向;西侧是中山路渔民的宝地——旱湖;东边,则是滔滔不绝、九曲十八弯的幽北母亲江——混同江。官道虽然狭窄,但左右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幽北三路又没有水军编制,更没有可以预设伏军之地!

不过,正如它的优势非常明显一样,弊端也同让令人不敢大意。这条夹在旱湖与混同江当中的商道,入口与中途都极其狭窄;如果从地图上来看的话,就仿佛是全军排成可以容纳五人并排前进的队列、依次进入葫芦口一般;虽然道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定然无法容纳大批量的敌军预伏;但也由于通路狭窄,无形中会拖慢本就不快的进军速度。

即便通过了最为狭窄的一段险路之后,周围也都是大小零散的湖泊水塘,而并非是一片坦荡平原;面对这样的战场环境,至少在整座扶余县的北段来说,他麾下的主要战力——漠北骑兵,就只能彻底改为步兵了。

如果想要尽力避免战力上的折损,全国绕过这一段水源过于丰沛的扶余北境,选择全军调转,兜一个大圈子话;最乐观的估计,攻打扶余城的计划,也要推迟至盛夏初秋时节。

所以,眼下摆在郭兴面前的路,就只有三条。

要么全军迅速通过这条葫芦口夹道,但是要接受行军队伍被无限拉长、骑兵彻底沦为步兵这个结果;要么就全军立刻掉头,迂回至扶余城南境,再发动这场攻城战。

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留下步兵与辎重营、缓缓通过夹道,并在相对宽阔的葫芦底扎营据守;待轻重骑兵依仗着胯下战马之利,迅速绕至扶余城南向迂回包抄,届时步骑二军再重新汇合于扶余城西,准备攻城。

不过选择兵分两路的话,也同样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弊端。

骑兵深入敌境虽然危险、可好在中山督府军的人马,根本就追不上他们。所以孤军长驱敌境数百里,倒是也构不成什么危险;所以问题乃是出在按照原计划行军的步兵先锋与辎重营身上。他们虽然可以在扶余北境扎营据守,但毕竟也是由华神教的亡命徒、以及各地强征的民夫辅兵组成的九线混编队伍;如果扶余守将敢于放手一搏,抢在己方立足未稳之时,率扶余全军出城,打上一遭“反冲锋”的话……

郭兴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扶余县的守城大将,也是一位万至海那样的硬骨头;届时这一批乌合之众,还真有可能被人家一举歼灭!

召集亲信部将商议一番之后,郭兴终于还是敲定了第三条进军方略——分兵前行。郭兴没有忘记上一次平北军分兵的惨败经历,这一次他是经过了一番战情推演之后,才发现第三个进军方略看似最险,实际上反而是最稳妥的方式。

由于第二条全军调头的计策,迁延战机过长,所以首先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而第一条计策虽然看似稳妥,但由于葫芦口夹道过于狭窄,一旦遇敌迎头阻击的话,那么己方就会被地形死死钳制、完全无法铺开阵线,兵力与兵种的优势,也会荡然无存。

至于说扶余城会不会出现一员类似于万至海那般的勇将,也许会,也许不会,郭兴根本就不在意。因为放眼全局考量的话,像是万至海这种智勇双全,赤胆忠心的猛将,无论放在哪个时代,也绝对是凤毛菱角的存在。况且这样的勇武之士,或许可以左右一场战局的走向;但对于整体局势的影响,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况且这样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如果幽北三路的守将都是他那样的硬骨头,那么漠北还哪敢年复一年的大肆劫掠幽北百姓呢?

再者说来,己方步军的战斗素质虽然极其低劣,但毕竟也是华神教培育出来的亡命徒,兵力也数倍于敌;即便无险可守,两军于野外交战,打成以二换一、甚至以三换一这种互耗比例,对于神石部族也不算亏本!毕竟整个中山督府军也才不过六万之数,而且还要留下三万以上的精兵,负责拱卫中山首府——青山城!如果那三万精兵北上驰援扶余城的话,那么己方的骑兵也就无需依照原计划行事,可以立即改道、直扑防御兵力空虚的青山城,彻底将整个中山路搅闹一个天翻地覆。

反正迂回的是两支骑兵部队,打完了就跑,又没人追得上他们!

至此,神石部族大军便分为三路而行;九万华神教的信徒,与十万民夫辅兵组成的步军队,按照原定计划进入葫芦谷夹道,沿着混同江畔缓缓向扶余城北境进发;而八千轻装游骑兵、与两千重甲骑兵则同时向后转头,分为先后两路,绕过这片不利于战马奔驰的湖泊河流。

战局发展至此,郭兴已然打出了一张明牌,接下来就轮到幽北三路接招了。

按理来说,这本该是泰宁大将军于朔、与中山路总督顾晦的份内事,这两位文武主官,只要彼此取得了共识,也是有资格无旨而动,相机行事的。连颜青鸿的首肯都不需要,也就更轮不到颜书卿过问了。

然而由顾晦执笔,黄玉梅口述的一本战备详尽纪要,仍然还是摆在了前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沈归看完了密报之后,便请李乐安取来了一份详尽地图,仔细探查起了葫芦口夹道的地形地貌;待他看完图上的山川走势之后、竟一言不发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血流的太多,脑袋有点晕呢?要不然我给你煲一砂锅猪肝粥吧?”

颜书卿并非有意给李乐安使绊子,之所以提出这个疑问,也是因为她早就反复思量了几个来回,每次得出的结论,都如同丁朔上书奏所请一般。她也认同敌军自行分兵,乃是己方吹响反击号角的绝佳时机!

明明是一个如此清晰又直白的机会,为何沈归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呢?

“嗯……仅凭中山督府军那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对神石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甚至还有伤及自身的可能。眼下我方趋于明显弱势,无论是国力还是军力,咱们根本就消耗不起。”

“你不是提前吩咐李子麟麾下的齐元军,在混同江的东岸沿江下寨了吗?”

沈归眉毛一挑,奇怪的看着颜书卿说道:

“咦?这事儿你也知道?不错,齐元军的确已经向混同江东岸集结。不过他们却绝不会踏入中山路一步……至少在青山城覆灭以前,李子麟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明明都是幽北自家人,他李子麟竟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待价而沽,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沈归笑眯眯的看着颜书卿,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反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上旱河以西那一条迂回路线说道:

“而且,负责押韵辎重的十几万步军、虽然看似肥美无比、又唾手可得;但实际他们身上根本就没长着几两肉!这些人不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夫辅兵,就是受到神棍章源蒙蔽的华神教信徒,即便死上个十万八万,恐怕对于谛听来说,也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所以据我看来,这次分兵中出现的最大一块肥肉,反而是那两支轻重骑兵!要知道,这可是神石部族的家底子呀!如果能借机将这两支骑兵彻底铲除的话,那么神石部族这个大麻烦,也就无需我们费心了……”

“道理谁都懂,可漠北人一旦跑开了马腿,根本也没人能追得上他们,又谈何铲除二字呢?”

59.烽烟四起

尊奉了沁巴日的命令,两支漠北轻重骑兵队立刻掉转马头,开始绕行二百里的旱湖水面,迂回至宽阔平坦的扶余城南境。

明明都是神石部族的骑兵,却为何要再次分成轻、重两支队伍呢?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两支队伍的负重不同,行进速度自然也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深入敌境分兵而行,随是兵家一大忌,但好在中山督府军的骑兵部队,不仅战斗力低下,而且数量也极其有限,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八千游骑兵也好,两千重甲骑兵也罢,即便数量再少上十倍,也不是幽北人能直视的敌手。

郭兴特意任命了性格踏实、老成持重的胡勒根,担任这八千游骑兵的总长;反而那位脾气火爆、性格冲动的那日苏,指派去提领两千重骑,缓缓朝着目的地进发。

调兵遣将,本就是为军统帅者的必修课。胡勒根虽是个目不识丁的奴隶出身,但他却有着极强的学习欲望以及接受能力,智慧与悟性更是上人之姿,深得朝鲁器重。也不难猜得,朝鲁将他派来跟随郭兴征战沙场,定然暗含了几分偷师之意

郭兴对于这个特殊的草原汉子,也保有很强的好感,甚至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自幼生在北燕或是南康,哪怕是幽北三路,从小能接受良好教育的话,他日成就一定不在自己之下!

此次骑兵迂回南境,全路程大概在四百里左右。游骑兵的速度极快,按照常速行军来计算的话,日行百余里还是绰绰有余的;也就是说,至多三到五日的光景,八千游骑兵就可以抵达预设的集结点;不过那两千名重甲骑兵,显然就没有如此迅猛的进军速度了。

重甲骑兵,应该是人马双挂甲的顶级防护配置。可按照漠北草原以往的标准来看,能披挂一袭熟牛皮甲,就已经可以对外宣称“重甲骑兵”这四个字了;而此次有了谛听的财力、物力支持,这一支漠北铁骑,已堪称名副其实。

漠北草原沃野千里,从不缺优良马种,每位重装骑士除了一匹顶级战马之外,还会再配备两匹不够战马标准的驽马,作为运输脚力。可如此一来,即便是以力量、耐力著称的漠北马种,在负重二百斤的情况之下,每日能走上四十到六十里路,就已经到了生理极限。

日常行军虽然不比全速冲锋,但两支骑兵部队行进的速度相差实在过大,索性让游骑兵先行,顺便也可以替后续重装骑兵清理路途中的障碍。

单从对于行军速度的时间差、以及为将者性格优劣的把握上,也能看的出来:今时今日的郭兴,早已在那场惨败与逃亡之中,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胡勒根性格稳重,有了闲暇时间,也绝对不会轻易滋生事端;而那日苏则过于憨直鲁莽,若是命他统领游骑部队、率先抵达集结点的话,那么他甚至有违抗军令、强行攻城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刚刚与胡勒根的游骑队分别之时,那日苏还将两位长官的嘱托,牢牢的记在心中;可直到大队行至次日黄昏,身为重骑联队长官的那日苏,肚子里的酒虫一犯,便作出了幺蛾子来!

由于这次没有民夫与辅兵随时伺候,所以骑士与马匹的吃喝拉撒,都得靠他们自己来解决。当然,眼下毕竟是深入敌境,也没有秋毫无犯的必要;所以路途之中凡是遇见了规模大一些的村镇,他们通常都会暂且停下,补充一些清水以及干粮、再搜刮一些银钱细软,权当自己的小体己了。

这种打家劫舍、乱兵为祸的事,即便是朝廷的二三线正规军,也都很难避免;更何况对于这些马匪、奴隶出身的漠北骑兵呢?在他们的世界之中,天大的道理也讲不出“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去;奸淫掳掠顺带杀人放火,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短短两日不到,凡是他们歇过马的村庄镇县,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奋起抗争还是逆来顺受,结果都同样是化为一片焦土。从昨日到今夜,漠北重骑兵队的铁蹄,已经碾过了三座幽北村庄,亡者不下五百,大多都是没有能力入城避祸的老弱妇孺。

战端一启,人世间便再无道德人性可言;而且往往越是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死亡的速度也就越快。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战争,就是用无穷无尽的杀戮,从普通人堆里提炼顶尖的渣滓与英雄。

此时此刻,眼看太阳即将西沉,一位脸挂刀疤的秃头壮汉,从队伍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回,嘴里还大声嚷嚷着:

“那日苏阿赫(哥哥),我刚才发现了一只肥羊!”

“滚你的蛋吧!现在还住在城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想跑也跑不了的死穷鬼,半点油水都榨不出来,还哪来的什么肥羊啊?”

“你不信呐?那跟我来啊!”

说完之后,这光头汉子双腿一夹马腹,手中缰绳向右后方死死一勒,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随着一声清亮的嘶鸣、马头竟然已经转了回来!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开了匀速前行的大队、向南方飞驰而去。

二人又奔出了十里左右,在前方引路的光头突然比出了一个勒马的手势。勒停了战马之后,那日苏骑在马背上随意观察了一番,不由得勃然大怒道:

“你说那只肥羊呢?你自己悄悄这鬼地方,除了路就是树、连个兔子都没有、还哪来的什么羊啊?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天要是找不着肥羊的话,晚上火架子烤的就是你!”

“你的脑子是出气用的?肥羊说的是他妈羊吗?是路上的阔老爷,有钱人!一头羊才值几个铜板?还值得咱俩费这么大的劲吗?”

说到这里,那光头汉子一个翻身跃下马背,指着地上两道平行痕迹说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说的肥羊!”

“……咱吃土啊?”

“你怎么就知道吃呢?也不知道沁巴日到底看上你小子哪了……下马,看仔细点!”

那日苏被这光头汉子给说懵了,只好一个片腿翻下马背,仔细看了看地上那两道痕迹说道:

“嘁,这不就是车轮子压出来的两道印吗?咋?你闻见羊膻味了?”

“……要不然你穿上一件幽北狗的衣服呗?我也能下的去家伙!你比比这两道轮子的宽度,那是一般的手推车能压出来的吗?”

听到这里,那日苏先是点头说了一句“哦……这车是挺宽的……”下半身却抬腿兜了那光头汉子一脚。这可是一条常年骑马压出来的罗圈腿啊,仿佛一个带着弧度的勺子,直接把那语带不敬的光头“舀”出去五步开外:

“你有啥话就直接说呗,老让我猜啥猜?你拿我当小娃娃逗呢?”

“你这脑子直的啊……听仔细了啊,这是一架装了重物的大车,除了咱俩之外,泥地上还有七八个不同的脚印痕迹;据我多年经验推断,这是一股刚从外边收满了货的商队,一个跟队的掌柜,六个拉车的活计。凭啥这么说?这还不明显吗?前面两个负责拉车的,脚根比脚尖的印子踩得深;后面四个是推车的,脚尖比脚跟踩得深;最外面那个走单的鞋印,是有钱的掌柜,也有可能是个小官,因为他走路迈的是外八字的四方官步!”

那日苏听到他这一入情入理的分析,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他围着这个光头汉子走了三圈,这才头晕脑胀的指着他说道:

“你那个多年经验……到底是啥经验啊?”

“劫道呗!我原来就是专吃来往商队的马匪啊!”

“……你的意思是说,这伙人车上装着值钱的玩意?”

“这不废话吗?要是推着一车萝卜白菜的话,都不够这么多苦力的饭钱!”

听到这里,那日苏也终于转过了这道弯来!的确,自家弟兄们攻入中山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跑的早都跑没了,跑不了的也没啥油水可刮;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都少不了那些赚银子不要命的主!因为往往越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货源的价格也就越是低廉,囤积抛售的利润也就越高!要不然为何那么多的商人,都在盼着发国难财、战争财呢?

想到这里,那日苏看着向北而去车轮印记,心中几番计较之后,豪气地拍了拍这位光头马匪的肩膀:

“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真有点能耐!反正天色也晚了,你就顺着车轮印的方向追追看,就只许追二十里啊!我留在这里等你,顺便也好叫弟兄们歇歇脚……”

一刻钟过后,那位光头马匪兴高采烈的从远处飞奔回来,脸上堆满了喜笑颜开,一张血盆大口差点没趔到后脑勺去!

“阿赫阿赫!这次咱可要大发特发了!”

原来从此一直向东而行,大概走过十五里的窄道之后,竟然藏着一座规模不小的村镇,名叫报马村。这地方不但人口兴盛,牲畜遍地,更有几个衣着华贵、配饰精美的富贵商人,正站在村口指挥伙计卸货呢!

60.来的巧

在沈归的内心之中,一直都没把天下强军之首的漠北铁骑,当成一家诸侯麾下的正规军看待。这不是出自于民族主义者的傲慢歧视;也不是对穷兵黩武、以战养战的国策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的从军事角度出发而已。

先进的装备、富足的粮饷等等手段,都是辅助条件而已。任何一支军队的构成,都是靠着整肃军士的纪律为基础;漠北军各营之中,历来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山寨模式;这样的规则之下,又谈何令行禁止、将命如山呢?

郭兴之所以选择了没什么耐心的那日苏,带领速度缓慢的重甲骑兵行军,目的就是想要利用这次毫无危险的路程,稍微磨练一番他的心智与脾气,并潜移默化的培养他对于军令的服从程度。如此一来,待日后两军疆场,此人方能堪当大任。

从本心出发,郭兴并不喜欢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勇猛战将;但两疆场之上,也往往只有他这种风格的将军,能够最大程度的激发出麾下士卒的悍勇之气;也能在兵败之时,收整凌乱不堪的军心!

凡掌军者,不能以个人好恶而任免部将;所以郭兴虽然不愿与那日苏成为私交挚友,但却仍然愿意给他铺就一条通天大道。公与私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根本矛盾。

然而那日苏却会回报给了这位公私分明的沁巴日大帅,一张超乎想象力的神奇答卷!

郭兴统帅神石军,在军令规程方面,基本是按照原本的平北军规修改而来;他也知道这些人大多出身贱如草芥、脾气又十分火爆,所以在很多细节方面,都专门留下了缓冲余地;可唯独禁酒令一条,对于漠北人来说,却是万万不能更改、也不能留有商榷余地的铁律!除了发起冲锋之前、意在鼓舞士气的一碗壮行酒之外;想要饮酒而不受军法的话,就只能等到每月两日的公休假了……

时至今日,那日苏已经三十有六。从他六岁开始饮下第一口酒算起,之后的三十载时光,能够保持清醒日子也极其有限。一个三十年的老酒虫,在如此“严苛”的军法之下能够扛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几日的长途奔波,再加上屠了三个村庄、都没发现一滴能喝酒水,他的忍耐力早已到达到了极限;而且,如果不是怀疑对方有酒不给自己的话,并非十恶不赦坏的那日苏,也不会对那三村百姓施以如此毒手。

天地良心,酒是由粮食酿造而成;可那些被迫留守在故土的村民,连搬家逃命的银子都没有,哪还有多余的粮食酿酒呢?

眼下多亏了那个光头老马贼的卓绝眼力,那日苏仿佛已经闻到了酒液的淳美甘甜的芬芳。尽管野路有些狭窄难行,但好在路程不远,叫众兄弟小心些也就是了。反正眼下天色渐晚,也到了找个地方歇马落脚的时候;如今能有个村子可以投宿的话,谁还愿意在睡在荒郊野外呢?

脑中全是玉液琼浆、高床暖枕的那日苏,也就没太多犹豫,带着这两千人组成的重甲骑兵队,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荒野之中。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草丛之中,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此人借着黄昏的掩盖,三下两下,便悄无声息的蹿上了旁边的山岗;几个起落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报马村的地理位置不算偏僻,仰仗着村口有一座荒山遮挡、可以拦住两侧官道的视野,所以也算是一座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而“报马”一词,原本也来源于江湖之中,代表着替同伙望风、挑选受害者的角色,也可以称为“马眼子,抹子,撩高”的等等等……后来这个词汇传入了军伍之中,亦作“便衣哨探”之意。

所以这报马村的创立之人,乃是一位退隐江湖、颐养天年的“老马眼”。而这村子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也正是出自于这位老祖宗的江湖经验。

那日苏不是江湖人,自然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但如果哪天路过了一位“老合家的”,一眼就能看出内里蕴藏的奥妙乾坤!

光头马匪这一来一去之间,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而已。上次他跟着脚印而来,必然是藏头露尾,唯恐被人发现了行踪;可这一次返回,他却横刀立马、昂首阔步地行在队伍最前方带路,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傲慢得意的神色!

待队首的二人,绕过阻挡视线的荒丘,面前便是豁然开朗的报马村北口。那日苏一看这村口的庞大规制,立刻心中就有了底!

名义上虽然只是个村子,可单单这个村口,竟足可与一般小县比拟!村口高高矗立着一个木牌坊,上书《报马村》三个大字;牌坊下面则是许多村民模样的百姓,正在一边介绍着自家的生意、一边帮着两家商队伙计一起卸车……

那日苏一看第二个车队装载货物,心中便有一簇烟花绽放!酒!堆积如山的满满四大车酒!单单这四车好东西,已经足够自己和手下的两千弟兄、鲸吞牛饮到扶余城下了!看来那光头马匪还真没说大话,这哪是肥羊啊?这简直是一头肥骆驼!

抢则抢矣,但按照马贼的规矩来说,无论两国之间是战是和,出手干活之前总要先盘一盘道、对一口春,以免伤了同道中人之间的和气;可这光头马匪的眼力虽然不错,但也是个没师父没徒弟的外行马贼;而那日苏虽然不是奴隶出身,但也没有投身绿林的从业经验……

如此一来,做活的手法,自然也就粗糙了一点。

“那个穿蓝色棉衣的小崽子!把老子的酒给我放下!”

那日苏故作豪迈的肩抗长刀、挺胸舔肚的一边喊着话、一边噔噔噔地往前迈起了大步;凭他锣鼓般响亮的大嗓门,立刻将所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位穿蓝色棉衣的小伙计,此时正抱着一个大酒坛往村口卸货;如今被他这声惊雷般的怒吼之下、两条原本就酸软乏力的臂膀立刻一松……

啪嚓!

一个顶大的酒坛子,就这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一时之间,村口附近弥漫起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果子香气,令在场所有人好酒之人,都深深迷醉其中,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嘶!这他娘是什么酒?好香啊!”

方才还犹如巨灵神下凡一般的那日苏,清醒过来之后瞬间破功;他将肩上的长刀往马鞍上一挂,自己迈步冲上前去,拿起一方残存些许酒液的细陶片一饮而尽……紫红色的酒液入口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酸涩滋味,还有直奔心窝里钻的甘醇酒香……

“阿赫!别顾着自己喝啊…跟弟兄们讲讲,这酒……是个什么味啊?”

那光头马匪见那日苏不停舔着碎陶片,仿佛入了魔一般,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了出来;而其他的漠北骑兵,看着那日苏这个老牌酒包都露出了这种神情,也不由得齐齐发出了一声吞咽

咕嘟……

那日苏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几次想开口描述、却始终都没找到合适的词汇。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这种滋味的酒;坦白的说,这酒的劲道不大,也并不符合他以往的口味;但此酒却胜在新鲜,胜在神秘!此时那日苏回过神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其据为己有,仔细品鉴一番!

“瞎问啥?宰了宰了!”

这两句话谁也不挨着谁,也给光头马匪说愣了神:

“啥就宰了啊?这酒闻着不错,有那么难喝吗?而且村口这么多人,你让我宰谁啊?”

“宰运货的,都他妈宰了!这些车上的好玩意儿都是咱们的了!”

“哦……那这群看热闹的宰不宰啊?”

“看你那脑袋那么亮,是让马踹秃呀?要是把他们都宰了,谁给咱做饭啊?”

“就不愿意和你说话,满嘴都是零碎……”

俩人嘴上斗着话,但手上却谁都没闲着;那日苏一句话出口,骑兵们马上步下的家伙、已经开始闪烁出了刺骨的寒芒;纵使两千重甲骑兵跳下了战马,也不是这两支五十个人左右的商队,能够比拟的恐怖对手。

运酒的随队掌柜一见对方人多势众、眼下又亮出了家伙,立刻扯出一张笑脸凑上前去:

“各位军爷多包涵啊,小徒弟不懂规矩……”

噗!

“嗬啊!!”

这位生意人万没想到,自己告饶的话才说了一半,胸口就长出了一截长长的木棍!木棍另外一段,正握在满面好奇的光头马贼手里;而另外一端的刀刃,赫然已经透体而出!

他也算是走过南北、闯过东西的半个江湖人了;可活了五十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这么不通人情的军爷!他这辈子的能耐、都练在了舌头上,只要让他开口,就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可万没想到,人家愣是连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纵然练成了一口分阴阳、断生死的铁齿钢牙,也根本派不上用场……

61.那日苏的宝藏

那日苏当然不想跟他多说废话了!自己带着麾下的弟兄们擅自脱离原定路线、贸然进入敌境村落之中、已然是触犯了神石军规的一行重罪;即便他有些粗鲁莽撞,总知道偷吃东西要记得擦嘴这档子事!

所以,自打他生出这个念头开始,所有与他打过照面的外人,就都被他默默地判处了死刑!,

这五十几个商队的掌柜外加伙计,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虽然长年在外跑货,车底下也藏着几把家伙;但看他们握刀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根本挑不出来一个练家子。

两方人马迅速分出了胜负,那两千多人的对尾,还没全部走到村口的时候,那五十多个可怜的商人,就已经被乱刀剁成了一块块碎肉,想要拼出一个完整些尸首来,那都算得上是件大工程了!

这些漠北骑兵当然是早就习惯了,可却把报马村的乡亲们,吓的是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个顶个都是傻呆呆的站在原地,感受着脸上喷溅的温热血迹,上演了一出生动无比的呆若木鸡!

对于那日苏来说,这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演出效果还算令人满意。这些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幽北村民,亲眼目睹了方才还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阔佬爷们,转瞬之间化为了一滩滩血泥的全过程!反过来说,如果这些村民面对如此血腥残酷的大场面,还能保持镇定自若、或是反应浮夸的话;那么这个报马村,才是真的另有古怪呢!

如此看来,那日苏能够想到这一关节,也算的上是一条粗中有细的好汉子了!

“没事啊乡亲们!都别紧张,我们是皇帝陛下派来中山路的援军!这两伙人假冒商团,其实都是漠北……漠北狗贼的眼线探子!你们村长呢?叫出来,本将军有话问他!”

经他这么一喊,方才站在村口揽客的中年妇人,才算回过神来;她的眼神聚焦之后,立刻张开大嘴,然而刚发出了半个“啊”字,便被身边一个胖爷们死死摁在了怀里,扯到了身后:

“对……对不住了啊各位军爷!妇道人家没见过这……这大场面啊,小的在这给诸位爷赔礼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那日苏刚向前走了一步,没想到那胖爷们竟仿佛被吓破了胆子一般,死死护着那个恐惧到了极点的妇人、二人一起向后倒退,结果却忙中出错,一起摔成了滚地葫芦,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

已然绕过荒丘的两千余人,见到一个胖子和一个中年女人滚成了一个血泥球,也都不免感到有些滑稽;与前面的兄弟打听之后,也纷纷发出讽刺的笑声,看着那个满面泪痕、坐在地上还打着摆子的胖爷们,眼神中也充满了鄙夷之色:

哼,看来这幽北人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之后,男儿郎的胆气与尊严就全都被磨了个干干净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有啥可怕的呢?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咱漠北爷们头上,就算是死,那也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漠北骑兵们看着这个怂到家的胖葫芦,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是真汉子、还是只有两片嘴唇里的能耐,恐怕只有刀压脖项、死临头之前,才能真正的分辨出来……

那日苏看着这个没出息的胖子,心知对方是被那个贩酒掌柜的最终下场,给吓破了胆子!眼下自己和弟兄们真想吃上一口热乎的饭食,还少不了要假手于他,也就只能先用好话哄着了:

“你怕啥呀?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我们都是关北飞熊军的骑兵,来这是为了助战,剿灭这伙探子就是捎带脚的事!既然你们都是安善良民,那还有啥可紧张的呢?”

这说法明显是那日苏随口编出的,听起来好像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他纯粹是胡说八道。即便这两个明显操着南地口音的商队、都是漠北军收买的探子;可即便是真的助阵顺便除奸,那也用不着出动两千重甲骑兵这种规模的兵马啊!况且即便是把飞熊军的家底子都当出去,也根本换不回两千重甲骑兵队啊!

当然,那日苏也知道自己编不出什么严丝合缝的借口,但自认为想要骗一骗没什么见识的山野村民,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那日苏的意料之外!听完自己这套说辞之后,那胖爷们竟然哆嗦的更厉害了:

“……是是是,见过飞熊军的骑兵老爷……这两个月以前,不是刚派过捐吗?小人领着乡亲们砸锅卖铁、凑了三百两银子刚送上去,现在真的是没银子可缴了……”

那日苏一听这话,心中瞬间乱成一团麻线球。他隐约觉得、可能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但暂时还没找到那个源头,就只能用倒背着的手勾了勾指头,叫身后的光头马匪替自己、与这个胖爷们进行交涉:

“咳咳!我家将军不是说了吗?我们就是来支援战局、顺带除掉敌探的,捐税之类的事与咱没关系!不过嘛……这漠北探子在你们报马村出没,刚才看你们之间的好像交情还不浅……我说爷们,你这次可是罪责难逃啊,恐怕得与这些人同罪论处了……”

“冤枉啊军爷!”

还没等这光头马匪唱完了高调、那胖子便不要命地磕起了头来,也不知是沾染了那些商人的血污,还是自己用力过猛磕破了皮肉,叫人看起来好不可怜。

他们俩人合伙吓唬这位胖村民,本就是为了稳住对方的心神、借机讹吃讹喝罢了;如今一见火候差不多了了,负责唱红脸的那日苏,便立刻上前轻咳了一声:

“咳咳!老乡你也不用害怕,你要是跟他们没啥关系呢,那你就有啥说啥呗。你告诉我们,这些人都是个啥人,都在咱幽北三路干啥坏事了;只要我们哥俩交差,我们又何苦害你们全村的老少爷们呢?而且看你这么心疼自家婆娘,肯定也不是啥坏人;即便真的走漏了什么紧急军情,那也是被这群漠北谍子给骗了,不知者不怪嘛!”

“军爷啊,您可是救了我报马村的男女老幼啊,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村人都没齿难忘……”

那胖村民一听到这里,立刻泪眼滂沱的抱上了对方的大腿,哭了一个稀里哗啦,喊了一个感天动地……

待他的情感稍微平复之后,这才勉强镇定着自己、叙述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由。结果这不问还不知道,如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差点没把这俩人给活活美死!

他俩本以为是顺着羊毛抓到了一头肥羊,可没想到在这头肥羊的尾巴后面,竟然还拴着一块金疙瘩!

这个面容猥琐、痴蠢挂相的胖村民,就是报马村的现任村长,叫做樊老七。由于近年来纷争不断、导致了幽北三路的苛捐横生、百姓负担极重;所以村长樊老七,在万不得已之下,只能率领村民铤而走险!他联系了一个自称在朝廷里有门路的私酒商,专门暗中贩售利润高昂的各地美酒,以从中牟取暴利!他们之间这趟见不得光的勾当,已经干了三年多了。

按理来说,事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跟漠北重骑兵队没啥关系了。那日苏也认为一会骗完了这餐热饭暖炕,明日就该带上四车上等的西域葡萄酿,朝着集结点进发而去了;但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两千人的队里,不是还有半个“明白人”吗?

那位负责唱白脸的光头马匪,听到这里一拍桌子,指着樊老七破口大骂: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真当你家军爷那么好骗吗?眼瞧着咱中山路都打成一锅粥了,你们那一车车的酒坛子那么脆生,还怎么往大荒和奉京两地贩运啊?哦……我明白了!还敢说你和漠北人没有勾结?我看你这胖子是他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说到这里,那光头马匪一脚踩着凳子,“噌”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漠北弯刀、直接奋力地拍在了樊老七家的桌面上。

拍桌子瞪眼睛的时候,光头马匪感到酣畅淋漓,痛快过瘾;可是拍完之后,三人同时低头一瞧刀型,场面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要说这疼婆娘的樊老七果然有村长之才,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弯刀,根本就不是幽北任何一军的制式佩刀!

“原来军爷还真是飞熊军的人呐?嗨,我还问个啥劲呢!要不是国公爷手底下的骄兵悍将,谁还能从漠北蛮子手里缴获这么好的马刀啊!”

“哼!算你这胖子有点见识!”

那日苏和光头马匪心底同时长出一口气来,心道差点就漏出了马脚;而樊老七则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狡黠搓着两只胖手,谄媚地对他们笑了起来:

“既然真是自己人,那小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的确,我们干这档买卖,是陛下的营生;不过我们这趟生意也有“上面”的一份供奉,至于是谁嘛,小人就不好提了。说白了,就是件民不举、官不究的小事,谈不到触犯王法,只是养家糊口而已。当然了,别看我们都是村里人,可道上的规矩也懂的一星半点,来的都是客,见面有一份。您家国公爷的那一份呢,日后我们自会遣人按时送到府上;至于二位军爷、和外面那些兄弟的一份嘛……抱歉了,你们人实在太多,我们本小利薄,实在负担不起……这样吧,反正这俩商团也被你们宰了,那他们存在我们后山的货底子,就全当是我们报马村的见面礼好了!”

62.验货色

樊老七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单凭那“货底子”三个字,就已经把那日苏的眼睛都给馋直了!

他本以为这四大车的西域葡萄酿,就算是大发一笔天外之财了!可没想到这胖子错认了自己的身份,竟然还对自己这个漠北人,施展出了幽北官场那一套肮脏手段!

这种腐败的气息,实在令人迷醉不已了!

经樊老七仔细介绍一番后,那日苏才明白了自己这一遭,到底撞上了何等规模的藏宝洞!

由于报马村的祖辈有德,选定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这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极其适合大宗货物来往运输,也不容易引得旁人注目。时至今日,不仅仅是这两个倒大霉的商团而已,所有往来于报马村的生意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刚才那两个倒霉催的家伙,一家专门贩运烟草私盐、另一家则是专门贩运上等美酒,全都作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玩命生意。

放下私盐烟叶不谈、单说顶级美酒佳酿的价值,基本都是以年限而定,越老也就越值钱。再加上幽北三路地处蛮荒、来往运输非常困难;气候极其寒冷,窖藏手段也非常繁琐;所以早在三年多以前,这一伙私酒商人,就在报马村附近开凿出了一个酒窖,专门窖藏二十年以上的顶级美酒!

待某位贵人交付定银之后,便由报马村启窖取出,并派遣专人送至对方府邸,即可成交。如此一来,既大大缩短了运输与销售的周期;也可以避免美酒在长途运输的过程之中,产生一些非必要的损耗。

那日苏听到这里,吞咽口水的动作也变的愈演愈烈!那所谓的“货底子”,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顶级陈酿啊!以前自己倒是听人家谈起过无数次,却从未有幸能亲口品尝一滴!如今这一来居然就是一整个酒窖,此等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幸福感,实在令人感到头晕目眩!

“快……嗯……带本将军前去启赃!”

“将军,恕过小民见识浅薄……但纵然将军您勇冠三军,力大无穷;但那一整窖的贼赃,也不是咱俩就能启出来的呀!”

“哦?那依你之见,本将军得带多少人马前去啊?”

“小人这么跟您说吧。咱幽北三路近年以来,内外局势动荡不安,朝堂之上也被那场夺嫡之争,闹的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啊……哎,多的话咱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窖里藏的那些顶级好酒,根本就没卖出去多少!三年以来,山腹都几乎被他们给凿空了,可仍然还是存了一个满满当当!而且,您方才不是亲口品尝过了吗?由于酒窖已经被堆满了好酒,所以这次他们运来的葡萄酿,都只是些普通货色而已!那种劣质的下等酒,在我们村就连狗都不愿意闻……”

说到这里,樊老七仿佛突然惊醒了一般、立刻收起了那副故意炫耀的嘴脸,使劲地扇着自己耳光、口中讨饶地说道:

“瞧我这张臭嘴……小人也是无心之失……”

这二位“连狗都不如”的漠北骑兵,仍然沉浸在对于顶级佳酿的无尽幻想之中,心思早就飞到了那座塞得满满当当的山腹酒窖之中,压根就没在意樊老七遣词之中的不恭敬。

“好好好!你快说说,那批上等货色,到底有多少坛啊?”

“那玩意儿哪有数去?这么多年一直往这里运、却根本没卖出去多少,他们好像也忘得差不多了,压根就不过数!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村里的乡亲,谁要是馋酒了,都会溜进去“借点”解解馋……嘿嘿……”

“哦?那你们村里现在就有吗?拿过来点,先给我们哥俩润润嗓子!”

“哎呦……我家的存酒,昨天晚上就着半碟子炒黄豆,都被我给喝完了,还没来得及去“借”呢……您等着啊,我给你去别家问问!”

说到这里,樊老七屁股一拱便挪下了火炕,跑到门边上大喊起来:

“老梁!老梁!”

三五声过后,一个满面酡红,双眼发直的红脸汉子,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樊老七家门前;他一跨进门槛,便指着炕上的俩漠北骑兵嚷道:

“我说樊胖子……嗝……这俩王八犊子…嗝……哪来的啊?”

樊老七脸色一白、急忙将他往屋外拉扯,脸上还挂着赔笑的神色,对屋中两位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军爷赔礼道歉:

“不好意思啊!老梁他又喝大了……酒话,说的都是酒话,二位军爷可别跟醉鬼一般见识啊!”

二人拉拉扯扯地往屋外走,炕上的两位漠北骑兵,却彻底的放下了心来!首先来说,这个樊老七对自家婆娘极好,虽然刚才被吓软了骨头,仍然不忘维护自家夫人,显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爷们;如今又跑来一个与他颇为相熟的醉鬼老梁,也证明了报马村的百姓,都是本乡本土的本份村民;再加上自己一行两千骑兵,进驻报马村又纯粹是偶然行为,总不可能是那位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提前布置的陷阱吧?综合考量之下,这二位漠北老卒,才算是彻底解除了心中的防备。

片刻之后,那位樊老七面色铁青的拎着半坛子酒走了回来,满面抱歉的说道:“实在是对不住二位军爷,今日乡亲们都知道要出来接货,早就把见不得光的酒全都喝完了,也省的让本家抓个现行不是?就这半瓶咱幽北产的烧刀子,还是从老梁那狗东西的嘴里夺过来的,算是我替他给二位赔罪了……”

樊老七说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令这二位已经放下了防备,正打算开怀畅饮的漠北骑兵不太高兴而已。他们本想尝一尝顶级佳酿的口味,顺便借此判断一下,这樊老七口中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可如今等来的却是最不值钱的烧刀子,二十文钱一壶,满大街都是,这有什么可新鲜的呢?

樊老七把那小半壶酒往套壶里一装,口中喊着“家里的、家里的”,半天听不见回复,便拎着套壶直奔后厨而去;没过半刻钟的功夫,他便端着一个旧托盘,上面摆着半壶温酒,一盘香葱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还有一小碟干切牛肉。

“二位军爷,实在是不好意思,我那浑家被血腥味吓破了胆子,也不知道这手还稳不稳当,菜做的合不合口味,二位就多担待吧;不知有贵客到访,这菜粗酒糙的,我樊老七实在是心里有愧,先敬二位一杯!”

早在他把酒菜端过堂屋的时候,空气中就弥漫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气!烧刀子是最便宜酒,那种锋利粗糙的气味,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都再熟悉不过了;可如今这酒气却香醇浓厚,难免令他们心生疑惑……

樊老七从温酒的套壶之中,取出了瓶壁上还挂着水珠的小酒壶,大大咧咧的往三个酒盅里开始布酒。酒液纯净透明,仿佛林间山泉一般清冽;在酒液的流动中,还附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黏稠感,看上去竟然有丝绸般的视觉体验……

“我樊老七,代报马村的男女老幼,谢过二位军爷的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樊老七先饮为敬,随后朝着二位军爷亮了亮酒盅:

“那二位军爷先喝着,有啥事喊一嗓子就行,我去后面照看照看我那胆小怕事的浑家……”

说完之后,樊老七便作了个大揖,告席而去;坐在热乎乎火炕上的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端起小酒盅撞了个清脆,随后便仰头一饮而尽……

一小杯酒液滑入口腔,醇酒的味道立刻挥发开来!此酒没有寻常烧刀子的辛辣凛冽,反而还带着一丝绵软温柔,在唇齿之间缠绵不休,竟给人以绕梁三日之感。偶尔会有一滴酒液、顺着喉咙钻入腹内,就仿佛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落在了小腹丹田之中,立即将体内淤积一冬的寒气驱散,整个身子都变的暖烘烘的,额头也开始见了汗珠,就连鼻子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郁芬芳的酒液香气!

这酒的味道,的确是烧刀子无疑;但这种烧刀子如果也只要二十个铜板的话,那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立刻就会解甲归田、终日沉湎于壶中风光,不问窗外岁月几何。

喉头一动,犹如丝绸般顺滑的酒液顺势滑落腹内,立刻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这火焰极其旺盛,灼热却不带有半分的锐气,将眉头紧皱的二人烘出了一身透汗,立刻着手卸去身上沉重的甲胄。

此酒初入口中,温柔的仿佛一位江南水乡的妙龄女子;可待酒液入腹、伸开了腰杆之后,蕴含于其中的冲天酒劲,便瞬间迸发开来!一时之间,竟使得这两位老酒虫、都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越是顽强的对手,也就越有意思!

漠北草原气候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所以大部分漠北男儿,在他们年幼之时,便已经被父母教导出了饮酒的习惯。这不只是一种恶习那么简单,而是缺医少药、生存环境也极其恶劣的漠北人,在千百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之中,总结出来的一种生存手段。

所以漠北男儿生来好酒,尤好烈酒!即便是已然功成名就之人,也始终最爱幽北的烧刀子。原因无他,就只是因为这种便宜至极的土制烧酒,最有劲道罢了。

而这两位军爷都出身于普通人家,根本也没喝过太好的酒;所以这位樊老七从老梁口下夺来的半壶烧刀子,还真就搔到了他们身上的痒痒肉!

63.江湖手段

这二位漠北骑兵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虽然喝了半辈子的烧刀子酒,可还真就是摆不上台面来的低档货!若与这小半壶剩酒相比,原来那玩意儿别说狗愿意不闻了,连被称作马尿的资格都没有!

酒劲稍微缓过来之后,浑身舒坦的二人扒光了上身的衣服,急忙捡了几口小菜压压酒气,便再次抄起了温热的酒壶!

那日苏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盅,随后又给对面的光头兄弟布酒;可没想到这次才倒了小半盅,原本丝滑的酒线,就变成了一粒粒的珍珠……

“咋没了呢?……嗨,那就这样吧……”

“那可不行!阿赫你给自己倒了个满,兄弟我这连一半都不到,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不行不行,两杯必须一样满!”

两位被勾出了酒虫的爷们,彼此吵嚷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分明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解决方式!

“樊老七,樊老七!”

“来了来了,二位军爷有啥吩咐啊?”

“走走走,现在就带我们启酒去!”

“现在?您看这天色都黑成了锅底子,哪还能进山啊?依小人之见,不如等天亮之后咱再去吧?反正酒坛子又不会长腿跑了。”

“哪他妈那么多废话!爷爷们有紧急军情在身,哪敢耽搁那么长时间啊?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是是是……可那酒窖开在山腹之中,路途遥远不说,眼下又正值化冻融雪时节,这山路也是泥泞不堪……”

那日苏听到这樊老七的言语之中,暗藏着些许推脱之意,不免犯了脏心眼。他以为是樊老七想要出尔反尔;亦或是他还有些私人珍藏放在酒窖中储存,打算连夜进山,将那些值钱的宝贝藏起来,以免被自己一窝端走。越是生出这样的想法,他连夜进山的念头也就越加迫切了:

“少废话,直说了吧,我们得带去多少人马,才能将酒窖里的“贼赃”全部收缴出来?”

“这……回军爷的话,这山腹中藏酒少说也有数千坛,再加上眼下山路泥泞,马腿趟在烂泥地里、根本就迈不开蹄子……所以依小民之见,莫不如过几日……”

听到这里,那日苏立刻抽出了马刀,刀头直点对方的鼻尖呵斥道:

“我们的战马迈不开蹄子,你们偷酒倒是进得去山啊?樊老七啊樊老七,我说了现在就去、马上就去,你这老小子是听不懂人话?还是不想要那颗脑袋了?”

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樊老七也就只能连声求饶,带着这一伙馋酒的漠北骑兵,连夜进山启赃。

根据樊老七供述,这山腹酒窖之中,大概藏有极品佳酿不下三千余坛。面对如此巨大的收获,整个漠北重骑兵队的将士们便只好倾巢而出。他们将马匹与盔甲都留在了报马村中,每个人扛着一捆粗麻绳、推着一辆辆从村中“收缴”而来的大推车,朝着北面的荒山脚下开始进发。

他们这前脚才刚一走,那位被抢了半壶陈年烧刀子的老梁便立刻推门而出:

“诸位老合家的(江湖上的朋友),过来均杵(过来分银子)了!”

他这靠这一嗓子的吆喝,便唤出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从白发苍苍的老翁、到流着青鼻涕的光屁股娃娃,全都一窝蜂地跑出了家门。大家伙凑在村子正中的场院,看着这位红脸盘的老梁,带着几个手下的兄弟,从“自家”菜窖之中吊出了五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

待五个大箱子落了地,老梁一把抽出了腰间钢刀,狠狠剁在了箱子盖上:

“诸位可都是门清的老合字了,谁要是想抢咱碗里的水喝,可别怪我手上的青条子咬人!(大家都是懂规矩的老江湖了,谁要是打算黑吃黑,就别怪我手里的刀子不长眼人了!)”

把难听的话说完之后,扮作酒鬼老梁的牲口贩子于梁安,便一把掀开了大木箱的盖子。这箱子里没有多余的物件,白的是银子黄的是金子,在凌冽月光的照射之下烁烁放光,耀花了在场众人的眼。

银子总归是令人感到兴奋的,但即便是燕京城里最知名的头等好角儿,过府演上一出堂会大戏,也不值每人二百两银子这个天价!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这群江湖人分赃,分的到底是谁家的赃呢?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这份的赃物,便是那两千套整整齐齐的重骑兵铠甲,四千余匹漠北良驹、以及两千匹日行千里、不畏刀光火海的顶级漠北战马!因为这批好货的主人,已经一个都回不来了!

这醉鬼老梁,是由奉京的牲口贩子于梁安假扮;那么那位深入虎穴的樊老七呢?其实就是幽北牙行的行首——齐返。

江湖上的骗家门,有蜂、麻、燕、雀一说。像今日这场规模庞大、参演人数众多的惊天骗局,就是最典型的燕家门风格。

燕字,取“演”之谐音。通常都是由一个规模庞大的班底,精心策划一场声势浩大的骗局,专门蒙骗那些有钱有势的羊牯上钩。那些自认为“义盗”的燕家门人,还会专挑些为富不仁、贪赃枉法之徒下手;而更现实一些的燕家门人,则完全是看银子说话,谁有钱有势,就找谁的麻烦。

燕家门不是小蟊贼,为了演出一场相对完美的骗局,提前准备三五个月,已经是最起码的标准了;而负责攒局构思的掌穴之人,提前来上个三年五载的明察暗访,也不是多新鲜的事。

而今日这一场“偶遇宝穴”的掌穴老板,就是远在奉京城中的沈归;而负责抛头露面之人,就是正领着两千只漠北羊牯,直奔烂沼泽地而去的齐返。那些报马村的老幼妇孺,已经全都由沈归出资、提前举家迁入了扶余城中躲避战火;而如今这些大秤分金银的“村民们”,全都由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假扮而成。

就比如说齐返那位胆小的浑家,本是青山城风月场中的“顶老”,也就是所有鸨儿娘的主心骨。这名妇道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她自打十三岁沦落风尘开始,就一直在对五花八门的爷们演戏;想要瞒过几个漠北贼兵的眼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说起这整个骗局之中最艰难的环节,则是被乱刀砍死的五十几名商人,用自己的性命来完成的。报马村的村民虽然都是假货,可这五十几名商人,却是半点都没有掺假的。他们都是本色出演,死的更是非常彻底,堪称此一局首功之人!

之所以会豁出五十余条性命,来成全燕家门人,也是因为他们也同样是受害者!

这两拨商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用来取信于人的筹码;所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们五十多个无辜之人,都必须得死,而且最好还要死在对方的手里!如此一来,才好令主要受骗者,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套一句俗话来说,人命关天!任谁想来,即便这些人都是骗子,也不可能罔顾同伙的性命吧?所以燕家门人外出做局,最难的就是找到这么一位具有奉献精神的同伙。对待自以为聪明之人,那就许以重利、将其假意诱为同伙,共同发财;遇上那些脑筋不大灵光之人,那就干脆施展骗术,先将此人骗入云雾之中。一旦骗局中有了人命牵扯,就额外多出一份可信度;对于燕家门自己人来说呢,事后也能少均一份杵。

如今沈归掌穴,自然有其花样翻新之处。所以这次活活冤死在宝马村口的两家商队,全都是谛听商团的人!

幽北颜家的宗族府,历来都有经营西域葡萄酿的习惯。不过,以往常用的进货源头,走的都是长安城一线。可如今北燕王朝叔侄内乱,漠北草原又暂时划为东西两盟分而治之;对于幽北颜家来说,那条运转成熟的商路也就彻底被堵死了。

长安城的商路断了倒不要紧,反正周长风原本也是只个二道贩子,长安本地也又不产葡萄酿,换一家供货商也就是了。

于是乎,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合作意向,也就摆在了谛听商团大掌柜的面前。

谛听与谛听商团虽同属一家,但宋行舟与关北斗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深知外行领导内行的可怕之处。所以谛听的情报往来,全部归于黑狗总管;而谛听商团的生意合作,则全部交给了一个身家清白的真正生意人打理。二者之间互相独立,也各有一套独特的运转体系。

然而如今关北斗与黑狗正在长安城做客,充作谛听派在小秦王方面的监军;而麒麟君也身在郭兴账下,对外宣称幕僚;罗寅与沈游的伤势不轻,虽无性命之忧,但至少也得在床上将养一段时日;而白玉烟又仿佛一贴膏药那般、死死黏在了宋行舟的身边;如此一来,整个谛听高层的目光,都远远离开了自家的老巢建康城,沈归也就趁势利用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无论双方是什么身份,只要价格合适,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交易。面对幽北宗族府提出的合作意向,谛听商团的大掌柜简单调查了一番之后,便派出了手下两名最为得力的助手,带着两批货样,直奔对方指定的货物交接地点——幽北,中山路,报马村。

64.生活经验

谋局的整体思路,借燕家门诸位前辈的光,稍加改进,已算是基本完备;余下的事,大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了。

当然,此局之中尚有一个关键所在,那就是双方人马抵达报马村的时间差,应该如何调配。坦白的说,如果沈归可以选择的话,那他宁愿希望带领重骑兵行军的官长人选,是性格相对成熟稳重的胡勒根,而绝非是头脑憨直的那日苏。

沈归不怕对手是聪明人,甚至更喜欢与聪明人较劲;因为聪明人思考问题的角度虽然非常丰富,但一定都出于情理之中;而且往往越聪明的人,就越习惯了刻意避开那些不受自己掌控的偶然性;非要讲全盘计划的运转轨迹,自以为安排妥当之后,才会开始着手实施。

可局势能被自己完全掌控,往往也有着被对手掌握的可能性。

对于沈归来说,只要能摸到对方的整体思路框架,那么凭着本土作战的优势,再加上自己对于信息的重视程度,很容易就能玩出反客为主的效果,这也历来都是他最擅长的方式之一。

可怕就怕那日苏这种谁都摸不准思路的莽汉,因为这种人的脑子里,就没有任何思路可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都是随性出发、随心所欲,到处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偶然性;如此一来,沈归的那些手段,也就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最后沈归给那日苏量身定做的“投其所好”,从本质上来讲,手段其实非常粗糙;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方法了。那日苏不是郭兴,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果把“套子”做的太复杂了,沈归真怕他根本就看不明白,白白浪费自己后续的一番安排。

既然无法完全摸清对手的脉络,那么就只能在细节上更加辛苦些,打上一场疲劳战了。好在漠北重甲骑兵队的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沈归就可以选择个笨办法:多派出几组探子,用三班轮替的方式,沿途尾随盯梢,时刻传递消息;

对于那两队带着货样、前来接洽生意的谛听商团来说,就可以被己方派去的海宁港的“接待人员”,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意外,迁延些许时日,以配合漠北重骑兵队的行进速度。

当然,想要精确掌握双方抵达的先后顺序,以华禹大陆的现有条件来说,的确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可如果把这件事交给小绺门的“百鸟”去处理,那么以秦秋秦子规的能耐来说,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放下报马村的分赃大会暂且不提,单说那一队入山寻酒的倒霉蛋。

正如樊老七、也就是齐返所说一般,眼下虽然已至春季,但幽北三路的冻土,才刚刚出现了开化的迹象。

若是将两千名漠北重甲骑兵,放在正面战场之上,他们立刻就会化身为摧枯拉朽的洪荒巨兽,碾碎所有敢于直面马蹄的敌人;可如今他们不但人马分离、还卸下了浑身的甲胄;如此一来,这些神石部族的最后王牌,也变得与一般步兵别无二致了。

两千人的队伍,说多不多,可说少也是真的不少。他们每五个人举着一架火把,在漆黑的夜里排成了一条扭曲的火龙、缓缓踏上了通往后山酒窖的山间野路。

寒冬的积雪本已开始融化,但前几日又吹来了一阵冷风,将刚刚化开的雪水重新冻结成冰。漠北将士们的靴底子才刚踩上去,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脆响,就别提有多滑了!

齐返拎着一架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身后是那日苏与光头马匪两名馋酒的监军。他一边装模作样的寻找着记忆之中的通路,嘴上还一边叽叽喳喳的不说个不停:

“两位军爷都瞧见了吧,这可不是咱樊胖子胡说八道!最近这一段时间,后山的泥地是又窄又滑,寒气才倒回来几天啊?我们村就有四个倒了血霉的乡亲,偷酒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疼的嗷嗷叫了半宿,最后还是咬着牙爬回村里的!您二位说说,这山路多险啊!”

而那两名监军的心思,早已全都放在了几千坛子美酒上;不但无视了樊胖子的搭话,还忽略了许多重要的细节问题。

比如说要开凿那么大一个山洞,如何瞒得住附近的衙门?比日说美酒贮存得法的话,虽然不怕年头过长,可幽北的天气也如此极端,选择在这里开窖藏酒、他们就不怕冻裂了坛子?

其实他们俩人就只会喝酒而已,根本就没想过酿造、存储、运输之类的细节问题;所以这并非是无心之失,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随着路程越走越远,脚下的泥土也变得越来越黏。那日苏听着脚下传来“啪叽啪叽”的烂泥声,心中也开始烦闷起来:

“我说樊胖子,你不会是带错了路吧?虽然眼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大清楚,可是我听这脚下的泥声,咱别是走了好一段的回头路吧?”

齐返闻言心头一颤,随即立刻略显紧张的回答道:

“军爷啊,刚才我就说过了,夜间行山,本就犯了大忌;再加上眼下时节不正,山路可不是越走越泞吗?这才哪到哪啊?您二位嘴急……啊不!军情如火,哈哈,军情可不能耽搁了呀!不过二位还请放心,这条山路我是从小走到大,即便俩眼珠子全都瞎了,那也准走不了回头路!在您二位看来,这山里的一草一木可能没什么区别;但在我这双眼睛里面,那可就是一盏盏的指路明灯了!放心吧,再走上个一刻钟的功夫,就差不多到地方了!”

没法子,来都来了,烂泥地也蹚了小半个时辰,总不能因为山路难行就空手而归吧?于是乎,这一条由两千人排成的长龙,便继续跟着樊胖子向前行进。好在心中还有个痛饮美酒的指望,将士们对于烂泥地的容忍程度,也在无形当中提高了许多。

果不其然,又走了一刻钟左右,樊胖子便停在了一个山洞的洞口处。

“怎么样二位军爷,我樊胖子没说瞎话吧?咱爷们这就算到地方了!”

那日苏与光头马匪早就急不可耐了,还没等樊胖子表完自己的功绩,便已经举着两架火把,向山洞之中跑去!

“谁?”

一声男子的暴喝回荡在山洞之中,立刻将两位漠北骑兵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樊胖子已经跟了进来:

“别喊了,我!”

“嗨,村长啊!你这大半夜的进山,是肚子里的酒虫闹起来了吧?”

听过二人这一番对话,虽然还没看清此人的面目,但两位漠北人已经彻底放下心来。看来他也并非是什么“歹人”,只是负责看守酒窖的村民而已。

“这次咱寻到大买主了,我是带人来取货的。”

二人交代了一声之后,从山洞深处走出来了一个干瘦老头。他打量了一眼齐返,伸手接过了火把,依次点燃了山壁上的油灯,整间黑漆漆的山洞也豁然明朗起来。

果不其然,洞中除了一张吊床之外,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一人怀抱的大酒瓮。那日苏兴高采烈地走上前去,把鼻子凑近了坛口、贪婪的嗅了起来……

“哎?我说樊胖子,这酒坛子怎么没有酒味呢?”

“呵呵,军爷就没看见那一层厚厚的封缸泥吗?如果隔着泥封还能闻见半点香气的话,那不就跑味了吗?只要一两天的功夫,这整一坛子美酒准得变得比醋还酸!”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咱走了这么远的烂泥路,你总得开一坛让我们验验货色吧?”

齐返闻言心中一沉,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千只大缸里,装得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然而转念再一想,自己好像没出过什么大纰漏,也许这那日苏只是馋酒罢了……

“这么贵的东西,开一缸您可就带不走了……我说老汪头,有没有你偷偷开了封、还没喝完的存货啊?拿出来给货主验验成色。”

那个看窖的老头听了也不以为意,随手一指:

“第二排、第六瓮。跟我没关系啊,是它自己崩开的。”

齐返笑眯眯的走上前去,双手抱着那个“自己崩开泥封”的酒坛子,晃晃悠悠的搬了回来。两位馋酒的漠北汉子急忙抽出了坛封,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酒香气……

果不其然,就是他们喝过的那种陈年烧刀子,没看出来,这看窖的瘦老头还挺识货的!

说了一声收货,他手下的骑兵们便七手八脚地捆起了坛子;可老汪看着正打算往洞外搬酒的漠北骑兵,却发出一声怒吼:

“都给我住手!你们这些小崽子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啊?这酒坛子沉得能压塌了肩!你们能抱着它能走多远的山路啊?这里最便宜的一坛,那也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起价,你们就这么糟蹋好玩意儿吗?”

喊完之后,这倔老头招了招手,引着“当家的”二位,来到了自己那架吊床后面:

“看看吧,这些家伙就是他们抬酒进山之后,随手扔在这里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平日里就知道大手大脚,没一个会过日子的!这些大抬杆虽然不值钱,但有的时候,它就是能派上用场!”

于是,这些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大头兵,就在汪老头的指点之下,把每一个酒坛都拴在了抬杆上;又将余下的绳尾紧紧系在自己腰腹之间。作为带队官长的那日苏与光头马匪,被这个面冷心热的倔老头感动的连声道谢;随后又将最后一根抬杆在自己的腰上栓好,与另外三个负责殿后的弟兄,咬牙切齿的扛起了死沉死沉的酒坛子,迈步离开了山洞……

65.神石之光的陨落

整整数千坛的陈年佳酿,无论是出手变现还是自己留着享用,都是一笔足矣振奋军心的巨大收获。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今日连夜启出了酒,明日就可以继续行军赶路。反正他们每人还额外配备了两匹驮马充作脚力,运输方面定然是不存在问题的。

无论是那日苏还是光头马匪、亦或是那两千名漠北骑兵,心中都对于这笔意外之财感到兴奋,连肩上那道被压至弯曲的抬杆,仿佛也没有那么沉重了。每个人都咬着牙努着劲,将脚下的步子迈的是又急又快,恨不得立刻就回到报马村中,让那些报马村的村民支上几口大锅,炖上几锅暖烘烘的熬菜,再痛痛快快的豪饮一场!

那日苏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至少有个关键问题,他并没有想错:樊老七方才带他们走的大半个时辰山路,的确都是在反复的兜着圈子。

如果他在盛夏时节来到报马村游览风景,一定会有当地的老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千万不要贸然闯入后山之中!

正如村口牌坊所写的一般,这报马村,原本就是一个老土匪,给自己搭的养老窝子;而后山的所谓酒窖,也并不是人力开山劈石的结果,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而那名老土匪也正是为了躲灾避祸,才会辗转流落于此的。

报马村老祖宗的故事并不复杂。此人原本是一个穷书生,当年幽北三路还没有科举制度,再加上他读的又是些没用的闲书,所以能不能算是个读书人,都得先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虽然颜家皇帝老儿不待见他,可自有人爱惜他的偏才。这半个读书人就糊里糊涂的被马贼绑到了山上,又糊里糊涂的成了山寨里的一名报马。

报马村的老祖宗插香入伙的本意,就是为了施展别人眼中看起来没用的学问而已;可一旦那些啸聚山林的莽夫,有了这位文化人的辅佐,立刻犹如猛虎插翅、蛟龙入海,作下了无数惊天大案;风头极盛之时,整个幽北三路的绿林道,也无人能出其右!

正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获得的名声与利益、超出了当家人的度量之后,局势也就开始失去控制。身为半个读书人的报马村老祖宗,自然也早就闻出了苗头不对的味道。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轻松的决定:绝不能跟着他们一起作死!

他打算偷偷离开山寨,再寻一个山清水秀,不引外人注目的好地方,安然度过余生。但退伙是退伙,他却并不想过回清贫的苦日子。于是他便提前着手,将绺子里的金银财宝偷偷运出山外。

这位老祖宗当了半辈子的报马,又念过几本闲书,自然是眼力过人。最终他寻到的好地方,就是眼前这个报马村。不单是因为北边有一座荒山,可以阻拦过往行人的视线;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山的背面,存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个洞窟之外,竟还有一片烂沼泽地,乃是一片天然形成的防护陷阱!

每逢盛夏时节,这报马村的后山都会泛起有毒的沼气,实乃生人勿进、寸草不生的险要之地;可眼下天气才刚刚转暖,这片尚未开化完全的烂沼泽地,也还没恢复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吞噬能力。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自幼生长在太白山脚下的沈归与齐返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技术难题。有着两位齐家老猎户传授的丰富经验,想要唤醒这片烂沼泽,也无非就多费上一些功夫,诓骗这些漠北人,亲自用脚板淌开而已。

眼下这群满载而归的漠北重骑兵,每个人都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困在一根大抬杆上。一根杆子捆着五大坛子的清水,再加上五个男子的自身体重,就算是数九隆冬的严寒时节,也经不住两千多双漠北军汉的大脚板,反复踩踏啊!

行在最前面的三五队人,只是觉得这片“烂泥地”,比来的时候更越加难走了而已;可他们这些人淌软了泥,后面弟兄的腿脚,在想拔出来,却必须花费上几倍的力气!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如是,肩抗重物久行山路,也如是一样。这两千漠北奇兵,已经骑在马上,颠簸了一整个白天;夜深之后,他们又在“樊老七”的带领之下,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的烂泥山道,体力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因为得到了一大笔天降之财,无形中起到了望梅止渴的作用,这些累到极致的漠北兵,根本就努不出任何一丝力气了!

两条小腿反复陷在烂泥地里,使出最后的劲道抽了几下未果之后,极致的疲惫感,也瞬间驱散了脑中的欣喜若狂!

“总骑长!我……我们好像陷在烂泥里了!”“我们也是……”“我们六队也是,身上没劲,腿实在是拔不出来了。”

走在最后的那日苏,也觉得自己迈步变的越来越费劲。但一来,他与光头马匪多少吃了几口热乎饭食;二来,他本就是一员沙场猛将,身板自然远非寻常军卒可比。如今他听到前面的弟兄正在“发牢骚”,感受着早已被抬杆压麻的右肩头,朝着前面大喝一声:

“陷烂泥里了?我看你们就是在那磨蹭功夫!马秃子,把肩上杠子先卸了!老子倒要过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奸懒馋滑的狗东西,敢在前面拆老子的台!”

卸肩二字说来容易,但为了维持酒坛的稳定性,平衡前后五人的着力点,无论是酒坛、杠子还是腰腹,早已经被捆了一个结结实实!而且除了拿着火把引路的五人以外,所有漠北军士都是咬牙切齿的扛着杠子,低头跟着前面的弟兄们盲走,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位生活经验非常丰富的汪老头,除了负责看管酒窖之外、更是一位有着四十余载从业经历的彩戏门老师傅;经他指导下打出来的绳结,那真是学起来简单,解开却十分复杂。即便是汪师傅本人出手,这一道“九蕊梅花结”,没个一时半刻的功夫,也绝对开不了!

伸手硬扯了几下以后,那日苏感觉自己身上的绳子是越勒越紧,竟然连正常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那日苏再没心思继续与绳结较劲,反手抽出背后的马刀,轻而易举便割断了肩上的麻绳;他努着胸中积攒的火气,抬腿便要往队伍前列冲去……

然而这片所谓的烂泥塘,早已经过他们的反复踩踏,变得是又软又黏;早在他与九蕊梅花绳结较劲的时候,烂泥已然悄悄没过了膝盖!他这一抬腿便用脱了力,直接将自己晃倒在了烂泥地里!

活沼泽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一旦深陷其中,自身挣扎的劲道越大,下沉的速度也就越快!那日苏是一条漠北硬汉,身上也带着一股横推八匹马的神力!可如今他被自己的力道晃倒,上半身一下就趴在了软黏恶臭的烂泥地里!淤泥沾满了半截身子不说,整个人也开始缓缓下沉……

此时此刻,那日苏引以为傲的神力。已经变成了要命的累赘;他的鼻子与口腔,全部都被恶臭刺鼻的烂泥糊死,连半点空气都进不来了!出于人类的求生本能,他立刻舞动着两条粗壮有力的臂膀,使劲浑身解数、疯狂地在沼泽地里扑腾起来!

很快,用尽了力气的那日苏,整个人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被他自己唤醒的冬眠沼泽之中……

早在出征之前,他也曾想过自己的无数种结局,可唯独却没有这一种。

如果那日苏听了齐返的劝告,等到天亮之后再行进山之事,还真的未必没有一线生机。皆因为这一片烂沼泽着实不小,由于毒沼气的原因,导致周围终年都是寸草不生,视觉效果极不协调,在光天化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显眼;而且漠北草原也不是没有烂泥沼地,如果他能按捺住性子的话,也许根本就不会走上这一遭。

不过这世上的事,也从来没有“如果”二字可言;那日苏如果能按捺住火爆的性子,也就活不成今日的那日苏了。

这位孔武有力的漠北虎将,就这样消失在了泥沼之中;而那名被他唤作马秃子的光头,此时也发觉苗头不对,刚试着抬了抬脚,便被大腿上附着的惊人退拽力吓了一跳;再想重新运力抽腿,只觉得浑身酸软难耐、双眼闪烁金星、胸口也开始一阵阵的发闷,再也压榨不出半分的劲道了。

挣扎未果的马秃子,本打算叫人前来把自己拽出烂泥地;可他抬头举目望去,却连一个囫囵人影都没能见到!那些方才还影影倬倬的一条条人龙,如今就只剩下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一条条手臂与头颅!

这等油锅地狱般诡异的场景,安静的令人感到心寒!

还未等马秃子缓过神来,只觉露在外的脖子传来了一阵绵软寒凉的触感!他低头望去,之间眼前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气泡,在自己的鼻尖附近炸开了一团冰凉;等他再想抬头的时候,烂泥就已经覆盖了整个下颌……

两千名漠北重骑兵,三千多坛子的“泥封水”,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干净的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般!而走在最前方引路的五名士兵,就是被称为“神石之光”的漠北铁骑,最后的一点血脉!

66.全民参与

这次骗局的前线总指挥秦秋,此时正与彩戏师傅老汪、同门师弟的亲胞弟齐返,坐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冠上,遥望远处那五道残余火光:

“嘿,还真没看出来啊!这五个毛头小子的八字,还真他娘的硬!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竟然还能囫囵个的站在那发愣,看来是命不该绝啊!怎么样啊小返,要不要给那些漠北的狼崽子,留下这几个丧种报信啊?”

彩戏师老汪,右手正习惯性地翻转着几枚铜钱,口中略带戏谑的替那五个幸存者,拐着弯的求起了人情来。

其实早在他挑人引路的时候,齐返就在旁边冷眼瞧着,也知道老汪最后挑出来的人选,五个都是年青后生,就是他心中有意放他们一马。这既是老江湖偶尔闪耀出的人性光辉,也是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糟老头子,生出的一点私心:他应该是想给自己投胎的下一辈子,积下一点阴德来。

齐返沉吟了半晌,终于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那张圆乎乎的胖脸,紧皱眉头、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

“如果他们这两千人,在行军途中没有作孽的话,那放也就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哎,我必须要取走这五条人命,才能向中山路无辜受害的五百乡亲父老交代……”

秦秋听到这里并没搭话,只是双唇一错、吹出了一声杜鹃鸟的夜啼……

下一个瞬间,林间响起无数道弓弦发出的悲鸣……

此日清晨,太阳依旧照常升起;而报马村的北村口外,多出了几个拿着大扫把的老人家,正在仔细地清理着地上的粪便与马蹄印;而据报马村不足三百里外的青山城,一身戎装的总督府黄氏夫人,正在带着几个相貌精明的账房先生,清点着一车又一车的物资。

直到日上三竿,睡在丞相府正房之中的沈归,这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暂时缓过了精神。

这几日之间,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构建一场相对完美的骗局,沈归真是累的心力交瘁。直到昨日子夜过后,鸽奴送来了那日苏已倾全军出动的消息,脑中紧紧绷住的那一根弦,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一觉睡醒,天光大量。沈归在婢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摇摇晃晃的走到了丞相府的门廊处,一屁股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望着门前冷清的街市开始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由打巷口走来了一位垂头丧气的青年男子。此人看模样过不去三十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粗布衣褂,是院工家仆的打扮;他蔫头耷脑的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嘀咕着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老子真是倒了血霉,该打的不打,不该打得倒是闹得红火……”

沈归闻言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府上看管马号,外带打更的伙计,牛三:

“牛三,你在那叨叨姑姑的说什么呢?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赶紧回来!”

沈归自幼便沾染了一身市井江湖气,本就很容易与贩夫走卒打成一片;更何况他又是李府的准姑老爷,待与李乐安大婚之后,也就成了这间华美宅院的当家之人。所以主仆二人虽然平时没什么交集,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见面总还会聊上几句闲天的。

“姑老爷啊?您怎么坐这了?来来来,进我门房来说话,外面风大,容易闪了你……小人的舌头。”

待他不慌不忙的开锁之时,沈归抬腿踹了他屁股一下;他也许是自知理亏,连头都没回,维持着那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模样,率先走进了自己的门房之中。

牛三手脚麻利的拢起了碳炉,又在一个粗瓷大茶碗中撒了一把“满天星(碎茶叶沫)”,随后便傻呆呆的看着炉火发怔。

“牛三,你小子是让人把魂给拘走了?要不然我这个正牌萨满教护法,给你抓一副生魂进补啊?还有啊,你那破茶碗洗了吗?好歹也用开水烫一下吧?”

“嗨,没那心思,您就凑合着喝吧。”

“我说牛三,这府上的工你还打算干吗?要不干你可趁早说话,我现在上街吹个口哨,外面就涌进来一万多的灾民,打破了脑袋也要先弄死你补缺,我这么说你信不信?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吹哨……”

“腮帮子总鼓着挺累的,歇会吧。我牛三信了,也怕了,这总成了吧?”

如果牛三怕丢了差事,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活不干,摆出这幅要死不活的德行呢?

对于沈归来说,这个问题也不难琢磨。凡是这种年纪的半大爷们闹情绪,通常都是因为三件事:要么就是想姑娘了,要么就是手头紧了,要么就是被人欺负了!

“咋?你相好的跟人跑了?”

“想跑也得先有这么个人啊!我那素未谋面的相好,还不知道在哪位丈人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再说了,咱牛三是什么身份啊,哪能有您那份艳福呢?你这么问话,那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停!我这顺嘴搭音问你一句,怎么就招出你嘴里这么多的零碎来?是不是因为嘴欠招事,在街面上被人揍了?可我看你这脸上也没带着伤啊?咋?被人家垫着麻袋往肚子上打的?”

“这下三滥的招,也就是您能想得出来……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借您的光,我算是开了眼了。”

“那就是缺银子花了呗?”

沈归问到这里,方才嘴里还不说人话的牛三,瞬间变成了锯嘴葫芦。

“要是手头紧了倒也好办,不过我总得先问个明白。李相爷父女两代,治家虽然严苛,可对待下人却极其仁厚。当然了,就你那点活,我在门边上拴个猴,兴许也能干得有声有色;可府上给你开出来的工钱,却是绝对不会低的!说说看吧,你到底捅出了多大的窟窿、又拿什么物件捅的?”

牛三支支吾吾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横眉立目的看着沈归大声呵道:

“我要是都跟你说了,你能保证晚上不告我的枕头状吗?”

“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吓他妈老子这一大跳!这样吧,你啊,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那就自己想办法去;老子去茶馆听书也能解闷,还不用担惊受怕呢!”

其实真说起来,牛三的事倒也不大,所谓的大窟窿,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的事。这点小钱对于沈归来说,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可捅出这个窟窿的“物件”,却着实透着一股子邪气!

男人肯花大价钱的门道,也无非就落在酒、色、财、气这四个字上。这牛三虽是个粗人,但并不贪恋女色,还个沾酒就醉的“一杯倒”;再加上本人又个光屁股打狼——胆大不害臊的泼皮性子,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出在了一个“财”字之上。

他虽然在李府做工,但充其量也就是个门房杂工,更没有那种不开眼的傻子,来找他做什么生意;所以这个大窟窿,就纯粹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祸事。

这百八十两银子的债主,也是沈归的老熟人了——双天赌坊。

双天赌坊原本是太子颜昼的敛财与享乐工具,可才刚刚扩建不久,便被沈归大闹了一场、很快又进入了第二次的重建期。颜昼虽然不会是个好皇帝,但这赌坊的地段却是好地段,楼也是一栋好楼;所以颜青鸿就把这上下三层的赌坊,分给了宗族府,想用它赚来的高额利润,来维持皇族日常的生活用度。

幽北虽然地处蛮荒,国力贫弱;但百姓仍然需要娱乐活动,来排解生活中的苦闷。虽说赌博破家,不是什么好事;但华禹大陆的百姓也天生好赌,不可能完全根除。

既然明暗都是开赌,还莫不如直接交给宗族府去自我管理消化呢。

于是,除了双天赌坊的牌匾,改成了至尊赌坊以外;其余的生意则一切照旧。当然,太子爷那个视野超前的娱乐综合体构想,还是被颜青鸿全盘否决掉了。

牛三不是个烂赌鬼,可毕竟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子,连带父母双亲、三亲六故,也一个不剩的死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了家庭拖累、也没有亲友需要他来帮扶,这工钱也就没什么花销了。喝酒他压根就不会;逛烟花柳,又是被李大小姐明令禁止的重罪。所以牛三的闲暇生活十分苦闷,只能靠着去赌坊摔牌骂色子,与相熟的赌客磨牙斗嘴,来打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时光,

他喜欢热闹、却绝不是嗜赌如命的人;所以他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次就带二两银子,赢了就散财请客,输了推门就走。所以他去赌坊消遣,只是抱着交门票、买热闹的心态。

然而,这个相对比较健康的堕落爱好,却是将他拉入了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近日以来,华禹大陆战火纷飞,哪家跟哪家都不安生,全都掐红了眼;战火一起,百姓民不聊生;然而却无形中也给赌坊开辟了一个新的节目:赌战事的发展!

这档子赌法虽然听起来新鲜,但实际上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节目。古往今来,文化人赌状元花魁,老百姓斗鸡掐狗,也都与这个玩法如入一辙。

虽然这个赌法,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麻木不仁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平头百姓能够参与战事之中的唯二途径。

而另外那个途径,就是多交捐税罢了,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

67.大爆冷门

每逢兵祸四起的战乱之年,都会有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最终暴尸荒野他乡;可还有另外一小部分的人精,天生就善于火中取栗,可以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发上一笔笔沾着血腥味的横财。

天下又不止一家至尊赌坊,开出有关预测战争走势的盘口,自然也是花样翻新:包括判断漠北东西部盟,最后哪家可以坐进金帐;大荒城那个扶摇直上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到底能抵抗多久;北燕的叔侄爷俩,究竟谁更厉害;某场已经剑拔弩张的战事究竟会不会开打、什么时候开打、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有人议论,也就有了热点;有了热点,就有了无数闲人参与其中;人一多、嘴就杂,争议口角也就随之而来;每一个新鲜的争论出现,对于赌坊来说,都是一个开新盘口的绝佳机会。

既有了金钱方面的纠葛,那么对于战局走势的预测,也就不再只属于那些朝廷大员、或一方巨贾了;至少在奉京城中,这场裹挟了多方诸侯的华禹大混战,已经变成了全民参与的热点议题。

有一千个参赌人员,心里就有一千个押宝的理由;一时之间,整个奉京城喜好此道的烂赌鬼们,全部摇身一变、成为了战事预测家、实事评论家、朝中大院的某位远亲、边关将士的结拜弟兄等等等等……

对于赌坊来说,民间的小道消息传的越神,来照顾自家生意的客人也就越多。以往大家还会为了意见不合而争论不休;可现在拿着银子来赌坊押上一宝,不就全都解决了吗?有了赌坊从中作保,用真金白银来验证真伪,那不比抽耳光、赌辈分之类的玩法正式多了?

牛三虽然也是个几文几两的小赌客,但半个奉京城的老赌鬼们全都知道,人家牛三爷,可是实打实的在李府做工!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奉京街面上的老百姓们,全拿他牛三当半个官爷捧着呢!

别人如果说他有小道消息,那十有八九都是胡说八道,压根也没人放在心里;可如果同样的一句话,是从牛三嘴里说出来的,那份量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他嘴里蹦出来的秘密,那可绝对是一番金玉良言!

常在街面上混的年轻人,平日最重视的就是脸面。来向牛三打听内幕的朋友熟人一多,他可就忘了自己压根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李登丞相虽然已经请辞还乡,但丞相府的威风,比起当年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幽北三路有谁不知道?当朝的瘸子丞相万长宁,就是李登从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的义子?谁不知道这李大小姐虽未出阁,但早已许配给了幽北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王爷沈归?单等沈王爷守完了丁忧期,这丞相府立刻就会变成王爷府,他牛三可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门房,变成了中山王爷的门房!

那势力、那眼界,可大了去了!

年轻人谁又不吃捧呢?这些参赌人员今天你请一顿、明天他请一顿的连环轰炸,直把个牛三捧的是晕晕乎乎,差点都忘了自己到底姓哪个牛了。

不过他到底也是李家的门房,编起故事来就是有鼻子有眼的,叫这些市井之徒听得是如醉如痴、信以为真;再经他那么故弄玄虚的一包装,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沈王爷座下第一心腹近人!要不是因为王爷想要磨练他的心性,待日后留有大用的话;区区一个门房的职位,焉能困住他牛三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有人捧,自然也就有人骂。那些真正明白内里乾坤的达官贵人,听到牛三那套似是而非的说法,压根也就不忘心里去,一笑置之了事;可这奉京城里贵人遍地,谁家门下还出不来一个有头有脸的下人呢?

牛三的故事越编越大,环节也越来越复杂,很快就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自然也就在细节方面,开始漏出明显的破绽来。于是乎,某位大人物家的三管家,便讽刺的指出了牛三故事当中的漏洞,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他来了一个下不了台!

如果是往日里的牛三,也这种事也就一笑置之了;毕竟李乐安和沈归很少回府;万长宁又因为腿脚不便,蒙陛下厚恩,在宫中赐了他一套偏宅,根本就不在府上露面。主子不在家,下人在外面也抖不出多大的威风来;然而最近沈归和李乐安双双还巢,还带回了一个死皮赖脸的长公主做客;原本冷清的李府瞬间满宅华光,刺得人压根就睁不开眼!

再加上如今的牛三爷,已经被街面上的人吹到了天上去,没人给他放放气的话,想要自己落回地上,那可是一件耗费时日的大工程!

二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下人,又都是围着牌桌转的老客,一言不合,当场开赌!

尽管这二位的名头都非常响亮,但毕竟也是下人身份,卯足了劲的对赌,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的注码而已。

就在沈归昏迷的三日之中,北燕叔侄二人的那场和谈,也理所当然的谈崩了牙!待双方使团各自回归本国之后,北燕王朝这场内战,也正式宣布开打!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北燕王朝昏聩腐败已久,即便没有小秦王这档子事拱火,仍然时刻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然而等双方在潼关边境铺开了阵势之后,还是打了不少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天佑帝此次调兵遣将,事先没有透漏半点风声,就仿佛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反应如此迅捷,他显然是早已牟足了劲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不知何时,他将北燕王朝的第一勇士——巨灵侯许荣桓,秘密调往中州前线,负责统领全军平叛;与此同时,还另外派出了五路大军,共计精兵四十万,彻底堵在了秦军长驱直入的机会。。

既然天佑帝已经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如果秦军仍然强行渡河的话,可就不只是拔下几层皮就能解决的事了!

三秦大地,之所以能被古来君王选定为国都,自然不会只是因为玄乎其玄的龙脉之说;单从地图来看,三秦大地位于华禹大陆的中心,南北贯穿华禹腹地,向西可与番邦通商互易、向东也又可依托禹河潼关据守,地缘位置极其优越。

不过如今二十万秦军,本想迅速出兵北上,却被北燕五路大军死死掐在了禹河西岸;看似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但其实谁心里的底气都略嫌不足。弓上弦,刀出鞘的两军六十万人马陈兵边境线,却隔着禹河两岸大眼瞪小眼瞧了好几天,谁都没率先动手。

早在沈归返京不久之时,牛三还曾经问过沈归;而沈归当世给他的答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结论“别等了,他们暂时打不起来”。

这并不是他随口胡说,而是经过了实打实的反复推演思索,得出的最终结果。

对于秦军来说,虽然他们是新锐之师,眼下兵锋正盛;但毕竟秦军是以三秦一隅之地,与偌大的北燕王朝为敌;再加上自家后院巴蜀道的态度,一直都有些暧昧不清;所以如果想要迅速夺取胜利,也就只有直捣燕京城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秦军想要北上,就不得先渡过禹河天险;可谁知天佑帝却不声不响的调动了四十万大军,早已将三晋与潼关的渡口,围了个铁桶相仿。

在战略上来说,秦军已经只能一条跑到黑了;如今刚刚起兵就强行渡河的话,必然承受的巨大伤亡,立刻就会把大军士气降至冰点!半渡击之的战例古来有之,而且就在不久之前,沈归也是用的这一招,设计杀害了平北老侯爷郭孝;周长风又怎能给许荣桓留下这个机会呢?

可如果南下绕行的话,那么一阵未见便夺路而逃、定然会有损士气、动摇军心。当然,最重要是大军一旦沿河绕路,后方的补给线也会被无限拉长,只怕皆时北燕军绝不会放过兵力空虚的潼关,坐视这个抄后路的绝佳良机,从眼前光明正大的溜走。!

于是,本是来势汹汹的秦军,却被天佑帝玩出了一手明修找道、暗度陈仓之计,死死的堵住了自家门口;而二十万秦军也只能按兵不动,等待秦王新的指令报来。

至于北燕王朝方面,也就更不会轻易渡河击敌了;北燕军之所以如此消极,也并非是天佑帝顾忌血脉亲情,而是他压根就不着急!

北燕王朝的局势,早就到了民怨四起、摇摇欲坠的紧要关头;而朝堂之上的公卿大臣们,更是沉迷党政久矣;无论什么政事,都得先等蔡、王二相分出一个胜负,才能做出最后决断。可这俩位人杰,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也不是街边的流氓打架;等他们二位分出胜负的时候,黄花菜都已经凉透了!

老牌王朝就是这样,边边角角都存在顽疾弊病,仿佛大限将至的老人一般;可从现实情况来看,却又随时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期,只要没受到巨大的外力影响,谁都说不准还能维持多少个年头。

这就好像是被一根筷子顶起来的一摞瓷碗,就这样摇摇欲坠的支在桌面上,令人想要出手破开畏惧,也完全无从下手。

68.破局

时至今日,周元庆已为人君数十载时光;年轻之时,他每日只给自己留下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其余的所有闲暇,他便全身心的沉浸在浩如烟海的账目与奏折当中,称得上勤勉苛己至极、古来圣君之最。

可令人感到不解的是,自打周元庆人到中年以后,便仿佛忽然换了个魂一般!他竟然沉浸在观鱼赏花、耕读弄弦当中陶冶情操,将大部分国事全都交由内阁辅理!虽谈不上什么昏暴庸君,可也再无半点圣君模样可言。

像周元庆这样苛责对待自己多年的操心命,是绝不可能突然悟通了生人苦短的道理、放过自己的。

促使天佑帝产生巨大转变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产生了新的理念而已。人到中年的周元庆,发现自己呕心沥血十数载光阴,但治下臣民的生活,却仍然毫无变化可言。至此,他终于顿悟了一个道理!

自己治下的北燕王朝,继承了前朝大燕的骨架皮肉,而且连带着那些流淌在膏血之中的顽疾,也一并沾染了回来。其实,那个气数已尽的大燕,根本就没有亡国,它只是被周家开国先祖换了一个名字、改了一个形状而已。面对这样的情况,纵使他周元庆再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最终也只会得到一些治标不治本的所谓成绩,根本无足轻重。

北燕王朝染上的顽疾,已经桎梏了华禹大陆成百上千年,也绝非哪位英才雄主大刀阔斧、锐意革新一番,就能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来。周元庆不想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更不想就此放弃自己、终日沉湎于欲望之中。

所以,他蛰伏了数十载光阴,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一股外来力量的强势介入,好帮他这个无能为力的本家人,彻底破开这层厚厚的冰面。

周元庆认为,困扰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千百年的顽疾,并不在昏君佞臣、亦不在宗族豪绅,而是出自于每一个华禹人身上。

他原本以为,自己等待许久的那个破局之人,就是那个火焚东海关的沈归。因为他浮出水面之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在打破事物原有的发展规律;再加上李玄鱼与关北斗这两位顶尖神棍的暧昧态度,也仿佛是传说之中的天选之人。在他看来,这个小沈归的身上,分明已经集齐了所有破局之人的特征。

所以,如今天佑帝撒豆成兵、突然泼出来的“四十万精兵”,其实原本是为了当年平北军覆没之后、理应出关南下复仇的幽北大军,暗中准备的一道大菜。

可惜的是,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幽北人在剿灭了平北军之后,竟然放弃了这个绝佳战机。幽北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手下留情,也令天佑帝的所有前期投入,通通变成了镜花水月。

这就仿佛是蓄势已久的一记重拳,结果却抡在了空气之中,叫人好不难过。

失去了“外援”的首选人物,心有智珠在握的周元庆,也开始感到有些心慌;随着眼见颜昼混不济事,年纪轻轻的沈归,行事又谨慎老成,而颜青鸿对于沈归,竟然也存在着莫名其妙的信任;天佑帝也就只能彻底绝了勾幽北下场的念头。

在天佑帝的心目当中,余下的备用人物,全都存在着致命的劣势:华神教经过了自己蓄意养寇,虽然已经逐渐起势;但仅从他们那副藏头露尾的小家子气来判断,教主章源其人,也定然没有几分度量可言,充其量也就是个走了大运的神棍罢了。

非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根本无力承担此等重任。

南康也有个永嘉皇帝田文庆,但他毕竟是楚王的血脉,也是胸无大志、安分懦弱的代名词。就连他能坐上这个帝位,也是因为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庆”字罢了!纯粹是南康真正的当家人,故意选出来恶心自己的小花招罢了!

周元庆既然坐在了龙椅上,自然也知道些旁人无从得知的秘密。别看眼下南康的制度虽然花样翻新,但从根上说来,其实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一套。

永嘉皇帝是个吉祥物,可以将其视作被强臣架空的伪帝,根本无需理会;而南康王朝真正的皇帝,其实就是他们的所谓议阁;具体的说,也就是由诸多望族豪商组成的长老会;至于说那个所谓的议法会,虽说是由各地百姓、社会贤达共同推举出来的三百名代议参事,共同参议国家法度的制定与修改事宜;但说得白一点,不还是那个举孝廉的土法子吗?

有了这样一批人来参与议政,议法会自然也就成了长老会的大人物们,最好的党政战场、新血温床。

天佑帝从来都不认为,南康王朝的鼎盛繁华,就是因为他们宣称“新朝新政”的原因所致。诚然,南康脱离北燕之后,的确迎来了一段爆发期;但有些人瞒的了别人,别瞒不住天佑帝的眼睛!谛听起家的原始资本,乃是靠着谛听贩售那种杀人不见血的阿芙蓉膏,聚敛而来的血财;随后,他们还凭借着海港优势、勾结了天神教的外洋和尚,向外域拐卖劳力壮丁,谋求暴利;之后他们还用尽了下三滥的手段,再辅以银钱攻势开道,笼络了大半不得重用的能工巧匠,大肆发展儒生口中的奇技淫巧;明暗手段多管齐下,南康才会在短短几十年间,积攒下如此丰厚的国力家底。

而且说到根上,江南一道,自古就是天下粮仓;眼下这般富庶的太平日子,与所谓的南康新政,又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所以在天佑帝看来,南康虽然生活富庶,却不可能诞生那个自己需要的破局人。

因为南康没有皇帝,或者说南康的皇帝,只是那些白花花、血淋淋的银子!而财富本身,却是没有任何思维能力的。

幽北三路沉得住气,华神教又摆不上台面,南康的财富之主谛听,又习惯了隐身于暗室之中,无法诞生那种可以振臂一呼、深入人心的英雄豪杰。如此看来,周元庆谋划半生的壮举,竟有了付诸东流的可能性!

好在长安府的周长风年事已高,若是再不起兵谋反的话,他这一枝蔓的周家人,就永远都没机会染指帝位了!

如果说幽北三路的这个选择,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龙;那么周长风这个族亲侄儿,就是地上打滚的一只癞土狗!眼下没了大鱼大肉,只剩下了清粥小菜,但周元庆也不能把自己活活饿死不是?

不光是周长风年事已高,周元庆自己的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了。他十分想在自己辞世之前,亲手将这盘谋划数十载的棋局终局收官!

这小秦王作为最后一个备用人选,周元庆还真的暗中扶持过一番。

皇族嫡亲的爵位,在没有犯下巨大过错的情况下,本该是世袭传代的;可为何到了他周长风,却莫名其妙被降为了侯爵、而且还发还于三秦腹地呢?如果说是降级发配,也没有把囚犯往老家发配的道理啊!

因为周元庆是故意唱了一出“捉放曹”,就是在给周长风指引前路:瞧见了吧,坐不上那张龙椅,你就永远都是我案板上的鱼肉!如今你的爵位,已经被无缘无故夺了一级;等到了你儿子那辈,还得再降一次!不出五代,你们这一枝蔓的人,就彻底沦为平民百姓了,命贱如同草芥蝼蚁,随时都有彻底消亡的可能性!不过,为了避免天下人说我心狠手辣、残杀血亲,事也不好做的太绝太急!只能暂时把你发还三秦大地驻守西疆,如果能死在红黄二军的手里,是为最好!

皆时,你周长凤身在三秦故土,周围皆是熟兵、熟将、熟门、熟路,更有一条成熟的丝绸商路,可以供你筹措粮饷军械、征训新兵……

万事俱备,莫非你就真的不打算造个反吗?

俗话说得好,养狼当犬看家难!纵然天佑帝一世英名,仍然还是没长着身前眼,也无法准确预测周长风的每一步动作。

依照常理来说,古往今来,历代诸侯起事,都会选择吸收那些散兵游勇、慢慢壮大自身;至于傍上一棵大树、乃至勘堪与自己比肩的盟友,可从来就不是什么捷径,反而是一条必死之路!

光是主客之别、利益分配这种事,背后就藏着凛凛的杀机、叫人日夜都不得安眠!古往今来,大鱼吃小鱼、反客为主的例子,难道还不够多吗?

今日潼关两军对峙的局面,不仅令秦王府反军措手不及;就连天佑帝这个自认为暗中掌控局势之人,也同样是万分错愕。

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一番缘故,竟趋势着才华与智慧都不弱于自己的周长风,做出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举动?他不但与西疆的大小金童佛沆瀣一气,将南方的那只十分富裕的黑手谛听,引入了北燕王朝的内乱之中!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天佑帝对于长安城的兵马钱粮饷银税负,算得比周长风自己还要清楚!秦军明明就不缺军饷粮草!即便这仗打成了对峙消耗的僵局,哪怕耗上个三年五载的,也绝不会沦落到跟南康人要饭的地步!

69.潼关

也怪不得周元庆会反应过激,实在是这个备用破局人选的壮大速度、以及愚蠢程度,都远远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古往今来,三秦大地便出虎狼之师;秦地男儿体魄强健、勇猛彪悍、民风好斗,浑不畏死。都是这样的同乡汉子组建成军,作战力自然不可小觑。单是他们秦地一家之兵,就已是同等数量的北燕军无法抵挡的强劲敌手了!如今又有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以及巨富谛听裹挟其中;凭着那伙悍不畏死的红黄贼军,以及谛听那用之不竭的财力支持,就仿佛是三个手艺高明的小偷,凑在一起行窃;哪怕他们彼此离心离德、日后也会分赃不均;但北燕王朝的家门,却肯定是难道此劫了!

面对强敌大军压境,天佑帝也就再顾不得藏拙怠敌,立刻挥手祭出了那道精心准备多年的杀手锏,意在以亡命一搏之势、暂且吓退初出茅庐的秦地叛军;若果能如此的话,也可以为朝廷再争取个三年五载的光景筹备,方有六成胜算可期。

双方都有各自心中的忌讳、谁也没有此战必胜的把握;再加上表面上的那场和谈才刚刚结束,禹河的凌汛也如期而至。兵家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胜之法,也没人能握住哪怕一丝的胜机。

所以那些自己为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人、包括牛三以及诸位捧臭脚的赌客,他们都一致认为:那看似蓄势待发的两北前线,定然要僵持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这场聚焦了天下人目光的潼关之战,竟然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时间点上,突然拉开了幕布!即便是周元庆以及周长风二人,也同样被这个意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昨夜夜晚,急酒的那日苏率领漠麾下北重骑兵,入山运酒之时;与潼关隔河相望的北燕军大营,也迎来了几位贵客。

北燕平叛大军的主营,就扎在了风陵古渡以北、与渡口相距仅不足十里。此次周元庆暗藏的四十万精兵倾巢而出、兵分六路、将禹河北岸围了一个铁桶相仿。

由于二十万秦军就驻扎在潼关之中,北望燕京城方向虎视眈眈;而三晋大地的风陵古渡,便成为了首当其冲的正面主战场。

北燕平叛大军的掌印主帅,乃是一员天生神力的悍将,名唤许荣桓。此人不但生来力大无穷、作战勇猛果敢;更难能可贵的,则是他与那些只知一味使用蛮力迎敌的厮杀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本就是名将之后,自幼随父习学兵法战策;后又得高人指点传授,练就了一手长槌功夫,堪称智勇双全的镇国良将!

许荣桓生得豹头环眼、须发茂密,看上去极具视觉欺骗效果!再加上他那杆足有一人来高的长槌,连锤杆都是由精钢打造而成,分量十足!这样的一柄长槌,算是撂在地上,没有三个棒小伙子齐齐用力推动,也定然是纹丝不动的结果。

试想一下,一位豹头环眼,肚大腰圆的黑脸战将,口中不停发出暴喝,骑着马抡着锤,老远朝着自己狂奔而来;任谁想来,这都定是一员力大无穷的猛将!即便没被他这幅造型唬住,自然也会暗暗较起全身的劲道,准备与他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进行角力!

当然,也就彻底上了他许荣桓的恶当!

且不说许荣桓本身性格究竟如何;单说他那一手长槌招法路数,也与粗鲁莽汉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一手看家本领有个名目,叫做四相锤法。一旦施展出来,分量十足的锤头,定然是挥出一个虎虎生风;可锤招路数却千变万化、虚实相济,与他许荣桓粗放鲁莽的外形极不匹配,直叫人防不胜防。

四相之名,与青龙、白虎之类的神兽传说无关;而是体现出锤招的四种不同用法罢了!这一套锤法不是江湖武学,而是实打实的军中功夫;简单说来,就是可以用这锤法的不同风格变化,分别迎战不同风格的敌将:遇力大无穷的猛将,则以巧胜拙;遇以技法见长之敌,则一力降十会;再加上两套马上、步下的不同招路,便组成了这套实用性极强的四相锤法。

然而许侯爷是一员膀大腰圆的铁汉子,再加上这一柄过分趁手的重家伙,根本就找不到合适他的战骑。天佑帝得知此事之后,为了给这员心腹爱将找到一匹抗得住重压的宝马,也足足花费了三年多的光景!

有道是香车赠美人,宝马赠英雄!这一匹名为“担山兽”的宝马良驹,据说还上古神骏的血脉;尽管外观毛色看起来有些低劣,但也甚得许将军的喜爱。

昨夜子时,许荣桓照例离开中军帅帐,先是巡查了一番大营的明暗岗哨;之后又哼着没调的曲子、慢悠悠地转到了马棚,亲自给爱驹担山兽添注夜料。

“啧啧啧,毛色斑驳、马眼浑浊、腿脚弯曲、塌腰沉臀……这匹“山子马”要不是得了相马师的知遇之恩,恐怕此生也就只能在马帮里拉货了!”

“可不是嘛!陛下将它赏赐给我的时候……谁!”

许荣桓一边爱惜的抚摸着正在进料的马脖鬃,一边与开口夸赞爱驹之人搭起了腔来;可他刚说了半句,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眼下战事虽然尚未展开,但全军上下却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除了有限的那么几个官长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营中闲逛,以防敌军探子浑水摸鱼。

平北军此次倾四十万大军出动,都是陛下暗藏的家底子,每一名将士都是各军抽调的老兵,肯定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触犯军规,就为了与自己扯这句废话!

许荣桓回过神来,口中突然暴喝了一声“谁”;手上却同时引刀出鞘、向后反捅;身体也仿佛一只敏捷有力的野猪,蹭的一声向反方向蹿了出去!

如果是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笨人,又怎么可能练旧如此繁复的一手锤法呢?许荣桓装傻有着天生的外形优势,所以也可以借着装傻撒泼,来得到许多额外的好处。

但长得傻,却并不代表真傻。

早在他动手之先,还特意发出了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一来是由于敌情不明,突然提高嗓门叫嚷一声,既可以起到震慑敌胆的作用,也可以将对方的动作阻滞片刻,给自己留下退身空间;二来,他也是喊给帅帐附近的近卫营、以及营中各道夜哨听的!

许荣桓又不是个江湖人,战场上打滚的爷们,活着就是最大的面子;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才是最可靠的取胜之道!

“哎?看着五大三粗的像个莽汉,可你这贼心眼可真不少啊……”

许荣桓蹿出足有四五步远,挺刀回头观瞧:只见自己身后果然是生面孔,竟然还不只一人!

开口赞赏担山兽、又拿话调笑自己陌生男人,年纪大概在二三十岁左右;此人身穿一身湖蓝色文生公子服,头扎青丝缎带,左手摇着一把字画双面文人扇,右手佩戴着一只非常显眼的手套。

“你不但长得像个风月场里的小娘们,大冷天还装模作样的摇扇子,病也是不轻啊!”

许荣桓嘴上不肯吃亏,但心中却瞬间沉到了谷底:自己对面站着的五个陌生人,除了这位丢了一只手套的疯子之外,还有一个秃头和尚、一个头顶有毛的怪和尚;一个法令纹极深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臂长过膝的老头子。这种奇怪的组合,也令从没走过江湖的他,心中生起了万分戒备……

江湖有一句老话:和尚、道士、女人、小孩,拍门准没好事。

“嘴还挺厉害啊,不过就光瞪眼瞧着吗?这么沉得住气?对的起你这个造型吗!赶紧动手吧,夜黑了,收拾完了你,我们还得赶回去睡觉呢!”

那位“丢手套”的文人一打折扇,笑嘻嘻的揶揄着许荣桓。许荣桓看着周围零散而来的哨兵们,心知今夜之事恐难以善了,只得舞动着并不趁手的战刀,大喝一声、迅速向前杀去。

这位嬉皮笑脸的年轻文人,正是巴蜀鬼手门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下一任的门长人选。也不光他是个江湖人,那四位袖手旁观的伙伴,也全都是江湖人出身。那道拦住北方去路的禹河,对于秦军士卒来说,自然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可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习武之人来说,却根本就谈不到障碍二字。

显而易见,这五位大大咧咧闯入敌营的江湖人,就是来进行斩首行动的刺客;而他们的此行目标,正是掐死禹河岸边的四十万北燕军统帅——巨灵侯许荣桓。

“我说胖子,你就别等了。你的那些兄弟们,喝了爷爷配置的“神仙药”,此时正在做梦娶媳妇呢……”

“杀!”

许荣桓等了半天,除了身后那几个巡夜的哨兵,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身后以外;偌大的一片营盘,竟再无半点生息!他心知再等下去恐怕也毫无意义,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对方来上一场硬碰硬的生死较量了!

可惜的是,他的那把趁手的长槌,此时还在帅帐的兵器架子上放着呢……

70.出潼关

一把握柄是金镶翠玉的将军刀劈开夜空,携带着呼啸凛冽的破风之声、直奔嘴贫的鬼手门人当头斩去!许荣桓嫌弃刀的份量太轻,此生从未练过刀法,而这把富贵逼人的将军刀,也只起到象征身份意义罢了。不过此刀毕竟陛下赏赐之物,所以无论是钢口质地、还是锻打淬火的手艺,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货色。如今有了许荣桓的神力加持,自然给人带来一种泰山压顶、排山倒海的感觉!

“没想到啊,这许荣桓还真有膀子力气!卢青秀,不行你可早说话啊!”

“我是真怕他甩我一身的荤油啊……”

面对这几乎劈山断海般的一记重刀,卢青秀竟然还转回了头去,与那个长臂老头斗起了嘴来。只当许荣桓的那一刀、仅差毫厘便要剁上他的发髻之时,这位文生模样的鬼手门人,突然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慢悠悠地握住了这柄势沉力猛的将军战刀!

一阵金铁摩擦的声音传出之后,刀身竟然稳稳当当的握在了他那只黑色的手套之中。

“嚯……你这大胖子的劲可是真的不小啊,手都给你震麻了!有这膀子力气,给人砸夯去也饿不死你啊……”

卢青秀一边装模作样的品评着刀身蕴含的力道,一边将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对向一错……一声脆响过后,这柄御赐的将军刀、便瞬间断成三截!

“钢口不错,就是用刀之人差了点意思。胖子,还有别的招吗?要是没有的话,这辈子就算了吧?”

“贼子休得逞口舌之力!若非本将的趁手战锤……”

“赶紧回去拿!”

卢青秀一边不耐烦的扇着手掌,一边转过身子,朝着那位长臂老头抬了抬下颌:

“嘿,那些看热闹的小兵辣子,劳您老人家多费费心?咱早完事早利落……”

“着急?那你还让他进帐取家伙?”

“我是念着他许家满门忠烈、让那胖子死个明明白白而已……”

许荣桓回到帅帐取锤、耳边听着帐外那一老一小的闲聊,心中除了涌起被人无视的屈辱与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他心里清楚,自己那手四相长锤,用在两军战场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与帐外这些江湖人正面放对的话,根本就起不到多大作用。

待许荣桓肩负长锤,撩开帅帐的之后,只见那个形如猿猴的长臂老人,正蹲在十几具尸首面前,满面嫌弃的擦拭着挂满鲜血与碎肉的小臂……

“哎呦?怪不得你的封号是巨灵侯呢,感情擅长抡大锤啊!哎,要不是师命难违,我还想想留你一条小命!你这么厚实的身板、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卖到天工坊给匠师们抡锤,一定能换回不少银子来……”

“你看家伙吧!”

许荣桓已心知难逃一死,也就不再过多纠结。没给对方逞口舌之快的机会,双手抡起趁手的长锤、来了一招“二郎劈山”,直奔对方天灵盖砸去!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手套,究竟是什么质地,可能抵挡刀锋的宝贝虽然罕见,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而且自己弃刀换锤之后,想必对方的手套就算再坚韧,对于纯粹力量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

况且他这套四相长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军伍功夫。

就在锤头即将敲中对方的天灵盖之时,许荣桓瞧准了对方左肩产生轻微晃动;立刻将自己的腰杆强行一扭,变砸为荡,将长锤自上而下地抡出了一条弧线、直奔对方左肋砸去!

凡是用于马战的长兵招式、大部分都脱胎于枪法的原理基本。此时许荣桓握住锤柄的双手、分为一前一后;前把虚手而握,负责稳固长兵器的自体重心;而后把的手则必须握紧,因为要负责随时变换进攻路线,以便控制力道。

而许荣桓这一手变招非常突然,甚至与寻常的武学原理相悖!他乃是以后手肘尖瞄准目标,力量自腰间旋转而生!要知道,即便是在市井民间,那些日夜抡锤的工匠苦力,也个个都落下了很严重的腰伤。像他这般强行扭转锤路的变招方式,虽然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会伤及自身!再加上他的长锤份量又格外沉重,只要一个吃不准劲道、便定然导致晃脱了腰盘。

这也是他日夜苦练不休,却仍强行把自己吃成大肚汉的原因了!

按理来说,一旦对方肩膀抖动、要么就是正面迎上长锤,与自己硬碰硬的角力;要么就是直取自己架锤的前手,意在打乱长锤的落点、引开这记蕴含两股力道的重锤;但无论对方选择了何种方式,这次变招的主要目的,就是引对方自行暴露肋下空门!

可以想象得到,这一锤要是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腋下肋骨上,五脏六腑都会被短裂的骨茬,搅成一团碎块。

然而卢青秀伸出左手,却只是撩了撩自己鬓边的乱发,随即整个人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了许荣桓的视线当中。

势沉力猛的一锤抡在了空处,许荣桓为了避免腰杆被余劲波及,只好随着长锤原地转了三圈、以求卸力;然而还没等自己站稳,耳边只听“唰啦”一阵纸张发出的脆响,胸口同时也传来一阵疼痛、长锤脱手而飞、落在地上蹭出去好远……

“我说青秀啊,你们鬼手门的子午封喉针,非得用折扇打出去吗?是你的折扇有什么机关?还是针有什么特别呢?”

长臂老头压根就没理满面错愕的许荣桓,而是看着挥扇打出三枚针型暗器的卢青秀,讨教起了对方的门派武学来!

“你问这个啊?用手也能打的……”

说到这里,卢青秀手腕一甩,许荣桓胸前便再中一针。

“你看,这不都一样吗?只是打起来的姿势不太潇洒而已,有点像中风之后没好利落……”

“这倒霉孩子,有话你可得好好说啊,别总是夹枪带棒的!老头子的风邪症,早就被药王殿的陆大夫给治好了!不会再犯了!”

“那可说不准……行了,活已经干完了,咱这就启程回长安吧?我就说嘛,这趟活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来这么多人;有我鬼手门卢青秀出马,保证“药到命除”……”

这五个来去匆匆的江湖人,看也不看僵在当场的许荣桓;而是彼此间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离开了北燕军大营……

次日清晨,北燕军四十万大军换上了白衣素缟,在没有圣旨在手的情况下拔营启寨,全军撤出了禹河沿岸,退往事先制定的第二道防线,依托河东城据守。

指挥六路大军全线后撤之人,正是北燕平叛军的总军师,郑谦郑益之。当然,郑军师不是秦军奸细,也没有耍一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行;他也只是按照巨灵侯的遗命办事罢了。

昨夜,在巨灵侯爷回帐取锤之时,匆忙在纸留下了只言片语:若本将命丧敌手,全军立刻向北而退,进入河东城中据守,以待君命送抵阵前。

似许荣桓这等不世出的勇将,竟死在了四枚毫不起眼的钢针之上,连随军医官也查不出任何致死原因,就只能暂时开具一个“猝然死亡”的医案,连同许荣桓的遗体、与郑师爷的奏折,一并运往燕京城,交由陛下亲自定夺。

在前线四十万平叛将士的心中,巨灵神转世的许侯爷,就是他们心中最为坚实的依靠。他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武艺超群,乃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而且,他虽然出身名将世家,但性格莽直憨厚、出手也甚是大方、生来一副古道热肠、极其体恤下属同袍,身受军中将士们的爱戴与拥护。

然而今日清晨,照例出营操课的将士们,发现侯爷与昨夜轮值的十几名哨兵兄弟,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营中!而且大家对于此事,就连合理的怀疑都猜不出来,更不知道该把这一笔笔血海深仇,算在谁的身上才好……

未知的敌人,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感。

而江湖上的风声,永远要比朝廷官驿传的更快!今早,四十万北燕大军向北退去;中午,华禹各地的顶尖大赌坊,便已经收到了风声!

关于北燕首战的赌局,有了最终的结果:昨夜子时,两军于禹河岸边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双方六十万大军搅在一起,直杀的是日月无光、星河黯淡!北燕军统兵大将许荣桓当场战死,麾下将士更是死伤无数!两军士卒流出的鲜血,竟将半个禹河都染成了红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直到今日清晨,北燕首战彻底宣告结束。秦军携大胜之势斩将渡河,眼下正在风陵古渡扎营、进行集结休整。

当然,这是各家赌场给出的统一战报,与昨夜的实际情况、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可最后的战果、也就是判定赌局胜负的关键点,却是没有出错的!首战,于昨夜子时拉开序幕;秦军大胜,北燕军向北退败。

昨夜之战,规模小到令人啼笑皆非;可对于整体战局的影响,确是十分巨大的!

北燕王朝历来崇文抑武、再加上吏治混乱、党争成风,所以能够驰骋沙场的战将本就不多;今日之败,看似只折了一个许荣桓;但实际上来说,影响却极其深远……

71.一个误会

上升到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整体战局的发展走向,并不会单纯取决于某一场战役的胜负。国破家亡的收场,一定是由许多大小错误,共同堆砌而成;换句话说,那一场场被历代兵家争论不休的灭国之战,充其量也就诱因罢了。

简单说来,就是由无数小恙导致的疾重难返、乃缓慢的长期过程,并非“猝然死亡”。

而赌桌上的规矩则恰恰相反,讲究的是当场见分晓。一翻两瞪眼。如今北燕战局的色盅、已然被掀开了盖子,输家们自然是哀嚎一片。对于天佑帝来说,他不但输掉了寄予厚望的心腹爱将、更输掉了苦心谋划多年的先手优势;而对于吹出了天际的牛三来说,则输出了一百多两银子的外债,还有刚刚被人捧出来的一张面皮。

有人输就有人赢,否则也就称不上赌局二字了。

赢了牛三的对家,并不是那位跟他对赌的债主,而是至尊赌坊。不过,这家赌坊的后腰虽是颜家的宗族府,但他们也无法左右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当然,对于任何一家大型赌坊来说,坐庄开赌根本就无需作假耍诈!只要按局抽水,做一个中保,已经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而另外一方的赢家,也不是周长风麾下的秦军。因为巨灵侯昨夜遇刺,中军十数万将士,又昏睡了整整一夜,本是秦军渡河的最好机会。然而,此时的秦军别说渡过禹河了,就连北燕军已经悄悄退兵的消息,还尚未传到长安城呢!

周元庆的赌债,自有北燕百姓替他还;可牛三的赌债,还是要着落在姑老爷沈归的身上。

老话说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门房牛三,欠下百余两银子的赌债事小;但李府的门房被人当众拂了面皮,就是一件大事了!

左右如今也闲来无事,沈归就跟着昂首挺胸的牛三,来到了至尊赌坊还债。

“哎呦?这不是手眼通天的牛三老爷吗?怎么着?这么快就凑足了银子?嘿,大家伙说说,老相爷不愧是咱幽北的第一贤相!我们家主子为官一任、老相爷也为官一任,可这官和官他就是不一样!我家主子为官只知埋头苦干,也连累了我们这些下人,日子过得全都紧紧巴巴!可大家伙看看人家李府的下人,老相爷都“不在”了,可牛三爷回去摸出点东西一变卖,立刻就能重新坐回赌台!怎么着啊三爷?刚才是和哪位大人吃的中饭啊?又给我们这群穷哥们,带回什么内部消息了吗?哈哈哈哈……”

牛三前脚刚刚踏入至尊赌坊的大门,屋中便传来了一个尖细的聒噪声。这一套话明褒暗贬,连带着牛三和沈归的丈人公李登,一起数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虽然还没见到此人,但沈归心里的怒火却已然升腾而起!照沈归的本心来说,牛三这小子虽然没犯什么大错,但赌钱吹牛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确实该骂;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家都是常在奉京街面上走动的朋友,彼此的主家又是同朝为官、同殿称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你既赢了人家的银子,又何必还要扯人家的脸皮呢?

再者说来,此人不知牛三搬来救兵,说话难听些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你们下人之间的争执,与主家何干?李相爷为官一任、是忠是奸、是好是歹,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够肆意评说的?

沈归自问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旁人在背后痛快痛快嘴,他可以接受;可诽谤自家丈人公的官声,这事他却绝对不能忍下来!

踏入赌坊的牛三本想开口还言,但只觉后背一阵阴凉;再回头望去,见自家的姑老爷满面寒霜,便立刻收住了酝酿好的泼皮话,抱着肩膀等着看笑话。

“嘿我说牛三,你小子回府一趟涨行市了?怎么着?带个大个子来撑腰、当爷爷我就怕了你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闹到陛下的金殿上,老子也站得住脚!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是爷们的你放一个痛快屁,是不是不想认下那笔赌债、打算跟爷爷我耍横的呀?我还告诉你,讲赌你不是爷的对手,讲打你小子更是白给!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仗着人多,你小子早他娘拉裤子里了!哎!你还别冲我瞪眼,是爷们的咱就单打独斗,打死了赔命、打伤了送医!可你们毕竟是俩人,我信不着你这欠债的鬼!有能耐你等着爷回去叫来个保人!就一刻钟,我要是不回来,以后你见着我就喊孙子!怎么样?你们敢放了我吗?”

沈归刚才还怒气冲冲,听到此人刚才这一套话,心中立刻也就释然了:光听这一番慷慨激昂、却内藏乾坤的说辞,显然他也是个街面上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了,也怪不得牛三会栽在他的手上!

且不论北燕战局走势,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单听对方说话的方式,只怕他在担任下院总管之前,还真在江湖上跑过几天。

对方见自己与牛三前后踏入至尊赌坊,立刻就一改讥讽的口风;不但言语之中专挑软柿子牛三揉捏,就连放出来的狠话,也都是明硬暗软、以抬杠呛火、伺机抽身为主。沈归几乎可以确定,即便自己真的把他放出去搬兵,也定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结果!

对方明明就是怕挨揍,可这一番说辞极其精彩!不但面上不栽、口气不软,即便躲不过去这顿毒打,也还有退身之阶!毕竟他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是“饿虎斗群狼”,虽败犹荣!

沈归也有好长时间、没遇见过这样的老混混了;他偷偷敞开了衣襟,尽量做出一副打手武夫的模样,迈步往前一横:

“你不是要单打独斗吗?咱俩来!”

“这位兄弟,今天是我和牛三的事!与旁人无关!不过我今天赢了一笔不义之财、一会还得找个地方散一散!是朋友的留在这别走,带我一会收拾了牛三那小子之后,我就用赌赢的银子请兄弟花天酒地去!要不是我宋某人的朋友,那你现在就动手,我要是还一拳伸一腿,都算是我宋某人的不对!为什么?很简单,咱俩没仇啊!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得算在他牛三的头上!今天你打我一顿,我再请你喝一顿大酒!如此一来,你算是对旧朋友有了交代;我宋某人呢,也算是交了个新朋友!!”

嚯!这一套江湖口让他的玩的,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东南西北全成了他宋某人的理,软还是硬,也成了他宋某人占理露脸!所谓的江湖口,说的也不单单是指春典黑话,像这姓宋的下人,嘴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典型的江湖口!

占便宜,有面子,少挨揍!

这一套话也给沈归逗笑了!他摇头晃脑地走到这位姓宋的对面,双手抱拳施了个江湖礼:

“兄弟是老合家的?报个蔓吧?”

对方虽然身穿长衫,但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拳:

“兄弟只怕认错了人!在下姓宋!家主乃是宗族府的一员小吏。”

“哦……原来是宋兄弟。听说我这牛三兄弟欠了你一百两银子的赌债?有这么回事吗?”

“正是!确切的说,是纹银一百四十五两。不过既然我与兄弟这么投缘,那四十五两的零头,就算作我请兄弟喝酒了!”

这姓宋果然年长几岁,不但阅历过人,而且眼力也极好!虽然这四十五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毕竟本金也才一百两而已!照这个数额来看,他显然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给足了沈归面子!

如果是寻常那些吃一口“了难饭”江湖人,对方既然让到了这一步、也就差不多到头了;可惜的是,沈归并不在此列当中:

“宋兄弟果然豪爽……您看,这里是二百两的汇南银票,全当我替牛三还了赌债、剩下的散碎银子,就当是我请大伙吃一顿中饭。如此一来,你们俩的赌账就算平了!可面子上的事,我却得帮我这牛三兄弟讨回来!如若不然的话,他以后在奉京街面上,可就没法做人了!”

“好!兄弟此乃英雄侠义之举,够朋友讲义气,我宋某人没看错人!好吧,我和牛三的过节本就不大,今日又有兄弟出面调停,我宋某人就给足你这个面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挨了英雄好汉的拳脚,我宋某人面子上也有光,说到哪也不丢人!”

说完之后,这人右手反抱左头,左手护住裆下、整个人侧着身子躺在了赌坊门口,闭着眼大声嚷嚷道:

“劳烦兄弟费费力气,给我好好舒活舒活筋骨!”

还没等嘴角上扬的沈归动手打人,远处的一个小伙计突然拎着顶门杠子、一溜烟地往门前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朝着楼上嚷嚷:

“掌柜的!灰爷!快来啊!宋爷可要跳咱的宝局子了!”

一楼的赌客早就放下了铜板和碎银子,全都围在这里看热闹呢;而经这小子那么一吆喝,还没等被误会的宋爷以及沈归说话,这群穷赌棍们便呼啦一声炸了窝子!踩桌台的、翻窗户的,稀里哗啦就跑出了至尊赌坊的一楼前厅。

对面的小饭馆掌柜,一见赌坊生了乱子,立刻乐的是眉开眼笑:

“大宝子,赶紧往外抬桌子、搬凳子,咱可来大生意了!”

72.一瓶子不满

江湖道春典、与各家明暗的规矩、为何必须严格按照师徒传授、进行一对一的教学呢?

今日,这“宋某人”栽的一连串大跟头,就能充分说明这个迂腐规矩的必要性。

在华禹大陆来说,许多最终踏上了江湖路的年轻人,都是从市井街头的混混开始做起。学文不就、学武不成、身无长物、家无浮财,可人也总得活着不是?这些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最终就只能走上街头,自谋生路。像是他们这样没家没业没工作的年轻人,就被良家百姓统一称为“混混”;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待业青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江湖道没有那么好入,明白师傅也不大好访。很多混混年轻的时候、即便没有师承关系,也能靠着一股蛮勇血腥、混的是风生水起;可一旦年纪大了之后,定然会落得个穷困潦倒、冻饿而死的惨淡收场;因为在这些人的身上,定然存在很明显的隐患,才会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江湖道排斥在外了。这样的人,就连投身穷家门要饭的资格,都没有!

而身在江湖道的正经混混,有着严格的地域保护机制,也都拥有属于帮中的公共产业、以及一整套复杂的管理规程:比如说多年前发迹于广陵城的盐帮漕帮、南粤地面的青红帮、巴蜀道的袍哥会、燕京的混混、卫津的大耍等等,莫不如是一般。

可这位宋管事,显然只是个业余混混出身。虽不知道他是走了一步怎样的狗屎运,投身到了颜家人门下为奴;但好歹也算靠上了一棵大树,就不愁没钱养老了。

宋爷没有门户师承,但毕竟也混迹市井街头多年,再加上为人聪颖好学,所以对于江湖道的事,也称的起一知半解这四个字。

天下百般学问技艺,既不怕研究透彻,也不怕两眼一抹黑,就怕一知半解!以这位宋管家的江湖口来说,已经具备了相当程度的火候;可方才沈归与他对了一句最简单的切口,他又完全不明所以。

多年以来,他只是凭着眼观耳闻,偷偷模仿江湖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凭着这样的小聪明,他还真占到了不少便宜;可今日这一遭失手,立刻就让他把以前占的小便宜、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副“护头捂裆”的别扭姿势,就是早年从一个身在江湖的老混混身上,偷学回来的本事。

老混混能有一碗饭吃,凭的就是抗揍和不要脸。从人体构造来说,其实哪里都可以挨打。骨头断了能接、皮肉破了能合、再加上混道的又以伤疤和残疾为荣,更是造就出了一块块的滚刀肉来!

可唯独后脑与祠堂这两处要穴,经不起半点的波折!

宋爷曾眼看那位颇具名望的老混混,凭着一手抗打的本事,愣是在病床与销金窟之间返往了近十年有余、完美渡过了他此生最后的光景。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每个月都得让人家揍上个三五回、每一次又都是血肉模糊、出气多进气少;可到他死的那一天,除了一条大腿没接好之外,愣是混了个囫囵尸首入土!而且,要不是赶上了“马上疯”的寸劲,以他老人家的身板,再讹个十年,恐怕也没什么问题!

这样近乎于“金钟罩”一般神奇的挨打功夫,宋管家又怎能不铭刻于心呢?

于是乎,今日眼见人高马大的沈归要动手伤人,他便把这一趟“专业挨揍”的姿势想了起来!反手护头、顺手护裆,其他的地方你就随便招呼去!反正养三五天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外行人就是外行人,有些看似简单的东西,里面的门道深了去了!

他这副姿势,就是老流氓讹诈宝局的标准造型。如果今日真被宋跳过了龙门,那么至尊赌坊的镇店流氓,就得给他腾出位置来!以后这间大赌坊里面追债、放账、维护店面治安的零活,就全归他宋大爷一手包办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至尊赌坊虽然是宗族府的产业,但官民两道之间、历来都各有各的规矩!即便宋大爷的出身来历不是什么秘密,但毕竟也是他先来跳的宝局子,此事又如何善了呢?

眼下至尊赌坊的“民间事务部门”,归于一个叫外号叫做“灰狗”的老混混代为管理。他本正在三楼喝茶打盹;如今听楼下这么一嚷嚷,立刻就来了精神!

对于在京城里搏出了一席之地的老混混来说,此生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而且按时坐班拿饷的生活,对于混混来说,也实在是太无聊了!

兴奋无比的灰狗托着茶壶,斜着眼、拉着胯的走下了一前厅楼;只见自己手下看堂的兄弟们,全都围出了一个半圆;圈中站着一位拎着顶门杠的年轻后生,正一下一下的狠砸着地上躺着的业余混混,宋三管家。

跳宝局子也分文武,简单说来,就是场面上看起来到底是残忍还是血腥的区别。文跳、通常都是割肉参赌;武跳,就如同宋大爷今日这般,躺在门口任人随便殴打!

可无论文武,都有一个最基本的规矩——绝对不能喊疼!

作为跳宝局子挨揍的一方,可以骂街、可以说风凉话、可以叫板、也可以耍横;可哪怕发出了一声“哎呦”、或是“嘶”的一声抽了一口凉气……

那么抱歉,前面的毒打算是白挨,还得被人围殴一顿,以示惩戒。

宋爷毕竟是个业余混混,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啊!他单纯的只是看中了这个姿势的防御效果而已!所以自打刚才那个小伙计第一棍子、抡上了他的大腿根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条摆在外面的右腿骨,便当中断为两截!

他这姿势根本不是为了抗打,只是防止被人错手打死而已!该受的疼,可一点都没少!

虽然宋大爷只是半个江湖人,但毕竟平日也喜欢逛赌坊!跳宝局子这句专业术语,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可他刚想开口解释,大腿根便遭了对方重重的一击,骨骼断裂的疼痛、仿佛一把刚刚磨利的尖锥,瞬间刺入他的脑海,也将本欲开口解释的话语、直接堵回了嗓子眼里!

直到灰狗爷拖着茶壶来到了一楼,那小伙计已经把他的两条大腿全部砸折;此时正准备朝着肉厚的屁股砸去,宋爷也趁势倒过了这一口气来:

“别……别别……都是误会,爷爷们别打了!”

他这句求饶才刚一出口,沈归噗嗤一声就乐了出来!没容这位宋爷继续开口求饶,灰狗便“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唾沫!这一下子可好,呼啦啦冲上去了二十几个伙计,将已然告饶的宋爷团团围住,拳脚、木棒、桌椅、板凳,没头没脑的对着他一通猛砸!人群中还有一个瘌痢头的中年汉子,一边跳着脚的的往人堆里递家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嚷道:

“好你个瞎了狗眼的宋宁,跟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人物了吧!可着奉京城的几条街面上,你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谁敢来跳我家灰狗爷的宝案子?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招呼!打出人命来有人顶!”

之前一根顶门杠、按照顺序开揍的方式,宋宁还能勉强维持着清醒的神志;可如今灰狗的一口吐沫飞出,殴打也瞬间变成了围殴!无数双鞋底子、直奔他的脑袋死命跺去,再加上他那挨揍姿势只学到了皮毛,侧脑“砰砰砰”连撞了几下青石板、便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至尊赌坊对面的老赌棍们、此时都喝着大碗茶、吃着小点心,看着街对面那一场拳拳到肉的武打戏;更有几个性格跳脱的家伙,踩着凳子大声喊好!然而眼看着对方把满面鲜血、昏迷不醒的宋宁扔出赌坊门外,也没有一个老赌棍离开自己的座位……

而贴在门边的牛三,也早都看傻了眼!

今日他虽是奔着找回颜面、顺便出口恶气来的;但正如宋宁所说,二人之间并没有结下死仇,也没想过要他的命!而且最令牛三感到胆战心惊的一点,乃是他至今也没搞明白:方才宋宁挨的这顿毒打、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打成一滩烂泥般的宋宁,仿佛一只死耗子那样,被几个小伙计揪头发搭脚脖,随手甩在了街面上!牛三刚出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却又被沈归伸手挡住了去路。

“姑老爷……我想去看看……”

“别着急,还没完呢……”

牛三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灰狗已然走到了门边;他先侧目看了一眼沈归、随后展颜憨厚的一笑,露出只剩一颗的门牙;随即稳稳当当的把手中茶壶放在台面上,冲着沈归微微一弯腰,这才朝着身后的兄弟扬了扬手……

灰狗一挥手臂,那群招招要命的活阎王,竟然重新拎起了板凳、桌腿还有顶门杠,仿佛猛虎下山一般、再次冲出了至尊赌坊!

眼下正午刚过,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颇多!但百姓们行至此处,一见至尊赌坊插上了窗板,便立刻停住了脚步,远远的围成一个大圈,瞪着眼睛等着瞧热闹!

只见仅剩一颗门牙的灰狗,迈步走上大街,朝着四面八方围观的街坊们连连拱手赔礼:

“各位婶子大娘,长兄幼弟,灰狗在这给大家赔不是了!有带着孩子和堂客的兄弟、还请多多避趋;今日鄙小号有些杂事急需处理,挡了各位的路,实在万分抱歉……”

73.歪打正着

奉京城最大的老流氓灰狗,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位满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他不但和语气温柔、姿态谦卑、更刻意的将面目向下,唯恐自己口中的缺齿过多,会吓到围观百姓。他就以这样卑微的姿态,不住的与来往行人鞠躬道歉。为官百姓们见他如此和颜悦色,也纷纷开口回应道:

“没事的孩子,快去忙你们的吧。我们年纪都大了,没什么可着急的事,就站在这等会就行……”

“好,那就叨扰诸位高亲贵友了!事后哪位高邻的衣衫若是溅到了脏东西,就来这至尊赌坊,在下定会双倍赔偿!”

这边是一派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架势;而另外一边,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宋宁,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第二轮当街围殴!

在赌坊之中挨打,宋宁身体反馈出的声音,都是“咔吧咔吧”的脆响!如今拳头粗细的顶门杠子落在身上,竟开始发出“沙沙”般的碎音!宋宁定然是无力反抗、但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的福气!他不停在昏厥与剧痛中反复挣扎、肚子里早就编好的那一套漂亮说词,也彻底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又打了大概足有半刻钟,也不知是谁先停的手,那群活阎王先后放下了家伙、掐着腰身喘起了粗气来……

“怎么停了?”

灰狗不悦地转头望去。

“当家的,咱好多年没遇见跳宝局子的了,打累了,弟兄们先歇口气……”

灰狗闻言走了过去,看着地上满目疮痍的“一摊烂肉”,皱着眉头呵斥道:

“他脑门上这一条血道子,是哪个不长眼的蹭出来的?你们是不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看家的手艺也能生成这样?都给我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

说完之后,灰狗系紧了衣袍下摆、大脚一搓一挑、抄起了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上下翻飞地舞了一个眼花缭乱!

牛三看着街面上那一滩与他相熟的“血肉”、嘴唇都被吓白了,大腿也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整个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挂在了沈归的袖子上:

“姑老爷,他们这是……这是为什么啊?这是要把宋宁往死里打啊……这可是奔着要命去的呀!”

沈归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硬抗第三轮“殴打”的宋宁说道:

“刚才那第一顿打,乃是出于误会罢了;赌坊的混混错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同行,打他也是照赌坊的规矩办事;这第二顿打,也是出于这个误会。这宋宁跳宝局子的流程没什么硬伤,所以被这些人当成了门里人;混混求饶,就等于当众认栽,也给这些同道中人丢了脸面。所以这第二顿打,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如今这一遭嘛……看着吓人,其实棍头没带着劲,甚至连他的边都没擦到!这灰狗是在给自己手下弟兄们,演练一次混混打人的手法而已。这灰狗是个老行家了,讲究的也是老规矩:打人,也要顾忌对方的脸面!按照行家的标准来说,即便把对方浑身上下的骨头全都敲碎,脸上也不能看出半点的伤来!”

演练了一通之后,灰狗倒提着棍子收住了势。只见棍头连半点新鲜的血迹都没有沾到,怪不得打人的时候,没有声音呢!

在诸位喽啰齐声鼓掌叫好之中,灰狗随手一扔棍子,开始吩咐起了善后事宜:

“一楼停业,赶紧去几个人,重新置办几套桌椅板凳!留在家里的伙计,把街上的和赌坊里的血迹,都给我擦干净了,一点印子都不许留啊。”

“当家的,这宋宁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光有出气没有进气,应该是活不成了……”

“扛着他去找老虾米,让他带着尸首去衙门口打官司;……恩……看宋爷现在这副软骨头,想要搭起来估计是没戏了;你们去市集置办桌椅的时候,顺道买个木勺回来吧……”

有人清理血迹、有人整理桌椅、还有人正在研究讨论、如何能把几乎变成一副画的宋宁,从青石步道上完整地揭下来……但这一切的善后事宜,已经用不着灰狗出面了。

灰狗从腰间取下了一方丝帕,一边擦着毫无污渍的双手,一边又戴上了那谦逊有礼的先生面孔,朝着沈归一拱手道:

“倒叫两位公子见笑了,鄙小号要暂时歇业一个时辰。二位可以先去街面上逛逛……”

话说到这里,灰狗也打量完了沈归的衣饰细节,立刻话锋一转:

“或者也可以去二楼雅间。”

“别忙了,我不是为了控銮来的。(我不是来赌钱的)”

“念短(别说了)。”

至此,二人同时闭口不言;灰狗拿起桌上的小茶壶,自顾自的走上了至尊赌坊的二楼台阶;而沈归也拍了拍牛三的脸蛋:

“你的债已经平了,回府缓缓精神,吃顿好的吧。”

随后,他便不紧不慢的跟着灰狗,一起走上了楼梯。

至尊赌坊的三层,仍然保留了原本隔间的造型,看起来很像是一家客栈;当先而行的灰狗,此时正站在最深处的房间门口,面色冷峻的等着沈归。

故地重游,心中自然别有几分唏嘘。沈归望着那一间间似是而非的“客房”,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头走入了灰狗的房中。

“整间三层就我一个,有什么事直说。”

“我想查阅所有关于北燕战事的详细注码记录;另外,我还要查阅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所有暗账。”

“嚯,好大的口气!刚才我只觉得兄弟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公子哥,但没想过你敢跟我开这个海口!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要看的东西。我这都有,但你一笔也查不到!原因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别的事吗?”

“那我要是非看不可呢?”

“那就取决于你是来挑扁、还是来挑门的?(你是冲着至尊赌坊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我只是来查账的。”

“呵,走官面,你不可能是宗族府的对手;耍混的,你也玩不过我这条老灰狗。还有什么本钱,劝你一次都亮出来,也省的咱白费舌头;如果没有的话,看在都是江湖同道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楼梯就在那,您请自便”

“你手下的弟兄那么多,就没人顺便告诉你,小爷的底细吗?我姓沈,暂居城北李府。”

听到这里,灰狗阴沉的面色突然一滞、随即重新打量起了衣着讲究、却远谈不到不富贵的沈归……

“是……是沈……”

“沈归!”

“有何为凭?”

灰狗话音刚落,沈归竟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右手二指也轻轻搭在了他的咽喉上:

“既然听过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好!我给您拿账簿。”

沈归闻言松开右手,灰狗轻咳了两声,便立刻蹲下身子,从木桌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随即,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了五本大账,两相比对着翻查了起来。书页响乐一刻钟左右,灰狗轻咳了一声,开始数如家珍的介绍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记的保命符,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看的懂,至于信不信,就全由你了。此次潼关之战的结果、确实出乎天下人的意料,我们至尊赌坊也意外的大赚了一笔。说起咱至尊赌坊,收的最大一笔注码,背后的人应该是万丞相。不过他很少出手,也都只借着高赔率的光两头押注;所以综合算下来,他赢走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沈归先惊后笑,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

“继续。”

“次一笔的赢家、经过我的确实考证,就是宗族府的老族长颜久宁无疑。要说这个颜家的老祖宗,自从卸任养老之后,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华盖运;他是我们所有常客之中,实际获利最高的一位。”

“颜久宁?那个老棺材瓤子不是早就病危了吗?还没死透啊?”

“他那一口牙比我还多,身子骨硬朗着呢。”

“呵……继续。”

“至于这第三位嘛……没掌握到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按照下注习惯和时间规律推断,背后的主家肯定是某家大商团。不过眼下北燕正在打仗,嫌疑最大的晋商团,肯定全都忙着转移家财;所以据我自己推断,南边谛听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恩……对了,那个宋宁的主子是谁?”

“他的主子叫颜农归,是个宗族府的小执事,没什么实权,也基本不会到至尊赌坊来玩。”

“这颜农归……和颜久宁是什么关系?”

“哎?沈王爷的消息,可够灵通的呀!这颜农归父母早亡、他那一枝蔓的皇亲也一直都没什么影响力。按照宗族的亲缘关系来论,他应该是颜久宁的玄孙子;可当他父母死后,便自行过籍到了颜久宁那一枝,成了他的干孙子,乱了两个两个辈分。不过,没有这一手的话,他也捞不到宗族府执事这个饷银丰厚、差事清闲的肥缺啊!”

“恩……那你再看看,除了万丞相之外,这些人是不是只压时局,从不押宝啊?”

“唔……确实如此。不过颜久宁年老体衰,早就出不了门了;而那个疑似谛听的大赌客,也不在奉京城;想押宝推牌也没机会啊!”

“恩……你现在拿着我的中山王腰牌,带着这两本账簿迅速入宫,去冬暖阁见万丞相,给他留下一个详尽的译本。”

“好!不过王爷,这至尊赌坊毕竟是宗族府的产业,我灰狗人如其名,只是一条看家狗罢了;若你心中所疑成真的话、今日你我三楼会面之事,只怕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沈归讶异的看着混混头黑狗,随即大笑着拍手赞道:

“呵,好一个灰狗!看来你能在奉京城混到今日这等身份,果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走吧,本王就亲自送你入宫!”

74.流氓入宫

沈归亲自送灰狗来到皇宫南门,当值守将方钧平,迅速跑下城墙;他疾跑几步、直接单膝跪倒在沈归的面前,激动无比的说道:

“末将方钧平,参见王驾千岁。”

沈归没有急着伸手搀扶,任凭他跪在了自己面前,施完了整个大礼。

“你小子的身子骨,都好利落了吗?”

“承蒙贤夫妇再造重塑之恩,些许小恙、已经全都好利落了!”

沈归伸出手来,随手拍打了几下,感觉到对方体内的澎湃气血,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确实好利落了啊!没想到你那肠子,还真禁得起折腾……起来吧。我今天要带个闲人入宫,你要不要搜一下啊?”

“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谁能在您亲自押送的……灰狗?!!王爷,这灰狗乃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您……”

“承蒙方大将军抬爱,小的受之有愧。不过,如果小人没记错的话,您老人家的那笔款子,可就快到期了!”

沈归一听这话,神色立刻一怔;随即便玩味的打量起了满面通红的方钧平来:

“不错啊方大将军,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小命之后,人也变得更加激进了?方钧平我告诉你,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李郡主的医道高明!灰狗,他总共欠了多少银子?”

“方将军欠下本金纹银二百两;如果算上利息的话,共计纹银三百六十八两。”

“这笔赌账,算在我沈归头上!让你的弟兄去李府大宅,找牛三支银子!而且你听好了,以后凡是他姓方的去了至尊赌坊,无论输赢、都得算我沈归头上!谁也不许跟他要一个铜板、但也不许他带走一个铜板!方钧平你听见了吧,我沈某人有的是银子!你随便玩,玩过瘾了为止!”

“……是。不过小的毕竟只是个看门的混混,实在做不了东家的主。”

“没关系,过不了多久,那间至尊赌坊就改姓……哎灰狗,你什么蔓啊?”

“遮天蔓……”

“以后那至尊赌坊,就他妈改姓彭了!”

“这这这……谢王驾天恩!您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有我灰狗在的一天,就保证让方将军彻底失去押宝赌钱的兴趣!”

沈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方钧平,立刻拂袖而去。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方钧平重伤初愈,虽然没落下什么打伤,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酒不能喝、花街柳巷也不能逛、唯一能参与的娱乐活动,也就只有赌博了。别看他现在统领御林军,成了天子的最后一道守门神,风头一时无两、堪称一步登天!但军职封的再高,也不过就是个护卫头而已。御林军中那富贵恬淡的生活,对于别人来说可谓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对于已经闻惯了血腥味的方钧平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纵马疆场的抱负得不到施展,又不能在酒色中麻痹自己;方钧平除了押宝取乐,还能做些什么呢?

二人做着穿宫马车,直奔冬暖阁而去;沈归把满面春风的灰狗,甩给了万长宁之后,自己便直奔北兰宫而去。

如今的北兰宫,警戒力量及其森严。沈归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御林军护卫,心中倍感无奈。对于自家三叔沈游、或是宋行舟之类的谛听高手来说,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绝对不是什么大话。

当然,颜青鸿也肯定明白这一点。与其说这些护卫是给刺客准备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准备的一剂助眠良药。

沈归走上台阶,刚想随手推开北兰宫的大门;可身形一顿,却又收回了左手。他朝着门前侍奉的宫女抬了抬下颌,自己则单膝跪在了大门前、等候陛下传召。

宫女进去通报不久,大门分开两边,颜青鸿双手对插在袖子里,仿佛立于田间的地主老财那般、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囔着鼻子说道:

“赶紧进来把门关上,天还凉,小心风邪入体。”

沈归朗声回道:

“谢陛下。”

颜青鸿用袖子一蹭鼻涕,抬腿踢了沈归一脚,二人打闹的声音、也从重新紧闭的北兰宫中,荡出去很远很远……

“宗族府的那贴膏药,现在必须拔了。”

北兰宫中,孙白术正在给身怀有孕的邓皇后诊脉;而沈归,也对正在流鼻涕的颜青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颜青鸿喝了一盏红糖姜汤,沉吟了半晌之后,语气略带犹豫的说道:

“你拿到什么真凭实据了吗?除恶不尽,是要反受其害的。”

“还没有。但眼下战局紧急,这个隐患我们不能再养着了。眼下虽无铁证在手,但无论他们打算如何反扑,我们也有足够的能力将其彻底扼杀。”

颜青鸿听完之后,又抽了抽鼻涕,沉默半晌。待宫中报时钟声响起,颜青鸿缓过神来,笑了笑说道:

“你是不是把这事也想的太简单了?宗族府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也不是六部衙门,说裁就裁,说撤就撤。你这是在逼我自灭满门,手里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想下手都没个靠得住的理由。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恩……还真有个皇帝样了。”

铁怜儿听到令二人犯难之事,立刻开口插嘴道:

“老早就看那些蛀虫不顺眼了!以沈弟之才,罗织罪名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所谓功高不过救驾、罪极不过谋反,我看不如就打宗族府一个谋反篡腻的罪名,再把颜久宁这个老头子,拉出来当个替死鬼……”

孙白术看着越说脾气越暴躁的孕妇,立刻就放下了邓皇后皓白细腻的手腕,朝沈归和颜青鸿发起了脾气:

“我说你俩能不能闭嘴?颜老二,你已经受了风邪,自己的病好之前别往北兰宫来!邓皇后本就落下了陈年旧疾,肝气郁结、虚火上升;现在又身怀有孕,不便以药石调理;真受了你的连累,倒霉的还是我和我哥!都出去都出去,找别的地方说那些家国天下的小事。”

北兰宫中没有外人,孙白术这古怪脾气也就无需收敛。颜沈二人自觉理亏,也同时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北兰宫。临走之前,颜青鸿还对邓皇后吩咐了一句:

“后宫不得干政!我们老爷们的事,以后你少插嘴”

“滚!”

一个茶碗摔在了门上,君臣二人迅速跳上马车,直奔东暖阁而去。在半路上的时候,颜青鸿开口问道:

“虽然是个妇道,但人家说的法子也是个招啊……”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东暖阁中,万长宁正俯首埋于书案;而一身经典混混打扮的灰狗,此时正背对着书案,缓缓的通译着每一笔详细账目。

君臣二人站在堂屋听了一会,颜青鸿歪着头打量了一眼灰狗,好奇的对沈归说道:

“这是大内皇宫,又不是赶庙会,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趿拉着鞋子、敞着前怀、嘴里还狂喷唾沫,活脱脱就是个地痞流氓啊!我这东暖阁最近可没有翻修的打算,要不然你带他去依翠园逛逛?最近还正打算修园子呢……”

沈归一边拉着他进屋,一边跟颜青鸿解释着:

“你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了,怎么心眼越来越小呢?……人家就剩一颗牙,说话能兜住风吗?不过别看他的卖相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颜青鸿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那个激昂慷慨、狂喷唾沫的灰狗,绕着圈的走进了屋子……

灰狗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沈归跟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后,立刻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他刚想转身跪下请安,立刻就被颜青鸿止住了动作:

“别别别!刚才那个姿势就挺好!不用施礼了……”

沈归朝着灰狗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背过身子译帐,自己则走到了万长宁的轮椅侧后方,看着那卷笔力十足的新账。

“他叫灰狗,街面上的老混混头,领的是至尊赌坊的东。”

“嘿!还真是个流氓啊!”

颜青鸿一拍大腿蹦了起来,吓得灰狗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正在奋笔疾书的万长宁却不高兴了。他“啧”了一声,将手中的毛笔放在架上,伸手推了推沈归:

“起开点,挡光了……还有你,能不能别吓唬人家?记账的人没念过几天书,账目又乱又杂,且得整理呢!他要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话,我今天就别想睡了……”

俯首跪在地上发抖的灰狗、听到万丞相如此无礼逾越的呵斥,心中也暗暗乍舌:光听人说,兴平皇帝御下宽仁,可没想到居然会宽仁到这种程度!

沈归躲开了窗子照进来的光线,又被颜青鸿使劲拽了过去,小声问道:

“来,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位会喷唾沫的老流氓,到底是个什么人才?花匠啊?”

“……你又不缺嗑核桃的,管人家牙口齐不齐、说话漏不漏风呢?李清此人心思细腻、守成有余,却不适合眼下乱局。这位灰狗,就是我给李清找的替代品。”

颜青鸿眼神一亮一眯、随即仔细打量着那个没展露出任何才华的灰狗,歪着脑袋思量了起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灰狗也结束了自己的喷泉表演;万长宁轻轻吹干账目上的墨迹,若有所思的活动起了僵硬的脖子:

“弄完了,这本帐目……很有意思……”

沈归和颜青鸿二人,看着那三大本账目,谁都没兴趣伸手取阅;待灰狗战战兢兢地附属了其中关键所在,颜青鸿也开始逐渐产生了朦胧的猜想……

就在东暖阁中的四人、各怀心事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男子声音:

“末将方钧平,有紧急下情回禀。”

“欠赌债的来了?进来吧。”

75.炖祖宗

方钧平与沈归那一伙目无君上的“奸臣”既然不同,他按部就班的履行了所有礼节规矩之后,这才开始禀报起了情况:

“陛下,方才兵部收到了镇国公的“紧急奏报”。据奏报上所说,三日之前,镇国公已然回到锦城统军戍边;至今为止,东海关以东仍是一片海晏河清,还请陛下放心。另外,还有一封私信,随奏报一起送抵兵部;封皮上写明,收信人乃是……幽北中山王,沈归。”

说完之后,方钧平从甲胄中取出一封奏报与一封信笺,高高捧过头顶;颜青鸿看了一眼那封私信,又好奇的打量着沈归;后者则随意接过信笺撕开封皮,反手递给了颜青鸿:

“眼睛疼,念予本王来听。”

颜青鸿撇了撇嘴,快速通读了一遍,双目迅速睁大,使劲拍了下桌子:

“好!沈归你真是神了!这都能让你算到?要不然封你当个国师算了,肯定可以护佑幽北国祚绵长……”

“老子正职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本就是半个国师,还用你封?大黑熊在信上说什么了?”

“你让他跟的那个茶店小二,他不但跟到了,还顺手剿灭了一个华神教分坛,并抓捕贼酋一人。然而抓捕过程中出了意外,贼酋受了不轻的伤,已遣人送往河中大街的回春医馆……哎?不就是李乐安的医馆吗?”

沈归闻言皱了皱眉,取来信笺仔细读了几遍之后,略带不悦的说道:

“这事耽搁了不是一两天,大黑熊肯定知道军情如火的道理……士安,让兵部彻查此事,先把负责传递奏报的驿卒下狱审讯……算了,还是交给我吧。另外点二十位出挑的御林军劲卒,护送陛下微服出城,我们得去乐安那里走上一遭。”

正如沈归所说,颜重武的奏折被“意外”迁延数日,的确是件有违常理的事。不过无论情况如何,先把驿卒控制住,顺藤摸瓜准是没错的。另外最近几日,李乐安与颜书倾这两个小妮子,每日也早出晚归,根本不见踪影。三人虽同住于一个屋檐之下,但彼此都忙着自己的事,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路之上,作为“退役”的浪荡公子哥,现任的好皇帝、好夫君、准父亲,终于得闲出宫的颜青鸿,竟苦口婆心的对沈归讲起了男女情爱之事:

“我就奇了怪了,像你的脑袋那么精明,天上的事明白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道,可为何在男女之事上,竟会如此糊涂呢!咱俩当年逛青楼酒肆的时候,你不是还挺能耐的吗?能喝能嘬,能唱能摸的……”

“家庭生活和业余爱好,能混为一谈吗?”

“可你现在也没成家啊!奇怪了,我横看竖看,你也不像是个谨守礼教的卫道士啊?要不要我这个兴平皇帝给你指婚,唱一出“游龙戏双凤”啊?”

“你自己的腿都被打断了,还有心思替人家做拐呢?我听说你纳的那个妃子,已经在冷宫里住了大半年、把俩眼睛都给哭瞎了?”

“……你那义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呛了火,她可真敢抄家伙刺王杀驾啊!”

颜青鸿自从坐上了龙椅之后,就很少再有出宫游玩的机会了。今日离开了宫门,以往洒脱的性子也仿佛回到了身上,一路上谈性甚佳,絮絮叨叨的给沈归普及起了应该如何为人夫婿。

车程很短,可沈归也被他烦出了拔剑刺驾的心。

回春医馆的小伙计大黄,如今已经成了坐前堂的先生。君臣二人迈步进屋之时,胖乎乎的大黄先生,正在给一位脸盘浮肿的大娘诊脉。耳听有脚步声进屋、他连眼皮都没抬,低着头呵斥了一声:

“出去!按号牌接诊!”

颜青鸿看着已经颇有神医架势的大黄,低声对沈归说道:

“这小胖子,看起来好像比孙老二靠谱多了……”

“喜欢?那你一会自己跟乐安说去。不过此事无论成败、以后都要格外注意饮食用水……”

大黄眉头紧皱,抬头看了看二位幽北顶尖贵客,仍然用着冷峻的口吻呵斥道:

“师父在后堂,别在这耽误我替病患诊病。”

君臣二人灰溜溜的走进了后堂,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大号的木架子;架子下吊着一个药浴用的瓦缸;缸下燃着一小团火堆,看起来非常令人迷惑。

颜青鸿看着缸口露出的银发病患,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十分忧虑的对沈归说道:

“要不然你和书卿的事,还是先缓一缓吧?我万没想到,乐安竟然开始炖人了……”

“这是药浴,给他吊命用的。如果吃肉的话,他这把年纪也实在太柴了!”

李乐安端着一个药钵走出了后堂,一边回着颜青鸿的话,一边有节奏地发出“咚咚咚”的音阶。她慢慢走到药缸旁边,停下了药杵之后,伸出指甲挑了一点枝叶,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之后,便回身添上了半碗药酒,便一股脑地倒入了瓦缸之中。

颜青鸿更紧张了,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用肩头撞了撞沈归:

“瞧见了吗?她这是在调咸淡滋味呢……”

“陛下,有心思说我、还不如赶紧的哭一嗓子;你祖爷爷可就剩下半口气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李乐安的语气。像足了嘴巴阴毒至极的沈归。颜青鸿此时也好奇的扭过了头来,看着缸里那位“银发食材”说道:

“我祖爷爷?什么意思?”

李乐安伸手撩开缸中人的银发,扯着一缕头发向上扬起了脸庞;颜青鸿和沈归定睛一看,同时大吃一惊:此人竟是前任宗族府的大族长——颜久宁!

论及族中辈分,还真就是兴平皇帝的祖爷爷……

“多日未见,老族长竟病成了这般田地!不过以他的年纪来说,倒也不算夭折了……乐安啊,能救就尽量救,救不了的话也无须自责,毕竟天命不可违嘛。”

沈归对他伸出大拇指,称赞了一句“孝子”,随后便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了颜久宁的伤情。李乐安摇着蒲扇、小心翼翼地扇拢着缸下的火堆,语气淡然的“介绍”起来:

“鼻梁断了、肋骨断了、胯骨断了、腿骨断了……不过牙倒是提前掉光了,算是免去一劫。以后别给我往回揽这种活,浪费了多少好药你知道吗?”

“老年人嘛,骨头难免受不住力。而且那颜重武下手也太狠了!用了多少药材,加五成价码报给内务府。哦对了,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啊?”

“取决于你需要他活多久。这位颜老族长,现在就是华江里的鲥鱼,出水就死。你要是不信的话,就给他捞出来试试,反正这位老祖宗既不姓沈、也不姓李……”

“你还挺幽默的……叫醒他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想看看这位老祖宗,想不想给自己下辈子攒点阴德。”

说完之后,两位外行人,便等着欣赏回春圣手的独门医术;然而李乐安却抄起的桶里的水瓢,一瓢凉水直接泼上了颜老祖的头顶……

颜青鸿轻咳了一声,捂住口鼻小声嘟囔着:

“要不然,我还是考虑考虑和亲的事吧……嫁的虽然远了一些,但书卿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李乐安冷笑一声:

“呵,君王无戏言,小女子谢过陛下隆恩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颜久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虽然他受的都是些皮肉外伤,但由于年纪实在太大,体内的生命力已经彻底枯竭,即便没有受到重伤,恐怕也命不久长了。

一瓢凉水兜头泼下,颜久宁也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待回过神来之后,他竟然疯狂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发出了毫无意义的音阶……

颜青鸿急忙开口提醒:

“醒了醒了!可别让他从缸里蹦出来!”

李乐安冷笑一声:

“不用担心,腿断了,站都站不起来;而且我已经提前用葡萄藤,把他没断的关节也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心还挺细的啊……”

沈归没理会二人,自顾自的走上前去,附耳贴上了颜久宁的嘴边:

“幽北潜入了多少华神教徒?与你接头的上家是谁?宗族府里还有干净人吗?”

“……嗬啊……嗬啊……”

沈归听着他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气声皱了皱眉,根本猜不出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而李乐安此时也扭回头来,重新向缸里填注了几味剧毒之药,随后又郑重地向颜青鸿解释道: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用药落方也就无需顾忌了。”

颜青鸿也收敛了嬉闹的神色,沉默的点了点头,没在多说什么。

沈归等了一会,颜久宁仍然没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阶,于是他伸出右手,直接抚上颜久宁的顶心;片刻之后,颜久宁惨白的脸色重新焕发生机,眼神也从浑浊变为清澈,开口字正腔圆的说出了三个字:

“差一口!”

沈归回身取来了一盏温茶,轻轻递到对方嘴边;可恢复了神采的颜久宁,却用下颌使劲儿撞翻了茶碗,口中再次大喝一声:

“就差一口哇!!!”

沈归闻言面色一喜,回头对颜青鸿说道:

“快!让灰狗尽快找来一套服烟的工具!”

“服烟?”

“笨死了!阿芙蓉膏,烟灯烟枪!”

76.老鼠拉木锨

自从谛听被颜青鸿与沈归二人合力、共同驱逐出了幽北大地之后;至少在街面上来说,想找齐一套服烟的工具,根本就不是多给银子的事。不过这猫有猫路、狗有狗洞,旁的人或许摸不到庙门;但对于灰狗这样的江湖人来说,只要他看得起你、手里的银子也宽裕,几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不到半刻钟的时辰,灰狗手下的几个弟兄,便搬来了三个小木匣,高中低档次的烟具一应俱全。就凭灰狗这份出色的办事效率、与周到细腻的心思,也让颜青鸿暗自记在了心上。

一见“救命灵药”送到,沈归按在颜久宁头上的手,总算是放了下来:

“灰狗,给颜老祖烧一泡烟。”

“草民该死,实不善此道。”

沈归奇怪的回头盯了他好久,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的诨号叫做灰狗,那你认识一个叫黑狗的南康人吗?”

“黑狗不是个生僻名,江湖上也有很多只黑狗;不过草民却是一只看家狗,平生从未踏出幽北半步,对于南康的同道中人,自然也不太清楚的。当然,王爷如果有吩咐的话,草民也能托江湖上专跑外线的朋友,仔细打听一番。”

“……那倒是不必,我也就随口一问罢了。”

“还差一口啊……”

就在他们聊闲话的时候,半昏半睡的颜久宁,喉咙里再次挤出一声呻吟;沈归急忙取来烟具,借着他药缸下的柴火,侍弄起了那本该是用于镇痛止咳的救命良药。

“颜老祖啊,沈某上一遭伺候旁人服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个人在临死之前,还给我留了一笔天大的富贵作为报酬;而今日沈归硬着头皮重操旧业,自不是为了金银之物,只为讨您老人家的几句心里话而已。”

说完之后,黑硬的阿芙蓉膏已然熏软,沈归把填好的烟枪在颜久宁面前一晃,又将烟嘴塞进了他的嘴里;待对方刚吸半口、便立刻又抽了出来:

“这是灰狗专程寻来的货色,味道如何?”

“好!好!再来……快!再给我闷上一口!”

“好说,但我想知道,你是何时与华神教互相勾结的呢?”

“华神教?你说的是那群傻子吧?老夫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说完了!来一口,快来一口啊!”

“没关系?那又为何会被颜重武当场擒获、还搞成了今日这步田地?”

“他们只是谛听给我派来的奴才而已!老夫是何等身份,焉能与……嗬呀!难受啊!我已经都说了,你该给我一口的!沈归我求求你了,这劲道马上过去了……”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想,伸手又赏了他一口;同时还对李乐安挥了挥手:

“乐安,这东西闻久了会要人命的!关门开窗,你们都出去吧。”

李乐安手脚麻利的推开了窗子,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带着胭脂香气的五层棉布口罩,仔细套在了沈归脸上:

“按你的说法缝的,先替我试试效果吧。”

说完之后,她便带着这群闲杂人等,退出了后院正堂。

颜久宁是一头成了仙的老狐狸!别以为宗族府不是什么实权衙门,日子就能过的安乐祥和!那些名门望族家里的恩怨纠缠,比起一个小国来也不遑多让。既然颜久宁能稳坐族长之位多年,就定然不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糊涂虫。

他身处漩涡中心、多年来却一步都未曾踏错;单凭这一点,那就比沈归之前的所有对手都更加老辣、经验也更加丰富,养气的功夫也足够炉火纯青。

然而再精明的老狐狸,沾上了阿芙蓉膏这种东西,也会变成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这东西的阴毒之处,沈归清楚,谛听也同样清楚;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种老手段,来彻底控制颜久宁。

如今看来,此举不但效果极佳,而且隐蔽性也更强!

任凭他颜久宁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八风不透、可只要沾上了这口嗜好,那么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破麻袋片,认人宰割。今日,沈归只凭着一杆小小的烟枪,便将他肚子里的藏货掏了一个干干净净。

纵使这诸子百家、漫天神佛、在华禹大陆上呈现出了百花齐放之势;但越是偏远贫瘠的蛮荒地区,百姓的思想也就越是保守固执;至少在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萨满教的群众基础,还是牢不可破的。

所以华神教潜入幽北三路,就不可能是为了发展信徒而来。去掉了一个错误答案,结果也就昭然若揭了。毫无疑问,华神教的矛头,直指中山路战场。

颜久宁与谛听纠缠不清这件事,无论是颜青鸿还是万长宁、早就是心知肚明的事了。水至清则无鱼,自打幽北三路改元兴平之后,宗族府实力也被一扫而空,几乎沦为了一个“皇亲联谊会”。对于如今的宗族府来说,慢性死亡的下场早已注定,犹如颜久宁日渐衰老的身体一样,全都无力回天。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颜久宁为了维持自己的稳固地位也好、放不下对于金银的执念也罢,与谛听暗中勾结、牟求私利,也不值得颜青鸿妄动干戈。

按照原本的步骤来说,只要颜久宁一死,颜青鸿立刻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宗族府彻底打散、从奉京城驱逐出去。失去了颜久宁这个主心骨坐镇中军,剩下那些没出息的皇族子侄,想要争出一个沐猴而冠的机会来,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光景。

皆时,幽北大势早已定盘,再也没有倒转昆仑的余地了。

不过,站在谛听的角度来看,这事可就透着一股邪气了。

有了阿芙蓉膏开道,颜久宁的精明老道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可他的年纪实在太大,随时可能会突然毙命;再者说来,宗族府的颜家子侄无数,但由于极其富足的生活环境所致,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是那些只知飞鹰走犬、纵情风月的浪荡公子;或许他们当中能出几个诗人才子、也可能养出几位丹青妙笔,但往后数上三辈,也没有人能顶替颜久宁的位置。

如此不稳定的一笔“投资”,根本就不是谛听常用手段;那么谛听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没想到,沈归才刚刚走出堂屋大门,便寻到了问题的答案:

“沈归,这剪除宗族府的事你就揽下来吧?眼下瓜还未熟、蒂已先落;火候未到,又几乎涉及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实在是牵连甚重。我方才想了一下,这事无论交给谁,都容易留下无穷后患,我也实在无人可用了。另外,北燕平叛大军退出了禹河岸边,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黑熊虽勇冠三军、深谙阵前用兵之道;但谋略与心计方面却有所欠缺,实在令我放心不下。如果士安的腿脚无恙,他还能替你分忧……哦对了,还有中山路的战情……”

颜青鸿见沈归面色凝重,也收起了继续闲话的心情。说到底,他也是个赶鸭子上架,初登大宝的新君;手下的官员,不是拔苗助长的新丁,就是维持朝堂正常运转太子余党;让他们勾心斗角、党同伐异自然不是问题;可上了战场能有几分能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其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新锐,颜青鸿也不敢用这场灭国战,去验证新人的成色啊!

幽北国事已然如此复杂,沈归自己又背着一大筐的麻烦,眼下又自认命不久长,犹如一团乱麻堵住了心窍,整个人都燥如焦炭……

等等!命不久长!

沈归听到颜青鸿絮絮叨叨的求援之后,立刻就被点醒了神!如果自己身体无恙,那么这些事情虽然杂乱无章,但耐下心来、捋顺着脉络小心整理,也不过是花些时间的问题罢了;可如果真如宋行舟所言,自己大限已至的话……

那么颜久宁这一笔看似亏本的买卖,还真就扭亏为盈了!

如何对付沈归这样头脑聪颖,好奇心重、又同时命不久长之人呢?很简单,凡心思缜密,心中忧虑必重;给他制造出海量的难题、拖垮耗光对方的余日即可。

如此想来的话,欲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意外的选择了漠北军最不擅长的攻城拔寨,稳扎稳打的进军方略,就真的只是被自己诡计多端的印象,吓破了胆子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沈归立刻对颜青鸿摇了摇头:

“这些事我做不了,拔掉宗族府这根钉子的事,你可以交给李清去办;锦城的情势虽然危急,但等到秦军的黑甲军踏入蓟州、我们幽北再做准备不迟;另外,还可以遣使臣、前往北燕与漠北西盟部族,争取与其达成战略同盟……算了,眼下最着急的不是我们,还是等他们找上门来再谈,也好争取主动态势。一会我给你荐一个人,可以作为所有对外谈判的主要决策人。”

沈归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颜青鸿听得是连连点头:

“好,一会你叫他拿着你的印鉴,直入东暖阁即可。另外我看这灰狗确实不错,用至尊赌坊代替清泉茶社的事,我也没什么意见。”

“战时的权宜之计罢了,李清远比他稳重许多。待日后天下承平,你也可以重新换将,到时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今日我给你荐了两个人才,你也该还我一礼吧?”

颜青鸿听完沈归的话,扭头看了一眼其貌不扬的灰狗,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可能要亏本……

“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方钧平。”

“不可能!我颜青鸿好歹也是个皇帝,皇城哪能开空门啊?”

“看门的将军,你随便找谁不行?方钧平放在你这,实在是浪费人才。而且即便真到了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幽北大势已去,有他没他,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吗?再者说来,这笔生意好歹也是二换一,你又不亏本!”

颜青鸿歪着脑袋思量了半晌,发现沈归说的句句在理,心思也就开始活动了起来:

“那我也得先听听,与外邦使臣谈判的人才,到底是谁啊?”

“你认识啊!齐返。”

“那个小胖子?”

“对啊,按份量算的话,你赚的就更多了!”

77.有序撤军

北燕平叛军的主帅——巨灵侯许荣桓,意外被刺身亡;中路大军外加五路偏军,立刻就成了一伙群龙无首的盲兵乱兵。好在军师郑谦郑谦之,还颇有几分担当,敢于站出来力挽狂澜。尽管他的威望不高、声名不显,但凭着巨灵侯留下的亲笔手书,仍赢得了亲卫营将士们的拥戴。之后,他又凭着许荣桓留下的调兵虎符,逾权指挥正死掐禹河沿岸的另五路平叛大军,命他们暂且让出禹河渡口、全军即刻调转、向河东城退去。

这次为了迅速整合凌乱不堪的军心,郑军师选择了铤而走险、无旨调兵,心中也做好了被押解回京、问罪斩首的下场。郑先生原本只是礼部一名不起眼的小吏,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上阵镀金的机会,据说还是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巨灵侯亲自入宫面圣,向天佑帝点名道姓讨回来的助手。

这对文武搭子一见面,巨灵侯就给他交了一个实底:他之所以会犯下阵前点员的臣者大忌,乃是受到了王放王右丞的点拨。

王左丞其人、虽然看似狂放不羁;但说起观人识才的本领,绝不会弱于他的老对手蔡熹。许荣桓虽是一个外貌与性格不符的精细人,但根上也是个武夫性子,一旦在战场上杀的血气涌上了头,就很难再从全局上考量战局走向;因此,王放才给他搭配了一个冷静机敏的文士,作为搭档副手。

像郑谦这种毫不起眼的小官,燕京城里没有以前有八百,为何独有他能入得了王左丞的法眼呢?原因其实很单纯:二人同出一脉,都是儒林学派的门下弟子。

换句话说,如果郑谦是儒府学派出身,他也决不会人到中年,仍然一员闲官;也同样不会有今日两军阵前的这份担当!在那些儒府学派的传统文官的眼中,无论是几十万平叛军士、还是北燕万千百姓,都抵不过传统礼教规矩,来的更加重要。一日等不来陛下的圣旨,他们为人臣子者就只能原地待命,这既是朝廷法度,也是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诚然,这种极其愚蠢的做法,可能会招致无尽的溃败;但理当承担责任的主官,却不会因此而漏出任何马脚!细数历代君王,有谁敢开这“无旨调军”的禁令呢?不做,虽然会被陛下认定为无能庸碌之辈,但也同样不会因此而掉脑袋!

如果把这样一位传统文官充作军师,派至许荣桓帐下的话,那简直是自找将帅不和的大麻烦;当然,这也是王放与蔡熹两位丞相,最大的不同之处。

清晨时分,风势正好。最后一船秦军辅兵,也踏上了风陵古渡的土地。至此,二十万黑甲秦军、莫名其妙的破开了僵局,全军士气大涨,每个人都仿佛一把绷紧了弦的长弓,身上较足了劲道,恨不得立刻就与敌军展开一场浴血厮杀。

前任长安城知府、现任的秦军军师汪宜,清点了最后一船人员与物资之后,便拿起了一块干馍,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待他舔干净了手指上的面渣之后,已然站在了大将军陈子陵的身边:

“禀陈大帅,三军已尽数渡过禹河东岸!此次渡河行军,共计折损两艘渡船,船资抚恤均已赔付清楚,损失尚可接受。按照地图标注的方位来看,今日咱们最好在风陵古渡安营下寨。不过,两地相距仅不足十里,是否吩咐民夫埋锅造饭,让将士们报餐一顿热食之后、再进驻风陵县?”

陈子陵原本是周长风的贴身侍卫长,如今秦王得道,他也鸡犬升天,成了统领二十万黑甲秦军的大帅。对与用兵布阵之道,他虽不是两眼一抹黑的外行人,但统领二十万大军这种规模,仍然还是平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在汪知县乃是周长风暗藏多年的杀手锏,无论是点兵布阵还是算账管家,全都难不住这位知县大人。有了他的悉心辅助,陈子陵这员沙场新将,才敢硬着头皮抗下这副千钧重担。

“汪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也曾反复思量渡河之后、我等下一步的进军方略。的确,附近方圆百里,仅有风陵古渡一个宿头,可以容纳二十万大军在此歇息;然学生始终不信、汪先生如此大才之人,就没想过北燕军无端后撤,其中有何蹊跷之处吗?当然,学生也不是怀疑风陵古渡有敌军埋伏,而是不愿意坐视战机流逝。”

汪宜听到这里,心知以陈子陵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急于立功傍身;所以,他沉吟了半晌之后,抽出了腰囊斜插的一封皮卷,二人详细谋划了起来。

另外一边,久唤未至的第六路大军,终于在郑谦的亲自相请之下,缓缓拔营起寨。第六路平叛军的统兵大将,名叫毛康,乃是北燕军中有名的憨厚人,也是南泉禅宗的一名俗家弟子。

郑谦在发往第六军的调兵令上,印的是许荣桓那半阙虎符;所以毛康即便听从了这道军令行事,日后也可以推脱战情传递不甚通达,不知此令乃是假于他人之手,将责任一股脑都推在心生死意的郑谦身上。

没了后顾之忧,以毛康经验之老辣,自然可以体会到郑军师一片公心;然而事情的后续,却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起来。

郑军师伪造军令、全军理应拔营后撤,后队也就改为了前队。毛康麾下的第六军,也理应变为大军先锋,但他竟磨蹭了许久都没有拔营撤军的迹象;最后还是郑军师亲自赶来监军,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率军后撤。

郑谦面色阴沉、与二十名护卫走在队尾;耳边听着毛康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难处,脑中已然乱成了一团麻线。

郑谦本以为自己此行,只是来给巨灵侯当个管家;可没想到眼下一阵未见,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竟陡然成了平叛大军的头面人物!这四十万大军,不但是天佑帝的家底子,更可能是整个北燕王朝唯一的可战之兵!由于肩上的责任实在过于重大,眼下的郑谦,嘴边都被虚火烧出了四五个大泡!

“毛将军,眼下战情紧急,谁是谁非、日后自然交由陛下定夺,你也无需跟我一个犯官言讲许多!郑某只说一点,若你还念着侯爷当年的提携之恩、战场上的救命之情、就立刻加快退军的步伐,最好是立刻抛弃粮草辎重,大军全速疾行。”

“军师大人您的一片心思,将士们都看在眼里!日后陛下若是问起来,我老毛拍着胸脯替您作证!不过说到用兵打仗嘛……您刚才说的可都是外行话,哈哈!您说说看,这粮食和辎重是什么呀?那是军心士气、是将士们的命!没了粮草,将士们和战马吃什么过活?没了辎重,连一根羽箭、一把替换的战刀都找不不出来,又拿什么抵挡敌人呢?加快行军速度,追上中军队尾,咱第六军的将士们咬着牙努把力气,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你让末将抛弃辎重的话,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这一番话说的是入情入理,就算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恐怕也挑不出他毛康的问题来。

“可是……哎,也罢!我郑谦只是区区一介腐儒,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更不知兵家之事;眼下我话已说尽,你和你的兄弟们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郑谦朝着身后的二十名亲卫营弟兄一招手:

“咱们走!”

就在郑军师打算离开此地、追上中军队列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贼军休逃!你家刘爷爷来也!”

郑谦立刻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天边已然卷起了漫天尘烟;一队看不清数目的黑甲秦军、正全力催动着胯下战马,朝着己方狂奔而来;为首一员将令,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西域战马,右臂奋力挥舞着一杆狼牙棒,正朝着末尾的第六军大声叫阵。

“敌军骑兵来袭!快,辅兵安放拒马、盾兵结阵!毛康!指挥你的弟兄们迎战敌军。”

郑军师是个胸有丘壑、腹藏万卷的读书人,自然在史家经卷上,领教过秦地男儿的厉害之处。敌军次来追击,本就携“大胜之势”,兵锋正劲;反观己方主将许荣桓遇刺而亡,士气军心已然无比低落,眼下战局也已经十分明朗了:若是被这群黑甲铁骑冲散了阵型,损失绝对会大到无可估量的地步。

毛康此时也慌了手脚,但他毕竟也是一员沙场老将,知道秦军骑兵乃是顺着车轮印追杀而来,跑是肯定跑不了的!索性己方还有人数优势,与秦军消耗一阵,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次郑谦的指挥方法,自己则跳上了战马,紧握着长枪,思思盯着远处那条杀机凛然的“黄龙”……

情急之下,郑军师想出的应敌手段,已然非常得当了;但他毕竟也是个文官,没有从军的经验;既高看了北燕辅兵,构建拒马工事的速度、也小看了秦军胯下西域战马的短途脚力。

西域战马,虽不善长途奔袭、但臀背肌肉结实有力,爆发力异常出色,短途冲阵乃是当仁不让的顶尖马种;最难能可贵的是,西域战马的四条马腿,要比漠北马长出半截有余,看起来非常潇洒美观。

大长腿的好处,不仅仅只有观赏性这么简单;接下来,毛亮腿长的西域战马,就给第六军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78.血战风陵渡

北燕军的拒马,乃是按照漠北战马的高度为基础,批量制造的常备军械。这种勉强达到成年男子胸口的拒马,对于天生长着四只“小短腿”的草原马种而言,自然是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然而秦军胯下战马、却都是身高腿长的西域血种,这种偷工减料的玩意儿,根本就够不成任何威胁。

战马与驽马最大的区别,就是战马不畏与敌军对冲、也不惧火光与噪音的袭扰;而且自己亲手驯熟之后、还可以与人心灵相通,互相配合作战;它们能牢记骑手发出的不同口令、准确理解缰绳的抖动方式,并迅速做出最正确的战术动作来。

当然,这些能力还只是西域马的附加优势;腿长步子大、出众的冲刺与跳跃能力,才是它身价高昂的根本原因。

这种规格矮小的简配拒马,才仅仅铺设了六架;那位拎着狼牙长锤冲阵的“刘爷爷”,便依然拍马杀至阵前!他轻蔑的看着前方那不堪的矮小拒马、双脚夹紧马腹、手中缰绳向后一勒一松、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便迅速四蹄腾空、潇洒自如地跃过了草草构筑的防御阵线。!

“喝!杀!”

秦军刘姓将领一马当先、跃入敌阵,那潇洒无比的落地动作、也给本就低至冰点的北燕军士气、带来了足以致命的二次打击!毛康作为统军大将,眼见敌将跃入阵中,便只能一个片腿翻身上马、挺动大枪上前迎战:

“长弓队迅速后撤,暂时混入中军弓队编制;枪兵、近卫营的爷们,瞅准了老子的盔头!跟着我一起把这群不记恩情的白眼狼,杀出一个人仰马翻!”

只见敌将跃入人群之中,立刻将掌中狼牙长锤抡了一个左右翻飞!直杀得拥挤在队尾辅兵与民夫哭爹喊娘,瞬间就清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军师郑谦眼见敌将跃阵而来、急的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他本想带着中军护卫营上前应敌,可却反被二十名巨灵侯的铁杆心腹死死向阻,并半拖半拽地朝着反方向押去。

“别拉着我呀,理应阵前杀敌才是!秦军才刚刚渡河,立足未稳;此次追杀不过就是个形式,能来多少追兵?咱们有这么多的兄弟,怕的又是什么呢!你们怕死就让我去,把战刀给我啊!”

眼看着郑谦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敌军骑兵冲阵竟然失去了理智,直喊得是声嘶力竭,甚至还要亲自上阵应敌;这二十位近卫营将士在倍感敬佩之余,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谦四肢纤细、肚子微隆,显然就是个儒生模子,与王左丞那种文武双全的儒帅,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就他那副连水桶都挑不起来的小身板,就算是拎着家伙冲上去,不也是给敌将送战功的赔钱货吗?

“军师军师!您别这样,弟兄们都知道您手上那点本事,这又是何苦来哉?自古为官,便是文死谏、武死战;此时动起手来,您根本就帮不上忙;应该稳坐中军,指挥大军安全撤入河东城,这才是报效陛下天恩的正路啊!”

“你们懂个屁啊!我回京就是一死,还不如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果,兴许还能给家人老小留下一条生路啊!放开我!”

就在众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毛康已然与刘姓敌将马头相对……

“带军师先走!”

毛康声嘶力竭的大喝一声,借着顺便提起来的劲道,掌中大枪犹如乌龙抱柱一般、紧紧贴着敌将捅来的狼牙长锤、直刺对方心窝而去!二马错镫一瞬间、毛康双手稳稳架住枪杆、上半身则施展了一个倒卧铁板桥、勘堪让过了正面刺来的那杆狼牙长锤!

“哎?”

二将初次错马而过、刘将军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叹!方才交手一合、自己护心镜便被毛康的枪尖挑飞了一串火星!而自己的那杆狼牙锤,却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挨上!

二将交换站位之后,同时勒缰调转马头,两双战役高昂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看你其貌不扬,没想到身手还挺不错啊!刘爷爷锤下从不死无名之鬼,来将通名!”

毛康听到这话、立刻翻出了一个白眼!什么锤下不死无名之鬼!这刘姓敌将说的好听罢了!刚才第一次交手,出的分明也是杀招,却为何没问过某家的姓名!要是自己的当不来、给他留下了一个“开门红”,难道就不是无名鬼吗?

分明是拖延时间,多说无益!

“呵,爷爷我没你那么多的规矩!待你成了枪下亡魂之后,自去找地下的阎王老爷,问来仇家性命便是!”

说完之后,毛康再次拍马迎上敌将!二次交手,双方的冲刺距离与空间都不甚充足;所以这次的战斗方式,也就从错马冲锋、变成了更加危险的近身马战!

论及个人的武艺修为、身体素质、包括战场经验,毛康的水准都要在敌将之上。毕竟北燕王朝的战将,大多都是南泉禅宗代培的俗家弟子;即便没教过几手真本领,可靠着汗水精力打熬出来的身体素质与反射神经,却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

反观秦军先锋大将刘勇,仅从初次交手就漏了底子:他显然是从底层士卒当中脱颖而出的一员悍将!尽管颇有几分蛮力傍身,但他施展出来的锤招,就只是自己总结出来的一套经验惯性而已,根本一文不值。初次二将错马交手一合,若不是凭着胸口的精铁护心镜之坚;此时秦军的先锋大将刘勇,只怕已经化作毛康枪下的一缕冤魂了!

如今两匹马头相对、顺时针的转起了圈子来!而马背上的二将,也把手中兵刃抡了一个上下翻飞,乒乒乓乓打的甚是热闹好看。虽然从真实本领来看,毛康占据着绝对的上风;然而刘勇的甲胄乃是熟皮打造,质地十分优良、光是厚厚的甲片、便叠了足有三层!毛康的枪尖虽然锐利,但还要先挑飞所有护身甲页,才能伤及敌将皮肉,只怕也并非是一时之功!

再者说来,北燕王朝历来缺马,足够战马水准的顶级良驹、更是千金难求!如今二马对头相交,刘勇胯下的西域马,竟比毛康的漠北种高出大半个身子!刘勇居高临下便于发力,又仗着甲胄之坚、与一腔悍勇热血,还真就暂时绊住了心乱如麻的毛将军!

追杀之军,与退避之兵,在心气上就差了一层天去!别看毛康在与刘勇斗将的时候,占据了实力上的绝对优势;但平叛军的将士们,却没有自家将军那么出色的身手!而秦军本就是为了追杀建功而来,再加上此行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有着绝对安全的一条退路,自然士气大涨、战意正酣!

平叛军的将士们,由于近几日的连番打击,士气与作战欲望早就降至了冰点;如今眼见敌军骑着高头大马跃入阵中,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珠、也暗藏着凛凛杀机;从头上到脚下,那一袭不惜工本的甲胄,更隐隐有暗光涌动,看上去知道此物绝非凡品!

这哪里是叛军的编制?放在任何一家,都绝对是王牌之中的王牌。

实力悬殊过大的情况下,握刀手也开始色色发抖,迎战敌人的念头、也开始反复摇摆不定!他们也就是天佑帝暗藏多年的一支雄兵,暂时还能稳住阵脚、没上演那种一哄而散的大溃败;不过,哀嚎与呼痛之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更加悲凉凄厉……

想必放下兵刃、举手投降,也在不远的前方了。

毛康心里清楚,一旦等呻吟声连了成片,那么第六军的五万人马,也就彻底成了秦军砧板上的鱼肉,再无回天之力了。

“平叛军的弟兄们,都看我的!”

毛康大喝一声吸引了目光,手中大枪一抖,竟凭空闪出了三四道枪尖虚影,直奔刘勇的上、中、下三路同时刺去!

眼见败相已初见端倪、毛康也顾不上藏拙,开始挥霍体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如此变化,也将刚刚适应的刘勇,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也知敌将的实力,要远在自己之上;但好在对手心中牵挂甚多,根本无法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与自己的厮杀之上!如此一来,自己才能勉强支应,没有多添伤痕。

可如今人家咬了牙发了狠,掏出了看家的本事!眼前这三四道枪影,究竟哪是真哪是假?一时之间,刘勇也无法做出决断……

既然看不透,那就索性不看了!

刘勇双手高高扬起狼牙长锤,直奔敌将的头顶砸下!他是想仗着自己的甲胄之坚、与看起来仿佛农夫一般憨厚的敌将拼命!哪怕是用身负重伤的代价、换敌将一命,这么首战的头功,也算是姓了刘勇的刘字!

“搞得还挺花哨……给老子开!”

眼见敌将把那柄布满尖刺的长锤高举过顶、毛康也狠狠咬破了舌尖,集中精神之下、用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招“白蛇入洞”!

刘勇只觉眼前一花,依然逼近面门、胸口、小腹的的三道枪尖,竟瞬间全都不见了踪影!低头再看,只见对手那枚闪烁着寒芒的枪头,竟仿佛蛇信那般隐蔽灵巧,迅速越过了自己举锤上扬的双手,直奔咽喉钻来!

笨把势与练家子的根本区别,在此时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刘勇的生路很简单,与毛康一样,化解自己的下砸劲道之后,仰卧躺在马背上、让过这自下而上的一击便是!

可惜的是,他的速度或许不慢,但也绝不会快过毛康!

79.一剑西来

枪尖越过刘勇的双手直抵喉尖,根本来不及化解运实劲道的他,就只能眼看着落得个一枪穿喉的下场。

而第六军将士们,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也因自家将军这迅如闪电般的一枪、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然而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冠上,一名做樵夫打扮的汉子轻轻咳了一声,旁边一位白衣胜雪、五官端正的青年男子,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刘勇感觉到护颈甲页传来的压迫感、颓然闭目等死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

“萤火之光、怎敢于日月争辉?破!”

刘勇闻言立即睁开双眼、只见有位一袭白衣的青年男子、已然挡在了自己身前;而在他的对面,也有一道血柱腾空而起!

这位男子名叫庄岱岩,乃是凌云剑派的少宗主,一手西山飞鸿剑技艺精湛,自幼便得其父真传,是凌云剑派的全部未来;而之前嵌入登州城望海楼墙中的“空翻小二哥”,也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的父亲庄凌云,多年以来苦修不缀,然武道修为却始终未得寸进;眼下,他老人家已萌生退意,想要在临终之前闭一次死关,以置之死地的方式寻求突破。好在庄岱岩也到了可以担当重任的年纪、唯独少了一些火候经验而已。于是,他便把膝下独子放下了山,也好在这天下大乱的泥塘之中、搏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声名与功绩。

凌云剑派的剑法路数,都是由庄凌云自行编纂而成;所以这位大少爷庄岱岩,与那位猴妖附体的小二哥一样,御剑招式施展出来,全都是凌空翻滚的成套武打动作,外观潇洒至极,杀伤力却着实一般。

不过用来对付这些厮杀汉的话,凌云剑派的剑法还是足堪大用的!

今日,还是少宗主庄岱岩第一次下山。他望着眼前那片刀枪如林、人喊马嘶的杀人战场,初时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可只待离近了一些、捕捉到了毛康眼中的错愕与惊讶之后,虚荣心也立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记“弯月过西山”使出,庄少宗主只觉得自己的武学修为,竟达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深境界!实战的感觉的确令人欣喜,他只觉得身体臂膀、与手中三尺长剑、仿佛已然融为一体!剑刃扫过敌将的脖颈之时,竟连半分阻滞都未曾感受到!仿佛是菜刀切豆腐一般、轻柔无比地便取割开了敌将的熟皮护颈、顺便带走了那颗斗大的首级!

庄少宗主身穿一袭白衣,本就在秦军的黑甲阵中极其显眼;如今又仿佛谪仙一般潇洒、举重若轻的一剑斩下了毛康首级!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的勇武英姿,立刻激起了性格豪爽的秦军将士一片交口称赞!

初出茅庐便被奉为英雄的庄少主,立刻迷上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将初次杀人的茫然与恐惧,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正常来说,初次见血的少年侠客,观念与情绪都会受到极大冲击、并因此也会产生一次心境上的蜕变。而庄少主初次杀人见血之后,享受了众星捧月的美妙,也顺带迷恋上了血液的味道。在自己的剑刃割下了毛康首级的那一霎那,庄岱岩竟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世间万物的主宰。他想将这种美妙的感觉一直延续下去,刚巧眼前还有一望无际的北燕溃军、可以供他继续杀戮……

江湖人交手,讲究个点到为止;恃强凌弱、徒增杀孽,定然会被江湖同道所不容;可战场上杀敌,不但无需理由借口,而且杀的越多、名声越响,功劳越大,这又怎能不令庄岱岩感到热血沸腾呢?

“北燕将士,请听吾良言相劝!隶属近数十载以来,天佑帝元庆、暴虐荒淫穷奢极欲,致使天下万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竟有易子而食之惨状!眼下竖子元庆丧尽人心,招致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的下场!然,贼帝元庆无德无才、阵前诸君又何罪之有、安能与此桀纣暴虐之君同穴而葬?若此时诸位高贤能够幡然醒悟、在阵前与昏君划地而绝,即可自行离去,我等万不会以刀兵相阻。如有识之士愿与秦王殿下共襄盛举、我庄某人与秦军将士、自当弃履扫榻相迎;此前之种种,皆已为过往云烟,决计不予追究!待日后平定中原、亦当与秦军将士同功同赏!”

这一番劝降之言、被他说的是慷慨激昂、进退有节!由此可见,庄岱岩虽是江湖草莽出身,但也同样是位家学渊源、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

然而,这位初上战场的青年才俊,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但凡是能听得懂他这一番金玉良言的爷们,在家乡谋一个童蒙先生的差事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何苦还要冒着枪林箭雨、上阵与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呢?

“大哥啊,那白脸后生说的都是啥呀?”

“谁知道了,可能他是新罗人吧?管他说啥去逑?毛将军死了,咱还是逃命要紧呐!”

庄岱岩说了一个唾沫横飞,将刚出场时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采,彻底败了个一干二净;他喊的口干舌燥,北燕军却只顾埋头逃窜,根本就没人理他这茬!羞愤交加的庄少主,只觉得自己这个“造物主”的圣训,被这群臭丘八彻底无视,十分栽面;于是他拎起了三尺青锋、与士气大振的秦军一起、捋顺着北燕军逃窜的方向、一路埋头砍杀而去!

站在树上观察战情的樵夫黑狗,此时真替他感到丢人!不过自己得到的军令,就是带着急于扬名立万的庄少主前来掠阵,保证首战告捷即可;眼下枪法不错的毛康、尸首已然分为两端;此战虽然看似仍在继续,但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余下的问题,就只是能够斩获多少罢了。

按照黑狗的本意来讲:既然庄岱岩喜欢出风头,就让他去好了;谁还没有经历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呢?

不过眼下战局已定,秦王周长安的军令已然履行完毕,而三哥关北斗的私下嘱托,也就变成了重中之重……

黑狗念及于此,从腰间解下了一竿竹笛,轻轻吹出了节奏悠扬的牧牛调子;可撤退的曲调被他反复吹了三遍,事先拍着胸脯赌咒发誓的庄少宗主,却根本恍如未闻一般!

眼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袍,已然晕开了大团大团的血污;宽大潇洒的袖口之中,也偶尔滚落着敌军的飞离体外的配件!最初那副少年剑仙的儒雅模样,此时已经彻底变了味道;就连那白皙英武的面孔,竟扭曲出了几分癫狂与嗜血的模样…

黑狗轻叹一声,心知初上战阵的少宗主,是被四面八方袭来的血腥味,冲昏了心智;套句俗话来说,就是杀红眼了!

黑狗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慢悠悠地飘到了战场外围;他顺手敲断了两位乱兵的脊椎之后,距离一马当先、正与刘勇较劲的庄少宗主,仍有三、四十步之遥…

黑狗在此定住了脚步、仿佛开坛做法一般、朝着远处的庄少宗主虚空一抓……那位正在蹦蹦跳跳挥舞利剑的少宗主、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捏住了后脖颈、身体腾空而起、向黑狗倒飞而来!

“怎么样啊兄弟,咱老刘的狼牙锤……哎?兄弟?”

面对这群只知道低头逃命、不知还手抵挡的“木桩人”,刘勇的能耐也就全部得以施展!方才他与庄岱岩并肩作战之时,竟凭着经验老辣、与庄少侠杀了一个旗鼓相当,真是好不痛快!这一下,他抡动的长锤、竟恰好砸倒了六个敌军!偶然获得了如此彪悍的战绩,他不禁心生骄傲,想要与那位刚才大出风头的少侠客,好好显摆一下自己的勇武功绩……

可没想到一回头,少侠竟然凭空消失了!再扭过身子,只见那位模样俊朗的少侠客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倒飞而去!这已经不是靠着跳跃能力出色、就能勉强解释通的神力了!

“……难道是他造的杀孽太重,让老天爷给收回去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刘勇只暗道一声“可惜”之后,便继续率军向前追击;而小露“挽云手”功底的黑狗,此时却正在左右开弓的抽着庄少侠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

“好了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

啪啪……啪啪……

“缓过来了还打啊!”

“骗谁啊!你那眼睛里还带着血呢!”……啪啪

“黑四爷高抬贵手,这是北燕士卒溅到我眼睛里的血珠!”

“真的?”

“是!我已经彻底清醒了!”

黑狗甩了甩麻木的右手,放开了死死掐住对方脖子的左手,没好气的训斥道:

“下次清醒过来,可得早点说啊!大家同殿称臣、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有多尴尬啊!”

其实以庄岱岩的江湖武艺来说,放在疆场之上能够发挥出的威力十分有限;不过眼下战局变成了衔尾追杀之势,论及单方面的追杀屠戮,庄岱岩就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若是放任他这样追杀下去,一旦伤及北燕平叛军的筋骨元气,那可绝对不是谛听乐于接受的结果!

正如之前在中军大营的水源投放迷药之时,只要吩咐鬼手门的卢青秀,将迷药换成毒药;那么北燕中军的十五万人马,便可以许荣桓的带领之下,在奈何桥前站成一排了!

80.大败之后

至尊赌坊的新任东家灰狗,本就是自幼在街面上打滚的老江湖;由他全盘接手李清让出的北燕谍报系统,自然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无缝对接;而北燕的风陵古渡以东、午后才发生了一场激战;黄昏时刻,灰狗竟已经汇总整理出了两本详细战报。

一本,记载的是所有确凿可信的消息;而另外一本,则是糅合了所有小道消息,自行推测出的一个完整故事。

当灰狗总结出的两封战报,送到了回春医馆之后,沈归看完也只是咧嘴一笑,对正在帮邓皇后调配安胎药的李乐安说道:

“瞧见了吗?宋师傅的劲儿使过了。这下可好,许荣桓死了,毛康也死了,秦军已然起势,北燕想要正面抵挡敌军北上,可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不过这也难怪,兵败如山倒这五个字的厉害,他一个厨子又怎能体会呢?”

叼着笔杆的李乐安,闻言放下了反复斟酌的药方,郑重其事的回头对沈归说道:

“想我每日施以全力、也仅救活十数余病患;可你们这些人一个念头,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命丧黄泉;如此想来,我如此辛苦的治病救人、好像都是在做一些无用之事。”

“不高兴了?”

“是的。”

沈归听完思考了一会,这才略带犹豫的对她解释起来:

“也不知道你能理解几分,索性就打个比方吧?你们医家治疗疮疖的膏药,从药性这个角度来看,都是在导致病情加重的“昏方”;俗话说能拔脓的才是好膏药;放在天下大势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战死沙场的无辜将士,全都是这华禹大陆的毒脓?而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富贵君子,则都是不能舍弃的血肉了?”

“不,谁是毒脓,谁是血肉,与地位高低、富贵贫穷无关。一切皆由天意而决。就比如说风陵古渡的这场追逐战,死伤的确惨重;但第一个战死之人,也是一个顶尖富贵的巨灵侯许荣桓啊!也不知我这样的说法,你能听懂几分呢?”

“我如果说不是很懂的话,是不是显得有点蠢啊?”

“嗯……我也不是很懂你这些草根树皮,究竟为何能治疗病痛呀!”

李乐安感受着心上人略显笨拙的安慰,也终于展颜微笑起来……

此次风陵古道之战,北燕平叛第六军,被秦军的八百黑甲骠骑、杀了个一败涂地!秦军依仗战马之利,在初阵得胜之后立刻兵分三路:一路继续衔尾追杀、另外两路则分为左右、进行迂回包抄,最终在一片芦苇荡前收网。他们仅凭八百人马、便将四万余北燕溃兵“团团包围”!北燕溃兵不但失去了主心骨、又被敌军从主力大军的队尾割裂开来,顿时就乱做一团!这些人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为了逃命互相踩踏推搡、致使死伤无数!待一万余哀兵恢复神智,欲做“困兽之斗”、敌将刘勇便立刻调转马头宣布撤军,八百骠骑就此退去,令对方的反戈一击打在了空出!

此战秦军仅付出了不到百余人马的微小伤亡,便将负责殿后的第六路大军彻底击溃!统兵大将毛康、连带五百近卫营将士,尽数战死沙场;三万余民夫与辅兵组成的辎重营,不是死于自家人的推搡踩踏、便是当场跪地投降。而毛康舍不得放弃的那批物资,也分毫未动的尽数资敌之用了!

八百铁骑破北燕,这何止是“开门红”三个字、就能说尽的威风?这个胸无点墨、只知逞匹夫蛮力的刘勇,竟成了乱世之中第一位冒头的天下名将!

战报传至长安城,作为“秦国皇帝”的周长风,心里当然清楚这场大胜仗、究竟是因何而来;但也是出于宣传原因,他仍然命人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直奔风陵古渡、给刘勇送去了一面篆刻“猛虎侯”四个大字的金牌;而此战立下首功的八百骑兵,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编制,名为“黑虎骑”。

与隔岸观火的沈归不同,这犹如石破天惊的一刀,已经着着实实的砍在了天佑帝的脖颈之上。

许荣桓被杀,全军撤出禹河天险,第六路军的指挥体系被彻底打散,自己刮缸铲锅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子,几乎纹丝未动的资助了敌军。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是一道道势大力沉的闷棍,准确无比的敲在了天灵盖上,也将他谋划许久的整盘棋局、一棍扫翻在地!

巨灵侯许荣桓的本事,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但天佑帝还能不清楚吗?这可是他默默为继任之君、选择的架海紫金梁!许荣桓本就是将门虎子,忠诚度无需置疑;两膀天生神力,头脑清晰冷静,堪称是一员文武双全、企图心淡泊的绝世辅国良将。

一阵败仗吃下来,这架未来的顶梁柱,塌了。

许荣桓一死,如果没有一员文武双全的绝世战将、立刻前往河东城重整平叛军的话,四十万大军也同样会成为叛军将士的一笔笔战功。

纵观北燕满朝文武,唯有中州路总督蔡宁,可以担当此等大任。可即便眼下战事紧急、周元庆也不再追求平衡蔡王两家的实力;但中州路也是北燕王朝的南大门、更是古来中原腹地,同样离不开蔡宁的镇守!

朝中武将无数,但他想来想去,唯一可用之人,竟只剩下年近七旬的左丞相王放而已!

王放蒙召来到御书房见驾,听过了周元庆的想法之后,立刻就将眉毛拧成一团大疙瘩:

“陛下既有此意,老臣理当责无旁贷。可陛下您再想想,老臣现在都什么岁数了?诚然,能将自己的骨头渣子扔在沙场之上,也是下臣的一生所愿;可凭着老臣仅剩的那点余勇,为将,尚有一战之力;为帅,却是要误君误国的呀!”

“哎,朕也知王左相年纪老迈,也不忍将您老送至飞石流矢的疆场之上。可即便朕不说、王左丞心里也非常清楚:我朝妄称网罗华禹青年俊才、可到了眼下这个紧要关口,却无一人能够抵挡秦军之锐啊!他们越过三晋便是蓟州!蓟州一旦不保,叛军兵临城下之祸,也就在你我眼前!王相啊,风陵渡之失,虽看似仅小挫一阵;但三晋一旦有失,举国覆灭也近在咫尺了!”

以前的王放,从不以老朽自居,每日早晚,都要耍上两趟拳脚强棒;没隔十天半个月的,总有几个御史言官,要尝尝他两只老拳的威力。这样一位天天念叨着“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还”的英雄人物,为何今日得了机会、却反而在陛下面前告了饶呢?

王左丞代管兵部战事,自然也早就反复分析了前线发来的败报。他也不是没想过各种方法、包括自己重新披挂上阵的可能性,也进行了反复推敲。然而最终结果,却实在不甚乐观。

首先来说,这看似是一场叔侄夺位的皇族内战,可眼下秦军的势力构成,实在是过于复杂,所以这场叔侄内战,也就变成了周家王朝的灭国之战。这样的战争性质,已经不是他王放强行逞能、抖一抖廉颇之勇的“戏台子”了。

于公来说,蔡驴子的大公子,的确有着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出众才华,可中州路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他;眼下南康王朝,看似正忙着发国难财;但谁又敢保证随着战局逐渐发展、他们不会生出浑水摸鱼的心思呢?

如今,君臣二人全都犯了难,沉重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忽然之间,沉思许久的王放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陛下,老臣偶得一计,我等或可一试。”

王放接下来说出的人事调配方法,也令周元庆的心思变得活络起来。

的确,眼下风陵渡口失守,平叛军大败东退而去;然而河东城却尚在己方掌握之中,那里不但兵力充足,粮饷军械齐备;就连城墙与城防工事,也是刚刚修葺加固完毕的新货,足可抵挡敌军强攻数月有余。

而且根据赤乌传回的密奏来看,郑谦作为初上战场的文官,虽有逾权统军之举,但一来其指挥得当、二来也勇于担当抄家灭族之祸,长着一身文人该有的铮铮傲骨,足可堪当大用!有他坐镇前线,或许无法杀退秦军,但据守河东坚城,应该也不成问题。

安全与退路有了保证,不如就直接委派一名皇子、前去河东城统兵督战。如此一来,既可以体现天佑帝平叛的决心,也能重振将士们濒临涣散的士气。

掌管户部的太子是个文官,又是一国储君,自然是不能亲赴前线险境;而二皇子自小害了腿疾,养在深宫数十载,终日沉湎于杯中物,也摆不上台面去;三皇子虽有大才,但他的性格过于浪漫洒脱,只知留恋于山水风月之间,至今已有三年未归。

综合考量一番,就只有文武双全、办事稳重的四皇子周长安,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

此日清晨,一位素衣青巾,牵着一批驽马的少年公子,离开了燕京城西门。而幽北中山路的扶余城外,神石部盟的步骑二军,也终于“胜利会师”。

“胡勒根,你因何迁延三日有余?”

“沁巴日恕罪,属下已派传令官前来请示、而您也……”

“是,我同意了你延迟会师的请求。但我现在想亲口听听,导致你胡勒根贻误军机的真正理由。当然,也不仅仅是你;待那日苏帅军抵达之后,也同样要给我一个交代。”

“沁巴日,别等了……那日苏,没了!”

81.扶余城下

胡勒根是奴隶出身,幼时根本没有念书识字的资格;能够蜕变成今天这幅模样,还是师从郭兴之后,靠着他勤学苦修换回来的成果。

所以根据郭兴猜测,有关“没了”这个词的引申含义,也许胡勒根这个漠北汉子,根本就不甚明了。于是他也收起了嗔怪的念头,与他开始讨论起来:

“没了?莫非他与麾下的两千重甲骑兵,竟被中山督府军暗中剿灭了不成?难道那群幽北穷蛮子,竟偷偷养出了一伙天降神兵?”

“不,沁巴日。那日苏他不是败了,是……是没了!”

郭兴好奇的打量着脸色尴尬至极的胡勒根,对于他这个语焉不详的交代,也感到非常不解:

“没了?两千铁甲战骑,四千匹漠北良马,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荒唐!”

“沁巴日……属下之所以会迁延三日,就是为了率军搜寻那日苏所部的踪迹。然而直至三日期满,却仍然一无所获。”

胡勒根极其麾下的八千游骑兵,乃是漠北草原名满天下的王牌骑兵,拥有着当世最为顶尖的机动能力。自从他们全军抵达集结点之后,胡勒根便派出了与他相熟的二百骑,回头寻找性情鲁莽的那日苏,叮嘱他依从将令行军。

然而二百骑兄弟找了一整天,却连那日苏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胡勒根听到回报之后,便再顾不上保全那日苏的脸面、立刻将八千游骑兵全部散了出去,在中山路北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这一搜起来,便硬生生贻误了三日军机;胡勒根及其所部八千游骑兄弟上天入地的排查,却仍是一无所获。且不论究竟是何等编制的强军,可以彻底剿灭两千重甲铁骑的规制;就算是真的遇见强手偷袭、跑不出一个活口的话,也总该有一片规模不小的战场可寻;然而他们就连真正的案发现场——报马村,都搜了一个底朝天,却仍然是毫无所获。如此想来,胡勒根用“没了”这个词形容,也算非常准确了。

扶余城也因为这个意外、得到了三天的额外时间,城防准备也更加充分。不过好在重甲骑兵队强在野战冲阵,而并非攻城拔寨;所以那日苏及其所部的意外消失,对于神石军攻打扶余城的大局来说,也暂时无碍。

郭兴之前以屠戮泰宁城为恫吓、却没换回扶余城的开城献降。如今大军兵临城下、眼见自己的攻心计失策、更是愁眉不展。这三日之间,他眼见敌军城墙的防御工事、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实厚重,就再顾不上寻找那日苏所部了。

反正攻城也用不着重甲骑兵,他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吧!

郭兴沉默了半晌,看着满面风尘、疲态尽显的八千游骑兵,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当众发布了合军之后的第一道军令:

“今日,全军将士原地修整,辎重营负责清点复验攻城器材、以及粮草军械!天黑之后,我等大开宴席,好酒好肉饱餐一顿;明日三更埋锅造饭、四更整队列阵,五更天亮,准时攻打扶余城!”

次日、四更天。

骑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将目光投向了阵线最前沿的神锋营。此时,那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头上扎着红带,望着正在案桌前“跳舞”的大师兄、眼中闪烁着无比狂热的光芒。

而那位同样赤膊上阵,头系红带的大师兄,此时正紧闭双眼,围着香案桌边蹦蹦跳跳。待他正反蹦完了三圈之后、这位大师兄已然来到了那根白蜡跟前;只听“噗”的一声、只见他张口喷出一团烈火!同时手中也祭出两道黄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火自燃起来!

亲眼见证了此等“大能神通”之后,无以计数的华神校信徒们,被他激的连连叫嚷磕头、口中也高声喧哗鼓噪起来!

郭兴的心腹爱将胡勒根,向郭兴问到:

“沁巴日!每一次他们攻城之前,都会这样祭祀一番。可我看着那位头人又不像萨满巫师、也不像是你们北燕的和尚道长。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额……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头人,正在鼓舞军中士气。”

“鼓舞士气?那为啥不说能够振奋军心的话、反而在那里装神弄鬼呢?”

“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的诱惑力,比不过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胡勒根,你怕死吗?”

“怕,但也不怕。我窝囊的死,但不怕光荣的战死。”

“呵呵,所以你才是东盟草原星空下的第一勇士。可像你这样的勇士,万里挑一都算是幸运;而我也不可能把你这样的勇士,轻易放在战场之上,化作敌人箭雨洗礼下的一缕冤魂。”

“学生不懂。”

“好钢难寻,必须得用在刀刃上!”

“那他们呢?学生也曾眼见前日攻打泰宁县一战,这些华神教的勇士们,也为了履行盟约诺言、付出了自己的鲜血与性命;即便伤亡再重、也罕有后退半步之人!沁巴日,他们绝不是孬种,也是如同你我一样的好汉子呀!”

说道这里,胡勒根十分激动的指着神锋营方向;而郭兴微微一笑,拍了拍胡勒根的手臂说道:

“当然,他们也是勇士,不过却是被骗成了勇士的普通人;而你的体内,天生就长出了一副英雄的血肉。你们之间,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胡勒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压下了一个不好出口的疑问:沁巴日如今说话的口吻,为何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好像反复听人说起过许多次呢?

那位当众表演过“三昧真火”的大师兄,此时正用大刀使劲儿拍打着赤露的胸脯,慷慨激昂的做起了战前动员来:

“弟兄们,都亲眼看见了吧,这可是章教主亲自赐给我的精钢不坏之体!你们大家伙说说,那些不相信华禹神大神的蠢货,能活多少日子啊?算他们牟足了劲的活,顶多也就几十岁吧?你们再看看我,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告诉你们都听清了,老头子我今年八十有四了!这身子板,这精神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你们问我为啥看起来这么年轻壮实?还不是华神教尊大人为了奖赏我的诚心,亲自下了一趟阴曹地府,与阎王爷爷交代过了吗?现在我在生死簿上的阳寿,已经从九十二岁,改成了三百八十岁!要不然的话,能看着这么年轻嘛?”

这位满嘴胡言乱语的大师兄,一双小圆眼睛四处乱转,口中绘声绘色的讲着“鬼神传说大杂烩”,也借此演说,成功激起了华神教徒对于“功德”的贪欲。其实说起来,华神教激励士气的方式、与古秦军的军规一样:凭借斩获换取军功。

只不过古秦军是真金白银的封官赏地;另外华神教,则是空手套白狼罢了。

郭兴根本就不是坏人,而且他北燕郭家累世公侯、自幼便从文习武、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属华禹青年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单以华神教蛊惑人心的手段而言,他与沈归的看法不谋而合:打心里感到恶心反胃。

不过,那些能为自己所用、战后又能战死沙场的蠢货,就是实打实的好蠢货;所以郭兴虽然厌恶华神教的做法,但也将其视为一家重要盟友;只是在驻军安营之时,严格约束头脑憨直的漠北汉子,以防被这群华神教的傻子传染而已。

眼看着华神教八十三岁的大师兄,足足折腾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然来至了五更天。郭兴轻咳一声翻身上马、在胡勒根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之下,行至阵线最前方:

“三通鼓罢,开始攻城!”

咚!咚!咚……

当低沉急促的进军鼓点、响过了第三通后;那群早已被贪欲憋红了双眼的神锋营将士们,口中高喊着“华神福荫、光照千里”的口号,手中挥舞着劣质战刀,争前恐后地踏入了扶余城守军的攻击范围……

沈归此次回到幽北,并未踏足中山路半步;然而他的归来,也给中山路战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不过这个巨大的变化,也不是齐返消化了两千漠北铁骑这么简单;真正能给中山路战场带来转机的变化,乃是秦秋创立的盗贼组织——百鸟,经那日苏一事为跳板,全体集结在了中山路境内。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山路的江湖草莽与普通百姓,本就有着极强的守土抗敌之心;当年那支由猎户组成的太白卫,便是出自于中山路本地的虎狼之师。

那些在中山路休养生息的江湖人,在秦秋这位大字辈的率领之下,立刻就焕发了极其强大的凝聚力。

有了这些牛鬼蛇神为助力,直到扶余城下的战鼓响起之时,身为神石军主帅的郭兴,仍然摸不准他此战的对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前后撒出了共计十二支哨骑谍探,其中有大人张旗鼓、招摇过市;也有人假扮受灾流民,“仓惶”逃入扶余城中;然而战火点燃之时,那些招摇过市的哨骑,竟毫发无伤的回到了本队;可假扮为幽北本地灾民的暗谍探子,却仿佛那日苏一般、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82.乱拳打死老师傅

此时此刻,在扶余西城楼上,有一位身穿大将军铠的壮士,正在凭高远眺敌情。这位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身高足有八尺开外,竟比沈归还高出半个头去;他的身板非常宽厚,却并不显得臃肿痴蠢,显然不是个贪吃虚肥的样子货。在他那奕奕放光的大将军铠后,还系着一件猩红色的金绣披风,在狂风的冲击之中不断飘扬飞舞、鼓荡出猎猎的声响,煞是威风。

在这位大将军的身边,还站着一名销瘦矮小的男子。此人一身儒生锦袍,头顶金钗白玉冠,颌下一缕短须略显稀疏,五官也隐隐透漏出一些猥琐下流之感。不过,尽管此人相貌落了下乘,但配合他的整体造型与装扮来看,还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这一文一武的两位扶余城主官,正是泰宁大将军丁朔帐下的心腹近人:一只耳林丰收、与壮汉解涛。

按照沈归战局构想,整个中山路南境,应该以青山城为中心点,构成一个漏斗形的倒三角防线;而上一任扶余城守将,名为梁满财,乃是本地士绅望族的长公子。之所以临阵换将,也并非是丁朔任人唯亲;而是单看梁家少爷那痴蠢的身形,再加上那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也绝对无法抵挡郭兴大军的强力冲击!

当时敌军刚刚拔营,丁朔也无暇肃清本地吏治风气;只是当场解了梁少爷的军职,并把自己两位偏将、留在扶余城,协助本地副将守城。

丁朔能被李子麟举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他早就看出这俩位活祖宗,一个坏透了根,一个蠢透了顶,断不是凡夫俗子能够企及的程度。考虑到在接下来的战局之中,扶余城就只有据城而守这一个简单任务,所以他便把这两位活宝留在这里掠阵督军,独自一人返回青山城备战。

丁朔这一走,那小哥俩可算是彻底抻开了腰杆子。解涛心眼实诚,除了饭量有些惊人之外,倒没在扶余城中生出什么乱子;可那位一只耳朵的林丰收,却绝对不是甘当配角副手的性子。失去了丁朔的束缚,他林丰收就摇身一变,成了兴平皇帝亲自任命的巡查密使!他与“大内侍卫”解涛此行,就是为了调查扶余城的“贪弊大案”,还当地百姓一个玉宇清澄的扶余城!

此日清晨,扶余城的士绅之首梁家,涉案十六名男丁,便在密使大人的监斩之下,于市集之前的空地上就地正法!

实际上来说,综合林丰收的身份地位、个人能力考量,任他捅破了天、挖塌了地,至少在扶余城中,也绝对找不出梁家任何一条罪证。所以,导致梁家人灭门祸事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梁大少被撤职遣散之后心情不好,去酒楼吃了一桌酒席、喝的一个烂醉如泥、说了几句酸话,惹恼了同样前来用膳的“御前密使”林丰收。

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歪打正着,总而言之,林丰收以极其粗暴幼稚的非法手段、彻底铲除了一个盘踞扶余城多年的顽固势力。如果此事发生在太平年月,被玩死的一定是这两个活宝;可眼下敌人大军压境,中山路各地驻军,又提前经过了丁朔授意的整编换防,正是朝廷律法非常薄弱的黑暗时期……

几句口角之后,两位活宝便用黑吃黑的方式,一举打掉了扶余城最大的毒瘤。而当天夜里,解涛当街鏖斗数十名护庄丁的英勇身姿,也意外的替他们二人博得了守城将士们的崇敬与拥戴;而监斩之时,林丰收那一遭大义凛然、口若悬河的无端污蔑,也在本地百姓心中、树立起了一个明廉忠直的清官形象。

从那之后的扶余城,在两位上差的带领之下,真可谓是男女老幼齐上阵。这幅军民一心、守土抗敌的美妙画卷,也反过来触动了沉浸在清官形象当中的林丰收。于是,林大人掌控扶余城后发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派出一支精锐偏军,昼夜不停地将城中的妇孺老幼、以及不愿意留在扶余城的百姓,分批分次地运往青山城。

没想到这个善举刚刚告一段落,敌军的游骑兵,便已然与城外坚守多日的神石步军,胜利会师!这样一个时间上的巧合,竟意外的将林丰收的才智与计谋、抬到了九天之上;而他那入戏过深,提前转移老幼的善举,也为二人博取了仁义无双的美名。许多青壮百姓都感念于此,打消了弃家逃难的念头;更有不少血性男儿,愿意追随他二人投身军伍,为这场保卫家园的战役,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三更天一到,扛了一整天军粮沙袋的解涛还没睡足,便被林丰收扔来的一套沉重甲胄、砸了个头昏脑涨。这是一套做工精细、用料扎实的大将军铠,本是梁家祖上遗物、一直供在梁家大宅的祖先堂中。梁家被林丰收抄家之后,他便把这套英武不凡的铠甲、留给了解涛;自己则打扮的像是位算卦先生一般、与他共同登上西侧城楼。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虽说解涛平日里穿的破破烂烂、看着就像是在码头货栈扛大包的苦力一样;可如今他身披大将军铠、腰悬三尺利刃,身后还有一道猩红色的披风随风飘摆,看起来真像是天神下凡一般英武。有他立于城楼之上,守城将士们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敌阵传出三通鼓响,华神教的信徒、便犹如潮水般向扶余城西门涌来;与此同时,另外三道城墙的守军,也皆有发现敌人动向的军情报来。

休息严重不足的大将军解涛,此时将右手虚搭在腰间的剑柄之上,神色“淡然”的望着城下敌军不发一言;而扶余城守军副将柴让,已经急的是抓耳挠腮、快步跑到了林丰收身边、大声嚷道:

“先生!敌军已经冲上来了,您和解将军快拿一个章程,要么就直接下令、咱开弓放箭吧?”

扮做军师模样的林丰收,方才心中正在懊悔万分:为何就没有提前寻到一把趁手的羽毛扇呢?

眼见柴副将心急如焚、林丰收也收敛了心神,重新戴上了那副算无遗策的面具:

“柴将军莫急嘛!军中的每一根羽箭、每一块石头,都是幽北百姓的民脂民膏!我等弟兄虽身负守土抗敌之责,可也不好随意浪费军械嘛!不急、不急……”

“这还不急?林先生您看,敌军先锋已然逼近八十步内了!”

“慌什么?才区区八十步,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敌军的攻城器械尚未露面,即便他们兵临城下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还怕敌军长出翅膀、飞过我这扶余城墙?柴让,你也是一员老将了,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

就在二人说话的功夫,被那副甲胄压定了身子的解涛,竟站在城墙上睡了过去!而他那微微响起的鼾声,此时也传入了柴让的耳朵里……

“林先生您看啊!解将军是操劳过度、已经睡过去了,您还是快些下令放箭吧!眼下敌军已然欺近五十步以内!如果我等再不放箭阻拦的话、等他们冲到城墙脚下,那可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平心而论,柴让与他的上官梁大少不同,胸中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只是他不喜阿谀奉承、为人又正直刚烈,便被梁家人当做一头耕地的老黄牛,替自家少爷积攒军功之用。

如今他眼见敌军先锋即将兵临城下、而己方的守城大将,竟然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睡死过去,急的是扯开了嗓门嘶吼起来,言辞中都带出了些许哭腔!

泰宁县的下场,扶余城中何人不知?尽管城中老幼妇孺都已然提前转移;但如果有机会活下来的话,谁又想死呢?

他的一声嘶吼,瞬间震醒了刚刚沉入梦乡的解涛!这位解大将军睁开睡眼,扭头望着老神在在的林丰收,瓮声瓮气的喊了一句:

“啥?”

林丰收面色一喜,捋顺着刚蓄出的一缕短髯,轻描谈写的说了一句:

“哎,解将军过于体恤下属了……柴让,听见了吗?杀!”

“放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停!把这群狗崽子们全给老子留在城下!”

早已迫不及待的柴让,得到解将军的许可之后,立刻高声嘶吼着指挥弓弩手放箭御敌!听得“放箭”二字出唇,那些早已张弓搭箭、默默等待许久的弓弩手们,立刻为城下的华神教徒、表演了一场万箭齐发!

从战术上来说,放敌军先锋士卒、前进到据城墙三十步的距离,此举的确凶险万分;但眼下战情,也正如林丰收所言一般;一来,华神教的先锋营个个都光着脊梁,除了一把战刀和一条裤子之外,能够辅助攀墙的家伙,也就只有额头上那根红彤彤的布条了!所以,即便放这群废物冲出弓弩射界,安全抵达城墙脚下,也无法给扶余城带来任何威胁。

从泰宁县的败报可以看出,这一伙神石军中,可是有着大型攻城器械作为辅助的!那种非常显眼的大家伙们,只要没出现在战场上,那么刚刚加固过后的扶余城,就是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83.阵前交易

在传统守城战术理念当中,对于那些立于城墙垛口、远程打击敌军的弓弩手,有着一套完整的攻击套路可以遵循:当敌军的兵锋踏入城下百步以内,便可以发出第一轮的试探性仰射;待敌军冲入八十步距离,便应该展开三至五轮的箭雨速射;待敌军踏入五十步后,便应该进行数轮次高角度吊射;待敌军冲至距城墙十五步以后,他们手中的强弓硬弩、便再无用武之地了。

没想到扶余城守军,竟无视传统的进攻方式,硬生生忍到了三十步远,才猝然展开了首轮攻势!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没近到弓箭无法企及的角度;所以当那些守城军的老弓手们、听到可以开弓放箭的将令之后,只觉眼下这个距离极其趁手,根本无需调整射击角度,只需最简单的平射法,即可迅速杀敌!

一个精锐弓手,连续弓开十箭,便可视为合格;可以连开十二箭以上,便已称得上是箭道高手。所以按照传统的守城方式放箭御敌,其实大概有三分之二的羽箭,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无效攻击。

柴让一声令下、那些早已憋足了劲道的长弓手,便立刻大展神威!他们也知眼下战局紧急如火、每个人都想着要将箭壶当中的十二根箭枝、尽快倾泻而出!如此一来,不但箭枝非常密集;而且由于角度平顺、居高临下,连带着命中率与杀伤力,都得到了显著提高!

这一阵阵几乎没有死角的箭雨,却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瞬间便将一千五百名华神教信徒射翻在地!零星活下了几名幸运儿,也在扶余城神箭手的依次点名之下,回归了华禹大神的怀抱当中。

郭兴眼见第一次诱导性进攻,竟然得到了如此意外的结果,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了……

“胡勒根,你看!敌军守将用兵,如此不遵章法,只怕是我的那位“老朋友”、亲自坐镇扶余城中啊!好了,既然钓上了这样一条大鱼、试探性进攻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我郭兴也定要将整座扶余城夷为平地!告诉传令兵通报全军,一刻钟之后,同时向四道城门展开猛攻!此役不分批次、不分梯队,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扶余城!我不想见到一只飞鸟、一头黄狗,可以离开扶余城的大门!”

“是!”

胡勒根转头唤来几名传令兵,将郭兴的将令吩咐下去之后,这才略带犹豫地开口说道:

“沁巴日,如此强攻之下,我军损失定然十分惨重。而且前日泰宁县那一仗打下来,我们神石部族却一兵未发!此事已经给朝鲁汗王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那又如何?莫非要本帅命你们这些马背上的骑兵,挥舞着马刀、对准敌军城墙一头撞去不成?”

“学生倒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胡勒根,我想即便是远在漠北草原的朝鲁大汉,也同样不希望见到神石军伤亡惨重的结果……好吧,总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才能封上另外两家盟友的嘴。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朝鲁大汉的压力也会小上一些吧……”

说完之后,郭兴翻身下马,走到了那位满面兴奋、正在极力鼓噪士气的“大师兄”身边。

“咳咳!田兄,可否借一步讲话。”

这位大师兄面色一怔,随即朝着人群中的一个黑脸汉子递了个眼神,随意吼了几句场面话,便朝着先行一步的郭兴走去。

大军后方营地,存贮着大军的粮草与军械;而谛听派来的监事麒麟君,此时正在接收后方新运来的一批攻城器械。

“道长,田兄。今日郭某是想与二位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有关于幽北战事的细节问题。”

麒麟君闻言扯出了一丝微笑,语气平缓的对他说道:

“贫道乃是方外修行之人,谛听也只是单纯的商号;我们既不懂兵家之事,也无意参与阵前之谋。直说了吧,此战是进是退、是攻是守,皆由郭将军做主,无论是贫道或是谛听、对此都绝无异议。抱歉,贫道这里还有一批物资急需清点,二位兄台请自便。”

说完之后,麒麟君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去;而那位华神教的田姓大师兄,则对着郭兴诡秘一笑:

“没错,大丈夫敢作敢当,的确是我给朝鲁汗王递的小话!”

“恩……既然田兄快人快语,那我也有话直说了。据郭某猜测,致使田兄心生不满的原因,定然是因为前日泰宁之战,贵教弟兄死伤惨重、而我军却只能作壁上观一事。且不论郭某当日定下的战策是否得当,可田兄既心生不满,又为何不先与在下沟通磋商、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这位姓田的大师兄听完之后、将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充满鄙夷的目光,反复打量着郭兴:

“沁巴日……本名郭兴对吧?你原本不是北燕军的小侯爷吗?这点小事还需要我来提点?怨不得别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咋就这么不懂事呢?明告诉你吧,他谛听有的是银子和军械粮草,而我华神教有的就是人,那你神石部族呢?也罢,索性今天就跟你把这里面的道道摆明白了,也让你这富家公子长长见识!”

说到这里,这姓田的大师兄一反常态,抹去了刚才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棍做派,反而斜着肩膀坠着腰,与郭兴盘起了道来:

“虽说你们郭家爷俩打了一辈子的仗,可根本就没打明白啊!在我田大山看来,打仗到底打的是啥?还不就是银子吗?不是大哥说你,你这小子也太他娘不仗义了!咱们三家合伙打幽北,谛听出银子出家伙事、我们华神教出脑袋,你漠北人毛都不出一根,干脆空手套白狼啊?真以为我田大山傻啊?”

郭兴被他这一番话也给说愣了,反复想了半天之后,也没明白他究竟打算说些什么;最终只能略带疑惑的开口试探道:

“我等三方同盟,理当同气连枝。可田兄也亲眼得见,眼下幽北蛮子固守坚城不出,我神石铁骑纵然有心杀贼,也始终无用武之地啊!当然,此前贵教将士作战英勇彪悍,损失的确惨重;我郭兴今日就在阵前做主,将我军的三成饷银献出、用于抚恤贵军阵亡将士之家小!而且此约一直有效、直到我神石军铁骑的兵锋得以施展为止!”

“我没问你这个!……阿嚏!!!”

田大山右手一挥,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两道鼻涕喷涌而出,郭兴唯恐着了他的道、瞬间就弹出了三丈开外!

“你看这事闹的……嘿,你说幽北三路的鬼天气,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郭将军啊,能不能先给咱找件衣服,也好挡挡风寒啊?”

郭兴喊来了传令兵,给对方取来了一件棉服,心中却早已经骂出了一万句脏话;可转念又一想,毕竟田大山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整好活在坎上,还能再蹦跶几年呢?自己再落魄,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何必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呢?

田大山接过棉服,左右一抻衣襟,打着哆嗦躲着脚地搂在了郭兴的肩膀上:

“这样吧郭老弟,田哥看你这人挺不错,好心点拨你几句,可别给我传出去啊!别看你们神石军人数不多,可人吃马嚼的算下来,每天粮饷消耗也不是小数目啊!三成饷银那么大一笔银子,你就散给那些榆木脑袋了?我看兄弟是富贵日子过惯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哎,也别叫你白忙一场,今天当大哥的就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道!你原来咋跟那个道士要饷银的,以后也照样咋要;要回来之后呢,田哥我也不贪,私下里分我两成就行了!”

自以为还算见过大世面的郭兴,这回却被村汉出身的田大山给说懵了!

北燕王朝吏治昏暗,私相授受的腌臜事也是屡见不鲜。郭家父子虽都是正气凛然的君子;但毕竟身在北燕,也无法独善其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这官场里面的门门道道,他们熏也熏出了一个滚瓜烂熟来!包括阵前索贿这档子事,虽然听起来令人瞠目结舌,但在北燕也屡有发生、并不值得郭少侯爷大惊小怪。

真正让郭兴感到惊讶的是,这件本以为极度棘手的外交事件、竟可以靠着这种摆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消弭于无形之中!一时之间,他竟想要为那些将自己身心全部奉献给“华禹天神”的信徒放声哭泣。

郭兴知道,这些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他们原本或是忠厚本分的实诚人、或是自私小气的精细人;可经过华神教的洗脑愚弄之后,全部都变成了疯子和傻子;而眼前这个索要回扣的田大山,显然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他只是一头没穿着上衣的衣冠禽兽而已!

郭兴不喜欢与禽兽结交,但他很喜欢豢养驱使禽兽!

财富这种东西,对于自幼没受过穷的郭兴来说,就只是他征服天下的工具之一,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

这种财富观念,就只有那些吃过、见过、享乐过的富贵人才能拥有;而田大山虽已经在华神教中混到了一定地位,然而他裤腿上沾着的烂泥巴,眼下还没彻底洗干净呢……

84.有钱能使鬼推磨

既然田大山贪恋蝇头小利,那么对于郭兴来说,有关华神教不满伤亡过重一事,他也就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了。

“好!田兄既然画出了道来,郭某人自当遵从、绝无二话!我军拿出事先约定的三成饷银、用于“抚恤”友军阵亡将士。只待攻取扶余城后、郭某自会遣心腹之人,将这笔银两转交田兄……”

“别别别!这样吧,待城破之后,你派一个嘴严的兄弟过来,我会告诉他该把银子存到汇南钱庄的何人名下。”

“好!那此事就一言为定!接下来谈谈发起总攻一事……”

“咱来都这关系了,还谈什么啊?把你那心放进肚子里,打仗的事全包在哥哥身上了!嘿,只要你有这个东西…无论你要多少人,哥哥都能给你找过来!而且还全都是不要脑袋的亡命徒!比你托人走门路的“赎囚”、那可实惠多了!郭兄弟啊,不是哥哥我自卖自夸,这么大的便宜事,离了哥哥你上哪找去啊!偷着乐吧!”

说完之后,这田大山给郭兴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眼神,随后又换回了那副狂热信徒的面孔,一边叫嚷着“华禹天神可看着咱们呢!为教尊大人效力的时候到了!”之类的鬼话,蹦蹦跳跳地朝着本队走去……

郭兴眼见对方走远、咬牙切齿的啐了一口唾沫,也回归本队去了……

一刻钟之后,西、南两道城门之外,聚集起了一望无际的华神教徒。虽说这田大山的卑鄙无耻,已然突破了郭兴的想象力;可好在他也明白“信誉”二字、对于“生意人”的重要程度!

方才赤膊上阵的田大山,多少受了一些风寒;这次全权负责攻打扶余城南门,他总算是学聪明了一些。他与手下的两万余名华神教信徒,都穿着标志性的土黄色粗布短褂,反复叨念着令人听不懂的华神经。,

待田大山亲自将一张张皱巴巴的黄符纸,贴遍了每一架攻城器械之后,这才暗中叫来心腹,给西城门外的郭大帅,送去了一个口信。

古朴厚重的号角声回荡在战场之上,数以万计的华神教的信徒、高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挥舞一柄柄劣质战刀,一往无前地踏上了前方那片血肉战场。

扶余城上,副将柴让也凑到了林丰收身边,低声询问御敌之策:

“先生,看敌军第二次攻城的规模,这群漠北狼已经发起了狠来。您瞧,敌军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就连传说中的攻城器械,也露出了本相!他们显然是打算一鼓作气拿下扶余城,咱是不是也该亮亮家底子了?”

一只耳朵的军师林丰收,此时手扶城墙、眼不聚焦的注视着漫山遍野的华神教信徒,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嗨,这战端一开、难免要生灵涂炭啊……所说两国交战、敌我各为其主;可即便是敌军的将士,也同样是一条性命啊!若山人我欲大破敌军,易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可他们也有高堂老母、家中也有良妻幼子,我有于心何忍呢?哎,果然唯有“良心”这道险关、是最难冲破的呀!”

“林先生,咱这可是两军疆场,还是处于下风的弱势方、能不能先把您那副只属于赢家的好心肠收一收?莫非咱们军中的弟兄、和城中百姓,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咱还是先顾好自家人吧!”

“哼,麻木不仁、愚不可及!”

根本想不出好办法的林丰收,装神弄鬼的诉说了心中慈悲、便一甩宽袍大袖、做出了一副“不与俗人论短长”的模样,顺着宽敞的城墙甬道、一路向东走去。

盔甲齐整、腰横利刃的大将军解涛,也刚刚被敌军吹响的号角唤醒,此时仍在发怔;而刚刚“俗”走了林丰收的柴让,还以为他是去东城墙上观敌掠阵,也并没加以阻拦……

当然,实际上林丰收就只想是找个人少些的清净地方,看看如何跑出扶余城罢了。

柴让见军师林先生负气而走,便急忙跑到解涛身边,大声请示起来:

“禀解帅,眼下敌军大举进攻,我军当何以应对?”

“进攻……”

“是,敌军先锋将士,已然展开了第二次冲锋。”

“进攻……是啥意思?”

“……回解帅,进攻就是……漠北人来打咱们了。”

解涛饭量太大,从小就靠帮人打架斗殴混饭吃;如今一听“咱们”挨打了,立刻就明确了下一步的作战指示:

“人家都来打咱了,你还问啥啊?咱们赶紧还手啊!”

柴让听了解涛的将令,仔细琢磨了好一会,这才不太自信的对传令兵吩咐道:

“告诉弓弩手沉住了气,都把敌军放进五十步内!让神箭手全都换上火油箭,给我把四架云梯与冲城车全部烧成焦炭……先这样吧。”

一阵阵箭雨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这本是一件好事,可落在西门外的主将郭兴眼中,却令他觉得十分不安。虽说他发布的军令,是不分主次梯队、全军同时向四道城门展开猛攻;可由于扶余城的东、南两向,受限于混同江的水面,地形极其狭窄闭塞,根本无法展开大范围的进攻。所以实际上来说,就只有西、南两道城门,可以容纳大批量的军卒与攻城器械前行。于是,他就只能将胡勒根及其八千游骑兵、派往扶余城东门,意在伏击可能会突围而出的幽北军;而自己则留在西门外的主阵当中,负责观敌督战。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刚刚点拨了后辈的田大力,这次是真的发了狠!他竟然在东南两向的主战场,一次性派上了五万信徒!这么多人一次性铺在战场之上,即便幽北军的箭雨再密集五倍,也很难阻止华神军冲至城下的趋势了。

郭兴见华神教作战英勇,终于抽出了一丝空闲,在脑中飞速推演战局走向;然而就在此时,麒麟君的一名手下前来禀报:

“郭帅,五架投石机已然组装完毕,请问当如何分配?”

“这还要问吗?西门放置两架……等等!”

郭兴脑中突然闪出了一团火花,他觉得仿佛抓住了那个令她心神不宁的真正原因!

此次自己率军反攻幽北,本就为了一雪国仇家恨,根本无意隐瞒身份;即便敌将不是沈归,也早就对此事一清二楚了。而回想一下泰宁城下,又是雷石滚木、又是金汁油罐,打的惨烈无比;可今日除了弩箭以外,竟没有暴露任何城防准备!

自己抵达扶余城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他也不止一次见到敌军在城墙上忙碌的身影,眼下却为何偃旗息鼓了呢?这分明就是沈归常用手段!示敌以弱,层层诱敌!

如果自己提前暴露了谛听天工坊“研发”的投石机,那很有可能会在沈归面前失了先机!别看他们此时火箭攻势汹涌;可早在泰宁城下、他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这次推上阵前的攻城器械,都提早做了防火处理;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想要靠着一根根火箭引燃的话,也只能期盼老天爷的垂怜了!。

考虑到自己是进攻一方,又占据着绝对优势;眼下对手没有行动,这张投石机的底牌,也不急着打出去;只待战局僵持不下、再将其推上阵前,一举奠定胜负岂不更美?

“不必了,全部推往南阵,交由神锋军的田大师兄。你告诉他,这是谛听天工坊的新式武器;不到胜负关头,绝不要轻易暴露。”

幽北军的五轮箭雨齐发,不过杀伤了千余人而已;对于阵前密密麻麻的华神教徒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好在也不知哪位弓手走了大运、竟意外的将已然推至城下的冲城车引燃,可暂保城门无虞;可那四架钢爪云梯,却已经在辅兵的推动之下迅速展开、死死地抠上了西侧城墙……

正在指挥弓手换防的柴让,听到敌军云梯架上城头的消息,心中立刻凉了半截!他早就反复钻研过泰宁县的败报,也不是没想过携大胜之势的神石军、此来会变得更加凶猛残暴;可如今看来,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过于保守了……

“快快快!加快换防速度!”

从吹响冲锋的号角吹响、到城墙之上展开了白刃战,仅过去了半个时辰而已;而且若非云梯的大绞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驱动的话;也许早在一刻钟之前,那些浑身土黄的华神教徒,便已经登上了扶余城墙。

郭兴眼见四架云梯铺设完毕,立刻吩咐身边的传令兵:

“让辅兵队冲上前去,把焚毁的冲城车拉走,换一辆新的继续攻城!他们的长弓队已经换防,这次一定要把西城门给我撞开!”

如此激进的指挥节奏,还是郭兴从军以来的头一遭。他的父亲老侯爷郭孝,一生用兵以谨慎为先,尤擅守城之法。郭兴自幼随父从军,无论是脾气性格还是用兵之道,都全盘继承于过世的老侯爷。

这样的将领,或许没有在水火之中挽救危局的能力;可也同样没有明显的弱点可以攻击。之前两北大战,沈归也是刚好抓住了老侯爷的舐犊之心,以及郭兴尚未褪去少年意气的弱点,才得到那场大胜!

然而今时今日的郭兴,与当年孤军深入敌腹的小侯爷,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至少,他没有走上矫枉过正的弯路!

85.劈山

扶余城主帅解涛,正满眼好奇的打量着首位登上城墙的华神教众:

“你是谁啊?”

“爷爷是华神教尊座下……”

“赫拉”一声响,瞬间打断了对方的后半句话;这位直肠子的华神教徒,尚未来得及开口通报全名,便被匆匆赶来的柴让、一刀劈开了胸膛:

“解帅别愣着了,敌军攻势凶猛,此地已万分危险,快随末将撤往后方吧!”

“哎,我跟你走……!”

解涛是个愚笨莽撞的汉子,好在与坏透了根的林丰收相处日久,养成了听人劝的好习惯。他没多做挣扎、便在柴让的保护下,走下城墙甬道。可二人的脚踩刚刚踏上平底、由打半空中竟摔下了一名扶余护城军卒、以整个后背着地、刚好拍在了二人脚前……

此人年纪不大,唇边还长着一圈细细的绒毛,应该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娃娃兵。看军服样式判断、应该是长枪营新征补的本地兵丁,许是在自家上官的带领下、前来替换城防的。

眼下敌军才刚刚登城、战局虽然紧张,但至少一时半刻之间,并不存在失守的可能性。所以长枪营的官长,便自告奋勇换下了弓弩手,想借着这个好机会,让自己麾下的新丁,都上墙闻闻血腥味;这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迅速补齐实战经验。

可战场毕竟不是演习,随时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这位年轻的娃娃兵就不太走运,他才刚刚登上城墙,便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华神教徒一脚蹬中胸口、受力不及向后连退几步、便直接失足跌下了高高的城墙……

这孩子本是梁家大少爷的马弁,由于仰慕解涛抄家时以一当百的不世英姿,这才留在了扶余城中,并成为了守城军中的一名长枪兵;就在昨日,他还不好意思的塞给了解涛一枚红皮鸡蛋,说想要拜这位天神下凡一般的大将军为师呢!

可解涛哪里猜得到,自己才刚收下一天的小徒弟,竟会从天而降,直挺挺拍在了沙土地上!他立刻就认出了自己的徒弟,于是神色木然蹲在地上,使劲儿拍了拍略显稚嫩的脸庞,却反被徒弟呛出来的一口鲜血、喷了个满头满脸……

“柴兄弟……我徒弟他吐血了……能不能请个郎中来啊?”

解涛张口与柴让要着郎中、眼睛却与自己的徒弟死死对视,片刻都不曾转移;久经沙场的柴让矮下身来,草草给这位不走运的娃娃兵检查了一番,随即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

“哎,不必费事了……这孩子救不活了!”

“救不活了?你是说……我徒弟他会死吗?”

“……是。”

“那……你知道是谁害了他吗?”

“他是被漠北军所害……就是穿着土黄色褂子的敌人。”

“……啊,那我知道了。害我徒弟的人是漠北军,穿土黄色的褂子……”

解涛眼神中仍然带着迷惑,可看着神色依然彻底凝滞的苦命徒儿,仍然陷入了沉默之中。知道柴让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解涛才挣开了对方的扶持、起身开口说道:

“柴让,你能帮我找一根沉一些的大棒子吗?”

柴让听到这里,心中便明白了解涛的打算。就算只看他这副顶天立地的大身量,也知他的力道,定远非常人可比;能让他感觉趁手的兵刃,首先份量就一定要充足。

所说这战场之上的家伙,要比一般的江湖兵器沉重坚固,可也很难找道能令解涛觉得趁手的大家伙呀!不过这凡事就怕一个巧字,扶余城虽不是什么顶尖大城,却刚好能满足他的要求!

早在圆柱形的梁家大少,走马上任之初,为了彰显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勇武神力,曾花费高价聘请了一位能工巧匠、耗时三年之久,为其“量身打造”打造了一柄重达一百零八斤的长柄战斧,名为劈山。

幽北三路毕竟地处化外蛮荒,齐家请来的铸造匠师,也只是个二流水平而已。不过胜在齐家准备的矿石质量极佳,他便靠着堆料的铸造方式,真堆出了一柄不错的重兵器来!这柄名唤劈山的长柄战斧,虽定然无法劈山开路;可单说那一百零八斤的重量,却是经过了梁家恶奴们的层层检验,简直是分毫不差。当然,这把劈山大斧自从姓梁之后,便一直都放在护城军的营房之中,始终未曾动过,已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由于此斧出世之后,并没人能耍的动他,所以威力如何,柴让自己也说不大好;不过至少可以满足解涛对于份量的要求。

柴让一声令下,不到片刻功夫,三个身强体壮的近卫、共同扛着一柄极其吓人的巨子,口中齐齐的喊着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抗回了这柄劈山巨斧。

“解帅,此乃扶余城中最重的兵刃,您可以试试份量!”

方才正坐在地上、对着一个死人絮絮叨叨的解涛,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他迈步走上前去,抬起右臂握在了斧攥之上,竟单手取下了这柄通体乌青的百余斤劈山巨斧!

“挺好的,把门打开吧……”

解涛说完之后,将大斧单手一转,倒持在自己背后;而柴让听完了他的帅令,却仍然愣在原地……

“柴大哥?倒是给我开门啊!”

“门不是开着呢吗?您的眼睛受伤了吗?……”

“我说的是开大门,喏,就是城门!漠北军不是就在城外吗?我徒弟死了,我得给他报仇去。”

经他这么一说,柴让呆愣愣的看向不断被冲城车反复撞击的巨大城门,一时间实在无法理解解涛的话;不过,经过近日来的交往与接触之后,他也知道这位解帅虽然力大无穷、身手敏捷,但头脑却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与常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而城中唯一能与他顺畅交流的林军师,此时也“负气而走,根本没人可以为自己“翻译”话中深意。无可奈何之下,柴让毕竟身为副将,也就只能按照主帅的吩咐办事了。

反正即便是己方不主动开城,要不了一时半刻之后、那两扇摇摇欲坠的城门、也会在冲城车的反复撞击之下轰然倒地;如此想来,还不如己方主动打开城门呢!

纵观战场双方本阵,仅相距区区百步之遥;可就是这百步的距离,却留下了数千名华神校信徒的尸首。不过这华神校主章源,果然有其独到之处!凡是能穿过刀山火海、如林箭雨的华神教信徒们,竟都自认为是受到了华禹大神的灵力保佑,依然是刀枪不入、神鬼不侵的金刚不坏之体了!这心里有了依仗,作战冲锋、推动冲锤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努上了一口心头血!

说句题外话,许多靠着贩卖苦力为生的苦工,最后都是死在了一口心头血上!

那努足了全力换来的撞击城门之声、早已将华神教信徒震出了短暂失聪的结果。在这些人的耳边,就只有“突、突、突”的心跳声在不断回响;就连城门已然被人推开、毁坏的门轴发出的巨大声响,都没有惊醒这些埋头苦干的华神教徒……

斑驳的朱漆大门、缓缓分开两边;城墙上那员身穿猩红披风的威武战将,此时倒执一柄大斧、孤身立于城门正中。

冲城车的原木击锤、没有受到城门的反馈之力,瞬间晃得所有的华神教徒、同时向前踉跄了几步;更有好几个早已眼前发黑的爷们,竟一头撞在了车架子上,彻底昏死过去。

其他人抬头观瞧:只见城门洞的另外一边,初生的朝阳,正斜斜地依在了猩红色的披风上,勾出了一道柔和的金边。接下来,不停在耳畔响起的巨大心跳声,竟被眼前这名大将军的怒吼彻底驱散,也将他们早已失去的听力,暂时的还了回来:

“喝!”

别看解涛身形庞大,可动作却异常敏捷!他朝着四敞大开的城门洞、张口发出一声爆喝;与此同时,右脚跟反顶斧身、长柄巨斧瞬间调转过来、紧接着解涛迈步抬腿、便使出了一招力劈华山!

“杀!”

又一声暴喝传入黑漆漆的城门洞中,带起一轮又一轮的回音,仿佛化身为一杆杆看不见的长矛、险些冲破对方的耳膜。还未等他们缓过神来,一柄厚背大斧从天而降,势大力沉地反身砸在了那架足有二人高的冲城车上!

咔嚓……哗啦啦啦……

这架刚刚替换上阵的冲城车,竟在解涛的斧背砸击之下、彻底散了架子!不仅如此,冲城车上还未完全消散的余劲,也顺着木架传入了十一名华神教徒的臂膀之中……

噗!

这些刚刚倚靠在架子上稳定重心的华神教徒,遭到冲城车架上传来的余劲波及,将本已用过了劲道的身体瞬间击溃!更有几位身体瘦弱之人,被余劲震得是口鼻喷血、连连退步;直到后背硬生生撞在了城门洞边,这才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城外的华神教信徒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家弟兄得手,扶余城门已然洞开呢!眼前便是度化妖魔、积攒功德的大好时机,他们又怎能放过?城下的华神军纷纷扬起手中战刀,口中低声诵念经文、赞美着仁慈宽厚的华禹大神,随后便一窝蜂的向城门洞口拥去……

86.一夫当关

解涛的身量本就极宽,再加上“借”来了齐家祖传铠甲作为披挂,又扛着一柄百余斤重的长柄战斧,将平时还算宽敞的城门洞,衬的狭窄闭塞起来;再加上他一斧砸出来的那堆破木架子,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解涛活动了一下被反劲震痒的双肩、随手将大斧放在已经损坏的冲城车上;紧接着他腰杆一沉,双脚分开前后用力蹬地,双臂按在原木冲锤两边,开口发出“嗨”的一声暴喝!

好一个壮汉解涛,他竟硬生生推着这一堆破木架子,一步步地向城外走去!

那些疯狂涌入城门洞、正打算“斩妖除魔”的华神教信徒,竟然隔着一具塌了架子的冲城车,被解涛一人反推了出来!似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战场奇景,也令原本弥漫着厮杀与叫嚷声的热闹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解涛性子憨直,也非常容易认死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八个大字,自幼便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方才他已经打听清楚,根据柴让所言,出手杀害自己徒弟的仇人,名字叫“莫北君”,穿着土黄色的褂子……

可城外漫山遍野的“土黄褂子”,到底谁才是他的仇人呢?要是一个个的打听谁叫“莫北君”,那得问到什么时候去呢?不过要是全都宰了的话,肯定会快一些吧?

可林丰收也跟自己交代过:不能遇见什么麻烦,都想着用打架的方式来解决……

一时之间无法决断的解涛,望着眼前这群不知名姓的“土黄褂子”,开口发出一声暴喝:

“呔!你们谁是漠北君啊?”

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今要是沈归站在这里,准回手一指骑在玉轮宝马上的浊世佳公子郭兴;可阵前这群华神教徒,大多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野村民出身,哪能想出这种缺德主意来啊!

城门洞口一位死催的华神教香主,拍着胸脯高扬脸,非常硬气的对比自己高出半截身子的解涛说道:

“漠北君?俺们都是!”

噗!

解涛闻言,自以为寻对了仇家、抄起斧子便向对方劈去!好快的身手、好快得斧刃!这一斧子劈下去,瞬间将把这位脑子不太好用的香主,当中劈为两片!随后他又借着未消的余劲上步扭腰、用腋窝夹着斧子来了一个大旋身!半点力道都没浪费,将周遭拥来的华神教徒全部开膛破肚!待他重新站稳了身型,再次挺腰抬腿、向前用力一蹬……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那堆破木头架子,便仿佛天女散花般四散崩开……

在华神教虚构出的世界观之中,只有虔诚笃信华禹天神的手足弟兄,才是灵魂纯净的人类;而那些不肯相信华禹天神的愚者,就是被妖魔邪祟蒙蔽了心窍、变成了祸害一方百姓的混世人魔。对于华禹天神的信徒来说,拔剑斩妖、即可得到神光照耀,福延万世子孙后代;即便除魔不成、反被妖魔所害,魂灵也会蒙受天神的垂怜,全家得以位列仙班。

所以在华神校信徒的眼中,扶余城并不是一方百姓的故土家园、而是盘踞着萨满妖魔的吃人魔窟;而这位解涛,也不是什么敌军将领,而是一只凶猛残暴的妖兽精怪!

眼见妖兽逞凶,围在城门洞口的华神信众们,也只是停滞了片刻;刚躲开四散飞来的木屑之后,便一窝蜂地涌上前去!在他们看来,就算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得割下一块妖兽的血肉换些银钱,或用于贴补家用、或积攒福祉功德。

反正死后还可以位列仙班、有啥可怕的呢?

也不知解涛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在清理出了一片战场空间之后,竟然就站在了城门洞中,不再向外踏出半步。仅凭他一个人,一杆长柄大斧,便将这城门洞口守了一个严丝合缝;敢有前来试其大斧锋芒之人,真是沾则伤、碰则亡;远远看去,竟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位于本阵的郭兴骑在马上,眼望着城门洞口那位越战越勇的敌将,面上的神色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原来,敌军主将不是沈归那头小狐狸,而只是一个悍勇武夫!眼见我军攻城器械占据了有利位置,他竟在急火攻心之下,亲自前来镇守城门!虽然他凭着不错的身手、暂时守住了城门洞口;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抵挡华神教徒的人海战术,终要落得个力竭而亡的下场。

诚然,身为主将一马当先,并展现出力敌千钧之勇,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振己方士气;但站在指挥者的角度来看,实乃妄逞匹夫之勇,于整体战局绝无半点益处!

郭兴确定了敌将只是一位莽夫之后,心中巨石瞬间落地:

“哎,果不出我所料,啃过了泰宁县这块硬骨头,幽北腹地便是一马平川。这扶余城守将,阵前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没有半点守城经验可言……传令兵,去通知司鼓吏,把大鼓给我重重的敲起来!可以换人、不许歇鼓,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要是敢擅自停歇,我就要了谁的脑袋!”

牛皮大鼓的声响,与人的心跳同频同律。鼓点愈发迅猛沉重、前方将士们的心跳声、也就同时变得急促起来。所有人都在无意识间、加快了手上脚下的动作;而郭兴的一道军令,也将漠北军的整体攻势再次拔高了一个台阶!

然而,一军将士,实际战斗力的高低,不仅取决于每个人的军心与斗志;装备质量与受训程度,也同样是极其重要的衡量标尺。如果单论前者,由底层华神教众组成的神锋军,堪称华禹大陆第一强军;可论及后者,他们这些人原来是什么德行,现在就还是什么德行。

所谓的华神教,本就是天神教的买办章源、为了谋取私人财富、一手创立的诈骗团伙。即便眼下他们走了大运乘风而起,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可终归受到章源的眼界与心胸所限、绝不舍得在武装教徒方面,花费一笔极其高昂的本钱。甚至如果不是谛听参与其中的话,这数万名华神教徒,就只能拎着木棒与农具冲上战场了!

虽说谛听提供的战刀貌不惊人、但质量却着实不错!不过,菜刀家家都有,被逼急了之后、人人也都能胡乱抡出几个花来;可华神教提供的雁翎刀,没有下过个把月的苦功夫,去学习钻研发力窍门、运刀轨迹的话;只要胡乱抡上一会,胳膊就酸的抬不起来了!

天工坊出品的战刀,落在这群人的手里,还真是标准的暴殄天物啊!

再者说来,别瞧解涛只是单枪匹马,但他这身“借来”的铠甲,可是梁家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一般的汉子,仅仅披挂上这副精铁战甲,根本就迈不动步子、更别挥舞兵刃、上阵杀敌了!可同样的重量,挂在解涛身上,却简直轻如鸿毛一般,丝毫不会影响动作的敏捷性!

沉重的兵器,自然带着强大的冲击力;而沉重的精铁铠甲,防护力的强大,也是肉眼可见。面对解涛这样一个“铁皮罐头”,华神教徒的钢刀砍在盔甲上、就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哪怕郭兴狠一狠心,再次下令长弓手进行无差别攻击,人家解涛只需要护着脸往地上一坐,准连油皮都伤不着他!

城门洞口的厮杀,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有余;那些不断被劈山巨斧开膛破腹、或是砸到骨断筋折的华神教徒、也被民夫队不断清理出足有数百口之多;然而再看这员勇将解涛、尽管盔甲上布满了敌人的斑斑血迹,可被汗水犁出数道白印的脸庞,却显得愈发红润!

这分明是他才刚刚把身子打热啊!

如果神锋营的将士,都是他郭兴麾下的部卒,那他也许早已经鸣金收兵,换上游骑兵上阵,用抛索拖拽的方式,清理出城门洞口了!可这些华神教徒,毕竟是自己掏出了三成军饷买来的雇佣军,银子总不能打水漂不是?

再者说来,就连华神教带队大师兄——田大山,都不心疼手下伤亡,他郭兴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呢?再者说来,华神教的伤亡越大,将来攻陷幽北三路、三家分配胜利果实之时,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小了。

既然敌军主将愿意逞英雄,那就给幽北人留下一个战神的传说、自己取走胜利好了。反正敌将再勇、人力也终有尽时;莫非他还能凭着一己之力,将这两万余步卒全部杀光不成?

反正在华神教信徒的眼睛里,就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更不会被一个所谓的“万人敌”,杀寒了军心!花一点点银子,买来如此悍勇的炮灰先锋,还真是一件非常省心的事啊!

不得不说,华神教的洗脑攻势,的确是非常成功的!这群疯子,之前在泰宁县便打的如狼似虎;如今战场换到了扶余城下,他们仍然没半点惧色。不过,华神教取得的成果虽然喜人,但应用的手段,却谈不到高明二字;说穿了,章源蛊惑人心的手法,与江湖上的游方术士、骗家门人,都是同样的一路货色。

87.假的就是假的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87假的就是假的关于骗术的本质,江湖上有着“典卖一时迷”的说法。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的脑筋有快有慢,但终究没有一辈子绕不过来的弯。而骗术的本质,就是精心编织一个思维迷宫,让受害者凭着脑筋与经验、与占据先手优势的织局者赛跑罢了。当然,这特指一次性的骗术:比如说街头卖药的、拦路算卦的,都在此列当中。

可自称“华神无上教尊”的章源,组建华神教的根本目的,并不只是想谋求一次性的敛财手段这么简单。他是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亲手开辟出一个诸如玄岳道宫、南林禅宗之类的千秋功业,庇章家子孙安享百年富贵。为了华神教的稳步发展、他借鉴了天神教的基础教义,并逐渐发展出了一个组织架构庞大、自成一套体系的虚构世界。

不过假的始终都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既然华神教的即根本乃是抄袭而来,而章源作为天神教的叛徒,根本就没来得及全部将其吃透,也就只能东施效颦、生搬硬套了全部地基。

下层基础扎的不稳,上层建筑也就不会牢固。随着编造出的谎言越来越多,章源也发现了神话故事中的漏洞与硬伤、暴露的越来越大,令他这个“创世者”也无法自圆其说;无计奈何之下、他只能许以重利向诱、对外拉拢了一批犹如田大山一般的“聪明人”,共同参与其中,帮他完善这个巨大的谎言。

时至今日,华神教的传说体系、仍然在日趋完善当中;负责这项工作的团队,都是由一些念过书的文化人组成。他们靠着团队协作、共同编纂出一个个神话故事;虽然至今还说不上是严丝合缝,可用来骗骗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还是毫无难度可言的。

其实编纂出一套全部原创的神话故事来、对于那一批落第秀才、潦倒书生来说,也谈不到是天大的难事;可这套鬼话诞生的根本原因,就是只是他们需要一个行骗的工具罢了;如果故事编造的太过于生疏繁杂,让百姓们接受起来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宣传时间、实用性方面也就大打折扣了。

所以时至今日,有关于华禹天神的前世今生,总能在百姓们喜闻乐见、口口相传的上古神话体系之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了这些“老字号”的神祇参与其中,华禹教的可信程度,也就得到了极其有力的扶持!

比如说在神话传说之中,有着这样一位大神!他身强力壮、体型巨大,却因战败而被敌人斩去了头颅;此后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执干戚以舞。

这,便是上古战神——刑天!

而出现在华神教众眼前的解涛,好像除去少了一枚盾牌、多了个脑袋之外;与“华禹天神座下”的大将军——战神刑天,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当第一位华神教徒、无意识喊出了“刑天”二字之后;战时一向凶猛强悍的神锋军,竟罕见的生出了乱子来……

“……这……这是咱的刑天大神转世啊!看那杆大斧子,凡夫俗子哪能抡得动啊!战神刑天,他绝对是战神转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也不知是哪位脑筋活络的华神教徒、首先提出了刑天这个名号;然而经他这么一宣传,所有信众都下意识的展开了丰富联想……

这群思路被困在了迷宫之中的华神教信徒们,就连喝香炉灰能够刀枪不入的鬼话,都深信不疑;而解涛一人一斧、抵挡了大军小半个时辰的战绩,又是近在眼前的事实,他们当然更不会起疑了!

骑在马背上的郭兴,此时正在琢磨着一会解涛力竭而亡之后,自己该如何调配兵力之事;可耳边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立刻打断了他的思路。郭兴抬头一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华神教徒,犹如飓风催动海浪相仿、从城门洞口开始扩散、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传令兵!他们在嘟嘟囔囔的喊些什么呢?都他娘中邪了啊!”

“回沁巴日,在属下听着,他们好像是在喊什么刑天大神……”

“刑天?敌将分明长着一颗大脑袋,还刑他妈什么天啊!去,给我把田大山叫来!”

传令兵被郭兴骂了个灰头土脸之后,立刻翻身上马,直奔南城门传令而去!

从城西战场听来,只觉得城南战场同样是一片杀声震天,应该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可这位传令兵才转过了一道城墙再看,胃口立刻涌上了一股酸水!

怪不得西城门没有城防工事呢!原来全都堆在了南侧城墙啊!远远看去,那一道道反复抬起坠落的原木,不仅排列的密密麻麻;在抬起落下之时、更仿佛酱缸里的搅棒一般、不断滴落着肉眼可见的黏稠血液!这名传令兵离着城门足有百余步之遥,却仿佛仍然听到原木落在城下、砸出的那种特殊声音……

吧唧……吧唧……

转眼再看、只见己方大半的攻城器械,眼下已经烧成了一堆堆的焦炭。城门之上,一名腋下各夹着一枚酒瓮的老汉,此时刚从城门楼上纵身跃下。身体重重的摔在冲城车上之后,摔破的酒瓮、将冲城车瞬间烧成一条火龙……

传令兵本是个漠北汉子,前次攻打泰宁之时,他并未参与其中。今日扶余城下、还是他首次经历攻城之战;这副残忍无比的画卷、瞬间撞破了他的心房,令他不忍再望去哪怕一眼……

“嘿嘿嘿!往哪走呢!”

他才刚刚闭上双眼,战马的缰绳便被人死死拉住。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猴腮、身形瘦弱的华神教徒,身上散披着一件神石部族的棉服,正好奇的打量着竖在马鞍后的传令旗:

“郭老弟让你来的?是交代军饷的事吗?”

“不……不是。城西战场,贵部士卒出现意外情况,沁巴日派属下来,是召您前去商议战情的。”

“呸……真他妈麻烦。银子给的不多,屁事还不少!哎我说小兄弟,你这匹马的模样还怪俊的,能驮俩人不?我这可没马啊……”

战马乃是漠北汉子的心尖宝贝,比自家帐篷里的婆娘还要亲上三分!早在田大山出口不逊、在言语间辱及沁巴日之时,这名传令兵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耳听得对方提出共乘一骑的念头,立刻就勒缰转头、打马而回。

被干原地的田大山,随手拉了拉滑落的衣襟,朝着身边一位心腹人说道:

“看看还剩下多少个脑袋,一次给我全轰上去!早点拿下这个城头,我到了姓郭的小子面前,才有脸跟他抬价啊!”

“我说老田啊,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姓郭的那小子办事可不太讲究!你说说他为啥放着大路不走,非要分出骑兵、绕一条远路呢?这明摆着就是要利用骑兵大张旗鼓的进军,将敌军的防御力全部引向南城门!你看看这架势,人家那是早有准备了!而且你真以为那点银子好拿啊?就算把咱那点兵力全都撒上去,能不能攻下这道城门可还在两说呢!我觉得咱最好还是留点心眼,手底下的人要是都打没了,咱俩的小命可也攥在他姓郭的手里了!”

田大山闻言,朝着对方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咱们的银子和家伙,那都是谛听的老道供着,压根过不了他姓郭的手;至于说人命嘛,对咱爷们来说那还叫个事吗?实话告诉你说,咱在幽北三路都开了香堂,手底下要是缺人送死的话,咱就直接开口跟上面要呗;打下了幽北的城池,功劳都是他郭兴的;可拿这群傻子换来的银两,却都得落进咱哥们的腰包。这笔账该怎么算,你还不明白吗?至于这扶余城什么时候能打下来,其实跟咱俩没有一两银子的关系!而且这一阵死的人越多,他郭兴就得让出更多的军饷!要是跟咱玩硬的,等咱们后续援兵一到,老子立刻给他来个满营哗变!也好让谛听的老道好好算算,到底是养那么多派不上用场的骑兵合算、还是把银子交给咱们手上合算!”

说完之后,田大山便倒背着双手、学着当年欺负过他的同村里正一样、一步三摇地朝着城西战场走去…

田大山这边当然不着急了,可郭兴都快被急疯了!无论是战场中央、还是扶余城墙上的华神教徒,此时都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只知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再加上传兵令报回来的城南战况,也同样不太乐观;自然令身为全军主帅的郭兴倍感焦急……

除了郭兴觉得手足无措之外,战场上还有一个人,脑子也没转过这道弯来。

解涛望着这群“跪地求饶”的仇人,一时之间也有些下不去手。按理来说,自己砍死砍伤的仇家,没有一千也足有八百;如此算来,自己徒弟的血仇,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理当一笔勾销!而按照他们村里的打架规矩来说,五尺多高的老爷们、被自己打的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已经算是服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也不能往死里欺负人家啊!

于是,自以为大仇得报的解涛,将手中劈山大斧重新系在背后,气运丹田大喝一声:

“你们都认错人了,我叫解涛,不叫刑天!”

说完之后,他分开双臂,轰的一声重新关闭了城门!

这一幕落在郭兴眼中,差点没把他的心头血给生生气出来!敢情就连那两扇城门、都是人家自己打开的啊!

88.杀马盟约

由于城西战场的主力军,因为一个意外的情况,瞬间失去了全部斗志;所以太阳才刚刚有了西落的苗头,神石军便草草鸣金收兵了。尽管首战打的是虎头蛇尾,但好在双方谁也没露出底牌,除了损失极其惨重的南门战场,就权当互相试探了一番而已。

毕竟这是一场攻城战役,就算打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件新鲜事。

当天夜里,无论是郭兴还是麒麟君、包括财迷心窍的田大山在内,全部都忙了一个四脚朝天,谁都无暇休息片刻。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田大山来说,让他来捏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神话故事,将解涛身上的那层“大神转世”的皮毛彻底扒下来,着实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味道。不过好在神锋营中,还有几位负责编纂故事的华神修士随队;他们哥几个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声情并茂、连打家伙带唱戏,生生把唾沫都说干了,才算是勉强把华神教众们的那根死脑筋,暂时扭转过来。

而对于谛听的随军代表,业余乾道麒麟君来说,今夜同样也是不得安宁。这一次华禹大陆狼烟四起,本就是谛听刻意引导的结果。纵然谛听富可敌国、势力党徒遍布天下;但想要同时维持西、北两支乱军的后勤辎重,也同样是超负荷运转。单以他负责的神石联军来说,士卒的吃喝拉撒、战马兵器的运转、人力兵源的调配,每一件都是劳心费力的麻烦事;再加上首战失利,郭兴明日还要发起总攻、要将一切可用的攻城器械,全部派上战场。郭兴动动嘴皮子就走了,留下麒麟君带领着工匠与民夫、着手组装这些隼牟结构的大家伙,可是一个超大的工程量啊!

对于郭兴来说,今夜同样难以入眠。因为自己回帐不久,由打漠北神石部族出发的一架马车,抵达了扶余城下。这架马车的样式虽然极其普通,但车上所载的中年妇人,身份却异常尊贵。

这名妇人长着一张黑红相见的圆脸盘,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虽不至于令人望而生厌,但与好看二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她身上披着一件名贵的火狐狸大氅,却依然掩盖不住那犹如水桶般粗细的腰身;如果仅从外观来看,这就像是那位乡下的农夫,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别扭……

这名妇人叫做萨尔迪,在漠北古语中,代表着“凤凰”的意思。她原是漠北一家小草场主的女儿;如今是朝鲁大汗的夫人,也是整个神石部族的主母。

对于男女性别差异的问题上,就连砖窑都无法独立建成的漠北草原,却罕见的一视同仁。也许是他们走在了时代的最前列,也许是还没脱去母系社会所遗留的影响;总而言之,如今萨尔迪抵达前线的意义,就仅次于朝鲁汗王御驾亲征。

对于萨尔迪来说,地位转变实在过于悬殊,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适应;此时马车才刚刚停稳,这位四十出头的神石主母,便自己掀开了帘子、一下跳出了车厢。

“沁巴日,我的孩子……呀,你怎么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吃不下东西去?干娘这次带了不少马奶酒,还有你最喜欢吃的奶豆腐……快别让战士们都跪着了,让将士们把酒分一下,大家厮杀了一阵,现在好好乐呵乐呵。走,带干娘去你的帅帐……”

单膝跪地的郭兴,此时也放下了抚在左胸口的右手、微微站起身来;他不敢挣脱有违尊卑之礼的搀扶,只能任凭主母萨尔迪拽着胳膊,将他拖向了最显眼的中军帅帐。

“胡勒根,你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额赫也不好再当着勇士们的面,用鞭子抽你!但我必须要骂你,要狠狠的骂你!额赫让你跟着我的沁巴日,学习应该如何打仗,可你怎么敢把自己的老师给累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平日贪玩懒惰,忘记了额赫嘱咐你的话啊?哼,回家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你额布,好叫他下令罚你、要重重的罚!”

胡勒根得到传令兵的召唤之后,便立刻飞马赶回西城外的主阵当中。自打他一见了坐在上首位的萨尔迪,立刻把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上!虽然耳边听着主母的责骂,但他却半点没有羞愧悔改之意;反而伸手屏退了帐中闲人,立刻迈步飞奔上前、直接扑到了萨尔迪的怀抱里:

“额赫,幽北的马车坐起来难过极了,这路上一定颠坏了吧……”

萨尔迪那副故意装出来的嗔怪之意,瞬间被胡勒根一头撞破;她换上了原本那副喜悦慈祥的面容,不断的敲打、抚摸着胡勒根的脑袋:

“你这孩子,就会与额赫耍赖……哎,沁巴日虽然比你们还要勇猛,可毕竟是犹如金子一般珍贵的读书人,生活习惯也与你们这群蛮牛不一样!你是做弟弟的,可要记得好好照顾兄长、不要让他再饿瘦了呀!”

望着一改往日稳重性格的胡勒根,郭兴的眼圈也开始泛起了红晕。萨尔迪虽然是个小场主的女人,但也同样是个苦命人、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真诚、待人和蔼宽厚的好主母!当年兵败北逃的他,若非恰好遇见了萨尔迪相救,此时早已经成为了草原上的一具无名骸骨了!

若没有与主母萨尔迪那番重生再造之恩的羁绊,心思深重、恃才傲物的郭兴,即便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首选一定是家大业大、还不必背上叛国骂名的小秦王周长风,又怎会轮到一个小小的神石部族呢?

待三人的情绪彻底平稳之后,才就着热辣的马奶酒,谈起了正事。

“沁巴日,这次是大汗派我来的。他让我带着这个东西,与对方进行最后一次的商议。可你们兄弟俩也知道,额赫我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怕会耽误了大汗军情啊!不如,你们兄弟俩就给额赫出个主意吧?”

说到这里,萨尔迪从宽大的漠北棉袍里、取出了一卷劣质兽皮,轻轻递给了郭兴。郭兴展开仔细观察之后,立刻大惊失色道:

“主母,这兽皮莫非是……”

“哎,你想的不错,这是老巴图呀……”

老巴图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朝鲁最心爱的一匹驽马。对于漠北人来说,马匹并不仅仅是干活的大牲口、也不仅仅只是上阵杀敌的坐骑、更不仅仅是宠物,而是家庭当中的一员。虽然在饱受饥饿之苦之时,马肉也可以缓解一时之危;但很多漠北汉子,宁可选择与自己心爱的马儿一同赴死,也不愿违背他们之间缔结的情感!

在漠北草原来说,那些上阵杀敌的顶尖战马,服役年龄被严格限制在二岁到八岁之间;而老巴图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已经足有八旬开外!已经成了一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嫌老,下汤锅又煮不熟的无用之马了!

可即便在老巴图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成为战马的资格。可尽管如此无用,它却是与朝鲁相知相守了半辈子的知心老友。早在朝鲁当年还是奴隶的时候,便亲自为它接生,看着它成为一匹不值钱的驮马、陪着它一起做苦工,与他一起走向衰老。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人到中年的朝鲁,还真就走一步大运!他借着华禹大陆风波四起的机会,彻底脱去了奴隶的身份、而后还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成为了神石部族汗王,甚至还有了问鼎华禹大陆的资格!

可哪怕是再精明的牲口贩子、眼光再毒辣的相马师傅,想要找出一匹比老巴图更无用的马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朝鲁大汗徒步而行,都远比这位老伙计的速度快上许多!

然而富有东盟草场的他,仍然固执的与老巴图相依为命,每日六次喂料,更是亲力亲为,一日都未曾间断。

而今日郭兴与胡勒根眼前这卷色泽黯淡、不值一文的马皮,便是整个神石部族最昂贵的汗王宝驹——老巴图。

听到萨尔迪确认之后,胡勒根才刚刚擦干的泪水,便再次喷涌而出;郭兴也只是默默不语的摩挲着这张粗糙劣质的马皮,手法轻柔至极、仿佛在覆摸着心爱姑娘的秀发一般……

“东边的事已经拖了太久。汗王说,这是对方仍然无法相信我们神石部族的诚意。汗王也知道了战局的艰难,他想要借着这种方式来帮助你们……”

郭兴听完了萨尔迪的话,颤抖着双唇许久,始终未能说出一个字来;而胡勒根却带着浓重的哭腔,口中不断重复着“老巴图”三个字……

郭兴知道,并非是朝鲁大汗心狠手辣;而是老巴图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早在两年多以前,它便已经无力奔跑、更无法负担重物。它的身体各处关节始终无法消肿、就连正常站立,都成了极度痛苦的折磨!朝鲁之所以狠下心来杀马剥皮,也不仅仅是想要为老友结束痛苦这么简单。

他也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老巴图真正能与他、与神石部族的勇士们并肩作战!

遵循着漠北草原的古礼:杀马盟约,乃是草原人能够许下的最为诚挚的誓言。如今朝鲁大汗虽远在漠北,但他却杀死了最为心爱的挚友,并将马皮交由夫人萨尔迪亲自带来幽北。仅凭这份一文不值的厚礼,他们与东边那位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得到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结果了!

愿意与神石部族结下“杀马盟约”的血誓,那就是神石部族的血亲挚友;如果不愿意接下这张劣质马皮,那么便与神石部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89.极度信任

区区一卷劣质马皮、既可以缔结生死盟约、也可以成为一纸战书!朝鲁大汗则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与他反复磋商数次的盟友。

纵观华禹大路,值得朝鲁大汗与其结下杀马盟约的人,并不算太多;而局限在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上,够身份的人选也就更少了。此人,便是东幽路的总督,李家的当代家主,李子麟!

对于朝鲁大汗劝降李子麟这档子事儿,只从表面上来看,怎么想都摸不到一丁点的脉络!

沈归与李乐安之间的关系,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虽然他们二位没有明确表示,究竟会在何时何地完婚;但整个华禹大陆的人,除了一个咬牙切齿的颜书卿之外,都已经将李乐安视为了正牌的沈夫人。从这一层关系来看,有一位兴平帝的铁杆盟友作为李家的姑老爷,李家的东幽路,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沈归囊中之物!

仅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李子麟都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自从郭兴率军抵达扶余城下之后,望着分割了东幽与中山两路的混同江,也可以理解萨尔迪此行的真正原因了。至于假使李子麟真的率军投诚,到底会有几分真假这种事,对于防备心理一向甚重的郭兴,这次竟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对于眼下的神石部族来说,就算李子麟的投诚是真,也仅仅是锦上添花而已;而如果他投诚有诈,仅凭他那点兵力,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对于李子麟来说,神石军却已经是他唯一能够抓紧的救命稻草了!

自从神石军与幽北军发生摩擦开始,兴平皇帝就指派了同样与漠北草原接壤的东幽路,与中山督府军共守北境。从表面上看,李子麟承继了李登的全部势力,但他必须先是李家人,然后才能是幽北三路的封疆大吏!不只是他李子麟、所有的李家人,对于这道铁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他胆敢调转主次,那么守了一座枯坟近两年时光的老丞相,随时都可以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这样的东幽路总督、这样的李家家主,当起来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何况以李子麟近两年取得的成绩来看,无论是他的真实本领、还是耍起那些阴损手段,他与李登之间都存在着天差地别之远!造成这个差距的原因,也不仅仅是他受到李登余威的掣肘而已;借一句李家耄老天天挂在嘴边上的话:子麟这孩子人不坏,就是没学到齐元的那一身能耐!

虽然才智与手段无法同日而语,但李登抠门的特点,却被李子麟完美的传承下来。早在开战之处,颜青鸿便发布了一道明旨,令他率领齐元军北上抗敌;但他却阳奉阴违地发去了一伙老弱残兵,驻扎在混同江畔应付差事。之后,泰宁县兵败被付之一炬、城中百姓残兵尽数惨死!

毫无疑问,泰宁大将军丁朔,当然要将首战兵败的主责,全部推到冷盘旁观的齐元军头上。颜青鸿得知也大发雷霆,竟先后向大荒城降下了十二道圣旨。

开始的时候,还仅仅以中旨为名,遣词琢句也是以好言相劝为主,命李子麟率齐元军火速渡江、于丁朔夹击来犯之敌。可李子麟是个多精细的人呐!他领旨之后,便将齐元军全部拉了出来,明晃晃的摆在了混同江东岸;而且他们还每日三练,备战口号更喊得震天响!

可哪怕是一柄战刀、一杆大枪,只要掉入了混同江中,齐元军就将其视为“战损”,连取个钩杆捞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唯恐令神石军产生误会,给东幽路惹祸上身!

早在这个时候,朝鲁便先后派遣了六批使节,明三人、暗三人;以各种方式各种手段、反复试探李子麟的口风。而这六批使节虽然全部无功而返,但仅从他们被区别对待这件事上,就透露出了很多值得玩味的细节。

那些明面上派过去和谈的使节,都被李子麟当堂呵斥一番之后拔剑斩杀,并将头颅遥寄奉京城、以此向兴平皇帝表达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可是暗地里派去的三名密使,他却只是将其软禁在自己的一座外宅当中;每日好酒好菜好招待,可就是未曾召见。单等日子一到,便遣人秘密送回漠北草原了。

而且,第一名密使,只在李子麟的外宅住了一日而已;第二名密使,却整整住了三日;而最后一名密使的待遇则更加奇怪,总督府外宅的老管事李梁,竟只是给他安排了住处与下人,却再没有安排一兵一卒监视、任其在大荒城中自由行动了整整七日!

而促使朝鲁汗王做出“杀马盟约”的根本原因,就是与兴平皇帝最后的一道明旨息息相关。

兴平皇帝的第十二道圣旨乃是明发通喻,而且用词和语气也变得异常严厉!他不但派遣了一名颜姓皇亲,亲自送抵混同江东岸大营;更吩咐了吏部将此诏抄写三千份,凡是朝廷驿路尚且通畅的城池人人有份。

如此一来,李子麟抗旨不遵的罪名已经坐实;即便他现在幡然醒悟,渡江参战,事后颜青鸿想杀他的头,也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

这事在朝鲁看来,纯粹是颜青鸿的不是。眼下幽北战事不利,封疆大吏心中有一些波动也实属正常,为人君者,哪能受不了这点委屈呢?如今来了这么一手,不就是明明白白的把李子麟推上死路了吗?

由于李子麟的故意迁延时日,导致扶余城下的四面合围依然完成。眼下这种局面,即便李子麟想要遵旨而行,也再没有率军渡江的机会了。

而将全部兵力屯驻在青山成附近的中山督府军,也并非无意驰援扶余城;而是以丁朔那点捉襟见肘兵力,就只有一次押注的机会而已。如果这次他倾全军之力、北上驰援扶余战场;仅那四百里的长途行军,就会被漠北骑兵的快马弯刀、绞成一条直通阎罗殿的血肉通道!

这也正是郭兴选择保守进军策略的原因之一。他以稳扎稳扎的方式逐步蚕食敌境,更有一队无敌于天下的骑兵,随时准备打援;他们只需要按图索骥、步步稳赢,就绝不会给幽北三路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看天时、眼下正值春末夏初,距离无法在野外驻军的寒冬时节,足足还有大半年的光景;探地利,己方还有谛听提供的后勤保障,可以作为依托,哪怕是靠着围而不攻的笨方式,这座固若金汤的扶余城,也迟早会落于己方掌中。

所以无论是郭兴也好、朝鲁也罢,其实都不急于拿下这座城池。即便扶余城唯一可期之援军——东幽齐元军,实在顶不住颜青鸿施加的压力,被迫渡江加入扶余战场;那么即便他李子麟倾尽东幽可用之兵、又得到混同江龙王的神通相助,全军安全渡河,不过就是多出八万步卒而已,又何惧之有呢?

所以眼下李子麟是否反水投诚,其实对神石军根本就无关紧要;也可以说他李子麟,已经被商人惯用的一手待价而沽,生生逼到了眼前这条绝路上!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朝鲁猜到李子麟的处境极其尴尬,便派出了自己的夫人,向对方传递了神石部族最后的善意。他杀了自己的爱马剥下皮来,欲与李子麟缔结生死盟约。

如果此计能成,天时、地利、人和,已尽在神石军掌握之中。

郭兴虽然无从揣测朝鲁的想法,但李子麟的态度本就无关紧要,根本就不值得自己费心。扪心自问,如果他郭兴与李子麟易地而处,除了一脚踹开颜青鸿,宣布东幽路自立自治以外;也就只有向己方投诚这一条路可走,不过就是早晚的事而已。

如果他识趣的话,那不妨就将他与他麾下那几万个废物,视为另一伙不要银子的华神教徒来用;如果李子麟给脸不要脸的话,那只待打下青山城之后,关北与东幽两路便被彻底分割开来!全军大可以顺势北上,取他的脑袋,也只是弹指一挥罢了。

郭兴覆摸这卷马皮思考良久,认为朝鲁汗王只是借此机会,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自己可能把事给想复杂了。

“咳,敢问主母来时,汗王可曾对扶余城战局有所指示呢?您也看见了,今日凌晨,我军已然开始攻城;而主母此行欲过江游说敌军,战场凶险多有不便……是否需要我等休战一日?为主母保驾送行?”

萨尔迪拍了拍郭兴日渐消瘦的脸庞,满面慈爱的的说道:

“还是沁巴日的心思细,知道关心额赫!哎,额赫不说你们也能猜到,汗王送走了老巴图,情绪一直都不好。我这次来,他除了吩咐东边那位的事情,其余的什么都没说。沁巴日呀,早在起兵之前,汗王便将此战的胜败得失,全部托付在了你的脊背上了。咱们要是打赢了,汗王与额赫就借你们兄弟的光,也去那皇宫里住上几日;若是打败了,也无所谓嘛。大不了咱们一家子重新退回东盟草原、每日放马牧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郭兴年纪并不算大,但经历却极其坎坷。他几经起落成败、曾无数次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他看过北燕同僚那副阴阳怪气的白眼,也遭过漠北人排挤羞辱的冷遇;甚至就连那些平北军的老兄弟们,也有不少人在最危难时刻弃他而去;一个天之骄子、侯门少爷,过早的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再加上他本就心思甚重,早已失去了完全信任他人的能力。

可唯独对于萨尔迪的话,郭兴从未有半分的怀疑;哪怕这位模样不堪的丑妇人,命自己跳进熔炉冰库,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欣然而往!

90.守墓人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90守墓人大荒城以南的官道之上,有三匹战马飞驰而过。为首一名中年男子,身穿金丝锦缎袍,从衣着来看,应该是一位有钱人家员外爷;后两匹马则跟着两位武夫模样的壮汉,作最典型的护卫打扮。这主仆三人,都在用力抽打着座下战马,全速向大荒城以南飞奔而去。

根据萨满巫师的口口相传,在上古时期,幽北三路这个化外蛮荒之地,曾出现过一个极其庞大的兴盛帝国,名叫扶余国。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曾经无比辉煌的扶余国,早已经被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地——扶余小县,就是古扶余国国主的龙兴之地;而眼下正被神石大军四面合围的扶余城,便是当年扶余王国的国都所在。

而这座盛产粮食的扶余小县,也是李家先祖的发迹宝地。

大约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主仆三人在扶余县外的一座荒山脚下,勒停了嘴角满是白沫的疲马。衣着富贵的男子翻身落地,挥手由鞍韂上取下宝剑系在背后,又伸手取下了一个小包袱挎在肩头,随后便对两名护卫吩咐道:

“你们哥俩自去扶余县吃喝饮马;一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等我。”

“当家的,俺们哥俩不饿,还是护着你进山吧?”

“就算你们不饿,马也饿了。不用给我省银子,捡那些大鱼大肉、好草好料的吃,一会咱们还得赶回混同江大营呢,走吧!”

说完之后,中年男子扬手扔出了一个银袋子,随即双腿一蹬,便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

扶余县土地肥美、水源丰沛,所以才能生长出全华禹最好的粮食来。而位于扶余县南这座毫不起眼的荒山,被当地人称为莽牛山;此山不高也不陡,山势却绵延数百里之远。在群山环抱之中,还有一湾清澈见底的湖泊,此等世间难觅的美景,足称得上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每逢深秋时节,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当地百姓、牵着牲口来此驻扎歇息。他们进山的目的,大多都是为了采摘山货、换些银钱贴补家用。久而久之,这片宁静清澈的湖泊,便被进山采货的百姓们,称之为饮马湖了。

自从幽北三路改元兴平之后,这饮马湖畔便多出了一座无名野店;来此开店的掌柜,是个孤老头子,名叫齐元,附近的百姓都叫他齐老头。

眼下正值春夏相交时节,附近居住的老百姓都在农忙,所以无论是莽牛山还是饮马湖畔、都非常清净安详。

这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在水汽丰沛的山道上奔跑起来、身手异常敏捷。还没过多大一会,他便翻山越岭的来到了饮马湖畔。刚刚翻下山坡,他本打算直奔饮马野店而去;但见平静如水的湖面上、停有一叶小舟,便立刻停住了脚步。

这中年男子神色略显兴奋,将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小舟上大声喊去:

“爹!我来看你了!”

回声打在犹如铜镜一般的湖面上、反复荡了几个来回;湖心小舟的尾端也微微一动,一名脸上扣着破草帽的老头子高声打了个哈欠,微微站起身来。他手搭凉棚,朝着岸边的中年人远眺了一会,这才通常扯开嗓门大声回道:

“子麟来了?走,咱爷俩屋里说去!”

收鱼竿,熄炭炉,摇船桨,一气呵成。若不是他眉宇间尚有一团凝而不散的英气犹在,谁又能想到,这个开店养老的孤老头子,曾是幽北三路的首辅重臣呢?

“爹啊,春夏露水重,容易沉进骨头缝里;不要经常在船上睡了,店里不是垒了土炕吗?没到夏天之前,您这岁数的人还得继续烧啊!”

李子麟一边帮李登脱着外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话;而李登将空空如也的鱼篓随意一甩,便撸胳膊挽袖子的走出院外,弯腰揪住了一只没来得及逃跑的公鸡,攥住那根长长的脖子打趣道:

“嘿,平时数你最能;怎么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反而跑这么慢呢?”

放血、褪毛、开膛、剁块,混合着五花八门的调料,再丢一把早已泡发的榛蘑后,顺手压上了足有铜盆大小的木锅盖。李登下厨的手艺、一如当年纵横朝野那般,干净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爷俩谁都没提家国天下之事,就这样围着热乎乎的灶台,吃完了一顿稍显奢侈的幽北家常饭。待锅里最后一点汤汁,被浇在了李子麟剩余的半碗饭上,李登这才用脏兮兮的袖子一抹嘴唇,拍了拍微鼓的肚皮说道:

“你还别说,沈归那小子写的菜谱,虽然技法不太精致,但味道还真不错呀!”

“是,沈妹丈爱吃、会吃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上下。”

“北边来人了?”

“……是。”

李子麟回了一句,便穿着那身价格不菲的锦袍,刷起了油腻腻的碗筷锅勺来。

“子麟啊,其实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爹啊,我到底有几斤几两,自己还能不清楚吗?怎敢与你们二位龙俊相比;就连士安出众的才情与智慧,都是令孩儿我望尘莫及的。”

“说到士安…子麟啊,我将放在你在大荒城三十余载,就是想传你一手静心养气的功夫。如今看你身处风暴之中能处变不惊、做事条理清晰、进退有法,已足有我八成火候了;不过,那数十载隐忍不发的日子、既磨平了你的棱角与少年意气,也影响了你的判断力与进取心。所以就算你得机逢时、也不敢做出放手一搏的决定。单就这一点来说,你的确不如找错了时机,丢掉了双腿的士安,来的更加果断。”

说到这里,李登重新穿上衣服,又拉开柜子的门,取出了一叠纸张收入里怀,又伸手揽住了李子麟的胳膊:

“咱爷俩边走边说……说起士安啊,他自幼与我长在繁花似锦的奉京城,眼睛见的东西多了,气量也就被挤小了。他的心胸与眼界,皆远不如你。接我的班,给青鸿当个副手,倒是出不了什么乱子来;可若是让你们易地而处,你一定能干的比他更出色;可他却绝对无法做到你今日的成绩。”

爷俩一边说着话,一边翻过了一道荒丘,停到了一座矮坟之前。说是坟墓,却既没有墓碑,也没有贡品与烛台,就只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李登走上前去,从一棵树后取来了一柄大扫帚,轻轻理顺并不杂乱的地面;而后,又掏出了那一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分给了李子麟几张之后,这才取出了火褶子,轻轻点燃了一些……

饮马湖野店,李子麟倒是常来常往;可眼前这座荒坟,还是他第一次前来祭拜。如今见李登不烧纸钱、反而焚烧宣纸,自然有些奇怪;他展开自己手中的一张,打量起了上面的墨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子麟看完了这首五言绝句,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副满是孤独寂寥、又暗含一副不屈傲骨的美妙画卷。

“这……这!”

“惊讶?叹服?还是沉醉其中?纵观华禹古今文人墨客,所作五言四句多如牛毛;但在我看来,即便将古来至今所有诗篇编纂成册,亦无法与这区区的二十字相提并论。”

“您在诗文方面的造诣……”

“不,这并不是我的诗,我也永远写不出此等诗篇。也不仅仅这一篇天人之作,近两年以来,我在这里焚化的每一篇诗文辞赋,也都不是出自我手。哦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那些假扮收山货而来的行脚商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吗?他们都是江湖人,是沈归的朋友。这些人每次前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小东西解闷。有的时候,是几首绝妙天下的诗文;有的时候,是一部话本小说;有的时候,是几页菜谱、几份特殊香料;还有一次,他竟托一个彩戏师,给我带来了一本《鹅幻汇编》,哈哈哈……”

李子麟虽然没有功名、也没有座师、更没有表字;但他肚子里的墨水,也绝不会比任何一位状元郎逊色半分。他如今反复打量着自己手上的诗文辞赋,虽都是李登的笔迹,但行文措辞之中蕴含的情感与气势,却根本找不到半分规律可言!

“这……每篇诗文的气韵情感都大不相同,甚至还有几篇词赋,明显是出自女儿家的手笔!这显然不是他沈归……不对!若他只是拾人牙慧、冒承前人佳作的话,似这等绝妙佳作,又何以会埋没至今呢?…爹…我不大明白!”

“喏,下面不是都有名款吗?我记得刚才那篇《江雪》,乃是柳三变之作。沈归说这些词句骈文,都是声名不显的隐士所作;他只是借大家之言、给我这个老头子解闷的。我想他既然不愿意说破,那我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闲暇之时誊抄咀嚼这些妙手天成的旷世佳句,再来此处焚而化之,交还于苍生厚土”

李子麟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早已没人提及的荒唐谣言。据坊间传闻,皇太后李怜“病逝”之后,并未与先帝合葬于颜氏皇陵;而她的尸首,至今也不知所踪……

李登本就是先帝的国舅爷,再结合皇太后李怜、生前偏爱诗文佳句这个特点想来……

李子麟立刻止住这个念头,也被自己的猜想一激之下、不只觉的打了一个寒蝉。李登却仿佛背后生眼一般、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足有手掌大的明珠,放进了李子麟汗津津的右掌心,轻声对他说道:

“子麟,爹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猜到的结果,都是错的。”

说完之后,李登取过李子麟攥在手中的几张诗文、在坟前焚化之后,这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该出山了。”

91.两道下马威

谁也没能想到,这位相貌身材之平凡、甚至可以用“不堪”二字形容的神石军主母萨尔迪,竟然做出了足以令天下男儿也为之侧目的壮举!

在千万双眼睛的共同见证之下,萨尔迪慢条斯理地牵着一匹胭脂马,从战火纷飞的扶余城下走过。她的眼前眼、身后身,都见证了无数的华神教信徒,被几乎遮天蔽日的箭雨夺去性命;更有几根神箭手独有的白羽箭,堪堪擦着她的发丝与脸庞呼啸而过,最险的一次,已然挑破了脸庞的一层油皮,渗出的血珠红线如嫣似碧。

然而萨尔迪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她就这样固执地牵着那匹坐骑,从西城战场出发,慢慢穿行血肉横飞的城南战场,向混同江畔而去。

如此危险至极、已近乎于自寻死路的行为,也让郭兴与胡勒根跪在地上、苦劝了半个时辰。然而,两位义子的泣血相阻,却没打消这个漠北妇道的固执念头。萨尔迪对他们说,神石军的盟友与战士们,都正在为了漠北以后的好日子而浴血奋战。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既不会打仗,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就只能在不打扰战士们的前提下,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而已。

郭兴早有将令在先,第二场攻城战,必须在今晨准时打响!而神石军主母的行动,任何人也都无权干预;这既是她腰间那柄汗王金刀,赋予她的无上权利;也是这个曾在暴风雪中,把即将冻毙而亡的郭兴、徒手刨出来的漠北女子,隐藏灵魂深处的倔强与硬气。

萨尔迪披着一袭火红火红的狐皮大氅,穿梭在满是土黄色小褂的华神教信徒阵中,就别提有多显眼了!今日战在南城墙上统兵御敌的督府军主官,名叫林丰收,只有右边的一只耳朵。

林丰收是个小人,也是个坏人。他见到敌军派出了一个迷路的胖娘们,穿的还极其嚣张,立刻就调来了军中最出色的神箭手,对这个惹眼的妇人进行精准点杀!双方相距大概有八十步左右,这个距离虽然说不上近;但好在今晨风平浪静,神箭手的羽箭与长弓、又都是上上佳品;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最多需要三次试射调整,就足可以猎杀城下那名火红色的妇人!

执行狙杀人物的弓手,是出了名的百步穿杨,更是扶余城防军的射术教官。可就是这样一位行家里手,连射九箭之后,竟只给对方的侧脸添上了一条血痕而已;只待他恼羞交加、准备补射第十箭的时候,却立刻被林丰收拦了下来。

“林先生!这绝不是我的正常水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机会就足够了!”

昨日欲私下逃命、却始终未得其路的林丰收,摇着不知从谁家偷来的鹅毛扇,嘴角向上微扯、却摇着脑袋笑而不言;单看他这服模样、竟带上了一些高深莫测的味道;而另外一名身穿七彩孔雀翎祭袍、头顶九色鸟羽冠的萨满神婆,却神神叨叨的按住了他架弓的左手,语气慈祥地对他说道:

“孩子,你的射术没有生疏,问题是出在了她的身上!如果老身没有看错的话,这名妇道身负凰女血脉,可是有九道命数的!方才你弓开九箭,那九条凰命已尽数死于你的长弓之下。你若是执意要放出这第十箭的话,一旦将她的肉身消灭、则必会引动凰血涅槃,为此地引来天火焚城之祸啊!”

这一番充满了神棍味道的鬼话,立刻将射术教官给说懵了!毕竟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北娃娃,都绝对不敢质疑萨满巫师的灵谕;可眼下自己又军务在身,这忠孝两难全……又该如何是好呢!

林丰收将鹅毛扇平举、对着天上的太阳一翻一转,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旁人问道:

“山人依稀记得,早在荒古时代,射术的祖师大羿,箭射毒日也只曾弓开九箭而已。如此看来,凡事皆不可做绝啊……”

说完之后,两位神棍相视一笑,互相行了个礼之后,便分别翩然离去了;只留下了一个被彻底说懵的射术教头,还有他带来的副射手徒弟,二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默了半晌之后,最先沉不住气的徒弟开口说道:

“师父,那胖娘们咱还杀不杀啊?”

“杀个屁!没听林先生说吗?咱行里的祖师爷都只射了九箭,莫非你小子敢欺师灭祖不成?”

“是是是!这娘们命不该绝,咱爷们就好心放她一马!”

“命不该绝个屁!你就站在这,用这群不要命的“黄狗”好好练练准头!”

头上挨了师父一巴掌之后,那位年轻的副射手一边拉弓放箭,一边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

“又不是我射歪的……凭啥罚我呀?”

射术教官老脸一红,也默默的抄起了自己的弓,忍着臂膀传来的酸痛乏力,与徒弟一起参加了这场实战训练……

南侧城墙御敌的长弓手们,从头到尾听了个清楚明白。那些相信鬼神之说的将士们,自然不敢找凰女转世的萨尔迪麻烦;而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人落下个欺师灭祖的口实来!

在敌军有意避开之下,身穿火狐狸皮氅的萨尔迪,竟真的在战火纷飞的城南战场上、成功横穿而过!虽此行也谈不到毫发无伤,可单凭她那一副足矣羞煞万千男儿汉的铁骨钢胆,也足矣在这片战场之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了。!

萨尔迪牵着那匹同样毫发无伤的母马,终于来到了混同江畔。平静的江西岸边,正停靠着一叶扁舟;小舟上站着一位五官俊朗、眉宇间却蕴含着几许忧郁的中年男子,正在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她。

“麻烦船老大,我想去河对岸见个朋友。”

“你这个妇道人家、能付的起船资吗?”

“船老大莫怕,早在我奔赴幽北之前,夫家已准备好了船资,相信足够摆渡之用。”

“那就上船吧。”

此段的混同江,水面并不算宽;在风和日丽的大晴天,两岸也称得上是隔江相望。两个人,一匹马,一叶小舟,上船才不足半刻,便已经抵达了混同江东岸。

船才刚刚停稳、业余摆渡人李子麟,便立刻跳下船板,手脚麻利地栓好了船绳,又亲手架稳了木板,对萨尔迪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容:

“夫人,可以登岸了。”

一刻钟之后,盔甲齐整、英武不凡的李子麟,在中军帅帐大开宴席。齐元军中凡是有将军职衔的主官,全部列席作陪;而萨尔迪才刚刚进入帅帐,眼前便有一道杀机四伏的窄路,正在等着迎接她的光临。

帐中西侧首席之位,眼下空空如也,显然是为来客准备的。从萨尔迪站的位置计算,两地相距仅有十五步而已;然而列席两侧的将军们,人人都腰悬利刃,眉宇间也吞吐着凛冽的杀机,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萨尔迪,仿佛只要有一个意外的声响,他们都会随时暴起杀人一般!

若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要么就根本不知其中凶险,兴高采烈的列席而坐;要么就察觉到了帐中的凛然杀机,立刻被这十几位战将吓软了腿脚;然而萨尔迪可是刚刚横穿人间炼狱而来、又亲眼目睹了无数条人命的消散与逝去;区区目光,又能耐她如之何呢?

待萨尔迪仿佛信马由缰那般、挂着慈祥得体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坐入自己的位置之后,所有的将军们便立刻站起身来,对她双手抱拳施礼,并鱼贯走出中军帅帐。

李子麟听到外面的一声轻咳之后,这才略带抱歉的对着萨尔迪拱了拱手:

“夫人莫怪,早在混同江畔之时、李某人便亲眼见识了夫人的气量;但今日你我所谋,毕竟不仅关乎于李某一人的身家性命;这些将军们总还要眼见为实,才会觉得放心……”

“李先生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打听。这次我只是来看望三个儿子,顺便帮大汗带来一件东西,就这么简单。想必东幽的大好男儿,应该不会为难我这样一个妇道吧?”

说完之后,萨尔迪极其大方的解开了狐皮大氅,又有意停滞了片刻,慢慢伸手入怀,取出了那卷一文不值的马皮来。

“这既是我家大汗赠予先生的礼物,也是神石部族对东幽百姓表达的善意。如果先生喜欢此物,那么就留在帐中欣赏把玩;若是先生觉得不合心意,萨尔迪便将其带走,另备一份大礼相赠!”

李子麟右眼角不自觉的一抽、伸双手接过那一卷劣质不堪的老马皮,立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又迅速强行控制如初;额头滚落的汗珠,也被他借着翻阅马皮的动作顺势拂去;尽管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却仍然没能逃过萨尔迪的眼睛……

“尊夫妇……这是欲与李家杀马盟约?”

“不!神石部族上下,只会结交一位幽北朋友。”

听了萨尔迪坚定无比的回复之后,李子麟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只待帐外响起了午操号子,才将他从沉思当中再次唤醒。

“尊夫妇的美意,李某暂且收下;只待夫人启程返回漠北之前,李某人定会奉上一道回礼;还请夫人能将李某人的真实心意,转达给尊夫知晓。”

92.西城破

萨尔迪夫人渡江之后,便再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而扶余城南门外的战场,在她离开之后,便迅速上升到了白热化阶段。那漫山遍野的华神教徒,宛如失去了理智的疯狗那般,不要命地涌向了尚未破开门墙的扶余城。他们仿佛根本看不到身边的手足弟兄,死状到底有多么凄惨;也看不到敌人架在城墙上的工事,竟比昨日更加密集几分;在他们那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中,就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疯狂与嗜血、丝毫不见人类应有的任何情绪。

虽然南城门外,打的是如火如荼、割皮见骨;但与昨日激烈的战况相比,除了参与攻城的人数大幅增加以外、却并没有出现质的变化。然而反观西城门外的主战场,却与昨日那副佯攻的模样大不相同!

冲城车也好,云梯也罢,甚至包括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大型木质机弩,与敌军城头几乎齐平的望楼射台、以及那四架被视作王牌的巨型投石机,竟尽数出现在西城门外的战场之上!但凭郭兴今日摆出来的大阵势,也足矣看得出来;他们神石军一次性将所有底牌全部打出,誓要将扶余城连皮带骨,一口吞入腹内。

也许,是萨尔迪的脸庞上流出的血珠,激起了郭兴心中足矣毁天灭地的怨毒愤恨吧!

自从萨尔迪离开之后,郭兴便取来了两柄令旗、亲自站在简易望楼之上,冒着被敌军神箭手点杀的危险,亲自指挥战斗!

虽然昨日攻城首战,由于一个意外状况的出现,导致攻势被迫终止;但田大山果然是个信守诺言的小人,他拿了自己的银钱,果然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妥当。仅仅一夜过后,昨日还无心恋战的华神教徒,不但在气势与决心上更胜以往,而且他们口口声声所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为转世的刑天大神褪去魔性”!

至于说敌将解涛究竟是人是魔,郭兴倒并不在乎;他只是不想见到活的解涛而已!

虽然郭兴不清楚田大山施展了何等妖术,但他只需要华神信徒恢复如初,不耽误攻城事宜即可。今日战前列队,他发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立刻将原定的保守计划稍作修改。他不但调转了主攻方向、更将所有大型攻城器械、一次性的转移到了西城门外!

由于昨日西、南两片战场,所遭受的攻势并不对等;昨夜停战之后,出于惯性思维,扶余城守军仍然将主要的精力,用来加固南城城防。所以,只经过了草草修整加固的西城门,根本没能坚持多久,便在冲城车的反复撞击之下、轰然倒塌在地!

城门破开之时,恰好天交正午。眼见轰然倒塌的西城门、激起了地上的一片烟土之后,大部分华神信徒,都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攻势,扯着脖子高声赞美起了华禹天神的仁爱之心;只待喊罢了口号之后,尘烟也逐渐潇洒,城门洞的另外一端,也慢慢显露了出来……

那位身披猩红披风的扶余城主帅解涛,此时正背着那柄骇人的劈山大斧,神色木然的站在那里;在解涛的身背后,还站着无数手执利刃、杀机凛然的扶余守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待后方大师兄的法旨传来,领头之人便扬起手中战刀,高呼了一声“华禹天神、光照千里”,便一马当先的踏入了黑漆漆的城门洞、朝着被邪魔玷污了灵性的“转世刑天”杀了上去!

神石军主帅的郭兴,正站在望楼之上仔细观察战时势走向。他只见扶余城门虽然已经被破,可从自家将士入城的速度来看,显然是遇到了敌军强有力的阻击。郭兴认为,此时战场上的士卒,都是华神教的狂热信徒,没什么军事素养、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协同作战、团队配合这些正规军的基本要求,与他们根本不存在任何关系。所以从指挥官的角度来说,他更倾向于迅速攻入城内,主动与占据着地利优势的扶余守军打巷战乱战;如此一来,也能最大程度的减轻华神教徒战术素养极差的这个劣势,也能在避免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尽快地攻占扶余城。

想要迅速打出一条入城通道,那么就必须占领制高点、也就是西侧城墙。想到此处,他立刻从望楼上爬了下来,来到田大山派来督战副手身边说道:

“这位兄弟,让你的人不要只顾往城门里挤!眼下占据城墙的制高点,才是最要紧的事啊!”

田大山派来督战的副手,此时正依靠在一颗大树下,翘着二郎腿、哼着跑调的曲子,别提有多清闲了。如今听到郭兴的作战指示,他将眼皮微微张开一道缝隙,语气慵懒的回道:

“你是主帅,自己喊去呗!”

怪不得都说“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呢!田大山这个上梁不正、这位副手的下梁,也歪的更加厉害啊!

不过这种人的思路,也更好琢磨。考虑到眼下战情紧急,实在无暇顾及些许小事,郭兴便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使劲儿塞入对方手中……

“哈……欠,郭帅要我们先拿下城头是吧?”

“城墙……”

“你这就是抬杠,不都一样吗?显摆你家有书啊?”

郭兴只给了一张区区百两银票,对于他来说,能买到一份“勉强合作”,已经物有所值了;至于还要附加上一份“好态度”嘛,怎么不也得五百两银子起价?

不过老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副手虽然与田大山一样贪财,但收了银子,还真就替郭兴办事!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活动腰杆,随后便一句废话没有,迈步朝着战场走去……可他才走出三步,竟又掉转头来,取走了树下遗落的一个大包袱挎在肩头,这才朝着郭兴挑了挑眉毛,重新走向扶余城。

此时此刻,扶余城西段城墙,已然杀成了一片轮回道!由于扶余城并不是前线大城,所以甬道自然也稍微狭窄了一些,宽度仅能容纳两匹战马比肩同行。这一次郭兴可发了狠,为了一段西城墙,竟派出了足有六架云梯之多!除了意外被叉杆捣毁的两架之外,其余四架钢爪云梯、已然死死攀住了城墙砖石,成为了华神信徒们攥取无上功德的四条金光大道。

西城墙的东段,由于投石车的歪打正着,所以意外地击出一个小豁口,而后又被如狼似虎的华神信徒,用人命强行占了下来、并牢牢地把持在己方手中。这位贪财的副手,从东端云梯爬上城墙之后,立刻招来了所有领头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命令传达完毕,整个东侧城墙上的华神信徒,立刻加快了挥舞兵刃的速度!

其实,早在昨日退兵休战以后,柴让便率领着城中百姓与工匠,抢修加固起了摇摇欲坠的西城大门。也正是因为如此,柴让心里比谁都更清楚其中奥妙:这扇城门虽然经过加固,但依然不堪其重,根本无法抵挡敌军下一轮的攻势了。

考虑到昨日一战,自家的主帅解涛,孤身一人抵挡敌军千军万马的余威尚在,所以他与解涛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便自告奋勇地率军守护城墙;而解涛则带领柴让挑选出的八百强悍劲卒,等待着敌军攻破城门之后,予其迎头痛击。

公平的说,柴让乃是一员沙场老将不假,并且还粗通兵法,识文断字;可论及勇武,他远不及犹如刑天转世一般的解涛解大帅;论及阴损毒辣,他又比不上一只耳林丰收。虽然他比梁大少强出不止百倍千倍,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位称职的将领而已。

他预想的战情走势、并没有如数上演;眼下城门倒塌之后,敌军犹如潮水般的攻势,竟然顺着云梯涌上了城墙!措手不及之下,柴让除了将手中的战刀抡得飞快、同时高声喊喝、鼓舞士气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好办法来……

他亲眼见到一个个老兄弟、老朋友,或被敌军蜂拥而至的乱刀砍死、或被丢下城墙,摔成一滩肉泥,无力感与及挫败感,自然愈演愈烈。渐渐地,柴让也从开始的悲痛欲绝,逐渐转为麻木不仁。他并没有失去斗志,也没有失去勇气,他只是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也想不出任何力挽狂澜的好办法。

既深刻感到自己的无能、也对战局的颓势感到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力量本就有限,如今置身于潮水一般涌来的城墙之上,生死之事,也就不由他自己做主了。坦白的说,柴让此生并没有诸如“食君之禄、当报王恩;守一座城池、护一方百姓”之类的崇高理想;纵观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做自己的分内工作而已;之前给梁大少做牛做马、如今与数十倍于己的敌军人海、喋血城头,都是出于一个在别人眼中,极其卑微可笑的理由:

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的钟。

下一个瞬间,柴让余生的丧钟,便被一个眼神中闪着异样光芒的华神教徒,重重敲响!

93.普通人的笨办法

也不知究竟砍杀了多久,柴副将脑中早已是混沌不清,不辨明暗。他只是凭着本能与意志力,在勉强自己不断挥动战刀罢了,至于究竟斩获几何、他依然无暇顾及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早在半刻钟前,城墙上所有的扶余城守军,连他在内、也仅剩下了区区十几人而已;也许,他也早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熟牛皮甲,早已经被敌军手中的仿雁翎刀、砍的是千疮百孔,不堪负荷了;也许,他也看见了敌人向自己小腹刺来的刀头,但由于身体早已濒临枯竭崩溃,根本无力躲闪……

也许,是履行了全部职责的柴让,最后一点心志依然完全消散;他太累了,想要好好歇上一口气……

刀头顺利刺破皮甲、探入柔软的小腹,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只见这位走了大运的华神教徒,竟同样被这一刀的成果惊愣了神!然而在片刻之后,错愕又迅速转化为兴奋!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芒草鞋,努着劲蹬在了柴让的右肩头上;借着反馈的力道、双手握柄向后抽刀,带出一股温热的血液……

这柄早已卷刃起翘的仿雁翎刀、竟由于钢口的翘起毛岔、带出了一团青灰的肠子,也割开了柴让下意识握住刀刃的双手……

两根拇指落下高耸坚实的城墙,无力地散落在了被血液浸透的战场之上;而柴让那具满是血污尸身,也终于无力的滚下了他用性命守护的西侧城墙……

看着柴让仿佛“倒放风筝”一般落在地面,远处的郭兴,不禁开口喊出了一声好来!平心而论,华神教这个盟友,虽然底层人员的素质过于地下,高层首脑图财害命的手断也卑劣不堪;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的办事效率真的非常出色,开出的价格也“合理”的令人不好意思;即便挑剔如郭兴,也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敌军主将战死,华神信徒士气大振,鱼贯涌入了西城门。至此,西门战事大局已定,郭兴立刻取出了一叠大额银票,骑上玉轮战马、向城南飞奔而去。

之所以会如此急迫地去见田大山,郭兴有着绝对充份的理由。一来,经过一整夜的“思想教育”,华神军还真恢复了往日的勇猛精进。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郭兴便想提前履行约定,顺带与工作能力极强的田大山,缓和一下双方之间的关系;二来,他也想亲自视察一番南门战场,看看在敌军重点布防的情况下,田大山的指挥能力究竟如何。

郭兴走后不久,西城墙上的扶余城守军,也很快放弃了抵抗;当田大山的副手清理了城楼之后、反身向城内望去:只见城内除了天神教统一的土灰色小褂之外,就连一个幽北军卒都见不到了。

“人呢?之前不是有一伙人堵在门洞里面吗?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去了?”

“我看见了!他们都跑城里去了……”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华神教二师兄这才发现!原来己方刚刚破开了一道城门之后,竟然还有一道城门!而自家不断涌入城中的将士,也都挤在第二道城下愁眉不展……

“弟兄们,不用愁!咱既然能破开他一道城墙,也能再破开第二道!来个腿快的,出城把那些大家伙都给我运进来!我就不信他们筑墙的速度,还能比咱拆墙的快!”

说起城外那些攻城器械,可都是谛听天工坊的研究成果。不过,追本溯源来说,这些能工巧匠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因为所有攻城器械的基础设计理念,都是出自于秦墨一脉的遗篇手稿。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是天工坊的研究成果,莫不如说是一个改进版,还更加恰当一些。

天工坊版本的攻城器械,无论是操作流程还是实战威力,与原版相比并没有产生质的变化。而谛听从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将改进攻城器械的整体思路,着重放在了几个核心问题:如何在维持实战威力与坚固程度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减轻远路运输方面的负担、加快拆卸与组装的速度、简化操作流程等等。

如果没有天工坊,如此大批量的攻城器械,所需要的运力与人力,都可称得上是天文数字了!而有了他们的智慧融入其中,不停运抵幽北前线的新式攻城器械,大半都是由无数个规格较小、尺寸精密的零散部件,遵循着榫卯结构的原理、进行运输、组装、拆卸的。

部件虽多,但自重极其轻便,拆卸组装速度成倍增长,转移与运输也更加灵活。就在郭兴与田大山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装模作样的在南门阵前歃血为盟,互为彼此的异性兄弟之后;城西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然全部拆散、运入了第一道城门之内。

刚刚演了一出兄弟情深戏码的郭兴,转过南墙,只觉得城西战场仿佛冷清了不少;他骑马奔向一名抱着木质齿轮的华神教信徒,向他反复确认了几次,仍然还是听了个一头雾水。

“大城套小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郭兴满面狐疑地回归本队,点手唤来了一名最机灵的哨骑兵:

“去城里看看,那些疯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片刻之后,哨骑探明敌情回报:

“回沁巴日,刚才你不是说什么“大城套小城”吗?要说这幽北人的心眼还真是不少,原来在第一道城门的背后,竟然是一大片空地!而在这片空地的后面,还有一道土墙拦路!不过您放心好了,华神教那群疯子,已然将那些攻城器械、尽数运入了空地之中,如今都装好一小半了!依他们的速度来看,咱只需再等上半刻钟,就能攻打第二道土墙了!”

郭兴听完之后,一边思索着哨兵传回来的消息,一边摸着自己扎手的下巴,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这样啊……城门背后是空地、空地背后还有一道土墙……坏了!!!什么他妈“大城套小城”啊!那叫瓮城!”

哨骑被沁巴日这一惊一乍的怒吼声,也搞得有些发愣:

“瓮城?哪个瓮啊?”

“瓮中捉鳖的瓮!动动你的脑子,如果此时敌军突然出现,并向瓮城之中泼洒火油木炭的话,那些只知道用人命硬顶的蠢货,又能跑出来几个!”

这名漠北哨骑本就是牧民出身,纵然一身骑术极其高超,但他却并没有听过东海关战役,也不知道请君入瓮的恐怖之处。不过他的脑子却并不笨,如今顺着郭兴的思路一想,立刻也大惊失色道:

“那不是全完了吗?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叫回来!”

“别喊!”

还没等对方打马入城、郭兴便死死拉住缰绳,脑中飞快地旋转起来。他虽然是平北军的少侯爷,也结结实实的扛下了兵败东海关的那口大黑锅;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在别人口中、听到了战情的前后发展。可他自己毕竟并没有亲眼见证,东海关究竟是如何付之一炬的。所以就眼下这种状况,他心中认定了这是沈归故计重施,但也终究没有想出行之有效的破局之法。

坦白地说,那些拜神败坏了脑子的华神教信徒,他们究竟是死是活,郭兴并不在意;然而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疯子,竟趁着自己前去“结拜”的空当,将所有攻城器械也带入了险境之中!如果只是华神教徒全军覆没,凭着他们顶尖的造血机制,也并无碍于整体战局;可哪怕是华神教毫发未损,但攻城器械却被人尽数焚毁的话……

那么最好的下场,是全军继续围城休整,单等谛听运来一批救济器械之后,再重新展开攻势;至于说最坏的结果嘛……如果这座内凹的瓮城,真的是沈归施展的毒计,那么以他的一贯做法来看,绝对不会只有一招那么简单!

宁可忧虑过重,也绝不敢报侥幸心理。郭兴强迫自己用稳定的语气,一字一句的吩咐那名传令兵道:

“你不要声张,缓缓入城。找到一位头上扎着红带、后颈刺有纹绣的华神教二师兄说,是南城战场的田大山,命令他迅速撤出瓮城。注意,一定要先将攻城器械运出,先后次序最为要紧。告诉那位主事人,不要吵,不要嚷,脸上也不要见一丝慌乱,最好能让他编造出一个有关华神教义的借口,把他手下的将士们诓骗出城。扎合图,这次可就全靠你了!”

这位名叫扎合图的年轻哨骑,看着沁巴日无比凝重的神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他拨转马头、迅速向扶余城中奔去;只待临近城门之时,扎合图迅速勒停战马、翻身而下;他先取下皮帽子夹在腋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干饼,一边招摇的嚼着干粮,一边优哉游哉的踏入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口!

看着战场上那道城门,郭兴心中真有些后怕:如果昨日没有敌将那天神下凡的意外出现、这第一道被他们自己打开的西城门,一定会堵死瓮城的最后一道退路。

现在,就是考验华神教徒的演技、与敌将“沈归”的眼力了!

94.吃了没文化的亏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94吃了没文化的亏自幼便是平北军的少帅的郭兴,何曾带过神锋营这种土兵?他郭家父子麾下的战士,不仅个顶个都弓马娴熟,更是一群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也许他们的身上,没有一项极其出众的能力;但他们的危险嗅觉,却是用性命在血水中打熬出来的经验。也许他们对兵法战策之类的事,也同样是一窍不通;但平北军的老兵油子们,也绝不会乐呵呵的扛着全部家底,愣头愣脑地闯入瓮城之中!

如今郭兴所率之军,除了毫无攻城经验可言的漠北铁骑之外,就是刚刚放下了农具、拿起了战刀的白丁,兵源素质已然低至冰点,就连乡勇团练的程度都远远不如;再加上这些华神教信徒,就连瓮城的瓮字都不会写,又哪能懂得其中凶险呢?

郭兴望着黑洞洞的城门,紧张的方寸大乱;他既想要华神教的傻子们,能尽快撤出瓮城险地;又担心他们撤的太快太急,会被提前设下埋伏的“沈归”看出端倪……

殊不知,今日这道四面漏风的“毒计”,压根就与沈归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就连泰宁大将军丁朔,对此事也同样一无所知。

“郭少侯爷,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郭兴循声望去,只见瓮城望楼之上,多出了一位手摇鹅毛羽扇的中年文士。郭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也不知他是否真的与自己有旧;但那颗悬吊已久的心,却瞬间跌入了冰窟之中。他刚想高声呼喊迅速撤军,却只见那名文士也将鹅毛扇一衡,身边猝然站起了无数手执长弓的扶余百姓!

“当年你父子无故进犯幽北,便在东海关吃下了大萨满的一道天火焚城!今日你执迷不悟卷土重来,林某人虽无萨满灵体,但也同样准备了一道地火炼魂,请少侯爷亲自品评一番!”

嗖嗖嗖嗖……

不得不说,扶余百姓的射术水平、的确是不堪入目;但林丰收请来百姓助阵,本就没打算凭着弓箭伤人!那一道道平凡无奇的羽箭、虽然横七竖八的射入了瓮城,果然没能造成多大伤亡;而且还有几个手笨的家伙,将手指勒出了一个血肉模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位弓开九箭、却尽数落空的射术教头,此时也站在内城墙上!满心都是一雪前耻的他,一脚踩踏城墙垛口,右臂弓搭三箭、连瞄都没瞄,直挺挺地射向瓮城地面!

羽箭一头扎入泥土之中、竟发出一道破碎之声!接下来的诡异场景,也惊的身在瓮城之中的华神教信徒、全部陷入了慌乱与错愕之中!

经过昨日半场激战,瓮城中的沙土地,便早已浸饱了华神教信众的血液;而今日城墙上又展开了一场争夺战,瓮城地面上有多填了无数条新鲜的人命。眼下说是一踩一脚血泥,或许还有些夸张;但若是将一枚火把放在地上,十有八九是要迅速熄灭的……

就在这种潮湿的土壤环境下,发出一道破裂声之后,竟然从地底窜出一道火焰!眼下正值午后时分、只见一道黑烟映入众人眼帘;眨眼之间,这道火焰仿佛一滴墨汁落入了清水杯、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来!

从箭头扎入土壤开始算起,直到浸饱了鲜血的土壤燃起冲天大火,仅仅过去了三个呼吸左右!这道升腾而起的无名地火,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就连那位亲手射破了主火罐的射术教头,都立刻取出了壶中一枝利箭,抚摸着上面薄薄的一层油脂发怔……

仅有一道城门洞之隔的郭兴,闻着灼热的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硫磺味,仍然想不通个中因由。不过,或许他无法想到这场火究竟从何而来,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无论身处瓮城之中的华神教徒,究竟能跑出个幸运儿;但至少那些令他心心念念的攻城器械,是肯定要变成一堆灰烬了!

此时此刻,偌大一个扶余城县衙大堂,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而那道《清正廉明》的匾额下面坐着一老一少,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瓢把子,堂上献红,离相子的汗浆,果真尖上天啊!”

“堂上都是老合家的,你这一嘴黑话到底是打算防谁啊?”

“哎!您是没看见呐……就眨个眼的功夫,瓮城就烧成了一片火海!我还亲眼见到有一个华神教乱兵,刚躺在地上想要打滚灭火,立刻就被烧“抽”了身子,比站着烧还快!厉害,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拜吕祖爷的,手段近乎通神啊!”

江湖上的彩戏门,也被称作“离家相”,奉吕祖爷为开山祖师。彩门弟子吃饭的手艺,按照技术特点分为许多门类;比如说最有知名度的手彩法——三仙归洞;最富有神秘色彩的绳彩法——升天神仙索;还有通用基本功的徒手变物,集市上的保留节目——大变活人。

在众多的戏法之中,单有一路火彩法,是以操控火焰主要表演方式;比如说口鼻喷火啊、赤脚踏火山啊、烈焰焚身、火中取栗等等等等……

不过虽然看起来异常神奇,但就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彩门人的节目都是假的。关于这一点,就连彩戏师本人也是直言不讳;但彩戏门节目的魅力,也正在此处:看得人知道是假的,彩戏师也知道是假的,可除了彩门同道以外,旁人很难参破其中真谛!

那些初见戏法神奇的平民百姓,一如今日目瞪口呆、注视着瓮城当中这场大火的郭兴一般!

彩门戏法千变万化,也如同拜师习武,个人都有个人的专精所长。有人专门以手速见长、有人专门以话术见长、也有人专门钻研光影、还有人专门钻研秘药。而昨夜被人提前埋入瓮城地下的火药,便是一个善用火彩法的老彩戏师,以古彩戏法“水中火”为基本原理、再加上一位通晓萨满古语的神婆相助,共同研发的一种新型燃药!

当这位年轻人手舞足蹈的讲述了火场的诡谲景象之后,双脚也停在了一位眯眯眼的胖老头身前:

“我说方爷,我多少也懂些彩门规矩!你那一味火药究竟是怎么配的,小的也就不乱打听了!我只想问问您老人家,瓮城这场大火,到底得烧到什么时候去呢?”

胖老头闻言、扭头看了一眼穿着萨满祭袍的老太太;只见对方伸出了三根指头回应,他这才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脖颈、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道:

“这味“风火燃药”,也是我们刚刚研究出来的新物件。至于到底能烧多久,老头子我也说不准啊!不过其中一味“风药”,乃是萨满教的独门古方,所以才有了那种“见风就涨、沾皮就烧”的主火。根据我俩的估算,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要烧上三个时辰!”

听完之后,这年轻人立刻扭头说道:

“我说瓢把子,这眼瞧着已经耽误了整整一日;要是再等三个时辰出城的话,咱可很容易会误了大事啊。”

“你小子刚才说,西城门外的所有攻城器械,已经全被推入了瓮城之中?若果真如此的话,那咱们可就不着急了!呵,我也没想到以郭兴其智,竟会犯下此等大错!经此一败之后,神石大军前进的步伐,就算被暂时绊在了扶余城下。好了,大家回去换城华神教的扮相、趁城外大乱,找机会出城。”

百鸟门长秦秋,挥手遣散了手下弟兄之后,又与满头斑白的萨满神婆耳语了几句,自己也转身离开了扶余城。

败局已定的郭兴,此时正站在火场之外。他鼻子里充满了硝石与火药的气味、混合着皮肉被火舌灼烧所发出的焦香,抵挡着不断涌上喉咙的呕吐感。全权代表谛听的麒麟君,此时也闻讯赶来;他望着瓮城中腾空而起的滚滚黑烟,也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麒麟道君无需如此,弃我去者已不可留,多思无益……”

麒麟君耳边听得郭兴如此冷漠的口气,心中也燃起了一股滔天怒火:

“几千条人命,十几万两的银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敌军付之一炬了!郭兴啊郭兴,你究竟是把自己想的太值钱了?还是把谛听当成是聚宝盆啊?”

纵然郭兴心中也有无数委屈与愤怒,但麒麟君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又暂时没搞清楚起火的原因,就只能被对方问了一个哑口无言…

于是,在扶余城下的连挫两阵的郭兴,便暗自将此战失利的根本原因,算在了一无所知的沈归头上。而与此同时,奉京城的回春医馆,也迎来了今日的第十三位病患。

李乐安重新将脉枕摆正,伸出左手二指、轻轻搭在了对方的脉门之上……

“女菩萨,俺得的是啥病啊?”

李乐安眉头一皱,没搭病患的话头便站起身来,朝着药材柜缓缓走去……

“女菩萨,开方子之前,你总得告诉俺到底得了啥病啊……”

当李乐安走到了药柜侧面之时,已然站在了正堂后门;她右脚迅速反蹬门槛借力、身子猛的向前一蹿,同时开口高声呼叫起来:

“沈归!有人砸店了!”

95.日夜盼君至

在父亲放养之下自幼成长的李乐安,充其量只是一位不遵封建礼教的娇小姐罢了;可自打她与沈归厮混在一起之后,短短两个年头过去,竟活变成了一个女版沈归!奸懒馋滑是样样不缺,一口尖牙毒舌更是不让须眉;偶尔捕捉到了灵感的时候,足矣令身为师长榜样的沈归,都会感到难以抵挡。

李大小姐回到奉京城之后,便选择了重操旧业、回到医馆坐堂行医去了。而她的座下首徒大黄,也自然被赶到了前堂坐诊。有了李乐安这尊大神坐镇馆中,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也就更胜往常。

随着慕名而来的病患越聚越多,大黄也就成了回春医馆的第一道筛子。这名中年汉子初诊之时,对大黄言说自己腹内绞痛、胸口发闷、头痛欲裂,站起身来就是天旋地转,就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大黄给他从上到下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脉象虽然紊乱虚浮、但并未发现其余问题;可再看他嘴唇发白、满头冷汗,便只当是自己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将其往后堂师父那里一推了事。

然而李乐安二指一搭脉门,便立刻察觉到了对方根本不是什么病患。因为按照脉象来分析的话,这汉子分明已经见了绝脉,就算现在去找人打口棺材,都有些来不及了;可他看他的肌体轮廓、与皮肤色泽,这分明不是久病卧床的模样啊!

在这说来,按照大黄的初诊单上所写,他又是急病发作的典型症状,并无性命之忧。综合初诊的结果、病人的脉相、病情的表症,没有一样是能搭上边的;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位中年汉子应该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也不会是个病人!

李乐安虽然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跟着沈归这一路走下来,见识与阅历早已远非常人可比。以真气运转来伪造脉象这种小把戏,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了;再加上医馆后院还有一条“凶犬镇宅”,自己又何必去逞那个强呢?

耳听得自家夫人高声求救,正蹲在后院铡药的沈归,立刻化身为一阵疾风那般、来到了医馆后堂:

“你要疯啊?医馆也敢砸?家里没大人教啊?来来来,你要是个爷们,现在就摔一个茶杯让我……胖丫,给他拿个茶杯过来!!”

早已跑出后堂的李乐安,闻言从门后弹出一个脑袋,满面嫌弃的说道:

“你也没吃药吧?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打发走得了!姑奶奶接一个诊,只挣二两银子的诊金;你因为叫板、让人家白摔一个茶杯,最便宜那也得八十两开外啊!”

“这么一算是有点亏本啊……这位大兄弟啊,直说了吧!你今天到底是来找她麻烦的?还是找我拼命的?”

“看病如何?拼命又如何?”

对方开口反问、话音还未落地,沈归的身子便瞬间弹至半空当中,双脚半踢半踏的抵上对方肩头,借着下坠之力将此人狠狠踩在脚下,摔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沈归弯腰伸手、死死揪住对方的粗布衣襟,将他半截身子抬离地面;左手则再次高高扬起,用商量的口吻开口道:

“爷们,咱俩都省省事,废话就免了啊!说,谁让你来的!”

“林思忧的命你不要了吗?哈!哈哈!”

沈归眼中瞬间闪过一道闪电,早已起势的左臂一较劲,打算一巴掌扇飞此人的脑袋了事!然而,就在掌风拂上对方侧脸的一刹那,沈归却突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惊讶,迅速收回了十成力道……

啪!

那无法收回的掌风,仍然还是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红的手掌印;好在对方只是开口吐出了三颗槽牙、双眼仍然在直视沈归……

“胖丫,你来!”

躲在门后的李乐安,见沈归已经控制了局势,谨慎小心地贴着墙根,慢慢蹭到沈归的背后:

“干嘛这么紧张啊?你看他那后槽牙都被打掉了,肯定咬不了人了!我控制住他的身子腾不出手,你拿一根长条形的家伙,比在他眼前、左右慢慢晃上几个来回……”

“啥意思?”

“恩?你就没玩过对眼儿吗?放他鼻子尖前、左右晃上几下就行!”

李乐安小心翼翼的取来一根紫竹狼毫,比在对方的鼻尖之前来回晃了几次:

“就这样?他也没对眼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他方才跟咱们说话的时候,神色与状态都极其正常;可如今换成一根死物,他的眼珠就不会动了!这分明是被人控住了!”

经他这么一说,李乐安也发出了一声惊讶的感慨;反复又试了几次之后,她取来一枚小玉锤,试了试对方的膝跳反应……

“真的哎!他的身体没有自然反应,就像活死人一样!”

“这说法倒是也不太准确。他现在还活着,只是自我意识处于沉睡之中。简单说来,就是另外一种癔症,也可以叫魇症……哦对了,催眠!催眠你懂吗?”

李乐安想了半天,又随手翻阅着桌上散乱的几本医案,这才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癔症我见多了,可没有一个人,会是他这副模样的;魇症也见了不少,但被你那么一顿毒打,只要没死,就算是一头冬眠的熊也早该醒了……至于说催眠嘛……不懂……”

沈归揪着对方的头发,仔细凝视着黯淡的瞳孔,随后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加确切的说法:

“武林中不是有搜魂、夺舍之类的术法吗?跟他现在的状况,也差不了多少;拍花子听说过吗?用的迷药不一样而已!”

“小时候每次溜出去玩,我爹都用这三个字吓唬我……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还没说到底该怎么治啊?”

“我也不是很懂,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罢了;每一个人的“开关”都不同,唤醒的方式也就各成一路。对了,你不是懂萨满古语吗?萨满药经里有没有关于“散魂”的方子啊?”

李乐安思索了一会,突然眼前一亮:

“别说,还真有一个“驱阴返魂”的方子!烂心草、老鸦胆、夜明砂各三钱、磨粉之后与竹叶青酒糟、山阴封棺泥,南薄荷水熬成膏状,涂于病患太阳穴处……”

“去准备吧。泥土和酒随便找就行。”

折腾了足有半刻钟之后,李乐安才将味道复杂古怪的萨满药泥,涂在了这名汉子的太阳穴上;只见那个对答如流、举止如常的中年汉子,两颗眼珠立刻挣出一片血红,身体也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巨力,竟险些挣开沈归的钳制……

李乐安颇有些疑虑,反复闻着药钵里的膏泥,十分忧虑的对沈归说道:

“你不识药理不辨药性,就这样随便更改萨满古方,是不是有些儿戏了?我看他这反应可是够大的,千万别死在我这……”

沈归感受着对方反抗的巨力,只得又加上了两份力道:

“这小子不是谛听的人、就是华神教的疯狗;他们是死是活与咱俩何干?我也是借他的小命验证一下,看看咱萨满教的老祖宗们,到底是不是一群披着神怪外衣的郎中罢了……”

沈归话音刚落,只见这男子歪过头来,张口喷出一道黑绿色的汁液!这道胆汁一般的液体,散发着扑鼻的腥臭之气,熏的沈归与李乐安迅速皱起了眉毛。

“这人午餐是在茅房吃的吗……”

“嚯!呸!爷的槽牙怎么掉了……你俩是谁啊?来我家干嘛”?”

沈归与李乐安对视一眼,自知萨满秘药果真有效,便松手放开了这名“胃口不错”的中年人。

“赶紧说啊,你主子到底是谁?交代完之后、再把地给我擦干净了,要是敢留下一丁点的恶味,你下半辈子就只能靠着喝粥过活了!”

这位刚刚“回魂”中年汉子,显然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一听沈归霸道中带着无赖的语气,满心怒火直冲顶门;迅速从地上爬起身子、朝着沈归劈拳就砸!

三招两式交完了手,这位脾气火爆的中年男子第四次爬起身子,拍着胸脯向李乐安问到:

“奶奶,咱家水桶在哪?”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其实也怪不得他养成了霸道冲动的性格,皆因为以他主家爷的身份地位,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此人本是孤儿弃婴,不知生身父母的真实姓名、自然也就没取大号;由于他平日酷喜吃鱼,所以在赤乌内的代号,就叫做老花猫。

而他的主子爷,便是北燕王朝的四皇子周长安。

沈归接过“干孙子”奉上的一纸私信,迅速地通读了起来;而李乐安也垫着脚、勉强将自己的下颌垫在了沈归宽厚的肩膀上……

“舌头舌头……你这么快就看完了吗?日夜盼君至……这是又是沈王爷,在何时何地欠下的的风流债啊?都打到姑奶奶的医馆来了!”

沈归也被周长安这小子写在信尾的五个字、给说的有些尴尬;他随手将信纸递给了阴阳怪气的李乐安,经过了仔细斟酌之后,这才对老花猫开口问道:

“你们家主子……平日是逛烟花楼多一些、还是逛青柳巷多一些呢?”

96.赶鸭子上架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96赶鸭子上架北燕王朝的战局吃紧,五路大军死掐禹河渡口的铁血防线,被秦军明晃晃的一道斩首计划,随手击溃;紧接着八百秦军黑骑、循着车轮印追上了撤退不急的天佑军,一口扯下了第六路军这块血淋淋的肥肉。

秦王周长风做梦都不敢想象,仅凭区区江湖草莽,竟能强行扭转了天时、地利这两道劣势;而天佑帝周元庆也同样没能想到:自己苦心积攒了多年的家底子,一阵未见、就弄丢了最值钱的一件宝贝!

眼下秦军的二十万先锋主力,不但彻底控制了风陵古渡;更凭着周长风苦心经营多年的良好口碑,得到了当地民众的夹道欢迎!占领区突然变成了大后方,大喜过望之下的周长风,立刻命令战力不强的十五万新军拔营启程,不日即可抵达风陵古渡。

不过,这风陵古渡虽是出秦必经之路,但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根本无法容纳两路、共计三十五万的秦军在此驻扎。不过,首战大捷的陈子陵,自觉受赏有愧;于是在全军渡河之后、仅整休了三日,便再次挥军北进,剑锋直指驻有近二十万天佑军的河东城。

只要他能拔下河东城这颗钉子,秦军的运输路线,也就有了安全保障。皆时,直取燕京城的路线上,就只剩下了一座三晋首府——并州城;以及蓟州首府——石门城;除去这两根难啃的硬骨头以外,前路便是一马平川了!

局势已然紧迫到了这等地步、如果紫金宫中的皇帝不是周元庆,此时只怕早已起驾“东巡”,并着手安排迁都洛京的相关事宜了。

严格遵守祖训、戍守国门的周元庆,有意将四子长安发往河东城前线,率领余下的十几万天佑军、以及三万河东守军,共同“剿灭”秦地叛逆。

公平的说,若论及才华与智慧、周长安比起已经作古的许荣桓来,绝对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可若是说到两军阵前的统军经验、马上步下的真实本领,勉强可称文武双全的周长安、与天生神力、将门虎子的巨灵侯许荣桓,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就连北燕王朝的文武官员、燕京城中的市井百姓,得知了陛下换将的人选之后,心中同时浮现了一个念头:连巨灵侯爷都失灵了,再换四皇子顶上去,肯定比他死的更惨啊!除了户部的太子爷、当天吩咐厨子晚上加菜以外;整个燕京城的百姓们,都开始默默的准备起纸钱和白幡了!

国丧近在咫尺啊!

连老百姓都心如明镜的事,周长安这只小狐狸,又怎可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他的确是自幼从文习武,但那种为了保持身材和体力的武术、与真正上阵杀敌的武术,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啊!他好歹也是皇子,活到现在二十多年,别说亲手杀人了,就连血液都没见过几次!露胳膊挽袖子的糙活,狗腿子不行了还有赤乌代劳,哪用得着他亲自伸手啊!归根结底,周长安除了在几部纸上谈兵的阵法兵书之中遨游、就只能从残本古籍记载的上古战役之中,过一过大将军的瘾了。

叶公好龙,的确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手下的赤乌,是专业的情报系统、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更是暗藏在袖口里的一柄尖刀!除了周元庆与王放之外,第四个知道此事之人,恐怕就是他周长安了!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还以为是算了半辈子小账的太子爷,打算借刀杀人呢!可转念再一想,他又自行否定了这个推论。战时点将、不比往日党争;黑甲秦军,也更非天神教可比!经风陵古渡一事、就连勇冠三军的巨灵侯、都死了一个不明不白;三晋战场到底暗藏几分凶险,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了一杆秤。

无论是自己的父皇,还是两位文武丞相,虽然平日都喜欢玩弄权谋心术,但眼下北燕王朝的根基已然动摇,谁压谁一头这种屁事,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每逢国生大事,这三位人精从来都是迅速抱成一团、无条件的信任支持彼此,携手揽腕共赴难关。

如果没有这点觉悟的话,他们三位老友,也无法硬撑着早已病入膏肓的北燕王朝,安然度过了百岁的生日。

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周长安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前去河东城御敌一事,至少也得到了两人支持!

师出儒门正宗的蔡熹蔡驴子,除了右丞相的阁老之位,更兼任位列三公的太傅之职。太子周长勇,自幼便在他的悉心教导之下成长;授冠大礼之后,更得了一个户部监察的虚衔。

于私,蔡熹是太子的授业恩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太子叫他一声干爹,也不算逾越了君臣的身份。于公,太子又在蔡党铁盘的户部,干了十几年的监察,早已刻上了蔡熹的烙印。

且不说一身江湖气的周长安,与王放脾气相近,私交甚笃这层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是为了避免太子上位之后清除王党;把自己送上前线慷慨赴死这档子事,也绝对不会有王左丞参与其中!

周长安自以为这一番推理简直无懈可击,然后就被现实的铁拳,直接打出了脑浆子来!

“我周长安大小也是个皇子,为国除贼,保境安民,理应是责无旁贷的份内事。可你俩也不能一拍脑门、就生出一个主意来,总得先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块料啊!我说老爷子,王老头,我手下到底有几把刷子,或许能蒙的了别人,你们俩还不清楚吗?许荣桓都完了,我顶上去还管个屁用啊?对了,蔡阁老家的大公子可以啊,文武双全老成稳重,你们把他调往河东城驻守;我去顶中州路总督的缺!等“蔡小驴”平完了秦乱,他再回来……”

这已经是周长安第二次擅闯御书房了。第一次就发生在消息传出之后的半个时辰;这位四皇子披挂齐整,身背大枪,写好了一封遗书,直扑母妃的排位之前,扯着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他演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连嗓子都给喊劈了,愣是没人搭理他!最可气的是那个首领大太监唐福全,竟然吩咐御膳房送来了一碗燕窝雪梨羮,让四皇子润好了喉咙,接着演下一集!

他见苦情戏没用,如今就换上了一副地痞无赖的做派。他想着那二位祖宗一见自己如此不堪重用,必然心生疑虑,不敢将此重任架在自己的肩头上。然而周长安却小看了两位老祖宗的阅历,也高看了自己的临场演技……

“四儿,给你老子听好了啊!就算你今天嘎蹦儿死在御书房里,那也得把你的尸首装棺材里,抬到河东城头!你要是还有别的节目,就麻溜儿的演个痛快;要是没什么新鲜的招了,就骑上最快的马、给老子赶到河东城统军去!”

天佑帝骂了一通大街,随后一拍桌子,扬手扔出半枚虎符、又解下了肋间佩戴的天子剑、没好气地扔在了他的身上:

“有屁就放,没事快滚!”

周长安也是第一次见到周元庆这副尊荣,倍感有趣之余,也心知君命难违,恐怕自己只能踏上那条必死之路了。

“那……父皇您就多多保重身体吧……”

认命的周长风爬起了身子,恍恍惚惚地朝殿外走去……

“回来!”

“爹您想通了是吗?我就说蔡……”

“停!……该去还是得去!朕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一笔人情债,至今还没收回款子。不过由于朕信错了关北斗、那笔放出去的人情债也成了糊涂账,也不知那小子还不愿不愿意认……”

“您说的是……沈归?”

“是。听闻他与玄岳道宫有仇,玄岳一门三杰,有两位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这样吧……你写封信问问,如果他愿意帮你在河东城稳住阵脚的话,朕可以帮他做一件事。或是安然无恙的救出林思忧;或是将中山路的神石军、变成一只孤军,二者任选其一。长安啊,这是父皇仅有的两枚筹码了,今日就一并交在你的手里。记住,河东城之战,最终的胜负并不重要;但你能拖住秦军越久,咱们北燕王朝的胜算也就越大!去吧!”

“……”

周长安听完之后,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沈归是个脾气古怪之人,想要拿住他的脉门,更是千难万难之事,父皇为了保住自己一命,还真的是下了血本啊!尽管华禹大陆的世俗价值观,在沈归那里派不上一丁点的用场;可父皇拿出的这两个条件,却肯定令他无法拒绝!

不过周长安也有周长安的算计,他遣使送去幽北的求援信,并未在信上提及有关于交换条件的只言片语;他凭着对于沈归为人的了解,替他选择了“拯救林思忧”的回报条件,并且还要先货后款。

沈归是何许人也?沈家乃是姑苏首商,岳丈李登,更是政商两道的传奇人物;纵观他一路走来,凡是想与他斗心眼的人,哪个不是赔的毛干爪净?不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段,却一定可以打动满身江湖气的沈归。

然而周长安却不可能知道:他那一张攀交情、劈情操的废纸,已然提前过了好几双锐利的眼睛……

却愣是半点干货都没捞出来!

97.擦肩而过

周长安知道,沈归就是个吃软不吃硬、更不喜欢欠人情的家伙。而沈归也同样清楚,周长安虽然工于心计、却也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还是二皇子的颜青鸿,那副洒脱豪迈、纵情犬马的纨绔性格,与贪图享乐沈归,玩起来当然非常投缘;而继位无望的周长安,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受限于身份地位、工作性质的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摆出一副冷漠无情、阴险毒辣的面孔;从本质上来说,四皇子周长安,也是一个江湖气极重的富家子弟。

沈归与他的私交不深,但有一件小事,却一直都记在了心上。

当他得知手下的头面人物——麻子六,竟然暗中倒向谛听之后,仍然选择了继续供养对方的父母妻儿,直到现在。单凭这个做法来看,周长安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也不是一个职业的谍探头目,就只是简单平凡的一个人而已。

然而在这片群雄逐鹿、狼烟四起的华禹大陆上,英雄草莽、虎豹豺狼遍地都是;但若是想找出一个“人”来,却成了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沈归想帮他。

当历来都装出一副老辣狠毒模样的普通人,突然发来了一封干劈情操的废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此人正面临着杀身之祸,这一封废话,实际上是一封含蓄的求援信件;要么,他就是被一道闪电打中了天灵盖,劈坏了脑子。

沈归选择相信前者。

想到周长安贵为皇子之尊,眼下北燕王朝的“双龙会”也才刚刚开锣、根本没有“玄武门之变”的场地;所以周长安的杀身之祸,定然是由秦军而起,结果也就非常明朗了:

许荣桓一死,顶上去堵溃堤的倒霉鬼,就是周长安。

无论于公于私,帮是一定要帮的,北燕王朝绝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谛听被连根拔起之前。眼下两北互为项背、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北燕王朝损失一个皇子、结果倒是可大可小;可如果天佑帝的天子军,也被秦军彻底击溃的话,那么北燕王朝这棵大树,便再也无法护住幽北三路的背后了。

沈归倒是不在乎多跑一趟,可颜青鸿这条小命,此时也落入了谛听的眼帘之中;自己在奉京城一天,颜青鸿才能多活一天;自己一走,奉京皇宫立刻就会挤满前来刺驾的武林人士。

所以,沈归并非沉迷岐黄之术、也不是被红颜牵绊,无心沾染他人之事。他根本就是被钉死在了奉京城中!上升到天下大势层面的问题,与其相信宋行舟与沈游的人品与诺言,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掌中利刃。

进退两难之下,沈归也遇见了天佑帝的难题:无人可用。

诚然,站在沈归的高度看来,天下习武之人成千上万,却只有三叔沈游,能对自己构成半个威胁;至于说天灵脉者宋行舟,他只能束手就擒、根本连考虑应对手段的资格都没有。可那些刺杀许荣桓的武林人士,或许在自己手下走不出十招开外;但放眼整个江湖,也是最顶端的一批武术家了。

如果今日不是周长安遇到麻烦、或许还可以请齐雁说动他的大师兄秦秋出马。虽然沈归也不清楚秦秋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但想必对上几个“徒有虚名”的老油条,应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周长安手下的谍探组织,为何名叫“赤乌”呢?皆因为秦秋手下的顶尖盗窃团伙,名叫“百鸟”;而秦秋那“千手杜鹃鸟”之名,又是从何而来呢?也是因为这位贼王乃是燕京本地人士,据说从他学艺开始算起,已经从紫金宫中偷出了近千余件大内至宝了!

这俩人之间虽然没结下过私仇,但也没有让耗子豁出性命、去救一只猫的道理啊!

想来想去,沈归刷刷点点写下了一纸书信,又随手取来了一方砚台,用手指甲在上面刮得吱吱作响,刺得人耳膜痛痒难当!

李乐安劈手打在了沈归的胳膊上,没好气的扯着他的耳朵怒吼:

“你长不大是吗?不是要摔我的钧瓷茶杯,就是毁我的老坑端砚!你以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姑奶奶我挣点银子就那么容易啊!滚滚滚,手闲了挠墙去!”

对面那位刚刚回魂的赤乌探子——老花猫,此时见李大小姐当堂训夫,立刻就被惊了个目瞪口呆!李大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但沈归也不是个白丁出身,想要东风压倒西风,他李家只怕还缺一道顶梁柱。如果按照北燕风靡闺阁的女经女训来说,但今日她这一番话,已经足够丢掉性命了!再者说来,沈归不但头顶王爵之尊,脚踩黑白两道、仓中浮财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儒法道墨、武释玄巫,更没有人家玩不转的门道!刚及弱冠之年、便已然名满天下,真可谓是华禹男儿终极梦想。

可就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奇男子、幽北国姓王,竟然被自家还没过门的夫人揪着耳朵训斥!即便沈王爷耳根子软、打心眼里畏惧悍妻,可眼下毕竟还有第三人在场;再窝囊的爷们,也免不了要硬撑着脊梁、勉强自己重振夫纲!

至于外人走了之后,到底是头悬梁还是锥刺股,那就是夫妻之间关上门的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被羞臊了脸皮的沈王爷,竟然就这样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随手在药阁上抓了一把药材、又朝着自己嘘声问道:

“嘿我说,擦完地了吗?要不咱后院说去?”

老花猫收好了回信和一把老姜片,抱着那具布满了指甲刮痕的老坑端砚、背负一柄规格超长的利剑、走出了奉京城西门。在他踏上官道之前,还回过头来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双手相对插入袖口,斜靠在城墙边上的沈王爷……

“哎,我要是也能过上沈王爷这小日子的话……那还活个什么劲呐!”

来往传递消息的速度,乃是每一位探子的必修功课;而从业十数载的老花猫,更是其中翘楚。而且若不是他脚下的本领过硬、也轮不到他来向幽北求援。

仅仅一个日夜过去,此行“收获颇丰”的老花猫、便追上了已然挂帅出征的周长安。

骑在马上面如死灰的周长安、耳听赤乌用于彼此联络的笛音,立刻扬起手来,止住了队伍前进的脚步。他刚欲翻身下马远遁、却见身负重任的老花猫、竟堂而皇之地现出了身形!仔细再看,立刻就盯上了他背着的超长包袱:

“哎呦?一趟远门走下来、你这老小子还长能耐了!我让你去幽北搬请救兵,谁让你偷人家东西了?天下何人不知、这种规格的兵刃,就只有古剑春雨!乃是沈归与李大小姐的定情信物,更是他的贴身兵刃!赶紧给我回头,哪拿的给我送回哪去!”

老花猫被周长安一通抢白训斥,也感到有些委屈;他急忙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堆零零碎碎,忙不迭的申辩起来:

“爷您误会了,小人哪能长出那副天胆啊?这都是沈王爷吩咐小人、给爷带回来的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但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周长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了面前这堆零碎:一撮老姜片、一张信纸、一块废砚、还有一柄春雨佩剑。这四道风马牛不相及的礼物,沈归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周长安无意猜谜,立刻展开信纸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也只是一张寻常的药房,于是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贴身收好,打算回信再问;然而就在他将信纸对折、挡住了目光之时,余光好像突然扫到了什么一般……

反复再看了三四次、周长安终于发出了“喔”的一声感慨;随即,他将信纸对折收好,走到了老花猫身前说道:

“你这趟差事干的不错,跪下领赏吧。”

“谢爷的赏。”

周长安随手甩过去一沓银票,老花猫也抬手向上领赏……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抬至周长安的胸口之时、一柄几乎看不见寒芒的短匕、从他的袖口向前弹飞而出;再看方才还满面感激之情的老花猫、脸上神色迅速变得狰狞可怖;而恰到好处的右掌、也准确朝着匕首末端推去!看这样子,他是打算为对准周长安心脏飞去的短匕、多添上一道推送之力……

“噗”

匕首尾端才刚刚与老花猫的掌心接触、这名赤乌的探子便浑身一僵、低头望了望胸前透出的半截刀头,颓然的倒在了地上;而在老花猫的身后,一位极不起眼的护卫刚刚收刀入鞘,又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柄匕首,抵进鼻尖抽了几口气、又放在阳光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阴沉的呵斥道:

“匕首喂了毒,见血封喉!老花猫这个杂碎,幸亏是个孤儿,不然非诛他满门不可!”

可周长安走进了老花猫的尸体,歪着脑袋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吩咐道:

“此事封口,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一个字来。找人将老花猫的尸体、运回燕京城好生安葬;告诉葛叔、以战死定档封存。”

与此同时,成功刺杀巨灵侯许荣桓的武林新锐:鬼手门卢青秀,也将一张信笺放入了鸽筒之中、扬手将其放飞……

98.猜谜

一只疲惫不堪的白鸽,落在了一条粗壮结实的臂膀上。这名做车夫装扮的中年汉子,麻利地解下了鸽腿绑缚的竹筒,轻轻展开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字条:

“杜仲、天麻、当归各三钱;红枣三枚、夏杞十二颗;北芪、党参各一钱半、六碗水熬成两碗。再入熟附子、老姜片、陈皮、白椒、佛手、猫眼草、砂仁各两钱,添水至满、文火熬成三碗后、转武火百息,即成。”

看来人家鬼手门的卢青秀,喜欢扮作文生模样,也算不上是附庸风雅。这张区区一指宽的字条,他竟然能写下一道完整的方子,字迹之小,差点没把黑狗的一双眼睛给认瞎了!

尽管黑狗是个老江湖了,但他却并不懂岐黄之道。所以这道药方他反复看了几遍,除了红枣和陈皮,他根本就不认识别的药材,更看不出此方究竟对应何种病症。

昨日关北斗才刚刚渡过禹河,可能是在水面上受了些许风寒,刚进了风陵古渡大营,人就彻底的垮了下来。黑狗考虑到这张药方,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情报,不如让关北斗多多休息一下,自己再去找明白人打听打听。

于是他就重新抄写了一份,拿着这张方子去找随军医官破解谜题。

“恩…尊驾此方,药理不明、药性相冲,恕老朽学艺不精,还无法残破其中真昧。”

黑狗一听这话,立刻就将眉头挤成了一团。他先后问了不下十几名随军医官,可所有人的口径都出奇一致;不是语焉不详、便是完全摸不着头绪,竟连一个能给出线索的人都没有。而眼前这名年纪约有六旬开外的医官长,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后一人了:

“哦?这方子有这么深奥吗?就连李医长也看不懂?”

“不,此方平淡无奇,又是最为常见的几种药材,根本谈不到深奥二字。只不过此药的第一转、乃是升发阳气之用;而第二转的药材以及炮制方法、则以温补止痛为主。前后两转药性不合,虽然不至相冲化毒、但彼此互相抵消之下、也就成了一瓮废药。简单来说,就是瞎耽误工夫。所以据老朽猜想,此方若非誊抄有误,便是恶医为求延误病情、谋取暴利所下。”

黑狗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也知道“瞎耽误工夫”代表什么意思。只是卢青秀的字迹虽小,却写的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自己誊录之后、也反复核对了三次,定没有抄录失误的可能。

“李医长,您老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可依您的经验看来,这会不会是不懂医道之人,胡乱写出来的方子,想借此法暗通军情呢?”

“应该不会。此方虽然药理相冲相抵,但岐黄之道博大精深、就连街边顽童都听过“十八反十九畏之忌”。莫说一个外行人了,就算老朽想要凭空杜撰出一个无毒无害亦无用的废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黑狗得到了这个最终回复之后,仍然还是心有不甘。依他想来,卢青秀虽出自于巴蜀鬼手门,乃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草莽;但此子的野心欲望甚重,做事干净手段老辣,从来都没出过这种差错。

他第一封鸽信传给自己,秦军北上的最大阻碍——许荣桓,那颗斗大的脑袋就搬了家;这是他的第二封鸽信,就绝不会如此敷衍了事!

无计奈何之下,他只能取来一碗南瓜粥、一碟咸菜、硬着头皮来到了关北斗的帐中。

“老四……咳咳……来,坐这边来。”

关北斗不知何时转醒,在黑狗进帐之前,正躺在榻上目视篷顶发呆;如今眼见黑狗满面歉意入帐、急忙拢紧了被子往里面让了让,招呼黑狗坐在床沿上讲话。

“呼……呼……这粥熬得还真稠,南瓜也软糯香甜,不错不错。待用完了早饭,叫军医给我煎上一剂祛风散,捂出一身透汗、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准能缓过精神来。这人一上了年岁啊,身子骨就是容易出毛病……”

关北斗一边喝着热粥,一边对黑狗唠叨一些家常话;而黑狗眼见三哥的心情不错,也适时从衣襟里取出了那张药方。

“三哥,这是卢青秀那小子发来的鸽信,可我问遍了军中医官,却根本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法子,我只能来找您了。”

关北斗一边吹着粥,一边点了点头说道:

“先放那吧,喝完了粥再看。老四啊,你把卢青秀派到幽北三路这一手,可不见得是一招好棋啊。”

“三哥,我是这么想的。北燕军虽然看似不堪一击,但毕竟疆域辽阔、人口密集,我灯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彻底消化;而幽北三路看似兵精将勇、上下同心同德,扎手的紧;可处于上升期的老鼠,它始终还是一只老鼠,终究不会比奄奄一息的大象更难对付。而他们两家只要先倒一个,另外一家也就不攻自破了;所以我认为,与偌大的北燕王朝相比,还是幽北三路更容易下手……”

“目光足够远大,动手的时机也很好,可实行性也极高,但却还是绕回刚才那句话……咳咳……这是一步错棋。”

关北斗扭头看了看黑狗,只见他低头不语,显然是并不服气。

“老四啊,你不识天象地势,也不信命理气运,所以三哥的话你虽然从未反驳、但你却未必能够真正理解。为何我把麒麟君安排在郭兴所部,自己则亲自坐镇秦军呢?很简单,破局之道并不在幽北三路,甚至也可以说,如果把华禹大陆看做一个整体的话,幽北三路就是一道死门!当然,麒麟君不会有事,他的阳寿少说还有四十余载……哦对了,这事儿你可不要告诉他,会折福的!”

“可……可您不是也说,他郭兴还有一段皇帝命吗?”

“恩,我是这么说过。但也不代表他能成事啊!”

“三哥……我……我没听懂。”

关北斗不在继续解释下去,反而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粥碗,拿起那张信纸端详起来:

“恩?有意思……这方子还真有点怪啊……”

“是,李医长看过之后,也说此方极其怪异……”

“卢青秀的底稿还在吗?”

“已经按照谛听的规矩、吞入腹内了。”

关北斗便不再多问,只是紧皱着眉头、反复打量起了药方之中的奥妙。大约过去了半刻钟后,关北斗神色一怔,而后又再次转为犹疑、抬手指着桌上的笔墨说道:

“老四,给我研墨……”

大约过了一刻,一名腰上系着围裙的小眼睛汉子,撩开帐帘走了进来:

“给大军师行礼、给监军老爷行礼……”

“好……咳咳……好,老四,给大师傅取个墩子,让他坐下来看……”

这原本是酒楼二厨的伙头军,局促不安地连声道谢。他接过了黑狗递来的两张纸,正反转了几下之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还得麻烦监军老爷,我不识字……”

“好,我给你念……”

一信分两纸,黑狗也分上下两张依次念完;而那位大师傅听完之后、用带着油花的胖手挠了挠肚子,略带犹豫的说道:

“监军老爷念的第一张方子,倒是没啥新鲜的,随便找个闽江或是幽北厨子都知道,这就是狗肉煲的底料,还是最普通的做法。至于那第二张方子嘛,我倒是有点拿不准了……”

黑狗一听这话,立刻抽出了第二转的方子,反复打量了几眼,仍然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只好又念了一遍,继续看向那位伙头军:

“这一次呢?想起什么了吗?”

“其实这第二张方子,也没啥稀奇的,同样是狗肉煲的底料;只不过前一方是滋阳补气的、后一方是温胃散瘀的。不过奇怪的是,这后一方里明显多出了两位调料,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别家派系的独门秘方呢?”

“多了哪两味调料啊?”

“猫眼草,砂仁。”

听到这里,黑狗回头看着笑而不语的关北斗:

“狗肉煲……正所谓“一黑二白三花四黄”,老子诨名黑狗……他这是看破了卢青秀与我之间的联系,专门写了两个狗肉煲食谱,用来讥讽我的?”

关北斗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不太确定的对他说道:

“天衍术对他起不到用处,所以我也说不好。不过嘛,恐怕也就只有他,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了。”

沈归此举到底是否无聊,恐怕只有周长安可以做出公正的评价。因为他在信件的原本之上、捕捉到了字迹明显有异的“砂、猫”二字。

沈归既然明知道老花猫此行,已经被人迷了心智,又怎能不提前防他一手呢?既然有人放鹰,就一定有人等着收取猎物;在别人套子里的猎物身上下毒,早就是被猎户们玩烂的“绝户手”了;自小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沈归,不用这招去害别人,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积德行善的好事了!

更何况他这一手,不但救了周长安一命;更使得齐雁顺藤摸瓜、跟上了偷偷潜入幽北三路的卢青秀!

至于在信上写下狗肉煲的食谱、用来嘲笑黑狗的举动嘛……

还真的是挺无聊的。

100.华禹半月谈

毛豆腐这一遭入蜀,从头到尾走了足有半月之久。而华禹大陆的两片主战场,却也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当然,郭兴与陈子陵倒是没有按兵不动的理由,只是因为北燕三晋的河东城、与幽北中山的扶余城,都不是一根可以被轻易拔出的钉子。

对于幽北扶余城下的神石军,就只是被一场意外所牵绊。由于神锋营的将士战斗素养极差、又产生了指挥决策方面的重大失误,最终才导致了大军被困在扶余西门内的瓮城之中。五千余华神教信徒、八架登城云梯、三架冲城车、四架大型投石机、在这次失误之中、尽数化为了一片焦炭。

此战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但对于神石军来说,其实也算不上是致命打击。诚然,第一批神锋营的炮灰军,至此已然被消耗了十之八九;余下的步卒除了排不上用场的民夫与辅兵之外,主力战卒勉强维持在一万左右,仅能起到稳阵之用,无力再次攻城;不过,有着胡勒根的八千游骑兵,控制战场环境,扶余城仍然无法逃出一兵一卒,局势尚在神石军的掌控之中。

神锋营的大师兄田大山,虽然眼光短浅、追利逐臭,却并不是一个庸碌愚蠢之徒。有关半月之前,攻城器械被焚于瓮城一事、也的确是他的副手闯出来的大祸,可正所谓人死债消,罪魁祸首已经葬身于瓮城之中,他也总不能迁怒于郭兴这位二路财神啊!

好在出于华神教的特殊性,十万信众战死沙场,还不足以令其伤筋动骨。只要华神教信徒拿起战刀、就是悍不畏死的战士,根本不需要长时间的整训,就能源源不断的发往前线。也就是说,只要谛听的后期保障不断,那么神锋军的士卒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起初,田大山遣人奔赴奉京分坛,打算征调最近发展的一批本地新军、前来扶余城救火;然而自己先后放出去了三名探子,却全都落得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收场,看样子是奉京新坛出了什么问题,已经指望不上了。

一计不成、田大山又生二计。他借着谛听传递消息的通路,向远在北燕的蓟州与中州分坛调人。谛听的探子,一见信尾还加盖了麒麟君的金印,也乐得成人之美。他们凭着高价买通的一条私路、将第二批后勤物资,连带着打散之后的八万华神信徒,分批分次的发往了扶余城外大营。

由于华神教这一次增兵的规模不小,所以能够运抵的物资也不在少数。扶余大营不缺粮草,所以这一批货物,超过八成都是产自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麒麟君这次是真的发了狠!自从他亲眼见识到那四台投石车的威力以后,立刻就明白了这种战场大杀器、可以派上何等用场!所以,这一次征调物资,他已经将整个天工坊的仓底全部搬空!仅大型投石机一项,就足有一百台之多!

这么大批量的物资运转,如果不是赶上华神教增兵这趟顺风车,可要在人力上徒耗一大笔银子呢!

就在毛豆腐真昏假死的第七日,第一批探路之用的十五台大型投石机,已然在两千余华神军新丁的保护之下、运抵了扶余城大营。郭兴得知麒麟君舍出了大手笔、也同样大喜过望。

投桃报李之下、这一次的他,不再怂恿神锋营用人命去硬顶强攻;而是慢条斯理的组装好了投石机、用一种边实战、边培训的方式,向扶余城内不断投掷石弹。以他那副不紧不忙的神态判断,恐怕在扶余城周围的石头被全部打光之前、他是绝不会派出任何一名士卒攻城的。

郭兴与麒麟君发了狠,而扶余城的大军师——一只耳林丰收,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当然,那道“地火炼魂”之计,本是何文道派来的神婆萨满、与百鸟秦子规所献,他充其量也只是配角而已;可拆除大片西城民居,由城内建起一道土墙充作瓮城的计策,却是这位林先生的锦囊妙计。

古来兵家建造瓮城的惯用方式,都是依主城墙为基础,向城外延伸扩建而成;可石头城与土城,毕竟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差异;即便华神教徒和郭兴再傻,也总能用肉眼分出城墙材质的明显差异啊!

所以说那道火计最终得以大获全胜,他林丰收虽未必当得起首功、可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首战二战皆告捷,军中士气自然大振;但眼见敌军攻城器械被尽数焚毁、却仍然没有半点退军的意思,扶余城军民百姓的心里,也绝都有了明悟:这郭兴肯定还有后招。

有了这层心里准备,从两军暂时罢兵之后,除了重新休憩城墙与城门之外,林丰收便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带领城中青壮百姓、一起修建防御工事之上。

当然,这第二道加紧修筑的城防工事,并没有架设在两道城墙之上、而是向地下开始挖掘,已防在战场上暴露了行迹的投石机。

战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看出了郭兴对于扶余城志在必得的决心;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泰宁大将军丁朔,与中山路的“真总督”——顾氏夫人黄玉梅。

当毛豆腐被好心的老丈带回家之时,先期探路的十五台投石机,也在扶余城下进行了组装之后的第一次试射;而中山路的将帅之间,也首次发生了意见上的分歧。

“丁兄弟,这一批货应该就是大头了,咱们现在就收网吧?”

有着“锦城镇山虎”美名的黄玉梅、将手中的账目一合,反复揉搓着深深凹陷下去的内眼角,语气尽显疲惫;而同样消瘦了一大圈的丁朔,也仔细的核查着账目、又翻了翻旁边木架上的一叠密报,使劲地搓抚着胡须丛生的下巴,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恩……咱故意漏出这条暗路作为破绽,就是为了迷惑神石军之用,眼下收网捞鱼,也在原本的计划之中;不过嫂夫人,如果这次咱放他们过去、那这条收到严密监控的路线,可就成了神石军的一条熟路,肯定还有更大的收获……”

“丁兄弟啊,放长线钓大鱼这个理,你顾大哥也给嫂子讲过。但眼下这二路物资极其丰厚,别的都是添头,光投石机就足有八十多架呀!咱不看小账看大帐,这一批货份量也足够了!况且林丰收和解涛那俩孩子,可还在扶余城里呢!如果咱把这批主货也放过去的话,扶余城肯定是保不住了!”

丁朔听完了黄玉梅的话之后,反复摸索着自己腰间的天子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其实从本心来说,他的确很惦记那两个活宝,也对他们绊住神石大军的壮举、颇感欣慰和惊喜;但慈不掌兵的道理,他也比谁都更清楚,无论自己如何取舍,伤亡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眼下谛听选择的运输路线,正是自己与黄玉梅筹划许久、苦心经营的结果。他们选定了路线之后、又通过几道转弯、用慢慢渗透的方式,最终才被谛听商团所采纳。

因为对于谛听来说,如何把一批见不得光的物资运出运入,本就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老本行;就算只凭他们自己的本事,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不是顾晦与黄玉梅夫妇、原本在锦城为官之时,曾与黑市中人结下了多年的信任;凭着谛听向来只信自己人的作风,恐怕不会选择这条由本地的江湖前辈开辟、并安全运转了数百年的货运通道。

掌握了敌人后勤运输路线,也自然掌握了大获全胜的绝佳战机。不过战机虽好,但也只能利用一次;如果一击无法致命的话、那么被打草惊蛇之后的郭兴以及神石军,就会变得更加难缠。

无论是成本价格还是战略价值,这八十架投石机,已经算得上是一网大鱼了;正如黄玉梅所说,这条精心布置已久的暗线、取得了这样惊人的战果,无论如何也说的过去了!

然而,丁朔却不甘心仅此而已!

“嫂夫人,如果咱们只是想见招拆招的话,那么此时出手截下这批物资,倒并无不可之处;可愚弟以为、这万余名华神教徒、几十辆投石车、虽然至金至贵,但还不至于伤及敌人之根本,也不值得搭上这条被我们严格监控的物资运转路线。”

黄玉梅闻言、使劲儿掐了掐眉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反驳道:

“也许咱们以扶余城、甚至是青山城为饵,可以获取更大的战果;可郭兴得到了这批物资、自信心也会变得更加充足、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和底气,维持眼下的用兵节奏,一步一步将中山路彻底蚕食。说句不客气的话,眼下咱们还是钓鱼人、可一旦扶余城覆灭,咱们也就变成了鱼饵;皆时,郭兴与他的神石军携大胜之势、也同样是无法受控的结果!”

二人说到这里,皆是愁眉不展;可唯独一向少言寡语的顾晦顾大人,却信口说了那么一句话:

“本钱下的大,获利多,赔的也多;但本钱下的少,也不见得就稳赚不赔啊!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就是精打细算的日子过久了,一点血性都没有!”

“哎呦老顾,你涨能耐了!敢跟老娘这么说话?贤弟你先外头转转,嫂子这还有点家务事要处理一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丁朔离开府衙后堂,终于放下了不断摩挲剑柄的右手;而那一批足以将扶余城犁平三次的投石机,也在五日之后,安全抵达了扶余城下……

直到毛豆腐看见了竹海剑池的山门之时,城高墙厚、壁垒森严的扶余城,经过百架投石机两日间的反复犁射,已然被轰了个千疮百孔……

99.毛豆腐

对于周长安来说,他不怕此去阵前厮杀、血溅五步;也不怕调兵遣将、两军对垒;但是他却怕秦军那手已经玩过一次的斩首行动,会再一次击溃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士气军心。

如果沈归能够前来掠阵的话,他的心里还能有些底气,敢与秦军在河东城展开一场鏖兵死斗;可没想到他的回复,竟然除了救下自己一命的食谱信件之外,就只有一柄春雨剑、一块破砚台、还有一把老姜片了……

老姜片……等等!

周长安想到这里,挥手招来那名斩杀老花猫的赤乌护卫:

“蝎虎子,江湖草莽的顶尖好手之中,有没有姓姜的能人?”

那名护卫沉默了半晌之后、略显犹豫地开口说道:

“蓟州路的狮城有位老达官爷,名叫姜可达,仗着一对铁拳纵横江湖数十载罕逢敌手,江湖名望更是极其显赫。”

“好,那你现在就跑一趟狮城,请动姜老镖头前来河东城掠阵。”

“主子爷,您是不是跟小人说笑话呢?一年半之前,姜老镖头死的时候,您不是亲自去随的份子吗?”

“我……算了,你只再想一个活的。”

“活的呀,我想想……哦对了!中州路的邺城,有一位女侠名叫姜湫,擅使一对九寸峨眉刺,专打人体一百零八道要穴!不过姜女侠好像害了喜,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快要临盆了……”

“来人啊!把他给我拉出去砍了!快点,爷现在就要见血!”

“别别别!爷啊,其实您多余问我!姓姜的顶尖好手,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现在华禹大陆的武林道,有八、九成已经随着信安侯……嗨,瞧我这张嘴!跟着叛逆周长风,他造了反了!眼下的顶尖好手,除了沈归沈太初以外,您唯一能请得动的侠客,就只有蜀南剑池的三爷姜小楼了!”

这蝎虎子虽然有故意讨嫌的成分,但他也的确说中了周长安的心事。其实早在周长安接到了沈归那一捧老姜片之前,就已经动了请来姜小楼守城掠阵的心思;不过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觉得请来沈归会更加稳妥一些。

诚然,武林中人选择助纣为虐,的确是出于北燕朝廷的意料之外;但这也是他们力捧青芒剑神岳海山、所带来的后遗症,也怪不得别人心怀怨恨;而竹海剑池虽然是朝廷一手扶持的西南之柱,但也被沈归这个丧门星所累,除了几名二代弟子之外,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姜小楼如果打算重振剑池荣光,就少不得学他的师父一般、挽北燕大厦之将倾、解苍生倒悬之苦。

然而寻求姜小楼出蜀助阵,劣势也同样明显。眼下北燕王朝摇摇欲坠,已经无暇顾忌刑部当中的竹海剑池派壮大、会导致势力失衡的问题了;不过姜小楼虽然只是一个江湖人,但有他这个铁杆的“保皇派”、在蜀南竹海住上一天,巴蜀道的土皇帝祝云涛,就决计不敢公开的改弦易辙!燕京城的紫金宫,究竟能不能挡住姜小楼,周长安的心里还有多少有些含糊;可是巴蜀蓉城的总督府,却肯定挡不住姜三爷的三尺青峰!

如果姜小楼一动!那么一直被迫作壁上观的巴蜀道,也就失去了唯一的钳制!真到那时,身负杀子血仇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哪可能会与包庇凶徒的天佑帝同舟共济呢?

如今沈归放了鸽子,周长安也只能被迫做出决定:就算冒着巴蜀道失去钳制的风险,也要请动姜三爷剑出蜀南。如果自己这次前去河东城统军,也同样步了许荣桓的后尘,则河东必失!河东一失、秦军北上的路线便几乎是一马平川,皆时巴蜀道的朱云涛究竟反还是不反、也就毫无意义了。

废话连篇的蝎虎子、被周长安罚了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他要在随队的赤乌探子当中,选出一个得力之人。此人要乔庄改变一番,带着春雨长剑、揣着那一方破砚台、还有那把老姜片,从敌军明暗哨探的眼皮下渡过禹河,再日夜兼程的奔袭两千里多里山路,直抵巴蜀道的蜀南竹海剑池“遗址”。

经过弟兄们的一番谦恭礼让,蝎虎子终于选出了这名“幸运儿”。此人大概四旬开外,祖籍徽州,赤乌中的代号,叫做“毛豆腐”。

毛豆腐在赤乌之中毫不起眼,既不是腿脚最快的、也不是脑袋最灵的、更不是身手最强的,甚至连人缘都不是最差的。此人之所以能被周长安看中、并选入赤乌之中,凭的就是能吃苦耐劳、模样敦厚的特点。像这深入敌后、通风报信这种活计,简直最适合他不过了。

不过,站在蝎虎子的角度看来,选择毛豆腐担当重任、还有另外一些原因。

毛豆腐吃苦耐劳,工作卖力,性格敦厚近乎懦弱,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口角争执;任谁看来也绝不像是密谍探子,天生带了一副最好的伪装外皮。不过,这世上也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好人坏人普通人,莫不如是一般。似毛豆腐这般厚道本份的老实人,也有一个不太好的业余爱好:赌钱。

有周长安这样一位主官,赤乌探子的饷银与福利,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毛豆腐提着脑袋换来的血汗银子,却十有八九都得交在赌桌上。他好赌到什么程度呢?早起吃个芝麻烧饼,都想跟老板赌一下芝麻的单双!

久赌无胜家这句话,放在毛豆腐身上并不合适;因为自打他养成了这个恶习之后,就没有一次从头赢到尾的精力!哪怕是宝局子的主家为了栓客,故意奉送一宝,也都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怪事,导致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邪门到了极点。长此以往,赤乌的人也都知道了他这个“霉透顶”的特点,就把原本根据他温吞性子而取的代号,从豆腐改成了霉豆腐。后来他又自己觉得这个代号太丧气,会影响押宝的手气,就改成了家乡的小吃,毛豆腐!

毛豆腐的父母,早已经被一场大旱生生饿杀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再加上主子不吝饷银与福利的发放、工作性质也极其危险,这些外在因素,都养成了毛豆腐不留银子的习惯。可最近几日,毛豆腐在赌场之中、与一位名声极差的寡妇对上了眼。二人开始结识于互相交流押宝经验,一来二去之下、却交流出了一些感情来。

按照周长安定下的新规矩,一旦赤乌中人打算娶妻成家,便可以领一笔银子金盆洗手,过上安居乐业的平淡日子。所以在此行之前,毛豆腐也可以如实上报感情生活发生了变化、借此留在燕京城中看家。

不过蝎虎子知道,毛豆腐还欠了一笔数目不太的赌债未还,所以眼下并不是他退出赤乌的最好时机。正好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如果他能把这趟远路顺顺当当的跑下来,一定可以得到一大笔赏格。不但能还清了赌债、连带着买房子置地娶妻的银子,也全都足够了。

毛豆腐本人也感念与蝎虎子的照拂,心知此行的前路、虽绵延两千余里之遥,可除了有些受罪之外,却谈不到凶险,报酬又十分丰厚;唯一需要在意的,便是完成任务的时效性:自己越早抵达竹海剑池,四皇子与赤乌同僚兄弟们、包括河东城中的百姓与二十万大军,也就越安全。

在外行人眼中,谍探是个精细差事,必须是那些拔根头发都是空的人精,才足矣胜任;毛豆腐虽然没有那么机灵,却天生一副诚实相;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压根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更容易被敌人忽略;也更容易穿过秦军的层层封锁,抵达巴蜀道腹地求援。

毛豆腐把春雨剑装扮了一番,变成了街边随处可得的破拐棍;自己则从流民身上买了一身满是跳蚤的破衣服、又将右脚腕生生掰脱了臼!他就这样拄着一根破木棍、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巴蜀官话,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西去的路……

赤乌好歹也是天子耳目,在华禹大陆各地都有联络点!可身后跟着敌人的探子,毛豆腐一举一动都小心极了!他就这样直眉楞眼地捋顺着官道、瘸着一条腿走了七天七夜,愣是水米没打牙!正是凭着他不要命的本色出演,这才骗过了黑狗麾下的谛听眼线,误以为他是个打算落叶归根的巴蜀道灾民,这才停住了追踪的脚步。

若不是敌军的眼线、只监视了毛豆腐七日而已;他准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半路上!至于最终打消谛听眼线的那次昏厥,他也是实打实的来到了生理极限!

探子走后,昏迷等死的毛豆腐,被一个过路的老丈救醒。他发现探子离开之后、这才用了些干粮清水、又自己接好了脚腕、去附近的赤乌联络点换上了一匹快马,直扑竹海剑池而去。

若干日之后,那位好心老丈家的大儿子,在田里干活之时,意外的从自家的地里挖出了一锭金元宝,也在当地掀起了一阵挖宝热来!

毛豆腐这一路走来,前七后八、熬了十五个日夜!直到他骑马抵达竹海剑池山门以外,整个人都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头,胡子与头发都粘连在了一起,看起来好不狼狈……

101.只赶不杀

一百架天工坊的投石机,被平均分配在西、南两道城门外;至于那些冲城车、望楼台、钢爪云梯等等辅助攻城器械,则全部都没有派上用场。仅凭着那一阵阵呼啸而来的石雨,便将那个坚不可摧的扶余城轰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如果郭兴仅仅想要攻下扶余城的话,早就可以品尝他的胜利果实了。百架投石机齐齐开火仅半日,西、南两道城墙就已经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了!那些足有人头大小的石块,画出一道道高抛弧线坠入城中,无论是高耸的箭塔望台、还是古老残破的钟鼓楼,皆不可阻挡一二。

郭兴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将民夫与辅兵花了半月时间寻回来的石弹,全部消耗殆尽;在这样密集的火力覆盖之下、扶余城也自然化作了一片砖瓦废墟,远远看去,竟不见半点生气。

好在扶余城的本地百姓,早已提前躲入了加紧挖掘出的地道之中;而守军的万余幽北将士,也是有着详尽的避险预案;尽管敌军这两日之间的反复犁射,给扶余城带来的财产损失无以估量;可单从实际伤亡数字来看,林丰收未雨绸缪的结果,还算得上是行之有效。

可惜的是,林丰收虽然已经超水平发挥,但由于大家缺乏挖掘坑道涌动的技术与经验,所以有很多工艺不过关的坑道,恰好被从天而降的石弹砸塌,也将不少运气不好的百姓被埋在了地下,有的还能爬出来,有的就永远长眠于地下。而守城将士们自行选择的防空地点,也由于各人对于投石机威力估量上的误差,产生了一部分无法避免的伤亡。

直到投石机的“弹药”被彻底打空之后,原本扶余城守军有兵,共计一万两千余人,此时还拥有战斗力的将士,大约在八千之数;而留在扶余城中守土抗敌的青壮百姓,原本约有三万左右,如今三去其一、仅剩两万左右。

这两日以来,麒麟君一直在阵前观战,顺便记录天机工坊投石机的实战数据与效果。当他得到了辅兵队打空石弹的回报之后,便将这个消息带回了本阵帅帐。

听闻投石机试射完毕、郭兴还没说什么,田大山却立刻起身来,右手握住腰间钢刀,向郭兴请战道:

“少侯爷!这两日的石头雨、咱们可是消耗不小!那么金贵的投石机,竟然散了四五台之多,这是多大一笔银子啊!田大哥领你这份情,也替章教主谢过你的好意了!不过现在城墙已经被打成了筛子,而我们华神教的兄弟也歇足了精神,我这就亲自带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前去冲阵,保准一个幽北军都跑不了!”

郭兴听完摇了摇头,一边站起身来朝着田大山走去,手中举杯遥敬对方:

“喝酒喝酒,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田大哥又何需急于一时呢?世人皆知贵教弟兄成千上万,更遍布华禹各地,根本就不惧消耗;可如果大哥手下的兵力折损过快,也会影响贤兄在教中的前途与威信啊!不急不急,咱们……”

田大山听到这里一摆手,打断了郭兴的客套话:

“郭老弟!咱哥俩投缘,哥哥的事也就不瞒你了。华神教和你们神石部族的情况不同,咱俩的处境啊,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你们都只知道无上教尊是他章源,可谁知道副教主是哪个?八大护法又是哪八大?十二尊者又有几男几女吗?呵,还别说你是北燕的前少侯爷、神石部族的智者沁巴日了;这些秘密啊,就算是他们……”

说到这里,田大山仰头抽干杯中酒,故作诡秘的左右打量一番,指着帐外小声说道:

“就连他们这些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什么狗屁“华禹天神”的憨货,也一样是糊里糊涂、不清不楚!”

说到这里,田大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拢住郭兴的肩膀说道:

“哎,这投石机停了、哥哥也就不能再喝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扶余城的守军准跑的无影无踪了!”

郭兴听到这里急忙上前阻拦,暗中朝着一旁作陪的胡勒根点了点下颌:

“眼下城墙已破,还那敢劳田兄亲自动手啊!胡勒根,你带着手下的八千游骑弟兄,将扶余城西、城南、城北死死围住;就连一只鸟一条鱼、也不许放它过去!当然了,眼下城墙倒塌,可你们也不许攻城,更不许与敌人近身厮杀;只需备足了强弓利箭、随时准备击杀出城溃军即可。……这不是怕!而是眼下敌军自知必死无疑,哀兵之势已成,我们没必要硬抗抵死一斗的困兽,付出毫无必要的伤亡啊!还不如摆出围三阙一之势,静静等着敌军的士气与勇武全部丧尽呢!!”

胡勒根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刚刚起身打算出帐,可临行之前、又回头多问了这么一句:

“沁巴日,如果溃兵向东逃窜、横渡混同江的话,那我们应该咋办啊?咱漠北爷们可都是旱鸭子,没几个会水的啊!”

郭兴听完这个问题点了点头,看着胡勒根赞许的说道:

“能想到这个问题了,不错不错。既然这样,我就嘱咐一点:如果他们有人下水逃命,哪怕有十足的把握一箭毙命,也都给我控紧了弓弦,不许伤了他们一根头发!混同江东岸、可全都是李子麟的齐元军啊!仅仅十五日的光景,他们已经沿江立起不下百余座箭楼,就是不知道箭尖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既然如此,咱就使一招借花献佛、让这群扶余城溃兵帮咱们试试看吧!”

田大山虽不通阵战,亦不了解神石部族与李子麟之间的私下协议;但他却仅凭着那点小聪明小心机,也分析出了郭兴的真正意图。

八千游骑兵采取围三阙一之势,那扶余城中的溃兵与百姓就算是再傻,也知道该往哪边跑才有活路!混同江虽然远远比不上华江,但也不是游骑兵随意淌过的一片小水洼。数万溃兵灾民齐齐跳入江中泅渡,就算八千游骑兵射术再精准,也不可能将其尽数射于滔滔不绝的江水之中。

然而站在郭兴的角度来看,这扶余城的战略位置金贵,但这几万溃兵灾民却一文不值。

不过就算是几万个废物、也有其回收再利用的价值所在;李子麟虽然收下了“老巴图”的盟约,但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郭兴仍然抱着十成十的疑虑。在郭兴看来,任何盟约的缔结,其实都是为了毁约而生的。李子麟虽然与朝鲁达成了杀马盟约,但他究竟是人是鬼,谁又敢打包票呢?

不如借着这数万条人命,逼李子麟纳一个投名状吧!毕竟他们俩都不是漠北人,杀马结下的誓言,远不如杀人靠得住!

田大山仰头又进一杯,顺带掩去被郭兴狠辣多疑所惊起的异相;而胡勒根虽然暂时没想通其中的深意,但他也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右手抚胸行礼,出帐率军围城去了。

“田兄莫急,神石军本就是三家联手,哪有光练你们华神教的道理?以前是没有机会,今日的战事,就全交给我神石部族好了……对了方才听田兄言下之意,莫非贤兄在华神教的日子,过的“也”不是那么顺遂?哎……罢了!眼下帐中就只有你我兄弟,说句实在话,这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也是感同身受啊!难呐……”

郭兴深深叹了口气,故作一副郁郁而不得志的模样,灌下了一杯“闷酒”。

“不对吧?我可是听说贵军的主母萨尔迪,对待郭老弟的态度,简直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亲啊!”

“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姿态罢了。田大哥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是个难得的明理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古话,田大哥您就没听过吗?其他的都不提了,你就看看郭某帐下的将士亲随,有他妈一个北燕人吗?”

说到这里,郭兴愤恨地一脚踹翻帅案,半醉半醒地发起了唠叨:

“这群茹毛饮血的蛮夷,用得着我的时候,郭某就是受人拥戴的智者沁巴日;可到了用不着郭某的那一天,我这条小命准得被他们留下!什么他妈神石部盟,还不如你那华神教呢……”

看起来贪婪愚蠢的田大山、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聪明人;否则的话,他也无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华神教,爬到如此之高的实权位置。可今日先喝了不少易入口的马奶酒、又听郭兴发了一通牢骚,心中也泛起了感同身受的苦楚与酸涩。他不看满面颓然不甘的郭兴、而是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说道:

“哎……兄弟啊,你这就是光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了!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谁的日子也没外人看起来那么好过!远的不说,难道你以为华神教的日子,就那么舒坦吗?”

“不可能……嗝……你原本不就是个流民吗?混到现在统领十数万大军,得多受章教主器重啊!只待此战大获全胜,你还不得凭这桩功劳青云直上吗?如果我是章教主的话,封你这大功臣当个副教主,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单凭这套转圈点题的车轱辘话,郭兴就没有一星半点的醉意!而田大山本身就不是个防套话的高手,再加上神棍的日子当久了,好长时间没聊过正常人的天,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102.愚忠和愚昧

郭兴之所以会假醉套话,并不是心生毒计,意欲加害他田大山;而是他真的看不懂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华神教先锋大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在华神教中占据何等地位。

道德品行这四个字,跟田大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若论及勇武胆气,他田大山是狗熊穿戏服,一出都没有;可凭着他那些小手段、小伎俩,只要不犯糊涂,非得挑守法的正道去走;他田大山想要在这个世道混出一片家业,也不是个多大的问题。

郭兴想弄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极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聪明人,为什么非要提着脑袋、跟华神教滚在一起呢?

所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也得分是哪一对知己才行。田大山出身穷苦,混出头的日子又不算长,酒量根本还没锻炼出来;方才饮快几杯,便被入口柔和顺滑、后劲排山倒海的马奶酒拿住了劲儿;此时此刻,他舌头开始发硬、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起来:

“啥?副教主?哈哈哈哈哈……我的兄弟哎,哥哥也恨他为啥叫个章源、不叫郭兴啊!既然你瞧得起哥哥,那今天我也说几句大实话!哥是个糙人,家里也穷,不光没钱念书习武,十五岁以前,就他妈没穿过一条带裆的裤子……嗝……可他章源又是什么人、华神教又是些什么物件啊?要让哥哥我来说,就一个字,呸!一群他妈臭下三滥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就四个字,谋财害命!这里面的猫腻,能瞒的了外面那些猪脑子,还能瞒的住兄弟你这样的聪明人吗?”

郭兴“醉眼迷离”的看着田大山,心知对方的谈性已起,立刻与他开始抬起了杠来:

“大哥,咱别骂街啊,不是连自己都赔进去了吗?要我说啊,这里多少也有你的不是!真也罢、假也罢,你进了华神教起码吃喝不愁、怎么也比在老家种地舒服啊!好好办你的差事,拿你该拿的银子也就是了……而且我就不信,他章教主开创了这么大的一片家业,还能怠慢了有功之臣?那以后谁还愿意替他卖命啊?大哥,还是你多心了吧?”

凡是喝多了酒的醉猫,就恨别人不顺他的意;如今一听郭兴明里暗里,都是替章源说话,心中那点委屈劲立刻就涌了上来:

“是!我田大山也不是什么好鸟,踹寡妇门、掘光棍儿坟不算新鲜,十里八乡有名的活阎王!可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还当章源是个什么英雄人物?兄弟啊,你还是还年轻!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章源肯定不是好人,但也没长着当坏人的脑子!就这狗屁华神教,自他章源以下,那是一个萝卜三个坑,不但早都被人给瓜分一空、挤不进去的那些个狗东西,还天天憋着劲地往外拽人呢!”

郭兴耳听得田大山空出了间隙,刚想开口“搭个桥”,立刻就被对方挥手打断:

“你先听我说完!一个副教主,那是章源的小舅子!八大护法,四个是章源的亲戚、四个是教主夫人的亲戚!你看看人家这公母俩,大刀切白菜一人一半、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小日子过得真叫一个童叟无欺!至于那十二个总坛护法,倒是各有各的道道,可没他妈一块好饼就不说了,谁跟谁又都不对盘,一人长了……嗝……长了他妈仨心眼!你以为我这个“封魔大将军”,凭什么能随便调人啊?还不是这场幽北大战,已经是华神教最后的翻身机会了吗?大家同坐一船,谁不指望着挺胸抬头的走上台面去呢?教主的亲朋好友都坐船上,岸边就留老子一个拉纤的,还能不给根绳子呀?”

郭兴闻言向前走了两步、故意失足跌坐在了地上,语带哀怨地说道:

“那他们就更得维系和你的关系了……桃子就这么一个,你虽然是轮不着吃,但毕竟还是你亲手摘的,那还不是想分给谁………就分给谁啊?可是我呢?旁边站个刀斧手,那刀锋就架在脖子上,连什么时候落下来、我他妈都不知道啊!”

“我说兄弟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信不信?真到了论功行赏的那一天,我坟头上的蒿子杆、肯定已经足有三尺长了!”

说到这里,田大山摇头晃脑地又饮下一杯,随即走到郭兴的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动情的说:

“其实你田大哥我呀,也不是个视财如命的人。咱俩都是老爷们,都只活这几十年,哪能不想干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这些话我跟别人没法说,没法说……他们听不懂!你的事也根本不用说,哥都看在眼里!不就是胡勒根吗?你信不信?在漠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妈那小子看着挺老实,一肚子全是坏水!啥沁巴日啊、啥干儿子啊?狗屁!仗是郭兴带着打的,赢了都是那小子有本事,输了就把屎盆子扣你脑袋上,是不是!你就跟哥哥说,是!不!是!……嗝……我还问啥啊,咱兄弟俩的处境都一样……所以!大哥的难处你能懂,你肯定懂!咱俩就是把一腔子血都泼出来,那也是给别人捡现成的!你说,哥不趁着这个机会捞点实惠的,还能干什么?……我他妈……呕……!!!”

郭兴仿佛被电打了一般、迅速蹿起身子、离这位“小喷泉”田大山足有八丈远!他立刻跑出帐中唤来几个民夫,吩咐他们入帐打扫;自己则披挂齐整翻身上马;脑中一边整理着关于华神教的零散碎片、一边向扶余城废墟走去……

随着马蹄声渐慢、郭兴只见胡勒根依然距离自己不足三个马身;他手握神石盟旗背对自己,一人一马,安静的如同一块石头、又仿佛一座山岳,坚定,沉稳。

“胡勒根……”

郭兴轻唤一声,只见胡勒根浑身一颤,握住旗杆的右手险些就要扬起,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下去:

“沁巴日你看!扶余城的残兵败将刚从废墟里爬出来,好多人连家伙都没找到呢,这时候咱们若是冲上前去……”

“马蹄铁再好,还能比地上的石头硬吗?仗有你打的,漠北勇士的性命金贵,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更不能放过撤掉李子麟后路的大好机会……”

二人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扶余废墟深处传来了一声瓦砾响动,随后站起了一位杵天杵地的高个壮汉!此人站稳了身子一声未发,但那股洪荒巨兽一般的气势却已然席卷而来,就连远在百步之外的玉轮宝马,都在郭兴的奋力控制之下、不断地打着响鼻、刨着两只前蹄。

此人扑打尘土的动作缓慢,可一举一动都蕴含着至真至简的纯粹力量;他高大魁梧的身体,站在一片破败颓然的废墟之中,竟流露出近乎于”凡人不可敌”的强大威慑力!

逆光而来的郭兴虚眼观瞧,只见这铁汉子轻柔的弯下了腰,放下了左右两腋护住的同伴;紧接着又随手击散了犹如小山一般的碎石堆,竟从中拖出了一柄巨斧!

随着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这铁汉已然将大斧横扛在了左肩头上;紧接着他鼻翼一动、同时小腹紧收、胸膛被吸满的气息高高拱起、张开犹如北海巨鲲一般的大口,发出了一声仿佛来源于天地间的怒吼之声:

“何人与我阵前厮杀!”

请战声仿佛龙吟虎啸、附着金属抖动所发出的鸣颤声,犹如洪钟大吕一般、在每位漠北游骑兵的耳畔乍然响起!仅仅一声叫阵,竟然将三匹久经训练的漠北战马惊破了胆子,突然暴起上蹿下跳,将同样被震到发愣的漠北骑士晃下了马鞍、随后它迅速调转马头、朝着反方向的地平线狂奔起来!

郭兴见状、鼻梁立刻皱成一片梯田,心中也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知道,那三名猝不及防被晃下马背的弟兄,一只脚还都死死的别在马镫之中;他也清楚,这三匹战马就算是被人强行套回了魂,也失去了继续征战沙场的资格;他更清楚的知道,这场持续了两个日夜的石雨,并没有将扶余城的主将,也就是那位“假刑天”,一起埋葬在废墟之中……

两军疆场,动辄是成千上万的大军、搅在一起浴血厮杀;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人的战斗力再突出,只要不是天灵脉者,对于最终战果的影响,也都是微乎其微的。两军鏖兵之前例行斗将、其实斗的都是先手与士气;一旦战局进入了僵持期,那么个人的勇武就已经无关紧要了,拼的都是战斗意志与一腔血气而已。

但是对于郭兴来说,解涛没有死在乱石之中,就不只是有些麻烦这么简单了,简直称得上后患无穷!

原的先不提,就说与郭兴近在咫尺的漠北男儿胡勒根,此时握住缰绳的左手都勒的发白;而握在右手的那杆盟旗,若没有郭兴死死按住,早已经被他挥舞起来了!

“沁巴日!就我上去与他厮杀吧!我一定会割下他的脑袋,用他两只耳朵来装饰您的马尾!”

“……”

“沁巴日,他都已经叫阵了,若是咱们一言不发的话,传出去的话,天下人又会怎样看待神石部盟、怎样看待我们漠北男儿啊!”

103.假刑天

根据不同主帅性格与经历上的差异,攻防进退的节奏也都略有差异。说到两军厮杀,其实与街边流氓打架斗殴、武林高手的插招换式,都有许多共通之处;以此次率军南下的神石军主帅郭兴为例,他并没有遵循常理,靠着漠北骑兵机动性的巨大优势、靠闪电战来击垮幽北三路。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易帅如换脱胎,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期;原本漠北人打惯了快节奏的闪电战法,如今换成了守城名将世家出身的郭兴统兵,进攻节奏立刻降至冰点。

这种巨大落差,自然也会带来战斗力的削弱;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一军主帅的郭兴、还是主将胡勒根、与“生死不明”的那日苏,都还在逐渐摸索、互相磨合的过程之中。

不过,打快也好、打慢也罢,都只是不同的方式而已;方式本没有高下优劣之分;胜负的差异,也只存在于统军之人本身的水平,与其他因素关系不大。

尽管如此,与大病初愈的幽北三路相比,得到了两家盟友鼎力支持的神石军,就仿佛一名修为高出不知对手几何的武林高手,只需要一步步缓缓前行蓄势、并逐渐施以强大的威慑压迫,即可立于不败之地。如果凭着狮子搏兔的气势,能够将对手的膝盖压弯,那是为最好;如果无法避免交锋的话,那也不存在输招落败的可能性。

不过郭兴却根本没想到,自己才仅仅走了一步,就被幽北三路这个病秧子蹬了一脚;虽然泰宁县之战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却显露出了幽北军民奋起抵抗的勇气与决心。果不其然,他三拳两脚就打趴了看门的“硬骨头老大”,连房子带祖坟全部刨开,却根本没吓住老二“扶余城”!如今眼见自家房子被无数道板砖砸成了一片废墟;可人家愣是从废墟里爬了出来,看样子还想与自己这个顶级高手拼上一条性命……

所以此战必须取胜,而且还要胜的毫不费力!否则一旦让幽北人杀起了势,那么他占据幽北三路,顺势南下出关逐鹿中原、最后打破北燕王朝的全盘计划,可就真的变成痴人说梦了……

郭兴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更不会是一个传统的儒帅;他那杆祖传的寒芒枪虽然久未见血,但也从未有半分松懈;他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过度神化那个天神下凡一般的解涛。眼下如果亲自下场比斗的话,他也有超过六成把握、足可以阵前斩将;但是,他却没有半分全身而退的底气……

而麾下大将胡勒根的能耐倒是不小,但大部分都是漠北人的看家本事、再加上几手粗浅拳脚、战场功夫罢了。自己虽然也曾传他武艺,可毕竟时日尚短、他现在只得其形未得其实、根本无法在两军阵前施展应敌。

当然,如果解涛愿意与胡勒根比撂跤的话,那派他上去斗将到也无妨……

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郭兴,终于把心一横,无视胡勒根眼中喷薄而出的战意,亲自策马向前,将插在泥土之中的神石盟旗缓缓卷起,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帅令:

“胡勒根,按原计划行事,围而不攻。”

“沁巴日!!!”

“你是想阵前抗命?还是率军哗变?”

“…我…末将遵令便是!”

胡勒根气哼哼的喷出了两道粗气,勉强试图压制着胸中翻涌的怒火与委屈;而对面那位顶天立地的解涛,等了半晌也未闻回复,便开口又喝一声:

“你们是漠北铁骑吗?不像啊!算了,爷还是亲自去试试真假吧!”

话音一落,解涛将劈山巨斧卸下肩头垂拉在身后,向前跨出了撼天动地的一大步!

漠北男儿大多都是性格豪爽、脾气火爆的直人,奴隶出身的胡勒根也不例外。不过自从他跟随郭兴学习兵法之后,原本那副火爆冲动的脾气、已经通过修行打磨了七七八八,足矣堪当大任了。不过,他的躯体毕竟流淌着漠北草原的血脉,叶片可以枯荣、枝丫也可以修剪,但主干无法扭曲,灵魂也无法压抑。本性可以克制,但无法永远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老人常说的“三岁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胡勒根的心灵深处,栖居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所以他才能将自己深深埋于粪土之中,忍过那段近乎畜生一般的奴隶生涯;胡勒根的胸膛之中,也生长着一望无际的肥美草场,所以他才能将一颗本心置于烈阳严寒下曝晒,将自己的世界彻底搬空,向一个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智者俯首。

胡勒根愿意向郭兴低头,是因为郭兴也在真心实意的教导他,帮他成为一个更强大的男人;胡勒根愿意向朝鲁低头,是因为朝鲁将自己从一个卑微低贱的奴隶,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战士;胡勒根愿意向萨尔迪低头,是因为萨尔迪真的将自己当做亲生之子看待。

男人的感情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唯投桃报李、肝胆相照而已。

胡勒根读书不多、识字也不多,但他却通过以往的痛苦经历,明白了很多简单的道理。一个男人低头,并不仅仅代表了臣服与卑微、低贱与懦弱;还代表着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未知的谦卑、对于恐惧的漠视、对于天地的感恩……

他可以向苍天低头、向草原低头、向牲畜低头、向兄弟低头;但他绝不向锋利的战刀低头,也绝不向死亡的恐惧低头,更不会向自己的敌人低头!

哪怕是胡勒根已然得到了一位智者教导,却仍然没弄明白屈服二字,到底可以换来什么……

他永远也不想弄明白。

随着解涛前进的步伐一步紧似一步,胡勒根的呼吸也变得愈加沉重起来。无需交手,他已经从解涛的身体动作之中,感受到了对方的份量;他也从对方的兵器之中,预估出了自己将会面对一位何等恐怖的对手;可他的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担忧与恐惧,反而还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瞬间冲破了所有的桎梏……

他沉默地翻身下马抽枪在手、并反复检查着腰间最为熟悉的老伙计——一柄漠北寻常马刀……

郭兴看见沉默不语、但显然已经做出“错误决断”的胡勒根,眼眶也开始泛起;;了红云。坦白的说,这是一个愚蠢而固执的错误选择、不但会破坏神石军的长线布局,而且即便取胜、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郭兴却愿意付出不菲的代价、来成全胡额勒的骄傲!

郭兴缓缓放开了按住他肩头的右手,轻声吩咐了一句:

“凡身体强壮如牛、力大无穷之人,灵活性则必会大打折扣……去吧!”

耳听得一声“去吧”,胡勒根立刻浑身一僵,从胸膛涌出了一股十分陌生的力量!这股力量就仿佛一碗滚烫滚烫的羊肉汤,先是温暖滋润了他的四肢百骸,又重新在他的胸前汇聚成团,随着心脏的跳动上下起伏……

“大个子,我来与你厮杀!”

胡勒根把手中缰绳一扬,迈着与对方同样的步伐,双眼死死盯着解涛的方向,踏出了一往无前的笔直路径!

重新跨上玉轮宝马的郭兴,趁着胡勒根背向自己之时,悄悄摇出了一道旗语:假使主将战败,游骑兵便立刻一拥而上,先将胡勒根出虎口,再围杀敌军主将。可刚刚打完了旗语,一见胡勒根笔直的冲锋路径,心中不自觉的苦笑一声。

别瞧这小子刚才答应的痛快,却根本就没动什么歪脑筋啊!

俩糙汉子就这样直眉瞪眼地朝着对方走去,手中的兵刃也都蓄起了势头,显然这第一击、就是要硬砍实凿、试试双方的膂力了!尽管这种直眉楞眼的力量对撼、在武林高手眼中看来丑陋至极;但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尤其是对于民风彪悍、尚武好斗的漠北汉子来说,简直是最能激发男儿血性的比斗方式了!

双方步子越迈越急、越跨越大,很快拉近至五十步以内;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面目与五官了……

耳听得将士们愈发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一向冷静的郭兴,胸口也仿佛被塞进了一只活兔子,疯狂而毫无节奏地跳动了起来……

他今日没有披甲、便挥手将劲装从领口扯开,露出一条左臂、以及满是旧伤战疮的左侧胸膛,迈着大步走上了无人值守的望楼。

在这架望楼箭台之上,摆着一架朱漆牛皮大鼓;既可以用来与城上敌军对射、也可以给冲锋的战士们鼓舞士气之用。今日没有攻城计划,所以司鼓吏也照例休假;而眼下三军主帅郭兴、便亲自登台击鼓!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鼓面、又沉沉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两只自然垂下的手笔,抚上了光滑如玉的两柄鼓锤,随后高高扬起!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奋力一挥、重重击上了鼓面,同时闭目仰天嘶吼:

“战!”

一声怒吼、一道鼓声,同时响彻战场,犹如两滴雨水落入翻滚沸腾的油锅之中,激起了八千游骑兵的高声附和:

“战!战!战!”

104.指挥失误

低沉古朴的大鼓声,瞬间将所有漠北骑兵的心跳、收拢为同样的频率;连带着战士们胯下的爱驹,都感受到了战友心中的凛冽杀机,呼吸节奏也随之愈发变重……

所有人都在压抑地等待着局势崩开的那一瞬间!

胡勒根反复握紧了手中冰凉的枪攥,并将前脚尖微微插入泥土之中、为自己稳住阵脚;而后他提起十成力道、灌注与两臂之间、并将枪杆向上一架、施展了一招举火烧天式。

耳听两声急促而有力的碎垫步、胡勒根眼皮一抬、只觉得上空仿佛飞来了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光芒万展的太阳一般……

“那就……战吧!!!”

解涛凭着两条石柱一般的大腿、运起垫步抢出半个身位、凑足了攻击距离之后再次拧腰上步、将上身与斧攥融为一体、平行着荡出一道弧线举斧过顶……紧接着那柄硕大的劈山巨斧、携带着催山分海之势从天而降、直奔胡勒根天灵盖呼啸而来!

“嘭!~~~~~”

一声悠远而清凉的脆响、带着几乎肉眼可见力道波纹,向四面八方缓缓散逸开来……所过之处、无论是惊叹还是怒吼、鼓声还是人声,皆已化作一片虚无。巨斧荡开引得万籁俱寂,这天地时空、仿佛都为之停顿了片刻……

这一次纯粹力量的交锋,仿佛生生从天地间偷出了片刻的时光。待所有人都缓过了头晕耳鸣之后定睛再看:这场角力之战的最终胜负,已经十分明显了。

胡勒根额头的血管、已然被解涛劈山巨斧裹挟的巨力震裂,再加上口鼻双耳渗出的血流、令人望而不辨生死阴阳。而他的身量,也较之前矮了半截有余,只因自他脚腕以下,已经被一斧生生砸入了泥土之中……

尽管胡勒根已然人事不省,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手中仍然高高挺架的纤细枪杆,竟然没有被解涛那犹如上古巨神挥出一斧、当中劈为两段!胡勒根眼下还能好端端的“站在”原地,也多亏了这杆大枪,是来自于谛听天机工坊的产物,乃是通体浇筑而成的顶级兵刃;加入他今日的枪杆乃是灵巧轻便的木蜡杆、哪怕是由凡铁浇筑而成、又焉能逃过这一劫数呢?

不过,他能凭着天机工坊的独门手艺抗下斧刃,但巨斧所携带的巨大力量,仍然还是顺着架枪的双手、传入胡勒根的体内肆虐,也使其当场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而解涛灌注全身力道的一击、被对方架开之后,自己也同样受到了反震力道的波及;双手瞬间麻木、又隐约传出些难耐的痛痒,短期内恐怕再也运不上力道了;他如今正反复攥拳伸掌、想要迅速恢复知觉;面上还装作毫无影响的对人事不省的胡勒根说道:

“敢跟我比力气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骑在马上观战的郭兴、眼见解涛的巨斧被枪杆反震的力道震脱了手,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终于落到了实地。在他看来,今日双方一战,如果换成那些会寻找角度切入、被敌人架开之后、也可以运用步伐身体卸力的行家里手,恐怕胡勒根连一具全尸都无法保留;这当头劈下的一斧,被敌人架开之后、腰身只需微微调整、便可以接上真正的杀招——海底捞月,也就是一道凭借反震之力与自身弧度、反挑对方的中下两路的后手变招。

从实战的角度来说,双手持斧下劈的起手动作实在太大,而放在顶天立地、身板宽厚的解涛手中施展出来,破绽更是大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恐怕普天之下除了木桩子与胡勒根之外,根本没人会选择硬抗这自上而下的一记重劈。所以,从招式原理来说,力劈华山这一招、本就是为了吸引对方抬手架挡,暴露出自己的中下空门而已。

然而解涛出手之际、不仅没有施展后续变招需要的小扣步;竟连巨斧都被震脱了手,完全没有任何卸力的意图,根本就是个没练过正经武艺的“土把势”而已。想要凭着力大无穷赢人,也许对胡勒根这种血气方刚的硬汉来说,多少还能派上一些用场;可对于郭兴这种家学渊源的顶尖武将来说,根本就别想占到半点便宜!

如此近距离观察之下、双方仅仅交手一合,解涛其人的底细便已经暴露在了郭兴眼前。有了这一层了解之后,郭兴自认为足有九成把握可以安全取胜,但他却根本没有兴趣向任何人去证明这一点。

他大手一挥,只听“唰”的一声脆响,神石部盟的大旗随风飘扬而起!事先有了旗语的约定、战马嘶鸣咆哮之声此起彼伏、配合着漠北游骑兵悠扬的呼喝,迅速以刑天大神转世一般的解涛为中心,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游骑兵不愧是漠北草原的拳头兵种,这些漠北汉子之间的配合,根本无需言语进行沟通、更不用事先具体划分职责;每个人仅仅通过观察身边弟兄的动作,再结合往日协同作战的经验与习惯,就能推断出自己最合理的出击方式了。

漠北游骑兵冠绝天下,但如果将他们的战术特点罗列分析的话,其实也没有一样是独门不传之秘:无非就是骑射、摔跤、马术、套索、拋网,仅此而已。

可就是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练就的寻常手段,被他们搬到了战场上之后,立刻就发挥出了非常恐怖的威力。

解涛虽然力大无穷,但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当数十道索套朝着他的脖颈飞来、当数十条钩杆朝着他脚腕套去;那些身边呼啸而过的游骑兵、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弯柄马刀、总有人可以带飞一条血肉;也总有一根绳索,能够影响他的动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任由战情如此发展下去,可能连半盏茶的功夫都用不上,这位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幽北悍将,就会被活生生万剐凌迟致死!

解涛眼前的漠北轻骑,就犹如庙会上的走马灯一般不停旋转交替;根本无法看清那不断被添注的一条条新伤,究竟是谁送给自己的礼物。无计奈何之下、解涛只得闭上双眼、奋力将劈山巨斧抡出了一道道半月,无论阻挡之物是人是马,皆一并劈为两半!

虽然如此或能够勉强支挡片刻、但体力的消耗速度,也变的十分恐怖……

漠北轻骑、与命贱如同草芥的华神教徒不同;每一名合格的漠北游骑兵,无论是骑手还是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力量,也是郭兴最为倚重信任的家底子,更是神石军中最为锋利的武器!眼见解涛发起了疯来,郭兴立刻将拇指与食指掐在一起抵住舌尖,吹出了一道悠扬清亮的唿哨……

下一个瞬间,所有参与围猎解涛的漠北游骑兵,齐刷刷地收刀入鞘;而后炫技一般地兜回马来、张弓搭箭引而不发;他们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在等待着友军让出战场空间之后再万箭齐发,将敌将生生射成一只死刺猬!

然而就在漠北游骑兵调整战场、变换队形的当口,由打废墟远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男子的暴喝:

“就是现在!弟兄们,跟我冲啊!”

只见满面血污尘土的扶余城副将柴让,由一道断壁后方显出身形;他的左臂不知被何物所伤,此时已然齐肩而断;那骇人的伤口不但有白莹莹的骨茬暴露在外,体内的鲜血更仿佛山涧溪流一般、绵延不绝……

然而就是这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柴让的动作之迅猛、声音之嘹亮,竟更胜往日!此时他站在断壁之上,孤独的右臂高高举起一柄断刀,发出了一道幼稚可笑的命令。

他命令自己麾下的扶余守军,向战绩彪炳、名声赫赫的漠北游骑兵队,发起反冲锋!

且不论步兵如何追上骑兵的问题;但说命令被投石机砸了两天两夜的残败步兵、向敌人八千骑兵发起正面冲锋,就不是正常人能生出的念头;可以遇见的是,无论此战最终结果究竟如何,至少柴让这个名字,都一定会落下个千古骂名。后世史家无从得知此战背后的隐情,他们只能从最终的战果、来反推指挥者发生的所谓“明显错误”。

发出这道命令的柴让,必然被永远地钉在幽北三路的耻辱柱上,供后世兵家作为反面教材之用;当然,想让他遗臭万年,还有一个重要前提:幽北三路必须能挺过眼下此劫!

一道“昏聩至极”的将令冲天而起,四面八方竟然同时出声响应!从那一对对堆根本看不出半分生机的废墟之中,竟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个摇摇欲坠、却目露凶光的身影!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披红挂彩”、所受之伤也是千奇百怪;可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一件不能称之为兵刃的“东西”:或是半截战刀、或是一块砖石、或是一条长杆、或是一根铁通条……

此时此地,在扶余城的废墟之中,已然无法区分军卒还是百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战士、他们挥舞着手里可笑的“武器”,向骑着战马的神石军死敌、发起了毫无意义的反冲锋。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即便八千骑兵的包围圈、被这群亡命徒冲开了一道豁口,他们也根本没有一线生机可寻。

所以,在郭兴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选择虽然值得敬佩,却并不值得效仿……

105.斗狠

郭兴最不想见到的,正是那幅惨烈悲壮的画卷。这个念头也并非是对于生命存在着何等的敬畏知情;而是他不愿意看到那种令人望而通体生寒的愚蠢,会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遍地开花;所以,他思忖了半晌之后、紧咬牙关抬起手臂、手掌做比成刀、又重重地向下一挥……

这个手势,代表着歼灭……

考虑到此战的主力,并非华神教的神锋营、而是漠北王牌精锐的游骑兵;所以幽北军民的结局已然注定,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没有人的心天生冷冰无情,郭兴也本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完全没有兴趣目睹结局。然而,本欲转身回营的他,耳听得敌军的呼杀声、竟然朝着本阵方向聚拢而来,还以为是方才的调度哨音出了什么问题!

眼下敌军被围于废墟之中,即便尚有反冲锋的余勇,战术意图定然也是抵死突围,而不会是正面与骑兵对冲!如此想来,最优选的突围方向,定然是毫无兵力部署的扶余城东门,也就是混同江畔。考虑到眼下城墙已然残破不堪、敌军更不可对唯一的生路视而不见……

想到此节,他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纵身蹿上了望楼箭台,朝着混同江畔远眺。如今没了高耸坚实城墙阻挡视线,即便在他这个角度看来,扶余城东门以外,仍然是一条毫无阻拦的光明大道!

眼见兵力部署没有差错,郭兴眼珠一转、随即愤恨地骂出了声来:

“妈的!给脸不要脸!那李子麟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群幽北疯狗也真够狠的、竟然舍出了数万扶余军民的性命,给他一人来洗清诈降的嫌疑!”

就在郭兴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默默给李子麟敲定了“诈降”罪名之时;由打东城门的一片废墟之中,突然浮现了一支耗不起眼的人龙。

这支大概有上百人的队伍,行踪飘忽动作鬼祟,就连行进速度也受到了队首之人的严格管控,每个人都仿佛做贼一般、紧紧贴着一道道残垣断壁作为掩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河岸走去。

无需多言,这显然是一伙弃城而走的胆小鬼,打算凭借扶余守军不要命地发起反冲锋、所拉扯出的些许注意力、悄悄泅渡过江,逃向东幽路李子麟的防区躲避战乱!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日子过得越富贵越滋润、也就越不会枉逞一时之快,轻易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头颅。这个定律在华禹大陆可以通用,无论是北燕人还是幽北人、南康人还是漠北人,忠奸贤愚都是相伴相生,只是比例存在些许差异罢了。

那种悍不畏死的英雄人物,永远是极少数派;也正是因为凤毛菱角自带的故事性,才使得普通人为之心驰神往、口口相传。

眼见这一小撮“正常人”的出现,郭兴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自打他率军南征开始,整个幽北三路的懦夫与奸贼,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是泰宁县还是扶余城,即便是那些眼中闪烁着恐惧的乡野村夫、双手根本握不稳刀枪棍棒的沙场新丁,都从未有一人放弃抵抗的念头。这些人显然都没长着一副英雄的骨头,但即便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意用尊严和膝盖向神石军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

也许这些人生前是懦夫、是胆小鬼、是守财奴;可当这些人用性命贯彻了自己的选择之后,也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人物。

当然,对于郭兴本人来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加宝贵,也只得为其付出一切!但他却搞不懂,这种只有高贤俊杰才会具备的高尚品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群平庸之极的平民百姓身上。

不过,这个疑问也就到此为止了。有了眼前这群可爱熟悉的贪生怕死之辈、郭兴也终于从一片英雄地、返回了自己熟知的俗世间;而有了这群扶余城的叛徒懦夫、作为这场大戏的主角登场;方才那群阵亡在解涛巨斧之下的漠北儿郎,才不会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

翻下望台的郭兴、点手唤来身边的一位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声之后、便披上了一身漠北样式的皮袍,又将整齐的发髻打散揉乱,这才骑着一匹普通的战马,朝着此战真正的“主角”方向进发……

郭兴打马向东而去,那位被倒塌的墙壁压断一臂的柴让,也越过了一道道断壁残垣、来到了满身血痕的解涛身边;他的余光才刚从单骑远去的郭兴身上抽离,此时嘴角含笑,用仅剩的右臂勉励支撑着浑浑噩噩的解涛,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成了……”

由于失血过多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解涛,闻言立刻睁开双眼,咧开了满是血沫的大嘴憨憨一笑:

“好,那就好!”

柴让轻轻将解涛搀扶至不远处的劈山巨斧旁边,喃喃的说道:

“劈山就在这里,我拿不动,解帅自己捡起来吧……”

“柴大哥,你要去哪?”

“去做该做的事!”

柴让抽出别在腰巾中的半柄残刀,朝着面前张弓引箭的漠北游骑兵指去:

“听说你们漠北人,自称马上功夫天下无双?我柴让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带种爷们出来一个,看柴爷爷我是怎么凭着这半把幽北刀、将你等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的!”

别瞧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幽北军民人数众多、但超过八成以上、已经全都是残兵废将了,连找一把像样的家伙厮杀,都得用手指头去扒开废砖瓦砾,慢慢搜寻!这样的一伙“灾民流寇”,对于八千名漠北王牌游骑兵而言,本不屑将其视为敌人!

不过解涛那独身勇斗千军马万的豪迈英姿,已经足矣令这伙骄傲到骨子里的漠北骑兵、收起了轻敌之心;眼下再看尚未适应断臂的残躯、根本无法完全控制重心的柴让,竟然还敢跌跌撞撞的走上前来、对着无以匹敌的众多强敌叫阵!

一种英雄相惜相敬之情,迅速在漠北男儿的心中蔓延开来……

最前排的那队漠北骑兵、互相对视了一会之后,便分别收起了蓄势待发的马弓;而队中一员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策马而出,抽出手中腰刀回应柴让的请战:

“漠北男儿向来重英雄,我也可以给你这样的勇士一个最后的体面。不知你想比试刀法,还是比试射术?”

“比你妈!” `

柴让轻蔑的骂了一声、挥舞着手中断刀,迈着大步奔向敌人;而对方本是一片好意、却反遭辱及家人、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煞气、不再追求所谓的公平对决!他双腿一磕马腹、上半身微微前倾,整个人与战马融为一体、向给那个脸不要脸的柴让对冲而去!

一人一马、一步一骑、犹如两道迎面相撞的流星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迅速缩短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柴让不闪不避、挺着自己的胸膛、与高速飞奔的战马迎面相撞!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夹杂着胸骨粉碎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只觉眼前仿佛有一道流星划过那般璀璨!直到被撞飞而去的柴让、落在地上翻出了几个滚、由始至终却仍然未发一声。显然,早在被战马撞飞至半空当中的时候、这位扶余城守军的副将柴让,已经气绝身亡了!

即便扶余城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但柴副将仍然用自己的生命与悍勇,践行了誓死捍卫扶余城的诺言。

就在众人感慨于英雄陨落之时,只见那位撞死了柴让的漠北骑兵,也刚刚从地上爬起身来!原来在柴让与战马迎面相撞的一刹那、竟将他手中那半截断刀、死死抵在胸腔之上,又借着那无可匹敌的冲撞之力、同样破开了马匹的前胸!

一条人命、换一匹漠北战马,这笔帐无论怎么算,柴让也都是亏的一方;可谁又能凭这个结果,将柴让定义为不知死活的愚夫蠢汉呢?

那名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漠北骑手,爬起身来缓了缓神,带着无比复杂的神色、缓缓走到了那具胸膛塌陷尸身之前;他用右手摘下了自己的皮帽、郑重其事的放在左胸口上,弯腰鞠了一躬;随即又给正在痛苦挣扎的战马补了一刀,这才大踏步地回归本队……

这一战虽然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场面也不够精彩好看,却将许多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生生催出了两行热泪!

然而,就在此战的“赢家”回归本队之后,由打解涛身后的“灾民”队伍之中,竟再次走出了五名幽北人!在这五人之中,有四人乃是柴让生前的老兄弟;还有一人身穿粗布短褂,竟赫然是一名无兵籍在身的本地青壮!

也许在扶余城的军民百姓看来,这已经是他们最体面的结局了;但看在漠北游骑兵的眼中,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整个漠北游骑兵队,脾气最好的一位,就是已然被运回本阵、紧急施救的胡勒根了!连他都受不住阵前激将,更何况脾气更加火爆的漠北游骑兵呢!

有柴让的壮举珠玉在先,双方连通名报姓、骂街叫阵的环节都省了去,五步五骑依照先例,向对方直挺挺的迎面对冲而去;当然,这次也毫无意外的也撞出了五道抛物线来……

可惜的是,这五名幽北勇士此生的最后挽歌,仅仅换到了两匹漠北战马、摔断了其中一名骑兵的右臂而已……

然而,还未等“胜利者”展现独属于他们的“廉价悲悯”,从依斧孑立的解涛身后,竟然再次走出了十位幽北军民!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决然、眼神中也带着浓重轻蔑与嘲弄,……

106.分赃不均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06分赃不均城西主战场正在发生什么,先走一步的郭兴当然一无所知。现在的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伙“正常人”的身上;他怕自己的马蹄声会惊了对方,竟离着八丈远便提前下马、小心翼翼的摸上前去;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郭兴抵在了半截矮墙之后,已然可以听清对方的低声交谈:

“银子都提前备好,一会渡江的时候,可别被江水给冲跑了!我舅父开的可是一口死价,一会上了岸谁也别犯小,跟人家讨价还价去!都给我放聪明点,既然出来躲灾,那就是灾民!你们原来的那些身份地位,已经全都不算数了!如果惹恼了我舅父的话,有多少银子你们也没命花!”

“林军师……林先生放心…我们都是场面上混出来的,这些话不是多余说吗!您放心,如果真能安全在大荒城站稳了脚跟,我们这些人可还得谢您呢!”

“大可不必,这事咱爷们干的可不太露脸,过了江之后,咱们最好谁也不认识谁!”

听了个三言两语,郭兴便弄明白了这伙人的大致来路。显然,这是一群不愿意与扶余城共存亡的“聪明人”。

而这位“林军师”,显然就是此次“东渡大荒城”的组织者,也显然是在这趟生意当中、掺了一腿的“内部人士”。至于什么舅父不舅父的,明白只是为了增加可信度的一套说辞而已,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将此话当真。

这事对于郭兴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他本以为只能用尽可能多的人命,来给李子麟锁上一道叛国的铁链而已;可如今看来,有了这一百余人参演,最终产生的效果、只会比自己预想当中的更加出色。

别瞧这队人的数目更加稀少,但个顶个都是非富即贵的老人物!哪怕当中有一些是颜、郭、李三大家族的外戚干亲,也完全不足为奇啊!

以郭兴的身手来说,只要沈归和颜重武不在,那么整个幽北三路都没人能对他构成威胁;至于远处那位没了一只耳朵、面目极其猥琐的林军师,就更不足为虑了。郭兴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他们向东缓行;不过半刻钟之后,便来到了混同江畔。

郭兴提前躲入了一片芦苇荡中,不但彻底掩去了身形、视野也非常开阔:在他的左手边,就是滔滔不绝的混同江水、以及望楼营寨林立的齐元军大营;而在他的右手边,则是那队鬼鬼祟祟的富贵老爷、正跟着一只耳林丰收,朝着混同江畔缓缓走来……

郭兴眼见对首带路的林丰收、即将踏入齐元军的望楼射程的时候,突然举起右手、止住了队伍前进的脚步。只见他弯腰捡起一堆碎石,朝着江畔密布丛生的芦苇荡随意投掷试探;直到将所有碎石投完之后,他又招来了身后一名胖员外,并在他脚下暗中伸出一脚、将这个圆滚滚的阔姥爷、绊入了齐元军的射程之中……

胖人果然福气大,突然出现在齐元军的射程之内、竟然平安无事!

郭兴见状,默默对林丰收的谨慎小心大加赞赏、也唾弃于他卑劣至极的人品、与不堪入目的道德观念。

“对不住对不住,查员外别往心里去啊,我这也是太紧张了……”

几番客气话打消了对方心中的疑虑,自以为没有外人的林丰收,终于收起了多疑的心思、反手解下了腰间的一个细竹筒、放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来……

就别提有多难听了!

这种令人恶心反胃的哨音,反复吹奏了三遍,差点没把精通音律的郭兴折磨出精神病来!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当第三遍魔音灌脑才刚刚结束,由打对岸大营之中走出一人;此人抬头朝着望楼吩咐了几句、又左顾右盼地打量了几眼、这才迅速推下一叶小舟渡江,片刻之后,便已然靠上了混同江的西岸。

“你……就是林丰收?”

“是啊舅父,您看我这耳朵,天底下独一份!而且谁又能为了假扮我,下这么大的血本呢?”

“银子带来了吗?”

“舅父您怎么了?自古船家不打过河钱,哪有还没摆渡、就先要船资的道理啊?”

“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们到底过不过吧?”

“过过过……各位老爷们,都别愣着了,赶紧把银子给我呀!”

隐在芦苇荡中的郭兴听到此处,心道果不其然。单从这二人一番对话之中,就已然听出了些许端倪;什么舅父的关系,林丰收与这名齐元军的校尉、显然就是第一次见面!

“我说你小子不识数啊?咱不是说好了就带十个人走吗?难道多出的几十口子、都是来送船的亲戚呀?告诉你啊,这么多人老子吃不下!就算能吃下,也他妈不是这个价!”

“嗨舅父,您怎么了?这银子都送到家门口了,咱还有不赚的道理吗?这价的事咱好商量!不是讲好三七开吗?今儿既然是我破了规矩,那就再让您一成,二八,怎么样?”

“二八……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明跟你说了吧,这就不是人多少人少的问题。林丰收啊林丰收,银子和命,我劝你小子还是舍出一个吧!”

“兄弟,我林丰收要是都想要呢?”

噗!

猝不及防的一声闷响传出,连躲在芦苇荡“听墙根”的郭兴在内,所有人都被惊了个目瞪口呆!不是说他是林丰收的亲娘舅吗?不是说这是早已洽谈成熟的东渡路线吗?怎么一句话刚说不对付了,组织者的胸前就捅上了一把匕首呢?

这齐元军的校尉,显然也是个狠角色!说他杀人是为了立威也好,还是早就打算“黑吃黑”也罢,反正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林丰收在死尸倒地之前,双手还紧紧握着匕首的木柄!

这校尉将匕首扎入了林丰收的心窝之后、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回头抄起了小舟上的木桨,反复地拍在林丰收的尸体之上!仅三两下的功夫、桨梢就挂上了丝丝血肉,残忍的令人发指人……

痛快的发泄过后,校尉将手中木桨一扔,回头朝着望楼的哨兵递了个眼神;众人只听一声口哨传出、由打从营房之中便跑出了许多齐元军卒;他们三三两两的扛着木板或是长梯,三下五除二地便在混同江面上、搭起了一架简易浮桥来!

趁着这会功夫,校尉也喘匀气。他弯腰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拖到了自己的小舟之上,随即便横刀立马地站在桥边,对一众战战兢兢的阔佬爷们喝道:

“今天老爷我心情不佳,每个人究竟带了多少家当、老子也懒得下手去搜;你们若是想去大荒城的话,只管留下一半家财,我就放你过去!至于不愿意北逃的,那就带着你的臭钱,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可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惹了我心烦、或是“我认为”你私藏了银子的话……”

说到这里,校尉一指身边的小舟:

“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校尉心黑手狠、杀人如麻的形象已经立住了脚,还哪有舍命不舍财的主,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郭兴瞧着被狠宰一刀的阔老爷们,纷纷低头鱼贯过江,心中萌生了退意。虽然此行没能摸清李子麟的立场;但至少可以证明他麾下的将士们,与兴平帝和沈归那一群人,并不是一条心……

然而事情接下来产生的变化,却大出郭兴的意料之外!

这群人才刚刚抵达混同江东岸,那位站在望楼之上的哨兵,就被一杆忽然出现的白羽箭贯胸而出,一头栽下了望楼!紧接着,远处主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军鼓,有一位身穿亮银连身铠甲、腰配狮吞宝剑的中年将领、在一队精锐甲士的陪同之下,出现在了这群刚刚渡江东逃的阔老爷面前……

“李宽,这都是些什么人?”

“……禀……禀告大将军,这些人是……呃……都是末将的外戚……”

只听“唰”的一声脆响,一身戎装的李子麟,抽出肋下狮吞宝剑,轻轻担在了校尉的脖颈边:

“听清楚了,本将问你,他们是何许人也?”

“……姐夫饶命啊姐夫……我我我我……我就是想赚几个小钱…他们…他们…”

“哎……小四啊,姐夫的问题是,他们都是什么人?”

“姐夫哎!您看在我亲姐姐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我我我……我真的……”

“噗”的一声凭空传来,三尺青芒一扫、李宽人头落地!

这位由于分赃不均、刚刚杀死了生意伙伴的狠毒校尉,竟然就如此轻易被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当众斩下头颅!

郭兴尚未从震惊中转醒,李子麟却已然收剑入鞘,正对着鱼贯涌来的齐元军将士高声喝道:

“都看见了吗?李宽贪图些许小利、竟胆敢抗命助敌!莫说他是本将军的亲内弟,就算是正房夫人、是我李子麟的亲爹,也一样得死!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日后凡有如他这般见财起意之人,皆照此例!”

“是!”

李子麟气哼哼的一甩袍袖,转身便要离开此地;然而一名亲卫甲士、却突然走上前来,双手抱拳请示将令:

“将军,这一百二十余人,我等又该如何处置。”

107.弑神

乍听之下,这名甲士请示将令,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无论是郭兴还是李子麟、听完之后眉头皆是一皱:因为对于他的这个问题,无论主帅如何回复,都是只会是错误的答案。

当然,这也是读过书的儒将,才配拥有的烦恼。因为那些憨莽爽直的武夫、大多都没念过几天的书;在文人的眼中看来,既未读书、便不明理,哪怕是犯下屠戮平民的滔天罪行,也不值得著书立传、传世后人。

武夫嘛,就只是一头会咬人的牲口罢了。

李子麟没有功名傍身,但也没人会拿他视如白丁一般看待;毕竟人家可是幽北齐元公的门下高足,有没有读书人的身份,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既然如此,换成聪明人做法,身为下属者应该“自作主张”,敢与替主家一言而决;若有东窗事发之日,也无非是先到法场上先当众点个卯、亮个相;再经过“众将苦苦求情”之后、挨上个几百鞭子,从此之后便等着平步青云,晋升为自家主帅的绝对心腹。

不过这种做法说来容易、可武夫很难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文生又抗不住军法鞭笞;所以为将者想要培养一个绝对心腹,也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

尤其是一直活在李登阴影之下的李子麟,完全属于他的班底,此时理应正处于初建期。

正如郭兴所料,李子麟闻言立刻扭过了身子、用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连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起来:

“到底还要重复几遍!凡有人私自遣入东幽路边境,尔等无需禀报即可尽数斩杀!”

“是!可……可他们并不是中山督府军……”

“混账!莫非本将还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吗?杀了!全他妈给老子杀了!”

李子麟狠狠抓着亲卫甲士的肩膀,歇斯底里的怒吼起来、连脖子上青筋都清晰可见,情绪显然正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郭兴虽然还不清楚李子麟的变节倒戈,何以决然至此;但毕竟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也总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李子麟其人其智,绝不会去做那种首鼠两端、妄想左右逢源的蠢事。

眼下正值黄昏十分、一轮残阳如火似锦,直叫人望而生怜。李子麟气鼓鼓的走回了帅帐;而余下的几十名亲卫甲士,便奉命展开了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面对这群虎贲甲士没头没脑的大杀大砍、许多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高声呼喊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护身符、保命锁!

果不其然,这些从扶余城跑出来的阔老爷们,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出身;但祖上显赫之时、也都是皇亲国戚的管家门房、或是贴身丫鬟之流;虽然他们无法与兴平皇帝搭上边;但至少也有托人向朝中几位重臣、吹吹耳边风的资格了!

既然有这个资格,就不可能像穷苦百姓一样、死的悄无声息;许多人在临死之前,心中还在进行着失败者的诅咒:李子麟啊李子麟,杀了老子,你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不成?

可惜他们不明白一点,导致李子麟歇斯底里、大失方寸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这伙人的出现,促使着东幽路不得不全面倒向神石军;他们的出身门第越富贵、关系人脉越宽广,也就越能显示出李子麟投诚的可信度。

百余名“准贵族”血肉横飞、竟使得滔滔不绝的混同江水、都披上了一片红纱帐,在残阳的反射之下、竟犹如一条血海那般恐怖。

李子麟离开之后、郭兴也只看了一会“生剁活人”的残酷画卷、便心满意足踏上了回归本阵的道路。

然而当眼前传来了西门战场的景象之后,郭兴的心情,也不见得比恼羞成怒的李子麟轻松半分!

他眼见自己麾下那群宝贝疙瘩、竟仿佛着了魔、中了邪一般,正与同等数量的敌军、展开愚蠢的“公平决斗”!且不说那群连站都站不稳的幽北残兵,根本就不值一匹漠北战马的价钱;也不论骑兵与步兵对冲、本就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也谈不到公平二字……

单从两军现下的精神面貌来看,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漠北游骑、竟在气势上也明显弱于对面的老弱残兵!

这可真一桩荒天下之大谬的怪事啊!

郭兴策马回归本阵,听得手下传令兵的禀报之后、眼神也不再只有愤怒与讶异,还多出了一丝迷茫与困惑。

虽说他极其反对这种展现勇武的愚蠢战法,但论及血性与彪悍、漠北男儿就是天下公认的代名词,他本人可以不喜欢这种方式,但也不能抹杀漠北男儿的骄傲与尊严!

漠北铁骑的名声不是自己吹出来的,而是靠着一场一场的大胜换回来的,早已事天下各路兵家公认的事实了!也许他们会被阴谋诡计所击败、也许他们也输在兵员与后勤辎重贫瘠的问题上;可凡是漠北男儿,却从未在正面战场上表现出一丝软弱与畏惧!

漠北人悍不畏死的原因,与被人蒙骗的华神教徒不同;自他们的先祖开始、便一直与残酷恶略的自然环境抵死抗争;千百年传承至今,他们的后人也仍然在饱受着天灾人祸、饥饿战争的摧残;而那种一脉相承的彪悍与勇武,也在自然环境下被不断锤炼至今。

这些抗过了雪灾、饥荒、战乱、动荡的钢铁战士,究竟为何会对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兵感到畏惧呢?

很快,郭兴就亲眼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刚刚冲上阵前的十名幽北残军、被飞奔的战马正面撞飞之后;由打敌阵之中、便立刻走出了十名汉子。这些人的神色不带一丝恐惧,写满了宁静与安详;他们手中都握着幼稚可笑的“武器”:或是一块尖石、或是一把菜刀、甚至还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朽,正握着一杆断茬木棍,双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那名被解涛从瓦砾碎石扒出来的萨满神婆,带着满头满脸的鲜血,走到了这十名老弱残兵面前;他一边颤抖地击打着一具小巧的驴皮鼓,一边沙哑的唱着郭兴根本听不懂的歌谣;只待战场上的漠北轻骑也回归本队之后、那萨满的双手一扬、高喊了一句祷词,这十名汉子也高声重复了一便之后,随后毅然决然的踏上了战场中央……

放眼望去,他们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友军尸体;眼前,是密密麻麻、无以计数的漠北敌军;可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豪迈与决然之色,这天地之间仿佛都已经化为了一片乌有……

反观漠北游骑兵阵,个个是面露难色、嘴唇发白;一时之间,竟凑不出十名敢于正面迎战这伙老弱残兵的勇士来!

郭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心底涌出了敬畏知情?还是真的惧怕了这群舍生忘死的幽北疯子!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这种毫无意义地争斗,再继续下去了……

“神石部族的勇士们,越过眼前这伙溃军,前方便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在等待着我们!战马牛羊需要牧草、留在族中的娃娃需要米粮,你每个人的身上,都倾注着他们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不要让可笑的怜悯,腐蚀了漠北男儿高傲的脊梁!拉开你们的马弓、扬起你们的战刀,让敌人的鲜血染红你的袍袖、用敌人的发髻来装饰你们的马尾!去吧,去割下敌人的头颅,来彰显你们的勇武;去吧,去划破敌人的胸膛,把他们的心脏投入漠北男儿的滔天怒火之中!漠北的好男儿啊,拿起你们藏在刀鞘之中的尊严,将一切阻碍我们的敌人,通通杀光!”

“杀!!!”

甭管这些漠北汉子究竟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全都在郭兴的一番煽动之下,重新燃起了战斗的欲望!他们不再执着于看似公平的“胸膛对撞”,也不再遵守战场之上的传统规则。他们每个人都抽出了腰间的马刀,一边高声叫嚷嘶吼、一边朝着那伙血性十足的残兵败将杀去!

遵循郭兴的本心而言,本不愿意用这种望梅止渴的方式来鼓舞士气;但眼见战场局势已然变得愈发诡异,他也不得不站出来振臂一呼;否则任其发展下去的话,虽然不至于改写战争的最终结果,可这八千名兹待重用的漠北游骑兵,却一定会士气大败……

漠北男儿大多心思单纯、感情也更加炙热浓烈、士气与军心的带来的影响,也就更重一些。如今经郭兴几句言语煽动,他们也仿佛透过敌军的背后、看见了家人的富足生活;而之前被对方用生命扑灭的气焰,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当中……

严格说来,步兵与骑兵对冲的搏杀方式,并不是轻骑兵之所长。如果此阵与扶余军民对冲之军,换成了那日苏那一伙重甲骑兵的话,那才是刀对了鞘、药对了症呢!

经郭兴几句大话喊回了魂,刚刚产生自我怀疑的游骑兵们,立刻回归了以往最为擅长的战法!几位最先回过魂来的漠北骑兵轻轻一抖缰绳,将身体完全贴在马背之上、凭借着战马的速度优势,闪电般猎杀了那十位经过萨满祈灵的幽北勇士……

眼见有人率先打破战场规矩,其余的漠北轻骑便再无所顾忌,凭着胯下战马掌中弯刀、毫不留情地展开了一场血腥屠戮……

早已流尽了鲜血的解涛,凭着最后的一丝神智砍杀了三名敌军;随后,便被一匹呼啸而过战马枭首,连仇家的面目都未能看清。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这具无头尸身没有轰然倒塌、而是倚着扎入土壤之中的劈山巨斧,固执地“站”在原地;远远望去,仿佛真的是刑天大神下凡一般,悲壮而苍凉……

108.珍珠

由于扶余城军民不屈不挠的顽强抵抗,所以这场单方面屠杀、竟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才凭借着弯刀与弓马之利,将扶余的数万残兵百姓、尽数屠戮殆尽。

当最后一名漠北骑兵封刀入鞘之时,尸横遍野的血腥战场之上、仅仅站着一位披发敷面、周身浴血的萨满神婆;此时此刻,她正握着一名垂死之人的右手,低声诵念着安魂悼词。那声音古朴而苍凉、又带着沉甸甸的厚重,缓缓升入天空……

位于后方督战的郭兴心里清楚:漠北人也同样笃信萨满教,恐怕谁也不愿意亲手杀死一名萨满巫师、这不是愚昧顽固,也与鬼神之说无关,只是情感因素而已。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亲自走上阵前,看着旁若无人的萨满神婆、垂手沉默了半晌;只待一声鸦鸣撕破天际、郭兴陡然手起剑过,将这位神灵的使者、送回了上苍的怀抱之中……

至此,中山路的半壁江山,彻底沦入神石部族之手。

郭兴为了平复动荡不安的军心,便在扶余城的废墟之前、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功酒宴,大肆犒赏三军将士。

当第一坛代表胜利的美酒,被他挥手拍去泥封之时;在混同江东岸的一片孤舟之中、也直挺挺地站起了一个人来!

此人身上裹着一层破麻袋片,手脚不太麻利地跳过了船帮、直奔岸上的齐元军大营而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人挺胸抬头昂首阔步、非但没有擅闯军营的紧张感、甚至还带着些目中无人的意味;然而无论是带队巡夜的军法官、还是寨墙望楼之上值守的明暗哨兵,全都对此人视若无睹;仿佛他根本就是一道没有形质的灵魂,无法映入任何人的眼帘当中……

此人大模大样的走到帅帐之外,两位守门的亲兵也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掀开帐帘,一矮身形钻了进去……

“我说李督,被你多了脑袋那个王八蛋,下手太他妈黑了!你事先也不知道嘱咐嘱咐?往船上扔我的时候,那小子可是真摔啊!”

“死而复生”的林丰收一进帅帐,便朝着对着地图发呆的李子麟抱怨起来;而李子麟连头都没回、便知来者乃是一只耳林丰收,显然二人有约在先:

“你就知足吧,为了找到两个愚不可及的“样色”,我已经花费好大一番功夫;而且就因为这一场戏码,我的内弟李宽,也得隐姓埋名的过下半辈子了!眼下国难当头,大家都不好过,林兄就多担待一二吧……”

“说到你的内弟李宽,他毕竟是“借尸还魂”,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的兄弟解大个子,可是真真切切的为国捐躯了!李总督,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唱大戏的台架子,我们扶余城的数万军民百姓,已经用项上人头给你堆起来了!你要是敢唱砸了锅,呵,总会有人找你算账的!”

林丰收是个什么身份,李子麟又是什么身份?如今他敢用威胁的口吻冒犯上官,就自然不仅仅代表林丰收一人而已!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这“万骨”的确是枯死了,但这“一将”到底是成是败,可就全凭此计的策划人——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以及泰宁大将军丁朔了。

亲眼见证了扶余城沦陷之后,自称“东幽王”的李子麟,便孤身回转大荒城;此日清晨,大荒城北门敲锣打鼓,送别神石部族的主母萨尔迪,返回漠北草原。在双方分别之际,李子麟当众取出了一枚世所罕见的大东珠,托萨尔迪转交给朝鲁汗王,寥表双方永结盟好之意。

萨尔迪欣然收下此物,并启程回转漠北草原;然而只待这道消息、传入奉京城之后,却立即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对于普通的幽北百姓来说,李子麟只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狗贼罢了;可在朝中公卿大臣的眼中看来,李子麟的叛逆之举、已经不只是出于私心的立场问题;而是彻底泯灭了人性、践踏了道德,可谓是“罄南山之竹,难书其罪;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李子麟悍然下令、大肆屠戮百余中山路灾民,虽其罪亦当诛之,却并不至于掀起此等波澜。

他送出去的这颗珠子,单从品相来说,犹如婴孩拳头般大小、光泽均匀温润,实乃世之罕见的无价之宝,真可谓上天难找、入地难寻,绝非是可以用金银衡量的凡间之物。这样的一颗珠子,说是后无来者或许有些武断,但绝对称得起是一宗前无古人、当世无双的天外至宝。可若是与此珠背后的含义相比,其经济价值根本就毫无意义!

这颗夜明珠,原本是幽北开国皇帝陛下偶然所得;在幽北立国之后、他便将这颗夜明珠、赠予正宫皇后,成为了国母凤冠上的明珠。可自打奉京发生内乱之后,那顶镶嵌明珠的皇后凤冕、便不翼而飞了!

若是放在平日,丢失凤冕实乃朝中大事;可当日事态极度混乱,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丢失凤冕一案,也并未在朝野之间引起多大的骚动来。当兴平皇帝登基之后,更奇怪的没有对内乱之事下旨封口;如此一来,那一场残酷血腥的夺嫡之争,经过茶馆酒肆与市井闲人的编造与演绎,竟诞生了不下数十种不同的版本。

如此一来,反倒是从血腥惨烈的兄弟相残,变成了一段没什么可信度的传说故事了……

不过,市井街头的猜测与编造,大多都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与旁人吹嘘解闷的谈资罢了;而对于心知肚明的前朝老臣来说、关于此事也都是不约而同的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久而久之,老百姓也就没人在意,那场乱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至于皇后冠冕的切确下落,最为幽北百姓认可的传闻,共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兴平皇帝登基、彻底平复内乱之后,便将祖传凤冠、连同皇太后的棺椁、共同埋葬于在皇陵之中、与先帝同穴而眠了;另外一说,则是与先帝颜狩同穴归葬的那具棺椁,就只是一道空棺、除了几件首饰与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谜题的答案,对于多少知道些内幕消息的公卿大臣来说,显然是各有各的推论;但至少他们都可以确定,那顶祖传的皇后凤冕,确实还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可如今李子麟拿出了这颗失踪已久的夜明珠,便等于坐实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按照这个传闻的思路,也可以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点,串成一条长线:

据说内乱当日,皇后的尸身与冠冕,被前朝丞相李登,施以瞒天过海之法、趁乱悄悄运出了奉京城;所以在李登辞官之后,才会选择回到东幽路老家隐居,终日守着一座无名坟冢,也就是他亲妹妹的坟墓。

也仅有这一个传闻,才能解释这颗失踪已久的凤冕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东幽路……

想必是漠北神石军施以反间计、遣神石部盟的主母萨尔迪,前来劝降李子麟。在漠北人左手大棒、右手甜枣的威逼利诱之下、李子麟便终于狠下了一条心来,将他彻底掌控东幽路的唯一障碍、也是他的养父、他的恩师李登残忍杀害;而且,他还将埋葬皇后李怜的无名墓穴掘开,盗出那枚举世无双的凤冕珠,用来向他的新主子买宠邀功,以自绝后路的方式取信于人!

至于说促使李子麟在这个时间点上,选择反叛投敌的动机;除了神石军大破扶余城、吓坏了仅有一江之隔的他之外;应该还有一道更深层的原因。

日前不久,中山王沈归、与东幽郡主李乐安双双返回幽北;由于二人早有婚约在先,所以随时存在成亲的可能性。只待这对璧人大婚之后、仍然处于李登控制下的东幽路,也自然要被当成嫁妆赠予乘龙快婿。毕竟女儿身怀嫡系血脉,但他李子麟却只是外戚遗孤,连嫡系的边都沾不上!

皆时,李子麟就只能落得个鸡飞蛋打、收拾铺盖滚蛋的下场。所以为今之计,就只有先除掉李登,再借漠北强援为依仗、反压东幽路沸腾的民怨、防备可能会出现的军中哗变。

弑杀养父、欺师灭祖、阵前投敌、屠戮同胞;这每一道罪名,都足矣将李子麟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不过毕竟李登已死,他的这条小命,也等不到朝廷律法的制裁了……

李子麟阵前投敌,借凤冕珠邀宠献媚一事,才刚刚传入奉京城,兴平帝立刻下令紧闭四道城门,并吩咐御林军的新任大统领宋寒青,点两千精锐甲士随驾微服出巡;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也在御林军的扶持下同行;君臣人等出宫之后,便浩浩荡荡地直奔位于河中大街的回春医馆。

事先已然驱赶了闲人的河中大街,眼下显得异常萧索冷清。此时此刻,回春医馆的大门紧闭,门口台阶上正坐着一个胖郎中,神色略显仓惶地望着兴平皇帝:

“草民黄奇,参见陛下……”

“免了吧!大黄,你家恩师情况如何?”

“回陛下的话,家师听闻老相爷噩耗、便当场痛昏了过去……”

“……你家姑老爷又如何?”

“陛下您听,他正在后院磨刀呢……”

109.楚墨令

此时此刻,医馆后院的沈归,正在对着一块磨刀石使劲儿;他眉头紧皱的用力打磨着惊雷短剑;而在他身边的井沿上,还坐着一位圆脸姑娘,两条腿垂在半空中、悠闲地荡来荡去,嘴里还嘎嘣嘎嘣的磕着瓜子:

“我说胖丫啊,我在这磨了半天的刀,已经够烦躁的了,你能不能别把瓜子皮往我头上扔?这磨刀声要是一断,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唔…那我要是不扔瓜子皮了,你能不能不去大荒城啊?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悬,咱换个稳妥的法子不行吗??”

“笔直的大路当然好走,但是肯定会绕远;万一被关北斗那个乌鸦嘴言中的话,我突然猝死了,你们谁能把这么大的一个局,给全盘接过去啊?”

李乐安听到这里立刻蹦下井台,抬腿踢了沈归一脚,嘴里吐着瓜子皮、嘟嘟囔囔的呵斥道:

“呸,你还有脸说人家关北斗是乌鸦嘴!赶紧连呸三声!”

“好,呸呸呸!哎……我说胖丫,你又不是不明白!咱们之前的一切安排,都是奔着这条小路去的!哪怕我余下的时间足够,也总不能白费了那一番精心的布置吧?况且,如果我这个女婿,今日不去“寻仇”的话,肯定瞒不过早已上过一次恶当的郭兴!只怕到时岳丈大人和子麟兄,就真的命悬一线了!”

李乐安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是关心则乱,说了句实打实的废话。可毕竟事关郎君与父亲的性命,若稍有差池,她可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兼寡妇。

李乐安不是习武之人,但他也知道自家夫君与天灵脉者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沈归在大荒城现身、宋行舟究竟会不会自食其言,重返幽北三路,可是谁都说不好的事!如果他真的来了,自己精心制作的那张“假脸”、骗骗别人兴许还行,但对天灵脉者,绝对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如果你也遇上了宋行舟,不同样是死路一条吗?”

“若是这位天灵脉者要杀我,他随时都可以动手,岂能容我坏了他这么多的好事?所以我隐约有种感觉,宋行舟根本就不敢让我死!至少他不敢让我死在他的手上!”

“那你要是感觉错了呢?”

“那我也可以兑掉宋行舟的狗命!”

李乐安低头沉默了半晌,抬起挂着两滴泪珠的圆脸,露出了温暖笑容;随即,她又张开了肉嘟嘟的右掌,放了沈归嘴边:

“喏!一口吃下去,特别香!”

这杀机凛然的磨刀声,从黄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兴平皇帝与万丞相、以及闻讯赶来的大萨满何文道,就这样一直等在回春医馆的门外,与垂头丧气的大黄一起大眼瞪小眼……

子时一到、后院的磨刀声戛然而止!一袭黑衣的沈归,裹挟着浓郁的煞气破门而出;他不理会门外三人的连声呼唤,提腰纵身上房,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三人望着沈归远去的方向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万长宁开口破开了尴尬:

“陛下,东幽郡主尚在病中,但中山王却不得不前去“支援青山城战场”;所以依臣下之间,不如我等暂且将郡主请入宫中小住几日。一来,可以请孙太医为其精心调养身体;二来,也可以避免叛逆李子麟丧心病狂,意图斩草除根。”

“哎……也只能如此了…寒青,此时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末将遵旨。”

交代完了李乐安的去向之后,颜青鸿环顾四周,又看了看万长宁与何文道,三人经过一番眼神交流之后,兴平皇帝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朗声说道:

“众臣听旨,幽北丞相李登李齐元、乃幽北三朝股肱之臣。齐元公为人至忠至孝,才智冠绝华禹,堪为万民之表率、群臣之楷模,理当谥其“文正”,彰其不世之功!于公,天家周氏、及数万万幽北黎民百姓、皆受其智泽多年;于私,齐元公亦等同于朕之仲父、与血脉至亲无异;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华禹大陆战乱四起,幽北三路亦无法独善其身;朕只得以黎民苍生为念、不敢因私而废公;因尔,只得以后辈子侄之名、将齐元公之一应后事、尽数托付于国教兴办;治丧期间、一切规制,皆依天子之下、臣子之上为准!凡我幽北三……幽北君臣子民、皆为齐元公佩戴长孝,举国皆丧、暂以百日为限。”

颜青鸿这一席话,算是给“生前”毁誉参半的李丞相,进行了最后的盖棺定论。且不论幽北三路尚余国祚几何,单以这桩丧事的规模而言,也足以向天下人传递两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李登是真死了;第二,他李子麟真是一头丧尽天良的活畜生。

当天夜里,沈归离开奉京城之后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了城南外的河坊街,找到了一名红脸的牲口贩子,二人在一艘渔船上进行了一番彻夜长谈。次日天明,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但整个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的江湖道,却卷起一场惊涛骇浪。

而催生这场风暴的唯一原因,就只是因为沈归发布了一道江湖令而已:

他是以楚墨嫡传弟子的身份,召集江河湖海、四野八荒的各路江湖同道、前来相助两北战局。

楚墨一脉,历来严格遵循着师徒单传的形式,可谓人丁稀薄至极,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容易面临彻底断根的危险。当然,这种不近人情、不利于传承的方式,也是墨门老祖定下的规矩。时至今日,那个投靠权利的秦墨已然不复存在;而曾与儒门鼎足而立的齐墨,也沦为了昨日黄花;可唯有一师一徒谨慎传承的楚墨,穿过了千百年时间的洗礼,依然存续至今。

在远古时期,凡是不端官家饭碗、不再土里刨食的闲人,都可归为楚墨门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所以难免心里都会有一笔小账。可即便他们平日里各端各的饭碗、各干各的营生;可但凡谁家有了难处,那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绝不含糊。

上到文官武将、下到各地皂吏,凡是吃官饭的人,背后的靠山就是整个朝廷;而那些散落在山野乡村之间的农夫与牧民、他们背后的靠山就是血脉亲缘、宗族理法;可这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江湖人呢?他们的日子颠沛流离、吃饱穿暖也只能看天吃饭、没有人愿意成为这些人的靠山。

既然没有庇护,江湖人就只能选择抱团生存;随着江湖道的日益壮大,三教九流、天南海北的人也是越聚越多,发生摩擦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人生在世、烦恼与争执,大多都与四件俗事相伴相生,是为酒、色、财、气,江湖人同样也不例外。由于江湖道大多都是奔着一口饱饭去的,所以平日里江湖人交往,双方谁的手上,也不会见到真金白银!没了钱财往来,或许可以避免很大一部分的争执;但醉酒闹事、赌咒怄气、争风吃醋,哪一样也都是要人命的大事!

若是两位平民百姓发生了摩擦,有朝廷律法可依、就去衙门口打官司;律法管不了的事,就去找年高有德的长辈评理;如果全都无法解决、或是一方认为有失公允的话,要么就开口骂上几句淡话;或是干脆撸胳膊挽袖子打上一架。依照结果的不同,赢家扬眉吐气、输家窝囊堵心,可最核心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只不过是积在了心里而已。真到了忍无可忍之时、要么就诉诸暴力、要么就举家搬迁,惹不起也总归躲得起。

可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江湖人的身上,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手艺,不但隐蔽性更强,一旦双方大动干戈,造成的杀伤力也就更大,很容易伤及无辜。

若是江湖人对平民百姓下黑手,既犯了朝廷王法、也破了江湖规矩,自有朝廷捕快与自家师长管着;可若是江湖人彼此发生争执、又当如何呢?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些江湖人一旦发起狠来,可就不是骂几句、打一架那么简单的事了……

一家一族的道理,在祖宗传下来的家法之上;市井街头的道理,在说书先生的一尺折扇之上;朝廷的道理,则在朝廷制定的律法之上;而国与国之间的道理,则在将士们的刀锋之上。

而江湖道的最后底线,就系在了在楚墨一脉师徒身上!

千百年传承至今,楚墨一脉、便负责维系整个江湖道的正义公理。只不过他们不参与制定规则,只负责现身执法而已。

这种生杀赏罚皆系于一念之间的权利,最难的就是树立足够强大的公信力。虽不知古来楚墨一脉为人师者,究竟是以何等标准来识人择徒的;不过好在传承至今、还从未出于半点的差错……

至少在现在这个年月,楚墨一脉这四个字,就代表着江湖道义的最后底线。

千百年的江湖道延续至今,各家已经有了自己判断对错的依据与赏罚方式;所以绝大部分的争执,根本也无需楚墨师徒过问;而且距离楚墨令上一次出世,恐怕要追溯到百年以前了……

把问题反过来想的话,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的清楚:楚墨令出世,就只存在一个可能:

华禹大陆延续千百年来的江湖道,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110.出门撞头

时隔百余年之后,楚墨令再次出世,江湖道也随之沸腾了起来!

严格来说,像这种振臂一呼的大事,理应是由楚墨门长伍乘风抛头露面才对;但自从苗巫寨的草鬼婆乌尔热,惨死在沈游剑下之后;身为“前夫”的老叫花子、也跟着一起销声匿迹、至今也没有半点音讯,生死不明。

伍乘风人间蒸发,虽然没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但至少在江湖同道之间,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如此一来,在伍乘风亲自出面、废止这道楚墨令之前;沈归的话,就等同于是楚墨一脉的话。

当然,楚墨对于江湖道的监管方式,千百年来都宽松到近乎于不存在的地步;所以尽管沈归发出了楚墨令,但来与不来也皆凭本意;前来助拳之人、无法从中获取利益;置若罔闻的话,也不会招致处罚与损失;说白一点,就只是一场纯粹的公益活动罢了。

近百年以来,华禹各地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眼下这一批江湖新血,较上一辈而言,为人处世都要更加务实一些;再加上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对楚墨一脉也是知之甚少,更谈不到任何感情与信任。所以,对于这道楚墨令,除了那些与沈归本人有旧的老相识之外;年轻一代的江湖道,都是抱着冷眼旁观、或嗤之以鼻的态度,没有太大的触动。

然而那些早已归隐的老江湖,却非常清楚此事的严重性;毕竟如今最为富庶的南康王朝,已经沦为一片江湖沙漠;而他们那里的年轻人,干的却还是古老传统的营生,端的也是一碗江湖饭,却唯独不见了江湖人该有的规矩与风骨!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定然会将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道统统碾碎!

江湖道的老祖宗一动,华禹大陆立刻风起云涌!

就在楚墨令重现江湖之时,初次挂帅、领军出征的北燕四皇子周长安,也带着重振旗鼓的天佑军、打完了一场伏击战。

这场伏击战,发生在河东城西南方向四十里处。此地官称长乐滩、当地百姓称之为“盐池”,乃是三晋大地最大的一片盐产地。据上古典籍记载,这里还诞生过一场著名的“炎黄之战”。相传,那一片嫣红色的盐池水,便是蚩尤大神的鲜血化成。

今日清晨,秦军的一万五千名先头部队,分为三批拔营起寨,直扑位于盐池北岸的河东城。由于北燕新帅周长安,花了二十载光阴,组建了一个名为赤乌的谍探组织;所以他比任何一员将领,都更加清楚情报的重要性,也更舍得在这方面花费力气。

早在第一批秦军拔营起寨之时,周长安便已经对方的必经之路上排兵布阵、安排下了先后两道伏击点、单等对方上钩。

按照四皇子最初的设想,这第一道伏击,应该在对方前军踏入伏击圈时、突然从三面杀出!而这第一道伏击圈必须一击即溃,成为假意阻敌、实则诱敌深入的鱼饵;而第二道伏军,则才是此战的主攻点;如果敌军发现中伏遇袭、立刻选择全军后撤的话;那么受盐池地形所限,由一万五千人组成的行军队列、则必会发生一场大乱。

如果秦军遇袭之后,眼见第一道伏击孱弱不堪、打算继续扩大战果、深入追敌的话;那么只待位于队列中路的八千先锋军,行至半路途中,第二道伏击点的主力军,就可以将其拦腰截断,使得一万五千人的长龙断成数节,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然而直到双方交战之后,战局的走向却着实出乎周长安的意料之外!

秦军五千先锋军、发现己方踏入了伏击圈之后!也确实陷入了短暂的慌乱期;但在一员敌将临危不乱的指挥之下,他们竟然既没有选择冒险向前突围、也没有不顾友军强行后撤;反而就在包围圈中列阵迎敌、坚守待援!

天佑帝周元庆,的确攒下了颇为殷实的家底,而之前遭遇秦军追杀,虽然损失惨重,却并未伤筋动骨。可周长安顾忌到此次伏击的隐蔽性、再加上双方受到地形地貌的严格限制,所以尽管此战早有准备,但为了保证伏击不会被秦军事先察觉,周长安也只能带出五千精兵而已。

在他想来,秦军中伏之后、则必然方寸大乱;皆时向前突围,则全军被第二道伏击圈彻底分割;向后退去,溃兵们互相挤压踩踏的损失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可没想到秦军竟然选择了不进不退、固守待援的笨办法!如此一来,天佑军也就只能强攻,这区区的五千兵力、也变的捉襟见肘!

眼见秦军的先锋营犹如受惊的刺猬、原地缩成一团;而己方两道伏军尽出、仍然未能攻破敌阵;本是诱敌深入,拦腰截断的计策,结果却打成了强攻敌阵的僵局,伏击一策也彻底宣告失败。

眼见速胜无望、周长安便只能下令分批退军;然而从伏击开始、到周长安下令退兵、才仅仅过去半刻钟的时间;却已经足够秦军的黑甲铁骑、拍马赶到盐池、驰援己方中伏的先锋军了!

周长安本打算来上一处四面合围,却因为过于重视伏兵的隐蔽性,导致被秦军的黑骑反过来包了饺子;再加上被困入伏击圈的第一批先锋军、早已被打的怒火中烧;如今一见远处马背上、那一道道随风飘扬的秦军黑旗,立刻士气大振,向已然萌生推移的天佑军,展开了异常强势反扑!

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被士气正劲的秦军将士,打成了中心开花!而那五千名前来围猎的天佑军将士,不是死在秦军强势的反扑之中、便是死在了秦军黑骑沿途追杀之下;若不是军师郑谦率军出城接应的话,仅凭这五千伏军,都不够给黑甲铁骑塞牙缝的!

周长安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场败仗,那五千名精挑细选的精锐士卒、所余者不过三成而已;就连亲自出城指挥伏击战的主帅周长安,也在败逃的半路途中,被一根流矢射中了左臂内侧,险些战死沙场;可反观意外中伏的秦军,五千先锋被团团包围、又经历了半刻钟的强攻、仅伤亡了一千五百余人而已。

最可气的是,周长安才回到城中不久、刚刚送走了军医官,便得到哨骑探报:原来秦军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之后,根本没有停下稍作休整;反而就那样扛着轻重伤员,按照原定计划路线、大摇大摆地抵达了河东城西二十里处。此时此刻,秦军的将士们正喊着号子砸夯、看样子是打算就地安营扎寨了……

这个消息对于周长安来说,绝不亚于被人当众扇了一道响亮无比的大耳光!

饶是他已然年过四旬,养气的功夫也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可无论如何,他也咽眼不下这口气来!精心策划、亲自指挥的第一场伏击战,若只是功败垂成,也就罢了;可连自己这个一军主帅、也被秦军黑骑追的丢盔弃甲,更身负箭疮!此战不但打落了刚刚回暖的士气军心,连带着北燕的天家周氏,也被自己连累的颜面扫地!

若不是郑军师苦苦劝阻,他真想再点一哨人马,去城西门外找回一点场子!

当此战结果,传回了秦军主帅陈子陵的耳中,也将他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周长安何许人也?且不论他那显赫至极的天子血脉;单凭他十四岁冒名应举,拔了个头甲第二的光辉事迹,已然名满天下;他在弱冠之年、更接手了早已沦为象征性机构的“外务处”、并将其打散重组、一手创立了“赤乌”的金字招牌。

与此等年少成名的天纵奇才对阵,区区侯爵府侍卫长出身的陈子陵,心中自然是毫无胜算的;然而这一仗打下来之后,那“天家榜眼郎”的名号,在他心里便彻底沦为了笑谈!

难得北燕军换上了如此愚蠢的主帅,自己又何必再搞那些摆不上台面的暗杀手段呢?

当日夜里,初次用兵便遭逢大败的周长安、正在帅府书房中闷闷不乐;而战场上救他一命的军师郑谦,此时却带来一个浑身酸臭味的老头子:

“学生郑谦郑益之。参见安平王殿下!”

“郑先生免礼。”

周长安嘴上回复着郑谦,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位酸臭的老头子;而对方感受到了周长安的目光,也适时开口答道:

“额……我姓贾,家中排行第六,殿下就叫我贾老六吧!我就是三晋本地人,这次是受了朋友的嘱托,来相助安平王殿下守城的!”

周长安听闻此言,又仔细打量起了这位老者的衣着与相貌。只见对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奇人异事之相;不但衣着破烂肮脏、手上还有几道刚刚裂开的口子,显然是干惯了粗活的穷苦出身。那一张老脸满是污泥,头发也一绺一绺的黏在皮肤上,估计是自从上次下雨,他就再也没洗过澡了。

要按他这副模样来说,应该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叫花子;若是按照他的言谈举止判断、他也不可能是饱学鸿儒;再看他的身形,又不像是一员沙场老将…

周长安看了个百思不得其解,又实在不忍拂了救命恩人的面子,就只得含糊不清的说道:

“既然先生乃是益之兄所荐之人,那本王也不会怠慢了高贤!额……益之,依你之见,本帅委以此人何职,才算合适呢?”

郑谦闻言连连摆手,两只眼睛也瞪得铜铃一般大小:

“殿下,这位贾姓老者与学生素昧平生啊!”

111.鬼话

周长安首战吃了败仗、本就生了一肚子的火气;如今一听郑谦竟与这个名叫“贾老六”乞丐毫无关系,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了!

“不认识?既然不认识,你又为何把他带入我的帅府之中?”

“回殿下的话,贾老六也不是由学生带进入帅府的。方才学生巡视过伤兵营之后,本是前来与您商议军情的。在学生刚刚赶到帅府之时,帅府便见不到一名护卫、一个下人了;整间帅府唯有这位贾姓的老者,坐在书房的窗根下面,学生还以为是赤乌中人,这才将他唤了进来。”

周长安听完了郑谦的辩驳之言,心中怒意立刻全消:如果事情真如郑谦所言一般、那么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子,竟能将壁垒森严的大帅府,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座空门,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至少在同等难度之下,如果换成赤乌的探子们出手,绝不会做到如此干净利落!

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周长安也收起了那份轻视之心;重新打量起了这位酸臭的老头子,斟酌再三才轻声说道:

“贾老翁,本王方才听你言说,自己是三晋本地人士对吧?那平日又以何为生呢?”

贾老六仿佛一只老猕猴那般、一边反手挠着下巴、一边回复着周长安的疑问:

“哎?我干过的活那可多了去了!您想啊,在我八岁那年、爹妈就被生生饿死了;我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了这么多年、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哪还敢挑肥拣瘦啊?我年轻那会吧,跟了个木匠学徒;可他后来让我跟他学“厌胜术”,我琢磨着干那事实在太缺德了,也就撂挑子不干了;后来呢,又转行干了几天的泥瓦匠,可那活实在是太累了,没干几天就觉得膀子疼,然后我就索性……”

“行了行了,本王问的是您老现在做何营生?那些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现在啊?没事的时候,就找个破庙呆着;饿了的话,就有啥偷啥呗,能吃的就吃,吃不了的就卖了换银子呗;过日子吗,还不都是这样嘛……”

周长安被他这一番堵得是上不来下不去、后话生生憋在了嗓子眼上,愣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搭茬。总不能跟贾老六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家也这么过日子吧?直到郑谦轻咳一声做出提醒,周长安才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话……

“原来您老并非托钵行乞之辈,而是一位梁上君子啊……哈……哈哈……”

“殿下您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迈门槛都费劲,还哪上的去房梁啊?”

“迈不过门槛……那您在外面又能偷什么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有啥就偷啥呗!主要还是大公鸡、鸭子、狗什么的;隔三差五赶上身体好的时候,也偷几匹牛、马之类的大牲口。不过吧,那玩意儿价太高,也不太好脱手,主要还是牵起来太费劲了。我跟你们俩说啊,有一回吧……”

周长安一边听着老贼的偷盗经验、一边强忍着笑意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光辉事迹:

“好了好了,本王听清楚了。您老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身体又不太利落,却还能有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就您老人家的这份心,也值得我等晚生后辈向您学习。不过眼下咱们虽小挫一阵,但是还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以后真有需要您老的那一天,本王定会亲自前去相请。哦对了,一会您老离开帅府的时候,找管家领一份赏银,权当是我周长安感谢您的一片心意了。”

周长安这番话不但十分得体、而且还充分顾忌了贾老六的面子;然而对方却摇了摇脑袋、对自己脚前的台阶选择了视而不见!

“啥活没干就拿银子啊?那不成要饭的了吗?再说了,老头子是受了朋友的托付,才赶来这河东城助战的;要是真白拿了你的银子,那不是既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毁了朋友间的交情吗?”

“朋友?哦,对了!您方才是有这么一说……且不知搬请您老人家助阵的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啊?”

“我想一下啊,那娃子的名还挺怪的……好像和鬼啊、神啊一类的有点关系……”

“鬼……神……莫非您老此行,是受幽北沈归之托!”

“对!沈归!就是那小子让我来的!”

两刻钟之后,帅府便彻底恢复了原貌。帅府正门的八名亲兵,后门的两名护卫、附近的十二名赤乌暗哨,以及大管家连带二十六名男女下人,全部在各自的岗位上悠悠转醒,就仿佛集体打了一个盹那般自然。

短短半日过去,位于河东城西的秦军主寨已然初具规模。只待夜幕降临之际,一万余秦军先锋、加上后续赶来的八千辅兵队,才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着一口口行军锅、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食。

按照建造速度来推断的话,只待明、后两日一过,不但秦军的后勤辎重可以提前调往前线;而来那些谛听支持的攻城器械,也可以开始进行第一次的组装试射了。

如此看来,假如这道营寨构筑完毕的话,那么秦军大举攻城也就在眼前!

当然,眼下的秦军大营,还只是一个雏形而已。从守城者的角度来说,现在就是他们唯一能够取巧获胜的机会:由今夜开始直到三日之后,战墙箭楼彻底完工之前,河东城守军都可以趁夜劫营,组织远来之敌站稳脚跟。

不过这道绝佳战机并不隐晦,不仅刚刚吃下一场大败、急需一雪前耻的周长安看在眼里;每一位秦军老兵,心中也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为了抵御今夜很可能会爆发的劫营之战,那一万余先锋军,便全权负责起了安全保卫工作;而那八千辅兵队、与两千秦军黑骑则入帐休息;待次日天明之后,双方再进行轮班倒休。

一万余人集体熬夜守营,如此庞大的夜哨阵容,也的确是有些铺张浪费;可今夜毕竟是最危险的时候;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仅凭着熬上几夜,就能为后续大军扎稳了营盘;对于这笔利润丰厚的生意,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字呢?。

今夜天色晦暗无光,万余名守夜秦军士燃起的火把,就仿佛是星河中的点点星光,折射在血红色的盐池水面、反射出妖冶诡异的光芒;趁着夜色正好,借着气氛的烘托,闲来无事的秦军士卒、便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彼此聊着闲天,驱赶着夜晚的寒凉与寂寥。

“嘿!我小时候可听乡里的老人说起过;咱现在呆的这片地界,那可是邪门的紧呐!”

先锋军的军士们,大多都是三秦子弟兵;彼此操着相同的口音、又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感兴趣的话题,也自然相差不远。

战场上的厮杀汉,识文断字的不多,哪怕仅仅开过童蒙、那能算的上是半个秀才老爷。所以在这些人之间最流行的话题,也无非就是有关银子、女人、桃色绯闻、神怪传说之类的事。

以眼下这种气氛来说,若是不讲点神怪志异、还真就对不起犹如血海一般的盐池了!

“嘿,听乡里的老人说,这事发生在蚩尤大神与黄帝,进行的最后一场决战之后;在那一战中蚩尤败了,后来逃到了这里,便被黄帝的手下给俘虏了!喏,你们都看看这一池子的水,它为什么是红色的呢?就是因为盐池乃是蚩尤大神的宝血化成的!不信?那你老告诉我们,这池子里的水是啥味的?啥?海水?我呸!三晋可是中原腹地,哪来的海呀!不懂你就闭嘴听着!据说蚩尤大神被俘之后,就被黄帝按在盐池边上,生生给剁了脑袋!从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这盐池附近都会传出一片鬼哭狼嚎、金戈铁马的声音!若是有人正好从此处经过、还要被拉下去做替死鬼呢!”

这位秦军士卒讲的鬼故事,前半截的确是上古传说,可后半段“找替死鬼”的说法,就完全是狗尾续貂、胡编乱造了!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同袍兄弟信了他的鬼话;更有一个白脸的半大孩子,抱着长枪紧张的左顾右盼、整个人都朝着反方向缓缓蹭去……

“包舌哩,看把那娃哈滴,都成怂样子了!(你别说了,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

守在盐池边上的这一小队秦军,都沉浸在恐怖的“鬼故事”中无法自拔;可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从远处的夜幕中突然传出了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本就紧绷神经被这一声暴喝突然惊断,包括那位“讲述者”在内,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心情平复下来、随意一琢磨,便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来。

盐池位于三晋境内,即便是出来“找替身”的水鬼,也总不能说一口地道的秦地官话啊!

这显然是自己人!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那位讲故事的秦军老兵才终于放下心来。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对方的口吻,只觉得来者应该是位惹不起的官长;这才挪着屁股蹭了过去,朝着对方憨憨一笑,伸手揉了揉这半大孩子的脑袋:

“个碎怂,胆子小滴很啊!”

112.疲兵战术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12疲兵战术众人眼见自家队长,不但换了一副面孔,更换了一个说话的口吻;这些手下的弟兄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个个都心领神会、将取笑新兵的话吞入腹中,开口说出口的都是理解与安慰。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位从远处走来的“正义使者”,也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头戴一顶皮盔,显然是有军职傍身的官长;肋下斜挎一柄雁翎刀,乃是出自南康天机工坊的上等货色。他的个头中等、但身板却生的肩宽背厚,定是战场上的一名狠角色;而且,此人还长着一张枣红色的脸盘,除了颌下未蓄长髯以外、活脱脱就是关老爷投胎显灵,真令人过目不忘!

也许此人的品貌身量,并不会受到女儿家的过分青睐,却绝对可以在男人堆里大杀四方!就凭这一身扑面而来的英雄气概,哪位将军见了、也难免要生出爱才之心!就算他没什么真本事,那也准得封他个一官半职;哪怕把他摆在帐外看门,当个门神爷,也算是人尽其才啊!

那位喜欢讲鬼故事的队长,一见此人英武不凡的相貌,心中立刻喝出了一声“好”来;随后又见对方的衣甲乃是官长制式,立刻又生出与其结交之心。

一来,此人方才操着秦地口音,显然就是自己的乡党;二来,他又生得一副忠义千秋的相貌,绝不会是个卑鄙狡诈的阴险小人;至于重要的一点,人家还是顶着头盔的官长,日后飞黄腾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于本就渴望结交权贵的自己来说,这绝对是天赐良机啊!

想到这里,这位队长迅速爬起身来,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用枪杆在地上戳出了咚的一声脆响;随即吸满一口气、声嘶力竭的朝着对方嚷道:

“大秦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队长赵友德,参见都尉大人。”

眼下秦王周长风刚起炉灶,所以在军制方面,还是采取了最传统的方式。十人成什、包括什长一名;五十人为一队、一名队长,两名副队长;而十队则成一营,其中包括都尉一人,典军五人。看这位红脸官长的皮盔制式,无论是都尉还是典军,都有权利佩戴。

猜出对方军职以后、这位颇有几分机灵劲的赵有德,也是尽可能的往高里认,想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都坐吧,咱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我也只是个典军而已,更不是你们先锋军的主官,不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事。”

“典军大人实在太谦虚了,依我赵友德来看,单凭大人这副好相貌,当个副将也是绰绰有余的,区区一个典军,哪能压得住您这头猛虎啊!”

赵友德手下的兵、也全都是机灵人;如今听到自家队长赵友德、牟足了劲的吹捧对方,自己也争前恐后纷纷出言附和,忙不迭地敲起了边鼓。

俗话说举拳难打笑脸人,再加上这位红脸的典军大人本就没什么官架子,听着周围源源不绝的阿谀之词,也是从最开始的谦虚谨慎、变为了羞涩愧受的姿态;随着话题的逐渐热络,这位典军大人,也与赵友德手下的弟兄打成了一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民夫也起床出帐、开始生火造饭;这位典军大人才打了个哈欠、站起了身子拍了拍屁股:

“既然先锋营的弟兄们没什么事,我就可以回到中军、向陈帅回禀了。你们记得千万把营盘扎牢一些,这是咱们自己的根基,糊弄它可就是糊弄咱们自己!”

“放心吧!告诉陈帅,先锋营只要有我赵友德在,准出不了什么乱子!马大哥,今天晚上您要是也当值的话……您看看能不能……”

“嘴就那么馋呐?烧羊肉肯定是没处找了,至于这酒嘛…”

赵友德一见马典军面露难色,便立刻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

“马大哥你想多了!您跑前跑后的这么辛苦,哪还能让你请酒喝呀?咱弟兄们都是先锋军,昨日一战,打的周长安是抱头鼠蹿,上面多少得给点赏钱吧!烧羊肉没有也无所谓,只要您能弄来酒,弟兄们就准能凑足了酒钱,绝不让马大哥吃亏!”

“那你们可是提着脑袋、拼了老命挣回来的银子,全都搭在这口“马尿”上,值吗?行吧,事我记下了,晚上看情况再说!”

天光大亮之后,秦军先锋营又迎来了三千民夫。这批民夫运送了大批的营帐与少部分口粮,全都卸载营盘中以后、便直奔营北树林伐木去了。辅兵队得了这批物资,便立刻展开了今日的工作;由于昨夜露水甚重,许多守夜先锋军的嘴角,都被反上来的地气蛰出了水泡,疲惫与困乏更不断涌上头顶,好多人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只盼能快些入帐休息……

待早饭用罢,辛苦一夜的先锋将士、便直奔刚刚支起的简易营房而去,才刚沾到了枕头、许多人便立刻鼾声大作……

帐外八千辅兵,展开了辛勤的劳作;而背着大竹筐的民夫队,也背着钻入了密林深处伐木取石;至于那两千名吃饱睡足的秦军黑骑,毕竟是陈子陵的心头肉,除了负责替辅兵压阵、防备可能出现的敌袭之外,便只有望天和遛马的任务而已。

这座刚刚定下了营盘的秦军大寨、与神石军那种简易窝棚不同;远在长安城的秦王周长风,得知陈子陵已然率军渡过禹河之后、又立刻增发了二路援军;所以严格来说,此寨虽然不必按照千秋功业的标准修建,但如果一旦攻打河东城的战势不利、除了要供己方二十万人马与辎重驻扎之外,还需要给二路援军提前留出一片空间。

不过非主力战兵的营寨,倒是无需太过考究、更无需考虑到战略位置、以及战术意图之类的问题,尽可在主寨以北的宽阔地带安营下寨;可即便此寨的第一批“住户”,只有不到十万主力战兵,外加后勤辎重营,占地面积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再考虑到盐池附近的地形限制、取水排泄等生活需求,根本就无法遵循惯例,以方、圆两种传统的营寨制式定盘。

不过好在己方还有黑骑军这一支重甲骑兵作为依仗,所以建起一道细长型的营寨来,也不至于令人过分忧心。因为营寨规模庞大、对于木材与石头的需求量也是成倍增加;就算是北燕军的主帅周长安、想要玩出一手“火烧连营”的话,在重甲骑兵的绝对野外优势之下、他也根本凑不齐足够的木料来……

至于说这道中军主寨、庞大到何等地步呢?昨日午后,秦军辅兵是在距离河东城的二十里外,夯下了一道土;而定盘之后的营寨大门,距离河东城西门仅有十里之遥。如果未来赶上一个好天气,站在寨门的箭楼之上,就可以远眺河东城的西城墙了。

此时此刻,两千名负责保护辅兵的秦军黑骑,正在寨门附近溜马闲聊;然而谁也未曾想到,就在大家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从河东城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紧随其后的、便大开城门发出的刺耳声响……

按照正常的逻辑判断,对方此时大开城门、便定是打着趁己方立足未稳、前来劫营的主意;可北燕军毕竟刚刚打出了一场耻辱至极的伏击战,更没有足矣与两千黑骑正面冲锋的实力;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过,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开城门,周长安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总不会是他输坏了脑子,打算带着手下那群废物兵、与秦军黑骑在野外对冲吧?

虽然在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但这两千名训练有素的秦军王牌、却仍然翻身上马、迅速列阵;而正在带队修建寨墙的辅兵长,也抄起了立在寨门边上的铜锣,一边奋力地敲击着噪音、一边扯着脖子叫嚷起来:

“咚咚咚、有敌袭啦!咚咚咚……有敌袭啦……”

且不论秦军铁骑的冲锋无可阻挡、也不论周长安到底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单说这一阵聒噪恼人的铜锣声,穿透性极强;瞬间就把刚刚入睡不久的万余名先锋军、从美妙的梦境中残忍唤醒!

“贼尼玛!这北燕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啊……弟兄们都别睡了,抄家伙杀贼去!”

无数道骂人的声音响彻营寨,那些精壮的先锋军、个个赤着膀子光着脚版、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气急败坏地从营帐跑了出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亮闪闪的家伙,看样子是准备好要跟北燕军玩命了……

直到秦军列阵完毕、并做好了一切应敌准备之后,由打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一道门响……

砰!

河东城门这一关不要紧,差点没把敲锣示警的辅兵队长给活活坑死!原来人家北燕军根本没想出城劫营,就是单纯的试试城门而已!

可先锋军那一腔子怒火,都把太阳穴生生顶了出来;如果不杀几个人放放血的话,这口气一时半会它也泄不出去啊!

黑骑军倒是无所谓,无非就是摘盔挂枪、翻身下马而已;但那群气急败坏的先锋军,回帐之后足足翻来覆去折腾了两刻钟,才总算又进入了梦乡!

这边呼噜声一起,由打河东城方向、便再次传来了一道门响……

113.海底捞月

这一次,正在督建寨门的辅兵队长,总算是学聪明了一些。耳听得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门响,他立刻像是一只猴子那般,迅速爬上了刚刚搭起架子的箭楼上观察敌情。

尽管今日的天气着实一般,但好在双方的距离也并不算远,这位辅兵队长一手揽杆一手遮眼,终于看清了远处四场打开的河东城门、已经露出了黑压压的一片人脑袋……

既然敌军已经严阵以待列队,显然这次就是打算动真格的了!辅兵队长再不做犹豫,顺杆滑落在地;他弯腰提锣、右手疯狂抡动锣锤,直奔向先锋军营帐跑去……

“咚咚咚……敌袭啦!咚咚咚……敌袭啦!”

还是熟悉的锣鼓点、还是熟悉的示警声。那些刚刚进入梦乡的汉子们,此时都不约而同的骂出声来,措辞肮脏到了极点。如果说上次骂的只是“闲来无事玩城门”的北燕军;那这一次就连敲锣的自家兄弟、都顺带着捎上了一程。

短短一圈转下来,这位敲锣示警的辅兵队长,就多出了几千名大大小小的干爹。

果不其然,只待这位“大伙的儿子”转回寨门,只见门外懒洋洋的黑骑军,正在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心中立刻传来了“咯噔”一声……

与他沉闷的心情相仿,那道暗藏“十万雄兵”的河东城门,也同时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依照秦军军规,凡士卒间发生私斗行为;无论对错、皆要先挨上二十杖责,再做另行处理。然而人类的道德底线、权衡利弊的理性思维,都要等“起床气”彻底过去之后,才会逐渐开始苏醒;这些被第二次吵醒的先锋军们,发现又是假敌袭之后,二话没说,先把那个敲锣的辅兵队长打了一顿,然后才骂骂咧咧回营继续补觉。

正所谓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第三次重新入睡,时间果然长了一些;如果不算上入睡前的心理调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河东城方向,才上演出了一出“新节目”。

有了两次前车之鉴在先、即便再傻的人也,知道这就是敌人的疲兵之计;耳听得河东城方向再次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城门响动,鼻青脸肿满面委屈的辅兵队长,连头都没扭一下,只是随手抹去了脸上流淌的血汗、专注自己眼前的活计……

耳听得甲页声音响动,他用余光一扫,发现寨门外的黑骑军,此时已然翻身上马。这倒了血霉的辅兵队长,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又看了看地上还沾着自己血迹的铜锣,这才咬了咬牙,冲到了黑骑长的马前:

“黑骑老爷,求您给小人拿个主意,这到底是叫人还是不叫人呀?”

这黑骑长看着他那满脸鲜血的委屈模样、也被逗得扑哧一乐;随即又看了看远方的地平线,低声对他说道:

“依我看来,北燕军的骑兵不多,大部分又都是哨骑,即便冲出来几百上千的规模,也根本就不足为虑;所以假如敌军此番真的前来劫营,有我们黑骑在先抵挡,也无需急在一时……这样好了,你爬上望楼再仔细看看,亲眼见到敌军前进之后,你再敲锣示警也不迟啊!”

“哎…这个注意好…小人这就去!”

被打到腰酸背痛的辅兵队长、在手下人的共同托举之下,终于盘上了望楼的制高点;他虚目远眺,只见敌军洞开的城门方向,的确有人正在鱼贯而出;他想吩咐手下人敲锣示警,可转念一想,便又收回了没有出口的指令。

当他眼见城方向是影影绰绰、还有几名膀大腰圆的力士、正扛着一架架醒目的朱漆大鼓,此时已然走出了城门外!

眼见此情此景,辅兵队长不由得心中暗想:既然连大鼓都已经搬出城来,那两军正面交锋、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辅兵之所以是辅兵,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倒霉的队长挨了一顿毒打,脑子却没有多大长进!人家河东城里的北燕军,可是守城一方!即便放弃城墙的优势、打算在野外开战,又何必把军鼓搬出城门呢?直接战敲城楼上敲、岂不是更方便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北燕军方面来说,倒是非常单纯:离得越近,噪音越大。

这辅兵队长自以为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拎着那枚带血的铜锣,抡圆了胳膊抽打下去、锣声振聋发聩……

这一次,先锋军算是彻底炸营了!

你们这群人都是一觉到天亮,养足了精神;可我们先锋营的弟兄可是生生熬了一宿啊!不让睡都无所谓,可这是刚睡熟就给敲起来,还反复玩了三回,这也实在太欺负人了!

然而,当这群气急败坏的先锋军、光着脊梁拎着刀冲出营帐之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辅兵队长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众人侧耳倾听、只觉营寨外并无任何异动,便大声发出几个毒誓之后、再次回到营帐之中……

当然,这次他们也留了个心眼,谁也没着急上床,凡而都强打精神坐在床边,等着看还能飞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众人等了足有一刻钟,却仍然毫无声息传来,便互相看了看,试探性地躺在了床板上……

咚咚咚咚咚……

后背刚刚一沾床板、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大鼓声便立刻传入帐中;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副守株待兔、满载而归的欣慰笑容,拎起家伙便涌出帐外。

只待被帐外的大风一吹,有几个头脑聪明的家伙、便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自家有用于示警的铜锣不假;但那些用于冲锋前鼓舞士气的牛皮大鼓,眼下还并未运抵前方营寨之中。

想到了这一点之后,这些人也收起了报复的念头,凭着良好的战术素养迅速返回帐中,披甲的披甲、找家伙的找家伙,全都做好了与敌人殊死一搏的心理准备;可直到万余名先锋军在营寨外列好了阵型,却始终未见北燕军一兵一卒……

秦军的先锋大将名叫韦达,也跟着自己手下的万余弟兄熬了一夜、被耍了三四回。此时他也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亲自攀上了差不多建好的望楼观敌:

他只见河东城的西门以外,端端正正地摆好了十家架朱漆大鼓;而十十名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没头没脑地使劲敲击鼓面;在司鼓手的背后、还站着十队号角手!看他们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显然是为了耍弄己方第五回合,所备下的“新节目”!

韦达翻身下了望楼,仔细琢磨了一会之后,走到了马后擎着一杆黑旗的骑兵队长身边:

“老牛啊,刚才我上去看了。他们出城的人不多,还是逗咱们玩的。可这么多的号角与大鼓,想要同时涌入城门、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事。你看啊,我手下的弟兄都是步军,等他们冲上前去,人家早都缩回城里了!而你手下的弟兄,连战马都披的活像只铁刺猬!即便杀不了几个人,也好歹挫挫敌方锐气,也让我的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要是这么熬下去的话,晚上的夜岗可很容易出岔子呀!”

按理来说,这韦达毕竟是先锋大将,昨日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并且指挥着区区五千先锋军,击溃了提前设伏的北燕军,更险些一箭射死四皇子周长安,理应是“简在帝心”的大红人了。可这牛队长虽然军职不高,但绝对不可小视。可正如京官和地方官的差异一般,人家这队长可是黑骑军的队长,是秦王殿下的心尖宝贝、未来的护国军呐!求这样一位所谓的下官办事,姿态决不能摆得太高!

花花轿子众人抬,既然人家先给足了自己面子,牛队长也愿意卖这位未来的“大红人”一个人情:

“虽你我分属两军,但既然韦将军亲自开口,老牛也理应遵从!老南瓜,带上你那五十个弟兄,冲过去轰鸭子了!”

这牛队长一声令下,一位腮宽过耳的中年男子策马出列;他朝着牛队长应了一声之后,带好了头盔摘下了长枪、朝着身后的骑兵一挥手:

“听见了吧?都给老子精神着点!这次冲锋距离太短,一定得让战马跑开了蹄子!咱们这次亮相,就算不能将敌军彻底剿灭,也得把那些北燕“娘们儿”吓尿了裤子!秦军黑骑……跟我冲!”

这位外号“老南瓜”的汉子一磕马腹,胯下战马便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撒开了粗壮有力的四肢蹄子、迅速向河东城冲去。

这点距离,对于重甲骑兵来说确实有些短了;可老南瓜与他手下的五十骑、凭着精湛的马技与老道的经验,竟然在刚刚提速之时,先策马集体兜开了一个圆场,凭空加长了一段冲刺距离;也正是凭着这一圈的蓄力,战马才刚刚撒开了蹄子了,黑骑们便已经可以看清敌军脸上的恐惧之意了……

感受着战马已然起势的老南瓜,挺枪在手,脸上露出一抹自以为残忍冷血的笑容;眼看着敌军开始手忙脚乱的拥向城门,他竟在高速飞奔的马背上侧过了身来、只凭一脚踩镫、右手则迅速挂枪抽刀,整个身子都已然凌于半空!

单看他这副架势、应该是打算露一手“顺风扯旗接海底捞月”的花活……

114.反刍动物

老南瓜这个外号,听起来就像是个没多大本事、也没什么脾气的“面人”;但人家玩出了这样一手绝妙绝伦的花活来,单就身手而言,可是一点都不面啊!

先锋军大将韦达,此时也爬上了望楼的架子上,看着老南瓜的马上英姿;眼看着冲锋的战马即将奔至敌军背后、那老南瓜手里不住摇晃翻飞的马刀、也已经提到了那名鼓吏的脖颈位置……

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观察“策马枭首”的璀璨光华之时,只见那匹高速飞奔的战马突然前身向下一坠,凭借着这道惯性,手擎马刀的老南瓜也由马背上被甩至半空、直奔敌军身前的方向跃去!

无论是精妙绝伦的驭马技术、还是他超乎常人的战场想象力,都彻底征服了先锋大将韦达。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悸动,攀在望楼上高声暴喝:

“好!”

原来所有人都猜错了招式、也看错了他老南瓜到底是个甚等样人!如此看来,这名黑骑军中的精锐骑手,根本不满足于仅割下几枚鼓吏的头颅而已!他竟然想凭着胯下奔马附加的惯性,纵身跃入河东城的西门以前,堵住敌军入城的路!好精妙的驯马术、好大的胃口、好壮的胆气、好浓厚的杀意!就算对手是手无寸铁的鼓号手、他竟也一个都不打算放过!莫非黑骑军中都是他这样的疯子吗!

不过,战局的转变、正犹如老南瓜的“飞行”速度一般迅猛;很快,韦达就弄明白了老南瓜如此英雄人物、为何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兵小队长了!

他预想当中的“从天而降、孤身阻敌”的壮举,并没有出现!自老南瓜被急停的战马甩飞之后,整个人便化身一道流星向前飞去、的确迅速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很可惜的是,老南瓜并没有调整好飞行弧线以及最终落点、他以一个鱼跃冲顶的姿势、直挺挺地撞上了河东城墙!

老南瓜用自己的颅骨、试探了一下河东城防御工事的质量!果然,此处不愧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城墙建的是既厚实又坚固!生受了他这一击“舍生头槌”、除了沾上一抹灰白色的“南瓜汁”以外,竟连一块碎石都没有脱落!

一马当先的老南瓜,以身先士卒的方式、一头撞死在了河东城墙之上,为那五十名弟兄做出了一个良好的示范。不过,重甲骑兵的优势,也正是他们的劣势所在。正所谓小船怕风浪、大船难转弯;眼见队长老南瓜攻城未果、身后随他一起冲锋的五十名黑骑军,也没能及时化解惯性、纷纷被经过了仔细掩埋的壕沟别断了马腿,争前恐后地朝着河东城方向飞扑而去……

有的人撞在了城墙上,与队长老南瓜共赴九幽;有的人直挺挺地拍在了沙土地上、摔断了脖子;还有几名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只是摔晕了过去而已,可随后又被那几名“司鼓吏”骑在腰杆上,三两下便捆出了一个驷马倒攒蹄,俩人扛一个,仿佛刚刚去村里买回一口年猪那般喜庆、挥着口哨喊着号子退入了河东城中。

直到河东城门再次紧闭,那位登高远眺的先锋大将军韦达,仍然没能缓过神来……

十名满载而归的司鼓吏、扛着昏迷不醒的秦军黑骑退入了河东城中;他们才刚刚出了城门洞口,便被迅速涌上来的寻常百姓彻底包围:

“谁他妈也别抢啊!你小子的盔甲可归我了!你们看这黑漆麻乌的样子,穿起来那得多嘚瑟!”

“你说要就要啊?咱现在可是官军了,给谁不给谁,那得问问咱贾老祖的意思!你算哪头葱哪颗蒜啊!不过咱都是江湖上混的,你既然开了这个口,哥哥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兄弟,驳了你的面子!今儿我就做回主,这小子的两只包脚布归你了!”

“不打算投毒害人的话、要那玩意儿有啥用啊?不过说真格的,咱贾老祖呢?”

“在城楼上和周家四娃子摆龙门呢!”

别看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要等惯偷贾老六亲自分配战利品;可还没用上半盏茶的功夫,那五名不省人事黑骑军,便已经是一丝不挂的模样,被丢在了一个角落里;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围着这五名“白条人”指指点点、讨论着哪块肉究竟应该怎么下刀……

城楼之上,贾老六扭头拧出一把鼻涕、顺手往自己的前襟上一抹,咂了咂嘴便要转身下城;而同样是满面讶异的四皇子,刚想伸手去拉扯,可回忆起了贾老六那一声痛快淋漓的“噗”……又急忙收回了右手:

“贾老慢行一步!小王还有事向您请教……”

“呀?到底还是读书人脑袋聪明啊!你咋知道老头子饿了呢?猜的可真准呐!”

经过先前数次的试探,眼下正值黄昏交替之时;按理来说,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可方才二人在城楼上“观阵”之时,这老头的嘴就一直都没过!什么腊驴肉、豆腐干、枣糕豆面酥火烧,从早起一直到现在,他老人家的嘴就在不停地咀嚼,如今竟然好意思说肚子饿了!周长安真怀疑这贾老六是不是属牛的,肚子里长的别是毛肚和百叶吧?

但毕竟刚刚借了人家的光,也总不好连一顿饱饭都不管吧?

于是乎,大约在半刻钟之后,帅府前街摆开了接风的流水席、而帅府正厅,也铺开了一桌上好的酒宴。

“贾老,您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今日阵前略施小计、便将叛军上下耍了一个团团转,替我北燕军洗尽颓势!为此,我周长安必须敬您老一杯薄酒,感谢您愿意助晚辈守城击敌,匡扶北燕江山!”

周长安双手举杯,向此战理当记下首功的贾老六,毕恭毕敬的敬酒道谢;而对方左手捏着一只熏鸡腿,右手端着一笼羊肉烧麦;耳听得周长安开口道谢,这才抬起头来回道:

“不客气不客气,你把那盘卤牛肉往我这边推推……”

尴尬至极的周长安,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情;他仰头抽干了杯中酒,随即站起身来,一手拖着椅子、一手端着那盘色泽红润的卤牛肉,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贾老六身边:

“那咱爷俩就说几句实在话。贾爷啊,您老今天这手玩的高明,玩的精妙!可有些地方我实在没看明白,您能给我说说吗?”

“这才第一天,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那几道陷马壕沟,应该是昨天夜里挖出来的,这倒没什么想不通的;可为什么咱的人站在上面没事;他们的骑兵一来,就彻底陷进去了呢?”

“猪脑子啊你?我为啥挑了这么几块料、出城假扮鼓吏啊?就是因为他们看着胖啊!可人再胖,能比身披铁甲的重骑兵还沉吗?咱的人踩不塌,又不代表他们也踩不塌呀!”

“哦……原来是担不住人马双挂甲的负重……那您的这手绝活,能不能也教教咱的辅兵队啊?”

“这坑不是我挖的,我也不会这门手艺。挖坑下套的本事,是山里的猎户用来捕“大物”的绝活,里面的门道深了去了!要不然的话,你们这群阔老爷、去哪买那些没眼没口子的好皮毛啊!”

“那您这疲兵之计……”

“你不是念过几天书吗?食不言寝不语没听过吗?我这正吃饭呢,你别总是问东问西的,自己慢慢悟去吧!”

“是是是……那依您老之见,咱晚上要不要点齐了人马,出城劫营啊?”

“你这孩子死心眼把?白天刚偷了一回,晚上还接着去,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求着人家关上门来揍你吗?劫什么劫,都给我踏踏实实的睡觉!”

“……哎!听您的!”

周长安赔了一桌酒席,却什么秘诀都没问出来;而贾老六又不许自己趁夜劫营,就只能坐视良机溜走。这样一场糊里糊涂的乱仗,打的他满脑子塞得都是苦闷和疑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夜半子时,他仍然没能进入梦乡之中。无计奈何之下,他便起身裹着上了披风,打算上城楼看看敌营的动向。

周长安才刚刚走到西门大街,便见到在一架火盆附近,围了好大一群百姓;尽管城墙上的天佑军戒备森严,但毕竟对方身份不明,他身为大军主帅不可轻易赴陷,便只能放轻了脚步与呼吸,缓慢地朝着对方摸了过去……

他毕竟也是赤乌的当家人,想要偷听个墙根,还是不存在技术问题的。凑近一看,原来这伙人也不是什么生面孔,贾老六仍然还是那副老痞子模样;不过正在开口说话之人,竟穿着一身秦军的黑甲:

“行吧,那就这么办了!如果我看势头不对的话,就按“穿山甲”那小子的办法撤回来!”

贾老六使劲抽了抽鼻涕,朝着对方一扬下颌:

“去吧。”

周长安眼见城门扯开了一道小缝,那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壮汉,便离开了河东城。他望着那道迅速开启关闭的城门,琢磨了半天,仍然没下定主意,要不要把贾老六的令牌收回来;可就在他天人交战之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

“贾老祖,这有个人可偷看咱半天了,要不要做了?”

115.言而有信

周长安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曾师从一位金刀捕快学过三年的本事,虽然武学修为并不算太高,但跟踪与反跟踪方面的能耐,可是他的看家本事。所以,想要悄跟在他的身后而不被发现,也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周长安还没想到自己究竟哪里露出了马脚、贾老六那懒洋洋的声线、便已经传了过来:

“问啥?照规矩办……”

别看这贾老六其貌不扬,可一条人命在他嘴里出口,却轻飘飘的仿佛一根羽毛。真不知道这老货练成如今这般铁石心肠,到底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周长安也明白这句话的份量,可他才刚想开口辩解,只觉咽喉部位的汗毛、感受到了凛冽的寒意!他再顾不上天家血脉的尊严与体面,整个身子迅速向后栽倒、落入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之中……

当然,在动身避开危险的同时,他还不忘歇斯底里的喊出了一句:

“我周长安!”

“慢!”

贾老六迅速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又仿佛刮过了一道旋风那般、陡然出现在了周长安身前两步之远!再看他伸出的两根手指、恰好夹在了一柄纤薄的匕首之上!

“你小子的身手不错啊,单看你这模样,再大也过不去二十岁,可你这一手比起当年的“千手杜鹃”来,也相去不远了!”

“贾老祖捧我了!就我这两下子,跟家师比起来差着八丈远呢!”

“孩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秦秋那孩子十六岁入宫盗宝;而你是他的大徒弟,二十岁的时候,又差点割了他家四小子的脖子!我说你们小绺门人,是不是专找周家人的晦气啊?”

这位少年闻言收起了匕首,低头看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四皇子,颇有些犹疑的问道:

“他就是四皇子?那赤乌那群不守规矩的狗东西,就是他教出来的人了?贾老祖,要不然还是顺手做了他吧?”

“别胡说八道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里面还有你师叔的人情在呢!这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去睡觉吧。哦对了,走之前记得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你们拿着又没什么用处,别总是没事儿找事!”

“知道了贾老祖。”

这年轻后生点了点头,便开始一样一样的往外掏东西;什么调兵虎符、安平王手章、皇子令牌、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贴身短匕。就这些东西,要说值钱的话那每一样都是无价之宝;要说没用的话,也确实是没用,因为实在没人敢收啊!

险些命丧黄泉的周长安,傻呆呆地抱着这堆“退返赃物”回到了帅府,彻夜无眠。

对于河东城西的秦军先锋营将士们来说,今天的夜晚也同样非常难熬。

如果只从战术层面来判断局势,那么上午敌军施展连番诡计、目的显然是为了疲兵而已;按照这个思路推断,可以料定今夜必有敌军前来劫营!只要能拼死一战、护住营盘根基安然渡过今夜;那么最初明日午后、寨墙与箭楼就可以基本完工,也就无需这样点灯熬油了!

至于站在个人精神状态的角度而言,两天一夜都熬过去了,再多熬一个晚上,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且假如敌军今夜真的前来劫营,那么正好可以顺带报仇雪恨,要让那群扰人清梦的北燕人,为他们的幼稚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

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的队长赵友德,今夜被派去看守木材与石料。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北燕人白天那三番五次的折腾之下,他与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没有休息好。不过好在这木材与石料、被堆在了距离主寨不远的位置;所以即便很可能会遭遇敌军劫营,至少他们本身没有生命危险。

由于所有人都困得睁不开眼皮,大家经过了一番私下商议,本想采取一半人放哨、一半休息的方式,进行自我轮替;然而弟兄们的鼾声才响了一会,韦达手下的亲卫便已然前来巡营。好在这名亲卫与极擅钻营的赵友德是旧相识,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转身离开了此处。

连普通士卒都知道今夜必有一场恶战,深谙用兵之道的韦达、又岂会不知?敌军折腾了整整一整天,还不是想要得到这个绝佳的机会吗?因此,尽管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进攻方式,但派出亲卫巡营、提醒各道岗哨谨慎行事总不会出错的。

韦达把手下亲兵全部撒了出去,充当今夜的临时督军,如有发现麻痹轻敌、玩忽职守之人,督军尽可当场斩于阵前,不必事先禀报主帅!

赵友德的面子虽然不小,但也只能卖上一两次而已。在军法威慑之下,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把手下的弟兄们全部唤醒,就这样呆滞地轮番打着哈欠、麻木的凝视着那道摇曳的火光……

就在将士们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由正北方向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响声;这声音本来不大、可在万籁俱寂的黑夜之中,显得极其突兀。

半睡半醒的赵友德突然来了精神、“赫拉”一声抽出腰间战刀,朝着四周呆头呆脑的兄弟们大喝:

“有敌袭!”

他的一位副手闻言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回道:

“德子,你是不是让白大头给配了?他傻你也傻啊?你见过推小车来劫营的吗?咱都熬了两天一夜了,老子的头皮现在都是麻的,谁爱来谁来吧,懒得动了。”

白大头就是那个挨了自家人毒打的辅兵队长;他原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军官,如今已经成了秦军先锋营中最著名的二傻子。

“啧,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你们谁去看看,这车轮声到底哪来的……哎哎哎,都别闭眼啊!欠了亲卫营的人情,不要老子去还的呀?”

赵友德无论再怎么说,也没人再搭理他了;而他自己絮叨了一会,也觉得有点没劲儿,便臊眉耷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六营四队的弟兄们,是不是在此处驻防?”

赵友德耳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猛的抬头一看;发现来者竟是昨夜相谈甚欢的中路的典军马大哥!

“马大哥来了?你们中军就是清闲啊!你再看看咱们先锋军弟兄们,脸都熬成了绿豆色了!”

“哦?怎么回事?”

“这不是嘛,今天早上您走了以后啊,对面的北燕军就拉开了场子唱大戏,敲锣打鼓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卯足了劲儿地耍那些阴谋诡计;不但没能睡个踏实觉,今天晚上还得连轴转上一宿!”

“哦?要打就打、不打就等着咱们攻城,他北燕人折腾个什么呀?”

“嗨,那还用问吗?明摆着就是想把咱都折腾垮了,他们好趁虚劫营呗!”

“不能吧?我今天可刚听帅爷提起过一件事:他说你们昨天那一仗,打得漂亮极了;这消息传回了燕京城以后,北燕朝廷立刻就生出了乱子;天刚擦黑的时候,来了一道八百里加急圣旨,把指挥作战不力的皇子调回去了!眼下河东城没有主帅坐镇,他们还劫什么营啊?”

赵友德只是一个先锋营的队长,根本就没见过陈子陵几面,更别提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来源了;像这种等级的消息、已经算的上是军中机密,更不会下发到先锋营的队长一级。如今听着中路军的典军郎马大哥,对自己聊起军中高层机密,他也只能“恩、啊、这、是”的支应着,并在心中打好了一篇向旁人吹嘘的腹稿。

“嗨,这话也就咱哥们一说,德子还有你们哥几个,都把嘴管严实一点、别给我满世界传去,容易招事!在这说来,管他们北燕人去逑,爱打不打!就凭他们那点能耐,怎么出来的、就得怎么被你们再给打回去!”

说起那场伏击战,真乃是赵友德的生平得意之作,更是他日后的进身之阶;如今一听马典军旧事重提,心头立刻涌上了“抬起头来见人”的万丈豪情!

“那是!您回去告诉陈帅,他们耍阴谋诡计、那就是怕了咱们先锋营的弟兄!别人咱们不管,可我六营四队的弟兄,绝对会第一个登上河东城!哎?说真格的,马大哥今天来咱们先锋军,到底有啥公干啊?是不是陈帅有什么差遣啊?”

“什么公干啊,昨天你们这群小子、不是吵着要喝酒吃肉吗?”

说完之后,这马典军朝身后低声嚷了一句:

“你们几个,把车都推过来吧,卸在这就行…”

马典军一声令下,从他身后的黑夜中走来了十位民夫、每个人都推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的都是半人来高的大瓮,看样子翁中应该是某种液体。马典军看都不看那群民夫一眼,专注地拍着赵友德的肩膀说道:

“算你们命好,今天下午我派人出去办差,回来就给我送了这些东西过来。你也知道,中路军就在陈帅眼皮子底下,这东西放在我那容易招祸;索性,就全都给你们哥几个拿来、咱在今天晚上就都喝光了它!”

说完之后,他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厚厚一叠的薄切卤牛肉:

“喏,烧羊肉是没有了,这卤牛肉是陈帅赏的,也一并带给你们哥几个了!”

116.十全大补酒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16十全大补酒秦军先锋营,听起来像是形容一支虎狼之师,一股精锐部队;可实际上来说,这群人就是战场上的炮灰、与华神教的信徒别无二致,与号称“秦军之矛”的黑骑军,更无法相提并论。

生命危险,也会孕育出不少的好处:至少先锋营的赏钱与饷银,也是所有步兵之中最高的一档。毕竟都是一群有今天没明天的搏命鬼,谁又愿意因为几两银子,去惹上这些麻烦呢?

身为炮灰军小头目的赵友德,绝不是个傻子,他当然也清楚自己和手下几十个弟兄,到底有几斤几两重!此时他望着眼前的美酒与牛肉,神色几经变换之后,终于强行咽下了分泌过剩的口水,并伸手拦住了那一条条急不可耐的手臂,操着干涩沙哑的嗓音问道:

“马大哥,若是在平日里,这点东西到算不得什么金贵物;可这里毕竟是交战前线,是北燕军的河东城下!此一时彼一时,你送来的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我等弟兄虽然贪嘴,也总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马典军闻言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之后,颇有些尴尬的低声说到:

“赵老弟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猜对了,我还真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不过有句话我还得说在前面,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跟这些酒肉无关,这只是咱兄弟间交情!”

“马大哥,连您这样的典军大人都为难的事,我们这群在前边卖命的小人物,能帮上什么忙啊?”

“你别紧张,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知道,三晋总督与咱秦王之间,历来关系不错;要不是周元庆派来的巨灵侯,斩了三晋总督的话,那咱可连打都不用打了!至于我求你的事呢,说来有些惭愧。我家婆娘的大哥,就在三晋的河东城里,当了一个小官……”

“行了!马大哥您不用往下说了,既然是您和嫂子的事,那就跟我赵友德自家的事一样!只要告诉我您那大舅子叫个啥名字,长什么模样多高的身量,弟兄们一定能护他的周全!”

“兄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先锋军少说也有一万来人、万一要是让别人先把我那舅子给抓了去……”

“马大哥您怎么了?刚才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只要您告诉我大舅子的名号,再把模样说个大概,这事就跟你再没关系了!如果河东城打下来之后,大舅子少一撮头发、掉一根汗毛,您就找我赵友德问罪!”

赵友德之所以会迟疑,除了不想为了酒肉卖命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马典军长了一副忠义千秋的好模样,为人又极其和善可亲,根本不像是那种善于钻营的人。如今他莫名其妙送来一份大礼,显然是有事相求;如此一来,他的为人与作风就是前后矛盾,那么这些东西看上去是酒肉,吃进肚子里准会变成砒霜!

别以为先锋营的将士都是傻子,凡是能在血水里滚过几年的老兵,危机嗅觉简直灵敏极了!

耳听得马典军支支吾吾的说完了请求之后,这赵友德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想来是这马典军畏惧家中悍妻,早些年托人把大舅子送到了三晋为官;如今这眼看河东城朝不保夕,马夫人定然要跟着担惊受怕。

而马典军即便再得陈大帅的青睐,始终也是中路军的典军郎;而自己再不得重视,那也是最先攻入敌营的先锋军!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战场上刀枪无眼、没了自己这一道保障,谁知道他家那个亲戚会不会死在混乱之中呢?

如今看来,这马典军显然是个忠厚正直的汉子;从他无可奈何之下耍出的手段来看、透出满满的青涩味道。同样一件事,若是换一位老油条,就算只是递下来一句话,他赵友德还不得乖乖的按照人家的吩咐去办吗?

将心比心,赵友德能够体谅马典军的难处,也愿意帮他这个举手之劳;更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与中军的“大红人”攀上交情;于是,他绕着那十坛子好酒兜起了圈子、脑中想的都是如何把这件差事办的既体面、又漂亮。。

半个时辰之后,基本上所有哨点都收到了一个小坛子,也接下了一个无所谓的“任务”:待城破之日,谁若是发现一名大小眼、身材矮壮,名叫苟春的河东城狱吏,可千万要记得手下留情,事后赵友德必有重谢

关照下去之后,第四队的兄弟们,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口的酒。赵友德这番忠义无双的行为,也都看在了马典军的眼里;兄弟二人分别之际,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也许下了同生共死的诺言!

马典军带着民夫离开之后,赵友德也便畅想起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发展;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想起小腹传来的异常感。按理来说,他抿的那一小口酒液,根本连润嗓子都不够,更别提什么一醉方休了;可也说不清是不是酒水的作用,那种暖洋洋舒适感一直盘踞在小腹部位、至今凝而不散;就仿佛是吞入了一团不伤人的火球,温暖地滋润他疲惫至极的躯体,也唤醒了他昏昏沉沉的神志……

赵友德琢磨了一会,站起来伸手动脚,并没觉得有半点中毒的迹象;于是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身后的兄弟,发现他们也都瞪着一双亮晶晶眼睛,本是蜡黄苍白的脸色、如今也变得容光焕发,就像是准备拜堂成亲的新郎官一般!

“我说,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没想到马典军送来酒,还真不是一般货色啊!”

人群中一位脸庞细嫩白皙、却挂着数道疤痕的后生,此时开口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哎,这么好的酒,却被你们这群不懂行市的人喝了,简直是牛嚼牡丹、糟践东西!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酒吗?刚才一启泥封的时候,我就已经闻出来了!这可是陈年的药酒!大补!”

“药酒?那不是治骨头的药吗?我记得是抹在外面的呀!”

“呸!你也就知道个跌打损伤了!我问问你们,刚刚喝了一小口,肚子里是不是现在还暖洋洋的?我告诉你们,这酒可不是凡物,据我猜想啊,里面保准得有虎骨、鹿茸、老山参之类的名贵药材!而且喝这种酒的时候,也没有人是一大碗一大碗的喝!这好东西都是有钱的大老爷们,每天早起之后,喝上那么一小口,养身子外带吊命用的!”

这位白面后生,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少爷出身;至于他脸上的那些伤疤、都是吃白食让人打出来的印记!说起上阵厮杀,他的能力着实有限;可要是说道鉴别品评优劣贵贱的能力,那他当得起是整个秦军之中的头号高手!

很快,这位“前任阔少”的评语,便得到了强而有力的佐证。这些人的额头与鼻尖,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那些平日就怕热的家伙,早已经脱光了脊梁,躺在了泥土地上!更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新丁,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站起来绕着圈的反复踱步;甚至还有人打起了一套庄稼院的拳法,口中更是怪叫连连。”

“啧,怎么样?我没胡说八道吧!这是富贵物,不是谁都能抗住的东西!莫说咱们才二三十岁,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就算是个七八十岁的老棺材板,只喝上那么一小口,都得一头扎进窑子里面,八匹马都拉不出来!”

要说这白面后生的确见识不凡,虽然他说的并不全对,但至少对于这酒的功效,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虎骨、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的确都是价格不菲的稀罕物;如果再加上岁月的沉淀、更是千金难求的续命至宝!这十坛子药酒不多,每人也就够分上那么一小口,好多个年轻人的鼻子,已经止不住地狂喷鲜血!酒里泡出来的阳火、再加上他们本身的阳气,很快就把他们都烧的坐不住了!老实点的兵丁,就脱光了衣服疯狂奔跑;脾气暴躁一些的家伙,就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或是往日结下私怨的仇家,拼命扭打在一起,不断发泄着“多余”的精力!

秦军的士卒们,心中都在期盼着北燕军能赶快前来劫营!就凭他们心里那一股子燥火,要是没有军令拦着,准能千里奔袭燕京城去!

凡是熬过夜的人都有体会:如果连熬了两天两夜的话,最折磨人的困倦感,其实已经没有多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虚弱,浑身止不住的出冷汗,心里也莫名其妙的躁动起来……

早在牛典军送来大补酒之前,先锋营的将士们,已经差不多到了躁动的时候;如今被大补酒一催,所有人都彻底沸腾起来!整整一夜的时间,秦军先锋营到处载歌载舞、简直比过大年还开心。听得先锋主将韦达也是连连点头,暗道军心可用、大胜可期……

很可惜的是,今夜的河东城却是风平浪静,就连一兵一卒、一鼓一号都没有出现。

直到太阳露出了笑脸,这些人“借来的”那把虚火,才总算是逐渐褪了下去……

117.狼来了

两天两夜的熬下来,先锋营将士们身心俱疲、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眼下那大补酒的劲道一过,仿佛连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脚下跌跌撞撞、脑中天旋地转,浑身上下连半点劲道都提不起来,冷汗也止不住地流着,每个人都虚弱的仿佛刚从河里捞上来一般,想尽快回营休息……

河东城墙之上,同样眼圈发黑的周长安,指着逐渐热闹起来的敌阵问道:

“贾老,依您之间,战机是否成熟了些?”

“唔……连熬两天两夜不说,又借着酒劲泄出了最后一点的火气,这伙秦兵只要一回营,应该立刻就会睡死过去,再没什么战斗力可言了;不过那两千黑骑可还是毫发未损,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秦军黑骑虽然装备精良、但人数着实不多,凭我二十万北燕军……”

还没等周长安自豪的拍着胸口说完,贾老六立刻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赞道:

“好,果然是周家的种,心肠可够歹毒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暂时没了……”

“周小四啊周小四,用人命生生上去填,这也算是个办法?就这缺德主意,傻子都知道,还用的着你想?让你的兵都备好了家伙,在城门后等着吧;什么时候敌营出了乱子,什么时候战机就成熟了!”

眼下的秦军主寨,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而那些身板壮硕的骑兵老爷们,也纷纷抻着懒腰、三五成群地走出了营帐。他们眼看着已经熬脱了相的先锋军同袍,个个都嘴角含笑,怜悯的眼神中、还略带一丝不屑。

用罢了一顿清清静静的早饭之后,这群大爷便直奔营北马场走去……

离着马场足有八丈远,他们便被一股浓郁的恶臭熏的连连作呕,只恨早饭吃得太多,顶的喉咙都传来了撕裂的痛感。尽管臭味实在太冲,但也能分辨出是他们最为熟悉的马粪味,只是浓度却有了跨越式的提高,直刺得人眼圈发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也夺眶而出,根本就张不开眼睛!

直到他们逐渐适应了恶劣的空气,又强行睁开双眼,私下张望寻找着自己心爱的战马之后,只见简易的篱栅之中,那一匹匹西域良马全部躺倒在地不说、四周更密布着一滩滩的稀马粪!

“四宝……四宝!”

黑骑队长牛昭,本就是个头号马痴,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便给自己心爱的战马起了个“四宝”的名字,足见对它的感情至深至诚。眼见自己的四弟“塌了架子”,他的心中顿感焦急如焚,再也顾不上恶臭扑鼻,飞快地奔了过去,过在地上便抱住了硕大的马头,仔细探查起了“四宝”的具体状况。

其余的骑士们,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爱马;毫无一碗,每一匹都是犹如四宝一样:身体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但呼吸已经开始紊乱,站是肯定站不起来了!

论及对于马匹的熟悉程度来说,秦军黑骑都不是外行人;仅凭周围那一滩滩耗不结团的湿马粪、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分明就是战马集体吃坏了肠胃,或是被人在黑豆饲料中混入大批巴豆!

黑骑号称是秦军之矛,无论人还是马,全都是周长风的心肝宝贝,金贵极了。平日里战马的喂养与清洁工作,根本就不需要骑士自己动手,一向都由民夫与辅兵代为打理。

养马,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粗活;往往大户人家雇佣一名出色的马夫,工钱起码也要与二管家持平。由于马的消化系统非常脆弱,又不像牛羊一样可以反刍,所以给马槽添料一天少则六次、多则十次;而粮食与草料、干料与鲜料的比例,随时都需要根据马匹的身体状况进行调整,一年四季也各不相同;不算鲜草与粮食,仅一匹马每年的干草消耗,大约就要在四千斤左右,根本不是小康人家能够负担的一笔巨大开销。

那些多年前还存在于南康江湖的“人牙”,有关于“广陵瘦马”这四个字,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解释:由于一匹好马的市价,绝对比一名色艺双绝的女子昂贵;所以当地的“典女”才会被冠以“瘦马”二字,暗示“瘦马”的市场行情,是随着马匹的价格而进行涨跌调整。

当然,这还只是普通马匹的价格;而秦军黑骑所选用的战马,清一色都是纯血的大食马;饮食与起居的精细程度,自然也要更上一层楼!

男儿郎有两宗宝,胯下宝马、掌中快刀。可这兵器再好、毕竟也是死物件;而马种再劣,那也是个活物!人都是感情动物,相处的时间一长,彼此再共同经历过数次浴血奋战,与胯下皮毛戴掌的畜生成为生死之交的事,在任何一家骑兵队中,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黑骑长牛昭急忙给塌了架子的四宝,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没有性命之忧以后;激荡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下来。他红着眼圈站起了身子,立刻抽出腰间雪亮的马刀,高声嚷道:

“弟兄们,走,咱找那群没心没肺的苦力算账去!”

苦命的辅兵队长白大头,眼看着一伙体格壮如铁塔的重甲骑兵,裹挟着仿佛肉眼可见的滔天怒火,直眉瞪眼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一时之间,白大头也想不来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黑骑军;只觉得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后仰去、一屁股就坐在了木料堆上……

“白大头!”

“牛牛牛牛……牛骑长……”

“昨天夜里,是什么人负责照料战马?”

“我……我不……我不知道啊……呜哇!你们都要冤死我了!这差事我可不干了……我回家养猪去了…你们这是要活吃人肉啊……我可没法活了……”

白大头终日紧绷的精神,终于被黑骑军给吓崩溃了!他就势躺在满是倒刺的毛木料上、疯狂地打滚撒泼!那一根根木刺,将他那张还带着淤血的胖脸扎了个鲜血淋漓、看着活像是一名患了失心疯的泼妇!

仅仅问了两句话,对方便开始撒泼打滚!这种猝不及防的结果,也将原本怒火中烧的牛昭吓了一跳!他转念再一想:对啊,昨天睡觉之前去过马圈,那时候战马可还是好端端的;而民夫和辅兵不负责值夜,所以战马晚上吃坏了肠胃、导致拉塌了架子,与人家白大头能有啥关系呢?

“好了好了大头!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有昨天去马场值夜的人;没有就说没有呗,挺大个老爷们你哭啥呢?……别嚎了别嚎了,我们不问了还不行吗?我们走了……那谁啊,记得给你们白头把脸上的木刺拔干净了,本来长得就够难看的了……”

多少有些心虚的牛昭、带上其他弟兄便直奔帐中走去;可还没走出二十步远,只听身后河东城方向、竟再次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鼓声……

“呸!这群没脸没皮的狗东西,老南瓜的帐还没跟他们算,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陷马坑早都填平了,他们凭什么跟咱黑骑叫阵?哼,不知死活!弟兄们,听某将令,披挂上马……啊对了,马……”

牛昭将一个“马”字,拉长了尾音,也始终没“马”出一个结果;万分尴尬之下,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草草收尾,随后便大踏步地走到了韦达的帅帐门前:

“黑骑长牛昭,求见韦将军!”

“……”

连喊三声,帐中却仍然无人应答;牛昭小心撩开帐帘,只见一身戎装、腰间佩刀的先锋大将军韦达、正跪伏在帅案前、打着微微的鼾声……

“韦帅……韦帅?醒醒!有敌袭!”

被牛昭一推之下、韦达的鼾声也骤然停止;随即他咂了咂嘴、连眼皮都没睁,嘴里含含糊糊地骂道:

“白大头你给我滚!老子宰了你的心都有……”

“韦帅……我是牛昭啊!黑骑牛昭!北燕军进攻了,现在都杀到营门口了!”

“看过某家的宣花大斧……哎?牛骑长?你怎么来了?吃了吗?”

“我吃什么吃啊!韦帅,我们也知道您征战辛劳,但有些事您还是得在意着点。昨天你们先锋营的弟兄值夜、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把我们黑骑战马全都喂坏了肚子,现在几千匹大食宝马、全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蹿稀”呢!我们的战马有多金贵,您也不是不知道……”

“等会等会……你让我缓缓脑子……打刚才你一进帐,说的是北燕军大举来袭,已经打到咱大门口了是吧?现在又说战马蹿稀、拉塌了架子。马怎么样咱一会再说,北燕军是谁在阵前顶着呢?”

“嘿,我不是看您睡的太死,想给您提提精神吗?北燕军也就敲了敲战鼓,也不是第一回了,管他去逑!再者说来,借他们一百个胆子,还敢光天化日的前来劫营不成?”

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叫一语成谶!自打白大头躺在木料上撒泼打滚吐口水开始,周长安就已经下达了出城劫营的军令;而这道鼓声一起,也正式宣告了北燕军的第一次全面反扑,已然拉开了序幕!

周长安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敌营寨前一片大乱,终于弄明白了贾老六的阴谋诡计:

敢情这“狼来了”的故事,也能倒着讲啊!

118.张殿臣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18张殿臣直到秦军辅兵队长白大头,看到那群身披天佑军制式战甲的大批敌军之后,才恍然想起去找那早已不知道被丢到哪去的铜锣;然而这次负责带队劫营的“北燕大将”,却不会留给他这个机会。

这位北燕将领乃是鲁东人氏,还有个正气凛然的名字,叫做张殿臣!

张殿臣出生于寻常的五口之家,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大姐下面有小妹,虽然算不上是富家少爷,但日子过也绝对不苦。老张家有良田五十亩,还经营着一座家传的豆腐坊,尽管工作忙碌了一些,却并不费力。老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可就那两头耕牛,一匹骡子与一匹驴,也帮他们省了好大的力气。

家中已然不缺吃穿,自张大姐出嫁邻村之后,张殿臣的爹娘便自然生出了培养儿子念书的心思。经过大女婿托人使银子,上下打点疏通关系之后,张殿臣还真从一个小地主家的傻儿子,成为了当地童蒙馆的新学员!

张殿臣本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做什么事都有一股钻劲,学什么也都能静得下心来;虽然他的天赋未必出类拔萃,但凭着过人的专注度与毅力,想要考个举人的身份根本不难;如果再碰对了考官的胃口、走上一步大运的话,高中进士也大有可能。

然而改变命运的方式,既没在书本上写着,土地里也种不出来。若是张老汉能够乐天知命、允许自家的二儿子做一个清闲之人,兴许也不会给自家招来灭门之祸。

张家灭门的过程一点都不血腥,只是有些冗长繁琐而已;给张殿臣开蒙的先生,是本县的一名老秀才,还算是颇有些读书人的风骨,为人亦是刚正不阿;可自张殿臣离开了启蒙恩师之后,在儒府书院遇见的每一位大儒师表,全都是杀人不见血光、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束脩是一笔银子;师傅师娘的寿日是一笔银子;哪位师长家中有个婚丧嫁娶、也是一笔银子;就连外地云游至此的所谓儒道同门,客串一堂课业,还是一笔银子。

银子这种小事,对于那些出自于名门望族的学子来说,根本都无需他们亲自过问,自有家人为其上下打点;可对于张家人来说、就只能多抗一天算一天了!没过多久,原本家境颇为殷实的张家,就彻底散尽了浮财;很快,豆腐坊、大牲口,五十亩良田,一整套大院,也尽数变卖一空;很快,又来了无数的“好心人”前来借银子;很快,驴打滚的厚帐,就压死了张家满门。

士族本身是没有任何产出的,所以儒府书院的一切花销,都是通过各种手段聚敛搜刮而来的。平心而论,为张殿臣介绍关系的大姐夫,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的坏心眼;可受他托付的所谓“熟人”,却全都是儒府书院散在鲁东各地的猎犬爪牙。从“好心”借银子的朋友,到事后追债的地痞无赖;从收地的买主、到牵牛拽驴的牲口贩子,无一不是这名“熟人”的同党;至于说书院先生许诺的“荐其入京赴试”,到也真的给张殿臣留出了一个名额……

按照鲁东路的生源名额情况计算,轮到他入京应试的那一科、大概要排在六十四年之后。

老张夫妇都是本分的乡下人,只觉已然辛苦种了十几年的庄稼,眼看着就到了收获的时机,即便是放血灌溉、那也得死命扛到丰收的那一天;天下为人父母者大多如此,每逢托那位开蒙的老秀才代笔家书,也历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当张殿臣莫名其妙被书院除名,遣返回乡之时,就只找到了一座塌了半边的破瓦寒窑而已。托人四下一打听他才知道、父母已经亡故、小妹也“远嫁”济水城‘’;至于说住在邻村的大姐一家,也早就被债主逼得远走他乡了……

当时的张殿臣满腹书生意气、仍笃信这天地之间自有公理留存,当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于是,他便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告状生涯。

当年他选择在本乡上告,递完了状纸离开县衙,在回家的半路上被一伙蒙面歹徒打断了两只胳膊;第二年他打算远赴西林府上告,可刚离开本县不到半天,就被一个“过路”的泼皮,踢断了三根肋骨;第三年他本打算要进京告御状,可临行前与启蒙恩师透露了这个想法,次日恩师便在家中“悬梁自尽”。

张殿臣不想告了,他也不再信什么天理昭彰、报应循环之类的事。恩师亡故的当天夜里,他便左手举火、右手执刀,先宰了巡夜的更夫之后,便在城中放起了数道大火,烧死了他认为取死有道之人。连夜逃出城后,他自此弃文从武、落草为寇!短短三年光景,便混成了鲁东路大小响马之中、颇具名望的年轻一辈。

可惜的是,响马当的再出色,也终究只是摆不上台面的匪盗而已。可儒府书院根深蒂固、势大滔天,上结京中权贵、下交土豪乡绅;这样一棵“千年参天古树”,就连北燕周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更何况张殿臣这个领着百十号人打家劫舍的响马头子呢?

他也本以为此生报仇无望,可没想到那盘踞西林城千百年的儒府书院,竟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一朝全盘覆灭;而且事后更没激起一丝波澜、平静的仿佛他们根本未曾存在过一样!

张家这笔时隔三十年的血海深仇,就这样被人家不声不响的报完了!愧领此等天恩、血性汉子张殿臣又会无动于衷?

响马土匪虽是绿林道,但也身在江湖之中。张殿臣托人多方打探之下,得到的所有确切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幽北沈归。

这也是他领受了楚墨令、甘于为周长安驾下驱使的根本原因!

响马外出做活,历来都是最怕提前走漏风声;如今他见对面这名大脑壳的秦军既不跑也不叫、反而是低头寻找起了什么东西,便立刻高声喝道:

“小子!”

白大头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口中答了一声“哎?”便只觉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金属光芒、身体也轻的仿佛一根羽毛、视线当中的景物迅速旋转,眼皮也就彻底睁不开了……

张殿臣一甩沾了几滴血珠的鬼头大刀、看都没看白大头的尸体一眼、朝着身后的天佑军一挥手:

“活的都交给我,你们就捋顺着营帐进去补刀,老子不想看见有秦军能自己从营帐里走出来!”

这次劫营、张殿臣带出来的天佑军并不在少数,哪怕他们刻意将脚步或动作放的再缓再轻,也难免会带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噪音;可秦军的将士们早已没了精神,别说帐外传来些许杂音、就算是一道闷雷在耳边猝然炸响,也未必能有人回过神来!

仗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取得一场大胜乃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对于前来报恩的张殿臣来说,却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他这次带来了手下最得力的班底——五十名鲁东顶尖响马,全都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兄弟!他们这一伙人没有在寨门处做任何停留,而是重新调整了作战方式之后,便领着余下的天佑军,直扑韦达的帅帐而去。

对于张殿臣来说:跑掉几个虾兵蟹将的话,倒是无关紧要;可至少秦军先锋大将韦达、与那两千名黑骑,可绝对不能放跑了一个!

冲入寨门转过几道弯去,只见一片显眼的空地之上,正站着不下两千名黑甲秦军。正所谓愁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会面之后,便不由分时的拔出了腰间马刀、向眼中的敌人袭杀而去!

论起单兵作战能力、协同作战的素质,秦军黑骑都要比北燕军更加强悍、至于那几十名老响马,就更不在话下了;然而打仗毕竟不是斗牌,纸面能力也终究只是一个参考数值而已。

无论是哪家诸侯的正规军,阵型演练都是最重要的一个科目,也是他们纵横沙场的本事;至于单打独斗方面的能力,一般都是用来强健体魄的一种方式而已,对战场发展并无太多裨益。

至于说骑兵何时才会着手训练巷战技巧呢?至少对于黑骑长牛昭来说,行伍至今还从未对其有所涉略,自然也就只能凭着想象力去四杀补齐;可同样身在混乱狭隘的小战场,对于响马出身的张殿臣等人来说,来去如风、各自为战;如今双方皆在敌营腹地浴血厮杀,也并未感觉到任何的陌生与不适。

此消彼长之下、若不是黑骑还能依仗铁甲之坚,早就在第一道人浪涌来之时,便已经化为了一滩滩碎肉、一块块残肢……

周围领兵的营队长、都是老响马出身;凭着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根本无需张殿臣出言指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帅帐外的主战场便已经完成了四面合围之势!

然而,被牛昭寄予厚望的先锋军们,却没有一个人冲出帐外……

这与勇气、警觉性、战斗意志全无关系;完全是这三日折腾下来,已经抽干了他们体内最后的一丝精力!

又过了半刻钟不到,帅帐周围只余下了身负铁甲的八百黑骑,眼中也迸发出了高昂死战不退之意。

巧妙的是,张殿臣也没有下令强攻,反而采取了类似围而不打的方式,静静消耗着对方最后的一丝抵抗力……

119.江湖人的狡猾

先锋军第六营第四队的大帐,位于寨中正北方向,乃是最外围的一道“防线”。可直到十几名杀气腾腾、浑身浴血的天佑军甲士、持刀冲入营帐之时,队长赵友德才被灌入帐中的冷风冻醒。

他眼看着这伙从天而降的敌军,进帐之后便一言不发、驾轻就熟扬起一柄柄满是鲜血的战刀,直奔尚在酣眠的弟兄们乱剁一气。仅仅几个呼吸过后,本就不算宽敞的营帐、便被浓郁的腥甜气彻底填满;而呆若木鸡的赵友德,也被脸上飞溅而来的温热血液,彻底唤回了魂来……

可还未等他决定出究竟是奋力死战、还是跪地求饶;便已经便被腾出手来的天佑军乱刃齐下、瞬间剁成了一滩肉酱。

秦军先锋大将韦达,此时正“躲”在帐中自怨自艾。他本是一个二十年的老行伍,更是秦地三大军之中的主力部队——冯翊军出身,单从这一点来说,韦达足称的起根红苗正四个字,乃是秦王周长风嫡系之中的嫡系,铁杆之中的铁杆。

不过,他却不是一个战功卓著的沙场骁将,更不具备一个合格先锋大将、所需要的目空一切、勇冠三军。哪怕是在冯翊军度过的近二十载岁月,他也担任着主管后勤辎重的总粮监,向来都以精打细算见长、为人也足够谨慎小心,至少在二十年的从业经历当中,还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深得秦王周长风之信任。

至少在近二十年以来,羸弱不堪的北燕军,先败于幽北、后败于漠北、更与那些战时提刀、平日贩货的南康民兵,打的是有来有回,堪称华禹大陆的头号软柿子,早已是人所共知。对手既然是不堪一击的北燕军,若非周长风的宠信,这个最容易立功受赏的先锋大将军,几时也绝轮不到韦达这个总粮监来担任。

周长风之所以会如此用人,除了因为韦达确有过人之处以外;更重要一个原因,则是他并不想彻底敲断天家周氏的脊梁!

秦王殿下也是周家人,还是皇长子的血脉,与天佑帝拜的也是同一个祖宗。也正是出于这层关系,他打算登基坐殿,根本无需走上改朝换代的艰难道路,大可以在获胜之后、要求天佑帝做足三请三辞的古礼,举行“禅位”仪式。

出于这个念头,他为这次出兵北伐选择的理由,乃是“不忍天子被两家奸相蒙蔽挟持”。所以秦军从上到下、才都是黑旗黑甲“古秦王制式”、高喊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口号“入京勤王”。

至于天佑帝为何会昭告天下、将秦军视为北燕国之叛逆呢?显而易见,这就是两名奸相蒙蔽圣听、把持朝纲的如山铁证!

至于说有朝一日、入京勤王的黑甲秦军,真的打进了燕京城、占领了紫金宫,并一举翦除蔡、王两党及其羽翼之后,他周长风又当如何自处?

这事儿其实一点都不难办!正所谓国无昏君则不出佞臣,既然你三皇子一脉的周元庆昏聩无能,那理应轮到皇长子系重掌乾坤!

所以此次秦军出兵北伐、先锋大将的人选,就不能落在只知一往无前、奋勇厮杀的匹夫身上!因为自称秦王的周长风,早已将北燕王朝的一草一木、一兵一民,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他想以一副圣主仁君的姿态廓清环宇,君临天下。

既然不能点一员悍勇匹夫为先锋大将、那么将做了二十年“精细活”的韦达摆在这个位置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至少他不会无端枉造杀孽、给自己脸上抹黑;也不会犯下贪功冒进的错误,在战术层面上来看,也可以规避风险。

不过正如周长风看错了盟友谛听一般、他也同样想错了韦达其人。可以说战局发展至此,主要就是因为总粮监出身的韦达,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稳妥的“倒班制度”。

他之所以将一万多的先锋军,全部安排值夜;主要目的就是想加快营盘的建设进度,顺带保护先行一步的粮草辎重。如此一来,防御能力自然犹如铁通一般稳固,足矣令二十万北燕军望而生畏;但先锋军的将士们却因为过重的负担,再加上贾老六那一坛子名为“火上浇油”的大补酒,耗干了最后一丝精神!

一万余名在各自帐中昏睡不醒的勇士,绝对要比一万多头会走会逃的猪,死的更快!

想二十年以来,韦达之所以愿意委身总粮监之位,就是为了得出空余的时间、用来刻苦钻研用兵之法;而他一直以来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得到一个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二十年不飞、飞必冲天;二十年不鸣,鸣必惊人!

也许是处于职业病的原因,韦达将营盘的建造速度、与粮草辎重的安全程度,视为取胜之本;自然就忽略了士兵身体与精神的极限,也忽略了人与死物之间的差别。

纸上谈兵二十载,终究抵不过亲自吞下一场大败;只可惜有所长进的韦达,只怕在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了;而那一万多名冯翊军的精锐老兵,也被自以为是的韦达,一朝葬送,死的窝囊极了。

耳听得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弱,韦达也终于苦笑着接受了这个结果。无论是对自己空耗二十载的光阴;还是对周长风与陈子陵二人的知遇之恩,他总得做出一个体面的最后交代。

枯坐帅帐的韦达,终于动了!他从抽出一柄匕首、挥手割去头顶发髻、又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先锋大将的金印之下;随即他又将狮头盔从架上取下,轻轻吹走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其端端正正地罩在了金印之上……

薄薄一层帐帘被人掀开、以发覆面、身披暗红色将军甲的韦达,终于迈出了最后一道屏障,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之上!

帐外景色映入眼帘,除去八百名身披铁甲的“黑骑步兵”之外,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北燕军服、再无半片黑布。韦达扯出一抹苦笑、走到了黑骑长牛昭身边低声说道:

“待开战之后,你等黑骑身披甲胄、可迅速向西突围而去;战马军械丢了可以再置、可你们这群精锐骑兵、却需要十年的光景整训。放眼大局来看、我韦达可逞匹夫之勇、死战不退;你们不行!”

说到这里,他一拍牛昭的肩甲、未等回应便迈步上前高喊:

“敌将何在?阵前搭话!”

弃文从武的张殿臣、扛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从分开两侧的夹道当中走了出来:

“老子跟你没话可说,要打你就上来厮杀,不打就跪地投降!”

“如果您当众许诺、可以放我这八百弟兄一条生路,那韦某人也愿意“自献首级”。”

“把我当傻子骗呢?这可是八百名黑骑军啊!恐怕就只有陈子陵的脑袋勉强够换吧!弟兄们,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瞅准了那些身穿黑甲的秦兵,他们每个人的脑袋、可值一百两银子呢!而且那一身黑色的铁甲,也价格不菲;谁抓到的人、盔甲就归谁处置!”

听着张殿成喊出百两赏银,周围的北燕军卒全都吃了一惊

“当家的,一个脑袋一百两,这八百多人算下来足有……额……可是一大笔银子呀,您拿的出来吗?”

“这位将爷,您老人家说的话能算数吗?是不是听者有份啊?”

“小卒子都一百两了,那披头散发的将军,还不得值个一千两啊?”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而被团团围困的八百余精锐黑骑,竟被手下败将的北燕军视为无物,仿佛成了牲口贩子养在圈里的牛马,任人指指点点,询问身价;更有好多的人,竟然已经打听起了这种造型古朴、质地精良的黑色铁甲,市面上到底价值几何……

而张殿臣则拍手压住了喧哗声,无视面色铁青的敌军,拍着胸脯向大家作保:

“大伙听清楚了啊!刚才我说的话绝对算数!不管是河东守军也好、天佑军也罢、一律听者有份!要是八万两银子太多,你们觉得我张典臣不配开这个口、不是还有四皇子兜底吗?不怕没银子分!”

此话一出口,人群中再次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讨论声;有的人在算老家的房价地价、有的人在算自家捅出的外债窟窿;还有的人在算爹娘兄妹的汤药费、也人还在打听回乡娶上一房媳妇,到底准备多少银子才够用……

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伙装备精良、武艺出众的黑骑军,已经成为了会走会动的一锭锭银子,也成了他们迈向富贵生活的阶梯!然而那一道道热切中带着贪婪的目光,却将失去了战马的黑骑军士,与“光杆老将”韦达彻底惹怒了!

且不说两军之间存在的敌对关系,单说一套黑骑士卒甲胄,仅造价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两白银!合着自己这颗脑袋不但一文不值、还给战甲拖了二十两银子的后腿!

逐渐失去理智的牛昭,也彻底放弃了率军突围的念头、擎起战刀便直奔“不识货”的张殿臣杀去!

“都数清楚了啊,敌人总共也就七八百,谁抢着可就是谁的!水漫了,合字的扯滑(敌人杀上来了,江湖同道赶紧退开)!”

早已急不可耐的北燕兵,“呼啦”一声向前战圈正中涌去;可那些听懂了“春典”的鲁东响马,却默默向人群外围撤去……

120.造星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20造星从感情的层面来说,黑骑长牛昭身先士卒、不畏生死,的确是将八百黑骑拧成了一股绳,与潮水般涌来的北燕军展开了殊死一战;可从战术层面来看,由于他身先士卒的英勇壮举,也导致己方结成的圆阵瞬间分崩离析。

失去了彼此互为项背的阵型依托,尽管他们的盔甲与兵刃、个武艺与身体素质,都远超北燕军不知几何;可兵力差距实在太大,又身陷层层包围之中,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再加上甲胄附带强大的防护能力,自然也伴生了极高体力负荷的致命缺陷……

再孱弱的浪花反复拍打岸边,终会有冲溃堤坝之日……

由秦军先锋大将韦达、与八百名黑骑军共同上演的这场困兽之斗,终于还是落下了帷幕;直到韦达胸口中刀、背靠帅帐、咽下了了最后一口气之时,他们已然拼掉了不少于三千名北燕军!若不是黑骑被人浪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若不是韦达被多处外伤、耗干了体内最后一滴鲜血,这个数字一定还会成倍增加……

贾老六与周长安,也站在城楼上看完了这场不算漫长的歼灭战。次日清晨,一道捷报由河东城发出,飞马驿卒途径各地村县州府、皆会高声呼喊“河东大捷、歼敌数万、斩将两人”之类的话;北燕民心安定、天佑帝君威大盛。

至于河东城的具体战况,坊间传言是这样说的:兹有鲁东义士张殿臣,率数十名同乡武林高手、驰援河东战场。张义士率孤军深入敌后,一举歼灭秦军万余士卒、俘缴溃兵与辎重无计其数;更在后续援军的帮助之下,于敌阵腹地围杀敌军王牌重骑多达两千有余,连同主将韦达、黑骑长牛昭二贼,一并斩于阵前。此一战,河东城内的北燕军出兵八千有余、战后死伤过半;而张殿臣及数十名民间侠士、竟连一道伤疤都没有留下!

一时之间,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经北燕百姓的口口相传,演绎出了无数不同的版本;可故事当中的破绽实在太大,有心之人一眼便能识破其中真伪;即便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草莽武夫、也大多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

仅仅五十余民兵团练、便杀敌过万、更剿灭了两千余重甲骑兵?难道那个张殿臣、找来了五十名岳海山助阵不成?

今时今日的北燕王朝,实在太需要一场大捷了!至于这场大捷之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水份,对于天佑帝本人、以及两位架空皇权、窜政乱国的“奸相”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

御书房中,天佑帝看完了周长安亲笔写就的战情奏报、挥手递给了对面的两位丞相:

“呵,竟敢跟朕玩这套把戏!什么民间义士、什么鲁东张殿臣,这小子分明是怕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会给自己招来祸事罢了!不过就是一块烂木头罢了、仅小胜一场、竟然担心有风来催了!哈哈……”

王放草草扫过了一眼奏报,又在脑内模拟了一阵之后,这才摇头晃脑地说道:

“老臣倒是有不同的想法。只从结果来看,此一战中,敌军的先锋大将韦达、之输在了实战经验有些匮乏罢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老臣对韦达与安平王双方、都算有所了解;而这次我方能够获胜、天命运势足占八成!”

王放一改往日粗放豪迈的性格,反而把话说得略有些含蓄,但意思却十分清楚了:周长安的能耐与斤两,自己这个当师傅的还能不知道?仅凭他一人、还不足矣与韦达相提并论;所以,周长安身边、或者说是河东城前线,一定另有高人!

右丞相蔡熹一生从未掌军,所以对于兵家之事、也仅能做到纸上谈兵的地步,算不上是什么行家里手;可他紧皱着眉头、默默比照了两种说法之后、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发人深省的话:

“臣有一席罔言,还请陛下先恕过不敬之罪。安平王为人谨慎谦恭、做事条理分明、既不贪功、亦不惜身、再考虑到他身怀天家血脉,便更加难能可贵。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位首领,赤乌才能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导致了安平王的眼界略显狭窄、心胸过于“细腻”,常会在小道上过分追求精细,在把控全局方面却略有不足。就此次河东城大捷而言,我与王左丞的意见一样,这绝不是安平王惯用的行事风格!对了王炮仗,你是安平王殿下的启蒙恩施、郑益之又是你的大弟子,难不成是益之的借花献佛之举?”

王放闻言哈哈大笑,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道:

“我说蔡驴子啊,你以为太子殿下被你塑造成了自己的模样,郑谦也定然与老夫如出一辙?我看你怕是忘了一点,益之那孩子虽是我的弟子,但我等皆是儒林学派出身:无论是德行还是课业,全任由门徒自生自长,师长根本不会为其规划道路!”

王放接住蔡熹递过来的刀柄、反捅对方一刀之后,随即呷了一口浓茶,敲着桌面说起了正事:

“论及用兵之法,正、邪、奇、诡乃是四条大道,彼此不分上下高低,皆由用兵之人的能力而决出胜负。你蔡驴子生了个好儿子,贵府的大公子蔡宁,的确生来便是将帅之才;可惜啊可惜,他在你们儒府学派的误人子弟之下,学成了一个榆木脑袋!现在的他正、奇有余,而邪、诡不足,注定无法为成为千古名将。至于说我那大弟子益之嘛……我就只有八个字的评语:大胆妄为、心沉似海!如果当初河东城做主之人,真是益之的话;那么以他那副贪婪至极的好胃口、肯定扛不过第二夜的巨大诱惑!”

周元庆听到此处,急忙插话问道:

“那依牧北公之见,河东城之胜,首功究竟归于何人?”

王放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说句实在话,直到现在老臣也一样糊涂,韦达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不过安平王的意思,倒是已经很明白了;他想要把这笔天大的战功,记在这个“鲁东张殿臣”的头上!无论他的用意如何,我等自当鼎力支持便是!”

接下来,三位北燕柱石便开始讨论起如何为张殿臣封赏造势;而当天夜里,扛着鬼头大刀的张殿臣、应邀来到了河东城外的简易马场。

早在火焚秦军遗营之前,那两千余匹吃坏了肠胃的大食战马,便被那些投降的秦军辅兵、赶回了河东城中。此时此刻,马场外围了一大群人,个个都在抻长了脖子向马场方向望去。

只见马场当中的秦军俘虏,每个人都举着一个小竹管,依次朝着马嘴当中吹送丸药!也不知道这丸药到底有什么功效,每一匹卧槽的战马在服药过后,还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经打着响鼻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直奔食槽而去。

一见药丸惯用,所有的天佑军都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对着那一匹匹重新焕发生机的宝马,指指点点地分起赃来。只见人群当中的贼祖宗贾老六,拍了拍手压住了喧哗,随即对着人群大喝一声:

“殿臣那小子来了没?”

“贾老祖,我在这呢!”

“快来快来,老祖给你介绍一位读书人!”

“呸!老子这辈子就恨读书人!看见咱这柄鬼头大刀了吗?专砍读书人的脑袋!贾老祖,你要是非给我们俩引荐一番,可提前给你的朋友请一个好鞋匠!”

为什么要请鞋匠呢?皆因为按照北燕的规矩:下葬之前,总得留个全尸才算入土为安;而有的鞋匠,就是专门替“砍头鬼”缝脑袋的!

贾老六回头看了看满面尴尬之色的军师郑谦,耸了耸肩膀;而郑军师也踌躇了半晌,这才赶开口回话:

“张义士,儒林学派也砍吗?”

“儒林学派啊,看在贾老祖的面子上,断一条腿吧…慢着!齐元公和你是什么关系?”

“论及师门辈份,齐元公乃是家师牧北公的师兄,也是在下的亲师伯!”

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张殿臣将手中大刀向后一递,甩开大步冲入人群、直奔着贾老六身边的文士而去:

“哈哈哈哈,兄台既然是齐元公的亲师侄,那咱们也不是外人了!说吧,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张殿臣的?”

“唔,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想点出一支劲旅、换上那些黑骑军的行头,给遭逢大败北燕中军、补上一招回马枪!根据郑某人的猜测,对方刚遭重创,眼下士气定然低迷;再加上黑骑军乃是叛军的王牌精锐,他们正望眼欲穿的期盼着,能有残部凭借战马坚甲之利、杀出我军重围;如果能凭借此计,取走陈子陵的项上人头,那是为再好不过;如果斩首行动失败的话,也多少能引出一伙出营追敌的黑骑军;我等正好提前在半路设下埋伏,定叫对方有来无回!”

张殿臣听完对方的计策仰天大笑三声、随后双手抱拳,扔下这么一句话来:

“行,这法子好!我同意了,就这么办吧。那你们先忙着,我就回营睡觉去了…”

121.断章取义

张殿臣是个文人底子,多年响马生涯历练下来,早就熬成了精。既然他能在儒府学派的老巢生存至今,又怎会听不出此一计中隐藏着何等凶险呢?的确,此计无论成败,都可以再次给予秦军一记重创;甚至还有孤身入敌营、擒杀敌军主帅、进而扬名天下的可能性!而他张殿臣也定可借此一战,在华禹大陆声名鹊起,成为乱世之中一颗璀璨的将星!在北燕乱局平定之后,登台拜帅、成为一方诸侯,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这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巨灵侯究竟是怎么死的,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他张殿臣还能不知其中因由吗?若只是带着几十个老兄弟、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对于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事;可人家那中军大帐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武林高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再者说来,自己带着五十骑从鲁东赶赴三晋河东城,乃是由于接到了百年未曾出世的楚墨令,又自认欠了沈归一个天大的人情未还;根本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走这一步华盖运而来!换句话说,张殿臣本就被儒府书院的肮脏恶心透了,根本就不想参与庙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他张家被儒府书院之后,走投无路之下,是江湖人收留了他、更是江湖饭养活了他;他也早就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必非要搅合在官场之中,摸上一手的脏呢?

所以,这个流芳百世、功盖千秋的好机会,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张殿臣还想多活些日子、再娶上一房压寨夫人,给他老张家开枝散叶呢!

然而他才一转身、贾老六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胳膊,意味深长的盯着他不言不语;而郑谦也谄笑着凑上前来、恬不知耻的拍着他的肩膀、极力鼓吹此计的若干好处:

“贤兄听完之后再走不迟!此时此刻,张兄剿灭韦、牛二贼将的英勇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北燕王朝;上至紫金宫中的陛下与二位贤相、下至北燕各路军民百姓,皆视张兄为北燕柱石、将星转世!即便张兄厌弃名利禄、但为黎民百姓着想,此时也应勇于承担重任,再次予敌军重创;令其只知向北而拜、再不敢直视我军锋芒!当然,我郑某人可以作保,只待天下重归承平之时,进可封侯拜将,退一步,可为闲云野鹤,一切皆听凭贤兄自决,断不敢有人勉强兄长!”

张殿臣本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自然也不会被区区几句“家国大义”,便唬的头晕脑胀;他刚刚挣脱了郑谦的搀扶、打算继续回绝对方,却反而被贾老六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殿臣,这里面可还有小少爷的人情在呢,要不然你再想想……”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立刻把他所有的言语都打回了肚子里,只能点头应允下来。可直到张殿臣身披黑甲、领着几十名“黑骑溃兵”向西逃窜之时,心中仍然是惴惴不安。

他所担心的,就只有一件事:贾老六此人,的确是江湖上颇具名望的大字辈,但他本人却并非武道高手,又如何能拍着胸脯、定保得自己有去有回呢?

贾老六虽是一名荣休多年的老贼,可自打他年轻之时,便以“言出必行、行而必果”闻名于江湖。他与有着“二指探日月,一掌飞金钱”之称的贼祖宗楚植、乃是同门师兄弟,皆是出自于“义盗门”的顶尖飞贼!

也正是因为出身过高的缘故,所以才会空着这一双“捉财妙手”不用,年过七旬之身、却仍然过的穷困潦倒。

贼与贼不同,义盜门的江湖地位与名门正派无异,皆因为门规森严、择徒谨慎;义盗只劫取不义之财,一应贼赃,除去个人的吃喝用度以外,必需全部赈济黎民苍生;死前除了一身穿戴、一卷草席之外,不能留下一文浮财,方不辱没“义盗”二字!

按理来说,有这样一名老牌义盗作保,张殿臣理应“安心上路”;不过他是江湖人出身不假,对乐善好施、游戏人间的贾老六,也是一百个放心;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毫无理由的感到不安与惶恐。也正是这种毫无理由的危机感,使在他与鲁东路官匪两道多年周旋当中,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河东城方向的激战才刚刚开始,远在百里之外的秦军大帐,便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前方的探子不断传回实时飞报,陈子陵与汪宜的脸色也变得愈加凝重;可反观坐在帐下的诸位武林名宿,脸色却并无半点忧虑;尤其是面色黑中透红、正在与关北斗“咬耳朵”黑狗,神色还略显兴奋,纯粹是看出殡的不怕事大!

“咳!堂下诸位英雄豪杰,今日韦、牛二位将军之殇,皆因陈某人决策失误所致,与阵亡将士无干。额……且不知谛听二位贤兄,对陈某此败有何指教呢?帐下皆是自家人,有何话讲,也应当面直言才是!”

黑狗这一辈子只对关北斗一人服气、就连宋行舟这个谛听大老板,都很少见他的好脸色;如今一听陈子陵话中带刺,他立刻阴阳怪气的顶回了一句:

“此一战胜也好败也罢,都是你们秦军自家事,与黑爷何干?我们哥俩说我们的,你说你的,咱谁也碍不着谁!你啊,纯粹是对着媳妇叫大嫂子,没话浪荡话!”

帐下除了掌门就是护法,但也都是江湖草莽出身;除了几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出家人、与几位堂客之外,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也给陈子陵这个侍卫出身的秦军主帅,闹出了一个大红脸来!

“咳咳……无量天尊……”

关北斗面带不悦的口念道号、一荡手中拂尘,打在帐中逐渐凝滞的空气中、抽出了一道闷响;方才还满面戏谑挑衅之色黑狗,闻声立刻正襟危坐低头不语、嘴角却仍止不住地向上抽搐着……

“依贫道愚见,方才陈帅之言,倒也有失公允。此败主责当然不在先锋将士身上;可亦与陈帅、汪先生二人无干。贫道认为,今日之失,实乃非战之罪、皆因天道所至……”

陈子陵本以为关北斗开口是为了训斥黑狗,顺带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没想到他前半句还算是人话,后面却开始质疑起了天命所归何人!他越听越觉得生气,顾不上先让对方讲完,右手立刻拍打帅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关道爷,本帅必须提醒您一句:您本是北燕国师不假、但现在却是秦王亲口敕封的大军师,与秦地军民百姓乃是休戚相关、共荣共辱!如你认为天道不助秦人、又为何将己身也交托于与秦王殿下?”

关北斗的风寒才刚刚有所好转,此时还有些许病根未除、只能连连摆手否认;待咳喘稍微之后,才开口做答:

“咳……华禹大陆的皇气,的确已随龙脉移位;关于这一点,贫道早与秦王有过交代;然天命虽不可违、却可因势利导;至于关某助秦而不助燕,也皆因为天道在燕、然天命却不归燕王元庆。陈将军且暂缓雷霆之怒,且听山人慢慢为诸位道来……”

也不知关北斗是不是烧坏了脑袋,竟然一改往日里故弄玄虚的模样,开始给帐下众人讲解起了始末原由。虽然他口中所言玄俗参半,大部分的人都听了一个云里雾里;然而黑狗不但听了个清清楚楚、心底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听自家三哥这副口吻,怎么像是在交代身后事呢!

原来关北斗之所以会唆使秦王、去网罗天下武林人士前来参与叛乱,正如同他方才所言一般:天道在燕、而天命却不在周元庆身上!

位于长安城龙脉的九爪真龙、已然离穴归天而却;而北燕紫金宫下开辟的那道“新龙脉”、本又是一条恶龙所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华禹大陆才会兵祸不休、战火不熄;而关北斗身为方外之人,之所以会鼠首两端,先从燕、后叛燕,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至于关北斗放着好好的玄岳道宫不住、反而入世修行,更不是世人所想那般不堪。

关北斗的恩师木莲真人,乃是玄岳道宫的第二位天灵脉者。在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还将他的地灵脉,赐给了幼年关北斗。当然,在玄门教义当中,地灵脉被称为“道心”;而木莲真人赐给关北斗的“道心”,名曰“无为”。

不过也正如江湖传闻一般,木莲真人在兵解飞升之前,的确当众留下遗命:不许关北斗接任掌教之位。不过,这句话并不完全;因为木莲真人留下的遗命,乃是“在关北斗彻底参悟道心之前,不许其继任掌教之位”。

断章取义、谬之千里。

如此一来,关北斗为何而嫉妒怨恨?又何必要离开玄岳道宫、去当什么北燕国师呢?其实,他之所以入世修行,就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想为华禹大陆寻找一位英明的君主,从而彻底结束绵延不休的混乱世道。

且不说关北斗有没有自视过高,若只从出发点来看,实在是足够光辉、绝对正义,足矣令天下人万分钦佩了!只不过他这一番悲天悯人的苦心、好像与他先师的期望与教导、完全背道而驰!

因为木莲真人送他的道心,名曰无为;换成市井俗话来说,那就是“老实待着”的意思!

122.同路不同道

既然关北斗把自己摆在了“替天行道”的位置上,要为华禹大陆选择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那么必然就要从现有的人选之中,进行首轮甄别考核。

无论从哪方面看,北燕王朝的天佑帝周元庆,无疑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位。关北斗之所以会寄身于北燕钦天司多年,就是为了近距离考察其人其性、其心其智罢了。

然而经过多年相处,他发现周元庆虽有帝王气运加身、但多年来却不思锐意进取、只知玩弄帝王心术,竟被两位丞相的私斗党政,绊住锐意进取的脚步多年,也连累了整个北燕王朝每况愈下,吏治昏聩腐朽、军队庸弱无能,百姓民不聊生,更失了华江以南的膏腴之地;尤其在近几年间,华禹大陆群魔四起,江南有蛟龙闹海、漠北有狼族环伺、西疆有妖僧袭扰、东海有异族乱华;更有幽北大萨满李玄鱼,竟以自身性命精血为引、祈来妖星沈归转世;此子妖气愈发浓郁、近日已呈乾坤倒转、山河俱碎之相……

而北燕统一华禹的路、仍然还是遥遥无期;这个被关北斗认定可以开辟大一统时代的王朝还未兴起、便已呈大厦将倾之兆,实乃千古未见之凶!

周元庆其人雄才伟略、更有天道气运加身、然而却选择自甘堕落、最终也招至了人神共弃的结果;虽关北斗身为北燕国师、除了扼腕叹息之外,也无力改变天道运转的轨迹。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关北斗将其半生心血、全部投注于北燕王朝的身上;至今燕帝元庆阳寿已不足十载,再无一统华禹之力,他此时不走、又更待何时?

从这个角度来看,关北斗此时才背弃救主、倒反北燕,也算的上仁至义尽了。

出于他的判断,此时的华禹大陆群雄四起、妖魔乱世,光是额头生蛟、肋下见翅的蛟龙,已然诞生了无数条,却始终未有九爪金龙降世的迹象,显然是轮到了“大洗牌”的时刻。不过似今日这般群龙无首、妖魔横行的混乱之局,在岁月长河之中、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过许多次。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等“蛟龙们”拼出最后的赢家、此人便自会褪蛟化龙,乘风而起、光照华禹大陆、福佑江山万民了!

根据关北斗推衍天相得出的结果来看:如果任天道自行运转的话,华禹大陆重归大一统的时机,最快也要在一个甲子之后才会降临;那么也就是说,华禹大陆的黎民百姓,起码还要忍受六十年的战火洗礼,才有可能盼到休养生息的太平盛世!

六十年的群雄割据,祖孙三代的浴血哀嚎,这个机会的代价也实在过于惨痛了!

既然百姓不能再等,那关北斗就只能人为制造出一个乱世之主,盼此人能够结束群魔乱舞的晦暗世道!而三秦之主周长风,便是当任不让的首选人物。

在玄门堪舆术的理念之中,真龙本是天界神兽,是通过支撑着天界与人界的天柱走廊——“不周山”,才会降临俗世凡间的。所以人界风水龙脉的祖穴,便起于西域的不周山、主要作用便是温养人界气运,孕育天地万物。

而华禹大陆的习武之人、也有不少妄图通过征服不周山的方式、或印证自己的修为程度、或祈求褪去肉体凡胎的桎梏、跻身天灵脉者的行列;然而时至今日,仍不见一人能够得以回还。

世人皆知,无山水之局,则不成龙脉。华禹大陆的龙脉、乃是一条中龙,而秦岭便是龙脉本体、也就是龙身;而龙血便是水源,主动脉便是分割华禹南北的淮水;而龙头部分,便是处于山水环抱之中的古都长安城了。

可惜的是,自打前朝陷入内乱之后,长安城的八水环抱之势,便被连年的战火破开格局;自龙脉灵气耗尽之日、大燕王朝也彻底宣告解体。

而燕京城的“新龙脉”有山无水,本格镇物更是一条沙漠恶龙所化;而河流既是龙脉的血液,那么燕京的“沙之海”、又如何能比得上真正的河流呢?所以北燕王朝仅立国百年,吏治风气与社会阶级、已然彻底僵化,不见一丝活力。

不过这龙脉山水、格局气运,终究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物;而所谓的龙脉阵势——八臂哪吒城,也只是死物而已。一条龙脉究竟是否能翱翔于九天,主要取决于风水局的“主镇物”,也就是气运加身的那位真龙天子。

根据关北斗说法看来:秦龙有形而无神、燕龙有神而无形。也就是说他认为秦主周长风,空有真龙血脉、可惜却无气运加身,这辈子就没有登基坐殿的命!不过这个问题对于关北斗来说,倒也不算棘手;毕竟他身怀堪舆术数的一条地灵脉,通晓截气易运之术,就犹如林思忧的“回春手”一样匪夷所思。他只需截取周元庆身上的气运、“嫁接”到与他同宗同祖、同血同源的周长风身上;再以周长风为载体,引燕京城下那条沙漠恶龙西渡秦地、置于“八水抱长安”的真龙枯穴之中温养锤炼;待彻底化去凶煞苦厄之气以后,至少也可迎来数百年的太平盛世。

如此看来,关北斗的全盘计划,本心足够高尚悲悯、胸怀气魄也堪称傲视古今;然而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却令正常人实在难以接受。至少西疆的大金童佛、与南泉禅宗的宗净法师听完之后,都是一脸“你到底在说啥”的尴尬神情;至于那些没有玄学理论根基的江湖武林人士,就更是听的如坠云雾深处,完全不明其所云。

这些“粗坯”互相对了对眼神、又看着悲天悯人之中、夹杂着洞明世事味道的关北斗,总觉得他随时会拿出一道符篆、或是一柄桃木剑“相赠”,然后再狠宰自己一刀……

“关道爷,尊驾仙名久闻于江湖,我川蜀青衣派上下皆万分钦佩,亦深信不疑;只是尊驾的堪舆推衍术数、实在过于玄妙虚无;而帐中诸位、包括愚妇在内、又大多都是胸无点墨的江湖草寇,实在不能理解天道之广袤、堪舆之玄妙。依愚妇之浅见、索性您就直说了罢!我等经此一败之后,又该做些什么、方不违天地之大道?”

如今开口说话之人,正是川蜀青衣派的掌门人陆蕊娘。单凭她的遣词酌句之中也能看得出来:陆掌门自称愚妇,显然是过于自谦了!。

至于她与西岳太华的须臾剑叟徐天川之间,的确颇有一段绯色往事,更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对其二人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不过两位当事人,对待这份孽缘的态度倒是相去甚远:已然死在沈归剑下的徐天川,每每提及此事,不但态度诚实洒脱、往往还会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来;而陆蕊娘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身为青衣剑派的掌门,所以平日倒是无人敢在她面前,嚼这种烂舌头的小道消息。

青衣剑派乃是女派,上到掌门人、下至附近村县的帮工,清一色都是女眷。这样一个红粉剑派,自然也少不了要引来狂蜂浪蝶、脂粉大盗之类的下三滥;若是没有过硬身手顶门立户,青衣派的牌匾、早就湮灭在江湖之中了!

单以陆蕊娘那一手“青衣渡凌云”来说,可绝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至少凌云剑派的掌门人,已经用血的代价证明过这一点。否则以徐天川之能,为何致死也没能抱得美人归呢?还是打不过这个狠婆娘而已!

关北斗听闻江湖女侠之首——陆蕊娘开口问计,立刻手捻银髯、先吟了一声道号:

“无量天尊!既陆道友快人快语,贫道也就直言相禀了。正如山人先前之言、今日秦军先锋一朝覆没,实乃天道所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所以根据贫道猜想、今夜北燕军还会前来劫营……”

说到这里,关北斗紧闭双目、双手迅速掐算、口中自言自语;片刻之后,他的双目猛然睁开、扭头向帅案后的陈子陵、射出了两道骇人的光芒!

“大事不妙!据山人推测,今夜天象应呈乌云盖月之势、只怕今夜前来劫营之人,必然经过了乔装改扮、企图瞒天过海!而星河也是黯淡无光、亦是被乌云遮盖所致;这预示着秦军将士互不相熟;而提前布防的明暗哨探、也很容易会被乔装改扮过后的敌军、蒙蔽双眼……”

关北斗刚说到这里,立刻被帐外传来的一阵人吼马厮所打断;紧接着,有一位浑身浴血、断去左臂的亲卫、未经请示便闯入帐中:

“禀陈帅,兹有小股北燕军、扮做我军黑骑将士、借口刚刚突围而归、进入了中军大营之中!如今他们已然扬刀立马、正直扑您的帅帐袭来!由于帅帐腹地皆是辅兵、只有我等亲卫营弟兄、尚在帐前死命抵挡敌袭;然而黑骑甲胄固若金汤、我等短时间内无法伤及分毫!还请诸位即刻撤出帅帐向西突围,暂避敌军锋芒;此时传令兵已然悄悄摸出主营、我军黑骑转瞬即至,必可将贼子尽数当场绞杀!”

断臂亲卫的这一番话才刚说出口,凡帐中之人,皆以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盯着关北斗!

123.好汉不吃眼前亏

关北斗身为顶尖神棍,对于行骗的节奏早已掌握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口不言;至于负责谛听情报运转的黑狗,闻言则低头撇了撇嘴,忍不住扯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容。

关北斗说真话的时候,从来都没人愿意相信;可如今他借着自己给的情报伪装成“先知”、却立刻博得了数道崇敬虔诚的目光!怪不得江湖上金门的相士,总把“腥加尖,赛神仙”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呢!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那位刚刚完成使命的断臂亲卫、紧咬着牙关倒在了地上、随即又强迫自己跪正了身体,固执地等待着主帅的决断;而陈子陵望着这名脸色惨白、身负重伤的亲卫,几次开口想要拒绝,却被对方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封住了嘴。关北斗见亲卫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也没心思继续装神弄鬼,而是朝着黑狗抬了抬下颌,对方便一言不发地上前为其截脉止血。

陆蕊娘对于血腥味并不陌生,却仍以袖掩面,语气却十分淡然地说道:

“呵,北燕人的心肠果真歹毒至极,可惜“那一对儿招子”却不太亮堂!难不成他们以为凭着几匹老马、几身“铁疙瘩”,就能把咱这中军大帐给挑翻了不成?如今许荣桓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把这事儿给忘的一干二净了?嗨,我也是瞎操心!陈帅麾下可都是虎狼之师,这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咱们这些粗人哪有用武之地呢?关道爷啊,我看您也不要枉做小人了!陈帅自有成竹在胸,此乃诈败佯输之计,根本就无需我等插手!”

陈子陵被陆蕊娘噎了嗓子,神色几经更变。他本有心自立自强、可略微衡量了一下黑骑军的回援速度、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了一军主帅的可笑自尊。

“帐中诸位高贤、皆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似陈某这般凡夫俗子、不过区区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眼下敌军携大胜之势前来劫营、兵锋正盛,中军主寨已危如累卵。所以陈某人恳请诸位,至少在黑骑援军回援之前,劳烦诸位高手将来犯外之敌拒于帐外,且不知陆掌门意下如何?”

陆蕊娘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眼中立刻闪烁出嗜血的光芒:

“陈帅这一番话可是有些见外!如果您能做主、将青衣派方圆百里土地、许给鄙派作为“福田”的话;那么这一小股来犯之敌的首级,就权当是我青衣派的回礼好了!”

市面上有句话,叫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但眼下正处于“买方市场”的陈子陵,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如今他听完对方的开价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应允下来。虽然面上无喜无悲、但藏在帅案之下的拳头却紧紧握紧、指缝中也有点点血红渗出:

“好…好…那就有劳陆女侠了……”

陆蕊娘露出一抹“果不其然”的微笑、随即一把抄起桌边长剑,撩帘迈步出帐;而关北斗望着脸色铁青的陈子陵,竟微笑着开口劝解起来:

“陈帅无需感到羞愧忿恨,关某相助秦王的方式,便体现在此时此刻!归根结底,凡人修习武艺的根本原因,皆是想要突破肉体极限,与天道桎梏相争相抗;眼下敌我两军之争、看似是为了争夺一张龙椅、实则乃是秦地欲取燕地气运、用于补益温养己身;而这些与天道抗争的习武之人,便是三秦子弟的最佳助力!欲将取之、必先予之道理,贫道也无需赘言;想这普天之下、良田沃野又何止百里千里;陈帅乃是将星下凡、注定要成为大秦柱石,又岂可被区区百里封地而蒙蔽了双眼?陈帅,你的志向应该在九天之上、何必拘泥于地上的一缕尘埃呢?”

关北斗的劝慰之言,却被陈子陵听出了别样的滋味。

秦地民风彪悍、生活富庶不假,但毕竟也是一隅之地,又如何能与家底殷实的北燕王朝争夺天下呢?北燕王朝治下子民无数、而那些被掩埋在沙土之中的辅国良才,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今随便蹦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殿臣,翻手便覆灭了秦军先锋营;眼下更胆大妄为的派出几十名死士,想给自己喂一招“黑虎掏心、直捣黄龙”来尝一尝滋味……

一个张殿臣已然如此棘手、谁知日后又会不会蹦出来一位“李殿臣、王殿臣”呢?

陈子陵虽不是什么绝世名将,但也胸怀兵法韬略、堪称文武双全之俊才。他清楚的知道,同样一批兵卒,在不同将领的指挥之下,能够展现出的战斗力也不可同日而语!将乃一军之骨、帅乃一军之魂;秦地兵卒固然悍勇无双、但论及将帅之才的储备池,却早已被名为“科举”的利器、牢牢拴在了北燕帐下!

经过方才关北斗的一番话,陈子陵终于领悟了一点:纵然秦军看似兵精粮足、势大滔天;但实际上除了一个汪宜能充分信任、又有足够的能力之外;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光杆老帅;如果不想依靠这些牛鬼蛇神,他就只能孤军奋战了!

陈子陵抬起头来,望着帐下那些掌门、护法、长老之流;之间他们左脸写着恍然大悟、右脸写着跃跃欲试;所有人都在用看“冤大头”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显然是都想效仿陆蕊娘,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块肥肉来!

陈子陵此举、到底是不是饮鸩止渴,暂且不谈;单说陆蕊娘仗剑走出帅帐以外,入眼处已是一片残酷的杀人战场。远处有十几名黑骑各自为战、凭着战马与兵刃的威力、飞速猎杀着毫无还手欲望的辅兵;而剩下的几十名黑骑,正在一名盛年男子的带领之下、“围猎”着势单力薄的亲卫队……

纵然这一伙“假黑骑”、没有半点军事素养可言;但彼此之间的配合,却存在着自成一路的默契。他们凭借着坚如磐石的铁甲,强行把久经沙场的亲卫老兵,拖入了最原始的厮杀方式——一刀换一刀……

凭着“仗甲欺人”的战法,还未等陆蕊娘看清战场局势,那几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卫、便尽数倒毙在地……

“哈!天下人都说秦军悍勇、当世无双;如今手底下见了真章,依我看来,全都是废物点心、没种的孬货!弟兄们,时间紧迫,都别急着补刀了,跟着老子一起去掏他陈子陵的老巢!”

张殿臣这话,多少有些“得了便宜卖乖”味道!他们这五十个老响马、个个身披铁甲、就连胯下的战马都只漏出了一双眼睛!仗着这等质地精良、防护周到的顶级铠甲、与那些身穿皮甲的亲卫队厮杀,仍然还被阻住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这突进速度已经慢的令人发指了!再看他胸甲上簇新的刀痕,足有不下二十处之多!若是没有这铠甲护体的话,就是再多给他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不过好在秦军黑骑,受战马因素所限,驻地也必须远离中军大营;前去求援的传令兵,不但要躲避十几名四处“游猎”的假黑骑,还要跑步前往黑骑驻地求援。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足够张殿臣这一伙人、掏完陈子陵的“老巢”之后、打马突围扬长而去了!

很快,扛着鬼头大刀耀武扬威的张殿臣、便发现了大帐外多出了一名中年妇人。这妇人神色恬淡平静,脸颊消瘦略有皱纹、却并不显得十分老气,看样子大概在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而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柄连鞘宝剑、长度也是“坤剑”的标准规格……

张殿臣是个老响马了,凭着混迹江湖多年的丰富阅历、与辨人、识物、判断价值的看家本事,仍然还是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如今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厮杀与求饶之声更是震耳欲聋;就连自己的肩甲上,也挂着一条条碎肉;刀柄鬼头造型的吞口、更是染了个“五颜六色”;这等惨烈无比的杀戮,妇人看来就仿佛穿街过市、观鱼赏花一般淡然自若;胸怀如此胆气,又岂会是易于之辈?

再看她那柄剑鞘,虽然没有华丽富贵的金纹雕饰、也没有璀璨耀眼的宝石镶嵌;可凭他劫财销赃的丰富阅历,一眼便看出了这柄剑鞘的木纹、至少也经过了数百年的岁月沉淀……

虽未必是神兵利器,但必然是一柄古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放眼天下,也没人能比响马这个职业体会更深;一名年逾四旬的中年妇人,既敢明晃晃地随身佩戴此等至宝,本身就能证明很多问题!

武学之道已传承了千百年,而神兵利器虽然并不多见,但也绝非金银可换之物,至于专门贴合女子身量铸造的上等兵器,也就更显弥足珍贵了!

且不说有没有女侠垂涎此宝,就是哪位少侠想要抱得美人归、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柄绝佳的聘礼!可看她这般年纪,此剑尚她的手里没有遗失;要么就是她本人武艺通玄,远非常人可比;要么就是她背后还站着一位庞然大物,很可能就是杀死巨灵侯的原案正凶!

而他张殿臣那点小把戏,比天生神力、将门虎子的巨灵侯,又当如何?

124.填鸭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24填鸭想通这一点之后,张殿臣立刻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眼见陆蕊娘右手按在了了剑柄之上、眼神也开始在自己身上聚焦,立刻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怒吼:

“大兴扎手,并肩子扯活!”

没羞没臊的张殿臣喊完之后,所有的“假黑骑”同时反馈了一声“怪调”,连个迟疑都没有、便纷纷调转马头、迅速四散奔逃而去,动作不见半分拖泥带水、彼此更没有道义的束缚,呼啦一声、便作鸟兽散;而张殿臣本人发出撤退指令以后,也趁着陆蕊娘四下张望的当口,紧贴着帐边“蔫溜”了……

说到陆蕊娘的武学修为、的确算得上是华禹大陆的顶尖水准;可她的身手再厉害、毕竟也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女派掌门,江湖阅历肯定比不上老响马张殿臣;以她那点“浅薄的见识”,根本无法预料这个北燕新锐战将,究竟可以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然而,张殿臣的这种小把戏,对于陆蕊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区区五十名响马而已,一时半刻又甩不脱精铁战甲带来的高额负重;再加上他们还刚刚长驱百里、又经过了一场浴血奋战,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陆蕊娘发出一声冷笑、双脚连踏地面、瞬间化身为半空之中的一道青影、直奔正西方向追杀而去……

不肖片刻之后,一道青影便自西向东掠过帅帐;而十余枚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也从天而降,精准无比的落在帅帐前的沙土地上、砸出了数道沉闷的声响…

武圣人栽下一颗树、枝上开出万朵花;这青衣剑派的武学特性,也与其他剑派截然不同:比如说西岳太华的剑法,乃是以“快如闪电”闻名;而凌云剑派的剑法,则是以“美观大方、造型潇洒”见长;而她们青衣派的剑法,便是以“缠人”闻名遐迩。

简单说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凌云剑派蹦的高、巴蜀青衣蹿的远”。

从性别特性的角度来说,男子的爆发力与绝对力量较强;而女子的忍耐力与柔韧性更加突出;所以青衣派的剑法,不但进攻角度刁钻、而且由于招式千变万化、持续性也极强;谁若是惹毛了青衣派的女侠,被人家拎着宝剑追砍个几天几夜、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至于说什么睚眦必报、心狭善妒之类的恶评,绝大部分都是那些被女侠生生追吐的登徒子们,在背地里编出来的瞎话罢了;站在陆蕊娘的角度来看,“上天杀入凌霄殿、入海追进水晶宫”,代表的是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优秀品质;至于说其他人有不同的理解,完全是因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已……

可对于正在四散奔逃的鲁东响马来说,根本理解不到更深层次的含义!

陆蕊娘的掌中坤剑,剑长二尺七寸,比沈归的惊雷略长、比寻常三尺青锋略短。至于剑身是由何种矿石构成、君臣主辅之间的比例又该如何调配,淬火水温等等一系列的铸造技巧,皆已无从考证;换句话说,此剑具体的铸造方式,已然彻底失传,除此之外再无分号。

而这柄坤剑之锋,削铁如泥自不必多说、削金断玉也不足形容其锋利程度;而且更有一个显著的外观特点:此剑剑身正中,有一条红线贯穿首尾,色泽温暖而柔和,足矣令人过目不忘。

这柄古剑名曰“染红尘”;而它的上一任主人,也是一位天下闻名的女侠,名叫李玄鱼。

陆蕊娘便是凭着这柄古剑“染红尘”,划过黑骑甲的护颈;一剑斩在铁甲之上、所受到的阻力根本不值一提;当那一颗颗带着平滑切面的头颅、高高扬至半空当中;那具仍然骑在马背上的残躯、还会固执地反复拖拽缰绳、仿佛不死僵尸一般!但凭这一点,足可见其锋利程度、达到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把世所罕见的上古利器,配合惯于长途奔袭、千里追杀的陆蕊娘,彻底将这五十名鲁东响马的姓名,刻在了北燕王朝的阵亡将士名录当中。可能是出自于猫捉老鼠的戏谑心态,也可能是她想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北燕新锐将星”,也就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张殿臣,究竟是个什么德行;陆蕊娘不但将他留到了最后一名,更在染红尘斩断对方脖颈的一瞬间、反手止住了剑势……

陆蕊娘收剑入鞘、平地跃起踢出一脚,精准无比地踹在了张殿臣右侧胯骨之上。这一记飞腿,她显然还留了力道,并没有踹碎张殿臣的胯骨,只是将他从高速飞奔的马背上横着踹了出去而已。

早已累到口吐白沫的战马、再无法受力;只来得发出一声嘶鸣、便跌跌撞撞地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翻倒在地;而张殿臣猝不及防地被踢中胯骨、只觉腰侧传来一阵巨力、下半身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先是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应声横飞而出、落在地上又滚了几个麻花,随即竟然双手向前平伸出、十只紧扒地上沙土、仿佛不知疲倦疼痛一般,迅速向“远方”爬去……

其实他已经摔了个七荤八素、根本辨不清方向;但若是没有这份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他也不可能在黑白两道联手对其绞杀的鲁东路,安然无恙的活到今天……

陆蕊娘心知对方无力再逃,也不急于上前追杀;她将剑鞘挂在腰间,四下打量起来。只见马头方向矗立着一座坚城,城楼之下还有一副石刻,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河东城。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顺手破开此关、再狠狠敲陈子陵一笔竹杠之时;耳听得正在朝着自己脚下爬来的张殿臣、突然破口大骂道:

“贾老六,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你不是一辈子没骗过人吗?敢情都攒着留到今天、骗老子来了!七十年磨一剑,你还真够沉得住气啊!老子带来的四十九个兄弟,全让这贼婆娘给糟蹋干净了!现在千顷地就剩了老子这根独苗,到底救还是不救,你就看着办吧!”

陆蕊娘一生清白,自诩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可唯独与徐天川那个“死鬼”、传出那档子韵事,自己不单清誉受损,而且还百口莫辩。也正因如此,她最恨旁人嘴里不干不净,口出污言秽语。

然而,她刚想出手结果张殿臣之时,只听对面城楼之上、竟真有人大声回话:

“放你娘的屁!我贾老六虽是匪盗出身、但行走江湖数十载、行事向以信字当头、义字为先!既然我说救你一命,就定然会救你一命!不过你惹的娘们武艺太高,老头子我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你也别急,我已经派人去搬请救兵了!殿臣,你再坚持一会,援兵马上就到!”

“老贾你这王八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的倒是轻巧!要不然你下来坚持坚持,把你张爷爷我换上去歇会……”

“去你大爷的,老子今年都多大岁数了……”

眼见对方自行内讧、竟然吵起了嘴架;已然奔袭百里的陆蕊娘、也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喘气休息、顺带听着城上城下的“友好交流”……

而此时此刻,北燕军主帅周长安,也穿着一身普通的天佑军服,站在城楼的角落里“听墙根”;他耳听得贾老六与张殿臣之间的喊话,用词越来越牙碜、“礼数”也越来越周道;双方在正常沟通交流的同时、也顺带用一些“零零碎碎”、将对方的爷娘祖奶奶问候了一遍,差点连祖宗十八代的谱系、都顺带给盘清楚了!

周长安自青年时代,便着手组建赤乌;时至今日,已与街面上的三教九流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早已养成了不遵礼教、凡事不拘小节的洒脱性格;但饶是如此,如今这张殿臣与贾老六的沟通方式,仍然还是让这位正牌四皇子、有些难以接受……

“郑军师……之前听你所言,这个鲁东张殿臣不但弓马娴熟、久经沙场;更是一名饱学之士、足有进士之才……你说的是不是武进士啊?你听听他这张臭嘴,要是在燕京城里让爷遇见,哪怕骂的不是我,也得叫人把他的嘴给扯开!”

之前极力鼓吹张殿臣文武双全、堪当大任的郑谦郑益之,如今也臊了个大红脸!他本人实打实是两榜进士的底子,更身为牧北公座下首徒,结果却帮这么个“糙货”吹嘘了一整天,实在是有辱师门、愧对先人。

“贾老王八,你他娘睁眼看看!这臭娘们大气都不喘一口,就足足追了老子一百多里路,把这么好的一匹大食马、都给累吐了沫子!你这王八揍的“临上轿现扎耳朵眼”,请的那什么狗屁援军,老子能指望的上吗?我现在也看开了,死活倒是都无所谓了,可好歹也让我临死之前、看看援军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不算枉死鬼啊!”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放个屁没声又没味的?我贾老六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能保你一命,阎王老子来了,都准让他打道回府!”

原本无心拖延、只为调整内息的陆蕊娘,如今耳听贾老六出此狂言,立刻生出了别样的念头……

125.姜小楼

片刻之功过后,陆蕊娘已然调息完毕。她回想起贾老六方才说过的一席废话,摘去污言秽语不谈、难免对其中些许“干货”感到好奇。好不亏心的说,自己的武学修为、当属顶尖行列,再加上掌中还有上古坤剑——“染红尘”为伴,虽远谈不到天下无敌、但也不该被一个老贼如此小觑!

凡天灵脉之下、彼此之间的修为都在伯仲之间;双方交手的胜负点,也完全是凭着个人的临场发挥、以及兵刃是否称手之类的细节小道。放眼天下、堪与自己匹敌之人已然凤毛麟角;还有谁人敢开这么大的口、能在自己剑下救出这个满嘴喷粪的张殿臣呢?

“城上的贾老贼,睁开你那双贼眼珠子看清楚了,我是川蜀青衣派的陆蕊娘!”

“哎呦哎呦!人年纪大了、眼神就是不济事啊!敢情城下之人是青衣派陆女侠啊!老徐他最近身体挺好的?”

“……废话少说!我来问你,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请来了一家援军,我倒是想听听他的名号,到底是哪路神仙?是什么样的绝顶高手,也配在我陆蕊娘面前划出这么大的道道?莫非你搬请了衍圣公出世不成?”

“嗨,我就是个老贼骨头,哪能卖出去那么大的脸面啊!不过老夫今日搬请的救兵、倒是蕊娘你的同乡,也不知道他的名号您听过没有。此人乃姓姜,双名小楼!”

陆蕊娘听到姜小楼的名号神色一怔,随后便阴阳怪气的踹了爬错方向的张殿臣一脚:

“你听清楚了吗?那位救兵现在还在竹海呢……”

“竹海……蜀南!!!贾老六我日你大爷,你这是给我请救兵、还是请人来吃“头七酒”啊!…”

无视再次展开的第二场隔空对骂,陆蕊娘心中开始盘算起姜小楼来。坦白的说,她与姜小楼素未谋面、亦从无交手经验可以比照;但竹海剑池毕竟与青衣派同处巴蜀一路,彼此之间的来往虽然不多,但对于岳海山门下的十二位高足,她多少也曾有所耳闻。

两家剑派同居巴蜀道,就如同两口子过日子一般,时间一长,舌头哪有不碰牙的?再加上剑池后辈子弟,多出身于名门世家,难免有些骄狂轻浮、哪会轻饶了满门红袖的青衣剑派呢?

在岳海山病逝的二十年中,陆蕊娘曾与剑池二代弟子里的老七——丁雪饮,先后交手三次:第一次是十八年前、对方共走出四招;第二次是在十年前、对方功力大涨、走出了二十七招;最后一次是在两年前、对方不但走出了三十招,更给自己填上了三道伤痕。虽然从结果来看,陆蕊娘三战皆胜;但丁雪饮进步的速度、也足矣令她感到心惊……

虽然剑池二代弟子、并非以个人修为高低进行排序;可凡是对于剑池内情有所了解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排行第三的姜小楼,与排行第一的大弟子古戒,乃是岳海山属意的接班人选。

这二人的资质本就在伯仲之间、皆属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奇才,只不过二人各有其缺陷所在,究竟该如何取舍,也全凭岳海山自己的想法了。古戒年幼之时曾身染沉疾、虽然后已痊愈,但多少还是损伤了根骨;而姜小楼的根骨与资质倒是相对完美,可唯独心性飘忽、难以顾全大局。所以根据岳海山的想法来说,老成持重的古戒,应该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而飞扬洒脱的姜小楼,可以放任他仗剑走江湖、成为竹海剑池的一道活招牌。

世事难预料,只怕岳海山生前也没能想到,被他认定为性情沉稳、敦厚纯良的古戒、会被一名贼婆娘拐带着叛门而出;反而是飞扬洒脱的姜小楼,自甘遁入巴蜀三千群山之中、苦修二十载光阴。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陆蕊娘这个做邻居的,又焉能小看他姜小楼?不过竹海剑池现在已是日薄西山、即便他姜小楼曾苦修二十载、只要没修成天灵脉者,又能厉害到哪去呢?

不过这里毕竟还是北燕军的河东城下,实在不便久留;陆蕊娘念及于此,便再不多说废话,只是没有半分先兆的一抖右臂、染红尘应声出鞘、刺向趴在地上破口大骂的张殿臣后心……

“既已听闻剑池之名、不如就卖先师一分薄面如何……”

忽然之间、河东西城门外一片寂静;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陆蕊娘本就有心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但她却不愿给张殿臣留下一条活命。此时听见有人出言喝阻、也仅仅停滞了半个呼吸、便再次加快了索命的速度……

然而,也正是由于这半刻停滞,她手中的染红尘、竟再难向下移动分毫!

陆蕊娘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剑锷之上!也仅靠着两根手指传来的力道、却足矣能令她杀人不成、撤剑不能,竟形成了颇有些微妙的僵局!

莫非他姜小楼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成?

“你就是姜小楼?”

“正是。”

“你要救此人一命?”

“不错。”

“不惜与我青衣剑派为敌?”

“显然。”

“好,那我陆蕊娘就给青芒剑神几分脸面,回见!”

“不送。”

别瞧陆蕊娘是个妇道人家,行事也算是干净利落!二人虽未交手,但只凭姜小楼二指一探,她心中便已经知道了结果:自己连剑都抽不出来、还如何交手过招?人家姜三爷没有强行出手、分明是给自己留着脸面呢!

姜小楼二指一松,任凭陆蕊娘装腔作势的抽回宝剑、回身而走;而自己则反手拽起地上的张殿臣、轻轻帮他拍打了几下尘土之后,便与他一起向河东城内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陆蕊娘面色铁青地回到了中军大帐、气鼓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先前谈好的福田、不作数了!”

陈子陵看着辅兵捡回来的人头、在帐外堆得的像小山一般,本以为陆蕊娘有着十足的把握!可如今听她口气不善,立刻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据本帅所知,辅兵队一共搜捡了四十余枚敌首……且不知逃了几名敌军?”

“走脱了一人,名叫张殿臣。”

如果单从战果来看,陆蕊娘以一己之力、几乎歼灭了整支“假黑骑”、已经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了;可站在秦军的角度来看,只要北燕新锐将星张殿臣逃出生天,那么即便斩获再多、死的也都是些小喽啰,于大局无益。

既然放跑了首犯,她青衣派也的确没脸索要报酬了!

此时帅帐众人当中、除了陈子陵与汪宜之外、全都是江湖人,岂能不知陆蕊娘的本领究竟如何?就这五十名假黑骑、放在战场之上,自然是无法忽视的一支劲旅;可对于陆蕊娘这种级别的武林高手来说,也只不过是多费一番功夫罢了,根本不可能失手。

黑狗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仍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最先开口触了这个霉头:

“我怎么也想不到,张殿臣不过区区响马出身、是如何逃出您的青衣剑下?”

“剑池姜小楼!”

仅仅五个字出唇,江湖人便再没有半分疑惑;唯有西疆大金童佛、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还在等待着陆蕊娘的下文……

次日清晨,大金童佛亲率三千红衣军、以及座下十大铁杖僧,兵至河东城下。他久居西疆、根本没有听过姜小楼的名号,也不认为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抵挡潮水般的攻势。

不过,也多亏了陆蕊娘失手在先;如今他二次接手、开出的价码也就更加高昂。他想以河东城、周长安、以及姜小楼三枚注码、换取雍凉以西的所有土地!如果这笔交易能够达成,那么届时华禹大陆的西南半壁、则尽归红衣军之手。

按理来说,即便这笔交易,眼下还是镜花水月;单以陈子陵的身份,也根本无权应允;可也不知他是不是得了秦王的密令,只经过短短一夜商谈之后,陈子陵与汪宜二人竟然达成了共识,不但应允了这单“生意”,更在所有人的共同见证之下,立下了一纸契约文书!

大金童佛不明所以、只当是走投无路的陈子陵被迫就范、当然是满心欢喜;然而当这数千红衣军出发之后,所有前来送行之人的嘴角、都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且不说他们没带任何攻城器械、也没有营寨可以固守待援,该如何面对河东城的二十万守军?仅姜小楼一人,这群妖僧便无力撼动分毫!

站在陈子陵与汪宜的立场来看,只要大金童佛愿意前去试探虚实;别说区区雍凉以西的土地、就算他要整个华禹大陆,陈子陵都敢拍着胸脯应允!

因为眼下制约秦军北伐的关键,根本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而秦王拉拢西疆红衣教入伙的原因,也只是为了用虚无的利益、来拴住不断袭扰边境的红衣教,以保证北伐的过程当中、自家后院不会起火罢了。

只待有朝一日,北燕王朝改换门庭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家伙,也准是西疆的红衣教!毕竟三秦百姓受西疆之苦许久,而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这过河拆桥的计划,本就是秦军高层心照不宣的事!

如今他愿意自讨苦吃,陈子陵又何必劝阻呢?

126.三尺青芒

眼下的华禹大陆,的确是甜美无比的一块糕点,人人都对其垂涎三尺。不过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过分贪婪从来都不是问题,但首先要记得,自己究竟长了多大的胃口!

即便是不懂兵事之人,只要看看地图也能明白:大金童佛之所以想要割据雍凉以西的土地,并不是为了耕种粮食、休生养民那么简单;他这一手乃是明牌,就是想为华禹大陆的战后格局、做出一步提前部署而已。

可以预见的到,如果这笔交易一旦达成,那么西疆的红衣教便可迁都于西平城,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陇右。只待他日时局有变,已然得到内陆跳板的红衣军、转瞬间便可攻占天水城、并以此为跳板、一举扫平整个陇右、虎视秦都长安、远望华禹腹地。

所以从战略意义来看,这西北的天水城,就如同幽北的东海关一样。尽管眼下西疆与秦军,正处在蜜里调油的合作期;但放眼未来的大金童佛,仍然迫切的想要得到逐鹿中原的资格。当然,以西疆如今的实力,根本没有吞下华禹大陆的能力;即便获得了这个跳板,短时间内也根本派不上用场。但至少要把开战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西疆人才能睡的更加安心一些。

其实大金童佛的心思,就如同神石部族的朝鲁如出一辙;凡是见过了田肥水美、气候宜人的中原地带,哪位具有长远布局眼光的英明之主,还愿意重回恶劣至极的自然环境当中、苦苦挣扎呢?

其实大金童佛与小金童佛之间的差别,就犹如南林禅宗与南泉禅宗之间的分歧一样。他认为个人的修行,不该只是冥想参禅而已。西疆人的后世子孙、不能继续挣扎在温饱线上、他们急需更加稳定的食物来源。可家乡高原那片广袤的冻土、根本无法生长出足够的蔬菜与米粮;在如此现实需求之下,诵经礼佛好像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大金童佛知道,他想带给子民们更加富足美满的生活,杀伐就是唯一的一条通路。他不想整日跪在雕像之前,向佛祖祈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他要将自己力量化为刀剑,让中土的懦夫拜服在自己脚下,献上他们不配拥有的一切!

而今日面前这座河东城,就是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每逢杀戮将至,西疆人都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所以当三千红衣军、尽数抵达河东城下之时,全部跪在随军出征的上师驾前、虔诚地诵念经文。大金童佛本质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虽然也在履行仪式,但目光却一直都在观察着远处的河东城。

他虽然披着僧人的外皮,但实际上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将。尽管他从未读过半本兵书,也没学过任何攻城战术;但至少他还清楚的知道一点:没有攻城器械的辅助,他们这些人是打不下河东城的!

所以在他与陈子陵讨价还价的时候、就没抱着攻下河东城的打算;而这三千红衣军,也不过是来站脚助威的背景而已。而他此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斩杀那个惊走陆蕊娘的姜小楼而已;而他真正的依仗,也并非是三千红衣军,而是那十名经过妙法加持的铁仗僧!

不远处的河东城上,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慵懒地坐在雉堞以上。而在此人的身后,还站着一名脏兮兮的老头、以及两位身穿北燕军服的中年人。

“我说姜老三,这货红衣僧兵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可别水沟翻船啊!而且据江湖传闻,那十个拿着铁棍的僧兵,每一位都是顶尖的外家高手,身体刀枪不入、坚如磐石、你一个人能挡得住吗?”

贾老六望着懒洋洋的姜小楼,颇有些担心的问道;而姜三爷连头都没回,语气平淡的说:

“我觉着也悬……要不然劳贾老爷子的驾、去帮我打个前站?”

“还是算了吧!这个露脸的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我这条老命,还得留着照顾张殿臣呢!他要是被陆蕊娘给踢瘫了,后半辈子准得赖在我身上……”

“没事,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他赖又能赖几年啊……”

生怕被武林人士盯上的周长安,耳听二位江湖人氏之间的对话,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虽然姜小楼的名号,在赤乌之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昨日一见本尊,却与他师傅岳海山、那副气吞山河、雄视古今的高人姿态相去甚远!

这位姜三爷,整个人都仿佛没长着骨头一般、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已经懒到了骨头缝里,连眼皮都只抬半边!就凭这么个半废之人,真能挡住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吗?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传出,大金童佛站起身来、朝着十大铁仗僧弯腰问礼;而这十名红衣僧人、也挥手将上身的僧袍拽开,露出了隐约有金光流转的胸膛,手持铁杖、大踏步进入了战场中央!

望着气吞山河的铁仗僧出列、姜小楼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轻声说了句:

“试上一箭!”

只见周长安轻轻一晃手指,由打城角箭楼上立刻站起一名长弓手,飞速向场中射出一箭……

嗖!

一枝白羽箭携带破风之声、直奔为首那名僧人顶门而去!可对方却对此声充耳未闻、仍然按照原本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西城门缓缓走来……

羽箭转瞬即至,精准命中铁杖僧的百会穴!

这可是一枚神箭手专用的三棱精钢箭簇,拥有出色的破甲效果!再加上自上而下射出、更结结实实地命中头顶死穴、就算是一个一块石雕像,那也难逃箭锋灌顶的下场!

然而结果却大出周长安意料之外!贾老六所言非虚、这枚羽箭呼啸而至、却仿佛击中了金刚石那般:非但没能刺破皮肉、连箭杆都被崩断两截!

姜小楼见状点了点头,于对来者的真实本领,心中也有了初步的估量;随即他一个轻巧自然的鹞子翻身、飘飘然荡至城楼以下、一言未发,便直扑那十名刀枪不入的铁仗僧杀去……

此时此刻,为首那名铁仗僧已然展开架势、紫金铁杖也斜架过顶;而姜小楼背后的利刃也已然出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站在城楼上观战的贾老六、见状忍不住开口惊呼道:

“妈的……竟然还带了青芒剑!”

也不知这十名铁仗僧、究竟练就了何等玄妙非凡的武艺;面对这柄名声响彻华禹数十载的绝世神兵,竟举起掌中铁棍、妄图与之相抗!

“嗡……”

一声悠远古朴的剑鸣再次传出、那名当先而行的铁杖僧、掌中铁棍理所当然被斩为两截;而自他左侧额头至右侧肋下、也隐约多出了一条红线……片刻过后,红线化作了奔流不息的血色瀑布,这名身体坚如磐石、连破甲箭也无法刺破皮肉的铁杖僧,被姜小楼一剑斩为两截!

比起尸首两分更加可怕的是,那上片尸身滚落在地、仍然紧咬牙关,脖颈的青筋都鼓了出来、耳朵也在微微抖动……看他这副模样,只怕还不知自己已然被斩为两截,仍在默默积蓄劲道、等待聆听长剑劈风而至的声音……

“不可能!”

大金童佛眼见此情此景、不禁开口吼出一声!这十位铁仗僧、究竟有几斤几两,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也正因如此,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结果!世人皆知,西疆红衣军、以铜皮铁骨闻名于世;单兵作战能力,亦远非中土军卒可比;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名僧兵,皮肤的韧性也不比皮甲逊色半分!而他带来的十名铁仗僧,每个人的身体又经过多年锤炼、高僧加持、早已修成了刀枪不入的金身之体!即便是最锋利的西疆宝刀,也难以伤其一根汗毛!

而他方才也紧紧盯着从天而降的姜三爷、分明见他只是轻飘飘地挥出一剑,连臂膀的肌肉都没有隆起,竟能将麾下的铁仗僧斩为两截!而且从他那副举重若轻的态度来看,方才这一剑,就仿佛用烧红的刀子、切割酥油一般容易……

还未等大金童佛想明白其中奥妙所在,那十名刀枪不入的铁仗僧,便已然尽数毙命于姜小楼的青芒剑下!而抬头再看,姜小楼仍是还是白衣飘飘,神色淡然;而右手正倒提着那柄不沾一丝血迹的青芒剑,缓步朝着自己走来…

同日午后时分、北燕与秦军双方代表,在河东城外五十里处,互换双方阵亡将士遗骸。事后,经郑谦与汪宜二位军师的私下磋商之后,两军一致达成了一份作战协议。

北燕军以姜小楼不得出手杀戮秦军士卒为条件、换取了秦军的鬼手门与药王殿两家始终保持缄默的代价。也正是因为这道协约,彻底堵住了他们两家在河东城附近水源投毒的计划。

从战争的角度来看,秦军与北燕军的交锋,由于姜小楼的加入,成功从神仙打架、重归于凡人厮杀;可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那些与秦军沆瀣一气的江湖门派,全都被已经认定为“日薄西山”的竹海剑池、扇了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

而且直到协议达成以后,也始终没人能够确定:姜小楼是否已经成为了天灵脉者。因为实在没有任何一位武林高手,愿意为了陈子陵的空头许诺、前去河东城下、一拭青芒剑的威力。

此河东城一役,姜小楼单枪匹马、剑斩三千红衣僧兵、重振竹海剑池往日荣光;不过时至双方协议达成之后,用脱了力的姜三爷,仍然躺在河东医馆之中不省人事……

127.李子麟的无奈

位于北燕三晋的华禹西线战场、你方唱罢我登台,打的是异常热闹;而位于幽北三路的东线战场,也同样没有片刻空闲。

神石军主帅郭兴,凭借谛听二次支援的大批投石机,将原本固若金汤的扶余城,轰成了一片瓦砾废墟;同时也宣告了幽北中山半壁疆土,已尽归于神石部族所有。

然而,郭兴这道大手笔,虽然节省了攻城战的巨大兵力消耗,也同时失去了这个可以屯驻军卒、中转物资的重要枢纽要塞。

幽北三路家底薄弱,可以驻军中转的大型城市本就不多;如今失去了扶余城这个绝佳的战略枢纽之后、再想大举进攻青山城,就只能被迫选择在距青山城以北、大约一百五十里外的黄龙府整军驻扎。

这黄龙府只是区区一县之地,城小民寡、也没什么防护可言;更由于距敌城太近,随时要面临着敌军劫营的危险。然而,对于手握野战王牌军——漠北游骑的郭兴来说,他非但不惧丁朔出城偷袭,甚至还其生出了望眼欲穿、翘首以盼的念头!

人物远虑、必有近忧;神石军虽然不惧劫营,但同时也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

由于扶余城被彻底摧毁、直接导致了神石军的后方运转路线、也被无限延长,沿途更暴露在毫无防护的野外环境之中,随时都有被切断后路可能性。当然,他手下有八千游骑、攻城战倒是派不上用场,可以负责沿途清剿维护官道;万分危急之时,也可以护送重要物资、抵达黄龙府前线。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神石军又是异地作战,八千游骑的目标太大,根本就瞒不住人!一旦青山城的丁朔知晓了胡勒根的动向,那么原本不敢为之的劫营,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郭兴最初设定好的后方通路,乃是由泰宁县以北二十里的漠饶盟为起点,再打下扶余城为中转、最终运抵青山城下。如此一来,每段路线大概相隔三百里路,无论是补充兵源还是调配物资,至少在时效性上、也有着更加稳妥的保障。可眼下扶余城化为废墟,物资与兵源便只能从漠饶盟出发、毫无防护的南下七百余里、一次性运抵青山城下。

如此一来,倒是相对缩短了不到二百里的路程,也能绕开距扶余城仅有一江之隔的东幽齐元军。然而随着神石主母萨尔迪东渡混同江,李子麟所部已然彻底向神石军投诚;所以从全局战略的角度来看,扶余城轰然倒塌,对于神石军来说也是弊大于利的。

粮道乃是全军的命脉,在这个问题上吃过大亏的郭兴,绝不敢有半分懈怠之心!

初次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令郭兴百思不得其解。据谛听的麒麟君所言;在李子麟献珠投诚的那一天,自己的杀父仇人沈归,便在奉京城彻底消失了!

其实时至今日,李子麟献珠投诚一事,仍然没有被大范围传播开来。郭兴曾是北燕的少侯爷,纵然他随父从军、远离燕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但凭着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也并非是那种不懂朝堂之事的愣头青。

的确,李子麟“弑父”变节之举,已然超出了个人立场的范畴,理应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儿孙唾骂千年万年之久。但眼下幽北三路正值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就算颜青鸿恨不能生啖其肉、卧寝其皮;但他现在还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快意恩仇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更不能将李子麟这等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之恶行、昭告幽北万民知晓。

李子麟临阵倒戈,幽北三路已去其一;中山路沦陷半壁,首府青山城也覆灭在即。在此国难当头、危急存亡之秋,即便是郭兴坐在颜青鸿的位置上,也只能嚼烂了牙龈舌头、把那满口心血重新吞回腹中,诈做不知一般。

诚然,单从表面上来看,李子麟已然做出此等“壮举”、便再无重归幽北的可能性。可站在颜青鸿位置上看来,只要幽北朝廷一日没有给李子麟定性,他就有浪子回头、重归幽北的台阶可下。

家国之事从来都不是意气之争,个人的恩怨情仇,也无法真正凌驾于百姓的意志之上!换句话说,李子麟用刨坟掘墓、弑杀恩师的残忍行为,向朝鲁汗王大肆献媚,莫非东幽路的百姓就真的一无所知吗?至少树大根深的本家李氏,从上到下定然是心中有数的。至时今日,东幽路已彻底改弦易辙,可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豪门士绅,为何没有生出半分波澜呢?

郭兴知道,李子麟此举,看似是与神石部族站在了一起;但实际上,他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与东幽路的子民站在一起罢了。

神石军此次南征、攻下泰宁小县之后便纵火焚城,将城中数万军民百姓、化为了一片焦炭;后凭借投石机之利,击溃了扶余坚城,并将沿途各村县乡镇、尽数劫掠一空;眼下中山路半壁尽失,首府青山城,覆灭也就在眼前。

神石大军所到之处,真可谓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还有半点人世间的模样?抵抗神石军南侵的结果,中山路的军民百姓已经提前给出了答卷;且不论天子脚下的关北路,究竟作何想法;可千百年来专心农耕的东幽百姓,却早已被吓破了腹中苦胆。

可如果向神石军投诚,那么豪族乡绅只是换个主子交粮,穷苦百姓还可以继续耕种土地,东边那如火如荼的战事,也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利益原本处于对立面的两方,竟取得了空前的一致;他们在无意中拧成了一股绳、倒逼当家作主的李子麟、向神石部族倒戈。

他李子麟如果不肯就范,那么他就会死的莫名其妙;而东幽路的大荒城,也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主人。

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文武官员也好,君王也罢,虽然看似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操控底层百姓的生死;但纵观历史的长河,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昏君也好、明君也罢;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归根结底,都只是群体意志下的必然产物罢了。

简单说来,李子麟做出这个有悖人伦的决定,就是被代表着百姓意志所胁迫。因为东幽路的穷苦百姓们、绝大部分都靠帮助乡绅豪族种地来养家糊口;如果一旦战火波及到东幽路,那么乡绅豪族就会被迫居家搬迁、以求躲避战火;而他们的一家老小却无力迁移,要么就会尽数沦为漠北人的奴隶;要么就流离失所、最终冻饿而死。

所以在他看来,沈归此举根本毫无意义;即便他杀掉一个李子麟、立刻还会蹦出第二个、第三个幽北叛臣;因为这根本不是李子麟的决定、而是整个东幽路百姓,在无意识中做出的选择而已。

暗杀,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更不可能真正左右历史的进程。

若问及世上最了解沈归之人,那么除郭兴以外、不做他人之选!所以他相信沈归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此去东幽路,应该只是单纯的要为自己的岳丈大人报仇而已。然而在此危急存亡之秋,这种发泄似的行为,根本就毫无意义。

而兴平皇帝颜青鸿,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也能理解李子麟的难处,只不过幽北全民皆有退路,唯有他颜青鸿没有半步可退!所以他只能选择隐而不发,期待青山城的丁朔,能够尽其所能地阻挡神石军前进的脚步!

所以,接下来这场青山城之战,便是颜青鸿与东幽民心之间的交锋。如果泰宁大将军丁朔、能像一颗钉子那般、死死拖住神石军的阵脚,那么随着战局的逐渐僵持、东幽路的民心就有可能逐渐回暖,倒逼着李子麟自认“诈降”、重归幽北三路的怀抱。

这既是颜青鸿唯一的机会、也是幽北三路唯一的机会。至于说沈归这个所谓的天外异数,就如同反被民心所胁的李子麟一样,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切妄图阻拦之人,都会被其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沈归离巢之事,怒令智昏的可能性居多,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于是,他将神石军的集结点定在黄龙府之后,便立刻吩咐胡勒根与麾下八千游骑兵,反向肃清黄龙府直抵漠饶盟的通路;在彻底夯实后方通道之余,顺带也可以巩固己方获取的胜利果实。

由此可见,经过近两年生死磨砺的郭兴、的确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实际情况也正如他所料一般:自泰宁县被付之一炬后、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便始终饱受各地乡绅豪族的滋扰。哪怕是他已然做出了最终决断、耳根子也始终没能落得清净……

这倒是也理所当然,毕竟这些贪婪恶毒、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是绝不会在刚刚另投新主的紧要关头、轻易放过他这个冤大头的。

只不过就在今天、就在沈归离巢后的第三日上午,大荒城的总督府,终于迎来了一个清净的早上。

今日晴空湛蓝、万里无云;眼下正值初夏时节,总督府花园当中的槐花树,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枝头上站着几只花尾巴喜鹊、也在朝着李子麟的窗口叽叽喳喳,仿佛正在谈论着什么。难得一夜酣眠的李子麟,被鸟鸣吵得翻了个身,透过眼皮的缝隙,猝然发现自己的寝房之内、正站着的一名浑身浴血、手擎短刃的黑衣少年!

128.血夜大荒城(一)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28血夜大荒城两天前、幽北三路的东幽路,正式改为了漠北神石部族的东幽盟。亥时初刻、大荒城中最后一面幽北旗帜,也已然换成了神石部族的盟旗。四十二岁的巡防营长李明翰,抚摸着被自己亲手摘下来的幽北三角旗,心中倍感唏嘘寂寥。

这是多好的一面旗帜啊!三角的三条边,象征着关北、中山、东幽,三路合一;黑白双色各分一半,象征着太白山与混同江,山水相连;而旗帜中央的圆圈,便代表着扶危解厄的萨满教,光照众生。这可是从小看熟的旗帜啊,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荒城里最后一面幽北旗,已然被他亲手取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漠北神石部盟的盟旗:黄条布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中间还画着一块花里胡哨的大石头,能多恶心,就多恶心。

儿子昨天刚跟自己讲过,先生说“一撇一捺、就念个人”。可自己分明没有离开故土,却再也不能以“幽北人”自居了;也不知这“新漠北人”的身份,到底还能不能活出“人”的样子来。

既然生了两条腿,就总得站着活啊!

心里万分难过的李明翰,换换抬起头来,望着迎风飘扬的漠北盟旗,竟有些鼻子发酸;他本想把手中的幽北旗收入怀中,可回头看了看自己手下的二十名巡夜兄弟,反而又止住了动作。他将双手背了过去,随意的说道:“都回去歇着吧,老子想一个人待会……”

眼看着弟兄们越走越远,李明翰找了一个背风的胡同口,取出了那面三角旗帜发怔。他很想把这面旗帜带回家中私藏,权当是留个念想也好。但在眼前这个关头,私藏幽北旗帜,绝对会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即便已经摘干净了巡防营的弟兄,可家中还有妻儿老小……

“哎,还得顾那个“小要账鬼”呢……拉逑倒吧!还是烧了吧,烧了干净……”

李明翰嘴里念念叨叨的宽慰着心思,一手紧紧攥着那面三角幽北旗,缓缓走向眼前不远处的一道火盆……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留着呗,没准日后还能用上……”

“哎,你说倒轻巧,留着藏哪不都是雷……谁!!!”

李明翰刚答了半句话,突然察觉出了异样!最近幽北三路饱受战火摧残、连带大荒城的宵禁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按理来说,此时大荒城的街面上,除了打更的更夫、巡夜的兵丁之外,根本不该有别人闲晃;而打更的更夫都是老头、不可能发出中气十足的声音;而巡夜的兵丁、也都是自己多年的老弟兄,根本就没这种嗓子!

李明翰察觉不对、忽然发出暴喝的同时,右手迅速摸向挂在左侧腰间的刀柄;然而他的右臂才刚刚动了不到半寸、便被一道寒冷刺骨的冰凉、轻轻抵住了咽喉:

“跟军爷打听个道,最近的死胡同该是怎么个走法。”

“身后的胡同,第二进宅子空了,本家去了南边避祸。”

“聪明!”

东幽路的土皇帝,乃是富家一方的李家;所以他们这些穿官衣的军爷,平日里的待遇也相当不错。正因如此,四十二岁的老兵李明翰,已经挡不住发福的趋势,双下巴和大肚腩一个不缺;就连脚下的那双官靴,都是经过自家婆娘的一双巧手、拓宽两次之后的加肥版本。

然而饶是如此,他仍然被身后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架腰一手架颈、仿佛双手捧着一根甘蔗那般轻松、朝着那进荒园走去。

荒园虽是荒园,但主家在临走之前,仍然还是挂上了一把大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自打刚才起,就一直紧闭双眼的李明翰、耳边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阵木门的呻吟声、便顺着胡同两侧的夹墙、传到了长街之上……

“谁啊,亥时四刻了,回家睡觉去!”

街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李明翰只觉托在颈部的大手突然收紧,急忙会意开口嚷道:

“我!李明翰!”

“哦……明翰呐!后半晌到我那喝一口去?”

“哎!知道了,后晌我带肉过去!”

“等着你啊!……紧闭门户、防火防盗……咚……”

打更的声音越传越远、许久之后才彻底消失不见;而李明翰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也“悠”过了高高的门槛……

“你叫李明翰?开眼。”

“别,小的这双眼没什么毛病,就不睁开了。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听着呢。”

“今天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打听点消息而已。街面上的人都说,这大荒城里有四层天、更有一层天外天。我就想问问,这句话到底怎么解释?”

“嗨!我还以为是总督府的探子呢,吓死我了!这就是大荒城本地的“赖子”,经常挂在嘴边上的顺口溜而已;说的是东南西北的四家首户,还有天外有天的李家而已。”

“四家首户?”

“是啊。我们大荒城是东贫西贱、南贵北富。而这城东首户老郝家,就是专门卖人的;从男到女从老到少、只要您给得起银子,他就能给你找来需要的人。”

“找人?找人用得着银子吗?”

“嗨!也怨我没说清楚。这人和人他不一样,老郝家卖的人,那都是吃不起饭的、没能耐的、欠债还不上的穷人。就比如说谁家人丁不旺、得买一房良家侧室吧?谁家少爷犯了王法,得找个人“换脑袋”吧?他老郝家,干的就是这档子事。”

“设局下套?倒卖人口?”

“比那可邪乎多了!不过要是说起这个,那就算没个头了!我这么说吧,大荒城还有句话:城东卖人、城西养鸟;城南都是人上人、城北的全他妈不是人。这城东老郝家卖人为生;而城西的小凤娘,干的是置办外宅、养“金丝雀”的营生;至于城南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宅门,由东幽商会的老掌柜做主;而城北就是小黑子的地盘,他冬天开林场子、其他时候放江排子、还养着几十艘渔船,几百号的打手,下手黑极了!”

李明翰倒也光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全说了一遍。而沈归听完之后,一时之间,反倒无法做出决定了。

按照李明翰的说法,这座毫不起眼的大荒城,竟足足盘踞着五路人马,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摘一个天外天的李家不谈,其余四路人马,听起来哪位都不是省油的灯!

正如郭兴所想一般,沈归的确没打算杀李子麟泄愤,因为李登压根就没死,他又何恨之有呢?眼下他的丈人公,正在老乞丐贾三爷的贴身保护之下,一路向北而去。根据之前众人商定的结果,他们这一行人的落脚点,应该是东幽路的极北之地——墨河村。

如果山势绵延两千八百余里的东金山脉,也无法藏下一个小小的李齐元;那么沈归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可能出尔反尔的宋行舟拼命了!

当然,之前他在李乐安面前立下的军令转,的确有吹牛的成分。他确实藏了一招以命换命的杀手锏,可以对天灵脉者造成实质上的威胁。但毕竟这招杀手锏消耗太大,他又无法通过反复试验、来辨别其中真伪;所以究竟能不能拼掉宋行舟,他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然而李登的死活,沈归与李子麟心里清楚,但外人却无从知晓。所以这一趟大荒城之行,于情于理,沈归也必须要来。既然如此,不顺手做点什么的话,也实在有些浪费功夫;于是经过一番盘算之后,沈归就打算借这个好机会、出手帮李子麟解脱束缚。

经过事先打探,沈归将目标锁定为大荒城中的四大首户。不过为了避免错斩“假肢”,他在行动之前,仍然还是得抓个舌头问问清楚。

由于李明翰流露出了对幽北三路的眷恋之情,所以沈归也就把这个重感情的舌头,带到了一个空园子里。他本打算问清楚四人今夜的具体动向之后,再将这根舌头击昏了事。

可经李明翰这么一说,沈归却犯了难。一个姓郝的人贩子、一个叫小凤娘的高级粉头、一个商会会长、还有一个血汗工厂的把头;这大荒城的四层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却全是与人打交道的行业,可谓四双手眼、通着同一片天!

自己虽来过几次大荒城,但从未深入其中;一旦自己判断失误、反被四张大网卷入其中的话,凭着一身的好武艺,倒是也没人可以拦得住他;但日后还有大用的李子麟,也就难逃一条活命了……

李子麟一死,东幽路的事,也就再无真假之分了!

沈归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李明翰却已然受不住了。他只觉得身下的青石板愈发冰凉刺骨、脊梁骨也蹿入了数道潮气,实在痛痒难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尽可能小心地扭动着身子,想要在不惊扰对方沉思的前提下、翻个面趴着……

“别动!”

沈归只是在思索究竟选择哪道突破口,并不是在神游天外。他眼见李明翰鬼鬼祟祟的扭动身子,便立刻伸出一只大手,像小孩捏蛤蟆一般、死死按在了对方的腰上!

一直死死闭着眼睛的李明翰、看不见眼前的变化,自然突然按在胯骨上的大手吓了一跳:

“啊!!!”

毫无防备之下,李明翰还是睁开了眼睛……

今夜皎洁的月光,将沈归那张清瘦的脸庞,勾勒的清清楚楚!

“沈……唔!!!”

129.血夜大荒城(二)

此时正值亥时四刻,穷苦人家早已睡下多时;而阔老爷们的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大荒城有四层天,可根据工作时间与工作性质来判断,首先可以排除城西的小凤娘。因为眼下正值这位“掌笼人”、迎来送往的高峰时期,四周耳目众多,难免会打草惊蛇。

根据李明翰所说,城南的东幽商会老掌柜,已然年过七旬,此时应该早已睡熟;至少在明日鸡鸣以前,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在,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城东的老郝家,干的本是伤天害理、缺阴损德的营生;这样的人手上血债累累、防备心也是最强的。如果沈归仅仅想要杀掉家主郝思明,那只就算整个大荒城作保,郝思明的人头也一样不归他所有;可沈归想要彻底拽出他的整个后续梯队,工程量不小,还需要补充更多的消息。

所以城北的小黑子,显然是最合适的切入点。无论此人心有多黑、手有多狠,可终归难逃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因为他干的每一样营生,都绕不开江湖人与萨满教这一层关系,也就正好打在了沈归的手腕上!

江湖从来都不只靠拳头大小说话,更与金银之物毫无关联。沈归行走江湖,除了靠着“春典全通”的本是以外;更主要的依仗,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辈份。

别以为只有庙堂之上,才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江湖人对于辈份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本就是千百年来、支撑着江湖传承持续不断的基本体系。

如果从老叫花子伍乘风那论起,那么凡是吃一碗江湖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见沈归就先矮了一辈。不为别的,单纯是由于楚墨的门户太高,乃是游侠之祖。

如果从李玄鱼和林思忧那论起,那凡是萨满教中之人,见了沈归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护法大人。毕竟大护法不但起到“教内纠察”的作用、还能帮助受人羞辱欺凌的萨满巫师出头解恨!这天底下又有哪只羊,会讨厌牧羊犬呢?

亥时五刻,李明翰斜跨着官刀、神色平和、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走出来,迎面刚好撞上了方才约他“喝一口”的老更夫。

“哎?李头,刚出来啊?是不是朱家的宅子进贼了?”

“没,就是大门的锁糟了。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空宅子招来几个贼,也是在所难免的。我这边多留点心,也算是没白拿朱老爷的银子啊。”

“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仁义、厚道!你说说现在的小崽子,哪有您这样的厚道人啊!那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方才我还听你们巡防营的二德子说,这次换了漠北主子,他要好好表现啥的……我呸!表现他奶奶个腿!挺大的老爷们,他也不知道要个脸皮,给那些漠北狗当奴才舔屁……”

“嘿!打住打住!我说罗大爷,咱都是小老百姓,就干好咱的差事、过好咱的日子,说不着那些天上的事。这样吧,今夜子时一过,您老下了夜之后,就把城里的打更的叔叔大爷都叫过来。咱借着老汪头的面摊,好好喝上一顿大酒,解解心烦!”

“别别别……我这葫芦里装的可都是好酒!你把那群老骨头渣子都叫来,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李明翰眼珠一转,身手搂过了罗老头的肩膀,悄声贴着他耳朵边说道:

“可别满处嚷嚷啊!我那有酒,黑货,不能留!咱爷俩今天要是喝不完,明早就都得倒喽,那才是糟践东西呢!”

“哎哎哎!那我知道了。下了更之后,城北老汪头那见!”

“好嘞!”

二人交换了眼神之后,便向反方向走去。罗老头继续喊着他的更号子,而李明翰则掩好了鼓鼓囊囊的腰包,走回了巡防营驻地。

大荒城是个不惹战事的福地,再加上民生相对富庶,所以即便首府大城的巡防营,也无法做到满编满员;吃空饷算人头的事、放在哪都不新鲜,还有不少人已然成家,还有一些穷哥们家住城外;所以今夜留在巡防营里的弟兄,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百人。

“咳,二德子,去把醒着的弟兄都叫来,睡熟的就算了。”

这位刚被罗老头告了黑状的二德子,转身出营而去;片刻之后,便带回了大概四五十人。除了等待接班的二十人之外,还有几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家伙,显然是二德子刚叫起来的“好朋友”。

“刚才总督府……哦,现在是王府了,派人递了话来。王爷有令,说今夜巡城取消,大家可以早些休息了。”

二德子听完眉头一皱,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可算休一天了,行了,弟兄们都回去睡吧…”

不大一会,整个营房当中就只剩下了二德子和李明翰。这位轰走了旁人的小卒凑上前去,压低了嗓音对李明翰说道:

“我说李大头,咱王爷一人得道,您这同族兄弟也跟着鸡犬升天!今夜巡城停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好事啊?说出来听听呗?”

“有事没事的,我一个巡防营长,也跟你小子汇报不着啊!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嘿我说李明翰,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给老子顺杆爬是吧?别给脸不要脸啊!你还以为自己这巡防营长,是个天大的官呢?狗屁!别看你也姓李,可您是李家大院出来的皇亲国戚?还是他李子麟的铁杆心腹啊?我还告诉你说,就你这“臭脚巡”,我二德子想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二德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就敢点着直属上官鼻子一通臭骂!这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李明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没说出什么下话来!

当然,二德子本家姓姚,跟天外天、皇上皇的东幽李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不过他倒是有个特别横的姐夫,叫做郝思明。

李明翰岁数不小了,几十年的巡城差事干下来,什么人没见过?他早就把尊严与体面,修进了骨子里,伤不到半分的体面。如今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指着鼻子尖的臭骂一通,他不但吞下了这口恶气,更换上了一张市侩的脸皮:

“你看你孩子,有啥话不会好好说啊?今天晚上的确有事,但是也太危险了!我也就是念着你姐夫的关系,想让你躲远点啊!”

“省省你那吐沫星子吧,少来这套!谁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计了!你跟包子他们关系好,就想把在漠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留给他们那一队人,我说的有错吗?”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行行行,你不是死活非要去吗?我让你去总成了吧?听好了啊,王爷府的大管家说,北城角门,一会可能有探子入城行刺王爷!”

“哎,这不就对了吗!以后有啥好事,你也多想想我姐夫那层关系!以后我要是上去了,不也得记着你的好么?”

“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小心着点……记得给你姐夫带好啊!”

“见着面再说吧!”

李明翰看着二德子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票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一拱,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马上你们就见着面了……”

与此同时,沈归也来到了混同江畔。北城外已是夜深人静,唯有岸边一艘小渔船上,正睡着一个汉子。沈归走上前去,盯着他盖在脸上的草帽,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买鱼去鱼市,摆渡等天亮以后。”

“哟,没闷着啊?合字的?”

“……认错人了。”

“您多辛苦,我是来测字的。”

“……上来吧。”

正常来说,测字这个词,就代表着算卦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江湖道的语系之中,测字这个行当的别称,就叫做“小黑”。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渔船停在了一片江心岛上。沈归下船四下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缕火光,还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朝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沈归刚想向前走去,却被那个船工拦住了去路:

“盘岔发青,先过一水(你是生脸,先让我搜一搜身)。”

沈归莞尔一笑,那柄藏在袖口里的惊雷剑滑入掌中,慢悠悠地从他眼前晃过:

“我是有别的心思,你现在正给混同江里的龙王爷捶腿呢!”

“虎头!”

远处传来了一道大嗓门,这名船工听完之后,便不发一言的回到了船边。

“劳这位兄弟往前走走,我腿脚不大方便,迎不了客了……”

沈归循声而去,只见篝火旁边,正坐着一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掐住右脚脖;而他的右手,整倒执一把匕首。

再向下望去,只间右腿内侧鲜血淋漓,皮外还露着半截断箭杆,看起来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一道新伤。

“稍等啊,一会就完!”

这络腮胡子紧咬牙关,右手一用力,紧贴着箭杆、将匕首插入大腿皮肉;随即他又深吸一口大气,右手用力一别……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这汉子也疼的浑身冷汗、不自觉的松开了右手……

“…妈的…卡的也太深了……”

130.血夜大荒城(三)

沈归虽然没有生在相对健全一些的原生家庭,但由于他的社会关系极其复杂,所以身边从来都不缺顶尖的医疗资源。无论是好大夫还是假大夫,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伤筋动骨,都有无数种医疗方案任其选择。

但一个人的条件优越,不能代表整个华禹大陆的普遍情况。无论是以萨满巫师为代表类型的巫医谱系;还是以林思忧师徒、孙氏兄弟为代表的岐黄谱系、甚至是南康天神教的舶来谱系,都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够享受的特殊资源。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生了病的话,除了指望能走一步大运以外,就只有咬牙生抗这一条途径。抵抗力强的活着,抵抗力弱的死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过沈归面前这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显然不是“听天由命”的劳苦大众;单就他手中那柄反射着幽兰光芒的匕首、也至少要在五百两银子起价。

所以他只是在借着这道箭伤、为自己竖起一道“英雄豪杰”的大旗罢了。既做给自己手下的兄弟看、也用来震慑那个摸不清来路的“门里人”。

被这副“无知者无畏”的愚蠢,深深震撼的沈归,看着他满头的冷汗、铁青的嘴唇,不禁讥笑出声:

“呵呵,我说小黑子啊小黑子,你到底是傻还是精呢?这是你自己的腿吗?要照你这么个治法,就直接改名“黑瘸子”得了!你一个幽北的地赖、又不是卫津的混混,玩什么自残呢?”

沈归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走到了这位“关二爷再世”的小黑子身边;他随手从篝火里抽出一根木棍,随意放在了一个半大孩子手里:

“举高着点,别烧着我头发啊!再来四个壮实的、把这瘸子给我按住。你,去找根木棍之类的玩意儿让他咬着,叫出声来听着心烦……行,你脚边那根骨头就行,塞他嘴里去!”

“你别一来就咋咋呼呼,到底会不会啊?”

“看我媳妇儿弄过几次,手艺再潮也比你强,再差也能给你留个全尸……”

“你媳妇是干啥的?”

“是个大夫,叫李乐安。”

“……那你整吧。”

要说这小黑子,天生就是个吃刀头饭的狠犊子!沈归净手之后,一刀划开他的伤口,两根细长的指头直接在肉里翻来翻去,动作极其粗鲁;然而他愣是把嘴里那根棒骨、咬的“咯吱咯吱”作响,不用任何人按住手脚,仍然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

滋啦……

这一场酷刑折磨,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随着沈归的手指离开伤口,一道污血直接飞溅在了篝火之中,冒出了一阵阵的青烟……

“怪不得卡的那么严实,敢情是三棱箭啊!这是多大仇啊?再偏二寸,你小子的祠堂可就被人家拆了!”

浑身湿透、面青如铁的小黑子,扭头吐出了带着牙印的骨头,十分硬气的答道:

“你唠的都是废磕!打人还能有好手吗?没有把我整死的心,人家就不能出手!”

旁边那个拿着火把的后生,早被方才那副血腥残酷的场面、吓的脸色发白,腿脚酸软了。如此终于告一段落,他赶紧矮身捡起了地上的半截箭头,想要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脑中的眩晕感……

“当家的!您快看这箭头,上面刻着一个“凤”字,是他妈小凤娘的人!”

“快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一边呆着去……”

小黑子看都没看那枚所谓的“证据”,只是用虚弱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归:

“你就是老相爷的女婿?……叫沈归吧?咋?跑大荒城报仇来了?”

“小黑子,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最好客气点!这箭头虽然取出来了,但你那条残腿保不保的住,可还不一定呢!让你的弟兄去找最近的萨满巫师,开一道拔毒祛邪的药,先把伤口敷掩饰了;再用我的名义发一封鸽信,送到太医院孙白术手里,让他给你开个方、喝上几副黄药汤子。

“啧啧,到底是沈少爷,你这门路可是真横啊!得,我小黑子不喜欢欠人情,你不就是想找李子麟的晦气吗?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只管开口就是!”

沈归正在就着水盆里的温水净手,耳听得小黑子开口认情、竟生出异样的感觉。要说自己刚才施术救人、确实是卖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可站在人家的角度来看,自己这边宰了李子麟扭头一走;可他这么多年打下来的那点家业,可是被牢牢拴在了混同江上,动弹不得啊!

他就不怕被漠北人秋后算账吗?

江湖人恩仇必报,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这报恩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所以沈归在听完之后,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句话:

“我既然来了,李子麟的命就不是他的。已经捂在锅里的肉,怎么飞都飞不出去。而且这是我自家的事,别人也插不上手;治你腿的人情,先这么欠着吧。”

“没事?那你为了找我,还吓唬人家李明翰?”

“小黑子……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受伤这事,是给我做的套呢?”

沈归心里清楚,像小黑子这种地头蛇,有的是耳目;但他却没想到,依然做的如此隐秘,仍然没能瞒过这个土流氓的眼睛。不过他就算是消息再灵通,也始终都是个土流氓罢了,根本构不成威胁。

毕竟以沈归的身手而言,想要把这江心岛变成一片死地,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所以他也不想继续跟这个长着胡子的小白脸、再继续磨牙费舌头了;刚准备“借”几颗人头立立威风,小黑子却又嘿嘿一笑,伸手捏起地上的废箭头,放在沈归面前晃过:

“沈少爷,我小黑子好赖不济,也是滚过江湖的汉子,哪能干出那么下作的事呢?而且您瞧见了吗?这上面虽然刻着一个“凤”字,但是城西那位始终都是个娘们,下手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我和老郝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跟那群做生意的老头子,更没什么利害冲突……您见多识广,麻烦您断断;这埋伏我的弓手到底是谁?咱俩之间,到底是谁给谁下套?”

“你惹了谁,自己琢磨去,与我无关。如果要是我想动你的话,也用不着这么麻烦。要不然咱俩打个赌,三息之内,我能要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沈归放了狠话,方才还斗鸡一般的小黑子,竟然反而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头问沈归:

“你和李家是姻亲,我凭什么信你?”

“小黑子,你跟我玩这套,纯属多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又能怎么样呢?我看你是土皇帝当久了,掂不轻自己的分量了吧?”

“…哎…老郝家没什么背景,虽然两头都交下了几个人,但跟你肯定没法比;东幽商会就更别提了,看起来与李家分庭抗礼,可实际上就是李家自己竖起来的大旗,给本家挡风用的;至于城西那娘们,我暂时还摸不透,不过终究是吃女人饭的……”

“小黑子,咱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跟神石部族勾结的人,到底是谁?”

“……现在东幽路已经换天了,勾不勾结的事,还重要吗?你只要想明白一点,这事儿就全清楚了:我们四个饭碗里的那点粮食,全都是二茬饭。”

“…明白了…小凤娘这人,如何?”

“脚大了点……”

沈归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好在岛上养你这条废腿,三天之后再回大荒城。额……以后挣你该挣的银子,把赌坊的关系断干净了,要不然还得被人算计。”

小黑子听完之后,又低头看了看那根箭头,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了短短的三个字:

“知道了。”

无论是把头还是东家,与赌坊合伙做局、圈苦力入瓮的事,本就是江湖道的老黄历了。沈归一看他手下弟兄的穿着打扮,就知道这伙人显然是没攒下什么银子来。至于说小黑子被人暗算,到底是因为多吃多占、还是与赌坊分赃不均,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也用不着非刨根问底。

他这一趟过江,主要就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李家的“余孽”,最先倒向神石部族、并在背后推波助澜,架李子麟上墙。

虽然眼下他与李乐安还未成亲,但东幽李家也算是他的姻亲。在出手“自灭满门”之前,总得问一个明白才是。就算不用与谁交代什么、可得先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关。

其实小黑子给出的答案,一点都不奇怪,甚至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李登是嫡系本家、而李子麟就只是个外戚孤子、甚至与李明翰都没有任何区别!可如果东幽一路,一直保持在幽北朝廷的框架之内;那么这个“德不配位”的李子麟、就是李登指定的唯一铁杆继承人,根本翻不过天来。

一个没根没源人,能够坐拥东幽一路,而且还顺带坐上了家主之位,叫那些外戚旁支又如何不眼红呢?

如果神石部族接手了东幽路,那么从法理来讲,前任丞相的话,就成了一句废话;从道义来讲,李子麟逢难变节,卖主求荣,更没有继续带领李氏族人!

当然,家主与东幽王的位子就只有一个;即便李子麟跌落王座,东幽路最终花落谁家、也都是说不准的事;可站在李家外戚的角度来看,无论自己能不能得利,都得先把李子麟拽下马来!

哪怕重来一百次也轮不上自己,但看着李子麟倒霉,自己也开心呐!

131.血夜大荒城(四)

再次回到大荒城的沈归,选择了原路返回,重新来到北城楼的角门以外。

筑城砌墙,本就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的防御工事,所以在华禹大陆的传统筑城方式之中,是不存在角门这种防御薄弱点的。

不过近百年以来,华禹各地虽然小仗不断,却还从未爆发过全面战争,勉强算得上是太平年月。而这座大荒城,也在太平年月中进行了两次重新翻修,已经与原本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和平时期的商业活动,会逐渐兴旺发达起来,而各地货物的买卖流转,也会变得愈加频繁。而大荒城作为东幽李家的基本盘,不可能会忽略掉商业方面的硬性需求,于是也就诞生了内凹形的新式城墙拐角、以及凹陷深处一道角门。

如此一来,在不影响城防效果的前提下,也大大方便了镖队与马帮、可以夜间进出大荒城。当然,上下打点疏通门路的银子,也还是少不了的。

沈归与李明翰分别之后,便在对方的指点下,从城北角门连夜出城,直抵混同江畔;此时他刚刚出完了“夜诊”、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却被多出来的七名城门兵拦住了去路。

“站……住!”

一声阴阳怪气的喝阻,乘着夜风飘入了沈归的耳朵里。他抬眼观瞧,只见由打角落里站起了一名年轻兵卒,正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走来。此人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生的面黄肌瘦、尖嘴猴腮,发如枯草,眼神不定,长了一副最标准的奸人相貌。

沈归不明情况,打算先观望事态发展。毕竟之前已经与李明翰谈好,城北角门尽量不留人,巡夜的更夫也由他负责拖在北城,至少能给沈归留出后半夜的清净来。分明刚才出城的时候,还是如约所言一般;怎么回来就多出了一个闹牙疼的小卒子呢?

“想连夜进城?”

“怎么着?”

“嚯!口气还挺横!说,你是不是打算行刺我们王爷的刺客啊?”

对方这话一出口,算是把沈归给彻底问懵了。他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可还头一回见到愣成这样的兵丁。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直奔角门而来,那还能是刺客吗?

整句话到处都是破绽,一时之间,就连沈归这种嘴欠至极的人,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嘿?你他妈瞪什么眼啊?知道爷是谁吗?爷的名号叫二德子,可着大荒城你去打听打听,有谁不认识东门脸大街的二爷!”

对方报完了名姓,沈归就更糊涂了!他实在是摸不准,这二德子究竟犯了什么疯病。即便自己真的是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那他身为大荒城的兵,要么就传令示警、要么就亲自上前拿贼;这拍着胸脯扬名立威,又算是哪一路的招数呢?

“咋不说话呢?吓尿了吧!小子,也就是你运气好,今天碰上二爷我当班!你要是个明白,就既别吵也别闹,老老实实跟着二爷投案去。有老爷问你话,你就说是二爷把你弄进来的,准保你不遭罪!你在大牢里踏踏实实的住上些日子,只要这阵风头过去,二爷再托人把你给捞出来!到时候奉京城里都换皇上了,也没人找你的麻烦了。怎么样?二爷够仗义了吧?”

这二德子的话很好理解:他以为自己是京中派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想要骗自己跟他去大荒城府衙认罪伏法。如此一来呢,既不用动刀动枪,也能把这笔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可他毕竟穿的还是兵丁服,而且看那布料的成色、又是一身簇新的新装,怎么就敢开这么大的口子呢?

“刺杀李子麟,那是什么罪过!看你也就是个新兵……咋能把我捞出来呢?”

“呦?看你穿的挺阔气,咋这么不明白事理呢?我这身皮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但你听过大荒东城的郝思明郝大爷吗?那可是我姐夫,亲姐夫!”

“哦哦哦,原来郝思明郝爷,是军爷的亲姐夫啊,怪不得怪不得……等会,这事儿不对吧?我可听人说起过,郝思明今年得有五十大几了,而你这副模样,二十岁顶天了,不知令姐今年贵庚啊?”

“二十一!”

沈归眼珠一转,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品貌纯良忠厚的李明翰,心中已然猜出八九不离十,这显然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暖场戏。自己本打算进城之后,先去摸摸小凤娘的底子;可如今既然撞上了郝思明的小舅子、顺手帮帮郝思明的忙,倒也无关紧要。

不到十个呼吸过后,“凭空消失”的皇家刺客沈归,再次出现在了二德子面前;而他的右手,正提着六颗鲜血淋漓的新鲜人头;二德子顺着对方手中的发髻往下一瞧……嗯,都是熟人。

“走吧二爷,带我去拜访一下令姐夫。”

月光之下,沈归笑着晃了晃这一串“葡萄”,对着二德子露出了满口白牙。

大荒城西,有着无数环境清幽的院落,都是某些贵人置办外宅。每一间大小宅院之中,都养着一只只羽毛鲜艳、鸣音清脆的“金丝雀”;而“掌笼人”的名号,就叫做小凤娘。

这里也同样有着郝思明的两座外宅,一大一小;其中大的那座三进院,便是二德子姐姐的居所。顺带一提,小黑子也在这里也有一座外宅,只不过门口的大红灯笼,只怕最近几日是无法点亮了。

就在沈归“搂着”二德子的肩膀,刚刚踏上西城根大街之时,小凤娘的探子便已经悄悄跟上了他们。不过沈归本没打算瞒着任何人,反而还想借着郝思明这只“老鸡”,来儆一儆小凤娘这只“母猴”。

“我说小二爷,您好好走路成吗,别总是拉着胯往前趟着走!要是把我那“登门礼”晃散了“黄,你可得自己补上!”

“哎……是是是……”

“腰挺直了,别总往下出溜……这副德行要是让人瞧了去,以后在东门脸大街上,你还混不混了?”

“混混混……”

沈归一路调笑着二德子,一路跟着他的脚步前行。而那六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也被二德子装在了一个大木匣子里、蒙着一个包袱皮,紧紧地背在身上。这木匣子不是什么值钱货,就是二德子随手从一个典当铺门口顺回来的,做工及其粗糙。那匣子里的鲜血与浆汁,不停地顺着木板缝隙流淌出来,在西城根大街上划出了好长一条粉线……

“梁宅”门口的两个大灯笼,红火的灼人二目;门房下面的长条凳上,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靠在一起打着呼噜。腿脚酸软的二德子走上前去,颤颤巍巍的拍了拍了其中一名独眼大汉:

“虎哥、虎哥……”

“谁!……嗨…德子啊?找你姐啊?”

“不……不,找我姐夫……”

“有什么话明天说吧?天挺晚的了,郝爷睡的本来就轻……哎?下面那人是谁啊?”

“啊……一个朋友……”

这独眼汉子打量了沈归半天,见对方品貌俊朗,衣着华贵,身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也不敢轻易开罪;于是他站起身来、向沈归抱拳道了一声“少待”,便直奔内院花厅,找近身人回话去了。

没过多久,这虎哥与一个老仆妇耳语了几句之后,便快步走回了门边上:“我们家老爷说了,请少爷正厅叙话。”沈归点头道了一声“辛苦”,便“押着”眼圈泛红的二德子、一起向正厅走去。

梁府的实际主人郝思明,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再加上最近还惹上了一口“阿芙蓉膏”的嗜好,身板算是彻底糠了。

在二德子登门之前,郝思明正躺在烟榻上、在夫人梁氏的伺候下吞云吐雾,培养睡意;如今听说府外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年轻人,押着二德子连夜登门,立刻就把手中的“枪杆子”摔倒了地上。

“看看你这个弟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文得不行、武的也不行,天天就知道给家里招事。听见了吧,这准是在外面惹了哪家的少爷,让人家押着上门讨债来了!”

“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您先别顾着发火啊!我爹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弟弟;要不是为了拉扯他,我才不进你们郝家的门呢!再说了,我这后半辈子算是毁你手里了,可还指望德子能过上好日子呢!等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我……我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父母有了交代……”

二德子的姐姐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泛红,几颗晶莹泪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炕桌上噼啪作响。

郝思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每每看到自己这个梁夫人,总会想到自己那个不知被卖到哪里去的亲妹子,所以平日里对于这个身世可怜的侧室、还是真心实意的疼爱。

“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啊!我这就出去看看去,好在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面子,也就是赔点银子罢了。”

梁氏夫人一听这话,马上就破涕为笑;她急不可耐地翻身下榻、跪在地上给郝思明穿鞋……

132.血夜大荒城(五)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郝思明被夫人收拾的干净利落,龙骧虎步走出了正房,半点都看不出这是个年近六旬的半老之人。他从正厅的后门入内,趁尚未现身之前,先向屋中打量了一眼:只见一位模样俊朗、身形颀长的白衣公子,端然稳坐在下首处;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内弟,却仿佛没了魂一般、正蹲在门边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郝思明的本业是贩卖人口,相面识人当然也是顶尖的内行。根据他的眼力与经验来判断:单就眼前公子的这份气度,也绝不是学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装出来的富贵!

见内弟惹上了狠角色,郝思明心中一沉,面上做出了和气谦卑的笑容,轻咳一声示意之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正厅。他在正厅一露面,看都没看嘴角含笑的沈归一眼,反而步履不停直奔二德子面前,扬起蒲扇一般的巴掌、抡圆了抽在对方的左脸之上……

“啪!”

二德子早就被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生生吃了一巴掌,连惨叫都没能喊出来,整个人立刻扑倒在地、口鼻齐齐喷出了一股鲜血,更还有两颗沾着肉丝的后牙槽,也被他吐在了正厅的青石板上,滚了好远……

“你这狐假虎威的狗杂碎,天天就知道打着我的名号,出去为非作歹!留你活在这个世上,早晚都是个祸害!知道我为何出来的如此迟慢吗?刚才在屋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姐商量好了!今天我就当着人家少爷的面、执行一下我郝家的家法!我不管你捅了什么篓子,也不问是谁对谁错,先把你活活打死,我再跟人家少爷赔礼道歉去!”

要说这郝思明,虽然做的是不入流的下作生意,可就这一番正气凛然的场面话,连沈归听了都暗自点头赞叹:看来无论哪行哪业,凡是能够白手起家、并守住偌大一片家业的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放完了狠话之后,郝思明还觉得不大解气,又用力跺了二德子几脚。他本就刚刚服完了烟,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这才动了几下,额头就已经见了冷汗。郝思敏趁着喘气的功夫,侧眼偷瞧了正在喝茶看热闹的沈归,见对方无意阻拦,又扯着脖子朝着门外喊道:

“老虎!老虎!给爷拿把趁手家伙来,要带刃的!”

二德子一听这话,立马就回过神来!郝思明是何许人也,他心里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别看这位半大老头子说话客气和蔼,但实际上却是个刎颈喝血、敲骨吸髓的狠角色!折在他手底下的冤魂厉鬼,就算没有一万、八千也绝对挡不住啊!

“姐夫!姐夫!我真没招惹他啊!我就是老老实实在北门当值,办得也是公差公事啊!”

“住口,你这孽畜!编故事你都编不圆!你抬头看看人家少爷,斯文俊美、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读书明理之人,还能故意为难你一个小卒子不成?我今天……我……”

这郝思明也不等手下人拿来家法、闪电伸出右手、捏开二德子的嘴巴,左手二指深入口中、一抻一拽……

“嗷呜……”

二德子呜咽一声、被郝思明一脚踹中胸口,撞在了门槛之上;而郝思明在他口中生拔了一颗本就活动的后槽牙,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丢在了地上:

“今天我就好好治治你这搬弄是非、胡言乱语的毛病!咱们先敲牙、再割舌头……”

嘴里说的都是横话,但郝思明的眼神,却一直都在朝着不言不语的沈归身上瞥。按照场面上的规矩来说,郝思明这一堂“当殿训子”的戏码,到此已经算是演到了尾声!正常情况下,谁都免不得上去开解两句,他也正好就坡下驴,找人把二德子搭到柴房继续“执行家法”,自己则留在此处,与这位阔少爷谈论正事。

可沈归还是那副看热的模样,跟个哑巴似得一声不吭;等一会虎头真把家伙拿过来,自己的话又已经放出去,还真来个“大义灭亲”不成?

“这位小兄弟!你看老朽如此处置,还是算公平妥当吧?”

郝思明心想:你沉得住气,我屋里那位,也一样得要个交代。既然你不给我递台阶,那我自己搬来一个,把面子一次给足了你,总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沈归轻呷一口温茶,朝着门边上的一块布包袱努了努下颌

“寒酸薄礼,不成敬意。”

而郝思明闻言、立即大喜过望:总算是有台阶可下了!

“我一见少爷的面,就知您必是人中龙凤!如此知情识理,绝对出自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错不了!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您也别跟我家这只土鸡瓦狗一般见识,污了您的声誉!而且这畜生给您添了麻烦,您没砸烂我郝家的牌匾、就算是给我郝思明天大的面子了!不过有句话,老朽还是得倚老卖来,说上几句;您是苦主,来我这登门问理,怎么还带着东西呢?这事要是传出去,我郝思明岂不是被人诟病、说我偌大年纪不知“理义廉耻”了吗……”

郝思明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将那个大木匣子抱在了方桌面上。方才看起来不显、可等他放下箱子之后,突然觉得双手以及衣袖、胸腹还有前襟、全部都沾上了些许潮湿……

郝思明年纪大了、再加上深受烟毒之害,嗅觉根本没有那么灵敏;于是他只能回头干笑了一声,一边叨咕着客气话、一边着手解起了包袱皮来,打算一探究竟:

“少爷啊,这小畜生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信不着他!一会劳您把前应后果、再重说一遍,咱们改打的打,该赔的赔,我郝思明绝不含糊!至于那口气的事,您只要划出条道来,我郝思明准得当河过,绝不会护犊子……”

这包袱皮和木匣子,都是随手捡回来的弃物,解起来并不费力。郝思明心里想的是:哪怕就是一筐烂苹果,自己也算是有了脸面;再还上一份厚厚的礼,好歹把这事先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这木盖一掀,里面却是六颗横牙立目、鲜血淋漓的“鲜人头”!

郝思明与这路东西算是老相识了,比这再惨烈几十倍的场面、他也见过了无数次,自然谈不到什么视觉冲击;不过这六颗人头一出现,也就证明了今天这档破事,反而跟二德子关系不大,纯粹是奔着自己来的!

因为,二德子就算再闹腾,也担不起六条人命!

“德子,去跟你姐说说话……”

“姐夫……”

“滚!”

二德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正堂、而郝思明则端起了“人头礼盒”,缓缓放在了沈归的脚前;自己又随意拉来了一张椅子,与沈归坐了一个脸对脸:

“兄弟,报个蔓吧?”

“礼既然已经收了,道就不用盘了吧?”

“水有源、树有根,我郝思明挡了哪路神仙的道,您总得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吧?”

“我叫沈归。别的你还问吗?”

一听沈归二字,郝思明双目瞳孔瞬间放大、呼吸也开始急促,双手更不自觉地抠在了扶手上、手指与包浆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相爷的事,跟我郝家没关系。”

“那东幽路的事,总跟你有关系吧?”

“沈归……你知道这是大荒城吧?”

“知道,神石部族的东幽部盟,对吧?”

“那你知道我郝思明,是何许人也吗?”

“打听过了,东城郝家,人贩子。”

“哦……原来你不知道……”

神色愈加阴沉的郝思明、突然放大了嗓门、吼出了一句“来人”;只听得正厅外响起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刀剑相撞的声音。郝思明缓缓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面色如常、甚至略带讥讽的沈归:

“沈归,你知道吗?这幽北三路,每天至少有几百号人、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想你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位。”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便笑吟吟地将茶碗递还给郝思明:

“添水!”

“动手!”

郝思明一声令下,正厅门窗立刻齐齐破开!无数名身强力壮、正值盛年的汉子,由打四面八方涌入了正厅之中……

与此同时,梁府对面的摘星阁上,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玉钗的中年妇人,正与一位贴身小厮并肩坐在楼栏杆上,向对街的梁府正堂眺望。

“小姐,郝思明发狠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啊?”

“喜鹊,你晚上是不是吃多了荤腥、糊死了心窍啊?我们去帮沈归杀人、还是帮郝思明收尸?现在又没到咱们上场的时候,踏踏实实的看戏多舒服啊。”

“可是小姐……”

“喏,你看!该赶场的角儿,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喜鹊转头望去,只见由打东边街头,走出了一队手执火把的差丁衙役;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身披齐元军铠甲,手执一杆铁哨棒,威武不凡!

这位身体壮硕的将军,走到郝宅府门以前,与一位独眼的汉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率领众爪牙走入了郝府正厅。

与他粗鲁狂放的外形极不相符;此人一见沈归的面,先是怔住了神、随后便扯着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姑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大小姐呢?没跟着您一道来吗?……呜……老相爷被李子麟那个畜生给害死了……呜……”

133.血夜大荒城(六)

要说这以貌取人的土法子,果真不是观人辩才之道;沈归看这汉子五大三粗的模样,又“呼啦啦”带了一群衙差兵丁,还以为这准是郝思明的“后腰”呢!可自打他雄赳赳气昂昂进了正厅、又认出了自己之后,立刻哭的梨花带雨、嚷的如丧考妣,这分明又是一只带着猪皮面具的狐狸啊!

看过了他这一番卖力的演出,沈归还没来得及开口喝彩,郝思明却已经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这位手握重兵、权势熏天的李家骁将,可是他每年花费五万两雪花白银,喂熟了的一条咬人恶狗啊!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不但连声犬吠都没有、反而帮对手舔起鞋底子来了呢!

“我说李将军,李大可!这厮深夜手持利刃、闯我郝府大门、屠我庄丁上下三十余口,整个前厅都被他杀成了修罗场!这一地的血腥和残肢,身为守城将军的您,怎能视若无睹呢?”

他这一番语气柔和的“审问”,李大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连一个余光都没赏给他,继续哭天抹泪地拽着沈归的袖子:

“姑爷爷啊……我是日盼夜盼,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这李子麟就是头活畜生,老相爷对他那真是比亲儿子还亲,我们这一辈的子侄都看在眼里,妒在心头啊!可谁想到老相爷一辈子火眼金睛,却栽在了这头“活兽”身上!平时看他人五人六、满嘴的仁义道德;可一到了紧要关头,他竟做出了这等逆事……呜……您可要为老相爷讨个公道啊!”

李大可的神色变幻,已然尽数落在沈归的眼中。其实他究竟是何许人也,只从郝思明刚才的话语之中,就能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站在郝思明的眼中看来,这李大可就是自己花银子养大的一条凶犬;但站在李大可的角度来看,这郝思明只是给自己赚钱的门客。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还达不到什么“同林鸟”、什么各自飞,纯粹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关系罢了。

“你叫……李大可……对吧?大荒城守将,李家新一代子侄的翘楚,前幽北三路的四品武官,三长老李宽家的亲子侄,郝思明的背后靠山……我还漏了什么?”

“姑爷爷,前面您老人家半点都没说错,可这郝思明与侄孙子我之间,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归扭过头来,看着面色阴沉、咬牙切齿的郝思明:

“看来小黑子说的对,沈某好像高看了你一眼……”

“呵,呵呵呵……沈归啊沈归,凡是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就没人指望着自己还能有个善终,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我郝思明根本就不在乎!反正老子也活够本了,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也算是老天爷疼我郝思明!来来来,怎么杀我的弟兄,你就怎么给我来上一下!”

嚯!要是听他这一番话,沈归还以为这是个为国为民、慷慨就义的英雄豪杰!

“郝思明,临死前你就不打算咬出几个陪绑的吗?这千古的骂名,你一个人全扛了?”

“千古骂名?我干的是就是这份买卖,挨骂也是应当的,根本不在乎!再者说来,我郝思明偌大年纪、死则死矣、何苦还非要攀扯他人?”

沈归看着满面“光荣”的郝思明,来回转了几个圈,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单以他诓骗幽北百姓入瓮,并卖予谛听为奴一事,就已然万死难赎其身!再加上他与大荒城守将李大可勾结一气,除了欺男霸女、聚敛财富之外,显然是另有宏图!根据沈归估计,八成就是奔着李子麟去的!

也算是冤头债主了!

可如今他见死到临头,展现出了一方枭雄应有的骨气与风采,令沈归心中着实生出了些许好感;再加上正如小黑子所言:与李大可相比,他们终究也只是吃二茬饭的“前脸”罢了,尽管难辞其咎、但也绝对算不上首恶。

因为就算大荒城里没有郝思明、也一样会有别人来顶替他的位置。有坑就能长出萝卜,但哪个坑也不是专为一颗萝卜准备的!

沈归沉吟了半晌,搂着颓然的郝思明,指着满面谦卑谄媚、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李大可说到:

“郝思明,你这条命,肯定是没商量的余地;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老相爷的在天之灵起誓。不过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我这位“掌刑人”,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再者说来,就为了这么个杂碎,能舍出你那位正在为你念佛诵经的小夫人吗?”

郝思明惨然一笑:

“沈归啊,世人都说你聪明绝顶,算谋无双;可在我郝思明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他李大可是何许人也,你莫非就看不出来?我说与不说,有何意义呢?至于我那梁氏夫人……她与此事到底有无关系,我相信你心里也十分清楚。我郝思明愿意赌你的人品,不会滥杀无辜!”

“你也配提“无辜”二字……罢了……最后问一句,你真不打算撂底?”

“……”

“行吧,下辈子记得干个正经营生……”

沈归叹了口气,一掌敲在了郝思明的枕骨之上,左手内息呈线化针、由前胸的毛孔皮肤传入、大肆破坏对方的体内经脉,首先便斩断了对方中枢神经,随后又绞碎了心脉气海,也为他此生的旅程,画上了一个可耻的句号。

染上了烟毒的郝思明,走的十分迅速、死状也颇为安详,更免去了未来的烟毒发作之苦,灵魂也真正的脱离了世俗的束缚……

“嘿,到你了,大可。”

“听您吩咐!”

“我问你几个问题,别紧张,好好想。李家倒向谛听,到底是谁的注意?”

“谛听?谛听是谁啊?”

“神石部族?秦军?华神教?你爱怎么说都行啊!”

“哦……那我可不知道!”

沈归看着面色坦然的李大可,缓慢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

“我重新再问一遍:是谛听?是神石部族?还是秦军?或是华神教?……哦,原来是华神教……”

李大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的演技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湛。尽管他的眼神从讥讽变为茫然、仅用了短短一瞬间,却还是被沈归精准的捕捉到了。

“至于那个城西的小凤娘……”

“奴家在……”

沈归刚打算问问小凤娘的消息,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金钗的中年妇人,右手垂拎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天机弩,身后跟着一众脂粉、袅袅婷婷地站在了梁府门外。

小凤娘接下了沈归的话头、随即轻移莲步越过门槛,一步三摇地朝着正厅走来;而站在门房之中的两位衙差、才刚刚一动手中哨棒、小凤娘身后的一位小丫鬟立刻抬起右臂:

“嗖!砰!”

短短的一瞬间,一只没有尾羽的弩箭、依然扎在了梁府大门之上!可能由于距离实在太近,这一箭不但透脖而过、更带飞了半截白生生的喉管:

“你,把身子靠墙站直了!谁要是惹到了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赏他一个透亮!”

别瞧这小丫鬟的年纪不大,但口气与动作、却颇显狠毒老辣;再配合着她那副娇滴滴的嗓子,怎么听怎么别扭,沈归听了也哑然失笑……

“怎么着?你的嗓子也想晒晒月亮?”

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喜鹊,被沈归的嘲笑气的是脸色绯红;她擎起两架天机弩,箭锋直指不远处的沈归!

“小丫头,用这破玩意儿指过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不你猜猜看,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呢?”

小凤娘左臂高抬、压下了羞愤交加的喜鹊:

“小孩子脾气急躁了些,沈公子莫怪!不过今夜城西不太平,于情于理,凤娘我总要过问一下吧?”

“想要过问?那你就听着吧。现在郝家的人没了,李家这位将军爷也命悬一线;小凤娘不请自来……算上那个小黑子,基本上大荒城能做主的都来齐了。你们可能也听过我的为人,做事从来都不会赶尽杀绝……”

方才还气鼓鼓的喜鹊,闻言伸手掩住口鼻,提出了一个不同意见:

“呕!”

“小凤娘,你多少控制她一下……至于那个什么劳什子商会,肯定是没资格讨价还价了;李家嘛,毕竟与我有姻亲关系,自家的事回头再说;至于那小黑子呢,我看他傻头傻脑的,蛮招人喜欢,想留他一命。所以,这小黑子的亏空,不如就凤娘来帮他补上?”

小凤娘先是用眼神喝止了喜鹊的,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将手中的天机弩、对准了正打算溜走的李大可:

“沈公子这话好没道理,为何似李大可这等下贱坯子,却有资格讨价还价呢?而且,您与李家大小姐的亲事嘛……不是还没办呢吗?”

“哟?你这婆娘耳朵够长的呀?这是我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听闻李家大小姐姿色普通、脾气火爆、实非君之良配。奴家闺中尚有一女,可谓品貌俱佳、温柔贤良、堪为沈夫人的最佳人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呢?”

这小凤娘一句话出口,包括沈归在内,全都只当是小凤娘的调笑之言;可堂中唯有二人,却把这事真的装在了心里。

一位,则是刚刚用双弩指过沈归的喜鹊;而另外一位,则是害怕被“釜底抽薪”的李大可!

134.血夜大荒城(七)

猝不及防之下,竟已“被迫相亲”的沈归,也被这位来路不明的小凤娘,说的有些愣神。他指着那位名叫喜鹊的“疯婆娘”,神色尴尬的说道:

“你口中所说的佳偶良配、不会就是这路货色吧?就她这副德行,准比我家胖丫还不叫人省心呢!”

“喜鹊还小呢,待您亲手调教一番之后,准不比哪家的闺秀逊色半分!而且,奴家身后有二十名脂粉随行;可沈公子随手一指,便点中了命定佳偶,您说这是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呢?”

沈归顾不上满面绯红的喜鹊姑娘,反而自顾自的摩挲着下巴,回头打量起了方面大脸、一身正气的李大可,口中还喃喃自语道:

“大荒城的人都说,小凤娘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那么这事也就显然与儿女私情无关了……刚才我提到了小黑子,也说到了李家;可凤娘却独拿我与乐安的关系来取笑;而且话里话外,说的尽是对乐安不利之言……那么也就是说,你是想告诉沈某,李家人不可信,满门上下没有一双干净手,对吗?如果我与乐安之间的关系不除,恐难以痛下决心、遗祸东幽?”

小凤娘以红袖遮挡檀口、眉目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大荒城会有今日之失,也是多亏日某位多情郎君的“照拂”……”

沈归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有道理”;与此同时,他左臂迅速一翻、惊雷剑从李大可脖前掠过、斩断了这位“李家门面”的颈骨;随后他又踏出一道道的血脚印,轻描淡写地将梁府上下,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喜鹊姑娘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始终没能察觉到沈归的身形轨迹;除了一个个高高飞至半空的头颅以外,她根本连一条白影都瞧不见!可那些偶尔飞溅在脸庞上的温热血液,却一直都在提醒着自己:无论是李大可这位守城将军、还是当差拿饷听吆喝的三班衙役,已然尽数毙命当场!

小凤娘察觉到了喜鹊的情绪变化,伸手将其揽入怀中,曲指用关节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俯耳轻声说道:

“不是让你换上红色的衣裳吗?”

果不其然,几经生死考验之后的沈归,出手风格也变得更加干脆直接、颇有几分白文衍的影子。杀几个普通人,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别说受些小伤了、就连呼吸频率都丝毫未乱!

“人多嘴杂、扰人耳根子清净;舌头,我只要一条就够了。小凤娘,我并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我也希望你心里清楚,什么样的话,足够换回一条活命。”

“当然,如果您喜欢的话,现在已经是驸马公了……”

小凤娘这一句话,实在说不好是揶揄还是威胁!沈归眼角闪过一丝煞气、身体仅一滞一冲、便猝然跨越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他凭着鬼魅的身法绕背而走、将惊雷剑的剑尖、抵在了小凤娘的后心之上;而他的右臂也刚好架开了喜鹊递来的天机弩、一根威力十足的小号弩箭、也被她射飞在了正厅的匾额之上……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家宅兴旺》。

沈归看都不看这个冲动无脑的丫鬟、只是低头凑到小凤娘的耳边,吹了口气之后轻声说道:

“呼…你的这层神秘面纱、对于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来吧,告诉我,你们到底对李子麟用了什么手段?”

沈归的口气之中,带着十足的旖旎与诱惑;但小凤娘被他那么一吹之下,非但没有半分放松,反而紧张的连脖颈后面的汗毛,也一并炸了起来!

就她的印象而言,沈归是个聪明人,身手也属当世顶尖行列。但如今双方对垒、自己下场一试方才知晓:这是“江湖顶尖高手”的水平啊!虽然自己这辈子没见过天灵脉者、但与各路高手也打过不少的交道,根本没有人能达到沈归这等境界!

“无论你信不信,都与奴家无关。”

这一次,小凤娘是真的嗅到了死亡临近的味道;她不再拿腔拿调的说话、却还是给了沈归一个无法满意的答案。沈归闻言眉毛一挑、手中惊雷剑微微用力推去,剑尖透过红色外罩、直接刺入了小凤娘的皮肉之中: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听清楚了,这是一道生死题:柳执在哪?”

小凤娘听完柳执这个名字,眉梢反而向上一挑:

“我说过了,柳执所行之事,与凤娘我无关!”

小凤娘的话中、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味道。她显然也知道柳执这个名号,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自奉京那一场大乱之后,柳执就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自此流落天涯海角、鲜有消息传来。

不过近几日间、沈归倒是颜重武提起过一次。说是在捣毁华神教、抓捕颜久宁的过程之中,有兄弟折了在“大开碑手”之下!

只不过当时的沈归,还无法判断出杀人者、究竟是南泉禅宗的外家高手、还是柳执已然潜回幽北;不过经过大荒城的这一番走访,他基本可以排除南泉禅宗弟子的嫌疑,柳执的行踪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

这其中道理也非常简单:南泉禅宗的弟子,终究是常年住在庙宇之中的武僧;论及阴谋权术之上的造诣、手法之粗鄙,简直令人发指!

幽北有句老话:没有家神、勾不来外鬼。这大荒城的“家神”,就是土皇帝李家;而这个外鬼,就是华神教、或者说是胖太监柳执。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能找到并除掉柳执;那么整个华禹东线战场的局势,也就变得彻底明朗;谛听在幽北的东线布局,也就彻底串成了一条线。

沈归终究还是没杀小凤娘,只是凭一道内息封住了她的灵窍而已。如果喜鹊伺候的足够体贴周道,那么不出十天,她就会在一场大梦之中重新苏醒。

皆时,大荒城的天,仍是幽北三路的天;而大荒城的地,已经不再是李家的地了。小黑子的未来究竟如何,沈归并不感兴趣;但这人生一世,若是没有够份量的对手时刻鞭策,也很容易会疲堕下去、乃至走上一条歪路。

小凤娘智谋有余、但心界略窄;而小黑子胸怀宽广、但智谋略逊一筹;不过好在这两位大荒城的“土地公”,都不具备郝思明的枭雄之才;有他们两位的“和平争斗”、至少可以将大荒城的市井秩序、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这,就是沈归留给未来大荒城的一丝活力。

只待小凤娘的“女子军”离开以后,沈归一手托起郝思明的尸身,缓缓走到了正房门前。他伸出右手敲了敲门,开口唤了一声“开门”……

屋中先是传来了一道脚步声、随后一名老仆妇、缓慢地推开了大门。她用一双浑浊的眼珠、仔细在沈归脚下打量了几眼、随后右臂一抬,作势要将沈归引入屋中……

可正在沈归抬腿迈步过门槛之时、一柄沾染着些许锈斑的劣质匕首、直奔沈归肋间袭来!

这名老仆妇不会武艺,身手也与寻常老人别无二致;她这一次偷袭、除去那柄脏兮兮的匕首以外、根本不具备任何威力。沈归轻描淡写的伸出右手、瞬间掐住了对方的手腕:

“念你护主心切、这次就算了……”

铁钳般的大手一掰一扣、这老仆妇手掌一松,捂着自己酸麻的半条胳膊、与那柄劣质匕首一起跌落在地。

沈归转过屏风、只见正厅之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眼圈发红的年轻女子,想必定是这梁府的女主人,也就是二德子的亲姐姐。沈归将郝思明的尸身架在了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随即转回头来,对着堂上强自镇定的年轻女子说道:

“叫几个胆大嘴严的下人,去正厅收拾血迹;另外寻一位精明能干的“大了”,帮你家老爷料理后事。”

“不劳您费心,我梁家还有人呢!”

这梁氏夫人说的没错,梁家确实还有人再世,理当顶门立户。早在郝思明喝退内弟之后、双膝如泥的二德子、便直扑自己心中的依靠而来。梁氏夫人虽然只长其一岁,却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精明的不知一星半点,深知此地不宜久立,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吩咐那名忠心义仆,将其从后院送出梁府。

至于她自己,则留在了梁府正房。一来,这本就是她的家、郝思明又是自己的男人,她无路可退;二来,即便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但至少可以帮弟弟争取到更多的逃逸时间!

梁府如何,且先放在一边;单说梁家的顶梁柱二德子,离开梁府之后、终于从惊慌失措的情绪当中、恢复了些许神智。他虽然不清楚沈归的底细,但仅凭他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果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土贼草寇,只怕自家的姐夫,也未必能拦得住这位“奉京杀手”。

可他一路的亡命狂奔,结果却只换来了一场空。无论是李明翰还是蔡宝,全都不见了踪影,除取几位身染风寒、卧病在床的同袍兄弟之外,偌大的一处巡防营驻地,竟在午夜时分变得空空如也!

二德子叫醒了几位病号,详细打听了一番,终于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副营正蔡宝,带着余下的兄弟们,去了总督府外当值;而李明翰好像嘟囔着肚子饿了,说是要去城北吃面、临走前还带上了几坛子好酒……

二德子虽然被姐姐娇惯成奸,但脑子却一点都不笨!谁家半夜吃一碗“回魂面”,还自带好几大坛子酒啊?

135.血夜大荒城(八)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35血夜大荒城被“大场面”吓到魂飞魄散的二德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搬来巡防营的弟兄们,前去梁府绞杀恶贼沈归。不过他平日里仗着姐夫的势力,行事嚣张跋扈,自然也没结下多少善缘。如今想借来蔡宝与他手下的巡防营兵丁,单凭他二德子身上这几两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再加上副营正蔡宝,就是由于为人过于木讷、才会被他取了一个“包子”的外号;对于这样的死硬派,没有李明翰的令牌、根本别指望他能帮忙。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二德子便直奔城北的汪家面摊。心惊胆战地走了一段夜路之后,待“汪家鬼面摊”那一挑昏黄的灯笼、映入眼帘之时;心焦如焚的二德子,竟被黑暗中突然伸来的一只大手、死死揽着脖子、拖进了一条黑胡同中…

“老子是巡防营的二德子,你想……”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噗嗤”一声脆响、二德子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处、赫然透出了一截血红的刀头!他趁着还有几分余力、勉强回头望去、却发现这条小胡同中、布满无数双目光森幽的眼睛,正在嘲弄地注视着自己……

再看出手杀死自己之人,竟然是那个窝囊木讷的“包子”副营正——蔡宝!

心头被朴刀捅穿,就代表着二德子的此间阳路,已彻底走到了尽头。峥嵘毕露的蔡宝抬起一脚、踹在了二德子的后腰上;同时借力反手抽刀、飞溅了自己满身的污血。

“走!城西梁府大宅。”

“老蔡,你可想清楚了!郝思明那狗东西,且还能放在一边不谈;若是遇见小凤娘的人插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还是请李头一道去吧?好歹他也姓李……”

“不必了,天大地大,终究比不过朝廷的王法大。我等今次乃是奉命办差,谁拦谁死!”

包子与他这一百多名死党,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城北的胡同之中。在他们即将离开北城内大街的时候,走在队尾的蔡宝停下了脚步,回首望着“汪家鬼面”的招幡,吹出了一声虫鸣口哨……

面堂之上,正给在一位更夫倒酒的李明翰,右耳一动、随即便裂开大嘴、笑的更开心了:

“好好好!还是我罗大爷的话在理!这幽北三路就是咱自家的狗窝;那漠北人再好,也不可能拿咱们当自己家人一样对待!要我说啊,还是他李子麟腰杆子软……”

“哎哎哎!明翰啊,你是不是喝多了?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啊!也能在光天化日……也能当街说吗?我们老哥几个年纪大了,嘴都有把门的,心里也知道轻重;可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你一家老小可很容易会受到牵连啊!”

一个面貌忠厚的老者、急忙拦住大放厥词的李明翰;可那位被极力鼓吹的罗老头、却反而指着那位老成持重的更夫骂了起来:

“你自己抬头看看,这大街上哪还有外人啊?老汪的耳朵又是个摆设,你还怕叫他听了去?还是留着那点小心眼,顾着你自己吧!已经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眼下这棺材土都过了眉毛、胆子咋还那么小呢?咋?学你似的不招灾、不惹祸,我们还能多活十年啊?明翰,倒酒,别搭理他!这老小子自小就怂,咱说咱的爷们话,别搭理这“老太太”!”

“呸!咬狗不叫、叫狗不要没听说过吗!你罗大炮也就趁着酒劲发发牢骚,有能耐你卖卖你那老精神头,去跟中山路的漠北人拼命啊!我看你也就是嘴上能耐,如果真上了战场,你那裤子肯定都是湿的!”

“你当我不敢呢?中山路太远,老头子腿脚不好,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天当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面、明翰你也给老哥做个鉴证!只要漠北人敢来咱东幽,我要是不敢跟他们拼命……我……我就是你孙子!你呢?你敢吗你?”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他娘活腻味了!咱也别谁敢、谁不敢的,这也不是一句爷们话!日后谁杀的漠北人少了,谁就是大家伙的孙子,你看这成不成?”

故作微醺的李明翰、望着这伙更夫、借着酒劲“聊发少年狂”,心中也烧起了一股炙热。既然如今沈归所托之事已毕、索性就跟这些不服老的倔老头们,来它个一醉方休好了!

汪家鬼面摊,今晚的生意格外的好;这位“天聋”的汪掌柜,也在考虑要不要代销一些粗酒小菜、来增加一些额外的收入……

次日天明,梁府满门挂白。至今过门不满三年的梁氏夫人,刚刚送走了郝思明的正房原配夫人,并将郝思明的留在这里的浮财,尽数交还于本家。自此以后、这座清幽雅致的梁府宅院,就只有一位女主人,名叫梁玉;而在一些市井登徒子的口中,也将这位梁氏夫人,捧成了炙手可热的“大荒名寡”;想必日后府门前的是是非非,定然是少不了的。

就在梁玉替亡夫与二弟、重新添上了一炷香火之后,坐在了城南程宅二层的沈归,刚刚放下已然见了底的粥碗……

“怪不得世人都说,大荒米粮、乃是天下至味;如此简单的清粥,稻香本味竟会如此浓郁绵长,实在叫人为之深深折服!”

“呵,世人也说过,中山王不但天纵奇才、文武双全、更长了一条世间罕见的“皇帝舌”!今日老夫亲眼得见,方知这市井传闻也并非都是胡言乱语啊!是啊,只有肥的流油的土地、与冻掉耳朵的寒东、在加上一整年的隐忍,才能孕育出此等稻米来!”

沈归起身、为自己再添一碗米粥;随即又取来一片白馒头,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白馒头虽然麦香浓郁,却不太符合我这等年纪的口味。若是能裹上一层鸡蛋液、以滚油封皮、再抹上一些豆腐乳……啧,罢了罢了,吃的清淡一些,总没坏处。”

“昨夜中山王才为大荒城披上一道“红纱帐”;只怕今晨就算有糟方佐餐,您也会难以下咽吧?”

“非也非也,糟方有赤、白、青三色,我自可弃红而取青、白二色;而三色亦有甜、鲜、臭三味,用法不一、搭配也各不相同。哦对了,听闻程老先生乃是江南柴桑人士,理应偏爱茶油红糟一些吧?”

听到这里,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眼角一抽,心知正题已来。

今日清晨,他如同往日一般、刷牙醒目过后、便照例去院子里、打了一路玄门长拳;待额头微微见汗,调息收势过后,这才重新擦洗更衣、直奔饭厅而去。

可他才一进东跨院、便见到自己手下心腹、正在与二管家窃窃私语;二人一见他的面,急忙把大荒城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家主程祺。

根据心腹人的汇报,就在昨夜,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大荒城,可能是因为贪恋梁氏夫人的美色、所以趁夜入府逞凶、屠尽梁府上下满门男丁。事后,此恶贼更与前来缉贼捕盗的护城将军李大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大荒城府三班衙役差丁、包括李大可本人,也尽数阵亡于梁府之中。

然而整个大荒城、上到总督李子麟、下到此案的受害者李家,直至此时,仍然保持着缄默态度、街面上仍旧太平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

程祺一边思考这场灭门惨案的内情、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临上楼之前,还对二管家摆了摆手:

“把曲家医馆的先生、请来府上小住几日。程府从今日起闭门谢克,对外就说老夫身染恶疾、眼下已人事不知了……”

程祺吩咐完了之后、慢慢走上二楼;然而只见窗边的饭桌之前,却已然提前坐好了一位陌生的白面少年;此时此刻,他手中正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小炭炉调整着火势……

“程老先生,您起得早啊!哦对了,以后记得告诉你们家厨子,此瓦罐虽然质地上乘,但说起煮粥来,还是养好的砂锅更适合一些……”

“哎……这人上了年纪,脑袋也不太好用了。不知尊驾高姓大名?与老头子曾在何时何地结交?”

“无需枉费思量……今次确是你我平生第一次会面。”

“哦!原来是新朋友、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呢?”

“沈归,中山路的沈归。”

“草民程祺、参见中山王殿下!”

这程老头闻言、噗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之上、连连磕头如捣蒜、口中一应言语、处处皆以东幽路子民自居、做出了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

“我来蹭您府上的饭,又怎好让本家主人跪着?这天大地大、肚皮最大!你我先用罢了早饭、再谈其他不迟。”

沈归绝口不提正事,就是为了给程祺留出足够多的思考时间;而程老头那古井不波的心态,也被沈归随后的一句“柴桑人士”、彻底打乱了阵脚。

程祺的祖籍确是江南柴桑郡;但在他八岁那年,便跟着父母北上、前去鲁东路讨生活;直至他年近四旬,这才举家迁出东海关外。

所以这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讲话口音、甚至就连性格与喜好,都是一位典型的鲁东老汉!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柴桑那一方水土,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136.血夜大荒城(九)

世人都以为,往往是年轻气盛、欲望横生的年轻之人,更易受旁人蛊惑引诱,最终走上歧途;殊不知那大限将至、余日无多的垂死老人,往往心中牵挂更多,也更容易会铤而走险。

程祺心中暗想:沈归既然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原郡家乡、想必一定清楚自己与李家之间的关系。由于李子麟畏惧漠北大军的兵锋,将义父恩师李登害死、充作他邀宠献媚的进身之阶;单就这一桩血海深仇,沈归也必然要来大荒城走上一遭。

只是程祺却没想到,寻仇而来的沈归,会来的如此之快、又会来的如此孑然一身!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最心里清楚。所谓的东幽商界龙头、只是听起来风光罢了,实际上就只是个傀儡木偶罢了,就连受到此事牵连的资格都没有。

以沈归之能、如果他怀疑自己的话,就如同对待城东郝思明一样,不过区区一剑了事;如果沈归不怀疑自己的话,也理应去寻求姻亲李家的帮助;至于说李登的那笔血仇、凭着他神乎其技的武学修为、割掉李子麟的脑袋、简直轻而易举。

直白的说,自己本就是将死之人,更没有被沈归挂在心上的资格,生死之事,皆发乎对方的一念之间。想通这一点之后,程祺反而彻底放松、或者说是破罐破摔了起来。

“沈王爷屈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令小老儿受宠若惊。若有何事需要老朽效力、王爷尽可吩咐下来,我程祺的身家性命、以及府中满门家小、皆听从王爷一人差遣,生死成败、亦绝无怨言!”

沈归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程祺,吸溜吸溜的抽干了最后一口稻米粥、随即又将手中的半片馒头、卷入了几根腌芥菜丝,一并放入口中咀嚼。只待他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取来桌边餐布、抹去了残渣之后,这才喝了一口温茶、慢悠悠地对程祺说道:

“程会长无需紧张,沈某今日前来拜访,只求一餐饱饭,并不打算杀人!当然,如果您想求一个安心,我倒是也有几个问题、暂时没搞清楚,还请您为我开解疑惑。”

“王爷请讲。”

“你的东幽商会、在明面上是负责与李家唱对台戏的。当然,竖两杆大旗、召两路兵马、彼此相互成就、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鲜手段。可据我听闻在近年以来,东幽商会已然每况愈下,甚至在神石军入侵幽北之后、竟有了被李家彻底吞并的迹象。这种变化,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正所谓树大招风、这战场如是、生意场亦如是。所有商人都清楚一点,只有垄断的生意,利润才最为丰厚;可古往今来任何时期,都没有人能长久、完全地垄断某一个行业;无论是新贵翻身还是内部腐烂,总还是脱不开这个必然结果的。

李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们请来了一位鲁东的小商人,暗地里支持他创建了东幽会馆,替李家来分摊未知的风险。这东幽会馆的结构松散、主要负责笼络那些对李家不太感冒的闲散游商,与李家这个庞然大物进行抗衡。

大荒城、或者说是东幽路的盘子,本就不算太大。李家一刀割下、盘口四去其三;而剩下的一成油水,也同样是受到李家人的严密监控。如此一来,李家商会还焉有失败之理!

这样看来,东幽商会的会长人选,程祺当然是最佳人选!不过要是换上一只剃过了毛的猴子,除了费香蕉以外、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被沈归一言说到痛处,“不如猴子爬的高”的会长程祺,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哎,说起来也有些可笑。老夫本以为自己的差事、最终会落在小凤娘的手里;可谁能想到、却被一个连生意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华神教”取而代之。向我自幼与家父学徒、无论算术还是眼力、都算是行里的翘楚;可这忙了大半辈子、回头再看,在幽北这地界,我竟然没干过一件与生意有关的事来!人都说卸磨杀驴、李家的磨肯定要继续转,只是我程祺这头老驴,已经到了下汤锅的时候了……”

“嗯……今日我喝了你两碗米粥、吃了三片白馒头;他日有缘再见的话,我会还你这一饭之恩!当然,前提是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说完之后、沈归上身向后倒仰、整个身子直挺挺地跌出窗外,直吓得程祺差点当场猝死!

安然落地之后,沈归便直奔大荒城府衙对面的李府而去。想自己昨日杀了一个李大可,李家上上下下,今日必然全部到齐,无暇他顾。如果再算上大荒城府衙的衙役兵丁、也一并命丧黄泉;而巡防营的将士们,又都听李明翰一人摆布的话……

那么从实际情况来说,整个大荒城内,现在正处于完全不设防的危险状态之下!

沈归蹿房越脊、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李宅以西的一间房顶。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沈归的耳朵也被震天震地的白事班子,震的是嗡嗡作响。如同梁府一样、今日的李家大宅,也同样满门挂白;而院中那些李家的族中晚辈、一个个装扮成孝子贤孙的模样、正在满面兴奋地讨论着李大可的一应身后事。

比如说他压在小凤娘哪里的房契地契、比如说他那一间没挂幡子的“暗杠赌坊”、比如说那些在木里乡的大片族田、家中妻女…这一应的“麻烦事”,总得有人接手照应才是!

“分寡妇产”这档子事,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举;如果放在江湖人身上,的确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死者李大可毕竟不是江湖道,在大荒城这地界,律法也大不过家法!

今日负责主持白事之人,年纪大概在六旬开外。他身穿一袭青布长衫、周身上下未曾挂白,看来是李大可的族中长辈。此人与各路班头商议完毕之后,便引着李家子嗣、一起进入祠堂之中。

与庄严恢弘的闽江祠堂不同;这东幽李家的祠堂,就只是摆了若干牌位、挂了一副先祖画像的会客厅而已。沈归见众人鱼贯而内、自己便纵身一跃、轻巧地蹿上了祠堂房顶。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首、不会做诗也会偷。沈归跟着齐雁这个顶尖飞贼,见惯了大场面;就算不懂建筑的力学结构分布,至少也能凭着印象来照猫画虎、不至于干出“拆下一片房瓦、毁掉一间祠堂”的蠢事。

待所有人都入室落座之后,这位大主持轻咳几声,将屋中最后一丝喧哗平息:

“昨夜大可当值、惨遭贼人所害,杀人凶徒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这笔血仇、不可不报!不过眼下大可刚走,身后事也需要族中代为料理,那么就由老夫先来抛砖引玉、简单提出一个章程,大家商议一番。大可生前留下浮财、合计约三千二百余两。我意,由族中补满五千两,交由大可的夫人,用于赡养家中老幼。至于那万余亩族田,由于其家中仅有一女,所以依照族律理应尽数收回。诸位李家子侄,可有何异议?”

凭良心说,这等做法虽有些残忍、透漏着人走茶凉的意味,但他也算是依律行事、无以供人指摘之处。但李家的聪明人心里都清楚:这李大可就是个外表忠厚、内藏奸诈之人;他打着李家的旗号外出办事多年,不可能只攒下了三千多两“碎银子”!

不问可知,这李大可在城西定有外宅、至于他生前的所有“积蓄”,也一定都藏在了那间外宅之中。

对于李家人来说,大荒城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李大可的外宅在哪,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以想象得到,只待今日宵禁以后,李家的叔伯子侄们,一定会在李大可的外宅重新聚首。

那些关乎于场面上的事,李家人从来不会落人话柄!整整一天的时间,李家大宅的流水席就从未间断;前来吊唁的人更是天南海北、五行八作,沈归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两位熟人:一位,是渡过自己一程的船工,也就是小黑子的心腹;而另外一位,则是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名叫喜鹊。

这一棚白事,从清晨持续到了黑夜;只待宾客散尽之后,所有的李姓人也分批次离开了李家大宅。在房上刚刚睡醒的沈归,也跟着那位声望颇高的主事人,亦步亦趋地来到了西门大街。

只怕就连这位主事人也一样没有想到:直到自己抵达之时,眼前这座李大可的外宅,竟然会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的景象!甚至就连在城北卖“鬼面”的汪老头,都临时把面摊支在了城西……

就在这位主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细节:早上好像是有位支客告诉过自己:小凤娘的丫鬟喜鹊,递来的白包,里面连半张银票都没有,只包了十张白纸!

原来,这十张白纸,竟不是为了羞臊李家的面皮、而是代表着城西小凤娘、奉上了十天的“真空期”!也就是说,至少在这十天之内,李家人在城西的大小活动,都不会被视为踩过了线!

既然小凤娘保持缄默,那他们的行为也再没了顾及,当即便撒出了无数家丁奴仆、准备给李大可的外宅进行一番大肆修整!

137.血夜大荒城(完)

沈归耳边听着锹镐齐动、热火朝天的声音传来,不由得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从本心来说,他根本没打算将李家赶尽杀绝;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只诛杀道德品质有重大缺陷的毒瘤而已;可没想到这些“食腐秃鹫”、甚至连一夜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今夜的李家人,不但来得比白天奔丧之时更加齐全,竟把“坑”都提前挖好;如此盛情之下、也实不好拂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沈归看了看身边正在赌气的喜鹊,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发髻,低声吩咐道:

“叫你的人手脚麻利一些、最好能赶在天亮之前、把所有的坑全部填平!”

“知!道!了!”

沈归弹了这丫头一个脑瓜崩、随即便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夜行衣,翻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李大可的外宅陈设华贵,可终究也只是一间小院而已;被迫站在街上的李家人,正满怀着对于分“绝户产”的美好愿景,互相探讨着该如何分配这笔外财,方算是公平合理。而在不远处的小胡同里,也有二人压低了声音交流着什么:

“二叔,您自己说!冬休的时候族里分红,我家可是吃了个大亏,这事族里人都心知肚明,全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他们糊涂不糊涂,倒是无大所谓,您老人家必须明白!就你做出来的那档子“壮举”,总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蹭过去吧?明明白白告诉你说,这次表叔留下来的银子,必须先补齐了我家的亏空!”

“我说小六子,大可的银子你就甭惦记了,族里早有别的用项……”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天底下就没有这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族里欠我家的银子,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我说,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这扒灰扒到亲侄子家里,传到谁的耳朵里去,您这张老脸也不太好瞧吧?”

此时的沈归仿佛暗夜里的一只蝙蝠,双脚叩搭房檐、倒吊在李家老者身后的二层楼上。他耳听得这一老一小,正压低了声音讨价还价,心中暗赞一声“取死有道”、便轻舒长臂,将那柄毫不反光的惊雷短剑、轻轻绕过了“李家二叔”的后颈。

可能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也可能是天黑眼拙、小六子喋喋不休地痛斥自家二叔犯下的“滔天罪行”,说到激动之处、不免伸手向前推搡对方……

“老棺材瓤子,你现在倒知道寒碜了?别光着低着头、倒是说句话……嗷呜!”

小六子半真半假地一推,却见自家二叔那仅连着一层后颈皮的脑袋、竟然“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他刚喊出了半声、却又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只能发出“呜呜呜”的闷响……

他瞪大了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悬在自己的面孔上方;下一个瞬间、胸口接连传来三道刺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归将小六子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上、只听得外面又传来了一道喊声:

“是六子吗?大伯叫你呢!”

沈归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回喊了一嗓子:

“快叫几个人来,我找到一个大箱子!”

“好!来人……”

“闭嘴!银子就一箱,你想多叫几个人来分?悄悄叫几个身体好、嘴巴严的,先把它抬走!”

“哎,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叫人……”

沈归从小就掌握了精湛纯熟的口技,如今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起来自然不疑有他、满心欢喜地回去喊人了……

如此这般“钓鱼”,不出多大一会,这半条胡同就塞满了李家人的尸首,就连空气之中、都弥漫起了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沈归掩住口鼻、心中计算了一下时辰,只觉时间变得愈加紧迫,便张口模仿了一声夜枭之声、纵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此时此刻,李大可外宅的花园当中,有二十几号年轻人,正在努力的“掘地三尺”;坑边围着几十个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不停地对坑下的后生们提出一些指导性建议。

沈归路过花园,望着院中的一片热闹景象,并未做过多停留,反而直扑后院的书房而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李大可的遗产纵然十分诱人,但些许金银之物,永远都不会是问题的重点。

他一路跃房而走、来到了后院回廊之处;登高远眺、只见书房门外站着八名身体壮硕、一脸横肉的盛年力士;而角落的花木丛中、也隐隐有枝叶晃动、竟还额外布下了两道暗哨!

远处书房的窗纸之上、映出了两个人影,正在面对面的攀谈;然而,纵然他们压低了声音,也依旧瞒不过今时今日的沈归:

“老夫再最后问你一次,李大可生前给你留下的东西,究竟放在哪了?”

“奴家刚才已然说过三次,大长老又何必再问?”

“嗯……大可这孩子,倒是寻了个好女人呐……”

噗!

沈归刚打算现身、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异响!这声音对他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屋中二人显然是动了真家伙,并且有一方已然中刀!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屋中走出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赫然是白天那位主事人,也是李家现任的大长老。他的双手满是鲜血、正在用一块上好的丝巾、反复擦拭着血污,脸色极其阴沉;一位中年文士紧随其后,越过门槛之后、点手唤来一名壮汉:

“收拾干净。”

李大长老回头看了这位文士一眼:

“没有?”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沉闷地摇了摇头。大长老捻动着长须,一咬牙一棱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用收拾了,天亮之前,放把火烧了!”

“……是。”

交代完之后,这两位贵人便从后门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李家外宅。

沈归一个折身荡下了回廊、手脚并用、仿佛一只正在捕食的猎豹相仿、扁着身子蹿入了半人来高的花木聪中;眨眼过去、两道暗哨依然被其扭断了脖子,没发出一声喊叫!

“谁!!”

那位站在门口的壮汉右耳一动、挺起刀来、向花木丛中的暗哨喝问道;沈归放开眼神早已涣散的汉子,压低了嗓子回了一声:

“我……解手。”

“你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小点声!”

“知道了。”

就在这名壮汉已然放松警惕、打算回身入室、挑选一下纵火点之时,沈归陡然由花木丛中飞身而出、沿途反架左臂、仅仅几个旋身过后、便割开七名壮汉的喉管;而他的右手,也死死掐在了这名壮汉的脖颈之上:

“赫……咕!”

这壮汉也是个聪明人,回身一见满地的尸体,便明白了双方实力存在着何等差距;他拼命从嗓子中挤出几个音阶,想要用“话术”稳住眼前这个黑衣杀手,再争取能换回自己一条活命来……

可他没能想到,对方只是双眼一弯,低声说了一句:

“你就是个顶雷的货,能知道个屁!”

随即喉头一紧、便再也抽不上半口空气……

沈归一个跨步跃入书房、只间墙根上正靠着一位青衣妇人、小腹赫然插着一枚刀柄!

“咳咳…好个东幽李家,竟为一个弱女子如此煞费苦心……可惜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归紧皱眉头、在对方伤口边缘反复触摸之后,便彻底放弃了施救的念头。这把刀并不算长,三寸而已,却已然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抱歉,救不成了。”

“咳咳……要英雄救美,下次记得早些出手……”

“知道了……”

“李大可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咳咳……你能帮我去下林村,给付老三家送些银钱吗?”

“好。”

见沈归点头应允、这女子眼神中突然闪烁出几分光彩、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她反复打量着沈归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些些什么、却突然又被一口呛出来的鲜血打断:

“噗…算了,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房梁之上。哦对了,不用再去找什么下林村了,奴家……就只是个孤女,无事烦劳尊驾。”

说完之后,这李大可的妾侍伸出手来、想要摘下沈归的蒙面;可手臂才刚刚抬起、眼神便已然陷入了凝滞……

一盏茶过后,李家大宅的书房之中,那名中年文士敲门入内:

“大长老,大可外宅方向起火了。”

“那些蠢货呢?”

“还没回来,应该是一边救火,一边挖坑呢。”

大长老闻言嗤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的意味:

“怪不得古人都说,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古人有没有说,你又会为何而死呢?”

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由房上响起、紧接着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当先一剑,便刺死了那位中年文士!

“这位壮士,有话好说,老夫乃是李家大长老,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你的前任李皋,就死在了我的手上!你能拿出比他还高的价码?”

“沈归!”

“哎!”

沈归开口答了一声“哎”,身影便陡然消失不见;下一个瞬间、李家大长老的头颅高高抛飞而起、满腔的鲜血、都泼在了书房正中的字画之上!

这张字画非常简单,上书八个大字而已:

忠孝勤勉、信义传家!

138.相思

仅仅一日两夜过去、沈归手刃李家二百余口,将刚刚“平稳过渡”的“东幽路管理层”,重新洗白一轮。眼下的东幽李家,除了李子麟这一杆大旗之外、余下的都是各村各县的小鱼小虾、根本成不了气候。

李子麟昨夜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今日一睁眼,便见到杀成了血人相仿的沈归、正坐在自己房中的椅子上,安安稳稳的喝着一盏热茶…

“你……来了?”

“这是什么问法?这事对于你来说很意外吗?”

“不,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罢了。”

李子麟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抻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我的家奴院工、师爷兵丁,都还好吗?”

沈归不言不语、抬手指了指天上,李子麟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还劳烦中山王自己泡茶了……”

“不麻烦,还留下了一个小厮……小琪,倒是给我上盘点心来啊……”

沈归扭头喊出一声、抬头饮尽了杯中温茶;片刻之后,一位模样普通、甚至还有几分丑陋的婢女、便端着一盘糕点推门入内。李子麟见这小厮如此不知礼数、眉头一皱,刚欲开口斥责,随后眼珠一转、又强自忍了回去,只挥了挥手说道:

“下去了吧,没你的事了。”

这位名唤小琪的婢女点了点头,刚刚起身;沈归却突然抄起刚刚续满热水的茶杯、挥手朝着小琪脸上泼去!

另李子麟没想到的是,如此貌不惊人的小丫鬟,身手竟会异常敏捷!她连头都没转、只是迅速撩起粗布婢女服的裙角、挡下了这一盏滚烫的开水,护了自己一个周全!

然而,沈归心中早已知晓对方的身份,也没指望凭着一盏“二道茶”、就能将这位姑娘泼出一个满脸花来。既然对方撩动裙摆挡下热茶,也同时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沈归便借着这个当口欺身抢上三步、用拇指死死抵住惊雷剑的剑尖、连刺对方小腹三剑!

沈归手指拿捏的分寸极准,所以这三道剑伤只是刺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及內腑五脏,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小琪自觉小腹吃痛、迅速抽身飞退之后,立刻检查自己的伤势,之后又刻意沾染了一些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轻轻抿入口中、满面风尘地舔舐着血红的手指说道:

“沈归啊沈归,当日你在东海关燃起一把大火、一朝焚尽几十万北燕军民百姓;那时节你的手段何等毒辣无情,为何今日又会对我格外留情呢?”

“白玉烟,我本不是个嗜血好战之辈,当日东海关纵火,也皆因为两军交战、乃是国之大事,讲不得半分情面而已。另外,你这靠着喝血来卖弄风骚的毛病,下辈子最好改一改……”

“下辈子……?你什么意思?”

“唔……凭你那个榆木脑袋,我也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三日之内,你若是能赶回宋行舟那里,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哦,对了,我还有一封信,劳烦您也顺带着他捎过去……”

说到这里,沈归转身走到书桌以前,提笔写下了一篇王维的诗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单凭沈归展现出来的速度,白玉烟心中便已然放弃了与他继续厮杀的念头。也许沈归所言是真、也许他只是为了诈自己向宋行舟求救,但自己依然在茶水里投下了“牵机药”、还眼睁睁地看着他饮下了毒茶,继续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了。

于是,她接过了沈归递来的那一封信纸,随手收入怀中,临走之前还嘲弄地留下了一句话:

“事到如今,李子麟已经没用了,既然你喜欢他的脑袋,自可随意取走,权当是谛听赠与尊驾的临别之礼好了!啊哈哈哈哈哈……”

沈归看着她志得意满的背影,放声大喊道:

“别急着走啊!先去茅厕灌上点“金汁”带着……”

刚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面混沌的李子麟,眼见得白玉烟大笑离开此处,沈归又骂骂咧咧的让她“吃屎去”、一时之间根本就摸不着头脑:

“这婢女……是谛听的白玉烟?怪不得看着眼生……不过她方才明明败在你手、更身受三剑之伤,为何又会如同赢家一般倨傲呢?”

“她与我交手、进而露出本相、就只是一桩意外罢了。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就在那一盏不起眼的茶水之中。”

“此话怎讲?”

“她在茶中投了毒,牵机药。”

“牵机药……莫非就是那种可以令人活活抽死的无解剧毒?”

“也没那么神,无非就是炮制过后的马钱子而已。”

“你服了?”

“既然敢服,自然有解;而且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沈归可是在林思忧身边长大的人呐!”

岐黄一道,医毒本不分家;而每位不同的医者,所擅长的类目也各不相同。就比如说现任大萨满何文道,由于其通晓萨满古文,所以对于辨药识性方面、颇有其独到之处;而孙白术这个太医院的副院正,用药与施治都极其大胆,除了失手率略高之外、偶然也能破解所谓的“不治之症”;而林思忧与李乐安这一脉师徒,则没有任何特别突出的方面,但每一种类目都均有所涉猎,造诣亦都属医者顶尖之列,走的是宽泛的路子。

博而不精者,往往都是受个人天赋与悟性所限;而林思忧不但医道天赋卓越、更有名为“回春”的地灵脉辅治,自然能够博得医道魁首之名;至于毒物方面的造诣,也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虽然沈归自幼便在林思忧的教导之下长大,可由于性格与经历使然,对于林思忧的医道,简直毫无兴趣可言;而林思忧对他也一贯采取散养的方式,唯独对辨毒炼毒、投毒解毒之道,却施以填鸭之法,强行灌输给他。

林思忧曾经对他说过:同一道方子、同一碗药汤,既可以毒杀千百条人命,也可以救下满城男女老幼;决定是药还是毒的关键,就在于施药之人的本心罢了。

区区一道牵机药,沈归又焉能不辨不察?早在他服下第一盏毒茶之时,便自提一股真气、将毒茶包裹其中并托于胸口,唯有一滴流入腹中;只待他将第二盏茶向白玉烟泼去之后,立刻趁机扭头吐出了毒茶,这才欺身向前,连刺三剑。

至于他以拇指死死抵住剑尖,也的确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除了不想叫白玉烟当场身死之外、也隐隐埋下了“三颗暗雷”。

这世上还有一种毒物,不逊于声名赫赫的牵机药。此物外表与普通红豆极其相似,唯有皮色乃是红黑相间,常被世人混淆为普通红豆、或是色艳如血的海红豆。此毒之名,唤做相思子。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心里极其清楚:相思子虽然含有剧毒,但只要豆体不破,即便被人误服,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所以他才将手腕上的一串相思子解开、以剑锋送入白玉烟体内三颗;本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叫这个事事都学林思忧的“东施”白玉烟,担惊受怕个几天几夜、再回去绊住那个不可控的天灵脉者宋行舟;没想到白玉烟非但不识此物、更因为急于抽身飞退、导致动作幅度过大、恰好将其中一枚相思子、抵在了惊雷剑的剑尖之上!

一颗豆子再毒、终究也只是一颗豆子而已;惊雷剑一刺之下、无需查探,结果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即便如此,若白玉烟没有自饮其血、只怕相思子的剧毒,至少也要等上三到七日才会发作,完全赶得及向宋行舟求救;或许他身为天灵脉者,能有什么洗经伐髓、换血夺舍之类的妖术神法,可以救下白玉烟的性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在明日之前,如果她能遵循沈归所言,自饮“金汁”强行催吐,也可暂时减缓毒性的发作。然而,以白玉烟的脾气秉性推断、她应该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了……

“子麟,我在幽北的事,自今天起就暂时搁置了。至于你嘛……搬到对面的李家大宅居住吧。待我离开大荒城之后,你叫人去李大可的外宅花园,自己翻出一具尸体,放在总督衙门一起焚毁。对外就说我沈归牵机毒法、被你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再将那具焦尸悬于城楼之上、暴尸百日;另外,我安排了乐安前来二次寻仇,你也如法炮制一番,送她去海宁渡口找我。”

李子麟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解的开口问道:

“海宁城?莫非你也要携家眷出逃不成?难道你也认为幽北三路保不住了?那长公主她……”

“停停停!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啊?谁要出逃了?凭他郭兴那点能耐,最多也就打到青山城了,再往前一步都难,谈何幽北三路呢?我就是必须去一趟南康罢了,纯粹是为了私事。”

“私事?”

“当然是私事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搅在这场战乱之中?这华禹大陆谁当皇帝、与我沈归有何关系?”

沈归心中当然有愧,这愧疚有对郭云松的、对林思忧的、对李乐安的、对颜书卿的……当然,还有那个踪迹不见的老叫花子、以及那个无需自己担心的天灵脉者,白衡。

纵观他此生二十余年,所愧者甚多、却绝无愧于颜青鸿、亦无愧于华禹苍生。

天地自有运术、他沈归也只是区区一介凡人,既没有逆天改命的神通,也没有那份开创千百年太平盛世、推动华禹大陆人类进程的壮志雄心……

至于眼下诸家王侯谁生谁死、谁成谁败嘛……只要不是谛听坐收渔利,那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139.金蝉脱壳

李子麟听到这里,算是彻底被沈归给说晕了头!莫非这沈归临危还朝、并不是眷恋郭家故土、也不是挂念着兴平皇帝与长公主的真情厚义、更不是处于心系天地苍生、不忍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一份悲天悯人之心?

沈归看他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

“哈,你之前是不是把我想的太过高尚、如今听了实话,心理落差有些大呢?那我索性再说明白一点。没错,从眼下的局面上看,我是被谛听死死钉在了幽北三路;但反过来看,谛听的人,也同样被钉死在了战争的泥潭当中!单说三秦那一支叛军,如果没了关北斗与黑狗的辅助,他们能耗的过偌大的北燕吗?再说这声势浩大的神石军,如果没了麒麟军的粮草调度与后勤支援,那些源源不断的华神教徒、立刻就会变成无数只饿死鬼,先把他郭兴连皮带骨嚼个干净!”

李子麟听得连连点头,但脑子里仍然还是一团浆糊:

“是……今次谛听放手一搏、已经无法抽身室外、作壁上观了……但这与你假死之后的私事,又有何关系呢?”

“还不明白?如今这白玉烟身中“相思子”之毒,无论宋行舟能不能救,他都必须全力施为!否则一旦白玉烟身死、那么谛听赖以为生的情报系统,立刻就会陷入很长一段瘫痪期。既然接受不了这个损失,那么宋行舟能耐再大、也定然无法离开幽北,必须时刻留在白玉烟身边、为其强行续命。眼下青芒剑神的三弟子姜小楼,就镇守在河东城楼之上,而黑狗虽然可以前来接手白玉烟的烂摊子,但他又受制于姜小楼、无法离开关北斗身边半步!否则的话,一旦谛听失去了这两位主心骨,秦军就必然会被周长安赶回禹河以东,再无余力北上半步……

听到这里,李子麟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华禹全境图:看似沈归整日枯坐奉京城中,但实际上华禹大陆的东西两线战场,皆在其一手掌控之中!此子心思之深、眼界之远,真叫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了不起,真了不起!中山王胸怀之宽广、气魄之浑厚,令李某人万分钦佩……只不过谛听树大根深、关系错综复杂、党羽眼线众多,更不缺银钱物资与人才的支持;想来这“相思子”之毒虽然棘手,可对于谛听来说……”

沈归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又不通医道,自然无法理解此种毒物的厉害之处。据我所知,这世间能解相思子剧毒之人,唯有三人而已。可眼下我与乐安都死在了你的手上,那么白玉烟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那一位了……”

“林思忧!”

沈归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今日正午十分,大荒城的总督府衙门,也燃起了一把大火!这场大火的势头极旺,若不是因为这总督府衙门乃是独门独院,两侧又是宽敞明亮的侧街,这一整条街也准得跟着一起遭殃。

据坊间传闻所言,总督府衙门这场大火不可能是意外,准是前来复仇的中山王沈归所为;而且这位“纵火惯犯”不但烧了李子麟的宅子,甚至还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因为李子麟被李明翰带人从火场中抢出来的时候,已然不省人事;有无数的百姓,都亲眼看见他的左臂软塌塌的垂在担架以下、骨头显然已经断了;浑身焦黑自不必多说,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活不成了……

事后据巡防营的李营正所言:昨夜沈归潜入总督府中,仗着一身高明的武艺,将总督府衙门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更将李子麟捆在了正厅之中反复折磨,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想将李子麟活烧而死!如今李子麟虽然被他抢了出来,但医官也说他是十死无生,而自己正准备去添置白事的应用之物,以免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大荒城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心怀老相爷之恩,骂这贼子理当有此一报之人;也有斥责沈归妄造杀孽、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乃是被仇恨与杀戮蒙蔽了心智的邪魔;各种观点交织在一起,百姓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气氛也说不出来的低落。

当然,被李明翰带人抬出来的李子麟,尽管看起来就剩下一口气在;但实际上就只是被沈归拽脱了一条胳膊、又割破了额头的皮肉罢了,除了多流了一点鲜血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就在李明翰与百姓们“闲聊”之时,他已然包扎完毕,正看着一张华禹全境图发愣呢!

可凭着他这一番惨状、再加上李明翰的精湛演绎,至少在大荒城百姓的心中,李子麟已经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中、一只脚踏入了阎王殿里,肯定是活不成了!

只怕就连沈归都没能想到,李子麟已然跌至谷底的民声、也因为这一场“咎由自取”的灾祸、逐渐开始扭转过来!

直到黄昏时分,总督府的火势才逐渐熄灭;而大荒城巡防营的弟兄们,也从李家大宅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腰间都垂着一根白带子,看样子是随时准备举府发丧!

“明翰!明翰!”

远处围观的百姓之中,一位红着眼睛的老头,朝着满面倦容的李明翰连连招手。李明翰转头一看,又回身跟自己的副手蔡宝说了几句话,这才快步赶到红眼老头的身边:

“罗叔,眼睛咋红了?没睡好?是不是昨天酒喝的太多了?”

“我这眼睛早都花了,还能用几年啊,好赖都不打紧了。说真格的,咱王爷咋样了?”

“嘿?您老昨天不是还一口一个“活畜生”、一句一个“杀千刀”吗?咋今天还关心起他的死活来了?”

“我我我……老相爷那事,他干的确实不地道,死伤一百次都不嫌多!可这一码归一码,他对咱大荒城的百姓还是真不错,他要是一死,漠北人能派来个什么样的爷太,咱可就说不好了!退一万步讲,他李子麟再是头畜生,那也是咱自家的畜生……”

李明翰看着扭扭捏捏的更夫老罗,心中暗笑一句:这老货,还挺他妈护犊子的;可脸上却仍然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一扬腰间的白布条说道:

“漠北人的事,我这个芝麻官可不好说;但王爷事,咱还是心里有数的。医官说了,他伤势太重,肯定是没救了!现在就是拿府里存的老山参,给他强行吊着命呢!甭管他什么时候咽气,咱这带子就算派上用场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们这还有公事呢……”

“啊?王爷都成这模样了,你们还有啥事可忙啊”

“你这都多余问我!总督府火熄了,我们既然是当差的,也总得进去看看火场啊!”

李明翰这一走,直到次日清晨才算又露了一面;一天一夜过去,大荒城也出了这么几件新鲜事!

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强行拖着旧病复发的半条老命,亲自给李家大宅送来了无计其数的珍贵药材;而北城一霸小黑子,则一瘸一拐地返回了大荒城中、并吩咐手下人,踩过郝思明的东城地盘;至于城西的郝思明外宅——梁府,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姚府的金字匾额,以及一位高挽云鬓的女主人。当然,这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宅子里的寡妇,也还是那个寡妇……

而勘察火场一整夜的李明翰,则按照案牍库的存档,通知了总督府所有家奴院工的亲人,并将一罐罐的骨灰分别送还于本家;至于那些还有完整尸身的幸运儿,则已然抬到了城外义庄、待家人自行下葬。

这一场展开在总督府废墟前的认亲大会,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嚎丧的声音也是直冲九霄云外;与此事无关的百姓也是奔走相告,呼朋唤友地赶来看这一场“天大的热闹”…

李明翰沙哑着嗓子、连嚎了三声仍不见回音,急忙伸手敲了一下铜锣,将嘈杂的场面稳定了下来:

“静一静!都静一静!这还有一具尸身!哪家苦主没找到自己的亲人啊?”

站在他旁边的蔡宝,此时也捧着一本总督府丁册,走到了他的面前,大声回复道:

“回营正的话,总督府在册之奴仆院工,共有八十三名;加上三十二名护府兵丁,一共是一百一十五人。可根据属下的记录、这一百一十五人的骨灰以及尸身,都已交还予各家苦主……”

“有话直说,什么意思?”

“多出来一具整尸……”

“混帐,这玩意儿有多出来的吗?定然是你查验之时有所疏漏,再查!”

“营正,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属下岂敢疏忽?已经反复核对了五遍,就是多出来这么一位……”

耳听得他们二人起了争执,一直在围观的更夫老罗,立刻就捺不住胸中的火气,出言指教道:

“这也想不明白?真笨!这明显就是凶手放火的时候下多了药,把自己也给闷火场里了呗!你看看这后脑勺上的大坑,头发都被烧秃了,不就是被烧塌的房梁从脑后砸死的吗?有啥看不明白的呢?”

更夫平日巡更下夜,遇见的歹人大多都是纵火犯与小偷;前者多是出于积怨报复、所以被怒火攻心之下、失手放多了引火药,把自己闷在火场之中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耳听得老罗开口“点拨”,李明翰与蔡宝对视一眼,皆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怪不得怪不得,还是罗叔眼光锐利、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这具尸首的关键所在!来来来,咱爷仨好好商量商量……”

140.天妒英才

老罗是个老更夫了、见惯了各路贼人、更不怕血腥气、但更夫终究不是个技术工种,更谈不到有什么办案思维;这老头平日里抬个杠、叫个板、串个闲话什么的,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如今这两位巡防营的军爷,真把他摆在了台面上,可真就是挤兑死人不偿命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就连如今当家作主的李明翰与蔡宝二人,也不过就是两个军汉罢了;这大荒城被沈归那么一闹,连守将李大可、带地面上的三班衙役,全都被一窝端了;如今李子麟也命悬一线、根本无法主持大局,李家大宅的乡绅老爷,现在又“集体失踪”;所以这善后事宜,就只能他们哥俩赶鸭子上架了。

谁让现在的大荒城中,顶属他的职位最高呢!

“我说罗叔啊,您老就别谦虚了!咱大荒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没听过您的大名啊!您老人家干了小半辈子的更夫,经验丰富,眼光老辣,江湖阅历也广,就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传传道、讲讲经、点拨一番呗?”

蔡宝是个闷葫芦,但李明翰却是个人精;他心里清楚,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却可以借着老罗这张四面漏风的嘴,传到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如此一来,不但谣言的出处有据可查,更容易营造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效果。

“明翰啊,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跟你争!我老罗这辈子别的不会,就是唯有这双眼,那是最毒的!”

刚才还唠叨着自己老花眼的更夫,被李明翰几句吹捧之下、立刻就飘飘然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被人看得起过,平日里喊个号敲个更鼓,除了几声狗叫之外、压根也没别人搭理他;像如今这等万众瞩目的“光荣时刻”,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大风头!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教教你们两个小子,来!你看啊,这人生前穿的衣裳料子不错,肯定是个富人……为啥?你看见他身上这些小黑球了吗?用手一搓就碎,这可是上好的真丝面料啊!前几天咱大荒城的绸缎庄“李德记”,夜里失了一把大火,烧毁的江南丝绸,全都是这样的黑球……”

李明翰一听这话,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下了八成:别看这老罗没啥本事,但至少对于火场经验,还足够丰富的。他说的一点不错,这尸身上的“皮”,可都是沈归自己的衣裳,面料能差的了吗?

既然心中有底,李明翰便连引导带补充的好一通周旋,总算是通过老罗的口,将沈归的身份、强行按在了这具不辨面目的尸体之上。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当中,一旦有了初步的推论,所有后续发现的线索,都会围绕着个基础推论进行辅证。所以没过多长时间,这具尸首的本名,就从李达宁,变成了沈归。

“啧啧,要不人家总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呢!您老慧眼如炬、砂里识金,当个更夫真是委屈您了!行了,知道您不喜欢和漠北人打交道,往后的事您就别管了。我们哥俩年纪轻脸皮厚,不怕被骂,为了咱大荒城的乡亲父老,给漠北人去当狗、那也拉的下来脸来……”

说完之后,李明翰迈大步走到了围观群众面前:

“各位乡亲们也都看见了,咱大荒城的官啊,都被沈归给杀了个干净;我李明翰要不是和老罗喝了一夜的酒,只怕也躲不过这一劫啊!眼下漠北人的刀,已经压在咱东幽路的脖子上了,京里那位兴平皇帝,还能坐几天的龙椅,咱们也心里也都有数……这样吧,这档子事儿,我们哥俩是避无可避,也就不连累他人了;就只盼着大家伙别在背后戳我们哥俩的后脊梁骨就行!当然了,当街面上骂几句、吐口唾沫啥的,也都是做给漠北人看的,我们哥俩心理领情!大家要是觉得行,那就赶紧回家,别给自家人招事,也别白费了我们哥俩的一番苦心!”

李明翰说完之后,立刻迎来了一片赞誉之言,更有几个眼窝浅的婶子大娘,死死拽着李明翰的胳膊嚎啕大哭,气氛悲壮到令李明翰差点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沈归”的尸首,便被李明翰亲手挂到了大荒城的西城门;而尸身那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青山城的方向,随风飘摆……

沈归的在华禹大陆的名声,本就是毁誉参半,但话题热度却是顶尖之中的顶尖。什么年少风流、英俊潇洒、什么武艺超绝、文采斐然,都无法书写沈归身上的传奇色彩;本人已然如此出色,再仔细探究一番他的家世,更是远非常人可及,更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如此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死在了大仇得报的当日,本就是令人扼腕叹息、又理所当然的最好归宿。一时之间,沈归与李子麟同归于尽,又被大荒城守军悬于城楼以外暴尸的消息传出,华禹大陆立刻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可唯独由于楚墨令现世、彻底沸腾的江湖道,借着这一出悲壮的“复仇记”,彻底被人抛诸与脑后,再也无人谈论了……

关北路的奉京城中,回春医馆的李乐安,刚刚画好了妆容、打好了行囊;门外便响起了徒弟大黄的声音:

“师父,陛下携长公主驾到……”

“让进来吧。”

片刻之后,满脸无奈的颜青鸿迈进门槛、身后还跟着梗着脖子的颜书卿,兄妹二人推推搡搡地走到了李乐安面前……

“乐安表妹,这可不怪我啊,是她自己非要来的!你看看我这脖子,让这疯丫头挠的全都是血印子,这回宫之后,可怎么跟你表嫂交代啊!”

“哼,没开弓弑君就算是便宜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软禁我!”

“人家乐安表妹是去办正事的,你非要跟去,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你还能做的了人家的主?”

李乐安本就心神不宁,如今又被这一对兄妹吵得火气上涌,立刻眉眼一挑、开口呵斥道:

“你俩别演了!陛下,想必您心里也清楚,今时不比往日、就连我与沈归二人,也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既然您金口已开,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的份;可丑话还得说在前面、如果他日长公主有个一差二错,那时您可不能跟我李乐安要人!”

颜书卿闻言立刻破功,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四颗洁白的贝齿;而被李乐安一语道破伎俩的颜青鸿,也不好意思的反复搓了搓手掌,再没说出什么来。

反观奉京皇宫的朝会之上,坐在龙椅下首的万长宁,简直是生不如死。自打至尊赌坊将沈归的死讯传入宫中,紫金殿上立刻就炸开了锅!户部也不提算账了、工部也不提修城了、兵部也不提增兵了、吏部也不提换将了;满朝文武官员全都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中山王报仇,让东幽叛徒血债血偿!

不过这一批的幽北朝臣,大部分都是沈归离开之后拔擢起来的新血,连见过沈归面的都没有多少!所以别看他们闹得欢,实际上大家都是打着报仇的旗号,各自算计自己心里那点小账本罢了。

报仇?说得容易!发兵攻打东幽路,总得先经过中山路吧?郭兴正在调集粮草与军械兵马,准备强攻青山城呢!而且他每天做的美梦,只怕都是幽北兵能在野外与漠北骑兵展开决战!有这样一头拦路虎在、别说血洗中山路了,就连幽北三路都得一并给沈归陪葬。

对于这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家伙,万长宁也能够理解;面临强敌压境,自然会有骑墙派的官员两面押注,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古来有之;而且双天赌坊的新当家,还整理出了一本《私通漠北书信抄录》,万长宁与颜青鸿人手一本,谁到底走到了哪一步上,他们二人也早有成竹在胸。

颜青鸿也是不愿意看着他们把自己当成傻子,这才假托悲怆过度、偷偷带着颜书卿出宫、糊弄另外一个傻子去了;其实万长宁也想跑,可惜腿脚实在不大方便,便只能留在宫中,应付这些或是想要加速幽北灭亡、或是真心觉得国格受辱、恨李子麟卖主求荣、恨漠北人“打狗没看主人”的铁骨铮臣……

同样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谛听耳朵里,除了尚未毒发的白玉烟之外,大部分的人也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尤其是身在秦营的关北斗,对这个消息更加嗤之以鼻。

寻常人判断生死的手段,大多都是以心跳、呼吸等体征特点为依据;而关北斗的手段则更加先进一些,人家靠算!

当沈归身亡的消息传到西线大营之时,小病初愈的关北斗立刻连占三卦;根据卦象显示,沈归虽然余寿无多,但眼下还并未显露死相;尽管白玉烟赌咒发誓、说亲眼见到沈归服下了牵机药;但毒物这种东西,对付寻常人或许威力无比;但对于沈归来说,谁也说不准,究竟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然而,当次日谛听的消息再次传来之后,关北斗才真正陷入了巨大的彷徨与茫然之中!

141.知天命

关北斗的奇门推衍之术、本就是承袭玄门正统术法;再加上还有地灵脉的加持辅助,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掌控阴阳、截气易运的第一高手。也可以说,他关北斗在阴阳术数一道的实力与地位、与医道的“回春圣手”林思忧别无二致。

“回春”的原理,是燃烧自身精血、促进人体高速自愈,是以加速衰老为代价弥合伤病;所以严格来说,“回春术”并不能够治病,只能救人罢了:就像是一颗从中间开始腐烂的甘蔗,运用回春术、可以无伤截去这一段腐坏,并保持甘蔗继续自然健康的生长;可如此一来,这根甘蔗的总长度,却永远都缺了这么一段。

而关北斗的观衍术,也同样受到天地法则的严格桎梏。他能够推测出凡人或事物的前因后果、也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施法改运、影响命数特有的运转轨迹,却绝对无法影响最终的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命中注定会死于火劫、而通过关北斗的施法施救,可以将其命中火劫完美避开、却无法拖延死期、甚至连提前几日都做不到。

也就是说,即便有了关北斗的辅助,阎王叫人三更死,虽然无法拖过五更天,却可以选择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

当然,这事对于本家来说,无非也就是多出一个交代后事的功夫罢了;可对于关北斗本人来说,却可以亲手为对方设计一条死路,并引导此人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走向最后的终点。

如果运用此术、引导一个卖烧饼的什么时候、又是怎么个死法,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可如果引导一位君王、或一路诸侯的人生轨迹呢?能够给华禹大陆带来的影响,可就大不相同了!

居移气养移体,职业也如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林思忧与李乐安师徒的职业、与关北斗一样,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掌控凡人生死,左右一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国家的运转轨迹;但身为医者,每日都要目睹病人的悲欢离合,而术士却只需要鼓弄阵法星盘、观测星象气运;时间一长,职业之间的差别,也自然会在本人身上一览无遗

身为医者,最担忧的是面对绝症重症,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关北斗最担忧的,则是彻底失去掌控能力;然而这世间的不治之症多如江鲫、但能逃出关北斗的手心之人,却是凤毛菱角。

医者治病救人,身怀慈悲父母之心;而术士漠视人间生老病死,炼出一颗铁面判官之心;二者同源而不同路,亦不可同日而语。

控制欲无法得到缓释,“强迫症”就成了关北斗逃不开的职业病;医者可以坦然接受老人自然死亡;他也可以接受自己无法逆天行事、不能窥测并引导天、地灵脉者的命运轨迹……

但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必会令关北斗耿耿于怀!

自幽北三路初定之后,沈归的身上,就不断汇聚了一枚枚的三寸镇龙钉;这原本是长安城地宫龙脉的镇物,一套共有九枚,据说还是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荒古神器!

然而直到今日,沈归依然身怀九中之七、却仍然只当它是关北斗要重铸“新龙脉”的镇物;却始终没弄明白:他既然出身于谛听、又为何非得借鸡生蛋、绞尽脑汁也要过自己一手呢?

其实此事对于耿耿于怀的关北斗来说,既是公事、也是私情。而这些镇龙钉的具体下落,他也是了如指掌,就算亲自出手搜罗,也绝不会比沈归慢上半分。

不过,白文衍手里的两根——左辅、右弼,也着实比较麻烦……

所以,这就是关北斗掌握沈归动向的一种方式;这一根一根的镇龙钉,就是他放在沈归身上的“追踪物”;他是通过测算镇龙钉的方位与灵气,来反推沈归本身。也就是说,沈归身上携带的镇龙钉越多,天道对于关北斗的影响也就越淡薄、他的观衍术才有了更加广阔的发挥空间。

当沈归搜罗到了第七枚镇龙钉之后,他便为沈归点燃了七盏道灯,是为七星灭魔。由此一来,沈归的命数,也就被关北斗牢牢钉在了这七道昏黄的火苗之上;灭一盏灯,人体的一个感觉便会随之而消失;当代表着“灵觉”的第七盏灯灭,沈归也就会变成一个假死人,成了一块没有灵魂的“生肉”。

这也是他断定沈归余日无多的根本原因。

所以,当关北斗听到沈归远赴大荒城复仇、事后更死在火场之中的消息以后,立刻就吩咐谛听中人,去钦天司中检查自己设下的七星灭魔灯。谛听不愧是华禹大陆的顶尖情报系统,仅仅一夜过去,黑狗便给他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昨夜天交子时,燕京城中骤然狂风大作;而钦天司中的所有灯火,也无风而熄,其中包括了那七盏灭魔灯!

除了这个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更悬的意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具被悬在大荒城东门上的“沈归尸首”、也不知道被何人趁夜偷偷盗走;根据在火场中亲手将沈归“斩杀”的李明翰所言,在他得到汇报之后,立刻带人出城、与齐元军一起大肆搜捕;直到今日凌晨,才在混同江的一道支流江畔、找到了一处新鲜的焦黑痕迹,应该就是沈归尸身的火化现场!

关北斗是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这“刺沈英雄”李明翰的话中有假。不过此人毕竟只是偏远地区一小军吏而已;似这冒功领赏之事,本就理所当然,根本不值一提;至于说趁夜盗走沈归尸身之人,应该是往日与沈归有旧的江湖草莽!此人自知扛着尸体根本就逃不远,便只好在混同江畔将其火化,骨灰要么已然洒入了滔滔江水之中、要么就被此人装在某些容器之中、随身携带……

以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关北斗这才回头对黑狗问道:

“能确定是沈归本人吗?”

“这次应该不会有错。据咱们的弟兄多方打探证实:当日李明翰将沈归从废墟之中抬出来的时候,半个大荒城的百姓都是眼睁睁的看着;而且所有的百姓都能一口咬定,这人就是老相爷的准女婿——沈归!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鬼手门的卢青秀,在青山城外下毒之时,不知被何人割了脖子;我手下的弟兄看过了尸体,他说从手法和伤口上来判断,应该是小绺门的指尖刀所为;我琢磨着,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卢青秀,那么出手之人不是百鸟的秦子规,便只能是他的亲师弟“南飞雁”了!”

关北斗听到“南飞雁”这个名号,还真的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回忆起这是齐雁的江湖名号之后,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也算是刀对了鞘。那齐家兄弟与沈归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的情谊天高地厚;想必不仅仅是卢青秀这条人命,包括在大荒城外“盗尸焚骨”之人,也定这只“南飞雁”了……”

刚说到这里,关北斗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东海关那一场熊熊烈火,又换了一副犹疑的口吻:

“嗯……慢着!老四啊,眼下这档子事几出几入,几乎已经是严丝合缝了;可这天地尚且不全、哪会有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呢?”

“三哥说的倒是也在理……不过您那七星灭魔灯,不是已经无风自灭了吗?纵使沈归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能骗的过所有人,却终归也骗不到老天爷头上去吧?”

关北斗听完点了点头,却见黑狗脸上神色有异,便下意识地手掐占诀、随口又追问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这“因”,是起在了乔木秋的身上。他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啊?”

“哎,我也是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他让我告诉您说:这自古忠孝难两全,但忠却在孝之先。今次向咱们的人透了口风,就算是报答了您二十余年的养育栽培之恩;还望您日后能多多保重身体,他日若有缘重逢……”

关北斗听到这里依然明白过来,这是乔木秋要大义灭亲、与自己这个“北燕叛臣”割席断交啊!

“荒唐!愚蠢!他既随我投身外方修行、便已然跳出三界之外!什么忠孝难两全,他一个化外之人,对谁去忠、又对哪个去孝!老四!现在他还活着吗?”

“三哥……乔木秋毕竟是您带了二十年的唯一弟子;没您的话,我们哪敢自作主张。”

“他算是什么弟子!给我宰……”

刚说了一个“宰”字、关北斗被怒气顶起的胸膛、却突然仿佛没了气的猪尿泡,慢慢瘪了下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

“哎…罢了…你让我再想想吧……”

关北斗这一生,极少在人前显露真实本领;平日里开坛祈福也好、行走江湖也罢,除了江湖彩戏师的手彩之外、他也会用一些“巫道门”装神弄鬼的骗术;皆因为这种见效快,视觉冲击力强的小花招、在凡人心中更有市场,迷惑性也更强;而乔木秋在他座下习学道法,学回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本事”;真正的玄门正宗术法、其实就只打了个基础罢了。

当然,这乔木秋是死是活、与大局无关,完全是个人情感问题而已;可沈归的死活,对于整个华禹大陆的影响都极其深远!

142.慈悲之心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42慈悲之心既然七星灭魔灯已然尽数熄灭,所以关北斗认为,沈归十有八九是真的死了;只不过将着前因后果盘算下来,实在是过于完美,完美到就像是有人故意作伪一般、实在叫关北斗这位“强迫症患者”,无法完全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

当然,他的这份格外谨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诱因:那位实际上“刺沈”得手之人,根本就没有这份能耐!

单以白玉烟的武学修为来说,的确是可以与沈归相提并论的。沈归的武学与战术,是经诸多武道名宿合力调教而成不假;但白玉烟那一身本事,也是天灵脉者宋行舟、为其度身打造而成;所以单从纸面实力来比对的话,两个人的差距并不算太大。

可双方交手,绝不是仅靠着修为高低判定谁生谁死的;说到实战,以白玉烟的本领,在谛听的第二高手——沈游面前,都走不过三招;就更别提刚刚战败自己亲三叔的沈归了!

明明修为比肩、但实际效果却产生了天差地别之远呢?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白玉烟背靠谛听这颗大树,从没遇见过真正的生死危机!况且,沈归与白玉烟二人,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过程与结果,也并没出乎于意料之外……

所以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以白玉烟其人的伎俩与本领,怎么可能仅凭一方“牵机药”,就把沈归这个大麻烦给随手毒杀、并且还好端端的离开了大荒城呢?若不是畏惧天道反噬,早在沈归出生之际、就已然死在了宋行舟的剑下,焉能活到今日!

如果沈归已经被毒杀的话,那么白玉烟究竟是如何逃过天谴?而沈归之死、与七星灭魔灯熄灭,到底是灯灭在先?还是人亡在先?这沈归寻仇身亡,到底是真的被李登的惨死蒙蔽了心窍、或就只是一道金蝉脱壳之计?

就在关北斗百思而不得其解之时,面前忽然袭来一道微风;他抬头观瞧,只见自己的帐帘已然被人掀开;一名肌肉虬结、目敛金光的中年僧人,赤着半边精壮的身躯,走入了自己帐中:

“关道兄!河东城壁垒森严、将士们久攻不下,伤亡极其惨重!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宗净身为出家之人,岂能无视诸多杀孽的滋生?所以,贫僧要凭这一尊罗汉金身,前去会一会那剑池三子——姜小楼!当然,此事就是来知会关道兄一声,尊驾同意也好、反对也罢,宗净都是一定要去的!”

释门与玄门弟子,虽俱是出家修行之人,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规矩、各自也有各自的体系。禅宗的果师方丈、不一定非要是众僧之中,武学修为或是佛法境界的顶尖之人。南泉禅宗的现任果师——宗闲法师,本就是个管理型人才,武学修为马马虎虎、佛法经辨也平平无奇;而南泉禅宗的门徒都是一群武痴,所以这达摩堂的首座禅师,才是南泉禅宗的绝顶高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们参与秦军会盟,宗闲果师才会派来达摩堂的首座——宗净禅师,作为己方的全权代表。

宗净禅师倒是不缺出家人的慈悲之心,但他终年刻苦修行武艺、不免会练盛了自身的心火、也同样是个火爆脾气;今日清晨,秦军的第三次攻势再次宣告失败;他看着血流漂杵的河东战场,实在心有不忍;这才会直接回营闯帐、向大军师关北斗请战!

也就是说,他要撕毁刚刚达成的作战条约,亲自下场去会一会“二代青芒剑神”、会一会这个剑池十三子中、排行第三的姜小楼!

合约的签订、本就是为了撕毁而存在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流逝,根本也没什么道义好讲;不过可怜大金童佛极其麾下的三千红衣军,如果一旦被宗净撕毁合约、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们都算是白死了!

关北斗心中虽然怀有一丝疑虑,可就算沈归真的是诈死脱身,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也无法露面、继续兴风作浪了;而东海关中的姜小楼,身手固然匪夷所思,但通过当日灭杀红衣军一战,关北斗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姜小楼的确比沈游高明几分、但也绝对达不到天灵脉的程度!

原因足够简单直白:姜小楼会累、但天灵脉者不会。

如此一来,好像派宗闲出去迎战姜小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是两军疆场,任其单兵作战能力再强,能够起到的作用也非常有限;除了千里杀将、砍断军旗之外,这种武林高手与普通的壮汉、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两军混战,少则几百上千、多则十万八万,就算他姜小楼再厉害,又能杀的了几个人呢?打累打乏之后,还不是要落得个乱刃分尸、万箭攒身的下场吗?

既然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宗净或许无法战败姜小楼,但至少可以给他带来很大的一番消耗;他不成,还有青衣派的陆蕊娘;陆蕊娘不成,还有鬼手门的江月鹿;江月鹿不成,还有药王殿的陆道常……

再厉害的武林高手,用车轮战耗死、用人命堆死也就是了,不值一提。如今沈归一死,关北斗也一改往日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行事风格;他抬起头来,看着斗志昂扬的宗净禅师,故作疑惑地问道:

“反对?贫道为何要反对?宗净禅师能有此等悲天悯人之心、贫道心中万分钦佩,岂有反对之理!今日贫道就与禅师一并前去、也好亲眼目睹您的罗汉金身、是如何降服已然修成魔剑的姜小楼!”

二人约定好了会面的时辰,关北斗便前去邀请各派掌门、护法,前去阵前观战压阵;而宗净禅师,也回到了自己的禅帐之中调整心态气息,准备迎战那个“竹海剑魔”姜小楼”!

至于他到底是剑神还是剑魔?其实,不过就是立场问题而已。

当日姜小楼来到河东城下、剑斩西疆红衣妖僧之后,城中军民人等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军心大定,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许多河东城内的婶子大娘们,更是爱惜姜小楼那俊美不凡的好相貌,纷纷要求给他做一场大媒、也好让竹海剑池稀薄的人丁、变得重新兴旺起来。

然而,每日站在城楼上督战的四皇子周长安,却没姜小楼这么好的命了。

说到根上,这燕秦之战,毕竟也是兵家之争,这些武林中人本就不该参与其中。如今两方的武林人士,既然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那么河东城战场的绝对主角,也自然换回了他们这些普通人。

从北燕官方的角度来看,周长安身负北燕天家血脉、乃是根红苗正的凤子龙孙,也同样不是凡夫俗子;但这种说法能不能站得住脚,周长安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哪有用瞎话坑自己的道理啊!都别说这些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了,就是在敌阵当中挑出来一名悍卒,自己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适逢乱世,想要苟全性命,绝不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起码得知道自己的肩膀,究竟能扛起几分斤两,再放下心头那一份逞强好胜、凡事争先的骄傲,才不会自误自身。

周长安本是赤乌的创立者,不可能是个心慈手软之辈;只不过在他看来,旁人的性命,就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随意的一笔朱批而已,轻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这是周长安第一次亲临战场,直面每日犹如潮水涌来、丢下成百上千具残尸、又仓皇败走的秦军将士,周长安终于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性命的沉重。所谓人命,也不再是一个个苍白的数字、与一串串陌生的名字了。

不过,他终究也只能挺直了腰杆、硬起心肠,亲自披甲执锐登上城楼、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脸庞,指挥河东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任由那一根根闪烁着寒芒的羽箭、紧贴着自己的汗毛嗖嗖的飞;任由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同袍兄弟,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他也不能显露出一丝的胆怯、也决不能后退半步。

今日,这位自幼便养尊处优、文武双全的四皇子,依旧如同一杆大旗那般、死定定地戳在了城楼之上。之前那三场硬打实凿的守城战打下来,把他的心也打硬了、血也杀寒了,再无半分激动与伤感;此时此刻的周长安,再没了初上战阵之时的青涩稚嫩、不但神色间多出了一抹老辣狠厉、话语之中还沾染了一些老行伍的痞气!

嘴唇已然裂开了无数道口子的军师郑谦,此时步履匆匆地走到近前,伸手指着城下战场,用力揪着嗓子,对周长安哑声哑气地说到:

“帅爷,几日血战下来,双方将士都损失惨重;咱们城中的情况倒是还好,几名仵作带着胆大的壮丁,三班倒的守着炼人炉,半刻都不敢停歇;可您看秦军那些人,却始终没有动作,学生担心,他们是不是在打那种伤天害理的主意……”

周长安闻言神色一怔、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恶臭之气,眉头立刻皱的更紧了……

143.大疫将至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43大疫将至143:大疫将至

昨日乃是谷雨时节,往后再数上十五日,便会来到立夏。河东城地处三晋极南、气候早已有所回暖,就连土壤深处中积攒了一冬的寒气,此时都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

郑谦心中所虑之事、周长安也已经心领神会:如果战局没有发生巨大的转折,那么凭着足够坚实的城防工事、充足的人力物力,他至少也能固守三十日以上。不过如今这河东城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积尸地,连带着城下被踩到松软的泥土,都已经浸饱了鲜血。如此看来,虽然城墙能够挡住三十日的攻势,但城中的军民人等,却很难再撑过十五日了!

原因也很简单,疫病。

此时气候温暖、蚊虫滋生、伏尸遍野、赤地千里;老话说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话放在大战之后,也同样恰当。如今秦燕两军,于河东城下鏖兵死战;双方兵力不下数十万之众,再加上气候与环境的辅助,即便城下没有这么多的腐尸与污血,也同样是滋生传染病的绝佳温床。

似这般大型战役,看似只是双方武力的直接比拼;可实际上来说,战争本身,却并非是武力问题,而是一门综合性的统计学。

比如说后勤辎重的运输速度、调配路径、存储方式;各营将士兵甲军械的数量、质量、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损耗与补充;将军士卒的饮食卫生、营养均衡摄取;军营的清洁程度、人畜粪便收集与储藏;疫病的防范与治疗、士气军心的及时调整、将士们体力的合理分配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不起眼的“小问题”,无论哪个环节一招失算,都很可能会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能力与精力终究有限,主帅大包大揽的结果,就只会把自己的身子活活托垮,并无任何裨益;可如果彻底放权分责,又会因为人为的失误或是渎职,产生瞒报漏报、中饱私囊之类的麻烦;所以归根结底,一场战争的最终胜败,就是看哪一方出现的失误最多、哪一方的捕捉战机的动作最迅速罢了。

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医疗环境不但混乱,而且人力资源更十分匮乏;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这已经是最普遍的现象了;至于什么脚癣、红眼病、流星感冒、皮肤病之类的“普通”传染病,也一点都不新鲜;就算是几千老百姓挤在一起生活,互相传染点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至于说随军医官这种稀罕物,就连各级将官都伺候不过来,还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癣疥之疾呢?至于说为战场之上的己方将士收殓尸骸,最快也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在沈归看来,发送死人这种行为,就只有两个实际意义;要么就是做给活人来看的,其中包括有切肤之痛的丧主、也包括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用于防病防灾、避免由于尸首腐烂而导致的大疫蔓延;至于那些神鬼之说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心理上的因素,并不能承载更多的现实意义。

可纵观华禹大陆的历代兵家,处理“善后事宜”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安抚军心、做给活着的弟兄看的;这在沈归的理念看来,纯粹是舍本逐末,愚蠢到了极点。那些自诩仁厚的将领,往往会在大获全胜之后、将己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普通一些的将领,则就任由其暴尸荒野,不管不顾。

至少从防病防灾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就地掩埋还是弃之不顾、都同样会滋生疫病,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华禹大陆的史家典籍,关于疫病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岁有天灾、战乱之年,则生大疫,死者相籍、十室九空。而根据沈归的推测,尸体堆叠腐烂所滋生出的疫病,主要应该就是肺炎、鼠疫、霍乱、以及脓毒血症之类的大规模传染病。

面对天灾,人类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但诸如此类的人祸,却是本可以避免的事!

不过说起疫病的防治,就不得不提及已经“日薄西山”的萨满教、还有历来被中原人士嗤之以鼻的西疆禅宗、以及种种所谓的“旁门左道”了;至少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在尸体处理的问题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比如说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徒,至今还秉持着最原始的拜火情结;所以凡是漠北人去世的话,除了西盟草场那些改信了西疆禅宗之人、会在死时选择天葬之外、绝大部分的漠北人、上至汗王下至平民,都会选择火葬;而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由于外来人口迁徙融入的问题,也已经可以接受棺椁土葬的安魂仪式;不过最主流的尸体处理方法,还是传统的风葬与火葬。

所以每逢幽北三路发生大战,都会有萨满巫师随军而行;他们最主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负责收殓焚烧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为其英魂指引方向。

而今日令周长安与郑谦万分忧虑之事,也同样是来自于萨满教远古时期的一种陋习:垒尸墙!

单从名字上来看,这铸京观与垒尸墙,就只是头颅和完整尸首的区别而已;可从实际效果来说,京观只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已,实际杀伤力却微乎其微;而垒尸墙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更附带传播疫病的作用!

眼下这片河东城的战场,垒墙的“砖头”遍地都是,随时都可以将河东城的两面城门堵死;假如谛听天机工坊赶制的第二批投石车,最近还能送抵前线的话,那么根本无需投掷什么石弹、火弹;他们只要不断往城中抛送腐尸,那么这座固若金汤的河东城,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瘟疫横生的坟场!

所谓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亲笔书写的故事;如果秦军靠着这种方式,彻底“围歼”河东城的全部守军,那么北燕王朝便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他们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战法,会不会受到万人的唾骂……

只怕屠刀掠过之处,自会生出一片花团锦簇。

郑谦今日提及此事,立刻也将周长安依城据守的心思,彻底击垮;他本以为凭着城中无比充足的兵力、再加上蔡熹亲自接手监督前线的后勤补给通道,定然可以将秦军拖死在河东城下呢!可如今算来,最晚拖到初夏时节,这场大疫无论如何也会光顾河东城!

周长安注视着城下四处流淌的血水残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刚拱出的火疱,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只见远处秦军的营盘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又零星的闪出了几条人影;为首之人的特征极其明显,是个光头!

他赤着半边身子,光着两只脚板、左手当胸立掌、后手倒执一柄韦陀金刚杵、步履平缓地向河东城下走来!

周长安一见这名僧人,心中顿时一沉:不是才刚刚与秦军达成了作战协约?怎么才见了三阵、对方就又突然反悔了呢?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好奇归好奇,但大敌当前、他还是转过头来,准备吩咐手下小校、前去请动坐镇河东城的姜小楼;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只觉身侧有一道微风袭来,身负双剑姜小楼、便已然站在了自己身边:

周长安沉默的注视着姜小楼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伤……都养的差不多了?”

“没伤,就是累着了。”

“对面派出了一名僧人,应该打算毁约了……”

“这约是他们定的,毁也是他们毁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呗。”

“……也对!”

此时此刻,已然踏上战场的宗净禅师,开始低头颂念经文;那低沉古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毛发,灌入闻经者的心灵深处,令人不禁心生慈悲、战意全无……

姜小楼听着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经文,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们剑池子弟是不屑做的;所以,就只能现在动手了……”

一句话说完,姜小楼反手抽出恩师的佩剑、左手叠指轻弹、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剑鸣、也彻底破去了宗净禅师的“心理战术”!与此同时,他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也高高跃出了城楼之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的风筝那般、悠然自得的“飘”在了半空之中……

周长安看着他那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造型,撇着嘴向郑谦吩咐道:

“回头派人打听打听,他这每天都换一身白衣服,到底是谁给他浆洗的?”

天是蓝的,姜小楼是白的,二者互相映衬并融为一体,令直视半空的宗净禅师,一时间也看晃了神……

忽然之间,他只觉眉心有一道厉风袭来,定睛仔细再看,这才发现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姜小楼,正右手向下挺剑、左手掐剑诀,在身侧平举;两只清亮的眼睛、散发着宁静安然的光芒;而那柄青芒剑的剑锋,距离自己的眉心要穴、也就只差了半寸而已!

姜小楼的造型极其潇洒、但这从天而降的一记剑招、却多少暗藏着一些小花招:

眼下乃是正午时分,阳光虽未至鼎盛之时,但也足够晃花人的眼目;而宗净抬头仰望自己、自然也会被阳光直刺双眼;哪怕只有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失神,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来说,也足够分出胜负了!

144.僧不渡人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44僧不渡人面对着直刺眉心的一剑,宗净竟还了那从天而降的姜小楼一笑,随后淡然祥和地闭上了两只眼睛……

霎时间,众人耳中传来了“当”的一声脆响,姜小楼已然凌空倒翻而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面上;而宗净禅师却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单手问佛、倒执韦陀金刚杵,面朝天际;只是在他的眉间,多出了一道剑痕、却并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阿弥陀佛,姜施主招法精奇、修为深厚,不愧为青芒剑神的门下高足。但岳前辈当年在东海关前,剑退幽北宵小,名震华禹大陆;尊驾既身为岳前辈弟子,也理应心怀侠义之心、体恤苍生之苦才是。卿本佳人、何以为虎作伥,苦苦阻拦贫僧人等,去平定这群魔乱舞的世道呢?”

姜小楼望着他那眉心那道滴血未见的伤口,心中一沉:没想到这南泉禅宗的宗净大和尚,竟然真的修成了金身罗汉之体!他既然能将一门平凡无奇的“硬气功”、练至此等匪夷所思的境界;其人其心、其才其智、便绝非陆蕊娘之流可比!

禅宗大道,八万四千法门;各地衍生化变的分支流派,更是无计其数;绝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其中真昧。但是在世俗人的眼中看来,这华禹大陆的僧人,就只有南北之分而已:北派僧人,指的就是参禅悟道、普度众生的南林禅宗;而南派僧人,指的就是锤炼肉身、调伏欲贪的南泉禅宗,也就是宗净大和尚的师门。

至于辨别两种僧人的方式,也十分简单:北派僧人持戒甚广,大多都是身形消瘦,目光祥和、待人友善,与世无争的北派法修僧;这类僧人通常以行善的方式,来积攒功德,渡化信众;因此也广受善男信女的爱戴与追随,民间风评自然也是极佳的。

可南泉禅宗的南派僧人,由于需要习武修身的原因,所以在饮食方面,只持“三净肉”一戒;至于饮酒之戒,也并没有南林禅宗那么严格:凡是由果实酿造而成、又已然先敬过了佛祖的素酒,他们也是可以喝一些的。

由于生活习惯、修行方式的不同,也就导致了南泉禅宗的僧人,看来都是一副身强体壮、不怒自威的狠厉模样;再加上习武之人的嗓门高,心火旺,所以胆小怕事的平民百姓,很少敢与南拳禅宗的弟子打交道。不过好在南泉禅宗的教义,是只渡己身、而不讲究普度众生;所以闽江一代的僧俗始终都相敬如宾、彼此互不相扰;而这些武修僧,经常还会出于校验功夫的目的,去主动抗击袭扰边境的海贼倭寇,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保境安民、行善积德了。

南林禅宗讲究参禅悟道,所以大德高僧在坐化之时,都会留下代表着无边功德佛法的佛骨舍利;而南泉禅宗讲究的是修行自身,所以凡有高僧坐化,则会留下一尊不腐不坏的罗汉金身。

姜小楼也弄不清楚,留下这两种不同形质的释宗至宝,究竟哪一种才算是“证得了大道”;但他也曾亲眼目睹过自家恩师岳海山,曾与一名南拳禅宗的玄字辈分高僧交手的全过程。在那一战之中,岳海山一剑化七、连斩了那位高僧七剑;然而当日那位玄字辈高僧,也如同宗净一般,不言不语、不闪不避;最终那七道剑气仅留下了七道剑痕,伤口一如今日,见伤而未见血……

当日他恩师岳海山所用的兵刃,也正是姜小楼手中这柄青芒剑!

也正是因为这无功而返的七剑,岳海山回到剑池、自我禁足了一年;而那名玄字辈高僧坐化之后、所遗留人间的罗汉金身,也镌刻着清晰可见的七道剑痕。

今时今日,就在这满地尸骸、血流漂杵的河东城下,同样的剧目再次上演。今时今日的姜小楼,比起当年的岳海山并不逊色;而宗净大和尚眉心的那道伤疤,却远比当年他亲眼目睹的七道剑痕,要浅上不少……

简单说来,姜小楼与岳海山的修为基本持平;但宗净大和尚,与他的玄字辈师祖相比,却还要青出于蓝!

几乎偷袭的一剑无功而返,一袭白衣的姜小楼,看起来仍然飘飘欲仙,但心中却在暗自叫苦:硬气功修到了他这等地步,那种捕捉罩门要穴、进而破功的寻常方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剑气只能刺破对方皮肉,内息却犹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根本无法侵入对方经脉之中!

而眉心生受一剑的宗净,此时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对姜小楼开口说道:

“贫僧生受姜施主一剑,权当以贫僧之命、化解双方此前之约;接下来,贫僧愿效仿你我两家师门先贤之故、再受尊驾六剑、权当是贫僧破戒入世、沾染红尘、在佛祖驾前领受的责罚。不过,只待姜施主七剑斩过,贫僧便要凭借手中这尊韦陀降魔杵,来会一会尊驾掌中的古剑青芒!此番一战、并非是贫僧与姜施主个人的武学修为之争;贫僧只是想借姜施主的项上人头,来尽快结束这场战事而已……”

宗净大和尚这一番话,听起来倒是有礼有节、理由也十分站得住脚;可姜小楼怎么听都觉得刺耳,也生出了深入骨髓的厌恶:是,你宗净和尚是个慈悲为本的出家人,不忍见两军对垒、血流成河;那你干嘛非要来这河东城下、搅动这一潭秦燕之争的浑水呢?转身回你的南泉禅宗伺候佛祖、不比什么都更清净自在吗?

敢情在你们慈悲之心当中,这天下人的命是命?我姜小楼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宗净大和尚不像个僧人,倒像是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姜小楼强行抑制扔在不住发颤的右手、故意招摇似得挽出一片璀璨耀眼的剑花,剑尖复指满面慈悲的高僧宗净:

“宗净大师不愧是有道高僧,不忍见苍生堕于苦难之中、不惜自投杀孽地狱、甘受那永世不得轮回之苦,实乃释门弟子之楷模、华禹道德之典范!大师欲借姜某人的头颅,来平定这一方乱世,更是叫我这等凡夫俗子心生钦佩!除大师之外、放眼天下、古往今来有何人,能以区区一人首级,便平定一场战事呢?我姜某人也愿意相信,以大师那无边的释法修为,杀我一人,准能救的了天下苍生;可姜某人的头颅,也是父母生养、恩师教化、并非苍生所赐、也不必交还于万民!所以,在下便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不借!”

宗净大和尚闻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双眼重新睁开、射出两道锐利的金光,直视姜小楼:

“此事毕竟关乎于天下黎民,岂能因一人之愿兴废?姜施主既然不愿借出头颅、那贫僧也就只好自行取之……姜施主、接贫僧一招!”

在这片万众瞩目的战场之上,姜小楼公开表示不愿“自献魁首”、乖乖的站在了“仁义道德”的对立面;之前的套话也已然铺平垫稳,宗净心中也就再无牵挂了!至于之前约定的“让招不让招、叙旧不叙旧”之类的场面事,也就全都被他抛诸于脑后了。

宗净倒持单杵的右掌一动、变执为托、杵尖稳稳当当地靠在了自己的右肩头上,乃是一招标准的韦陀挺杵式;而那两条犹如石柱一般粗细的大腿,也不紧不慢地向姜小楼的方向迈动;那两只宽大的赤脚板、踩在黏软血泞的土地之上,溅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此时此刻,姜小楼那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衣角处也沾染了些许血污烂泥,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他握紧青芒剑的剑柄、双目死死盯着宗净和尚的腰杆,打算捕捉到一个相对不错的时机、便立刻上前抢攻!

韦陀杵这种造型特殊的兵刃,在释宗僧人眼中看来,只是一种护持法器;但在江湖人的兵器门类之中,则要算作奇门兵刃一类;与判官笔、点穴珏之类的“怪家伙”差不多,擅打敌人经脉要穴、也可以用坚实无比的杵杆、攻击人体相对脆弱的骨骼与关节,是典型防御反击类的中短型兵刃。

江湖上善用杵法之人,大多都出自南拳禅宗门下;不过那些俗家弟子、往往在学会了些许皮毛之后,都会选择入伍从军,去战场上搏一番远大的功名前程;而这种杀伤力不强的奇门兵刃,也往往会被他们私自改成一路粗浅的枪招、或是干脆改杵用锏、耍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虽然这路武艺,对上真正的高手是不堪一击;但如果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自保杀敌、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这种易学难精的奇门兵刃,一旦落入了将金刚伏魔之力修成正果的高僧手中,才可能释放出它真实的威力来!

不凑巧的是,今日站在姜小楼面前的宗净,就是这样一位高僧;而且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七八位武林中人,每个人都带着趁手的兵刃;更有一名弓腰努背的老汉,已经开始往自己的胳膊上缠“符绸子”了!

这是神拳宗门子与人动手之前,必要举行的一种仪式;对于姜小楼来说,即便能够战败宗闲,之后也还有一场车轮大战、在等着自己!

心中再次叹了一声“苦也”、姜三爷右臂一动、身子便直挺挺地扑向了不断逼近的宗净!

145.罗汉金身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做人如是,习武亦如是。

就姜小楼的悟性与资质而言,要远比岳海山强出千倍万倍之远;然而他如今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与同年时期岳海山的水平别无二致;从这一对师徒的结果来反推的话,仿佛个人悟性与资质的高低,并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一般。

其实,这天下三百六十行,每时每刻都不缺少天才;只不过这天赋与资质所带来的差异,只有当其人经过刻苦修行,终于触摸到了顶点之后,才会开始显现出来。

就好比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仅可行出百里之遥;那么只有走完了这一百里路之后,天资卓越者可以再走出十里、而天赋平平之人,才无法更进一步;而在此之前,没有人能真正的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赋与才华。

所以,导致世上天才少、庸手多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大部分的人,还没走完这一百里路,就已经将自身判定为一个庸人,留在原地不断盘旋,停下了砥砺前行的脚步;至于说是是走出了十里,就选择了放弃;还是已经走出九十九里,才选择放弃,也根本没有本上的差别。

被伍乘风认定为资质平庸、头脑愚钝的岳海山,凭着那天生的死心眼,走完了他的百里路程,最终也倒在了突破自我的路上。对于岳海山本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失败的结束,只是得到了最终的结果而已。至少在他死前的那一刻,岳海山才真正清楚了一点:自己的资质,真的是非常平庸。

至于他会不会心有不甘、会不会万分沮丧,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大部分的凡人,都停在了半路途中;距离亲自验证天赋的终点,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至于被岳海山认定为“天赋卓绝”的三弟子——姜小楼,如今也走完了他的百里之路。宝剑已经淬火成型,那么就用宗净大和尚这一身铜皮铁骨、来校验一下锋刃吧!

姜小楼迈步向前、挺动恩师的遗物——古剑青芒、直刺宗净右侧腰间。双方都是惯用右手之人,姜小楼这一剑也毫无花哨、以最直接的角度、最简单的剑势、直奔对方最别扭的位置袭去。

眼见姜小楼闪电一般挺剑向前、宗净面无惧色、只是将右臂的韦陀降魔杵换托为捧、口中同时道了一声“我佛慈悲……”

“铛铛铛……刷!”

六声爆豆般的脆响过后、宗净大和尚的僧袍、也被青芒剑锋斜斜挑开,露出了犹如赤铜精铁一般的强悍身躯……

就在方才那一个瞬间、姜小楼闪电般的连出六剑、却仅仅在对方的右侧腰间点出六道剑痕、顺带挑破了一件僧衣而已;这六道剑痕,看起来不痛不痒,别说流血了,就连宗净大和尚的身子,竟然都没有半分的晃动!

这架还怎么打呢!

身不动膀不摇的宗净大和尚,彻底无视了姜小楼的剑招;只是自顾自的道了一声佛号之后,单手持杵、左手伸掌、以一个缓慢而诡异的速度、向右手已然被震出青筋的姜小楼探去。

此时,姜小楼才刚刚化解掉了手掌反震的劲道、眼见对方的韦陀金刚杵已然逼近自己胸前、他先是侧身让过杵锋、又将身子扭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仰面朝天、勉强躲过了直奔自己面门抓来的左掌……

砰!

就在姜小楼扭身躲掌的一瞬间、宗净大和尚猛然纵身迈步、提起犹如金刚浇筑一般的铁膝,直奔姜小楼“送上门来”的后脑撞去!这一记铁膝撞、实在快的令人匪夷所思,待姜小楼觉得脑后恶风不善、已然再无余力躲闪……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以左手向后反撑、堪堪架住了对方的一记膝撞。由此一来,虽然避免了后脑遭到重创,但他仰面向上的身子,却也无法卸力、只能被左右传来的一股巨力、高高顶飞在半空之中,双脚也彻底的离开了地面……

凡是习武之人、都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力从地起”。放眼江湖,除了齐雁那种专修“脚下无根”功夫的飞贼以外;无论习学何门何派的武艺,下盘功夫都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对于这个原理,竹海剑池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姜小楼四脚腾空、不代表就已然当场落败;可双方仅仅交手一合,姜小楼便已然落在了肉眼可见的下风处。

然而,姜小楼再不济事,那也是竹海剑池的头面人物,岳海山的亲传弟子,更与天灵脉者白文衍有过一段私交;这样的人,岂会是江湖上那种沽名钓誉、外强中干之流?

仰面飞至半空之中的姜小楼,强行扭动腰身、将力量灌注于腰腹之上,凌空调整好重心、扭转了极其不利的面部朝向;紧接着又曲起自己的双膝、直挺挺地从天而降、准确地跪砸在宗净大师的双肩之上!与此同时,那柄青芒剑的剑尖、也狠狠击中了对方的背颈之上!

当然,他这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攻击方式,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这柄北海剑奴盛年时期的得意之作,只是给宗净大和尚带来了一道表皮伤痕,根本没有造成任何的有效杀伤!

而对于姜小楼来说,这个结果也不算出乎与意料之外;毕竟当年岳海山都无功而返、自己的修为,并不比同年的恩师强横;无法击破宗净大和尚的罗汉金身、也算是理所当然之事……

姜小楼心中一片纷乱、可宗净手中那柄韦陀金刚杵,却已经悄然临近了他的左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跪在宗净肩上的姜小楼躲闪不及、被宗净反手回抽的韦陀降魔杵、准确砸中左肋!好在这宗净大和尚的身体姿势过于别扭、又唯恐被身法出众的姜小楼及时逃脱,实在无暇灌注更多的劲道,也导致了杀伤力大大减弱;否则的话,恐怕此时的姜小楼、已然被自己肋骨断岔、生生戳破心肺腹脏了!

宗净虽然没能运上太大力道,但凭着韦陀金刚杵本身的份量,却仍然将姜小楼的肋骨砸出了几道隐裂!受此重击之后借力反退、又站回血泊之中的姜小楼,左半边身子已经吃不住劲儿了……

“阿弥陀佛……以姜施主的修为、本就胜过贫僧不知几何;怎奈你心中杀意太盛,导致自乱了方寸阵脚,最终才会招致此败。贫僧本是出家之人,心生杀念已是罪孽、又何忍亲自出手呢?恳请姜施主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自行了断;方不辱没了尊师青芒剑神的一世英名……”

“哈哈哈,宗净大师果真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佛陀心肠!假手于他人杀我、或是我自行了断、确实不算您犯了杀戒!”

姜小楼正话反说、揶揄了宗净一句;随后刚想挺剑再次上前、便被肋骨传来的隐痛、生生逼停了步子……

滴答……

忽然,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了姜小楼的嘴唇之上;他伸出舌尖,将这滴雨水卷入口中,耳听得身后的河东城中,也响起了一片嘈杂吵闹的欢呼声:

“下雨了!老天爷开眼,终于下雨了!”

莫说这区区的河东城,就连整个华江以北、气候都是极其干燥的,旱灾更是常来常往;即便是雨水最为丰沛的梅雨季,也经常几十天都不见一滴雨水降下;也正因如此,才会催生出“春雨贵如油”的说法。

自从秦燕之战开始,南康王朝每日都是阴雨绵绵、可河东城附近的百姓,却连一滴雨水都没有见过。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气候与土壤环境,也生不出那么好吃的麦子来……

至于说眼前这场春雨带来的惊喜,倒是与农事无关。由于战乱的原因,大部分耕种作物的田地,今年都算是彻底撂荒了;所以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才会下,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

而河东城百姓对于春雨的欢呼,也只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习惯罢了。在他们看来,即便这些雨水无法滋养庄稼,也是同样是上天赐下来的好兆头;可能还预示着眼前这场战乱,很快就会结束了呢!

可同样都是春雨,对于忧心大疫横生的郑谦与周长安来说,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

俗话说的好,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秦军出营观战的人,全都是练家子;而站在河东城上掠阵之人,则全都是武学一道的外行人。在秦军的武林人士眼中看来,姜小楼虽然失了先手,也受了些“轻伤”;但他既然没拿出看家本事、双方就仍然处于试探期之中;至于最终胜负谁手,也就更无从推断了。

可在城上这群外行人的眼中看来,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武,姜小楼根本就没有赢的机会!

看看对面那位高僧,身子骨壮的就像是地里的水牛;再看咱们这位姜三爷,虽然模样是足够俊俏、但怎么看都有些过于消瘦了!再说人家手里那把金光闪闪的大家伙,看起来就分量十足、威力无比;反观姜小楼手里那把纤薄古旧的长剑,怎么看都像是文人腰间悬挂的配饰!

不过,周长安与郑谦二人,之所以还在担心这场春雨,可能会激起更大的瘟疫;也都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仍然对姜小楼抱有一丝幻想。因为只有他能够取胜、忧虑是否会大疫横生,才有真正的意义;假如姜小楼失败的话……

那么战场该如何善后,也就无需他们这些死人来操心了。

不过这场意外降下的春雨,却给处境极其危险的姜小楼,带来了一种新的想法……

146.春雨

姜小楼猛然想起:沈归请自己前来河东城助战,为的就是要阻击江湖人士参与战事,妨碍华禹大陆的自体变化过程。至于他给自己提供的“报酬”,也十分奇特:一块旧端砚、一柄春雨剑而已。

沈归打出这个哑谜的本意,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而他给出的这俩道“谜面”,一文一武、一贵一贱,彼此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不得不说,凭着如此强大的保密措施、的确瞒过了黑狗、但也同时瞒过了姜小楼本人。

至于这两样信物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自打沈归行走江湖开始算起,春雨剑的大名,那是一日响过一日。据说这把利刃,乃是北海剑魔此生最后遗作,而且更是一雌一雄的对剑,也是他与夫人之间真挚感情的见证。

这柄规格超长的春雨剑,上一任主人乃是东幽路的大小姐李乐安;之后她与沈归“无媒自合”、也算是把这一对神兵凑在了一起,续写出了另一段佳话。所以,在江湖上提起这一对雌雄宝剑,并没几个人能说清它们的真实威力;但若是提起这两段爱恋故事,那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沈归托周长安手下的赤乌、将此剑转交给姜小楼、应该不会抱着“以物示爱”的想法;哪怕算上“龙阳之好”这档子极小概率事件,可从伍乘风那开始算起,他从与沈归之间还差着一层辈分呢!

不过对于姜小楼本人来说,一时之间猜不出谜底,倒是也无伤大雅;毕竟这春雨剑除了是沈归传递消息的信物以外、更是一把久负盛名的神兵利器,绝不逊色于师门至宝——青芒剑,多一柄神兵护身,总还是有备无患的事。

可那一方破旧的砚台,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直到此时此刻,恰逢上天恩赐、降下一蓬春雨;这个困扰了姜小楼多日的谜团,才终于化解开来!

姜小楼由“春雨”二字、联想到了那一方无用的旧砚台、眼前立刻浮现起了砚台本身的形质、以及那些新鲜的刮痕。原本他只当这些痕迹,是赤乌探子毛豆腐、在长途“化妆运输”的过程之中、不小心落下的新伤;再加上从砚台本身的品相来看、显然也是应用多年的旧物,又不值什么银两,这才会将其抛诸脑后。

可如今回忆起来,这砚台上的刮痕错综复杂、看似彼此之间又毫无联系;但若是其视为一片剑痕的话,一如南泉禅宗的玄字辈高僧、那具罗汉金身上遗留下的七道剑痕一般、直观而清晰的表达着执剑人本身的武学理念!

如此看来,沈归竟是在借这一方砚台,向姜小楼传剑!

可由此一来,又生出另外一个问题:一如关北斗忧心,沈归是否真正死于白玉烟之手一般;向自己传剑送招、他沈归有这个能力吗?

且不说岳海山观潮悟道之后的剑法,已然与伍乘风的墨家剑没有任何关系了;单说他沈归对于剑之一道的修为体悟,与自己相比都稍欠一些火候,又怎敢生出“借物传招”的心思呢?

然而“借头平乱”而不可得的宗净大和尚,却显然不会给姜小楼留下继续思辨的空暇;那杆通体精钢铸造的韦陀降魔杵、已然再次舞动起来,携一股足矣劈山分海的势头、直扑姜小楼受伤的左肋而来!

如此看来,宗净大和尚口口声声都在念叨着慈悲仁义;但如今再次出手、却直取要害而去;真不知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禅、问的又是哪一家的道!

无计奈何之下、姜小楼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更加熟悉趁手的青芒剑迅速还匣、换成沈归赠予自己的春雨剑;之后,他便闭上双眼、侧耳听风、用心感受着雨水的呢喃、剑身的鸣动,短暂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在自己那片空空如也的脑海之中,仿照着砚台之上的指甲刮痕、自行模拟出了一人一剑、并缓慢而自然地舞动起来……

至此,属于剑道天才姜小楼的第一百零一步,就这样迈了出来!

宗净将手中的韦陀降魔杵轮开一道半月,直奔姜小楼左肋砸去;在宝轮越逼越近的同时、心中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双目也在姜小楼的肩头与腰身反复打量,时刻准备变招抢攻!

直到杵势已成、力已灌满、属于姜小楼最后一丝的闪躲机会,也彻底消失殆尽;宗净见姜小楼换剑闭目、心中虽然拿不准对方是坐以待毙、还是准备出招反击,但眼下距离太近、双方都已经退无可退了!

于是他紧咬牙关、再次平添几分力道,务求一击而尽全功!

说起韦陀杵这宗奇门兵刃,防重于攻的特点,可谓世人皆知;可对于宗净这种真正修成了罗汉金身的外家高手来说,无论是拳脚枪棒、还是强弓硬弩,都无法伤其分毫,又何需凭借兵器之威、进行格挡防御呢?

所以,韦陀杵这种兵刃,只有落在外修于内的绝顶高手掌中,才能释放出其形质赋予的本源能力!而这要求极高的深层卓越能力,就来自于韦陀杵两头的“宝轮”,单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一个空心的“铁骨朵”那般,并无任何非比寻常之处。!

通常来说,这双头宝轮的作用,乃是用于锁拿格挡敌方劈刺而来的兵刃;因此,与通体金属浇筑的杵杆相比,这看起来只像是装饰物的宝轮、还要更加坚实几分。

而宗净手中这一杆韦陀降魔杵,更是南泉禅宗近五十年来最好的一柄;平日里,都在佛祖法身之前供奉、聆听高僧诵经、享受香火鼎礼,冥冥之中也沾染了几分尘缘。

这样一柄分量十足的法器,即便是不小心落在谁的脚面上,骨骼也定然会被砸个粉碎!更何况姜小楼的左肋,如今已然见了隐裂、退身之步也被宗净的步伐与气息彻底锁死,已是避无可避的危险境地……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唯有二选其一:要么他便夹臂护肋、以一条左臂、几根肋骨为代价、争取换回半条性命来;要么,他就干脆挺剑上前,凭着那把近四尺长的春雨剑、与仅有臂膀长短的韦陀降魔杵近身缠斗!

天道无常,事势的发展,也往往出乎凡人的意料之外;宗净那劈山填海一般的韦陀杵一击抡空,心中还以为对方选择了后者,连力道都已然运在了双腿与两肩之上,准备与对方近身缠斗;可就在此时、眼前忽然传来一道锐风、刺的他眼前一片昏花;待定睛重新观瞧、面前却再也找不到姜小楼的踪影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韦陀杵即将敲在姜小楼肋骨之上的一瞬间、对方才骤然启动了身形!他面对着身体坚如铁石一般的宗净大和尚、不退反近!在方寸之间、他仅来得及将春雨剑抽出一半、狭长的剑身、半露半含的留在鞘中;而自己则同时矮身前纵、由宗净微微扬起的右臂之下迅速闪过、恰好躲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并且,他还凭着春雨剑的半截剑身、割破了宗净的左侧腋下!

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传出,那柄用料扎实、近乎通神的释宗法器,便一头跌落在了满地的血腥之中、溅起片片泥污;而宗净那被春雨剑锋割开的右腋、也终于有鲜红色的血液,点点滴落而下……

“哗!原来宗净把护体神功的的罩门,藏在了右侧腋下啊!”

眼见宗净流血,站在秦军营寨以外观战的江湖人,瞬间就炸开了锅!这些内行人彼此之间议论纷纷、互相探讨着看似刀枪不入的宗净、为何这么快就被姜小楼寻到了破绽、并一举破开功法!

事情的真相,往往比看起来更加复杂;一如肋下见伤的姜小楼,正在默默忍受着火烙油煎一般的巨痛;谁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和难处,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而宗净大和尚的罩门,乃是修在了耳后的翳风穴,根本就不在右侧腋下!

“你……所持长剑,莫非是沈归的佩剑——春雨?”

“正是!不过,我用的还算顺手,以后这春雨剑就改姓姜了!”

“莫非……你就是为了区区一柄神兵利器,才会自甘委身于贼的?”

“呵,究竟助燕还是助秦、乃是我姜某人的私事,与竹海剑池无关、更用不着旁人过问!”

宗净大和尚的声音本就极其低沉,再加上秦燕两军之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所以他这一字一句,都被旁人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掀起一片更高的浪潮!

“听见了吗?剑池三子姜小楼,为了区区一把兵刃,竟然委身于贼了!”

“什么兵刃那么值钱?他又委身给哪家贼人了?”

“什么剑?你没长着眼睛吗?看那白花花的剑鞘,长的活像是根钩杆子似的;放眼天下,除了沈归手中的春雨剑,还哪找这种怪模怪样的家伙去啊?”

“那贼……就是沈归了呗?”

“错不了!哎,你还别说,怪不得他总是拖着日子,不跟李家大小姐完婚呢……”

“呸,什么东西啊,道德沦丧!”

147.问心

一石入池,激起层层浪花,卷起一众蜚短流长。

这些武术通玄、飞檐走壁的江湖人,也是凡人之体;也吃五谷杂粮、受七情六欲之扰。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武艺再高、资格再老的江湖人,对于这种冲击力极强的小道消息,也同样无法免俗。

沈归何许人也?姜小楼是何许人也?李乐安又是何许人也?这档子三角关系,单挑出哪一段来编造,也足够养活几百个说书先生、几千条胡同里的快嘴妇道!

然而在这一片喧哗吵闹声中,怒火冲顶的宗净禅师,张口发出一声暴喝、宽厚威武的方面大脸、也被气的黑中透紫、连一句场面话都没说,立刻翻起一双铁掌、直奔姜小楼的面门拍去!

这道仅仅传了两次、便被彻底扭曲本意的绯闻,算是彻底把宗净大和尚的真火、给勾了出来!

以世俗的观念来看,这位宗净禅师,的确不是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出家人,甚至精明的都不像是一个老派的江湖人!以此人心思之细腻、狡诈诡谲的的手段、即便离开佛祖驾前、入朝为官,也定然不是个庸碌无能之辈!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也只能说宗净是个“嘴上虔诚”的伪僧人、却不能将其定义为彻头彻尾的败类;至于他选择投身秦营反叛、与姜小楼阵前放对,也只是双方所持立场不同,与善恶无关。

而且早在双方交手之前,宗净还念着两家师长的一段旧交,想要劝其浪子回头,助秦王起事拨乱反正。至于对姜小楼显露出的敌意,也都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原因居多。

姜小楼师出名门正派、武艺又已然修成人间绝顶,理应拔剑斩妖魔、反掌定乾坤,方不辱没了青芒剑神的一世清名!可宗净眼见这位剑道宗师的后人,被沈归诱骗,最终沦为邪魔、堕入外道;大发雷霆之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毕竟在秦军众人看来:燕帝元庆,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与昏聩;而在他在位几十年的过程之中,北燕百姓也不断为他的庸碌所累,沉浸在无尽的盘剥、与横生的战乱之中。

就算你姜小楼不愿助秦,那也理当返回蜀南,继续修剑问道,何苦非要苦保一位昏聩无道的君王呢?再加上如今耳闻诸位江湖同道,私下里得出的“最终解释”、他又得到了一个更加“荒唐”的答案!这一次,宗净是真的生出了杀心!

纵然肋下被姜小楼割开一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宗净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罗汉金身功法,并没有被对方破去。此时他翻动一双铁掌、露出掌心中的两枚“卐”字香疤、脚下踏着淌泥步、仿效释门祖师一苇渡江那般、荡开脚下血泥,瞬间来到姜小楼的面前!

“哈!”

宗净开口发出一声暴喝,双掌十字交叠、奋力向前推出一记重掌!掌风携带着脚下飞至的血泥、直奔姜小楼额头拍击而去;而姜小楼额前几缕发丝飞舞,双眼却仍然紧闭、神态也十分悠然,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清净的竹林之中、不见半分谨慎与防备之意。

然而,就在宗净的一双肉掌、即将触碰姜小楼前额之时、一阵熟悉的利风再次飘然而至、将宗净的眼皮割开两道血印!而这一次,宗净既没有扭头闪避、更没有撤步抽身;他凭着胸中滔天的怒火为胆、强行在乱风之中穿过、誓要将这个辱没师门的姜小楼、一掌毙于河东城下!

然而这一次乱风的威力,竟更盛方才;他那犹如玉石般坚硬的眼皮、也被这道强风割开,两片薄薄的皮肤,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宗净那双再也无法闭合的双眼、还真的捕捉到了姜小楼的踪迹!只见闭目无语的姜小楼、反执春雨剑、虚搭在修长的手臂之上;下一个瞬间,他身形一旋、划出一道白色的虚影、以宗净的右臂为轴、迅速向后转去……

眼睁睁观战的众位闲人、眼见姜小楼仿佛鬼魅一般、贴着宗净转了半圈!由此一来,春雨剑的剑身,不但带出了一片耀眼的火花,更传出了“刺啦啦”的锐利噪音!叫众人听来,仿佛置身于最下等的铁匠铺中,不禁捂住了耳朵,皱起了眉头……

待耳中刺痛感渐弱、众人抬头定睛再看:只见留在场中的宗净大和尚,经姜小楼轻描淡写的一个旋转、竟被割开了半身皮囊!从右臂到腰肋、乃至大半截的右腿、已然再也见不到半片完好的皮肤;那暗红色的肌肉、白森森的骨骼、青紫色的筋膜、一股脑地暴露在众人眼中、赤裸而不带一丝遮掩。

所谓医武不分家,在场的诸位武林人士,也都粗通医道;更有药王殿的离合郎——陆远陆道常;以及鬼手门的赤血红衣——江月鹿;这两位武林名宿一男一女、一医一毒;放眼整个华禹大陆,仅在回春圣手林思忧一人之下、堪称最顶尖的医道大家。

至少在这二人眼中看来:这宗净大和尚的伤势,看起来倒是极其骇人!但放下那血腥残忍的大面积伤口不谈、仅仅探究伤势本身的话,也只不过是严重些的皮外伤,至少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窃以为此战已然了解;而神拳宗的老掌门人——白长右,都已经迈出了队列几步,准备为惨遭姜小楼剥皮的宗净大和尚,讨一个说法回来……

“吾亦分身千百亿、广设方便。或有利根,问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男子身、或现女人身、或现天龙身、或现神鬼身;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众人忽闻战场方向,有人正在低声絮语;只待仔细观瞧,但见已然分出胜负的二人,正彼此背向对方:那一袭白衣的剑池三子姜小楼,正站立于地面之上,正旁若无人地闭目剑舞,神色悠然而宁静;而半阙皮囊已除的宗净大和尚,竟也单手问佛,盘膝坐于地上,在残肢与血泥的包围之中,低声吟唱着经文。

宗净和尚诵经的速度极快,声音也非常低沉;但经文当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阶,都在战场之上悠然回荡;清晰的就连站在河东城楼之上的周长安与郑谦二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家人笃信玄门道法,对释宗典籍自然不甚了解。此时,周长安紧皱眉头,问左丞相王放的门下弟子郑谦:

“郑先生,这大和尚口中所念,究竟是什么经文?”

“学生愚钝,对于释宗典籍,仅略知皮毛而已;听起来,他念的好像是一部《地藏经》;粗浅解释的话,这部经文讲的是佛祖普度众生的过程之中,需要委曲随就,化为无形为万物,以便于感化开示天地众生。”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闽江武僧,不是历来只修行己身,不讲究什么普度众生的吗?”

“关于这一点嘛……学生也不甚明了。不过我曾有幸听闻牧北公讲道,恩师他老人家说,这部《地藏经》,并不归于释法宗法、也不归于禅法妙法、而是自成一脉的相法!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嘛……学生乃是儒林学派的弟子,也同样不甚明了,还请四皇子莫怪……”

就在郑谦绞尽脑汁、仔细搜罗着关于这部经文的所有记忆之时;周长安却突然指着城下盘膝而坐的宗净大和尚,失声喊道:

“……你看!”

郑谦低头看去,只见宗净和尚那半阙骇人的“法相”,已赫然站起身来;但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诵经之声、却仍然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反而愈发的振聋发聩!

那看似伤势沉重的宗净大和尚,忽然动了!从他那一双无法闭合的眼目之中、猝然射出两道金光;右手单举、朝着背对自己姜小楼、飘然推出一记单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他的掌劲所挤压、竟显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扭曲与虚无!

“穷诸行空,已生已灭;而于寂灭,精妙未圆!”

即将击中姜小楼之前、宗净大和尚突然怒目圆睁、暴喝出声!而他那只向前平举的左掌、也推出了一道肉眼可辨的“卐字”气劲、沿途裹挟着地上散落的血泥与残肢、劈风逐浪似的、直奔姜小楼背心撞去!

姜小楼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手中春雨剑平举、翩然向前虚点三剑;动作之缓慢、与追风逐日一般袭来的“血龙”、形成了强烈的节奏对比。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虚空三剑,竟逼停住了那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令其无法前进半寸!

随后,姜小楼也睁开了双眼;那一对淡然而宁静的眸子,向这片修罗地狱、播洒出一片春风化雨。他侧举手中长剑、仿佛牵着此生挚爱的恋人那般温柔、脚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宗净走去……

姜小楼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诸位江湖人的心上!他与宗净禅师这一番死斗,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境界与修为、还是宗净被春雨剑割下半边皮肤的残酷画卷,都大大超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秦燕双方的每一个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们最后的一次交手……

148.问剑

姜小楼向前踏出七步、胸口已然顶上了那道“血龙卷”!他站定脚步、微笑着伸出左手、虚中轻柔探出一道剑指,仿佛逗弄顽劣不堪的孩童一般,看似没有携带半分劲力……

“嘭”的一声脆响过后、这道骇人的“血龙卷”,仿佛一个被戳破的鱼泡,在姜小楼的轻柔触碰之下,竟像是断了牵丝的木偶那般,凌乱地散落在地;唯有那道淡金色的“卐字印”,仍然依旧漂浮在半空之中、与姜小楼的胸口保持齐平、却始终不得寸进……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宗净大和尚开口,厉声喝问道:

“姜小楼,你此生可曾有愧!”

姜小楼笑而不语、继续温柔地“牵着”那柄春雨剑、毅然决然地撞上了那枚卐字佛印……

天地间忽然传出一道巨响、也不知是那枚“卍字印”彻底爆开、还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猝然乍响一道春雷,将每个人都震的头昏眼花、目眩神迷;山川河流,也被震的尽失颜色!就连战场以南那一方古盐池,也被凭空催起了足有十丈高的暗红色巨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等江河日下、天地倒转的壮观景象,就仿佛荒古传说之中、群魔降世之前的征兆一般妖异!

只待盐池的血浪落尽,天地间也重新归于平静之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厉声叱问姜小楼的宗净大和尚,此时已然手捻法诀、盘膝坐化,魂归佛祖驾前那一方莲花池中去了。

而以胸口直接撞上“卐字佛印”的姜小楼,却是毫发未损、连脚步都未曾停滞。他迈步走到了宗净大和尚、遗留在人间的金身面前,微笑着开口答道:

“回宗静禅师的话,姜小楼有愧,但无悔。”

答过宗净生前最后一问,姜小楼左手弹击春雨剑身、传出三道清脆悠长的剑鸣,彼此之间追赶纠缠、直入九霄云外;众人抬头观瞧、只见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竟然被这三道鸣音击破了厚厚的云层,露出一轮和煦的暖阳!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雾的圆形缺口、直接垂射在了姜小楼身上,将他那沾染了血污的白衣、度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还有何人问剑?”

姜小楼神态悠然、望着方才便跃跃欲试的神拳宗宗主——白长友;而这位年过七旬的拳法名宿、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灼热目光,值得咬了咬牙,怪叫一声,抡动两条明显异于常人的长臂膀、流星赶月似地朝着姜小楼劈砸而去!

究竟怎样样的行为,才是“被声明所累”?七旬开外的拳法大家白长右,便当众做出了标准的示范。

方才一战,无论是胜者姜小楼、还是败方宗净大和尚,二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修为,已完全超出于顶尖高手的范畴之中了!姜小楼方才这一番手段、虽与天灵脉者挥手劈山、扬手分海的大神通,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白长友那一手“六十四路仙猿通臂拳”、只是一部精妙的拳经而已,与此时此刻的姜小楼,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级别!而且,就连姜小楼与宗静二人,是如何分出的胜负,他白长右都没看明白呢!

其实,有关迎战姜小楼的问题,对于亲眼目睹了此前争斗的江湖人,简直再明白不过了!想要迎战姜小楼,总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宗净大和尚的对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老老实实的咽下这口气、认下这个怂来;好声好气地央求姜小楼放自己一条活命,或许还能讨来一线生机……

当然,在场众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武道名宿,对于他们来说,脸面与性命同样重要。可如今姜小楼剑出无情、凡是那种不愿意摇尾乞怜的死硬派,应该是走不出这片杀人地了;至于能活着离开此地的江湖同道,也肯定都不是什么干净身子,谁还能给谁去传闲话呢?

当然,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心思,众人仍然没有通知自告奋勇的白长右。在他们心中想来,白长右毕竟也是华禹第一拳法大家!如今对上姜小楼,即便无法获胜、但料想探得对方虚实,也不是半分机会都没有的!

白长右当然不清楚诸位同道的小心思,也不认为自己就是投石问路之中的那块石子。就自己那两条异于常人的臂膀,外面是一层黄布红字的符绸不假;可在符绸子下面,可藏着他们的神拳宗的镇派至宝——七十二道紫金臂环。

这路看似如同铁圈一般的家伙,乃是练功器械与搏杀兵刃的二为一。平日里可以提高自身负重能力、提高拳头的威力;战时,也能凭借着紫金的过人硬度,抵挡敌方掌中利刃。

不过,他这一宗镇派至宝,虽然名叫紫金臂环;但从实际质地来说,并不是那种有价无市、千金难觅的“紫金”,而是一种配比特殊的熟铜罢了。虽然这七十二枚铜臂环,同样不是什么便宜货;但无论是硬度还是韧性、比起正统的紫金来,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就白长右这路兵刃,比起宗净大和尚那一身铜皮铁骨来、都逊色不知一筹;更何况要与姜小楼手中的春雨剑抗衡呢!

果不其然!那两条堆满铜环的长臂才刚刚抡开、姜小楼右手便迅速勾勒出出两道“银线”、将这位神拳宗的宗主、齐肩削成了一根人棍!春雨剑果真不负神兵之名,直到那两条长长的手臂、落在泥土之中的时候,白长右仍然还不断跟身进步、扭腰转胯……

“唔……啊啊啊啊!”

直到那股灼烧灵魂一般的剧痛、瞬间袭入大脑;身体忽遭重创的“人棍”白长右,失去平衡之下、脚步身法全部走形、立刻戗倒在了满地的血污之中!断臂的剧痛封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根本发不出完整的音阶;强烈的求生欲,也促使趴在血水之中的他,不断地大口喘息起来!地上那混合着春雨的血水、也伴随着腥臭松软的泥土、被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之下、反复吞入口腹之中……

姜小楼一荡春雨剑、发觉剑身并没有沾染半分血气,不禁莞尔一笑:

“姜某早有耳闻,青衣派的陆前辈,实乃当世剑道宗师;今日你我恰逢其会、如蒙不弃的话、小楼恳请陆前辈下场赐教!”

姜小楼扬手荡出一道剑气、直扑秦军大营门前;腰佩名剑“染红尘”的青衣剑派掌门人陆蕊娘、迅速抢步上前、抽出腰间宝剑、调动十成内息、打算试试姜小楼这一道剑气的斤两……

然而,这道锐不可当的剑气、在距离陆蕊娘面前仅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竟然凭空消失、仿佛根本未曾出现过一般!

望着对方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一剑,陆蕊娘的神色几经变幻之后、终于狠下心来收剑还鞘,抱拳还礼道:

“姜世侄的剑法,早前已修成人间绝顶;彼时陆某人还能勉强支应,可如今尊驾的修为更进一步、陆某自知,已然绝非您剑下之敌。自即日起、我川蜀青衣派封山禁足、在华禹大陆重归平静之前,绝不会再有青衣派弟子出现在江湖之中!告辞!”

能够撑起江湖上唯一女子门派的陆蕊娘,本就是个刚烈至极的性子,从不会受人威胁、更不会被姜小楼这一剑给吓破了胆子。她之所以会选择率众退去、并自愿满门禁足,也是因为她本就不愿参与此事当中、眼下又得了一个好机会罢了。

日前她之所以会率门下众弟子、参与秦军会盟之中;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公理大义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在沈归剑下的“须臾剑叟”,徐天川。

由此可见,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凡坠入爱河之中的女子,总是比男人更加盲目、也更豁的出去!

可如今徐天川那个老鬼,已然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宗净禅师,也刚刚死在了自己面前;陆蕊娘的性子虽烈,却并不是个傻子!既然眼下的姜小楼,已然无人可挡;即便她把自己这条性命押上,也不过就是给春雨剑多添上一笔血润罢了……

明知抵死一战,于大局无补、于私怨无益;那么何苦还要搭上青衣剑派满门呢?

而且,习武之人的道理最为简单,唯有手下见真章罢了。面对已然脱胎换骨的姜小楼,陆蕊娘即便当众低头认输,也算是心服口服;可她才刚刚转过身去,姜小楼却不依不饶地开口追问道:

“陆掌门就这样走了吗?巨灵侯许荣桓的血债,总还是要还的……”

陆蕊娘面色铁青、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哎……眼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姜世侄还有何指教,只管划下道来便是!要杀要剐,我陆蕊娘一并接了!”

“没那么严重,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便是。”

陆锐娘闻听此言、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随即狠了狠心、扬手抛出手中名剑——染红尘,厉声道了一句“告辞”,便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宗净大和尚当场战败、坐化而去;白长右也被削去双臂、倒在血泊之中奄奄待毙;而陆蕊娘弃剑伏首、回转巴蜀;其余的各派掌门护法、心中也自然萌生了强烈的退意。

姜小楼本打算继续寻找与他对视之人;可在那些江湖人的互相推搡谦让之下,却把隐在人群之中的罪魁祸首,给“无意识”地拱了出来!

谛听排行第三的灵犀——关北斗;谛听排行第四的犬耳——黑狗。

149.黑狗

关北斗与神色淡然的姜小楼四目相对,立刻被他周身上下弥漫的怪异气象、激出一身的冷汗来!

姜小楼乃是剑池三子、自然也逃过不关北斗玄眼观星、为其测算推演一番。原本他此生的命运轨迹,乃是清晰可辨的;根据关北斗的观衍术所示,江小楼此人资质卓越、聪慧机敏,实乃举世罕见的天纵之才!然而此人命浅福薄、实在扛不起这么大的一副架子来。有益便有损,这姜小楼注定于阳寿有亏;终其一生,也不过五十三载阳寿罢了。

而自他遁入巴蜀群山之中参悟剑道之后,便耗尽了最后一次蜕变的机会;当然,以姜小楼出关后的修为来看,他也没有再次向上突破的空间了。

在这之后,他理应在蜀南剑池故步自封、率门下弟子与师门同辈隐世不出、躲避华禹大陆纷争的战火。直到谛听浮出水面、坐收华禹渔利以后;姜小楼便会在一场毁派灭门的战役之中,杀的精疲力竭、身受万刃加身之苦,遗体也与剑池一起焚尽,化做这世间的一捧尘土,被后世之人彻底遗忘……

然而今日的姜小楼,不但武艺更进一步;甚至连原本清晰可辨的命运轨迹,也蒙上了一团厚厚的浓雾…

对于关北斗来说,这种奇怪的变化,也并不是从未出现过;无独有偶、早在二十年前的东海关,岳海山一战封神之后,也如同姜小楼产生的变化一般,令他再也看不清半点痕迹!

如果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姜小楼与他的恩师岳海山、很可能已经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只是关北斗没有亲眼见到、也无法确定罢了。

姜小楼倒是没有对方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将手中长剑荡开,剑尖直指关北斗……

江湖人皆知,关北斗虽然会耍弄几手戏法,但身手却与普通百姓无异;若是没有一只忠心耿耿的黑狗、片刻不离左右的话、早就被人弄死几百次了!

黑狗的本名叫廖黑子,家中祖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由于父母身材瘦小、家庭条件也十分拮据;所以童年时期的廖黑子,与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格外的瘦小枯干。稍微懂事之后,家中便没人有暇管束于他,整日在外奔跑嬉戏,将一身皮肤晒得更加黝黑;所以廖黑子的娘亲,就给他取了一个亲昵的乳名,叫小狗子。

根据华禹大陆的民俗,哪怕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少爷千金,小时候也都会取上一个土里土气的爱称,纯粹为了讨个吉利。据说这孩子的名字文雅好听,阎王爷看到生死簿的时候,心里就会犯嫉妒、派鬼差前来勾魂索命;如果取个人烦狗嫌弃的贱名,阎王爷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也就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了。

取个贱名、好养活嘛。

小狗子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从小脑子就特别机灵、嘴巴也甜,还有那么一股没皮没脸的劲头;所以即便闯出祸来、村里的大人们往往也都有个原谅;人前人后,也经常夸他嘴甜懂事,脑袋机灵;谁家若是吃一顿好的,只要遇见的话,准得把小黑狗叫上一起开荤、打打牙祭。

不同的年纪,就有不同的社交圈子。小黑狗在大人的圈子里有口皆碑、自然就被同龄人的小圈子排斥在外了。毕竟那些整日就知道逮蛤蟆、爬墙头、偷鸡套狗摸西瓜的坏小子们,一天挨的毒打,比小狗子一辈子挨的都多,人家能不记恨他吗?

幽北的老人骂自家孩子,常常会说一句话:“挺大的孩子,一点都不稳当!跑起来没命,活像是被狗给撵(追)了!”

可凡是家里真正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这路东西,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全力奔跑的速度,远非凡人可比!且不提那久经训练的捕猎犬,就算是村里看家的癞皮狗,真惹急了它,跑起来的速度,也绝不会是追小孩那种“闹着玩”的样子!

由于家庭条件有限,所以小狗子身子轻、但腿却格外的细长;最初的几次,那群脸上淌着鼻涕的坏小子,还勉强能追的上他;可吃了几次大亏之后,小黑狗的腿也练的越来越快、逃跑的路径选择,也越来越有经验;这个时候,再想堵住他欺负一顿,那就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了;累的气喘吁吁不说,就算最后抓到了人,他们也只顾的上喘气、压根也没力气动手了。

眼见欺负人的成本逐渐提高,村里的孩子王,也终于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

放狗追!

在华禹大陆的乡村家庭之中,基本都是男人下地干农活,女人做家务,顺带照看一些家畜家禽,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喂养看门狗的习惯;一来可以巡更下夜;二来也可以防止野物进村、祸害家禽。

看门狗家家都有、而且还能够为他们“严格秘密”,这群淘气的小伙子一拍即合,详细制定起了第二套作战方略。

第二天一早,黑狗刚刚给下地干活的爹爹送完早饭,挎着小竹篮,谨慎机警的挑选了一条背阴的远路回家!昨天自己有意使坏、一会慢、一会快的吊着他们跑,活活将四五个坏小子溜的是上气不接下气;更有两个身体不好的家伙,当场就累吐了沫子,回到家中就开始上吐下泻,足足折腾了大半宿的功夫!

甭问!这一次的梁子算是结大了!为了自身的安全着想,最近他都只能绕一条远路来走了!

然而小黑狗还不知道,他那一天的敌人,并不是往日里的“溪山村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刚刚吃过加餐的癞皮狗!

果不其然,凭着犬类敏锐的嗅觉,黑狗被堵在了一条背阴的小路上!孩子始终都是孩子,办事没有那么周全!“溪山村八大金刚”不知道“两头堵贼”的道理,只顾着得意洋洋、大放厥词了!

小黑狗多精明啊!一见大事不妙,连一句嘴都没还、扔下竹筐拔腿就跑!

今日追击小黑狗的主力军,不是腿脚酸软、屁股开花的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一脸懵懂的看门土狗!对于这一路援军来说,凡是村里的孩子,它们全都认识,也闻得出味道来;平日里打打闹闹的、更是从来都不会下狠口!

可今日听小主人那意思,好像是要冲着那个黑漆漆的小家伙使劲儿!几条大狗互相对视了几眼、又挨了一脚之后、发出“嗷呜”一声悲鸣,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前追去!

小黑狗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全村人家里的看门狗、就这样浩浩荡荡的撒开了脚步,将溪山村附近的小路跑了一个尘土翻飞!

这一跑,就跑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那些身子瘦弱、筋骨未成的土狗,早就不知累瘫在哪个角落里了;至于那几条不屈不挠的死心眼、看那耷在地上的红舌头,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硬是把狗给跑累了!

小黑狗早已经在不断逃窜的生活当中,产生了蜕变;所以尽管他也累得不轻,却还不至于当场瘫倒在地。待他缓过了气口之后、先走到溪边喝了几口凉水,又走到了一条伸长舌头的大黑狗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道:

“行了,我跑不动了,这次算你们赢了!现在,该换我追你们了……”

这条“溪山村狗王”听完之后,立刻就趴了窝;任由玩兴正浓的小黑狗拽着后腿、死活都不再动弹一下。

直到当日黄昏时节,小黑狗才扛着那条四爪借伤的狗王,身后跟着一群残兵败将,挺胸抬头地走回了溪山村。当时的溪山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隐约还有孩子的声音传出、都在抽泣着哭喊求饶……

黑狗分门别类的将这伙“手下败将”送回家中、自己又扛着这条狗王带回了家里,请母亲给它的爪子包扎上药……

打那以后,小黑狗便成了溪山村附近十里八乡的“狗王”;凡是犬科动物,只要一见到小黑狗,立刻就夹着尾巴匍匐在地;至少在他离开溪山村之前,整个村子都再没来过一头野狼、一只黄皮子!

加入谛听之后,黑狗更是将自己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他怀着一颗对关北斗至真至诚的忠心,将谛听的情报网建立的四通八达、上天入地;即便是北燕的赤乌、小绺门的百鸟、还有曾经凶名赫赫的冬至,三方合而为一;与谛听相比的话,仍然相去甚远。

如此庞大又复杂的工作,黑狗若是没有过人之处,绝挑不起这根担子来;可他若是没有“跑死狗”的犟脾气,也无法把谛听提升到今日这个高度!

关北斗当年路过溪山村之时,仅仅送出一瓶三清返神丹,延续了廖老汉夫妇三百日的阳寿,便获得了如此强大的一条膀臂助力;如此看来,他才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精明人,比谁都更会做生意啊!

譬如黑狗这般心志坚定、百折不回之人、则必重诺言。

今日,面对修为凭空跃上一层台阶的姜小楼,黑狗连片刻都未曾犹豫、抢步上前,死死地挡住了关北斗;随即,他也并未按照诸位江湖人心中所想那般、冲上前去与姜小楼决一死战;反而是迅速推开身后大门、将关北斗直接推入了营寨当中!

竟然跑了!

150.姜小楼灭武

说时迟、那时快!黑狗一见姜小楼剑指关北斗、连片刻都未曾由于:上前跨步、反手拉门、推关北斗回营、自己矮身滑入营中、反手关上大门,嘭一声落下门闩,所有动作异常连贯、一气呵成、不见丝毫拖泥带水。其动作之迅速、思路之清晰、判断之果决,惊得营外诸位武林宗师目瞪口呆!

其实,以这些人的身手来说,身后这道仅有两人来高的寨墙、根本就是形同虚设的防护!可黑狗这一番动作,还表达出了另外一层含义,也算是给了这些江湖人一个最后的交代:

如今强敌当前、生死各安天命。

黑狗做的就是情报工作,对于危机的嗅觉,当然也是一等一的敏锐!凭自己这几斤几两、究竟是不是姜小楼的对手,他心中也同样有数。他甚至也可以凭着谛听情报主管的身份,拍着胸脯做出结论:今时今日的姜小楼之能、放眼普天之下,恐怕除了天灵脉者之外、再无一人可以与之抗衡!

这样的人想要斩杀关北斗,就算自己豁出命去阻拦,最多也只能拖延两三剑而已;再加上关北斗年纪老迈、还穿着一身不便活动的道袍,根本就跑不出多远!

好在营外还有几名武林顶尖高手、可以暂时牵绊住姜小楼;营中还有数十万大军、也可以起到挡刀的作用;至少在姜小楼杀死关北斗之前,还要先穿过数十万秦军的层层阻隔、也给他们二人留下了更多闪转腾挪的空间!

至于那些所谓的江湖道义、盟约之好一类的废话,还是留到明年清明再去计较,也为时未晚。

姜小楼见黑狗出卖“友军”如此果断,不由心中暗叹一声“奸贼”。姜小楼参与到这件事中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恩师岳海山、当年便站在了天佑帝的身边,也间接定死了剑池弟子的立场;二,也是受“师叔”沈归所托、实在不好推脱。

所以姜小楼的思维方式,还保留着传统江湖人的思维方式:脸面、名声、比自己的性命重要;而黑狗却接受了谛听潜移默化的影响,变成了典型的“新江湖人”:性命比金钱重要、金钱比脸面重要。

然而姜小楼此行的目的,与谛听无关,自己也没必要做拿狗拿耗子的闲事。眼见关北斗与黑狗背信弃义、躲入了秦军营寨之中;他便随意一晃春雨剑、剑尖恰好指向了药王殿的宗主——离合郎,陆远陆道常!

“我药王殿也……”

陆宗主才刚刚说到这里、周身上下便被一片柔和的剑光笼罩;待光华散去之后、所有人都再次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刚刚经过光芒洗礼的陆宗主。

其实,单从“离合郎”这个江湖诨号便可以推测出来,陆远不但是个医道天才、早年更是个模样清秀的俏郎君。尽管眼下已然年近五旬、但岁月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变化,仍然还是一副器宇轩昂、儒雅谦和的好相貌。

只是如今的“陆老郎”,由额头正中直至小腹以下,多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痕迹,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噗!

霎时间、犹如灌满的猪尿泡被人刺破一般;才仅仅过去了几个呼吸、陆远身上多出来的这一道细痕骤然爆开、泼洒出漫天的血雨与腑脏碎片、飞溅在姜小楼那一袭白衣之上、开出朵朵娇艳的梅花!

一袭红衣的江月鹿本想转身就跑,可脑中刚刚生出此念、只觉周身汗毛一紧、便颓然地叹了口气、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心里清楚,姜小楼的剑势,已然彻底的将她笼罩其中、断去了所有逃窜的可能性……

“奴家与陆宗主虽身在江湖,可同时也属医道中人!姜小楼,你今日胆敢“无故杀医”、日后这华禹大陆的江湖道、岂能容你剑池弟子?”

“江月鹿……对吧?常听人言:巴蜀有鬼手、青城月鹿星。我还以为这巴蜀鬼手门的新任宗主,又是一位皱皮华发的老妪,还从没想过,居然会是你这等清丽的妙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

姜小楼这一番话语之中,略带些调戏的意味,立刻就将刚刚踏足江湖的江月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作答,才不算失了体面。

通常来说,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寻常百姓、只要听闻“鬼手门”这三个字,面前那一桌好菜好酒、就算是彻底糟蹋了!

不过,以毒药、暗器独步武林的鬼手门,并不算是邪魔外道;与作恶为祸华禹大陆的欢喜宗、血狱门之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鬼手门人之所以凶名在外、只是因为他们的善恶观念与世俗向悖罢了,凡事皆随心而行、随意而走,不受任何礼教律法的约束。

当然,这样任其自流的运转方式,也少不了要出乱子;既出现过毒杀州府村县无辜百姓的巨奸恶贼;也出现过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杏林大家;可鬼手门既不锄奸、也不扶良,任门下弟子行善作恶,统统熟视无睹。

也就是说,鬼手门的弟子杀了人,他们不管;有人杀了鬼手门的弟子,他们也不问;如此松散至极的结构组织、比起民间童蒙私塾来,都远远不及!

可这好事不出门、坏事却要传千里。所以鬼手门人的名声,历来都不太正面;以讹传讹之下,也就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江月鹿出任“鬼手”的时间不长,但始终都是位“新晋女魔头”;试问天下又有几人,敢以言语调戏轻薄一个毒娘子呢?

今日,江月鹿便遇见了人生当中的一个难题、脑中迅速思索怎样回答姜小楼的话,才算得体;然而另外两位掌门人一见姜小楼去寻鬼手门的麻烦,悄悄互相对视一眼,打算借这个机会偷偷溜走……

嗖!

姜小楼一剑分阴阳、已然退出三十步开外的两位武道名宿、同时身中一道剑气,连惨叫都没能喊出口来,便当场倒毙在地。

江月鹿看过了全过程之后,使劲儿吞了一口吐沫说到:

“……二十二了。”

“小了点,我四十一…可惜了可惜了,你也姓江,我也姓姜,实在没什么缘分,还是得杀呀……”

“不不不!我是江水的江……你你你你你是姜糖水的姜……”

姜小楼笑呵呵的打量她看了半天,扬手指着脚边“两片”陆道常说道:

“人,我的确是杀了不少,但你也无需太过紧张。这家伙是药王殿的宗主不假;但明面上看,他是北燕西南最大的药材商人,也是位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医道大家;可暗地里,华禹市面上超过八成的迷香与蒙汗药、包括一丸千金的“男女采补之药”,全都是出自这位离合郎的手笔!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还真不愧“离合”二字啊!”

江月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时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待她回过神来之后,望着地上的“两片陆宗主”,无意识地反复摇头说道:

“不可能……医者父母心、以陆宗主在医道之上的成就绝非虚假,又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姜小楼无心与她争辩,只是反手取出一枚丹盒,轻轻在江月鹿面前展开:

“既然江鬼手如此信任陆宗主的品行,不妨亲自服用一丸?”

江月鹿立刻连连摆手、身体也向反方向倒退几步;而姜小楼则莞尔一笑、反手服下这枚丹药,取笑似得对她说道:

“还好意思自称医术大家呢!哪怕是先闻一闻,也不会区区的镇心理气丸作弄啊!真是个笨蹄子”

江月鹿沉默了半晌,反手点指自己的鼻尖问道:

“陆远暗自配售恶药,理应受死;那我这个鬼手掌门,是不是也逃不过这一遭劫难了?”

“……说到你这位“新任鬼手”嘛……除了御下不严这个老问题之外,好像也没做出什么有损阴德的恶事。只要你不继续跟秦军搅合在一起的话,我就放你回巴蜀道如何?”

江月路刚想点头允诺,只见姜小楼神色一怔、随即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对了,提到秦军我才想起来!今年年初,上一任的鬼手婆,死在了墨门神丐伍乘风的掌下;也就是说你这个蠢货,执掌鬼手门也没几日光景啊!这么短的时间,连自家的事都还理不清楚,你又怎么会离开巴蜀道、与秦军裹在一起呢?”

江月鹿歪着脑袋回忆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答道:

“想起来了,是吕婆婆让我来的!”

“果然如此……这次回去之后,记得把那个吕婆婆处理掉。那老货没安什么好心眼;自己不成的话,派人去竹海剑池捎个信,请我七弟丁雪饮、跟你走这一趟。”

说完之后,江小楼转过身去,重新系了系背后的两柄神兵;而江月鹿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追问道:

“……谛听的人回营了,你怎么不追呢?莫非受伤了吗?要不要诊治一下呀?”

姜小楼微笑着说:

“不用了。眼下的秦营之中,已经没有我姜小楼的敌人了。至于关北斗和黑狗嘛……也不该死在我的手里,由他去吧。”

151.姜小楼入圣

马过江河最终章烽火卷长空151姜小楼入圣回绝了江月鹿的一番美意之后,姜小楼平地一个纵身、飞回河东城墙之上。直待他昂首阔步、走入城楼之中以后,在周长安那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之中,虚声虚气的说到:

“生甘草、白术、黄连、桔梗、红花,碾碎成粉,与热水同煮、放入柳木桶中;待水温稍凉,将我放入药桶之中,每日早晚滤渣换药……”

姜小楼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一边脚步虚浮的穿出城楼,向城下走去;可还未等话说完全、他便身子一软、眼白一翻、向城墙垛口瘫去;若不是郑谦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对方腰身的话;这位刚刚抖了大威风的“剑神二世”,定然要一头栽落城下、摔出一个“肝脑涂地”了!

自河东城一战过后,凡是在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名门大派,已十者不存其一。这些参与到秦军会盟之中的江湖门派,原本也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如今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已;而对于秦军来说,谛听也好、秦王周长风也罢,都只是想利用这柄双刃剑、起到“千里杀将”的战术效果罢了。只待日后山河倒转、乾坤易主;无论登基坐殿之人是谁,也同样容不下他们。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些江湖门派的中生代弟子,几乎都在登州城的夜战之中、毙于沈归剑下;而河东城下的鏖战,由于姜小楼阵前窥得半寸天机、又将这些掌门护法斩尽杀绝;除去一名为情所困的陆蕊娘;以及一个刚刚继任不久、便被自家人当成了炮灰的傻蹄子江月鹿之外;整个华禹武林都面临着断档危机。

燕秦之争固然热闹、可也总有独善其身的君子。玄岳道宫,留下了一位无量真人;幽北三路,还活着一个沈归沈太初;谛听还有一只黑狗、一个沈游、以及天灵脉者宋行舟;至于竹海剑池,也剩下了“半个”姜小楼……

当然,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因为姜小楼虽然还有半条人命、最终生死却犹未可知!如今的他,与东海关一战过后的恩师岳海山,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境地,必须做出一个生死抉择:

究竟是彻底散去所有的内息功法,变回一名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还是强撑着精神与意志、试图修复受损经脉,搏一搏那几乎不存在的复原机会?

岳海山是个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执拗脾气,自然更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当年他面对抉择之时,也选择了后者:试图在天地法则之中、拼出一线生机来。

而姜小楼与他的恩师不同,生来就是一副浪荡公子、逍遥散人的性格;今日轮到他面对同样的生死抉择,也不会固执的遵循恩师前路,非得重新走上一遭…

更何况他在巴蜀道万千大山之中、忍受了近二十年的苦修生活;如今又与江月鹿结识,更不必与天地去一较短长了……

所以,在姜小楼迷离之际,已然迅速做出了最终抉择:彻底散功,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陷入昏迷的姜小楼,被置入了柳木浴桶之中,泡起了药浴;而他这侥幸获胜的一战,却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华禹大陆!

无论是宗净大和尚、还是陆远陆道常,甚至连一剑都未能抵挡的白长右,若是放在江湖之上,也全都是一等一的宗师圣手!尤其最近几年、这些人的风头、甚至隐隐还压过了青芒剑神岳海山一头!

毕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武林高手、总会比一具冢中枯骨、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

至于像是宗净禅师这种真正的顶尖高手,与武林和世俗之间,其实已经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即便北燕官军中的校尉将官,八成都是出自南泉禅宗门下的俗家弟子;可对于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禅师,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反观神拳宗的“八臂仙猿”白长右、西岳太华的“须臾剑叟”徐天川、凌云剑派的“劈风斩日”庄凌云等辈,包括诸如此类二流高手,才是最为百姓熟知的武林高手、并也愿意为其吹嘘功绩、助其扬名立万。

顺带一提,鬼手江月鹿的名声,倒并不在此列之中。因为她那“青城月鹿星”的名头,在承袭鬼手之前、本是“倾城”二字,与个人的武学修为,根本毫无关联。

当然,这也是姜小楼强撑着大厦将倾的重伤之体、还要与她诸如废话的主要原因。

姑苏城东的妙玄观门前,一名须发斑白的中年乾道、带着两名容貌普通、身材瘦小的道童,刚刚送别了一位白发道人。如果换一种说法,就是凭借着假死脱身的沈归、与易容成小道童的李乐安与颜书卿,送走了游方至此的无量真人。

待师徒三人,返回大殿之后,立刻被一名满面焦急大娘缠住了手脚:

“玉虚真人,我这小孙儿眼看就要不行了,您是有道行的人,哪能放手不管呢!”

“张大婶,并非是贫道有意推脱不救;方才贫道已经反复说过数次、您家的小公子真的没病!而且那天神教的“番僧”,不是也这么说嘛?”

“洋和尚的话能信吗?还是咱老祖宗的东西管用啊!玉虚真人呐,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符篆、木剑、照妖镜什么的,好歹您也赏一个下来啊,多少银子我们都认……”

随着“嗤啦”一声脆响,沈归的袍袖被这老妇人一把撕开,破了一个大口子!沈归心中实在烦躁,伸指一搭张大娘的腕关节,卸去了对方的“爪力”、这才抽出了余下的半片袖子……

“好好好……那贫道就将实情讲予你听,你可莫要过于激动才是!”

“哎哎……我听着么,您说……”

“贫道并没有故意推脱、贵府的小公子也的确无病无灾……别动!先听贫道把话说完!至于他高热不退的真正原因、乃是妖邪入体之相!简单说来,就是俗话说的中邪、撞客、魇魔,这些你懂吗?”

张大婶听完之后,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她将脑袋点的仿佛鸡啄米一般、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满面赞许地说道: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事还能不知道吗?要不是婆子我心中有数,能认定了玉虚真人您吗?”

“好好好……根据贫道推衍所得、小公子乃是被千年火魔入体肆虐,才会导致高热不退的症状。今日贫道便赠予小公子一件道衣、乃是当年家师所赠之物,您可将其带回府上。至于小公子的日间饮食,以清淡为宜;夜晚则要除去所有衣衫、仅以贫道的法衣覆体入眠。如贫道所料不错,仅需百日之后,火毒必除!”

张大婶得此“玄门至宝”以后、连连叩首道谢,并详细的追问起了其中细节;而躲在神像后方的颜书卿、则撞了撞李乐安的肩膀问道:

“到底是什么病啊?”

李乐安耸了耸肩:

“老人家心思重,给孩子穿多了,闷出了暑热而已。”

“……”

打发了张大婶之后、“悲天悯人、道法通玄”的玉虚真人转回身来,轻轻掐了掐“小道童”的脸蛋说道:

“你看,我就说吧!你医术再高明,终究也治不了没长脑子的人!白费劲!”

“疼疼疼疼……可治病救人,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另外,我是颜书卿……”

“不好意思啊……”

躲过一劫的李乐安倒是无动于衷,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回复道:

“我想的倒是没有那么深远。只是小时候便跟着师傅学医,长大了自己开馆接诊,都是出于兴趣使然;而且除了行医之外,我也不会别的手艺!至于到底能不能济世救人、又能救下多少人,我倒是也并不强求,唯求心中无愧即可。哦对了,刚才城隍庙的叫花子送来消息,说姜小楼在河东城下、一战灭武,扬名天下!不过,他好像放走了陆蕊娘和江月鹿……”

“嗯,放就放了吧,兴不起什么风浪。姜小楼本人如何?”

“据说回到河东城就昏过去了……依我判断,他很可能要步岳海山的后尘。”

沈归听完到这里、一扬手中浮尘,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姜小楼不是岳海山、也不会轻易走上极端。不过据我估计的话,恐怕华禹大陆第一位修成天灵脉的肉体凡胎,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了!”

李乐安听到这里,并未表现出任何兴趣;反而是揉着脸蛋的颜书卿、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苏锦街的索记杂货铺,今日重新开张了。”

沈归听闻此言、手撵花白的假胡须,闭目无语;片刻过后,他又扬起拂尘、甩向道观正门:

“那就再放一位进来……”

颜书卿出去不久,带着一名满面焦急的男子、背着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婆婆、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三清殿中;直到黄昏时节,颜书卿又引来了一位面容祥和、衣着体面的精瘦老者,接上了那位肝郁血滞的老婆婆……

“妙通,为师早有吩咐,每日只问十八诊……”

“玉虚真人,切莫责怪妙通小道长,小老儿也是有万不得已之苦,才会前来恳求真人相助的。如果真人不便破例施以妙法的话、那小老儿便在观外跪候一夜,以示心中一片至诚便是。”

面色不悦的沈归一样拂尘,剜了颜书卿一眼:

“好孽障!待事毕之后,为师再狠狠收拾你!”

152.单车入宫

毫无疑问,沈归假死脱身、化作游方道人的模样潜入南康,就是为了营救林思忧这个目的。也可以说,沈归的一切部署谋划,包括设计将华禹东西两线战场、强行维持在相持不下的局面;包括自己、李乐安与李登三人诈死;李子麟为求自保阵前投敌;甚至包括河东城下那一场“武人之争”等等等等……所有一系列的行为,全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目标服务的棋子而已。

其实,如果不是宋行舟这个高山仰止的天灵脉者、沈归实在无力撼动的话;那么根本无需处心积虑的绕出这么大一个圈子来!

眼下棋局已成,谛听也无暇分身他顾;而营救计划唯一的阻碍,也只剩下如何找出林思忧的藏匿地点而已!

其实关于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沈归也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只不过谛听的本职工作、就是调查并贩售信息,保密工作几乎做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在先后折损几批人手之后,沈归只能暂时将其搁置;待日后腾出空来,自己亲力亲为也就是了。

此次悄然南渡、沈归一行三人化作游方道人,选择在姑苏城东的妙玄观落脚。之所以会选择姑苏城,也是因为自己的三叔沈游、正在沈家大宅养伤;而那里,也最有可能会成为关押林思忧的地点。

以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对付一个重伤未愈的沈游,还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但宋行舟既然把他送回了姑苏城养伤,说不准就是打着“请君入瓮”的小算盘!一旦自己贸然动手、强突沈家大宅的话;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救出林思忧,都会暴露在谛听的耳目当中!

沈归虽然不是宋行舟的敌手、但凭着莫名其妙的“免死令”、也不必过于惧怕;可李乐安呢?颜书卿呢?林思忧呢?莫非宋行舟擒下自己之后、还会对她们心慈手软不成?

所以为今之计,便只有愿者上钩、引蛇出洞一途可行。纵然宋行舟天下无敌、谛听耳目遍布华禹大陆;但只要有人参与其中、无论大事小情、都一定会留下纰漏与缺口。

人,本身就是破绽。

沈归将相思子送入白玉烟体内,又因为白玉烟不识毒物,导致毒素随血脉奔走、扩散发作的速度极快,料想如今已然显露端倪。眼下谛听整合华禹大陆的计划,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无论于公事也好、出于私情也罢,宋行舟都不可能任其毒发身亡。

可宋行舟与其他的天灵脉者没什么区别,除了纵横天下的半仙之体以外,医毒之类的小道,对他根本就不起作用、自然也是一窍不通了。如此一来,他想要救下白玉烟的性命,除了每日以内息延缓发作时间以外、还需要一个能够解除相思子毒素的毒道名家。

原本秦军大营之中,还有江月鹿以及陆道常两位医道名家;然而沈归心里清楚,以这二人的见识与手段,也唯有束手无策罢了;所以宋行舟想要寻找能够化解此毒之人,就只有三个人选而已:下毒之人沈归,自然是最佳的人选;而凭着师承渊源、再加上与沈归之间的亲密关系,李乐安或许也会有驱毒之法;至于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正是被谛听攥在手中的回春圣手——林思忧了。

可之后的事情发展、已经变成了一堆理不清头绪的乱麻。由于东线战场的变数李子麟、投敌的手段过于激烈,直接导致了沈归与李乐安这对儿苦命鸳鸯、先后“死”在了为父报仇的路上。所以对于宋行舟来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请出林思忧、并将其押送至华江以北、为无法再受远路颠簸的白玉烟驱毒疗伤。

好在沈归已死、华禹大陆也再无英雄;几家诸侯与江湖草莽全都算上,也不会有人来触谛听这个大霉头;

所以,沈归一行人等,便来到了姑苏城中,单等宋行舟调林思忧北上躯毒;自己再由半路猛然杀出、出手劫人,再将林思忧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料想宋行舟与关北斗即便会有所怀疑、但没有真凭实据、华禹大陆天大地大、想查也无从下手。

这,就是沈归的全盘计划。

局势之前的走向,基本上还算是大差不差,眼下也到了祭出杀招的时候。从起手式来看,他们一行三人扮作师徒模样,自称是游方道人,来到姑苏城挂单;这假身份的真实性,还有着不小的缺陷。当然,落在俗人眼中自然不显,可毕竟不单单要瞒住谛听的耳目,还要断去日后寻根溯源的麻烦;如此一来,这个略显突兀的身份,总显得单薄了一些。

诚然,自己的出身来历、通关文牒、僧录司开具的道引、甚至包括道袍与法器、全都是一等一的真货;但这些东西对于关北斗身边的黑狗来说,根本就不能称为什么“正面证据”!

然而就在昨日清晨,玄岳道宫的掌教——无量真人,忽然在姑苏城出现。他大张旗鼓的将妙玄观的首座真人解职,命其返回玄岳山“进修悟道”;之后又将整座妙玄观都托付给了自己的亲师侄。

经他这么一手之后,沈归前来接任妙玄观,就变成了玄岳道宫派内的正常任免;不但坐实了沈归等人的身份、而且手法也足够春风化雨、掩盖了最后一丝烟火气。

经无量真人那么一吹嘘,整个姑苏城的百姓立刻闻风而动!所有人都知道姑苏城来了一位得道的高人,无论医术道法、俱出自于玄门正宗!但凡家里有病闹鬼,那就绝对不容错过!

这大病小病都是病、妖邪心魔都是鬼;即便家中无事发生、来找这位得道高人算算卦、抽个签也是好的!

经百姓的悠悠之口传名造势,本就是江湖巨骗的常见手段。沈归挖好陷坑擒虎豹、备下了金钩钓鳌鱼,单等谛听中人自己上钩!毕竟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了,他现在比谁都沉得住气!

街面上的人都在传,无量真人把妙玄真人带回玄岳山参悟修行;又给姑苏城换了一位新道长!此人乃是妙玄真人的亲师叔、医道玄法的造诣远非妙林可比!

三传两传之后、妙玄观立刻门庭若市、香火大盛!恨得城西寒山寺的庙祝、差点就把满口牙给咬碎了!

谛听在姑苏城真正的联络点,乃是一间老字号,名叫索记杂货铺。不要小看了这间铺面、凡是谛听在南康所有的第一手消息,都要先经此处汇总,再由此分法各地,乃是最为重要的“信息分析中心”。而沈归赌的,就是谛听刚刚出了兕虎的缺、下面的人按捺不住“进取”的心思。

那么对于谛听来说,哪个部分反应与动作最快呢?当然是看谁最先得到白玉烟中毒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索记杂货铺的老掌柜,今日便不请自来了!

沈归假意责备了颜书卿几句之后,又回头看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索掌柜,语气平淡的问道: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小老儿姓索,贱名永宽,家中世代经营杂货铺为生;姑苏城的乡亲都叫我索老头,真人叫我“老索”就行!”

沈归一甩手中拂尘、弯腰搭起额头见伤的索掌柜,左手拇指顺势一搭脉门、沉默了半晌之后,气鼓鼓地将他一把甩脱在地:

“妙通,送客!”

“玉虚真人,您这是为什么呀?”

“呵,索居士问贫道为何送客、贫道还想问问索居士,此行意欲何为呢!居士眼下身中剧毒不假,但这毒物的来历,却没有那么简单!”

颜书卿跟随沈归已久、对于沈归语言节奏把握极佳!还未等索永宽开口否认、便立刻添上了一句:

“师父,方才徒儿也以为他即将毒发身亡,才会求您破例施救的。可直到现在徒儿也没想明白,这索老伯究竟身中何毒啊?”

“身中何毒?呵,他服用了蟾蜍眉脂,而且还是最毒的“七月青”!此等毒物的炮制方法,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濒临失传;放眼普天之下、能够知晓炮制秘法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人之数;更何况这五人为师全部熟知,谁也不会去害一个普普通通的杂货铺掌柜!所以啊,此人显然是故意服毒、前来考教为师的眼力!索居士、贫道可曾言中啊?”

“这……这……小老儿可能是无意间服下……”

“妙通,送客!”

沈归拂袖而去,把个结结巴巴的索永宽,彻底晾在了当场!

的确,索永宽所中的“七月青蟾酥”,的确是自行服下、想要以此效验“玉虚真人”辨毒解毒的本领。如今一试方知,这传闻也不都是虚言、玉虚真人果然不简单,不但一眼识破此毒来历、更一语道破了他是自服其毒,实在出乎于意料之外!

既然是自己办事不密、惹恼了玉虚真人,也就只好暂时退去。

当日午夜子时、玉虚真人沈归,正坐在蒲团上假寐打坐;忽闻窗外一阵微风响动,嘴角微微一扯,便再没了动作……

改换了一身夜行衣的索永宽,侧身钻入内殿之中,对面前盘膝打坐的沈归拱手势力。

“玉虚真人,老夫二次叨扰,实有万不得已之事相托,还请真人恕罪……”

153.一拍即合

沈归没有睁眼,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口回道:

“尊驾既然是自服剧毒,想必定有化解之道、无需贫道诊治;还请阁下速速离去、不要搅闹这一方净土才是!”

“老夫身上的蟾毒已然尽数化去,不敢烦劳玉虚真人挂念。在下去而复返,只因家中尚有一名晚辈身中剧毒,却无法亲自前来,还请玉虚真人能够摒弃前嫌、不吝施以无量妙法救治……”

“既无法前来,贫道便与他无缘;生死本无异、庸人自扰之,尊驾还请速速离去……”

“索某人愿自断一臂谢罪、以消真人心中不悦!还请真人不要牵怒无辜、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儿才是!”

索永宽不愧是独当一面的谛听掌柜,演技没有任何纰漏;那份虚假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又至真至热;若不是沈归早已有成竹在胸,可能还真会被他给蒙蔽过去。

沈归一甩拂尘,以差之毫厘之险、拦住了索永宽假意断臂的举动:

“哎……罢了罢了;这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贫道教你解毒之法、你也无法拿去害人,无论救谁一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你就说说看,您的小孙女究竟得了什么病?又中了什么毒?”

“真人可曾听过,有种毒物,叫做相思子?”

“嘶!哈!”

玉虚真人沈归、听闻“相思子”三个字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都从蒲团上蹦了起来,嘴唇带着假胡须一起微微颤抖;就连那张历来古井不波、清净无为的脸庞,也浮现起了病态的红晕!

“什么?相思子之毒?莫非贵府的小千金、居于粤闽两江之地不成?你可知道,中原地带的相思子,早已近乎绝迹!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岐黄大家,也都会刻意避开此药……等等,你能确定贵府小千金之毒,定是那红豆一般的相思子吗?”

“哎,请高人看过了。我那苦命的小孙女,的确身中相思子之毒无疑。”

沈归眉梢一挑,站起身来低声斥责道:

“既然有人能确定是相思子之毒,那你还来找贫道作甚,请他躯毒便是!而且,你既然能找到“七月青蟾酥”这等罕见的毒物前来试我、也绝非什么寻常之辈!贫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古往今来、大江南北、不少人曾误中相思子之毒,可何时又有过成功化解的先例呢?被歹人骗些银钱倒是不打紧、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恐怕不是你这般年纪的人、能扛下来的!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府、为小千金准备后事吧……”

“真人真人!莫非以贵派的精妙道法、对此毒也束手无策不成?”

沈归撇嘴了撇嘴、冷笑一声:

“哼,莫说是区区贫道了……即便是我家师祖二次降世临凡、恐怕也难以化解此毒!索居士,还请你好自为之吧……”

对待索永宽这样的聪明人,不来个“三请三辞”的磨难、根本就无法打消他心中的疑虑。这二次交锋,双方真假搀半的沟通了几句之后、以沈归再次拂袖而去告终。

不过这一番话落在了索永宽的心中,却令他更加确定了一点:自己没有找错人。

首先来说,这相思子之毒,本身就不太好辩症。潜伏期长短不一,又无任何明显征兆,隐蔽性极强;到了发作初期,毒素就已经进入骨血之中,再难驱除。身中此毒之人所表现出的初期病症,也十分具有迷惑性:口干舌燥如衔红炭、吞咽剧痛如饮滚油;头晕目眩、上吐下泄、腹内疼痛、便中带血等等等等;这一系列的症状,都是常见病症,可能性很多;纵然是再高明的大夫,一时之间、也很难会想到“相思子”这种冷门的毒物身上!

若不是有天灵脉者宋行舟运功驱毒而不得、亲口认定此毒的话;恐怕他索永宽有心“上进”、也根本就找不到庙门!

可眼前这个玉虚真人,虽然也说自己无能为力;但索永宽凭着过人的眼力与老道的经验,却仍然“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愧疚……

看来出家人就算手段再高明、可唯独说谎的本事,却永远都是那么青涩。

次日,妙玄观渡过了充实而繁忙的一天;妙通与妙灵两位小道童,共接诊了十八位姑苏城的百姓,除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家伙,基本都能满意而归。然而这些慕名而来的百姓,却谁都未见到玉虚真人的真容,根据他的两位小徒弟说,玉虚真人夜有所得、正在三清祖师的画像前苦苦参悟……

姑苏城入夜之后,玄妙观再次迎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索永宽。

“劳烦二位小师傅向贵尊师通禀一声,索永宽求见。”

道号“妙通”的颜书卿眨了眨眼,瓮声瓮气的答道:

“师父他老人家早已有所交代、说今夜会有不速之客来访;我们师兄弟本来还有些怀疑、可如今索老伯三次登门、方知师父所言不虚。”

“玉虚真人自是道法通玄……”

“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提前留下了一句话:不见。”

再吃一道闭门羹的索永宽沉吟半晌、终于递上了一张漆黑的木质名帖:

“见与不见,皆凭真人之意。但还要劳烦妙通小道长、持老儿名帖再次回禀;若真人仍然执意不见,那老儿便即刻离去,不敢多扰。”

“死心眼……等着吧!”

穿过前殿,颜书卿将那漆黑的名帖交给沈归;沈归打开一看,只见这枚木名帖上、只有两个木刻鎏金的大字而已:

谛听。

“呵,路终于算是铺平了,接下来就该见分晓了。一会我们前脚一走、这老货一定会吩咐谛听的人、把道观围成铁桶一般相仿;切记,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你们感觉不对,就算没有任何预兆与动向,也要迅速从三清祖师画像下的旧密道逃走!”

颜书卿看着沈归极其郑重的神情、感受着他用力过猛手掌、肩头吃痛的同时,也有一丝甜蜜涌上心头…

“……你放心吧!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沈归哑然一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一甩玄青色的宽大道袍,飘飘然地走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妙灵,这里没你的事了;明日还要接诊,带你师弟做过晚功课后,就早些休息罢。”

“……是,师父。”

李乐安的身形仅仅停滞了片刻、随后便背过身子、向内殿退走;在转身之际、沈归与她四目相对、看到的神情,竟然并非是不舍与忧心、反而是满满的决然与坚定!

是啊,林思忧不仅是抚养沈归长大的婆婆、更是李乐安的授业恩师!他们三人之间的缘分与情感,就像是存在心间一道微弱而永不熄灭的火苗。

这种深入血髓的浓烈情感,不但可以温暖身体与心灵;也可以化作九天业火、焚毁天地万物!

沈归闭目甩动拂尘、感受着掠过空气带来的律动,安定了忐忑不安的心;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直刺道观门外跪伏在地的索永宽:

“索居士,贫道已然对你讲明:这相思子之毒、贫道并非袖手旁观、实在是有心无力;可为何你还要几次三番上门纠缠?莫非你欺我玄岳道宫门下、无有利剑在手不成?”

说到这里,沈归一甩手中拂尘、仅凭着刻意向外迸发的内息、便在索永宽脚尖前三寸的青石板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碎痕!

“无论是你,还是你们谛听的牛鬼蛇神,胆敢跨过此线者,立刻身首异处!”

抖过威风之后,沈归作势要走、索永宽立刻高声嚷道:

“玉虚真人且慢!索永宽乃是无名鼠辈、自然不值一提;南康谛听,您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可尊驾既然师从玄岳道宫、那么无鹤道人关北斗的面子,您总还是要卖上几分的吧?”

玄岳道宫,兴盛百年。自广开山门、纳入三代弟子开始、后世弟子便开始论字排辈。关北斗、陆向寅、张青牛、再加上一个单清泉、都是“无”字辈的第三代;而再往下一辈,就论到了玉字辈。不过,由于玄岳道宫三代弟子命运多舛、也连累了第四辈嫡传弟子的辈分与名号,都变得混乱起来。

严格来说,关北斗的徒弟乔木秋、陆向寅的太监徒弟柳执、包括单清泉阵亡之前、收下的半个徒弟魏圭在内,若是愿意束发顶巾的话,都能算是玉字辈的弟子;而李乐安与颜书卿、包括妙玄观的前任观主,则都是妙字辈的第五代弟子,也就是关北斗那一辈人的徒孙了。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会产生关系;随着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也就形成了一个“小江湖”。关于这个问题,即便是以“开明改新”自诩的谛听,也无法免俗。

以谛听内部的关系来看,这索永宽乃是黑狗的党徒,也就等于是关北斗一派;而心思过于细腻的白玉烟、出于对宋行舟的单恋、自然就对日益做大的关北斗、产生了极其深刻的戒心;兕虎与麒麟君,包括整个天机工坊,都是宋行舟、或者说是白玉烟一派的禁地。至于说沈归的三叔沈游,倒是与两边都没什么关系;除了偶尔出手解决几个大麻烦之外,其余的所有时间,都留在沈家大宅之中,与自己那个小丫鬟青梅听雨煎茶、手谈弈剑。

今日,索永宽便摇起了关北斗的大旗,想用他们师门的关系,来压制脾气又臭又硬、心中又有所隐瞒的玉虚真人。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154.夜探沈宅

索永宽既然已经自行暴露身份、那么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也就变的顺理成章起来。玉虚真人在自家大师伯关北斗的压制之下,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吐露了实情:

“既然你是无鹤师伯的人,那玉虚也就不再讳言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相思子之毒倒并非无解,可必须在毒发之前将毒物排出体外,才能侥幸逃得一条活命。假如索居士忧心之人已然毒发的话,那么玉虚几乎可以断言,此人断无生路可走。当然,贫道医术浅薄,也只能如此;可如果换成药王殿或是鬼手门的两位医道大家出手,或可为其寻得一线生机!”

索永宽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发出一阵冷笑;但观其面目、却仍然保持着原本的神色,无比谦恭继续:

“也不瞒玉虚真人,正是靠着那二位出手诊治、才断出了相思子之毒;但他们二人也同样无法解毒,这才烦到了真人头上。”

“哦?这样看来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论及医道、除去二者之外,便唯有回春圣手一人而已。不过、自大萨满李玄鱼归天之后、林思忧也跟着销声匿迹了;算算日子,贫道足有二十年未曾与她谋面了……哦对了,听闻林前辈归隐之后、收下了一位嫡传弟子,乃是幽北三路的李家大小姐。依贫道之见、索居士还是尽快远赴幽北大荒城、碰碰这唯一的运气吧……”

索永宽在谛听当中,做的就是信息整合与情报分析的工作,焉能不知道李乐安已经“殉情而亡”的事呢?虽然玉虚真人态度非常诚恳,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索永宽便只能继续往下敲打:

“玉虚真人,在下虽不通医道,却也知有毒、就定然有解!这解药在谁的手里都一样、为何非林思忧一脉不可呢?”

“荒唐!既自知不通医道、又怎敢反过来置疑贫道?何为毒物?何为解药?在医者眼中看来,药材不分善恶、就只是药材本身罢了。所谓毒物,只不过是庸医运用调配不当、导致害人性命的错手罢了;所谓解药,也只是可以化解掉对有害于人体的药性而已。这相思子之毒的确万分凶险,可也并非无解、更不可怕!只要发现及时、并立即设法催吐、再饮用大量盐水洗涤腹脏即可;哪怕是空口服用、只要豆衣不破,与人体也毫无危险可言。可一旦如今日这般情况、迁延时日导致毒入腑脏膏血、那么无论症状缓急、皆已病入膏肓之中、非绝岐黄之道可救了。”

经沈归云山雾绕的一通数落,本就一知半解的索永宽,心中更加迷茫了:

“既然病已入骨、药石无医;为何她林思忧又能化解此毒呢?”

“贫道又不是地灵脉者、怎会知晓其中之奥妙?”

满怀信心而来、最终却失望而归的索永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妙玄观。走出不远,转过半条街去、顺势就瘫坐在了一个当铺门前的台阶上,在心中仔细衡量起了其中利弊。

眼下唯一的希望林思忧,的确没死,而且很可能就关在姑苏城中的沈家大宅。可别说他区区索永宽了、就算是白玉烟这位“近臣”,也同样没有探视审问的权利。整个谛听能见林思忧的人,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人而已:宋行舟、关北斗、沈游。

自己可以打着关北斗的旗号、去诈玉虚真人吐露实情;但他本人与关北斗之间,却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至于沈游这个寡交无义的二世祖,在街面上看见自己都懒得搭理,更不会卖任何人的面子;而宋行舟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压根就不管谛听的俗务,跟他进言不但无用,还会白白落下一个办事不利、一心钻营的坏印象……

一直枯坐到了凌晨时分,走投无路的索永宽,还是把主意打到了沈游的身上。虽然这位沈家三爷脾气古怪,极难应付;可自己要去见林思忧,就绝对跨不过去他这一道坎!再加上他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弱点:青梅姑娘;只需设个套拿住青梅、便可以把沈游暂时钓离沈府大宅;自己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潜入地牢、向林思忧讨教解毒之法;而且即便此计不成,也不会带来什么损失。

凭心而论,谛听的组织结构已经足够健康、却仍然逃不开像是索永宽这类的“小人物”添乱。而索永宽的出发点也十分单纯: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鸣,已经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工作了;他为谛听服务了大半辈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承袭兕虎的名衔,去建康城中颐养天年、过上体面富足的安乐生活。可自己想要踏上进身之阶,也总得有个说法。如果这次能救回白玉烟的性命、不但可以给宋行舟留下深刻印象、更可能会借此事而搭上天机工坊这艘大船,多赚几个银钱花花……

至于说此举定然会罪自己的上峰——黑狗,现在的索永宽,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如果林思忧对此事无能为力的话、那么只要他不再提起、这整件事根本就不存在;可一旦林思忧能够解毒、并且愿意交出配方的话;那么他这位新任兕虎,与黑狗就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再加上白玉烟生受自己的救命之恩、宋行舟也自然会满怀感激之情;届时自己与黑狗谁大谁小,可就不一定了!

直至索永宽“自己”想出调虎离山、单车入宫的计策之后,玉虚真人的主要戏份、已经彻底落下了帷幕。沈归三人除了继续济世救人以外、无非就是暗中观察索永宽的行动轨迹罢了。

可是连沈归自己也没能想到,索永宽的动作竟会如此迅捷!他连一夜时间都等不及了,派出手下几十名探子、当日清晨便诱捕了亲自外出采购食材的婢女青梅。直至天色黑透、沈家大宅的后门走出了一位身负宝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躲在远处角落之中的索永宽、见沈游牵马走远之后,迅速挥了挥手,那几十名黑衣探子便无声四散而去;直到一阵恼人的夜枭之声响起、沈家大宅附近的任何动向,已然尽在索永宽的掌握之中。

索永宽的年纪虽大、但身手还勉强过得去;他无视可以轻易撬开的大门不走、反而向后助跑两步、跃起半人来高,双手一搭沈宅院墙、腰杆一较劲、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深宅大院之中。整套翻墙的动作干净利落,看的暗处的沈归也连连点头。

索永宽左顾右盼了一阵、见宅院中一片反常寂静、连家丁婢女的都没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也没敢轻举妄动,继续趴伏在花木深处、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大约三百息过后、偌大的沈宅仍然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索永宽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以四脚同时着地、仿佛一只偷入鸡窝的黄鼠狼相仿、直扑水榭当中的冰心亭而去。

沈家大宅是一座典型的姑苏院落,楼阁典雅纤巧、不见半分金银流俗;而院中景致却错落繁复、极尽瑰美之能事。这座冰心亭,位于侧院主花园的湖心正中,乃是供本家消暑观花之用。

然而,除去那水天一色的静置之外、冰心亭的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除了四根略显陈旧的廊柱之外、就只有最常见的石桌、以及四个石凳罢了。

眼下夜深月明、索永宽一人爬行在水榭的甬道之上,那副鬼头鬼脑的贼模样,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就别提有多显眼了!好在沈家门规森严、又有沈游这尊大佛亲自坐镇;所以入夜之后,院中不会有下人随意走动;无形之中,也帮了不擅此道的索永宽一把。

按常理来说,林思忧究竟关押在沈宅何处,以索永宽这种身份,根本就没资格知道;而他今日胆敢夜探沈宅、也是从浩如烟海的信息存档之中、自行调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经过反复比对、大胆猜测,他终于还是把这最重要的一宝、压在了冰心亭身上。

据索永宽得到的消息显示:早在十五年前、沈宅便有过一次大兴土木的记录;这场翻修扩建工作,前后历时共计三年零十个月、耗费银钱人力无数。可奇怪的,据谛听中确切的消息显示,经过一番扩建之后的沈宅、却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事后经过好一番调查得知、原来这是家主沈居的主意:他吩咐工匠们按照自己出具的图纸,在湖心下开凿修筑出了一座水下地宫!而地宫的入口,便在这冰心亭当中!

无论是高官还是富商、在自家院子里修几个密室地牢、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沈家地宫的布局构思的确大胆、工程规模也十分浩大;可这事毕竟发生在姑苏沈家、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不是今日涉及到林思忧身上、索永宽也绝对想不起这件小事来!

正当索永宽取出了一枚天机坊出品的上等手锯、盯着足有两条大腿粗细的石桌腿发愣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刻意压低之后的声音:

“怎么样,找到机关了吗?”

“没有!只能硬锯了……别在这搅合,出去看着沈游。”

索永宽以为是外面的弟兄按捺不住、潜入府中、所以并没在意、仍然盘算着锯开石桌脚需要花费的时间;而沈归却无心再等、从后捏住了对方的颈骨、二指运力相互一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索永宽就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使命,与前几任兕虎在阴间会面去了。

155..一缕残魂

沈归了解掉索永宽之后,随意将尸首踢在一边,还低声对他嘟囔了一句:

“本以为你是个精明人、怎会干出这等蠢事来?就凭着这把破玩意,还想锯断上品汉白玉的桌子?没本事就别逞能、老老实实做你的文职工作、哪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呢?”

数落完索永宽的遗体之后、沈归围着汉白玉石桌转了三圈、以内息包裹指关节、反复叩击桌面、借此探测比对声音与力道的不同反馈方式;直到某一声“空响”传入耳中,沈归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并俯身小心转动起了桌面……

二正一反、连续转了三圈之后、只听“咔嗒”的一声脆响传来、沈归立刻按住了忽然松活的桌面;之后又站到了那个空鼓的位置,奋力推动已然变成滑轨的粗壮桌角……

一阵刺耳沉闷的石响过后、冰心亭正中、赫然露出了一方黑漆漆的地道口来!

沈归向下望去、却被地道当中传出的冷空气迎面拍来、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看来这沈家地宫的构思与设计、果然远比陆向寅那厮的御马监可比!不但技术难度成倍增加、零散部件的运转也更加顺畅!虽然开解机关的方式有些老套、但起码地宫之中的空气非常清新、就连防潮效果也十分出色……

有钱真好。

沈归感慨了一番“自家”那惊人的财力之后、随手取下壁阁上备置的引火照明之物、依次点燃了墙壁上的每一根火把……

这是一条阴森狭长的向下通道,沈归由于身在其中、也不好准确测算到底走出了多远、潜下了多深,只能提高万分警惕、以防中途生变。如今沈归的目力与耳音、已然远非往日可比;但在如此闭塞阴森的环境之中、却仍然生出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绝望子感……

“呼……呼……呼……”

自沈归探入地宫开始,便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呼吸声;可随着他继续向下深入、耳中传来的呼吸声也愈加清晰!这呼吸声听来短促虚浮、节奏频率也十分混乱、显然是个不会武功、身体机能也即将崩溃的将死之人……

直到沈归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子已经从陡峭狭窄的甬道之中离开、站在了地宫主洞入口,被一片破旧之极的木栅栏阻住了去路。由于地宫通风良好、防潮效果也不错、所以这木栅栏门非但没有腐朽变形,门上还格外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铜锁。沈归举起手中火把一晃,发现这锁竟然是个装饰品、根本就没搭扣!

如此儿戏的看守等级、根本不值一提!沈归随手丢开铜锁,推门走入甬道;穿过这曲折的甬道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四面见方的石室。

“呼……呼……呼……”

耳听呼吸声传出的方向、就在耳边不远、沈归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他将洞中的火把与火盆依次点亮之后、整个地宫主洞竟亮如白昼!

“哈…谁啊?”

沈归耳边传来了一声询问,只觉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可一时之间、他也没能想起究竟是谁,只能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

“我……”

“……告诉沈游那小子、心疼他的女人,也换个会聊天的人来啊!”

这声音越听越熟、沈归将火把放在架子上之后、立刻缓步寻声而去;只见洞中西北角落之中、正摆着一架大床;穿上躺着一位白发老者、正蜷缩在被子里、背对着自己。沈归再次打量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心中竟然瞬间浮现了一个脱离现实的可能性……

“老骗子……?”

这白发老者一听此言、立刻一梗脖子转过身来、同时破口大骂:

“嘿!我他妈……沈归?咋?你搬回姑苏了?”

沈归仔细打量着对方的五官,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这么一位老者,便只能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是是是……姑苏城的生活条件好点,空气也足够湿润……您老人家尊姓大名来着?”

“我你都不记得了!白衡啊!”

沈归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压根就往心里去!

白衡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僧道儒推掌断江河,衍圣公一剑灭三圣”的头号天灵脉者!死在他手下的凡夫俗子、根本连名号都不值一提;而那些有字有号、有头有脸的天灵脉者,对白衡来说,也就是多费点功夫而已。

放眼江湖之大、无论谁提起武道二字、都绕不过衍圣公的大名!

沈归与白衡并不陌生、与他的另外一副面孔——“刘半仙”,更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时日。然而再看眼前这位白发老者,形容枯槁、呼吸紊乱不说,皮肤上的皱纹更是层层叠叠,活像是一颗老槐树成精!更可怕的是,他的脸庞极瘦、就像是一颗颅骨披上了人皮那般恐怖!莫说与那纵横天下、从无败绩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就算是打个喷嚏、准备都会把那根细长的脖子给晃断了!

“呸!下次给你带面铜镜来,好好看看自己这副德行!你要是白衡的话、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

“……变化有那么大吗?”

“好好好……那既然你非说自己就是白衡,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会假扮成刘半仙、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护着我?”

“还不是因为咱爷俩投缘呗!”

“……这个不行,重新编。”

“林思忧!林思忧托付的!这总行了吧?”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他走上前去、一手分开对方的乱发、惊雷剑在手中飞速旋转几下、割开了几缕打结的长发、终于露出了对方的本来面目……

沈归清晰的记得,白衡虽然已经三百多岁了,可如果从外表来看,与四十出头的姜小楼,基本可以算作同龄人;可这位老爷子的模样、虽然五官与轮廓、都与白衡有几分相似、但放在棺材里都可以直接落土了,怎么可能……等等,莫非这又是易容术不成?毕竟李乐安的易容术、就是跟化作刘半仙的白文衍学回来的……

“把你这张假脸给我摘了,天天带着它不怕闷出脓包来啊?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脸是摘不下来了,爹娘生的;走也是没法走了,何况我又不想离开这里……”

“咋就没法走了?没长腿啊?”

“长了,但现在没了……”

沈归闻言咧嘴一笑、伸手便去拽对方的胳膊,想把这个犯了小孩脾气的“天下第一”强行拽起身来、拖出沈家地宫;可自己伸手一捞、除了厚厚的被子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摸到……

“咋?腿弄丢了、胳膊也弄丢了呀?白文衍成肉墩子了?别闹了,时间不宽裕!外面还放了个死鬼没来得及处理、沈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道回府;真叫他给堵在沈家大宅的话,我可没把握把能护住你的周全!赶紧起来,跟我走……”

单从这副衰老之极的模样来看,沈归心中便已经有了几分预感:白衡定然是身受重伤、无法与人交手过招了;而白衡倒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目光平静的看着沈归、看着那副焦急而年轻的面孔而已……

沈归实在是等不及了,上前一把掀开了他身上那层厚厚的被子……

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嗅觉格外敏感的沈归、瞬间涕泪横流、身体也不自觉地连退三步;而白衡却尴尬的苦笑了一声,略带抱歉地说道:

“哈,青梅今天没来……我这副身子、自己也用不了恭桶……”

沈归紧皱眉头回头观瞧、只见掀开被子的白衡、竟真的只剩下了一具枯瘦至极的驱赶而已!那个纵横华禹大陆三百余年、从无一场败绩的衍圣公白衡、如今就躺卧在一张污秽横流的床榻之上!他的双腿齐胯、双臂齐肩而断、右脸颊与右脖颈、磨的也是血肉模糊,显然是借力翻身造成的结果。

沈归如遭雷击一般、忽然想通了自己为何听不出白衡的声音来!他强忍着空气中四下弥漫的恶味,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捏开白衡的嘴巴:只见白衡那满口的牙齿、已经被人尽数敲断;仅留下了些许的牙根断碴、仍然固执地留在牙龈上;口中那混合着血丝与脓液的口水、与恶臭扑鼻的血腐味喷涌而出、仿佛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沈归的脸上、也锤出了滔滔不绝的泪水……

沈归心知时间紧迫、无暇顾及伤心痛楚;他果断地抬起右臂、先使劲儿蹭干了脸上发痒的泪水;随即弯下腰去、一手抄起关北斗血肉模糊的脖颈、一手托起还沾着脓血粪汤的腰身、作势便要将其抱出这座地宫……

“沈归……沈归!你先放我下来,我有话要说……”

“你那张嘴都要熏死人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出去之后咱先换身干净衣服……”

“我日子已经不多了……”

“走不了路了倒是没事,万瘸子那轮椅就是我出的图,伺候残废咱有经验……”

“眼下又成了废人,就算你把我带出去、也要受你的牵连、最终还不是得死在别人手上……”

“我家李小胖医术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一口烂牙,她到底会不会摆弄!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这还有个法子虽然恶心了点、但好歹也能让你恢复正常吃喝,不至于把牙龈都磨烂了……”

“沈归!!!你这是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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