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故事集 - xp1024.com
《马来故事集》


正文 前言

我当时正在新加坡,准备出发去婆罗洲、印度支那和暹罗旅行,想找一个多面手当用人。我向朋友们询问是否认识哪位正在找工作的中国人,他们觉得适合我的都很不巧地已经找到了工作或是去了广州度假。后来有人给了我一个办事处的地址。我颇费了点儿劲儿才找到那儿;那地方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平房,周围有一片小花园,莫名给我一种不祥感。接待我的是一个欧亚混血,亮晶晶的眼睛,扁平的脸,肤色略深,白生生的牙齿。他态度很殷勤,脸上一直挂着笑,并且在我开口前就已经知道我需要什么,精确得让我连自我阐述的机会都没有。他告诉我他能毫不费力地帮我达成目的,他打开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名册,名册上是他的雇工们的姓名。当他发现每一个合适的人要么已经找到了工作要么就是去了广州度假,他很是恼火。最后,他双眼含泪地恳求我,三四天之后,或是一个星期后,抑或是一个月后,再过来,那时他一定会有最合适的人选给我。我解释说我第二天就要离开新加坡,并且必须带上个男孩儿。他赌咒发誓说这不可能,他痛苦地绞着手,然后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等上半个小时,他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人。我点上一支雪茄,开始等待。他便离开了。

一个小时以后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光滑的黄色面孔,黑眼睛带点儿羞涩,个头儿不高,不过穿着白色衣服,看起来很干净,也很镇定。他能讲英语。他给我看他那些写在用过的半片纸上的介绍信,推荐人都表示很满意,说他正派,做事主动,殷勤,对工作很在行。我对他的外表很满意,立刻雇用了他。

第二天我们启程了。我很快发现虽然他英语说得尚可,却听不懂,因此我们俩的交流变成了单向的。他和我待了六个月。他是个完美的用人。懂烹饪,能做贴身男仆,会泊车,还可以侍餐。他机敏、灵巧又不多嘴。他总是泰然自若。没有什么会惊吓到他,没有任何惨剧能动摇他心神,没有任何困难能让他恼火,没有任何新奇玩意儿能引他关注。他永远不知疲倦。他整天都带着笑。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心情总是如此愉悦。他是个颇有个性的人。他非常喜欢洗澡,当我发现他在我不需要他时到我的浴室里,用我的肥皂洗澡,又用我的毛巾擦干身体,一开始我略微觉得不快。但是我告诫自己不要过于挑剔。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在我准备赶火车或乘船时,总是找不到他的人。我叫人去找他,却哪儿都不见他。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最后我只好独自动身,但是每一次,火车嘶鸣着准备出发,或是最后一艘运送客人的小船要离开码头时,他就信步走来,不慌不忙,面带微笑;当我气急败坏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依然微笑着。

“我没错过火车,”他说,“时间充足。火车总会等人。”

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平静无波地看着我,回答说:

“哪儿都没去。我散步去了。”

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了新加坡,打算从那里坐船去欧洲。我告诉阿金我不需要他了。他向我要了一份推荐信。我把信和报酬给了他,又送他一份礼物。

“再见,阿金。”我说,“祝你早日找到新工作。”

然后我发现他正在哭泣。我吃惊地盯着他。他是一位出色的用人,六个月里满足了我所有的需求,但是对我来说,他与我似乎一直有种奇妙的疏离;他对我的赞赏无动于衷,对我的责备也毫不在意。我丝毫没有留意到他除了把我看成一个给他报酬、供他食宿的古怪又愚蠢的雇主外,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脑中从未想过他对我有着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很尴尬,心里有些微不适。我知道我经常待他很不耐烦,表现得烦人又苛刻。他却因为要离开我而落泪。正是因为这些泪水,我现在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本与他一起旅行期间创作的短篇小说集。

我确信这将是我创作的最后一些可以技术性地——尽管我觉得并不十分准确——被称为“异国情调的”故事。仅仅因为某个地方风景如画就给故事设定一个异国背景并不妥当。如果你要叙述的事件也一样可以发生在英格兰,而你又是个英国作家,把它们放到国外去未免矫揉造作了点儿。如果你要将背景设在外国,那么故事的发生必须建立在异国背景之上。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本书里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我所描绘的地方。我觉得它们也可能发生在印度,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但毫无疑问它们不会发生在英格兰,因为它们的发生全赖于当地的那种环境,叙述对象都不得不重新发现自我,处在对他们来说并非正常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之下。在我的这类故事里,我从未主动涉及本地居民生活场景,除非他们影响到了生活在其中的白人。对于一个英国作家来说,要了解他的同胞们的一切是极其困难的,尽管他不仅通过观察,还可以通过自己与之相近的感觉、习惯与知识来了解他们;要以同等程度了解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或者一个德国人,那更是不可能了。在某些方面他可以猜测到,毕竟他们属于同一人种,但还有许多地方,尤其是更为本质的方面,他完全不得而知:他们玩的游戏与自己不同,读的书也不同,又以不同的教育方式,按照不同的传统,由各自的母亲哺育长大;在许多方面他们对他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若说到其他人种,我怀疑他更是一无所知。棕种人和黄种人的行为方式是白人无法破译的密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一个简单动作的理解是否正确。一些作家已经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印度人或者中国人的形象;我不禁自问这些形象看起来如此逼真,是否仅仅因为他们是符合惯常的。

我在故事中仅着眼于身处遥远异国的白人在行为方式上所受的影响。不过主题很有限。这些地方的生活很新奇,但很简单。就像用缺色的画盘绘成的画。当作家用到了需要异国背景的主题时,最终他会发现自己已经把它们写光了。他要刻画的角色通常都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处在这些环境中,个性的发展常远超于其他环境中的人,但他们多少都有些相似之处。他们往往会向某种典型趋同。就算他们性情古怪,这些古怪之处也都有类可循。实际上,他们都是普通人,而相同的因在他们身上得出了相同的果。在他们身上,通常无法发现文明地生活在高度社会化的环境中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复杂性,正是这种复杂性让这些人成为永远探究不尽的主题。若是一个作家已经成功刻画了异国环境中的陌生人或是陌生事件,那么他便能驾驭所有的故事。若是只能在自己熟识的领域内,以个人情趣选择材料来构思故事,那这个作家也只能发现与自身有情感共鸣的角色。资源的矿藏可尽情开采,任君使用。它从不因前人的发掘而有所减少。尽管我已经使用了这些材料,其他作家还是能发现其中依然蕴含着无限的想象空间。

正文 丛林里的脚印

马来半岛最富魅力的地方当属塔纳莫拉。这地方四面临海,沙滩上满是木麻黄树。政府机构仍设在老拉德·赫斯街上荷兰人占领这土地时的驻地,山上还有灰灰的、葡萄牙人统治时期摧毁的堡垒废墟。塔纳莫拉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的商人们在这里修建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房屋,这些房屋就靠着海边。这样,傍晚,当天气凉爽下来后,他们便坐在自家的凉廊里,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惬意,很多家庭在这里定居已有三个世纪之久。他们中很多人早已忘记自己的语言,相互间用马来语或是混杂了其他语言的英语进行交流。这里总能激起人们无尽的想象,因为马来联邦的过去仅仅存在于现存者之先辈的记忆中。

塔纳莫拉曾是中东最繁忙的商业中心:海港上挤满了船只,那些快速帆船和平底帆船就是从这里开始,往中国海驶去。然而现在,它却沉寂了下来。像其他那些曾在人类历史中占据了显要位置,而如今却只能靠回忆那逝去的荣光度日的城市一样,塔纳莫拉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伤感与浪漫。这是一座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小镇,但凡来到这里的陌生人,也会失掉自己本来的激情;不知不觉中,这里轻松、懒散的生活方式便会融入他们的血液。接连出现的几次橡胶热也没能给这里带来繁华,而之后的衰退却加速了小镇的衰败。

欧洲区非常安静,那里装饰整洁又干净。白人们——政府雇员及企业代理人们——的房子竖立在一片巨大的运动场周围,宜人而宽敞的平房掩映在肉桂树丛中;那运动场很大,长满了草,并且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就像是教堂外的草坪那般,事实上,在塔纳莫拉的这一角,那些安静、优美而又与世隔绝的东西可能会让你想起坎特伯雷的某些地方。

这俱乐部面朝大海,是座宽敞却老旧的建筑;它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当你踏入时,会觉得侵扰了它的安宁。这里给人的感觉是,它正因需要变更或是维修而处于关闭状态,而你则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踏入了这并不好客之地。早上,你可能会发现一些过来做生意的耕作者,他们总会在临走前喝上一杯鸡尾酒。下午晚些时候,你可能会发现一两个女士在隐蔽地翻看着《伦敦新闻画报》的过往期刊。傍晚时分,可能会有几个男人踱进来,在台球室坐下,一边看别人打球,一边品着苏卡斯酒。而到了周三,这里会显得更有生气。那一天,楼上的大房间里会有播放音乐的留声机,人们也会从附近的乡村里赶来跳舞。有时,会有好几十个人到场,甚至都可以组织两桌桥牌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碰上了卡特莱特一家。我那时和一个叫作盖斯的人待在一起——他是警察局的头头。那会儿,我正在台球室里坐着,他进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玩桥牌。卡特莱特一家以种植为业,他们周三时来塔纳莫拉,是为了给女儿找点儿乐子。盖斯说,他们都是些很好的人,安静、不招摇,并且都是玩桥牌的能手。我跟着盖斯去了棋牌室,他将我介绍给了那一家人。他们已经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了,卡特莱特夫人那时正在洗牌。她洗牌的样子看起来很专业,这有些鼓舞了我。她一手握着一半的纸牌——她的手看起来又大又有力——熟练地将两部分纸牌交织到一起,咔咔几声,便将纸牌整齐地合二为一。

这看起来就像是变戏法一样。玩牌的人都明白,要经过不断的练习才能达到这番完美状态的。我很清楚,凡能如此熟练地洗牌之人,必然是对纸牌有着由衷的热爱。

“您介意我和我丈夫一起上吗?”卡特莱特夫人问道,“我们互相间赢对方的钱没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会介意。”

我们就这样谈妥了,接着,盖斯和我坐了下来。

卡特莱特夫人快速而巧妙地出了一张王牌,同时,还和盖斯闲谈着一些当地事务。她看起来像是个坏脾气的人,然而事实上却很温厚。

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可是东方女人很容易显老,要猜出她们的年龄其实并不容易),一头白发自顾自地凌乱着;她常常不耐烦地伸出手,将掉到前额的一缕头发捋至脑后。旁人不禁会想,她为何不用一两个发夹,却宁愿忍受这般麻烦。她长着蓝蓝的大眼睛,然而看起来却苍白又疲倦;她的脸上已有皱纹,并且略显蜡黄。我想,是她的嘴让我觉得,她有一种刻薄而又宽容的颇具讽刺意味的特征。这个女人有着清醒的意识,并且不惮于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是个爱讲闲话的玩家(有的人对此感到厌烦,然而却丝毫没有破坏我的兴致,因为我不觉得人们在玩牌的时候就该表现得像是参加葬礼一样),很快,我便发现她是个打趣的能手。她的话往往带有讽刺意味,然而却很有趣,只有傻瓜才会觉得那些话带有攻击性。她时不时便会给出一些尖刻的评论。如果你能有幸做出一个机敏的应答,反将她推入了尴尬境地,她那又大又薄的嘴上便会挤出一丝冷笑,眼里也会发出闪亮的光彩。

我感觉她是个能令人愉快之人。我喜欢她的率直,我喜欢她的机智灵活,我喜欢她那未加修饰的脸。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不在乎自己外貌的女人。不仅是头发凌乱,她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那么马虎。她穿着一件高领的丝绸衬衫,但为了帅气起见,她并没有扣最上面那颗扣子,露出了那又瘦又显憔悴的脖子;那衬衫皱皱的,也不是很干净,因为她总是不住地吸烟,搞得自己满是灰尘。当她站起身跟什么人说话时,我发现她那件蓝衬衫的褶边更是不平整,尤其需要抹平;此外,她还穿着一双重重的、低跟的靴子。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穿的每一样东西和她都很相称。

并且,和她玩牌是件有趣的事。她出牌总是很快,没有迟疑,她不仅熟知桥牌事宜,并且还很有天分。她当然知道盖斯的套路,然而我是个陌生人,她一开始对我并不了解,不过很快,她似乎便看穿了我。她和丈夫间的配合让人称奇。他明智又谨慎,她知道这点,因此她不惮于大胆冒险,且精湛的技艺也有了双重保障。盖斯是个盲目乐观的玩家,总以为自己的对手没有利用自己失误的意识,我们的组合也无法对抗卡特莱特夫妇。我们一直在输,并且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微笑,并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牌是怎么了,”盖斯最终忍不住哀怨地说,“即使我们拿了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

“你们确实总是输牌,我们对此也没有办法,”卡特莱特夫人回答说,一边用她那苍白的蓝眼睛盯着盖斯的脸,“应该是你们运气不好而已,就这么简单。”

盖斯开始详细地阐释这不幸给我们造成的损失,然而卡特莱特夫人仍然熟练地分发好牌,让大家能继续玩。卡特莱特先生看了看时间。

“亲爱的,我们就玩最后一局吧。”他说。

“哦,是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并叫住了一个刚好经过这房间的服务生,“哦,布伦先生,如果你是要上楼的话,麻烦你告诉奥利弗一声,我们再过几分钟就走了。”她随后转向我,“我们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可怜的西奥还得在天破晓时便起床。”

“哦,对了,我们只是一周来一次,”卡特莱特先生说,“这是奥利弗唯一能获得快活与放纵的机会。”

我感觉卡特莱特先生看起来又累又沧桑。他中等个子,头已秃,脑袋显得很有光泽,留着布满残根的灰胡子,带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白色的帆布裤子,系着黑白相间的领带。他是个看起来相当整洁的人,可以看得出,他在衣着上所花的心思比他那凌乱的老婆多多了。他很少讲话,然而却明显喜欢自己老婆那种刻薄的幽默,并且偶尔也能给出一个不错的回击。他们显然是一对很好的朋友。像他们这样的年龄,显然已经一起生活很多年了,却仍能如此心灵相通并相互容忍,让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欢喜。

我们很快便结束了最后一局牌,并最后点了一次苦味杜松子酒,这时,我们看到奥利弗走下楼来。

卡特莱特夫人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亲爱的,快到八点半了。我们可能要十点才能吃上晚饭了。”

“我诅咒我们的晚餐。”奥利弗快乐地说。

“在我们走之前,让她再跳最后一支舞吧。”卡特莱特先生建议道。

“不行,你晚上必须好好休息。”

卡特莱特先生微笑着看了看奥利弗。

“亲爱的,既然你母亲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们就必须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她真是个坚定的女人。”奥利弗说,一边深情地抚弄着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

卡特莱特先生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并亲吻了它。

奥利弗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然而给人的整体感觉却非常好。我想她大概有十九或是二十岁的样子,仍然还有着她那个年纪的丰满,如果她能再瘦一点,应该会更有魅力。她并不是很像她母亲,反倒比较像父亲;她有着和父亲一样黑黑的眼睛和鹰钩鼻,以及他那温厚的神情。很明显,奥利弗长得强壮又健康。她的脸颊很红,眼睛明亮,她还有着父亲往昔曾有过的那种活力。她像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英国女孩,情绪高昂,有着尽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也有着一副好脾气。

在我们分开后,我和盖斯开始步行往他家走去。

“你觉得卡特莱特一家怎样?”他问我。

“我喜欢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应该算是很独特的一家。”

“我倒希望他们能常来。他们过的是那种很平静的生活。”

“对那女孩来讲,一定很枯燥。那对父母亲似乎很满意彼此的陪伴。”

“是的,这是个很成功的婚姻。”

“奥利弗长得很像她父亲,对吧?”

盖斯斜着眼看了我一眼。

“卡特莱特先生不是奥利弗的父亲。他们结婚时,卡特莱特夫人是个寡妇。奥利弗是在她父亲去世后四个月才出生的。”

“啊!”

我拉长了声音,以表达我的惊奇、兴趣与好奇。然而盖斯没再说什么,我们就那样默默地一路走了回去。我们进门时,有个男孩在门口等着。喝完了最后一杯杜松子酒,我们便坐下来用晚餐。

一开始,盖斯特别健谈。由于橡胶产出的限制,最近的走私活动越来越多,而盖斯的职责之一便是识破那些人的伎俩。那一天,他们截获了两艘走私船,盖斯正因此而沾沾自喜。没收来的橡胶堆满了警局,不久便会被焚烧掉。然而他陷入了沉默,我们于是默默地吃完了饭。仆人们端进了咖啡和白兰地,我们还点燃了各自的方头雪茄。盖斯在椅子里深深地往后一靠。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又看着他的白兰地。男孩们离开了房间,此时,这屋里便剩下我们两人。

“我认识卡特莱特夫人已有二十几年了,”他慢慢地说道,“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看起来这样糟。她一直不是很整洁,但在年轻时,那不整洁却没那么重要,反倒很有吸引力。她嫁给了一个叫作布朗森的人,雷吉·布朗森。他是个庄稼汉,是塞拉坦一处地产的经理人,而我那时则在亚罗立卑的警局。那时,那地方比现在小多了,整个社区可能不超过二十人,但他们有个很好的俱乐部,我们曾在那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卡特莱特夫人的情景,一切还恍若昨日。那时还没有马车,她和布朗森也只是骑自行车而已。当然,她那时看起来可没有现在这么坚决。她那时要瘦得多,肤色也很好,并且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你知道的,蓝蓝的眼睛,并且有很多黑发。她若是稍微注重一下打扮,那可能就会非常迷人了。那时,她似乎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开始试着从她现在的模样及盖斯那不是很形象的描述中,去想象卡特莱特夫人那时的样子——不,应该是布朗森夫人。那个坐在桥牌桌边的结实而丰满的女人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更乐天、更优雅、行动更灵活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她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看起来也很坚决,但她在年轻时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有着迷人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并未精心梳理的头发应该是褐色的,并且很浓密。那时,她穿的应该是长裙,戴着紧腰带和漂亮的帽子。或者,马来亚的女人还会戴从前的插图画报中那种遮阳帽吗?

“我已经有——哦,有接近二十年没再见到她了。”盖斯接着说,“我知道她住在F.M.S.的某个地方,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接受这份工作后,竟像从前在塞拉坦那样,在俱乐部里碰见了她。当然,她现在更老了,并且变了好多,我几乎快要不认识她了。当看到她有个成年的女儿时,我吃了一惊,那让我意识到了时光的流逝;初识她时,我是个年轻小伙儿,然而现在,天哪,我再过两三年就要退休了。真有点儿让人受不了,不是吗?”

盖斯那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笑,他略有些愤慨地看着我,似乎我有能力帮他挽回时光的流逝一般。

“我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回答说。

“你并不是一生都在东方度过的,这里会让人老得更快。”

然而我却不希望盖斯就年老的问题发表起长篇大论。

“当你再一次见到卡特莱特夫人时,你认出她了吗?”我问。

“那个,好像似是而非的。第一眼瞥见她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但又说不出她的名字来。我以为是我在度假时,于船上见过的什么只打过照面的女人。但当她开口说话时,我即刻便认出她来。我认出了她眼里的光亮以及她那清脆的声音。她当时的声音仿佛意味着:小子,你真是个傻蛋,但却不是个坏家伙,我还挺喜欢你的。”

“居然能从声音里听出这些东西,你可真了不起。”我笑着说。

“在那个俱乐部里,她向我走来,并同我握了手。‘最近怎么样,盖斯上校?你还记得我吗?’她说。

“‘当然记得。’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了。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你看到西奥了吗?’“那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我猜我那时看起来相当愚蠢,因为她突然笑了一笑——那种我所熟悉的打趣的笑,然后给我做了解释。

“‘你知道,我嫁给了西奥。这似乎是我做的最棒的事情。我那时很寂寞,而他也需要我。’

“‘我听说你嫁给他了,’我说,‘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幸福。’

“‘哦,是的。西奥是个完美的爱人。他一会儿就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我很怀疑这点。我猜我是西奥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也不觉得她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但女人就是很有趣的东西。”

“她为什么不希望见到你?”我问。

“我一会儿会讲到这里的,”盖斯说,“接着,西奥出现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西奥,我以前只叫他卡特莱特的。西奥是个很令人震惊的人。你看到过他现在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年轻时满头鬈发的样子,非常清新,非常整洁。他永远都是那么干净整洁,他的身材很好,并且一直很注意保持,似乎长久以来都在坚持做大量运动。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不难看,并且,你知道,还很优雅,很柔韧。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弯着背、形容枯槁并且还很不低调的老朽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似乎是很高兴见到我的样子,至少是表示了他的兴趣;他不是个太爱流露感情的人,总是喜欢默默地待着,因此我并没有料想到他当时的表现。

“‘突然在这里碰到我们,你一定感到很惊奇吧?’他问我。“‘嗯,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倒是略有关注你的行踪。我们总是时不时地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你改天一定得到我们住的地方来看看。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想,在我们永久性地返乡前,仍是会住在这里。你有回过亚罗立卑吗?’

“‘不,我没有回去过。’我说。

“‘那地方虽小,却是个很不错的地儿。我听说它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但我也从来没有回去过。’

“‘对我们来讲,那并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卡特莱特夫人说道。

“我问他们要不要喝一杯,之后便叫来了服务生。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卡特莱特夫人很爱喝酒,我并不是说她离不开酒了,但她喝酒时确实像个男人一样。我忍不住要好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幸福的样子,我后来还发现,他们过着十分富足的生活。他们真的很适合对方。你知道,看到两个结婚很久的人仍最满意对方的陪伴,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他们的婚姻显然很成功。他们都深爱着奥利弗并为她感到骄傲,西奥尤其是如此。”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他也很爱她吗?”我问道。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盖斯回答说,“你可能会认为奥利弗会跟着他姓,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她当然是叫他父亲,他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父亲,然而在她写信时,总会署上:奥利弗·布朗森。”

“对了,布朗森长的什么样呢?”

“布朗森?他是个个头很高的家伙,非常诚恳,声音很大,笑声轰鸣,长得也很强壮。他有一张红脸膛和一头红发。现在想起来,我从未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爱流汗的人。汗水总是从他身上汹涌而出,每次玩网球时,他总会带条毛巾到球场边来。”

“看来他不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的身材一直很好——他很热衷于锻炼身体。你要知道,除了橡胶、游戏、网球、高尔夫和射击,他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谈的,我觉得他整年都不会读一本书。他是那种典型的公立学校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大约有三十五岁的样子,然而却有着十八岁孩童的心。你要知道,很多人来到东方后似乎就停止长大了。”

我倒是又长大了的。旅行最煞风景之处便在于见到秃顶、结实的中年绅士,然而说话做事却又像极了学生。你可能会想,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才第一次跨过了苏伊士运河。尽管已经结婚,有了小孩,或许还主宰着一家很大的企业,然而他们却继续以六年级学生的视角来看待生活。

“但他并不傻,”盖斯接着说,“他对他的生意是非常清楚的。他的生意管理得特别好,并且他也知道如何操纵工人。他是个讨厌的好家伙,你甚至都忍不住要喜欢他。他在钱的问题上很是大方,并且常常都在做好事。这就是卡特莱特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卡特莱特夫人原来和雷吉·布朗森相处融洽吗?”

“哦,我想是的。我很确定他们相处得很好。布朗森的脾气很好,而她则有一个愉悦的性格。你知道,她非常直率。即使是现在,她也会被一些事情逗得极为开心,但那往往是些带着刺的笑话。她在还很年轻时便嫁给了布朗森,这是件单纯而又愉快的事情。她总是情绪高涨,并喜欢开心地玩乐。她从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但一般而言都是她那性格所能讲出来的言语,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总是如此开放、直率而又粗枝大叶的,因此人们也不太介意她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大家都觉得跟她相处是件快乐的事情。

“他们的产业在离亚罗立卑五英里远的地方。他们有辆马车,每天傍晚,他们都会驶上五英里过来。当然,那里是个很小的社区,居民大多都是男人,女性大约只有六人。布朗森是上帝给人间的一个恩赐。他们刚一到达那里,便开始整修各类事务。我们曾一起在那里的俱乐部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常常想起他们,大体来讲,我驻扎在那里的时光,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在二十年前,每晚六点到八点半之间,亚罗立卑的俱乐部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就像你能在亚丁或是横滨见到的那样。

“一天,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们,有个朋友将会过来同他们一起待一段时间。几天后,他们带来了卡特莱特。他是布朗森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学校时便已熟识了,好像是在马尔堡还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开始也是乘坐同一艘船来东方的。后来橡胶业衰败了,很多人因此失掉了工作,卡特莱特便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已经失业大半年了,并且也没有什么可依靠的。那个年代,种植者的待遇比现在低多了,这个行业的人很少能有什么积蓄以备不时之需的。卡特莱特去了新加坡。你知道,当经济不景气时,他们都会去新加坡。那会儿的情况是很糟的,我曾亲眼见识过;我知道一些庄稼人因为付不起寄宿费用而睡在大街上。我知道他们常常截住一些看起来像是‘欧洲人’的陌生客,并向其索要一美元买餐。我想,卡特莱特那时的生活应该是糟透了。

“最后,他给布朗森写信,问自己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布朗森于是邀请他过来和他们同住,直到事情有所好转为止,至少可以为他提供免费的食宿。卡特莱特于是抓住了这一机会,然而布朗森却不得不给他寄去差旅费。卡特莱特到达亚罗立卑时,几乎已是身无分文了。布朗森有一点儿钱,我想大概是每年两三百的样子,尽管他的薪水也降低了,然而好歹保住了工作,因此状况比大多数的种植者都要好。卡特莱特到达布朗森家以后,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他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真是个善良的人,是吧?”我评价道。

“非常善良。”

盖斯又点了一支方头雪茄。我们之间的沉默加剧了。在这酷热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天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间隔有多远。盖斯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于是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讲点儿什么。

“那时的卡特莱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当然要更年轻,你还告诉我说长得很英俊,但他的为人怎样呢?”

“哦,实话告诉你吧,我并没有太关注他。他很讨人喜欢,也很谦逊。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很安静;然而他那时也并不是很有生气。但他是绝对不讨人厌的那种。他很喜欢阅读,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你不会讨厌和他待在一起,他绝不是喜欢冒犯别人的人,但你也可能并不会多留意他。他很会跳舞,这点很受女人们欢迎;他还很会玩台球,并且网球也玩得不赖。他很自然就融入了我们的圈子。我不敢说他是很受欢迎的那种,但所有人都喜欢他。当然,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就像人们为落魄的男人感到惋惜那样,但我们也不能为此做些什么,我们只是接受了他,忘记了他并不是一直都属于那里。他总是和布朗森夫人一起来到俱乐部,并像其他人一样自己买酒喝,我猜布朗森给了他一些钱作为日常开销,而他也一直都很有礼貌。我不是很了解他,因为他确实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东方,我们总是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尽力尝试着找事做,但他的运气却不大好。然而,事实上,那时也确实没什么工作,有时,他看起来对此感到很沮丧。他和布朗森夫妇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样子。我记得他曾对我说:‘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但凡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想布朗森夫妇一定很高兴有你的陪伴。’我说,‘橡胶行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行业,你的存在一定给他们的生活多多少少带来了珍贵的变化。’”

盖斯又一次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一脸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我想我没能给你讲好这个故事。”他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瞎扯一般。我不是个小说家,我是警察,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时所见到的一些事实。从我的观点来看,任何情况都是重要的,我的意思是,都有利于认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当然。你有话就尽管说吧。”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想是个医生的夫人,问布朗森夫人有没有因为有个陌生人待在家里而觉得厌烦过。你知道,在亚罗立卑那样的地方,可以说说话的人不是很多,如果你不与人谈论你的邻居,那几乎就没什么东西可谈了。

“‘哦,不啊,’她说,‘西奥可不是什么包袱。’然而,她转向她那正在做鬼脸的丈夫,‘我们都很乐意他和我们住一起,是吧?’

“‘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布朗森说道。

“‘他成天都做些什么呢?’

“‘哦,我也不知道。’布朗森夫人说,‘他有时和雷吉一起去巡视地产,偶尔也玩玩射击。有时会同我聊天。’

“‘他总是很乐于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布朗森说道,‘前几天,我发了高烧,他欣然接下了我的工作,于是我便在床上安心地躺了一天。’”

“布朗森夫妇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盖斯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有能力养孩子的。”

盖斯往椅子深处靠了靠,然后取下眼镜开始擦拭。那眼镜的度数很大,严重地扭曲了他的眼睛。如果没有那眼镜,他可能会帅气很多。墙上的钟发出了奇怪的像人一样的叫声,就像是个白痴孩童在咯咯叫嚷。

“布朗森是被杀死的。”盖斯突然说。

“杀死的?”

“是的,谋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我们正在玩网球,布朗森夫人和那位医生的妻子,西奥·卡特莱特和我,然后,我们开始玩桥牌。卡特莱特在打网球时输了很多局,因此当我们在桥牌桌边坐下时,布朗森夫人对他说:‘哦,西奥,要是你玩桥牌就像刚刚打网球那么糟的话,我们可能会连衬衫也输掉了。’

“我们刚刚喝过酒,但她叫来了服务生,又点了一些酒。

“‘喝下去吧。’她对他说。

“布朗森那天并没有来,他去卡布隆取钱来为小工们付工资,并计划在事情结束后来俱乐部和我们会合。布朗森家的地产离亚罗立卑比离卡布隆要近,然而卡布隆却是个更具商业价值的地方,于是布朗森便把钱存到了那里。

“‘等雷吉回来后,便可以加进来了。’布朗森夫人说。

“‘他已经晚了,是吧?’那医生的夫人说道。

“‘是的,已经晚了很久。他说他来不及回来打网球,但可以回来一起玩牌的。我怀疑他办完事后不是直接回来,而是去卡布隆的俱乐部,现在正在那儿喝酒呢,这个无赖。’

“‘哦,他可以喝很多酒,并且还不醉的。’我笑着说。

“‘你知道,他越来越胖了。他应该要小心点儿的。’

“我们就在棋牌室里坐着,还能听见台球室里的人们谈笑。他们好像都非常高兴的样子。快到圣诞节了,我们都比平日更为放纵自己。圣诞夜的晚上将会有一场舞会。

“我事后想起来,当我们坐下来时,那医生的妻子问布朗森夫人是不是累了。

“‘没有啊,’她说,‘我怎么会累呢?’

“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一脸红光。

“‘我还以为刚才的网球活动对你来说运动量过大了。’医生的妻子说道。

“‘哦,不啊。’布朗森夫人突然不经意地回答说。我觉得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话题的样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事实上,我也是后来才回想起这件事的。

“我们玩了三局还是四局牌,然而布朗森先生还没有出现。

“‘我猜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的妻子说道,‘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晚还不回来的理由。’

“卡特莱特一向就比较安静,但这晚上,他几乎完全就没有开过口。我想他可能是累了,于是问他这天都做了些什么。

“‘并没有做太多事情,’他说,‘午饭后,我出去打了鸽子。’

“‘你的运气还好吧?’我问。

“‘哦,还不错,我打到了半打鸽子。都是些很怕人的家伙。’

“然而他却接着说:‘雷吉这么晚还没来,我想他可能觉得来这里没有意思。我猜他可能已经洗了澡,并在自己的椅子里睡着了。’

“‘卡布隆到这里确实是很远的。’医生的夫人说。

“‘他并没有走大道,’布朗森夫人解释说,‘他是抄近路从森林里走的。’

“‘他那自行车能吃得消吗?’我问。

“‘哦,是的,那是辆好车。这样可以少走几英里。’

“我们正准备玩下一局时,一个服务生过来告诉我,外面有个警官想要找我谈话。

“‘他想怎样?’我问。

“男孩回答说他不清楚,但他还带了两个人来。

“‘该死的,’我说,‘如果他莫名其妙地打扰我,我真想让他去下地狱。’

“我告诉那男孩说我马上就到,接着我们结束了那一局牌。随后我便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我说。‘帮我把牌发上,可以吗?’我向卡特莱特补充道。

“我走出去,发现那警官和两个马来人一起站在台阶上等我。我问他想要做什么。于是他告诉我,那两个马来人来警局报告,说他们发现一个白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通往卡布隆的丛林里。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震惊。我立刻便想到了布朗森。

“‘死了吗?’我叫道。

“‘是的,是受到了枪击。直接击中头部。一个红头发的白人。’

“于是我便知道一定是雷吉·布朗森,事实也确实如此,一个熟悉他地产的人说,那人就是那地产的主人。这真是可怕的一击。而布朗森夫人那时仍在棋牌室里不耐烦地等着我回去下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感觉世界完全颠覆了。要毫无预兆地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外的打击是件很骇人的事情,但我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什么可以缓和这一打击的办法。我让那警官和两个小工先等着,然后转身返回了俱乐部。我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当我回到棋牌室时,布朗森夫人说:‘你离开得太久了。’随后,她看了我一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看到她握紧了拳头,脸色变得煞白。你可能会认为她对邪恶有种莫名的预感。

“‘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说,我的喉咙几乎都闭了起来,因此即便是自己听起来,我的声音也是沙哑而怪诞的,‘出了点儿意外,你的丈夫受伤了。’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并不完全像是尖叫,让我突然想起了丝绸被截为两半的声音。

“‘受伤了?’

“她跳了起来,眼睛盯着卡特莱特。而卡特莱特此时则是一脸惨白,他更深地陷入到椅子里,突然变得像死人一样。

“‘恐怕是伤得非常非常重。’我补充道。

“我知道我必须告诉她真相,并且是马上告诉她,但我无法做到。

“‘他还——’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以至于说出的话很是含糊,‘他还——有意识吗?’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仿佛有千磅的重量正压在我身上。

“‘不,我恐怕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布朗森夫人盯着我,似乎想要将我看穿一般。

“‘他死了吗?’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将事情挑明,并想办法应对。

“‘是的,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布朗森夫人跌坐到椅子里,爆发似的哭了起来。

“‘我的天啊!’她喃喃道,‘我的天啊!’

“医生的夫人走向她,伸出手将她抱住。布朗森夫人双手掩面,歇斯底里地擦拭着眼泪。而卡特莱特只是铁青着脸,默默地坐着,他张着嘴,看着布朗森夫人。你要是看到当时那场景,可能会以为他变作石头了。

“‘哦,亲爱的,亲爱的,’医生的妻子说,‘你必须要试着振作起来。’然后,她转向我,‘给她弄杯水来,并通知哈里过来吧。’

“哈里是她丈夫,那时正在玩台球。我去了台球室,将新近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该死的一杯水,’他说,‘她现在需要的是白兰地。’

“我们给她带来了白兰地,并强迫她喝了下去,她才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过了好一会儿,那医生的妻子才得以将她带去洗手间帮她洗了个脸。我已经想好了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我发现卡特莱特的用处不大,他也被击垮了。我可以理解,这对他而言也是沉重的一击,不管怎样,布朗森是他最好的朋友,并且为他做了一切。

“‘我看你最好还是来点儿白兰地吧,那能让你感觉好些。’我对他说。

“他努力想要说点儿什么。

“‘你知道,这真是太打击人了,’他说,‘我……我没有……’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仍是吓得一脸苍白的样子,他拿出烟来,并点燃了火柴,但他的手一直在抖,因此好长时间都没能将那烟给点上。

“‘好的,我会喝点儿白兰地的。’

“‘孩子,’我叫道,然后对他说,‘你现在情况怎样?可以送布朗森夫人回家吗?’

“‘是的,我可以的。’他回答说。

“‘这很好。医生先生和我将会同小工和警察们一起去现场看看。’

“‘你可以把他送回家来吗?’卡特莱特问。

“‘我想他应该被直接送到太平间才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医生便先开口说话了,‘我还需要对尸体做个检查。’

“布朗森夫人回来时,我惊奇地发现她比先前镇静多了,随后,我告诉了他我的相关建议。医生的老婆是个好心人,她提出愿陪布朗森夫人回去并在她家留宿,但布朗森夫人并没有接受。她说她已经没事了,而当医生的夫人再次坚持时——你知道人们想要帮助陷入困境之人时的那种强迫感——她几乎是很残酷地回绝了她。

“‘不,不,我必须要独处,’她说,‘我真的必须独处。并且家里还有西奥在的。’

“于是他们便上了马车。西奥在前面骑马,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在他们走后不久,我们也启程了,我和医生走前面,那警官和小工则紧跟在我们后面。我已托人将消息告知警局,并再派两个人到事发现场与我会合。我们很快便赶上了布朗森夫人和卡特莱特。

“‘你们还好吧?’我问。

“‘是的,很好。’卡特莱特回答说。

“好长一会儿,医生和我只是默默地前进着,我们也都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并且我也很担心。我还必须要找出凶手来,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觉得这会是抢劫的暴徒干的吗?’医生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就像是能看穿我在想些什么。

“‘我并不怀疑这点。’我回答说,‘他们知道他要去卡布隆取工人的工资,于是便埋伏在路旁等他回来。当然,他真不该在很多人都知道他会带着钱的时候取道丛林。’

“‘他多年来一直是这么干的。’医生说,‘并且他也不是唯一喜欢取道丛林的人。’

“‘我知道。问题在于,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谋杀他的人。’

“‘你不觉得最早发现他尸体的两个小工有些嫌疑吗?’

“‘不,他们没那胆量。这倒像是中国佬才会干的事,我不相信马来人会做这种事。他们太胆小了。当然,我们也会注意他们。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他们是否有很多钱可以挥霍的。’

“‘这可真是难为了布朗森太太,’医生说,‘无论何时,这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并且她已经怀上孩子了。’

“‘我还不知道这点。’我插嘴道。

“‘出于某些原因,她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泄露出去。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她真有意思。’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布朗森夫人和医生妻子间的谈话,明白了为什么那好心的女人会如此强调让布朗森夫人不要过于劳累。

“‘她在结婚后这么多年才怀上小孩,也真是件怪事。’

“‘你知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但这可真是吓到了她。当我告诉她让她觉得虚弱就是这原因时,她竟哭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是高兴过度了。她告诉我说,布朗森不喜欢孩子,他完全不想要孩子。她让我保证不要将这事泄露出去,她想自己慢慢找机会告诉布朗森。’

“我沉思了一会儿。

“‘他是那种活泼又诚恳的汉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强烈地渴望有个孩子才是。’

“‘这些事也很难说。有的人很自私,就是不愿意麻烦。’

“‘好吧,那布朗森夫人告诉他时,他是什么反应呢?他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吗?’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他。她可以等的时间其实也不多,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五个月之内,她应该就要生了。’

“‘真是可怜的人,’我说,‘你知道,我觉得他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们又一路无语,一直到了去卡布隆的捷径与大道的分叉处。我们在这里等了一会儿,等着那警官和两个小工赶上来。两个小工举着灯走在前面,我们则尾随其后。这是一条很宽敞的道,足够一个小型马车队通过,在公路建成以前,这里曾是连接卡布隆和亚罗立卑的大道。地面很结实,在这上面步行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地面上有很多沙子,有的地方还有很明显的自行车印。这就是布朗森去往卡布隆的行迹。

“我想我们大约列队往前走了二十分钟,突然,小工大叫一声,停了下来。这场面出现得如此突然,他们也因此震惊了。通过小工们手上那微弱的灯光,我们看到了躺在道路中间的布朗森。他是从自行车上跌落的,以一个难看的姿势躺在地上。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想那医生也是。然而尽管我们很安静,丛林里的喧嚣声却是震耳欲聋,那些蝉和牛蛙似乎很想要把死者唤醒。即使在平日里,这丛林里的各种噪音也是很恐怖的,因为那是个你原以为会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就会对你产生些奇怪的影响,那不断的、无形的喧嚣总会打动你的神经。它围绕着你,将你卷入其中。然而却仍是一样的恐怖。那可怜的人就那么躺在地上,然而丛林里那些生生不息的生物仍继续着它们的漠然与凶残。

“他是脸朝下躺着的。那警官和两个小工转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指示行事。那时我还很年轻,当时几乎是被吓惨了。虽然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布朗森。然而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将尸体转过身来,进行进一步的确认。我想,当时我们恐怕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你知道,我一直很讨厌触碰死人的尸体。我现在常常需要做这事,但仍会感觉有些恶心。

“‘没错,确实是布朗森。’我说。

“那医生——确实,有他在真是我的一大幸事——那医生弯下身去,将尸体的头转了过来。警官于是将灯照准了死者的脸。

“‘天哪!他的半个脑袋都被打掉了。’我叫道。

“‘是的。’

“医生直直地站着,并用路旁一棵树上的树叶擦拭了自己的手。

“‘他已经完全没救了吗?’我问。

“‘哦,是的。他应该是当场便毙命了。射击他的人应该是在很近的距离内干的。’

“‘你看他死了大概有多久?’

“‘哦,我不知道,应该是几个小时吧。’

“‘我猜他应该是五点左右经过这里的,如果他是想六点赶到俱乐部玩牌的话。’

“‘倒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医生说。

“‘不,肯定不会有的。他中枪时正骑在自行车上。’

“我盯着那尸体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个爱讲话、大嗓门而又热忱友好的布朗森。

“‘你还记得他应该是带着小工们的工资吧。’医生说。

“‘是啊,我们最好搜一搜。’

“‘我们要把他整个转过来吗?’

“‘等等。让我先看看地面。’

“我接过灯,尽量仔细地看了看。在布朗森倒下的地方,地面上有践踏和模糊的痕迹,有我们的脚印,也有找到他们的小工的脚印。我走了两三步,然后看到了很清晰的车轮印。他一直是平稳地直线行驶的。我又走到了他倒下的地点,再到倒下之前的地方,然后,我在车印两旁发现了重重的靴印。很显然,他在那里停了下来,并且双脚着地,随后他又试着出发,从车印上可以看出,那时这车有出现左右摇晃。再后来,他便倒下了。

“‘现在我们来搜一搜吧。’我说。

“医生和警官将尸体翻了过来,一个小工则把那自行车拖到了一边。他们让布朗森正面朝天地躺着。我猜他应该有些钞票,有些银币。银币应该在挂在自行车上的一个袋子里,但我扫了一眼,并未发现。而纸币应放在他的钱夹里,应该是厚厚的一沓才对。我搜遍了他的全身,然而却一无所获;然后我翻开他的口袋,几乎都是空的,除了裤子右边的口袋里有些零钞。

“‘他是不是总爱随身带一块表?’医生问。

“‘是的,他通常都会带着。’

“我记得在他外套翻领的纽扣孔上有条链子,装手帕的口袋里有表和一些印章什么的。然而手表和链子却不见了。

“‘现在似乎已没有疑问了,是吧?’我说。

“很显然,他是被一些知道他会携带重金的强盗袭击了。在将其杀害以后,他们抢走了他的一切。我突然想起那证明他曾停了一会儿的脚印。我似乎看见了当时的情形。有人以某种借口拦下了他,随后,在他又开始启程时,另一个人从丛林里溜出来,在他身后给了他两枪管的子弹。

“‘好吧,’医生说,‘我希望能抓住他们,并且,真希望能看到他们被绞死。’

“当然,接下来就是一些讯问。布朗森夫人给了一些线索,但她却没能给出什么我们尚未清楚的信息。布朗森是在十一点左右离家的,他决定去卡布隆用午餐,并在下午五点至六点间回来。他叫布朗森太太不要等他,他说,他把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就会去俱乐部找她。卡特莱特也证实了这点。他和布朗森夫人一起用了午饭,之后,他抽了点儿烟,然后便出去打鸽子去了。他得手了五只鸽子,然后回家洗澡,换衣服,随后便到俱乐部打网球。他就是在距布朗森遇害地点不远的地方打鸽子的,但他没有听见枪声。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什么,有那些蝉和牛蛙的干扰,还有丛林里的各种噪音,他什么也没听见实属常事。此外,布朗森遇害时,卡特莱特说不定已经回家了。我们探寻了布朗森的行踪。他在卡布隆一家俱乐部用了午餐,并刚好赶在银行关门前去取了钱,然后他返回俱乐部,又喝了一杯,然后骑车离开。他乘渡船过了河,船夫很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过那里,并且肯定当时没有其他骑自行车的人。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跟踪他,而是在丛林里等着他。他在主路上走了几英里,然后便走上了通往家里的那条捷径。

“看起来,他似乎是被熟知他习惯的人所杀,因此,嫌疑无疑便落到了他地产上的那些小工头上。我们仔细地调查了他们——非常仔细,但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表明他们和此事有牵连。事实上,他们都能给出合理的不在场的描述及证明,而那些没有证人的,在我看来也并没有多少可疑之处。亚罗立卑有好些不规矩的中国人,我也调查了他们。但我也并不认为这事是那些中国人干的,我总觉得中国人习惯用左轮手枪,而不是散弹猎枪。总之,从他们身上也是一无所获。因此,我们开始悬赏一千美元,奖励那些能为我们提供线索的人。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会愿意做点儿同时能领取一笔赏金的公共服务。然而我也知道,告密者通常也不愿冒险,在确认他们的安全得到保证之前,他们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因此,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赏金让我的警员们精神大振,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让罪犯能够被绳之于法。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做的事情往往比我要多。

“然而奇怪的是,之后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赏金似乎没有诱惑到任何人。于是,我把网撒得更大了一点儿。事发点的路旁有两三个小村庄,我猜想凶手会不会来自那里。我去见了他们的首领,然而仍是一无所获。并不是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什么,而是我也确定,他们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东西。我同那些坏家伙谈了话,但他们显然和那桩谋杀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事情仍是毫无进展。

“‘很好,老兄,’在返回亚罗立卑时,我对自己说,‘不急,那绞刑架上的绳索反正是不会腐烂的。’

“这些坏蛋抢走了大量的钱,而那些钱总是要花的。我觉得我很了解那些当地人的性情,那些钱对他们而言绝对是种极大的诱惑。马来人喜好挥霍无度,是一个好赌的族群,中国人也是一群赌徒;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露财了,那时,我就能找到那些钱的出处了。我精心准备了一些问题,认为足以让那些家伙产生对神的敬畏,接下来,只要我能够胜任自己的本职工作,便能让他们如实招供。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坐下来等待,等到风头过去,凶手们认为人们已忘了这件事为止。这些轻易得来的钱会让那些人的手越来越痒,最终,他们将无法抵制这样的诱惑。我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但我不会放松警惕,总有一天,那个水落石出的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卡特莱特把布朗森夫人带去了新加坡。布朗森就职的公司问他能否接替布朗森的位置,但他很自然地拒绝了。于是,公司便找了其他人。四个月后,奥利弗在新加坡降生了,几个月后,在布朗森去世刚满一年的样子,卡特莱特和布朗森太太结婚了。我感到很是惊讶,但仔细想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很正常的事。布朗森去世后,布朗森太太从卡特莱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并且一直是他在打理她家中的一切事务。她一定很孤独,非常失落,我敢说,她一定很感激他的友善,卡特莱特确实表现得像个大好人;而对于他,我觉得他一定是很同情布朗森太太,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她没有地方可去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自然会产生出感情。他们完全有理由结婚,这对他们两人来讲都是件好事。

“看起来,谋杀布朗森的人似乎永远也找不出来了,因为我的计划毫无成效,这一带并没出现比从前更为奢侈的人,一个有这么多钱却仍能克制自己不瞎花的人,一定有着极强的自制力,是个超人。一年过去了,这事渐渐被人们淡忘。居然有人能如此谨慎,竟在一年后都未曾使用那钱。于是我开始想,杀害布朗森的人可能是一群游荡的中国人,也许他们在得手后逃到了新加坡,去那里也许能捉住他们。然而最终我又放弃了。如果你总是去想着它们,就是这些犯罪活动,那些强盗犯下的罪,捉到他们的机会仍是很小。因为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被捕了,只能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疏忽。这和出于激情或是报复的犯罪不同,那种情况下,你还能猜到哪些人会有犯案动机。

“没有必要为某些失败而发脾气,我尽力提醒自己别再去想这件事。没有人喜欢被打败,但既然已经受到了挫折,就应该尽量勇敢地去面对。接着,我们捉住了一个试图典当布朗森表的中国人。

“我说过,布朗森的表和链子不见了,当然,布朗森夫人给了我们足够详尽的描述。这是块半双盖表,是本森出品的,另外还有一条金链子、三四个印章和一个外国式样的钱夹。那典当商是个聪明人,当那中国人拿出表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布朗森的表。他找了个借口拖住那中国人,并派人找来了警察。那人于是立刻被捕了,很快又被送到我这里。我跟他打了招呼,像是对着失散已久的兄弟那样。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因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高兴过。你知道,我对那些罪犯没有感觉,我为他们感到遗憾,因为他们玩游戏的对手是手拿王牌的人;但当我捉到那些罪犯时,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像是在玩牌时赢得了非常漂亮的一局那样。这谜底终于就要被揭开了,因为即使不是这个中国人干的,我们也能通过他寻到凶手的踪迹。我将希望都投射到他身上。

“我让他讲讲那表的来历。他说他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上买的。这线索太过单薄了。我简单向他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并告诉他,他可能被指控谋杀。我想要吓唬他,并且也成功了。于是,他承认这手表是他捡到的。

“‘捡到的?’我问,‘这可真有趣,在哪里捡到的?’

“他的回答可让我吃了一惊。他说他是在丛林里捡到的。我笑他,问他是否觉得表有可能是长在丛林里的。然后他说,在他从卡布隆前往亚罗立卑的路上,他发现了一个闪闪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就是这表。这真是奇怪。为什么他要说他是在那里捡到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他太狡猾了。我问他,那链子和印章在哪里,他立刻便交出了它们。我确实吓到了他,那时他一脸苍白,并不住地颤抖。他是个八字脚的小家伙,如果我看不出他不可能是凶手,那我还真是个傻子。然而他的恐惧似乎暗示着他还知道些什么。

“我问他是何时捡到那表的。

“‘昨天。’他说。

“我问他在卡布隆通往亚罗立卑的捷径上做什么。他说他在新加坡工作,因为父亲生病所以回来,并且决定回到亚罗立卑工作。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一位做生意的木匠,给了他一份工作。他告诉了我他在新加坡时一起工作的工友的名字,以及他在亚罗立卑的新雇主的名字。他所说的一切都貌似很合理,并且很容易证实,不像是假的。当然,我想到,如果他真是在丛林里捡到了那表,那它应该在那里躺了一年多了,它不可能还有良好的状况。我试着想要打开那块表,然而却失败了。来到警局的典当商在另一间房里等着。幸运的是,他刚好也是个钟表匠。我把他叫来,让他看看那表。在打开那表后,他嘘了一声,那东西已经布满了尘土。

“‘这表不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它的指针现在已经不走动了。’

“我问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他回答说,这是长期受潮的缘故。我将那人关到一个小房间里,派人去找他的雇主,然后我往卡布隆和新加坡各发了一封电报。在我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我尽量试着把这些事情理清。我倾向于相信这人所讲的故事,他的恐惧可能来自自己捡了东西后试图将它卖掉。只有很单纯的人在警察面前才会害怕。我不知道在人们眼里,警察意味着什么,但和警察一起时,他们总是很紧张。但如果他真是在他所说的地方捡到那表的,一定是有人将它扔在那里的。这倒是件有趣的事。就算凶手们认为拥有这表是件危险的事,他们更可能做的也是将其放入熔金炉里化掉,这对任何一个当地人而言都是件很容易的事。而那链子则极为普通,他们根本不必害怕警察会因此找上门来。这个国家的每一家珠宝店都有那样的链子。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在急急忙忙离开丛林时不慎将其掉落,而又不敢回去寻它。但我又觉得这也不太可能:马来人喜欢把他们的东西装进自己的纱笼里,中国人的大衣上也有口袋。此外,他们进出丛林那时刻也不存在需要匆忙的问题,他们也许是在那里等着,然后当场便分了赃物。

“不久,我派出去调查情况的警员回来了,并报告说那人所言确实属实,一小时内,我便得到了来自卡布隆的回复。警察见到了他的父亲,老人告诉他儿子去了亚罗立卑,打算在一个木匠那里寻份工作。现在,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我又将他叫了出来,告诉他我将把他带到他发现那表的地方,并让他告诉我确切的发现地。尽管完全没有必要,我还是给他戴上了手铐,并交给一个警察,此外还带了几个人。我们驾车到了小路与大道的分叉,然后下车步行。走了不到五码路,就在布朗森遇害的地方,那中国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他说。

“他指向丛林里,我们便跟着他一路走去。走了约十码路,他用手指着两个大卵石形成的一个裂缝,告诉我们他就是在那里找到那表的。这是个很不明显之处,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发现了那表,那么,似乎是有人刻意藏在那里的。”

盖斯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

“好吧,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我想,如果表在那里的话,钱也应该在那里。我们很有必要仔细看一看。当然,要在丛林中找东西,无异于在客厅里的干草堆中寻一根针以作消遣。我自己可做不了这个。我放了那中国人,让他跟我一起找,我想要尽量得到更多的帮助。我也让手下的三个人跟着一起找,然后自己便带头开始行动起来。我们组成了一字形的队伍——我们有五个人,我们沿着道路开始找,在布朗森遇害的前后五十码内。于是我们步行着开始在一百码的地上找寻起来。我们在落叶和灌木丛中仔细找着,我们在大卵石和树洞中找着。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因为能找到的几率可能只有千分之一。我唯一的希望便是杀人犯当时是惊慌失措,因此可能匆忙地藏匿那些东西,他可能会选择最早出现的明显匿藏地。他藏那表的地点便显然说明了这点。我将搜索限制在如此范围之内的唯一理由便是在路旁找到的那表,那么,想摆脱掉这些东西的人一定也是想快点儿摆脱它们。

“我们继续搜寻着。我开始变得又累又生气。我们都像猪一样,热得浑身是汗。我感到尤其渴,而这渴是任何饮料都解不了的。最终,我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放弃这活儿了,至少那天是不行了,但突然,那眼睛很尖的年轻中国人大叫了一声。他弯下腰,在一棵树的蜿蜒的树根里拖出了一团肮脏、腐坏且黏糊糊的东西。这是个在雨中遭洗礼了一年的袖珍笔记本,天知道被蚂蚁、甲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咬过,那东西整个都湿透了,并发出了难闻的味道。然而那的确是布朗森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已不成形,并且已成糊状的纸状遗留物——那就是他从卡布隆银行取回的新加坡的支票。丢失的银币尚未找到,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费心了。因为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重要事实:谋杀布朗森的人并没有从中得到利益上的好处。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自行车轮胎两侧有布朗森的脚印吗?他可能在那里停下来,并和某人讲过话。他的体重不轻,因此地上的脚印非常明显。他并不是停下来后即刻又再启程的,而是至少停了一两分钟。我猜他可能是停下来同一个马来人或是中国人讲话,但我越是这么想,便越觉得不可能。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他想要回家,虽然他是个很和蔼的家伙,但显然不是对当地人极其亲切的人。他与他们的关系都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那些脚印一直困扰着我。现在,事实再一次闪过我的脑海。谋杀布朗森的人显然不是为了图财,而且,如果他有停下来同他讲话,那么这人只能是他的朋友。我终于猜到了那凶手是谁。”

我一直觉得侦探故事是所有小说中最有趣并且情节设计最为精妙的一种,并且一直为自己不能写出这类小说而感到遗憾,但我读过很多类似的小说,于是,我一向自信自己很少在谜底揭开之前还没解决那些谜团的。现在,我也已经预见到了盖斯想要说什么,但当他最终揭露出这谜底时,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怎样,自己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在丛林里碰见的人是卡特莱特。卡特莱特当时在打鸽子。他停下来问他在做什么,当他再次起身准备回家时,卡特莱特举起枪,将两枪管的子弹打入了布朗森的脑袋。卡特莱特拿走了布朗森的钱和表,以便让现场看起来像是抢劫杀人的样子,然后匆忙地将它们藏到丛林里,然后沿着小路边上一直往大路走去,回到了布朗森家中,换了网球服,并同布朗森夫人一起来到了俱乐部。

“我想起了那天他玩网球时的糟糕表现,并且,当我更温和地将这消息告知布朗森太太,说她丈夫受伤时,她那完全崩溃的样子,我当时说布朗森只是受伤了,但并没有死。如果他仅仅是受伤了,那就还能讲话。我相信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那孩子是卡特莱特的。看看奥利弗——为什么?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们的相似之处。医生告诉布朗森太太她已经怀孕时,她特别沮丧,并让他承诺千万不要告诉布朗森,为什么?因为布朗森明白自己不可能是那孩子的父亲。”

“你认为布朗森太太知道卡特莱特的所作所为吗?”我问。

“我很确定。当我回想起她当晚的表现时,我几乎敢肯定这点。她很沮丧,但不是因为布朗森被杀了,而是因为我说他受伤了。当我终于告诉她,他在被发现时便已经死去时,她突然大哭起来,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如释重负。我很清楚那个女人。看着她的方下巴,我似乎就知道了一切。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是她让卡特莱特这样做的。她计划好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步骤。卡特莱特完全是受她的影响,他现在仍是这样。”

“你是想告诉我,在这之前,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怀疑过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有。完全没有。”

“如果他们真是相爱了,并且知道布朗森太太怀上了小孩,他们为什么不干脆逃走呢?”

“怎么可能?有钱的人是布朗森,她和卡特莱特都毫无财产。并且卡特莱特又没了工作,你以为他还会为自己再添上一个负担吗?布朗森在他挨饿时收留了他,而他却将他老婆拐走。而且他们也没有机会。他们不能让事实大白于天下,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将布朗森清除出局,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们可真是做得出来。”

“是的,但我想,他们也为此感到惭愧了。他对他们那样好,又是个非常大方的家伙,我觉得他们根本无心向他坦白一切。于是,他们便选择了将其杀害。”

我回想了一会儿盖斯的话,这样,我们便安静了片刻。

“那么,你是如何处理这事的呢?”我问。

“什么也没做。我又能做什么?我又有什么证据?仅仅因为表和支票都找到了吗?它们也可能是其他人藏的,事后又不敢来取。或许他已经很满足于拿走的银币了。那脚印?可能布朗森停下来点了根烟,或者有树桩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他于是便等着偶遇的小工将其搬走。谁又能证明,那个非常得体、非常令人尊敬的女人在其丈夫死后四个月产下的小孩不是她丈夫的?没有陪审团能为卡特莱特定罪。我一直没有将这事说出来,渐渐地,人们便忘了布朗森的案子。”

“我看卡特莱特夫妇不一定忘得了。”我暗示道。

“我看未必。人类的记忆是惊人的短。如果你想听听我的专业观点,我就不妨告诉你。我不认为当一个人确信自己的犯罪事实不会被发现时,他还会有很深的忏悔。”

我又想起来我在那个下午所遇到的那对夫妇,那个瘦瘦的、年纪略大且带着金框眼镜的秃顶男人,以及那个白发,不是很整洁却说话直率、友善,同时也带着刻薄微笑的女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们过去曾受过那些狂野激情的控制,这也就解释了他们的一些表现:最终,经历了那场残酷而冷血的谋杀之后,没有什么事情能再拨动他们的心弦。

“这会让你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不舒服吗?”我问盖斯,“因为——虽然我并不是在吹毛求疵,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现在不认为他们是好人。”

“这你就错了。他们是非常好的人,他们是这里最为开心的人。卡特莱特夫人是个十足的好人,也有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我的职责是防止犯罪,并在有人犯下罪行后逮捕他们,但在我见过那许多罪犯以后,我认为,总体来讲,他们只是比一般人倒霉一些而已。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也可能被环境逼迫而犯下罪来,如果被发现,他会受到惩罚;如果没有,他则可以继续做个正直的人。当然,如果他触犯了法律,社会将惩罚他,这没什么不对,但体现一个人本质的往往不是他的行动。如果你像我一样,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你就会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事,而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幸运的是,警察无法对一个人的思想做点儿什么,只能是针对他们的行动而已。如果他可以的话,那将会非常、非常不同。”

盖斯掸掉了他雪茄上的灰,冲着我露出他那带着揶揄、讥讽却不令人讨厌的笑容。

“告诉你,有一份工作我一定不会喜欢。”他说。

“那是什么?”我问。

“上帝在最后审判日要做的活儿,”盖斯说,“不,先生,我不要做那个。”

正文 机会之门

他们买到了头等厢的票,这可真是件幸事,因为他们带了太多东西:阿尔班的箱子和手提箱,安妮的化妆盒和帽盒。他们有两个行李箱,装着他们可能随时需要的东西,剩下的东西,阿尔班都交给了一个代理人,让他帮忙带到伦敦并代为保管,等他们稳定下来后再去取。他们有很多东西:阿尔班自东方收集的书画古玩,还有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要永远地离开桑德拉了。像惯常的那样,阿尔班慷慨地给了搬运工人很多钱,然后便踱到书报摊前去买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国家》、《闲谈者》和最新一期的《伦敦精神》。他回到自己的车厢内,将那一堆东西扔到了座位上。

“这只是一个小时的旅程而已。”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买。我已经好久都没能买到它们了。明天早上,我们能买的是明天的《时代》、《每日快讯》和《邮报》,这么想不对吗?”

她没有回答,他则转过身去,因为他看见有两个人正向着他们迎面走来——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他们来自新加坡的旅伴。

“东西都过海关了吧?”阿尔班高兴地冲他们叫道。

那男人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是直直往前走,但那妇人却回答了。

“是的,他们一向找不到那些烟。”

她看到了安妮,于是冲她友善地一笑,然后便过去了。安妮的脸却红了。

“我猜他们是想进来,”阿尔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独自霸着这车厢。”

她好奇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必担心这点,”她回答说,“我不认为还会有人搬进来。”

他点燃一支烟,并开始在车厢门口踱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当他们经过红海时,发现运河的风很大,安妮平日里看到的那些看起来很体面的人这下突然令她很是吃惊:他们脱下了从前那些得体的服饰,换上了更为暖和的衣服,然后,他们便突然什么也不是了。他们的领带看起来很是糟糕,衬衫也不对。他们穿着肮脏的法兰绒裤子,破旧的、明显不是很好的高尔夫装,或是由地方裁缝缝制的蓝哔叽套装。大多数乘客都在马赛下了船,但也有十几个人,一直坐到了蒂尔伯里——他们或是认为在经过了东方的长时旅行后,再经过海边的一段路对他们而言尚有好处,或是出于经济的缘故。现在,很多人都走到了站台上。他们戴着遮阳帽或者双层的阔边毡帽,穿着厚厚的大衣,或是没有形状的软质帽子或常礼帽,往往都不是很整洁,戴着也显得太小。看到这一幕,真是很让人吃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郊区来的二等人。不过阿尔班当时已经具有了伦敦的气派。在他那精致的大衣上没有一点儿灰尘,他的霍姆堡毡帽看起来也像是崭新的一般。你一定看不出来他已外出三年了。他的衣领不松不紧地绕在脖子周围,软薄绸的领带也系得很是齐整。安妮看着她时,忍不住要从心底里赞赏他的英俊。他身高六英尺,且很是修长,衣装打扮很得体,衣服的剪裁也非常合适。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仍然很浓密,有一双蓝蓝的眼睛,皮肤略显黄,这对刚过完青年时期并失掉了自己白里透红肤色的人而言显得极为正常。他的脸上几乎没有颜色。他那好看的脑袋长在长长的脖子上,就像是亚当的苹果,然而你对这对比的印象可能要强于他那漂亮的脸蛋。他的轮廓很标准,鼻子很挺,眉毛又很浓,因此,他非常上相。事实上,只要看到他的照片,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个非常帅气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苍白,嘴唇又很薄;不过他看起来很像是个有智慧之人。他的脸上有一种高雅的神气。你可能会认为这就是诗人的样子。安妮同她订婚后,每逢女伴们问她未婚夫的情况,她总会说,他看起来就像雪莱。现在,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可是颇富吸引力。

“能回到英国真是太好了!”

现在是十月天。他们在一个天气灰暗的日子里经由一片灰暗的海洋渡过了运河。那里一点儿风也没有。渔船停靠在平静的水面上,像是永久性地忘记了它们那古老的战斗。海岸是无比的绿,但这种色彩鲜明、令人感到惬意的绿又完全不同于东方丛林那种繁茂且来势凶猛的新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那些红色小镇让人感觉很温暖,并且很有家的感觉。它们似乎都在友好地欢笑着,欢迎背井离乡的人们归来。当他们进入泰晤士河的河口时,见识了埃塞克斯的富饶,不久之后,肯特的岸边出现了外墙的教堂,中部有可爱的饱经风霜的树木,再然后便是科巴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出现在薄薄的雾气中,照耀着湿地,至夜间则陨落。车站里,弧光灯照亮了黑暗中的事物。看到搬运工人们穿着肮脏的制服来来往往地穿梭,看到肥胖而重要的戴着投手帽的站长,都是美好的事情。那站长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挥舞着手臂。阿尔班回到车厢内,并在面对着安妮的角落坐了下来。火车开始启动了。

“我们预计会在六点十分到达伦敦,”阿尔班说,“七点可以到达杰明街。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洗澡、换衣服。之后,我们可于八点半到萨沃伊用晚餐。今晚我们可以喝点儿汽水,亲爱的,并吃上一餐极好的饭。”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见斯特劳茨和毛兹商定在特卡德罗一间餐馆里碰面。”

他拿起报纸,问她是否想来一份。安妮摇了摇头。

“你累了吗?”他问道。

“不。”

“很兴奋吗?”

她笑了一笑,回避了他的问题。他开始读报,并从广告开始看起,她也意识到了他重回这些报刊中时的那种满足感。他们在桑德拉时也订阅了这些报纸,但总是六周以后才能到达,尽管他们仍是知晓了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对此都很感兴趣,但晚来的报纸总是提醒着他们正漂泊在外的事实。但现在阿尔班看的是刚刚出版的报纸,他们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这对他们而言是种全新的近乎奢华的享受。他想要立刻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安妮则眼望着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她只能看到火车的灯光照射到的小草,然而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镇,她的视野里开始出现一些肮脏的房屋,一片连着一片,窗口闪烁着各家的灯火,屋顶的烟囱单调地指向天空。他们经过了巴京、东哈姆和布罗姆利——站台上所写的这些地名让安妮开始颤抖,然后,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我们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货物架上取下了搬运工人们先前放上去的东西。他两眼放光地望着她,双唇也是不住地抽搐。她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望去,火车经过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那里停了许多有轨电车、公共汽车及电动车,街上也挤满了人。好多人呐!商店都已经点灯营业了,路边的商贩也推着手推车开始了叫卖。

“伦敦啊!”他说。

他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按了一按。他的笑是那样地甜蜜,以至于安妮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她试着想要诙谐一点儿。

“这让你感到很有趣吗?”

“我不知道我是想大叫一声,还是想要呕吐。”

到芬丘奇街了。他去窗口向外挥挥手,招进来一个搬运工人。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火车停稳了。一个搬运工人过来打开门,阿尔班便将行李一件件地递给了他。接着,他开始了他惯常的礼貌动作:自己先跳出去,然后伸出手帮助安妮下到月台。搬运工人去取手推车,他们于是便站在行李旁等着。阿尔班冲经过他们身旁的两个同船旅客挥了挥手。他们则僵硬地朝他笑了笑。

“我们再也不用对这些糟糕的人表示客气了,这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阿尔班轻声说道。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真的是让人无法理解。搬运工人带着手推车回来了,他将行李装到车上便开始往前走,安妮和阿尔班则紧随其后。阿尔班牵住妻子的手臂,并轻轻按了一下。

“这是伦敦的味道。天啊!真是太好了。”

他为那些噪音和繁忙景象而感到高兴,为那些相互推挤的人们而乐。弧光灯及其投射出的黑色阴影刺目而又清晰,让他感到四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之色。他们往街上走去,那搬运工准备为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看到了街上的公共汽车及正在进行交通疏流的警察,眼里发出一阵异彩。他那高傲的脸上表现出像是受到了鼓舞的神情。出租车来了。他们的行李被堆到了司机旁边,随后,阿尔班给了搬运工人十二便士,然而便乘车扬长而去。他们过了天恩寺街,然后在坎农街遇上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声地笑了。

“你这是怎么了?”安妮问。

“我现在非常兴奋。”

之后他们又往河堤走去,那里相对安静一些。一些出租车和小汽车超过了他们。有轨电车发出的声响对阿尔班而言也是美妙的音乐。经过威斯敏斯特桥后,他们又穿过了议会广场,穿过了一派翠绿的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明街的一家酒店里预定了房间。到达后,接待员将他们带上楼,搬运小工则帮他们把行李提了上去。这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个洗手间。

“看起来真不错,”阿尔班说,“在我们找到合适的公寓以前,我们还可以勉强住在这里。”

他看了看表。

“听我说,亲爱的,如果我们一起收拾行装的话,一定得出乱子。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而你收拾衣物及换衣服的时间也比我长,所以我还是先出去好了。我想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无尾晚礼服就在手提衣箱里,并且我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足以沐浴更衣了。我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好的,这主意不错。”

“我会在一小时内回来的。”

“很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通常随身携带的一把小梳子,梳理了一下他那长长的头发。然后,他戴上帽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我要为你开着热水吗?”

“不,不必了。”

“好吧,一会儿见。”

他于是出了门。

待他走后,珍妮拿出她的化妆盒和帽盒,将他们放到行李箱的顶上。然后她拉响了铃。她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直接坐下点了支烟。当服务生应铃而来后,她要求为她找来搬运工人。工人来了。她用手指着行李。

“你可以将这些东西带到走廊里去吗?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

“可以的,夫人。”

她给了搬运工两先令。他拿出了箱子和其他行李,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眼泪淌上了安妮的脸颊,但她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擦干了眼泪,又往脸上涂了粉。她现在需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主动提出去俱乐部一事,这让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并给了她思考的空间。

现在,实现她数周来一直筹划着的事情的时刻到了,现在,她必须要说出那些她必须说的可怕的事,然而她又胆怯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打算对阿尔班说些什么,并且早已对自己说了千百遍,从新加坡到伦敦的这段长途旅行中,她每天总要对自己说上三四遍,而她也害怕自己会变得越来越疑惑。她害怕争吵,一想到可能的争吵就会让她觉得恶心。不管怎样,她现在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整理思绪。他也许会说她真是无情、残酷又不可理喻。然而她也无法控制这一切。

“不,不,不!”她大声叫道。

她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不过突然间,她又看见了小屋中的自己,像这一切开始时那样坐着。快到午餐时间了,要不了多久,阿尔班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她开始回想起从前的事来:令她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家对阿尔班而言仍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很乐意回家,大大的走廊是他们的会客厅,她明白,虽然他们已在那里住了十八个月之久,他还是很为她成功地装扮了那个家而感到高兴。正午的阳光通过百叶窗射进屋内,滤进来的闪耀的光线给那房间增添了一种冷冷的沉默感。安妮是个很讲究家居装饰的人,尽管他们常常因为服务需要而紧急搬迁,从未在任何地方做过久的停留,但每到一个新地点,她总是会拿出新的热情,将他们的家布置得舒适又迷人。她是个非常现代的女人。房客们往往会感到惊奇,因为她家从来没有小摆设。她的窗帘颜色也是尤为鲜艳;她还会以灵巧的手法将玛丽·洛朗桑和高更等人的画作进行再着色,然后,那些镶着银边的画作被她挂在墙上——客人们也往往因此而觉得震惊。她心里清楚,很多人并不会认同她的做法,华莱士港那些有品位的夫人们认为那样的布置很古怪,做作并且一点儿也不合适,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别人的意见之左右。她们慢慢就会明白的,让她们多少有些惊奇也不完全是坏事。如今,她望着那又长又宽敞的走廊,就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的作品那般满足。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作品,这是世间极少的,能给人带来安宁的布置。它能让人们的精神焕然一新,可在不知不觉中激活想象力。三棵巨大的黄色美人蕉形成了很好的色调搭配。她看了看堆满书籍的书柜,这是殖民地里的另一种风景。她充满感情地看着它们,似乎那是一堆货物般。然后,她瞥了一眼钢琴。一个曲谱仍在琴架上敞开放着,那是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去上班前还弹了这曲子。

在阿尔班被任命到达喀塔尔就职时,她在殖民地的朋友都开始安慰她,因为那里可是桑德拉最偏僻的地方。那里同政府总部所在的镇几乎是完全隔离的,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然而她却真的喜欢那里。他们已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希望还能再待一年。那是个几乎同英国的郡一般大的地区,有着长长的海岸线,海上还零星点缀着许多小岛屿。镇上有一条宽阔、蜿蜒的河流,河的两岸都有丛林密布的原始森林。这一站就在小河上游,包含有一些中国人开的商店,坐落在茂密的椰子树丛中的当地小村落、地区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的家、办事员的住宅区和兵营。他们的邻居还有沿河往上几英里外一处橡胶种植园区的经理及其助手,两位均是荷兰人,他们住在河流一处支流旁的小木屋里。橡胶林的主人每月会举行两次午餐会,这也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交流机会。他们的生活虽然很孤独,但却一点儿也不枯燥。他们过得很充实。在空气清新的黎明时分,他们便骑着马徘徊在丛林里的缰道上,探索着赤道之夜的奥秘。然后,他们回到家,洗澡、换衣服并吃早饭,之后阿尔班便去办公室做事。安妮一般在早上写信及做家务。她在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便爱上了这个国家,并且花大力气学会了那里的语言。她在这里所听到的关于爱、嫉妒与死亡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想象。她听说了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的一些浪漫故事。她试着想要融入这些陌生的人们,了解他们的文化及传统。她和阿尔班都读了许多关于当地人事物的书。他们有一个藏书颇多的图书馆可以借阅书籍,并且还托人从伦敦寄来了很多新书,他们并未错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此外,阿尔班还很喜欢弹钢琴,尽管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却弹得非常不错。他很认真地学习这门技艺,并且很有天赋;他的耳朵很灵敏,也可以轻松地识得乐谱,安妮总喜欢坐在一旁听他演奏,并在他演奏新乐曲时为其配乐。但他们最大的乐趣却在于出门旅行。有时,他们会外出旅行两个星期。他们可能乘着帆船沿河直下,然后流连于一个个小岛,在海里游泳嬉戏、钓鱼,或一直往上游行进,直到河水变得越来越浅,直到两岸的树木开始越来越接近彼此,以至于树木间的天空看起来几乎都成了细细的条带。这里,船夫不得不使用撑杆以帮助帆船航行,而他们也需要在当地的家庭里借宿。他们就在清澈的河边洗澡,那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底泥沙的河流。那些地方迷人、宁静、偏远,总让人感觉想永远地待在那里。有时,他们又会选择步行,在丛林的小道上一走便是几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蚊子和水蛭总会来吸他们的血,然而他们依然很享受那样的时光。有谁能在帐篷里睡得如此香甜?一番新鲜尝试过后,他们会开开心心地回家,舒适地享受着井然有序的建筑,家里寄来的邮件,享受着所有的文档书籍,当然,还有那架钢琴。

回到家后,阿尔班总会坐到钢琴前,手指发痒,迫不及待地感受着那些琴键,演奏着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等人的作品,安妮总觉得他在这些曲子中融入了自己个人的一些东西,比如夜晚丛林里的声音,河口湾的黎明时分,布满星辰的夜晚,还有森林水塘里那水晶般的清澈。

有时,这里接连许多天都会暴雨如注,那么,阿尔班便会选择在家学中文。学会了中文,他便能同这个国家里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语言进行交流,而安妮则会做一些她平日里没有时间做的事。这样的日子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近了。他们总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谈,当他们被各自的事情充实着的时候,两人都会为相互间的亲近而感到惬意。他们向来是异常的团结。下雨的日子里,他们被困于家中,反倒让彼此觉得他们就是合二为一地在面对这世界。

某次,他们去了华莱士港。这是个变换场景的机会,然而安妮总是很乐于回家。她总是难以在那里获得平静。因为她明白,他们所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喜欢阿尔班。他们都是些非常普通的中产阶级,一直生活在偏远地区,并且生活也是枯燥无味,完全没有让她和阿尔班感到充实的那些知性爱好,他们中的很多人思想都极为狭隘,而且教养也不好。想到他们对阿尔班的不友好,安妮便觉得心烦。他们说,阿尔班是个空想家。他对他们非常友善,然而安妮明白,那些人对他的热忱却很是厌恶。当他试图表现愉悦时,他们说他那是在装腔作势;当他试着去逗乐大家时,他们觉得他是在拿他们取乐。

有一次,他们去政府大楼时,那位喜欢安妮的地方官妻子汉内告诉了她这些。也许是地方长官让妻子给他们一些提示的。

“你知道,亲爱的,你的丈夫不能够吸引人们,这真是件遗憾的事。他很聪明。你不觉得,如果他不让人们知道他的聪明才智,情况反而会好得多吗?昨天,我丈夫对我说:我当然知道阿尔班·特瑞尔是我们服务系统里最聪明的年轻人,然而他却让我最不放心。我是地方长官,但每当他同我说话时,总是让我感觉,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十足的大傻蛋。”

最糟糕的是,安妮知道了地方长官对阿尔班的看法有多差。

“他并没有想要高人一等,”安妮笑着回答说,“并且他肯定不是个自负狂。我想,人们之所以这么看他,是因为他的鼻子很直,并且颧骨也很高。”

“你知道,俱乐部的人也不喜欢他。人们称他为‘花拳绣腿的珀西’。”

安妮脸红了。她曾听见过他们这样叫他,这让她感到非常生气。泪水涌进她的眼里。“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牵起她的手,充满深情地轻轻按了一下。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你的丈夫可能升不到很高的位置。如果他能再人性化一点儿,很多事情都要容易许多。他为什么不去玩玩足球呢?”

“他不适合那个,他更喜欢打网球。”

“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非如此。他总让人觉得这里没有配得上跟他玩球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安妮回答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阿尔班其实是个很优秀的网球玩家。他在英格兰参加过很多比赛,安妮知道,他很满足于与那些结实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在球场上较量。他能让最优秀的对手都显得愚蠢。他可以在网球场上变得疯狂,安妮也明白,他无法控制这种诱惑。

“但他自己却在走廊上玩,是吧?”汉内太太说道。

“我倒不这么看。相信我,阿尔班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据我所知,他总是友善地对待所有人。”

“但他却是最令人讨厌的人。”汉内太太冷冷地说。

“我知道人们很不喜欢我们,”安妮笑着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

“亲爱的,不关你的事,”汉内太太叫道,“所有人都喜欢你。这也是他们忍受你丈夫的原因。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我。”安妮说。

但她在说这话时,并不是很真诚。她一直在小心地扮演着好太太的角色并以此为乐。人们不喜欢阿尔班,是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也因为他喜爱艺术和文学;人们不了解这些事情,因此认为阿尔班很没有男子气概,他们不喜欢他,也因为他的能力比所有人都要强。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比众人都有教养,他们认为他优于众人。是的,他确实比一般人优秀,但却并不是在他们所认为的层面上。人们宽恕安妮,是因为她是个丑陋的小东西——这是她对自己的蔑称,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非要说她丑的话,也是最有吸引力的那种丑。她像是只小猴,但却是那种很甜、很人性的猴子。她的身材很匀称,这是她最大的优点。还有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又大又深邃的深褐色的眼睛,清澈而又闪亮。那眼睛总是充满了乐趣,并且当她对人们产生了同情之时,那眼睛还可以更为温柔。她卷曲的头发近乎黑色,皮肤也是黑黝黝的;她有个不大但却很丰满的鼻子,鼻孔却很大,还有一张过大的嘴。然而她为人却是机警又活泼。她可以假装很感兴趣地听殖民地的女人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以及在英国的仆役及孩子,她也可以满是赞赏地听男人们给她讲那些她早已听过数遍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人。他们不知道的是,背地里她会如何取笑他们。他们绝不会知道,她认为他们狭隘、粗俗而又自命不凡。东方对他们而言毫无吸引力,因为东方人总是以物质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浪漫在他们家门口徘徊,他们于是像赶走纠缠不休的乞丐一样将其赶走。她从未公开说过什么,只是反复在心里重复着兰德的诗句: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她回忆起了自己同汉内太太的对话,但总的来说,她并没有太关心这点。她思忖着,要不要对阿尔班提一提这件事。阿尔班对自己的不得人心向来毫无察觉,这让她感到很奇怪。但她又害怕如果告诉了他,他以后行事都会显得忸怩不自然。他从未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让他们觉得害羞,继而感到不舒服。他的出现往往会造成一些尴尬,但快乐的他一向对这些毫无知觉,仍然愉快、热忱地对待所有人。事实上,他总是奇怪地察觉不出他人的感受。阿尔班似乎从来意识不到,殖民地的人们,政府官员、殖民者和他们的夫人们也是人。他总把他们视作一场游戏中的小卒。他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开玩笑,对他们是亲切又容忍。安妮笑着对自己说,他就像是个预备学校的校长,带着小孩子们出去野餐,并极力想要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气氛。

她觉得将事实告知他可能并不恰当。他做不到假装糊涂,而她却高兴地认识到这对她而言是件极其容易的事。对这些人还能怎么做?来殖民地的那些人都像是二流学校出来的家伙,生活并未教给他们什么。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仍像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酗酒。他们也从不读什么有价值的书。他们的抱负就在于成为一个与众人毫无差别的人。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最高荣誉便是被人们称道为好人。如果你对精神世界感兴趣,你就是个道学先生。他们的生命都耗费在相互嫉妒里,挥霍在琐碎的猜疑之中。而那些可怜的妇人则是被淹没在各种微不足道的相互敌对里。他们所营造出的圈子比英国最小的镇子都要狭隘。他们总是假装正经,满怀恶意。这样的人不喜欢阿尔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能必须容忍他,因为他有着很强的能力。他很聪明,并且精力充沛。他们不敢说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在他所任职的每一份工作中,他都可称得上是成功的。靠着他的敏感和想象力,他总能明白当地人在想些什么,并能让他们乖乖地去做事——这是其他处在他那位置上的人办不到的。他很有语言天赋,会讲当地的所有方言。他不仅知晓政府官员的普通语言,并且也熟知那些更为优美的语言,因此偶尔能做一些让长官们感到满意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礼仪祝词。他也很有组织能力,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天赋。他不惮于承担责任。在适当的时候,他可以成为任何地方的常住居民。阿尔班很喜欢英国,他的父亲是个陆战队准将,已战死沙场,尽管他没有多少个人财富,却有许多颇具影响力的朋友。他总是高兴地带着反讽似的提起他。

“民主政府的最大好处,便是美德总是受到支持与鼓舞,并且总能得到它应有的回报。”他说。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班是最有能力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他不可能做不到地方长官的位置。那样的话,安妮想,他们所抱怨的他的优越感,便是名副其实了。他们将会接受作为长官的他,他也有办法让人们尊敬并服从他。她所预见到的这些并未使她晕眩,她坦然地接受了这些。如果阿尔班能做上地方长官,她能做上地方长官夫人,那将会是件很有趣的事。这可真是个机会!他们都是些害羞而忸怩的人,有政府雇员,也有耕作者。如果他们住进了地方长官宅邸,很快便能让那些人变得有序起来。如果长官最喜欢的是聪明才智,那么,追逐聪明才智将会成为流行趋势。他和阿尔班可以好好保护起当地的一些艺术,并小心收集起逝去岁月中的那些记忆。这个国家将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进步。他们将会对其进行开发,同时也要加强秩序和美的建设。他们会为下属们注入对这美丽土地的激情以及对这浪漫民族的真心喜爱。他们会让当地人意识到音乐之美。他们会在这土地上孕育文化。他们会在这里创造美。桑德拉将会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见了阿尔班的脚步声。安妮于是从自己的白日梦中苏醒过来。所有这一切都尚在遥远的未来。阿尔班还仅仅是个地区军官,真正重要的只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她听见了阿尔班进浴室的声音,随即便是将水喷溅到自己身上的声音。不久,他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衬衫和短裤。他那漂亮的头发仍是湿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坐到钢琴前,弹奏了早间曾弹过的一首曲子。银铃般的音符瞬间如瀑布般倾注而下,融入了闷热的空气中。你可能会因此想到一个庄重的长满大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人造水池以及供行人游走的仿古典的小道。阿尔班弹琴的手法很精妙。一会儿,男仆通知他们,午餐已上桌。阿尔班于是站起身来,和安妮手挽手进了餐室。一个布屏风扇在墙上懒懒地转动着。安妮往桌上瞥了一眼。桌上有颜色鲜艳的桌布及可爱的盘子,因此烘托出一派欢乐的气氛。

“今天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她问。

“没有,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只是处理了一件关于水牛的案子。哦,还有,普林邀请我去他地产上看看。一些小工毁坏了那里的树,他希望我过去调查一下。”

普林是小河上游那橡胶园地的经理,他们偶尔会同他有些来往。有时,当他想要有点儿什么变化时,他便会沿河而下,到阿尔班家吃晚餐并过夜。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今年三十五岁,长着一张红脸,脸上已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此外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天性乐观从容,但他既然是附近唯一的英国人,阿尔班他们因此总是非常友善地对待他。起初,他同他们一起时还有些害羞。各种消息在东方会传播得极快,远在他们到达该地区之前,这里的人们便知道他俩是知识分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他们。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值得称许的魅力,让感性的阿尔班尤其容易受到感染。他也发现,阿尔班比他预想中要人性得多,当然,安妮也是相当不错。阿尔班为他演奏拉格泰姆音乐——这可是地方长官也未能享受到的待遇,还同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阿尔班和安妮第一次在这个地区旅行并告诉他,他们想要在橡胶园里住几个晚上时,普林事先提醒他们说,自己有和一个当地的女人同居,并且,那女人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说,他会尽量不让安妮看到他们,但不会送走他们,因为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们。阿尔班笑了。

“安妮不是那么忸怩的女人。不必想着把他们藏起来。安妮可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很快,安妮便同那害羞又可爱的当地妇女成为了朋友,不久,又融入了两个孩子中间,常常高兴地同他们玩游戏。她和那女孩常常有些秘密谈话,孩子们也很喜欢她。她总会在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可爱的玩具。普林发现,殖民地里的其他白人女性总是一副刻薄尖酸的样子,而安妮却是时常微笑并且非常宽容的。他觉得,他怎么做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愉悦及对阿尔班和安妮的感激。

“如果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像你们一样,”他说,“那希望每次派来这里的都是知识分子。”

他一想到明年阿尔班夫妇就要永远离开,便感到很恼怒。并且,如果下一任的地区办公室主任也是已婚的,那么,他的老婆便会对普林和一个当地妇女同居这事感到耿耿于怀。更甚的是,普林对这女人还有依恋。

然而最近,橡胶园的情况有些不妙。小工们都是中国人,并且受到了所谓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他们现在变得很是躁动。阿尔班已不得不把其中一些审判后监禁起来。

“普林告诉我,等到他们的合约期满之后,他会把他们统统送回中国,重新找爪哇人来替他们。”阿尔班说,“我觉得他这想法是对的。爪哇人要顺从得多。”

“还会有更严重的麻烦吗?”

“哦,不会的。普林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并且,他是个很坚定的家伙。他不会容忍那些人无理取闹的。再说了,有了我和警察的支持,我想那些中国人不会再耍什么把戏了。”他笑着说道,“天鹅绒手套下也有铁拳。”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嘈杂声便突然响起。发生暴乱了,有许多人踩石阶的声音,兼有各类巨响和尖叫。

“先生,先生。”

“出什么事了?”

阿尔班立即从椅子上起身,很快地走到阳台上。安妮也跟了过去。台阶下聚了很多当地人。那里还有一个警官、三四个警察、一个船夫及几个部落里来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阿尔班叫道。

有两三个大叫着回答了他。那警官用手把旁边的挡开,于是,阿尔班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人。他冲下石阶。他认出那人正是普林的经理助理。他是个欧亚混血儿。他的衬衫上沾满了血,脸上和头上也有凝结的血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把他带过来。”安妮说。

阿尔班下了道命令,于是便有人将那人抬到阳台上并平放于地。这时,安妮拿出一只枕头放在他头下。她叫人取来了水和紧急医药箱。“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能给他喝点儿白兰地。”

那船夫给大家带来了一些骇人的消息。那些中国人突然发起暴动,袭击了经理办公室。普林已被杀害,而他的助理奥克利侥幸逃了出来。他到的时候,暴徒们正在抢劫办公室,他看到他们将普林从窗口扔出来,扔到了自己脚下。一些中国人看到了他,便追了出来。他沿着小河一路逃跑,在跳上一只小船之前,他便已负伤。在那些中国人还未登上任何交通工具前,他便飞也似的奔流直下,以寻求帮助。他离开时,看到橡胶林的办公室着了火。毫无疑问,那些工人烧掉了所有他们能烧掉的东西。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并睁开眼来。他是个矮小且皮肤黑黑的人,他身材瘦削,长着一头浓密而粗糙的头发。此刻,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放心吧,你没事的,”安妮说,“你现在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然后苦涩地笑了。安妮帮他洗了脸,并以医用海绵沾上抗菌剂为他做了消毒处理。所幸的是,他头部的伤并不是很严重。

“你现在能讲话吗?”阿尔班问。

“等等,”安妮说,“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腿。”

阿尔班让那警官负责把聚到阳台上围观的人群打发走。安妮撕掉了奥克利一条腿上的短裤。仍有些布料粘在已经凝固的血块上。

“我一直像只猪那样在流血。”奥克利说。

还好这只是皮外伤。伤口又开始流血,阿尔班于是灵活地伸出手按住了它。阿尔班为奥克利做了伤口包扎,并缠上了纱布。那警官和一个警察则帮忙将他扶到了一把长椅子上。阿尔班给他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不久,他恢复了体力,感觉可以开口说话了。然而他知道的却也并不比那船夫刚刚所讲的要多。普林死了,橡胶园也着了火。

“那么,那女孩和两个孩子怎样?”安妮问。

“我不知道。”

“哦,阿尔班。”

“我必须去找警察。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到他了。”

“那些暴徒抢到枪械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尔班生气地叫道,“普林有支枪,是吧?”

“是的,先生。”

“那里应该还有更多的枪。你也有一支枪,对吧?看守人应该有一支的。”

这个欧亚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总共有多少中国人?”

“一百五十个。”

安妮寻思着,阿尔班为何要问这么多问题,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重要的是去上游捉拿那些工人,准备船只并给警察们分发弹药。

“先生,你们有多少警力?”奥克利问道。

“八个,此外还有一名警官。”

“我可以一起去吗?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我现在绑上了绷带,我觉得自己已经没问题了。”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必须去。”安妮叫道,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谬!这简直是疯了。奥克利去了也没用。再过几个小时,他还会发烧的。他去了只会碍事。这样便只有九个人。而那里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并且,他们有武器,还有各式军火。”

“你怎么知道?”

“若非如此,他们是不敢公然演出这样一场暴乱的。这样贸然前往简直就是白痴行径。”

安妮吃惊地盯着他,张大了嘴。奥克利也是一脸迷惑。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好啦,幸好我们还有船。我会派人到华莱士港请求增援。”

“但增援力量至少要两天后才能到达。”

“好吧,不这样又能怎样?普林已经死了,橡胶林也被烧得精光。即使我们现在过去,也完全无济于事。我会派个本地人去侦察一下,看看那些中国人究竟在搞什么。”他冲着安妮笑了,还是那种迷人的微笑,“相信我,亲爱的,多等一两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混蛋会等到他们应得的报应的。”

奥克利张嘴想要说话,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个欧亚混血的经理助理,而阿尔班是地区办公室主任,代表的是政府权力。于是,他转而望着安妮,安妮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决心和个人诉求。

“但再等两天的话,他们便可能实施更为可怕的暴行了,”她叫道,“我们都猜不到那群无比残忍的人还会做些什么。”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会付出相应代价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哦,阿尔班,你可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恳求你现在就亲自过去看看。”

“别傻了。我可没法仅靠八名警察和一名警官便镇压住那伙暴徒。我也没有权利冒这种险。我们只能坐船去,这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岸边的茅草就是极好的掩护,他们很可能潜伏在那里,等到我们接近时,便一举将我们击毙。我们连一点儿取胜机会也没有。”

“先生,如果我们在两天内什么也不做,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很好欺负。”奥克利说。

“当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你的。”阿尔班刻薄地说,“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只是,当有危险发生时,你所做的就只是急忙逃走。我没法说服自己说,你能在化解危机中起到什么有益的作用。”

奥克利脸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满是困惑地看着眼前的阿尔班。

“我要到办公室去了,”阿尔班说,“我会写一个简短的报告,并即刻派人乘船送到下游去。”

他给了那警官一道命令——此前,那警官一直僵硬地站在台阶的最顶端。他于是敬了个礼,然后跑掉了。阿尔班走进一个小门厅,取下他的遮阳帽。安妮随即跟上了他。

“阿尔班,看在上帝的分上,再听我说几句话。”她低声说。

“亲爱的,我不想在你面前无礼,但现在我的时间确实很紧。我想,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阿尔班,你不能什么也不做。不管有多危险,你都必须去橡胶林。”

“不要表现得像个傻瓜似的。”他生气地说。

在这以前,他还从未对她发过火。然而她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我告诉过你,即使我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你不知道。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还在那里。我们必须设法救出他们。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否则,他们一定会杀害他们母子的。”

“那些混蛋也许早就杀掉他们了。”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你也有责任去救他们的命。”

“我的职责是表现得像个理性人。我不会为了救一个本地女人和她那两个欧亚混血的小捣蛋,便拿我和我的警察们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为我是傻蛋吗?”

“他们会说你是胆小鬼的。”

“谁?”

“殖民地的所有人。”

他轻蔑地笑了。

“要是你知道我对这殖民地所有人都是不屑顾就好了。”

她开始审视般地看着他。他们结婚已有八年了,她清楚他的每一个表情,以及它们分别意味着什么。她盯着他的蓝眼睛,就像看着打开的窗户。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煞白。她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她默默地走回阳台上去。此刻,她那难看的猴腮脸上写满了恐惧。

阿尔班到自己的办公室写了一封短信,尽述事实,很快,那电动船便载着这信急流而下。

接下来的两天可谓是没有一点儿安宁。逃出来的当地人向大家讲述了橡胶林里发生的事。然而那些激动人心又无限恐怖的故事似乎也不可能表现出事情的全貌。总之,最近又发生很多杀戮事件。看守人被杀了。逃出来的人们讲述了那些残忍的场景。然而,安妮还是没能听到关于普林的女人及两个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们可能的命运,她便忍不住浑身发抖。阿尔班尽可能多地积聚起了一些本地人。他们就靠着矛和刀剑作为武装。他征募了一些船只。形势已经很严峻了,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冷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只是冷静的等待了。他尽到了他的职责。他开始比平日里更多地陶醉于弹奏钢琴。他早晨和安妮一起去骑马。他看起来也像是忘记了同安妮间发生的、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严重分歧。他认为安妮已经明白了他的决定中所蕴含的智慧。同她一起时,他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那样热忱,那样快乐。他谈到那些暴徒时,语气里只有无情的讽刺:等到定夺之日,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出生过。

“他们最后会怎样?”安妮问。

“哦,他们都会被绞死的。”他耸耸肩,表示自己的嫌恶,“我讨厌亲临行刑现场。这常常让我觉得很恶心。”

他非常同情奥克利,他们安置好了他,并且一直由安妮亲自看护着。或许他后悔在盛怒之下说过冒犯奥克利的话,因此,之后他一直特别用心地照顾他。

接着,第三天下午,在他们刚吃完午饭并开始喝咖啡时,阿尔班那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电动汽船的声音。同时,一个警察进来报告说,他们观测到,政府的船来了。

“终于来了。”阿尔班叫道。

他马上夺门而出。安妮升起百叶窗,望向河边。现在,那声响已经很大了,不久,她便看到有船出现在河流的拐角处。她看到阿尔班正站在栈桥上。他上了一只普拉胡帆船,等到政府派来的船只抛下锚之后,他才上了岸。安妮于是告诉奥克利,增援力量来了。

“他们去进攻时,地区主任会和他们同去吗?”奥克利问安妮。

“当然会去。”安妮冷冷地说。

“我看未必。”

安妮突然感到一阵难受。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极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出房间。

一刻钟后,阿尔班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警察队的队长,队长带来了二十名锡克教信徒,准备应对那些骚乱者。斯特兰顿队长长着一张小小的红脸,红色的胡须,双腿向里弯曲着,然而为人非常热忱,也很有吸引力。珍妮常常在华莱士港碰见他。

“啊,特瑞尔太太,现在的情况可真是一塌糊涂,”他愉快地大声叫道,一边同安妮握手,“不过我来了,还有我那精神抖擞的军队,我们已经准备好要进行一场恶战了。来吧,孩子们,冲向他们……这落后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可喝吗?”

“这孩子。”安妮笑着说道。

“有一些凉凉的低度酒。然后,我想和你们谈谈这次行动的计划。”

他的活泼让人很是觉得安慰。这似乎吹走了自那血腥的灾难发生后笼罩在这房间里的愁云。男仆端了盘子进来,斯特兰顿于是自己动手拿了一杯威士忌。阿尔班大致给他讲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阿尔班的叙述清晰、扼要而又准确。

“我必须要说,我真是很崇拜你,”斯特兰顿说道,“如果我处在你这个位置上,一定忍不住那口气,带着八个警察教训那帮混蛋去了。”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种险。”

“老朋友,安全第一,我说的是吧?”斯特兰顿愉快地说道,“我真高兴你没有冲动。我也不常常有打架的机会。如果只顾自己表现的话,那可真是个卑鄙的行为。”

斯特兰顿队长想要立刻沿河直上,去打击那帮混蛋,然而阿尔班却指出了这样做的不明智之处。电汽船靠近的声音一定会惊动那帮暴徒。河岸边那些长长的杂草是个很好的掩护,他们也有足够的枪支,完全能够阻止队长的队伍上岸。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将我们的攻击力量暴露于地方的枪火之下。一定不能忘记的是,对方有一百五十个不怕死的家伙,因此我们很容易遭到伏击。阿尔班随后向大家阐述了他的计划。斯特兰顿仔细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这显然是个好计划。他们可以伺机袭击那帮暴徒,惊得他们措手不及,并且可能在不伤一员的情况下便将他们一网打尽。斯特兰顿要是不接受这计划,他可就真是个傻蛋。

“但你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斯特兰顿问道。

“就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官?”

斯特兰顿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我们就这么办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特瑞尔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他们在日落时分出发了,斯特兰顿队长和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阿尔班和警察们,以及他新近征募到的一些本地人。是夜,天空一片漆黑,连月亮也没有露脸。一开始,他们将阿尔班募集到的一些小船拖在队伍后面,并打算行进一段距离后换船。他们必须无声地靠近目的地,这一点非常重要。于是,在依靠电汽船行进了约三小时后,他们换乘上小船,悄悄地往上游划去。他们在到达那广阔橡胶园的边界后,随即下了船。有向导在前面领路,那路非常狭窄,因此他们不得不排成一列队伍。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因此,路面状况很是糟糕。其间,他们还趟过了两条小溪。这条迂回的小道引着他们一路来到了那些暴徒身后,但他们想要等到接近拂晓时再动手。不久,斯特兰顿命令队伍暂停下来。这是一次长长的等待。最后的最后,天空终于不再那么黑了,你看不清那树的树干,但却能隐约感觉到它们于黑暗之中的存在了。斯特兰顿一直背靠一棵树倚着。那时,他忽地站直身子,轻声向一名警官发出一道命令。不久,整个队伍又开始前进。突然,他们走上一条大路,于是开始换作四人一行,继续向前走着。破晓时分到了,在那鬼魅般的光影下,四周的景物开始隐约成形了。在又一个轻声的命令之后,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到那些中国工人住的地方了。大伙此时一片沉默。队伍又开始继续向前,然后又一次停下来。斯特兰顿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冲阿尔班笑了一笑。

“我们能看到那些笨蛋睡觉的样子了。”

他整了整队伍。士兵们往枪筒里装上了弹药。他往前一步,举起了手。那些卡宾枪于是都对准了那些中国人的住所。

“开枪!”

随着一声声枪响,前方也传来了一阵阵短促的尖叫声。突然,一阵喧嚣之后,那些中国人拥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挥舞着手臂。然而,让阿尔班感到惊诧不已的是,在那些人前面,叫声最大并且一直向他们挥舞着拳头的,却是个白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斯特兰顿叫到。

那是个非常高大并且满身肥肉的男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无袖汗衫,尽管那肥肥的腿显然妨碍了他,但他仍是尽可能快速地向阿尔班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拳,嘴里还叫道:

“该死的!该死的!”

“天啊,那是范·哈森尔特!”阿尔班说道。

这是伐木场的经理,是个荷兰人,他驻扎在位于约二十英里外的一条较大的支流边。

“你们这些混蛋究竟在干什么?”待到走近时,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混蛋怎么到那里去了?”斯特兰顿反问道。

他看到那些中国人正从各个方向四散开来,于是令自己的人将他们包围。之后,他又转向范·哈森尔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荷兰人生气地叫道,“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警察。你他妈的在这个时辰到这里来发疯地朝我们射击,这又是怎么回事?射击练习?你可能会杀死我的。白痴!”

“来根烟吧。”斯特兰顿说。

“范·哈森尔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阿尔班又一次问道,一脸茫然的样子,“这是我们从华莱士港请来平息暴乱的力量。”

“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走来的。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该死的暴乱。我平息了那暴乱。如果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那你们可以请回了。我的脑袋差点儿就被子弹击中了。”

“我不明白。”阿尔班说。

“你不需要明白。”范·哈森尔特的唾沫随着他的话语一起喷泻而出,他还在生气,“一些工人到伐木场来找我,说一些中国佬杀害了普林,并烧了他的地盘。于是,我带上我的助理、看守人和一个荷兰朋友赶了过来,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特兰顿队长睁大了眼睛。

“你就像是参加野餐会那样跨步进来了吗?”他问。

“哦,你不会以为我仅仅因为在这个国家住了一些年月,就会因一百来个中国佬而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吧?我发现他们都吓坏了。只有一个人敢于拿枪指着我,我于是打爆了他的脑袋。剩下的人都投降了。我将他们的头领绑了起来。我正打算今天早上派人去下游通知你来捉拿他们。”

斯特兰顿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便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荷兰人一开始只是生气地看着他,然而不久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在笑的时候,身上的肥肉也跟着他的笑声一起在抖动。阿尔班愠怒地看着他们。他非常生气。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现在怎样了?”他问。

“哦,他们都没事。”

现在看来,阿尔班没有受歇斯底里的安妮影响而冒险显然是个明智举动。普林的孩子当然会没事。他从来就没想过他们会出事。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人回了伐木林,很快,斯特兰顿也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回华莱士港,留下阿尔班和他们的警察们收拾残局。阿尔班简短地向上级作了汇报。然后,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似乎应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但由于这里所有的房产都被烧毁了,他只得暂住在那些工人们的简易住所里,因此他不愿意安妮来跟着自己受苦。他给她写了封信,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很高兴地告诉她,普林的女人很安全。然后,他开始投入工作中,展开初步调查。他问询了许多目击者。然而一周后,他收到命令,让他马上前往华莱士港。政府派来通报这命令的船只将载他前往华莱士港,到下游时,他可以顺道见一下安妮,但那不能超过一小时。阿尔班为此感到很生气。

“我不明白,总督为什么不让我先把事情处理好,反倒这样拖延我行事。这种做法让人很不舒服。”

“哎,总督从不考虑会不会给下属带来困扰,不是吗?”安妮笑着说。

“都是些繁文缛节。要不是我一分钟也不愿多待的话,我一定会要求把你带去。我本想尽快为法庭收集好证据的。我认为在这种国家里,正义能够及早得到伸张是最好不过的。”

当阿尔班乘坐的船到达华莱士港时,港口上的一个警察告诉他,港务长有个口信要带给他。那是总督的秘书捎来的消息,让港务长通知阿尔班,总督想要尽快见到他。这会儿正是早上十点。阿尔班先到俱乐部洗澡,剃胡须,换上干净衣服,还将头发整理了一下。随后,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带到总督办公室。他立刻便被带到了秘书的房间,相互握了手。

“我去告诉总督你到了,”他说,“你可以先坐一会儿吗?”

说完,秘书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

“总督一会儿就能接见你。你介意我接着写我的信吗?”

阿尔班笑了笑。那秘书不是很有吸引力的人。他于是只好等着,抽了根烟,开始想自己的事情。他的初步调查做得很不错,这激起了他的兴趣。不久,一位长者走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准备好见他了。他随即起身,跟着那长者进了总督房间。

“早上好,特瑞尔。”

“早上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大的桌子旁边。他朝阿尔班点头,示意他坐下。那总督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灰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眼睛也是灰的。看起来,热带的阳光已经洗去他本来的颜色。他已在这个国家待了三十年,官职也是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他看起来疲倦又沮丧,甚至连说话声音也给人以灰暗之感。然而阿尔班却喜欢他,因为他很安静。阿尔班并不认为他很聪明,然而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却无人能敌,并且,他的丰富经历完全可以弥补智力上的任何缺陷。他盯着阿尔班看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说话。于是,阿尔班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总督可能是觉得尴尬。他本打算首先打破这沉默,然而总督却突然开口了。

“我昨天见到范·哈森尔特了。”他说。

“是的,先生。”

“你可以从你的角度向我叙述一下阿鲁德地产上发生的事,以及你所采取的一些应对措施吗?”

阿尔班头脑清醒,也很沉着。他详细而准确地向总督陈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尽量小心地选择他的用词,也做到了流畅的表达。

“你有一名军士和八名警察,为什么没有立即赶往骚乱现场?”

“我认为这样的冒险很不合理。”

总督那灰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如果政府官员都在不合理的冒险面前犹豫,那么这地方永远不可能成为英国的一个省。”

阿尔班没再说话。要与那些明显在胡说的人交流是很难的。

“我很想听一听你对于自己采取的决定的理由。”

阿尔班很冷静地回答了面前这人,他确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将当初对安妮说的话更为详细地向总督重复了一遍。总督一直认真听着,之后,他说道: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助理、一个荷兰朋友和一个看守人,似乎便很有效率地处理了这件事。”

“他的运气很好。但这还是说明他是个该死的蠢蛋。他这样做完全无异于疯子的举动。”

“你不觉得,让一个荷兰种植者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是一种对政府的嘲弄吗?”

“我不觉得,先生。”

“你让自己成为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笑了。

“我完全有气度承受那些可笑之人的观点,我也完全没有在意过他们的看法。”

“政府官员的效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威信,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被众人视为懦夫,那么他的威信便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这下,阿尔班脸红了。

“先生,我并不是很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我一直很小心地在处理这件事。我见了斯特拉顿队长,可怜人普林的助理奥克利,我也见了范·哈森尔特,我还听了你的自我辩护。”

“我并不知道我这是在做自我辩护,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犯下一个严重的判断错误。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件事情所需冒的风险其实是很小的,但不管风险有多大,我也认为你应该勇敢地担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快速而坚定的应对是很必要的。我猜不到为什么你只是派人来请求增援,但在增援到达之前却什么也没做。不管怎样,我恐怕得告诉你,我认为你再继续担任政府官职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了。”

阿尔班满脸惊讶地望着他。

“但是,如果处在那种情况下的人是你,你也会贸然前去吗?”他问他。

“我会的。”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相信吗?”总督厉声问道。

“我当然相信你,先生。但请允许我多说一句,如果您不幸遇害,那么,对殖民地而言,那将会是个无法挽回的损失。”

总督于是拿手指敲了敲桌子。他看了看窗外,然后又转回视线,看着阿尔班。当他再讲话时,语气缓和了许多。

“特瑞尔,我觉得,从性情上来看,你不适合这种非常混乱的生活。如果你肯听我的建议,我认为你应该回家。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便能找到一个更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我想我并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哦,好啦,特瑞尔,我知道你并不傻。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看在你和你妻子的分上,我不想让你背着因为懦弱而被开除的罪名离开。我想要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非常感谢,先生。我并不准备利用这机会。如果我辞职,就说明我承认自己的决定是个错误,说明你对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拒不承认这点。”

“那就随你吧。我很仔细地考虑了这问题,对此,我也是毫无疑问。我现在不得不将你解职。必要的文件不久就会送到你手上的。同时,你需要暂回你的岗位,并在你的继任者到来时做好交接工作。”

“很好,先生。”阿尔班回答说,同时,他眨了眨眼睛,随即问道,“那您希望我什么时候回去?”

“此刻。”

“那么,您介意我在回去以前先去俱乐部用午餐吗?”

总督惊讶地望着阿尔班,他的愤怒里忽然很不情愿地融进了一丝敬意。

“不介意。对不起,特瑞尔,这次不幸的事故让政府损失了一名总是那么热忱的人,但我相信,凭着他的智慧和勤奋,他今后一定会大有一番作为。”

“尊敬的阁下,我想您大概没有读过席勒,可能不太熟悉他最有名的诗句:mit der Dumm k mpfeter selbst vergebens。”

“这是什么意思?”

“大意就是:神也不得不徒劳地和愚蠢做斗争。”

“再会。”

阿尔班抬起头,微笑着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很有心,那天晚些时候,他好奇地问自己的秘书,阿尔班·特瑞尔是否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去那里用过午餐。”

“这还真得有点儿勇气才行。”

阿尔班愉快地踏进了俱乐部,并加入到酒吧的那群人中。他像往常一样,轻松而友好地同他们讲话。他想让他们恢复以往的自在。自从斯特拉顿回到华莱士港并带回他的故事以后,这些人便一直在讨论阿尔班,他们鄙视他、嘲笑他,所有人都很讨厌他那目中无人的姿态。这样的人占到了绝大多数,他们因为他的骄傲受挫而感到得意扬扬。然而现在,阿尔班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是惊讶与困惑:他还是那样自信,于是,他们反倒开始觉得尴尬。

一个男人问他来华莱士港做什么——其实这人心里知道得很清楚。

“哦,我是因为阿鲁德地产上的事情而来。总督想见我。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跟我并不一致。等到他指定好接替我的人,我就启程回家。”

有那么一会儿,气氛突然变得很是尴尬。一个稍好心的人说道:

“真是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阿尔班耸了耸肩。

“亲爱的伙伴们,在面对一个十足的蠢蛋时,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任由他去。”

当秘书谨慎地将这一切告知总督时,他笑了。

“勇气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换作是我,要我去俱乐部面对所有那些人,我倒不如毙了自己。”

两周后,他们将安妮费尽心思所做的一些装饰卖给了新任的地区办公室主任,将其余的东西装进货物箱和行李箱,便起身到华莱士港等待着去往新加坡的汽船。牧师的妻子邀请安妮他们去她家住,然而安妮拒绝了,她坚持要住旅馆。他们刚到华莱士港一小时的样子,安妮便收到了总督夫人的一封短信,邀请他们去府上同她喝茶。安妮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太太一人。不久,总督也来了。他表达了对安妮即将要走这件事的遗憾,并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歉意。

“您能这样说,我表示感激,”安妮微笑着回应道,“但我并不会放在心上。我是完全站在阿尔班一边的。我认为他做得很正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说,我认为您这样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相信我,我也不想那样做。”

“我们不谈那个了。”安妮说。

“你回家后有什么打算?”汉尼太太问道。

安妮开始欢快地同他们交谈起来。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会觉得她没有一点儿世俗的烦恼。她看起来很渴望回家。她一副开心的样子,偶尔还讲点儿小笑话。当她离开时,她对总督和总督太太一直以来的友善表示感谢。总督则一直将她送至门口。

第二天,晚餐过后,他们登上了那干净、舒适的小船。牧师及其妻子来港口为他们送行。之后,当他们进到船舱时,发现安妮的箱子上有一个大大的包裹。上面写着阿尔班收。他打开那包裹,发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哦,我在想,这是谁给我们的,”他笑着说,“亲爱的,这一定是给你的。”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真是些禽兽!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强迫自己笑出来。

“这粉扑真大,是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然而等到阿尔班离开船舱后,安妮狠狠地将那粉扑往海里扔去。

现在,现在他们回伦敦了,桑德拉已经是几千英里以外的事情,每每想到那里发生的事情,她便会紧握双拳。不知怎的,那似乎就是最大的一场噩梦。送那么个东西给阿尔班真是太不友善了,粉扑佩西,这只是显示了他们那狭窄而恶毒的心胸。他们以为这就是所谓幽默吗?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即使现在,她也只有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哭出来。突然,门开了,阿尔班走了进来。她仍在椅子上坐着。

“喂,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他看了一下四周,“你也还没收拾东西。”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了?”

“我不打算打开行李了。我也不会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些什么?”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打算好回家再说这些的。我咬紧牙关,承受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的东西,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做到了我应该做的一切。现在,我们已回到伦敦,我可以离开了。”

他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安妮,你疯了吗?”

“哦,天啊,我承受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在去新加坡的路上,所有的军官都认识我们,甚至那些华人服务生。乃至到了新加坡,在旅馆里,人们看待我们的方式,还有我需要忍受的同情,他们扔来的砖,以及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的尴尬。天哪,我真想杀了他们。这趟回家的旅程真像是永无止境一般。他们蔑视你,却又向我表示友善。而你一向那么自满、那么得意,因此,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你的皮一定是像犀牛的那样厚。看到你仍是如此轻松愉快,对我而言,真是另一重灾难。我们现在是遭社会遗弃的人。你看起来像是有意让人们怠慢你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人呢?”

此时此刻,安妮是满腔怒火。现在,她不必再戴着冷漠与骄傲的面具了,她开始抛开所有的矜持与自制。那些恶毒的话接二连三地从她那颤抖的嘴唇间奔涌而出。

“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荒唐呢?”他和善地说道,脸上带着笑容,“你会这样想,一定是因为你太紧张,太兴奋了。你为何不将一切都告诉我呢?你现在就像个刚来到伦敦的乡下佬,以为所有人都会关注他一样。没有人会因我们而感到困扰的,并且,即使他们真要自寻烦恼,于我们又何干呢?你应该更加理智,不要去管那些傻子说什么。你以为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

“他们在讲,你被解雇了。”

“哦,这是真的。”他笑道。

“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你瞧,这也是事实。”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紧了紧双唇。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他不悦地说道。

“我是从你眼里看出来的,那天,当消息传来以后,你拒绝立即赶到现场。你去取遮阳帽,我一直跟着你到了门厅。我求你去,我觉得,不管有多危险,你都必须去处理,可是突然,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恐惧。我差点儿就吓得晕过去了。”

“如果我拿自己的性命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冒险,那我才真是个傻瓜。我为什么必须去?并没有什么我在乎的东西正处于危险之中。勇气很显然只是蠢蛋的美德。我并不认为它有什么好宝贵的。”

“你怎么可以说没有你在乎的东西处于危险之中?若果真如此,那么,你的整个生命都是在作假。你已放弃了你所代表的一切,我们所代表的一切。你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失望。我们确实处在一个较高的位置,我们认为自己好过他人,因为我们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我们不满足于卑鄙、猜忌、粗俗、八卦的生活,我们珍爱与灵魂有关的东西,我们热爱美好的事物——它们之于你我,就像是食物和水,不可或缺。那些人因此嘲笑我们,这不可避免。那些习惯无知、喜欢彼此仇恨和恐惧的人们不会理解我们。我们不在乎。我们叫他们市侩之人。我们鄙视他们,我们也有权鄙视他们。我们的理由是,我们比他们好,比他们高贵,比他们聪明,比他们勇敢。然而你却并没有比他们好,比他们高贵,比他们勇敢。当危机来临时,你偷偷地溜了,就像一个受到鞭打的恶犬那样夹着尾巴逃了。在所有人中,你是最没有资格做胆小鬼的。现在,他们鄙视我们,并且也有权鄙视我们。我们,以及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好的事物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在紧要关头,我们这样的人总会让人失望。他们绝不会想要改变自己了,并且开始分裂我们,而这一切,都是你给的机会。他们现在可以说,他们早料到会如此了。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场胜利。我曾因为他们叫你粉扑佩西而感到很生气。你知道他们这样叫你吗?”

“当然知道。我认为这非常粗俗,因此我根本没去在意它。”

“他们的直觉竟如此准确,这可真有趣。”

“你是想说,这几周来你一直在庇护我吗?我真没想到你竟能做得如此出色。”

“当所有人都在反对你时,我不能让你失望。我为自己的坚持感到自豪。我对自己发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支持你,直到我们回到家。这期间,我一直在承受煎熬。”

“你不再爱我了吗?”

“爱你?我只要一看到你就厌恶得咬牙切齿。”

“安妮。”

“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八年来,我一直都在感激你的存在。对我而言,你就是一切。我信你,就像有的人信上帝一样。那天,当我从你的眼里看到恐惧,当你说你不会为了一个当地的女人和她那欧亚混血的孩子而冒险时,我感到整个人都垮了。就像是有人掏空了我的心,并践踏它一样。阿尔班,你当场就谋杀了我的爱。你让它完全地死掉了。从那以后,每当你亲吻我的时候,我都要握紧双拳,才能勉强自己不要转过脸去。想到其他什么都会让我觉得恶心。我憎恨你的自满和令人恐惧的钝性。如果这只是一种短暂的软弱,如果事后你因此感到羞愧了,也许我还可以原谅你。我本该觉得自己很悲惨,但我是如此爱你,因此,我只有对你的同情。然而你却毫不知耻。现在,我什么都不信了。你只是个不负责任却又自命不凡的,还爱装模作样的粗俗之人。我宁愿做个平凡的种植者的妻子——只要他有通常的那些人类美德,也不愿再做你这虚伪之人的妻子。”

阿尔班没有回答,脸上开始渐渐露出不安的神色。他那张英俊的脸突然因恐惧而扭曲,然后,他突然大声地抽噎起来。她叫了一声。

“别这样,阿尔班,别这样。”

“哦,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对我?我爱你。我愿意用整个一生来取悦你。我不能没有你。”

她挥开双臂,像是要抵抗住迎面而来的袭击。

“不,不,阿尔班,你别想试图打动我。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必须离开你。我无法再同你生活在一起了。这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我必须实话告诉你,现在我对你只有蔑视和反感。”

他跪倒在她脚下,想要抱住她的膝盖。然而她却用力挣开了,于是,他只好将头埋在一把空椅子里。他痛苦地哭着,仿佛心都要被撕裂掉一般。这声音很是恐怖。在安妮脸上,眼泪也开始不住地往下流,她伸出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那可怕的、歇斯底里的抽噎,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并跑了出去。

正文 愤怒之船

没有几本书能有像《航海指南》那样多的实质性内容——该书是在海军委员会的要求下,由海道局负责出版的。这部书装帧精美,每册封皮颜色各异,最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它价格便宜。只要四先令,便可买到《中国西藏旅行指南》,包含有一些简单描述和航行指南;只要三先令,便能买到《东部群岛旅行指南》的第三部分,包含苏拉威西岛的东北端,马鲁古群岛和哈马黑拉岛,班达亚齐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部海岸。然而如果你是那种习惯在一个地方定居之人,或是你的职业将你牢牢地套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那么,这些东西于你而言,意义可能就不大了。这些系统的书籍将能是你陶醉于精神的旅行,它们那实事求是的风格,令人钦佩的条理,那材料的简明,那字里行间的准确性,也丝毫没有减轻整体的诗意,就像能使你感受到,自己已到达某些神秘的东方海岸,还有裹着香料味的微风迎面扑来,纸页间也还有甜甜的芳香。指南会告诉你抛锚地点和停泊地点,也会指明可以取水之处;它会告诉你灯和浮标的所在,还有当地的潮汐时间以及风况与天气。指南上还有各地人口和贸易状况的简介。当你想到这一片庄重时,一定会感到奇怪——没有丝毫的言语浪费,却为你提供了那样多的额外信息。都有什么?哦,有神秘之事和美,有浪漫,还有未知事物的魅力。这不是那种仅向你描述一些通常事物的书,比如:“供给。这个岛上有野生家禽,也是大量海鸟的栖息地。湖边有海龟,还有数量巨大的各式鱼类,包括鲻鱼、鲨鱼和星鲛。这些无法用渔网捕捞,但这里也有可以用杆子打捞的鱼。附近一间小屋里存放有罐头等储备食物,为船只失事的人们提供救助。该岛的清洁水可于登陆点附近获取。”有了这些想象,还不足以让你收拾起行囊准备出发吗?

在我本文所引用到的那册书中,作者也用同样的溢美之词描述了阿拉斯群岛。阿拉斯群岛由一系列小岛组成,“多半地势低洼,树木林立,东西跨度约七十五英里,南北长约四十英里”。你所被告知的关于这里的东西非常有限,这里有连通不同族群的海峡,其间间或有船只通过,然而这些通道并未得到完全开发,许多危险之处还鲜为人知。因此,避开它们反倒是最好的。这里的人口约有八千人,其中,有两百人是中国人,有四百人是伊斯兰教教徒,剩下的都是异教徒。这里主要的岛屿是巴鲁岛,四面都是暗礁,岛上住着荷兰籍的负责人。他那白白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上,有着红红的屋顶,是这里最为显眼的目标。每隔一个月,荷兰皇家蒸汽船队途经此地去往望加锡,或四周一次去往荷属马老奇时,都会注意到这房子。

在某段时期,这岛上的负责人是埃弗特·格鲁特先生,他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性情掌管着阿拉斯群岛。他二十七岁上任时,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到了三十岁,他的感觉仍是如此。他的岛屿同巴达维亚没有任何电缆通讯,邮寄速度又是非常之慢,即使他向外间寻求什么建议,待其到达时,也已是无用之物,因此,他总是直接以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行事,希望他的好运能使自己免受各种麻烦。格鲁特先生长得很矮,不足五英尺四英寸那么高,并且尤其地胖,然而面容却向来很红润。为显得较为冷酷,他往往勤于剃头刮面。他的脸蛋是又圆又红。他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还有一双小而有神的蓝眼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体面人,然而因其职务之故,他总是穿得一派衣冠楚楚。他总是穿着洁白无瑕的衣服出现在办公室、法庭或大街上。然而虽则他还很年轻,却有个又圆又凸的肚子。他那愉悦的脸上总是一脸甜蜜,而手上则常常拿着一把棕榈扇。

然而在家时,格鲁特先生则只爱穿纱笼,这样,配上他那白白的矮胖身体,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十六岁的有趣的胖小伙。他是个偏爱早起之人,总是在早上六点用早餐,从来没有改变。他的早餐包括一片番木瓜、三个冷冷的煎蛋、薄薄的一片爱达姆干酪以及一杯黑咖啡。早餐之后,他会抽上一只荷兰雪茄,拿起报纸通读一番,然后换好衣服去办公室。

一天早上,男童进到卧室告诉他,琼斯先生想来拜访,问可否方便。格鲁特先生正站在镜子前。他穿着裤子,正在欣赏自己那光滑的胸膛。他用力挺直后背,突出胸部,收紧小腹。之后,满意地朝自己胸上拍了三四下。他的胸部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听完男童的话后,他朝着镜中的自己望了望,并同他交换了一个略显揶揄的眼神。他开始自问,客来何意。埃弗特·格鲁特可以同等娴熟地应用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但当他在想问题时,脑海里回荡的是荷兰的音调。他很喜欢这样。对他来讲,荷兰语是种能让人感到愉悦的下流语言。

“让他先等一下,我一会儿就来。”随后,他穿上了自己的紧身短上衣,将其扣好,然后便昂首阔步地朝客厅走去。欧文·琼斯牧师随即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我们的这位小岛掌权人问候道,“你是在我工作前来找我麻烦的吧?”

听完这话的琼斯先生面无表情。

“格鲁特先生,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他回答说。

我们的小岛负责人并未因为来客的严肃或话语中的沮丧而感到不安。他那蓝蓝的小眼睛里仍是布满了友好的微笑。

“亲爱的朋友,请坐下来抽只雪茄吧。”

格鲁特先生很清楚,欧文·琼斯牧师是个不沾烟酒的人,然而每次同他见面,格鲁特先生总会忍不住要玩玩这样的恶作剧,请他喝酒或是抽烟。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是阿拉斯岛上浸信教会的负责人。他的总部位于巴鲁,那里是最大的一个分会,有着最多的会员,并且,在各地助手的帮助下,他负责的教会在其他一些岛上也有礼拜堂。他是个高高瘦瘦而又忧郁的人,一张长脸蜡黄又憔悴,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明显已在泛白,前额的部分也在日渐减少,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茫然的知识分子。格鲁特先生虽不喜欢他,然而却对他尊敬有加。他不喜欢他,是因为后者思想狭隘,还是个教条主义者。格鲁特先生本人是个快乐的异教徒,他总是在环境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去追求一些肉体的乐事,因此,他没有耐性和一个反对这一切的人多做纠缠。他认为,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很适合这里的人民,因此不愿掺和进传教士们不遗余力地想要摧毁这里的生活方式的努力。他尊敬琼斯,是因为琼斯诚实、热心又善良。琼斯先生是澳大利亚威尔士人的后代,并且是他所在的组织中唯一合格的医生。当你生病时,知道自己可依赖的不仅只有中国医师,这会是件令人感到安慰之事。琼斯先生的这些技能对当地人民非常有用,并且他向来慷慨助人,这一切,格鲁特先生看得最为明白。在流感盛行之时,这名传教士一个人可做十个人的工作。如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频繁往来于各个小岛,施以各式帮助,无论是暴风雨还是台风都阻止不了他。

琼斯和妹妹一起,住在离这个村子半英里处的一个小白房子里,我们的这位小岛负责人初来乍到之时,琼斯去拜访他,并提出,在后者的房子收拾妥当前,可以暂住他家。格鲁特接受了这一建议,很快,他便亲眼见识了这对夫妇所过的简朴的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可接受范围。每天下午三点的下午茶食物稀少,并且,当他想要抽雪茄时,琼斯太太总会客气而坚定地要求他不要抽,因为琼斯兄妹都极为反对这些东西。于是,住了不到一天,格鲁特便赶紧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完全就是带着恐慌逃走的,就像是逃离一个疟疾肆虐的城市。格鲁特喜欢讲笑话,也很爱笑,然而要同一个对此毫无兴趣,甚至当你讲出最好笑的笑话他也完全无动于衷的人相处,确实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很高尚的人,然而却不是个好同伴。他的妹妹则更甚。他们都没有幽默感,但牧师总是很勤勉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他的信念几乎是人尽皆知:他认为世上的一切都令人绝望,然而琼斯小姐却是个坚决的乐天派。她总能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她以复仇天使般猛烈的热情寻找着人们的优点。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书,并在哥哥进行医务工作时从旁协助。琼斯做手术时,她就在一旁递送相关器具,并且是哥哥那所小医院的护士长、医生助手及护理。而我们的小岛负责人也是个顽固的家伙,他总是不忘拿欧文牧师对人性弱点的苦苦挣扎以及琼斯小姐那坚决的乐观来取乐。他总是竭尽所能地找乐子。每两个月,荷兰的船只会过来三次,每次均会停留几小时,这时,格鲁特便会去找船长和船上的首席机械师叙旧。偶尔会有一些装载着珍珠的小帆船从澳大利亚或是达尔文港驶来,待上两三日,这时,对格鲁特而言,就是有好日子过了。大部分的珍珠商都是些粗人,但他们往往精力充沛,船上也有很多酒,还有很多好故事,于是,我们的小岛负责人常常将他们请至家中,为他们备上味美的晚餐,只有当这些人都醉到无法再走回船上时,这聚会才能被称作是成功的。除了那牧师之外,居住在巴鲁的白人便只剩下金吉·特德了,而他当然也是文明的一个败笔。坊间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好事流传,他不过是让白色人种蒙羞而已。同样,我们的小岛负责人认为,金吉·特德反倒能在这巴鲁岛上寻到更多的生命活力。

奇怪的是,正是为了这顽皮的孩子,琼斯竟在本该为年轻的异教徒们进行浸信会指导的时间来拜访了格鲁特先生。

“请坐吧,琼斯先生,”我们的负责人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哦,我是为了那叫作金吉·特德的人来找你的。你看你现在会怎么处理这事?”

“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还没听说吗?我还以为那些军士会告诉你的。”

“除非出现紧急状况,我一般不允许我的人到我的私人宅邸来的,”我们的长官自负地说,“我不像你,琼斯先生,我工作仅仅是为了能享受闲暇,我不希望我的闲暇时光受到打扰。”

但琼斯先生并没在意这闲谈,对一般的反思也不感兴趣。

“昨晚,在一家中国人的商店里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金吉·特德破坏了这家店,并且差点儿杀死一名中国人。”

“我猜他是又喝醉了吧。”我们的长官颇为平静地说。

“那是很自然的。他什么时候没有喝得酩酊大醉的?店里的人找来了军士,他还继续袭击到场的军士。后来动用了足足六名军士,才将他抓到监狱中去。”

“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我们的长官说。

“我猜你可能会把他送去望加锡。”

埃弗特·格鲁特快乐地扑闪着眼睛,看了看牧师那义愤填膺的脸。他不傻,他明白琼斯先生想要做什么。但他又很想借此而取乐于他。

“幸运的是,我的权利足以使我能自己处理此类事件。”他回答说。

“格鲁特先生,你有权将任何人驱逐出境。我敢肯定,如果你完全地赶走这人,那将会为我们省去很多麻烦。”

“我当然有这权利,但我认为你应该是最不希望看到我任意使用这权利的人。”

“格鲁特先生,这个人的存在现在已成为一桩公开的丑事了。从早到晚,他从未清醒过,他接二连三地与当地一个又一个的妇女发生关系,早已臭名昭著。”

“这个问题很有趣,琼斯先生。我常听说过量饮酒会激起性欲,但也会降低此类事件所带来的满足感。但你告诉我的关于金吉·特德的故事却似乎并未支持这一理论。”

牧师的脸有些红了。

“关于这个生理学问题,我目前还不想去研究它。”他冷淡地说,“这个人的行为极大地侮辱了白人的名声,他的例子严重影响了我们所做的、想要岛屿上的其他人也过上一种更为有益的生活的努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请原谅我这么问,但是,你有做过任何改造他的努力吗?”

“他刚来这里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与他有所接触。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所有尝试。当他第一次惹出麻烦时,我去找他谈话,并且很直接地同他谈了他的问题。他那时还在我面前发誓了。”

“我非常感激你和其他牧师在这些岛屿上所做的一切努力,但你确定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机智吗?”

我们的长官对自己的言辞甚为满意。这话讲得极为客气,然而也隐含了他认为较为适度的责备。牧师于是极为庄严地看着他。他那忧郁的蓝眼睛里满是诚挚之意。

“当耶稣用鞭子将神庙门前的货币兑换商赶走时,他应用机智了吗?没有,格鲁特先生。机智是懒人在逃避自己的职责时所用的一个托词。”

听完琼斯先生的评论,我们的长官突然很想来罐啤酒,而牧师则是诚挚地向前倾着身子。

“格鲁特先生,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人所犯下的罪行。我也没有必要再次提醒你。他没有任何理由可讲。现在,他真的已经跨过了应有的极限。这正好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恳求你运用你的权利,将他永远地驱逐出去。”

长官眼里的光彩更为异样了。他觉得这很有趣。他发现,当人们无需分辨称赞或指责时,他们要有趣得多。

“但是,琼斯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你的意思。你是让我在听到关于这人的犯罪陈述及他的个人辩护前就向你保证,一定将他驱逐出境吗?”

“我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自我辩护。”

我们的长官听完这句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极力想让自己那五英尺四英寸长的身躯显得有威严。

“我的职责在于依照荷兰政府的法律来维护正义。不妨告诉你,看到你试图影响我的审判权能,我感到非常震惊。”

牧师突然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他从未想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而又妄自尊大的年轻人会表现出这番态度。他正准备开口解释并道歉,然而我们的长官此时却举起了他那胖胖的手。

“琼斯先生,我的上班时间到了。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

牧师吃了一惊,然而也只好朝他鞠了一躬,默默地退出屋来。如果他知道我们的长官在转身后做了些什么,他想必定会大吃一惊。他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他将拇指按于鼻上,背着欧文·琼斯牧师做了个极为轻蔑的动作。

不久,他便到了办公室。他的事务主管——一个荷兰混血儿——将昨晚的事件讲给了他听。这和琼斯先生的版本并无多大差别。法院将在今日开庭审理此事。

“先生,您要先见一下金吉·特德吗?”主管问道。

“我认为没有这必要。还有两三件案子在等候审理。一切都按适当的次序来吧。”

“先生,我想,因为他是个白人,您或许想要私下会一会他。”

“我的朋友,我们的法律并不会对白人和其他有色人种有什么区别对待。”格鲁特先生有些傲慢地说道。

这法庭是个又大又方的房间,设有许多密密地堆在一起的木制长凳,当地人就坐在那里旁听案件的审理。这些人中,有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中国人和马来人,当大门打开,军士宣布了长官的到来时,他们都从长凳上站起来。长官和他的办事员一起走进屋来,在一张漆有脂松的桌前坐下。在他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威廉明娜女王的版画。在他很快地处理完一些小案件后,金吉·特德被带进屋来。他站在被告席上,戴着手铐,左右两旁分别站着一名看守。我们的长官庄严地看着他,然而眼里仍是止不住地流出了被逗乐的表情。

金吉·特德显然正处于痛苦之中。他那站着的身体略微有些摇晃,眼神也是一片茫然。他仍是个年轻人,年龄约莫三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子,很胖,浮肿的红色脸膛,极度卷曲的红头发。他也在昨日的纠纷中受了伤。此刻,他一只眼睛黑黑的,嘴也被打破,并且仍在浮肿着。他穿着卡其布短裤,衣衫褴褛,他的无袖汗衫几乎快从后背上掉落下来。一个破裂之处露出了他胸膛上红红的毛,也显示出其皮肤那惊人的白。我们的长官看了一下案件记录。他叫出了证人。他听了证人的陈述,看到了那被金吉·特德用瓶子打破头的中国人,听了军士在试图逮捕他时被打倒的煽动性故事,听闻了金吉·特德在醉酒后尽可能破坏一切可被破坏之物。之后,他转向这罪人,开始用英语同他对话。

“那个,金吉,你自己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这些事情来了。如果他们说我差点儿杀死那人,那么,我有可能真的做了。若他们肯给我时间,我将会对自己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

“金吉,我相信你会的,”我们的长官说,“但至于给不给你时间,那是由我来决定的。”

他默默地盯着金吉·特德看了一会儿。他是个令人倒胃口的家伙。他是个令人感到恐惧之人。只需看他一眼,都会让人颤抖,若不是琼斯先生多管闲事,我们的长官多半会将他直接驱逐出境了。

“金吉,自从你来到这岛上以后,就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你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并且积习难改。对于你的烂醉于街,人们已发现多次。你已经激起了民愤,人们对你已经绝望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日后再被逮捕,我便会对你进行严厉的惩罚了。现在,我判你去做六个月苦工。”

“我吗?”

“是的。”

“天啦,等我出来之后,我会杀了你的。”

他开始爆出一些肮脏而又亵渎神灵的诅咒。格鲁特先生只是冷冷地听着。他觉得,要是用荷兰语骂的话,金吉·特德也许能骂得更好。

“安静点儿,”他命令道,“你让我觉得很累。”

我们的长官又用马来语宣读了一次他的宣判,之后,那罪人便被拖走了。

格鲁特先生坐到餐桌前,开始高高兴兴地用午餐。如果你为生活注入一些原创的东西,生活将变得极为有趣。阿姆斯特丹的人们,甚至是巴达维亚和苏腊巴亚的人们都认为他的小岛只是个流放之地。他们不知道这里事实上有多么宜人,也不知道他能从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们身上获得多少乐趣。他们问他会不会怀念俱乐部、赛马以及电影院和娱乐场里每周一次的舞会,当然,还有荷兰的那些社交妇女。根本没有。他喜欢舒适的生活。房间里那些豪华的家具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他喜欢读一些轻佻的法国小说,他喜欢那种一本接一本往下读,却全然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的感觉。对他来说,浪费时间是件奢侈的事情。当他那少年的幻想转变为对情爱的关注时,他的男仆给他带回来一个穿着纱笼、皮肤黝黑,然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小家伙。格鲁特很享受自己的自由,并不会被什么所谓的责任感压弯了腰。他不怕这里的酷暑。每天他都会用凉水冲好几次澡,并颇以此为乐。他喜欢弹奏钢琴。他会给在荷兰的朋友们写信。他并不渴望同智慧的人们交谈。因为他只是喜欢大笑,但他从一个愚人身上照样可以获得乐趣,而并不一定要是教授或者哲学家。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

像所有在远东的荷兰人一样,他总爱在午餐时喝上一两杯杜松子酒。这酒有一种发霉又呛人的味道,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然而这确实是格鲁特先生的最爱。当他饮这酒时,他感觉自己是在沿袭本族的传统。他每日都会如此。他会用一个汤盘盛很多饭,然后,守候在一旁的三个男孩,一个会递给他咖喱,一个递给他煎蛋,另一个则会为他奉上调味品。然后,三人又会各带来一个盘子,里面装着鲜肉、香蕉或腌鱼,堆得像是巨大的金字塔那么高。他将它们搅拌到一起,然后便开始享用。他慢慢地吃着,还会喝点儿小酒。

吃饭时,他不会做什么思考。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并且总是快乐又专注地享用它们。食物从不会让他产生厌倦之感。吃完之后,想到第二天又会有同样的美食,他又会觉得受到了补偿一般。他很少对自己的饮食生厌,就像我们很少对面包生厌一样。喝完酒之后,他点上了雪茄。男仆给他端来了咖啡。他往椅子里深深一靠,便开始放任自己的思绪自由驰骋。

惩罚金吉·特德去做六个月的苦役让他感到很是有趣,一想到他和其他犯人一起在公路边劳动的情形,格鲁特便忍不住要笑起来。金吉·特德偶尔还可以同他进行一些会心的交谈,因此,要把他驱逐出去才真是犯傻,此外,若就此满足了牧师的要求,对他的绅士形象会是很不利的。金吉·特德是个顽皮的孩子,也是个爱搞恶作剧的人,但我们的长官对他的印象却很好。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当达尔文港那些珍珠商到他们岛上休歇时,格鲁特也总是会叫上他,然后一起畅饮。我们的长官喜欢金吉·特德不计后果地浪费生命的样子。

金吉·特德是乘着一艘从马老奇驶往望加锡的船来的。船长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来到船上的,然而他却一路跟着他们旅行过好多地方,他最后在阿拉斯岛停了下来,是因为喜欢这里的人们。格鲁特先生怀疑,他们之所以对他形成了吸引力,是因为这里是荷兰的属地,不必理会英国人的司法。然而他的文书却一应齐全,因此也没有理由赶他走。他说,他是在为一家澳大利亚企业采购珍珠贝壳,但后来人们才知道,他的所谓商业担当都是不实的。饮酒耗费了他太多的时间,以至于他都没有时间顾及他事了。他每周有两英镑的收入,月付,这笔钱会定期地从英国汇来。我们的长官预感到,只要金吉·特德远离寄这笔钱的人,他便能持续地得到这钱。但这钱又不足以让他可以随意跑动。金吉·特德是个讳莫如深的人。我们的长官还是从护照上发现,原来他是个英国人,在那护照上,他的姓名是爱德华·威尔逊,并且,他还在澳大利亚待过。但他为什么会离开英格兰,又在澳大利亚做了些什么,我们的长官便不得而知了。他也并不清楚金吉·特德是属于什么阶级的人。当你看到他穿着肮脏的汗衫以及褴褛的裤子,看到他头上戴着破旧的遮阳帽,同那些珍珠商一起听他谈话,听到那些粗俗、下流及无知的谈话时,你会认为他是个弃下自己船只的水手,又或者是个出卖苦力之人。但你若看到他的书法,你会发现,这不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能写出来的字,并且,如果你在他没有完全醉倒的时候独自一人在路上碰见过他,你会发现,他同你谈论的一些话题绝不是水手或苦力会感兴趣的东西。我们的长官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同时,他也发现,金吉·特德在他面前从未觉得低人一等过,他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平等的。他的大部分汇款都在到手之前便被抵押了,但他的每月汇款到达时,他的中国债主总会守候在旁,至于剩下的钱,他却总会又拿去买酒。然而麻烦却也是因此而起的,因为他总会在酒后闹事,然后便很容易犯下可能让自己锒铛入狱的事情。每到这时,格鲁特先生便会将他关起来,直到酒醒为止,并同他进行一番谈话。当他身无分文时,他便会向可能给他酒的一些人讨酒喝。朗姆酒、白兰地、亚力酒,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东西。有那么两三次,格鲁特先生曾让他到其他岛上一些中国人经营的种植园里劳作,然后他总是不能坚持,过不了多久,人们又会在巴鲁的海滩上看到他。至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一直都是个谜。而他对此当然是很有一套。他会讲岛上的各种方言,知道如何逗乐当地人。那些当地人鄙视他,然而却又很羡慕他的好体力,也很喜欢有他的陪伴。因此,他从来都有地方可住,也有饭可吃。然而奇怪的是——也恰好是这点惹恼了欧文·琼斯牧师——妇女们竟然会放任他对她们做任何事情。而我们的长官也无法想象,那些妇女究竟把他当作什么。他对她们很随便,也很粗鲁。她们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会带走,然而看起来却毫无感激之情。他只是需要她们来取乐,然后便无情地将她们抛开。有那么一两次,他曾因此而惹上了麻烦。比如,一天夜里,一位生气的父亲用刀刺了金吉·特德的后背,格鲁特先生还不得不因此审判这位父亲;还有一次,一个中国妇女竟试图吞食鸦片而自杀,起因便是金吉抛弃了她;有一次,琼斯牧师曾非常生气地来找格鲁特先生主持公道,因为那无耻的海滩拾荒者竟企图勾引他的一名信徒。我们的长官也认为,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指责,然而却也只是建议琼斯先生盯着自己那些年轻妇女。让我们的长官不高兴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一个女孩竟也和金吉·特德有染。当他回忆起这事时,想到金吉·特德即将要做六个月的苦役,嘴角不禁又浮起一丝微笑。人的一生其实很少有在履行职责的同时却又发泄了私人怨恨的时刻。

几天后,格鲁特先生出门散步,这既是为了锻炼身体,也是为了检查一些工作是否在按时进行着。他经过了一伙正在看守人看护下劳动的罪犯。在这些人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金吉·特德。他穿着囚犯穿的纱笼,一件紧身短上衣,以及他自己的破旧遮阳帽。他们正在修路,金吉·特德正挥舞着一个很沉的锄头。那道路很窄,我们的长官看到,他必须要在离自己一英尺的地方经过。他突然想起了金吉的威胁。他知道,金吉·特德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他也很清楚,那天他在法庭上说的并不是玩笑话,他是真的认为格鲁特对他的这个六个月劳役的惩罚太重了。如果金吉·特德突然用那锄头袭击他,那么,即便是上帝也救不了他了。没错,看守人肯定会立即将他击毙,然而格鲁特自己的头也会被砍掉。他怀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心情从那群囚犯身旁走过。他们正一组一组地工作着,每个人之间也隔了几英寸的样子。格鲁特最终决定,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减慢步伐。当他经过金吉·特德时,那人遂将锄头掷于地上,然后直直地盯着我们的长官,并且还眨巴着眼。我们的长官看了看他嘴角的笑容,然后颇有官威地从旁走过。而那一眨眼的动作却是充满了嘲讽的幽默,让他很是满意。如果他是巴格达的统治者,而不仅只是这荷兰行政部门的一个初级官员,他可能会立即释放金吉·特德,派奴隶来帮他洗澡并涂上香水,然后为他披上金袍,并为他准备一餐奢侈的盛宴。

金吉·特德是个模范囚犯,因此,这之后一个多月的样子,有了一个去边远的小岛做工的机会,我们的长官便将他纳入进来。去那里之后无须再遭受监禁,派去的十个人仍会有看守人,但他们被安排在当地人的家里住宿,一天的工作之后,他们便可以像自由人一样过活。这份工作需要的时日长于金吉·特德剩余的监禁期,因此,他可以在这个岛上混完这段日子。在他出发前,我们的长官同他见了一面。

“听我说,金吉,”格鲁特对他说,“这里有十个荷兰盾,这样,你离开后还可以给自己买点儿烟抽。”

“你能再多给我一点儿吗?我通常可是有八英镑一个月的。”

“我觉得这足够你花了。我会帮你保管好寄给你的一切东西,这样,等你回来后,便有一笔可观的钱财了。甚至也足够你去任何地方了。”

“我在这里过得很舒服。”金吉·特德说道。

“好吧,你回来的时候,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后来我家吧,我们可以一起喝点儿小酒。”

“这真好。我猜那时我可能会喝掉很多酒。”

现在,机会来了。金吉·特德被送往了马普提提岛,和附近的其他小岛一样,这里也有很多岩石,绿树成荫并且四处都由暗礁围绕着。海边的椰树丛中有一个村庄,小岛中央的咸水湖边也有一个村庄。这里的一些村民信奉基督教,岛上的人们与巴鲁岛也有定期的往来。船只载着乘客和农产品在两岛间往来。然而这里的村民多是些航海一族,如果他们有急事需要同巴鲁联系,他们便会驾上快速帆船,经五十英里来到巴鲁。凑巧的是,在金吉·特德的服役期只剩下两周时,湖边那村庄的村长突然得了重病。当地的医生无法为他做什么,他只得痛苦地躺在床上打滚。于是便有信使赶到巴鲁岛,以寻求牧师的帮助;然而他们的运气却很糟,那时,琼斯先生刚好染上了疟疾,并且也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叫来自己的妹妹,并跟她做了一些交涉。

“这病听起来像是急性阑尾炎。”他对她说。

“欧文,你不能去。”她说。

“我不能就这么让那人死去。”

琼斯先生当时正发着高烧,头也疼得很厉害,一整个晚上都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眼里发出些异样的光彩,他的妹妹觉得,他现在只是靠意志力在支撑着。

“你现在这种状态,是不能给别人做手术的。”

“如果我不能去了,那么汉森就必须过去一趟。”

汉森是他们那间小医院里的药剂师。

“你不能相信汉森。他绝对不敢承担做手术这一责任。并且,他们从来就不喜欢他。还是我去吧。汉森可以留下来照顾你。”

“你能切割阑尾吗?”

“为什么不能?我看过你做这类手术的啊!并且,我自己也曾独立做过许多小手术。”

琼斯先生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明白妹妹究竟在说些什么。

“有汽艇吗?”

“没有,汽艇现在在另一个岛上。不过我可以乘坐通信人的马来帆船过去。”

“你?我不希望你去。你不能去。”

“欧文,我已经决定亲自过去了。”

“去哪里?”他问道。

她遂明白,哥哥已经开始在胡言乱语了。她将手放于他干干的前额上,试图抚慰他。随后,她喂他吃了一些药。他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妹妹这时发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当然,她很担心他,然而她也明白,哥哥的病并不致命,她可以将他暂时托付给教堂的其他传教士以及他们的药剂师。她于是悄悄溜出了房间。她将自己的梳洗用品、一套睡衣以及一套换洗衣服装进袋子。检查胸腔的外科器具,绷带及抗菌装备也早已备好。她将这些东西交给了马普提提来的两名当地人,并向药剂师做好了交代,让他在琼斯先生醒来后向他通告这一切。她戴上自己的遮阳帽,也准备好了出发事宜。这里距离村上有半英里地的样子,琼斯小姐很快地往村里走去。那马来帆船正在码头边上等着,船上已有六个人。琼斯小姐跨上船尾,那六人于是便很快地划起船来。近海处,海面是一片风平浪静,及至远处,海上突然开始波涛汹涌。但琼斯小姐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类场面,因此对自己所乘的船只颇有信心。时至下午,天气炎热,太阳也是直直地晒着。唯一让琼斯小姐感到不快的是,他们的船无法在入夜前到达马普提提岛了,如果她认为病人有即刻进行手术的必要,便只能指望飓风灯了。

琼斯小姐是个坚强的女人,年龄约莫有四十岁的样子。若是只看外表,你也许根本无法看出她有多么坚定。她有一种很奇特的优雅态势,并且看起来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一般;这多少给人一些矫揉造作之感,很快,你还会发现她的性格里有些令人感到震惊的东西。琼斯小姐是个很高很瘦的平胸女人。她长着蜡黄色的长脸,她颇受痱子的折磨。她那棕黄色的头发很是稀疏,并被她从前额直接梳理至脑后。她那灰灰的眼睛生得极小,并且由于两眼的距离太近,竟让她看起来有点儿像骂街泼妇的感觉。她的鼻子又尖又长,还略带点儿红。她常常承受着消化不良之苦。然而她身体的虚弱却并未影响到她对于生活的乐观态度。她行事很快,足智多谋并且很有能力。她到达马普提提岛后,发现若是想救这村长的命,她一刻也不能耽误。于是,她顶着巨大的苦难即刻开始了手术,并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一直勤勉地照顾着病人。一切进行得很是顺利,她意识到,若是他哥哥在此,可能也不及她照顾得周全。为让病人的伤口能更好地愈合,她停留了较长的时间才为他拆线,之后,她开始准备回家。这次出行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她也因此感到很高兴,觉得不虚此行。她给了病人他需要的药物,她让这里小小的基督教社区坚定了自身的信念,也告诫了那些懒散之人,她在这个地方埋下了善的种子,让上帝在这里生根成为可能。

下午晚些时候,另一个岛上过来的汽艇出现在马普提提岛码头上,时日是满月之日,于是,人们打算连夜赶路,在午夜前到达巴鲁岛。人们帮忙将琼斯小姐的东西拿到了码头上,送别的人一直来码头边站立着,重复地表达着对琼斯小姐的感激。不久,码头上便聚集起一堆人。那汽艇上堆着许多干椰子仁,但琼斯小姐早已习惯了那浓郁的味道,因此,这并未给她带来任何不便。她尽量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好,然后便一边等待着开船时刻的到来,一边与那些仍在感谢她的人们聊天。她是这船上唯一的乘客。然而突然间,树丛中出现了一群当地人,那是来自湖边那村庄的人。琼斯小姐还看到,他们中间有一个白人。他穿着囚犯穿的那类纱笼以及一身传统的马来服装。他留着长长的红头发。琼斯小姐立刻认出此人便是金吉·特德,他身旁还跟着一名警察。金吉·特德同那警察握了手,然后又同随行的村民握了手。村民们带着很多水果,还有一些罐子,琼斯小姐猜测里面可能装着当地所酿之酒,随后,村民们将这些东西放到了船上。她突然意识到金吉·特德将成为自己的同船旅伴。他的刑期已满,依照上面的指示,他可以乘这汽艇回到巴鲁岛。他看了琼斯小姐一眼,但没有同她打招呼——事实上,琼斯小姐果断地扭转了头,之后,他便登上船来。船工开始启动发动机,不过一会儿,他们便通过了好几个海峡。金吉·特德爬到那些装满干椰子仁的麻袋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琼斯小姐则一直当他不存在那样。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并且对他也不乏了解。一想到这人又要回巴鲁了,琼斯小姐便觉心都沉了下来,这人只会制造丑闻,只会喝酒,对女人而言是致命的危险之物,也是刺痛所有正派之人血肉的荆棘。她知道哥哥曾努力想将此人驱逐出境,而她对那无视自己的职责的长官则是一点儿耐性也没有。当他们出离海岸,来到海中央后,金吉·特德打开了一个酒瓶的瓶塞,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亚力酒。随后,他更是将酒递给了船上的两个船工。话说那两个船工,一个是个中年人,一个则仍旧很年轻的样子。

“在我们平安到达目的地以前,我真不希望你喝酒。”琼斯小姐严厉地对年长的船工说道。

他冲她笑笑,然后,咕咕几口酒下入肚里。

“一点儿亚力酒不会对谁造成妨害的。”他回答说。说完将酒瓶递给了自己的同伴,那年轻人也毫不客气地咕咕喝了几口。

“如果你们还要继续喝酒,我会去长官那里报告此事的。”琼斯小姐威胁说。

年长的船工遂说了一些琼斯小姐并不明白的话,但她能猜到那是些非常粗鲁的言语,然后,那人将酒瓶递还给了金吉·特德。他们又往前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海面透明得好似玻璃一般,太阳也在释放着耀眼的光彩。它似乎隐藏在其中一个小岛后面,几分钟后,更是将那小岛变幻成了天空中的一座迷幻的城市。琼斯小姐转身注视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充满了对这瑰美的大自然的感激。

“大自然真美,然而男人却总是很可憎。”她自言自语道。

他们按照预定航线,一路往东方驶去。远处有一个小岛,琼斯小姐知道,他们将会近距离地经过这岛。这是个荒岛,岛上岩石林立,还有原始森林。船员点燃了船上的灯笼。暮色降临,天空很快便布满了星辰。这时,月亮还未升起。突然,船体发出了一阵刺耳声,这电汽船也开始奇怪地振动,还伴随着发动机的嘎嘎作响。船上的总机械师让同事帮忙掌舵,自己则下到船内检查起来。他们似乎前进得越来越慢了。最后,发动机干脆停止了工作。她问年轻的船员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也同样一无所知。这时,金吉·特德从麻布堆上下来,也溜进船舱内。当他走出船舱时,琼斯小姐本想问他情况怎样,然而为了自己的尊严,她却并未开口。她默默地坐着,任由漫天的思绪将自己填满。海浪开始汹涌起来,而那艘汽艇却只能在海面上随波逐流。机械师又一次出现在琼斯小姐的视野当中,并开始重启发动机。尽管此时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很是奇怪,然而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在往前行进了。汽艇在海面上晃晃荡荡地前进着。他们这时的前进速度非常之慢,因此,很容易看出这其中必有什么差错,然而这时的琼斯小姐却并不感到害怕,相反,她倒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这汽艇的速度原本可达每小时六海里,然而此刻却只是在海面上缓慢地行进,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午夜前达到巴鲁。这时,船舱里的机械师推着掌舵的同事大叫了一声。他们以布吉语相互交谈着,因此琼斯小姐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不久,她发现他们忽然改变了航向,开始往本来躲避的那荒岛的下风岸驶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突然很是担心地问掌舵手。

舵手则将手指向那小岛。琼斯小姐于是站起身来,叫出了里面那个总机械师。

“你们不会是要到那岛上去吧?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去巴鲁岛了。”他说。

“但是你必须去那里,我坚持认为我们必须去巴鲁岛。我命令你们带我去巴鲁。”

那人于是耸了耸肩。他转身背对着琼斯小姐,然后又进了船舱。随即,金吉·特德开口同她说话了。

“推进器的一个刀刃坏了。他认为他最终只能让我们的船平安到达那小岛了。我们需要去那岛上过夜,明早潮退之后,他会换上一个新的推进器。”

“我可不能同三个男人一起待在一个了无人迹的荒岛上。”她叫道。

“很多女人都会欣然地接受这点。”

“我坚持认为我们应该直接回巴鲁。不管怎样,我们必须要在今晚赶回巴鲁。”

“老姑娘,别激动。我们只是去那小岛上换一个推进器,大家都会很安全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我认为你真是太无礼了。”

“你肯定会没事的。我们有很多食物,上岸后,我们可以吃些点心。喝点儿亚力酒,你会觉得那就是在自己的火炉旁的。”

“你真是个粗鲁的男人。如果你们不直接回巴鲁,我会让你们统统进监狱的。”

“我不能回去巴鲁。我们也不能去那里。我们就要去那小岛。如果你不高兴,你可以下船,然后自己游回巴鲁。”

“好吧,你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给我住嘴,老母牛。”金吉·特德叫道。

琼斯小姐突然怒上心头,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即使在这海洋深处,她也觉得必须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值得和那卑鄙的可怜虫对骂。汽艇的发动机继续发出恐怖的声响,然而却也依旧在前进。现在,四周一片漆黑,她甚至已看不见他们将要暂时停留的那小岛了。此时,琼斯小姐非常生气,然而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咬紧双唇,眉头紧锁,她其实并不是常常生气的那种人。慢慢地,月亮出来了,她也渐渐看清了坐在干椰子仁麻袋堆上的金吉·特德。他那香烟的星火流露出丝丝凶兆。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小岛又隐约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他们很快到了岸,然后,船员们将汽艇停到了海滩上。琼斯小姐突然喘了一口粗气。事已至此,她的愤怒突然转化为恐惧。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四肢都在颤抖。她感到极度地软弱无力。她仿佛看到了一切。推进器一事究竟是个圈套,还是确实是个意外?她无法肯定这点,不管怎样,她感觉金吉·特德一定会抓住这机会。金吉·特德一定会强奸她。她清楚他的为人。他向来是见到女人就要发狂。事实上,那正是他过去所做的事情,他对修道院那女孩所做的事,而那女孩是个多么可爱又多么优秀的裁缝啊!单凭这点,他们就能把他送进监狱,非常不幸的是,这无辜的孩子曾多次回到他身边,并且只是在他抛弃她又另找别人之后才发出了一些抱怨。他们为此去找过长官,然而他却拒绝为此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用他那惯有的粗俗方式说,即使那女孩讲的东西都是真的,这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糟糕透顶的经历。金吉·特德完全就是个无赖。而我们的琼斯小姐是个白人妇女,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不可能的。她知道男人们都在想些什么。然而她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必须保持理智,她必须鼓足勇气。她已下定决心要坚守自己的贞洁,哪怕他杀死她——她宁愿死,也不愿屈服。如果她因此而死,她便可以安详地躺在耶稣的怀抱里了。有那么一瞬间,一阵强光掠过,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天父在空中的宅邸,随即又是电影院与火车站混在一起的豪华盛景。机械师和金吉·特德首先跳下那电汽船,涉入水中,围在那已经坏掉的推进器旁。琼斯小姐则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些手术用的器具。她从盒子里拿出四把外科手术刀,并将其偷偷地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如果金吉·特德胆敢冒犯她,她一定会毫无犹豫地将那手术刀朝他心脏刺去。

“小姐,现在你最好是下船来。”金吉·特德说,“你去海滩上待着,或许也比待船上好。”

琼斯小姐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下到海滩上的话,她至少还可以自由活动。于是,她默默地从那些干椰子仁麻袋上爬了下来。金吉·特德伸手想要帮她。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冷地说。

“那你去死吧。”他回答说。

要想不露出腿而又安全地下得船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后琼斯小姐却小心翼翼地做到了这点。

“我们可真他妈走运,还好还有东西可吃。我们将会生一堆火,你也可以吃点儿东西,还可以喝点儿亚力酒。”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自己待着。”

“好吧,就算你饿了,难受的也不是我。”

她没有回答。她开始高昂着头在海滩上走动。在她那紧握的拳头里,藏着最大的一把手术刀。在月光的映射下,她得以看清了前方的路。她想要找一个可供隐藏之处。海滩的那头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然而她却惧怕那里的黑暗(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她不敢朝那丛林深处走去。她不知道里面会潜伏着什么动物或者什么危险的蛇类。此外,直觉也告诉她,还是待在能看到这三个男人的地方会比较好。这样,如果他们冲她而来的话,她至少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不久,她发现地面上有一处凹陷的地方。她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那三个男人似乎只是忙于他们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便溜进了这坑里。这坑的两边都有岩石,这样,她便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而他们却无法看到她。她看到他们在电汽船那附近来回地走着,搬运着一些东西。她看到他们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照亮了三个人周身,然后,他们开始坐下来吃东西,她看到他们在互相传递着那亚力酒。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喝醉的。那么,她又将会遭遇到何种不幸?尽管金吉·特德强壮有力,然后琼斯小姐觉得自己还可以勉强应付得下来,然而如果面对的是三个男人,她恐怕就无能为力了。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袭上了她的脑海:她想要先发制人,想要跪倒在金吉·特德膝下,求他放过她。他恐怕还是会有恻隐之心的,琼斯小姐一直坚信,即使是在最恶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有某些优点。金吉·特德一定也有母亲。或许他还有姐姐妹妹之类。但是,你又该如何去求一个原本就充满了肉欲,又被亚力酒迷惑了双眼的男人?她开始感到非常无助。她很怕自己会哭出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她很需要进行自我克制。于是,她咬紧了嘴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就像是老虎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不,不是那样的,应该说就像是一只羊羔在偷偷观察着三头饿狼。她看到他们往那火堆里添入了更多的柴火,并且,在那火光的照映下,穿着纱笼的金吉·特德的轮廓也显现了出来。或许,当他在她身上发泄完以后,便会把她扔给其他人。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还有脸面回到哥哥身边?她当然很值得同情,但哥哥还会像从前那样看待她吗?这一定会伤透哥哥的心。或许,他还会认为自己妹妹的反抗还不够。为了哥哥,她最好还是什么都不泄露为好。而那些男人自然也不会讲出去。如果他们胆敢说出去,那将意味着二十年的牢狱之灾。接下来,如果她怀孕了呢?出于本能,琼斯小姐不禁害怕得握紧了拳头,藏在手心的手术刀差点儿割破了她的手。很显然,假若她胆敢反抗的话,只会更加激怒他们。

“我该怎么办?”她叫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竟要得此报应?”

她突然双膝跪地,祈求上帝保佑她。她的祈祷很长,也很虔诚。她提醒上帝,自己还是个处女,一旦有什么闪失,那将会有辱圣名。祈祷完毕后,她又躲到岩石背后偷看那三个男人。他们开始在抽烟了,身前那堆火已在慢慢熄灭。这个时刻,那好色的金吉·特德一定开始在想此刻可以到手的女人了。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大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金吉·特德正起身往自己的方向走来。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僵硬起来,尽管心脏正狂跳不已,她仍是死死地握着那的手术刀。但金吉·特德起身却是另有缘故。琼斯小姐突然羞红了脸,将目光转向别处。之后,他慢慢地走回同伴们中间,又喝起亚力酒来。琼斯小姐在岩石后缩作一团,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们。他们的谈话渐渐变少了,不久,她看到那两个本地人钻入各自的毛毯里,开始自顾自地睡去。她又明白了:这正是金吉·特德千等万等的时刻。当他们睡熟以后,金吉·特德一定会默默地起身(以免吵醒他们),然后再悄悄地向她走来。是他不愿与那两名船员分享琼斯小姐,还是他也有些许软弱,不愿他们知晓此事?不管怎样,他是个白种人,而琼斯小姐也是个白种人。他可能不愿看她受到当地人的侮辱。但琼斯小姐对他的计划几乎是了如指掌,因此,她倒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当他靠近时,她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这样便能吵醒那两名机械师。她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年龄稍大的那名船员只有一只眼睛,然而却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然而金吉·特德却没有任何举动。她开始觉得很累,于是又害怕自己没有力气进行抵抗了。她已经空耗掉太多体力了。于是,她忍不住闭了一会儿眼睛。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已是晴天大白天了。她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并且居然还一觉睡到破晓之后。她自己都感到很是吃惊。她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腿上有些东西。她往前看了一眼,发现是两个空空的干椰子仁麻袋。一定是夜里有人过来帮她盖上的。金吉·特德!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一种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她觉得金吉·特德乘她熟睡时侮辱了她。不!这不可能。但他完全是有机会占她便宜的,熟睡中的她根本就毫无自卫能力。然而他却放过了她。她突然感到一阵脸红。她努力站起身来,虽然感到浑身僵硬,还是尽量地整了整凌乱的衣服。手术刀已从她的手中掉落地上,她这时又将其拾起。她也捡起了那两个麻布袋子,从她的躲避之地往外走。她开始朝那汽艇走去,那船现在正漂浮在浅浅的水中。

“琼斯小姐,赶紧过来吧,”金吉·特德说,“我们已经将船修理好了。我正准备去叫醒你呢。”

她不敢抬头看他,但完全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像火鸡那么红。

“来根香蕉吗?”他问。

她默默地接过来他手里的香蕉。她现在真的很饿,于是很是享受地吃完了这香蕉。

“从这块岩石上上来吧,这样可避免弄湿你的脚。”

琼斯小姐觉得她应该羞愧地潜入地面以下,然而她仍是按照他的建议做了。他牵过了她的手臂——天哪!他的手就像是钢制的老虎钳,她绝不可能,绝不可能逃出他的掌控。他帮助她上得船来。机械师启动了引擎,他们开始驶离这小岛。三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巴鲁。

那一晚,在被正式释放之后,金吉·特德去了我们的长官家里。他穿的不再是囚犯的衣服,而是他在被逮捕时所穿的那褴褛的无袖汗衫及卡其布短裤。他的头发有被剪过,和他的脑袋很配,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小的卷曲的红帽子。他比从前更瘦了。他看起来不再是浮肿而又软弱无力的了,现在,他似乎比过去年轻了许多,也清秀了许多。格鲁特先生那圆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友善的微笑,他同金吉握了手,并请他坐下。男仆捎来了两瓶酒。

“金吉,你没有忘记我的邀请,我感到很高兴。”我们的长官说。

“当然不会忘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个月了。”

“金吉,祝你健康幸运!”

“我也祝你健康幸运,长官。”

他们饮尽了杯中之酒,我们的长官于是又拍起手来。于是,男仆又拿来了两瓶酒。

“金吉,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判处你六个月监禁而怨恨我。”

“不必担心。我确实曾为此疯狂过一会儿,但后来总算克服了它。你知道,我过得也并不是特别糟糕。长官,那个岛上有很多漂亮女孩。我猜这几年里你可能也有去看过。”

“金吉,你真是个坏家伙。”

“而且还是个非常坏的家伙。”

“我这啤酒还好吧?”

“很不错。”

“那我们再多喝一点儿吧。”

金吉·特德每个月仍有汇款按时寄来,现在,我们的长官已帮他集到五十英镑了。在对他破坏的中国商店进行补偿之后,也还剩下三十多英镑。

“金吉,那可是很大一笔钱。你最好将它用到什么有意义的地方。”

“我打算,”金吉回答说,“花掉它。”

我们的长官叹了口气。

“好吧,我想,那也确实是钱的意义之所在。”

我们的长官告诉了来客最近的一些新闻。过去六个月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阿拉斯岛上与往日并无不同,这世界与往日也并无不同。

“有什么战事发生吗?”金吉·特德问道。

“没有,至少我是没有注意到。哈里·杰维斯发现了一颗很大的珍珠,他说这珍珠能够卖一千英镑。”

“我希望他能卖到那么多钱。”

“还有就是,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他向来就是个很柔软的人。”

突然,男仆来报,说琼斯先生现在在外面,问方不方便进来拜访。我们的长官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琼斯先生便走了进来。

“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他说,“我一整天都在试着找金吉·特德,而当我听说他在你家时,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过来。”

“琼斯小姐还好吧?”我们的长官客气地问道,“我相信没有什么比在露天过夜更糟的了。”

“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她发烧了,我坚持让她上床休息,但我认为那并不是很严重。”

两个正喝着酒的人站起身来,然而牧师则径直朝金吉·特德走来,并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我想要感谢你。你做了一件伟大而又崇高的事情。我妹妹是对的,一个人应该多看看同胞们的优点才是;过去我恐怕错误地判断了你的为人,我恳请你原谅我。”

他在说这些话时,显得非常严肃。金吉·特德只是惊异地看着他。他没能阻止牧师握住他的手。牧师现在仍紧握着金吉的手。

“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

“你原来可以随意处置我妹妹,然而你却放过了她。我从前以为你完全是个恶魔,现在,我为自己过去的看法感到惭愧。她当时完全是毫无防御。她完全就在你的掌控之中。然而你选择了怜悯她。我打从心底里对你表示感激。我和我妹妹都不会忘记你的这次手下留情的。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然后,他松开了金吉·特德的手,并大步向门口走去。金吉·特德则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们的长官笑了。他试图克制自己,但越是想要克制,他反倒是更加忍不住了。他笑得颤抖起来,你甚至都可以看到纱笼下面他那胖胖的肚子上的皱纹在起伏了。他靠到他的长凳子上,来回地晃动着。他不仅是脸在笑,并且是整个身体都在笑,甚至他那短粗的腿上的肌肉还在高兴地笑着。他伸手捂住自己已笑得酸疼的肋骨。金吉·特德不悦地看着他,因为没有明白这“笑话”的含义,他感到非常生气。于是,他握住了一个空啤酒瓶的瓶颈。

“如果你再不停下来,我就打爆你的头。”他说。

我们的长官抹了抹脸。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叹了口气,并呻吟了一声,因为他的两腮现在还很疼。

“他感谢你,是因为你尊重了琼斯小姐的童贞。”我们的长官终于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金吉·特德叫道。

他开始仔细地回忆关于琼斯小姐的事,然而最终,他却突然生起气来。他的口中开始冒出一连串亵渎神明的猥亵言语,这些话恐怕连水手们听了都会感到吃惊。

“那个老家伙,”他终于骂完了,“他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金吉,你的名声就在那里,大家都认为你对女孩们有过于浓烈的兴趣。”我们那并不高大的长官咯咯地笑着。

“我怎么可能碰那个女人?我从来就没有那样想过。这个该死的神经病,我真想拧断他的脖子。听着,把我的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烂醉。”

“我也不想责怪你。”我们的长官说道。

“那个老母牛,”金吉·特德重复地说着,“那个老母牛。”

他很震惊,也很气愤。这暗示完全粉碎了他的体面。

我们的长官手里拿着钱,并让金吉·特德签下了一些必要的文件。

“去喝个烂醉吧,金吉·特德,”他说,“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又在酒后乱来,下次可就是十二个月的监禁了。”

“我不会再乱来了。”金吉·特德冷静地说。他正觉得很是受挫。“这简直就是种侮辱,”他冲我们的长官叫道,“就是这样的,这简直就是个该死的侮辱。”

他摇晃着离开了长官的家,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着:“恶心的猪,恶心的猪。”之后,金吉·特德长醉了一个星期。而琼斯先生则又去见了我们的长官。

“听说那个可怜的人又开始重操旧业了,”他说,“我和我的妹妹对此都深感失望。依我看,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多少有些不合适。”

“那都是他自己的钱,我没有权利扣着不给他。”

“从法律上讲是没有权利,但从道德上讲肯定是有这权利的。”

他告诉了长官在那个荒岛上所发生的可怕的故事。根据她的女性直觉,琼斯小姐本能地意识到金吉·特德对她的欲望,意识到他想要占她便宜,于是,她用手术刀将自己武装起来。琼斯先生向我们的长官讲述了自己的妹妹当时是如何哭着向上帝祈祷,又是如何设法隐藏起来的。她当时是极度痛苦,并且,她知道自己日后一定无法容忍这耻辱。她躲在岩石背后,一直是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觉得他就要过来了。那时,她一点儿额外的援助也没有,最终,她没再能挺住,便睡着了。我那可怜的妹妹,她当时可是累极了,她经历了很多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然而当她醒来时,却发现金吉·特德为自己盖上了装干椰子仁的麻布袋子。他发现了熟睡中的她,但很显然的是,我妹妹的天真与无助真的打动了他,于是他也没能忍心伤害她。他轻轻地帮她盖上两个麻布袋子,然后便悄悄地溜走了。

“这说明,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优良品质的。我妹妹现在觉得我们有责任去拯救他。我们必须为他做点儿事情。”

“那个,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在他花光所有钱财以前采取任何行动的,”我们的长官说道,“如果到那时他还没被送进监狱,那么你就可以放手行事了。”

然而金吉·特德却一点儿也不想被拯救。在他被释放后过了两星期的样子,他在一家中国商店门口的凳子上坐着,神色茫然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然后,他看见了琼斯小姐。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做了让自己也感到惊异的事。他低声嘀咕了一番,毫无疑问,他说出来的话语都是很无礼的。接下来,他发现琼斯小姐看到了他,于是赶紧转过头去——虽然他已意识到琼斯小姐正盯着他看。她走得很快,然后快接近金吉时,她的步伐却慢了下来。金吉猜想她可能想停下来同他讲话。于是,他很快起身走进了店里。他至少在店里躲了五分钟,不敢再出去。然而半小时后,琼斯先生来了,他直接冲着金吉·特德走来,并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爱德华先生,你还好吧?我妹妹告诉我你在这里。”

金吉·特德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去触碰他伸过来的手,也没有作任何回答。

“我们很希望下周日你能到我们家吃晚饭。我妹妹将负责做这餐饭,她会让你吃到一餐真正的意大利饭的。”

“真见鬼。”金吉·特德说。

“这可不是个礼貌的说法。”牧师说道,然而却淡淡地笑着,表明自己并未被冒犯。“你常常都去拜访我们的长官,为什么就不能来看看我们呢?时不时地同白人聊聊天不是挺好的吗?你可以捐弃前嫌,和我做个朋友吗?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家人一定会热忱欢迎你的。”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以穿出去的。”金吉·特德愠怒地说。

“哦,不必介意那个,你可以穿你平时的衣服上我家来。”

“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不?你总该是有个理由的。”

金吉·特德是个很直率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就回绝了这个并不能吸引他的邀请。

“因为我不想去。”

“真的很抱歉。我妹妹一定会非常失望。”

为表示自己丝毫没有被冒犯,琼斯先生轻轻地冲金吉·特德点了点头,然后才走出门去。两天后,金吉·特德突然在自己暂住的地方收到了一套帆布衣服、一件网球衫、一双短袜以及一些鞋子。他并不是常常能收到礼物的人,因此,在他下一次去见我们的长官时,便问长官是否是他给自己寄去的。

“绝对不是我,”我们的长官回答道,“我完全没有兴趣为你准备那些行装。”

“那么,究竟是谁给我寄来这些东西的呢?”

“我可不知道!”

琼斯小姐常常会因公事见到格鲁特先生。在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早晨,她来到格鲁特先生的办公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虽然她常常希望格鲁特先生做些他不愿做的事情,然而却从不浪费他的时间。那天,格鲁特先生发现琼斯小姐竟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来,于是感到有点儿惊讶。当他告诉她,自己无法完成她提出的这件事时,琼斯小姐并未像往常一样试图说服他,而是果断地接受了他的拒绝。她起身准备离去,然而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她说:

“哦,格鲁特先生,我哥哥非常希望那个叫金吉·特德的人来我们家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我也给他写了邀请函,希望他后天能过来。但我觉得他非常害羞,所以希望你能陪他一起过来。”

“你真是太好了。”

“我哥哥觉得,我们应该为那个可怜的人做点儿什么。”

“用女人的影响等等。”我们的长官很认真地说。

“你可以劝他来吗?如果你跟他提出来了,我相信他就会来的,等他认识到我家的路了,他以后自然会再来的。看到一个年轻人的精神崩溃掉真是件令人难受的事情。”

我们的长官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比他要高出好几英寸。他认为她颇具吸引力。她突然奇怪地提醒他,外面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块湿的亚麻布。他的眼里闪耀出异样的光彩,然而脸上却仍是一脸严肃。

“我会尽力的。”他说。

“他今年多少岁了?”她问道。

“按护照上的说法,他已经三十一岁了。”

“那他的真名又是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轻声说道。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个成天喝酒的人竟能那样强壮,”我们的长官喃喃道,“他的力气大得像头牛。”

“这些红头发的人通常很有力。”琼斯小姐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嘟囔。

“确实是这样。”我们的长官说。

突然,琼斯小姐竟莫名地脸红了。她急忙同我们的长官道别,并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该死的。”我们的长官骂道。

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是谁给金吉·特德寄去了那些新衣物。

那天,在碰到金吉·特德后,我们的长官问他有没有收到琼斯小姐的邀请函。金吉遂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的纸条,递与格鲁特先生。这就是那邀请函。上面是这样写的:

<small>我和我的哥哥非常希望你能于下周四晚上七点三十分来我们家同我们共进晚餐。格鲁特先生也答应会过来。我们有一些来自澳大利亚的新唱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很不友善,但那是因为那时我对你还不够了解,但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犯了个错误。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并接受我成为你的朋友。</small>

我们的长官注意到,琼斯小姐称金吉为威尔逊先生,并提及自己已答应过去,因此,早上当她在同他讲话时,便早已预知了许多事实。

“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不会去的。该死的神经病。”

“那你也得回复这邀请函。”

“哦,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听着,金吉,你穿上那些衣服去他们家,就当作是给我面子吧。我也得去,真该死,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过去。再说,去一次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吉·特德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们的长官,然而却看到他一脸严肃,态度也很是诚恳。他不知道的是,这荷兰人都快在心里笑断气了。

“他们究竟要我过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希望你能给他们带去一些乐子吧。”

“我们可以在那里狂饮吗?”

“不能,但你七点到我家来吧,我们可以先喝点儿酒再过去。”

“哦,那很好。”金吉·特德悻悻地说道。

我们的长官高兴地揉了揉自己那胖胖的手。他正期待着在这聚会上看一场好戏。然而那个周四七点钟时,金吉·特德已喝得烂醉,于是格鲁特先生只得只身前往。他无奈地告诉了牧师及其妹妹这令人难堪的事实。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玛莎,我看这样不大好,那人显然是没得救了。”

琼斯小姐沉默了半晌,我们的长官看到,有两行泪顺着她那又细又长的鼻子滑了下来。她紧咬着双唇。

“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都会有好的一面。我会每晚为他祈祷的。怀疑上帝的能力是件糟糕的事情。”

或许琼斯小姐是对的,然而这件事的结尾却是,天意弄人。金吉·特德酗酒的情况比从前更严重了。他变得越来越麻烦,以至于格鲁特先生对他都已失掉了耐性。他下定决心不再让金吉·特德继续留在岛上了,并决定在下次有船来巴鲁时便将他驱逐出去。接下来,一个去过另一个岛屿的男人突然间离奇死亡,我们的长官后来还了解到,那个岛屿上已经出现了多例类似的死亡事件。他派出了岛上作为官方医生的中国人前去查看,很快,我们的长官便收到消息说,这些人均因惹上霍乱而死。接下来,巴鲁又死了两个人,这下一定都很明显了——巴鲁也开始兴起这流行病。

我们的长官开始纵情地咒骂。他用荷兰语骂,用英语骂,也用马来语骂。接着,他又饮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支雪茄。在这之后,他开始陷入沉思。他知道有这中国医生也是无济于事。他只是个爪哇岛来的神经紧张的小个子,当地人往往会拒绝执行他的命令。我们的长官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很清楚现在需要做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仅靠他一人之力也是无法实现的。他不喜欢琼斯先生,然而现在,他却很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庆幸,并立即派人去请他。十分钟后,琼斯先生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旁边还跟着他妹妹。

“琼斯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吧?”我们的长官很快说道。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这也是我会把妹妹一起带来的原因。我们已准备好全力履行你的安排。我妹妹的能力完全可以抵上一个男人。”

“我知道这点。能得到她的帮助,我也感到很高兴。”

寒暄完毕,他们即刻开始进行讨论,商议着当下必须采取的步骤。现在必须增设医院及检疫站。岛上各个村庄的村民都必须采取一些合适的预防措施。在很多地方,有些已感染上霍乱的村庄和尚未感染上的村庄是在同一口井里取水,因此,现在必须根据各村庄不同的情况来解决该问题。目前,长官需要派出能给予村民们指令的人,并且要确保这些指示得到了落实。忽视这些指示的人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最糟糕的是,当地人从来就不听从当地人的指示,即使是当地警察给出的命令也是无济于事——他们自己都不大相信它们的效用——,因此派出当地人只能是遭到漠视及冷遇。琼斯先生建议自己留在巴鲁,因为这里的人口最多,也最需要他的医疗技术;而与总部保持联系则是格鲁特先生的职责,因此他也不可能到其他岛上去。这样,琼斯小姐就必须出去了,但一些偏僻的岛屿上的当地人既野蛮又危险,我们的长官自己也不是很能应付他们。因此,他也不想将琼斯小姐抛入这样的危险境地。

然而琼斯小姐却道:“我不怕。”

“我猜你也不害怕。但如果你被人割破了喉咙,那我可就麻烦了,并且,我们现在很缺人手,我可不想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失去你。”

“那么,就让威尔逊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比我们都要了解那些土著人,并且他还会讲所有的方言。”

“金吉·特德?”我们的长官盯着琼斯小姐看了一会儿,“他前不久又在酒后惹下一桩祸事。”

“我知道。”她回答说。

“你知道的可多了,琼斯小姐。”

尽管目前的形势很严峻,然而格鲁特先生仍忍不住要偷笑一番。他用一种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打量着她,然而琼斯小姐只是冷冷地同他对视着。

“责任是最能唤醒一个人的东西,我相信,这类的事情或许还可以成就他。”

“你不觉得相信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不如相信你自己吗?”

“我信的是上帝。”她非常严肃地回答道。

“你觉得他能派上什么用场吗?”我们的长官问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我坚信这点。”说话间她忽然脸红了,“不管怎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知道他是有自控能力的人。”

这下换我们的长官咬紧了双唇。

“那我们就派人去找他来吧。”

格鲁特先生叫来军士交代了几句,于是,几分钟后,金吉·特德便站到了大家面前。他看起来像是生病了的样子。很明显,他正因最近遭遇的一次袭击而浑身颤抖,精神也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穿得破破烂烂,胡须也像是一星期未曾打理了。人们一定找不出比他更不体面的人来。

“听着,金吉,”我们的长官说道,“我想跟你谈谈这次霍乱的事。我们想要强迫那些土著人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

“没有理由。这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而向你提出的要求。”

“长官,这可不行。我不是个人道主义者。”

“好吧。没有其他事了,你可以走了。”

但金吉·特德刚走到门口,便被琼斯小姐拦了下来。

“威尔逊先生,这是我提出的建议。听我说,他们希望我去拉波波岛和撒坤池岛,但那里的土著人有些难以理解,因此我不敢独自前去。我想,如果你能与我同去,那肯定会更加安全。”

他极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介意他们割掉你的脖子?”

琼斯小姐就这么盯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哭了起来。金吉则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你确实没有理由在意。”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擦干了眼泪,“我真是太傻了。我应该会没事的,我可以一个人过去。”

“一个女人单独去波波岛,这真是最愚蠢的事。”

听完这话,她冲金吉笑了笑。

“我也知道确实是这样,但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无法阻止自己履行这职责。如果我的邀请对你而言是种冒犯,那我向你道歉。你就忘了这事吧。我知道,让你跟着冒这样大的风险,确实是很不公平。”

金吉·特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那么看着琼斯小姐。他轮换着双脚来支撑自己的身子,那乖戾的脸似乎黑了。

“好吧,真该死,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他终于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第二天,他们便乘着政府的汽艇出发了,一并带着药品及消毒剂。格鲁特先生在处理完一些必要的工作后,也坐上快速帆船往与琼斯小姐所行相反的方向驶去。这一次的霍乱肆虐了四个月。虽然大家已尽到最大的努力来控制这场流行病,然而,附近的小岛仍是一个接一个地遇袭。我们的长官是从早到晚地忙个不停。他会在一个小岛做完必要的工作后返回巴鲁,然而总是待不了多久便起身赶往另一个岛屿。他在各地来回穿梭着,分发食物与药品。他一直在鼓励那些受到惊吓的人们。他会亲自检查所有的事情。他就像个狗一样工作着。他没再见到金吉·特德,但他听琼斯先生讲,这个实验做得很是成功。那无赖最近表现得很好。他很会与土著们打交道,通过他那些甜言蜜语、他的坚定以及偶尔派上用场的拳头,他让那些当地人都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他们自身的安全。琼斯小姐可为自己这一计划的成功而欢呼雀跃了。但我们的长官现在真的累了,他已没有力气再为此而乐。在这流行病终于不再肆虐之后,他开始感到欣慰,因为在他管辖的八千人的领域里,只有六百人因此而丧命。

最终,他总算能将该地区的健康人口数呈报上级了。

一天晚上,我们的长官穿着纱笼坐在自家阳台上读法国小说,此时的他感到很是惬意,因他又能从容地生活了。这时,男仆来报,说金吉·特德想要见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喊叫,并让他进来。他现在正希望能有个伴。那晚,我们的长官正想喝个大醉,可惜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他只得把这念头抛之脑后。然而上天却在这紧要关头给他派来了金吉·特德!天啊,他们可以好好地享受这一晚了。在四个月的艰苦奋战之后,他们理应为自己找点儿乐子。金吉·特德进来了。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帆布衣服。他的胡须打理得好好的。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金吉,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在什么休养地休养了一段时日,而不是在照顾那些因霍乱而面临死亡威胁的人们?再看看你这身整洁的衣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吉·特德于是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男仆拿来两瓶酒,并帮他们倒了出来。

“请随便用,金吉。”我们的长官在端起酒杯时说道。

“我没有打算要喝酒,谢谢你。”

我们的长官放下酒杯,惊愕地看着金吉·特德。

“为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不口渴吗?”

“我不会介意你请我喝杯茶?”

“喝杯什么?”

“我开始戒酒了。玛莎和我就快要结婚了。”

“金吉!”

格鲁特先生的眼睛差点儿没有蹦出来。他抓了抓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

“你不能和琼斯小姐结婚,”他说,“没有人可以和琼斯小姐结婚。”

“那个,我确实是要和她结婚的。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欧文将会在小教堂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也希望在荷兰的律法下成婚。”

“真是个天大的玩笑,金吉。这是谁想出来的?”

“这是玛莎的意思。在我们因为推进器坏掉而暂停于一个荒岛那晚,她爱上了我。在不了解她时,你可能会以为她是那种讨人厌的老姑娘,但事实却并不是如此。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我很愿意为她效劳。并且她也希望有个人来照顾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金吉,金吉,她会将你变成一个该死的传教士的。”

“我想我倒不会很介意这点,这样我们便有一些共同的使命了。她说,我跟土著人在一起时是个惊人的奇迹。她还说,我在五分钟内对土著人施加的影响也胜过欧文一年的努力。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我一样有吸引力的人。因此,我可不能不充分利用这良机。”

我们的长官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点了三四次头。琼斯小姐已经完全影响了他。

“我已经开始有信仰了。”金吉·特德说。

“你?你不会是开始信基督了吧?”

“是的,我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啊呀,我想说,冥冥中确实是有些东西存在的。”

“你那时真的应该强奸她的,金吉。若真的发生了那事,我也不会太为难你的。我顶多就判你三年监禁,而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长官,你难道就不明白,我真的从来就没想过那事吗?你知道,女人是不能随便碰的,如果她醒来,一定会疼得要命。”

“我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绝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我们的长官情绪激动地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听我说,老朋友,”在沉思了一番之后,他突然说道,“我们曾一起度过了不少快乐时光,朋友终归是朋友。我来告诉你,我会如何处理此事。我会借给你一个汽艇,你可以先找个小岛躲一躲,等待着下一艘船的到来,我会让他们在你待的地方停一停,接你上船。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跑路了。”

金吉·特德摇了摇头。

“长官,这样不大好,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已经决定和那该死的女人结婚了,就这样。你不知道让那些悲痛的罪人发出忏悔时的快乐,天啊!那女人还会做糖饴布丁,我从小到大也没能吃到那么好吃的糖饴布丁。”

此刻,我们的长官感到非常沮丧。这爱喝酒的无赖是他在岛上唯一的同伴,他不想失去他。我们的长官甚至发现自己都有些喜欢他了。于是,第二天,他去见了我们的传教士。

“我听说你妹妹就要和金吉·特德结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牧师,“这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离奇的事。”

“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你必须要为此做点儿什么。这简直就是疯了!”

“我妹妹已经成年了,完全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别告诉我你也同意这件事!你是知道金吉·特德是什么人的。他是个懒惰又不负责任的人,这一点绝对是毫无疑问的。你告诉你妹妹她这样做的风险了吗?我的意思是,想要让罪人忏悔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这,这完全已经超越了极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接下来,我们的长官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牧师眼里的笑容。

“格鲁特先生,我妹妹是个非常坚定的女人,”他回答道,“要不是因为他们曾在那荒岛上一起待过一晚,金吉也绝不会有机会。”

我们的长官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惊讶得就像是看到上帝让驴子开口的那位先知一般,她对巴兰说,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以至于你要咬我三次?或许,琼斯先生也不过只是个凡人。

“我的上帝!”我们的长官喃喃自语道。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琼斯小姐便来到了他们所在的房间。此刻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的样子。她的面颊绯红,鼻子也几乎是一片通红。

“格鲁特先生,你是专程过来祝贺我的吗?”她叫道,同时充满了活泼之情与孩子气,“你看,我这次说对了。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优点的。你不知道,在这段恐怖的时期,爱德华的表现是多么多色。他是个英雄。他是个圣徒。甚至连我都感到震惊了。”

“琼斯小姐,我希望你永远幸福。”

“我知道我会的。哦,如果我要怀疑这点的话,我才真是个坏人。因为让我们在一起其实是上帝之意。”

“哦,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知道一定是如此。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霍乱,爱德华也不可能找到真实的自己。如果没有这场霍乱,我们也不可能有机会了解彼此。我从未见到上帝有如此显灵过。”

我们的长官于是不禁想到,用六百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取这两个人的相遇,这真是个极笨拙的设计,然而他也并不是很熟悉全能的上帝之行事方式,因此,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你一定想不到我们要到哪里去度蜜月。”琼斯小姐说道,同时,还带着一点顽皮的嘲笑。

“是爪哇岛吗?”

“不是。如果你愿意将汽艇借给我们,我们便打算去曾共度过一晚的那个荒岛。我们都有一些美好的记忆留在那里。我也正是在那里才第一次发现了爱德华的好。我想要去那里奖励他。”

我们的长官惊得屏住了呼吸。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因为他想,此刻如果不能马上喝到酒,他一定会大发脾气。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震惊过。

正文 书袋

有人读书是为了寻求指导,这很值得赞扬;有人读书就是为了取乐,这也不是什么应该加以指责之事;然而不少人读书却仅仅是出于习惯,我想,这便既不能逃脱指责,也不值得赞扬了。我便属于这可悲之人中的一员。长时间的聊天会使我感到厌倦,游戏会让我觉得无聊,这些东西会让我的思维趋于枯竭——而这可是理性之人的无尽资源。于是,我又来到了我的书前,就像是吸食鸦片之人来到其烟管前。我可能会很快读完《军用物品商店》或是《布拉德肖指南》的目录,并花上好几个小时愉快地阅读它们。有一段时间,如果口袋里没有二手书商的购物单,我是绝不会出门的。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比阅读更有趣。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阅读就像吸毒一样,理应受到指责,因此,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伟大的读者为何要看低那些不识字之人。读一千本书就一定能比犁一千亩地更能参透永生之谜吗?让我们大胆承认吧,阅读对于我们,只是像那戒不掉的毒药而已——这类人里,谁没有经历过那长时间阅读之后的烦躁不安感,那些恐惧与兴奋,以及终于读完一本书后那如释重负的叹息?因此,我们在面对那些可怜的皮下注射器的奴隶时,完全可以不必那么自负。

像那些不随身带上足够的镇静法宝便不会出门的吸毒者一样,我也不敢不备好充足的阅读材料便出门。对我而言,书籍是必需品,所以当我看到火车上竟有旅伴并未携带任何书籍时,我竟会感到非常失望。并且,当我要进行长途旅行时,这问题更是难以对付。我也得到了许多教训。有一次,因为生病,我被禁锢在爪哇的一个山间小镇上,足足待了三个月,我将所带之书全部读完。之后,因为不懂荷兰语,我只好去买爪哇人学法语及德语的课本来读。因此,在二十五年后,我又重读了歌德那些冷冷的戏剧,重读了拉·封丹的寓言故事以及温柔而精准的拉辛所作的那些悲剧故事。我最崇拜拉辛,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若要接连读他的戏剧,确实是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情。自那以后,我便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带上最大的亚麻口袋出门旅行,我要在我的口袋里塞满适合在每一种场合中、在每一份心情下进行阅读的书。这样的话,我的行李会很沉,强壮的搬运工人背着它也不得不蹒跚而行。海关官员会对此侧目而视,然而当我告诉他们里面装的全是书籍之后,便又会感到惊愕与畏惧。这样做的不方便之处在于,我想要读的书往往在书袋的最底端,因此我不得不将袋内的书籍如数倾出,才能取得欲求之书。然而,要不是这样,我可能也没有机会听说奥利弗·哈代的传奇历史。

我在马来半岛云游,总是这里待一会儿,那里待一会儿,如果当地有休养所或是旅馆,我就会住上一两周。如果我只能住在一些很不好客的种植者或是地区官员的家里,那么我待个一两天便会离去。事情发生之时,我刚好在槟榔屿。这是个迷人的小镇,我一直很满意镇上的旅馆,然而陌生人在那里总是无事可做,时光正在我手中匆匆地溜走。一天早上,我收到了一个只知道名字的男人寄来的信。他叫马克·费瑟斯通。他在一个叫作腾格拉的地方担任代理校长。不久之后,那里将会有个泼水节,费瑟斯通认为,我可能会对此感兴趣。他说如果我能过去和他同住几天,他会感到很高兴。我给他发去电报,告诉他我很乐意前往,并将搭乘第二日的火车去腾格拉。费瑟斯通到车站接了我。费瑟斯通大约有三十五岁的样子,又高又英俊,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张严肃的脸。他还有硬硬的黑色胡须以及茂密的眉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士兵,而不是政府官员。他穿着白色的帆布服装,戴着白色的遮阳帽,一身打扮非常优雅,看起来也很是聪明。他略有点儿害羞,这对一个高大又坚毅的人而言有些奇怪,但我猜测这可能是由于他并不习惯与我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一个作家——社交的缘故,于是,我决定要尽快让他放松下来。

“我的男仆会帮你看好东西的,”他说,“我们这就去俱乐部。将你的钥匙交给他们吧,这样在我们回来时,他们便已帮你将东西收拾好了。”

我告诉他,我带的东西特别多,因此除了贵重物品外,我想将其余的东西就寄放在火车站里。然而他却不以为然。

“没有关系的。放到我家会安全一些。比随身带着自己的行李总要好得多。”

“那好吧。”

我将钥匙、我车厢的车票以及我的书袋交给了站在我那东道主旁边的一个中国男孩。车站外面有辆车在等着我们,于是我们便上了那车。

“你玩桥牌吗?”费瑟斯通问我。

“是的。”

“我还以为大多数作家都不玩的。”

“确实如此,”我说,“作家们通常认为玩牌是智力不足的表现。”

这俱乐部是一处平房,很讨人喜欢,也不是虚装门面之地;这里有个大大的阅览室,一间只有一张台球桌的台球室,还有一间小小的纸牌室。我们到达时,那里有些空荡荡的,仅有一两个人在那儿阅读英语周报,我们路过网球场时,倒是看到有几对搭档在玩网球。有一些人坐在阳台上观望、抽烟或是喝着大杯大杯的啤酒。费瑟斯通将我介绍给了其中的一两个人。然而暮色渐渐袭来,打球的人开始不大看得清球了。费瑟斯通便问刚刚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个人是否想要玩牌。他回答说可以。于是,费瑟斯通开始物色第四个人。他看到了一个独自坐着的人,迟疑片刻之后,他大步向前走去。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们便一起去了棋牌室。我们玩得非常开心。我没怎么注意后面加入的两个人。他们向我这个俱乐部的临时成员敬酒,我也回敬了他们。我们喝的并不是烈酒,只是浓度不是很大的威士忌。因此,这两个小时里,大家才得以既相互表示了诚意,也没有过度饮酒。时间很快从我们身边溜走,很快便到了最后一局牌。这时,我们没再喝威士忌,而是换了杜松子酒。接着,最后一局牌也结束了。费瑟斯通让大家准备结账,于是,大家的输赢都就此有了定局。这时,其中一人站了起来。

“那个,我必须走了。”他说。

“回你的庄园去吗?”费瑟斯通问道。

“是的,”他点头答道,然后扭头望着我,“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希望如此。”

随后,他便走出了房间。

“我也该叫上我的人一起回家吃晚饭了。”另一个人说。

“我们也该走了。”费瑟斯通说道。

“我没有关系,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倒是随时都可以走的。”

我们上了车,一路往他家驶去。到他家的路途有些遥远。四周一片黑暗,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不久之后,我意识到我们正行进在一条非常陡峭的山路上。又过了一会儿,总算到了他家。

这是个很平常的愉快的傍晚,然而不是很令人兴奋那种,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傍晚。我未曾想过会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发生。

费瑟斯通将我领到了他的起居室。这里看起来非常舒适,却也是很普通的样子。房间里有一把大大的竹编扶手椅,上面铺着印花厚棉布,墙上则挂着很多裱了框的画像;桌上堆着很多报纸、杂志及一些官方的报告,还摆着烟管,装着纵切香烟的黄色铁罐,还有装着烟草的粉色铁罐。书架上凌乱地摆放着许多书籍,书的包边上有潮渍和白蚁啃噬的痕迹。费瑟斯通为我展示了我的房间,离开时他问我:

“你能在十分钟内准备好,出来一起喝杜松子酒吗?”

“这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啊。”我说。

我洗完澡后换了衣服,然后便往楼下走去。费瑟斯通已经先我一步准备好了,在听到我踏响竹楼梯的声音后,便开始倒酒。我们一起用了晚餐并聊天。他邀请我来参加的那节日就在第二天,但费瑟斯通说,他想要在这之前安排我见见当地的长官。

“他是个快乐的老男孩,”他说,“而且,他住的地方非常漂亮。”

晚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费瑟斯通打开留声机,我们便一起看着来自英国的最新的插图画报。然后,我们便准备睡觉了。费瑟斯通先是到了我的房间,确保我需要的一切均已安排妥帖。

“我想你没有带书来吧,”他说,“真遗憾,我没有什么可供阅读的书。”

“书吗?”我叫道。

我指了指我那书袋。它就那样肿胀而奇怪地立在一旁,因此,看起来就像是个拱背的守护神塑像。

“那里面装的是书吗?我还以为是脏的日用织品或者行军床之类的东西。可以借点儿给我看看吗?”

“你自己去找吧。”

费瑟斯通的男仆已经解开了那袋子,然而他却不能将它打得更开一些。而我对于开这袋子已有非常丰富的经验。我将其放倒一旁,提住其底端,稍往后一退,将里面的书一股脑地倾倒于地板上。费瑟斯通突然露出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不会是带着这么多书出门远行吧?我的天啊!”

他弯下身来,一本本地翻着,很快地浏览这些书的标题。这书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书。有诗集、小说、哲学著作以及批判研究(人们说谈论书的书是无益的,但它们读起来却可以非常有趣),也有传记及历史类书籍;有生病时可以读的书,也有头脑清晰时读的书;有我一直想要阅读,然而在家时却找不到时间进行阅读的书,也有当你乘着不定期航行的货船漂洋过海蜿蜓穿越狭窄的水域时可以阅读的书;有当天气很糟糕,你整个舱室嘎吱作响,而你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塞在铺位里以防止掉落时可以阅读的书;有仅仅根据其长度而选入的书,也就是在你轻装上阵远足时可以随身带的那种,也有你在没有其他东西可读时可以阅读的书。最终,费瑟斯通找出了一本新近出版的讲述拜伦生活的书。

“伙计,这本怎样?”他说,“不久前,我刚好读过这书的书评。”“我想那本书应该非常不错,”我回答说,“不过我也尚未读过。”“我可以借走它吗?我今晚就想读它。”

“当然可以。你可以随意拿走你喜欢的书。”

“这就够了。那么,晚安吧。我们的早餐时间是在早上八点半。”

第二天一早,在我下楼后,男仆告诉我说,费瑟斯通六点便开始工作了,不过他很快就会过来。我一边等他,一边扫了一眼他的搁架。

“我看到你有好多关于桥牌的书。”等到我们一起坐下吃早餐时,我如是评论了一句。

“是的,我买了所有关于桥牌的书。我非常喜欢这些书。”

“昨天我们一起玩牌的人里,有一个家伙玩得非常不错。”

“哪一个?哈代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是说他要去接他老婆那位。是另外那个人。”

“是的,那就是哈代了。所以我才叫上他跟我们一起玩牌。他并不常去俱乐部。”

“我希望他今晚还会过去。”

“我可不指望这点。他的庄园在三十英里之外。如果只是为了玩桥牌而来的话,那完全太远了。”

“他结婚了吗?”

“没有。不,已经结婚了。但他的老婆在英国。”

“这些男人独自住在那些庄园里,一定会非常孤单。”我说。

“哦,我感觉他的情况要好得多。我觉得他并不是很喜欢见人。我猜他在英国也是常常孤身一人的。”

费瑟斯通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有些奇怪。我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好像突然就远离了我。就像是夜里,有人在经过一条街道时,在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窗口停下来,观察里面令人感到舒适的场景,但突然间,一只无形的手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向喜欢很坦诚地看着自己的谈话对象,然而此刻,他的眼睛却在回避我,我觉察到,他的脸上陡然有了痛苦的神情。他愁眉苦脸了一会儿,就像正在经历神经的刺痛那般。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而费瑟斯通也没再讲话。我意识到,此刻他的思绪已经远离了我,远离了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并已飘到一个我并不知晓的事物之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很轻,却清晰可闻,并且看起来像是极力要让自己振作起来。

“早饭以后,我必须立即去办公室,”他说,“你打算做点儿什么?”

“哦,不必担心我。我可以四处去逛逛。我打算在这镇上好好地走一走。”

“这镇上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倒觉得无所谓。对我而言,什么都是风景。”

我发现,仅仅是费瑟斯通的走廊就让我自娱自乐了一个早上。这里有着最为开阔的视野。这里的长官宅邸建在一座小山顶上,那里的花园很大,看起来也像是得到了精心的照料。高大的树木使这花园乍看起来就像是个英国花园。里面有着大面积的草坪,有又黑又憔悴的塔米尔人,他们正以从容不迫而又优美无比的姿势在挥舞着镰刀。在这花园以下是茂密的丛林,旁边有条宽阔、蜿蜒而急速流淌着的河流。在这景象的另一边,人眼所能及的地方,是腾格拉树木繁茂的小山。那修剪整齐的草坪很奇怪地非常英国化,与远处野蛮生长着的丛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平添了这个地方的乐趣。我坐在椅子里,一边抽烟,一边读书。我对人类是非常好奇的,我开始自问,此番平静的景色是怎样地影响了久居此地的费瑟斯通的。他熟知这里的一切:破晓时分,当薄雾从河边升起时,就像是笼罩着可怕的棺柩。下午的阳光绚丽夺目,最后,当黄昏的阴影缓缓移出丛林时,就像是一支军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谨慎地行进,没过多久,黑夜便席卷了那绿绿的草坪以及开满鲜花的树木,当然,还有那些飘扬的肉桂。我在想,这温柔、奇怪而凶险的景观是如何地造就了他的神经紧张与孤独之情,如何让他充满了一种神秘气质,使得他的生活,一位有才能的行政官、运动员、好伙伴的生活,有时在他看来都并不真实。我一边幻想着,一边笑了。当然,在我们前一晚的谈话中,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灵魂的不安。我觉得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他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也是伦敦一家高档俱乐部的成员。他将社交事务看得很重。他是个绅士,并且多多少少意识到自身要比他所认识的很多英国人都高出一个等级。从装饰着他房间的各式银质奖杯中,我看出他是个运动能手。他很会玩网球和台球。在休假时,他会去狩猎,并且,由于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他在饮食方面可谓是十分留意。他常常在讲,自己退休后想要做些什么。他一直渴望着一种乡村绅士般的生活。在莱斯特郡拥有一所小房子,周围要有猎人居住,还要有可以一起玩桥牌的邻居。那时,他将能领到退休金,并且他自己也还有一笔小钱。与此同时,他也在很努力地工作,就算不能说是十分优秀,但也完全称得上可以胜任的了。我相信,在他上司眼中,他一定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官员。他身上有很多特别有趣的地方。他就像是一部精心策划的小说,为人诚实而又有能力,然而又有些普通,因此你会觉得从前似乎读过类似的著作,于是,你可能会倦怠地翻动着那些书页,认为里面绝不会有令你感到惊奇或是兴奋的地方。

但人类总是不可估量的,如果有谁告诉自己他了解一个人的全部才能,他一定是个傻瓜。

下午,费瑟斯通带我去见了长官。他的一个儿子接待了我们,这是个常常微笑着然而却很害羞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色服装,腰间系着纱笼,黄色的纱笼底面上绣着白色的小花,头上戴着红色的毡帽,脚上穿着时下流行的美国鞋子。这宅邸完全是一派摩尔风格,就像是一座大大的玩偶房子,并涂上了代表着皇家的亮亮的黄色。他将我们领入一个宽敞的房间,屋内装饰的那些家具就像是英国海边的公寓里常用的那些,然而那椅子上却铺陈着黄色的丝绸布。地面上铺着来自布鲁塞尔的地毯,墙上挂着我们的长官在不同职位上时的各种华丽的照片,相框也都裱上了金边。在一个储藏柜里,装满了各种用钩针编制的“水果”。长官出来时,身边跟着几个侍者。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矮而胖,穿着裤子和黄白相间的紧身短上衣;同时,腰间还佩着非常漂亮的黄色纱笼,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毡帽。他的大眼睛英俊而友善。他为我们准备了咖啡、甜点及雪茄。同他谈话很轻松,因他是个和蔼可亲之人。他告诉我说,他非常虔诚,因此从未进过剧院,也没有玩过牌,但他有四个老婆及二十四个孩子。对他而言,幸福的唯一障碍便是,为显得优雅体面,要合理而公平地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分配给四个老婆。他说,同样是一个小时,和有的老婆待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月,而同另一个老婆一起度过则可能仅仅相当于几分钟的光景。我评论说,爱因斯坦教授——抑或是柏格森?——对时间进行过类似的观察,并给世人提出了许多的思考素材。不久,我们起身告辞,临走时,长官送给我一些漂亮的白色马六甲白藤茎作为礼物。

傍晚,我们又去了俱乐部。在我们进门后,一个前一天曾与我们玩过牌的男人从他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过来玩牌的吧?”他说。

“我们现在有四个人吗?”我问。

“哦,这里还有很多乐意玩牌的人。”

“我们昨天一起玩牌的另一个人在吗?”我记不起他的名字来。

“哈代吗?他没在这里。”

“我们不必等他。”费瑟斯通说。

“他很少来俱乐部。昨晚看到他时,我也很惊讶。”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这两个男人极普通的话语里,隐藏着某种奇怪的尴尬。哈代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甚至已不再记得他的长相。他只是凑齐一桌人中的一个。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此刻不管是谁将加入我们,我都会感到很满足。这天,我们也确实比昨天玩得更开心。筹码不停地从一端流至另一端。我们并没有很严肃地在玩牌,而是一边玩,一边开心地笑着。我在想,这是因为其余两人在新加入的那人面前不是很害羞,还是因为哈代的存在让他们感到了某种束缚?八点半时,我们相互道别,随后,我便和费瑟斯通一起回他家用晚餐。

晚饭后,我们躺在扶手椅上休息,并抽起雪茄。不知为何,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并不轻松。我尝试了很多话题,但费瑟斯通似乎总是不感兴趣。于是我想,也许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已经说完了所有他需要说的话。于是,我感到有些泄气,也开始保持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逝去,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一阵难受。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人们并未真正独处,然而却觉孤独的情形。不久,我意识到费瑟斯通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坐在一盏油灯旁,而他刚好处于灯光的阴影之中,因此,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然而在那半黑暗中,他那又大又有光彩的眼睛发出朦胧的微光,就像是映上了反射光线的靴扣。我寻思着,他为何要以那种眼神看我。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紧盯着我的眼睛里略有一丝笑意。

“你昨晚借我那本书非常有趣。”他突然说道。然而我却觉得他的声音极不自然,这声音给人感觉非常不好。那些从他唇齿间流出的话语就像是被生硬地推挤出来的一般。

“是《拜伦的一生》吗?”我微笑着问他,“你已经读过了吗?”

“读了许多了,昨晚我一直读到凌晨三点。”

“我听说,这书写得非常不错。但拜伦对我的吸引力可能不如他对你那么大。他的很多东西只能算是二流,会让人很不舒服。”

“你认为他和他妹妹之间的故事究竟是怎样的呢?”

“奥古斯塔李吗?这点我不是很清楚。我没有读过《阿斯塔蒂》。”

“你觉得他们真的是彼此相爱吗?”

“我想应该是吧。一般认为,奥古斯塔李是拜伦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

“你能理解他们这感情吗?”

“我不大能理解。但这也并未使我感到很惊奇。我只是觉得这很不自然。或者,‘不自然’并不是描述这事的合适之词。总之,我很难理解这事。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感情。你知道,这是作家了解其笔下人物的方式,他们会站在那些人物的立场,并用心去感受他们。”

我知道自己并未表达好心中的想法,然而我确实尽力去描述了那感觉,那些潜意识里的活动,从经验上来讲,我很熟悉这些东西,但我却很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精确地描述它们。不过我还是接着往下讲了。

“没错,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就像习惯能扼杀爱情一样,我也认为习惯可以扼杀其生长。如果两个人终身都以亲人的身份密切地生活在一起,我便难以想象他们怎么还能擦出爱的火花。他们之间可能有深厚的感情,但我一直觉得,感情其实就是爱情最大的敌人。”

在灰暗的灯影下,我隐约看到东道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然而在我看来,他的脸上仍旧满是愁容。

“你只相信那些一见钟情吗?”

“我想是的,但我认为人们在开始正式约会前,应是见过二十次面左右的。‘见面’能有一种积极的功效,但也可能是消极的。有的人对我们而言非常微不足道,因此,我们都不会想要再见到他们。我们只是回忆他们过去给我们留下的印象。”

“是的,但我们也常常会听到这样的故事:有的夫妇婚前可能已经认识了很久,但从来未曾太在意彼此,然而突然有一天,他们结婚了。你怎样解释这样的情况?”

“好吧,如果你是想让我表现出逻辑与一致性,我只能说,他们的爱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不管怎样,激情并不是人们结婚的唯一理由。或许也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两个人会结婚,也许因为他们都很孤独,或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又或者是为了方便的缘故。尽管我说感情是爱情最大的敌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它也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基于感情的婚姻不一定就不幸福。”

“你觉得蒂姆·哈代这个人怎么样?”

我对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惊讶,因为这看起来同我们的谈话没有半点儿关联。

“他没有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挺不错的,是吧?”

“在你看来,他是和其他人一样的人吗?”

“是的。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如果你早告诉了我,也许我会更加留意他。”

“他非常安静,对吧?我想,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见他后留下深刻印象的。”

我开始试着回忆蒂姆·哈代的样子。我们一起玩牌时,他唯一打动我的地方,便是他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手。我当时曾不经意地想,那可不像是一个种植者应该有的手。然而我却没再自问,为什么他会有一双异于其他种植者的手。他长得有些高大,然而身材却很好,手指特别长,指甲也是非常漂亮。他的手很有男子气,然而却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虽注意到了这点,但此后也就没再多想。不过如果你是个作家,多年的本能及习惯可能会令你无意识地将这些特别的印象存储于脑海之中。当然,有时这些印象并不一定与事实相符,比如,在你的潜意识里,可能会认为某个女人又黑又粗大,并且还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但她事实上却可能非常娇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最初印象也可能比事实更为精确。现在,当我试图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时,一切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脸上的胡须显然经过了精心修理,椭圆形的脸蛋并不瘦,由于长期暴露于热带炎热的阳光下,那脸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苍白。他给我的印象很模糊。我不知道现在对他的印象是真实的记忆,抑或仅仅是自己的想象,总之,我感觉他那圆圆的下巴给了我一种病态的感觉。他有一头浓密的棕褐色头发,正开始慢慢变灰,一绺长长的头发总是滑上前额。而他总是伸手将其捋至脑后,这几乎成了一个习惯性动作。他那棕褐色的眼睛又大又温柔,但似乎也有些忧郁;那眼睛带着某种能使人融化掉的温柔情愫,我想,这应该是很容易打动人的。

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费瑟斯通继续说道:

“这么多年后,居然能在这里碰见蒂姆·哈代,我真的感到非常奇怪。但这就是这里的人们行事的方式。人们四处飘荡着,你可能常常会在多年后于另一个地方遇见你曾在某地所认识的人。我刚认识蒂姆时,他在斯布库经营着一些地产。你去过那个地方吗?”

“没有。这地方在哪里?”

“哦,它在北边,在往暹罗的方向上。那地方并不值得一去,因那里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那里相当漂亮,并且还有个非常不错的小型俱乐部,里面常有许多很不错的人。有学校校长、警察局局长、医生、牧师以及政府工程师。你知道,就是通常会去俱乐部的一批人。此外还有一些种植者,也有那么三四个妇女。我那时在那里工作,那是我最早的几份工作之一。而蒂姆·哈代的地产则在距这俱乐部约二十五英里外的地方。他和他的姐姐一起住在这里。他们有点儿钱,也买下了那个地方。那时,橡胶业发展得很好,他的产业经营得也不差。我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当然,种植者们也是各有不同,他们有的为人非常不错,有的却实在不怎么样……”他努力在寻找着听起来不那么势利的词语,“那个,总之他们不是你能在自己的祖国遇到的一些人。蒂姆和奥利弗属于他们自己特有的阶级——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奥利弗就是蒂姆的姐姐吧?”

“是的。他们有段非常不幸的过去。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便分开了——可能是在他们七岁或八岁时分开的,之后,母亲带走了奥利弗,而父亲则负责抚养蒂姆。蒂姆后来去了克利夫顿,他们是西部人,只有到了节假日才会回家。他的父亲是个业已退休的海军,居住在福伊。然而奥利弗却同她妈妈一起去了意大利。她在佛罗伦萨上学,会讲流利的意大利语及法语。这许多年间,蒂姆和奥利弗再也未能见过面,但他们彼此间却常常通信。他们在孩童时代便习惯了彼此依恋。我猜想,他们住在一起时,生活中一定是充满了风风雨雨,想必也是很让人苦恼的,你知道,当两个结了婚的人不想再在一起时,他们便只管自己了。后来,哈代太太去世,于是奥利弗便回到英国,投奔自己的父亲。那一年,她十八岁,蒂姆十七岁。一年后,战争爆发了。蒂姆入了伍,而他们那年过五十的父亲也在朴次茅斯找了工作。我想,他应该活得很艰难,并且常嗜酒。在战争结束前,他便彻底垮掉了,并在长期的疾病之后不幸逝世。他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最后的那种老式家庭,他们在多塞特郡有一处很好的祖传的老房子,但他们总是觉得在那里居住的代价太大,因此总是将其出租出去。我记得,我还看过这房子的照片。这绝对是绅士住的房子,全是灰灰的石头堆砌而成,看起来相当庄严,前门上有扶栏,窗户上有竖框。他们最大的抱负便是挣够足以去老祖屋居住的钱。他们常常提起此事。他们从不会提及彼此会结婚的事情,似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考虑到他们当时的年龄,这倒是非常有趣。”

“他们那时有多大?”我问。

“哦,我猜蒂姆是二十五岁或者二十六岁的样子,奥利弗则比他大一岁。我刚到斯布库时,他俩对我都非常友善。他们马上便喜欢上我了。你知道,比起那里的其他人,我们可是有着更多的相同点。我想,他们很为有我的陪伴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并不是特别受欢迎的人。”

“为什么?”我问。

“他们一向沉默寡言,你可以想见,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要优于他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但这往往很让人生气。人们对此感到愤恨,觉得没有他们反而更好。”

“他们有点儿讨人厌,是吧?”我说。

“蒂姆就是自己的主人,并有一些私人收入,这让其他的种植者感到很是不满。他们有老旧的福特车,而蒂姆则有一辆真正的小汽车。蒂姆和奥利弗到俱乐部来时,对大家都很友善,他们会玩网球比赛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然而你往往会感觉,他们在终于离开人群时会感到很高兴。他们可能与人出外就餐,并友善对待他人,但很明显,他们可能更愿意待在家里。有理智的人可能并不会责怪他们。我不知道你是否常常去种植者的家。他们的家通常很单调,家里堆着很多华而不实的家具,也有银饰及老虎皮。他们的食物往往难以下咽。然而哈代家的房子却非常漂亮。里面并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只是很简单,很舒适,也很有家的感觉。他们的起居室就像是英国乡间房屋里的客厅。你能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东西很有感情,并且那些东西可能追随他们很长时间了。他们家是个很值得待的地方。那屋子位于那些地产中部,但却是在一座小山的边缘部分,从那里望出去,你刚好可以看到橡胶树以及远处的海洋。奥利弗花了很多心思来料理他们的花园,因此,那花园收拾得可真是漂亮。我还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那么漂亮的美人蕉。我常常去他们家过周末。从他们家去海边只要半小时车程,因此,我们常常带上午餐去海边游泳或是滑水。而蒂姆在海边还有个小船。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开心的日子,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开心过。那里的海岸非常漂亮,并且极富浪漫色彩。傍晚,我们往往会玩象棋或是听唱片。他们做的东西也极为可口。奥利弗教他们的厨师学会了各种意大利菜,因此我们常常能吃到极美味的通心粉和意大利汤饭等。那时,我总是止不住地羡慕他们的生活,他们是那么的快乐,那么的平静,当他们提到以后会返回英国定居时,我常常对他们说,他们日后一定会后悔自己放弃的这些东西。

“‘我们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开心的日子。’奥利弗说。

“她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来看蒂姆,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下,她的眼睛会缓慢而倾斜地扫过蒂姆,那是种非常迷人的眼神。

“在自己家中时,他们的表现与在外面时大不相同。他们非常放松,非常亲切。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点,因此我敢说,人们一定很乐意去他们家。他们总能让你感觉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这是个非常幸福的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大家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尽管人们说他们为人冷淡或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却也不得不被他们彼此间的那份疼爱所打动。人们都说,即使他们结婚了,也不能比现在更为亲密,你再看看有些夫妻是如何过日子的,便能发现,他们使大部分的婚姻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似乎能同时想到相同的事情。他们总有一些私密的笑话,这些笑话能让他们像小孩子那般欢笑。他们都非常吸引人,开心又幸福,和他们在一起真的是件可以让人心灵复苏的事情。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形容了。在和他们同住几天后,你会觉得你也吸收进了一些平静与朴素的愉悦。这就像是灵魂经受了清冽而澄澈的水的洗礼。你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自己得到了净化。”

听到费瑟斯通如此热情高涨地谈论这些,我感到有些奇怪。他穿着小巧洁白的外套,看起来非常英俊。他的小胡子修剪得很是整齐,厚厚的鬈发也经过了小心梳理,然而他那夸张的话语却让我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但我总算意识到,他是想要用那笨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真挚的感情。

“奥利弗·哈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来给你看看。我给她拍过很多快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个架子前,取出了一个大大的影集。这是个很平常的集子,里面有许多合照,也有很多并不是很吸引人的单人照。照片中的那些人穿着游泳衣或短裤,再不就是网球服,脸上常常因为强光的照射而表现出扭曲的神情,或是因为欢笑而被挤出歪曲的皱纹。我认出了哈代,他这十年来并没有多大变化,前额上仍是有一小绺头发。看到那快照后,我仿佛记起他来了。照片上的他看上去精神饱满,并且美好又年轻。他的表情里带有某种警觉,然而却很吸引人,而我在同他见面时显然并未注意到这点。他的眼里充满了某种对生活的渴望,尽管那照片已经有所褪色,但那眼睛仍旧在闪烁着属于他自己的光芒。我又瞥了一眼他的姐姐。她穿着游泳衣,这让我看到了她那发育良好的优美身段,然而却略觉有些瘦削,她的腿却是长得又细又长。

“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我说。

“是的,尽管奥利弗比蒂姆要长一岁,然而他们看起来却真的很像双胞胎姐弟。他们都有一张椭圆脸,皮肤苍白,面颊上也没有颜色。他们也都长着温柔的蓝眼睛,水汪汪的,非常吸引人,并且总会让你觉得,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你也绝不会生他们气。他们都有某种不经意的优雅气质,这让他们不管穿什么或是多么不整洁,看起来都还是非常迷人。我想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份气质了,但我刚认识他时,他显然是有的。他们总让我想起中的那对兄妹。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

“薇奥拉和西巴斯辛。”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从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他们身上有伊丽莎白一世时的那份风格。我想,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时我还非常年轻,所以才觉得他们的那种浪漫很是奇怪。我感觉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伊利里亚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另一张快照。

“那女孩看起来比他弟弟更有个性。”我评论道。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称奥利弗为漂亮,但她确实颇具吸引力。她的身上总有某种诗意,为人极为热情,这给她的举止、行为和她的一切都增添了光彩。这让她整个地得到了提升。她有非常坦诚的表情,非常勇敢,非常独立——哦,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让那些单纯的美变得毫无光彩了。”

“你说得就像是自己爱上了她一样。”我打断道。

“我当然是爱上了她。我本以为你立刻便能猜到的。我真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是一见钟情吗?”我笑着问道。

“我想是的,但我也是大约一个月后才发现的。我是猛然间发现自己对她的感觉的——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那是一种整个将我扰乱的感觉——那就是爱,我知道我一直以来感觉到的就是爱。我爱的不仅是她的外表,虽然那确实很能诱惑人,她那苍白的皮肤特别光滑,她的头发掉到前额的样子,她那褐色的眼睛之庄重与甜美……我是无法用言语描绘出那一切的。总之,和她在一起时,你会觉得很激动,然而又很安宁,总之,在她面前你可以完全地放松下来,非常自然地表露自己,不必假装自己是其他什么人。你能感觉到,她绝不是个低劣的人,她也绝不是个好嫉妒或狡猾之人。她天生就有一个宽容的灵魂。即使同她默默地坐上一小时,你也会觉得自己是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这真是一种罕见的天赋。”我说。

“她真是个非常不错的同伴。当你提议去做什么事时,她总是会很高兴地配合你。她是我认识的女孩中,交往起来最不费力的人。你可以在最后的时刻毁约,但不管她有多么失望,对你的态度还是不会有所改变。下次你再见到她时,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友好,一样宁静。”

“你为什么没有娶她?”

费瑟斯通的雪茄抽完了。他扔掉了烟蒂,然后不慌不忙地另点了一根。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居住在高度文明国家的人们可能会认为,他会将如此私密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是件挺奇怪的事情,然而我却不那么认为。我已经习惯陌生人对我吐露心声了。那些居住在地球的偏远地带,并活在令人绝望的孤独中的人们会认为,将那些困扰自己多年的故事、思绪或夜里的梦告诉一些此生可能永远不会再见的陌生人,是一种极大的解脱。并且我还觉得,自己那作家的身份让他们更容易信任我。他们明白,他们的故事将会激起你的兴趣,而你也会以一种客观的方式来看待这些故事,因此,他们便更容易在你面前敞开心扉。此外,我们都知道,谈论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很让人不快的事情。

“你为什么没有娶她呢?”

“我当然是非常想。”费瑟斯通终于回答道,“但我却一直很犹豫。虽然她对我很好,并且也很容易相处,我们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我总觉得她有些神秘。尽管她为人非常单纯、坦率又自然,但我总觉得她有一颗超然离群的心,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一直在保护着某种东西,不是秘密,但却是某种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隐私。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向你解释清楚。”

“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觉得这跟她成长的环境有关。他们兄妹从不谈及他们的母亲,但我总觉得,他们的母亲就是那种神经质又情绪化的女人,破坏了他们的幸福,并且,可能对身边的每个人而言,都是一种灾难。我猜想,她在佛罗伦萨的日子可能相当忙碌,并且突然意识到,奥利弗的美丽沉着可能是一种极力的自制,而她的那份高傲可能只是她为自己堆砌的一座堡垒,希望能借此远离过去的各种耻辱之事。不过毋庸赘言的是,那份骄傲当然极具吸引力。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总在刺激着我,我想,要是她爱我,而我也娶了她,我便能最终进入她那隐藏的内心,看到她的秘密。那时我总感觉,要是能同她一起分享那些秘密,那我这一生就算没有白活了。那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天堂。你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就像是蓝胡子的妻子想要知道城堡中那个密室里隐藏的秘密一样。她为我打开了其他所有的房间,但要是我进不到最后那个锁着的房间,我是不会甘心的。”

我突然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褐色的壁虎,高高地匍匐在墙上。这是一种友好的动物,能在房间里看到它们是件好事。那时,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只苍蝇。突然,它腾空而起,朝那苍蝇扑去,但在那苍蝇飞走后,它又退下阵来,好似经历了一番痉挛那般,又奇怪地安静了下来。

“并且,让我犹豫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觉得,如果我向她求婚,她拒绝了我,那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友好状态了,我无法接受这点。我讨厌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因为我非常喜欢去他们家玩。和她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好幸福。但你知道,人们有时却又无法控制住自己。我最终还是向她求婚了,但那几乎是个意外。一天傍晚,在用过晚餐后,我们一起在走廊上坐着——那时就只有我们两人。我牵了她的手,但她立刻便缩回去了。

“‘你为什么要把手缩回去?’我问她。”

“‘我不喜欢与人进行身体接触。’她说。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然后笑了。‘我伤害到你了吗?你别介意,只是我对此感到不适而已,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不知你有没有意识到,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说。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特别尴尬,因为在这之前,我还从未向别人求过婚。”说完,费瑟斯通发出了一点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既不像是笑声,也不像是叹息,“说到这个,在那之后,我也再没向别人求过婚了。那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说: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但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同你做好朋友是最好的。’

“‘为什么?’我问道。

“‘我绝不会离开蒂姆。’

“‘但如果他结婚了呢?’

“‘他也绝不会结婚的。’

“我都已经说到那里了,我觉得自己最好继续说下去。然而我的喉咙却突然间一阵干燥,令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开始紧张得颤抖。

“‘奥利弗,我非常爱你。现在对我来说,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娶你回家。’

“她很温柔地将手放到我的胳膊上,就像是一朵花飘落到大地上那样。

“‘不,亲爱的,我不能嫁给你。’她说。

“我沉默了。要让我说出心里想要做的事,其实很难。我天性就比较害羞。而她又是个女孩。我无法开口告诉她,同丈夫生活在一起与同弟弟生活在一起是不一样的。她正常而健康,她一定也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要压抑她的这些天性是不合理的。这完全就是对她的青春的一种浪费。然而之后,却又是她先开口了。

“‘我们以后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说,‘可以吗?有那么一两次,我觉得你可能是爱上我了。蒂姆也发现了这点。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怕这会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马克,我真的不希望那样。我们三人的相处是那么的愉快,我们曾一起度过了那样多美好的时光。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考虑过这点。’我说。

“‘你认为我们需要那样吗?’她问我。

“‘亲爱的,我可不想。’我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来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感到如此快活!’

“‘你不会生我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这不是你的错。这仅仅意味着你并不爱我。如果你是爱我的话,就不会那么在意蒂姆了。’

“‘你真是个好人。’她说。

“她将手放到我脖子上,并亲吻了我的面颊。我感觉,在她看来,我们的关系就这么定了。她已经将我视为第二个兄弟了。

“几周后,蒂姆回英国去了。他们位于多塞特郡的房产里的租户要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同他们协商一番。此外,他的庄园里也需要一些新的机器,他觉得他可以顺便买回来。他的预计行程并未超过三个月,而奥利弗也决定不同他一起回去。英国几乎没有她认识的人,对她来说,那里事实上就是个异域。因此,她并不介意自己独自留下来,她想要看着他们的庄园。当然,他们可以安排一个经理来料理这一切,但那同自己亲自管理并不是一回事。橡胶业那时正在衰落之中,为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确实应该留个自己人在那里。我答应蒂姆会照顾好奥利弗,并且,如果她需要我,她可以随时叫我过去。我的求婚并未影响到我们间的关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蒂姆,总之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已经知道了的样子。当然,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她,但我并没有再表现出来。你知道,我有很强的自控能力。我能感觉到,自己是没有机会的。我希望我的爱最终能够有所转化,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不过你知道,有趣的是,这感情却从未变过。我想,可能我的迷恋太深了,因此永远也走不出来。

“她去槟榔屿送别蒂姆,回来时,我在火车站碰到了她,并开车把她送回了家。蒂姆没在时,我没有常常去他们家,但我每个周日仍是会过去,同奥利弗一起用午餐,然后,我们还会一起去海边游泳。人们开始试着对她更好了,也常常邀请她同他们一起,然而她却常常拒绝他人的邀请。她很少离开自己的庄园。她有很多事可做。她总是进行大量的阅读,因此,她从不会感到无聊。她似乎很乐意独处,当有客人来时,对她而言似乎仅仅需要尽到招待的责任而已。她不希望人们觉得她不礼貌。但她也告诉过我,她是努力地在应付这一切,当她看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他们家时,总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屋子里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孤独,没有人再能打扰她了。她是个很有好奇心的女孩。在她那个年龄,竟会对聚会之类的乐事毫无兴趣,这让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从精神上讲,她是个非常自立的人。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得知我对她的爱的,我觉得我从未公开表露过什么,但他们总是在处处暗示我,表明他们知道此事。他们以为,奥利弗没有跟着她弟弟回家,是因为我的缘故。一个叫作瑟吉森的女人——她的丈夫是个警察——事实上还问过我,他们什么时候才可以正式地恭喜我。当然,我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这类事件却从未因为我的冷漠而减少。我总是忍不住被人们逗乐。在奥利弗眼里,我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因此我觉得,她可能早就忘记了我曾向她求婚一事。我不是说她对我不友善,我觉得她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不友善的样子,但她对我只是像一个姐姐对待弟弟那样漫不经心。她比我要大两三岁的样子。她总是很高兴见到我,但却从来不会为我费太多神,只是同我非常亲密而已;但你知道,和一个你一辈子都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时,你可能绝不会想要倾入更多的东西。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我看作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件她常常穿着的旧外套,穿着它安逸又舒适,但她不会去多想自己对它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我看不出她一点儿也不爱我,那我才真的是疯了。

“然后,突然有一天,在蒂姆回来前三四个星期的样子,我到她家去时,发现她正在哭泣。我当时相当地震惊。她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很冷静的,我从未见过她因任何事情而沮丧过。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她。

“‘没什么。’

“‘亲爱的,告诉我吧,’我说,‘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在哭泣?’

“她试着想要恢复往日的那种笑容。

“‘我真希望你的眼睛不要这样厉害。’她说,‘我觉得我是在犯傻了。我刚刚收到蒂姆发来的电报,说他可能会晚点儿回来。’

“‘哦,亲爱的,对不起。’我说,‘你想必会非常失望吧。’

“‘我一直在数着他即将归来的日子。我一直在盼着他回来。’

“‘他解释了推迟归家日期的理由吗?’

“‘没有,他说他会再给我写信。我给你看看他的电报吧。’

“我发现,她那时非常焦虑。她那安静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并且眉头紧蹙。她去自己的卧室取出了那封电报。我在读着电报时,甚至能感觉到她正紧张不安地看着我。我还记得当时电报上的内容:亲爱的,我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归来了。请原谅我。我将给你写信详细解释此事。最爱你的,蒂姆。

“‘哦,可能他需要的机器还没准备好,他想要等着,一并带回来。’我说。

“‘晚一点儿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乘坐前一艘船,也可能被搁浅在槟榔屿的。’

“‘也可能是因为那边的房子问题。’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为什么不直说?他应该知道,我可能会非常担心的。’

“‘他可能没有想到吧。’我说,‘不管怎么说,当人们离开一个地方时,他们可能意识不到,留下的人不知道那些他们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终于又露出了笑容,显得比之前要开心一些了。

“‘我想你可能是对的。事实上,蒂姆就是有点儿像你说的那样。他向来都是马马虎虎的。我想,我可能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应该耐心地等待他的来信的。’

“奥利弗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女孩,我看到她依靠自己的意志力恢复了理性。她的愁眉得到了舒展,她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爱笑而又友善的奥利弗。她总是那么温柔沉着,但那天她的表现却让人很震惊。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她似乎只是将她的不安隐藏了起来。她就像是预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一样。在蒂姆的信件预计将要到来的前一天,我刚好同她在一起。我能感到她有些焦虑,然而她似乎在尽量将它隐藏起来。在有信件到来的日子里,我总会很忙,但我答应她会在晚些时候去庄园看她,一起分享蒂姆带来的消息。那天,在我刚准备动身时,哈代家的车便出现在我家门前,来人告诉我说,哈代家的阿妈捎信来,要我马上去看他们家小姐。他们家的阿妈是个正派的老妇人,我曾给过她一两美元,让她在庄园出事时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我立刻跳进了自己的车内。等我到达他们家时,发现阿妈已在门口的石阶上等我。

“‘今天早上,家里来了封信。’她说。

“我打断了她,并立刻拾级而上。我去了起居室,发现那里并没有人。

“‘奥利弗。’我叫道。

“我赶到通道里,突然,我听到了一阵让我心痛不已的声音。阿妈一直在后面跟着我,这会儿,她打开了奥利弗房间的门。我听到的是奥利弗的哭声。我走了进去。她在床上躺着,浑身都在因为抽噎而颤抖。我伸出手来,放到了她肩上。

“‘发生什么事了,奥利弗?’我问。

“‘你是谁?’她叫道,随即一跃而起,就像是被吓坏了一样。接着,她又说:‘哦,是你。’她站在我面前,双目紧闭,头往后仰,眼泪不住地往下流。那场景非常可怕。‘蒂姆结婚了。’她哽咽着吐出了这几个字,面色扭曲,像是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像是一股电流穿过了我的心;我意识到,现在,我总算有机会了,她或许会同意和我结婚的。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要知道,我也对这消息感到非常震惊。但这想法并未在我脑海中停留太久,没过多久,我便被她的悲痛感染了,我只是感到一阵的悲伤,因为奥利弗此刻很不开心。我伸出手来,绕过了她的腰间。

“‘哦,亲爱的,这消息真让人感到难过。’我说,‘别待在这里了,去起居室吧,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我给你弄点儿喝的东西吧!’

“我牵着她到了隔壁的房间,然后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让阿妈取来了威士忌和吸水管,并让奥利弗喝下了一些。我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她并没有表示任何抗议或反抗。她的眼泪还是不住地往下流。

“‘他怎么可以这样,’她喃喃地说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亲爱的,’我说,‘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的。他是个年轻的男人,你怎么能指望他一辈子不结婚呢?这只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不,不,不!’她呜咽着说。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我猜,那应该就是蒂姆写来的信了。

“‘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我问道。

“接着,她做出了一个很惊人的举动:她将那信抱到自己胸前,就像是认为我会从她手里将它抢走一样。

“‘他说他无法控制自己了。他说他必须要这样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好吧,你知道,你弟弟和你一样,也非常迷人,他也很有魅力。我猜他可能是疯狂地爱上了某个女孩,而那女孩也爱他。’

“‘他真是软弱。’奥利弗喃喃道。

“‘他们现在出发了吗?’我问她。

“‘他们乘昨天的船出发的。他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关系会有任何改变。他真的是疯了。我怎么还能够再待在这里?’

“她开始发疯似的哭了起来。看到那个一向很冷静的女孩完全被击垮,完全丧失理智,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她那可爱的恬静下面隐藏了深厚的感情。我也不忍心看到她那么痛苦。我把她抱起来,亲吻了她的眼睛,她那布满眼泪的脸颊以及她的头发。我想,她可能并不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有些丧失了理智。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激动。

“‘我该怎么办才好?’她痛哭着说。

“‘那你嫁给我好吗?’我说。

“她开始试着想要挣脱我,然而我却并没有松手。

“‘不管怎样,这总是个比较好的解决办法。’我说。

“‘我怎么可以嫁给你?’她呻吟着说,‘我可是比你年长很多的。’

“‘哦,不要胡说八道了,也不过就大那么两三岁而已。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问道。

“‘我并不爱你。’她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爱你,这不就够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我会努力使她幸福的。我说,我不会要求她任何事,我只接受她愿意给我的东西。我就那么一直说着。我试图让她变得理性些。我感觉到,她并不想再待在那里,不想再和蒂姆住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我告诉她,我可以很快搬到另一个区。我以为这样可以诱惑到她。一直以来,我们的相处都非常融洽,她无法否认这点。过了一会儿,她看起来冷静些了。我感觉她有在听我讲话。我甚至感觉到,她知道自己正躺在我怀里,并且也觉得很舒适。我又让她再喝了一些威士忌,然后给了她一根烟。最后,我好像是讲了一些不咸不淡的笑话。

“‘你知道,我真的不是个坏人。’我说,‘没有我的话,你可能会更糟糕。’

“‘你不了解我,’她说,‘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我愿意去了解你。’我说。

“她笑了一下。

“‘马克,你真是太好了。’她说。

“‘奥利弗,答应我吧。’我恳求她。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地板看了很长时间。但她没有动,依旧躺在我怀里,而我也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柔软。我一直等着。我那时非常紧张,几分钟的时间就好像是过了一辈子。

“‘好吧。’她终于开口道,就像她没有意识到我的祈求与她的回答间已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非常激动,一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当我想要亲吻她的嘴时,她转过了脸,不让我吻她。我希望我们能马上结婚,但她却坚决反对。她坚持要等蒂姆回来后再说。你知道,有时候,人们会非常清楚对方的想法,即使对方没有讲出来,你也同样可以确切地感觉到。我意识到,她其实不大相信蒂姆所写的是真的,她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而蒂姆也绝不会结婚的。这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我是那么爱她,我对这事感到厌烦。但我愿意忍受任何事情。我热爱、敬爱甚至是崇拜她,然而她却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们订婚的事。她让我发誓,在蒂姆回来以前,决不向别人提及此事。她说,她不想接受别人的祝贺什么的。她甚至也不让我告诉别人蒂姆结婚的事。对此,她表现出了无比的倔强。我意识到,她觉得一旦这消息得以传播开来,她所不期望发生的事情似乎就更为确定了。

“然而事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这消息竟不可思议地在东部大肆传播开来。我不知道奥利弗在最初收到那封信时对阿妈说了什么,总之,哈代家的司机将此事告知了瑟吉森一家,后来,在我去俱乐部时,瑟吉森太太拦住了我。

“‘我听说蒂姆·哈代结婚了。’她说。

“‘啊?’我回答说,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这事。

“看着我一脸苍白的样子,她笑了,并告诉我,在她的阿妈告诉她这个传闻以后,她去找过奥利弗,问她这消息是不是真的。但奥利弗的回答相当奇怪。她并没有完全证实它,只是说,她收到了一封蒂姆写来的信,信上说,他已经结婚了。

“‘她真是个奇怪的女孩。’瑟吉森太太说,‘当我向她询问更多细节时,她说她无可奉告;而当我问她有没有为此消息而感到激动时,她也没有回答。’

“‘瑟吉森太太,奥利弗很爱蒂姆,’我说,‘他结婚的事自然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她对蒂姆的妻子一无所知。她可能对她感到有些不安。’

“‘那你们两人什么时候会结婚?’她突然问我。

“‘这可真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我说,并试图用微笑来搪塞掉它。

“她机警地望着我。

“‘你敢跟我保证你并没有同奥利弗订婚吗?’

“我并不想故意欺骗她,或者让她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我又诚恳地答应过奥利弗,在蒂姆回来以前,自己不会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于是我便尽量设法避免正面回答瑟吉森太太的问题。

“‘瑟吉森太太,’我说,‘如果之后我有什么消息要宣布,我一定会让你最早得知的。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确实很想同奥利弗结婚。’

“‘我真为蒂姆结婚这事而感到高兴,’她回答说,‘我希望奥利弗可以早点儿同你结婚。他们在这里所过的是一种病态的生活,他们两人,他们太离群索居了,并且,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也太过于亲密了。’

“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见奥利弗。我感觉到,她并不希望我向她求爱,在我,也对能在进门和离去时亲吻一下她而感到满足。她对我非常好,亲切又体贴;我知道她也很希望看到我,并且,当我离去时,她也会感到悲伤。她通常会比较沉默,然而这段时间里,我却听她讲了许多许多话。但她从不会谈到未来,也从不会谈到蒂姆和他的妻子。她常常给我讲她和母亲在佛罗伦萨时的生活。她过着一种奇怪又孤独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同仆人和家庭教师在一起,而她母亲却不断地陷入一段又一段的情事,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大利伯爵,要不就是什么俄罗斯王子。我猜她在十四岁时,可能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之所以会那样反传统也是很自然的事:在她十八岁以前,没有人跟她提到传统,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传统。渐渐地,奥利弗像是恢复了平静,我开始感觉,她已经接受了蒂姆已经结婚这一事实,只是她看起来仍是非常苍白而疲劳。我打定主意,蒂姆一回来,我就会向奥利弗加压,让她同我结婚。我随时都可以申请到小假,在那小假到期前,我想我便能在别处谋个差事了。她很需要换个环境。

“当然,我们知道,蒂姆乘的船一天之内便会到达槟榔屿,但问题是要知道他们具体乘哪一班火车回来,这样奥利弗便能及时去接他们。鉴于此,我给半岛及东方航运公司的人写了信,让他们在得到确切消息后便即刻通知我。在我得到电报并带给奥利弗看时,发现她手上已经有了蒂姆发来的电报。船只提前到达了,他第二天就会回来。火车预计会在早上八点到达,但晚点一到六个小时也是极正常的事。于是,瑟吉森太太邀请我们去她家过夜,这样,她便能亲临现场,并得以在知晓火车已经到达后再出门迎接弟弟。

“那一刻,我感到如释重负。我想,当这打击最终到来时,奥利弗也许不会再有很强烈的反应。她已经很努力地调整好自己,我猜她现在应该可以从容地面对一切。她也许会很喜欢自己的弟媳。他们三人的相处一定会很融洽。然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奥利弗竟表示,她不会去火车站接她弟弟。

“‘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的。’我说。

“‘我倒宁愿在这里等着。’她笑着回答说,‘马克,不要同我争辩,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我已点好了送到我家的早餐。’我说。

“‘很好。你去接他们,将他们带到你家,并请他们用早餐,然后再让他们过来。当然,我会派车过去的。’

“‘我想,如果你没有在那里,他们是不会愿意坐下来用早餐的。’我说。

“‘哦,我很肯定他们一定会的。如果火车准时到达,他们一定还没有用早餐,那么他们就一定会感到很饿的。他们一定不想饿着肚子再继续行路。’

“我有些迷惑。她是那么渴望蒂姆的归来,因此,当她说想要自己在家等着,而让我们先愉快地用早餐时,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猜她可能很紧张,因此想要尽量拖延同那位即将取代她的女人的会面。这看起来很不合理,我觉得早一小时或是晚一小时都没有太大关系,但我也知道,女人有时候会很可笑,并且,不管怎样,我觉得奥利弗并不希望我再继续纠缠于此事。

“‘出发前给我打个电话吧,这样我便能估计到你们到达的时间。’她说。

“‘好的,’我说,‘但你知道,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来。明天是我去拉哈达的日子。’

“拉哈达是个小镇,我必须每周过去巡视一次。有机会出门是件好事,然而要到达拉哈达,需乘渡船经过一条河,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因此,每逢巡视日,我便不可能很早回去。那里有一些欧洲人,也有个俱乐部。我通常会去那里表示一下我的友好,并看看一切是否依然顺利。

“‘另外,’我补充道,‘蒂姆第一次带他妻子回来,我猜他并不会希望我在场。但如果你想要邀请我过来用晚餐,我会很乐意的。’

“奥利弗笑了。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再发出邀请了,是吧?’她说,‘你应该去问问新娘的。’

“她像是很随意地在说这事情,然而我心里还是打了战。我感觉到,她可能打定主意接受这新局面了,并且,很有可能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一切。她让我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而往常我一般会在八点左右离开,然后回家吃晚饭。她态度很亲切,也比往常更温柔了,我也度过了更为幸福的几周。我对她也更为沉迷了。我喝了一些杜松子酒,并且我想我在用晚餐时的表现也挺不错。我知道我让她很开心地笑了。我感到,她最终抛开了那些压抑着她的悲苦的负担。这也是我并未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慌失措的原因。

“‘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开我这个未婚姑娘了吗?’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又愉悦,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哦,亲爱的,如果你认为你还有什么名声的话,那你就是在欺骗自己了。难道你不明白,斯布库的女士们都知道,最近一个月来我天天来你家看你?大家普遍认为,如果我们还没有结婚,那现在绝对是时候结婚了。你觉得要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订婚了,那样会不会还比较好?’

“‘哦,马克,你可能把我们的订婚看得太严肃了。’她说。

“我笑了。

“‘那你希望我怎样对待这事?这本来就很严肃啊。’

“她摇了摇头。

“‘不。那天我很苦恼,情绪也是异常激动,而你对我又是那么的好。我同意你的建议,是因为我讨厌拒绝你。但现在,我已经有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了。不要认为我很残忍。我确实犯过错误,我确实应该受到指责。但请你原谅我。’

“‘哦,亲爱的,你这就是在胡说了。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很坚定地看着我,非常平静。她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不能同你结婚。我不能与任何人结婚。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荒唐。’

“我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那时看起来怪怪的,于是我想,最好不要再逼她。

“‘嗯,我想,我也不能硬拉着你走向神坛的。’我说。

“我向她伸出手,她也向我伸过手来。我抱住了她,她也没有试图要拒绝。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任由我亲吻她的脸颊。

“第二天早上,我去火车站接蒂姆夫妇。那天的火车很难得地准点到达了。在蒂姆的车厢经过我站立的地方时,他开始朝我挥手,在我迎上去时,他已经跳了出来,正在牵引他的妻子下车。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奥利弗在哪儿?’他说,同时用眼睛在站台上扫着,‘这是萨莉。’

“我同那女子握了手,并解释说奥利弗并没有来。

“‘我们到得实在是太早了,对吧?’哈代夫人说道。

“我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是,他们先去我家用些早点,然后再乘车回家。

“‘我还想洗个澡。’哈代夫人说。

“‘没问题,确实应该洗个澡。’我说。

“她真的是个极可爱的小家伙,长得非常漂亮,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还有一个可爱、小巧又挺直的鼻子。她的皮肤像牛奶,又像玫瑰,可以说是极为漂亮。有点儿像是歌舞团中的女演员那种,当然,你可能以为是很爱矫饰那种人,但她不是,她是很迷人的那种。我们驱车到了我家,他们都洗了澡,蒂姆还剃了胡须。我只同他单独待了两分钟的样子。他问我,奥利弗是怎样看待他的婚姻的。我告诉他,奥利弗对此感到非常苦恼。

“‘我想也是。’他说,略微皱起眉来。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我并未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哈代夫人便来到了我们身旁,并伸手挽住了她的丈夫。他拉过她的手,并轻轻地按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带着喜悦与幽默的爱意,就像是并没有非常严肃地看待她,只是以一个所有者的姿态,对她的美丽感到骄傲。她确实非常美丽。她并不是那种害羞的女孩,我们认识还不到十分钟,她便叫我称她为萨莉,她的理解力也很强。当然,她这时仍处在初来乍到的兴奋中。她从未来过东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着迷。很明显,她非常爱蒂姆。她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蒂姆,并且总是玩味着他的话。我们很高兴地一起用过早餐,然后便分开了。他们上了自家的车,准备回家;我也上了自己的车,准备前往拉哈达。我答应他们,在事情办完后便直接去他们庄园,事实上,如果要经过我家再过去,那就绕得太远了。我带了一套随身换洗的衣服。我想,奥利弗一定会喜欢上萨莉的,她是那么的坦诚与欢快,那么的天真无邪;她非常年轻,应该还不到十九岁,她的可爱不可能不让奥利弗动心的。我为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他们三人一起相处而感到高兴,而当我从拉哈达动身时,我感到,他们都会很高兴再见到我的。我驱车到了他们家门前,摁了两三声喇叭,期待着有人会出现。然而却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完全是一片黑暗,并且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应该是在家里的。这真是奇怪,我想。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下了车,沿着台阶往上走去。走到顶上时,我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声,并弯下腰去看究竟是什么,我感觉像是一个人。然而我听见了一声叫喊,也看到原来是哈代家的阿妈。在我伸手碰到她时,她很快缩了回去,并大声哭泣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叫道。然后,我感觉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臂,并听见这人叫:‘先生,先生。’我转过身来,发现是蒂姆的仆役长。他开始有些惊慌失措地向我讲述整个故事。我一边听着,一边惊得目瞪口呆。他告诉我的一切真是糟透了。我将他推到一旁,并冲向房间里。起居室是一片漆黑,于是我便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萨莉蜷缩在一把扶手椅上。她因为我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并叫出声来。我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当她告诉我确实如此时,我感到一阵晕眩。我只好坐了下来。当载着蒂姆和萨莉的车快要到家时,蒂姆听见高音喇叭里宣布了他们到家的消息,家里的男童及阿妈此时都竞相出门迎接。这时,他又听见了一声枪响。大家赶紧跑到奥利弗的房间,发现她正躺着镜子前的一摊血泊里。她用蒂姆的左轮手枪朝自己开了枪。

“‘她死了吗?’我问。

“‘没有,他们叫来了医生,然后把她送去医院了。’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究竟是怎么了。我甚至也没有告诉萨莉我要去哪里。我只是站起身来,蹒跚地走向门口。我上了车,并让我的司机赶快载我去医院。我疯也似的冲进医院。我问碰见的人,奥利弗在哪里。他们试着阻拦我,但我推开了他们。我知道单人诊室在哪里。一些人拉住了我的手,但我极力推开了他们。我隐约意识到,医生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入那房间。但我却什么也管不了了。门口站着一位年长的人,他伸出手来,想要阻止我通过。我骂了他,并叫他给我让开。我想我当时是引起了一场骚动,我完全失去了自控力;突然,门开了,我看到医生走了出来。

“‘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他说,‘哦,是你,你想做什么?’

“‘她死了吗?’我问道。

“‘没有,但她已经失去意识了。她一直没有恢复知觉。这只是一两个小时的事情了。’

“‘我想要见她。’

“‘不行。’

“‘我是她的未婚夫。’

“‘你吗?’他叫道,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正奇怪地盯着我,‘难怪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那时已因恐惧而麻木了。

“‘你肯定能做点儿什么来救她吧!’我叫道。

“他摇了摇头。

“‘如果你看到她,你就不会这样想了。’他说。

“我满脸惊骇地看着他。沉默间,我听见了一个男人正抽搐着呜咽的声音。

“‘这是谁在哭?’我问。

“‘是她弟弟。’

“接着,我感到我的手臂上多出一只手来。我回头一看,发现是瑟吉森太太。

“‘可怜的孩子,’她说,‘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怨道。

“‘亲爱的,走吧,’瑟吉森太太说,‘你待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

“‘不,我必须留下来。’我说。

“‘那么,到我房间来坐坐吧。’医生对我说。

“我那时已完全被击垮了,于是任由瑟吉森太太牵着我到了医生的私人房间里。她让我坐了下来。我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为这只是个可怕的噩梦,我一定会从中醒来的。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坐了多久。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后来,医生进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听完这话,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开始大哭起来。我并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我。我那时只是感到非常不幸。

“第二天,我们埋葬了她。

“瑟吉森太太跟着我回我家,陪我坐了一会儿。她希望我能跟她一起去俱乐部,然而我却根本没有那心情。她非常友善,但我很高兴她终于离开了我家,给我留下一些独处的空间。我试着去读书,但书里的字却完全进不到我脑海之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已死。我的男仆走进屋来,为我打开了灯。我的头疼得像是快要使我疯掉一样。然后,他告诉我,有个女士想要见我。我问他,这人是谁。他说自己也不大确定,但他猜想可能是布达丹那位先生新迎入门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做什么。我起身走到门口。我的男仆猜得没错,那确实是萨莉。我邀请她进屋来,并注意到她也是一脸苍白。我为她感到遗憾。对一个像她那么大的女孩而言,这真是个可怕的经历,也是一个新娘所能遇到的最悲惨的迎接礼。她进屋坐了下来。她显得非常紧张。我随便讲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希望她能放松起来。她让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她一直用她那蓝蓝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而那眼睛里完全只有恐惧。突然,她打断了我。

“‘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她说,‘我只能来找你了。我想让你带我离开这里。’

“我一下就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不希望你问我任何问题。我只希望你带我离开这里。立即离开这里。我想回英国!’

“‘但你现在不能就这么离开蒂姆,’我说,‘亲爱的,你必须要振作起来。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但你也为蒂姆想想吧。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也正处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如果你爱他,你至少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尽量让他不要太难过。’

“‘哦,你不知道,’她叫道,‘我不能告诉你。这太恐怖了。我求你帮助我。如果今晚有火车,请让我搭上今晚的车吧。只要我能到达槟榔屿,我就能乘船回英国。我不能再待在这个地方了,一晚也不行。那样我会疯掉的。’

“我完全迷惑了。

“‘蒂姆知道你要走吗?’我问她。

“‘从昨天晚上起,我便没有再见过他。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见他。’

“我想要争取点儿时间。

“‘但你也不能就这样空手离开啊?你将自己的行李带来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她不耐烦地叫道,‘我手中已有能够完成这次旅程的东西。’

“‘你有钱吗?’

“‘我有足够的钱。今晚会有火车吗?’

“‘有的,’我说,‘会有一班车午夜刚过就出发。’

“‘谢天谢地。你会帮忙安排好一切吗?在此之前,我能不能待在这里?’

“‘你可真是在为难我,’我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你知道,你这做法后果会是很严重的。’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你就会明白,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这样会造成一个严重的丑闻的。我不知道人们会说些什么。你想过这会对蒂姆造成什么影响吗?’我有些担心,也有些不高兴,‘天知道,我并不想插手别人的事情。但如果你真想要我帮助你,那么,你应该将你的理由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你必须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

“她用手捂住脸,开始颤抖起来。突然,她摇晃了一下,似乎刚从什么可怕的场景中脱出身来。

“‘他没有资格娶我。这真是太荒谬了。’

“在她说话时,她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尖锐刺耳。我很怕她会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那可爱的玩偶般的脸此时只是充满了恐惧,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看起来就像是再也闭不上的样子。

“‘你不再爱他了吗?’我问。

“‘在发生这一切之后,我还能爱他吗?’

“‘如果我拒绝帮助你,你会怎么办?’我问道。

“‘我想可能还会有牧师或是医生愿意帮助我。你得带我去找他们。’“‘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家里的男仆载我来的。他从别处弄了辆车。’

“‘蒂姆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吗?’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

“‘他会猜到你在我这里的。’

“‘他不会阻止我的。我向你保证这点。他不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别再试图阻止我了。我告诉你,如果再在这里多待一晚,我真的会疯掉的。’

“我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她已经到了能够自己做主的年纪。”

我,作为记录这一切的作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插话。

“你明白她的意图吗?”我问费瑟斯通。

他久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满脸憔悴。

“只能有一个理由,而那是不能说出口的。是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解释了一切。可怜的奥利弗。可怜的美人。我想,就我而言,这有些荒谬,那一刻,我只为那可怜的小家伙眼里的恐惧而感到战栗。她让我感到厌恶。有那么一会儿,我一句话也没说。接着,我告诉她,我会照她说的来帮助她。而她甚至连谢谢也没说。我想,她应该明白我对她是什么感觉。到晚餐时间后,我让她吃了些东西,然后,她问我有没有房间能让她在去车站前先躺一会儿。我带她去我的客房,然后便离开了。我去起居室坐等着。我的天,我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那样慢过。我觉得十二点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了。我跑到火车站,人们告诉我,火车可能要接近两点才能到。午夜时分,她来到起居室,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并没有什么话要对彼此讲的,于是便默默地坐着。然后,我带她去火车站,并把她送上了火车。”

“后来产生什么可怕的流言了吗?”

费瑟斯通开始眉头紧蹙。

“我也不知道。我申请了短期病假。结束之后,我便到别处任职了。我听说,蒂姆卖掉了他的庄园,且又另买了一处,但我不知道是在哪里。我最早发现他在这里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然后,费瑟斯通站起身来,到一张桌子旁去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在此刻的寂静里,我听见了呱呱叫的青蛙们那单调的合唱声。突然,一只鹰鹃停在了房前的一棵树上,并开始鸣唱。首先是三音节一阶,且是半音音阶,接下来又是五个或者四个。这些变化的音符一直在疯狂地持续着,强迫着人们去听,去数,也因为人们并不知晓这确切的数会是多少,因此,这对人们的神经完全是个折磨。

“那只鸟真该死,”费瑟斯通说道,“这意味着我今晚肯定没法睡觉了。”

正文 海天涯海角

乔治·穆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之所以还在办公室里徘徊,是因为他没有心情去俱乐部。就快要到午餐时间了,俱乐部的酒吧间里一定会有许多人。他们中可能有那么两三个人会请他喝酒,他无法面对他们的热心肠。他认识有些人已有三十年了。他们让他感到厌烦,总的来说,他很讨厌他们,然而现在,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他竟感到有些痛苦。今晚,他们将为他举办一个告别宴会。每个人都将出席,大家还会送给他他一点儿也不渴望的银制茶具作纪念。他们将会发表演说,表扬他在殖民地出色的工作表现,对他的离开表示遗憾,并祝愿他退休后能够长命百岁。他将要做出适当的回答。他准备了一份演说词,想要谈谈这些年来发生的一些变化——他一开始是作为一个见习军官来到新加坡的。他会感谢大家在他任期内的配合,并表示很荣幸能为古打毛律的居民服务,并祝福这个地区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尤其是古打毛律,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明天。他会提醒人们,他刚来时所认识的古打毛律,只是有着几家中国商店的贫穷小村庄,而现在,这里已变成了一个繁荣的小镇,街道上奔驰着有轨电车,街边有石质的房屋,有一个富裕的中国人聚居点,还有一个华丽的俱乐部——这是新加坡排名第二的俱乐部。他们可能会唱《因为他是个快乐的好同伴》以及《昔日美好》。接下来,大家可能会跳舞,而许多年轻男子可能会喝醉。马来人已经为他办过一次告别宴会,中国人也为他办了一次持续时间很长的盛宴。明天,许多人会去火车站为他送行。他在猜想,他们会说些什么。马来人和中国人可能会说他一直很严厉,然而也明白,他向来很公正。种植者们则不大喜欢他,因为他们觉得乔治·穆恩从不为他们考虑。他的下属们也很怕他。他总是逼迫他们。他对那些懒散或是低效率的人一点儿耐性也没有。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下来,因此也没有理由会让他人闲下来。大家认为他很不人性化。他身上确实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即使是去俱乐部,他也不会丢下他的官架子并同大家一起为低俗的笑话而笑,也不会跟任何人开玩笑。他明白,他的到来会给人们带来不快,跟他玩桥牌(他每天六点到八点这段时间都会玩牌)被看作一种特别待遇,而不是娱乐。当其他桌的年轻人一边玩牌,一边高兴地欢呼时,他总会不悦地望向那个方向;有时,便会有年长的会员走到那些吵闹的年轻人身边,低声地劝告他们要安静点。乔治·穆恩叹了口气。从官方的立场来看,他的职业生涯很是成功,他是被派驻到这里的最年轻的官员,因为他的杰出贡献,甚至被授予了爵士爵位;但如果要从人性角度来讲,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确实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人们尊敬他的能力、勤奋及可靠性,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他并没有激起人们的喜爱。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遗憾。几个月后,人们便会完全地将他忘记。

他冷冷地笑了。他并不多愁善感。他很享受自己的权利,一想到他将一切都管理得顺顺当当,他便会感到很满足。即使明白人们怕他甚于爱他,他也不会觉得不快。他将自己的生活看作高等数学中的一个问题,要想求得答案,必须综合运用他一生的力量,但求出的却往往与实际结果毫不沾边。它的乐趣在于它的错综复杂以及解决过程中所历经的美。但就像那些纯净的美一样,它并没有终点。他的未来是一片空白。他今年五十五岁,仍旧精力充沛,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思维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敏捷,并且一生经验丰富:但他现在想的只是到英国的一个乡间小镇或是去风景宜人的里维埃拉找个便宜的地段定居,然后,他可以和年长的女士玩桥牌,和退休的上校们玩高尔夫。离开前,他见到了老长官们,并看出他们正在为应对自己的离去进行一系列调整。他们也开始展望退休后的自由,也在脑海中描绘着未来他们在闲暇中的美妙光景。幻想。在习惯于居住在大房子里之后,在习惯于有半打中国男童为自己服务之后,离开这样的生活也许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意识到你不再是什么重要人物之后,在你习惯了各种花言巧语的奉承,明白一句赞美可使人欢乐,而一次皱眉即可使人觉得蒙羞之后,退休后的闲暇或许也并不会让人感到满意。

乔治·穆恩伸出手,从桌上的一个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那些条纹,以及他那干枯的手指之瘦削。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并蹙紧了眉头。这是一双老人的手。他的桌上有一个中式的玻璃镜,这是他很久以前买的,现在,他决定将它留在这里。他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一张又瘦又黄并且爬满了皱纹的脸,还有紧闭的嘴、稀薄的灰发以及满是疲倦的灰眼睛。他长得很高,并且非常瘦削,肩膀很窄,然而总是一身挺直。他一直在玩水球,并且即使是现在,也能在网球场上轻而易举地赢过大多数年轻人。在你同他讲话时,他总会直直地看着你的脸,专心地听着,然而表情却从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因此,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他究竟产生了何种效果。或许,他从来意识不到这会造成多少困窘。他也很少笑。

这时,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张写有姓名的便条。乔治·穆恩看了一眼那纸条,便吩咐勤务兵带那人进来。他重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并冷冷地盯着门口:再过一小会儿,来客就要从那门里进来了。进来的是汤姆·萨法里,穆恩思忖着,萨法里此行倒是为何。有可能是关于今晚的送别会。让穆恩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他听说,组织这次送别会的委员会主席竟然是汤姆·萨法里,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萨法里是个种植者,并且,他的一个塔米尔工头曾控告他攻击他人。那塔米尔人对他很是无礼,于是,萨法里便给了他一阵痛打。乔治·穆恩意识到这是很严重的挑衅,然而他却总是站在种植者的对立面,依法对萨法里进行了罚款处理。为了表示他对萨法里并没有反感之情,穆恩请萨法里用了午餐;然而萨法里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当的公然冒犯,因此感到很不满,并果断地拒绝了穆恩的邀请,此后双方的关系也是不言自明。有时,乔治·穆恩会忐忑地(因害怕遭到冒犯)向萨法里打个招呼,而他就会答应一下,但两人再也没有一起玩过桥牌或网球。萨法里是这个地区最大的一处橡胶庄园的经理。乔治·穆恩于是问他,为自己举办这场告别宴并准备演讲词是因为他的尊严需要,还是因为自己要走了这事难免让他觉得感伤,因此想要表现一点儿优雅的姿态。一想到汤姆·萨法里将做当晚的主题演讲,乔治·穆恩就忍不住地要笑,他会讲到即将离去的长官那些令人敬佩的品质,并代表人们表示对穆恩的离去之痛惜,以及他的离去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

勤务兵将汤姆·萨法里引进门来。我们的长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同来客握了手,并微微地笑了。

“你好。请坐吧。想来根烟吗?”

“你好。”

萨法里在我们的东道主所指的地方坐了下来,而我们的长官也在等着他点明来意。他感觉到,他的客人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是个个子很大、体格强健而又结实的家伙,长着一张红脸,双下巴,卷曲的黑色头发和蓝眼睛。他的体型很健美,强壮得就像一匹马,很明显,他花了很多工夫在运动上。他非常高效地运营着自己的庄园,是个很受大家欢迎的人,人们都认为他很仗义。他为人非常慷慨,并愿意随时对陷入经济窘迫中的人伸出援助之手。我们的长官突然意识到,萨法里之所以现在来见他,是为了避免午餐时可能因相互的冷漠而造成的尴尬。这样想时,长官不禁流露出一丝带着笑的鄙夷。他没有敌人,因为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如果有的话,他想,他一定会恨他到底的。

“我想你一定会为上午能在这里见到我感到有些吃惊,我猜,因为这是你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你应该会特别的忙。”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因此,萨法里便开始继续他的讲话。

“我来是为了一件有点儿尴尬的事情。事实上,我的妻子和我不能来参见今晚的送别宴会了,鉴于去年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因此我想有必要亲自来向你解释一下,这其实不关乎去年的事情。我认为你对我太过粗暴,我并不在意被处罚的那点儿钱,而是在意受到了侮辱的问题,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就要离开了,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对你还有什么反感。”

“我知道你是今晚告别宴会的主要负责人,”我们的长官礼貌地回答说,“而你今晚却不能来,我真为此感到遗憾。”

“我也感到非常遗憾。是因为罗比·克拉克的死。”萨法里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回答说,“我和妻子都感到非常难过。”

“这真是很伤感。他是你一个很好的朋友,是吧?”

“他是我在殖民地最好的朋友。”

说着,汤姆·萨法里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胖人真是情绪化,乔治·穆恩心想。

“我很理解,在这样的心境下,你可能没有心情参加任何喧嚣的聚会,”他友善地说道,“你清楚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吗?”

“不清楚,只是知道报上报道的那些。”

“他离开这里时,看起来还非常健康。”

“据我所知,他的一生中还从未生过病。”

“我猜可能是心脏问题。他有多大了?”

“与我同龄,今年三十八岁。”

“那可真算是英年早逝。”

罗比·克拉克是个种植者,而他管理的庄园就在萨法里的庄园旁边。乔治·穆恩也挺喜欢他。克拉克长得相当丑,有一头黄棕色的头发,眼睛大而苍白,双目深陷,还有一张大嘴。然而他的笑容却非常吸引人,举止也尤为大方。他是个很有趣的人,还很会讲故事。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心绪,大家都认为和他相处是件很快乐的事情。他也很会玩,绝非傻瓜。乔治·穆恩可能会说他有些无趣。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可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总是在他身边来了又往。两周前,罗比·克拉克离开他们去英国,我们的长官知道,在他离开前的那晚,萨法里一家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告别宴。他已经结婚了,因此他的妻子也理所当然地随他同去。

“我真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乔治·穆恩说,“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是被海葬了,对吧?”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这消息是昨晚传到蒂姆邦的。新加坡的报纸于六点到达了这里,正是人们去俱乐部的时候,很多人在等待着大家到齐后一起玩桥牌或是台球的空隙里,都会瞥一眼报纸。突然,一个家伙大叫起来:

“大家看到了吗?罗比死了。”

在一个普通信息栏上,有一个三行的段落:

梅斯·斯塔,莫斯利公司收到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古打毛律的哈罗德·克拉克先生突然在返乡途中去世,并已进行海葬。

一名男子向这说话人走来,夺过此人手中的报纸,开始充满怀疑地自己阅读起来。旁边另有一人歪着身子,也凑头来看。他们开始快速阅读那三行似乎事不关己的文字。

“天哪。”其中一人叫道。

“我说,这真是太不走运了。”另一人也说道。

这两个热忱、欢愉而又粗枝大叶的男人突然因沮丧而浑身颤抖,过了好久才缓和过来,想起人终有一死的道理。其他人也陆续来到俱乐部,脑海里想着喝酒的事情,渴望见到自己的朋友们,然而却赶上了这糟糕的时刻。

“我说,你们听见了吗?可怜的罗比·克拉克死了。”

“没有听见吗?我说,这真是个可怕的消息!”

“他真是太倒霉了,不是吗?”

“太倒霉了。”

“他可是个好人。”

“可以说是最好的人之一了。”

“当我偶然从报上看到这消息时,真是大吃了一惊。”

“可以想见。”

有人拿着报纸去台球室告诉大家这消息。那里的人们正在为威尔士亲王杯比赛进行角逐。汤姆·萨法里正在同一个叫作道格拉斯的人较量,而我们的长官已在前一轮中被击败,此刻正与其余的十来个人一起坐在观众席上观战。记分员单调地叫喊着双方的分数。带来消息这人等汤姆·萨法里击出他的球后,才对他大声喊出:

“我说,汤姆,罗比死了。”

“罗比?这不是真的。”

来人便将报纸递给他。又有三四个人围了过来,同他一起读那消息。

“我的天啊!”

有那么一会儿,台球室里充满了可怕的沉默。人们互相传递着那报纸。奇怪的事,在没有白纸黑字地亲眼目睹那消息以前,大家似乎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哦,真是遗憾。”

“我说,这对他的妻子可真是个沉重的打击,”汤姆·萨法里说,“她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妻子也一定会为此感到非常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他离开这里才不过两周而已。”

“他走的时候还很健康的。”

“非常健康。”

萨法里那又红又圆的脸突然下垂了一些,他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起酒杯狂喝起来。

“我说,汤姆,”他的对手说道,“你想取消这次比赛吗?”

“还是不了。”萨法里瞥了一眼记分牌,发现自己处于领先地位,“不,让我们结束这场比赛吧。然后我再回家,将这消息告诉瓦奥莱特。”

道格拉斯击中一球,将得分升至十四。汤姆·萨法里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道格拉斯又击了一球,然而这次却没有那样好运。然后,萨法里又错过一个平常时刻绝不可能错过的很好的进球机会。他皱起眉来。他知道,他的朋友们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他不想让他们输。道格拉斯已得到了二十二分。萨法里喝光了酒杯里的酒,极力支撑着想要完成这比赛,周围那些集中于观战的旁观者都对他表示同情。他将自己的得分提升到了十八分,在他击出的一个长球并未落袋时,人们给了他一阵掌声表示鼓励。他变得更有信心了,很快便恢复了拿分的状态。道格拉斯的表现也很不错,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因而这赛局也变得愈发精彩了。萨法里短时间的那阵走神使得对手将比分追了上来,现在,球局已到了胜负难分的状况。

“二百三十五分,”那马来人用发音极为清晰的英文叫道,“比二百二十八分。大家靠临场发挥吧。”

道格拉斯又得了八分,接着,脸色苍白的萨法里将自己的总分拉至二百四十分,也留给了对手一个一箭双雕的机会。然而道格拉斯却一个球也没有击中,因此让萨法里又得了一分。

“二百四十三分,”计分人叫道,“比二百四十一分。继续吧。”

萨法里接着击出三记漂亮的球,结束了这场比赛。

“这真是场众望所归的胜利。”旁观者们叫道。

“祝贺你,老兄。”道格拉斯说道。

“孩子,”萨法里说,“问问那些绅士他们将做点什么吧。可怜的老罗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服务生拿来了酒,萨法里则签下了记账单。然而他说,他就要走了。有两个人已经在台球桌边开始了另一场比赛。

“他居然还能打得那样好。”萨法里走后,有人评论说。

“是啊,这便足以显示他的勇气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一定会输得很惨。”

“他非常优雅地让自己重又振作了起来。他知道有很多人在他身上下了赌注。他不想让支持他的人失望。”

“这当然是个沉重的打击,像这种事情。”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在想,他究竟是因什么而死的。”

“他击出的球可真是漂亮。”

乔治·穆恩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在听到朋友的死讯时表现出极度自制的汤姆·萨法里现在怎么会如此明显地显露自己的悲伤。这可能就像在战争中,那些被击中的士兵往往要到事后才能意识到自己已遇袭一样,萨法里也是在有时间仔细思考之后,才意识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对他来说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在他看来,萨法里很可能还是会像往常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在他的同伴中寻求同情,然而他的妻子却认为,按照传统礼节,他们正处于极度悲伤之时,是应避开欢乐的聚会的。瓦奥莱特是个个子小小的好女人,比她的丈夫小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看起来却让人感到愉悦,并且向来穿得很得体。她为人友善,很有淑女气质,也很谦逊。在罗比·克拉克和萨法里友好往来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的长官也常常同他们一起用餐。他认为她非常和蔼可亲,然而却不是很有趣。除了一些很平常的事情,他们几乎没有聊过别的。而最近,他更是很少见到她了。在大家偶然相遇时,她总是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他偶尔也会同她客气两句。然而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将她和自己因职务的缘故而结识的那些殖民地的女士区分开来。

萨法里大概已经说完了他特意想要过来解释的话,因此,我们的长官对他并没有起身告辞感到有些奇怪。他很奇怪地坐在椅子里,给人感觉就像是他的骨骼已无法再支撑其身体,而他身上那些肉正在压迫着他。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搁在他和我们的长官中间的那张桌子。不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萨法里,你不要太难过了,”乔治·穆恩说,“你知道,在东方,生命是件多么不确定的事情。你应对此感到习惯,人们总是要失去他们喜欢的人的。”

萨法里缓缓地将目光从桌上转移到乔治·穆恩脸上。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我们的长官,甚至也没有眨一下眼睛。乔治·穆恩喜欢人们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他认为,当人们这样看他时,他便能掌控他们。不久,萨法里的蓝眼睛里淌出两行泪来,这眼泪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看起来奇怪又困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吓到了他。是死亡吗?不是。是一些他认为更为糟糕的事情。他看起来仿佛畏畏缩缩的。他看起来有些卑躬屈膝的样子,让你感觉就像是一只遭受过无端殴打的狗。

“不是这件事情,”他有些结巴地说,“我还能承受这点。”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强壮而有力的男人,耐心地等着。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全然冷漠,并为此感到高兴。而萨法里则很是厌烦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报纸。

“我想我可能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萨法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突然,他开始战栗起来,看起来也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在想,我是否可以咨询一下你的建议。”他终于开口道。

“当然可以,”我们的长官回答时,嘴角竟掠过了一丝笑意,“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这是个纯粹的私人问题。”

“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不,我知道你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的,只是,这确实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我以后碰见你一定也会感到尴尬。不过你明天就要走了,这让问题变得容易了许多,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理解。”

萨法里开始讲了,声音很轻,并且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感到惭愧,并且,他就像是个对文字还不太熟悉的人那样,笨拙地进行着他的讲述。他会回过头去将同样的事情再讲一遍。他会把事情弄混。他会起一个很长、很复杂的句子,然而又会突然打住,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乔治·穆恩默默地听着,他的脸就像是个面具。他一边听,一边抽烟,只有在更换另一支香烟时,他才会把自己的眼睛从萨法里脸上移开,然后从自己身前的盒子里取出香烟,并用前一只快要抽尽的香烟来点燃后一支。他在听这位种植者讲述他的故事时,作为背景,也顺带了解了我们的讲述者那单调乏味的生活。这就像是一直伴随着整个故事情节的无声的线索,成为那意想不到的旋律的不协调变奏。

现在,橡胶已降至极低的价格,大家都在厉行节俭,汤姆·萨法里的庄园很大,然而他现在也不得不亲自做一些从前助手帮他完成的工作。他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去小工们集合的地方。这时天尚未明,他只能靠着微弱的光线勉强地从纸页上读出工人们的姓名,在听到回答后将其划除,并给各个小组分配工作,大家便开始去完成各自的事情。此后,萨法里才回家用早餐,点上自己的烟斗,然而又出门检查工人们的工作情况。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婴儿们也在四处爬来爬去。塔米尔妇女在人行道上煮米饭。她们那黑黑的皮肤被太阳照得出了油。她们的头顶上悬挂着颜色并不鲜艳的红叶棉,头上还戴着金色的装饰。她们中有的长得非常漂亮,身材极好,还有纤细而优美的手。然而看着她们,萨法里却只是感到厌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庄园。在自己的庄园里,树木都长得很好,并且排列有序,总能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就像是德国的神话故事中那些庄严的森林。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一个塔米尔工头,一头长长的黑发上绾着一个发髻,赤脚,穿着纱笼及马来的传统服饰,手上戴着一枚显眼的戒指。萨法里的脚步很重,遇到沟渠便勇敢地跳过,不久,他便浑身是汗了。他检查那些树木,看是否已被合适地抽了头,当他从正在干活儿的小工身旁经过时,会检查一下削面,如果太厚,他便会骂那工人,并扣除他半天的工资。对于那种无法再从上面取橡胶的树,他会吩咐工头取走壳斗以及绕在树干上的金属线。除草者都会成群结队地一起出来工作。

中午,萨法里会回家喝杯啤酒,由于没有冰,因此只能是喝些温热的啤酒。他会脱下身上的卡其布上衣,脱下法兰绒上衣以及重重的靴子和长袜,然后刮一下胡须,洗个澡。他会穿着纱笼和马来的传统服装用午餐,之后躺下休息半小时,然后再去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工作到五点。在那之后,他会喝杯茶,再去俱乐部。大约在八点的样子,他开始准备回家,吃晚饭,并于半小时后开始准备睡觉。

但昨晚,在自己的比赛结束后,他便立即回家了。这天,瓦奥莱特并没有陪着他。在克拉克一家还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俱乐部见面,但自从他们离开以后,瓦奥莱特便很少去俱乐部了。她说,现在的俱乐部里并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很有意思的人,她已经厌烦了每个人在那里所谈论的东西。她不玩桥牌,因此若要在丈夫玩牌时等他,会是件很无聊的事。她告诉汤姆,她不介意一个人待着,家里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

这天,看到丈夫这么早便回到家中,瓦奥莱特猜想,他一定是急于回家告诉自己他获胜的消息。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只要有了小小的胜利,他便会非常自满。他是个和善而单纯的人,她也知道,他因为赢球而高兴,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因为他认为,这也同样能给她带来快乐。他这么急急忙忙赶回家告诉她这消息,生怕有半点儿耽误,还真是挺可爱的。

“今天的比赛进行得怎样呢?”他刚刚拖着步子地走进起居室,她便向他发问道。

“我赢了。”

“很轻易地就赢了吗?”

“那个,没有我预计中那么容易。我开始领先了一些,接着便困住了,完全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并且你知道道格拉斯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技术并不是很占优势,然而发挥却总是四平八稳的,于是,他趁势追了上来。接着,我对自己说,好吧,如果我再不打起精神来,我便会被打败,我还有些运气,于是,长话短说,我最终赢了他七分。”

“这比赛很精彩吗?你应该能赢下所有的比赛,是吧?”

“那个,我还有三场比赛。如果我能进入半决赛,那我还是有机会夺冠的。”

瓦奥莱特笑了。她急于要向丈夫表明,她对此也是很感兴趣的,其浓厚程度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你中途为什么突然困住了呢?”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这就是我立刻赶回来的原因。我之所以坚持着赢下比赛,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放任自己的情绪,那么,对那些支持我的人而言,将会是非常不公平的。瓦奥莱特,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才好。”

她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出什么事了吗?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

“糟糕透顶的消息。罗比死了。”

她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久,她那张优雅、友善的小脸上突然写满了恐惧与憔悴。一开始,她就像是无法明白丈夫的话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叫道。

“这是报纸上得来的消息。他死在船上,人们也为他举行了海葬。”

突然,她尖声叫了出来,并且头先着地摔到地板上。她就这么晕了过去。

“瓦奥莱特,”他叫道,同时双膝跪下,将妻子的头揽入怀中,“孩子,孩子。”

一个男童在听到主人的声音后,又是吃惊又是恐惧地冲进屋来,这时,萨法里冲他大叫,让他去拿点白兰地来。之后,他勉强地为瓦奥莱特灌了一些白兰地。她总算是睁开了眼睛,然而当她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后,又一次陷入了痛苦之中。她的脸紧拧着,就像是小孩快要哭出来那时候的脸。他将她扶起,然后把她放到了沙发上。她转过了头。

“哦,汤姆,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我很抱歉,事实似乎确实是如此。”

“不,不,不。”

她哭了出来,并且还哭得痉挛起来。那哭声听起来很恐怖。萨法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他在她身旁跪了下来,试图去安慰她。他想把她揽入怀中,但她却突然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她叫道,并且,她的语气非常强烈,这让萨法里感到很吃惊。

他于是便站起身来。

“亲爱的,请你尽量不要太难过了。”他说,“我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打击。他可真是最好的人之一。”

她将脸埋进了沙发的坐垫里,非常绝望地哭泣起来。看到妻子的身体因无法控制的哭泣而颤抖着,萨法里感到非常痛苦。她的感情完全失去控制了。他轻轻地将手放到了妻子的肩膀上。

“亲爱的,别这样了。这样对你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她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她叫道,“哦,哈尔,哈尔。”他此前从未听自己的妻子这样叫死去的罗比。当然,他确实叫哈罗德,但所有人都称他为罗比。“我该怎么办?”她悲恸地说,“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萨法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对他来说,这样的悲痛似乎有点儿过了。瓦奥莱特平常不会这么情绪化的。他猜想,应该是这该死的气候的缘故。这天气让女人们很紧张,也很容易兴奋。瓦奥莱特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了。现在,她不再将脸藏起来了。她躺在沙发上,几乎要掉下来的样子,因为极度的痛苦,她就那么大张着嘴,眼泪也从她那呆滞的眼睛中不住地汹涌而出。她现在像是快要疯掉的感觉。

突然,她站起身来,把萨法里推到一边。她充满憎恨地看了他一眼。

“汤姆,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轻轻地走到一把扶手椅旁,径直坐到了椅子上。她昂起头来,那可怜的一片惨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哦,这太不公平了。”她悲叹道,“我现在成了什么了?哦,上帝啊,我真希望我也死掉。”

“瓦奥莱特!”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显得有些颤抖。他也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而瓦奥莱特仍在不耐烦地跺脚。

“走开,我让你走开。”

他震惊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一阵颤抖。他上前一步,然后停了下来,然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她那惨白而痛苦的脸;他看着那眼睛,就像里面有什么让他感到大吃一惊的东西。然后,他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这房间。他到屋后面一间更小的起居室去了——他们现在其实很少去那里,然后重重地瘫进一把椅子里。他开始了沉思。不久,晚餐的锣声响起来了。而他还没有洗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懒得去清洗它们了。他慢慢地走到餐室。他让男童去通知瓦奥莱特,晚餐准备好了。一会儿,男童回来说,夫人一点儿东西也不想吃。

“好吧。那么就让我自己吃吧。”萨法里说道。

他为瓦奥莱特盛了点儿汤,拣了几片烤面包片,并且在鱼上桌后,又另用一个盘子盛了一些,吩咐男童给瓦奥莱特送去。但那孩子很快就原封不动地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

“先生,她说她什么也不需要。”他说。

萨法里独自用完了晚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慢慢地吃着,并且也是平常的那顺序。他喝了一些啤酒。餐后,男童端来了一杯咖啡,他也为自己点燃了一根雪茄。萨法里一直坐到抽完那根雪茄。他在思考。最终,他站起身来,回到他们常常坐在那里的那个走廊。瓦奥莱特依然蜷缩在那椅子里,就像他刚才离开时那样。她原本闭着眼睛,当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后,她睁开了双眼。他拉过一把较轻的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瓦奥莱特,罗比是你的什么人?”他说。

她略微吃了一惊。她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没有回答。

“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听到他的死讯后,会变得如此心烦意乱。”

“这是个可怕的打击。”

“当然。但如果有人因为一个朋友的死而完全崩溃掉,这就非常奇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她很勉强地才说出这句话来,萨法里还看到,她的双唇都在颤抖。

“我从未听见你叫过他哈尔。即使是他老婆,也叫他罗比的。”

她没再讲话。她那满是悲伤的眼睛此刻正茫然地望着前方。

“瓦奥莱特,看着我。”

她轻轻地转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嘴巴也很奇怪地扭曲着。

“你完全没什么想要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你必须回答我,瓦奥莱特。”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同你讲话。”她呻吟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冷酷?”

“很抱歉,我现在没有感到非常同情你。现在,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你想要喝点儿水吗?”

“我什么也不想要。”

“那么,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没有权利问这个。这是种侮辱。”

“你难道以为我会相信,像你这样的女人,会随便为了一个人的死去而晕厥,并在醒来后毫无理智地大哭吗?为什么,即使是某人的孩子去世,人们的悲伤也不过如此。在我们听到你母亲的死讯时,你确实也哭了,当然,谁都会哭的,我也知道你那时很痛苦,但你选择了来向我寻求安慰,你说,如果没有我,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做些什么。”

“这次的消息来得如此突然。”

“你母亲的死讯来得也很突然。”

“我当然很喜欢罗比。”

“有多喜欢?喜欢到当你听说他去世时,就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不公平?为什么你要说‘我现在成了什么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扭过头去,就像是一只绵羊试图要躲开屠夫的手。

“瓦奥莱特,你不要把我当作十足的傻瓜。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你绝不可能因为这打击而崩溃成这样。”

“好吧,既然你要这么想,为什么还要拿问题来折磨我?”

“亲爱的,优柔寡断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们不能这样。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

当他说这话时,瓦奥莱特开始转过脸来看着他。她完全就没有考虑到他。她太过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了,因此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

“我现在很累。”她叹了口气,说道。

他靠上前来,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说话啊!”他叫道。

“你弄疼我了。”

“那我呢?你以为你就没有伤害到我吗?你怎么能忍心让我经历这一切?”

他放开了她,然后站起身来。他走到房间的尽头,然后又走了回来。看起来,这动作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怒。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然后开始摇她。

“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杀了你。”他叫道。

“我真希望你杀了我。”她说。

“他真的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这个荡妇。”

他仍将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以防止她跑开,另一只手则收了回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扇她巴掌。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颤抖,但却并没有退缩,也没有哭。他不停地抽她耳光。突然间,他发现她是如此呆滞,他放开了她,然后她便毫无意识地倒在了地板上。他突然怕了。他弯下身来碰了碰她,一边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他将她抱起,放到不久前他才从中把她拖起的那张把子上。她第一次晕倒时男童拿来的白兰地仍旧放在桌边,萨法里于是拿起酒瓶,试图强灌一些至她的喉咙里。她被这酒呛到了,酒水于是洒到了她的下巴及脖子上。她的一面苍白的脸上,萨法里所留下的掌印还清晰可见。她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来。他又将那白兰地凑到她唇边,支撑着她的头,她也就抿了一小口。萨法里现在后悔而又担忧地看着她。

“瓦奥莱特,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我感到很惭愧。我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打女人的地步。”

尽管她现在非常虚弱,脸上也挨了打,然而她的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容。可怜的汤姆。他就是说了这些话,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有人问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打一个女人,那将会是有多么丢脸。然而萨法里在看到这个勉强的微笑后,也对她那不愿服输的勇气而感到无可招架。他想,天啊,她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女人。游戏二字已不足以描述这一切了。

“给我一支烟吧。”她说。

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只,放到她的嘴里。他试了两三次,想要点燃自己的打火机,但却没有成功。

“去取根火柴会不会更好?”她说。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反倒略微被那一刻的情形给逗乐了。他从桌上拿起一盒火柴,点燃之后又为她燃起了烟。她吸了一口,感到无尽的解脱。

“瓦奥莱特,我真的感到无以言表的羞愧。”他说,“我觉得自己太恶心。我不知道今天我究竟是怎么了。”

“哦,没关系。这很自然。你为什么不喝上一杯?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他没有说话,肩往下耷拉着,就像压在他身上的压力是物质一样。他为自己弄了点儿白兰地苏打水。然后,他又默默地坐了下来。而瓦奥莱特则盯着自己吐出的那些卷曲的蓝色烟圈。

“你打算要怎么办?”她终于开口道。

他做了一个绝望而疲惫的手势。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你今晚不适合谈这个。等你把烟抽完,就去睡觉吧。”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我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现在别说了,瓦奥莱特。”

“不,就是现在。”

她开始讲起来。他听见了她说的话,但似乎并未明白那话中的含义。他这时的感觉就像是个用自己的爱心来铸造了一所房子的人,原本期盼着能在这房子里住一辈子,然而突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伙拿着锄头与重锤的强盗闯了进来,一间间地砸毁他的房间,直到一个漂亮的住所变为一处废墟为止。而造成这一切的竟是罗比·克拉克。他们乘着同一艘船来到这里,一开始的时候,也在同一个庄园里工作。人们称年轻的种植者为爬山虎,在新加坡的大街上,通过他们所戴的双边呢帽,你便能认出他们,当然,还有长及手腕的卡其布外套。那些不成熟的年轻人总喜欢在街上闲逛,然后被一些狡诈的中国人骗拐,购买一些伯明翰来的没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当作东方古董寄回家。汤姆和罗比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汤姆是个强壮而有力的家伙,为人单纯、诚实,工作也很勤勉;而罗比则有些笨拙,然而却很有吸引力,有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凹陷的脸颊和大大的充满幽默感的嘴。他们在一起时,常常是罗比讲笑话供汤姆笑。汤姆比罗比要先结婚。他在休假时认识了瓦奥莱特。瓦奥莱特的父亲是位医生,在战争中被杀害,她当时在给一些人做家庭教师。他爱上她,是因为她如此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一想到瓦奥莱特的生活可能面临的种种困境,汤姆那温柔的心便感到无比沉重。而罗比结婚却是因为汤姆先结婚了,没有了汤姆的终日陪伴,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和一个随亲戚们来东方过冬的女孩恋爱了。伊妮德·克拉克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尽管她那曾经滋润又清新的皮肤现在已经失去了光泽,然而她的正面看起来仍然十分可爱。不过她长着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下巴,侧面看起来可能让你感觉像只羊。她有一头漂亮的淡黄色的头发,那头发很直——因在那样热的天气下很难让头发保持卷曲,还有一双蓝蓝的眼睛。尽管才二十六岁,她看起来已经有了疲惫之色。婚后一年,她生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在两岁时便夭折了。正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汤姆·萨法里才设法让罗比当上了相邻那个庄园的经理。两个男人又愉快地恢复了从前的亲近,从这以后,他们那原本并不是很熟的妻子开始成为好朋友。她们常模仿彼此连衣裙的样式来为自己做衣服,在一方举办聚会时,另一方总不忘借给其佣人及陶器。他们四人每天都会见面,他们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汤姆·萨法里认为这样很好。

奇怪的人,在爱上彼此之前,瓦奥莱特和罗比·克拉克竟亲密而友好地相处了三年。那三年里,他们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两个因形势而熟识起来的朋友,虽然彼此都为有对方的陪伴而感到快乐,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超越友谊的东西。他们在一起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幸福的感觉,仅仅是一种无声的安慰感。如果他们有一天没能见面,他们便会莫名地觉得无聊。这看起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跳舞,也会拿彼此来开玩笑。然而一次极偶然的事件,让他们发觉了两人间那比友谊更多的东西。那天,他们都去了俱乐部跳舞,然后乘着萨法里的车回家。克拉克家的庄园就在萨法里回家的途中,于是,萨法里便将他们送到了家门口。瓦奥莱特和罗比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他那天喝了很多酒,但并没有喝醉。他们的手偶然间碰到了一起,于是,他便顺势握住了瓦奥莱特的手。他们都没有讲话。他们都很累了。然而突然,那香槟的兴奋劲儿散去,罗比突然清醒了许多。那一瞬间,他们意识到彼此都已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同时,也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们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爱过。在克拉克他们到家后,汤姆对妻子说:

“瓦奥莱特,你最好坐到我旁边来。”

“我太累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动。”她说。

她的腿直发软,觉得自己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当他们见面时,谁也没有提及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但两人心里也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可避免了。他们仍像往常一样对待彼此,他们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然而他们也感觉到一切都不一样了。最终,血肉之躯再也无法忍受那诱惑,于是,他们便成为了彼此的情人。然而在他们的关系中,肉体的联系是最不重要的,并且,事实上,他们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几乎很难有机会发生肉体关系,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们才有机会享受亲密接触。能够每天看见彼此,他们便觉得很满足了——虽然旁边总还是有其他人;只需要一瞥,只需要一次手的触碰以确定他们之间的爱依然存在,那就够了。而性行为不过是对他们灵魂之结合的一种印证罢了。

他们很少相互提及汤姆或伊妮德。即使偶尔一起嘲笑那两人的一些小缺点,也并非是充满恶意的。如果他们肯花心思仔细想想,他们就会明白各自每天面对的最多的人,对自己而言反倒显得有多么微不足道;又或者,他们也会为此而感到奇怪。他们各自与家里那位的关系都降到了例行公事一样的境地,就像是每日的剃须、穿衣与一日三餐,然而也并没有人留意到这点。他们还是很温柔地对待家中那人。他们甚至会有意地去逗他们开心,就像是对待卧床不起的伤残者一样,因为他们是如此幸福,所以,出于人道,他们也必须为那些较为不幸福的人做点儿什么。他们毫无顾忌。他们太沉湎于彼此的关系,因而不愿让自责影响了自身一丝一毫的幸福。现在,他们从前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美,并且,那份美还令人振奋地点燃了所有快乐的火种。

突然,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让他们都感到惊愕万分的事情。汤姆所就职的公司打算在英属北婆罗洲买下更大面积的橡胶园,并邀请汤姆前去负责管理。这工作比他目前的这份还好,薪水更高,并且,由于还有几个助理,他也不用再工作得那么辛苦了。萨法里很欢迎这个工作邀约。克拉克和萨法里的假期原本都要到了,两对夫妇也打算好一起回家探亲。他们甚至都已经订好了船票。然而,突然间,一切都被改变了。汤姆将会有至少一年的时间不能离开东方。等到克拉克夫妇回来时,萨法里一家应该已经在婆罗洲定居了。不久,瓦奥莱特和罗比便发现,他们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件事可做。他们也愿意事情按原来的模式发展下去,尽管他们在享受彼此的爱时有些受到阻碍,但他们确定能频繁地看到彼此,于是那阻碍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觉得彼此还有无尽的时间可以享受,未来也是充满了幸福的光泽,并且似乎毫无尽头。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他们便都觉得承受不了了。他们打定主意要一起私奔,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样,他们便能永远地在一起了。这激情完全吞没了他们,让他们不愿再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感情。他们几乎没有考虑到汤姆和伊妮德可能因此而受到的伤害。这将是个不幸,但却无可避免。他们谨慎地计划好了一切。罗比会假装因为业务上的事情去新加坡,瓦奥莱特则会告诉汤姆,她将和朋友们一起到另一个庄园去待上一周,然后,她将同罗比汇合。他们会去爪哇岛,在那里乘船去悉尼。到达以后,罗比会在悉尼找份工作。当瓦奥莱特告诉汤姆,麦肯齐一家邀请她过去玩几天时,汤姆感到很高兴。

“这挺好的。亲爱的,我也觉得你需要换个环境调整一下了。”他说,“我感觉你最近看起来很是憔悴。”

他充满爱意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脸。这动作突然触动了瓦奥莱特。

“汤姆,你总是对我这么好。”她说着,眼里突然就盈满了泪水。

“哦,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你可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过去的八年中,同我在一起,你感到幸福吗?”

“非常幸福。”

“哦,太棒了,不是吗?没有人能从你身边躲着这幸福。”

她一直告诉自己,萨法里是那种可以很快治愈自己的人。他是喜欢女人的,在他重获自由之后,要不了多久,他便能找到另一个他想要娶的女人。那时,他将会同新的妻子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像是同瓦奥莱特一起度过的这些年一样。或许,他还可以娶伊妮德为妻。伊妮德是那种依赖性很强的小女人,这点有时会惹恼瓦奥莱特,但她也不觉得伊妮德对罗比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的自尊心将会受到伤害,但不会是伤心欲绝。然而现在,木已成舟,一定都已经定了下来,日子也定好了,她却突然产生了疑虑。自责的情感突然席卷了她。她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不要对另外两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她迟疑了。

“汤姆,我们在这里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她说,“我在想,离开会不会更好一些。我们正在为那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放弃现在的所有一切。”

“亲爱的,这可是个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可以多挣很多钱。”

“金钱不是万能的。还有幸福呢。”

“我知道,但我们去了婆罗洲后也可以同现在一样幸福啊。并且,我也没得选择。我并不是自己的主人。主管希望我去,我就必须去,事情就是这样。”

她叹了口气。她也没得选择了。她耸了耸肩。伤害别人是件可恶的事,但有时,你也免不了会要伤害到别人。汤姆于她而言已经不再是特别的人了,他现在就好像是瓦奥莱特在航行途中遇到的对她很友善的人而已:若要让她为了这个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才真是件荒谬的事情。

两周内,克拉克夫妇就要回英国探亲,这于是也为他们的私奔设下了时间限制。日子在一天天流逝。瓦奥莱特感到急躁不安,却也异常兴奋。她愉快地展望着那让她失去了平静的未来,她相信,只要他们一登上船舶的甲板,便是开启了最终将带给她完美幸福生活的大门。

她开始收拾衣物。她假称要一起玩的那些朋友是很好客的人,因此也就给了她理由装备了大大的行李箱。第二天,她就要走了。这是在上午十一点,汤姆还在庄园里处理他的事务。一个男童来到她房间,告诉她克拉克夫人来了,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伊妮德在叫她。她赶紧关上行李箱盖子,往走廊上走去。让她感到吃惊的是,伊妮德向她走来,抱住她,并热切地亲吻她。她看着伊妮德,发现她往常那张苍白的脸此刻起了红晕,眼睛也是炯炯有神。很快,伊妮德甚至流下了眼泪。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叫道。

一霎间,她感到有些害怕,担心依妮德会不会是知道了一切。然而依妮德却高兴得涨红了脸,既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

“我刚刚去见了哈罗医生。”她说,“我现在不想说具体的会面情况。我曾得过些虚假警报,让我空欢喜了两三次,不过这次,他说一定是确信无疑了。”

瓦奥莱特的心突然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

她看着伊妮德,后者则高兴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这次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了。他认为我至少已怀孕三个月了。哦,亲爱的,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又一次蹦入了瓦奥莱特的怀抱,紧贴着她,然后开始哭泣。

“哦,亲爱的,别这样。”

瓦奥莱特感觉自己已变得像死人般苍白,她意识到,如果不好好把持住自己,她一定会晕倒过去。

“罗比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以前可是特别失望。我们的孩子去世时,他受到了非常沉重的打击。他特别希望我能再怀上小孩。”

瓦奥莱特强迫自己说点儿依妮德现在期望听到的话,但她却好像没有在听的样子。她想要讲述她的所有希望和恐惧的故事,还有她怀孕的症状,以及她同医生会面时的情况。她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罗比?”瓦奥莱特最终问道,“现在,等他回到家的时候?”

“哦,不,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又累又饿。我打算等到晚上,待用过晚餐后再告诉他。”

瓦奥莱特压制住了自己的恼怒,伊妮德要出手了,她要抢走自己的幸福。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幸运的是,她还有机会比伊妮德更早见到罗比。刚一摆脱掉伊妮德,瓦奥莱特便跑去找罗比。她知道他在回家前总会先去他的办公室看看,于是便在那里给他留下便条,让他给她打电话。她很怕他没在汤姆回家前给她电话,但她也必须要冒这个险。终于,电话铃声响起,而汤姆还没有回来。

“哈尔?”

“是的。”

“你可以在三点的时候去一趟小房子那里吗?”

“可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会当面告诉你的。别担心。”

随后,她挂掉了电话。她所说的小房子是罗比的庄园中的一处庇护所,她很容易就能到达那里,他们偶尔也在那里碰面。小工们会在工作时经过那里,因此那儿并不是什么隐蔽之处;但那里却是个很方便的地方,在他们并不需要进行激动的谈话时,可以去那里简单地聊几句。下午三点是伊妮德的休息时间,而汤姆也会在办公室里工作。

瓦奥莱特走进那小屋时,发现罗比已经到那里了。他倒抽了一口气。

“瓦奥莱特,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苍白。”

她向他伸出了手。他们不知道是否会被别人看到,因此,他们在这里时,总是假定任何人都能看到他们。

“今天上午,伊妮德来找我了。她打算今天晚上告诉你的。我想你应该提前有个警告才是。她怀上孩子了。”

“瓦奥莱特!”

他满脸惊骇地看着她,而她则开始哭泣起来。他们从未彼此讨论过各自与另一半的关系,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或是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他们有意忽视这问题,因为这会给对方带来痛苦。瓦奥莱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算是什么,她总是满足丈夫的欲望,然而,她也有女人的那种奇怪的冷淡,因为她觉得这并未给她带来快乐,因此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她却说服自己说,和哈尔在一起时却是完全不同的。罗比此刻本能地觉察到,瓦奥莱特新发现的这一切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开始试着为自己找借口。

“亲爱的,我真的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而罗比则痛苦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残忍,”他说,“不过我又能怎么做?我似乎并没有任何理由……”

她打断了他。

“我不怪你。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我之所以感到如此痛苦,仅仅是因为我太愚蠢。”

“亲爱的!”

“我们应该在两年前就私奔的。一想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我就感觉快要疯掉一样。”

“你确定伊妮德这次一定是怀上孩子了吗?三四年前,她就曾认为自己怀孕过。”

“哦,是的,她说得没错。她现在特别开心。她说你特别希望有个孩子。”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惊喜。我好像现在还没明白过来。”

她看着他。他正用疲倦的眼神看着那铺满落叶的大地。她微微笑了一笑。

“可怜的哈尔,”然后,她又深深叹了口气,“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们结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叫道。

“哦,亲爱的,你现在可不能离开她,对吧?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问题。她也许会不高兴,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但现在却不同了。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不是个承受打击的时刻。几个月来,她都多多少少地感到有些不舒服。她需要关爱。她需要有人照顾。如果要留她一个人来承受这些可怕的后果,那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和她一起回英国吗?”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这一去也是件好事。你离开后,我们就不能每天见到彼此,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很多。”

“但是现在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哦,不,你可以的。你也必须这样做。我认为我可以。这对我而言更是糟糕,因为我仍留在原地,而我什么也没有。”

“哦,瓦奥莱特,这不可能。”

“亲爱的,没什么争论的必要了。在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我想要提前见到你的原因。我担心你会因受到打击而讲出所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爱你,超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但她从未伤害过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你从她身边夺走。对我俩而言,这都是个坏消息,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敢再做什么卑鄙的事情。”

“我真希望我可以死掉。”他呻吟道。

“你若是死掉,对她而言可不是件好事,对我,亦是如此。”她笑着说道。

“那么我们的未来呢?我们要就这么牺牲掉整个的生活吗?”

“我想是这样了。亲爱的,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我认为,我们早晚会熬过来的。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她看了看自己的腕表。

“我该回去了。汤姆就快回家了。我们五点在俱乐部见吧。”

“汤姆和我计划好打网球的。”他很是悲惨地看了她一眼,“哦,瓦奥莱特,我们真是太不幸了。”

“我知道。我也很痛苦。但我们就这个问题谈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她向他伸出手来,但罗比却将她抱到怀里并亲吻了她,等到她挣脱他的怀抱时,她的脸上已沾满了罗比的眼泪。然而此时她已经到了绝望得哭不出来的地步。

十天后,克拉克夫妇离开了。

乔治·穆恩听汤姆·萨法里讲到这里时,以他那特有的冷淡而超然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惊奇,他没有想到,这些将生活过得单调乏味的陈腐的人们竟会惹上这样的惨剧。谁又能想到,那个如此整洁而端庄的瓦奥莱特·萨法里,那个常常在俱乐部阅读插图画报或是和朋友一起喝着柠檬水聊天的女人,竟会为了一个那样普通的男人而痛苦地撕心裂肺?乔治·穆恩想起了自己于罗比出发前一晚在俱乐部见到他时的情景。他看起来似乎情绪高昂。大家都很羡慕他,因为他就要回家了。那些刚从英国回来的人告诉他,千万不要错过了展览馆的表演。大家尽情地喝酒。萨法里夫妇为克拉克一家举行了告别宴,但并未要求我们的长官出席,不过,穆恩可以想象得出这聚会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兴高采烈,热忱友好,相互戏弄。晚饭后,音乐响起,于是大家便开始跳舞。他在想,那晚瓦奥莱特和克拉克一起跳舞时,会是什么感受。他猜他们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然而却要装出快乐的样子,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一阵感伤。

另一方面,乔治·穆恩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毕竟,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萨法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哦,这正是我想要征询你意见的地方。现在,罗比已经死了,如果我提出离婚,不知道她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哦,那你想离婚吗?”

“那个,我必须离婚。”

乔治·穆恩又点了一根烟,盯着袅袅上升的烟圈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也结过婚吗?”

“知道,我听说过。你是个鳏夫,对吧?”

“不,我是与妻子离婚了,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他在新西兰种地。我最后一次见我妻子,是在上一次休假回家之时。我们是在看演出时碰到的。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认出彼此。后来,她跟我讲话,然后我邀请她去伯克利用晚餐。”

乔治·穆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那天是自己一个人去的,那是场音乐喜剧。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又黑又胖的女人旁边,并且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但演出刚好就开始了,于是他也就没再多看她一眼。当第一幕结束,舞台上的帷幕也落下来后,旁边的女人突然两眼发光地看着他,并开口对他讲话。

“你还好吧,乔治?”

这正是他妻子。她看起来大胆又友善,似乎很安逸。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她说。

“确实如此。”

“你过得还好吧?”

“哦,还不错。”

“我猜想你现在应该是个地方长官了。你还没有退休,对吧?”

“是的。不过我很快就要退休了,真不走运。”

“为什么?你似乎挺适合做这个的。”

“我就快到退休年龄了。他们认为我是个老朽,已经没用了。”

“你真幸运,现在还这么瘦。我现在真是胖得可怕,对吧?”

“你看起来并没有日渐消瘦的迹象。”

“我知道。我很胖,并且是越来越胖。我喜爱食物,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无法抵御奶油、面包和马铃薯的诱惑。”

乔治·穆恩笑了,但不是笑她所讲的话,而是在笑自己脑海中所想的事情。多年来,他常常在想,总有一天,他会再遇见她,但他从没想过会是眼前的这番情景。演出结束时,她微笑着同他道晚安,他却说道:

“我说,我们可不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吃个午饭?”

“随时奉陪。”

他们约好了日子,又见面了。他知道,她嫁给了导致他们离婚的那个男人,他从她所穿的衣服上得出结论:她应该过得挺不错。他们一起喝了鸡尾酒。她兴致勃勃地吃着眼前的食物。她已经五十岁了,然而却仍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讲到一些关于她的乐事时,她总能很快反应过来,并且也很爱讲话。她有着那种放任自己变胖的女人特有的热忱而充满感染力的笑。要不是明知她的家庭已为印度行政参事会工作了一个世纪,他会以为这样的女人是个歌舞女郎。她并没有浮华的穿着,但却有那种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气场。

“你没有再婚,对吧?”她问他。

“没有。”

“可怜的人。就算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也不能成为不去进行第二次尝试的理由。”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问你幸不幸福了。”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我想,我的本性就是那种很容易快乐的人。吉姆对我一直很好,他现在退休了,你知道,我们现在住在乡下。并且我也很爱贝蒂。”

“谁是贝蒂?”

“哦,她是我女儿,两年前结的婚。我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着自己成为外婆的那一天。”

“那会让我们显得衰老的。”

她笑了。

“贝蒂今年二十二岁。乔治,真高兴你能请我吃饭。不管怎样,如果还对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就显得有些傻了。”

“是的,白痴才会那样。”

“我们并不适合彼此,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太晚发现这点。当然,我是很愚蠢,不过那时我还很年轻。这些年来,你也过得很幸福吧?”

“我想,我可以说,我活得很成功。”

“哦,好吧,那可能就是你所有的幸福了。”

他很欣赏她的机敏,他笑了。然而,她很轻松地就把这些事情抛到一边,开始讲一些别的事情。尽管法院把他们的儿子判给了他,但他却不能照顾他,于是便将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母亲看管。那孩子在十八岁便移民新西兰,现在也已经结婚了。对乔治·穆恩而言,他还是个陌生人,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他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他极力地假装自己很关心那孩子。他们一起谈论他,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又将话题转移到演员和戏剧上。

“好了,”她最终说道,“我必须赶回去了。这顿午餐真不错。乔治,碰见你可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他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摘下帽子,独自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着。他觉得她是个很讨人喜欢,也很有趣的女人:想到自己曾疯狂地爱过她,穆恩又笑了起来。当他同汤姆·萨法里讲起此事时,嘴角也还存有一丝微笑。

“我和她结婚那会儿,她长得真是太漂亮了。当然了,如果她没有那么漂亮,我也绝不可能娶她。男人们就像是苍蝇对于蜜罐那般,成天绕着她飞。我常同他们进行可怕的争吵。最终,我发现她做了错事。当然,我也坚决地同她离了婚。”

“当然。”

“是的,我知道,我真是做了件该死的蠢事。”他往前靠了一点儿,“亲爱的萨法里,我现在明白,如果我还有一点儿理智,我都会闭上自己的眼睛。她会安定下来的,她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妻子。”

他希望自己能向客人说明,当他和那个既快乐又让人感到舒服,并且还有幽默感的女人坐到一起聊天时,他为自己从前因一些现在看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小题大做感到可笑。

“但人们总需要考虑自己的荣誉。”萨法里说。

“该死的荣誉。人们需要考虑自己的幸福。一个人的老婆和别的男人上了床,这和那个人的荣誉有很大关系吗?我们不是十字军战士,我是说你和我,我们也不是西班牙贵族。我喜欢我的老婆。但我没说我就没有其他女人。我当然有。但她有一些别的女人都无法给我的东西。我真是蠢蛋!仅仅因为没有享受到独自占有的乐趣,便轻易抛开了自己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我从没想过你会跟我这样说。”

看到萨法里那胖胖的、不安的脸上明显写满了尴尬,乔治·穆恩淡淡地笑了。

“我可能是第一个告诉你这些赤裸的真相的人。”他回答道。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你可能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如果我再回到二十七岁,我猜我可能还是会像我那时那么傻。但如果我有现在这样的理智,我会告诉你,如果我发现妻子对我不忠,我将会如何处理。我也会像你昨晚那样做:我会给她一顿好打,然后让事情过去。”

“你是要我原谅瓦奥莱特吗?”

长官微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你已经原谅她了。我只是建议你,不要为了为难自己的脸而切掉自己的鼻子。”

萨法里有些发愁地看了我们的长官一眼。他感到有些惊慌失措:这个冷静又犀利的人竟然看穿了他的内心情感,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被拖出了自己的意识。

“你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他说,“罗比和我几乎就像是兄弟一样。他的这份工作也是我为他谋到的。他欠我很多。如果不是我,瓦奥莱特可能终其一生都还继续做着家庭女教师。这可真是暴殄天物,我总是忍不住为她感到惋惜。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一开始注意到她,完全是出于怜悯。你难道不觉得,如果你一直坦诚相待的那些人竟在你背后耍伎俩,这会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吗?这简直就是可怕的忘恩负义。”

“哦,亲爱的孩子,人是不应该期望感激的。没有人有权利要求别人感激。不管怎样,你之所以行善,也因为那给你带来了快乐。这是幸福最纯粹的形式。如果还想要回报,那就真的是要求得太多了。如果你真得到了回报,那么,就像是你在得到股息之后又分得了红利;这当然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过你可不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萨法里蹙起眉来。他现在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乔治·穆恩看待事情的角度竟会如此奇特,而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考虑问题还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不管怎样,凡事总有个限度。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稍微有点儿体面意识,你就必须表现得像个先生。你要考虑到自尊。乔治·穆恩会提出这些听起来言之有理的话可真有趣,那个,该死的,让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有可能,你也一定会照做的。当然,乔治·穆恩是个奇怪的人,没有人真正读懂过他。

“萨法里,罗比·克拉克已经死了,你不能再嫉妒他了。除了你我和你的妻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并且明天以后,我也将永远地离开这里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捐弃前嫌呢?”

“这可能只会让瓦奥莱特鄙视我。”

乔治·穆恩又笑了,这笑容出现在那张古板而挑剔的脸上,可知是非比寻常的事件,然而他的笑容却有一种特别的甜美。

“我对她了解得不多。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可憎吗?”

萨法里突然一怔,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不,她是个善良的天使。可憎的人是我,竟讲出那些话来。”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随即,他开始哭泣起来,“天知道,我只是希望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事情就是善意的事情。”

萨法里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似乎一直都在付出,一直都在,但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什么。就算我的心碎了也没关系,我必须要让生活继续。”他以手背来擦拭眼泪,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原谅她的。”

乔治·穆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我不会对此而大惊小怪的,如果我是你,”他说,“你以后需要谨慎行事。她可能也有许多需要宽恕你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打了她吗?我知道,我也确实做得很糟糕。”

“不是这个。这对她反倒有好处。但我并不是说这个。老兄,你已经表现得很宽大了,并且,你知道,人们往往需要一些邪恶的机智来使自己忘掉自己的慷慨。幸运的是,女人很肤浅,她们总是很快便会忘记自己所得到的好处。当然,若非如此,她们也就没有生活了。”

萨法里张大嘴巴看着他。

“相信我,穆恩,你真是个奇人。”他说,“有时,你看起来就像根钉子那么硬,然而你说的一些话,又让人觉得,你仿佛还是有人性;但突然,正当人们觉得从前看错了你,发现你原来也是有心之人的时候,你又会讲出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话来。我想,你可能就是所谓的犬儒主义者了。”

“我从未认真研究过这问题,”乔治·穆恩笑着回应道,“但如果仅凭现象看本质,也不对不好的东西表示怨愤就是你说的人性;而在感到荒谬时微笑,在感到同情时并不过度悲伤就是犬儒主义,那么,我猜我可能就是个犬儒主义者了。大部分的人性都是荒谬又值得同情的,但如果生活教会了你宽容,你会发现,值得笑的理由总是比值得哭的理由多。”

汤姆·萨法里走后,我们的长官从容地为自己点上了午饭前的最后一支香烟。帮助协调一个生气的丈夫和一个犯错的妻子间的矛盾,这对他而言是种全新的角色,并且,这也多少有些将他逗乐。他开始继续反思人性的问题。他那又薄又苍白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冷的微笑。他想起了一条自己常常在岸边驻足并欣赏周围的跳约翰的小溪。有时,那里会有成百上千的跳约翰:有小小的几英寸长的,也有又大又圆的像人的脚那么大的。它们就是自身所生活的那泥泞之地的色彩。它们坐在那里,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你,接着,突然间,又躲进了它们的洞里。看到它们用脚掌拍打着地表的泥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那泥土会同它们的脚掌连在一起。这能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淤泥神秘地变活了,于是,一阵返祖的恐惧冻结了你的心,你会不禁想起,那些巨大而可怕的,曾是地球上唯一生物的东西。它们身上有些异乎寻常的地方,但同时也非常有趣。它们总会让你联想到人类本身。我常常在那里站着看它们嬉戏,并且往往一站就是半个小时,那真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乔治·穆恩从衣架上取下遮阳帽,怀着喜悦的心情,踏入了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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