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 xp1024.com
《面纱》


正文 第一部分 1-5

1

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他问道。

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光线很暗,但还是能看清她脸上恐惧的表情。

“刚才有人动了一下门。”

“呃,八成是女佣人,要不就是哪个童仆。”

“这个时候他们决不会来。他们都知道吃完午饭我要睡觉。”

“那还会是谁?”

“是瓦尔特。”她嘴唇颤抖着小声说道。

她用手指了指他的鞋。他便去穿鞋,但他的神经多少也有点紧张,因而显得笨手笨脚,而鞋带偏偏又是系着的。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上来把鞋给他生套上去。她一声不响地披上袍子,光着脚走到梳妆台前。她的头发已经结成一团了,她拿起梳子梳起头来。等她梳好了,他的第二只鞋才刚刚穿好。她把大衣递给他。

“我怎么走啊?”

“最好先等等。我到外面看看。没事你再出去。”

“不可能是瓦尔特。不到五点钟他不会离开实验室。”

“那还会是谁?”

现在他们几乎是在窃窃私语。她不停颤抖着。他忽然觉得如果再有点事儿她就会疯了。他又怪起她来,按现在的情形,哪儿像她说得那么安全?她屏住呼吸,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按她施的眼色望去。面前是通往走廊的窗户,都安着百叶窗,百叶窗是关好的。然而,窗子把手上的白色陶瓷旋钮却在慢慢地转动。他们没听见有人走过走廊。现在旋钮竟然不声不响地转了,简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另一扇窗户的白色陶瓷旋钮也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悄悄转了起来。凯蒂终于经受不住惊吓,张嘴就要尖叫。他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叫声压了下去。

屋里寂静下来。她斜倚在他身上,膝盖不停地颤抖。他担心她马上就会昏过去。他皱了一下眉头,咬了咬牙,把她抱到床上。她的脸像床单一样白。他的脸虽然是晒黑了,但这时也是白惨惨的。他站在她的身边,眼睛着魔似的盯着那个陶瓷旋钮。谁也没有说话。接着她还是哭了出来。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他着急地小声说道,“这事来了就来了吧。咱们得撑下去。”

她找寻她的手帕。他看出她的心思,把包递给了她。

“你的遮阳帽呢?”

“我忘在楼下了。”

“呃,天哪!”

“听我说,你振作一点。我敢保证这人不是瓦尔特。他凭什么这个点儿回来?中午他从没回过家,对不对?”

“对。”

“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肯定是佣人。”

她露出了微笑。他的声音坚定亲切,让她感到宽慰。她拉过他的手,温柔地握着。他等着她恢复平静。

“看着我,我们不能老待在这儿不动。”接着他说道,“现在你觉得能到走廊上看看了吗?”

“我想我还站不起来。”

“你这儿有白兰地吗?”

她摇了摇头。他皱了一下眉,心里渐渐烦躁起来,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突然把他的手抓紧了。

“要是他还在那儿没走怎么办?”

他叫自己又微笑起来,恢复了轻柔体贴、循循善诱的声调,这种声调的效果自然毋庸置疑。

“不会的。提起精神来,凯蒂。好好想一想,不会是你丈夫的。要是他进来了,看见大厅有顶没见过的帽子,上楼来又发现你的房间上了锁,肯定要大喊大叫的。这一定是佣人搞的。除了中国人,没人上来就那样拧把手。”

她果然平静多了。

“但即便是女佣人也不见得是好事。”

“那就不在话下了,实在不行我会拿上帝来吓吓她。政府官员权力不是很多,但终归也还能管点事儿。”

他一定是对的。她站起身来,朝他伸出胳膊。他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心醉情迷,心里几乎痛苦起来。她崇拜他。他放开了她,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栓,把百叶窗微微扒开,向外瞧。一个影子也没有。她悄悄地走上走廊,向她丈夫的梳妆室里望,然后又瞅瞅自己的梳妆室,都是空的。她回到了卧室,向他挥了挥手。

“没人。”

“我就知道,这打开头就是没有的事。”

“别笑。我吓坏了。到我的起居室里坐下。我先把长袜和鞋子穿上。”

2

他依着她说的做了。五分钟后她回来了。他正吸着一根烟。

“我说,能不能给我来点白兰地和苏打水?”

“嗯,我来打电话叫。”

“我说今天这事儿没真把你吓着吧。”

他们又都沉默了,等着童仆接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点了他想要的。

“你给实验室打电话,问问瓦尔特是不是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他们听不出你是谁。”

他拿起听筒,向她要了号码。他问费恩医生能不能接电话。稍后他放下了听筒。

“他午饭后就不在了。”他告诉她,“等会儿问问那童仆,瓦尔特是不是到这儿来过。”

“我不敢。要是他来过了,我偏偏没见着他,是不是太可笑了。”

童仆端着饮料来了,唐生自顾喝了起来。然后他问她要不要也喝点,她摇了摇头。

“要真是瓦尔特该怎么办?”她问道。

“也可能他根本不在乎。”

“瓦尔特不在乎?”

她的声调显然是难以置信。

“他这个人过于腼腆,这点我印象很深。有些男人见不得场面,这你知道。他很明白弄出丑闻来对谁都没好处。我还是觉得那个人不是瓦尔特,不过就算是,我感觉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来。我看他会忘了这事。”

她思忖了一会儿。

“他深深地爱着我。”

“嗯,那样更好。你正好可以说服他,他相信你。”

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她所无法抵挡的迷人的微笑。他的微笑先是在清澈的蓝眼睛里隐含,而后才慢慢地在他美观有型的嘴上显现出来。他有着小巧、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一感性十足的微笑让她整个身心都为之融化。

“我也不是很在乎,”她说道,心里忽然高兴起来,“这是值得的。”

“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会来?看你来了我吓了一跳。”

“我忍不住。”

“亲爱的。”

她向他倚近了一点,黑色的眼眸闪着光亮,热情地望着他,嘴唇也微微张开了。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她快乐地喘息了一声,倒在他的怀里。

“记着你可以永远依靠我。”他说道。

“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快乐。真希望你也跟我一样。”

“你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恨瓦尔特。”她答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便又吻了她一下。她的脸则轻柔地触碰着他的脸。

而后他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她腕上的小金表。

“猜猜我现在该干什么了?”

“溜走?”她微笑着说道。

他点了点头。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但感觉到他执意要走,又放开了他。

“像你这样放着工作不干,也不害羞。不和你在一起了。”

他从来不会放过调侃的机会。

“看来你是巴不得想马上甩掉我。”他轻轻说道。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走。”

她的声音又低又沉,但显然十分认真。他明白她的意思,只得笑了笑。

“今天来的这个神神秘秘的人,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打保票是佣人。就算不是,我也会帮你的。”

“你有多少经验?”

他笑得既开心又得意。

“不多,不过不谦虚地说,我的脑子还是够用的。”

3

她跟着他来到走廊,一直看着他走出房子。他朝她挥了挥手,这不禁让她一阵激动。他已经四十一岁了,然而身体依然十分柔韧,脚步灵活得还像个小伙子。

这个下午他们的确做了蠢事,然而要是他想要她那样,她哪里还顾得来谨慎小心?他已经来她这里两三次了,都是在午饭以后,这个时候谁都懒得在太阳底下走动,即便那群童仆也没发现他来过。在香港他们的交往总是这样难。她不喜欢这座中国城市,每当她来到维多利亚路旁他们常见面的肮脏的小房子时,她就抑制不住地紧张。那是一家古玩店,店里四处落座的中国人令人厌恶地死盯着她瞧;她讨厌那个老头子,他堆了一脸讨好的笑,每次都把她带到古玩店的后边,再一溜烟跑上昏暗的楼梯给她开门。那个房间又脏又乱,墙边的大木头床简直叫她不寒而栗。

“这里脏得要命,你说呢?”第一次在这里和查理见面时她说。

“等你走进来就不是了。”他答道。

当然,他把她拉进怀里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唉,她一点也不自由,他也一样,这是多么让人懊恼的一件事。她不喜欢他的妻子。凯蒂的思绪有一会儿落到了多萝西·唐生的身上。叫多萝西这么个名字是多么不幸!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猜出人有多大的年龄。她至少三十八岁了。但是查理从不提她。他当然一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无聊、烦人,他跑还来不及呢。可他是位绅士。讽刺而又带有爱意的微笑浮上凯蒂的面容:这就是他,一个保守到家的傻瓜——做出了对多萝西不忠的事,却不会在嘴上提一个字来让她失望。多萝西是位个子较高的女人,比凯蒂高一些,既不胖也不瘦,长了一头毫无光泽可言的褐色头发。除了她还是个年轻女子时那点人人都有的可爱之处外,她恐怕从来不会和“可爱”这个词沾边。她五官周正,但绝非漂亮。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但是目光冷淡。她的皮肤你看过一眼绝无兴趣再看,面颊上毫无光彩。还有她的穿着——嗯,倒是和她的身份没有不符之处——香港助理布政司的妻子。凯蒂微笑起来,连双肩也微微地耸了一下。

当然谁也不能否认多萝西·唐生有一副听起来让人舒服的嗓音。她还是位好母亲,查理常常把这一点挂在嘴边,而且她是那种凯蒂的妈妈称之为淑女的女人。然而凯蒂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她心不在焉的仪态。要是她请你喝杯茶或吃顿晚餐,她的礼仪会讲究到夸张的地步,让你觉得她当你根本就是个外人。凯蒂觉得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子:她有两个儿子尚在英格兰上学,另外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她明年就想把他带回英国去。她的脸实在只是一张面具。她对人微笑,谈吐优雅,符合她的身份,但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在这块殖民地上她有一群闺中密友,而她们对她无疑全都崇敬有加。凯蒂怀疑唐生夫人是否会认为自己的出身过于平凡。她不禁脸红起来。不过平凡的出身倒使凯蒂不必处处装腔作势。不可否认,多萝西的父亲一度官至殖民地总督,在位期间自然风光无限——他初入房间时人人都起立致敬,乘车离去时男士们无不脱帽致意——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位退了休的殖民地总督更无足轻重的呢?多萝西·唐生的父亲现在栖身于伯爵府上的小房子里,靠养老金怏怏度日。凯蒂的母亲绝不会要求女儿来探望她一下,跟女儿在一起对她来说无聊透顶。凯蒂的父亲名叫伯纳德·贾斯汀,是一位英国王室顾问律师,不久的将来有望成为一名法官。他们住在南肯辛顿。

凯蒂跟随丈夫来到香港,到这儿后才发现她的社会地位实际上与丈夫所从事的职业息息相关,这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大家对他们倒还友善,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几乎天天受邀参加晚会。在总督府,总督大人像接待新娘一样接待了她。但是她很快便明白,作为政府雇用的细菌学家的妻子,大家都没把她真正当回事儿。这让她感到愤愤不平。

婚姻生活刚过了三个月,她就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不过说她妈妈是罪魁祸首更合适些。

房间里摆着一张她母亲的相片,凯蒂疲惫的目光正好落在它上面。她奇怪为什么她会把它摆在那里,她并非那么喜欢她的母亲。她还有一张父亲的相片,搁在楼下的大钢琴盖上。那是他被聘为御用律师时照的,所以相片上他戴着假发、披着长袍。但即便如此,他的形象依然难以焕发几分光彩。他身材矮小消瘦,眼神疲惫,嘴唇很薄,上唇偏长。那位爱逗乐的摄影师叫他笑一笑,可他看上去却更严肃了。贾斯汀夫人认为他反撇的嘴角和低沉的眼神恰好显现出一股平和内敛之气,给人公正严明之感。所以,才从诸多备选相片中挑选了这一张。贾斯汀夫人本人的相片是在丈夫荣升王室律师后受邀进宫时照的。身着天鹅绒长裙的她显得无比雍容华贵,长长的裙摆更显示了她的高贵典雅。她头饰翎羽,手捧鲜花,身体挺得直直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材苗条,胸部平平,有着突出的颧骨和高高的鼻梁。她的头发依然未见稀疏,发质乌黑光滑。凯蒂一直怀疑她妈妈的头发即使不是染过,也是特别加了润饰的。她漂亮的褐色眼睛从来不会停留在什么东西上,这无疑是她身上最为显著的特征。要是你有幸和她交谈片刻,一定会对她那双东瞥西看、捉摸不定的眼睛感到惶恐不安。她的脸表情淡漠,皮肤光滑,肤色偏黄,而那双眼睛在你身上各处游走,在你和房内其他人之间飞快地游移。你会觉得她的眼睛在给你挑毛病,在给你这个人下定论,与此同时她又不放过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而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怕是跟她心里想的一点联系也没有。

贾斯汀夫人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她支配欲极强,野心勃勃却又吝啬小气、十分愚蠢。她是利物浦一位律师的五个女儿之一,在北部巡回法庭与伯纳德·贾斯汀相识。其时他风华正茂,事业蒸蒸日上,她的父亲预言他前途无量。然而,他最终却踌躇不前。他干活勤奋,韧性十足,才华横溢,但是缺乏上进心。贾斯汀夫人十分蔑视他。但她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的成功只能寄望于他,于是她想方设法逼他为己用。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毫无怜悯。她看出,倘若有交给他的事情他本意不从,只要言语不休让他无安宁之日,等他身心疲惫,必定乖乖投降。她颇费心机发掘任何可利用之人。她对能给丈夫引介案子的律师极尽谄媚巴结,与其夫人混得亲密熟稔。她对法官及法官夫人们极尽奉承,在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身上也费尽苦心。

二十五年来,凡是贾斯汀夫人邀请至府上的客人,无一是因博得她个人的好感而获此荣幸。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举行隆重的晚宴。然而她的吝啬丝毫不逊于她的野心。她对花钱深恶痛绝,自诩仅用一半的钱就能办出同样豪华的晚会。她家的晚宴时间冗长,花样繁多,但却节俭之极,她自信客人们在边享用主菜边高谈阔论之时,决不会注意他们喝的是什么。她把带沫摩泽尔葡萄酒瓶用餐巾包裹起来,以为客人们就会把它当香槟酒喝了。

伯纳德·贾斯汀的业务还算不错,但远非顾客盈门。许多后起之秀早已超过了他。于是贾斯汀夫人便要他参加议会选举。竞选费用靠党内成员大家共同出资,但她秉性里的吝啬再次压倒了野心,从不想出足够的钱。这样,庞大的竞选基金里面,伯纳德·贾斯汀出的钱总是比作为参选人所理应出的少那么一点点,结果他落选了。贾斯汀夫人吞食了苦果,然而竞选人妻子的身份却让她高兴。丈夫的参选使她得以认识了诸多杰出人物,社会地位的提高让她喜出望外。她明白伯纳德根本进不了议会,她只是想借机赚取党内的几分感激之情,这样让伯纳德以两三票之差落选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依然是一位低等律师,而他的许多后辈俨然已经成为御用律师。她觉得他必须朝这个目标努力,否则根本没希望当上法官。另外他的妻子正在为不得不和比她年轻十岁的女人共赴晚宴而苦恼不已,就算是为了她,他也应该如此。但多年来她第一次遭到了他的反抗。他担忧升为王室顾问律师会使生意减少,一鸟在手,胜于二鸟在林。她反唇相讥称谚语只是他的最后一招,只能说明他已理屈词穷。他让她想想要是收入减半了会怎么样,这肯定是她最要命的事。她依然不听。她叫他懦夫,让他不得安宁。最终,他一如既往地屈服了。他申请担任御用律师,很快便获得了准许。

他的担心应验了。他在高级律师的位置上毫无进展,而上门的生意也屈指可数。但他不再掩饰心里的失望之情,对妻子若心有不快,便敢于出口责备。他在家大概话比以前少了一点,然而他一贯少言寡语,谁也没注意到他身上这点变化。他的女儿们只当他是全家的衣食来源,为了她们吃好住暖、游玩取乐,他理应做牛做马。如今因为他的过错,钱来得比以前少了,除了对他漠不关心外,她们心里对他又多了一层埋怨和蔑视。她们从未想过这位顺从的矮小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起早出门,夜晚准时回家换衣就餐。他对她们来说是个陌生人,但他是她们的父亲,自然应当爱她们,疼着她们。

贾斯汀夫人有股令人敬佩的勇气。她的社交圈子就是她的命,但她决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瞧见她愿望受挫之后的窘境。她像往常一样生活着,悉心准备奢华的晚宴,不比从前差上一点;遇见朋友依旧表现得热情亲昵,光彩照人。她有一招能在交际场上左右逢源的闲聊本事。随便一个新话题都不会让她磕绊上半句,要是有尴尬的冷场出现,以她独到的眼见她能够立即寻到话题将其打破。在闲谈常常不能顺利进行的人群当中,她是位广受欢迎的客人。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伯纳德·贾斯汀恐怕不能指望升任高级法院法官了,但进入地方法院或许不成问题,最坏也可以到殖民地上谋得一官半职。与此同时,她预料他有可能受聘为威尔士某镇的刑事法官,但她还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女儿身上。靠着给女儿们找到如意丈夫,她想一举把这辈子的晦气统统打消。她有两个女儿,凯蒂和多丽丝。多丽丝长得一点也不好看,鼻子太长,身材太粗。贾斯汀夫人只能寄希望于给她找上一个职业还算体面、家底还算殷实的年轻丈夫了。

但凯蒂是个美人儿,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便已是个美人胚子:大大的褐色眼睛,既活泼又水灵,一头略微泛着红色光泽的卷发,一口精致漂亮的牙齿,让人赏心悦目的皮肤。但她的长相似乎不会十分出众,因为她的脸颊过于扁平,鼻子虽然不像多丽丝那样长,也略显大了一点。她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因此贾斯汀夫人觉得有必要在她少女初成时给她找好婆家。她最终出落成的容貌着实惊艳夺目:她的皮肤依然是她最美的地方,而她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熠熠有神,看了令人心旷神怡,谁都想多看一眼。她天性活泼,随处给人带来欢乐。贾斯汀夫人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隐藏着残酷和心机,这是她所拿手的。她野心勃勃,现在她要给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丈夫。

凯蒂在自己将要成为美女的众论中长大。她看出妈妈的意图,但这也正好合了她的心思。她亭亭玉立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使女儿得以和优雅绅士们结识,贾斯汀夫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频频谋得参加舞会的机会。凯蒂成了一朵交际花。她既美丽又风趣,很快便使十多位男士坠入爱河。不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合适的,凯蒂高雅地与他们继续友好地交往,同时小心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南肯辛顿的客厅一到礼拜天的下午就挤满了前来追求爱情的年轻人。贾斯汀夫人面带冷酷的微笑,满意地观察着她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们别离凯蒂太近对她来说不用费吹灰之力。凯蒂和每个人打情骂俏,同时从不忘了在这群男士中挑拨离间,从中取乐。但是他们若当众求爱,正像他们每个人都做过的那样,凯蒂会圆滑地拒绝他们,却不用说出那个“不”字。

少女的第一年很快过去了,完美的丈夫没有出现。之后的一年也是这样。但她依然年轻,还可以等下去。贾斯汀夫人告诉朋友们,要是一个姑娘到了二十一岁才嫁出去,那真是一个悲哀。然而第三年过去了。紧接着又是第四年。两三个以前的崇拜者还在向她求婚,但谁叫他们身无分文呢。一两个比她小的小伙儿也开了口。此外还有一位退休的印度官员,现为王室顾问,他有五十三岁了。凯蒂依然频繁出现在舞会上,先是温布尔登、王宫,然后是爱斯科赛马会、亨利市。她享受着每一场舞会,但依然没有地位、收入都令人满意的男士向她求婚。贾斯汀夫人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察觉到凯蒂开始有意吸引四十岁以上的老男人。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就不那么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贾斯汀夫人没有把这番话向她的小圈子里的朋友说,她严肃告诫女儿,有一天她会怀念她那群旧情人的。

凯蒂只是耸了耸肩膀。她觉得她的美貌一点也没有减少,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因为在过去的四年里她学会了如何穿戴打扮,而且她还有的是时间。要是她想为了嫁人而嫁人,那马上就会跳出一打的小伙子来。那个最完美的男人出现只是早晚的事。贾斯汀夫人更具智慧地判断了形势,漂亮的女儿对机会熟视无睹让她揪心,现在她必须把标准降得低一点。她开始关注以前曾高傲地鄙视过的职业阶层,以期找到一名她认为前途光明的年轻律师或者商人。

凯蒂已经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单身未嫁。贾斯汀夫人怒不可遏,经常毫不留情地给凯蒂脸色看。她问凯蒂还要她的爸爸养她多久。为了给她撑排场,几乎把他挣来的钱全都花光了,而她没有把握住一次机会。贾斯汀夫人从未想过,或许是她的过度热情吓跑了高官贵爵的子弟们,每次向他们发出邀请时,她的亲昵程度都让他们望而却步。她最终把凯蒂的失败归结为愚蠢。这时轮到多丽丝了。她的鼻子还是很长,身材也不好,跳舞跳得极差。少女时代的头一年,她和杰弗里·丹尼逊订了婚。他是一位有钱的外科医生的独生子,这位医生曾在战争期间获得了准男爵的封号,杰弗里将会继承这一封号。虽然一个中世纪的准男爵封号并非那么风光,但是——感谢上帝,封号毕竟是封号。更别说杰弗里还要继承一大笔遗产呢。

凯蒂一气之下嫁给了瓦尔特·费恩。

4

她只认识了他很短的时间,从未对他多瞧过两眼。她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订婚之后她才从他那里得知那是在一场舞会上,是朋友们把他拉去的。那时她当然不可能多注意他了。要是真和他跳了舞的话,也是因为她一贯的好脾气,任何一个请她跳舞的人她都不愿拒绝。一两天后,在另一场舞会上,他来到她的面前同她讲话,而她对他还一无所知。然后她恍然大悟:她参加的每场舞会他都在场。

“你知道,我已经和你跳过十多次舞了。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她以一贯的方式笑着对他说道。

他显然有些意外。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曾经被人引见给你。”

“呃,不过他们老是说话含含糊糊。要是你根本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他对她示以微笑。他脸色凝重,甚至有一点苛刻,但是他的微笑十分亲切。

“我当然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不觉得好奇吗?”他接着问道。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非常好奇。”

“你没想过向别人问我的名字吗?”

她几乎被逗死了。她奇怪他竟然认为她会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不过她乐意取悦于人。她朝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漂亮的眼睛如同森林里露珠汇成的池水,隐含着一股妩媚的亲切。

“嗯,你的名字叫什么?”

“瓦尔特·费恩。”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参加舞会,他的舞跳得差极了,而且他好像谁也不认识。她忽然想到他会不会爱上她了,但是马上耸耸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好多女孩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遇见的每个男人都爱上了她们,事实证明她们荒谬极了。不过,她对瓦尔特的注意比以前多了一些。他不像其他爱上她的男孩。他们大都大胆地向她表白,告诉她他们想亲吻她。这样的人的确不少。但是瓦尔特·费恩从不说她的好话,也很少谈起自己的心迹。他实在太少言寡语了,但她倒不是很在意,因为她的话滔滔不绝,要是他被她的哪个小幽默逗笑,就会把她乐翻了。但是他说起话来倒并不愚蠢,他只是非常地害羞。他好像是住在东方某地,现在在家休假。

某个礼拜天的下午他出现在南肯辛顿。当时有十几个人在场,他坐了一会儿,好像很不自在,然后就离开了。后来她的母亲问她那人是谁。

“我也说不好。是你叫他来的吗?”

“是的。我在巴德利家遇见他。他说他在好几次舞会上看见了你。我告诉他每个礼拜天我都在家。”

“他姓费恩,在东方谋了份工作。”

“对,他是个医生。他爱上你了吗?”

“我还说不好。”

“我以为到现在为止你应该能自己判断出哪个年轻男人爱上了你。”

“就算他爱上我,我也不会嫁给他。”凯蒂心不在焉地说。

贾斯汀夫人没有做声,但在沉默中隐藏着不快。凯蒂脸红了,她明白妈妈现在不在乎她嫁给谁,她一门心思只想让她早点离开她的家。

然而有一天下午她正从哈罗德家步行回家,正巧在布朗普顿路遇见了瓦尔特·费恩。他停下来跟她说话。而后,他很随意地问她是否介意到公园里走一走。她并不急着回家,而公园的确是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他们随意漫步,像以往一样闲聊着琐事,然后他问她夏天准备怎么过。

“呃,我们一直都是躲到乡下去。你知道,父亲工作了一段时期,变得很累。我们尽量找最安静的地方。”

凯蒂的回答不无挖苦,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父亲的业务还不至于多到累着他的地步,另外家里也轮不到他来决定休假的目的地。关键在于安静的地方价钱便宜。

“你不觉得那些椅子很不错吗?”瓦尔特突然说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树下的草地上有两把绿色的椅子,离他们很近。

“我们坐下来吧。”她说道。

但是当他们坐下来以后,他忽然变得怪怪的,似乎心神不宁。她心想他真是一个怪人,不过她依旧兴高采烈地闲聊,心里揣度着他邀请她来公园散步的目的。或许他要倾诉他对香港那位笨蛋护士的爱慕之情?他突然转向她,打断了她刚说了一半的话,原来他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他的脸全都煞白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显得焦虑万分,嗓音有点奇怪,低低的,有些发抖。她还没来得及想他因何变得如此激动,他又开口了。

“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吓坏我了!”她大惊失色地望着他,回答道。

“你不知道我早就爱上你了吗?”

“你从来没有暗示过。”

“我嘴太笨了。说对于我比做难得多。”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她曾遇到无数次的求爱,而他们无一不是和颜悦色、深情款款。她用同一种方式回绝了他们。还没有人像他这样突兀地、甚至痛苦地向她求婚。

“谢谢你。”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我也曾想向你表白过,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不对。”她咯咯地笑了。

她很高兴能找个机会笑一下。天气相当晴朗,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十分沉重,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失去希望。但是现在你们就要走了,而我秋天就要回中国。”

“我从没想过你是那样的。”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了。

他没再说话,低下头阴沉地望着草地。他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他表白了,她倒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爱她的方式还从没碰到过。她受了一点惊吓,但是也很得意。他的淡漠还历历在目呢。

“你必须给我时间考虑。”

他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在等着她做出决定吗?那太荒唐了。她必须先和母亲商量。刚才说话的时候她就应该站起来,她坐着只是想等着他的回答。而现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再想动却动不了了。她没有看他,只在心里回想着他的形象。她做梦也没想过要嫁给一个才比她高那么一点的男人。当你坐在他身边时,你会发现他的容貌相当清秀,同时也会看到他的脸色有多冷淡。而当你意识到他的心里其实涌动着强烈的激情,那种感觉真是怪极了。

“我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她声音颤抖着说道。

他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觉得她的眼睛不自主地触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同时似乎在乞求着什么,就像一条狗被鞭子抽了时眼睛里的东西。这加剧了她的紧张。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说道。

“你还是很害羞,不是吗?”

这是她说过的最古怪的话了。在这种场合下,对她来说他们之间的谈话无论如何也该到此为止了。她一点也不爱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出口拒绝他。

“我太愚蠢了。”他说,“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

现在更怪的事发生了,她竟然有点感动。他当然不是那么冷漠,只不过是他不会交际罢了。现在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他。多丽丝十一月就要结婚了。那时他也会去中国。要是她嫁给他,那么她就会和他一起去。给多丽丝当伴娘可不太妙,能躲开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多丽丝结了婚,而她还是单身,岂不更显出她是个老处女。那时就没人想再答理她了。对她来说嫁给瓦尔特不是十分中意,但是毕竟是一场婚姻。况且中国的生活也很令人向往。她已经受不了妈妈那张冷嘲热讽的嘴了。跟她同岁的姑娘早就都嫁了人,几乎个个连孩子都有了。她再也懒得去探望她们,跟她们谈论她们的心肝宝贝。瓦尔特·费恩会给她带来新的生活。她转向了他,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

“假如我鲁莽地答应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惊喜地喘了一口气,刚才还是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光满面。

“就是现在!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

那样她就不用夏天跑到乡下和父母住五基尼一礼拜的牧师小屋了。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邮政早报》的布告:新娘将回到东方,婚礼不日举行。她了解妈妈,她一定会让这条消息在显著位置刊登。至少那时不是多丽丝显风头的时候,等到她举行她更为隆重的婚礼时,凯蒂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她伸出了她的手。

“我想我非常喜欢你。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适应你。”

“那么你答应了?”他打断她的话。

“我想是的。”

5

那时她对他的了解仅有一星半点,而现在,结婚已经将近两年了,这种了解却没能增进多少。起初她被他的关心所感动,对他的热情感到既意外又惊喜。他十分体贴,时时刻刻不忘给她带来舒适。只要她开口,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都不会耽搁上半刻。他时常给她带来小礼物。要是她不巧生了病,再没有比他细心周到的了。要是她有什么烦人的事懒得做,那可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对她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化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她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如今他们只是徒有夫妻之名,关系远非通常夫妻那样亲昵。他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人,有点歇斯底里,而且多愁善感。

她很惊讶地发现他是多么地情绪化。他平时的自制要么源于害羞,要么是长久养成的习惯,她不确定是哪一种。等到她躺到他的怀里,他变得心满意足时,平时绝不敢说荒唐话、绝不敢做荒唐事的人,竟然满口小孩儿气的话。这让她多少开始瞧不起他。有一次她讥笑说,他说的是世界上最吓人的胡话。她感觉到他的胳膊松了下来,他半天没说话,然后放开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过后,她对他说:

“你这个傻家伙,你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觉得不好。”

他只是羞涩地笑了笑。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很难融入到别人的圈子里去。他太过难为情了。要是在晚会上,大家都开始唱歌,里面保准没有瓦尔特。他面带微笑坐在一旁,似乎也从中得到了快乐,但实际上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更像是在嘲讽,让人觉得在他心里这些自娱自乐的人根本是一群傻瓜。轮流唱歌是多么令凯蒂兴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进去。在去中国的途中他们参加了一次化装舞会,让他像别人一样穿上奇装异服连门儿也没有。显然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透顶,这很让她扫兴。

凯蒂天生活泼,她愿意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想笑就笑。他的沉默却常常浇灭她的热情。对于她说的闲聊话,他从来不搭腔,这让她愤懑。那些话题的确不需要特别的回答,但是有人回应毕竟令人高兴。要是外面下雨了,她会说:“雨下得好大啊。”她等着他说:“嗯,是啊。”然而他却像个闷葫芦。有时她真想上去摇摇他的脑袋。

“我说雨下得很大!”她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这表明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不过后来凯蒂微笑着想,要是谁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那用不了多久人类大概就不会讲话了。

正文 6-10

6

尽管凯蒂已经多次在茶会上遇见过查尔斯·唐生的妻子,但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是在她来香港几个礼拜之后。

她非常喜欢查尔斯·唐生。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他几乎是这块殖民地上最受欢迎的人。据说香港布政司不久就将卸任,每个人都希望唐生来接任这个职位。他打网球、马球和高尔夫球,自己还养了一匹赛马。他的马可以轻松超过任何人,几乎从不会让冠军旁落。他从不装腔作势。凯蒂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别人夸他时她都不以为然,她觉得他肯定是个狂妄自负的人。看来她是大错特错了。要是他还有什么叫她不痛快的,那就是她犯的这个错误了。

他个子很高,她觉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当健美,几乎身体每处地方都完美无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肥肉。他梳着优雅的发型,在房间里的男士中应该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着也非常讲究。她喜欢这样潇洒整洁的男人。她的眼睛看向了瓦尔特,他的形象真应该改善一下。她又注意到唐生袖口上的链扣和马甲上的纽扣,以前在卡地亚珠宝店也见过与之类似的。唐生家族显然家道殷实。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更显得他健康了。她很喜欢他那撮卷曲的小胡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盖住他红润的嘴唇。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梳得油光可鉴。不过要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应该是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它们蓝极了,眼底流露着和蔼之情,显示了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好。看看这双蓝眼睛,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伤害到别人一点呢?

她敢确信他被她迷住了。要是他嘴上没说什么,那双闪烁着欣赏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自己却还没意识到。这种场景凯蒂最熟悉不过了。他们一直向彼此说着笑话,但他时不时不露声色地夹杂上两句奉承话,讨得她十分欢心。到了分别握手的时候,他的手上用的劲儿,就更不会错了。

“希望不久再见。”他说得很随意,然而他的眼睛露了馅儿,这话底下别有深意。

“香港这地方不大,不是吗?”她说道。

7

谁能想到才三个月他们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呢?他对她说,跟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都快疯了。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对她当晚的穿着记忆犹新,当时她身着新娘的盛装,在他眼里就像峡谷里的一朵百合花。就算他不告诉她,她对他爱上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不过当时她故意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现在她对此还有点吃惊呢。他是那么富于激情,差点让她难以拒绝。她不敢叫他亲吻她,担心一旦被他搂在怀里,她的心脏就会跳得飞快。从前她从未真正恋爱过,原来爱情如此奇妙。这会儿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对瓦尔特有点同情,虽然他的爱一度折磨着她。她一开始时半开玩笑地戏弄唐生,不想他却十分受用。起初她还有点担心,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她打趣似的取笑他,他一领会了她的意思就笑起来,把她逗得够呛。他被她弄得又惊又喜,她想这些天来的戏耍一定让他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后,她调整了手法,开始欲擒故纵,玩的兴致比以前淡了很多。她竭力做到不痛不痒,就像竖琴师的手轻盈地抚过琴弦。他被搞得一头雾水,而她大笑不止。

查理最终成为她的情人时,她和瓦尔特之间的关系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对持重自制的他也忍不住笑容满面。那正是她心花怒放的时候,对谁都会止不住笑脸的。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他的话,她也不会认识查理。在最终投入查理的怀抱之前,她迟疑了很长时间。倒不是她不甘臣服在查理的激情之下,因为论激情,她丝毫也不输给他。她骨子里的家教和仁义道德还在作怪。事后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结合最终出于偶然,机会的到来出乎两人的预料)她一点没变。她觉得怎么也会有点不同,心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肯定会让她感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当她偶然坐到镜子跟前的时候,她迷惑地看到镜子里的女人和前一天毫无二致。

“你恨我吗?”他问她。

“我崇拜你。”她小声说。

“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不觉得很傻吗?”

“我真笨。”

这种常常不可抑止的快乐让她焕发了第二春。结婚之前她的青春美色已经渐渐褪去,给人色暗珠黄之感。有人残酷地下了定论,称她的美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二十五岁的少妇和二十五岁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别。结婚之前她是个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边缘已经萎黄,而后一夜之间这朵玫瑰花盛开了。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肤(它最令她引以为傲,并百般呵护)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能把它比喻为桃子或者鲜花,而是恰恰应该反过来。她又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她的女友们不无醋意地怂恿她赶快要个孩子吧。曾信誓旦旦称她不过是鼻子有点长的可爱女子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了眼。用查理第一次看见她时说的那个词来形容她最恰当不过了:她是位绝顶美人。

8

当然了,瓦尔特应该并未逮到什么马脚。如果事实如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假如他发现了,嗯,说到底对大家都是个解脱。刚一开始跟查理幽会时,她虽然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地,至少也听之任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激情愈加强烈,阻止他们长相厮守的那道障碍,再也让她受不了。他不止一次地悔恨,是他的身份束缚了他们俩,使他们的关系不能光明正大。要是他俩都是自由身,事情将会多么美妙。她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希望丑闻发生在自己身上。况且做出这样重大决定之前,总该三思而后行。不过,倘若自由自己找上门儿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看上去谁也不会从这场变故中损失太多。她早看透了他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她是个冷漠的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根本毫无爱情可言,是长久的习惯、生活上的便利和孩子还把他们留在一起。凯蒂这边要比查理难一点。瓦尔特爱她,不过毕竟他的工作会让他分不开心,况且男人还有俱乐部可去。刚开始他会有点心烦意乱,不久就会挺过来的。谁也说不准他不会再娶个妻子。查理曾纳闷,瓦尔特·费恩用了什么高明手段,叫她甘心把下半辈子交给了他。

她奇怪自己刚才还怕瓦尔特看见了他们呢,这会儿脸上居然又笑了起来。门把手慢慢转动那一幕虽然挺吓人,不过瓦尔特能做什么呢?他们不怕他。查理会跟她一起如释重负,他们即将得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瓦尔特是个绅士,这点她凭良心承认。他还爱她,他一定会显示出他的风度,同意跟她离婚。他们的结合是个错误,幸运的是现在发现还为时不晚。她想好了到时要跟他说的话以及事后两人的关系如何。她将做到平和,微笑,但态度坚定。他们没必要争吵。在此之后她依然乐意和他保持友好的往来。她衷心希望一起度过的两年时光会成为他弥足珍贵的回忆。

事情将会变得极其简单,不会有丑闻,结局将皆大欢喜。接着她就和查理完婚。凯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此前的担惊受怕是值得的。未来生活的画面一幅幅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将会四处旅行,将会住进新的房子,他的仕途一帆风顺,而她将会是他得力的贤内助。他以她为荣,他是她的偶像。

但是在这些白日梦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的时候,她的心底似乎朦朦胧胧潜藏着忧虑。这种感觉相当古怪,就好像一支管弦乐队在旋律声部由木管与弦乐谱写着牧歌般的田园曲,而鼓组却在低音声部隐约地敲击出不祥的节奏。瓦尔特迟早要回来的,一想到将要跟他碰面她就心跳加速。那天下午他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总让她觉得奇怪。她当然不是怕他,他做不出什么来的,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心中的不安却很难完全驱散。她把要对付他的话又在心里重申了一遍。吵架将无济于事。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是故意叫他痛苦;她不爱他,对此她无能为力。假装没事儿也将毫无益处,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她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认它。她会怀着好印象回忆他的。

她对自己默念了这些话,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她手心里冒出了汗。她还是害怕,这让她感到愤怒。要是他愿意闹,那他就要小心了。等他吃不消了可别见怪。她要告诉他,她从来也没关心过他,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天天后悔。他是个老古董,让她厌恶、厌恶、厌恶!他自命天高,谁也比不上他,这太可笑了。他身上没有一点幽默感。她讨厌他孤芳自赏,讨厌他冷漠自制。要是一个人只对自己感兴趣,那自制就太易如反掌了。他令她感到恶心。他的吻让她无比厌恶。他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顶,到了晚会上他尽会泼冷水,他既不会弹奏乐器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他的网球打得比谁都差。他会玩桥牌?谁稀罕桥牌。

凯蒂歇斯底里地在心里狂喊。叫他敢来责备她,一切全是他的错。他知道真相了,她谢天谢地。她讨厌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是的,都结束了,她万分感谢。为什么他不离她远点儿,他缠着她,最终她把自己嫁给了他,现在她受够了。

“受够了。”她大声地重复着,怒火使声音都颤抖了,“受够啦!受够啦!”

9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后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谁呀?”她不耐烦地喊道。

这个时间还从没有人打搅过她。

“我。”

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

“进来吧。”

“我打扰你睡觉了吗?”他边走进来边问。

“就事实而言是的。”她保持了这两天来已经习惯了的自然声调。

“你能不能到隔壁的房间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

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先把晨衣套上。”

他离开了。她把光着的脚伸进拖鞋,捡起一件晨衣披上。她坐到镜子跟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便随手涂了涂口红。她站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用尽力气为自己鼓劲儿,然后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你是编了什么幌子从实验室回来的?”她说道,“这个点儿看见你可真稀奇。”

“你不坐下来吗?”

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十分阴沉。她巴不得他叫她坐下,她的膝盖都有点儿发抖了。她也没再发表什么言论,因为她发现再将之前诙谐的谈吐继续下去已经很难了。他跟着她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遇到了很大困难,始终开不了口。

他的眼睛忽然对准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她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直视让她猝不及防,差点让她叫出声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湄潭府?”他问道,“最近报纸上有很多报道。”

“那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我想这是很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那儿原来有一个教会的医生,三天前他因为霍乱死了。还有一个法国的女修道院帮忙救人,当然还有一个海关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而在目光相触之后,她就再没勇气挪开了。她竭力地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但可能是她的神经过于紧张,除了他少见的严峻之外,根本没看到别的。他哪来胆量一直那样看着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国修女已经尽其所能。她们已经把修道院改成了临时医院。但是人们还是跟苍蝇似的一个个死去。我已经提了申请,准备过去接手。”

“你?”

她尖声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地跟查理见面了。然而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得脸上忒地一下红了。他为何还那样看着她?她羞愧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有必要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地方连一个外国医生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医生,你是个细菌学家。”

“我是一个医学博士,你知道。我在专门研究细菌之前,已经在医院里做过很多日常医护工作。我首先是一个细菌学家,这更有利,这一次对我来说将是个难得的研究机会。”

他几乎是在粗鲁地对她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嘲笑,这让她迷惑不解。

“可是这难道不危险吗?”

“非常危险。”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额头。这简直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她万没有想到他走了这一招,她必须阻止他,不然就太残酷了。不爱他并不是她的错啊,他不能为了她的缘故而动了轻生的念头。想到这里她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泪水一珠珠地从脸上淌下来。

“你哭什么?”

他用冷淡的声调说。

“不是别人逼你去的,是吗?”

“对,我是自愿提出的申请。”

“别去,求你了,瓦尔特。要是出了事儿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儿怎么办?”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却闪现了讥讽的笑。他没有回答她。

“那个地方在哪儿?”

“你是说湄潭府?西江的一条支流正好经过它。我们先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然后再改坐轿子。”

“我们?”

“你和我。”

她电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他眼里的讥笑已经显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为你愿意同往。”

她的呼吸骤然加快了。她感觉到一阵痉挛袭过她的身体。

“但是很显然那里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那个传教士医生几个礼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师会会长夫妇刚到香港来,我在一个茶会上见过他夫人。我刚想起来她说过他们刚离开一个发生了霍乱的地方。”

“那里有五个修女。”

惊恐慑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疯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风。赫华德医生执意要我找个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这儿的炎热都够我受的,更别提霍乱。听一听我都会吓得神经错乱,去那地方不就等于自讨苦吃吗?我没有理由跟你去,我会死的。”

他没有做声。她望着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随时可能哭号起来。他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来。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恶。难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吗?她狂暴地喊了起来。

“太荒唐了。如果你认为你应当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厌恶疾病,那是一场霍乱啊。我不会硬装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应该一直待在这儿,时候一到我就启程去日本。”

“在我决意开始这场危险的旅行之时,我还以为你将愿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涂了,弄不清他到底是当真的,还是有意吓吓她而已。

“我认为如果我拒绝去一个和我毫无关系、同时我也帮不上忙的地方,谁也没有理由责怪我。”

“你会帮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励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脸色越发地惨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想理解这句话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会去的,瓦尔特。你强求我去太无礼了。”

“这样的话我也无意再去。我这就收回我的申请。”

10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的话越来越出乎她的预料,乍一听来几乎捉摸不透话中的含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哽咽地说道。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是明知故问。她看到藐视的表情挂到了瓦尔特严酷的脸上。

“我想你在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

她一时语塞。到底是继续愤然坚称自己体弱无辜,无力前往,还是恼羞成怒,对他大加鞭挞,她还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

她开始哭了,眼泪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滚下来。她没有擦掉泪痕的意思,现在哭一会儿对她来说是个喘息的机会,她必须趁机稳住阵脚。然而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她,她没料到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不耐烦了。

“哭一点用也没有,这你知道。”

他的声调既冷漠又苛刻,这倒激起了她的愤慨。她的底气又回来了。

“我不在乎。我认为假如我提出离婚,你应该不会反对。对一个男人来说,离婚是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我要遭受跟你离婚给我带来的麻烦?”

“这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同。要你表现出绅士之举并无过分之处。”

“我很关心你以后如何才能获得生活资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采取同一步骤。但是对他来说,休掉他的妻子将是卑劣无耻之举。”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她喊叫道。

“你这个笨蛋。”

她为招致如此侮辱性的字眼儿气得脸都红了。大概是听惯了他平日的甜言蜜语、殷勤奉承,这就更叫她恼火。从前她若是发起脾气来,他准会乖乖地哄她。

“要是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随便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结婚。多萝西·唐生正巴不得离开他。等事情一完我们就结婚。”

“是他如此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你,还是仅仅是你从他的举动猜测出来的?”

瓦尔特的眼神显然是在辛辣地挖苦。凯蒂也有点心神不安起来,查理是否亲口对她表示过,她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过不止一遍。”

“他在说谎,你自己也知道他在骗你。”

“他全心全意地爱我,他爱我像我爱他一样深。既然你知道了,我不会再遮遮掩掩,全给你坦白出来。为什么不能讲出来呢?我们约会已经一年了,我为此感到骄傲。他就是我的一切,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已经厌倦了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我嫁给你纯粹是个错误,我万不该如此,我太傻了。我一点也没关心过你。我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你喜欢的那些人叫我讨厌,你感兴趣的那些事叫我烦透了。谢天谢地,现在都结束了!”

他依然盯着她,身体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脸根本没有扭向别处的意思。他虽然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显然对她的话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他说对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这反而令她吃了一惊。现在,虽然她原本是惊恐和愤怒的,这句话却激起了她的一丝怜悯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凯蒂从小养尊处优,只听得奉承话,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混账说辞。她的胸口顿时升起无名的怒火,刚才的恐惧早已消失殆尽。她似乎哽住了,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鼓大了,嘭嘭地跳着。虚荣心遭到打击在女人心里激起的仇恨,将胜过身下幼崽惨遭屠戮的母狮。凯蒂原本平整的下巴现在像猿猴一样凶恶地向前凸出。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恶毒的情绪而显得越发黑亮。但是她没有发作出来。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点不错。”

他挖苦的腔调只会使她的怒火烧得更旺。不过她觉得此刻若按兵不动,将更能占据上风。

“我并非学历显赫,也非头脑聪慧。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我热衷于跳舞,爱打网球,喜欢看戏。我还对爱运动的男人情有独钟。一点不错,我早已经对你、还有你那些事厌烦透了。它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决无意愿将来让它们值。你拉着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长乏味的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宁可那时在三维治好好享受我的高尔夫球。”

“如我所料。”

“很遗憾我并未成为你期望的那种女人。而我不幸地发现你是那种天生不可亲近的人。对此你恐怕不能责怪我。”

“我决无此意。”

如果瓦尔特大声咆哮,暴跳如雷,凯蒂将会易如反掌地掌控局势。她可以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然而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简直是见了鬼了。这时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恨他。

“我认为你根本不配做个男人。你既然知道我和查理躲在屋里,为什么你不冲进来?你起码应当对他拳脚相向,你怕了吗?”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为话中所呈现的事实而感到羞耻。他默不作声,然而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着她。接着,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来。

“或许是源于一种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武力。”

凯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她的肩膀。然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我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你拒绝与我一同前往湄潭府,我将撤回我的申请。”

“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离婚?”

终于,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他仰靠到椅子里,点燃了一根烟,一言不发,一直把烟抽完。然后随手扔掉烟蒂,微微地一笑,眼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唐生夫人乐意向我表明她将与丈夫离婚,同时他愿意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你,我则会欣然同意。”

他的提议让她隐约地感到不安。然而自尊心令她决无选择的余地,她庄严地接受了。

“你很是慷慨大方,瓦尔特。”

他突然哈哈大笑,叫她不禁吃了一惊。她面红耳赤,恼怒不已。

“你笑什么?我没看到这里面有任何好笑的东西。”

“请原谅我。我想我的幽默感有些非于常人。”

她紧锁双眉盯着他。她必须说出点儿刻薄、中伤的话来,然而她搜肠刮肚却毫无灵感。他看了看手表。

“要是你想在办公室见到唐生,那必须抓紧时间了。如果你最终决定随我去湄潭府,后天就得出发。”

“你是说今天我就告诉他?”

“俗话说时光不等人。”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现在她感觉到的并不是不安,然而到底是什么,她也拿不准。她原本希望时间能更充裕一点,好叫查理也有个准备。不过她对他是信心十足的,他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查理对离婚决无二意,即便她对他的决心有半点怀疑,也是对他无耻的背叛。她庄重地转向了瓦尔特。

“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你没有想象过我和查理如何不顾一切地彼此相爱。如果为了爱而不得不付出牺牲,我和查理都会毫不犹豫。”

他不再说话,微一欠身,朝她鞠了一躬,目送她迈着高傲的方步走出了房间。

正文 第二部分 11-15

11

她写了一封短笺:“请与我见面,事情很急。”带着它她来到查理的办公室外。一个中国男孩叫她稍等,过了一会儿他从里面走出来,说唐生先生五分钟之后就可以见她。她不明原因地紧张了一会儿,而后被请进了查理的办公室。他走上前来同她握手,等男孩出去后,门一关上,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他和蔼可亲的面容立即消失了。

“我说,我最亲爱的,你怎么能在工作时间来这儿呢?我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再说咱们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她漂亮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试图微笑一下,但是她的嘴唇似乎僵住了,怎么也笑不起来。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的。”

他微笑起来,拉过了她的胳膊。

“嗯,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过来坐下吧。”

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也不算宽敞,不过屋顶很高。墙壁上粗陋地抹上了两道赤陶土的图案。屋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大办公桌,一架唐生专用的转椅,还有一张供客人就座的皮质沙发椅。凯蒂坐在这张沙发椅上,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坐在办公桌边,戴了一副眼镜。这还是凯蒂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以前她不知道他还用这东西。他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眼镜看,就把它摘了下来。

“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我才用眼镜。”他说道。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不明所以地就哭出了声。她不是有意装给查理看,而是本能地想激起他的同情心。他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出了什么事吗?呃,亲爱的,别哭了。”

她掏出手帕来把脸捂住,好让自己不再抽泣。他按了铃,等男孩到了门口候命,他走过去把门拉开。

“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出去了。”

“好的,先生。”

男孩关上了门。查理坐到沙发椅的扶手上,伸出手臂搂住凯蒂的肩膀。

“现在,凯蒂宝贝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瓦尔特想要离婚。”她说道。

她感觉到搂着她的胳膊松开了一下。他的身体随即僵住不动了。屋子里一阵沉默,随后,唐生从她的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来,又坐回到自己的转椅里去。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她马上看了他一下。他的脸色隐隐发红。

“我和他谈了一次话。我是直接从家里跑过来的。他说他手里有他想要的证据。”

“你没承认吧,啊?你什么也没承认吧?”

她的心一沉。

“没有。”她答道。

“你真的没有承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真的。”她再次撒了谎。

他靠到椅背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中国地图。她焦急地看着他,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起初以为他会把她搂到怀里,告诉她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永不分开了。不过男人们常常是很有趣的,故意让你拿不准主意。她轻轻地哭着,这次不是为了赢得同情,按情形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了。

“我们麻烦了。”良久之后他开口了,“但是自乱方寸也毫无益处。哭现在对我们是没用的,这你知道。”

她发觉他的声调里有些许的恼火,便马上擦干了眼泪。

“那不是我的错,查理。我也无能为力啊。”

“你当然无能为力。只怪我们的运气真见了鬼了。要是怪你,那我也一样逃不了干系。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这事儿平息。我想你跟我一样绝对不想离婚。”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锐利地看向了他。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她那里。

“我在想他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我想他很难证明当时我们都在那间屋子里。毕竟该小心的地方,我们都小心了。我可以确信古董店的老头儿不会出卖我们。即便瓦尔特目睹我们进了古董店,也没有理由说我们不是在一起淘些古玩。”

与其说他在跟她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织罗罪名容易,证明起来就难了。碰着哪个律师都会这么跟你说。我们只有一招,矢口否认。要是他威胁说法庭上见,那我们就告诉他见鬼去吧,我们奉陪到底。”

“我不能上法庭,查理。”

“为什么不去呢?我恐怕你得去。上天作证,我也不想闹得沸沸扬扬,但是这事儿我们压不下去。”

“为什么我们非要否认呢?”

“多怪的问题。呃,毕竟,这事儿不仅牵涉到你,我也一样有份儿。但是说到底,我认为你不必为此担心。我们一定能设法赢了你丈夫。我唯一担心的是怎么找出最好的办法来着手此事。”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脸朝她转过来,露出了魅力十足的微笑,刚才还是生硬冰冷的语调,也变得慈爱可亲起来。

“我恐怕你是吓坏了,可怜的小女人。对你来说这太糟了。”他朝她伸出手臂,搂住了她。“我们陷入了困境,但是毫无疑问我们会摆脱的。这不是……”他停住了,凯蒂怀疑他要说的是这不是他第一次化险为夷了。“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的头脑。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让你失望。”

“我不是害怕。他做什么我并不在乎。”

他的微笑没变,但似乎有些勉强。

“要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会上告总督大人。无疑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但他是个口硬心软的人。他历经的世事颇丰,一定会帮我平息这件事。要是出了丑闻,他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能怎么做?”凯蒂问道。

“他会给瓦尔特施加压力。如果他不领会总督的意思,那么总督就会让他领会权力的意思。”

凯蒂吃了一惊。她担心查理根本就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还在自作聪明,这让她颇感焦急。她很后悔来办公室里见他。这里的环境使她怯手怯脚。要是她搂着他的脖子缩在他的怀里,那么她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尽情地讲出来。

“你不了解瓦尔特。”她说。

“我知道每个男人都要顾及自身的利益。”

她全心全意爱着查理,但是他的回答叫她不知所措,因为这似乎不是一个聪明男人应该讲出来的话。

“我觉得你还没意识到瓦尔特有多愤怒。你没看过他那张脸,还有他的眼神。”

他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面带轻微的笑容瞧着她。她猜到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瓦尔特身为一个细菌学家,在政府机构里地位不高,绝对不敢轻易给殖民地高级官员惹麻烦。

“查理,你是在自欺欺人。”她殷切地说道,“万一瓦尔特决心上法庭,你、我还有大家都知道,要想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脸再次阴沉下来。

“他是故意想要我出丑?”

“一开始是的。最后我想办法让他同意跟我离婚。”

“呃,好,看来还不是很糟。”他的神情松弛了下来,她看到他的眼神如释重负。“在我看来这是一条理想的出路。不管怎样,男人们总还会有这一招可以用。要想给自己台阶下,也只能这么干。”

“但是他有条件。”

他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同时似乎若有所悟。

“我虽然不算是有钱人,但是我会想办法满足他的价码。”

凯蒂沉默了。查理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而且都叫她无言以对。她本来希望倒在他的甜蜜的怀抱里,脸颊发烫地依偎在他的胸前,然后一口气把实情告诉他。

“他同意跟我离婚,条件是你的妻子保证她也和你离婚。”

“还有呢?”

她发觉很难开口。

“还有……这很难讲,查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如果你承诺在离婚协议书生效后一个礼拜里娶我。”

12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握住。

“你知道,宝贝儿,”他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应该把多萝西也扯进来。”

她茫然地望着他。

“但是我不明白。怎么能不扯进来?”

“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具有同样的分量。我乐意跟你结婚,这胜过一切。但是这却是不可能的。我了解多萝西,不管怎样她也不会和我离婚的。”

凯蒂惊恐万状,她又开始哭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

“别再让这个烦扰你了,亲爱的。我们必须保持清醒。”

“我以为你爱我……”

“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对此我不准你有一点疑问。”

“要是她不愿意跟你离婚,瓦尔特就会让你身败名裂。”

等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显得沙哑干涩。

“当然,那可能会毁了我的前程。但我更担心的是你也将从中受到伤害。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向多萝西一五一十地坦白。她会遭受打击,伤心欲绝,但是她会原谅我。”他心生一计,“快刀斩乱麻,这可能会是个好主意。如果她愿意去和你丈夫谈一谈,我可以确信她会说服他收好舌头。”

“那是不是说你不想跟她离婚?”

“呃,我也得为我的孩子们想一想,不是吗?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想让她伤心。我们的关系一直相当融洽。在我看来,她堪称贤妻良母,这你知道。”

“我记得你告诉我她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从未说过。我只是说我不爱她。我们已经好多年没一起睡过觉了,除了偶尔为之,比如圣诞节,还比如她回英格兰的前一天,还有她刚回来的时候。她不是热衷于那种事的女人。但是,我们是极好的朋友。不怕告诉你,我十分依赖她,这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你不觉得当初别去碰我更为明智吗?”

当惊恐几乎令她窒息的时候,很奇怪她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声调。

“你是我多少年来见过的最可爱的小东西。我无所顾忌地爱上了你。你不能为此责怪我。”

“但是无论如何,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唉,上帝呀,我并不想让你失望。我们现在的困境相当险恶,我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摆脱出来。”

“除了那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亲爱的,你必须理智。我们必须诚心地面对现实。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我对我的事业倾尽所有。谁也不敢说有朝一日我不会当上总督。殖民地总督是多么叫人神清气闲的职位。除非我们把这件事压下去,否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虽然我可能不会因此黯然离开官场,但我身上将永远背着这个污点。如果我离开了官场,我就只能在中国这个地方经商赚钱,只有这里我最熟悉。但是不论哪种情况,我的选择都将是让多萝西陪在我的身边。”

“当初你有必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吗?”

他的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

“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

“你根本就没当真?”

“当时我是真心说的。”

“那么如果瓦尔特跟我离了婚,我将会怎么样?”

“假如我们已穷心尽力,但依然事与愿违,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事绝不会满城风雨的,如今世风坦荡,少有人会说三道四。”

她第一次想念她的妈妈。她打了个寒战,又看向了唐生。此时她不仅痛苦,又多了一分对他的怨恨。

“看来要是换成你来尝尝我要受的苦,你恐怕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她说道。

“如果我们只会这样相互冷嘲热讽,就不要希望事情有什么进展了。”他回答说。

她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她一心一意地爱他,而此时此刻却对他满腹怨艾,这太骇人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对她意味着什么。

“呃,查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别这样,亲爱的,我爱你。但是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我们还有社会关系束缚着。你需要理智一点。”

“我怎么理智得起来呢?对我来说爱情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它对你来说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这我怎么受得了?”

“它当然不是一个插曲。但是,如果你要我以毁掉我的前程为代价,离开一直十分信赖的妻子,然后和你结婚,这实在超乎我的想象。”

“如果是我,我就会愿意。”

“你和我的情况有着天壤之别。”

“唯一的差别是你不爱我。”

“一个男人深深地爱一个女人,并非意味着他就希望下半辈子和她共同度过。”

她的眼睛迅疾地看向了他。她彻底绝望了,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

“呃,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心肝?”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吓得他赶紧朝门口瞅了一眼。

“我亲爱的,别这样,你要控制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喘了一口气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怜悯吗?”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心一意地哭号起来。

“我绝非无情无义,上天作证,我不是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我的生活全毁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儿别追求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如果光是责备我会对你有好处的话,那你就随便吧。”

凯蒂一怒而起。

“是不是我当初对你投怀送抱了?是不是你不接受我的爱,我就会让你永无宁日了?”

“我没那么说。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你清楚地向我暗示你想和我上床,我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的。”

呃,多么羞耻啊!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此时脸色阴沉,焦虑不安,两只手不自在地胡乱动着,时不时地向她投来烦躁的目光。

“你的丈夫会不会原谅你?”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我没问过他。”

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她看到他像要大声发作,但只是动了两下嘴唇,又压下去了。

“你最好再去跟他谈谈,看看他会不会大发慈悲。要是他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爱你,他必然会原谅你。”

“你太不了解他了!”

13

她揩干了眼泪,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

“查理,如果你不管我,那我就会死。”

她寄望于激起他的怜悯之心了。这番话她其实早就应该给他坦白。在她刚把她面临的生死抉择告诉他时,她就该把这个杀手锏抛出来。这样他的宽宏大量,他的正义感,他的男子气概必然全都被激发出来,准会深明大义地先为她的危险处境着想。呃,现在她是多么渴望他甜蜜而有力的臂膀啊!

“瓦尔特想让我去湄潭府。”

“呃?那地方可是发生了霍乱啊,五十年来最严重的大瘟疫。那儿可不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儿。”

“如果你不管我了,那我别无选择,只能去那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

“瓦尔特马上要顶替已经死了的教会医生。他想叫我跟他一起去。”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就要走。”

唐生站了起来,把他的椅子向后推开,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或许是我头脑愚钝,我似乎无法理解你刚才的话。如果他本意是要你陪他去那个地方,那离婚又是怎么回事?”

“他要我从两个里面选择一个。或者我去湄潭府,否则他就要上法庭。”

“呃,我明白了。”唐生的声调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现在觉得他倒是勇气可嘉,你觉得呢?”

“勇气可嘉?”

“呃,对他来说,到那儿去就是他见鬼的野外健身运动。我可从来不敢想。理所当然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就万无一失地受领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爵的称号了。”

“但是我怎么办?查理?”她痛不欲生地叫道。

“嗯,如果他的意思是叫你同去,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拒绝。”

“去就是死啊。我肯定会死的。”

“呃,没有的事儿,纯粹是夸大其词。要真是这样,他不会忍心带你去的。你所受的危险不会比他大。现实点儿说,你只要处处加点小心,一定会平安无事。我刚到香港那会儿,这儿不也正闹霍乱吗?结果我连一根头发也没伤着。关键是千万不要吃没煮熟的东西,别碰不干净的水果和沙拉,其他的也是一样。还有注意一定要喝开水。”他越说劲头越足,滔滔不绝地没完没了。阴沉消散了,变成了专心致志,后来以至于心胸通畅,轻松愉快了。“毕竟这是他的本分工作,不是吗?他的兴趣就在那些虫子上。你替他想一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哩。”

“但是我呢,查理?”她重复了一次,声音不再是痛苦,而是惊诧不已。

“嗯,要想理解一个男人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考虑。在他看来,你就像一个到处淘气的小鬼头,他现在要把你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认为他无意离婚,他从来没有留给我那种印象。但是他做出了宽宏大度的决定,而你拒绝接受,这必定让他感到失望。我不是想责怪你,但是看在我们大家的分上,你应该再把这事儿考虑考虑。”

“但是你不明白那会杀了我吗?你没看出他带我去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我去了就是死吗?”

“呃,亲爱的,别说傻话了。我们现在的处境是相当棘手的,不是无中生有、乱发感慨的时候。”

“你根本就没有打算这样想过。”她的心阵阵作痛。痛苦加上对死的恐惧,几乎让她尖叫起来。“你不能眼看着叫我去送死。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不可怜我,可你总应该有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吧?”

“我认为对我下此评论是言过苛刻的。就我的理解,你的丈夫已经做出了英勇而慷慨的表率。他已经决意原谅你,如果你给他这个机会的话。他会带你走,而这个机会将是在数个月内,你不再是那个无人照看的淘气小鬼。我不必夸大其词说湄潭府是一处疗养胜地,我所去过的中国城市没有一个能够享此雅号。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对它心生恐惧。事实上,你这样反而是犯了最大的错误。我相信,在一场瘟疫中,因为恐惧而死去的人不比因为疾病死去的人少。”

“但是我确实害怕啊。瓦尔特一提到它的时候,我差点晕了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吓一跳,但是等你能够平静地面对它时,你就不会有事了。那是一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经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痛苦地犹疑不定。他不再说话,脸色又一次阴沉了下来,直到现在凯蒂才明白那张脸是因何阴沉。凯蒂不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心情变得异常地平静。她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语调坚定平稳。

“你是希望我去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是吗?”

“是吗?”

“我想不告诉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终到法庭提请离婚,并且胜诉,届时我也将无意和你结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认为我的丈夫从未真想将此事闹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义,那你为什么拿这个来吓我呢?”他问道。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你会弃我不顾。”

她沉默了下来。她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这就像在学习某种外国话的时候,读完了一页文章你却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个单词或者一个句子启发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脑瓜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领悟到了瓦尔特的阴谋——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阴霾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复到黑暗当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他之所以做此威胁,仅仅因为这会把你逼上绝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对你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无误。让我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幡然醒悟,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查理低头瞅向了桌上铺的一张吸墨纸。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唇紧紧地闭拢着,什么话也没说。

“他明白你爱慕虚荣,胆小怕事,自我钻营。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来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会狗急跳墙。他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爱着我,其实是我犯的愚蠢的错误。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会爱别人。他知道你为了保全自己,会毫无怜惜地牺牲掉我。”

“倘若对我施以谩骂能使你心满意足,我想我无权抱怨。女人从来都是褊狭的,在她们眼里,男人永远是错的一方。其实另外那一方也并非一身清白,无可指摘。”

她丝毫不理会他插的话。

“现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无情,没心没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语无法描述的地步。你胆小如鼠,谎话连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脸因痛苦而骤然扭曲了起来,“可悲的是我还在全心全意地爱你。”

“凯蒂。”

她苦笑了一声。他叫她的声音多好听啊,柔声柔气,自然而然地倾口而出,可是却全是屁话。

“你这个蠢货。”她说。

他退后了一步,她的话搞得他面红耳赤,恼火不已。他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戏谑他。

“你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嗯,讨厌我。现在那对我无关紧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道。

“呃,别担心,不会伤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将会安然无恙。”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用那种腔调说话了,凯蒂。”他回应道,低沉的声音显得焦急万分。“你必须明白事关于你也事关于我。我现在对事情的发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么对你丈夫说?”

“我会告诉他,我准备和他去湄潭府。”

“也许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会强求你去了。”

他刚说完,她便一脸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不害怕了吗?”他问她。

“不了。”她说,“是你给了我勇气。深入霍乱疫区将是一次绝无仅有的经历,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喽。”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对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泪水再次涌进了眼里,她的心里被某种情绪胀满了。她几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扑到他的胸膛上,疯狂地亲吻他的嘴唇。然而这都无济于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说道,竭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会活着回来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尔特那个深不可测的脑袋怎么想,我是在因为恐惧而发抖。但是我想,死或许的确是一种解脱。”

她觉得再耽搁一会儿她的神经就会崩溃了,随即起身快步地朝门走去。他还没来得及从椅子旁挪出来,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唐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他最想要的是白兰地和苏打水。

14

她回到家的时候瓦尔特还在。她原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瓦尔特就在楼下的客厅里,正向一个童仆吩咐着什么话。她已经心灰意懒,不怕再遭遇这次必定会来的羞辱。她停了下来,面朝着他。

“我会跟你去那个地方。”她说。

“呃,很好。”

“你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妥当?”

“明天晚上。”

他心不在焉的腔调像利矛一样刺痛了她。她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了一句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想必我只需带些避暑的衣物,再置备上一套寿衣就齐全了,不是吗?”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这句轻佻的话把他激怒了。

“你需要带什么东西,我已经跟你的佣人说过了。”

她点了点头,上楼回房间去了。她太虚弱了。

他们终于快要抵达目的地了。这些天来,他们被轿子抬着,在一条狭窄的堤道上没日没夜地行进,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稻田。拂晓时分他们便打点行装出发,直到中午的酷暑使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钻进路边的一家小店里歇歇脚。稍作片刻便得马上启程,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抵达一个小镇,按照计划这个小镇就是他们的过夜之处。凯蒂的轿子走在最前头,瓦尔特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是一排挥汗如雨的苦役,他们负责背负寝具、日用家什和瓦尔特的研究器械。凯蒂对乡村的风光不屑一顾。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发生在查理办公室那伤心的一幕在她心里翻上倒下折磨着她。一路上很少听到有人说话,也就是哪个搬运工偶尔冒出一两个词儿,要么就是谁扯开了喉咙唱段小调。她把她跟查理的对话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悲哀地认为他们进行了一场沉闷乏味而又无情无义的谈话。她准备一吐而快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原本惹人爱怜的话腔儿也不见了。要是她能够让他相信她有多爱他,有多渴望他,有多需要他,他一定怜香惜玉,不至于弃之不管。她当时是被吓懵了,当他的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他根本不想管她时,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也可以解释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大哭大号,她俨然已经吓坏了。从那时起她悲苦地暗自流泪,从来也没停过。

如果是晚上在客栈里过夜,她和瓦尔特同住一间上等客房,她的丈夫全无睡意地躺在离她几步远的行军床里,她就会用牙咬住枕头,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音。到了白天,由于有轿子的纱帘挡着,她会肆无忌惮地流她的眼泪。她所感受的痛楚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她随时想撕破嗓子尖叫起来。她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遭受如此惨烈的苦难,她绝望地自问究竟是什么错事叫她遭此报应。查理为什么不爱她,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根据她的猜测,应该是她犯了什么错。然而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来百般讨好他了。他们在一起时一直甜蜜融洽,欢声笑语。他们不仅仅是情人的关系,还是致密的朋友。她不明白。她的心已经碎了。她告诉自己她恨查理,瞧不起他。但是一想到这辈子要是再也见不到查理,她可还怎么活。要是瓦尔特带她来湄潭府是为了惩罚她,那他就失算了。如今她心如死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然而倘若在二十七岁的芳龄就香销玉殒,似乎也太残酷了。

15

汽船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的时候,瓦尔特一刻不停地读他的书。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会尝试跟她闲聊两句。他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儿,就好像她是和他旅途邂逅的一位从未谋面的女士。凯蒂觉得他开口仅仅是出于一位绅士的礼貌,或者是故意提醒她,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开始她以为时间一长瓦尔特就会原谅她。然而凭她的魅力让这事儿说过去就过去了,她还是过于自信了一点。大水也浇不灭爱火,如果他爱她就迟早会心软的,还会无法自拔地继续爱她下去。然而关于这一点她不是那么确信了。晚上他坐在客栈的直背黑木椅上读书时,马灯的灯光打到他的脸上,她得以细细地观察他。她正躺在一张已然称其为床铺的草垫上,光线照不到她,不必担心被他发觉。他脸上平削的线条使他的神情显得十分严峻,这张脸上要想挤出甜美的一笑,实在是不可能。他心平气和地读着书,好像视她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他翻了一页,目光在书页上来回地游移。看来他没有胡思乱想。等到桌子摆好,晚饭端进来时,他收起了书,朝她看了一眼(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异常地醒目)。那是嫌恶的一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是的,她太惊惧了,难道他的爱情已经消失了吗?难道他真的预备害死她?那是荒谬的,那是疯子的行为。瓦尔特可能已经疯了,这个诡异的想法叫她不禁颤抖了一下。

长久也不做声的轿夫们突然喧哗起来,其中一个还对着她说了一句话,手里比划着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是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她看到山坡上耸立着一座拱门。上岸之后她见过不少类似的拱门,现在她知道它们是为某位祈人多福的贤人或者贞节的寡妇建的。不过这一座有些与众不同,它在逐渐西沉的太阳前面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剪影。然而不知怎的,它却给她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似乎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然而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它矗立在那儿,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威胁,抑或对她的嘲笑?他们走进了一片竹林。成片的竹子不知为何歪长着,全向堤道上斜压下来,似乎要拦住她的去路。夏天的傍晚一丝风也没有,那些翠绿的细长竹叶却好像在微微地摇动,似乎竹林里藏着什么人,正注视着她经过似的。他们终于走到了山脚下,稻田到这里就没有了。轿夫们来回地绕弯,因为山上布满了长着野草的土包。它们一个一个紧紧地挨在一起,乍一望去就像退潮之后沙纹遍地的海滩。她知道这是一块什么地方,每到一个人口密集的城镇,进城之前和出城之后,她都要经过这样的地方。这是一片坟场。现在她明白轿夫为何要她看山顶上的那座拱门了,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这是一座平房,她径自来到了客厅。等她坐下,苦役们正搬着一件件东西走进院子里来。瓦尔特留在院子里对那群苦役发号施令,告诉他们这件东西放在这儿,那件东西放在那儿。她正累得筋疲力尽,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吓得她一惊。

“我可以进来吗?”

她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又白了。她的神经是过于敏感了,见到陌生人都会一时乱了手脚。偌大的房间仅点了一盏加了罩子的灯,所以开始还看不清来者的模样,等此人走到跟前,凯蒂认出这是一位男子。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韦丁顿,是这儿的助理专员。”

“呃,是海关的。我知道。此前已经听说你在这里。”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大致看出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和她个头差不多高,头已经秃顶,脸偏小,干干净净没留胡子。

“我就住在山脚下。我看你们这样直接上来,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们一定已经累坏了,不便邀请你们勉为其难到舍下做客,所以就在这儿点了晚餐,并斗胆不请自来。”

“对此我深感荣幸。”

“你会发现这儿的厨子手艺不坏。我叫维森的佣人供你们调遣。”

“维森就是供职于此地的传教士吧。”

“不错。很好的一个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带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谢。”凯蒂微笑着说道。

正在此时瓦尔特走了进来。韦丁顿进屋之前已经和瓦尔特见过面了,他说:

“我刚好征得你太太的同意与你们共进晚餐。维森死了以后,我还没找着人正经谈谈话呢。虽然那几个修女也在这儿,但是我的法语不行,而且跟她们聊天的话,除了那么干巴巴的几个话题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已经叫佣人端些喝的来了。”瓦尔特说。

佣人送来了威士忌和苏打水。凯蒂发觉韦丁顿一点也不见外,自顾喝了起来。从他进门之初的言语和动辄咯咯自笑的举动来看,这不是一个十分郑重其事的人。

“能喝上这东西运气真好。”他说道,然后转向了瓦尔特,“这儿是你大展才华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跟苍蝇似的成堆地死掉。本地的官儿已经快急疯了,军队的头头余团长,整天忙着叫他的军队别抢老百姓的东西。我看要不再干点儿什么,过不了多久,我们怕是都要把命丢掉了。我叫那群修女离开这儿,但是当然了,她们死也不会走。她们要做烈士,真见了鬼了。”

他用活泼的语调说着,声音里有种愉快的东西叫你不得不一边微笑一边听他讲话。

“你为什么不走?”瓦尔特问道。

“嗯,我的人有一半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随时有可能倒下,然后送了命。总得有人留下收拾后事吧?”

“你们没有接种疫苗吗?”

“种了。维森给我种的。他也给自己种了,但是那东西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可怜的家伙。”他转向凯蒂,那张逗乐的小脸儿因为兴致高昂而挤出了皱纹。“要是你好好预防的话,我想危险不是很大。牛奶和水一定要煮熟了再喝。别碰新摘的水果,蔬菜要吃煮过的。请问你带了留声机唱片过来吗?”

“没有,我想我们没带。”凯蒂说。

“太遗憾了。我一直盼着你能带。好久没有新的了,那几盘老的都叫我听腻了。”

童仆走了进来,问晚饭是否现在开始。

“今天晚上诸位就不用着晚装啦,对不对?”韦丁顿问道,“我那个童仆上个礼拜死了,现在的这个是个白痴,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换衣服。”

“我先去把我的帽子摘了放下。”凯蒂说道。

她的房间紧挨着他们说话的地方。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一个女佣正跪在地板上,忙着给凯蒂打理包裹,她的旁边放了一盏灯。

正文 16-20

16

餐厅十分狭小,而且绝大部分被一张宽大的桌子占据了。墙上挂着描绘圣经故事的版画以及相应的说明文字。

“所有的传教士都有这么一张大餐桌。”韦丁顿向他们做了解释,“因为他们每年增加一个孩子,结婚之初他们就要为这些未来的小不速之客们准备好足够大的桌子。”

屋顶上悬挂着一盏石蜡灯,这时候凯蒂可以更清楚地观察韦丁顿一番。他秃了顶的头曾误使她以为他已经不再年轻,然而现在看来他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他有着高高圆圆的额头,额头以下的脸很小,但是圆圆胖胖的,毫无棱角,脸色也十分红润。这张脸很像猴子的脸,虽然难看,但是不乏魅力,因为它十分逗趣。他的五官里面,鼻子和嘴大小跟小孩的差不多;眼睛不算大,但是又亮又蓝;他的眉毛是浅色的,十分稀疏。远远看去,他活像是一个老男孩儿。他不停地给自己倒酒,随着晚餐的进行,凯蒂越加觉得他这个人一点也不郑重内敛。不过,就算是他喝醉了酒,也没有说出什么酒过伤人的话,反而是兴高采烈,样子颇像一个酒过三巡的好色之徒。

他谈起了香港,在那儿有很多他的朋友,他很想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前年他刚去那儿赌过一次赛马。他谈起各色赛马来如数家珍,对它们的主人也颇为熟知。

“顺便问一句,唐生现在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道,“他快当上布政司了?”

凯蒂感到她的脸噗地一下红了,然而她的丈夫并没有看她。

“我认为不出意外。”他回答道。

“他是那种官运亨通的人。”

“你认识他吗?”瓦尔特问。

“是的。我跟他很熟。我们曾一起从国内同路旅行过。”

河的对岸响起了听听铛铛的敲锣声,接着爆竹也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那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座城镇正处于惊恐之中;死亡随时会无情地光顾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但是韦丁顿却开始谈起了伦敦。他的话题放到了戏院上。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伦敦正在上演哪出剧目,还将上次临来之时看的一出戏的细节娓娓道来。当他讲到那位滑稽的男演员时不禁哈哈大笑,而描述起那位音乐剧女明星的美貌来,却又叹息不已。他高兴地告知他们,他的一个表弟已经同一位杰出的女明星成了婚。他曾与她共进午餐,并荣幸地受赠了一张她的玉照。等他们到海关做客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一看。

瓦尔特专注地看着他的客人,但目光漠然且略带嘲讽,显然他丝毫没有被对方的幽默所打动。他试图礼貌地想对那些话题表示兴趣,但凯蒂明白他其实一无所知。话间,瓦尔特始终面带着微笑,然而凯蒂的心里却不明所以地充满了恐惧。在这座已故传教士留下的房子里,虽然离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仅一水之隔,但是他们似乎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绝。坐在这里的仅仅是三个孤独且彼此陌生的人。

晚餐结束了,她从桌边站了起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是我该说晚安的时候了。我想回房睡了。”

“我也将起身回去。我猜测瓦尔特医生也准备就寝了。”韦丁顿回应道,“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出去呢。”

他同凯蒂握了手。看来他的脚还没有打晃,但是他的两眼放光,已和平常大不一样。

“我会来接你。”他对瓦尔特说,“先去见见地方官和余团长,然后再去女修道院。在这儿你可以大干一场,我向你保证。”

17

当她第一次有机会和韦丁顿单独聊天时,她有意把话题引向了查理。他们到达此地的那个晚上韦丁顿曾经提起过他。她装作与查理并不谙识,称他只是丈夫的一位熟人罢了。

“我对他不怎么留意。”韦丁顿说道,“他嘛,我觉得他很招人厌烦。”

“想必你是过于挑剔了。”凯蒂回答说,这种明快、戏谑的腔调她是信手拈来的。“据我所知,他可是香港数一数二、极受欢迎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那就是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他深谙笼络人心之道。他有种天赋,让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觉得跟他情投意合。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的事,他总是乐得为你效劳;要是你之所愿稍微难为了他,他也会让你觉得换了谁也是做不来的。”

“的确是招人喜欢的人。”

“魅力,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魅力会使人厌烦,我个人认为。当你跟一个并非殷勤而是严肃的人交往时,就会感到相当舒坦。我认识唐生有好多年了,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他摘下了他那张面具。不过我不关心他这个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海关低级官员。据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向任何人付出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

凯蒂悠闲自得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眼含笑意看着韦丁顿,手上则把她的结婚戒指不停地转来转去。

“毫无疑问他会仕途畅达。他深谙官场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称他为阁下大人,在他登场时为他起立致敬。”

“不过他官升三级也是众望所归。在大家看来,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才华?一派鬼话!他这个人愚蠢至极。他给你一种印象,让你以为他做起事来精明强干、手到擒来。但如果是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个欧亚混血的普通小职员没有两样,什么事儿都得按部就班拼命应付。”

“他何以赢得英明聪慧的名声?”

“这个世界上有足够多的傻瓜。当一个官居高位的人对他们不摆架子,还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他会为他们力尽所能,他们想当然以为此人智慧非凡。当然了,这里面也不能少了他夫人的份儿。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颇有脑子,她的点子永远值得一用。有了她在后面拿主意,查理·唐生不用担心会做出蠢事来,而这正是在官场上顺风顺水的要务所在。政府不需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有主见,而主见就是麻烦。他们要的是亲和、圆滑、永不犯愚蠢错误的人。嗯,不错,查理终将爬到这个金字塔的塔顶。”

“我很好奇你为何讨厌他?”

“我没有讨厌他。”

“那么你更欣赏他的妻子喽?”凯蒂微笑着说道。

“我是个传统的男人,更青睐有教养的女士。”

“我希望她对穿着的品味能像她的教养那么出众。”

“她不太注重穿着?我没留意过。”

“我常耳闻他们是一对鸾凤和鸣的伉俪。”凯蒂说道,她眯起眼,透过睫毛斜睨着他。

“他对她一片深情。这是我可以送给他的赞美之辞。我想这是他这个人身上最为正派的一点了。”

“多么苛刻的赞美。”

“他也会闹出些风流韵事,但是都不当真。他一直行事小心,从不惹火上身,给自己找麻烦。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耽于情爱的人,只是他爱慕虚荣,希望被女人崇拜罢了。他身体胖了,如今也有四十岁,他太会养尊处优、善待自己了。不过他初到香港时是一个英俊小伙儿。我常听他夫人拿他的姘头打趣。”

“她不把他的风流韵事当回事儿?”

“呃,对。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做得过火。她说她愿意和查理那些可怜的小情人儿们交个朋友。不过她们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说爱上她丈夫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这简直也令她脸上无光。”

18

韦丁顿离开以后,凯蒂把他的那些率性之言思来想去。那些话没有一句让她舒服过,但她必须表现得泰然自若,假装根本不当回事儿。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想到这个她就万分苦涩。她知道查理愚蠢、虚荣、爱听奉承,她清晰地记得他对他的丰功伟绩夸夸其谈时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他总是为一些雕虫小技而自鸣得意。如果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他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就是在自轻自贱。她应该鄙视他,因为恨他只能说明她还爱他。他是怎么对她的,她应该已经睁大眼睛看清了。瓦尔特从来都是看不起他的。呃,要是连瓦尔特一起从她的脑子里消失该多好!还有,他的妻子会因为她跟他坠入情网而向他打趣?多萝西大概会跟她做朋友,但是那样不就证明自己是个二流货色了吗?凯蒂轻轻地一笑:要是她的母亲得知女儿被这般对待,将会表示怎样的愤慨。

然而夜里她又梦见了他。她感觉到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热烈似火地亲吻她的嘴唇。他即便四十岁了,身体也胖了一些,那又怎么样呢?他的心思那么多,都叫她心生爱怜。他有孩子一样的虚荣心,她会因为这个更加爱他,同情他,安慰他。她醒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在梦里哭了。她不明缘由地叹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悲惨的境遇啊。

几天以后,韦丁顿和凯蒂坐在一起闲聊。他手里端着大杯的威士忌和苏打水,这次谈论起了修道院的修女们。

“修道院长是个相当出色的女人。”他说道,“那群姐妹们对我说,她出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之家。不过她们不告诉我具体是哪家。她们说了,院长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个。”

“如果你感兴趣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凯蒂微笑道。

“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不会问她这些并非谨慎的问题了。”

“她令你如此敬畏有加,看来的确是位出众的女人。”

“我有句她的口信要带给你。她叫我对你说,虽然你很有可能不愿冒险到瘟疫的中心地带涉足,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将非常荣幸地带你在修道院四处看看。”

“她人真好。我没想到她还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跟她们提过你。一个礼拜我要到那儿去两三次,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另外我可以断定你的丈夫也向她们说过。她们对他崇拜得几乎五体投地,对此你要做好准备。”

“你是天主教徒吗?”

他狡黠的眼睛闪着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把那张逗趣的小脸挤出了好多褶皱。

“你在笑话我吗?”凯蒂问道。

“进了天主教堂会有很多好处吗?不,我不信天主教。我把自己看成是英格兰国教的信徒。英格兰国教嘛,就是什么也不怎么信的委婉说法。十年前修道院长来到这里,身后跟了七名修女,现在只剩下三个,其余都死了。你知道,即便是到了最好的时节,湄潭府也绝不是疗养胜地。她们就住在这个城市的中心,最穷的地方。她们辛苦地工作,从来也不休假。”

“那现在只剩下院长和三个修女了吗?”

“呃,不,新来了几个,顶替了死去的修女。现在有六个人。瘟疫刚发生的那会儿其中一个得霍乱死了,马上从广州又赶过来两个。”

凯蒂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

“不,只是无缘无故地身子抖了一下。”

“当她们离开法国的时候,就跟那里永别了。她们不像新教的传教士,偶尔会有一年的休假。我想那是世界上最为严酷的事了。我们英国人很少害思乡病,到了哪里都能随遇而安。但是我觉得法国人对他们的国家十分依恋,这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离开他们的故乡,他们从来不会真正感到自在。这些女人做出这些牺牲却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我时常受到感动。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做。”

凯蒂未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小个子男人所谈论的那种情感,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她怀疑他是不是故作姿态。他已经喝了不少威士忌,兴许这会儿有点头脑不清了。

“你自己过去看吧。”他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不会比吃一个番茄风险更大。”

“既然你都去过,我凭什么不敢呢。”

“我保证你会感到新奇的。那儿就像一个微型的法国。”

19

他们坐在一条小舢板上过了河。栈桥处已经为凯蒂预备好了轿子,她被抬着上了山,一直来到水门。堤道上有一群苦役,肩上搭着轭,轭的两头各挑一大桶从河里舀上的水,正一步一晃地走在他们前面。水不断地从桶里溅出来,把堤道淋得跟刚下过大雨似的。凯蒂的轿夫扯开嗓子朝他们喊了一声,叫他们把路让开。

“显而易见,很多生意都不做了。”韦丁顿说道。他并未坐轿,而是在她身边步行。“若在平时,这路上会有很多驮着货物到栈桥去的苦役跟你抢道。”

城里的街道很窄,每一条都有许多弯儿,没过一会儿凯蒂就完全找不着方向了。很多商铺都是店门紧闭。来湄潭府的途中她早对中国城镇肮脏不堪的街道司空见惯了,但是这里的垃圾堆积如山,显然已经几个礼拜没人收拾过。从垃圾堆里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吓得凯蒂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以前她在中国城镇里经过,街上的人们少不了要盯着她瞧,然而现在只是偶尔有人朝她漠然地瞥上一眼。街上也不再是人山人海,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他们似乎都在专心干自己手头上的事儿,然而一个个都不声不响,没精打采。偶尔经过几处房子,会听见里面传出敲锣的声音,同时有不知是什么乐器奏着尖利、悠长的哀伤曲调。看来在那些紧紧关闭的房门后面,有人刚刚死去。

“我们到了。”韦丁顿终于说道。

轿子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来,门顶上镶嵌着一个十字架,两边是长长的白墙。凯蒂下了轿子,然后韦丁顿摇了摇门铃。

“你千万别盼着见到什么华丽的东西。你知道,她们可是穷得叮当响。”

门被一个中国女孩打开了,韦丁顿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把他们带到了走廊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一块画有跳棋棋盘图案的油布,靠墙摆放着一套木椅。屋子的尽头有一尊石膏雕成的圣母玛丽亚的塑像。过了一会儿,一个修女走了进来, 她身材矮胖,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脸,脸蛋红扑扑的,眼神十分欢快。韦丁顿向她介绍了凯蒂。他管她叫圣约瑟姐妹。

“是医生的夫人吗?”她热情地用法语问道,并说院长一会儿会直接过来。

圣约瑟姐妹不会讲英语,而凯蒂的法语也是磕磕绊绊,只有韦丁顿能流利地说一口并非十分地道的法语。他发表了一大通滑稽的评论,逗得这位生性欢快的修女捧腹大笑。她动辄开怀,且笑得如此由衷,着实令凯蒂吃了一惊。她原先以为僧侣一定都是庄严肃穆的人,而这位修女孩子般的欢乐劲儿不禁深深打动了她。

20

门开了,凯蒂惊奇地觉得那扇门似乎不是靠人为的力量,而是沿着门轴自己转开的。修道院长走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她先是在门槛那里略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笑成一团的修女和韦丁顿挤满皱纹活像小丑的脸,嘴角上肃穆地一笑,然后径直朝凯蒂走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是费恩夫人吗?”她用英语说道,虽然带有浓重的口音,但发音都很准确。她略一欠身,向凯蒂鞠了一躬。“能够结识我们善良勇敢的医生的夫人,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凯蒂发现院长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她,似乎是在对她做出评判,同时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的眼神十分坦率,这让凯蒂觉得她的盯视并非无礼,就好像她是一位专事品评他人为人的女士,遮遮掩掩、偷瞄斜睨从来都是多余的。她彬彬有礼同时不失和蔼地示意她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圣约瑟姐妹站在院长的一旁,但稍微靠后一点。她的脸上依然留有笑容,但此刻已经完全安静下来。

“我知晓你们英国人喜爱喝茶,”院长说道,“我已经叫人准备了一些。不过若是按中国的习惯泡制,我只得表示我的歉意。我知道韦丁顿先生喜欢威士忌,但是我恐怕无力使你得偿所愿。”

她面带微笑,但是肃穆的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呃,得了,嬷嬷,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酒鬼似的。”

“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从来也不喝酒,韦丁顿先生。”

“是啊,我从来也不喝酒,我只喝醉。”

修道院长笑了起来,并把韦丁顿的俏皮话用法语说给圣约瑟姐妹听。圣约瑟姐妹的眼睛友善地看着韦丁顿。

“我们必须宽容韦丁顿先生,因为有两三次我们陷入经济拮据的窘境,孤儿们开始饿肚子的时候,韦丁顿先生及时资助了我们。”

那位给他们开门的皈依天主教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她的手上端着一个茶托,上有几盏中国茶杯和一个茶壶,另有一碟称为玛德琳甜饼的法式蛋糕。

“你们一定得尝尝玛德琳甜饼。”修道院长说道,“这是圣约瑟姐妹今早特地给你们做的。”

他们闲聊了一些琐事。修道院长询问凯蒂来中国有多久了,从香港到此地旅途是否劳累,以及她到没到过法国、在香港是否水土不服云云。话题琐屑至极,但气氛却十分融洽,显得与他们身处的危险环境格格不入。屋子外面十分安静,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的中心。然而静谧降临了,瘟疫却并未随之平息,还在到处肆虐;陷入恐慌的人们四处奔逃,却被暴徒似的士兵厉声喝止。修道院墙内的医疗室挤满了染病以及将死的士兵,修女们领养的孤儿们已经死去四分之一了。

凯蒂不明缘由地被这位修道院长吸引住了。她仔细观察着这个对她万般体恤的庄重女士。她穿了一袭白衣,教袍上唯一的色彩就是胸前绣着的红心。她是个中年女人,大约有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很难说清是四十还是五十,因为她光滑、素淡的脸上几乎看不着几丝皱纹,而从她庄重的举止、稳健的言谈,以及有力、美丽但已显干瘦的双手上,立即能够判断出她已经不再年轻。她脸形偏长,嘴稍有些大,牙齿颇为醒目。她的鼻子不能说小,但是长得十分精致,也很柔嫩。然而她的脸色之所以严峻、肃穆,则完全是因为黑黑的细眉下面的那双眼睛。这是一对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平稳坚定,虽然说不上冷淡,但给人一种气势逼人的感觉。初次瞧见修道院长,你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她年轻时一定是位小美人儿,但稍作片刻你便会恍然大悟,她的美丽其实与其性格密不可分,她的魅力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与日俱增。她说话的声调十分低沉,显然是在有意识地加以控制。无论她说英语还是法语,都是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然而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威严之气,无疑是长居基督教教职的结果。你会觉得这个人平时一定惯于发号施令,而别人也都惯于听从吩咐,不过她发号施令的仪态会十分谦逊,绝不会让人觉得她高高在上。看来她是笃信教会在世俗世界中的权威。然而凯蒂觉得在她威严的外表之下,应该还有许多人所共有的人性之处。院长在听韦丁顿厚着脸皮大放厥词之时,始终面带庄重的微笑,对幽默显然具备十足的理解力。

然而凯蒂隐约觉得她身上还有种东西,只是说不出来是什么。它就在修道院长郑重端庄的仪态和优雅周到的礼节之中——相形之下,凯蒂简直就成了扭扭捏捏的女校学生——它令凯蒂觉得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正文 第三部分 21-25

21

已故传教士的简陋客厅里又只剩下凯蒂一个人了,她躺倒在正对窗户的长椅上,凝神远眺河对岸的庙宇(傍晚的光线又给那座庙宇蒙上了一层奇妙的神秘色彩),竭力地想去理清心中的思绪。她从来也没想过这趟修道院之行能够给她触动。是啊,好奇心已经消失啦,现在没什么好期盼的了。好多天以来河岸那边高墙下的城镇她几乎是朝思暮想,如今那些神神秘秘的街道她是一眼也不想看了。

但是在修道院里的时候,有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超然于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和白色的走廊虽然简陋,却似乎有一种迷离、神秘的气息游荡于其间。那间小礼拜堂看上去是那么粗陋俗气,几乎可以说是一派惨相,然而它却具有某种雄伟的大教堂所没有的东西。它的彩窗和油画是如此拙劣,然而它所包含的信念,人们对它所怀有的崇高情感,却赋予了它纯净的灵魂之美。在这个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修道院的工作却是如此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简直就是对这场劫难的嘲讽。凯蒂的耳际又响起了圣约瑟姐妹打开医疗室的门时,那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她们评论瓦尔特的话也出乎她的意料。先是圣约瑟姐妹,然后是修道院长自己,她们的声调一到了赞扬他的时候就变得异常欣慰。她们夸奖他时,她竟然会见鬼地感到一阵骄傲。韦丁顿也提到过瓦尔特做的事,但只是称赞他的医术和头脑(在香港就有人说他脑瓜聪明了),这点修女们也肯定过了。然而她们还说他这个人体贴细心,温柔和善。他当然可能非常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他聪明的脑瓜自然知道怎么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轻又柔。这个人一出场就让你病痛全无,你不夸他妙手回春才怪呢。现在她明白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那种百般怜爱的神情了,以前她终日与这种神情相伴,只有觉得厌烦。如今她知道他还很会爱别人,并且正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将这种爱倾注到那些把性命交给他的病人身上。她没有感到嫉妒,只是有点惘然若失,就好像她长久以来习惯靠于其上的扶手突然地被抽走了,使她一下子头重脚轻,左摇右晃。

回忆起她曾经那么鄙视瓦尔特,现在她只想鄙视自己。她当初怎么看他的,他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毫无怨言地爱她。她是个笨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爱她,这一点他也毫不在乎。现在她不再恨他了,也不憎恶,有的只是害怕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她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物的男人,这真是怪事。这些漫长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后,查理·唐生究竟哪里值得她爱呢?他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彻头彻尾的二流货色。如果她现在还是成天哭天抹泪,那岂不证明她的心思还留在他那儿?她必须忘了他。

韦丁顿也对瓦尔特评价颇高。而唯独她对他的价值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爱了她,而她却不爱他。一个男人由于爱你而遭到你的鄙视,这人心是怎么长的啊?不过,韦丁顿也承认他不是那么喜欢瓦尔特。看来男人都不喜欢他。可那两位嬷嬷对他的好感是挂在脸上的。看来女人对他另有一番感觉。她们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腼腆背后隐藏着一颗厚道和善的心。

22

不过要说最令她心有所感的还是那些修女。先说脸蛋红扑扑、始终满脸欢喜的圣约瑟姐妹。她是十年前跟随修道院长一同来到中国的几位修女之一,这些年来,眼见姐妹们一个个在疾病、穷困和思乡中相继离世,她平日的欢喜之色却并未黯淡下去。她的率真和豁达,到底是从何而来呢?然后是修道院长,想到这儿,凯蒂似乎觉得修道院长真的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禁不住羞愧起来。她是个从不矫揉造作的朴素女人,骨子里有一种威严,让人对其心生敬畏。这样一个人,与之交往的人自然都会对她多一分敬意。从圣约瑟姐妹的站相、举止以及回话的腔调来看,她对修道院长是从心底里顺从的。韦丁顿虽然生性轻佻,玩世不恭,可跟修道院长说起话来照样大为收敛,与平时相比几乎就是畏畏缩缩了。凯蒂觉得韦丁顿告诉她修道院长的法国望族身份其实是多此一举的。观其举止风度,想必谁也不会怀疑她源远流长的古老血统。她身上的威严之气,恐怕谁见了都会甘愿臣服。她有优雅贵人的温和和圣贤之人的谦卑。在她坚定、美丽、同时略显苍老的脸上,一成不变的肃穆之中从不会少了光彩。她同时还是个和蔼亲切的人,那群小娃娃会毫无顾忌地围在她的身边,吵吵闹闹,只因为他们知道修道院长深深地爱护他们。当她看着那四个新生儿的时候,脸上会露出甜美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和煦的阳光照射到了一片荒芜之地上。圣约瑟姐妹随口说起瓦尔特时,凯蒂竟然不明所以地有点感动。她明白了他是多么希望她能给他生个孩子,可是他一贯沉默木讷,怎么也不像是会哄孩子的人。多数男人哄起孩子来都是笨手笨脚,他却一点也不手生,多么怪的一个人。

然而除了这一幕幕感人的回忆外,在她心头似乎还潜藏着一层阴影(如同银色的云彩边缘镶了一圈儿黑色的乌云),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圣约瑟姐妹的欢声笑语中,更多的是在修道院长优雅的待客之道上,凯蒂始终感受到了一种漠然。不消说,她们今天对她是友善乃至热情的,但同时她们还另有所保留,具体是什么凯蒂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对她们来说,她只不过是随便哪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她们不仅说了一种和凯蒂完全不同的语言,其心思也是和凯蒂相隔万里。修道院的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们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忙刚刚落下的活计了,就跟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她觉得她不仅是被关在那所小修道院的门外,而且关在了她一直孜孜追求的神秘的精神花园的大门外。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椅子上,哀叹了一声:“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人啊。”

23

那天晚上瓦尔特比平时提早一会儿回到了他们的房子。凯蒂正躺在长椅上,面对着敞开的窗户。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要点灯吗?”他问道。

“晚饭的时候他们会把灯提上来的。”

他总是随口说点儿琐碎的事,好像他们是两位老相识似的,从他的举动你永远也看不出他对你会心怀怨懑。他从来也不朝她的眼睛看,也从来不笑一笑,倒是处处不忘礼貌。

“瓦尔特,如果这场瘟疫结束以后我们还活着,你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看不见他的脸是什么样。

“我还没有想过。”

若在以前,她的脑子里要是跳出什么主意,想也不想就会脱口而出。不过现在她害怕他,没说几句连嘴唇也哆嗦了,心扑通扑通直跳。

“今天下午我去修道院了。”

“我听说了。”

她竭尽全力才说出下面的话来,但嘴唇还是有点不听使唤。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真的是想让我死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上面多费口舌,凯蒂。我觉得讨论我们最好是忘掉的事不会有任何好处。”

“但是你没忘,我也忘不了。刚到这儿我就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你想听听我一直想说的话吗?”

“非常乐意。”

“我对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对你不忠的事。”

他像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他不做声反倒更加吓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那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一结束就是完了。我认为女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男人的态度。”她突兀地开了口,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你知道查理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嗯,你是对的,他是个虫豸不如的小人。我当初也是个小人,所以才去跟他交往。我真希望我没去。我不是想求你原谅我。我也不想让你回心转意,让你和以前一样爱我。我只是想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看在我们周围正在成千上万死去的人的分上,看在修道院里那些修女的分上……”

“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似乎有无尽的意义需要我来体会。那里的情况糟透了,她们做出的牺牲非常感人。我忍不住想——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如果你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你不忠就让自己难受,那就太傻太不值得了。我无足轻重,毫无价值,根本不配来烦扰你。”

他还是默不作声,但是也没有走开,似乎在等着她继续下去。

“韦丁顿先生和嬷嬷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为你骄傲,瓦尔特。”

“这可不像你。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你开始看得起我了?”

“你不知道我担心你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那么不快乐。”

她觉得他整个人似乎僵住了,接下来的回答也是冷冰冰的。

“如果你认为我不快乐,那你就错了。我忙得不可开交,恐怕很少有时间想你。”

“我想知道嬷嬷们是否介意我到修道院帮忙。她们现在很缺人手,如果我能帮上什么,那么我将会非常荣幸。”

“那种活儿既不轻松也一点不好玩儿。我怀疑干不了多久你就会腻的。”

“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他犹豫了一下,声调忽然变得非常奇怪,“我看不起我自己。”

24

晚饭过后,瓦尔特照例坐到灯下,摊开本书读了起来。他大约每晚都要读到凯蒂上床睡觉,然后收起书,到一间已经被他装备成实验室的房间继续忙活,一直干到深夜。夜里他几乎不怎么合眼,一门心思地做那些对凯蒂来说一窍不通的实验。这类事儿他是从来也不跟凯蒂提的,即便是在美满的婚姻时期他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另外他这人本来就不健谈。她深明他信奉的那句话:能言是银,沉默是金。所以她对他的了解很难说有多少,连他说句话也吃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违心敷衍。如今,他恰似一座大山般横亘在她的眼前,压迫着她的神经,而她在他眼里呢,算是可有可无的了吗?他爱她的时候,她的三言两语便能把他逗乐,现在他不爱她了,听她讲话是不是已经味同嚼蜡了呢?想到这儿,她心里窘迫极了。

凯蒂向他看去。灯光之下他的侧影就像一座浮雕,端庄的五官极其醒目。他的神情可以说不是严峻,而几乎是残酷。除了眼睛随着书页左右转动,整个身体始终纹丝不动,看着让人胆战。谁会想到这张严酷的脸也会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呢?她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不禁徒生嫌恶。很奇怪,他面庞清秀,诚实可靠,才华出众,可她就是不爱他。如今他的亲吻、爱抚再也不会找上门来了,想想还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她问他执意把她带过来是不是真想叫她死时,他反而闭口不答。那个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像他这样心地善良的人,绝不可能生出如此恶毒的主意。他的初衷应该只是想吓吓她,同时向查理报复(这符合他一贯的嘲讽做派),后来出于固执,或是保全面子才会一点也没松口,硬要她来。

还有,他说他鄙视自己,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凯蒂又看了看他那张冷静、严峻的脸孔,那神情就好像这屋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停顿过。

他放下了书,沉思地看着她,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头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买上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甚至生出些火气来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呢?她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她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发现她其实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他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相。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她恍然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词儿,几乎叫她喘不上气,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如死灰?

25

第二天凯蒂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那所修道院,过完一夜,瓦尔特刚走,天还很早,她就吩咐佣人去给她准备轿子,然后叫佣人陪着过了河。天刚蒙蒙亮,渡船上挤满了中国人,有的是套着蓝布褂子的农民,有的是身披黑袍的老爷。他们一个个眼神古怪,脸如死灰,好像这趟渡船是把他们送到阴间去似的。等到了岸,他们下了船来,竟有些茫然地站在岸边,好像想不起来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朝山上爬去。

这个时候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俨然是一座死城。路上的行人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让人以为是撞见四处游荡的幽灵了。天上一朵云彩也不见,和煦的晨光照在地上,叫人心里暖洋洋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清新愉悦的早晨,这座城市已经如同一个被疯子掐住脖子昏死过去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正在痛苦中挣扎,在恐惧中死去,而这美丽的自然(蓝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宛如是孩童净洁的心)竟然无动于衷。轿子停在修道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乞丐从地上站起来,朝凯蒂讨要东西。他衣衫褴褛,好像在粪堆里爬过似的。透过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的皮肤粗糙难看,黑得像山羊皮,双腿赤裸着,骨瘦如柴。他蓬头垢面,脸颊陷进去了一个窝儿,眼神狂乱野蛮,简直就像一张疯子的脸。凯蒂惊恐不已地把目光收回来,轿夫大喊一声叫他滚开,但是他缠扰不休,就是不肯走。为了赶紧打发了他,凯蒂颤抖着给了他一些小钱。

门开了,佣人向门内的人解释说凯蒂想见见修道院长。她再一次被带到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客室,屋里的那扇窗户似乎从来也没打开通过风似的。她坐了很长的时间也不见修道院长过来,不禁怀疑是不是她的话没有传到。终于,修道院长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说道,“对你的到来我毫无准备,正忙得抽不开身。”

“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恐怕是在你不方便的时候前来造访了。”

修道院长朝她肃然而又甜美地致以微笑,并请她坐下来。凯蒂发现她的眼睛肿了,看上去是刚刚哭过。这令凯蒂颇为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修道院长不是可为世俗烦扰轻易动容的人。

“我担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不方便我这就回去,可以换个时间再来。”

“不,不用。你有什么事请讲。我只是……只是昨天晚上我们的一个姐妹去世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徒作悲伤是有罪的,因为我知道她善良单纯的灵魂已经直升天堂,她是一个圣人。但是要克服我们的弱点是太难了,恐怕我不是个能够一贯保持理性的人。”

“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凯蒂说。

因为她无处不在、随时发作的同情心,说话之时就已经抽泣起来了。

“她是十年前随我从法国一同过来的姐妹之一。现在,那时的伙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记得,那时我们大家站在船尾(她说什么?缠尾?),随着蒸汽轮船离开了马赛港。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母玛丽亚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念出了祈祷词。自从入教以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会派遣我到中国去。然而当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没有给孩子们做好榜样。这时圣弗朗西丝·夏维姐妹——她昨晚已经死了,当时她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悲伤。她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法国和上帝都在我们心中。”

源于人之本性的悲痛,与理智和信念激烈地交锋着,使她肃穆而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凯蒂看向了一边,她觉得对身处此种情形的人的窥视是低级无礼的。

“我刚才一直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和我一样,是她妈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渔民,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呃,这场可怕的瘟疫何时才会停止?今天早上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也发病了,除了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们。这些中国人没有一点抵抗力。失去圣弗朗西丝姐妹对我们来说太严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现在人手又少了一个。虽然中国各处修道院的姐妹们都很想赶过来,我们的教会会为这个地方奉献一切(可惜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来这里就几乎意味着死亡。只要我们现有的姐妹尚能应付下去,我决不想再有姐妹来白白牺牲。”

“你的话激励了我,嬷嬷,”凯蒂说道,“很遗憾我在一个令人悲伤的时刻到来。那天你曾说姐妹们人手不够,我便想你能否容许我前来帮忙。只要我能对你们有用,我不在乎能帮上什么。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会十分感谢。”

修道院长愉快地笑了。这令凯蒂吃了一惊,她不曾想此人的性情如此多变,这么轻易地便破涕为笑。

“无须由你来擦地板。那些孤儿马马虎虎也能凑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和蔼地看着凯蒂。“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觉得你随丈夫前来就已经做得够多了吗?不是每个妻子都有这个勇气。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劳累一天回到家之后,安慰他,让他安安静静休息,就没有比这再周到的了。请相信我,那时他需要你的爱和你的体贴。”

凯蒂几乎不敢看修道院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偏不倚直对住凯蒂的脸,流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亲切感。

“我恐怕从早到晚一直无事可做。”凯蒂说道,“一想到你们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游手好闲,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深知我无权苛求你的慈悲,浪费你的时间,但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假如你能给我伸手帮忙的机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恩赐。”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前天你光临此地时,我发现你脸色苍白。圣约瑟姐妹还以为你怀上了孩子。”

“不,不,”凯蒂叫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长铜铃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感到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猜测也不是凭空想象。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天生如此,实际上我的身体非常结实。我可以保证我干得了累活儿。”

修道院长神情严肃起来,不自觉地树起一副权威的姿态,这才是她惯常的样子。她品评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凯蒂,凯蒂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会说汉语吗?”

“恐怕不会。”凯蒂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啦。我本来可以把年岁大一点的女孩们交给你照料。但是现在看来很难,恐怕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无法无天?”她沉吟着下了定论。

“我能帮忙照料那些生病的姐妹吗?我一点也不怕霍乱,女孩们和士兵们都可以交给我来照顾。”

修道院长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面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你对霍乱一无所知。那种场景惨不忍睹,十分吓人。医疗室的工作是由士兵来完成的,我们只需一个姐妹监看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女孩……不,不,我确信这不是你的丈夫所希望的。那是相当可怕的场面。”

“我会慢慢习惯的。”

“不,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这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也是我们的特权。我们决无请你前来的意思。”

“你使我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一无是处的人。我不相信这里没有一件我能胜任的工作。”

“这个打算你跟你的丈夫商谈过吗?”

“是的。”

修道院长瞧着凯蒂,好像要把她心里藏的秘密都看穿似的。她觉察到凯蒂焦急、恳切的神情,便微微一笑。

“当然,你应该是个新教徒吧?”她问道。

“是的。”

“那问题不大。维森医生,也就是已经去世的传教士,也是一位新教徒。那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我们最亲的人。我们对他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

凯蒂的脸上欣喜地一笑,但她什么也没说。修道院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

“你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想我可以找点什么交给你做。毫不讳言,圣弗朗西丝姐妹离开我们以后,她的工作就没有人来顶替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现在。”

“好极了。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向你保证我会竭尽全力。我十分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修道院长打开了会客室的门,正要出去,忽又迟疑了一会儿。她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凯蒂,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凯蒂的胳膊上。

“你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

凯蒂听言稍作一惊,然而修道院长已经快步地离开了。

正文 26-30

26

凯蒂发觉修道院内的工作让她的精神焕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阳将那条小河与河上拥挤的舢板铺洒上一层金色,她才从修道院回到他们的房子。

凯蒂有种奇怪的想法,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让她颇为惊奇而又困惑不解的是,她发觉自己时常开怀大笑。她已经习惯待在这块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了,虽然她明知身边有人在随时死去,但是已经能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修道院长禁止她到医疗室里去,可是那扇紧闭的门越发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跑过去偷偷朝里面看两眼,但是那保准会被人发现。修道院长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来惩罚她呢。要是她被赶走可就太糟了,她现在专心致志地照顾那群孩子,如果她走了,她们肯定会想念她的。她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了她,她们可怎么办。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经一个礼拜既没想起查尔斯·唐生也没梦见过他了。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静、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爱他了。呃,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啊!想想过去,她是多么荒谬地渴求他的爱。当他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认为她的生活从此只能与酸苦为伴,而现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吗?他这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现在冷静地想一想,她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很幸运,韦丁顿对此还一无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和那张含沙射影的嘴。她自由了,终于自由了,自由了!她都要忍不住高声欢叫起来。

然而一两天后让凯蒂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与往常一样一早来到了修道院,开始着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们洗脸穿衣。由于修女们坚持认为夜风对人危害无穷,所以孩子们的宿舍整个晚上都是门窗紧闭,因而空气污浊不堪。凯蒂刚刚享受完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走进来就得赶忙捂住口鼻,尽快地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这天她刚走到窗户底下,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恶心感,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靠在窗户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不一会儿,又一股恶心感袭来,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孩子们被她的叫声吓坏了,给她帮忙的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孩跑了过来,看到凯蒂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稍微一顿,便回头朝外面大声地喊人。是霍乱!这个想法在凯蒂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死亡的阴影一下子慑住了她。她恐惧至极,黑夜的可怕感觉顺着血管流遍了全身。她挣扎了一会儿。她感到她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睁开了眼睛,一时认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动了一动感觉头下垫了一个枕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修道院长跪在她的旁边,手中捏着一块嗅盐,在她的鼻孔处摇来摇去。圣约瑟姐妹则站在一旁望着她。她猛地一惊,那个念头又回来了,霍乱!她发现了修女们脸上的惊恐之色,圣约瑟姐妹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时大,身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惧感再一次袭来。

她感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成天跟霍乱打交道,她早已习惯地认为它永远不会摊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个傻瓜啊。她确定她就要死了,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女孩们搬来了一把藤条长椅,摆到窗户底下。

然而她怀孕了,凯蒂大吃一惊,从头到脚战栗了一下。

凯蒂重新躺回到椅子里去。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死一般冰冷。

27

瓦尔特直视着她的脸,这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有过的。不过从他的神情来看,职业的诊察要多于丈夫的关切。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盯住那双眼睛。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习惯于在发表一通言论后,本应听到惊呼而得到的却往往是他的沉默,不过她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句话也没说,身体动也没动,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黑色的眼珠没有闪过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听到了什么。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她开口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决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决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决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想往和无名的欲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管她对她的妈妈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妈妈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爱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胡乱地游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抽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她惊奇地发现他瘦得出奇,过去的几个礼拜以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的骨头明显地凸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好像穿的是别人的大号衣服。他的脸晒黑了,但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绿。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工作太过辛苦了,几乎是废寝忘食。她正忙着哀伤悲痛,胡思乱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她什么也帮不上,这太残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额,好像头疼的样子,她感觉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情绪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见了小孩子就会变得柔情蜜意的,真令凯蒂无法理解。男人大多连亲生的孩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嬷嬷们不止一次地提过瓦尔特对孩子的喜爱,她们甚至被他感动,把这当成了趣谈。对那些逗人的中国婴儿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会怎么样呢?凯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28

她被一阵吵闹的敲门声惊醒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没有意识到敲门声是真的。但是敲门声持续不断,她渐渐清醒过来,断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表来,借着指针上的夜光,看到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一定是瓦尔特回来了——他回来得太晚了,这个时候童仆睡得很死。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敲门声终于停了,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的声音。瓦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愿今天他会直接上床睡觉,可别像往常一样再跑到实验室去。

凯蒂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然后一群人一轰而入。这就奇怪了,以前瓦尔特要是晚回来,都是恐怕打搅了她,尽量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凯蒂听到两三个人快步地跑上了木头台阶,进到了与她隔壁的屋子里。凯蒂心里害怕起来,她一直对老百姓的排外暴乱心怀忧惧。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确认暴乱的可能性,有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到了她的门外敲了敲门。

“费恩夫人。”

她听出是韦丁顿的声音。

“嗯。什么事?”

“你能马上起来吗?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后把锁解下,拉开了门。韦丁顿站在门口,他穿了一条中国式的长裤,上身套了一件茧绸的褂子。童仆站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再后面是三个穿着卡其布军衣的中国兵士。看到韦丁顿脸上惶恐的表情,她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乱作一团,好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出了什么事?”她喘着气说。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一会儿也不能耽搁了,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到底怎么了?城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她猛然醒悟,城里一定发生了暴乱,那些士兵是派来保护她的。

“你的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立即去看看。”

“瓦尔特?”她叫了起来。

“你不要慌乱。我也不知道情形是怎样的。余团长派这个军官来找我,让我立即带你去衙门。”

凯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冰冷,然后转过身去。

“我会在两分钟内准备好。”

“我还没睡醒,我就,”他说道,“我就来了。我只胡乱地披上一件外套,找了双鞋登上。”

凯蒂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借着星光,伸手捡到什么就穿上。她的手忽然变得极其笨拙,用了好半天也扣不上扣子。她捡了条晚上经常披的广东披肩围到肩膀上。

“我没找到帽子。用不着戴了吧?”

“不用。”

童仆提着灯走在前面,几个人匆匆下了台阶,走出了大门。

“提防着别摔倒。”韦丁顿说道,“你最好拉住我的胳膊。”

几个士兵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余团长派了轿子过来,就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飞快地下了山。凯蒂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想问话却张不开口。她害怕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船头挂了一盏灯。

“是霍乱吗?”她终于问道。

“恐怕是的。”

他们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墙壁走了一阵,冷不丁已经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门的两侧各有一座哨亭。轿夫将轿子稳稳地放了下来。韦丁顿匆匆地来找凯蒂,她早已经从轿上跳下来了。军官用力地拍打着门,朝里面喊了几声。一道边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宅院,一群士兵裹在毯子里,贴着墙根躺在屋檐底下,相互间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停住了脚步,军官去和一个像在站岗的兵士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头来,对韦丁顿说了句什么。

“他还活着。”韦丁顿低声说,“提防脚下的路。”

还是几个提灯笼的人带路,他们跟在后面穿过了庭院,上了几级台阶,通过另一扇高高的大门,进入了又一个大院儿。院子的一侧是一座长长的厅堂,里面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上的米纸透射出来,使雕镂华丽的窗格更为醒目。提灯笼的人把他们一直带到了这座厅堂之前,然后军官敲了敲厅堂的门。门立即开了,军官回头看了凯蒂一眼,然后让到了一边。

“你进去吧。”韦丁顿说道。

这是一间又长又矮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使屋子里显得昏暗阴沉,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三四个士兵散站在屋内。正对门口有一张靠墙的矮床,床上盖着一条毯子,毯子下面蜷缩着一个人。一位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矮床的边上。

凯蒂慌忙地走了过去,爬到了床上。瓦尔特两眼紧闭,他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样子十分恐怖。

“瓦尔特,瓦尔特。”她压低声音喘息着说道,声调中充满了惊惧。

瓦尔特的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或者是在凯蒂的幻觉中动了一下。这一动是如此地微弱,如同是一缕悄无声息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抚出了纹路。

“瓦尔特,瓦尔特,跟我说话。”

瓦尔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没有朝凯蒂看,只是盯着离他的脸几寸远的墙壁。他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听出来他是在微笑。

“这个鱼缸很好看。”他说道。

凯蒂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是他没再发出声音,身体也没动,淡漠的黑色眼睛盯着白刷刷的墙壁(他看到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了吗?)。凯蒂站了起来,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床边的那个人。

“一定还能做点什么。你不能光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她把双手握在一起。韦丁顿朝站在床边的军官说了几句话。

“恐怕他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军医负责给你的丈夫治疗。你的丈夫教给了他治疗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

“那个人是军医吗?”

“不,他是余团长。他一步也没离开过你的丈夫。”

凯蒂心神纷乱地看了余团长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军装显得极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着瓦尔特。她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不禁心里一惊。这个黄脸平额的男人凭什么流泪?她被激怒了。

“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死,这太残忍了。”

“至少他现在感觉不到痛苦了。”韦丁顿说道。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双吓人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上。

“瓦尔特,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药可以给他用上,留住他渐渐消失的生命。现在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全都干瘪下去了,几乎认不出来是他。短短的几个钟头里,他变得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现在根本不像人,他几乎就是死亡本身。

她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别大惊小怪。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嘴闭住了,身体又变得一动不动。痛苦撕扯着她的心,他不能就这么躺着,她觉得他好像已经为入坟墓摆好了姿势。一个人走了上来,好像是军医或者护理员,做了个手势叫她让开一下。他爬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的旁边,用一条肮脏的湿毛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凯蒂站起来,绝望地看向了韦丁顿。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她轻轻地说。

他摇了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谁也说不上来。或许一个钟头。”

她环顾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目光从余团长硕实的身影上掠过。

“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她问道,“只用一分钟。”

“当然可以,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韦丁顿朝余团长走去,同他说了几句话。这位团长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地下了命令。

“我们会在台阶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时韦丁顿说,“到时你可以叫我们。”

凯蒂的意识依然处于狂乱之中,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里使她出现的幻觉。然后她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她,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没有为她自己考虑。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蹲了下来说,她怕他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没有用手碰他。“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他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她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他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她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十分清晰。

“死的却是狗。”

她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听懂。她惊慌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纷乱。他的话毫无意义,喃喃呓语。看来他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再也不动了,几乎和死了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她害怕起来。

“瓦尔特,”她小声说,“瓦尔特。”

最后,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惧骤然慑住了她。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可以来一下吗?他好像已经……”

他们闯了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了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将它点亮,照向瓦尔特的眼睛,然后将他睁着的眼抚合上。他说了句中国话。随后韦丁顿用胳膊搂住了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下来。她不像是惊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几个中国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韦丁顿沉默不语。过了一分钟以后,几个中国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最好允许我送你回到住处。”韦丁顿说道,“他们会把他送到那儿去。”

凯蒂的手无力地抚了一下前额,然后朝矮床走去,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瓦尔特的嘴唇。现在她不哭了。

“很抱歉这么麻烦你。”

她走出去的时候,军官们向她行了军礼,她肃穆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家从来时的院子出去,来到大门外,坐进了轿子。她看见韦丁顿点燃了一根烟。几缕烟雾在空气里盘旋了两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就像人的生命。

29

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埋葬了他。他被殓进了一具中国棺材,凯蒂对此十分惊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墓床上,他不会舒服地安息,但是她也毫无办法。消息灵通的嬷嬷们得知了瓦尔特的死讯,依照规矩正式地差人送来了一个大丽花的花圈。花圈好像是出自一个熟练的花匠之手,但是干巴巴地放在那具中国棺材上,显得滑稽而别扭。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大家开始等待余团长的到来。他已经叫人捎信给韦丁顿,说他务必要参加葬礼。最终他带着一名副官来了。送葬的队伍开始上山。棺材被六个苦役抬着,来到了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瓦尔特的前任传教士医生。韦丁顿从传教士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英文祈祷书,他用低沉的声调念起了书上的墓葬辞,声音里有种对他来说很少见的困窘之情。或许在诵念这些肃穆而又可怕的句子时,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他是这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没有人在他的坟墓上念祈祷辞了。棺材缓缓地吊入了墓穴里,掘墓人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余团长一直脱帽站在墓穴的边上,下葬完毕后他戴上了帽子,向凯蒂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对着韦丁顿说了一两句话,在副官的伴随下离去了。几名苦役好奇地参观完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后,拖着他们的轭子三三两两逛悠着步子回去了。凯蒂和韦丁顿一直等着坟墓堆好,然后将嬷嬷们送的精美的花圈搁到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上。她始终没有哭,但是当第一铲土盖到棺材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她看到韦丁顿在等着她回去。

“你忙着走吗?”她问道,“我还不想回住处去。”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愿意听从你的调遣。”

30

他们沿着堤道漫步到了山顶,那里矗立着那座为某位贞洁的寡妇建造的拱门。在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中,这座拱门占去了很大的一部分。它是一座象征,但是到底象征了什么,她却琢磨不出来。她也不知道它在她看来为何具有讽刺意味。

“我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吗?我们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广阔的平原在她的眼前铺展开去,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安宁。“仅仅是几个礼拜以前我才到过这儿,却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

他没有回答,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地游荡,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吗?”她问道。

他似乎并未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怎么会知道?”

“刚才,他们在入殓之前给瓦尔特做洗礼,我看了他。他看着很年轻。他太年轻就死了。你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来散步时看见的那个乞丐吗?我不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而感到害怕,而是因为我看他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人,仅仅是一具动物的尸体。而现在,我看瓦尔特时,他就像一个停下来的机器。那才是可怕之处。如果他只是一具机器,那么所有这些病痛、心碎、苦难,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眼睛四下眺望着脚下的风景。辽阔的原野在欢快、明媚的晨光中蔓延,一眼望去使人心旷神怡。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稻田铺展在原野上,望也望不到边。稻田里错落着一个个身着布衣的农民的身影,他们正手握镰刀辛勤地劳作着,真是一派祥和而温馨的场景。凯蒂打破了沉默。

“我说不出在修道院里的所见所闻多么地打动了我。她们太出色了,那些嬷嬷,相形之下我一文不值。她们放弃了一切,她们的家,她们的祖国,她们的爱,孩子,自由,还有许多点点滴滴的、在我现在看来都难以割舍的事儿,鲜花,碧绿的田野,秋日里的漫步,书籍和音乐,还有舒适。所有的东西她们都放弃了,所有的。而她们为之投入的又是什么呢?牺牲,贫穷,听从吩咐,繁重的活计,祈祷。对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放地。生活是一个她们情愿背负的十字架,在她们的心里始终希望——不,比希望要强烈得多,是向往、期待、渴求最终的死亡将她们引向永恒。”

凯蒂握紧了双手,极度痛苦地看着他。

“呃?”

“如果根本没有永恒的生命呢?如果死亡就是万物的归宿,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白白地放弃了一切。她们被骗了。她们是受到愚弄的傻瓜。”

韦丁顿沉思了一会儿。

“我持以怀疑。我怀疑她们的理想是否镜花水月,并非如此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为美丽的东西。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唯一能使我们从对这个世界的嫌恶中解脱出来的,就是纵使世事纷乱,人们依然不断创造出来的美的事物。人们描摹的绘画,谱写的乐曲,编撰的书籍,和人们的生活。而其中最为丰饶的美,就是人们美丽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艺术杰作。”

凯蒂叹息了一声。他的话似乎深奥难解。她还需要更多的提示。

“你去过交响音乐会吗?”他继续说道。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很喜欢听。”

“管弦乐团里的每一个成员负责一件乐器,你觉得在一支乐曲逐渐展开的同时,乐器的演奏者们会时刻关注乐队的整体效果吗?他们只关心自己演奏的那部分,但是他们深知整支乐曲是优美的,即便没人去注意听它,它依然是优美的。所以他们可以安心地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凯蒂稍停了一会儿说道,“说说‘道’是什么。”

韦丁顿瞧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而后那张滑稽的脸上轻轻地一笑。他说道:

“道也就是路,和行路的人。道是一条世间万物都行走于上的永恒的路。但它不是被万物创造出来的,因为道本身也是万物之一。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万物由道而生,循着道成长,而后又回归于道。可以说它是方形但却没有棱角,是声音却不为耳朵能够听见,是张画像却看不见线条和色彩。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大如海洋,却恢恢不漏。它是万物寄居的避难之所。它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一探窗口就能发现它的踪迹。不管它愿意与否,它赐予了万物行事的法则,然后任由它们自长自成。依照着道,卑下会变成英武,驼背也可以变为挺拔。失败可能带来成功,而成功则附藏着失败。但是谁能辨别两者何时交替?追求和性的人可能会平顺如孩童。中庸练达会使势强的人旗开得胜,使势弱的人回避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的人。”

“这有用吗?”

“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还是凯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这是一句有出处的话吗?”

韦丁顿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神经似乎出奇地敏感。凯蒂没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种东西使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有出处我也不知是出自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的,听起来有点耳熟。”

又是一阵沉默。

“你单独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换成韦丁顿开口了,“我和军医谈了谈,我想我们应该了解一些内情。”

“呃?”

“那名军医一直精神亢奋,说的话语无伦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没有听懂。就我听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的。”

“他总是离不开实验。他不是正宗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那也是他急着来这里的原因。”

“从军医的话里我没有听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韦丁顿的设想使她浑身颤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个。”他轻柔地说道,“但是我以为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许这意味着瓦尔特是为科学牺牲的,是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凯蒂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她说。

韦丁顿没有回答。她朝他转过脸来,细细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①

正文 第四部分 31-35

第四部分

31

韦丁顿陪着凯蒂上了山,他们转了道去看望了瓦尔特的墓。在那座纪念贞洁寡妇的拱门前他向她说出了再见。她最后一次注视着拱门,如今她的境遇之中的讽刺之意,丝毫也不逊于这谜一样的拱门了。她钻进了轿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沿途的风光对她来说只是万千思绪的幕景。仅仅在几个礼拜之前,她曾沿着这条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如今眼里的和记忆里的风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个立体视镜,稍增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肩扛行李的苦役们离离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是三两个一群,其后一百码是单独一个,再后面又是三两个一群。护卫队的兵士们拖着笨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行进,一天能走上五至二十英里。女佣坐在一抬双人轿子上,凯蒂坐的是四人的轿子,倒不是因为她比女佣重些,而是因为主仆有别。时不时地会碰见一队队扛着沉重包袱的苦役,排成一行慢悠悠地在道上前行。有时遇见个坐轿子的中国官员,看到这位白种女人便会露出好奇的神色。这之后来了一群农民,他们身穿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头戴宽大的帽子,急急火火赶着到市场去。忽而又出现了一个女子,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裹布的小脚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走着。他们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山上遍布着整整齐齐的稻田,农舍都是蛰居在竹林里,显得安逸而温馨。他们穿过粗陋的村落,途经人头攒动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拿围墙护起来,好像是弥撒书里面描述过的古城。初秋的阳光十分宜人,如果是在清晨,朦朦胧胧的晨光洒在整齐的稻田上,给人恍如仙境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冷,随后便会令人欣慰地暖和起来。凯蒂沐浴在晨光里,尽情地享有着难得的幸福感受。

眼前的风景色彩明丽,各具特色,时常给人意外,宛如是一叠异常华丽的花毯。而在花毯上,凯蒂的思绪像神秘而黯淡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了。湄潭府的垛墙像是一出古剧的舞台上代指为某座城市的画布。嬷嬷们,韦丁顿,还有爱他的满洲女人,活像一出假面舞会上别出心裁装扮出来的人物。而其他的人——弯弯曲曲的街道上闲逛的人们和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舞台上的无名走卒。当然所有人的身上都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然而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就好像是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上的舞者,你知道那些随着复杂节奏舞动的肢体具有某种你必须明白的意义,可你就是抓不着一点头绪。

凯蒂难以相信(一个老妪沿着堤道走过来,身上穿着蓝布的衣服,在阳光下呈现出天青石的颜色。她的脸上遍布了皱纹,活像一个老旧的象牙面具。她弯着腰,挪着小脚,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拐杖),凯蒂难以相信她和瓦尔特曾经参加了这样一场奇异而虚幻的舞会,还在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她可能轻易地就丢了性命,他不就丢了吗?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她应该立即惊醒,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好似发生在十分久远的时候,发生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在阳光明媚的现实之前,这出遥远的戏剧里的角色们该是多么模糊难辨。凯蒂觉得这出戏只是她读的一本小说了,书里描述的故事似乎跟她毫不相干,这几乎吓了她一跳。她已经想不起韦丁顿那张脸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而不久之前她还是如此地熟悉。

这天傍晚他们应该能够抵达西江岸边的那座城镇,在那儿搭上汽船,然后再用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到香港了。

32

起初她为自己没能在瓦尔特死的时候痛哭而感到羞耻。那样的行为似乎太无情无义了,为何连余团长一个中国的军官都能够眼含泪水?她是被丈夫的死惊呆了。对她来说,很难想象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的住处,再也听不到早上他起来以后在那个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死了。修道院的姐妹们对她泰然处之的态度惊叹不已,对她克制悲痛的勇气赞叹连连。但是她瞒不过韦丁顿精明的眼睛,在他郑重其事的同情背后,她始终觉得——该怎么说呢?——有些话他还搁在了肚子里。当然,瓦尔特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打击,她不希望他死。但是说到底她并不爱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未亡人的恸哭哀悼是贤惠而妇道的,谁要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免不了要骂她无情无义,卑陋丑恶。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以后,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态、悖逆心愿了。最起码过去这几个礼拜教会了她一个道理,有时对人撒谎是不得不为之,但是自欺就不可饶恕了。她很遗憾瓦尔特如此悲惨地死去,但她的悲痛是对但凡某位相识之人离世都会有的。她承认瓦尔特有着让人钦佩的人品,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没有喜欢他,却只是厌烦。不能说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她可以诚心实意地说,假设她能用一句话就叫瓦尔特起死回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瓦尔特死后,她的生活的确多多少少舒畅了些。他们在一起从来也不快乐,而要想分开却又是遥不可及的事。想到这里她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果别人知道她的想法,一定认定她这个女人没心没肝、毒如蛇蝎。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她怀疑这世界上人人心里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恐怕被别人瞧上一眼。

她看不见未来是什么样,心里也一点打算也没有。她唯一确定的是先要回到香港,在那里短短地逗留片刻。她已经可以想象出抵达那片土地时她一定还是惊魂未定。不过她情愿永远坐在藤条轿子上在怡人的乡村风光里游荡,每天都在不同的屋檐下过夜,芸芸众生浮光掠影一般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漠然看客。但眼前的事她是必须要面对的,回到香港以后先要住进旅馆,把以前的房子退掉,家具能卖的都变卖了。不需要去见唐生。他一定颇为风度地不来烦扰她。那她倒想去见他一面,就为告诉他她现在对他有多么地鄙视。

不过那又何必呢,唐生算个什么?

一个念头始终潜藏在她的心里,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她的心房,就好像在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的复杂交织体中,总是贯穿了一条活跃而丰富的竖琴琶音的旋律——是它赋予了无边无际的稻田以奇异的美感,是它使她在一个驾车赶往集市的小伙儿对她兴奋而大胆地观瞧时,苍白的嘴角会浮露出笑意。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是一所她刚刚逃脱的监狱,如今的天空在她眼里从未如此地湛蓝,而斜倚到堤道上的竹林是使人那般地惬意。自由!那就是一直在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正是有了自由,尽管未来依然模糊不清,但却像小河上的薄雾一样,在晨光的辉耀下顿时显得五彩斑斓。自由!她挣脱了令人烦扰的束缚,那个纠缠于她左右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死亡的威胁烟消云散了,使她屈尊受纳的爱情已经随风而去。所有的精神羁绊统统地见鬼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勇气。

33

汽船在香港的码头靠了岸,凯蒂一直站在甲板上,观望着河面上熙来攘往的船只。

“费恩夫人。”

凯蒂转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旋即记了起来。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脸跟着红了。来人是多萝西·唐生。凯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生夫人走到舱内来,张开手臂将凯蒂搂在怀里。

“呃,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是如此地不幸。”

凯蒂任由她亲吻了自己,她对这位冷漠、疏远的女人做出这么情真意切的举动颇感吃惊。

“谢谢你。”凯蒂嘟哝出一句。

“到甲板上去吧。让佣人来拿你的东西,我把童仆带来了。”

她拉起了凯蒂的手,凯蒂便由她前面引路。她发现这位女人晒黑了的、和善的脸上,的确是有一种关切的神情。

“你的船提早了,我差点没有赶过来。”唐生夫人说道,“如果没有接上你,那我可饶不了自己。”

“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凯蒂惊呼道。

“当然是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韦丁顿先生给我拍了一封电报。”

凯蒂转过身去,她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意外的善意就如此打动了她,这可真有趣。她还不想哭,她盼着多萝西·唐生走到一边去。可是她却拉起了凯蒂这一旁的手,握住了。这个颇有城府的女人也会如此流露感情,实在令凯蒂困窘不已。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查理和我都希望你在香港的时候能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凯蒂抽回了手。

“你们太好了。但是我很可能不能去。”

“可是你必须来。你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在自己家里,那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已经都打理妥当了,你会有自己的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两个都盼着你来。”

“我没有打算回家里去,我想先到香港酒店里住下。我决不能那么麻烦你们。”

唐生夫人的建议使她大为吃惊,她被搞糊涂了。如果查理还有点自尊心的话,他怎么会允许他的妻子做此邀请呢?她决不想欠了他们谁的情。

“呃,让你住在酒店里,那我想都不敢想。香港酒店一定会让你讨厌的,那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乐队没日没夜地演奏爵士乐。快说你愿意来吧。我保证我和查理都不会打搅你。”

“我不明白你为何必须要对我这么好。”凯蒂似乎找不出推辞的借口来了,但是她又不能断然地回绝。“恐怕跟不熟的人在一起,我不会是一个好伴侣。”

“难道我们和你不熟吗?呃,我决不希望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多萝西两手相握于胸前,那平稳、沉着、高贵的声调颤抖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热烈期盼着你能来。你知道,我要弥补我对你犯下的过错。”

凯蒂没有听懂她的话,查理的妻子会亏欠她什么呢?

“我恐怕在开始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你。我以为你是缺乏教养的人,而你知道,是我太传统太保守了。我想我是招人厌烦的。”

凯蒂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多萝西起初认为她粗鄙缺乏教养,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凯蒂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心里笑了起来:她现在还会在乎谁对她怎么想吗?

“当我听说你毫不犹豫地和你丈夫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下流胚。我羞愧极了。你是如此地伟大,如此地勇敢,你使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小人,胆小鬼。”现在她那张亲切、端庄的脸上已经是泪如泉涌了。“我说不出来我有多么地钦佩你,多么地尊敬你。我知道对于你痛失亲人我无能为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都是真心诚意的。如果你能允许我为你做哪怕一点点小事,那就是赦免了我的罪过。不要因为我曾经错看了你就怨恨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女人,而我是那么地愚蠢。”

凯蒂看向了甲板。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希望多萝西没有那么一发而不可收地倾泻她的感情。她被打动了,这是的的确确的。但是她不免为自己轻信了这些话而烦躁起来。

“如果你真的这么愿意接纳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叹了一声。

34

唐生一家的住所是坐落在山顶的一座濒海的公寓。通常查理不回家吃午饭,但因为今天是凯蒂回来的日子,多萝西说(现在还只有凯蒂和多萝西两人)若她有意想见见他,那么他很乐意赶过来向她致以问候。凯蒂思忖着既然早晚都要见到他,那就干脆现在就见。她还期待着看他的好戏呢,瞧瞧见了她以后他该有怎样地窘迫不安。她可以断定邀请凯蒂的主意是他的妻子想出来的,而他虽然有难言之隐,但是也立马爽快地答应了。凯蒂知道他凡事力求做到恰当得体,而对她的热情款待无疑应属此列。不过要让他现在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肯定还会一阵阵地脸红耳热。对于一个像唐生这样虚荣的男人来说,那一幕就像一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希望她给他的伤害像她受到的伤害那样深。他现在一定恨她至极。她不恨他,而只是鄙视他,这让她颇感高兴。一想到唐生将不得不违心地对她大献殷勤,她就有种志得意满之感。在她离开他的办公室的那个下午,他说不定发誓再也不想看她一眼了呢。

凯蒂在唐生家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她才忽而感到了身体的疲惫。从前的生活让她的神经绷得像根弦,而今到了舒适的环境,又领受了不曾有过的礼遇,所以人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不曾想自由自在不受羁绊是如此令人愉快,簇拥在美观养眼的饰物摆设之间是如此使人慵懒欲睡,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会让她这么心满意足。她舒舒服服地长吁一声,在这东方的奢华秀丽之中尽情地沉醉下去。如今她以素淡、审慎的形象出现在舆论的视线当中,成为了大家同情的目标,这种感觉想来倒也不坏。因为刚刚遭受亡夫之痛不久,所以大家没有大张旗鼓地给她安排晚会,只是殖民地上的淑女贵妇们(总督阁下的夫人,以及海军司令和首席法官的妻子)顺次来看望过她,陪她喝了一会儿茶。总督阁下的夫人说总督阁下热切地希望与她见面,如果她愿意到总督府吃一顿安静的午餐(“当然不是宴会,只有我们和一些副官!”),那将会非常适宜。淑女贵妇们都把凯蒂当成了价值连城而又极易破碎的花瓶。在她们的眼里,凯蒂俨然是一位女中豪杰,而她也有足够的幽默感来演好她这个谦逊、端庄的角色。她有时希望韦丁顿也能在这儿,他那双毒辣精明的小眼睛一眼就能看透这其中的滑稽之处,等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说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儿呢。多萝西收到了一封他发来的信,信上说她在修道院如何如何鞠躬尽瘁,说她面对瘟疫如何镇定自若,面对变故如何泰然处之。他可真能把她们戏耍得团团转,这条狡猾的老狗。

35

凯蒂从来没有和查理单独待过,不知是碰巧这样还是他故意如此。他的待人之道确实老练圆滑,对待凯蒂从来是一以贯之地亲切、体恤、热情、和蔼。谁也不会猜到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是熟识。不过有一天下午她正躺在沙发上看书,他从走廊过来,停住了。

“你读的是什么?”他问道。

“书。”

她面带讥讽地看着他。他微笑了起来。

“多萝西去了总督府参加游园会。”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一起去?”

“我觉得不太想去,我想回来陪陪你。车子就在外面,不想在岛上到处兜兜风吗?”

“不,谢谢。”

他坐在她躺着的沙发的角儿上。

“你到这儿以后我们还没有机会单独说过话呢。”

她冷淡的目光傲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之间有话可说吗?”

“多的是。”

她挪了一下脚,避免碰着他的身体。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问道,眼神十分柔和。

“一点也不。”她笑道。

“我认为你要是真不生我的气就不会笑了。”

“你错了。我是太看不起你,根本犯不着生气。”

他依然不慌不忙。

“我想你对我过于苛刻了。好好地想想过去,诚心实意地说,我做得不对吗?”

“那要从你的立场看。”

“现在你也了解了多萝西,你得承认她是个不错的人,对不对?”

“当然。她对我的好意我十分感激。”

“她是万里挑一。如果我们分开了,我将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离婚将是对她犯下的丑陋的罪行。另外我也不得不为我的孩子们着想。这很可能给他们造成心理缺陷。”

她凝神盯住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她觉得她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

“我来之后的一个礼拜,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你。现在我已经得出结论,显然你是真心喜欢多萝西。以前我以为你根本不会。”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她。我决不想做出让她难过的事来。对于男人来说,她是最好不过的妻子。”

“你不认为你曾经对她有失忠诚吗?”

“只要她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他微笑着回答道。

她耸起了肩膀。

“你可真卑劣。”

“我也是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就招致你的厌恶。这决不是我所希望的,你知道。”

“这是一场公平的游戏。”她挖苦道。

“事实上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走到这步境地。”

“无论何时,你都有个精明的念头,不管是谁遭了罪,那个人绝不能是你。”

“我想你言过其实了。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必须看到我是在为我们两个努力。你还不清醒,你应该高兴我还保持着清醒。如果我当初按照你希望的做了,你认为你就会满意了吗?我们曾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我们也很可能差点就掉进火盆里了,落得更惨的下场。事实上你毫发无伤,为什么我们不能吻一下对方,再成为朋友呢?”

她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差让我忘掉你曾经毫不留情地把我往坟墓里推了。”

“呃,简直是胡说!我告诉过你只要做到必要的预防就会安然无恙。你觉得我对这个要是没确信的话,会放心让你去吗?”

“你确信是因为你想信。你和懦夫没什么两样,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想。”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你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回来时还比以往更漂亮了。”

“那瓦尔特呢?”

他微笑起来,忍不住说出了灵感突发得来的一句妙语:

“黑色的衣服真的再适合你不过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泪水涌进了她的眼里,她开始哭起来,美丽的脸庞因为悲痛而扭曲了。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两手摊在身边,身体靠到了沙发背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啊。我的话并无恶意,那只是一个玩笑。你知道我对你的丧夫之痛深表同情。”

“呃,把你那张愚蠢的臭嘴闭起来!”

“我会不惜一切地希望瓦尔特回来。”

“他是因为你和我才死的。”

他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出来。

“请离我远点儿。”她抽泣道,“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我恨你,鄙视你。瓦尔特比你强十倍。我真是个大傻瓜那么晚才发现这一点。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她看到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回去自己的房间。他跟着她。出于本能的谨慎,她一进屋就把百叶窗拉住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说道,并用胳膊搂住了她。“你知道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别碰我。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离开这儿。”

她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但是他的胳膊牢牢地扣着她。她狂乱地哭叫起来。

“亲爱的,你不知道我一直是爱你的吗?”他用深沉而迷人的声调说道,“我比从前更爱你。”

“鬼才会相信你的谎话!放开我。该死的,放开我。”

“不要如此恶意地对我,凯蒂。我知道我曾经粗鲁地对待过你,但是请原谅我。”

她全身颤抖,不停地抽泣,挣扎着想把他推开。但是他强有力的胳膊却渐渐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抚慰的感觉。她曾经渴望那双胳膊能再拥抱她一次,只一次,她就会浑身震颤不已。她太虚弱了,她觉得她的骨头已经快要融化了,刚才对瓦尔特的悲痛也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呃,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她抽泣着说,“你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吗?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亲爱的。”

他试图亲吻她。

“不,不。”她哭叫道。

他把脸凑向她的脸,她扭到了一边。他又来亲她的嘴唇。她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现在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她轻声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泪痕。他终于找到了她的嘴唇,他的双唇贴上来的时候,她觉得一股力量穿越了她的身体,如同上帝的光芒一般辉煌热烈。那是一种幻觉,她似乎变成了一束燃烧殆尽的火炬,周身光辉四映,好像飞升幻化了一般。在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她曾经体会过这样的感受。现在他要拿她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女人,她的精神融化了,身体里只留下了膨胀的欲望。他把她抱起来,在他的手臂上她是那么地轻。他抱着她朝床边走去,而她绝望而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头陷到了枕头里,他的嘴唇贴了过来。

正文 336-39

36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了床,给多萝西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出去办点公事,便乘缆车下了山去。她走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街上车水马龙,汽车、黄包车、轿子,穿得花花绿绿的欧洲人和中国人,熙熙攘攘来往不停。她来到了铁行公司的办事处。之前已经有一艘船离开了港口,另一艘要在两天后起航,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登上那条船。当办事员告诉她所有的舱位都已经订满了之后,她请求和主管见面。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一会儿那位曾与她有过谋面的主管迎了出来,将她接进了办公室。他显然知道她身处的境遇,当她申明她的请求时,他便叫人拿来了乘客名录。但这份名单让他皱住了眉头。

“我恳求你帮帮我。”她急切地说。

“我想这块殖民地上的每个人都会不惜满足您的任何请求,费恩夫人。”他回答道。

他叫来了一名办事员,询问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

“我将会调换掉一两个人。我知道您正欲回家,我想我们应该竭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我为您单独安排了一个小客舱,那应该是您所期望的。”

她谢过了他,便带着满意地心情离开了。真巴不得飞回去,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真巴不得飞回去!她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她的归期,此前她已经把瓦尔特去世的消息用电报告诉了他们。她回到了唐生家的寓所,把刚才的事跟多萝西说了。

“你的离去将使我们非常地遗憾。”这位好心肠的女人说道,“不过我理解你想和父母待在一起的心情。”

回到香港以来,凯蒂迟迟不敢到她的房子去。她害怕再走进那扇门,害怕那些熟悉的场景会让她回忆起过去。但是如今她别无选择了。唐生已经给她的家具找到了买主,同时为这所房子找到了一位热心的续租人。但是房子里还留有她和瓦尔特的衣服,去湄潭府的时候他们只带走了一两件,另外还有很多书、照片,和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凯蒂巴不得离这些东西远远的,她可不想再跟过去那段日子有任何的瓜葛。不过若是将它们一干全堆到拍卖会上去,恐怕会激起感时伤怀的殖民地上流社会的愤慨之情,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全收集起来,运到她家里去。所以午饭刚过,她打算去一趟她的住所。热心帮忙的多萝西提出跟她一块儿去,但是在凯蒂再三推辞下,最终同意让多萝西的两个童仆跟去,帮着打点一下东西。

房子一直交给管家照料,凯蒂到来时是他开了门。走进屋子里,凯蒂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初次造访的陌生人。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所有的物件都放在原来的位置,等着她回来后方便取用。天气非常暖和,阳光也很足,可在这些寂静的房间里却飘荡着冰冷、凄凉的气氛。家具还像以前一样呆板地摆放在原处,用来插花的花瓶也似乎没有移动过位置。那本凯蒂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桌上的书也还像原来一样静静地扣着。凯蒂觉得他们好像只离开了一分钟,可是这一分钟却像永恒一样漫长,使人想不到何时房子里才会再次充满欢声笑语。钢琴上摊开的狐步舞曲的乐谱似乎等待着人去演奏,可你却有种感觉,当你按下琴键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瓦尔特的房间还像他在时那么整洁。箱柜上摆放着两幅凯蒂的加扩照片,一幅是她穿着舞会礼服照的,另一幅是她的婚礼照。

男孩们从储藏室里搬出了行李箱,凯蒂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分拣物件。他们动作十分麻利,凯蒂估计走之前的这两天肯定能把所有东西都打理妥当。这段时间她决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她是肯定没那个闲功夫的。忽然,凯蒂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查尔斯·唐生。她的心里痉挛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

“能去你的起居室吗?我有些话要跟你谈。”

“我很忙。”

“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她没再说话,只叫仆人接着做他们的事,然后领着查尔斯来到了隔壁的房间。她没有找地方坐下,好让他明白有话赶紧说完就走。她知道她的脸色苍白,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用冷淡、敌意的眼神直视着他。

“你有什么事?”

“我刚听多萝西说你后天就要走。她告诉我你来这里打理东西,让我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非常感谢,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

“我猜也是。我来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突然要走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你和多萝西对我很好,我不希望让你们觉得我在利用你们的好心肠,老是赖着不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会在乎那个吗?”

“我在乎得不得了。我不希望是我做出什么事把你逼走了。”

她垂下了目光。她的身旁是一张桌子,她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简报》。它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瓦尔特一直盯着它看,那时……现在瓦尔特已经……她扬起了脸。

“我觉得自己低贱透了。你绝不会比我还鄙视我自己。”

“但是我没有鄙视你。我昨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当真的。你这样一走了知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你总是认为我背弃了你,我很不喜欢这个观点。”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真该死,我的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做的。你太不理智了,不能老是那样看这件事。你是在钻死胡同。经过昨天以后我以为你会把我想得好一点。毕竟我们都是人。”

“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呃,我没有怪你,我和你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的丈夫刚刚躺到坟墓里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对我这么好,说不出的好,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嗯,我算是个相当宽宏大量的人了,可是有时你真的使我震惊。”

“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现在你最好走了。你是个一文不值的男人,我再跟你一本正经地谈下去就是大傻瓜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到他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知道他被激怒了。等他风度翩翩地将她送离码头时,一定会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吧。那时他将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和她握手道别,恭祝她旅途愉快,而她则对他的热情好客连声道谢,想到这些她就忍俊不禁。然而他换了一副表情。

“多萝西告诉我说你怀孕了。”他说道。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骤然变了,但幸好她保持住了身体的姿势。

“是。”

“我有可能会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不。孩子是瓦尔特的。”

她忙不迭地极力否认,但是话出口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是欲盖弥彰。

“你肯定吗?”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想想看,你和瓦尔特结婚两年,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算起日子来,跟我们见面的那天倒是差不多。我认为这孩子更像是我的,而不是瓦尔特的。”

“我宁愿杀了我自己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喔,干吗要说这样的傻话。我将为这个孩子感到无比地高兴和骄傲。我希望是个女孩,你知道。我跟多萝西生的都是男孩。到底是谁的孩子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你知道,我的三个宝贝都长得像跟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幽默诙谐的风度又回来了。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即便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她也不能彻底摆脱了他。他的魔爪会追随着她,他的影子——尽管模糊不清,但却千真万确是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会在她身边挥之不去。

“你的确是天底下最虚荣最愚蠢的笨蛋。我一定是造了什么孽,老天才让我遇见你。”她说。

37

漫长而又平静的旅途中,她不止一遍地回忆着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无法理解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到底是什么慑住了她,使她即便彻头彻尾地鄙视查理却还是投入了他龌龊的怀抱?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厌恶感撕扯着她的心。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忘了这次羞耻。她不住地落泪。然而随着船离香港越来越远,她发觉心中的怨恨之情渐渐地迟钝了下来。那件事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她好比是个猛然发了疯病的人,清醒之后为她依稀记得的疯病发作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哀伤和羞愧。但既然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还是有机会请求人们的原谅。凯蒂相信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应该会怜悯她而不是责备她。然而想到她的自信心因此悲哀地化为乌有,她又不禁唉声叹气。她的面前曾经展开了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而现在她明白那仅仅是条曲折崎岖、陷阱遍布的小路。印度洋上广阔的洋面和凄美的日落使她的心松弛了下来。她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灵魂。如果非要经过斗争才能找回她的自尊,那好,她就提起勇气来面对吧。

未来的日子将是孤独而艰难的。船到了塞得港时她收到了母亲给她电报的回信。信很长,是用大号的花体字精心誊写而成,这一书法才能是每位母亲年轻时务必传授给女儿的。不过信中言辞之华丽,措辞之讲究,使人不免对写信人的真心诚意产生疑虑。贾斯汀夫人对瓦尔特的去世表达了深痛的哀悼,对女儿的哀伤之情深表同情。她忧心凯蒂的衣食日用从此没了着落,不过殖民地当局不会忘了给她派送抚恤金的。她异常高兴地得知凯蒂即将回到英格兰与父母团聚,并要求她理应在他们的寓所住下,一直待到孩子出生。之后是对凯蒂孕期所须注意的谆谆教诲,以及对她妹妹多丽丝的分娩经过不厌其烦的描述。多丽丝的儿子生下来又胖又重,他的祖父断言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出色的宝贝儿。多丽丝如今又怀孕了,全家人希望再添一个男孩,好让准男爵的爵位万无一失地传承下去。

凯蒂看出信的主旨是向她发出那个早晚也得发出的邀请。贾斯汀夫人决不会真心实意地叫一个寡妇女儿来拖累自己。她曾经对凯蒂倾注了无数的心血,而今既然已对她大失所望,这个女儿就只是个累赘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奇怪!孩子年幼时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任何小病小恙都会让他们忧心如焚。这时孩子们对父母也是崇敬热爱,依赖有加。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了,跟他们毫无血脉关系的人取代了父母,成了带给他们幸福的人。冷漠代替了过去盲目而本能的爱,连彼此见面也成了烦躁与恼怒的来源。一度曾经十天半月不见便会朝思暮想,如今即便是成年累月不见他们也乐得享受清闲。她的母亲不必忧心地算计,凯蒂会尽快找个住处安顿下来。不过怎么也得耽搁点时间,现在什么事还都没个头绪。有可能她生产的时候就会难产死掉了,那倒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船再次靠岸之后她又收到了两封信。她惊奇地发现那是她父亲的笔迹,她记得父亲还从未给她写过信。他的口吻倒不是亲切异常,只以“亲爱的凯蒂”开头。他说他现在是为她的妈妈代笔,因为后者身体不适,已经被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手术。凯蒂并没有感到吃惊,依然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从海路上走。一来从陆路走虽然快但是价钱太贵,二来如果她回到了家而母亲还没有被送回来,她打理起哈林顿花园的事儿就会有诸多不便。另一封信是多丽丝发来的,开头便是:凯蒂宝贝。倒不是她对凯蒂的情意有多深厚,而是对哪个认识的人她都是这么称呼的。

凯蒂宝贝:

我想父亲已经写信给你。妈妈必须接受一次手术,好像她从去年就已经不舒服了,不过你知道她这个人讳疾忌医。官药偏方她都来自己试,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得的什么病,她也始终闭口不提,要是追问起来,她还会一跳而起。她的情况看起来糟极了,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即从马赛动身,尽早地赶回来。但请不要把我说的情况向她透露,她还假装自己没有大碍,不想让你回来却见她不在。她已经迫使医生发誓说一个礼拜后就得把她送回去。

你的至爱多丽丝我对瓦尔特的死深表遗憾。你一定过了一段灾难一样的日子,可怜的宝贝。我热切地想见到你。我们俩都有小孩了,这非常有趣。让我们手握着手在一起吧。

凯蒂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她还无法想象她妈妈真的病了,印象中她总是活跃而坚定,别人要是闹个小病小灾,她还会一百个不耐烦。这时一个船员走到了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封电报。

深痛告知你的母亲已于今晨去世。父亲。

38

凯蒂按响了哈林顿花园公寓的门铃,她被告知她的父亲其时正栖身于书房里,便来到书房,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坐在壁炉边,正在读上一期的晚报。凯蒂进来时他抬起了头,见是凯蒂,马上便把报纸搁下,吃惊地跳了起来。

“呃,凯蒂,我以为你会搭下一班的火车。”

“我觉得还是不要劳烦您去接我,所以就没给你们发电报。”

他探出脸来让她亲吻的样子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两眼报纸,”他说道,“前两天的报纸还没来得及读。”

看得出来,他是觉得要是在这种时候还把心思埋在日常琐事上,总得对人有个说法。

“当然,”她说道,“您一定很累。我想象得出来妈妈的死对您的打击有多大。”

他比上次她看见他时老多了,也瘦了,俨然是一个瘦削、干枯、姿态正统严谨的小男人。

“医生说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大。她不舒服有一年多了,但是她拒绝去看医生。医生对我说她时常受到疼痛的困扰,他说她能忍下来几乎是个奇迹。”

“她从来也没发过牢骚吗?”

“她说过她不是很舒服,但是从来不说是疼痛。”他停了一会儿,看着凯蒂。“这么远的路你一定很累。”

“不是太累。”

“你想上去看她一眼吗?”

“她在这儿?”

“对,他们把她从医院搬过来了。”

“好,我现在就去。”

“你希望我陪你去吗?”

她的父亲的声调里有某种异样的东西,使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把脸略微地错开了,不愿意叫她瞧见他的眼睛。凯蒂早已习得了看透人心思的本事,毕竟她曾经天天都得从她丈夫的只言片语和举手投足中琢磨他脑子里藏着什么想法。她马上猜到她的父亲是想掩饰什么——是一种解脱,一种发自内心的解脱,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三十年来他一直充当着一位称职的忠诚的丈夫的角色,从未说过一句忤逆妻子的话,而现在,他无疑应当悲痛万分地哀悼她。他从来都是依顺人们对他的期望行事,而今他自己身上的细小举动表明,他此时的心境并非一位刚受丧妻之痛的鳏夫所应有的,他因而感到异常震惊。

“不,我还是一个人去。”凯蒂说道。

她上了楼,走进了那个宽敞、阴冷的房间,这就是她的妈妈睡了多年的自命不凡的卧房。她清晰地记得那些桃花心木的大号家具,记得墙上镶嵌的模仿马库斯·斯通的浮雕。梳妆台的布局和贾斯汀夫人生前的一贯要求丝毫不差。但是到处摆放的花束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贾斯汀夫人一定会认为在房间里摆放花束是愚蠢、做作、同时也是不利于健康的。花香没有遮住那股如同新洗过的亚麻布的刺鼻霉味,凯蒂记得这种气味是她妈妈的房间里所独有的。

贾斯汀夫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温顺地交叠在胸前,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决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么矫揉造作的姿势。她的五官棱角分明,脸颊因为长久的病痛已经陷了下去,太阳穴陷成了一个窝儿。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十分清秀,甚至有几分壮丽。死亡已经把尖酸刻薄从她的脸上抹去,只留下了富有人性的容貌。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罗马皇后。这是凯蒂第一次看到一具能让人想起曾经有灵魂逗留的尸体。她没有感到悲哀,她们母女之间常常剑拔弩张,因而凯蒂的心里对母亲没有很深的感情。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她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她的母亲一手造成的。然而一个曾经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女人,如今未竟夙愿却一声不吭地躺了下来,多少也让人感慨几分。一辈子工于算计、勾心斗角,而追求的却是那些低级、无聊的东西。凯蒂觉得她妈妈世俗的一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使她感到惊讶。

39

他们吃了晚饭。贾斯汀先生把他妻子病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给凯蒂讲了一遍,他称赞了好心的朋友们写来的信(他的桌子上垛了几大叠慰问信,他在考虑如何将它们一一回复时,不禁叹息了一声),说了说葬礼的情况。然后他们又回到他的书房。这是整栋寓所里唯一有壁炉的房间。他机械地从壁炉架上拿起他的烟斗,往里面塞了些烟叶。但他马上朝女儿问询地望了一眼,又把烟斗放下了。

“您不抽烟了?”她问道。

“你的母亲不喜欢在晚饭后闻到烟斗的味道,战争以后我就不再抽烟了。”

他的回答让凯蒂心里觉得一阵悲哀。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想在自己的书房里抽一斗烟却又迟疑不决,这是多么可悲啊。

“我很喜欢烟斗的味道。”她微笑着说。

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烟斗重新拿起来,点着了。他们在炉火两边面对面坐了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和凯蒂谈谈她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想你收到了你母亲寄到塞得港的信。可怜的瓦尔特去世的消息使我们俩都很震惊。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

凯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的母亲说你将会有一个宝宝。”

“是的。”

“应该会在什么时候?”

“大概四个月后。”

“那将给你很大的安慰。你一定得去看看多丽丝的儿子,那孩子长得非常可爱。”

话语之间,凯蒂觉得他们父女俩的心里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甚至比两个初遇的陌生人还要远。因为但凡是陌生人,总还会对对方有种好奇心,父女过去的共同生活现在反而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冷漠的墙。凯蒂深知她从未做过让父亲对她宠爱有加的事,他在这所房子里从来都是多余的人,虽然负担着全家的衣食来源,却因为薪俸寒酸无法提供更为奢华的生活而受到家人的蔑视。她曾经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他是她的父亲,那么他就理应疼爱她。而事实上他却对她没有一点父女之情,这着实使她震惊。她只知道她们全家人都对他烦透了,没想到反过来他对她们的感觉也是一样。他仍旧像以往一样和蔼、谦恭,但是在苦难中练就的敏锐的洞察力让她发觉,他从心里讨厌她,尽管他从来也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他的烟袋管似乎是堵塞住了,就站起身来想找点东西来戳一戳。或许这样只是为了掩饰此刻他的紧张感。

“你的母亲希望你待在这儿,直到孩子生下来。她本来想把你以前的房间整理出来。”

“我知道了。我在这儿不会打扰您的。”

“呃,不要那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你也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到父亲这里来。不过实际上,现在正好有一个巴哈马群岛首席法官的虚位,他们聘请了我,而我答应了。”

“呃,父亲,这真令人高兴。我真心实意地祝贺您。”

“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我没来得及让你的妈妈知道。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个很大的安慰。”

真是命运弄人!贾斯汀夫人一辈子费尽心机、苦心经营——虽然屡遭失望之后目标也有所降低——却在最后得偿所愿之前撒手人寰。

“下个月初我就得搭船走。没别的办法,这所房子要交到代理商的手上。我的意见是把家具也一并卖掉。我很抱歉不能把你留在这儿,不过要是你找到住处以后,想把哪件家具拿去,我会非常乐意。”

她凝视着炉火,心跳得非常厉害。她纳闷怎么会突然就变得这么紧张起来。她强迫自己开了口,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我能和您一起去吗,父亲?”

“你?呃,我亲爱的凯蒂。”他的脸色沉了下去。她以前没少听他这么叫她,都是把它当成他的口头禅,如今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句口头禅是随着这样的脸色说出来的。这把她吓了一跳。“但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多丽丝也在这里。我曾想要是在伦敦住下来,你会更高兴一点。你的经济状况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愿意替你来付租金。”

“我的钱足够生活。”

“我要去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的状况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已经习惯到陌生的地方去了。伦敦现在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在这里我呼吸都不会顺畅。”

他闭上了眼,她怀疑他会不会哭出来。他的脸上带着惨切的表情,这使她看着一阵揪心。她想得没错,妻子去世以后他如释重负,如今和过去彻底决裂的机会摆在面前,自由来临了。他看到新的生活在他的前面铺展开来,从今后再也不会终日无所事事,幸福也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似乎看到了三十年来所有的苦难一同涌来折磨着他。终于,他睁开了眼,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当然,如果你希望去,我将会非常地乐意。”

可怜的人。他只稍作挣扎便向他应尽的责任屈服了。短短的只言片语,就让所有的希望付之东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跪在地上,捧住了他的双手。

“不,父亲,除非您需要我去我才去。您已经牺牲得够多了。如果您想一个人去,那没关系。不要为我考虑。”

他抽出了一只手,在她漂亮的头发上轻轻地抚着。

“我当然需要你,我心爱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而你又是个寡妇,无依无靠。如果你需要和我在一起,而我不需要你就是不仁慈的。”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我没有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就强求您,您并不亏欠我什么。”

“呃,我亲爱的孩子。”

“什么也不亏欠。”她激动地重复道,“当我想到我们一辈子都在靠您养活,可是却没有回报您一点东西,我感到非常愧疚。我们甚至对您一点情意都没有。您的一生是不幸福的,您能让我对过去做出一些弥补吗?”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显然是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有些尴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你们。”

“呃,父亲,我经过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幸。我已经不是离开这儿之前的凯蒂了。我依然非常脆弱,但是我绝不是曾经的那个卑劣无情的人。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吗?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谁也没有,只有您了。让我试着使您爱我吧。呃,父亲,我是如此地孤独,如此地悲惨,我渴求您的爱。”

她把脸伏在他的腿上,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

“呃,我的凯蒂,我的小凯蒂。”他含含糊糊地说道。

她扬起脸来,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呃,父亲,对我好吧。我们都来彼此善待。”

他像情人似的吻了她的嘴唇,脸上已经老泪横流。

“你当然应该跟我去。”

“您需要我去吗?您真的需要我吗?”

“是的。”

“我是如此地感激。”

“呃,我亲爱的,不要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了。那使我感到非常地窘迫。”

他拿出他的手帕擦干了她的眼泪,他脸上的微笑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再次把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

“我们将会开始幸福的生活,亲爱的父亲。你不会想到我们将来会有多么快乐。”

“你没忘记你会有个孩子。”

“我很高兴她将出生在一个碧海蓝天的地方。”

“你已经肯定这会是个女孩?”他低语道,脸上挂着淡淡的呆板的微笑。

“我希望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

她感觉他父亲的身体僵住了。这些话显然不是他这样的人应当谈论的,而它们从他女儿的嘴里说出来,简直令他惊愕万分。

“请让我坦白了说吧,只此一次,父亲。我以前是个愚蠢、邪恶、可憎的人。我已经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决不会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我希望她是个无畏、坦率的人,是个自制的人,不会依赖别人。我希望她像一个自由的人那样生活,找一份好的活计养活自己,而不是像我。”

“怎么啦,我心爱的,你的话像是五十岁的人说的。生活还在你的掌握当中,你不能灰心。”

她摇了摇头,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我没有灰心。我还有希望和勇气。”

过去结束了。让死去的人死去吧。这样的想法无情吗?她希望她已经学会了怜悯和慈悲。她不清楚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但是她在心里准备好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以轻松乐观的态度去接受。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像是从她的意识深处无端地冒出来的。那是在他们——她和可怜的瓦尔特去往那座叫他送了命的瘟疫之城的路上,一个早晨,天还黑着他们就坐上轿子出发了。天色渐亮后,她看到了——亦或是在幻觉中出现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美丽景象,它瞬时抚慰了她饱受磨难的心,她似乎觉得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了。太阳升起了,驱散了雾气,一条崎岖的小路出现在眼前。它穿过稻田,越过小河,在广阔的土地上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如今她明白了,假如她沿着眼前这条越来越清晰的小路前行——不是诙谐的老韦丁顿说的那条没有归宿的路,而是修道院里的嬷嬷们无怨无悔地行于其上的路——或许所有她做过的错事蠢事,所有她经受的磨难,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那将是一条通往安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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