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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离》


第一章

今年的秋天来得略微早了些,在江南难得有这样的天气。

三折捡起我脚边的书信,“师姐怎么把家信扔的到处都是?风这么大!”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三折是师父新收的女孩子,同冉冉一道,学医,三折很聪明能干,事无巨细。她的到来让我觉得自己越发成了游手好闲的另类,顶着学剑的名义当着她的师姐,却又在师父出山访老友的时候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当年,我七岁,落痕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在京都远郊。听说父亲要把我送去江浙一带的维溪谷时,曾经好不愿意。谷药师白依,名声也曾经响彻整个大江南北,她的处所,很少有人摸得透彻。白依收徒弟,向来凭自己的喜好,我开始以为是父亲拿重金收买了白依,后来才了解到,师父那样的女子,她若是不想,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拦得住?

自那以后,我就住在维溪谷了,每年生辰都会回去过,除了生辰,别的时间都是在个山清水秀,鸟叫的都很清婉的地方生活,本来性子是个北方人固有的醇厚天然,也让这江南山水磨蚀的矫情了一些。

维溪谷四五十个师兄师妹,但真正有所建树的,只有闻人染琦。冉冉从师父那里学来很多东西,她也用工上进,再加上勤奋,医书看了一摞,独独她才没有浪费这十几年的光阴,因而师父不在的时候,谷里的大事小事都交付给冉冉,俨然一个女管家,维溪谷是医谷,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也绝不是寻常医馆可以媲美的。师父每次出谷,都会叫过我和冉冉,我们两个是她一开始就手把手教授的徒弟,十二年悄然过去,对我们的脾气秉性也都拿捏的很准,师父虽然看不惯我日日慵懒,却并没有过分责备。她会对冉冉说,“琦儿,你好好照看唯溪,我过半个月就会回来。”然后再对我说,“汐儿,你好好呆在唯溪练剑,不要惹是生非。”

师父对我的要求,一向很低,所以到现在,冉冉虽然整日捣鼓医书草药,却仍然可以只用几招就制服我。

昨天冉冉抱了这几张书信,还在催我,“再过七天就是生辰了,你哥哥已经写过很多信,这江南海北的距离,你哥哥有诸事缠身,还想让他来接你不成?”我哥哥叫宁易,他自少年起就执掌起落痕山庄的诸多事务,对人总是满面春风,但是他的心思,没有人真正懂得,就连我也不例外的。

我接过书信,笑了笑,“今年本来是不打算回去的,有些疲乏,想在唯溪歇一歇,你就要赶我了。”

冉冉也笑,漏出两颗虎牙,把耳边的头发顺了顺,全然没有大我一岁的持重了,“你的无赖性子什么时候也收敛一些。”我同冉冉交情好,别人说不得我的话,她一概可以说,我还没有异议,她有时候会反问我,我在江湖上那些跋扈的恶名声都是怎么来的。我其实也听过那些名声,说的大概是落痕宁家的女儿,心狠手辣的传言,我虽然待人刻薄,但是终究没有做过一些真正有他们嚼舌根子理由的事情,因而觉得这些话实在过分的离谱,完全没有理会的必要,我这个人,心一向很大,不在乎的东西也多,若说在乎了,一字一句在我眼里,也都值得仔细揣摩。

我不愿意回落痕,大概也是因为长大了,才觉得生辰没有必要一定在落痕山庄过,生辰也不一定就是那么重要。我十岁之后的生辰上,再也没有见过父母,爹娘归隐了,云游四海,至于原因,我始终不知道缘由,但潜意识里却不愿意相信,我,哥哥,落痕的上上下下,都会是爹娘的累赘,拖油瓶,因而,他们就那么走了。偶尔接过父亲的书信,语气永远学究,带着一股子士大夫的老成持重,父亲在武林建了落痕山庄,是当年没有考中进士的无奈之举,即便他现在生活的不错,也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商人,他跟许多老板一样,喜欢别人叫他朝奉,我的父亲,终究是大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哥哥同他不一样,我哥哥的世界里,落痕山庄是可以让他引以为傲的。

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了我哥哥的时候,我就觉得没有那么贵重,我的生辰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但是他们收着落痕山庄的请帖,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诺大的庭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我是漫无目的的。舞台中央陌生的歌女提着红绸灯转啊转,我哥哥就离在我不远的地方举着酒杯高谈阔论,好像那是我的生辰,好像又与我无关。后来,我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就不大喜欢生辰,没有意义的东西,不需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去喜欢呢?

吃过午饭后,我过了一条毯子去风谷。风谷得名是因为那里是山口,常年大风,虽然江南婉约风和日丽,但我毕竟是个中原人,还是不大承受得住,风谷的风瑰丽,我很喜欢,中央的石碑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躺上去,正好容纳一个人的身量,我的午憩就理所应当的搬来这里。师父本来不同意,问我怎么受得住那风。后来没等我回答,斜睨了我一眼,“确实,你也没有什么受不住,愿意去就去。”

风谷离暮染殿很近,暮染殿严格上说不是维溪谷的领域,风谷已经是维溪谷的边缘,谷外有以防外人擅近的圈套,暮染殿就正位于那些圈套之中,师父的心思灵活,往往喜欢出其不意,我拿捏不太准她的阵法,只能对暮染殿敬而远之。暮染殿很荒原,且“殿”字稍稍不在云长百姓中用到,但是师父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唯溪本来尚未完全开荒,也没有什么官吏横加阻拦,一切都这么将成未成的搁置下来了。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冉冉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有些烦了,扯过毯子盖在脸上,“你先别睡了,落痕的人都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我睁开眼,沉默了三四秒,“来接我的吧?”冉冉没有回答,正忙着拽我的毯子,“来接我的。”

我还是回了落痕,没有缘由,我只是知道,哥哥不达到某种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比如说,他给我写了七封书信,我皆没有回音,就已经说明了不想回去,他照旧在约定的日期,让陌姓的两兄弟来接我,就已经说明了我非回去不可。

宴席照旧往年,上官长柯坐在我的身侧,我瞅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没在我哥身边转悠?”我说这句话是有缘由的,上官长柯是附近最有名的酒楼的大老板,跟我哥年龄相仿,我爹跟他爹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只不过他爹仍然在京都风生水起,我爹却到山顶过优哉游哉的日子了。上官长柯跟我哥走的很近,但是很少搭理我,小的时候可能因为我是个拖油瓶吧,大了之后因为我被送去唯溪了,常年见不到面,有时候他会跟我哥哥去唯溪看我,言谈举止中,上官长柯对我很是不屑,他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到,甚至有点挫败,后来我的习惯形成了,一切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上官长柯喝了一杯酒,没有回答,眼睛瞅向彩霞珠子做的帘子。我也没在意他这个态度,“你觉得我的生辰怎么样?”

上官长柯把头转向我,淡淡的笑了笑,“很好。这才是符合你的寿宴。你可是宁家的掌上明珠啊。”

我低头哦了一声,眼睛里莫名其妙的蓄上了水汽,有仰头喝了杯酒,头脑很不清晰的说,“我不大高兴,这个宴席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你们为什么非要接我回来,我可以在唯溪自己过生辰,冉冉做的寿面很好吃,我和冉冉可以唱歌,我们可以像在中原一样点篝火,我可以听到冉冉说让我生辰快乐,我在这,我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哥哥,见不到熟悉的人。我、、、”我下意识的拿袖子擦了擦脸,才看见上官长柯眼神中散不去的惊讶,就忍了忍,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上官长柯想说些什么,我拽住他的袖子,十分难受地说,“我今天喝的有些多,你别说话,你扶我一把,要不你叫己落来送我回去。”

没有等上官长柯叫己落来,己落已经自己跑过来了,“阁主,你想干什么去?”我胡乱的摸一把脸,及其狼狈的哽咽着说,“己落,我想回家。”己落不知就里,瞅向上官长柯。上官长柯呆了好一会,我都快要睡着了,他才说话,“送你们阁主回她屋子里吧。”上官长柯冲瞅向这边的我哥哥点了点头,就架在我的右侧,扶我回去了。

后来我就没什么印象了,那一天晚上,是我宁汐从小到大第一次在人前哭鼻子。

第二章

第二日清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头还略微的有些沉,己落推开门进来一脸笑意,“要是知道阁主醒了,刚才就不该让庄主他们走的。”

我晃了晃脑袋,“我哥来了?”

己落把洗脸水放下,递过毛巾来,“刚才在园子里碰到上官墟主和庄主,往沫袭阁这边走来找阁主,我说还没有能醒,庄主就让我把盒子拿来,说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我没理会她,神色暗了暗,片刻和缓道,“今天太阳不错,你给我备匹马,我想出去逛逛。”

己落的脑筋转的很死,非要去回禀一下庄主。我只能恐吓她,无奈跟在我身边的人大概知道我的脾气,恐吓失败。我终于生气,冷冷声音,“你觉得我堂堂沫袭阁的阁主,还没有资格让你去牵匹马,这么大的人了,骨子里留的也是中原人的血,还会摔下马来?”

己落早已经束手站着,嗫嚅道,“今时不同往日,阁主已经在江浙生活了这么多年,马术恐怕早已生疏,况且当年阁主的马术,本就,本就不敢让人恭维。”

我瞪她,心里却还是稍稍有几分自信的,“你尽管去准备。”

并不是不喜欢有人跟着,只是处处都被别人打理好,收到的束缚终究是不习惯的,我了解己落为什么一心一意想要请我哥来看护我,是因为之前我学习骑马,心高气傲,完全不懂的技巧,从马上摔下来,被马拖着走,弄得狼狈的很。

己落仍然站在一旁低着头,我觉得不好意思了些,不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冲着她发脾气的,又摆出个很和蔼的笑容,“不是说他们准备了礼物,拿给我看看。”己落终于动了一动。把身边的包裹拿给我,我三下五除二打开,是个玉雕的小马驹,笑道,“你看,今天他们也有意让我撒欢的。”

己落看了看玉雕,轻轻点了头,“属下去准备。”

我没有存心瞒着我哥他们,只是没有让己落铺张去准备,但己落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有意瞒着,且不要护卫,人身安全就成了己落最为难的地方。

我宽慰她,“从马上掉下来也摔不死。”

己落古怪的瞅我一眼,我又补充道,“即便是摔下来又被马拉着跑也没关系的。”

己落颤了颤,我镇定的看着她左翻右找的样子,再继续补充,“坠下山崖的话,马也可以垫着我。”

己落终于听不下去,“阁主,你不要让属下为难。”

我真的只是在宽慰她,她明显没听进去或者还在担忧,于是我试图寻找更糟糕的处境并告诉她我可以应对,“倘使…”己落打断我,“阁主还是早去早回,属下不敢派护卫跟从,只希望阁主小心谨慎。”

我噙着笑,“乖啊。”

京都繁华,我是知道的,今日繁华同往日不同,我也是知道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样子,倒是真的像回到了小时候。

早知道就不来街上逛了,牵着一匹马,早该跑到草地上玩一会,因我这个人,马术不及嘴上说的精彩,也不是特别喜欢跟马接触,小的时候让哥哥的那匹马欺负的狠了,留下了阴影,此番出来练马,其实只是个借口罢了。但是街上尽管热闹,却一点银子也没有带,我有点懊恼,又不甘心就此回去。

算了,这次回来又不是只待一天,下次吧。我牵了马缰子往回慢慢地走,一队将士疾驰而来,扬起万鞭尘土,领头的那个人脸上没有表情,但是马术却十分好。一声小孩子的啼哭却赫然在耳边响起,我回神看,正前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惊恐。我晃了晃神,她的神情,同当年那个小女孩如出一辙,我松开马缰飞身过去,点了几步侧身躲开那匹高头大马。

马上的人失时的勒过缰绳,踢开几步将马踹到了一旁。

场面极其混乱。

我回过神来看小女孩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侧身扶过我,“你没事吧?”我探了探小女孩的鼻息,缓了口气,摇摇头。我自小不知道怎么样保护易碎的东西,不管我哥送给我什么活物,总是三日之内养死,上官长柯曾经取笑我,这样的话只能让人自西北搬回一盆仙人掌了。我刚才一直担心,是不是把孩子搂得太紧,把她掐死了,这样的话就糟糕了,比马踩到大概要严重很多。

没了后怕,我尽量含笑颌首。“我没事。”京都里的人,敢这样张扬穿过繁华大街的人,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小女孩哭声停了,很乖巧的喊了声姐姐,我撇过头去看她,“怎么了?摔到哪里了?”小女孩嘟囔着要下来,我才意识到我现在保持的这个姿势相当微妙,一只脚踩在竹篓上。右手边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整个人向右侧倾了倾,全靠这个人有左手擎住我。忽然明白刚才若不是他过来扶住我,我一定会摔的很狼狈,我稳住重心,尴尬的笑了笑,“下来吧。”

“你是谁?”

我摸摸鼻子,觉得这个人问话有些突兀,怎么会有人初次在街上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我想装成一般廷伟闺阁深处的有教养的女子,轻笑。“不便告知。”其实我也想到我这四个字该是多么生硬,我也不是没有听到过那些达宦官员的掌上明珠们说话,声音带几丝歉意,柔软的不得了。

等着回答的人果真皱了皱眉,“这是你妹妹?”

我茫然点头。

他思衬了一下,“你若是无以为继了,可以来我府上做丫鬟,待遇不错。”我觉得他说话没有道理,但转眼一想就觉得其实也很有道理,我都已经说了这个小女孩是我妹妹,既然是一家人,处境应该是相当的,我也仔细打量小女孩的摸样,觉得应该是个药馆里的姑娘,就轻笑点头,“小的记下了。”

那个人重又骑上马,也笑了笑,不像久笑的人,“我才回京都,你认得我,知道我府邸?”

我猛地抬头,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好打发。

“我住在…”“爷,”一个黑衣人骑马赶上来,打断了他的话。“该走了,上边已经知道了。”

那个人点了点头,瞅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知道他果然是悟了,本姑娘没想去他府里当丫鬟,如果去他府里当丫鬟了,他府里该鸡犬不宁了。

我低下头来看那个小女孩,也是这个小竹篓子,同我当年见到王依箬的情形一样,那时候王依箬的身后有一群彪悍的大汉,他们挥舞着斧子,给她毁灭世界的绝望。我摸摸她的头,尽量和善的笑一笑,“回去吧。”

我没想到回到落痕山庄的第二天,就又碰到了莫杉溡。

莫杉溡是大明战功显赫的大将军,他的祖爷爷是明成祖的近侍文臣,人人都说莫家五门忠良。只是这忠良,掺和了武林事,商家事,显得不是很忠良啊。

莫杉溡来落痕山庄是谈生意的,我对这个名字并不是很熟悉,但又觉得在哪里听过,我哥很诧异,理着手头的账簿。“既然汐儿认识,不妨替我去招待。”我指自己,“我?”我哥点点头,笑的如沐春风,“听己落说,你最近学了不少东西,我来检验一下成果,你一向自傲。”我摆摆手想说那是己落胡说的,上官长柯就用探究的眼神瞅了瞅我,笑出声来。“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个生意,也不用宁汐去啊。”我站起身来,很生气的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己落,去前厅!”

我走后的常天阁里,上官长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宁汐初涉事,办不好你的生意。”宁易把玩手中的扳指,眼睛里含糊着说不清的色彩。“我没想同朝廷里的人做生意,莫家的名声,我也略有耳闻,谁知道是不是朝廷里在探风声,有戒备总归是好的,现在我又不缺生意。”

上官长柯点点头,“倒是很期待。”

我进去的时候,莫杉溡在主座上很有心思的品茶,看见我眼睛亮了亮,“我记得你,你是…”这种眼睛张在头顶上的人能记住几个人的名字,我装作听不懂茫然的瞅着他,过了半晌,端庄的笑,“真不巧,家兄并不在,不知道莫将军的生意,可不可以和我谈?”

莫杉溡倒是没有很意外,也没有再重提刚才的话题。

“我听说,贵庄的兵器制造的十分精良,前方虽无战事,但军库中总要有些准备,不知道能否赏面做个买卖?”话说的很客套,我却不适时的开句玩笑,“莫将军可是知道云腾阁?云腾阁打铁练剑天下绝无仅有,落痕与云腾阁是不能比的。”

莫杉溡喝茶的神色顿了顿,我无心看他的反应,我了解他的反应大概只有一个原因,顿的动作太明显了,莫杉溡不是个喜欢笑的人,他那抹笑噙在嘴边简直是累赘,“宁姑娘说笑了,云腾阁,本将军也有所耳闻,却也得到过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只可惜,云腾阁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我点点头,是啊,我手里的那把匕首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哥哥那里。

我抬起头来时警觉这个话题扯得太远,“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不想接送上门的生意,只是我不能说落痕山庄的剑十分精美,举个例子罢了,你别介怀。”

莫杉溡吹着茶叶,没有说话。

我小心翼翼道,“最近,快到年关了,武林上大事小事不断,不一定能按时交货。”

瞪了半晌,莫杉溡站起身来,“这倒无妨,我也不急,容姑娘时间,只是没想到这么顺利,我以为姑娘会千方百计隐晦。”我皱眉,我隐晦什么?隐晦我不会谈生意?莫杉溡走到门槛处回头瞅我,“姑娘信任莫某,莫某无以为报,如果有可能,莫某希望半个月之后能来验货。”

我挠了挠头,彻底现在云雾中,我信任他?

“好。”莫杉溡冲我点了头,笑笑走了。

第三章

我正兀自琢磨着哥哥和莫杉溡之间的交集,就收到闻人染琦的飞鸽传书,小鸽子不愧是我养的,行动迅速敏捷,信笺三日之前写的,冉冉琢磨着四日后到,小鸽子给了我一天,整理整理的时间。

这次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师父出谷,冉冉有一个病人,维溪谷只剩下三折和一堆不大有用的洒扫奴仆,要我回去看着,冉冉心里也明白,像我这样的半吊子,回去也不过是占双筷子。

走到半路,我终于悟了。

离开唯溪的时候我跟冉冉说在落痕山庄指不定成了闷葫芦,一点也不好玩,生辰也不会开心。

所以,她是替我找个借口。

瞬间觉得走路轻好多,冉冉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啊,我回去之后把消息告诉哥哥,他坐在茶海旁边沉思良久,终于答话,“既然是你师父的事情,便是你的事情,不能不去,只是,你刚刚答应了莫将军的生意要如何?”

我纳罕,笑了笑,“生意我已经谈妥了,下个月见货,哥哥不会是要我去炼铁房练剑吧。剩下的事情没我什么事了啊。”

宁易笑了笑,回了句,“那下个月得回来,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我是怎么教你的,汐儿?”

我点了点头,不耐烦的出了常天阁的门槛,人们总是这样,走一步棋常常要安排后面五步的走法,难道一步一步安排好的人生就妥帖吗?下个月,下个月陡升什么变故姑奶奶还不知道呢,听天由命吧。

我喜滋滋的收拾东西,喜滋滋的出了沫袭阁,喜滋滋的遣了匹马,然后看见了护卫周全的陌姓两兄弟,“你们阴魂不散啊!”我不太喜欢陌姓两兄弟,陌己呆板,陌然可能还好,不过也不会比他那个哥哥好多少。

落痕与唯溪一南一北,路程来回也得两天的时间,遑论坐劳什子轿子。我硬了硬脸色,“都说了不用你们跟着。”

陌己握了握拳,“庄主的吩咐,还请阁主不要为难属下。”

我没理他,愿意跟就跟吧。

骑上马遁了,所幸这几日,马术倒是精进了不少。

到了唯溪,只见三折忧愁的坐着,三折的性子,天上地上很少有事能让她忧愁,我只好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冉冉走了吧。”三折回头见是我,哭丧着脸道,“二师姐,你可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大师姐被人劫走了。”

我惊了一惊,谁有这样的能耐。

事情的经过虽然被三折说的曲折些,但好在我是个能梳理逻辑的人,就晓得大概是这么回事,冉冉在收拾出谷救治感染了风寒的王阿婆,顺便解救一下正处于水深火热的我,信笺写完不到半个时辰,谷外就有人闯了琉璃阵打进来。

领头的男子像是个贵族的主管,语气客气得很,“我家主上病了,还希望请尊师出谷救治,诊金绝对不会让姑娘失望。”

冉冉回答的也很客气,“我家师父出谷云游,不知道现在在何处,真是十分对不住。”

男子少见的显出为难神色,只是仍旧应声,“早就听闻谷药师白依的大名,今日着实遗憾,只不过主上如今确然有些不妥,还希望姑娘能够与我们走一趟,至于姑娘将要出诊的这一位,我付给她钱财,请她另找一位大夫可好?”嘴上虽然是可好的语气,但是行为举止颇为强硬,手下一众皆持剑森森然的立着。

他们一群匹夫,闯进琉璃阵固然是不难,三折抽抽搭搭的对我唉声叹气,说她十分后悔前些日子因为洒扫不方便,唯溪常年不来人,就把琉璃阵内的舞龙诀撤了,寻思等过些日子天气好了再请师父调息一下阵法重新装上,没成想第二日就来了麻烦。

冉冉看这个架势,脾气也上来。“你家主上的命是命,谷外王阿婆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们家主上纵然药石罔效,也跟我维溪谷没甚关系,你这样强请着实失了方寸。”

三折看那个男子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武功倒是很厉害,三招之内就夺了冉冉的剑,这也没什么,冉冉整日捣鼓医药,剑术本就是门偏科,打不过也不论丢人。只是我有些气不过,谁家的英雄子弟敢对唯溪出手。

“今天已经是第四日,冉冉还没有回来?”

三折点了点头,“我估摸是大师姐不愿意救治,他们就留着她等着吧。”冉冉的性格不像我这么倔强,估计生气归生气,若是救人的事情上,她还是不会乱耍脾气的,左右已经到了府上,也一定是先救人为先,只不过已经四日,别出什么其他变故才好。

我决定去看一看。但是三折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

想了片刻,我颓了,天下这么大,名门望族也着实多,让我去哪里找人?

三折一拍脑袋叫起来,“那个人还是很怕得罪师父的,临走留了官银,还放下了一纸书信。留款是,莫将军府。”

我扶额,这么重要的信息才想起来我也是醉了。

莫将军。

前些日子同我做生意的那位也姓莫,头衔也是个将军,不会是他吧。可是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的回城,近来又没有什么战事,怎么好端端的受了重伤?必定是重伤,若是寻常的病痛,怎么劳驾他的属下千里迢迢找到维溪谷,还好运气的赶上三折拆了舞龙诀,正碰上我师父这个奇女子不在的节骨眼上,顺利的劫走了冉冉?命运这个东西,真是个让人玩味的东西。

我刚刚从京都回来,恐怕又要折回去。

第四章

这倒没什么,只是怎么跟一路上跟着的陌己说是个问题,陌己怎么跟我哥说又是个问题,想了一会,我觉得自己还是想的太多了,找个空子溜之大吉是正事,我把三折叫过来,“三折,我和你说,你守在唯溪,舞龙诀要是还能套上去就套上去,不行了你就收着吧,哪能这么倒霉接连碰到祸事,只是若是我家的暗卫问你,你就说我去闭关修身养性了,这几日不能出谷,还有,不要告诉他们冉冉的事情,一呢,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二呢,要是让他们告诉我哥了这件事情也麻烦,三呢,”三折耐心听我说这个三,我本想说有机会出去玩一玩,不好说给她,转了话锋,“总而言之,你不能说,听懂了?”

三折点点头,略带点钦慕,“懂了师姐,只不过师姐这样舍己为人,出了事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我很灵活的,不会硬拼,放心吧。”

左右师父近月把十天回不来,我还是去看看吧。

不过三日功夫,我就又回了京都,新落成的莫将军府金光闪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哪像落痕,连个正门都没有。从远处一看,还以为就是一个破旧的村落呢。

我从正门探了探口风,笑容满面的说,“小哥,我有事情求见莫将军。希望你去禀报一下。”

将士顿了顿神色,莫测道,“等会。”

出来一个总管摸样的中年男子,瞅了我几眼,“姑娘有何贵干?”

我清了清嗓子,莫测道,“这个,只能跟将军说。”

总管顿了顿神色,也莫测道,“姑娘不必执着了,将军定然是不会见你的,今日将军。。。。军务缠身,恐怕不能一见。再者,老奴从来没见过姑娘,不管姑娘怀着什么心思,都就此作罢吧。”

将军病危,阖府不见客是显然的道理,我打了个响指,就是这家了。晚上再跳墙进去。

月黑风高夜,正是跳墙时。

莫将军府忒大,我向来是个不记得路的人,想来上官长柯的酒楼就够我喝一壶的了,每次去找络席姐都像是在走迷宫,我又一向不喜欢有人跟着,小厮一概被打发了,后果就是转半个时辰去找个小厮。

我不晓得冉冉在哪个屋子,后来一想,莫将军在哪个屋子,冉冉也离不远。阖府上下好像只有那么几处有灯光,我挑了一处还算是正殿的,这也不是旁的理由,倒不是落痕的习俗,是这世上的人都分个三六九等,身份尊崇的就坐上座,处正殿,我因此琢磨,那处应该是了。

凑过去听见个男声,“将军这几日可好些了?”

另一个男声显得虚弱些,但是仍旧中气十足,“那几服药效果还不错,好些了,看病的是维溪谷的人,查仔细了?”

“查仔细了,只不过人是劫来的,但是咱们半分没有亏待那位姑娘。”

“谷药师的声名远扬,劫了她的爱徒本是不对,看看过两天送那个姑娘回去。”

是了,就是这个。

我悄声走了几步,谁知道右边有个花盆,兀自歪了,这个花盆忒结实,我没有实碰,却碎的利落。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一个惊慌的男声,“谁?”

虚弱些的笑了笑,“耗子碰了瓷器罢了。”

变态啊,拿瓷器当花盆。我听着那个声音不太和善,在有人开门之前溜之大吉了。

我走得急,自然没听见屋里不紧不慢的那一声,“等她进了闻人染琦的屋子,排一列精兵守着。”对方惶恐的答了句。“主子英明。”男声咳了咳,遂没了声音。

我捉摸着虽然被人发现了,但是冉冉还是要找的。

这里这么大。真是头疼。

过了一会,我听见墙角里一个小厮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坏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出现,看来不是冲着这个姑娘来的。”

也多亏了他提点,我才发现对着他的那个屋子的人像像是冉冉,心中一喜。

待他没注意,爬上了冉冉的房顶,小厮静默了一声就没了人影。我纳罕,纳罕了一会,完全没有脑子的进了屋子,灯影下的冉冉抬起头,她可能有些困了,但仍然撑着精神,我进去,她抬头,倒是像唠家常一般的招我坐下,“我看了半日,不晓得他的毒怎么解,这个毒有三种接法,你说我一味一味试,会不会出人命?但我是真好奇,天下竟有这样的毒。”

我没接她的话,“他们待你可好?我料想师父的名声在这里,你不该有事,但三折很着急,我还是过来看看。”又道。“医不好就不必在意了,又不是什么捉紧的人。明日跟我回去吧。”

冉冉抬头道,“这毒我很感兴趣。”

我觉得她说这个话没有道理,但是仍旧和气的劝她,“虽说有师父的名声挡着,但是富贵的人脾气总归不好,你要是治不好他,怕要连累自己,回去思索也是思索。”

冉冉正要答话,就进来了一堆人,为首的男子我倒是熟悉,虽然带了几分病容,依旧威风得很,冉冉站起身来,“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莫杉溡抬眼看着我,并不说话,冉冉沉掇了一会,诚恳答道,“将军想必也知道,染琦来的并不是很正派,故此谷里的人担心,我这个师妹就来寻寻我。”

莫杉溡终于答话,“我认得宁汐,只是不知道她是维溪谷的人。”

我兀自纠结,莫杉溡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救闻人姑娘的,原本恭敬的候着,谁知道迷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让我以为姑娘的意图有什么差池呢?”我整了一怔,原来他在守株待兔,这个人何等精明啊。

第五章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道,“贵府着实的大。”

冉冉拽住我的手,坐回原处,翻过一本书递给我,“帮我查一查有没有跖骨毒的解法。”我却没心思听她吩咐,小声说,“你当这是在维溪谷吗?我是来救你的好不好,你先回谷,三折都急哭了。”

冉冉不动声色,“将军府的草药很齐全,不必维溪谷差多少,我十几年来未曾见过真的一例这种病人,这个将军根骨极好,不会轻易药石罔效,正好适合当小白鼠。”

我傻在那里。

我虽然信得过冉冉的医术,但是也是天下少见的奇毒,轻易招惹将军府的人不会是什么好下场,还是先撤吧。

我咳了一声,“既然将军待冉冉很好,那我也就不耽搁了,谷里还有些事情我要回去料理。先告辞了。”

总管一声令下,“站住。”

我十分大火气的瞪了冉冉一眼。

好在莫将军明事理,“无妨,姑娘不愿在这里,走就是了。过三日我亲派属下送闻人姑娘回谷,下面的人不知尊卑,还请姑娘代我向谷药师致歉。”我刚好要夸一夸这个将军的明事理,他便一头栽下去,正倒在我身边,不扶住还真是对不住这么好的位置。

冉冉疾步走过来,探了探莫杉溡的鼻息,问管家,“今日给将军的草药喝了?”我抽出手切了切莫杉溡的脉,毒性又深一层,大声喊出来,“冉冉!”她是真的把这个大活人当小白鼠了吧!

“你要是在这人身上试毒,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从不与性命开玩笑,”冉冉拧了湿毛巾打在莫杉溡头上,“我这是以毒攻毒,商陆和牵牛子都是毒性较大的草药,以毒攻毒,也许就能驱散他体内的毒性。”

我为她冒险的行径扶额,“拓骨毒?”

冉冉摇摇头,“与拓骨毒极为相似,但是并不对应各个病症,我问过将军在出征时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说并没有,只不过西南的战役多是瘴气蛇虫,不知道被什么咬了。”

停了一会,“汐儿,你帮我个忙了,我现在走不开,你去般若谷找师伯,他哪里有宿醉的衣鱼虫,现在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衣鱼虫是最好的选择。”

我抱住剑,“我为什么要帮你。”

冉冉沉思了一会,“大不了到时候卖给你一个人情,可好?”

冉冉的人情不大有用处,不过我闲着也是闲着,般若谷一趟也没什么打紧,正好去看看第五子。于是就点点头。

小厮送我出府,我瞅着这个小厮是个能言善辩的,就随口问,“你们家主子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也没听说去战场啊,怎么就中毒了呢。”

小厮一副无奈,“要不是袁将军去见朱燮元了,我们家主子也不会偷偷跑到大西南去。”又悄悄付过耳朵,“姐姐我也不瞒你,主子的病,不能说给别人,要是让皇帝知道,主子可就是,欺上瞒下。”

我停下来,“这你都告诉我,你信不信,你主子知道了,会把你剥皮抽筋的。”小厮抖了一抖,“我这嘴,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啊。”

我摆了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放心好了。”

莫将军府别的倒没什么景致,只是院内这一群鸢尾花开的很漂亮,我自小喜欢鸢尾花,但是京都实在是少见。正要俯身摘几朵,让小厮一把捞住,“姐姐,你万万不可以动这些花。”我收回手,“至于这么小气嘛?”小厮不好意思的笑笑,却闭了嘴。

第六章

我守在桌子旁边写了个信笺,没猜错的话,附近是有小个子来给我带路的,小个子是我给第五子的鸽子起的名字,我对西北人生地不熟,第一次来西北的时候,是猴年马月啊。

“宁汐。”

我回头,看见一队车马,为首的显然是个不想看见的人。其实眼前这个人,我曾经很喜欢他,但是后来发现,原来不是我喜欢就可以,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哥哎。

“你怎么在这?”

“那你怎么在这?”从小到大,我喜欢把他甩给我的难题甩给他,自以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可能这种保护只求一个心安,在上官长柯眼里,不过是一个很幼稚的笑话。

“小孩子心性。”上官长柯皱了皱眉,“我来这办点事,你不是回唯溪了吗?”

我点点头,“回了,找师伯采点药材。”

上官长柯也点点头,“什么药?”

“说了你也不懂,别浪费口舌了。”我抢了上官长柯的竹骨伞径直往前走去,“我与你不同路,大家各走各路吧。”

“说的什么话,既然遇见了自然要同行,正好我也要去般若谷,不然你哥又要说我不尽兄长之义了。”

我干干的笑了两声,我哥我哥,眼里除了我哥可还是有旁人的?我终于明白,自古以来,上官长柯在我危难之时出手援助,在我伤心之时出声安慰,原来凭的都是我哥的声威。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上官长柯说我是个拖油瓶,爱哭,不喜欢和我玩,要不是我哥是他的好兄弟,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跟着的。他以前还说我目中无人,飞扬跋扈,说我是他见过的女孩里最不知身份的姑娘,是一个狠厉的人,这些话都是他气急了说的,一桩桩一件件,我全记在心里了。这可能是我在乎的话吧,每每想起来都很心伤。

我才回神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支冷箭措不及防的射过来,吓了我一跳,暗卫首先紧张起来,把行队团团围了起来,我调侃道,“你又得罪了哪一路的英雄好汉,追到西北来了。”

上官长柯不言语,嘱咐流溢留意我。

我抽了剑挡在身前以示独立,第二只冷箭射过来的时候我的剑柄可以挡住,我以为我是可以挡住的,或者是些别的原因,总之我侧身挡在了上官长柯的身前,功夫毕竟不够高超,他的暗卫没有一个人抢在我之前接过这只箭,也没有人在我之前站在这个位置,我在凄凉的骂了一句奶奶的之后倒在了上官长柯的肩上,第一次救人负伤,打破了丢人的纪录了。

三十步之外的翠衣女子却怔了怔,“好了,撤吧,她活不长了。”

我可能离得上官长柯太近了,觉出他稍稍有些紧张,我不得已提醒他,“此处离师伯处最近,你莫不是要送我去寻常的医馆吧,这箭上可是有毒。”

“别说话。”一声断喝。

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奶奶的上官长柯你就这么凶我,我都快死了你还骂我。”

上官长柯的声音终于柔和了些,“别说话,留点力气,你不会死的。别老胡说。”

幸亏上官长柯贵公子脾气还带了马车,不然又要费些劲。月牙白的锦缎,被我的血染得有些妖,我叹了口气,江南一等一的上好布料啊。上官长柯见我叹气,凑过耳朵来,“疼吗?”

我摇摇头,“还好。”然后又等了一会,声音晴朗一点,“上官,你是不是从小就不待见我。”

上官长柯眼睛瞪得很大,“谁说的。”

不承认,那就算了吧,我趴回他的膝盖装睡,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对于笃信的事情,不愿意听任何解释。大概是错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被欺骗第二次。

我睡得挺沉,没听见上官长柯叫我,后来流溢说他家主子都快疯了,我想师伯应该没疯,否则我又怎么会还活着。果真,第五子走过来,笑着说,“还是小丫头精力旺盛,一觉的功夫,恢复的差不多了,感觉怎么样?”

“好太多了,师伯手艺就是不一般。”我恭维师伯讨赏,“不知道师伯这里还有没有衣鱼虫。”

第五子的小胡子动了动,八字扬起来,“那些毒东西,要来做什么,你这伤口有毒可知道,一个不小心可就没命了,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以毒制毒,不是什么好风范。”

“师伯在说什么,今日的杀手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借衣鱼虫是为救人。师伯就不要多问了,汐儿如今讨个小动物都不给了?”

上官长柯从第五子身后冒出来,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月白衫子没换,血印还在上边,我正诧异,一夜过去了,这么体面地上官阁主也不换件衣裳。流溢就已经烧了热水,把毛巾放在水盆里,拧了拧递给上官长柯。

第七章

毛巾送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躲了躲,上官长柯显得有些生气,“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疑惑,“哪些话?”

“我讨厌你之类的。”

这么直白,可是我还是一个不直白的人,“不用旁人告诉,想想以前便知道了。”

上官长柯沉默了半晌,把毛巾打到我头上,放了一会又扯下来,扔在了水盆里。这么大脾气还来照看我,我委屈的瞪他一眼,“若是干不来,就让暗女们来,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长柯拂袖离开。

这样也能生气。

我坐起来,陌紫不在身边还是不习惯,没猜错的话,上官长柯应该早已经休书一封告诉我哥我的行踪了,看来是不能亲自回一趟莫将军府了,不过拖人命在手,衣鱼虫是一定要拿回去交给冉冉的,就看师伯的了。

月亮隐了半个身子,该是五更了,这个时候逃跑已经该是最好的时候,我偷偷摸摸的起身去药柜,曾经翻过医书,衣鱼虫是蛊类,必得玉瓶衣装,幸亏懂得这点常识。

刚下彐原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左右不差这点时间,我身边净是些舞文弄墨的人,乐器什么的都是给别人听的,西北荒原,这个人显然不是吹给别人听的,因而笛声才能悠扬一些,干净一些。我循着笛声走过去看见一个褐衣的少年,年龄与我相仿,十六七岁的光景,“这么早,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放下笛子,“远来是客,彐原是我的花园,你闯了我的花园,问主人是在做什么吗?”我觉得这个少年不太讲理,“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实在太文弱,病怏怏的样子,我觉得上下不是我的对手,于是就忍了性子,“你是谁?”

在阳光下,这个少年看上去单纯洒脱,透出一股干净的样子。微笑里总有抹阳光。

他思索了一会,眼神变得更加灿然,其中有着不入世的纯粹。“我叫慕容此之。迷路了。”

他也不再问我的姓名,邀我同坐。我写望了他一眼,这等灿若桃花的飘逸绝无仅有

现在的我,注定只能做无用的奔波。

“你不急着回家?”

“不急,我一向四海为家。”他也回过头来,说的淡然。

“家里可曾有父母姐弟?”

“我,有一个姐姐,只是姐姐脾气秉性不好,整日要我用功,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他低下头,现出孩子的神态,可是说话的语气忧伤的深入人的心底。

我笑道,“你的姐姐督促你上心,你不该这样说。”

同样四海为家,我有许多牵绊,也有许多束缚,慕容此之没有。所以我永远无法像他那样明媚,永远无法变成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

我向他指我来时走的路,“顺着那条路,你就可以找到人烟。”

他迟疑了一会,好像并不着急,随后笑道,“也好。”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好奇问道,“你不会武功?”

“武功,本事可有可无的,我不喜欢武功,有武功就要杀人,就要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他负着手,声音清朗,“武功是自己的,就走了这条路。”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离开。

在这个武林,不会武功,就意味着永不敢抬头。

就是这样。

我肩上还有伤,身边也没有人,知道万事要小心,于是挑了小路走,即便是这样,也难确保万一,我忽然觉得我这是在拼命,为什么拼命,我瞅了瞅玉瓶,竟然是为了一个陌生人?



第八章

“小丫头,我这里是地狱还是衙门,这般不愿意待。”远处一个诘问,却不见一个人影,我抬头望了望,生怕第五子再喊一喊,就把上官长柯喊来,“师伯英明,可否现身一见?”

几片树叶落下,浓密的大树繁叶横支上一个白发老者哈哈的笑着,“我说小丫头,我可没答应把衣鱼虫给你,你这可是不讲道理了,衣鱼虫是大毒,我是为医者,应该知道你的用处,不救人,即是害人。”

我沉掇了一会,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说了实话没准能求得一个人情,不说实话,按照师父的话说,编一个谎言,就要再编第二个第三个。说了又如何?

“师伯,”我赔上笑脸,“是冉冉的病人,事情出的急,原谅汐儿吧。”

“这衣鱼虫用来救人,除了拓骨毒,还能有什么,你的病人去了云南?”

“拿钱救人,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恩。”第五子拿出酒壶,笑眯眯道,“说的是。师妹最近好吗?你看你,来了就跑,我问问故人的时间也不给我。”

恐怕这才是主题吧,第五子暗恋师傅多年,人尽皆知,只有自己还以为秘密保护的很好,虽然师父矢口否认,但是我还是晓得师父一定因为师伯逼得紧,才不得不退出师门独自开楼的。师父那样的人,美若天仙,巧笑颜兮,何人能抵得住她的风华,第五子拜倒于下实在是自然。

“师父云游在外,许久不回谷了,但是马上就腊月初三了,我想师父会回来的,她每年都这个晨景回来。”我笑了笑,“后院的衣冠冢,师父总一个人去祭扫,旁人代不得。”

第五子生性细小,老小孩一般,听完这个脸色竟是阴沉的形容,我吃了一惊,想了想也没有说错什么,就没有再打趣他的事,拱了拱手就退了。

我是快马加鞭赶到的京都,一路过各个关卡,防设的厉害,听说南境不好,京都加急,各个督抚对人人都盘查要紧。我一江湖人的身份都免不了这番探查,看来莫将军府也是不好进了,翻墙吧。

夜半时分,我翻墙进了莫家后院,先去的冉冉屋子,“冉冉,衣鱼虫给你带来了,那个病人可还安然?”

冉冉没停下手里的草药,低着头,“还好,我等着你呢,拿回来就给我。”

我把玉瓶放在桌子上,转头要走人。

“汐儿。”冉冉叫住我,“还要在外面胡闹多久,在这等着我吧,衣鱼虫来了,我立即可以治好他,到时候我和你一块回唯溪谷啊。”

我摇了摇头,“不了。”

“你要是敢走,我明天就写封信给师父。看看她有什么说法。”

我气结,“我翻山过岭给你带来衣鱼虫,你的人情就是这个?”

“我的人情啊,”冉冉站起身来把玉瓶放在手里,借着灯光看,“就是保你平安,省的在外面惹是生非,这里是京都,有的是你惹不起,你哥哥给你平息不了的事情,要撒野,回江浙,哪里呀,是师父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伴着她去了菁华殿。

再见到莫杉溡,按理说应该比之前更虚弱些,眼前这个人却依然虎虎生威,丝毫不带病容,若不是冉冉咬定他毒素未清,我还真是不相信这个人中的是天下奇毒深入骨髓的拓骨毒。

“莫将军。”冉冉把药碗递给我去切脉,“让我看看。”

我在一旁端着药碗甚是郁闷,旁边的小丫头要接过去,我也未必好意思递上去,就笑了笑,“不必,我来吧。”

“将军,”门外来了个小厮,“袁将军求见,因是袁将军,府兵并未拦截,将军可见?”

“请袁大哥进来吧。”白衣的少年将军黑金束发,倚在床边懒懒的回应,“闻人姑娘继续吧,不是甚么打紧的事情。”

冉冉应了声是,继续凝神切脉。

袁崇焕长相一般,但是气势恢宏,很有大将风范。他一进门便急急地说:“你怎么样了,昨日我听说你暗夜去了南境?”

莫杉溡打了个哈哈,“兄长一路风尘,未曾回府歇着就过来,我能有什么大事,七天前我一回来这些人就去唯溪谷药师白依那里找了天底下顶好的大夫了,你不必担心。”

袁崇焕并不是多话的人,他坐在床边看冉冉切完脉,问了问脉象如何,冉冉伸手要药,我就递过去,顺带瞪了冉冉一眼,“药都凉了。”

“凉了还有热的,不必担心。”

我语塞,忽然觉得冉冉真是太不够义气,原来费尽心思把我留下来,是拿来当丫鬟使用的。我适时的问了一句,“莫将军的病如何,你什么时候随我回去?”

冉冉顿了顿,“明日。”

莫将军将药碗递给身边的使唤,“闻人姑娘的恩情在莫某心中,还未表谢就回谷吗”

我不耐烦道,“将军诸事缠身就不要挂念这些小小不言的事情了,我维溪谷也不缺将军的人情,出来的久,回去师父是要骂的,况且谷外王阿婆那里,也要登门致歉。”

莫杉溡瞅了一眼自家管家,管家惭愧抱拳,“都料理好了,找的上好的大夫。末将行事鲁莽,给姑娘赔罪了。”

“无妨,我这个师妹,一想就是这个性子,将军不要怪她,只是此番出谷已经半个月,诸多事物都要有人料理,”冉冉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诊金贵府已给了十倍,唯溪谷已经不胜感激了。”

第九章

“那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府也就不再留了,姑娘慢走。”

莫杉溡自始至终没和我说一句话,眉眼也都冷冷淡淡的,得,我面相长得不好,就是一个不待见我的,不过那又有什么打紧,场面上过得去就好,将来又不会和他过日子,我先回了厢房,并没有理会那里的一干人等。

同冉冉回唯溪的小路上,自然要经过帝林,但是帝林是我小时候的玩耍乐园,每次去都免不了多呆上片刻,我还记得就是在左边岔路上遇见王依箬,她的身后像是有千军万马,但是她归然不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女孩子的过人之处,就是她的坚强和勇敢,即便是面对再恐怖再没有回旋余地的地步,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即便是没有人可以再让她惦念,她也总是能够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那个时候就很喜欢漂亮的姐姐,她长得很漂亮,七岁的时候很漂亮,十年之后,一定更漂亮。

我也算是见过许多漂亮的姑娘,但是那些漂亮的姑娘就像是瓶子里的花朵,漂亮却脆弱,别说风雨了,就是清晨的露水也守不住,那样的漂亮没有什么意义,坚强的漂亮,才是真的漂亮。

但是这个漂亮的姑娘,在十年前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坐下来烤火,看来今晚是到不了唯溪了。

冉冉考了一只鸽子,我讶然问她,“你从不杀生的。”

“我要是饿死了,你要是饿死了,不也是杀生吗?”

我很嫌弃的瞪她一眼,“果真是没骨气的丫头。”

就在烤火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求救,我噌的站起身来,要知道马上入夜,我与冉冉两个人只有莫将军家几个顶不顶用的侍卫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虽促学剑术,但是大场面也招架不来,我附耳与冉冉说,“若是大家争斗,一定不要插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冉冉也站起身来,“不愧闯荡江湖几十日,有了这等觉悟。”

而当我看见被围攻的是谁,立马就觉得这个觉悟没有用了,那个翠衣女子,就是王依箬。

我飞身出去,几个侍卫只是团团围住冉冉并没有伸出援手,按道理来讲他们是对的,他们的主子要他们保护我和冉冉,而我是个不听话的被保护者,若是出了事情,还可以推脱,冉冉不会武功,又是他们主子正派的救命恩人,自然以她为先,但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处境,还有什么能比消灭了土匪更好的法子吗?

我勉力解决了四个黑衣人,剩下两个实在不是我能力所及,只能拽着王依箬遁了。黑衣人倒是穷追不舍,我实在没有法子,记得第五子曾经拔出的两个毒刀,一直搁置,昨天出来的时候顺了出来,毒刀不够光明正大,但圣贤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阴险狠毒又有什么不可,反正江湖上的名声也就是那样。

我扶依箬走到用火前,冉冉率先骂出来,“你不要命了。”

“命这么金贵,怎么舍得不要,没什么打紧的。”

我瞥见依箬身上有伤,刚要查看,被她一把拦住,“别碰,汐儿。”我纳闷的瞅向她,“怎么了?”

“是毒,碰到我的血会染病的,没猜错的话,是七步散。”

冉冉惊讶,“这么贵的毒药,你是招惹了什么人?”又瞅向我。“你们认识?”

“你快点救救她,七步散是毒,拓骨毒也是毒,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冉冉为难道,“这七步散,是上古时候的剧毒,毒性不深,也不会致命,只是对身边之人妨害很大,你不要接近这个姑娘,这个毒,还是邀请师父医治,拔毒不清,对姑娘本身也有未知的凶险,姑娘自己包扎一下伤口,明日随我们回唯溪吧。”

王依箬笑了笑,脸色惨白,“亏得依箬还是百草堂出去的徒弟,竟然这样孤陋寡闻,不知道天下竟然有人能够医治七步散之毒。”

我听得出冉冉不大待见王依箬,只从中打了个哈哈,“我与依箬自小相识,她聪颖明慧,绝非等闲,冉冉的医术可不一定高过了她。”幸好她俩只是一笑而过,并未深究。

明日回到唯溪,师父也不一定就回谷,这又怎么办才好呢?

大清早的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唯溪,我未来得及招待那两位侍卫,粗粮淡水就打发走了,师父果然没有回来,我问冉冉为什么一定师父会回来?冉冉笑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师父要回来祭扫的,怎么可能误了,这些年,哪有一次误了。”我想想也是,最晚今晚,师父一定回来。

红花漫天,涟漪犯江,师傅每次回谷,这天下大地都要为之震动,总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排场,果真白袖直插正殿,众师兄妹皆俯首叩拜,“恭迎师父出关。”江浙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才可以玩得尽兴。

第十章

我的师父白依,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她用药膳卜理,从不施粉黛却美若天仙,这样的人若是没有人喜欢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却知道,师父心底里是瞧不上他们的。师父心里瞧上的那个人,我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是江湖上的豪杰,且一定不会被人比下去,每年的这个时辰,师父都会去后院,那里有一座坟墓,无名无姓,只有一块木牌,师父不愿意被人注意,但是又一贯的不愿意冷落这个坟墓,我一直在想,这个棺材里住着的是谁?师父的师父逸云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就与师父华清干戈,并且尚在人世,看来这个坟墓里住着的人,我是不认识了。

我拱手请求师父,“师父,汐儿带回来一个病人,中了七步散,汐儿听说这世界上除了师父没有人能把七步散处理得这么漂亮干脆了,就带回来给师父瞧瞧。”

师父惦着手里的花瓣,“好,我帮你看看。”

我拉过王依箬,师父低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依箬抬起头来扯了一丝笑容,“我姓王,王依箬。”

师父抬起头瞅她,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这个人,我不救。”

虽然说师父的性情古怪,这样的事情也是常事,前年三十一娘来求医,师父说不救就不救,眼看三十一娘头上生疮,七窍流血而亡,师父的狠心我并非没有见识过,只是这些狠心都有缘由,三十一娘作恶多端遭人报复,即便奉上黄金万两师父也不会动一动手指头,只是王依箬与师父无冤无仇,师父的脾气耍的没有道理。

“师父,汐儿想要个理由。”

“什么理由,我的脾性你不知道吗,我说不救就不救。”

王依箬脸色苍白的插话。“谷药师说不救,自然有谷药师不救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不便告知,汐儿又何必为难呢?”

我摇摇头,“师父,我与依箬自小相识,汐儿敢在这里立誓,若她做过恶事,汐儿愿遭天谴。”

师父不再解释,站起身来就要离开,我抢先几步跪在她面前,“师父若不告知理由,就请救治依箬,若是不可,汐儿就长跪在莫伊之阁。”

“你在威胁我?”白衣席专,师父一双眼睛诧异的瞅着我,“汐儿,是她教给你,威胁我?”

这干依箬什么事情,我正要解释,冉冉忽然给我一个眼神,我静寂下来,冉冉上前道,“师父,汐儿的性子您应该明白,她重情义,不想让朋友陷入为难,再说了,七步散乃是迁延之毒,若是不进行救治,恐怕。”

“我没打算救她,中了七步散的人,维溪谷也收吗?把我给她哄出去。”

这下冉冉也莫名了,却还是低头应是。

莫伊之阁禁制很多,我把依箬安置在暮染殿,殿厅乃是皇家名讳,好在维溪谷天高皇帝远,一个殿名也掀不起多么大的风浪,暮染殿在维溪谷边缘,已经算是逐出去了。我继续在莫伊之阁门前跪着。

屋漏偏逢连阴雨,瓢泼大雪下了七天,我就在门口跪了七天。十六根竹骨,骨节分明,师父撑着一把竹骨伞走来时,我才晓得师父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搀着许多无可奈何的情感,不是我不肯理解她,只是性命攸关,如果不比坚持,我一定会败得。

“你这双腿,是不想要了吧。”

我抬起头来,“汐儿想要,但是王依箬的命更重要。”

“师父,”三折冒雪而来,“谷外有人求见,是莫将军为拜谢师傅而来,呈上名帖,说是前些日子劫了大师姐,特请致歉。”

师父为我的事情生着气,“我听琦儿说了,请进来吧。”又转向我,“谷内的事情何必见给外人,你还不起来吗?”

我抗声,淡淡的笑了笑,“那汐儿远一点跪。”

连跪七天,我的血脉早已不畅,要想旁若无人的站起来实在是困难,我呼了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就一头栽下去,只不过躺在了一个狐球上,待黑色过去之后,我才发现扶住我的人就是那个威名赫赫的莫杉溡。莫杉溡笑道,“我来的这样巧,正碰上谷药师训徒。”

“反正丑事已出,汐儿的性子师父知道,今日若是师父不答应,汐儿就是跪断了双腿,也绝不起来。”

我知道再走几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颜面,所幸又跪下去。

冉冉先生气,“你的剑不练了,以后的路也不想走了?就为了一个王依箬?”又转向师父,“师父,琦儿知道师父绝对不是铁石心肠,汐儿从小多病,您忘了吧,她万万不可受寒!”

我正想问为什么我万万不可受寒,师父便站起身来,“马上写信给宁天元,他的女儿,让他自己来领。”

第十一章

冉冉应了声是,过来扶我,“汐儿,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究竟是想干什么呢!”我跪在冰天雪地里,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但是我没有想要起身,没有想为王依箬认命。冉冉拉起我,“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受了寒会有什么后果,你是不是疯了!”

我只是回她,“我必须救她。”

“你们十年未见,你凭什么以为她还是以前的那个王依箬,她就不能变了样子吗?”

“干我什么事,不管她是什么样子,她都是我曾经最信任的朋友。”我虚虚的回复,“冉冉,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我。”

“远来是客,如果姑娘有难处,不防让我试试。”低沉的一句话,我回头望见莫杉溡站在我身后,眸子暗淡。

“你来做什么?”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莫杉溡答道,“不过我倒可以帮你一个忙,救救你想救的那个姑娘。”

我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自然就免不了问一句有什么条件。绛衣男子久久未言语,罢了说了一句,“若是想知道,就随我去前殿,这个地方不好说话。”

我信或者不信,总要抓住一线生机。

我跟他到前殿,屏退左右,但因为我血液始终不曾通畅,几个师门兄妹也退下去之后有些撑不住,莫杉溡便好心的扶我一把,我生来最看不得别人要挟我,但是这又是一个人情买卖,我也无话可说,于是耐着性子任由他扶着。“莫将军有什么条件请说吧。”

“我要你把落痕山庄的明细列给我,落痕山庄的势力发展,已经威胁到了皇庭,你也知道前方战事告急,南境堪忧,军火一事若是不能从中调停,结局不会是好的结局。。”

我冷笑一声,“如今的皇帝不管正事,一应事务全靠文臣武士撑着,这样的君主还值得莫将军这般操心可真是不容易。”

莫杉溡只看着我,并没有说话。

我调开机关,稠扇落下,正挡上外面的风雪,“我哥哥是商人,不会做与朝廷无益的事情,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家财产罢了,没有想到前方战事告急,将军还有工夫关心我哥的小事。”

莫杉溡故作无事的笑了笑,“难道宁姑娘不知道是谁在跟谁谈条件吗?”

我愣了一愣,“你要我告知你,就不怕我从中作假?”

“我要的是近几年的账目明细,你如何作假?”

“清者自清,我答应你。”我扯出个怀疑的笑容,“你想必不知道我师父的为人,我看你能不能做到还是一说。”

莫杉溡只是笑一笑,转身走人了。

暖阁里,莫杉溡长身孑立,“谷药师,我今日来,除了向贵徒道谢之外,还带了三年前你许给我父亲的一个诺言。”白依坐在榻上笑着回答,“兄长近年来可好?白依对兄长当年的宽仁十分感激,自然记得这个诺言。”

“朝廷上的事情,我父亲还应付的来,今日我替父亲提了这个诺可好?”

“你们是父子,若是你来提,自然也算的。”

“那就烦请谷药师救一救宁汐带来的那个丫头。”

“为什么?”白依倒是没有生很大的气,隐约有些不痛快的反问,“怎么连你,都要救她?”

“谷药师只是践诺而已,何必求根问底?”

白依吃了一憋,没有言语,过了半晌,“我答应你,你将这一诺用在这种事情上,真是令我惊讶。”

自从师父答应救治依箬之后,我就一直躺在暖阁里没有出来,我一直很好奇,师父为什么不肯救王依箬,后来三折同我说了个理由,让我觉得很正确,三折说,王依箬长得美,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师父也长得美,一般,美人之间,一般都是互相嫉妒的,没准师父认为王姑娘的美貌不肯施救。

虽然我觉得三折将师父说的太过小气,不过还是在心里小小的认同了,于是对师父的怨气里还多加了几分嘲笑。

第二日,师父就到暮染殿来看我,她探了探我的脉,叹了口气,“汐儿,你这个性子,将来怎么办才好。”

我并未答话,过了许久,“师父有过往吗?人总是陷在执念里,不是什么道理可以讲明白的,师父了解吗?”

我不施粉黛的师父笑的宛若惊鸿,笑意里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第十章

我确实没有想到师父这样的铁石心肠,对待王依箬丝毫没有仁慈之心,但是师父这样的做法并不是例外,早前十三娘作恶多端染上肺病,千里迢迢携万贯家财至此也没有能够求得一个人情,师父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在谷口死于肺痨而什么都不做。我从来不怀疑师父的铁石心肠,对于师父而言,我知道什么都不重要,道理和道义更是无稽之谈,她只做他喜欢做的,只接受她想要接受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回心转意,我听说师父曾经破坏了一桩婚姻,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有妻子的人,所以逸云先生死都不同意师父进入这场战斗,当年的华山云峰,逸云先生说,若是你此生非他不嫁,那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徒弟。于是,第二日,师父就离开了华山,从此与逸云先生划清界限。

后来的许多年,师父和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但是我愧疚过,人伦道义,我是应该听师父的,但是我没有做错。由此可见,没有人能阻止师父,也没有人能够让她相信。

我问王依箬同我的师父认识吗,她只是笑了笑,“谷药师白依,天下少有的孤傲美人,岂能没有听闻?早年我还从一位好画师手中得了一幅丹青,神韵都是极好。”王依箬的回答,并没有让我明白什么,但是我却突然想清楚,师父认识她,她也认识师父,他们之间,也似乎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我也不明白,这两个人,年龄备份相差极大,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呢?

我同冉冉说起来这桩事,她正翻看医术,忽然抬起眼皮,“或许王姑娘,是师父的女儿呢?”我生气的把她的书拖过去,“你见过哪个母亲这么救自己的女儿?”冉冉真的认真想了想,“那么是她情敌的女儿呢?”我沉默下来,有道理有道理,但是师父这样的美人,怎么会有情敌呢?是那个典故里的有妇之夫?

但是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是一条生命。

我不是慈悲的人其实,但是我对王依箬有着不同的情感,我说不出来,但是我总是能够相信她。

于是在王依箬就快要撒手人寰的时候,我下了最大的决心,跪在了师父面前,屋外鹅毛大雪,顷刻间已经将大地铺了三层厚,我对师父说,“师父,那是一条人命,如果师父不能答应,那么汐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不施粉黛的师父挑了挑眉,“你在为了一个外人要挟我?你觉得我会受你的要挟?汐儿,你觉得你的师父的性格,会是你试一试苦肉计就能扛下来改变的吗?”我觉得那真的是我的师父,对我的脾气习性真是了若指掌,但是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只有谷药师白依才能救的人是对我而言莫名重要的人,而我的脾气又十分的相像于我的师父,我没有办法,就算是鸡蛋碰石头,我也得碰啊,师父从小就对我宠爱有加,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愿意相信这样一点师徒之情,完全是已无它路可走。

我没有说话,只是跪在那里,彻骨凉寒,铺天动地的鹅毛大雪纷纷落下,直到师父哼了一声拂袖离开,我张开嘴想说话,迟钝了一下,又张开嘴,“师父,明天也许你会见到我的尸体,但是不重要,届时你若是再不救她,我就分毫办法都没有了。”白衣女子回过身来,“我问你,你为什么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救她?”我抬眼,“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她很可怜。”师父反而笑起来,“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和我说,他选择另一个人,也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可怜。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做的吗?我杀了他。”我笑了笑,心中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坦然回答,“但是今天,师父可能不会这么做,因为师父知道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长裙曳地,满是苍凉,师父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我的体格确实好,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可以撑到第二日早上,一夜未眠,我还是挺过来了。冉冉给我递了杯姜糖水,都要哭出来,“我原以为你是说着玩的,你疯了吗,干嘛要这么糟蹋自己?”我摇了摇头,却也只能摇摇头,十年之前,我没有真正救她,既然她活下来,我就不想要放弃一点执念。

冉冉跑到内廊,我知道即便是冉冉说话求情,师父也是不顾念得,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师父需要忌惮的事情啊。半个时辰之后,师父撑着竹骨伞走出来,“你这双腿,当真是不想要了吗?”

“当然想,”我抬起头,“但是一双腿和一条命哪一个重要呢?”

师父笑了笑,从高处俯瞰我,“别人的腿和自己的命,你说哪一个重要?”

我没有答话,只是倔强的跪在那里,师父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性子,和我一样,但是,你的能力还不在可以耍这个性子的层面,没有人会因为你以命相胁就给你好处,江湖上更是如此,到底还是年轻,可以为了不相干的人这么糟践自己。”

我必须承认,师父说的是对的,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正是因为她是疼我爱我的师父,我才敢用这个法子以命相胁,如果换做别人,那我肯定是把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师父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得,所以才会不理我。

过了许久许久,师父抬手,“起来吧,我救她,就当,还个人情。”

我纳罕道,“师父欠谁的人情?”

竹骨伞下的凌傲才女仰起头才没能让泪水滴落下来,她说,“一个死人。”

我知道那座无名无位的碑是立给谁的,是那个人。

第十一章

师父允诺我救王依箬,我心里很欢喜,第二日就在厨房熬了一碗百合粥,冉冉叹了口气,“你以后不可以在这样做了,你这几天的寒症明显,何必为难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冉冉是为了我好,遂笑笑点头。

我记得以前一个哲学家说,你是应该相信感觉的。当然,这个哲学家就是我的师伯第五子,第五子就是凭这种感觉锲而不舍的追了我师父这么多年。虽然我知道,我对王依箬的感觉也没什么根据,只要想到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就觉得我没有理由对她陌生,在她举头无路的时候碰到我,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帮到她,我只是陪她在小山洞里呆了两个时辰,那就是我们相识的全部,可是我总觉得她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对她简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这也许很奇怪,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这叫做信任,是我这么多年不管在谁的身上都没有学到过的东西。

师父为王依箬诊治的时候我都在场,他们没有说一句不合乎情理的话,师父不说话,王依箬便也不说话,很多时候,打破沉默的都是我,偶尔说两句冷笑话,我想,假如王依箬真的是王满天的女儿,那这还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画面。

我还没有幸灾乐祸多久,师父把碗筷递给我,“昨天你父亲飞鸽传书,让我告诉你,他多日未教训你,恐怕你早已忘记礼仪尊卑,叫你去给予山找他。”我哭笑不得的举着碗,努力地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半晌才搭话:“汐儿知道。”

对于这个已经十年未见的老父亲,我实际上是有一点畏惧的,他一向只管长幼尊卑,不问是非对错,今次跪求一天一夜就是我忤逆,说什么都躲不开一顿训斥,因而收拾包裹的时候闷闷不乐。冉冉替我准备行囊,我嘱咐她多照看依箬,冉冉收拾桌子,“既然走,好歹也和王姑娘说一声,不可少的礼数也是。”

我点点头,“好。”

我还是去暮染殿看望王依箬,进去的时候她一袭青衫,倒未见得病势缠绵的邋遢之感,见我只笑了笑,“劳烦谷药师为我诊病,听说还带累了你。”“我没事,”我的手敷在她的手上,轻笑,“咱俩是什么关系,这些有什么打紧?”

“我们,是什么关系?”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依箬咬了咬嘴唇,她明明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并不好,但还是问了。我愣了愣,“我们,”随即笑了笑,“其实,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当年我们都那么小,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我总是记得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我们这次见面,就像是很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即便都变了样子,我还是不愿意袖手旁观。”

王依箬笑了笑,没有答话。我继续,“我明天去给予山见我父亲,这趟来,也是与你告别。”与她点了点头,打算离开。依箬叫住我,“汐儿,我想知道,谷药师为什么会救我?”

我回头笑到,“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的不好听,其实还是人命为大的。”

王依箬笑了笑,“拿个披风走,外面风大。”

我点点头。

给予山上烟雾缭绕,绿树碧草,是个修养闲散的地方,我不大习惯弯弯折折的路径,走得很费力,等走到闲庭,父亲早已在哪里等着我了,我坐在石案上,“你一早就等在这里了?”

“刚刚到,”紫砂壶里的清水倒在茶碗里,清香扑鼻,“前些日子收到了你师父的信,我沉思良久,终于还是让你回来了。但这次回来,并非为了教训你。”

这句话我倒是很诧异,“父亲的意思是,你让我来有别的事情?”

“若说落痕中还有谁是我可以放心的,也便只有你了,你不必问我这句话什么意思,汐儿,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易儿。”我没有答话,等待他说下去。

“落痕暗格有一卷琉璃珊瑚图,那幅图是当年紫云公主最得意的作品,我希望你能暗中保护这幅图。”

我纳罕道:“既然如此贵重,为什么不能让哥哥多加人手,以防后患?”父亲印了一口茶,“我通过一些渠道知道,自然是想周全一些,这件事情,如果告诉易儿,我自然知道他会怎么想,怎么做,所以才不会告诉他。”

我理不清父亲话中的意思,淡淡只觉得一股悲凉。有些事情上,我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清闲的人莫过于不闻不问的人,他们不必计较谁算计谁,谁隐瞒谁,谁陷害谁,江湖上的事情,他们也不必事事揣着小心,保护好自己要的东西,不去抢夺别人的东西,就够了。至于这样做,会不会也伤害了别人,我却没有深究过。

我不过问太多的事情就表明我已经有了闲云野鹤的心,但是我终究还是会被情感左右,这在许多年后都成了我所有的无奈的源头。我应了父亲,因为我不得不答应,这是父亲的嘱托,无论是对是错,我不想权衡,这样也许可以让自己活的没有那么疲惫。我也不在乎人命,和自己不相干的,有什么好在乎呢?

因为我实在是太达观,免不了让哥哥头疼,哥哥是个仁义的人,江湖人争相往他的头上扣一顶帽子,说他是不二的盟主,愿意举家听其调遣,我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第五子说,“这原本就是最好笑的笑话,那些人一旦有能力,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们做不到,需要依靠别人,所以说话才可以这么圆融,毫无违和感。”

第十二章

下山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我要是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习武的人多年养出来的敏锐告诉我这附近有人,有很多很多人,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阵势,我最近又得罪谁了呢?

说不害怕是假的,就算我是一只老虎,我也是一只幼小的老虎,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孤身一人奋战的情况,我只是想,哪怕有一个人在我旁边也好啊,我不怕千军万马,我只怕孤军奋战。但是此时却只能向各个方向拱拱手,“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请出来相见。”却只听见一个清冷的女声,“不必见,今日你不死,我就亡。”这着实是我听过的最决绝的话,把剑柄提在身侧清了清嗓子说,“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呢?”

女子隔着黑色的面纱,轻轻地笑了笑,“无怨,无仇,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不得不搬出另一个法子,“你知道,我哥哥是落痕山庄的庄主,倘若我出了事情,他绝对不会轻饶了你们。”

女子在听到我说完这段话之后沉默了一会,最后竟然不为所动,轻描淡写的一个“上”字,一群人倾巢而出。我拼尽全力招架,奈何早前为了上官长柯挡了一箭,后又跪了两天,实在是元气大伤,三十招下来已经招架不住,单手撑地,呕出一口血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少年理所应当的出场了。

后头许多年我都在想,我觉得长相如何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如果莫杉溡没有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出现,我这辈子都不会和朝廷中的官员扯上瓜葛,也不会卷入一场混乱的历史中。但是狗血的是,莫杉溡的确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只领口袖口是黑的。

我顺利的看着莫杉溡闯过刀光剑雨来救我,觉得他像个英雄。其实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怎么费力气,但是很容易的就在我这里得到了一个英雄的称号,快几步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脸色,“怎么会这么狼狈,你怎么样了?”

我拄着剑,惨惨的一笑,“还好。”

领头的黑衣女子并没有觉得莫杉溡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只当是我的朋友对待,直到他一力将他们拦下,黑衣女子才下命令,“今日不杀了她,你们就都不要活着回去了。”这句话十分有分量,二十多个人一力进攻,我和莫杉溡毕竟形单影只,没有得力助手,好在给予山也是我经常玩耍的地方,我附过耳朵:“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知道一个地方。”莫杉溡皱皱眉,扶我起来。

我对给予山的地形还是很熟悉,这里易守难攻,山洞很多,所以应该很容易躲开这些人,给予山是皇家圈定的废弃园林,这一点并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亭廊楼台也很多已经年久失修,藏人不在话下。我拉着莫杉溡走到弯曲处的小亭子里,大概只能有两个人的身量,我悄声说,“怎么样,还好吧?”莫杉溡皱了皱眉,“还好。”我摸了摸鼻子,小声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是真的想要谢谢莫杉溡,我知道这虽然很不像我,但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的确很谢谢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莫杉溡没有答话,估计他也不在意一个小丫头的谢谢。

我们两个在这个废旧的亭子里待了许久,我忍不住问了几个一直很困惑的问题,比如说我问他,“你的拓骨毒好了?”他点点头,“差不多好了。”我又纳罕的问,“你为什么要去西南?”白衣少年思索一会,并没有作答,我依着栏杆分析道:“朱燮元治军西南已经一年多了,成效并不大,朝廷心急了,所以派你去看

看,历代的皇帝都是这样,自己坐在宝座上喝口茶都要人奉着,一句话就可以让将军主帅逐鹿千里。”

莫杉溡抱臂饶有趣味的看了我一会,“你说的不错,但是有一点,我并不是受皇上差遣,此事,也不可以让皇帝知道。”

我吓了一跳,自古忠君的都是忠臣,不忠君的可就是奸臣,我拉开和他的距离,“你不喜欢咱这个皇帝?”莫杉溡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皇帝是大明的皇帝,我是大明的人臣,袁帅所忠,就是我所忠。”

我呵呵笑了笑,觉得这句话真是句废话,当今的大明,草木皆兵,谁都可以侵犯,皇帝还在高高在上雕着自己的木头,宦官当道,有什么好效忠的呢?

莫杉溡好像能看出我的笑容里有什么,不屑的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知道些什么。”我也抬起头,不屑的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将军,有吃过什么苦头受过什么委屈吗?”

莫杉溡看了看我袖子上的血迹,微微怔怔,“受伤了?”

我也低头看那个血迹,笑了笑,“别人的。”

为了显示风度,莫杉溡亲自将我送回落痕山庄,得到了我哥哥的恭敬接待,可谓是风光了一回,辞别离开时,莫杉溡跟我说,“以后不要一个人横冲直撞了,你的功夫,谁不能撂倒你?”我想要还嘴,他已经走出很远。

我承认,我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和父亲告诉我的最好办法,就是毁了那幅琉璃珊瑚图,我去长天阁问哥哥要那幅图,进去的时候他和上官正在喝茶,茶海前上官的脸色仍然有些阴沉,看上去像是在和谁较劲,我一开始还有点担心,但是后来想了想,是我救了他的性命,再怎么样也是救命恩人,他有什么脾气?就直爽的开口,“哥,藏宝阁里有幅珊瑚图,你给我吧,我要送人。”

深红色长袍下的大哥雍容大气的一挥手,“喜欢就拿去,字画古玩什么的,藏宝阁里很多。”我要答谢,我哥拦下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挥手,“我师伯何等的厉害,怎么会治不好我,无虞。”

回到席沫阁,我将琉璃珊瑚图看了几遍,只是一幅普通的图画,除了出自名家之手,半点信息也无,有人要抢,有人要藏,图的是什么?

第十三章

十日后,王依箬来到落痕山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倘若她愿意求助于我,早在十年前,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绝,她根本就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保护,看来,如今她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所以才可能这样坦然的来看我。

我当然高兴。

己落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有些担心,“阁主为什么这么高兴,以前见上官墟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非常的奇怪为什么己落会把上官长柯和依箬相比,偏过头去问,“为什么这么说?”

王依箬也很奇怪的问,“是啊,为什么要这么比较?”

己落挠挠头,“啊,这个,我也没有想到。”

我没有理会己落,把依箬扶进屋里,“伤好了没有?师父后来说什么了?”依箬进门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好了。没有说什么。”

总有那么一类人,回答你只用一两个字,可是你还是忍不住跟他说好多话,我忽然觉得上官长柯和王依箬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那股疏离和冷漠。

我想起来之前过生辰的时候,我和上官说,“我过生日,难道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上官停下步子,心不在焉的说,“恩。”

我不满意的摇头晃脑,“说啊。”上官就看着我,“说什么?”几乎每一次,我们的对话都是那么的单调乏味,每次我都很灰心。

“你喜欢不喜欢柳树?”

“不喜欢。”

“那鸢尾花呢?”

“还好。”

“最近酒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没有。”

从七岁到十七岁,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明白,那不是冷漠,那是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可惜,我明白的有一点晚。用了十年的时间来丢人,最后竟然还是被嫌弃。

他的每一句都很对,很有道理,但是他不知道,这种敷衍多么打击我。我小的时候不懂事,经常出去惹是生非,我哥哥教训我,一直都是严厉的,可是我能从严厉中看到一点放纵和宠爱,但是上官是风轻云淡的,那种风轻云淡,是不在乎,不关心。我努力地想要在他的记忆里刻下我自己,然而一切无济于事。

我苦涩的笑了笑,对依箬歉意的笑了笑,“我对不住你,师父的排斥,让你受了许多苦吧。”王依箬握住我的手,“有的人话语伤人,但是她还是救了你的命,可是有的人,只会说好听的哄骗你,最终会让你送命。”我点点头,不知道她的后半句想要说什么,但是还是表示自己听懂了前半句,“你不怪罪师父就好。其实她就是孤身一人习惯了,性子又桀骜,处事全凭心意,没有半点顾虑,说到底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王依箬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我到你这里来是来看你的,听说你下山的时候碰到了死士,前些日子又在维溪谷受了风寒,不知道你有没有事,反正我左右也是天南海北的跑。”

依箬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你跟我不用这么客套,落痕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人拦得住你。”

话还没有说几句,上官和我哥就前后脚的来到花厅,看见王依箬有些惊讶,我哥开口,“来客人了?”王依箬长得漂亮脱俗,自然能得两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的青睐,我只是悄悄地观察一下我哥的表情,然后又看了一眼上官的表情,得出了个不成文的结论,都是伪君子。我站起身来,依箬也站起身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宁庄主,久仰大名。”我抬手给上官做礼,“席莯墟墟主上官长柯。”

依箬笑了笑,也颔首,“早就听闻席莯墟的酒庄做的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如今一见掌事的老板,才知道此言不虚。”

上官打量了一下王依箬,笑的温和谦恭,“宁汐的朋友多是天真幼稚的孩子滑头,今日见姑娘,可算是知道宁汐最近的礼数周全是为何了。”

四个人就座,问的全是依箬。

我哥:“姑娘师承何处?”

上官:“姑娘父母何在?”

依箬一一回答,我也顺便听了几句。觉得十分没有意思,看着虽然是问句,字字都算盘问。我看不下去了,拉依箬起身,“你们都是忙人,何苦为难我的客人,散了吧。”

上官没有说话,我哥也没有拦着,我救顺理成章的把依箬拖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嘱托己落为依箬张罗一间最好的厢房,依箬这一住就是一年,一年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把过去的十年都补回来了。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和王依箬提过十年前的相见,有一日我终于问起的时候,她一个问题也没有直面回答我,她的父亲王满天,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草寇,可是在她的描述中,她的父亲光明磊落,是本该人人敬仰的英雄。留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么多的随波逐流,就变成了三人为虎的不可回转。

第十四章

我和王依箬出去散步,外面鸟语花香,倒是一番好景致,我笑了笑,“我很喜欢鸢尾花,你觉得那种花漂亮吗?”王依箬点点头,“挺好看的,但是我比较喜欢玫瑰花。”玫瑰太过妖冶,王依箬生性普善,我倒是从未想过她会喜欢玫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王依箬笑了笑,“带刺,会伤人,可是却可以保护自己。”

我转向依箬,“那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王依箬笑了笑,“当年莫名,父亲就被诬陷成杀人犯,听那些流言说,薛家村四十口人,每个人胸口都插着一把父亲的飞镖。奇怪的是,我父亲没有分解半句,听说之后只是苦笑了半晌,我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说人赃俱获如何分解,除了我和母亲,谁又能够得到他手里的飞镖。”我听了很奇怪,反问道,“既然没有其他人可以拿到飞镖,那这件事情不就很难解释了吗?”

王依箬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我想了很久,才忽然明白过来,父亲在保护一个人,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也想要去保护她,纵容她,这一点上,我母亲纵然是等待,也等待的不值得,就这一点上,我母亲还是输了。”

我问王依箬,“你爹,他在保护谁?宁愿搭上你们母女的姓名也要这样做?他怎么忍心?”王依箬闻言怔了怔,瞅一眼我的神色,“我见过一幅丹青,父亲的丹青画的一直很好,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有神韵的女子,天生的皮囊再加上画师的有心,自然是天下无双。”

我纳罕了一会,“丹青上的人,不是你的母亲是吗?”

王依箬沉默,算是承认。我也早该猜到她忽然说起丹青的寓意,“所以,丹青上的人是你的父亲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两个继续往前走,王依箬不咸不淡的说,“我其实觉得,父亲在拿三分之二的心意对待我们母女,总有三分之一,抢不来夺不走,母亲天性与人无争,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难受,她自然也爱自己的丈夫,可是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自从母亲发现那幅丹青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死都是郁郁寡欢,她嘱托父亲照顾好我,却唯独没有再提那个女子一句。”

我听得出王依箬语气中得无奈,还有一点责备。

我没有再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沉重悲喜,不是说出来就可以解决的,现在的王依箬已经不是当初帝林里啃着半个血馒头,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了,她出落得漂亮,漂亮的不食烟火,而且也有自己母亲那样恬淡的性格,掌握着云腾阁的命脉,她再也不用过十年前那样的生活了不是吗?至于她的父亲,曾经的肝胆义士被人诬陷,成为一抔黄土之后无名无姓,黄泉路上是不是会后悔自己曾经的过往呢?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我忽然很想吃十字街老铺子里的煎饼,像个贪吃的孩子和冉冉咬耳朵,“我想吃老师傅的煎饼了,今天晚上我们去买煎饼吃好不好。”王依箬愣了愣就笑了,“你让己落去给你买不就好了?”我摇了摇头,“晚上街上很漂亮的,我们去走一走。”

尽管已经很疲惫了,但是感觉像是少年时为了吃的东西不顾一切的样子,又觉得很好笑,很开心,我就和依箬并肩走下去,一路上张灯结彩,看这看那,倒也没失了意趣,路过一家灯谜铺子的时候,依箬偏过头来,“看到这个,忽然想起见过一幅琉璃珊瑚图,上面的琉璃倒是绝对的美,我听说落痕遍藏天下宝物,有没有这幅琉璃珊瑚图?”她看着随口一说,我却是心头一紧,那幅琉璃珊瑚图是父亲要我烧毁的东西,也是王依箬想要寻找的东西,她到底是找来观摩还是想要得到呢,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攥了攥衣角,我抬头笑的一脸云淡风轻,“那副图在我房间里,你回去可以去看一看。”

王依箬的神色一怔,“是吗?有时间去看。”

我在等待那副图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可是我有很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

回头的时候我忽然怔了怔,碰到了个熟人,我看着这个病愈的熟人,忽然觉得有一种很舒逸的感觉,叱咤疆场的久了,原来也会这样的闲散逸致,便扯出一丝笑容来,“好巧啊,莫将军。”

依箬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站成了几乎一做雕塑。我才想起来,她对待不熟悉的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干巴巴的为王依箬做介绍,“这个也是个大夫,是我的朋友,王依箬。”莫杉溡点点头,但并没有更多的话,我虽然生气的时候会变成冰的,但是这两个大活人随时随地都是冰雕,甚至王依箬的美貌也没能吸引莫杉溡的半点注意,他只是在走路,虽然我强拉硬扯的让他们同我们一起逛街,但是我也知道这个拿惯刀剑的大将军多半不情愿陪着两个姑娘走来走去,做这种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事情,走到半路,我不想再勉强他了,就停下来,“莫将军一定公务缠身,要不,就先回府?”

莫杉溡静了一会才明白我的意思,出口相当淡漠,“不是你让我一路走过来的?”

我打了个哈哈,“可是我刚刚想到,你可能还有公务。”

莫杉溡把头调到正前方,说了句,“今日没有公务,走吧。”

我实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明名已经找好台阶了,他却不要。

想了一会,我就只能草草的买些东西,挑最近的路绕道将军府,亲自将他送到门口,莫杉溡饶有趣味的瞅着我,“糖葫芦,煎饼,糖粘,你很喜欢这些?”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恩,还好。”

第十五章

我说的是真的,糖葫芦和糖粘这些小玩意儿虽然没有老师傅的烧饼好吃,但是确实也是我喜欢吃的,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走到府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厮走过来急急忙忙地说,“爷,你可回来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去寿宴了,今年戚太傅的寿辰帖子送了过来,将军要去赴宴吗?”莫杉溡似乎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他,“不去。”我挡在莫杉溡面前拽住他的袖子,又感觉这个动作有点突兀,胳膊僵了僵。

莫杉溡瞅了我一眼,“你似乎有话想和我说。”

我讷讷的收回手,抱住刚才买的吃食,“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不去呢?戚太傅是太子三师,功彰名显,帖子不拜也罢,既然拜到你府上,不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莫杉溡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咀嚼我的话,静了半晌又开口说,“这种沽名钓誉,笼络人心的寿宴也没有什么看头,我是帅将,自然是在战场上逞强说勇,我今日不去,明日便不会再结帖,朝堂文臣,虽然性格不一,但是眼力劲都还是有的。”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鄙夷,虽然他已经跟我解释得很清楚了,但是我还是不怎么赞同他的观点。

于是上前两步把莫杉溡拉到一边去,“你今年才十九岁,不一定就是可以摆脱这些文臣的制约的,我知道你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可是官场上的事情你应该是明白的。”

莫杉溡有些怔怔的听我说这些东西,静静等我说完,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我是为了这个满脑子热血报国的少年好,可是忠言毕竟逆耳,他未必就可以领情,说不定还会以为我忠奸不分,只知道溜须拍马呢。我松下手,彻底没有说下去的兴趣,莫杉溡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我,轻声开口,“说下去。”

我自嘲的笑一笑,“你也知道,大明的朝堂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你站在这个位置所左右不了的局面,话就说到这里,无须我再赘言,你既然让我说下去就是已经明白了我所要说的全部意义,只不过是不知道我会有什么花样罢了。”

莫杉溡负着手背过身去,“官场和商场一样,但是可以看出来宁阁主混迹商场多年,早已有了很多领悟,如今这番话,已经不像一个刚刚十八岁的小丫头说的话了。多谢相劝。”

我听不出来他这句话里的喜怒,顿时有种挫败感,王依箬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原来以为你热血衷肠和他一样,现在看待你,十年果然成长了不少,在顺境中懂得隐忍总比在逆境中吃尽苦头才懂得低头要好,你并没有错,汐儿。”

我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厮将府门关上,直到最后一点光亮消耗殆尽,才笑了笑,“终于有和我想法想似的人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话都应该说出来,现在莫杉溡不一定怎么想我了。”

王依箬也跟着我不自然的坐在石碣上,抬头看满天的星星,“你知道吗,从十年前我们分开我就一直很喜欢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好像看见了他们,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兴衰荣辱在星辰大海面前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那时候才知道,爱恨情仇都是人类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东西,可是我的一个朋友不相信,她就是要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也跟着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叹了口气,“是可以做到的,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做不到,学不会的,可是我们不想学的除外,功名利禄,笼络人心的手段,我也不想学。”

第十六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出那幅琉璃珊瑚图看。月光下面,琉璃珊瑚图的金边是夜光的翡翠颜色,确实是珍宝。听说这幅琉璃珊瑚图是早先赫赫有名的慕容将军的妻子昭阳公主所画,因为画作耗时时间太长,将军心疼爱妻的眼睛,特在南海寻到夜明珠加以翡翠融成画幅的页边。画作珍贵,可是父亲并不是把珍贵的物品当做性命珍爱的人,所以父亲嘱托我的话就更加奇怪。

我反复将图画看了几遍,山水辽阔,虽然不免有闺房眼界,但是仍然洒脱自若,算的上是山水图中的珍品,只是右角缺了一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关于这幅琉璃珊瑚图我再多看也看不了什么了,收起来放在暗格里,准备站起身来的时候却听见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步子清浅,显然刻意,我愣愣,继续若无其事的回床上睡觉。随身的配剑搁在床尾,若是动起手来只怕没有那么及时,想起枕头下面还有一把云腾阁的七星刀,是当年上官长柯送我的生辰礼物,因为云腾阁的匕首这些年已算稀罕,我保存的还算完好,一直都放在枕头底下以备不时之需。

声音在门前停下来,似乎在等我入睡。

他不是为了我而来。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为了琉璃珊瑚图而来。我此时没有睡着,装作浅眠翻了个身。半个时辰后,门缝透着的光亮在身后变成寒意,我的双眼也随之睁开。黑衣人靠近暗格,我忽然翻身拿七星刀刺向他的喉咙,却被他险险躲开。

几个招式过后,我抽空问,“是谁派你来的,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接下来的招数招招狠厉,我招架起来竟是有些吃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落了下乘,黑衣人似乎不想找来更多的麻烦飞身逃出去。武功这么高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只是莫名觉得她有一种熟悉感。

至于这种熟悉感,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过了一会,己落先赶过来,火急火燎的披头就问,“阁主,你没事吧,刚刚是谁?”我有些生气,道,“一群废物,连个小偷都抓不住,把落痕给我围起来,我要让他插翅难逃。”

虽然他们赶过来处理的速度慢,但是包围院子这种事情却做得很熟练,并不一会,整个落痕山庄就被围的水泄不通。这件事情势必会惊动我哥,我也已经把要说的话都准备好了。

我哥哥穿着一件暗红的长袍负手立在清冷的月光下,长剑离手,眉目中有点震怒,“怎么回事?”我有些犹疑,不知道该实话实说还是再瞒一瞒,便没有说话,己落站出来拱手道,“回禀庄主,有小偷潜入墨袭阁。”我哥皱了皱眉,“小偷?”

我有些气恼。

没有抓住黑衣人的挫败,还有那股熟悉感都让我失望和无奈,顿时觉得很烦闷,想到父亲叮嘱我不要告诉哥哥这件事情,我抬手挥了挥,“没什么大不不了的事情,不过有个小偷罢了,方才我已经抓住了他,瞧着身世可怜就放了他一马。”我哥偏着头想了想,我知道这件事情若是不这么说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不如我自己就给他弄明白,我哥的声音透着点疲惫,斥责手下,“你们看管的这样尽心力吗?小毛贼也可以进出山庄,还要你们干什么,一定要别人大张旗鼓的进门才行?!”底下的人默然片刻,我哥就望向我,“你素来都不是和善的性子,今日怎么这么大度?”我回了他一眼,“失恋了。”我哥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茫然的瞅着己落,“她失恋了?恋谁?”己落望着这个烂摊子茫然了片刻,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清清爽爽的,感觉还不错。

在都城最麻烦的事情不过就是夜间宵禁,也幸亏我还有我哥哥罩着,不必过多的担心这个问题。

一个人走在清冷的月光下也是一件很有意境的事情,只是我实在是满心的生气不知道怎么发泄,隐隐约约的听见墙角有哭泣的声音,我猜有可能是个被调戏的良家少女,没准我可以打恶霸一顿出出气,便向巷子尽头走去。

月光清浅,我看不清女子的脸,她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对面的男子,男子身材高大,着宝蓝色的长袍,显然不是个粗俗的恶霸,再看抱着的手法,顿时让我觉得这个男子才是被欺负的一方。女子哭的可怜巴巴,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音呜咽,“为什么,你为什么看不见我,我用了那么多法子,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你告诉我,除了找皇兄赐婚,我还有什么法子还有什么法子?”她吼得我心惊肉跳,感情这是个逼婚的戏路。

既然这么晚还有好戏看,我也不介意看完再走。

男子顿了顿脚步,将自己与女子的距离拉开些,“邀月,你是郡主,本就有风光无限,何必执着于我,我尚且没有这个想法,我刚才那番话并不是有意让你伤心,我莫家五门世代效忠大明,我若说我不肯,皇帝想必也不会为难我,轻重得失,事关你家族荣辱,你为什么不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惊了一下,原来是莫杉溡。

“咳咳,”我从拐角处现身,“本来看着今天晚上月色正好,没成想撞上二位在这里风月,真是不好意思。”

莫杉溡反而笑了,“你上半夜刚刚逛遍了整个京都,下半夜就来赏月,兴致不错。”

他一句话噎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说莫杉溡这个人虽然老成,但是说话也很气人。

第十七章

我咳了咳,叹了口气,“我是来捕盗的。”

莫杉溡却冷冷淡淡的回了句,“何苦,明明是来捉奸的。”

我的脸色变了几变,摸不准他这个捉奸有几种说法,官方捉奸并非没有,只是更多用于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因而沉默半晌。

莫杉溡已经笑了笑,“汐儿,你怎么疑心这么重,我都说了我既打算娶你,就不会接受其他女子,你还是不相信我,深更半夜尾随过来,天气这么凉,也不挂心自己的身体。”

我已经彻底晕了,只是啊了一声,声调是二声的。

莫杉溡也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伸手揽过我向我右前方的邀月郡主介绍,“我的未婚妻,宁汐。”当我接受到女子怒火中烧的怨毒目光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我现在配合莫杉溡在做的事情对自己多么的不利,他可以通过和我演戏摆脱死缠着自己的权势公主,可是我一个平民百姓,怎么能够和郡主抗衡。

心下权衡了几遍,终于还是觉的不应该和莫杉溡同流合污,我果断的挣开他的手,怒声道,“你干什么,你和郡主幽会在这里根本和我没有关系,我跟你不熟,你这样不好吧。”

莫杉溡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我会不帮这个忙。但是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策略,眸子里露出深沉忧伤的目光,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出来见她,你不高兴了就打我骂我出气,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不好,我自西北回来一心一意想要见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我彻底被莫杉溡打败了。

他是人们口中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戎马战场十年生涯,自七岁上战场,十二岁领兵,虎虎威名造就了铁血将军的名声,如今这样屈膝低首,只是在为了摆脱一个郡主,方才说话的铿锵去哪里了。

他如果一门心思想要栽赃嫁祸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今天晚上刚刚遭遇了一场败仗,就这样受他摆布实在是不甘心,可是莫杉溡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否认自然没有用了。

我转向莫杉溡,颐气指使的对他说,“你错了?”

莫杉溡的眼睛里有一刹那的讶异,“错了。”

我忍住笑,玩心大起,“哪里错了?”

莫杉溡终于明白我要干什么似的,有些无奈的照本宣科似的回答,“我不应该瞒着你,来见郡主。”

我瞅了瞅一旁邀月郡主的神情,怨毒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我半寸,回头转向莫杉溡瞪了他一眼,“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表示一下啊。”

莫杉溡有些诧异,结巴道,“怎么表示?”

“我昨天看见了个首饰,三百两,我哥不给我钱,你不打算买给我吗?”

莫杉溡哭笑不得的望着我,“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银票,明天好吗?”

我捉摸着莫杉溡这是个缓兵之计,明天邀月一走,自然都成泡影了,我顿了顿,撒了人生中第一个娇,“不嘛,你给我写个字据,说你欠我三百两。”

邀月郡主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表哥是何等的身份,需要给你立字据吗,你这种女人,要的不过是他的钱财富贵,你。。。。。。”郡主似乎越说越气,我却已经不能把谁的想法都顾下了,于是皮笑肉不笑继续撒娇,“郡主说我贪图你的钱财富贵,我认了,那你要还是不要。”

莫杉溡轻轻浅浅的一笑,“不管你图我的什么,我心甘情愿。”

啧啧啧,莫杉溡也是下了老本了。

邀月郡主直接傻眼了,哭的像个泪人,“我爱慕你十二年,整整十二年,袁大哥说爱情不分先来后到,我却不相信,我以为执着终于有回报,或早或晚只要我不放弃,只有你不会离开,迟早有一天你会选择我,现在看来你宁肯选择一个商人的女儿也不愿意喜欢我,不愿意哪怕尝试着喜欢我。你曾经和我说你不相信你的生命中有风月之事,现在想来全是借口。短短两个月分别,你就已经忘了我,当初十二年交情,竟然一文不值。”

邀月转头就走,每一步都似心痛如割。邀月的心思很单纯,这样拙略的演技她居然都相信了,还说这么一堆感人肺腑的话,我有点内疚,可是看莫杉溡的意思,不像是要做让步,于是推了推他,“月黑风高夜,你理应送送她。”

莫杉溡摇摇头,“她一直都是我宠爱的妹妹,我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因为我知道,如何失望才算是最好的失望。”

我讨厌莫杉溡像上官长柯一样,自认为是对别人好,其实不过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兜兜转转。我冷哼了一声,“你们总是在这么薄情寡义,你大概永远不会懂得她现在的心里有多么难受。”莫杉溡回头瞅着我沉默了一会,“你懂?你求而不得过?”我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我身上的,苦涩的笑了笑,“对,只不过我比邀月要有出息一点,不过也没有好多少,我只是最后看开了,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就算我任性飞扬跋扈,也没有人就必须要接受我,说不准,他还讨厌我,但是我不能为了这样的事情放弃做自己,所以我要放弃。”

莫杉溡并没有追问我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告诉他。

第十八章

昨日莫杉溡的事情终究只是一个插曲,我知道他有心躲我,便没有让他尴尬。他早前定下的兵器已经到期,我吩咐了陌然去回禀他,并将该交的东西交托给他。自以为,我们的缘分也就至此了。

不出三日,邀月郡主生辰的帖子就递到了落痕,因为邀月郡主深得盛宠,这个皇帝膝下并无几位公主,因而对邀月也是纵宠。想到这,我不禁叹了口气,人比人气死人,我在我家族中也可谓是得了纵宠,怎么就不能像郡主一样呼呼喝喝,这就是差距。

但我并不是非得迷恋这些东西,她贵为郡主,办什么样的宴会,并不是我这等小老百姓可以过问的,但是不对的地方就是她把请柬下到了落痕山庄。这个皇帝,虽然刚刚继位,但是正是野心之期,对民间的势力关注不比魏忠贤残余势力的少,落痕这几年办的红火,免不了落点口实,这邀月郡主是和我有仇,不好明晃晃的针对我,牵扯了我整个家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接到帖子之后,喝了一盏茶,又喝了一盏茶,喝到第三盏茶时,终于把茶杯摔了,莫杉溡,我纵然是仁心厚德,这件事,不怪你又怎么对得住你!

我哥琐事繁忙,届时邀月郡主的生辰恐怕去不了,落痕若是着人去,没个当家人必然就是罔顾圣意,我去是必然的事情,想起来还要应付一堆皇家之人,就头疼的要命。

三日后,我应邀盛装去皇宫。

我素来喜欢迷路,皇宫的构造又真是恢弘壮丽,不免走了许多弯路,弯了几路,我便碰到了人生中最不想碰到的一位贵人,十米开外我就打算走了,结果被叫住了。

对面的邀月公主身上挂了一堆金银珠宝,显然走的十分吃力,我做了低伏,道了句生辰快乐。郡主笑了笑,“就凭你,也可以祝我生辰快乐?”我抬起头来呐喊道,“小女子也不想扫了郡主雅致,只是郡主的帖子到了落痕,毕竟皇命难违,不得不来。”郡主倒是脸一黑,“你的意思是本郡主胁迫你了”我忙挥手否认,“只是陛下不体恤郡主的心意,如果陛下知道郡主不喜欢我,照陛下对郡主的宠爱,一定不是现下这般结局。”

邀月郡主低头瞅我,“你喜欢杉溡哥哥?”我抬头哑然,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好沉默。邀月郡主见我不回答,又问,“他为何喜欢你?”我答不上来,我身上优点固然多,但是莫杉溡并不喜欢我,之于他有没有喜欢我的地方,也从未与我说起过。邀月郡主这下就是自问自答了,“你知道,我喜欢他多少年吗?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喜欢的姑娘,我很开心。他多年征战,忙的要死,我害怕他出意外,每日过得提心吊胆,但凡哪个姑娘有点这个心思,杉溡哥哥从来不理不问,我也很开心。我那时候想,哪怕他不喜欢我,如果没有喜欢别人,那也好。可是有一天,他没有任何征兆的说喜欢你,要娶你,你说,我该怎么办?”其实,若是邀月郡主飞扬跋扈一点,不讲道理一点,我都有办法治的她服服帖。但是她这样用伤情的口吻和我说话,我却彻底没辙。

我虽然不能把她当朋友,但至少我应该劝慰她。

于是我执起茶杯,问她,“若你付出真心很多年,终究不得回报,你会放弃吗?”邀月郡主抬头笑了笑,“十年已过,你见我放弃了吗?”我再喝一盏茶,“那我说,你应该放弃了。”邀月郡主又喝一盏茶,“你可知,士农工商,你的身份如何低贱,你配不上他,你可知,我羡慕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喜欢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茶,“这是药酒?”

邀月郡主却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怔,“这是有茶香的酒,这里的酒,都有茶香。”

我知道谁爱喝这种酒,想必这是郡主的后花园吧,于是笑了笑,又喝了一杯,“其实我也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喜欢一个人,我曾经喜欢一个心目中的英雄,他有谋略,有作为,能文能武,与我也一样青梅竹马,可是他并不喜欢我,我勉强过,挣扎过,讯问过,甚至祭出了家族的权利,我以为,如果一个人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必须看重这些东西,钱财,名利,适当的感情,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一切。后来我才懂得,这世界上有种不问出处的爱情,有种不慕名利的爱情。他终究没有答应我,我也没有勇气再去和他确认一遍。”

邀月吃惊的看着我,“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我无所谓的又饮下一杯酒,“我自小也是被父母兄长骄纵惯了的,我其实很了解你的心情,喜欢他,想要得到相同的喜欢。可是他不是你,他不喜欢你,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人,总会有一个鱼=与你有缘粉,愿意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何况你是个公主,这样的人,简直太容易!”

邀月摇了摇头,“既然你喜欢心中的那个人,就应该明白,不管是什么现实,都不能替代那个人的位置,可你,怎么就能放得下,喜欢上莫杉溡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经丧失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第十九章

邀月公主其实不是个坏人,在爱情面前,谁都不是坏人。

我们刚刚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太监就过来说时辰到了,要她去前厅待客。邀月站起身来,颇有风度的和我说了句,“跟我一同去吧!”

我笑了笑,“罢了,郡主去有郡主的事情,我一个客人,祝寿的时候自然会去!”邀月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去见我的杉溡哥哥,你可是也没半分忧虑?”

我实在不忍心打断这个郡主的梦,只好隐晦的回答她,“郡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同莫杉溡之间的关系,也不如郡主所想,很多时候,他逢场作戏,我曲意迎人,郡主可懂?”

邀月郡主愣了愣,“你是在暗示我,我还有机会?”

我喝尽手里的茶酒,“若你碰到了愿意倾尽一生去喜欢的人,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只要他未心属他人,你都有机会。”

我这时和邀月郡主一样,都尚且年少,以为喜欢的东西,只要肯花时间争取,总能够得到。以为世界上的事情,只要肯去花心思总会得到想要的结局,因为我们都未曾遭遇人生中所谓的不幸,都未曾经历过除此以外刻苦铭心的失败和绝望。

那个时候的所谓伤情,和其他东西比起来,太渺小了。

邀月是皇帝最喜欢的郡主,她的生辰宴会,大明的皇帝自然不会缺席。观台上,一袭黄色黄袍的皇帝赫然走入我的眼界,我才恍然觉得,这九五之尊,我貌似见过。

手中的杯盏停了许久。今年,这个皇帝十七岁。十年前,他尚是信王,被魏忠贤丝毫不放在眼里,那时在我眼中,他甚至只是个孩子,连信王都算不上,就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我才觉得这个皇帝肯定不是帝林里那个小孩子。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附在地上跪拜,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握着杯盏沉思。所以,我又不合时宜的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十七岁的少年皇帝甚有威严的扫了我一眼,手指一指,“你为何不跪?”我慌忙跪下,“初见龙颜,宁汐失礼了,万望恕罪!”少年的神色却一怔,“宁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难露出情绪,他这一句反问中却带着一些惊讶,还有,惊喜。莫非,他真的是当年帝林里的小孩子?

所幸少年皇帝只是清清淡淡的说了句,“落痕山庄在江湖上一言九鼎,朕亦有所耳闻。平身吧。”后面的宴会只是程序化的流程,与一般程序不同的是带这些皇家的威严。但是自始至终,我并未见到莫杉溡。虽然来之前十分不想见到他,但是真的没见到未免觉得自己为这些做了太多假设有些不平。

我瞥了一眼邀月郡主,想必他也发现了心心念念的人没有来吧,神色有些许落寞。

酒宴结束的很快,也一半因为郡主的心意,走的时候,有个便衣太监拦住我,“宁姑娘,陛下有事情召见姑娘。”

我愣了愣,低眉顺眼道,“是。”

初次面见这个少年皇帝,我其实心里是略有慌张的,若不是他有雷霆手段,怎么会小小年纪就撑起来家国大业。想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嘛?他又在干嘛?

不得不说,我的心里,是带着恭敬的。

免不了的虚礼之后,崇祯一把扶起我,“年少时,我们想必见过面吧!”我没说话,思考了一下我说是与不是的分界线。想了想我当年也必定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是我眼前的这个人是皇帝,也不好含混其词的说什么我这些年见的人太多未必记得清楚,于是试探的问了句,“陛下可是指当年帝林迷路的事情?”

他笑了笑,“正是。许多年过去,没想到你相貌竟未大改。”

我初见崇祯,他还是个不及我肩膀高的小孩子,丝毫不能和如今的九五之尊相比。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孩子,魏忠贤何尝把他放在眼里,而此后对他步步紧逼的直至赶尽杀绝的,又何尝不是这个小孩子?我今日才知道,人是多面的,在善良也可以狠毒,再狠毒也可以柔软,没有谁一直都在受欺负的那一个方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会有开始反击的一天。

让我真正改变对这个少年皇帝的恭敬和生疏的,是以下的对话。

“阿姐一直在京城,我却不知道,不然造就去找你了!”

“阿姐这我并不敢”

“我记得当日阿姐说烤兔子的方法,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不如一会我们去后厨烤只兔子。”

“你现下是皇帝,这样恐怕并不好。”

“就因为我是皇帝,想要带你在这深深宫墙里烤只兔子还是做得到的。”

“我”

一别许多年,我到真的从未想过他竟可以这般。

刚来时的佩服和尊敬,都顿时化作了茫然无措。

第二第十章

自古帝王,我所见的,即便是昏君,也绝对没有不败家子的,而当年的信王,或许因为艰苦朴素的多了,竟然没有丝毫的架子。对于他而言,或许走出这个高高的城墙,是此生最快意的事情。我看着他抓完兔子又吩咐完厨子,有种说不出的内心悸动。这个少年今年才十八岁啊,就要背负起家国的压力,就要执掌皇帝的威严,这对于他而言,又是多么残忍。

吃兔子的时候,我不经意的问他,“你觉得当皇帝开心吗?”

他一手握着兔头,一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我,“这个怎么能用情感衡量?大明颓唐数年,我不去当这个皇帝,大明要怎么办?不开心也好,开心也好,我都得继续当下去。”

我长久语塞。

吃完兔子,他就变得忙了起来,整理公文,批阅奏章,奏章都是满满当当的字,我看着都有些晕眩,他并没有忌讳我看,直说我看也看不明白。

只是到了袁崇焕那一处,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这一口气吸的太久,我有些许担心,便问,“是怎么的?”

这个少年皇帝像是忽然间老了十岁,“他杀了毛文龙。”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遂问道,“谁?”

“袁崇焕。”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在哪里听到的呢?我想了很久终究没有想起来,我问,“谁是袁崇焕?”

少年皇帝放下手里的朱批,“我曾经重金厚爵迎他归来,是因为兄长托付,说此人堪用。我铲除魏忠贤,护他一路青云直上,他答应我五年复辽,却屡屡插手西南边境,你说,这样的将领,到底是福还是祸?南甸宣府司多次上奏他麾下的将军秘密入境,辽东战事不休,我南北边境都如坐针毡,在这样的危局之下,他居然还要寻隙报一报毛文龙的私仇,去除掉部下的不满,究竟知不知道轻重。”

我听懂了一半,放下手里的茶杯好笑道,“你怎知他是为了私仇。”

他笑了笑,“仅仅是因为毛文龙前来拜见他,他上宾礼遇,毛文龙坦然受之,他就看不过眼了,怎么不是私仇。他是军中统帅,毛文龙屡屡顶撞,就触了它的逆鳞。但是他忘了,毛文龙一路过关斩将亦是一员猛将,他说杀就杀,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我觉得这个袁崇焕忒没脑子,一个四五十岁黄土埋深半截的将军了,懂不懂就胡乱和皇帝放大话,五年平辽七年平叛的,当真脑子糊涂。

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继续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崇祯皇帝恢复了往日高高的威严,却沉沉的吐出两个字,“恩赐。”

我刚刚喝进去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恩赐?”

少年皇帝再也没有一点嬉笑怒骂的破皮样子,他板板整整的坐在龙踏上,“我什么都可以依着他,他违逆我做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他必须做到他说的话,否则,他就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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