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 xp1024.com
《陌上花开缓缓归》


自序 蔷薇记

自序 蔷薇记

题记——我心里有一只猛虎在细嗅蔷薇

——英·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

我没有想到,这最后的数万字。会在北京完成。我以为,会是在那个高原小城里,看见窗外飘落的雪,拥着藏家的炉子,在键盘上静静绽放我的文字。

那样。告别人世的喧嚣。

我相信会有一天,我会走入那种不被打扰的宁静当中去,就像那日我站在班禅面前,见他笑时,心里的洁白平静。而现在这般,也是好。我能够停留在这样温存大气的城市里,在人间烟火中继续我的蛊惑,一旦被人识穿虚弱。也可以很快的遁入人群找到另外的寄身,或者回到自己枯黄皱巴的书册中去。

这本书的序言,本来是要请江湖夜雨兄帮我写的。他原本欣然应下来。后来因为一些外在的原因而作罢。那么就算了。我不想他为难,而且有一些话,依然是自己来表达比较妥当。

题记是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诗,我原本不知道,是一个朋友在我的文章后面留了言,看到这句话心里悸动了一下,然后就念念不忘,深知它与我缘分已定。

乐府,不仅仅是乐府,那些古诗都似是种在我心里的蔷薇,而多年积郁的情感又如长大的猛虎,我不敢轻易放它出来,深怕它不识轻重触伤了细弱的蔷薇。

我小心将它放出来,幸而它竟懂得细嗅。

如人所吟:那猛虎在细嗅着蔷薇,一刚一柔却如此交融,故,刚如冷石,心中仍存柔弱莲花。

写乐府很难,手边的资料多是生涩的.那些年少时的记忆亦不复能够负担我现在文字的重量。常常就写的很长,因为有太纷乱的历史需要去援引,消化在文中。南北朝的历史光怪陆离,大一统之前的年代荒诞华美不可尽言。而那些简单的歌章,则必须有历史加以映衬,否则就轻浮浅薄。看不出其间的思想动荡。

在历史中游历,有如行走在蔷薇园,你可看到那些华美的诗句,一如正放的花般鲜艳,一如明日的花般凋零,或喜或悲,又要分别那蔷薇下的刺,不被历史的沧桑人世的坎坷所刺伤刺痛。这本书注定要以史来绎情。

我不愿去回顾之前的文字,尽管它们彼此亲密无间,但它们对我而言是过去式。蛇不会对它蜕下的皮有任何眷恋,我就是那条蛇。一个朋友对我说,我感觉到你的变化,在呈述一件事上面你变得更有自己的主见,我不再是听你讲故事,我能不知不觉走到文字里去。你知道,不知不觉,就很难得。

这样的话让疲累的我一下子精神振奋。

一直以来,明白自己的缺陷所在,也相信自己的改变是对的,走上更沉静的道路,也更静默。一个写作者他要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信念,耐得住寂寞。写作,是借由文字的光束照进内心的舞台,你成就自己的舞蹈。然而,这舞蹈不是只跳给自己看的。不可因为一时掌声激烈而分心,亦不可因为,舞蹈中台下没有声音而气馁,因为那不是此时你该关注的事。

我能在文字中回到汉魏,两晋,六朝,盛唐。去观望彼时的风月无限,向那些古人讨一些情爱暖暖身。写到谢安、嵇康时心旌摇曳,写到慕容冲,陈后主时也哀怜不已。我对他们心无偏见,这是最大的成功。而李白,刘禹锡……这些熟悉的人,我用神秘的力量将他们从历史中唤起,再次演绎他们的故事,就一定要懂得珍惜这份机缘。

我于是完全没有时间空虚,这些人事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不能出门,不能与人顺畅交谈,拒绝一切的干扰。倘使我分心去做别的事情,我对他们的感情就被削弱,写出来的文字也淡薄无味,若我心有别念,他们即不再信任我。

很辛苦,很满足。很多人惊异我写作的速度之快,而我知道那是缓慢的。我与他们搏斗良久,如果我胜出,我就写出他们。如果我输了,我就得毫无怨言自己憋着。等待下一次胜出的机会。

而且,这是随笔。可以一场一场的胜出,速战速决是好事。如果是小说就必须积聚力量,以赢得最终的胜利。

一个系列的书,这是最后的一本。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写这样题材的作品。我需要给自己复原及重生的力量。

我是涉水而过的旅者,脚下河流深深。失却最初的跃跃欲试,平静地走过河中,在最后的一段路程当中,要让自己内心充满力量,能够坚持稳当地到达对岸。这最后的一本书,它不是完结,而是一个阶段的的结束,到达之后预示着更长远,更新的开始。在这之后,我要放下包袱,背起行囊,去到新的地方,开始另一段旅程。

在写作的过程当中,一直在听贾鹏芳的二胡。他的音乐,原版碟在日本。做的却是纯中国化的音乐,非常喜欢。

也曾在网上见到,极少。且不能确定真假,数百元的原声碟,如果用手提电脑的音箱来听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些在网上当下来的音乐,伴我无数个夜晚,给我灵感及抚慰。

更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写的时候,参考了一些人的观点和话语,资料来源包括,余秋雨《遥远的绝响》,施蛰存《唐诗串讲》,还有来源自网上,具体作者已无从查考,不能一一注明,只能在此表示我真心的感激。

心中蔷薇能够如期盛开有很多人的功劳。一路走来,我亦得到太多的的关照和扶持。心内感激。有一句禅诗,用来形容我的心情和态度正好:“花未开全月未圆”

一切还有圆满的余地,时光漫漫,何妨扬眉淡笑,心境从容?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此刻。我就在你的身边,心里唱着这只歌,一只寂寞的歌。在千年之前的千年,越女在鄂君身边,唱出这首歌。得与失之间,知与不知之间,谁比谁婉转,谁比谁幸福?

这只歌是这样唱的: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一阂诉说与心目中爱慕对象同舟,欣喜若狂又战战兢兢,不晓得如何安顿自己心情的古代歌赋。相传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首美丽的情诗。

这深夜想起来这首歌,就像有人从水里托起一只红珊瑚,呈现在面前,色泽鲜红,水滴未干,如同我的心迹。一定遇过这样的事吧,心里有酸涩的爱意,你爱着那个人,他却不爱你,或者,碍于种种原因,他不能爱你,你也不能够表白爱意。

叹一声,心悦君兮呵,君不知。君不知……

《越人歌》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40年前后,当时楚越虽是邻国,但方言不通,交往需要借助翻译的帮助。据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越人歌》是我国历史上现存的第一首译诗,缠绵悱恻,艺术水平很高,和楚国的其它民间诗歌一起成为《楚辞》的艺术源头。

朋友Y是武汉人,自他处知道,春秋时,鄂为邑。楚王子有名为子皙的,是鄂邑较早的封君。刘向《说苑》记载,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泛洞庭。驾船的越人,唱出这样的歌来。

他是一个节俭干练内心忧伤的男子。亦对我说,说这曲调的忧伤,满怀平人对王子的心悦与爱慕。可是这爱慕不同于今人对权势和名利的献媚,也非男欢女爱的幽怨。因有岁月和山川的映衬,更添了一种浩荡和平直。在那样无垠的汪汪白水里,只知昼夜,不知岁月。寂寞无行,漫漫长路。爱慕或许是疗治忧伤最好的良药。而这爱慕不仅埋在心中,且要唱出来。虽然那人不知,却要告诉他,心是自在无碍。

想一想,水天一色,舟船游弋,歌声回转。王子庶民,无卑无尊,彼此心悦。也是天下大同胜景。

这鄂渚便是今天的梁子湖,和那云梦泽一南一北,裹胁着长江。江海湖的浩淼荡漾和渺无人迹,总让人心襟惆怅,感物伤人。屈原也曾有“乘鄂渚而返顾”的句子,虽是写事,却也有岁月沧桑的意味。

而今湖虽没了以前的壮阔,却依旧浩淼。港汊交错,芦苇飞翠,荷花飘香,鸿雁翔集,成年以后,心思繁复,思想为旁物所左右,总不那么纯净。以前观山看水,只觉得壮阔,胸中有浩然之气,无须形容。而今总要搜罗词句,联想古往今来的典故。譬如这鄂渚,读到了《越人歌》的句子,知道“今夕何夕”的来由,心中有欢喜,却有些矫情。

成年的空落和缺失,总要靠他人他事来填补,真是悲哀。如那鄂君,心地何等的宽阔,面对浩淼鄂渚,却不能渡。也需山中林木做舟,平人的爱慕为阀。

由鄂君子皙想起吴王夫差。一个英雄盖世的男人;一个曾经英明无敌最后为了一个女人丧家失国的男人。我一直喜欢情深义重的男子,不以成败来评断他们。我信夫差有虚骄狂傲不可一世的一面,你看他时时被伯嚭的马屁谗言所惑,又被越国呈献的蝇头小利诱惑,又很妇人之仁,真是叫人叹息!然而,我始终不信他是那种看见美女就腿软,不分东西南北的男人。不信他如史书说的那样为西施的美色所迷。美色始终是外在表象,还不足以叫一个刚硬的男人至死沉沦。

如果美色时时都有用的话,每个美貌的女人都会获得幸福和爱宠。皇宫内院里不会有冷宫和弃妃,寻常百姓家不会有新人和怨妇。人世如斯和平美满,而那些姿色平庸心田饱满的女孩子永远不受人瞩目没有出头天。我们说天道公允,这公允体现在上苍不允许人用单一的标准来对待一切人事,而这世间每一天都会有出乎意料的悲剧或奇迹出现。

就像越女小心翼翼地唱了一只歌,她只是唱出自己婉转鲜亮的心意。遇上了心仪的男子,忍不住要像熏风中破土而出的青草般小招摇。那鄂君一定也是能够感受她的爱慕之心,她眼角眉梢情意拖延,如河流中摇曳的水仙,自美自持却不自知。而他竟然感受到了她的欢娱,她的寂寞,于是,他有心叫人译出她的心曲。

他的了解为她打开爱的通道。于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寂寞的歌。只因有了了解,哀怨幽暗的房间心意,突然挣脱了樊笼,一线天开,光明普照。

不去想越女跟子皙回去之后,获得了多久的爱宠,不去想她后来是否色衰爱弛幽闭深宫,暗暗地后悔自己没有留在吴越的山水之间做自在的打浆女。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期,不可回转。时人往往取笑东施效颦。却不晓得,西施行在吴宫明月下,馆娃宫履声寂寂,她是否会想起少女时的自己,在苎萝溪边浣纱,辛劳而单纯。那时候的她跟东施已经截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心底对她多少还有点瞧不上,可是为什么,到今时今日,她会反过来羡慕她?羡慕她可以老死故乡,只为一些平实而烦琐的小事劳心,生活平静。那个丑而单纯的女子,她觉得她颦眉是美的,却不知她的美好象蚌体内的珍珠,是用痛苦的延伸和凝固。东施觉得她是幸运的,却不知她幸运到被人选中,连情感也被人利用,她爱的男子,为了自己的理想,以伟岸虚荣的理由把她当作一件礼物,送入了别人的怀里。

罢罢罢!这样的绝色容颜不要也罢,不要担负国仇家恨,那许许多多男子的失败,整个越国的成败荣辱真的只能要她一人来承担吗?只愿能回复自由身,回到苎萝溪边浣纱,嫁一个普通男人,没有利用,没有机心,不需要打叠精神献媚周旋。了却家国,只是吴山越水间一双人间夫妻的安稳到老。

后来的林黛玉作《五美吟》关于西施的一首里有“莫笑东村效颦女,白首溪边尚浣纱。”之语,是至诚女子赤诚心境。

那所谓的泛舟五湖,也只是文人一厢情愿的臆造罢了!后来的她,已成了亡国妖物,范蠡有心重拾旧好,迫于舆论压力,也要忐忑再三呢?何况西施在夫差身边十年,夫差给了她一个男人能给予一个女人的全部爱宠,而她和范蠡之间拥有的不过是一见钟情,了不起数夕欢娱。一个范蠡当真那么不可替代么!

有一天,西施会发现她已渐渐忘记留在越国的的范蠡的脸,惊恐中,她曾努力试图去记起他,但终究发现,无论你曾多爱一个人,人是渐渐忘却那张久未去见的脸的。

我们的记忆有容量,它会老去,一切会被洗去,到最后它消失在时间中。谁也不记得,我们谁也不属于谁。

美人计是其实三十六计中最明显可以一眼看出目的的一计,悖论是,这一计往往最令人防不胜防,无法抵抗,收效最为显著。历史一个女子柳腰轻摆敌过百万雄兵的事不盛枚举,诚然是男人的骄傲自负在作祟,尤其是在成功时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天下无坚不摧。我连灭掉一个国家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一个小女子。而往往最弱小的,是最强大的,最娇媚的,也是最险恶的。我更愿意,相信夫差是爱上了西施。他不是不晓得这个越女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危险,不是不晓得越人的用心,只是,那一杯鸠毒,只要举手奉上的人是你,我会眉也不皱一饮而尽。

而我的错误,只是,我不该将这游戏的筹码压得这样大,我不该叫整个吴国的子民,随我爱你的欲望一起焚身而亡。我忘记了,我是一个国君。我忘记了,一个君王的责任。

我这样爱你。你看得到吗?夷光……我为你抛家却国倾尽毕国之力只是为了证明这爱不是幻像,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是爱上了一种持久的爱慕和守护,与容貌无关,与身份无关,无论今夕何夕,没有尊贵差别。

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的寂寞无可言说,不是没有遗憾的,但,也并不都是遗憾。能遇到让自己仰视之人,已是不易。还能奢求更多么?心仪一个人,是我一个人的事。就让我,站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你.心有余响口不出声。

春蚕吐丝,把心紧绕,我把自己裹进了一个透明的茧中。看时间万物却寻不到你的影子,想放弃却无法将你忘记。从一开始,我的付出就只是付出。你的回应只是让它有归属。或许有一天,连这归属也不需要了。我仍是我,你仍是你。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参考书目、篇目:

杨文轩《春秋·今夕何夕》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有两天,不能写任何东西。《华山畿》缠住了我所有的情绪。很简单的南朝乐府,却莫名地喜欢。也许这喜欢正是因为它简单。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古今乐录》曰:“华山畿者,宋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女子,悦之,因感心疾而死。及葬,车载从华山度,比至女门,牛不肯前。女出而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乃合葬焉,号神女冢。自此有《华山畿》之曲。”

这首诗,列《华山畿》二十五篇之首。是说南朝宋少帝时,南徐(今镇江)的一个读书人,从华山畿(今丹徒)往云阳(今丹阳),偶然见到了一位女子,很喜欢,从此相思成疾。书里的说法是“悦之无因,遂感心疾”。士子终于缠绵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了士子的棺木,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沐浴,盛装而出,唱着这一阙歌。棺木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

这故事其实是梁祝的最早版本,很简略,却传神。最喜欢的,是那女子盛装沐浴的从容,她知他死了,为己而死,百般哀哭俱无用处。只是作歌:你葬于华山之脚下,你是为我而死,我一个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倘若你可怜我的处境,请将棺木为我敞开,让我随你而去。

世上情花万种,有一种叫生死相随。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还你。一偿一报,丝毫不勉强。大有任侠之风。这样的从容,是已将生死置之心外,记忆中,惟有重阳古墓里出来的小龙女有此风仪。书中写到当日杨过在绝情谷中遭遇强敌,命在旦夕,小龙女却神态自若。不是因为不深情,相反是太深情后的淡定——“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我此时蓦然想起,小龙女嘴边的微笑正好合了“欢”这个字的深意。他是她的爱郎,她的欢人,同他在一起做任何事都快乐,即使是死。这一笔,也许连金庸自己都不是刻意写的。

小龙女对于情感的态度,更近于禅。至为浓烈的,也许正是那一份淡然。可惜此姝非实有其人,乃是文人笔下一段臆造罢了。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文字和传说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个在口一个在手。华山女子和小龙女一样是留在字面上的人,也许根本没这个人,也不需要真有这个人,故事是真实世界的反光,后人流传的只是一种愿望。人们希翼看到更美更纯粹的超脱于一切规则之外的精神幻相。

海市蜃楼的不真实并不妨碍它的美为世人所传颂。

东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时代,南朝质地柔媚寿命蹁跹,它的气质很像春日里的蝴蝶,有刚洁亮烈的一面,更多是柔情娇媚。它的文化风向标,那些流传在江南的民歌,也是这样。就连文人也多仿民歌而做乐府,喜做抒情小诗,少闻慷慨悲声。南北方各自有其乐府诗,南方以清商曲辞为主,大部分保存在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清商曲辞》里。存诗八卷。南朝民歌以吴声歌曲、西曲歌两部分最为重要。《晋书·乐志》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吴歌共326首,西曲共142首。《华山畿》是吴声歌曲曲调里和《子夜歌》一样重要且广为人知的曲调。郑振铎先生曾说:在乐府诗吴歌里,“其中惟《华山畿》最为重要。”

《华山畿》是《懊侬曲》的变声。懊侬,懊侬,这曲子叫人未唱已先叫人心神飘摇,似女子在耳边娇嗔,一点西子捧心的薄愁。吴声侬语,多少年来,都是文人们心里的魔咒,不敢轻易去撩动的琴弦。乐府里南朝的曲子也有同样的魅力。它们出自多情之地,带着多情的本色,即使只是一个农家女,田畈水边一句,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也有后世文人苦心难及的婉转缠绵。

所有的东西,它在初出现发展的时候,都有天真大方的气象,因为是初生,无惧无畏,我自是个清净我,自在我,荷塘当中莲花一朵,没有搅扰及牵绊。清商曲辞,情致缠绕,体制精短,大多是五言,内容多为男欢女爱,为后来正统文人所轻。然而它天真大气却是后人很难刻意达到的。任何人都可以唱可以学。李白刘禹锡等人从六朝民歌里寻芳汲取营养,出来立刻花香沾襟扑面清新。而元曲,大则大矣,深亦深矣,却很难叫后人从中学到精华。没有延续的动力和发展空间,所以清之后,急速的湮灭。同样是曲,它已经有了严格的体式和限定,像被教育成型的人,知道该怎么行事,固然举止稳当不会出错,一旦去除限制反而会茫然不知进退,也不天真更不可爱了。

《华山畿》中写爱情痛苦时,往往感情强烈,设想新奇。记得其七也很短:“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意思是,我哭着到天明。泪流的可以让枕头浮起来,身子将被泪水冲去。”以泪落笔,写因情而伤心,手法极度夸张,却因其感情真挚,不让人觉得荒谬。更有甚者,歌道:“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长江亦为泪流满。如斯深情只为君。

其实怨不得天下男儿千百年来为江南吴地女子神魂颠倒,像南徐的士子飞蛾扑火般去获取陌生女子的芳心,用生命应了那句只爱陌生人,都不必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只要她们肯为男人劳力劳心,情爱中纤心弄巧,翻云覆雨,展露心田一脉深情风光已能让人受宠若惊难舍难分。这般人,本就如春上花开,明光晓映,叫人爱不得,放不低。这种天分是历史是天赋,不得尽知。

以歌而言,《华山畿》里记载痴情女子不只华山女子一个。歌也繁复多样,有为人钟情不得自解,作歌曰: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有长夜相思疑君到,歌曰: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有彻夜啼哭,以鸡做比喻,歌云:长鸣鸡, 谁知侬念汝, 独向空中啼。

我看见有人叹赏:这几首,语句都非常短,简直是毫无预兆破空而出。如同断章,短的好象是长诗里截出来的寥寥几句,首尾的句子,都已佚失。但细细品味,又觉这几句,已经足够,或者余韵悠长,意在言外,或者音如裂帛,声调锵铿。民歌往往如此,很少精雕细琢,却犹如浑金朴玉,自有天然之美,因直抒胸臆,语出肺腑,相较精雕细琢的文人诗,另有一种特殊魅力。

从南北朝到现在,中间横亘着千年岁月,然而,有些情怀从未更改,今时今日的女子,与那长夜难眠泪湿衾枕的女子有什么本质不同?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多少人也曾这样仰天长叹心意虚空。

在风吹帘栊的刹那恍惚里,在半梦半醒之间,谁没有过这样的怀疑、惊喜、和失落。谁不曾希望拥有一份恋情,盼望着久天长朝朝暮暮相爱相守?——灵魂与灵魂,瞬间与瞬间,严丝合缝。你告诉我,过去和现在,一切,有什么不同?诗如镜鉴,我们照见的,是我们自己的面目。

《华山畿》里还有另外一首,我记得也非常清楚: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为一个男人的绝情而心痛,以致难过到要上吊自尽,诚是懦弱无知。然而女心如水,情意连绵。大部分的女人相信天长地久也心甘情愿地用生命去坚守爱情。女人的痴,痴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坚守爱情也心甘情愿。从古至今,女子为爱殉葬的故事比比皆是,最早的大约要算虞舜的两个妃子娥皇与女英,泪尽潇湘投水而死,华山女子纵身入棺,祝英台也遁入了梁山伯的墓。再不出来。

我无意评述这样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我只是常常在想,如果娥皇与女英先死,舜肯定不会以身相殉的,舜的天下离不开舜,舜也离不开舜的天下。至于祝英台先死了,梁山伯会不会哭得墓穴为之开,也要打个问号。

男人只可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身不由已地相思成疾,甚至郁郁而终,就象梁山伯,却不可以为已经得到的爱情付出生命。男人肩上有重于泰山的责任,这些责任不容许他们为爱殉葬。所以聪明的女子可以为爱情歌唱,可以为爱情落泪,但不要傻到用生命去坚守爱情,潇洒放任一点,也许会活得更好些。没有了生命,爱情在哪儿安根发芽?

《华山畿》的爱情故事,有悲喜两种传说。另一种是大团圆的结局,据元代林坤编著的《诚斋杂记·华山畿》记载,故事的大概没有发生变化,仍是那个士子为一陌生女子相思成疾,被士子的母亲知道,母亲就去华山附近寻访那女子,找到之后说明了情况,女孩为士子深情感动,偷偷脱下蔽膝教她带回密置男子卧席下,士子的病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卧席下有女子的衣裳,就将衣服焚烧,将灰喝下,不久临终,吩咐母亲将他葬于华山附近,母依其言。车过女子家门口,女子出来相见,歌而棺开,纵身扑入抱住士子,士子复活,两家相庆,为他们举行婚礼。

这样的结局我却不喜欢,正因为它太刻意去追求完美,带有一厢情愿的掩饰成份,掩饰世事本身的薄凉。我就很奇怪,为何那女子要士子母将下裳(蔽膝)密置在男子的卧席下,而不由其母坦言告之女心已许?莫非那女子在蔽膝施了法,说出去了就不灵?男子又为何执意求死,将蔽膝焚之,烧成灰喝下去,也不乖乖好起来,想法子把女孩娶回家?若是当中有什么人事阻滞,书中又只字未提。勉强添加的细节相互之间自有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明显是后来文人加以修撰过,强求圆满,反而失去凄美摄人的本色,

感激的是,所有的人都未改动“悦之无因”这四个字,这也就是《华山畿》故事的深魂——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华山畿》诗中的华山不是指五岳中的华山,而是指江苏句容境内的华山。南徐是现在的镇江。西晋末年,北方混乱,东晋偏安江左,建都于建业(今南京)。当时北方人士纷纷南下,东晋政府为此侨置了徐州,州治即在京口(今镇江)。到了南朝的刘宋时,正式定名为南徐州,以后南徐便一直成为镇江的别名。许多资料表明,吴歌《华山畿》的发生地就是丹徒石桥华山村,“神女冢” 遗址,至今仍存,当地人称其为“玉女墩”。 古代丹徒石桥华山上建有神女祠,当地人称“玉女祠”,己毁。

《华山畿》里的痴情男女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跳入棺中合葬也就合葬了,家人还为两人主持了冥婚。人们只有怜惜,而无异议。据说至今丹徒石桥华山村每年春天,清明前后,青年男女至玉女墩旁供香、烧纸,祈求保佑婚姻幸福、美满的古风仍存。

华山男女的相爱,更像是两人之间萌动了一场禅机。没有预料的开始,没有准确的结束。缘生缘灭在一念间。而后来的《梁祝》则渐渐有了种种人世烟火气息,相识、许婚、重见、另配、生离,死聚。故事开始沿袭世俗人情规则约束演进,成为哀戚的爱情故事,而不是爱情。

爱情是无形无相的,而爱情故事是有的。至今丹徒当地老百姓仍称《华山畿》为“小梁祝”,小,并非是指故事长短,而可以理解为初具雏形的意思。

华山女子的悲歌叫我想起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声音比世上一切生灵的歌声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寻找着荆棘,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她在歌时,正如这荆棘鸟一样奋不顾身,在奄奄一息的时刻,超越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聆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歌声摇荡万世人心。

参考书目、篇目:

《乐府诗卷四十六》

上善若水·萧秋水 《华山畿》

《中国文学史》第三编 魏晋南北朝文学第四章 南北朝民歌

听听那冷雨《比如爱情》

小号鲨鱼《浮生杂感》

《江南名城·柔情镇江》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这几天在读史,柏杨版的资治通鉴,比“司马牛”(东坡语,呵呵)原著好懂多了,而史学价值又不逊于司马光,老爷子功德无量,着实为后人造福。看到五胡十六国那一段,不免掩卷叹息。五胡乱华,生灵涂炭兼之国祚不保已有无数史家为之叹息,我就不费那个唇舌了。

当时天下又是类似三国时候的三足鼎立,关中一带是氐族苻氏的前秦;潼关以东是慕容氏的燕国,长江流域(包括荆州,益州,扬州等等)是东晋的地盘。这一段历史,在中国历史上也算异数。将星云集,人才汲汲,偏偏大统一的局面迟迟不来,时机往往为小人断送。当时各方都有数的出来横绝百代的人物:前秦一方有被苻坚视作诸葛再世的王猛。王猛的施政方略与诸葛亮治蜀时相仿,也无愧他的名字,走得是刚猛严苛的法家之路,而他的功业六出岐山徒劳无功的诸葛亮相比,要成功得多。在他的统领下,前秦攻灭了慕容燕国,统一了整个北方。东晋方面则有集魏晋风度的大成者,一代名士谢安,又有一时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一时又抱着柳树涕泪长流的超级性格复杂牛人桓温;前燕方面则有家族领袖国之干臣慕容翰,慕容恪,慕容垂。

当时各方的角力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达到高潮,并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落幕,这段历史精彩程度实在不下三国,只是没有罗贯中这样的大师为其写述,十分可惜。

但我的话题又不止为此,我为的是埋藏在这历史废墟下细微跳动的曲婉男心,为的是一个身为前燕的皇子,因灭国做了臣虏因绝色做了娈童,又做了西燕皇帝的慕容冲。他和上面谈到的人事都有或远或近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我为不为他叹息都一样,历史从不理会后人如何悲怜,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所谓改变历史,只是人在当时的主观看法。历史如龟甲上潜伏的谶文,不打碎没人知道,实际上一切早已注定。该发生的事,该出场的人,会在适合的时间,循着各自的轨迹纷纷出场。当时间走到370年,其后秦主苻坚灭前燕,虏获幽帝慕容暐,其妹清河公主,其弟慕容冲,并众慕容族人。

一部十六国史,说的不过一个道理:“欲乱者,必先自乱之。”西晋不乱,不会有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前燕不乱,不会有符坚灭燕。西燕吴王慕容垂先在枋头一战将一世枭雄桓温打得落花流水元气大伤,使桓温赖以起家的精兵几乎损失殆尽,弄得后来想篡位都底气不足,淝水之战又不损一兵一卒,战后离开苻坚,仅带了几十个人去复国,凭借自己的军事能力建立后燕,成功复国。强人强到这种程度,当初要不是被自家人逼的走投无路投奔大秦,符坚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敢轻举妄动。西晋覆灭如是前燕覆灭如是,其他国家也大同小异。

汉乐府里有很多歌,唱的都是兵连祸劫时,小民流离呻吟之苦。《艳歌行》有“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之语,《悲歌行》里有“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这悲郁之极的歌无端叫我联想起慕容冲。他在国灭被押解上秦都的时候,回望破落的故城。心情应该和《悲歌行》里唱得一般无二吧。抑或是更悲凉。

前燕灭了,家也没有了。而他彼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再坚强,也有个底线。

其实在乱世,王族世家也一样悲戚。在某种制度下,地位越高,遭受的摧毁也越彻底。他们的家,他们的国都没有了,这样的远行客,比小民更窘迫,天下之大,竟无归处。

凤皇儿,他的归处,比被宣布处死还要难以接受。《晋书》(卷一一四):初坚之灭燕,冲姐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又幸之。姐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城中民谣遂起:“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慕容家族世代帅哥,基因极好,慕容冲更是当中佼佼者,被冠之“五胡十六国倾国倾城第一人”的称号。男子也有爱美之心,但若他的容貌给他带来的只是屈辱的话。纵然是绝色,也高兴不起来。

一夜之间他由王子变成娈童,此后的慕容冲小心翼翼应对符坚,他将自己沉重恨意磨成匕首,贴肉收藏,只待有一日让仇人一刀毙命。你要他怎么甘心做娈童?他不是龙阳,子瑕,更不同于邓通,董贤,他生来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子,十二岁已封中山王,官拜大司马。国破虏族,这无疑在他个人的耻辱柱上又加上了一笔亡国之耻。后人说慕容冲当时不过十二岁,小孩而已,这官衔当然是虚的,未必懂事。然而翻看五胡十六国的历史,我们会发现鲜卑王族里十一二岁的王子手握大权的不乏其人。北齐的琅邪王高俨小小年纪便成为北齐的权臣,代父行权,处理政务时的老辣让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惧,此时的他,也不过十一二岁而已。(高俨“谋反”被杀时才十四岁,留下了四个遗腹子,全被哥哥杀了。叹一句,古代人真早熟啊!)因此慕容冲那个“大司马”的官衔未必全是摆设。

更何况慕容家的血液里世代流的就是不安份的血。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你要他怎么甘心做一个玩物?一个心比天高手握重权的小王子,国破之后竟然要委身事人,身世之跌宕足以解释他日后为何血洗长安,将千里关中沃土尽变成修罗场。

苻坚是双性恋。这个并没有太多值得惊奇的地方,很多皇帝也是,很多人都是,只不过这取向没有醒目到值得史家去记一笔的地步罢了。事实上历史上除了慕容冲姐弟共事一君以外,还有汉武帝时的李延年与李夫人、汉哀帝时董贤与董昭仪,都是兄妹共事一君的。不必张大嘴巴,上下数千年,什么样的人物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发生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这三对双性恋当中,我个人的感觉是,汉武帝对李夫人的感情要远远深于其兄,汉哀帝对董贤的感情要略为深于其妹,而苻坚对慕容冲的感情准确来说应该是不亚其姐吧。

苻坚在收纳慕容冲三年之后,终于在王猛的劝谏下。放慕容冲出宫。两年后任了平阳(今山西临汾)太守。苻坚其人,种种史书上的记载相当正面,以他的行事来看,的确无愧一代霸主明君。就是汉人也未必有他好气度,但我总觉得符坚其人太过理想化,被“天下大同”的理想给害了,对前燕、东晋的降臣太过宽容,埋下祸端。特别是淝水之战的一败涂地,导致使赫赫前秦分崩离析。苻坚外逃,被姚苌勒毙于新平寺。否则,隋文帝的大一统时代,极有可能在苻坚大帝的时代提前到来。

悲情王子慕容冲的崛起就在苻坚淝水之败后,曾经在苻坚身下宛转承欢的他,结集鲜卑旧部,趁乱而起,马踏关中,挥刀雪耻。苻坚,他不会想到。这个有着倾国容颜的男孩子会在十二年之后不着甲胄地兵临城下,以胜利者姿态的出现在前秦军民的面前。在他的记忆中,慕容冲永远只是那个雪肤乌发,有着身体柔软、眼神倔强的小小娈童,沉默寡言。他与之耳鬓厮磨了三年、却从不曾在清醒的状态下以平等的姿态凝视过他……他从不低头,所以他看不见,慕容冲眼底的仇恨和隐痛。

慕容冲兵临城下的时候,符坚派人送了件锦袍给他,希望他能念及昔日床第旧情。然而傲慢的帝王,身为玩弄者的他,又怎会了解玩物的心情。符坚天真地以为双方有爱,而慕容冲拥有的只有恨。他恨不得用所有的血洗清这段耻辱,如果记忆可以随意Delete,他一定把那三年彻底清空,一丝不剩。可惜不能!他已死死地被符坚钉在耻辱柱上。可怜他,连报复都不快乐。

慕容家族无论男女都姿容绝世,然而素来诡桀暴虐,好比天龙八部里的阿修罗。城危粮尽,符坚被他曾经宠信过的慕容家族伤透心,一怒下令将城内鲜卑人全部处死。鲜卑人发疯般地围攻长安,慕容冲更把复仇的怒火发泄到无辜民众身上。他纵容手下烧杀劫掠,将村镇夷为平地,搞得关中道路断绝,荒芜无烟。

慕容冲在几个兄长相继死后,在阿房城继位,做了西燕皇帝。此处长满了梧桐,翠竹。传说中的凤凰看到梧桐,常落下来休憩,用竹食填肚子。而今绿影婆娑的阿房真的有凤来仪。慕容冲心气极高,自幼其父极宠之,呼之以凤皇儿,而他也果然是只凤凰,历经劫波之后浴火重生,只可惜怨毒太深不能涅磐。换作里的复辟狂人慕容博父子复国当了皇帝也许会兴奋不已,觉得不负此生。但慕容冲不会开心。他复得了国,复不了他自己心意凋零。后来的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从不披甲胄,身着素袍固然潇洒,却也让千年之后的人窥见他内心复仇之火掩饰不住的渴死之意。那首昭示他一生命运的歌谣是这样唱的:“凤皇凤皇止阿房,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似听见慕容氏的在天之灵在天上悲歌低吟:凤皇儿,凤皇儿。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啊!

慕容冲这只疲惫孤独的凤凰,他无意于帝位,亦无故乡可还。我想,到最后连国仇也不是令他执着原因,因为慕容氏太多人抢着复国。他只是执着与曾经的伤害,决意洗刷毕生耻辱印记,站在符坚的面前,以一个男人的凌厉姿态面对他。他像饿极了的秃鹫盘踞在符坚的领空凄叫,宛如枉死城里的怨鬼幽魂,冷眼看他仓皇出逃。

他与那些征战天下的人不同,别人要赢得世界,而他只要赢过符坚。也许他是有过野心的,但野心最终输给了耻辱感。我非常能理解他后来的自暴自弃,在属于他的疯狂杀戮和报复结束之后,他心意空洞眼神苍白如白昼。已不在乎灭亡,他所要做的,想做的已经结束。

我是憎恶恨人的。恨人太累。恨意灼热伤人,且需要付出全身心去长久对待,之间又不是对等,如将自己放在火上炽烤,得到的热量再去烫伤别人,输赢都是煎熬。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恨意大到完全淹没自己时,未尝不是悲哀。你已经失去了恨他的意义,恨的只是当时的自己。所以有人说,如果报仇太麻烦的话那也就算了。诚是智者之言。

所以在符坚死后,他也随之灰飞湮灭。终其一生他逃脱不了他,永远是符坚身下的影子。这个男人,终是悲情大于暴虐的。

狼烟四起。一朝皇弟转眼成了身世堪怜的娈童,十二年后又成血腥杀戮的铁血皇帝。命运翻覆折转将他搓揉其中。可是,为什么?当烽烟熄灭水落石出之后,我看见,留在月光水影里的,仍是那个美如月光,不谙世事的小王子。他的生命像水底石边的青苔一样柔软青涩。

参考书目、篇目:

佚名《中国古代十大反间计》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我以前只知道石崇是中国奢侈史上的巨擘,贪污腐败史上指标性的人物。以前看《晋书》总有点奇怪潘岳这种文才斐然的人怎么会和石崇关系不错,因为两个人实在有点不搭轧。就算潘岳要攀附权贵,也不必攀附到石崇,因为石崇以官而论,实在不大,不过一地方官尔,至多接济点钱粮。但潘帅哥以其“掷果盈车”的魅力,怎么也不至于混到穷的揭不开锅呀。

是我孤陋寡闻读书少,读乐府才晓得石崇也是创作型的才子一名。乐府里将《 王明君》一曲归入他名下,《王明君》一曲,说的事很不新鲜,是汉元帝时的昭君出塞之事。“昭君”因触晋文帝司马昭之讳,晋人改“昭”为“明”字。《唐书·乐志》载:“明君,汉曲也。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晋石崇姬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可见此曲是石崇依汉曲所作之新辞。系借古题咏古事之作。我初见了惊了一跳,心想这个腐败大王竟然也能写得一首好诗,而且居然还有,“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婉转沉凉的好句子。真是意料之外。

说实在的“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的话若是出自绿珠口中我一点也不惊。女人愿不愿包容女人且不论,起码能够懂得女人。何况绿珠自己也是远嫁之人。西晋太康中,石崇为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时候,途经博白,惊慕绿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聘她为妾,带回洛阳。据说她的名字有两种来历:其一据《乐史、绿珠传》记载,绿珠本姓梁,岭南合浦人,俚族,俚人习俗重珠,合浦特产珠,生男名珠儿,生女名珠娘,这可能是绿珠名的来历;又据《太平广记》载:“博白山下有绿珠井,本安定梁氏,女貌非常,而眉尤异,绿彩而鲜明,舒则长,蹙则圆如珠,故名曰绿珠。

古人形容容貌的文字动人也很费解,我们很容易想象出眉毛舒而长是什么样,但皱眉时圆如珠就很不好理解了,估计和当时流行的眉型有关。好眉之风大约从魏晋开始兴起,到唐时已是评判女子是否美貌的绝顶标准。绿珠得天独厚,眉毛生得不同凡品,擅吹长笛,作“昭君舞”。 石崇是个敛财致富能手,也是个穷奢极侈的浪子,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能诗善赋文人,与绿珠同一爱好。难怪绿珠爱上他——女人通常拒绝不了这样志趣相合识情解意好坏兼备的男人。

一个贫家女,遇着一个富甲天下的男人。他将她带回皇都,对她宠爱逾绝,为她在金谷园里盖了一座高楼“崇绮楼”以慰乡思——这一切的际遇,简直是言情小说里的桥段,足以令女孩子心向往之。然而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绿珠虽然生活在富贵不减王侯的金谷园,石崇对她也宠冠诸姬,应该也不大快乐的起来。因为彼时金谷园中有一群同样年轻貌美的美眉虎视眈眈时刻等着取而代之,即使醒目也醒的胆战心惊。

一个异乡女子,所依仗的只是一个男人随时可能消失转移的爱。她身在富贵丛中发出远嫁难为情的感慨,也是人之常情。换作石崇,那真是将人下巴也惊掉了!所以《王明君》很可能是石崇和绿珠共同完成的作品,亦可能是中国第一首以昭君为题材的歌舞。

梁绿珠和王昭君。时代、背景、际遇,她们很不一样,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是美而性烈的人,如世之难寻美玉不被刻意雕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王嫱不愿做宫禁里独守黄昏的女子。宁可豁出一生去戈壁荒滩上博一博,也不要做一只囚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寂寂终老。昭君的故事,后人及野史都乐于对昭君盛装出宫以后,汉宫发生的事评东道西,却很少有人注意远嫁异族他乡的无奈和苦楚,石崇写她入匈奴后一身两嫁寂寞堪怜,“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情感上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然而他不了解一个女子不屈服结局的烈性是促使出塞一切事件发生的决定因素。就像他不能预料绿珠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义无返顾地跃下高楼,以死明志。

《晋书》如此记述绿珠的结局:后赵王司马伦之乱,伦掌权,伦的亲信孙秀使人向石崇索绿珠,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绝色,说随便挑,使者固要绿珠,石崇勃然说:“绿珠吾所爱者!不可得也。”使者进出几次,索绿珠,不可得。后来孙秀矫诏抓石崇,石崇正在饮酒作乐,甲士进来,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观前。”因而投楼而死。

石崇此人,重财轻义,任荆州刺史时常掠劫商民,滥杀无辜,在朝又投靠贾氏一族,实在不是什么好胚子,他对绿珠,一开始也只是慕其美貌以物相易而已,其后才有一点真心实爱。其实石崇为人张狂就算不因绿珠得罪孙秀,以后还可能得罪别的人,一样没善终。然而多得绿珠的纵身一跃成就了他的一点美名,从此中国的爱情史也上有他一席之地。

圣灵以经书相告,爱可洗刷人世一切罪孽,不洁,无恶不可救赎。石崇一生污秽,却因与绿珠相爱,相继赴死而清洁不少。黛玉尝作《五美吟》,其中咏绿珠的一首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一代才女林黛玉认为,石崇为买绿珠,真珠十斛就像瓦砾一样抛下,怎能说他看重的是仅仅是绿珠的妖娆之姿呢?这都是前缘隆福前生定,所以更能同死相慰寂寥的人生。石崇人不足道,但对待绿珠也算真,所以黛玉感叹他发现绿珠的眼力,相与之情。黛玉是落寞的,咏绿珠其实是咏她自身的渴求,她希望有男子可以像石崇对待绿珠一样对待自己,而她也一样有绿珠的单纯勇气去回报。

可惜,寂寞的叛逆的忠贞的黛玉,至死也不能和自己认为相于情深的男子共守。她连死都是孤独一人。

书载绿珠亦能诗,才藻为石季伦所重,不仅颜色之美,所制《懊侬曲》甚可诵。东粤女子能诗者,自绿珠始。《懊侬歌》本是应石崇的酬唱,绿珠一方面怀念家乡,一方面难舍石崇,心情错综复杂,内心矛盾重重,有苦难言。所以经常唱《懊侬歌》,抒发心中烦恼。她所唱的《懊侬歌》诗云:“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这首诗因绿珠的特殊身份,更因表现出的深挚纯情、美妙幽婉的声调,被诩为南国明珠的“首唱诗”,影响极大。

其实绿珠的《懊侬曲》在格律上并不完全押韵。这点不严谨反而显出古乐府的活泼好处。古乐府尤其是《清商曲辞》,并不完全拘泥于韵律。在诗歌结构上,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也缺乏有机的紧密联系,但全诗情辞恳切,格调委婉,又运用了灵巧的形象思维,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有很多人竞相模仿。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的《懊侬曲》:“藕丝作线难胜针,蕊粉染黄那得深”明显袭用了绿珠的描写手法。明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懊侬歌》是这样写的:“白鸦养雏时,夜夜啼达曙。如何羽翼成?各自东西去。

曲名《懊侬》。懊侬,懊侬,听来仿佛有丝丝怨意。绿珠却至死没有怨过任何人一句。她留给后人宛如落花随风坠崖般的从容凄美。这般无怨无悔,果敢节烈正是历代文人骚客对她赞颂不绝的原因。

绿珠死于公元300年。600年后,杜牧来到石崇生活过的金谷园旧址,眼前物是人非,触目荒凉。杜牧提笔写下了: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心境是复杂的。我想,他肯定是对绿珠有同情和肯定。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叹息的对象是金谷园曾经的繁华。所以,我们听到了杜牧对于曾经的繁华发出了由衷的惋惜:“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坠楼人是这样在杜牧的诗中出现的——落花犹似坠楼人。绿珠的悲苦凄惨、无辜无奈都变成了杜牧笔下的落花,女人彻底化为了物,变成了后世男人悬想“繁华”时的一个参照,成了男人观照历史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杜牧的诗无意中透露了诗歌中情爱的秘密——女性的爱恨情仇已经被男人们遗忘。他们的思维里只剩了“繁华”,能令他们感慨的也只剩了“繁华事散”,真正让他们拈笔为文的直接因素则是“流水无情草木春”。

对于这一切不幸,反而是唐代末年著名诗僧贯休有深刻认识。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一代高僧,写起绿珠来,竟有比俗世男子更缅邈透彻的情思。他写道: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这是贯休的咏茶花诗,他看到茶花“一朵坠阶前”,便联想到了绿珠坠楼,将绿珠与落花融为一体,抒发了自己的惋惜之情,并表达了对“孙秀”残害“绿珠”的怨恨。

可惜的是。孙秀这种“摧花辣手”历代都不乏其人。相应的,女子以死报知己,后世也频频有人效仿。时隔多年之后,一个惊人相似的故事发生在大唐京都长安。武则天长寿元年的吏部的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宠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之深为爱幸。当时武承嗣骄贵,强迫乔知之以金玉赌窈娘。乔知之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乔知之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私下买通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给窈娘。窈娘读诗后,大哭一场,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自杀。武承嗣从井里捞起窈娘的尸体,从衣服里得到那首诗,紧接而来的事可想而知。武承嗣见诗,暴跳如雷。指使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逮捕。乔家被抄,族人纷纷牵连入狱。

乔知之也算得才子一名,虽然在盛唐诗人扎堆的年代显不出什么风采,但实际上他的诗文很可观。乐府里,有他以女子口声写的一篇《折杨柳》:可怜濯濯春杨柳,攀折将来就纤手。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读起来倒正像是窈娘在倾诉。其实乔知之没有权力指责窈娘,就像他自己说的,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他作为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权势,凭什么要一个弱质女流为他坚贞不屈?

人世弯曲艰难。人的处境逼仄狭小,连忠于自己的意志都很难。及至于显现自己的风骨就更难得。相与之情,知遇之恩。她为他留下来,为他坠楼而亡。后人传说她魂魄化鹤归乡,当真是远嫁难为情呀!然而她的确是一点也不悔与石崇相遇相爱的相死相随的。当年,绿萝村里一笑倾城的小小女孩已经长大成有国士之风的铿锵女子。

在时间中积淀的情意,它的份量早已超越开始我自怨自艾的“远嫁难为情”,在纵身跃下之前,我已甘心以一生去赔付——你对我青眼有加的情意。

参考书目、篇目:

《晋书》

《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绿珠》

《掩埋于唐诗宋词中的四具肉体》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读乐府,读到粱元帝萧绎的“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之句时,不免走了神,由他清艳流光的句子,想到他艳美放荡的老婆,著名的徐昭佩女士。“半面妆”“徐娘半老”这样广为流传典故都是出自她。

这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奇怪之处不在于她身为帝妃敢给皇帝戴绿帽,而在于她引起皇帝注意的方式(如果这也算邀宠的方式的话),敢肆无忌惮地激怒皇帝。事见《南史·梁元帝徐妃传》载:“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有人说,徐昭佩很丑,好一点也只是姿色平平,无大家闺秀的韵致,且善妒,所以萧绎不喜欢亲近她,这是的说法,又有人说徐妃容光惊艳,自恃出身名门,皇帝不待见她,她也就不待见他,每次皇帝来应酬她,她也就以半面妆相迎,以半面妆侍之,问之,对曰:“你只有一只眼睛。那我只画半张脸给你看好了。”潦草对潦草,敷衍两敷衍。

徐妃的美是正常人的认知。唐笔记小说里,有书生遇仙遇鬼的艳遇经历。诚是书生托言讽刺,以抒情怀,往往会劳动历朝名女艳女来做道具,在这些小说里,徐昭佩跻身美女群中以半妆出现,尤美的惊人。人们不能接受一个不美的女子做诡异的半妆。是官方文件资料,研究历史可以为凭,研究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则不足信,成书就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让他们以史借鉴。所以维护皇家颜面,为统治者讳是必然事。妃子不好,惹皇帝老公生气是正常,总不能反过来说皇帝不好惹得妃子生气吧。

徐昭佩若不美,她就是再有性格心也虚。皇宫是何地啊,那是全天下美女的集散地,好比大运河,源源不断有新水载着新货来。勤快一点的皇帝挑花眼,懒一点的皇帝索性不挑,由画师甚至是畜生代劳,汉元帝凭画取人,错过了绝色王嫱,虽然后半生耿耿于怀,也是自作自受。毛延寿不过一替罪羔羊。南朝宋帝妃子太多,遂以羊车代步,羊停在哪座宫院他就临幸哪个妃子。拿柏杨老先生的话来讲,皇宫里随便一个老奶的美色都足以让臭男人屁滚尿流。话俗理不俗。

徐昭佩若没一点风韵,暨季江不会对外人侃侃而谈:“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尚多情。”(意思是说柏直这个地方的狗,老了也能狩猎,溧阳这个地方的马,老了却还有神韵;徐妃虽然年纪大了,依然很多情。)他会捏着鼻子不作声,只当出门一脚踩大便,回家偷偷擦掉。暨季江将徐妃畜生并提,可知与她并没有真感情,彼此身体需要而已。其实他自己也不过一鸭子矣,脱光衣服穿上衣服,鸭子始终是鸭子。

想来徐昭佩一定是不丑的,所以在皇帝面前能抬得起头,因为身家关系,腰板也直。有侍女劝她不要以半面妆来激怒皇帝,她却不在乎地表示:萧家父子讲仁义道德,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焚琴煮鹤,顶多将我逐出宫去,这样正合我意。眼不见心不烦。这事也着实冒险,搁在别的朝代,别的人身上可说不准,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小命立刻玩完,搞不好株连九族。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梁朝皇帝对民严而对亲宽,萧绎虽然大怒而出,却也没把她怎样,至多是经年累月不去她房里,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以前的我,会惊异于萧绎的好修养,赞一句,不愧是读书人呐,气量恢弘。现在再读,居然读出了其中酸涩的味道。徐妃是前齐国太尉的孙女,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萧绎还是湘东王时,她就嫁给了萧绎,生王子方等和女儿益昌公主含贞。数年夫妻,理解不是不深。不深的话,她就不敢笃定萧绎不会把她怎样。然而理解深又怎样呢?彼此了解后却不由自主的疏远,比不了解而疏远更叫人无可奈何心寒绝望。

史书上还有一个细节,说“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这小事让我相信萧绎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不是爱而已,然而也不见得全是恨,他知道这是他们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小矛盾。甚至后来,她与人偷情,他也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本该是执手相看两不厌的人,忽然心意阑珊松开双手。他的黎明光明隐现,而她这边,已经暮色四合,伸手难辨。

曹公一阙“意难平”道破一半天下儿女心思,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何况有些人之间还不能举案齐眉呢?

想来这世上真有怨偶一说,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用尽气力也不能让我自己喜欢你,我们之间,费尽心思也只是相敬如冰而已。

萧绎自幼瞎了一只眼,虽然《南史·梁本纪》费尽心思为其神话美化,说他出生前武帝梦见一个眇目僧,手执香炉至金殿前,口称自己要托生于皇宫,径直地往宫里走,投胎去也!萧绎生下来便眇一目。武帝笃信佛教,记起所梦,遂对萧绎宠爱有加。萧绎自小好学不倦,博览群书。长大后武帝问他:“孙策在江东建功立业时年岁几何?”对曰:“十七。”高祖长叹道:“正是你这个年龄啊。”于是封萧绎为湘东王,出镇荆州,为刺史。

然而萧绎对自己身体上的缺陷一直没有摆脱自卑感,有两条史料为证:“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又“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眇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萧绎虽然平定了侯景之乱,也不过是碰巧用人用对了,运气而已,其实这个男人也并不是什么善心男子,他对威胁到自己皇权的皇亲国戚一样狠下杀手,政治使然,他纯洁天真不起来。

也许当初徐昭佩应召入宫时,她是瞧不上自己的独眼龙丈夫的。你是王爷又怎样,我还是将军之女呢,你们萧家不过运气好当了皇帝,那点老底糊弄平民百姓还可以,论家世我未必低过你。何况我花容月貌,而你只是独眼。但到后来,等她反过来想巴结萧绎时,却发现怎么也迎合不上了,无论她是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他都对她不屑一顾。

无论是男人女人,自尊是每个人最要紧的衣裳,不予人自尊,就好比剥光人的衣服,逼人行走在街市上一样。以萧绎的敏感,他一定感觉的出妻子对他的不屑一顾。徐昭佩伤害了他,所以当侯景之乱平定后,萧绎即位为梁元帝,却不愿立徐氏为皇后,后位一直空着,徐氏只从王妃晋为皇妃。——即使是虚名,他也不屑给她。

她渐渐绝望了!这倔强高傲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吸引丈夫的能力。他用当初她对他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她。她半妆以侍,犹如手握匕首般警惕,知道他伤口在哪里就刺向哪里;她饮必大醉,那醉却是身醉心清醒,不然为何每次都准确地吐在他的龙袍上?她是着意在呕他,何尝不是呕自己?而他,明明是讨厌她,对她没有感情的,却也不放她离开,除却政治的考虑,还有的,就是两人之间的计较报复了。你不是想激怒我么,你不是想叫我赶你走么?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将你自尊践踏我脚下。让你也受解脱不了的折磨。

到最后,已经不是用一只眼睛看哪边脸的问题,而是彻底——反目成仇。出尽手段比着谁践踏谁自尊更狠。

不甘寂寞更不甘凌辱的徐昭佩,开始了与人勾搭以报复老公的过程,从遥光寺的智通和尚、萧绎的随从美少年暨季江、美男子贺徽,统统有杀错无放过。其实她淫荡偏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萧绎贵为皇帝,她不能把他怎样,不能打不能骂不能罚,只能将对萧绎的怨恨转化成另一种行为模式——与人偷情。

先是暨季江的热辣点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再到贺徽“白角枕情诗唱和”绿帽满天飞,徐昭佩越闹越离谱,萧绎再也坐不住,先将她幽闭深宫,不久借口另一个宠妃的死是徐妃因妒而暗下毒手,逼她自杀,她只好投了井。萧绎余恨未消,又把她的尸体捞起来送还她娘家,声言是“出妻”。

《南史》这样记载:既而贞惠世子方诸母王氏宠爱,未几而终,元帝归咎于妃;及方等死,愈见疾。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透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帝制金楼子述其淫行。

透过这些清冷平直的文字,我们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那一场喧嚣,御殿金銮,他龙颜震怒,深宫静苑,她面容凄静。如流水与落花之间,风吹浪卷,波折起伏。他们彼此痛苦纠葛半生,而今终于各有去向了无干系。

我没有读过萧绎述徐妃淫行的金楼子。据我所知,金楼子好象也不是元帝专门为徐妃写的,而更像是他的学术论著。我只读过据说是他为讽刺徐妃所做的《荡妇秋思赋》。赋不短,但不难懂。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这荡子不是浪荡子,而是游子。这个倡妇也不是女字旁以肉事人的娼妇。元帝所写的,是那个时代常有的别情,那时代相爱的没有婚姻关系的两个人,类似于现世中的同居男女。而不是特写他和徐妃。 这里倒见出他的心胸,他没有借题发挥,冷嘲热讽。本来嘛,夫妻之间的恩怨纠葛,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嚷嚷得天下皆知。至于一时意气落入诗文,遗传后世,更是不明智的。

所以我是不大觉得这赋文是萧绎特地为讥讽徐昭佩写的,徐也许不过是引出这文字的一点小苗头。这篇赋的意境气象俨然跳脱出夫妻两人之间的怨恨矛盾,而成为一种游思,放到盛唐诗赋里也毫不逊色。不知道这段史实的人,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受了老婆气,戴了绿帽子的男子的“发泄之作”,更不会相信现实中这两人之间根本没一点缱绻相思,早已恩冷情断。后世的诗文少伟大作品是因为自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其实越是好的诗文,越是能够叫人忘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萧绎固然不能做到在床第间与众男士无差别,但在诗文里,他做到了。

徐妃事,后代多有咏及,是李义山咏的最好,好在不拘泥于儿女情事。《南朝》诗云: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义山诗是吸纳的,由帝王宫闱一笔带入逐鹿天下,数千年风月揽入指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曾经以为不可一世的帝王,其实都是一叶障目,妄自尊大而已,即使是梁元帝,也只得到徐妃半面妆的对待罢了。

但诗人是自我中心的,冷静而客观的咏史,亦难掩自己对现实功名的失落,帝王和小臣没有分别,似乎还不如,他李商隐有共剪西窗烛的妻子,殷殷等待他归家。而元帝只有嘲弄他的女子。——这样想,现实的失落也许会稍稍减轻。

萧绎是委屈的,贵为皇帝也护不住自己被践踏的自尊,无论徐妃生前死后,都难免为这个女人耿耿于怀,更为世人取笑至今。徐昭佩更是委屈,不怨萧郎眇一目,却笑徐妃半面妆。世事这样不公。人们多视她为淫娃荡妇,却不知她是婚姻生活的不和谐导致严重性苦闷,才会心理扭曲,行为出轨。

从半面妆开始,她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不再畏惧他的帝王权威,而是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女子去抗争,比起经年累月的寂寞,他肯承认她的存在,肯一怒赐死她,未尝不是解脱。但这心意终究还是卑微。

清末,皇妃文绣和溥仪离婚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有赞好的,也有号哭唾骂说她不守妇道的,不管社会历史赋予的意义如何,文绣终还是离了婚,我所崇敬的是,她能够在庞大的社会压力下坚持自己的选择。从今而后她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有自我的选择,不论是婚姻还是生活。

现在,我们能够自由。你如原野碧树,我是天地沙鸥,虽然也有一时眼花落错枝头的时候,然而不是自己自愿,别人是不能逼着你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不合适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难度,大过再找一个。

参考书目、篇目:

《南史·梁本纪》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以诗词做筏,我看见的不止是缓缓展开的历史,那些悲辛的,欢跃的,微小的,宏大的事件,还有一个个寂寞的,丰饶的人生。上篇未尽的一些事,因着萧纲的一句: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有了继续言说的可能。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同是一阕“折杨柳”,萧纲比他的七弟萧绎更多了一些化外之思。萧绎的曲中还有人,景是人眼中观望之物,一山一水艳不可当却还有个具体形质,到了萧纲这里,景已化作了境界,看过去却还是景。合了禅宗第三层:“见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烽烟四起又风花雪月的南朝,那些被江南水烟迷离了双眼的帝王,注定只能做一时的龙廷。大一统的年代像江心的芙蓉,一时半会还采不到手。

历史不止一次地错位。以南梁为例,萧氏家族有着超优良的文学艺术基因,梁武帝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梁武帝萧衍除了热爱做和尚,致力于发展宗教事业。也长文学,善书法,精乐律,他曾创制准音器四具,和长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应十二律。

梁武帝的长子萧统,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却编成了著名的《昭明文选》,全书达三十卷,收录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百一四件,成为后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间文学发展的最重要资料。

三子萧纲,即被侯景用沙袋压死的简文帝,是宫体诗的重要代表,继立为太子前后,与徐摛,庾肩吾等创作了大量以姬人娼女为描写对象的诗作,时人称为“宫体”。 开一代声色犬马之文风。

七子萧绎,即焚书后被萧誉用沙袋压死的元帝,既是诗人也是画家。元帝萧绎在荆州的任上,凡军书檄文,文章诗赋,皆挥笔而就,他评价自己说:“我韬于文字,愧于武夫。”我上篇提到的“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即是出自他的《折杨柳》,诗曰:“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啼,游子泪沾裳。”他画的《职贡图》,绘有当时来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国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态精妙。为画史上名作。

这帮人,随便哪个站出来做个文学家怕是绰绰有余,卓有成就,轻松写意的很,偏偏做了皇帝,于是昏庸的昏庸,无能的无能。这个文人家族对南方的统治,仅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而这份文化上的履历,比起他们仅仅存在了五十年的国祚不知要源远流长几千年?

我所心许的那个男子——昭明太子萧统。他所留下的《昭明文选》足以光耀后世,比短命的梁王朝更为人尊崇。我很庆幸他是在太子位上便死去了,作为一个完备的太子,成功的文人留在后世人心里。不用捱到皇帝位上,不用被后代品评当皇帝是否称职成功。后来的历史证明,比起他的父亲兄弟,他是幸运的。

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很运气的建立了梁朝,又很莫名其妙地昏聩起来,酿成了“侯景之乱”,八十多岁的老皇帝被饿的生不如死,临死前想要一杯蜜水喝也不能。就这样死去了。不知道,这是对他四次舍身同泰寺,折腾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惩罚;还是佛祖对他的奖励,尽快还清你所欠的债吧。下一世许你个寿终正寝。

现在,翻开史书南梁那一页,还是觉得很悲哀,不是为粱武帝被饿死悲哀,不是为简文帝和元帝被人拿土袋活活压着闷死悲哀。而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昏聩无知,要拖累万千小民陪上性命。

祭奠一个人的错误,需要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做祭礼这未免太不该!

南梁太清元年,梁武帝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就这个梦本身来说,我们应该说这是个好梦,因为梁武帝梦见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大片土地,这土地是别人的,所以即使是做梦,也够他兴奋半天。可是就后来发生的事情而言,我们又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个好梦。就在武帝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做了没几天,东魏的南道行台侯景就派使者来送信,信中说他:“臣侯景与高澄有隙,愿举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之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这么乱七八糟的地名我们就不用细究了,只需知道武帝被这大串莫须有的肥肉诱惑,接受了侯景这只材狼的投降,而最后,这土地他也没得到。倒是因为他的昏聩和反复无常,使得侯景铤而走险,起兵作乱。更讽刺的是,侯景以五千兵马就搅得南梁国内天翻地覆。

回到诗词上面。彼时,萧家父子在干吗呢?如你所知的,武帝除了爱好文学和音律,他还疯狂地热爱宗教事业,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明证,从历史上来看其实不是太夸张,恐怕还往少了说。萧衍热爱把自己当作一件宝物舍到寺庙里去,献给佛祖。对他这种症状,我们只能说是走火入魔。如果是真舍,佛祖高兴不高兴难说,他的儿子萧纲一定是求之不得的。无他。可以早登皇位,享受权力带来的无上刺激和快乐。要命的是,他又是不是真舍,没有一点退位的打算,多半是做出个姿态,在庙里坐等着大臣把他从佛祖跟前赎回去。他是笃定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他没下退位诏书,他都是那个“皇帝”

大臣们当然要赎他这个无价之君。这么一来一去的折腾,共花了四万万钱。小女子数学奇差也知道这是极庞大的数字,这些钱佛祖当然是收不到啦,人家自有西方极乐世界也用不着,同泰寺估计也不敢收,只是代皇帝收下而已,私底下还得转入皇上的户头。如果是萧衍自己收了,我真是想不通他要钱干吗?

这笔钱最终化做老百姓的苛捐杂税,沉重负担。而在这些制造苦难的人的诗文里,你看不到一点痕迹。所以说,诗以言志,言为心声是不准确的,对一个纯粹的天才的诗人来说是,像李白,杜甫,所以注定他们当不了官,在社会形态里只能以诗人的形体出现,为诗而生。过着精彩而又潦倒的一生。对一些风花雪月舞文弄墨的文人来说则未必,诗词歌赋只是他们生活的调剂品。

写下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的简文帝,是侯景立的傀儡皇帝。父亲被活活饿死,女儿被侯景索去纳为姬妾,这位曾经的皇太子,喜欢读书,热爱清谈,他的老师何敬容私下对人忧虑地表示:“昔日西晋君臣也崇尚玄学,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东宫又是这样,难道我们江南还会被胡人奴役吗?”

事实证明何老是有远见的。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萧纲的玄学,诗文没有帮到他一分一毫。这让我想起唐人的一句诗:“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国破家亡,父亲饿死床塌时他想必是悲哀的,当十二岁的小女儿溧阳公主被侯景这个逆贼索去,当作玩物侮辱时,想必他是悲辛的。当侯景派心腹彭俊给他送了一瓶酒请他喝下时,他一定是恐惧无助的。在中国历史上,当臣子给失势的君王送酒,那就意味着要送他上路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已成为改朝换代的重要过场之一。简文帝熟读史书,自然知道此举是何意,于是准备作个饱死鬼,“乃大酣饮酒。”简文帝喝醉后,彭俊用麻布袋装满了土块,再压到简文帝肚子上,简文帝就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驾崩了。

要插一下溧阳公主的事,当年侯景在寿阳尚未造反时,曾经上书梁武帝,要求为他解决婚姻问题,希望在江南的王谢豪门大族里娶一世家女子。领导梁武帝批示说:“王谢门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还是向朱姓和张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寻求佳偶吧。”

侯景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当整个帝国尽在掌握时,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对曾经受到的羞辱给予充分的报复。于是,小小的金枝玉叶身成了他的泄欲工具。同时,他曾经仰之弥高的王谢家族也遭到了血屠,从此成了乌衣巷口的一抹斜晖。余光里映出曾经的血流如海。

在简文帝之后,侯景虽然粉墨登场客串了一把皇帝,但是梁王朝并没有这样就覆灭,它余薪仍存。武帝的七子萧绎,在湖北江陵宣布继承大统。非常明显的,他也是个一流的文人,而且文人气非常重,这个,等我说到后面的故事时,大家就会一目了然。

在“徐娘半老”的故事里,萧绎对他的妻子徐昭佩报以十分之忍耐,到了让人惊异的地步。以致于有的男人感慨,O,KAO!这还是天子呢,俗话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绿帽满天飞徉作不知,连个普通男人的血性都没有。

抱歉,做皇帝最不需要是血性。血性的是汉子,楚项羽够血性,自刎乌江。刘邦从来不血性,能跑就跑,能逃就逃,绝不例外。可是人家创立了大汉皇朝,被奉为“高祖”,自有摇尾系统去为他的所作所为粉饰一通,黑白颠倒,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而项羽,则多见于我们这等小女子文中,叹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萧绎也是个没血性的,好在够了做皇帝的另外两个条件:第一够心狠。够心狠,六亲不认,萧绎是做得到。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侯景报父兄之仇,可见父兄之仇对想当皇帝的人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首先得忙着消灭那些可能和他争夺帝位的萧氏兄弟。当时镇守长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孙萧誉,萧誉是萧统之子,从血统上来说,比身为小宗的萧绎更接近帝位,萧绎当然放心不下,立刻起兵征伐。一番混战。他成功的把萧誉赶走,同时也把南梁的大块土地送进了西魏人的怀抱。其二是够运气。中国的历史反复在说着气运两个字,没气运的人,大多要叹一句“天亡我也!”有气运的人在生死关头破开一处新天,叫一声“天不绝我!”所有的事还是要归结到一句时势造英雄里,只是不管那英雄是真英雄还是狗熊。

气运是宿命的一种。所以萧绎看起来还是有点狗屎运的。他在忙完窝里斗以后,好象才想起长江下游的建康城有个叫侯景的仇人。当他打算出征侯景时,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师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萧绎手下有两位能征惯战的名将——王僧辩和陈霸先。王僧辩固守巴陵,以逸待劳,大败侯景,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又和陈霸先合围台城,彻底击败侯景这个混世魔王。

有了王僧辩和陈霸先,这个号梁元帝叫萧绎的文人才好运道地平定了侯景之乱,其实他自己除了吟风弄月写几篇军书檄文之外啥也没做。

侯景之乱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状?七百年后,由史书中见惯了世事变迁,看多了人间惨像的司马光摇着头,提笔在上沉重地写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自晋氏度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

然而这些惨像与高高坐龙廷的那个他是无关了,他只管做他的井底之蛙般的皇帝,视井上圆圆一块为无垠天空。他仍旧天天吟诗作对,绘画弹琴。他还有个和他三哥一样的爱好,那就是清谈玄学。萧绎每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听他讲《老子》。大搞玄学普及班。即使败走西魏的萧誉卷土重来,西魏大军压境,也未能破坏他的兴致。这样笃定,是因为他是个自视很高的人,他当之无愧是那个年代最优秀的诗人和画家。如果,治国平天下比的是诗歌和绘画清谈辩论的话,我们无话可说。

江陵城破时,萧绎在下令将他所收藏的古今图书全部烧毁。那些典籍一共有十四万册。其中有不少是绝世孤本,这些珍籍随着这个书呆子一声令下,化为烟尘。他未考虑过后世人,只认为那是他私人的东西,随他怎么处置。所有的亡国之君都一样,他们认为世界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永远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中,不得救赎。——在焚书前,萧绎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在柱上乱砍,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柏杨老先生认为,萧绎这个小动作和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责文武百官没有拼死保护他,放弃了他们神圣的责任。二是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国正统,也因他的失败而悲惨结束。这个自大的男人啊!不死也无药可救。

那一夜,江陵火光冲天。

最终萧绎还是没有像一个有气节的亡国之君那样自尽殉国,他骑白马着素衣出城受降,西魏的人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焚书,问之,萧绎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将亡国之最归结为读书,天下读书人都该呕死。我想秦始皇一定很冤,因为在他之后不少人玩了焚书的把戏而没有受到谴责,而他只是为了更好的统一思想,就遭到万世的唾骂。像萧绎这样的以焚书来逃脱亡国罪责的无稽懦弱之人,居然被史笔轻轻放过。

萧绎的死法和萧纲差不多。他被西魏的人交给了他的侄子兼死对头萧誉。萧誉一点不含糊,用沙袋将他压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这样的男人死了倒也罢了,只可惜了他流光溢彩的好文笔。

仍用萧纲的折杨柳作结吧。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是繁芜的魏晋风流;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是荒唐轻薄的南梁王朝,他们扼断了自己的命脉;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依稀是这些文人皇帝在已然沉堕的王国里发出的悲音。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则是我写这文字的因由了,与千年前的人,是非功过,我们写他,到底是有一缕相思。

参见书目、篇目:

《一个梦,两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佚名《西洲曲》

我觉得,我也是去过西洲的,看见着了杏子红单衫的妙龄女子,她乌黑的鬓发像最先盛开的暮色,带着柔软而细腻的微光。

她在这小小的江渚上呆了许久,四面是浩浩白水,偶尔一叶孤舟破水来,水的平静愁颜被打破,到岸边,渐渐炊烟袅袅。这人间烟火带着温暖寥落的味道。在他没有离开之前,曾经常常这样并肩观赏世间风月。

因为思念他而到西洲来,这曾经相约见的地方。用洁白如明玉的手,折下一枝梅。含苞未放,那么这样,到了你手中时就正好可以盛开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如那年月出门远行的男子,为功名,为生计冷落红颜。以前会暗嗤男子名利心重,渐渐才晓得不是人人可以作白马轻裘的锦衣少年郎,在很多时候,为了一个前程计,必须抛妻去子,背井离乡。

如那乐府诗中的男女,女的唱: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弯,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男的回应曰: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哪得到头还。

女的闻说情郎要出远门,赶来相送,爱恋心浓的女子,私心希望情郎的篙橹折断,出不得公差,让他不得不尽快回到自己身边。而男子闻歌作答,篙子折了我要去找新的,橹折断了我要换上新的,此身是官家人,哪能这么轻易就回来。

一唱一答中悲辛不尽。我读乐府的时候很小,一开始喜欢读,只是因为乐府浅显若民歌,连蒙带猜也知道什么意思,颇有成就感。后来喜欢乐府,是因为渐渐心意沉凉,于潋滟坦白中总读出人在世沼泥潭欲拔节而出的激昂和痛苦。

众生似莲花,无论是拔节而出的,还是沉沦莲池底的,都一样奋力挣扎,心有不甘。

双浆来去,惊鸿照影,她在暮色初上时摇船离去,手里多了一枝梅花……

孤单的伯劳鸟在天空凄叫,乌臼树花开花落,此时已入仲夏,那梅已经托人寄去多日,还没有得他回音,计算日程,他若能归来。也就在这几日了吧。

纵使心神不定心意阑珊,也将自己打扮齐整,不要,打开门见到你时,我是那样潦草的我。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要从容大方,让远方归来的人第一眼看见的是生活精彩有序的一面,纵使心里是这样零乱无章,也要奏出和谐的乐章。要让他相信,等待他回来的这个人是独立的,坚韧的。不要流露出柔弱,让远行归来的他觉得更加疲累。

我读到“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时突然寂寞欢悦到无可言喻。寂寞是体会到情感的寂寞,你悉心交付,对面却没个接待的人,尴尬不堪;欢悦是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懂得得这样深,这样正大的感情。我再不把她简单看作痴情少女,她不是个只知你侬我侬的娇憨少女。能够懂得并担负生活的重责,不会因噎废食,思念如山仍知道出门劳作。就像现代女子周末失恋了,在家哭的面无人色,周一涂脂抹粉照样上班去,这不是逞强,这是成熟懂事。在思念的重压下仍可清醒自处,比一味躺倒在思念中磨磨叽叽要爽脆地多。

很多年前,朱自清先生在某个弥漫着迷人月色的夜晚,来到北京清华园的荷塘边默默静立,乳烟般的月色抚慰了他数日来颇不宁静的心,月下的荷塘更是孕育出了中国近代散文的经典之作——《荷塘月色》。

那一年,我才读初二吧。现在看过去,这篇文章雕饰太过,比喻手法也煞是普通。没有老师一味称许的那么好,能够长久流传的原因大约是因为先生有一颗恬淡的心,文章中也就了恬淡之气。

唯恬淡,天真才可久远。诗文不可势勇至无余力,仿佛把别人逼入墙根,而自己也无转圜的余地。这是远如陶渊明,近如朱自清的文章能够传世的原因。在先生的文章里,他引用了《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简简单单的二十个字,恰如其分的表达了莲塘采莲的意象,进而成为江南意象中有代表意义的景象。因为这个意象太清灵美妙,少年时代我一直疯狂的想下莲塘采莲子,体验一下古诗里的意境。可惜偶尔到乡下,不是荷花还没开,就是满池荷花已凋残,个把两次碰上荷花开的正好,我又找不到下水的船,好不容易等我找到船,家人又不许我一个人下荷塘,生怕出事。对着一群正襟危坐,生怕你出事的人,想意想一下古诗中的境界,自个儿发发春梦,显然是不现实的。独自做莲舟这个梦,到现在还没实现,而现在污染这么严重,莲子恐怕越来越少,采莲看起来更不现实,梦想遥遥无期,我暂时还是继续在诗文中意想莲开吧。

回到诗中,当时的她却是真实的在采莲。采莲不仅仅是风雅,更是劳作,惟其劳作和风雅兼得才算是人世的风景。风雅要从生活中化出来才有份量。

“莲”与“怜”谐音。莲子让她想起爱人。将莲子小心收藏好,相爱的心意如已成熟的果实。“红”字用的极漂亮,既象征了相爱的两颗心,又显出少女的羞涩情怀。“彻底红”又与“清如水”对应,有生有色,有情有意,少这个字。不但这两句,连上两句也显得寡然失色。

可恶的是,困乏也不能赶走思念。她举步上了高楼,登高远眺不是为了看风景只是为了更清楚的看到有无他传递来的消息,已不介意别人怎样看待。西洲杳杳,离君不至,落日楼头。鸿雁无书。

卷帘见江水澄如碧,美景却不赏心。有时候,一个人得到他,便如得到人间全部风景,失去他,纵然美景良辰,也是虚空。

她被思念征服了,这征服就如长安做出一个凄艳的手势结束了此生一次的爱情,以顽艳的姿态将人生定格,而思念,萌发于江南水乡南塘的无拘无束情绪,也被这个女子打上印记。自此挥之不去的,是她相思的姿态,动是低头弄莲子,静是凭栏远望,垂手明如玉。一举一动有江南的烟水气息。

栏杆十二曲,我见过这样的楼阁曲栏。就在古徽州,往年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常常慵懒地倚在美人靠上数着这样的栏杆等着男人归来。

等待,在某些时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脱的宿命。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爱。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里最美的抒情诗,却不止是写情,连写景亦开出一片新天地,好比女娲补天造人,大气象竟还是由女人这里开出来。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开出《春江花月夜》的写景气象,张若虚孤篇横绝,终成大家。亦是由这小小女子的情思发轫。结句更难得,不知被李白化了多少意去。他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等,明显是受到《西洲曲》里“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启发。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如那不老实的女魅,在花阴月下屡屡相招。显形于后世诗文中。

至今南边还有些地方江海不分,过江亦只说是过海,所谓海水梦悠悠,不过是江水梦悠悠罢了,用“海”字显得广大浩淼,将私情也化入天地间了。连这情诗也不再是一个人的情诗,而是代代人的。

一直很喜欢的西洲曲,是出自民间,经文人润色过的。却不能相信是梁武帝所做。这个沉湎于佛道的男人,他写几首偈子是可能的,否则也不能和达摩老祖谈禅,底子却必定是世俗的肤浅的,那佛理于他,不是无垢心田开出的心花一瓣,而更像是妇人玩弄指间鬓上的花枝,附庸风雅的摆设而已。所以会气得达摩一苇渡江,弃他而去。

他难有这样缱绻浩淼的情思,身为皇帝的他,难以这样体贴细致地身受相思之苦。纳入江淹名下恐怕也是不准确的,还是郭茂倩好,索性归入古辞,来无拘束,去无行迹,却正合了这诗的天然本质。

参考书目、篇目:

《汉魏六朝乐府诗选注》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窠里

一提到垂帘听政,人们惯性想起的是武则天或慈禧,其实早在她们之前,就有屡屡有太后临朝听政的先例,更彻底的是,连垂帘听政都省了,直接临朝把持朝政。

男人遭遇了就权力难有几个保持清醒的。女人则更甚,女子当国,在历史上留下的印痕都很深刻,性别的不平等,当仰视变为俯视时,内心疯魔不可遏制,一旦权力之匙打开灾难的潘多拉之盒,挑动女人的野心,欲望。连带男人们的不满,骚动,叛变,战乱,血腥。诸般罪恶席卷而来,风吹浪卷,浊浪排空,人甚少能够自觉自持。腥风血雨中更难保持洁净无争的心意。

真正可以控制住这疯魔的奇女子很少,可以在得到权力颠峰时平淡从容而过的人更少。武则天听任酷吏,也是她的不自信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江山,不是一己的私事,又怎可让一己的私欲凌驾国家神器之上呢?

她始终是个异数,这异数在于她终于改朝换代名正言顺的登上皇帝之位。以一个男性帝王的姿态治理国家,为此而忘记了性别。她没有把国家搞得嬴弱不堪,相反,在她的手里推进了“贞观之治”奠定了“开元盛世。但她对待权力需索无度的态度,对权位的贪婪,对政敌的冷酷残忍,与所有热衷政治权欲熏心的人一般无二。

之所以会提到武则天是因为读到乐府《杨白花》,突然想起来武则天和北魏的胡太后一样是为数不多权倾朝野的会给自己的情人写情诗还写得文才斐然的两个女政治家。

我曾为了武媚娘那首《如意娘》而心旌摇曳: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日后在大明宫里生杀予夺绝不眨一眨睫毛的女子,在感业寺的清寂夜晚会怅然写下这样恳切动人的情诗。这当中的错差巨大,不禁让人寻思,到底是人变了,还是环境变了,还是人也没有变,只是在不同的阶段,显现出不同的追求和想法。

在彼时,她只想回到宫里,那时候的媚娘,此身颠沛劳碌,即使有野心也只是一个女人的野心,回到自己的情人身边,受他的恩宠怜惜。但后来,她渐渐尝到权力带来的快乐,那快乐胜过对一个男人温柔陪笑,胜过宠冠三宫床第之欢。更大的野心渐渐茁壮破土而出,这时的武媚,已不是皇帝老公,皇后之位可以满足的了。她像成熟的母狮,与迅速成熟的身体和心智相应的,狩猎的胃口也变得更大。

胡太后,胡充华。这个女人的经历和政绩同一代女皇武则天比,只能说是寻常了。然而同为女人,她们又有那么一些相像的地方。

胡太后本名胡承华,北魏司徒胡国珍的女儿,据说她出生时红光满屋,时人以为奇异。她有一个当尼姑的姑姑(职业尼姑,但据她经常到宫廷里去打秋风兼给侄女儿做推销广告行径来看,这尼姑极善钻营投机,凡心炽热的程度不亚于里的王婆)经常到皇宫里去讲经。就跟宫里的人宣传,我有个侄女啊,秀外慧中,她出生时还有异相呢……

本来神叨叨没影的八卦人都爱听,何况是闲到耳朵生茧的宫廷贵妇呢,何况传播八卦的这个人,本身还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

所谓满室红光,按柏杨老先生的话来说简直是鬼话连篇,难道有个神仙没事拿个探照灯在屋子里勘测么?正史上关于帝王嫔妃出生,生平佚事的记载很不足信,往往是为了烘托这个人的与众不同,而敷衍出来的鬼话,满室红光也是老公式了,说不定就是胡家人为了抬高身价故意放出来的传闻。

不管真实的情况如何,胡充华成功的获得了皇帝元恪的注意,奉召入宫,册封为承华世妇。

对于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嫁人往往是一生的归宿,而对于那些注定要走进宫闱的女人来说,嫁人(嫁给皇帝)仅仅是一生的开始。当时的北魏后宫暗潮汹涌,宣武帝先皇后于氏出身高贵,性格和顺,被后入宫的高氏毒死,高氏随后被立为皇后,宠擅后宫。

对于胡氏入宫,高皇后没有太放在心上,一是胡在宫中的品级不高,很难对地位稳固的皇后有什么威胁。其情形和当年的武媚娘差不多。多了一个胡充华和多一个宫女没太大区别;还有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北魏当时实行“留犊去母”的政策,一旦儿子被封为太子,不管是皇后还是妃嫔,一律处死。这项残酷的规定起自于我们英明而残忍的大汉天子刘彻,当年刘彻年老,欲立幼子刘弗陵,而担忧皇帝幼小皇母擅政,于是下令处死正在芳龄的钩弋夫人。这野蛮的政策在汉朝不过是偶尔施行,在北魏却被作为一项祖制去执行,在胡充华之前已有八位帝母为此丧生。所以高皇后自有盘算,胡充华不能生育那是最好,一旦产下麟儿即会被处死,不消她动手,她作为皇帝的嫡母具有抚养权,照样可以把持这个小孩。先朝的冯太后和孝文帝就是例证,所以她心笃定。多一个胡充华来帮她分担风险为何要拒绝?

在后宫嫔妃俱不愿为皇帝生儿子,皇嗣将绝的困境中,胡充华表现得与众不同分外感人,她受到临幸怀了身孕,她勇敢地许愿,上苍,请让我生个儿子吧,只要皇嗣不绝,我死又何妨?

在没有沾染到权力时,她是机敏练达的纯真少女,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她的为人真像曲子里赞的“霁月光风耀玉堂”是个性情中人,但当她握住权力的魔杖不能放下的时候,她的刚毅果敢机敏练达,统统变成了要人命的东西。

刘彻这个男人无情时太无情,多情时太多情。他有一个原则:无论何人何事一旦触及到他的政治利益,他可以六亲不认格杀毋论。如果胡充华遇见的是汉武帝,那恐怕只有和钩弋夫人一样化作陵墓里的一缕艳魂,明月楼台无处话凄凉。胡充华幸运是遇到了元恪,这北魏第八任皇帝,他笃信佛教,心地仁慈,更主要的是他不忍如此美丽又勇敢的女人离他而去。有时候,女人的勇敢一样是很动人的。胡充华当时的牺牲精神一定感动了孤独惶恐自己绝嗣的皇帝,所以他立胡充华所生的儿子元诩为太子的同时废除了立子杀母的规定。这样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报恩,很难去断言。不论如何,这实行了一百多年的残忍制度终于告一段落。但胡充华后来的作为却喜剧地证明,先人的制度其实有存在的理由。垂暮的君王洞烛先机的眼睛。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可以拯救无数人的生命。

元恪去世后,太子元诩即位,是为孝明帝,胡充华由贵嫔掖升为皇太后。皇帝幼小,胡太后理所当然垂帘听政,成为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她也称朕称自己的旨令为诏,不过北魏是鲜卑族国,虽然经过汉化,却不那么吹毛求疵般讲究,换做汉儒早磕头打滚,痛哭纲常败坏,牝鸡司晨了,其实那些儒生们也就是没事喜欢叫唤,要是真遇上个铁娘子像武则天这样的,一捶定音,江山到手,他们自己回家咬坏牙龈想想也就认了。

在胡太后当政之初,她还是颇有政治家风范和头脑的,她曾饬令制造一辆“申讼车”,设座车内,外垂帘幕,定期出巡云龙门及千秋门等繁华地区,接受吏民诉讼并伸冤案件,当即裁判或交有司妥为处理,获得朝野的好评。凡州郡荐举的孝廉秀才,由她自考察人品学识,而后量才任用,一般都认为十分公平。可惜后来她却越来越不像话,用柏杨老先生的话说,“胡太后自从当权,除了大肆营建佛寺和佛像外,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伤害帝国上。(六世纪)二十年代如火如荼的遍地抗暴,大多数由她激起,或由她触发。”

叹啊,像武则天这样的女人惊才绝艳,举世无双。胡太后这样的,后宫斗争智商勇气都一流,然而一旦把整个帝国的权力交到她手上过久,就力不从心,神志迷乱。不是她驾驭权力而是权力驾驭她了。而且这女子太容易被情欲困扰,居然和情夫合谋害死自己的亲儿子,真是分不清主次。

她也蓄男宠,南北朝风气开放为后世所不能想象,承其余续的是大唐。Open之风让后人瞠目结舌,但南北朝乱世,战乱纷繁人心浮动,礼乐的崩盘带来思想的连根摇摆,开放中总带着荒淫放纵的意思,有时候还和原本的礼教冲突,大唐则是身心强健,大唐子民无论身心都是不弱于人的,开放得白日朗朗,即使是纳男宠也理直气壮。

胡太后春闺寂寞面首多多,她还不是那种投身权力为此忘记性别的人,女人的需要对她正当中年的她来说更实际也更迫切。更想不到的是身为太后的她失恋了,于是,你看见一首哀怨缠绵北朝民歌诞生了。胡太后以暮春时节的杨花飘荡难觅踪迹,来抒发内心的怀想和期盼,用笔双关,构思巧妙,不同于寻常粗犷直率的北朝民歌,这首诗写得分外含蓄,情致绵绵。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是小山词里的句子,落泊的小晏做过这样绮丽的梦作为对情感的延续,我不知道胡太后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

胡后所吟唱怀念的“杨花”确有其人,乃是北魏著名猛将、仇池公爵杨大眼之子——杨白花,他武艺出众,身材魁梧,应该属于型男酷男一类。胡太后对他有意,征召入宫与之发生私情,但杨白花是名将之子,碍于太后的威势床第之间应酬个两次也就罢了,让他做个男宠佞臣却是不能的,加上小皇帝日渐长大,胡太后又是个不安分的。杨白花一寻思把个前程身家性命绾在一个女人的裙带上那是相当不明智的。对于胡太后这种女人,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于是不久他就率部投奔南边的梁朝去了。事实证明他此举是明智的。胡太后后来被权臣朱尔荣所杀,连同新立的小皇帝一起丢进黄河溺毙。如果杨白花跟在胡太后身边的话,死是肯定免不了,关键是,死了还有辱家声。

杨白花作为第一个(可能)为了逃避做面首命运的将军逃到了别的国家,还要改名杨华,也算是史上一大奇闻,“红颜祸水”四个字放在有的女人身上还真是恰如其份。而胡太后含情脉脉为逃跑的情人作歌,使人传唱,直至流传千古,在令人绝倒的同时,也透露出一个女人对感情的渴求和执着。

不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我还是庆幸杨花及时飘落南朝,落得个清名。他若留在胡太后的艳巢里一定是风吹雨打残花败柳的宿命。男人还是要沉着有思想的好。没有杨华的果断离去,今天也就少了一首传唱的乐府,这段历史亦会少了许多可供玩味的余地。

(注:传此篇是胡太后存世的唯一之作,(《梁书·王神会传》)记其事,但归入无名氏作,抑或胡原作已佚,此篇系后人托拟。)

参考书目、篇目:

《南史》

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前时我在南京,想去乌衣巷一游,终因时间太紧而放弃,去乌衣巷要经过朱雀桥,两者相离甚近。那首耳熟能详的诗这样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说到底我是因为刘禹锡去的,就是想夕阳西下的时候去,看那夕阳余晖下的乌衣巷,朱雀桥边的野草花,站在那里想一想曾经煊赫一时的王谢世家。当然,做这一切的时候要自动省略身后这城市的嚣华。

站在历史的遗碑前凭吊,像扑入坟墓的祝英台,把自己融入到当中,这种感情凄艳得让人想着就颤栗不已。现在我在一座北方城市里,它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京字。亦是王朝故都,我在这温暖萧瑟的风沙城池里,依然禁不住思慕一个南国的绝品男子——众神仰望的谢安。

不止是东晋一朝,在整个魏晋南朝,及其后的1700年中,他的风仪落入时人眼中,后人笔下,载入史册之中,如天空高悬的北极星,光芒闪现万世不堕。

他一生,恰似春上花开,明光晓映,着眼处,处处是风流,使人无从说起,品性高洁,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远处看花看风景,天地虽好,明白不会属于一个人,终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愿心,留得春色独自开。连李白,那样绝顶风流,绝世狂放的男子,携名妓上东山,在谢安的荒坟前仍忍不住自惭形秽,泪落如雨。

题目是李白的一句诗,“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是第一次,我觉得小白的诗里烟火气重,“傲然携妓”四个字太沉,不足以说透谢安的潇洒出世。然而有了小白的这一句,我们终于有个落脚处,一切且由东山说起。

安石真正的人生,是由东山开始启程的。而后来手握大权的他,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无心争权的淡泊意志,还建了一座“东山墅”做政治暗示。东山归隐,东山再起,归葬东山。这座位于曹娥江岸的山被后人称之为“谢安山”,和“东山妓”一样成了谢安私人的标志。在后来的唐朝,这座山,几乎成了所有诗人寻梦之旅的起点。而谢安在山水之间渐渐升腾成了精神图腾,遥遥掌控着他身后的时代。

到如今,关于谢安的争论仍不息。有人说他是有心仕途的,一开始的弃官归隐是官职太小,无法施展他远大的才华,不如弃之,走出乌衣巷到东山去韬光养晦,伺机再出。别人隐居是清茶淡饭闭门谢客,谢安则反其道而行之,他与当时的天下名士交游,这样以进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运用的极妥当。彩袖殷勤捧玉钟,文人雅士谈笑泼墨,那个时代的文化气息伴随着女人翻飞的长袖,杨柳般舞动的腰肢,像烟云一样从东山上飘散开来。

谢安他不是倨傲,他是在守望着的,于烟花丛中冷眼旁观天下大势,如隐居茅庐的孔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过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又得站出来,顺应时代的需要。谢安的夫人刘氏问他,你为什么不做官呢?安石回答,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终此一生,他都是一个对自己,对世事有着清晰判断的人,从未失误过。

如果没有谢万的领兵失败,被恒温废为庶人,谢氏家族急需人出来主持大局,担负起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想来安石是不会出山的,他一隐东山20年,40岁才出山,这是个可怕的数字,不要说在人寿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岁出仕也嫌晚了。何况一开始,他还不是身居要职,只在桓温帐下的做“司马”,从低熬起。而他也必须从林泉之间回到尘世来,卸下偶像的光环,面对大众对他的怀疑和指责。不要以为只有谢安一个人聪明,他以隐居不出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众人就会盲目应和。其实在他出仕之初,他是受到很多的置疑和冷嘲热讽的。

引两个故事:其一是,他从建康出发到桓温那儿去上任,城里的名士都跑来给他送行,这时有个叫高崧的,喝了点酒儿,就装醉看着他说,哎,人家都说,你要不出山,可怎么面对天下的老百姓呢?现在你出山了,天下的老百姓又怎么面对你呀?

再一回是,他到了桓温那儿之后,有人给桓温送来了一种草药,就是偶们中药里常用的“远志”,而这个“远志”,还有一个名字,叫“小草”,桓温好奇地问, “这一种草药怎么会有两个名字呢?”这时他的参军郝隆阴恻恻地一笑,“嘿嘿,桓公您不知道啊,这草药,隐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远志’,可长在山石外的呢,”说到这儿,他瞟一眼谢安,“呵呵,就叫‘小草’啊!”这郝隆也是个有才学的,他正是借此讽刺谢安隐居时名满天下,好比“远志”,而出山后呢,就来当个小司马,也不过就“小草”一棵。这个比喻用得很巧,连不愿伤谢安面子的桓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嗯,这话说得绝妙啊!”

谢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态度从容。或许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平然接受,他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唐朝的许敬宗说的“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他的一生都是从容的。无论是符坚率百万之师投鞭断流之时,还是恒温欲篡位,将刀斧手埋伏在帐后时,他都冷静以对,从容到令人惊怔的地步。

是一本非常狗血兼八卦的书,上面记载了当时很多的名人逸事,当中对谢安的从容是佩服地五体投地。谢安一生最为人所知的事是淝水之战,阻止了符坚大帝投鞭断流,一举吞没东晋的野心。

北方的雄师长夜醒来,觉得腹中饥饿,他环顾他的疆域,慕容垂降前燕已灭,再没有可以满足他胃口的猎物。于是他起身,朝着对岸时怒吼,誓要征服那里。

一时间旌旗蔽空,天地失色。东晋王朝从酣甜的长梦中匆匆惊醒,像刚从床帏间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难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谢安,他稳如江山。当年他在东山隐居,携妓冶游,对名利了然无心,任人千呼万唤二十年。直到王坦之奉旨上东山恳请,痛陈社稷危艰,国势式微,亟需良将谋臣匡扶,为了谢氏一族,为了天下苍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这一点,以晋简文帝司马昱看得最准,他遥望着东山上的谢安,心领神会地笑言,安石必出,盖与人同乐者,亦不得不人同忧。说起来,司马昱也属于谢安,王羲之的知音好友那一类,没当皇帝之前也是风流名士,可惜后来被恒温立为傀儡皇帝,郁郁而终。后人叹李煜的话,改两个字赠他正合:“做个名士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淝水一战,谢安任命弟弟谢石为都督,侄子谢玄为将。而自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一次,就如那次与友同舟,惊涛骇浪中独啸长风一样,他镇定自若。不同的是,这一次与他同船的是整个东晋王朝。这一战打得符坚大帝丢盔弃甲,心胆俱寒,从此符坚的大秦帝国由盛转衰,当纵横沙场,雄霸天下的符坚,遇上了风流儒雅的谢安,灵犀一指,此后千秋万世他亦洗不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两道耻辱的印记。

淝水大捷,捷报传来,谢安正与人对弈,获报后面色如常,别人小心问起,淡然曰:孩子们把秦军打败了。而后对弈至局终。他的风仪让李白崇拜得五体投地,在诗词中屡屡咏及。《永王东巡歌》说得最清楚: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但是谢安,是真性情的谢安。客人告辞后,他返回内室,一样高兴地手舞足蹈,连木屐的齿断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谢安,千年以后透过文字,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率真可爱。想来当时他是不适宜在人前显出太高兴的样子,以免举国虚骄,影响军心,给秦军反败为胜的机会呀。

谢安的诗文不多,不知是做的不多,还是传世不多,最著名的两首是33岁时参加王羲之举办的兰亭集会时所作。作为文学史上一次著名的文学沙龙,间接促成了书法史上的不朽之作——《兰亭集序》诞生的集会。我们必须详细地说明一下。永和九年的三月三,公元353年。会稽郡山阴之兰亭,群贤并至,畅谈人世哲理。名士们沿小溪而坐,将盛满酒的酒杯放在水面上,让它沿着溪水漂动,漂到谁面前,谁就喝干这杯酒,然后赋诗一首。做不出来就罚酒。这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此次聚会共得诗37首。王羲于微醉之中,振笔直遂,千古一序《兰亭集序》由此诞生。

谢安罚酒两次,赋诗两首,其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其二: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谢安的诗语近玄言,与他的广袤心胸济世之才比简直不算什么。诗文于他不过像众多锦衣里的一件,不是特别惹眼,然而任何时候穿出去,也都不会失了身份。

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是说天下万物都遵循着那自然之理,长寿的彭祖和早殇的小孩,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完全是庄子“齐万物”的思想。

对人对事,谢安一直是贯彻“齐万物”的思想,讲究“顺应”,就像有人总结谢安说的,该他得到的时候,他就得到,该他牺牲的时候,他就会去牺牲,总是一种顺应的态度。终其一生,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下,人们都没听到过他一句抱怨的话。所以,山水和官场是一样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关系理顺了,不让任何事任何冲突显得特别尖锐,即使是政治斗争,也用“怀柔”政策,让外界的事情得到合理的安排,自己也能快乐。说起来很简单。但对一个人来说,一生都能这样把握住,是何其难呢!“出处同归”这种人生境界,除了谢安,很少有人达到,怪不得清高倨傲的王安石在走访了谢安的遗迹后,也要沾沾自喜地说,我名君字偶相同。

谢安的心态是谢道韫最了解,谢安去世之后,有一回桓玄(恒温的小儿子)问谢道韫:“当年谢太傅高卧东山,没有想作官的意思,后来为什么又出山了呢?”谢道韫回答说:“对亡叔来说,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么差别呢?”这位咏絮才女果然不负叔叔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欣赏,闲谈之间,道破天机。而她也是谢家子弟中风度思想最得谢安真传的一个。乱贼当前,临危不乱,冷静应对,竟使得乱贼退却,保住了王家子嗣;寡居之后,深居简出,支撑门户,不没家声。

我理解的谢安,他不是一个誓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他甚至不在意是否名垂青史,因为无心,所以没有太强的欲望去激进,能够调节自己去顺应,将一切都做到无懈可击。自自然然做了济世贤臣。归隐和出山对他而言没有质的区别,他是遨游天地间的清净散人,遇到好事坏事,好人坏人亦没有分别,他当流连山水,有时险峻,有时娟秀。轻舟飘过,山水自是山水,他仍是他。

别人心思惴惴,济世安民,于他却不过是恰逢其会,游戏人间罢了。

参考书目、篇目:

佳人和泪《一世风华写人生·谢安的精彩小故事》

佚名《一世风华写人生·谢安》

佚名《江南之盛,比如种种》

敬告告读者

此书未完。我花了约两天时间先后搜遍各网站,均仅止于此。

此书尚缺约三分之二的篇幅,录所得的本书目录于下,待网上发布全文时再补齐吧。暂以此作爱好安意如作品的书友感受先睹之快。当然,最好是去购实体书了。

---------E书制作者尚遥补白

目录

自序 蔷薇记

01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不知

02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03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04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05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06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07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08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扬花窠里

09 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10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11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12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13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14 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

15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16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17 乐府三行之饮马长城窟行

18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19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20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21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22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23 人生长恨水长东

24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25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春

26 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27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