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漫漫 - xp1024.com
《迷途漫漫》


第一章 第一节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弟弟失踪了,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他叫派蒂。那天放学后我们有棒球游戏,他骑车回家。他并没有玩棒球,那游戏是像我这样的大点的孩子们玩的,我刚十三岁,他只有九岁。他满脑子都是我的事,总想跟在我后面。可我的伙伴们嫌他碍手碍脚,我就跟派蒂说:“别跟着我,回家去吧。”我还记得他跨上脚踏车离开之前的那副受委屈的样子:瘦瘦的,剃个板刷头,戴着副眼镜,牙上带着牙齿矫正箍,穿件松松的t恤,宽松的牛仔裤——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就像昨天一样。

该吃晚饭了,派蒂还没有露面。妈妈给几个邻居朋友打电话,都说没看见。二十分钟之后,父亲打电话报了警。他最担心(至少到那一刻)的是派蒂被汽车撞了,可警方的交通调度员说并没有发生伤及骑脚踏车小孩的意外事故。调度员说会派巡逻车寻找派蒂,一有消息就打电话过来。

父亲无法忍受等待。他让我带他看弟弟从运动场到家之间可能走的路线,我们开着车来来去去地找着。直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的余晖反射出了脚踏车上的红色,我们差点没看见它。脚踏车倒在树丛问的空地上。派蒂的棒球手套在车下面。我们又找了好久,我们大声呼喊着派蒂的名字。我们问遍了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是否见过一个像派蒂那样的孩子,我们一无所获。开车回家的时候,父亲的脸绷得紧紧的,颧骨凸出来,嘴里不停地低声嘟囔着:“噢,天哪。”

我只希望派蒂是因为我把他从棒球场上赶回家而气得离家出走了。我想象着在睡觉前他出现了,一边说着:“现在你不感到抱歉吗?或许你比你以为的更想让我跟着你。”实际上,我已经感到伤心了。因为我无法骗自己去相信派蒂会把他的自行车扔在那些灌木丛中间——他喜欢那辆自行车。他怎么把棒球手套掉了呢?有坏事发生在他身上了。但是,如果我没有让他走开,那就永远也不会发生。

妈妈变得歇斯底里的了,爸爸再次求助于警察。一个侦探很快就到了。第二天就组织了一次搜索。报纸(这事发生在一个叫伍德福特的小镇,就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外边)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件事。我的父母上了电视和广播,乞求诱拐了派蒂的人把他放回来。毫无进展。

我无法描述派蒂的失踪带来的痛苦和毁灭性的打击。我的母亲依赖药物来稳定情绪。夜里很多时候,我听到她在抽泣。我因为让派蒂离开棒球场而无法摆脱负罪感。每次,我听到我家的前门嘎吱嘎吱地开了,就祈祷是他终于回家来了。父亲开始酗酒,丢了工作。他和妈妈开始吵架。一个月后,他搬了出去。他死于一场车祸。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驶出路面,翻了个个儿,车顶都撞毁了。没有任何保险金。我的母亲不得不卖掉房子,我们搬到一问小公寓,后来又到了哥伦布,和我妈妈的父母住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在担心,如果派蒂回到那个家,他怎么才能找得到我们。

他缠绕着我。我长大了,读完了大学,结婚,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份成功的事业。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派蒂从来没有长大。他还是那个瘦瘦的九岁男孩,一副受了伤害的表情,看我一眼,然后骑上车走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他。如果一个农民犁地时犁出了一个小男孩的骸骨,那些残留物又不知怎么被鉴定是像派蒂那样的小男孩的,我都会为我的小弟弟感到痛心疾首。但是,事情至少要有个说法,我极其强烈地想知道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是个建筑师。有一段时期,我和费城的一家大公司一起干,但我最好的设计对他们来说太不正统了。所以,后来我就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我还坚决认为换个地方住会使人兴奋——不是搬到东海岸的另外一个城市,而是彻底从东海岸搬走。我的妻子甚至比我更喜欢这个主意,这让我感到很惊讶。我不会去琢磨我们选择丹佛的所有原因——是山的诱惑,抑或西部的神秘。重要的是,我们在那儿安顿下来,而且几乎从一开始,我的设计就受到了欢迎。

我的两座办公楼紧邻着城市公园。它们不但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而且还反映出它们所处的环境。墙上贴的玻璃和瓷砖像巨大的镜子映射着附近的池塘、树木和草地,与自然融为一体。尽管如此,我特别引以为自豪的,还是我设计的住房。我的许多顾客住在像埃斯班和威尔这样的胜地附近,可他们看重那些山峰,不想太惹人注目。他们喜欢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而不是侵扰自然。我理解这一点。我设计的房子和大自然融合的非常好,以至于你得走到入口才能看到房子。大树和山脊把房子隐藏了起来,小溪在它们脚下流过,延伸出来的平坦的岩石做桥面,卵石做台阶,悬崖做墙壁。

有意思的是,融于自然的设计思路出乎意料地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的顾客们忘记了他们不想惹人注目的初衷,按捺不住地要炫耀他们的新房子。《美家》和《建筑文摘》登载了相关的文章,尽管房屋外表的照片不像是家而更像是自然风光。当地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台还录制了一段两分钟的片子穿插在他们的十点钟新闻里。打扮得像个旅行者似的记者跟她的观众玩起了挑战游戏:“你能在这些山脊和大树间找出一幢房子吗?”她就站在离一堵墙有十英尺远的地方,但是直到她指明房子在哪儿,观众才彻底意识到那幢房子有多么隐蔽。那条报道引起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总部的注意。几个星期后,我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周日早间报道里做了一段十分钟的访谈节目。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同意去做节目。天晓得,我并不再需要靠做宣传去拉生意,所以,不是经济上的原因,那一定是因为虚荣。或许我想要我的儿子从电视上看到我。实际上,他和我妻子只是在走过被记者称为我的“变色蜥蜴”房子中的一幢时,才在镜头里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我真希望我们都是“变色蜥蜴”。

第一章 第二节

一个男人喊我的名字:“布雷德!”

那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周日早间报道播出后的第二天。星期三。六月上甸。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我整个上午都在开会,咕噜噜直响的肚子提醒我错过了午餐。我本想派我的秘书去给我买个三明治,可她正在做的事比为我跑腿更重要得多。另外,我还想出去享受一下阳光。丹佛的市区是城市规划的典范——宽大而又令人愉快,建筑物都低低的,以便采光。

我的目标是街道对面的一家熟食店,硬面包圈及再来点别的,我的脑子里除了一个咸牛肉三明治外没有别的。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布雷德!”

开始,我以为是我的一个工作人员因为我忘了什么在提醒我。但我转过身来时,我发现我不认识那个向我快步走来的男人。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看上去很粗俗的样子,长长的棕褐色头发脏兮兮地缠结在一起。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可能是在我的某一项工程中干过活的建筑工人。他的穿戴看上去像那种人:破旧的工作靴、脏脏的牛仔裤、一件皱巴巴的劳动布衬衫、袖子卷了上去。而我擅长的是记住人的面容,我确定他的下巴上有条两英寸的伤疤。

“布雷德!上帝,我无法相信!”那个男人把一个磨旧了的背包扔在人行道上。“都这么多年了!全能的上帝!”

我看上去一定是很困惑的样子。我以为人们喜欢的是我的公司,而很少有人见了我会这么热情。显然,我们曾经认识,尽管我对这个家伙还一无所知。

他咧着嘴笑着,露出了带豁儿的门牙。“你不认识我吗?嗨,无论在哪儿,我都能认出你!我在电视上就认出你了!是我啊!”

我的大脑慢慢地运转起来,在记忆里搜寻着。“恐怕我不——”

“彼得!你弟弟!”

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我的大脑飞快地转起来了。

那个男人伸出手来。“见到你真他妈太好了!”

“你的手离我远点儿,狗娘养的!”

“什么?”那个男人看上去给镇住了。

“再走近点儿,我就报警了。如果你以为你能弄到钱……”

“布雷德,你说什么呢?”

“你看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周日早间报道,是吗?”

“是,但是——”

“你错了,你这个讨厌鬼。少来这套,没用。”

在电视上,记者提到了派蒂的失踪。播出那天,六个男人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都说自己是派蒂。“你的失踪了很久的弟弟。”他们每一个都高兴地这么说。第一个电话让我很激动,但是交谈了几分钟之后,我意识到那个家伙并不知道派蒂是怎么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也不知道我们的家庭生活情形。接下来两个来电话的骗子更坏。他们都想要钱。我告诉我的秘书不要再把那些自称是我弟弟的人的电话接进来。接下来三个想诈骗钱财的人对她撒了谎,假装有正当生意,骗她把电话接了进来,之后,他们开始了他们的演说,我挂断了电话。那之后的又一天,我的秘书又成功截住了八个自称是派蒂的男人的电话。

现在,他们本人亲自出马了。

“离我远点儿!”我很不耐烦,等不及交通标志灯变绿,就飞快地转过身,见车流中有空当,就朝街对面走过去。

“布雷德!看在上帝的份上,听我说!”那个男人大声叫道,“真的是我!”

我气得后背都绷紧了,一直往前走着。

“我得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那个男人大声嚷道。

我走到了马路中间,不耐烦地等着车流中的空当。

“他们抓住我时,我正骑车回家!”那个男人大声叫道。

我愤怒地转过身来。

“记者在电视上提到了!离我远点儿,要不我就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布雷德,这会儿你要是打了我,会比小时候打我更让你难受。那辆自行车是蓝色的。”

气恼之中,那最后一句话我差点就没听着。派蒂的蓝色自行车的影像引起了我的注意。

“电视上可没提到那个。”那个男人说道。

“那个时候的报纸上提到过。你只要往伍德福特的图书馆打个电话,让资料部门查查那一年那个月的地方报纸上的大事就行了。要了解派蒂失踪的细节不是什么难事。”

“我的失踪。”那个男人说。

两边快速驶过的汽车都警告似的按着喇叭。

“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那个男人说,“这个也报道了吗?”

我不安地皱皱眉。

“我们睡上下铺,”那个男人说着,提高了声调,“我住上铺。我有个直升飞机模型,用根细绳吊在天花板上,正好悬在我上面。我喜欢把它拿下来,转螺旋桨叶。”

我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爸爸左手的小指尖在家具厂的一次事故中切掉了。他热爱钓鱼。我失踪前的那个夏天,他带你和我去科罗拉多露营,妈妈没去。她因为对蜜蜂螫过敏而害怕去户外活动,甚至看见一只蜜蜂她都怕得要命。”

回忆如潮水般漫过。仅靠查查旧报纸,那些细节这个陌生人一点儿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一件被报道过。

“是派蒂吗?”

“我们的房间里养了一条金鱼,但我们俩没一个愿意洗鱼缸。一天,我们放学回家,卧室里发出一股恶臭,鱼死了,我们把鱼放在火柴盒里,在院子里给它举行了一个葬礼。当我们再回到埋它的那个地方时,那里多了个洞,邻居的猫早把鱼给挖走了。”

“派蒂,”我开始向他走回去,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到,“上帝,真的是你!”

“我们有一次在房子里练接球时打碎了一扇窗户,爸爸把我们给关了一个星期。”

这次,是我伸出了手,我从来没有这么紧紧地拥抱过别人。他身上有一股留兰香口胶和香烟的味道。他的胳膊结实得惊人。

“派蒂,”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章 第三节

骑车回家。生气。感觉受到了伤害。一辆小汽车来到他旁边,慢慢地,和他并排走着。坐在前座的一个女人摇下她这面的车窗,问怎么去州际公路。他告诉了她。女人似乎没听见。握着方向盘的那个看上去很乏味的男人似乎也没在意他的回答。那个女人问道:“你相信上帝吗?”这是什么问题?那个女人又问道:“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小汽车转了一下,到了他前面。他很害怕,骑着自行车跳上了人行道。那个女人从车上跳下来,抓他。一只脚从脚蹬子上滑下来。一块空地。灌木丛。那个女人抓住了他。那个男人打开了后备箱,把他扔了进去。后备箱盖儿“砰”地关上了。黑暗。大声尖叫。剧烈的心跳。氧气不足。他失去了知觉。

我们面对面坐在我要去的那家熟食店后边的一个单问里。派蒂向我描述着当时的情形。

“你真不该让我离开那场棒球赛。”他说。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嘶哑,“上帝,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女人比妈妈要老。她满眼圈都是皱纹,头发根都是灰白色的了,嘴唇薄薄的,薄得可怕……驼背……胳膊软软地垂着,让我想到一只鸟,可她的力气却大得很。那个男的一头脏兮兮的头发,脸也没刮。他穿着连体工作服,身上一股嚼烟草的味道。”

“他们抓你干什么?你没被……?”我自己无法说出“猥亵”这个词。

派蒂向旁边看过去。“他们把我拉到西弗吉尼亚的一个农场。”

“刚过边界吗?你就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

“一个叫‘偿还’的小镇。可恶的玩笑,是吧?真的,就叫那个名。虽然我很长时间并不知道叫那个名。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一直到我逃跑时。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一直在那儿?你为什么没来找我们?”

“我想过。”派蒂看上去有点不舒服,“只是我拿自己没法子。”他从衬衫口袋里拽出一包烟。

但他刚一划着火柴,一个侍者来到我们桌前。

“对不起,先生,这儿不能吸烟。”

派蒂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僵硬。“好的。”

“你们要点儿什么?”

“要你们拿手的。”

“什么?”

“成牛肉。”我对侍者说道,同时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派蒂不耐烦地把烟胡乱塞回口袋里。

“两杯布兹。”

侍者一离开,我就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顾客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你不能自己来找我吗?”

“那个男人总是告诉我妈妈和爸爸永远都不会再要我了。”

“什么?”

“在他……之后就不会……他说妈妈和爸爸会感到厌恶,他们会……”

“不认你吗?他们才不会。”悲伤使我浑身发紧。

“现在我明白了。但我逃跑的时候……这么说吧,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他们把我关在一间地下室里。”

“上帝。”

“我有七年没见过阳光。”他的脸颊绷紧了,“我根本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我出来以后,过了好一阵子才搞清楚东南西北。”

“那你一直在干什么?”

派蒂看上去很痛苦。“到处流浪。干点建筑活,开开货车,什么都干过点儿。正好,我二十一岁生日之后,碰巧开卡车去哥伦布。我鼓起勇气去了伍德福特,看看我们的家。”

“那时房子已经卖了。”

“我知道了。”

“爸爸死了。”

“我也知道了。没人记得丹宁夫人和她的儿子布雷德搬到哪儿去了。”

“我们在哥伦布,和妈妈的父母在一起。”

“那么近。”派蒂绝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妈妈的娘家姓什么。我无法通过她的父母找到她。”

“但是,警察可以帮你找到我们。”

“那就非得问我那些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那样他们就可以逮捕绑架你的那个男人和女人了。”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还得有一场庭审。我必须得作证。事情会登在所有的报纸上。”他无助地打着手势。

“我感到那么……”

“现在都过去了。尽量把它忘掉吧。你一点错都没有。”

“我还是感觉……”派蒂迟疑地要说出下面的词。这时侍者给我们送来啤酒,他停下不说了,拿起他的那瓶,喝了一大口,换了话题。

“妈妈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让我惊讶。“妈妈?”

“是啊,她怎么样了?”

我回答他之前,迟疑了一会儿。

“她去年死了。”

“……哦。”派蒂的声音沉了下去。

“癌症。”

“啊。”那声音轻轻的,同时又好像是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盯着他的啤酒瓶,可那痛苦的眼神又像是落在什么遥远的事物上。

第一章 第四节

我走进厨房时,凯特的通常很吸引人的脸看上去很紧张。她一边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一边在讲电话,还焦虑地把一只手插进她的金黄色长发里拉着。然后,她看见了我,肩膀放松地垂下来了。

“他刚进来。我回头打给你。”她一挂上电话,我就笑了。

“你去哪儿了?每个人都很担心。”凯特说。

“担心吗?”

“你今天下午有几个重要会议,但你一直没出现。你办公室的人担心你遇上了车祸或是——”

“一切好极了。我忘了看时间。”

“——是被抢劫了还是——”

“比好极了还要好。”

“——心脏病发作还是——”

“我有非常好的消息。”

“——上帝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一向值得信赖,可现在快六点了,你却没有打电话让我知道你一切平安而且……我从你嘴里闻到的是酒味儿吗?你一直在喝酒?”

“当然。”我无所顾忌地笑了。

“大白天的?不顾和客户的约会?是什么东西让你昏了头?”

“我告诉你了,我有非常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

“派蒂出现了。”

凯特的蓝眼睛看上去迷惑不解,似乎我说的话令人莫名其妙。

“谁是……”马上,她反应过来了,“上帝,你不会是在说……你的弟弟。”

“正是他。”

“但是…一但是你告诉我你以为他死了。”

“我错了。”

“你肯定是他吗?”

“当然。他告诉我的事儿只有派蒂才能知道。一定是他。”

“那他真的在这儿吗?在丹佛吗?”

“比那更近,他在前面的门廊里。”

“什么?你把他留在门外面?”

“我不想让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讲了讲发生的事。“有时间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细节。重要的是要你知道,他经历了许多磨难。”

“那更不该让他在门廊上久等。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进来。”

正在那时,贾森从后院进来了。他十一岁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这使他看上去非常像派蒂失踪时的样子:牙齿矫正箍、雀斑、眼镜、瘦削。“吵什么呀?你们在争论什么吗?”

“正相反。”凯特说。

“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贾森的眼镜,我联想起派蒂也需要戴眼镜,但外面的那个男人没戴。我突然觉得似乎有针在扎我的胃。我被骗了吗?凯特蹲在贾森面前。“你记得我们告诉过你,你父亲有一个弟弟吗?”

“当然记得。爸爸在那个电视节目里提到过他。”

“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失踪了。”凯特说道。

贾森心神不安地点点头。“我做过与这个有关的噩梦。”

“哦,你不会再做噩梦了。”凯特说,“猜猜发生了什么?他今天回来了。你要去接他。”

“是吗?”贾森高兴起来,“什么时候?”

“就在我们一打开前门的时候。”

我努力想对凯特说说,说出我突然产生的疑虑,但她已经向通往前门的走廊走去。下一件事就是,她打开了门,我不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但我怀疑外面那个外表邋遢的男人与她理想中的长期失踪的弟弟的样子是否一致。派蒂从他一直吸烟的地方转过身来,欣赏着房子前面栽着的那片树。他的背包在他旁边。

“派蒂吗?”凯特问道。

他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有点儿局促不安。“这会儿我觉得‘彼得’听起来更像成年人。”

“请进来。”

“谢谢。”他往下看看吸了一半的香烟,瞥了一眼房子里面,掐灭了发红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放进衬衫口袋。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吃晚饭。”凯特说道。

“我不想麻烦你。”

“瞎说。我们愿意和你在一起。”

“说实话,这让我很感激,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吃家里饭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这是贾森。”凯特自豪地向我们的儿子打了一个手势。

“嗨,贾森。”那个男人和他握握手,“你喜欢玩棒球吗?”

“喜欢啊。”贾森说,“但我玩得不太好。”

“让我想起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怎么说呢,晚饭以后,我们玩玩,怎么样?”

“棒极了。”

“哦,别再站在门廊上了。进来。”凯特说,“我给你拿点喝的。”

“如果有的话,给我来杯啤酒吧。”那个说他是派蒂的男人跟在凯特后面往里走着。

在他跨过门槛前,我必须得知道。“你戴着隐形眼镜吗?”

“没有。”那个男人困惑地皱皱眉,“你怎么这么问?”

“你小时候需要戴眼镜。”

“现在还得戴。”那个男人把手伸进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副眼镜,眼镜的一条腿断了。

“这是昨天早上弄折的,但没有它我完全能应付。你知道的,我只是看远处时才需要戴眼镜。这是个小测验还是什么?”

我激动得喉咙都发疼了。“派蒂……欢迎回家。”

第一章 第五节

“这是最好吃的炖肉块了,丹宁夫人。”

“你是这个家的一员,叫我凯特。”

“这些马铃薯也好吃极了。”

“恐怕我骗了你们,用了奶油。现在你们的胆固醇会非常高了。”

“我从来没那样注意过原料。只要是吃的,就欢迎。”派蒂笑的时候露出了他的带豁口的门牙。

贾森忍不住盯着看。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吗?”派蒂指了指他的牙。

“贾森,你真没礼貌。”凯特说道。

“不会。”派蒂咯咯笑着,“他只是好奇。我是个孩子时也一样。贾森,去年夏天,我在科罗拉多的斯普林斯干一件屋顶的工程,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这也是我的下巴上有这个伤疤的原因。好在我掉下来时离地很近,要不我会摔断脖子的。”

“那是你现在住的地方吗?”我问道,“在科罗拉多弹簧公司?”

“上帝,不,我不住在任何一个地方。”

我停止了咀嚼。

“但是每个人都得住在某个地方。”凯特说道。

“我不是。”

贾森看上去很困惑。“但你睡在哪儿啊?”

“得哪儿睡哪儿吧。总有地方可以当床的。”

“那似乎……”凯特摇摇头。

“什么?”

“非常孤独。没有朋友。一无所有。”

“我想那要看你的习惯了。没什么人理我。”派蒂并没有看着我,但我禁不住仔细想着他的述说。“说到拥有什么东西,重要点儿的东西都在我的背包里。如果拿不动的,我就不要了。”

“马路国王。”我说道。

“的确,你明白。”派蒂向贾森斜靠过去,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到处流浪。要看在哪儿工作,而且天气怎么样。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冒险。我从来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像上个周日,我碰巧在蒙大拿的布特,在一个餐厅吃早饭,那儿有一台电视。我通常不看电视。那些周日早间报道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这回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那个接受访问的家伙的声音。我从鸡蛋和香肠上抬起头来,上帝,电视上那个伙计让我想起某个人——但不是最近认识的,是很长时间以前。我一直等着主持人说出那个家伙是谁,然而不必了——因为主持人提到那个家伙小时候,他弟弟离开一场棒球赛以后,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当然,电视上那个家伙就是你的父亲。”

派蒂转向我。“我长大了,越来越想看到你,布雷德,但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主持人说你住在丹佛。我放下刀叉,立刻出发,到这儿来了。用了周日一整天,周一、周二,告诉你吧,我沿途试着打电话,但你家里的号码没有登记。至于你的办公室号码,嗯,你的秘书不给我接进去。”

“都是因为回家路上我告诉你的那些讨厌的电话。”如果他以为我一开始那会儿是在故意拒绝相信他,我会有一种负罪感的。

“从蒙大拿到这儿开车要三天吗?一定是你的车坏了。”凯特说道。

派蒂把他的头从一边摇到另一边。“刚好一辆车在不属于我的东西之列。我搭免费的便车。”

“免费搭便车旅行吗?”凯特惊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坐巴士?”

“嗯,有两个好理由。第一个是,以我的经验,坐巴士的人经常有同样惹人厌烦的故事,但任何一个在旅途中让人搭便车的司机肯定是值得一聊的人。”

他的说法使我们咯咯笑了起来。

“如果发现他们不那么有趣,我通常会说:‘让我在下一个镇子下车。’然后我再找机会搭下一辆车。每一次搭车都是一个小小的冒险。”

派蒂的眼睛津津有味地眯了起来。

“那不坐巴士的第二个原因呢?”我问道。

他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消失了。“近来工作太不好找了。我没钱买票。”

“这一点就要有变化了。”我说道,“我知道哪儿有很多建筑工程的活儿——如果你想找的话。”

“我当然想。”

“同时,我会给你些零花钱。”

“嗨,我不是到这来要救济的。”派蒂说道。

“我知道。但是在找到工作之前,你花什么呀?”

派蒂没有回答。

“别客气,”我说,“接受一点礼物。”

“我想我是得用些现金去汽车旅馆租一个房间。”

“不必,”凯特说,“你不用去租什么汽车旅馆的房间。”

“你和我们一起过夜。”

第一章 第六节

派蒂把球向贾森投过去,贾森通常很笨,接不着球,可这回却接得很好,他咧开嘴笑了。

“看,爸爸!看看彼得叔叔教我什么了!”

“你太棒了。也许你叔叔应该考虑去当教练。”

派蒂耸耸肩。“都是些小伎俩,在路上学的。在那些镇子上,我每周五晚上都在棒球场上混。你要记住的只有,贾森,要盯住球,而不是你的手套。要确保你的手套准备好,随时可以‘啪’地合上。”

凯特出现在后门,她的金黄色头发在厨房的灯光中映出轮廓。“该上床了,小会员们。”

“呀,我非得睡觉吗,妈妈?”

“我已经让你比平常多待半个小时了。明天要上学。”

贾森失望地转向他的叔叔。

“别看我,别找帮忙的。”派蒂说,“照你妈妈说的去做。”

“谢谢你教我,彼得叔叔。现在或许那些孩子会让我参加比赛了。”

“嗯,如果他们不让你参加,你就告诉我,我去棒球场和他们说道说道。”派蒂揉搓了一下贾森黄里带红的头发,用胳膊肘轻轻把他向屋子里推了推。“你最好别让你妈妈一直等着。”

“早晨见。”

“当然。”

“我很高兴你找到我们,彼得叔叔。”

“我也是。”派蒂的口气里透着不确定,“我也是。”

贾森向屋里走去,我的弟弟转向我。“好小子。”

“是啊,我们以他为荣。”

西下的夕阳给后院的树染上了一抹绯红的光辉。

“还有,凯特是……”

“很棒。”我说,“遇到她的那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不用去说别的。是你自己干得好。看看这房子。”

我感到有点尴尬,我竟拥有这么多东西。

“我的同事为这个还开过玩笑。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我的特点在于设计的建筑物几乎掩藏在周围的环境里。我们刚来到这个镇子时,这座旧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就好像为我们准备的似的。当然,前前后后的树把它藏的非常好。”

“感觉很坚固。”派蒂向下看了一眼自己长满老茧的手,“真是有意思的事儿。成功了。嗯……”他抬起头咧嘴笑了,“教练这个活儿让人容易口渴。我想再来点儿啤酒。”

“马上就来。”

我拿着啤酒回来时(凯特在屋子里扬扬眉毛,很不习惯看到我喝这么多),我还带来了装在购物袋里的一点儿东西。

“那是什么?”派蒂想要知道。

“我一直为你保存的东西。”

“我想不出你会——”

“如果你再和贾森练习接球时要用的话,恐怕它有点太小了。”我说道。

派蒂困惑地摇摇头。

“认识这个吗?”我把手伸进袋子里,拽出很久以前我在派蒂的自行车下找到的那只破旧的棒球手套。

“我的上帝!”

“这么些年以来我一直保存着它,我从没让它离开过我的房间。我上床睡觉时习惯把它放在旁边,我努力想象着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还有……”我费力地说出来,“……如果你还活着。”

“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我没有活着。”

“别那么想。过去的事现在不再重要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派蒂,这才是最重要的。上帝,我想你。”我把手套递给他,尽管我无法看清楚他了——我已经泪眼模糊了。

第一章 第七节

“你觉得他怎么样?”我关了灯,钻进被窝时压低声音问凯特。派蒂的房间在客厅另一边的角落,他听不到我们的动静。即便如此,我对于谈论他还是感到不太自然。

黑暗中,凯特躺在我的旁边,过了一会儿才答话。“他过得很艰难。”

“那是肯定的。可他似乎喜欢那种生活。”

“不得已而甘愿为之。”

“我想,所有一样的……”

“你在想什么?”凯特问道。

“嗯,如果他不喜欢那样,他也可能一直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怎么说呢?”

“我想他可能会去上学,然后找个工作。”

“或许成为一个建筑师,像你那样吗?”

我耸耸肩。“或许吧,不是不可能。我在报纸上看过几个故事,讲的是双胞胎在出生时分离,成年后重逢,他们发现他们在做同样的工作,有同样的爱好,妻子长得看上去一样,个性也相同。”

“我可不愿意跟某人的喜好联系在一起。另外,你和你弟弟也不是双胞胎呀。”

“假设是。即使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派蒂也有可能像我现在这样,但他没有这么选择。”

“你真的认为人们在他们的生活中有很多选择吗?你告诉过我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你在高中里特别喜欢的几何老师,你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建筑师。”

我若有所思地透过我们卧室的玻璃窗盯着外面如水般流淌的月光。

“是啊,我确实是不可思议的——高中里唯一喜欢几何学的孩子。对我来说,那个老师讲的课有很强大的吸引力。他告诉我如果想做一个建筑师,我必须得去做什么,去哪里上大学以及所有相关的事。”

“我非常怀疑你的弟弟会有那样一个几何学老师,还有,他上过高中吗?”凯特问道。

“一定有人教过他东西。他非常健谈,我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个下流的词儿。”

凯特转过身面对着我,支起一只胳膊肘。“嗨,我愿意做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切。如果他想在这儿待一段儿时间,直到决定了下一步做什么,我也没什么说的。”

“我一直希望你能这么想。”我斜靠过去,吻了吻她,“谢谢。”

“那是你认为感谢我的最好方法吗?”她问道。

我又吻了吻她,这次是深深地。

“再真诚点儿。”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大腿上。

“晦晦。”一时间,只有这种声音。房子里有个陌生人,这使我们更小心地怕被无意中听到。我们到高潮时,我们的吻是那么深,深得要吞了对方的喉咙。

我们默默地躺着,恢复了平静。

“如果我们再热烈点儿,我就需要抢救了。”我低声嘀咕着。

“口对口的人工呼吸吗?”

“每次都能把我救活。”我起床去了卫生问。我向窗外看去,黑暗中,我费力地向院子看去。我看到了我没预料到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凯特问道。

“派蒂。”

“什么?”

“就着月光,我能看到他。他在一只躺椅下边。”

“睡着了吗?”凯特问道。

“没有。他在吸烟,盯着星星。”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可能睡不着觉了。”

“我知道他的感觉。”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凯特说,“任何懂礼貌知道不在房间里吸烟的人,都是受欢迎的。”

第一章 第八节

派蒂说他喜欢过他的流浪生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确定,要是修修边幅,他会更喜欢些。比如说他的外表,他前牙的豁口会给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我怀疑派蒂丢了工作就是因为包工头觉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好惹麻烦的人而解雇了他。所以,第二天早上,我给我们的家庭医生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要他同意放弃他的午休(付了通常费用的两倍)。

“牙医?”派蒂对我说,“哦,不,我不打算去看什么牙医。”

“就是把你的牙上的豁口弄平整了,不会有坏处的。”

“绝不。自从六年前我拔了一颗后牙之后,我就没再看过牙医。”

“六年前?上帝。那更有理由给你做做检查了。”我没告诉他保健医师也同意放弃午休。

去看牙医之前,我给好几家发廊打了电话,最后才找到一家不太忙的。长发——我自己的头发也算不上你们所说的短发——不一定就得看上去乱糟糟的,还长满了头屑。从发廊出来后,我们买了些衣服。我并非骗自己相信派蒂会穿得起宽松长裤和运动上衣,只是新牛仔裤和一件好看的衬衫也没什么坏处。然后,去一家鞋店:新的工作靴和旅游鞋。

“这些我不能接受。”派蒂说道。

“我高兴这么做。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把这叫做贷款。什么时候,等你有钱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

到了看牙医的时间了。去了之后,牙医说派蒂的牙尽管有了几个龋洞,看上去还不错。几个星期之内,派蒂来复诊时再治疗它们。派蒂的头发是时髦的风飘型的。我差点儿要去问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是否有办法去除派蒂下巴上的伤痕。尽管如此,已经大不一样了。他看上去像打过网球之后刚刚打扮停当。

“饿了吗?”

“总是饿。”派蒂说道。

“我的印象就是你近来错过了好多顿饭似的。你可以再花十几镑。你喜欢意大利菜吗?”

“你是说意大利细面条和肉由吗?”

“是那种吧。但我们要去的地方,意大利细面条叫做意大利面食,菜也有像鸡肉马沙拉这种名字。”

“等一下。”

“午饭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谈谈工作的事。”

“布雷德……停下……等一下。”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难道你没有工作要干吗?”派蒂问道,“你昨天下午就旷工了。今天上午你也没去工作。凯特说你有约会,还要开会。”

“这些都没有你重要。”

“但你不能这样经营公司,也不要像这样在我身上花钱。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补上,但我们不必马上全都干完。”

派蒂担忧的表情使我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激动得失去了自制力了吗?”

“有点儿。”

“那你建议我干什么?”

“去工作。街对面有个公园,我想去那闲荡一会儿。整理一下我的思路。这么多变化。我们回家吃晚饭时见。”

“你真的想那样吗?”我问道。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可你怎么回家呀?”

“搭便车。”派蒂说道。

“如果搭不上怎么办?”

“别担心,我有诀窍。”派蒂咧嘴笑时,他的牙看上去好极了。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说,“用我的车。到晚上你接我一起回去。”

“不行,我没有驾照。”

“那也是我们要办的事。”

“明天办吧。”派蒂说道。

“我们还要去看看怎么把你的眼镜修好。”

“好的,”派蒂说,“明天。”

第一章 第九节

我到家的时候,派蒂和贾森正在修理草坪。贾森用起那台割草机来太笨拙了,所以派蒂在他旁边走着,帮他调转方向。

“嗨,看我,爸爸!”贾森的大声叫嚷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我满腔热情地跷起了大拇指。他们停在我旁边。

“你能控制它吗,贾森?”派蒂问道。

“我当然能。”

“那就全归你管了。我在这和你爸爸说说话。”

贾森点点头,集中注意力把割草机控制在一条直线上。当他向院子远处的树中间推过去时,轰鸣声渐渐变小了。

派蒂向门廊的台阶打了个手势。他到那捡起一瓶啤酒。“我对他可能有点狠。但是,他要有点儿进步,你就得多给他零花钱。”

“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有兴趣。你肯定碰对他哪根弦了。”我说,“一般来说,我会叫专门修剪草坪的工人来干。但帮着干点儿对他有好处。”

“要学会负责任,越早越好。”派蒂喝了一口啤酒。

“听着,我为你的帮忙表示感激,但你不必割草。”我说道。

“别小题大做。这草看上去有点儿长,我也想做点儿事。”

“说真的,没必要。有你在这儿我就高兴了。再说,你下个星期就要工作了,现在就别忙活了。”

派蒂把头一昂。“下个星期去工作?”

“是啊,我打了些电话,给你找了个工作。”

“你找到了?太好了!”

“在我设计的一幢楼上。”

“好极了。”

“彼得叔叔!”贾森惊慌地大声喊着。这小子推到头了,正费劲地调头呢。割草机正转向一堆灌木丛。

“坚持住!”派蒂跑过去帮他。

第一章 第十节

“你不用帮忙洗餐具。”凯特说道。

“我就能干这点活儿。”派蒂又擦干一个罐子。“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更好吃的炖牛肉了。”

“我们通常不吃这么多红色肉类。”她说,“我想让你长胖点。”

“这柠檬派可真特别。”

贾森眼睛盯着第二块。“是啊,我们几乎没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吃过甜点。”

“嗯,你努力割草了。”凯特说,“这是你该得的。”

我坐在桌边,忍不住微笑着。眼前,派蒂真的就站在洗涤槽边,又递过来一个擦干的罐子,这情景深深地感染着我。

“不管怎样,”他说着,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你们搬到丹佛这不出我的意料。”

“哦?”

“还记得爸爸、你和我的那次露营吗?”派蒂问道。

“我当然记得。”

“到科罗拉多这边。玩的多美啊。当然,从俄亥俄大老远地开车过来真是个苦差事。如果不是爸爸沿途一路给我们买连环漫画……我们一到这儿,付出的辛苦肯定都是值得的。露营、远足、爬石头山、钓鱼,爸爸给我们做示范。”

“第一条鱼曾经是你钓上的,你那么兴奋,还没等鱼咬好钩就收线,”我说道,“鱼又跳回了湖里。”

“你记得那么多事?”

“这些年我总是想起那次旅行。我们回来后一个月,学校开学了,还有……”

我不能提及派蒂的失踪。

“很多年来,那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夏天。”

“我也是。”派蒂看上去很沮丧。过了有一会儿,他从懊丧中挣脱出来,拿起最后一个罐子。

“不管怎样,我得到了。或许你到这来是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想回到那个夏天。”

“露营?”贾森打破了沮丧的气氛。

我们看看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吃着他的第二块柠檬派。

“爸爸答应带我去,但我们从来没去过。”贾森说道。

我感到很惊奇。“我们去远足很多回了。”

“但我们没用帐篷。”

“你是在告诉我,事实上你从来没有露营过吗?”派蒂问道。

贾森点点头,然后又纠正自己。“除了我有一次睡在汤姆·伯比克家后院的帐篷里之外。”

“那不算。”派蒂说,“应该是睡在你听说过的狮子、老虎和狗熊出没的地方。”

“狮子和老虎?”贾森皱皱眉,眼镜片后面的目光看起来很敏感。

“开个玩笑。”凯特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

贾森的头发上蹭上了一些凯特手上的肥皂沫,他使劲拍拍。“妈妈!”

“但那或许不是个坏主意。”她看看派蒂和我,“一次露营。你们两个能拾起你们的回忆。一下子过了这么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艰难,彼得,但现在好日子又开始了。”

“我想你说得对,凯特。”派蒂说,“我能感觉到。”

“那我怎么办?”贾森问道,“我不能参加吗?”

“我们都去。”派蒂说。

“对不起,别算我,先生们。”凯特举起手,“星期六,我安排了一个交流会。”凯特是一个企业劳资顾问,她的专业是帮助企业给筋疲力尽的雇员解除心理压力。“还有,在树丛里睡觉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大好事儿。”

“多像妈妈。”派蒂转向我,“记得吗?”

“是啊,就像妈妈。”

“除了你们的母亲害怕蜜蜂之外,对我来说,这只是个自然选择的问题。”

“自然选择?”我问道,有点困惑。

“你们这些家伙晚上倒是可以爬出帐篷,在树丛里就能小便。”

第一章 第十一节

“我一直想问你点事儿。”

派蒂停止研究手中的地图,抬头看着我。

“什么事?”

快十一点了,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的上午。我的福特越野车载着各种露营设备行驶在远征的路上。我们出了丹佛,向西上了七十号州际公路,正要进入山区。然而贾森没看山上的雪景,他正在后座的睡袋里打瞌睡。

“你后来……”我很难继续说下去,“我是突然想到的,你可能不想谈这个。”

“想搞明白只有一个办法。”

“你逃跑之后……”

“说下去,可恶的坏蛋绑架了我,那是个事实。你不必遮遮掩掩的。”

“你逃跑时是十六岁。你说过你在流浪,干点建筑活或别的什么。但你从来没提过上学的事。你失踪时在上四年级,但你显然受过更多的教育,谁教你的?”

“哦,我受过大量有关礼貌的教育。”派蒂痛苦地说,“那个把我关在地下室的男人和女人坚持让我说:‘是的,先生。是的,夫人。请,谢谢。’如果我忘了,他们就打我的脸来提醒我。”他脖子上的筋绷得紧紧的像绳子一样。

“对不起,我真希望自己没提这个事儿。”我说道。

“这样很好。过去是无法逃避的,它总会在哪儿冒出来。”派蒂凝视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无论怎样,在受教育这方面,我有些美好一点儿的回忆。我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流浪时,我学会一个能轻松地免费吃顿饭的方法,就是出席周日上午礼拜之后的教堂联谊会。当然,我坐在那参加礼拜是为了吃顿不花钱的饭。但很多次,我并没在意这点——做礼拜是祥和的。在那么多年没有读书之后,我忘了怎么做。当那个教会的教友意识到我不会读圣经时,他们一步步地教我学会ABC什么的,更重要的是学习了圣经。教会里有老师,会在一些晚上教我。不论我到哪个镇子,我都会碰到一些人私下里教我。那儿有许多乐于助人的人们。”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

“听到什么,爸爸?”贾森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问道。

“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乐于助人的人。”

“难道你不知道吗?”

“有时候我怀疑这一点。你和你叔叔最好专心致志看地图。我们该转弯的地方可不远了。”

第一章 第十二节

我们在找一个叫驯马脊的地方。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些名字挥之不去。早在二十五年前,那是爸爸带着我和派蒂露营的地方。在爸爸当工长的那个家具厂有人曾经在科罗拉多住过,向爸爸描述过驯马脊有多么美丽。于是,已经答应过带我们去科罗拉多露营的爸爸就决定把那作为我们的目的地。想起那时候,在长长的旅途中,我有个可怕的想象,就是有人把马砍成两半,我并不知道牛仔们驯马是为了让人能骑它们,对于我们将要看到的事情,我感到害怕。最后还是爸爸让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经他解释之后,我的恐惧变成了好奇。但我们到达时,没有什么马和牛仔,只有一些破旧的木栅栏,一片伸展到湖里的草地和一片颤杨树林以及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名字,但是,我和派蒂、贾森制定计划时,我在地图上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最后,我不得不给科罗拉多公园管理部门打电话。一个国家公园管理员给我传真了一份比我手头用的详细得多的地图,给我标明了去驯马脊的路线。我在餐桌上铺开我的传真地图,把手放在我们感兴趣的那部分上,指给派蒂和贾森看我们要去的地方。

现在我们就快到那儿了,向右转上九号高速公路。向北开进阿拉巴霍国家森林公园。

“从这儿起就难走了,伙计们。用地图对照着我们周围。”我说道。

贾森爬向前座,派蒂用安全带把他俩扣住。

“我们在找什么?”贾森问道。

“这条波浪线。”派蒂给他看传真。“应该是右手边的一条狭窄的泥土路,长满了松树。我们得靠近仔细看,很难找。”

我拐了个弯儿,树更茂密了,即使如此,我想我还是看到右边的一个入口了。但我没说,想等着贾森发现它。派蒂一定明白我的用意。我看到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目光锁定了一点,似乎他看到了入口,但他也没说。

我开得更近了。

路口已经是非常清楚了。

“那儿!”贾森指着那儿,“我看见了!”

“好。”派蒂说。

“真不错,”我加上一句,“我差点错过了。”

我向右拐弯,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泥路。车辙之间长着低矮的杂草,两边密密实实地长满了灌木丛,伸展的松树枝连成了一个像顶棚似的树荫。

“天啊,你们说我们会被卡住吗?”贾森关心地倾着身子问道。

“有这个四轮车就不会的。”派蒂说,“它能对付得了比这更糟糕的地形。即使天下雪,我们也不必担心。”

“下雪?”贾森皱皱眉,“在六月里?”

“当然,”派蒂说,“每年这个时候,在山里你还是能遇到暴风雪。”树变得少些了。“看前面那些山峰,它们上面还有多少雪?看这上边,阳光还没有让雪融化。”

随着一些急转弯的岔道,之字形的小路攀得更高了。下面的斜坡陡峭得令人头晕,路面凸起的地方很多,只有早些年在这骑野马的那些牛仔们才会喜欢这些马道。

“你们猜是谁修了这条路?”贾森问道,“看上去非常古老了。”

“或许是森林管理部门。”我说,“或许可能是这个地区成为国家森林系统的一部分之前,由伐木工或骑马牛仔修的。我记得爸爸说过,过去有放牧的在这儿养些家畜供给镇子里的探矿工人。”

“探矿工人?黄金?”贾森问道。

“还有白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些镇子大多都废弃了。”

“幽灵镇。”派蒂说道。

“天啊。”贾森说。

“也有些镇子成了滑雪胜地。”我说,希望这样能抑制住贾森的想象力,这样,派蒂和我不至于因为他做幽灵的噩梦而被吵醒。

路到了斜坡的顶端,把我们带到一个茂盛的草场,新生的小草在和煦的微风中摇摆。

“我感觉和爸爸当年带我们到这儿的时候一样。”我告诉派蒂说。

“在过了这么些年之后。”派蒂惊叹道。

“我们还是在那儿吗?”贾森问道。

这个古老的问题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我想象着派蒂和我问我们的爸爸同样的问题。我们互相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贾森问道。

“没什么。”派蒂说,“不,我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第一章 第十三节

又开了半个小时,过了牧场,松树更多了,又一个斜坡,比第一个斜坡还要陡些。之字形的弯道拐的更急了。我们来到一块凸起的地面上,我突然把车停住,向下看去,一条不显眼的道路,缓缓地通向一块长满青草的盆地。阳光照在一个图画一样的湖面上,波光闪闪,上面是颤杨树,然后是松树,再往上是山峰。

“就是这儿。”我说着,胸口一阵发紧。“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没有变化。”派蒂说。

右边,古老的栅栏是牧场里的唯一的变化,因日晒雨淋变得灰白的标桩和栅栏很久以前就坍成了一堆。我们开过去,来到湖边。没有别的车。

实际上,很长时间里我都没发现附近有别人。

我们在离湖五十英尺的地方停下,那是当年我喊爸爸停下的地方。我们下汽车的时候,我嗅到了新鲜的令人兴奋的冰冷空气。

“看这堆过去的营火,爸爸!”

派蒂和贾森在汽车右边,我向石头上烧焦的圆圈看过去,中间有烧成炭的木头块儿。

“是过去的。”派蒂说,“我打赌,不是这些年用的。”他看看我,“我想知道爸爸和你、我是不是在同一个地方点着我们的篝火的。”

“这么想可真棒。”

贾森很起劲。“我们要在哪儿搭帐篷?”

“那边怎么样?”我指指旧营火堆的右边,“我想那是派蒂和我帮爸爸搭帐篷的地方。”

“我能帮忙吗,爸爸?”

“当然可以。”派蒂说道。

抬起车的仓门式的后盖,卸下我们的装备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那种似曾经历的错觉使我的情绪激动得受不了,一切似乎比真实情景更活灵活现。我看看贾森和派蒂,他们从尼龙袋里拉出堆成了一堆的帐篷,正努力把它支起来。贾森的眼镜和雀斑,他的棒球帽边露出的沙色头发,宽松下垂的牛仔裤和宽松的衬衫,使他看上去那么像派蒂小时候的样子。我浑身发抖了。

贾森注意到了。“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就是风吹得有点冷。我要穿风衣,你要吗?”

“不,我很好。”

“大哥,”派蒂喊道,“你是把建筑物组合在一起的专家。你觉得你能给我们示范一下怎么把这个该死的帐篷弄在一起吗?”

我们三个需要一个小时来完成这些活儿。

第一章 第十四节

那会儿,差不多是一点三十分了。凯特是把午餐包好放在了小冰箱·里。有鸡肉、牛肉和花生奶油三明治,还有软饮料、苹果和小包的薯片。

除了没碰苹果,贾森狼吞虎咽地吃着其他每样东西,就跟派蒂和我小时候一个样。我们看见湖里鱼儿溅起的水花,但我们决定回头再把我们的鱼竿拿出来。现在,有很多事要做,例如去探险。我们把午饭的垃圾装进一个袋子,锁在车里,然后就出发了。绕过湖,我们向左边走去。

“我记得那上面有个山洞。”我指着颤杨树上面,“得爬上去那么高。”

派蒂对跑在前面的贾森大声喊道:“你喜欢爬山吗?”

“不知道!”贾森转过身看着我们,一边还继续跑着。“我从来没爬过!”

“你会喜欢上爬山的!”

大约走了有一百码远,我们到了湖的另一个岸边,发现有一条小溪注入湖里。

小溪是山上融化的雪水流下来的,太宽了,跳不过去。于是我们沿着它瀑布般泻下的水流穿过颤杨树林,水流的轰鸣声有时大得让我们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动静。

尽管现在比我们习惯了的海拔五千英尺的丹佛还要高出三千英尺,但稀薄的空气没有使我们放慢脚步。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话,那就是精力充沛,就像是吸进了维他命似的。我伸展开双腿爬上倒下的大树或是费劲地从卵石上爬上爬下,我的身体感到如此舒服,我自责以前没从工作中抽出时间来试试远足。

穿过小溪,在我们上面有一只鹿在动。在到我们附近时,它的棕色影子紧张地停下,然后跑过白色的颤杨树干,优雅地跳远了。我想是因为小溪的轰鸣声使它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它一定是闻到了我们的气味。又有一个影子紧张地跳远了。

还有第三只。即使有小溪的轰鸣声,我还是听到了它们胃气胀得咕噜噜的响声。

不久,我们到了一个高高的狭小的洼地,小溪从这里瀑布般地泻下,太危险了,不能进去。我们向左转弯,沿着一条陡峭的有蹄印的小道向上走。小道向左边伸向远处,沿着一个树木茂密的斜坡保持着同样高的水平面。所以,当一缕阳光出现在我们上方,引起我们的注意时,我们决定去探探。到那去可比它的出现难得多。一次又一次,派蒂和我在脚下松动的岩石上滑倒。我们滚到了石头下面,擦伤了胳膊和腿,如果不是我们设法抓住了裸露出来的树根,或许会摔坏。可与我们相反,贾森像一只山问的山羊急急地向上赶去。

派蒂和我呼哧呼哧地爬到了峡谷边上,发现贾森在一块宽宽的石板上等我们。石板像预先准备好似的正好能看到我们下面的小溪和翻腾着小溪的峡谷。我们在它上面有两百英尺,离它的轰鸣声足够远了,远得足以使我在提醒贾森时不用大声喊了。“离边上远点儿。”

“我会的。”他答应道,“但是,天啊,这太好看了,爸爸!”

“胜过看电视吗,啊?”派蒂说道。

贾森想了想,脸上显现出一副“我才不会扯那么远”的表情。

派蒂笑了。

“你说的洞在哪儿?”贾森问道。

“我正想不起来呢,”我说道,“我知道的就是它肯定在小溪的左边。”

“我们能找找它吗?”

“当然能。我们休息一会儿之后再去找。”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从腰上解下水壶,长长地吞了一口略带温度的、略带金属味的异常好喝的水。和我通电话的公园管理员在电话上重点强调我们需要随身带些水壶和装有一系列食品的背包,一个指南针和一张地形图(我不知道任何一个怎么用),一个急救药箱和一件雨衣,以防天气变坏。

“多穿几层,”她建议道,“在你的背包里放一件干的夹克衫。”我已经在离开汽车前穿上了风衣。现在走路使我很暖和,我脱下了夹克,把它塞进背包。

“有人要花生和葡萄干吗?”我问道。

“我吃过午饭到现在还挺饱的。”派蒂说道。

贾森看起来不太舒服。

“怎么了?”我问道。

“我得……”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便吗?”

贾森扭捏地点点头。

“到那块卵石那边去。”我告诉他。

犹犹豫豫地,他消失在那块卵石后面。

我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心瞅了他一会儿,就向前走了几步去观赏峡谷的景色了。小溪翻腾而下形成一串低矮的小瀑布,水花飞溅。贾森是怎么描绘这幅景色的?

“好看吗?”他说得对,的确是太好看了。

在我身后,贾森突然大喊:“爸爸!”

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拍我的后背,让我大吃一惊,透不过气来。我猛;中了下去,掉进了峡谷。

第一章 第十五节

坠落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撞上松动的石头时,只是嘴里慌乱地动动。石头崩塌了,滚了下去,我呻吟着。突然,我又猛;中下去,直直地,掉得更远了,我的胃部反涌着向喉咙挤压过去。我在非常痛苦之间猛地停住了,左胳膊甩了出去,好像脱臼了。手臂没抓住什么东西。我又掉了下去,狠狠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冰冷的薄雾把我吞没了,眼前旋转着黑了下来。

我的眼皮慢慢睁开时,黑色慢慢变成灰白,但还是天旋地转。疼痛刺穿了我的身体,使我清醒过来了。晕乎乎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周围灰白色的旋儿是瀑布似的溪流溅起的水汽,轰鸣声更让我头晕得厉害。

我感觉到我的呼吸是透过了一层冰冷潮湿的布。渐渐地,我明白了,是我的左胳膊压在鼻子和嘴上。我的衬衫袖子被轰隆隆的溪流翻滚着向空中溅起的水汽湿透了。接着,我哆嗦了,因为我的袖子湿除了因为水汽还有别的。是血,我的胳膊受伤了。

警钟在我脑中敲响。我努力抬起头,发现我是躺在一块突出的岩脊上,我判断下面还有一百五十英尺,一连串露出地表的岩石引着轰鸣的溪流更直直地向下流去。

上帝,发生了什么事?我费力地向上看去,水汽使我很难看到悬崖顶上。不过,透过水雾,我能看清悬崖边的下面是一个长长的由松动的石头连成的斜坡。斜坡救了我的命。如果我垂直地掉到我现在躺的地方,我受的伤将会是致命的。而我是滚下来的,痛苦地缩短了下落的距离。松动的石头连成的斜坡下面,有一块支出的岩脊,我正好滚到这儿,它们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二十英尺。

这样坠落下来真的可能要了我的命。为什么我没死?我的背包在我上面,在一个矮松树伸出的枝上挂着,矮松树是从悬崖一边上的石头缝里挣扎着长出来的。我想起来了,我是把风衣塞进背包,把包挂在左肩上,然后走过去端详峡谷的。树枝钩住了背包。左肩膀上钻心地疼着,我猛地撞得停住的劲儿一定很大。胳膊从背包带上滑开。我掉落在这块只有一人长的岩脊上。我能活下来靠的全是运气。

每动一下都是极其痛苦的。我奋力坐起来,在我的脑袋里就像一次冲刺,头晕目眩。一时间,我担心我就要吐出来了。

“贾森!”我试着大声喊,“派蒂!”

可我的喉咙像塞了石头。溪流的轰鸣盖过了我的声音。

不要慌,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即使他们听不到也不是问题。他们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会救我的。

上帝,我希望他们不要爬下来,我突然这样想。

“贾森!派蒂!待在那儿!你们掉下来会摔死的!”

我的声音沙哑着,我的话像低声的咕哝。

我使劲透过水雾向上看,希望能看到贾森和派蒂在峡谷边费劲地找我的身影。没有。可能他们在找一个更有利的观察点。我想,或许他们正急忙赶到峡谷的入口,希望能从下面赶到我这儿。

我祈祷他们小心点。贾森不会犯傻。派蒂会确保他不会。颤抖着,我翻开袖子撕裂的口子,擦了一下血迹,我看见我的胳膊肘和手腕之间有一个五英寸长的伤口。血立即涌上来,掩盖了伤口,从胳膊上滴下去,淤积在岩脊上。

胆汁涌进我的嘴里。

干点什么,我想,我不能就坐在这儿让自己失血而死。

我的背包在我上面晃荡着。我伸出我那只好胳膊,但是够不着。更剧烈的疼痛袭来,我用尽全身力气试着站起来。

急救箱在背包里,我想。

我的腿筋疲力尽。我抠住一个适当的地方,勉强避免掉进峡谷。尽管溪流溅起的水汽很凉,我还是出汗了。我抠住一个更高的地方时,脚站不稳了,冲击力使我颤抖。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眼前有斑点,然后视野清晰了,我绝望地向上盯着背包。它似乎和我坐着看时距离一样远。我受伤的左胳膊悬在身体一侧,我向上伸出我的右胳膊,再有六寸,我要的就是再高六寸,我想。

溪流的水汽使尼龙变滑了,我没抓住,但很快又一次抓住带子,又使劲踮起脚尖,这次,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握住,用力把背包往一边拖,向着峡谷,把它从挂着的树枝上拉出来。我拖了一次、两次,背包猛地拉出时,我一下子感到失重了。

摔倒了,我向岩脊俯冲下去,受伤的胳膊着地时,我大声尖叫起来,但我无法作出反应。我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抓住岩脊的好胳膊上,背包挂在我的手指上。

我十分小心地翻过身,把包放在胸前。休息一下的诱惑被胳膊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抵消了。我感到很恶心。我打开背包,把风衣和雨衣划拉到一边,还有装食物的密封塑料袋也拨拉到一边,找到急救箱。

我笨拙地使劲打开药箱,惊恐地发现只有护创胶布和两英寸见方的纱布垫和剪刀、消毒棉签、抗生素乳膏和一个泰勒农的塑料瓶,没有一样是止血用的。

一根止血带,我想。我要用我的腰带,我要用它缠在胳膊上,绑紧……

但我解开腰带时,我还想着我看到过的关于止血带是危险的,如果止血带没在合适的位置放松点儿会有血块和坏疽。

那又怎么样?我想,我会在死于坏疽前先失血而死的。一个压力绷带。我读到的关于止血带的警示中提到过用止血绷带来止血是安全的。

在伤口上用东西施加压力而不是截断血流,但是,我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件东西?血流得更凶了。

或许因为我神志不清了,我比我应该的用了更多的时间才想起背包里可能有别的东西。有一次,凯特在大学里时去巴黎旅行,她扭伤了脚脖子,痛苦地一瘸一拐地从一家药店走到另一家药店,想找到一根艾斯牌绷带,宽宽的、长长的有弹力的带子,可以用它把扭伤的部位包住给受伤的部位一些支持力。从那时起,她无论什么时候去旅行,都会在行李中放一根绷带,她也总是给我放上一根。

头更晕了。我把右手伸进背包里边摸索着。在哪儿呢?我想,不会是凯特没放吧。

该死,这次她没放。

我绝望地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这时我注意到背包的一侧有一个凸起。我努力保持着清醒,解开小口袋上的拉链。当我找到一根折叠的绷带时,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用一只手干活是很笨的,有时我用牙打开包装袋。我用消毒棉签擦净伤口,涂上抗生素软膏,又在上面压上几块两英寸的纱布垫,血浸透了纱布垫。我匆忙地在我的左前臂上缠上弹力绷带,紧紧地,缠了一层又一层,我看到血把每一层都浸透了。

我焦急地缠上更多层,又使了点劲,担心剩下的绷带没多长了。我祈祷着血不要一直把所有的绷带都浸透。最后两层、一层。我用绷带上带的两个有倒钩的回形别针把绷带头绑紧。然后,我盯着绷带,颤抖着,集中注意力看血是否会浸透。有那么一会儿,我害怕看到绷带的棕白色会变成粉红色,然后变成红色。我屏住呼吸,当看到那一小块粉红没有扩散开时,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的手表的石英玻璃盖碎了,表针指向两点十分。我不知道我在岩脊上待了多长时间,但我透过溪流溅起的水汽费力地向上看去时,太阳似乎比我预料的我掉下来的时间更偏西了。显然,我失去知觉的时间比我以为的更长。

我向上盯着悬崖边,但是还没看到派蒂和贾森。给他们时间,我想。

麻烦的是,如果我不能尽快从岩脊上下去,我将会有更大的麻烦。

我不是个常在野外生活的人——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是生活在像科罗拉多这样一个多山的州里,没在报纸上或电视新闻里看到体温过低引起危险的故事是不可能的。远足者会掉进山里,只穿着短裤和t恤,突然而至的暴雨会把他们淋透,如果温度下降,如果远足者超过三个小时没有穿上温暖的衣服,喝上热乎乎的流质食物,以尽快使他们正在下降的心脏温度回升,他们就会死于冻馁。

躺在潮湿冰冷的岩脊上,我颤抖着,手和脚感到麻木了。如果我不尽快从岩脊上下去,我想让我的血液停止流动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体温过低会要了我的命。

我试着算计怎么爬上表面几乎垂直的下一个岩脊,然后爬上石头松动的峡谷边。我知道受伤的胳膊帮不上忙。从岩脊上下去的唯一办法是……

我向下看去,试着判断悬崖怎么引导溪水流下去的。那是一段露出地表的陡直的斜坡,我下面的岩脊有五英尺远,再下面的一块是这两块的距离的两倍。我不想考虑下面更远处的障碍了。

但是,太阳已经过了悬崖边,峡谷底下都是阴影了。即便只是下午的晚些时候,黑暗也很快就要来了。旁边的山要比往常更早些挡住阳光。一旦天黑,我就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才能获救。

到那时,我就死了。

我放松背上的背包带,挂在肚子上,向边上蠕动时,移动引起了剧痛。

我在我的好胳膊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悬垂下去,然后松手,掉下去。

着地震动到了骨头,我几乎要昏倒了。我趴在下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边上。衬衫撕破了,胸口刮破了,撕裂的膝盖从牛仔裤的破口露出来。我尽力控制着我的感情,努力向下。从上面看起来不可能的许多落脚点显然是骗人的,卵石看起来像台阶,另外那些看上去容易的却是惊人的困难。

光线全都消失了,溪流的轰鸣声却更近了,我更小心地往下走,考验着我的脚力。一块卵石被我的重量压掉,它滚向谷底时,我差点掉下去。

暮色浓重了,溪流溅起的水汽也更浓了,在我的右脸结成水珠,浸湿了我的衣服,使我越发颤抖得厉害了。我记得读到过体温过低的牺牲者在接近生命尽头时变得昏昏沉沉,意识不到周围的事物。我努力地保持着头脑清醒。

我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到了谷底,几乎走进汹涌的水流,溪水的轰鸣声减弱了,我没有意识到我离它有那么近。我突然向后倾斜了一下,差点扭了脚脖子。峡谷上面蓝色的天空和峡谷里面浓浓的暮色之间不真实的对比使我不知所措。我沿着水流小心翼翼地移动,水花溅湿了我。峡谷阴暗的出口斜斜的,我担心在跑出去时会跌断一条腿。我走在光滑的石头上,紧紧地抓牢鹅卵石,我从大脑到身体都麻木得使我用了一分钟才明白我斜靠的东西是一棵颤杨树,而不是一块鹅卵石;才明白阳光正向我斜射过来;才明白我已经离开峡谷一段时间了,现在正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树林。

快要结束了,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的就是沿着小溪穿过树林向湖边走。我的脚步加快了,我想象着开着门的汽车,我期望着爬进车里去放松一下,启动发动机,打开热风,感觉到热热的空气向我吹过来。我从我的行李里拿出暖和的衣服换上。

“贾森!派蒂!”

我从颤杨树林蹒跚地向湖边走去,透过黯淡的阳光眯着眼向对岸看去。

我看见汽车不在那儿了,我的心一沉。

很容易解释,派蒂和贾森去找帮忙的人了。我想,他们很快会回来。

我必须要做的就是爬进帐篷,试着暖和一下。帐篷也不在了。

“不!”我脖子上的血管要进裂了,我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不!”

第一章 第十六节

拒绝相信真是一种令人惊奇的情感。在我往下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怀疑困扰着我,但我克制住了,全神贯注于逃生。现在,我仍旧试着告诉自己我错了。毕竟,在六个小时之前,弟弟怎么会把我推下悬崖,那是我万万也想不到的,要知道我还一直怀着对他的负疚感呢。

上帝啊,派蒂会怎么处置贾森呢?我气得直哆嗉,牙咬得略略直响。我猛地扯下湿衬衫,从背包里拉出粗棉布夹克,迅速地把它穿在裸露的身上。夹克因为靠近溪流而潮乎乎的,但它还是比我先前穿着的衣服舒服多了。

这些还不够,我必须得点堆火,烘干我的牛仔裤、袜子和鞋。我打开背包上的小袋,确认装火柴的金属盒子像卖野营装备的营业员承诺的那样是防水的,然后我就去颤杨树林找木头。

微风使我的湿牛仔裤很冷,还吹透了我的夹克。我把自己裹紧,尽可能留住点热乎气儿,但冷得更厉害了。恍惚之间,我模仿湖对岸的营火堆,用石头在一块开阔地摆了一个圆圈,在中间放了一些细树枝和干枯的树叶,上面放上一些折断的树枝。我划着一根火柴,但我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我把火柴凑向树叶时,火灭了。我又试了一次,拼命使我的手保持平稳,全神贯注地控制我胳膊上的肌肉。这次,火苗碰到了树叶,冒烟了,火噼噼啪啪地燃了起来。

我感到口渴得受不了,但我去摘腰带上的水壶时,水壶没在。我感到一阵惊恐,不仅因为丢了水壶,而主要是到现在我才注意到。我的舌头黏黏的,粘在上牙膛上。附近溪水的轰鸣声引诱着我走过去,用手舀点水放到嘴里,但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细菌。我不敢冒生病的危险,呕吐和腹泻会使我比现在更感到口渴。

这时候,落日的余晖黯淡了。我需要尽我所能去多捡些树枝。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落下山时,我已经飞快地拽回了一大堆倒下的树枝。太快了,黑暗包围了我。

但是,夜色并不比我的想法更黑暗。贾森,派蒂伤害你了吗?求求你,上帝,保护我的儿子,求求你。

我祷告着,夜色的寒气使我更靠近了火堆。我左右为难,一面是需要温暖,一面是担心夜晚结束前用光我储备的燃料。我捡起脱下的衬衫,把它举向火堆,一会儿翻翻面,害怕烘干之前就烧着了它。尽管它有的地方都撕破了,但总还算能添上一层衣服。我讨厌把胸口和后背露在寒冷之中。我迅速脱下夹克,穿上衬衫,然后再穿上夹克。我从背包里拿出雨衣照样穿上,把风帽拉到头上,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与寒冷隔离。我的手被寒冷刺痛了,我把它们放在火上面使劲搓着。我责备自己不够机灵,没戴手套。

该死,如果我够机灵,我就不会邀请派蒂进我家。我试着从这几天里找出一些疑点,但太困难了,我什么也没发现。

骗子!我在心里呼喊着,然后就是些懊恼的话,恨我自己侮辱了我的父母,我能想到的每一句咒骂都涉及到了他们。但这些事不是他们的错。

是我的错。

天气预报报道说将在华氏40度以下。如果我睡着了,火又灭了,我的身体可能会变冷,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想着车里那个温暖的睡袋,我想象着迅速钻进其中的一个,然后……

随着一个惊跳,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火堆的余烬旁边冰冷的草地上。我惊恐地试着动动右手,摸索到一把细枝儿,用一根树枝把它们捅进灰烬覆盖的余火里,看着细枝燃起了火苗。我笨拙地加进点大块的木头,麻木的感觉慢慢远离了我,但死于冻馁的恐惧并没有离开。嘴里干干的,我试着嚼花生和葡萄干。为贾森祈祷激励着我的意志,我看护着火堆,怨愤地想着派蒂。

恨死他。

保持清醒。

第一章 第十七节

开始,感觉轻得使我以为是我想象的呢,黑暗中,一种看不见的羽毛似的东西轻触我的脸颊,冰凉的,痒痒的。然后,我听到火堆周围的热石头上隐隐约约发出咝咝的声音。混乱中,让我想起我煮咖啡时些许喷出的水滴滴到燃气灶上发出的咝咝声。立刻,小阵雪变得大些了,微风带着雪刮过来,变得更冷了。

我努力从昏沉中挣扎过来,破晓前的白光照出有东西在我周围打旋儿。我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往火堆上加了更多的木头,但雪落在热石头上的咝咝声更大了。太阳试图努力升到东面的山峰上,光线足够让我看清我周围的草地都是白色的了。乌云低垂着。尽管我往火上扔了那么多木头,火苗还是弱了,烟升起来了。

我惊恐地背上我的背包。正如我们下高速公路时派蒂告诉贾森的一样,六月上句山里下雪也不算太晚。电视上,天气预报员有时会提醒处在高海拔的人们,天气会突然变坏。可这事儿并没有预告,我还想着只要有车和帐篷在,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我诅咒自己没能制定一个更好的计划。

开车离高速公路有半小时的路程,我皱着眉看着厚厚的乱云,试图计算一下我得步行多远。山里的路况糟得很,崎岖不平的,很多时候,我开车的时速超不过每小时二十英里。对寒冷来说,这衣服太单薄了。还有,小阵雪下大了,让我看不到湖。我意识到可能无法找到去高速公路的路,我要冒着兜圈子的危险,直到累趴下。当然,如果我知道怎么用露营设备推销员卖给我的指南针,我的处境可能就会不一样了。但是,懊悔不是一种有助于生存的情绪。对贾森的担心也一样,对派蒂的怒火也一样。

想到贾森,我突然想到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在突出的岩石上。“你提到的那个山洞在哪儿呢?”他问道。

那个山洞。

如果我能在雪下得更大前找到它……

用尽全身力气,我步履蹒跚地进了树林。突然之间,能见度降低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右向小溪走去。不是为了喝口水,而是用它做个路标。我沿着翻滚的水花向上穿过树林时,白色的水汽笼罩着我。雪下得更厚了。

地上的宫盖住了我的网球鞋印。

我的网球鞋。我买了个不知道怎么用的指南针,却没有听取露营设备推销员的建议,买双结实的远足鞋。没必要,我告诉他,我们不打算进行重负荷的活动。

我的脚开始失去知觉了。我一边沿着斜坡走着,一瘸一拐地,一边担心雪下的石头松动,把我掉下去。我能靠记忆找到洞在哪儿吗?我所知道的就是,它在小溪对岸。它只是悬崖上的一个裂缝,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看到它时,我想它可能是巨大的。

斜坡到了一个陡峭的山脊,向左转了,我沿着它缓慢地走着。颤杨树林变成了松树林,树枝戳着我的胳膊,划伤了我的脸。雪下得更厚了,我害怕我蹒跚地走过了山洞,永远也看不见它了。在夏天,远足者会发现我的尸体,或是森林里的食肉动物享用之后剩下的残迹。

我是一个建筑师,不是一个生存专家,我想。我几乎不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了。

为什么我他妈的没在背包里放一副手套?我真蠢,我该死。

试着躲过一根松树枝,我一失足,摔倒了,差点把头撞在我右边的一块卵石上。蠢货,就该……

第一章 第十八节

建筑师。某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刺激着我的几乎模糊的知觉。

知道怎么……

慢慢地,这个想法坚定了,使我转向那块几乎撞到我头上的石头。

建点东西。

我努力站起来时,发现那块卵石和我的胸口一样高。又一块卵石,在左面五英尺,高度稍微低点。卵石背靠着一面构成了一堵墙的悬崖。

建点东西,我又想了想。

我向我试着躲过的松树枝蹒跚走去,用上全身的重量压下它。当“咔嚓”一声打破了使人透不过气来的宁静时,我的心中奔涌着一个希望。我尽我所能地努力干着,我顶着雪把树枝拽向卵石,再举到卵石上面,树枝横在卵石之间。我又摇摇晃晃地拽了几回,把树枝放在卵石上,建成了一个屋顶。

寒冷把我的手刺得很疼,眼泪从我的眼中流下,在脸颊上结了冰,但我没时间把我的手,生疼又有血迹的手,放到我的雨衣下面贴在胸前暖和一下。要干的活太多了,我用足球大小的石块给树枝边沿加上些重量。

我极其兴奋地把卵石之间的雪踢开,堆到棚子外边。我在棚子入口处立了两根树枝,做了一个风挡。不管我的手有多疼,都不能停。我得去找干枯的树枝、树叶、木头,把它们堆在棚子后部。

我在后部靠悬崖的卵石那留了一个小洞,希望烟能从那儿出去。躲开了风和落下的雪,我觉得寒冷的攻击减弱了。但是我的手笨得像爪子。我笨笨地堆了一小堆树叶和树枝,摸索着打开装火柴的金属盒,拿出一小把,我几乎抽不出一根来。手指似乎不属于我了,火柴总掉。这根,上帝保佑,我一擦火就着了,从我的手掉到了那堆树叶和枝子上,点着了,起了一点小火苗,有烟升起来了。我屏住呼吸,免得被呛着。随着热气的推动,烟向后部的小洞飘过去。

我的嗓子干得很,都肿得要合上了,阻碍了往肺里呼吸空气的通道。

我渴望着喝点东西,就把失去知觉的右手伸到外面,摸着一把雪塞进嘴里。很快,我后悔了,融化的雪使我的嘴唇和舌头更麻木了。我哆嗉着,更冷了。我朦朦胧胧想起电视新闻报道过,警告远足者遇到暴风雪时不要把吃雪当做获取水分的方法。雪在嘴里融化会用去身体里很多热量,死于体温过低的危险更大。

雪化出的那点水没解决什么问题。几乎马上,我的嘴唇又干了。肿胀的舌头似乎填满了我的嘴。我糊涂到了什么程度呀。我迷迷糊糊地盯着装火柴的金属盒很长时间,才把我的混乱的想法理清。我意识到我得干什么了。我摇动着把火柴倒进急救箱里。拿起金属盒,伸到外面的风中,把盒子装满雪,再把它放到火堆旁边。

慢慢地,晶莹的雪融化了。我担心烫着手,就用衬衫袖子捂住手指,才去拿已经热了的金属盒,把它从火边拿开。盒子只有半寸高,两英寸宽,但它可能和十六盎司的玻璃杯装得一样多,里面有极少的一点水,是那么富有诱惑力。我强迫自己等水凉下来。

终于,我不再有耐心了。我用袖子垫着拿起盒子,靠近嘴唇,吹了吹,然后一大口喝下了这热乎乎的、带点儿苦涩的水。还没到嗓子眼,干渴的嘴就把水吸收了。我热切地把盒子伸出去装了更多的雪。金属上残留的热量使我不需要把盒子放到火边雪就化成了水。再一次的,我大口吞下。水还是没有到我的喉咙。我又把盒子装满,把它放到火边,在火堆上放上更多的树枝。

这成了我的一种固定的模式。当我的嘴和喉咙湿乎乎的时候,我从背包里拉出装花生和葡萄干的塑料袋,一口一口地彻底地咀嚼着,直到嚼光。一边担心着贾森,一边痛恨着派蒂,我盯着火堆。

第一章 第十九节

我恍惚想到出去清理出烟口的堆积物,又多找了点燃料。别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我醒来时已过了几个小时,火灭了。那会儿,是卵石吸收的热量使我免于冻死的。

我注意到我的左前臂的绷带全被下面的血染成粉红色了。我并没有惊慌——那只胳膊似乎属于别人了。即使我看到阳光照在棚子入口的树枝和堆积物上,我还是仿佛置身事外。终于我明白整整一天过去了,但我被困在棚子里的时候,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

如果不是棚顶上的水滴下来,我可能会在昏迷中躺到能量完全消失。

冰冷的水滴打在我的眼睑上,把我惊醒了。阳光明亮得刺眼,我动了动头,水滴掉进了我的嘴里,迷迷糊糊地尝到松树枝上的树脂带来的松油味,我呕了一下,把水吐了出去,向上坐到一块干点儿的地上。

越来越多的水滴在我的周围溅落,几乎灭了的火堆上升起了烟雾。我咳嗽着,抓过背包,踉踉跄跄地向外面走去,膝盖撞开了入口处的树枝和堆积物。太阳释放的热量令人十分舒适。雪从树上纷纷落下,成了一股细流。站在融化的雪里,我的脚和胫部又湿了,但这是一种不同的湿。

太阳温暖着我,所以我没有发抖。看东边的太阳的角度,我判断出时间是上午的十时左右。实际上我的身体不想再动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趁着变好的天气走,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回头长长地看了一眼那个棚子,松松垮垮的,做工粗劣,似乎一个孩子都能搭起来。然而,我从来没有为我设计的东西比这个更自豪过。

我开始下山,雪上反射的光刺着我的眼睛。太阳正对头上时,很多雪都化了。我穿过开始那片草地时,路变得泥泞了。路仍旧是隐蔽着,看不清楚,几乎没有路标。我能做到的只是保持住往下走的方向,目标是可能有路穿过的树林中间的豁口。我记不清是否到了九号公路,或是倒在哪儿了,或是被一个过路的摩托车手发现。显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我在一个叫旧金山的镇子里的一家小诊所里醒来。

然后,一个州警被叫过来,他斜靠着床,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后来发觉他用了二十分钟才听到我的一份连贯的陈述。我为贾森大声哭喊着,似乎我的儿子近在咫尺,我能救到他似的。

医生缝合了我的左前臂,又给我的手消了毒,包扎好。他担心我的手可能会有冻疮。

州警放下正接着的电话,回头对我说:“丹宁先生,丹佛警察局派一辆巡逻车去了你家。灯关着,按门铃也没人答应。他们发现从一个车库的窗子透出一丝光亮。他们看见了你的福特越野车。”

“在车库里?没道理啊。派蒂他为什么要回到我家?”某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上帝!”

我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医生和州警两个人按住了我。

“警察打碎了一块玻璃,进了你家。他们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空无一人。丹宁先生,你还有别的车吗?”

“别的什么……”我的头又“轰”地一下。“我的妻子有一辆沃尔沃。”

“它不在车库里。”

那也没道理啊。“那个骗子一定开走了它,为什么?我的妻子和儿子在哪儿?”州警脸上越来越多的忧虑的神情使我意识到他没把一切都告诉我。

“主卧室和你儿子的卧室被洗劫了。”州警说道。

“什么?”

“抽屉被拉出来了,衣服散乱着。在丹佛警方看来,似乎有人非常匆忙地把那些卧室搞得乱七八糟。”

我大声尖叫起来。

第二章 第一节

无论我多么急切地想要回家,医生还是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我走。那个州警开车带我回丹佛。我的右手腕上医生给我静脉注射的地方感到很疼。

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应该感到非常饿的,但是,感情上的打击影响了我的胃口。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慢慢地嚼根香蕉,喝几小口橘子汁。

我们拐进我家所在的那条街时,我看到了我们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前面的枫树,在我的行车道上有一辆搬运车和一辆四轮的运货车,还有一辆丹佛警车停在路边。远处是一些其他的车和两辆地方电视台的卡车。

绕开那些散步的人,我看到那个大步向我走过来的电视台的女记者,她胳膊下夹着一个话筒,一个摄影师跟在她后面。来自对手电视台的异性同行正在后面不远处跟着。还有些记者们从另外那些车里爬出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进屋子里面去。”

我一瘸一拐地穿过草坪时,那个州警伸出胳膊,像一堵墙似的给我挡着。医生借给我的裤子和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我身上(我自己的都刮破了),增强了我的虚弱感。我成功地走进了屋子,关上了门,把那些记者喊我名字的声音挡在了门外。

但是,别的声音代替了它们。一个警官,几个穿运动上衣的男人,还有一些拿着实验设备的人站在起居室里,正互相说着话。

那些男人中的一个,身材矮胖留着小胡子的注意到我在门厅里,走了过来。

“是丹宁先生吗?”

点头的动作使我感到头晕。

“我是韦伯中尉。这位是派德兰顿警官。”他指着一个瘦瘦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年轻人说。

“我们检查了顶楼,地下室,以及后面的树丛,没有你的妻子和儿子的痕迹。”派德兰顿说道。

用了好长一会儿,我才明白这个侦探在说什么。前一天晚上进了房子的警察说凯特和贾森不在家,如果派蒂把他们带进了凯特的沃尔沃,为什么现在这些警察检查顶楼和……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搜查藏匿严密的尸体。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丹宁先生。你最好坐下。”韦伯把我领进起居室,另外那些人向边上让了让。“我给你倒点儿水。”

尽管医生给我注射了液体,我还是感到干透了似的。侦探端了满满一杯水回来时,我迷惑了一下,似乎这是他的家而我是一个客人。我用缠着绷带的手笨笨地接过玻璃杯,大大地喝了一口。我的胃咕噜噜的提出了抗议。

我努力问出了一句:“你们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子在哪儿吗?”

“还不知道。”韦伯说,“州警局传达了你告诉他们的事,但我们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他看着我脸上的擦伤。

“你觉得有体力回答问题了吗?”

“我越尽快回答,就越能尽快找回我的家人。”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我到后来才明白那一眼的含义——他们并不是和我一样有信心能找回我的家人。

“如果……会有所帮助的,”派德兰顿瞥了一眼从缠在手上的绷带里支出的我的手指,“我们需要取一下你的指纹。”

“取我的……但是为什么……”

“这样我们就能把你的和那个绑架你家人的人的区分开了。哪个是他的卧室?”

“楼梯顶端往左,”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房间在大厅那头,右边。”

“是床上有个棒球手套的那间。”韦伯告诉一个技术人员。

“棒球手套?”我紧张地问道,“在他的床上?”

派德兰顿皱皱眉头:“是的,那重要吗?”

“那只手套很久以前是派蒂的。”

“我不明白。”

“他说他不想再要那个糟透的东西了,因为他有了更好的。”

“慢点,丹宁先生,我们跟不上你的思路了。”

当一个技术人员把我的手指按在一个黑黑的垫子上,然后又一个一个地印在一张纸上时,我尽我所能地,很艰难地让他们明白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二章 第二节

“失踪很久的弟弟?”

“上帝帮我找到的,是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你弟弟?”

“他告诉我的事只有我弟弟才能知道。”

侦探们又互相看了一眼。

“有什么不对吗?”

“只是有点儿想法。”韦伯说,“可能你听到的正是你想听到的东西。一些骗子擅长说些套话,听起来又显得很特别。他们要骗的人填补上了中间的空白。”

“不,我测过他。每一个细节他都说对了。”

“他们总是格外机灵的。”

“但是,那讲不通。一个骗子的动机会是抢劫。他要做的就是等着凯特和我去工作,贾森去上学的时候,他会有一整天的时间洗劫这个房子。他不用试图杀我。那是私人恩怨。那是派蒂想要干的。”

派德兰顿做了个安静下来的手势。“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追踪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在上帝的份上,一个骗子不会愚蠢得在盗窃之外再加上谋杀和绑架。”

“除非他喜欢使用暴力。”

韦伯直视着我,他的目光使我头晕。我一直尽力使自己确信贾森和凯特还活着。现在,第一次,我向自己承认,贾森可能已经死在山里了,而凯特的尸体可能正躺在哪个壕沟里。

我差点儿吐出来。

派德兰顿似乎觉察到我的惊恐的想法。他的口气在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你该不会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吧,是吧?”

“没有。”

“为了令人兴奋的团聚,你们一张照片都没拍吗?”

“没有。”我想大声尖叫,要是我压根儿就不让一个陌生人进我的家门……

可他不是陌生人,我试着告诉自己。

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我想。二十五年之后,派蒂就是个陌生人了!“丹宁先生?”

我向派德兰顿看过去,意识到他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已经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了。

“如果你还能行,我们想让你查看一下这房子,告诉我们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为了找他们,什么都行。”

他们递给我橡胶手套,他们也给自己戴上了。摇摇晃晃地,我从楼下的房间开始看,马上,我注意到凯特从她祖母那继承下来的银餐具不在餐厅的餐具柜里了。一套银茶具也不见了。在电视间,DVD和放像机不在了,还有一套昂贵的音频/视频接收器也不见了。

“他可能会连电视也拿走的,”我痛苦地说,“要不是它是46英寸的,没法放进沃尔沃里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开越野车。那地方更大,他能偷走更多的东西。”

韦伯看上去很不舒服。“我们回头再说,先检查完屋子。”

厨房里的微波炉和蔬菜加工器不见了。车库里很多小巧实用的工具也拿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也不在我的办公室里了。

“武器呢?”派德兰顿问道,“你的屋子里有武器吗?他拿走了吗?”

“没有武器。”

“甚至都没有一把打猎的来复枪吗?”

“没有。我不是个猎人。”

我上了楼,在贾森的卧室门口呆住了:我看到抽屉被拉出来了,他的衣服散在地板上。我用上我全部的意志力走进去,向四周看看。

“我儿子把他的零钱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罐子里。”我说道。

罐子不在了。

我更艰难地走进主卧室混乱的一堆东西里,踩到了扔在地板上的凯特的衣服上,我向壁橱后部盯着看了看。“四个行李箱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暗示,膝盖软得我不得不靠在门框上。

我猜想派蒂洗劫衣柜和壁橱是因为他急急忙忙地要找到想偷的东西。

现在,我敢于抱有希望了,我凑近看了看,才明白凯特和贾森的衣服不只是散乱——其中有一些还不见了。

“如果他们死了,他不会给他们装衣服。”我告诉侦探说,“他们活着,他们会一直活着。”

恍惚中,我按着韦伯的引导,继续看了看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也有一些不见了。我的急用钱存放在我的内衣抽屉里的后部,那儿的五百美元也不在了。凯特的首饰盒不见了,还有一块我在特殊场合戴的镀金的劳力士。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凯特和贾森是至关重要的。

整个过程中,技术人员把卧室里乱七八糟的一堆照了相,检查了指纹。侦探们带我从他们中间挤出来,下了楼。我又一次地感觉到这个房子不再属于我了。

“为什么是沃尔沃?”我努力问道,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说过我们要讨论一下他为什么开走了沃尔沃。要是开越野车能让他偷更多东西。”

“是的。”派德兰顿不情愿地说,“但是,沃尔沃有四轮越野车没有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个行李箱。”

“一个……”明白了,我呆坐下去。

“或许谈论细节不是个好主意。”

“告诉我,”我紧紧抓住皮椅的一边,用绷带包着的手感到很疼,“我需要知道。”

韦伯看着远处,似乎不忍心看着我的眼睛。“看上去是,他带着你的儿子回到这儿来,制伏了你的妻子。我们不得不假设他们是被绑住了,而且塞住了嘴。”

似乎有一根绳子绑住了我的手腕。

“他不会冒险开车时让他们蹲在后座上。迟早有人会注意到的。”派德兰顿说道。

“于是,他把他们放进……”

“因为车库门关着,没人会看到他在干什么。”

“上帝。”想象着汽油的臭气和汽车的排气管,我感到很恶心。

“他们怎么呼吸?”我突然想起派蒂描述那个男人和女人把他塞进行李箱时的那副痛苦的表情。

一串铃声吓了我一跳,韦伯把手伸到他的上衣下面,从腰带上解下他的电话。他转过身向凯特喜欢弹的钢琴走去,我几乎听不到他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他把电话收起。

“什么事?”我紧张地坐直了,带着希望问道。

“沃尔沃被发现了。在二十五号州际公路的一个休息站。”

“凯特和贾森呢?他们——”

“不在车里。他离开了这个州。怀俄明州的警察在卡斯铂的北面发现了沃尔沃。”

“怀俄明州?”

“他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沃尔沃在几天内不会被发觉遗失。”韦伯说,“但是,假定星期六晚上你的妻子在某处有约会,或是假定有朋友要来,无论他怎么劝说,她也不会告诉他这些的。”

想到凯特遭受的痛苦,我浑身一阵发冷。

“他最好的选择是在有人发现问题之前,带着你的妻子和儿子离开。”韦伯说,“你开户的银行最近的取款机有一个记录,下午六点二十一分提走了五百美元,取款机每天限取一笔的最大额度。录像带显示是一个男人取走的钱,但是,他的头低着,遮住了脸。”

我想到派蒂强迫凯特告诉他我们的取款机号码时,我的冷汗出来了。

“看上去好像他开到半夜,然后,利用黑夜的掩护,在卡斯铂外面的那个休息站抢了另一辆车。可能的目标应该是单身游客,但是,在休息站附近没有发现那司机,所以,我们假设他或她是和你的妻子和儿子一起在汽车里。得等到那司机报失,我们才能知道要追查哪种车。”

“三个人要在一个行李箱里呼吸?上帝啊。”

侦探们眼睛里的某些东西使我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危险的派蒂,可能只会让两个人呼吸。他不会让那个司机活着的。

“怀俄明州?见鬼,他为什么要去怀俄明州?”立刻,我想到派蒂说的一些东西。

“蒙大拿。”

“你的话听起来像你有什么想法。”派德兰顿说,“你想到了什么?”

“蒙大拿在怀俄明州的北面。”

他们看着我,似乎我在冒傻话。

“不,听我说。我弟弟说他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周日早间报道里看到我时,他正在蒙大拿吃早餐。在布特的一家餐厅。可能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向北开了。可能在蒙大拿有什么促使他赶回去。”

头一次,韦伯活跃起来。“好。”他迅速拿出他的电话,“我要给蒙大拿州警局发去关于这个家伙的、你妻子的还有你儿子的特征的描述。”

“我们要和布特警察部门联系,”派德兰顿飞快地加上一句,“可能他们了解一些这个家伙的事儿。如果他被逮捕过,他们会有一张他的照片供我们散发。”

“假设他到那儿叫自己彼得·丹宁。”我忧郁地盯着地板。

“还有别的调查途径。联邦调查局会介入跨州的绑架案。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会把我们发现的指纹和他们档案上的对照,如果这个家伙曾经用过化名,我们也能有机会掌握它。”

我尽力让自己相信他们的话。

“你有你妻子和儿子最近的照片吗?”

“在壁炉架上。”我向那个方向看去。凯特和贾森笑容满面的脸使我心痛。那张照片是我自己拍的。平常,我几乎都不知道按相机上的哪个钮。可是那天,我很幸运。我们去青铜山滑雪,凯特和我多半是在摔跤,贾森却有着滑雪的天分,他整天都在咧嘴笑着。凯特和我身上尽管青一块紫一块,也咧嘴跟着笑。照片上,凯特穿着一件红色滑雪夹克,贾森穿着一件绿的,两个人举着滑雪帽,凯特的金黄色头发和贾森的沙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两人的双颊都是红的。

“我们会尽快复印过还给你。”派德兰顿说道。

“需要拿多久,你们就先拿着吧。”事实是,我不愿意和它分开。

壁炉架上空出一块更使我的内心感到空虚。

“还有别的什么——什么都行——就问吧。”

他们最需要的,我想,是求上帝回应我的祷告。

第二章 第三节

在此期间,电话铃声时不时地响着。我模糊地意识到是一个警察接的电话。现在,他递给我一份来电者的名单,大部分是记者要采访——电视台的,广播电台的。今晚,这些事会传遍整个州。

“上帝,凯特的父母。”我快步离开起居室里的韦伯和派德兰顿。来到厨房,我的绑着绷带的手哆嗦着在电话上按下一串号码。

“喂?”一个老人的声音。

“雷……”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坐下,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很难受,不得不告诉他们,他们的生活将在一分钟之内大大改变。

他们的身体都不好。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想马上从三百英里外的杜兰哥开车穿过山区到丹佛来。我艰难地说服他们留在家里。毕竟,他们到丹佛来能干什么?凯特的父亲呼吸很急促,听上去像是心脏病就要犯了。

“别走开,”我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我的脑子里难过地想象着凯特的父亲急忙往丹佛赶来,汽车失去控制,掉下山谷。

“你们就放松点儿在家里等着,我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们。”

放好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到韦伯和派德兰顿站在厨房的门口。

“什么事?”我问道。

“我们刚刚接到怀俄明州警局来的电话。”韦伯说道。

我让自己站稳。

“来自卡斯铂的一个妇女被报失踪。星期六晚上,是在她去看望住在谢里丹的姐姐的回程途中,谢里丹在她住的地方北面一百五十英里。”

“你认为我的弟弟劫持了她?”

“时间吻合。在天黑后,她会接近怀俄明州警局发现你妻子的沃尔沃的那个休息站。如果那个妇女在那停了车……”

想象着派蒂攻击那个妇女,她一定遭受了非常的惊恐,我的心紧缩着。

“她开着一辆一九九四年的雪佛兰牌凯普雷斯。”派德兰顿说,“除了她独自一个人开车之外,劫持者选中她可能是因为那个车型有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他在往北方去。蒙大拿的警方发现凯普雷斯在比林斯附近的第九十号州际公路的一个休息站,怀俄明州警局把驾照号码给了蒙大拿警方。”

“我的妻子和儿子……”

“和凯普雷斯在一起吗?不在。”

派德兰顿的语气里有些东西使我起了疑心。“那个是车主的妇女呢?”

他没有回答。

“告诉我。”

派德兰顿看了一眼韦伯,韦伯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了。

“她的尸体在行李箱里。”

“慈爱的上帝,”我不想知道,然而,我忍不住还要问,“派蒂怎么对待她的?”

“绑住了她的手,用胶布封住了她的嘴。她——”派德兰顿的声音沉了下去,“有哮喘病。她窒息而死。”

想到那个妇女绝望地为呼吸而挣扎,我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韦伯的解释,韦伯说派蒂同一天晚上开着凯普雷斯从怀俄明去了蒙大拿的比林斯,他可能在比林斯的休息站劫持了另一辆车。当司机下车去洗手间时,派蒂从阴影里冲出来。

我想象着凯特和贾森经受的痛苦,黑暗中挤压着旁边垂死的妇女,污染的空气,感觉到她的扭动,听到她被蒙住的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她的疯狂的动作,她被压住的喘息慢慢地变得虚弱,最后停止。

“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了。”我还是说了出来。

“不会的。我们能一步步接近把他围住的。”派德兰顿说,“你预测得很对,他是往蒙大拿那边去了。可能会回到布特。比林斯在通向那的州际公路上。地区警署没有名叫彼得·派蒂的任何犯罪记录。但是他们在搜查有那样特征的人,特别是下巴上的那道伤疤。关于他最近劫持的那辆车的司机,很快就会有人报失。一旦布特警方知道了那辆车的型号和车牌号,他们就会缩小搜查范围。同时,他们会搜查汽车旅馆和其他一切他们能想到的你弟弟能藏匿你妻子和儿子的地方。布特不是个大城市。相信我,如果他出现,就会被盯住。”

“但是,如果派蒂感觉到危险,离开了呢?”

“我们想到了那点。蒙大拿州警沿着州际公路搜查没有标记的车,注意每一个三十几岁独自开车的白人男性。一旦联邦调查局检查过他的指纹,我们就会更了解我们的对手了,他的作案方式,他的案底。他可能有犯罪记录,如果有,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会给我们提供一份他的脸部照片供我们分发。”

第二章 第四节

警察递给我的来电名单上有一个是从我的办公室打来的。于是我不得不打电话再次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大声说出来使我的噩梦更可怕。好几次,我听到电话等待的吱吱声。我接了两次打进来的电话,怕万一是与凯特和贾森有关的事。但每次都是记者,后来,我不再注意电话等待的声音了。

我挂断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我们有一个电话识别系统,但我发现很多回都没什么用,很多电话显示“未知电话号码”或者就是“隐藏号码”。但是,不管怎样,我接了,当然,又是一个记者。从那以后,我就让警察接电话了。

调查人员们终于要离开了,韦伯、派德兰顿以及其他的人都和他们一起走了。房子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我上楼的时候,脚步声在硬木地板上回响。取指纹的粉末弄脏了家具,衣服在地板上保持原样。我坐在贾森的床上,吸着他的男孩的气息。我走进主卧室,拿起一只凯特的长统袜,把它贴在脸上。

我不知道在那待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不理它,我进了浴室,脱下借来的衬衫,尽可能别把我那只绑着绷带的手和缝合的左前臂湿了,将脏兮兮干巴巴的血块从我身上;中下来。水雾升起来,医生给我吃的药片的作用慢慢消失,我感到的不是热水,而是疼痛传遍了全身。我的挫伤的范围挺大挺可怕的。我尽力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衣服,但是却对衣服是否舒适没什么兴趣,我告诉自己不该享受舒适,想想凯特和贾森究竟在经受着什么样的苦难。

门铃响了。我一瘸一拐的,下楼需要很长时间,门铃一次又一次地响着。如果是一个记者……我想。我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套装、后背挺直的男人,脚上的皮鞋锃亮,一头整洁的短发稍有些灰白。他的瘦瘦的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是丹宁先生吗?”

在他身后的街上,一队摄影人员向这边走来。

“我不想接受采访。”我往后退要关上门。

“不,你不知道。我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约翰·迦得。”男人出示了他的身份证。“我一直在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于是我就找了个空儿开车过来了。”

“我是……我没有……请进。”

记者们走到房子附近时,我关上门,锁住了。

迦得打开他的公事包,拿出几个小小的电子玩意儿。

“这是用声音启动的录音带。”他往起居室的电话上接了一个。

“厨房里有电话吗?”他把那个也接上了一个录音机。

“我们接下来处理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我已经拿到了一份法庭令,给你的电话装上窃听器,而且追踪所有的电话。不会造成什么损失的,它有一套备用系统,所以不会损坏。如果那个带走你妻子和儿子的男人来电话要赎金,通过我们在电话公司的监听,就会把它录下来。”

“不会索要赎金的。”

“说不定。”

“我就是知道。我的弟弟不是想要钱。他想要的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你的弟弟?”迦得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他只知道这个案子的大概。

于是,我又解释了一遍发生的事。迦得拿出一个口袋大小的录音机,做了个要点记录。他向我保证局里对我的案子会全力以赴。他离开后,我觉得他似乎从来就没出现过。

空虚再次淹没了我。

这不是真的,我想,努力使自己相信我是在做一个噩梦。我很快就会醒过来,凯特和贾森将会回来。一切将会好起来,像从前一样。

但是,我在夜里醒来时,疼痛折磨着我的身体,我把手伸到旁边,摸到的是凯特那边的空旷。

没有什么变化。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布特警察局没有找到派蒂,也没发现凯特和贾森的任何线索。蒙大拿州警最后停止了州际公路上的搜索。

第二章 第五节

“他不是你的弟弟。”

“什么?”

“带走你妻子和儿子的那个男人不是彼得·丹宁。”迦得站在我的前门说,“他的名字是莱斯特·但丁。”

我觉得像被用力推了一下似的。“你的意思是说派蒂用过莱斯特·但丁这个假名。”

“不,是另一个意思。”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说什么?”

“在你的房子里,犯罪现场工作人员发现的指纹属于一个名叫莱斯特·但丁的男人。”迦得走了进来,“我们这有关于他的档案,背景资料,社会保障号码,犯罪记录。”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起居室里,瞪着随文件带来的照片:带豁口的牙齿和有伤疤的下巴。大头照片是在布特照的,派蒂的脸面对着我。

但是档案显示这个人是莱斯特·但丁。他出生在印第安纳州的布罗克顿,比派蒂早一年出生。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因偷窃、持枪抢劫和杀人被捕过,但从来没有被证明有罪。

“但丁因为敲诈、毒品交易和强奸服过刑。”迦得说,“他没有在你睡着时杀了你真是个奇迹。看看布特警察局关于他的记录发生在哪儿?莱斯特·但丁卷进了一次酒吧里的争斗,把一个男人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周日早问报道播出你的节目之前一个礼拜,他才被放出来。”

“但是……”不真实的感觉如此强烈,使我觉得起居室都倾斜了,“他怎么知道那么多派蒂的事?”

“他们一定偶然遇见过。”迦得说,“可能你的弟弟看到了周日早间报道和他认识的人谈到过,也包括但丁。后来,私下里,但丁从他那了解到了更多的细节,决定来探访你。”

我惊愕地提高了声音:“我弟弟和像但丁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吗?”

“可能你的弟弟还过着但丁所说的那样艰难的生活。”

“但是,天啊,派蒂为什么不自己来看我?”

迦得看着我,我感到我理解了但丁可能已经杀了派蒂以阻止他的干扰。

“那讲不通。”我告诉迦得,“如果但丁是这么凶残,那他为什么给我的儿子拿衣服?他为什么带走贾森而不是……”那个词卡在了我的嗓子眼儿。

“杀了他吗?”迦得看起来很不舒服,“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要谈这个话题。”

“让我来决定吧。回答我。”

迦得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有可能是但丁带你的儿子去给你的妻子施加压力,威胁要伤害贾森,好强迫你的妻子答应他。”

我觉得脸上似乎挨了一击。“不。”

“很抱歉,丹宁先生,是你要我直言不讳的。”

“派蒂……莱斯特·但丁……”

“指纹不会撒谎。”

“一定是哪儿弄错了。派蒂告诉我我们小时候的事。还有他怎么袖绑架的——”

“那是但丁告诉你的。他可能一直给你弟弟买酒,好让他一直跟他说话,提供一些细节。”

“但是,所有的感觉那么真实。我肯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听着。这些骗子里有一些是很不错的演员,要是他们改邪归正,说不定会赢得奥斯卡金像奖。”

“只是……”

“一切都是谎言。包括他告诉你的他被囚禁的那个在西弗吉尼亚的镇子的名字。”

“偿还。”

“没有这个地方。”

“什么?”

“他的故事的其他部分也没有关联。他告诉你他下巴上的伤疤是去年夏天在科罗拉多的斯普林斯的一项屋顶工程中从梯子上掉下来摔的。”

“对。”

“嗯,我们的办事处工作人员把但丁的照片给那个地区的所有的屋顶工程承包商看了,没有人认识他。那儿的建筑承包商也一样。如果有人下巴上有一道两英寸的伤口,他们说他们会记得的。那个伤口需要缝合,但是那个地区的医院没有一个建筑工人在去年夏天因那种受伤来就诊的记录。然而,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警方有一卷录像带,一个看上去像但丁的男人在一家卖酒的小店抢劫时殴打售货员。警车把他的车追进了山区,他的车在一个拐弯处打滑掉进了一处洼地,他脸上的伤可能是那个时候落下的。警察爬下去搜查车祸现场,只发现了血迹,没有发现司机。”

痛苦使我的声音颤抖了:“是啊,派蒂有突然失踪的习惯。”

“你是在说但丁。”

“当然……但丁。”

“我们会抓住他。”迦得说,“他从你这拿走的钱花不了多久。最后,他还得再去偷。犯案一次,他只要再犯案一次,我们就能抓住他。”

“最后”,迦得用的这个词撞击着我的喉咙。我尽可能不去想凯特和贾森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章 第六节

是我弟弟或者不是我弟弟,总之装成是我弟弟的一个男人绑架了我的家人,撕裂了我的世界。他隐藏了自己的踪迹,愚弄我和警方,让我们以为他要去蒙大拿的布特。然后,他就从地球表面消失了。没有别的驾车人被报失踪,也就是说警方没有有关被劫持的车辆的驾照号码和车型,无法集中搜查。有大量报失的车,在蒙大拿、怀俄明和科罗拉多有上百辆,全国范围内有上千辆。但是,它们中的任何一辆被指认时,都与派蒂(我还是不能让自己叫他但丁)无关。可能他和别的车调换了牌照,那个车主可能得很长时间才能注意到车牌被换了。那时候派蒂可能又偷了别的车或是又换了车牌,也可能用从我家拿走的东西换了钱,买了一辆旧车,然后用伪造的身份证把车登记在一个警方不知道是他用着的假名之下。可能是这样,或许是这样。

地区电视台重复报道了这件事。广播也能收到,特别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从周日早间报道摘录了凯特、贾森和我的事。他们重点强调了那个痛苦的转换,一个自称是我的失踪已久的弟弟的人又失踪了,这次却是和我的家人一起失踪的。我接到一些宣称带走凯特和贾森的人的电话,他们生动地描述他们遭受折磨的细节。警方追踪了这些电话,但是,除了找到几个喜欢搞恶作剧的人之外,一无所获。有几个打电话来的人被控妨碍调查,但没有人去坐牢。

绝望和睡眠不足使我头痛,我失去了工作的兴趣,但我的同事们管理着业务。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搜查失去了动力,很显然,除非派蒂——我又一次试着用但丁的名字去替换,但我做不到——除非派蒂有错误犯到一个警察手里,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发现,特别是如果他留了胡子盖住伤疤,那他存档的大头照片也就不再像他了。

凯特和贾森的模糊的照片出现在牛奶罐和邮件里。你见过这个女人和这个男孩吗?说明文字这样写着。但是如果我都不能看清这么模糊的脸,我不能指望别人能看清。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牛奶罐上和邮件里面夹带的别人失踪的妻子和孩子的脸。我又怎么能希望别人注意到我的失踪的妻子和孩子呢?朋友们起初是表示支持的:打电话说些鼓励的话,邀请去吃晚餐。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许多人也厌倦了我的绝望。无法再带着同情的表情走近,他们就和我拉开了距离。

尽管如此,有些人还是保持着真诚,像我隔壁的邻居菲尔·巴罗,我从他那知道了事情还能怎样变得更糟糕。我没精打采地耧着前院的枯叶,模糊地意识到秋天曾经是一年之中我最喜欢的季节,空气中带着霜气,林问轻烟袅袅,枯叶塞率作响,现在这对我都没什么意义了。我碰巧抬头看到菲尔把毛衣系在胸前,然后走下人行道,向我走来。

“怎么样,布雷德?”

凯特曾经告诉过我不论我们感到有多么悲惨,我们都应该回答“好得不能再好了”。

菲尔的肩膀上下动着似乎难受的咔哒作响。

“是啊,我能看出来,你已经把这一堆树叶耧了大约一个小时了。”

“整洁为止。”

菲尔向下看着他的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哦?”我感到一阵凉风吹过来。

“玛吉说我不该打扰你,但是我想你不会有比那些假装帮你的人来找你的麻烦更大的麻烦了。”

风吹得更冷了。

“你在说什么?”

“昨天,我上班时,一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找我。”

“是约翰·迦得吗?”

“是,是那个名字。他问我你和凯特相处得怎么样,家里是否总吵架,你是否曾经打过你的儿子。”

“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否喝了酒就发脾气,你是否有个女朋友。”

“联邦调查局怀疑我?”

第二章 第七节

“骗子。”

在丹佛的联邦大楼的停车库,我走到迦得的汽车前面时,他踉跄了一下。“平静点儿。”

“你认为是我杀了我的妻子和儿子吗?”

“我知道是你的一些朋友告诉你我问过他们关于你的问题。”

“就那样败坏我的名声!”我握紧拳头向他走过去。

“放松点。”迦得说。

一辆汽车的发动机轰鸣着,从车库里开出去,司机皱着眉看着我们。

“这里装了安全摄影机,有巡逻的。”迦得说,“你不想在联邦地产上袭击一个联邦探员吧。”

“那也值得!”

迦得举起手屈服了。“我不想和你打架。如果你能平静下来,听我说……”

在他身后,一扇门“砰”地开了。一个保安走进车库刺眼的灯光里。

他的手放在带皮套的枪上。“一切都好吗,迦得先生?”

“我不敢说。”迦得倾斜的脸上一副很严峻的表情,“一切都好吗,丹宁先生?”

我把拳头握得那么紧,手指关节都疼了。

“如果你进了监狱,怎么帮助你的妻子和儿子?”迦得问道。

我颤抖了,感觉到自己气得脸都红了。

“想想你的家人需要些什么。”迦得说。

我松开了拳头。

“不错,乔,”迦得对保安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会看着这个家伙的。”那个保安说道。

“好主意。”迦得等门关上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后说道。

“你怎么可能会认为是我杀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那是调查的一般程序。当一个家庭成员失踪或被杀时,很多时候,负有责任的是另一个家庭成员。”

“上帝,我怎么能做到开着沃尔沃去怀俄明,然后偷一辆车,又在蒙大拿扔了它,之后回到这儿,把自己扔到山区?”

“如果这个叫但丁的家伙一直是为你干的,你就能办得到。”

迦得对我的怀疑之深使我震惊。“我为什么会让派蒂那么做?”

“是但丁。如果你在经济上有麻烦,需要保险金这样一笔钱;或者你有了一个女朋友,你妻子成了绊脚石。”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但是,你的银行账户或投资上没有特别的支出,你和你的家人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丑闻。还有,我无法证明但丁在布特出狱之后,你怎么会和他偶遇的,还有……别那么瞪着我。调查没什么进展,我必须得试试别的路子。”

“骗子,你让我的朋友认为我对我的家人的失踪负有责任。”

“这不是私人恩怨。我告诉你,我是遵循一般程序办的。重点是,你通过了调查,你是清白的。”

“谢谢,真他妈的多谢了。”

第二章 第八节

“你似乎决心不叫他莱斯特·但丁这个名字。”精神科医生说。

我没吱声。

“联邦调查局进行了彻底的背景调查,”精神科医生说,“他们证明了他不是你弟弟。”

我的胸口发紧,紧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认为但丁偶然遇见了我的弟弟,了解了他小时候发生的事。他决定和派蒂换换位置,可能就把派蒂杀了。”

我盯着窗外的一棵松树。

“但是你不相信这个说法。”精神科医生说道。

“我不能相信。”

“‘不能’?”精神科医生琢磨着这个词。

我的喉咙也发紧了。“如果我接受是但丁绑架了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就不得不承认,以他的性情他会对他们为所欲为而……”我无法让自己说出“杀了他们”。我一直盯着窗外的那棵松树。“但是,如果是派蒂用了但丁这个假名……”我的声音嘶哑了,“如果是派蒂带走了他们,他们就可能还活着。”

精神科医生向前坐坐。“你为什么那么想?”

“我试着把我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去想,”窗外的松树模糊了,“我尽最大努力设想,当派蒂来到我的家里时他是什么感觉。我的充满爱的家,我的舒适的环境。派蒂不会因为我破坏了他的生活而仅仅想杀了我,他会想要我的生活,我为我自己创造的生活。”

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分析了派蒂把我推下山谷的时刻,我在脑子里重现了一遍又一遍当时的情景。我认为派蒂的计划是等贾森不在旁边时杀了我,使那看起来像一个意外。然后,他对凯特和贾森示以同情,使自己成为他们不可缺少的一分子,最终取代我的位置。唯一的问题是,贾森看到他推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计划被破坏了。派蒂打算干什么?杀了贾森吗?使那看上去也像一个意外吗?试着和凯特在一起,取代我吗?不,贾森是派蒂想要的东西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不只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家。显然,他不能在我的房子里生活下去了,贾森会告诉警察他看到的东西。但是派蒂可以偷走我的家。他可以把他们藏在某个地方,在他想要的时候逼迫我的妻子,他可以强迫我的儿子像对待一个父亲那样对待他。我的话汹涌而出,“如果派蒂和但丁是同一个人,如果是派蒂带走了他们,至少他们还活着。但是,如果是联邦调查局说的但丁,如果他不是派蒂,他就有可能马上杀了贾森把他的尸体藏在山里,然后,计划虽然失败了,他却可以洗劫我的屋子,强迫凯特和他去某个地方,可能是蒙大拿的山区,在那儿,他可以在厌倦她之前随心所欲地强奸她而且——”我停住了,不能认可凯特可能已经死了。

精神科医生眯起她的眼睛,似乎我只是在描绘地狱场景。但是,这究竟是不是凯特和贾森遭遇的场景,抑或她是不是把这看成我幻想中的场景,我不知道。

第二章 第九节

我又吞下一片抗抑郁的药片时,听到门铃响了,是联邦调查局有消息了吧,我这么希望着。

但是,我打开门时,皱着眉看到的是门廊里的一帮穿着化装服饰的孩子。是“不请吃就捣蛋”的游戏。我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万圣节了。我没有糖果,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向后倒着,似乎我穿着吓人的服装。我试着要解释时,他们跑开了。

我关上了门,熄了灯。瞪着黑黑的窗户,我看到了别的穿着化装服的孩子,他们像我希望的那样,从我的房子前走过去了。我禁不住想起万圣节是贾森最喜欢的节日之一。他是多么爱扮成一个宇宙怪人或是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呀。我那么喜欢和他一起出去。但是现在那情形不会出现了。我把那些孩子们给吓着了,这让我很生气。我的脸因为失望而扭曲了吗?我的眼睛因为精神错乱而黯淡了吗?装药片的小瓶还在我的手上。我咒骂着,把它扔过了起居室。抑郁失去控制就会发展成暴力。派蒂第一次接近我而我把他当成骗子时,当我告诉他在我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之前滚开时,他都说了什么?

“布雷德,这会儿你要是打了我,会比小时候打我更让你难受。”

我们走着瞧,我想。就在那时候,我听到街上有人大声喊着,警告孩子们离我的门廊远点。我发誓不会再等待警方和联邦调查局有所作为了。我不得不停止巴望有什么事会发生了。

我不得不弄点儿事情出来。

第二章 第十节

“一个替换角色的理论吗?”迦得问道。

“是的。”我心烦意乱地站在他的桌前,没有坐着。

“我们知道派蒂撒了谎。”

“是但丁。”

“但是,如果他如此使人信服是因为他把谎言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又会怎么样?毕竟按他说的那时候他的确是待在布特和科罗拉多斯普林斯。他只是没有干过他所说的那些事。”

“用这个——理论又会怎么样?”

“你告诉过我西弗吉尼亚没有一个叫偿还的镇子。”

“那对。”

“但是那个地区别的地方呢?随便哪有没有一个叫偿还的镇子?或者在西弗吉尼亚有没有名字有宗教内涵类似偿还的镇子?”

迦得想了想。“有可能。那会有助于但丁使他的故事真实些。”

“你能查查吗?”

迦得靠在他的椅子背上。他的瘦脸因为疲倦看上去更瘦了。“我会试一试。局里让我加倍工作来……”他指了指他的书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件。“查了又会有什么不同吗?关于他过去的事,但丁所说的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使你同情他。”

“但如果只有一部分是谎言呢?”

“这无助于我们找到你的妻子和儿子。每一条线索都追查过了。专案组已经解散。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着但丁出现。”

“派蒂。”我几乎失去了控制。

“真可恶。你知道那么多关于他的情况,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能使你更近一步理解他的行为模式,判断出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没错,”迦得说,“当然可以。”他站起来陪我向毛玻璃门走去。

“替换理论,”他毫无信心地说,“当然可以,我一定会做些调查。如果你想起别的什么,务必告诉我。”

第二章 第十一节

“佩尼先生这会儿可以见你。”接待员说。

我放下三个月前的《新闻周报》,这可能是我手头最新的,可见我已很少关注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我穿过小小的等候区,进了一间比较起来还算宽敞的办公室,而在我的公司这就算是非常小的了。

办公室里朴素得很:一把木椅,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另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胖男人正往里轻轻撒着谷粒儿的鱼缸。他的白发和红润的脸颊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运动上衣脱下来了,蓝色的衬衫上是黄色的背带。

“下午好吗,丹宁先生?”

“我恐怕不太好。否则,我就不会到这来了。”

佩尼点点头,肥胖的下巴微微快速摆动了几下。

“没什么人是带着好消息来找我的。我过去习惯于把它们藏在心底。到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筋疲力尽了。但是,后来我想起我的牙医的办公室里的鱼缸,我去钻牙前它是怎么使我平静下来的。这些只是普通品种的金鱼。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能对我的顾客有所帮助,但他们对我可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你相信过去我习惯于带着一百四十磅的焦虑吗?但是,自从我有了这些鱼,我就——”他伸开胳膊比画了一下他的腰,“就茂盛起来了。”

我不得不笑了一下。

“那就是精神,丹宁先生。”佩尼放下鱼食盒子,放松地坐进书桌后面的椅子。“来点儿咖啡吗?还是软饮料?”

我摇摇头表示不要。

他双手交叉放在肥大的肚子上,一副我曾经见识过的最富于同情的表情。

“那么告诉我,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凯特和贾森的事。

佩尼点点头。“我在报纸上读到了,在电视上也看到了,真可怕。”

“我的律师说,你是丹佛最好的私人侦探。”

“可能他不了解别的私人侦探。”

“他说你过去在联邦调查局干过。他说你追踪到一个系列杀手。”

“对。”

“他说你预言到一伙跨州的银行抢劫犯下一次要在什么地方下手。”

“没错。”

“还有他们什么时候动手。他还说你阻止了一次本地区的恐怖分子企图——”

“但那是唯一一次发生在周末的事。”

我对这个玩笑毫无准备。

“请停下吧,所有的奉承只能使我脸红。”佩尼说,“我是一个队伍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都分担一部分工作。”

“我的律师说你总是超额完成自己那份。”

“他告诉你这一切的代价是我的第一次婚姻了吗,没有提到我的膝盖里的一颗子弹迫使我离开局里吧?我终于明白了不要对自己有过分的期望。你也不该有过分的期望,丹宁先生。我之所以与众不同,只是因为我经常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样的事情上,你不能寄希望于虚幻,这对你的心理健康很重要。”

无计可施的我咽下自己的失望。“太公平了。”

“那就让我再问问你:你认为我能怎样帮助你呢?”

“联邦调查局和警方都放弃了。”我努力使我的声音保持镇定。“过去六个月了。我听说过一些失踪的案例,拖延的时间越长,越难找到失踪的人。”我仅仅能再加上一句,“至少是趁他们活着时找到他们。”

“那要看具体情况而定。每件案子都是不一样的。统计数据是对过去的记录,不是对未来的预言。”

“换句话说,你思维开阔。你正是我需要的人。开个价吧。钱不是问题。”

“钱在我这儿也不是问题。我对每个人收取同样的费用。”佩尼说,“你希望我能做什么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做不到的事。”

“这会儿,他们什么都没干。”

“可能是因为无法进一步展开调查吧。”

“我拒绝相信这种说法。”

“可以理解。”佩尼摊开双手,“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不能获得联邦调查局的可以利用的资料。”

“当然不用。你会听到新的想法,你可以……我觉得我还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我不只是想雇你继续调查。”

“哦?”佩尼看上去很困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让你教教我,那样我就能继续调查了。”

第二章 第十二节

“我需要一把手枪。”我说道。

“哪种型号的?”店员留着胡子,梳着一个马尾辫。

“要那种火力最强,射的子弹又最多的。”

“发。”店员说。

“什么?”

“它们不叫子弹,它们叫发。子弹是从弹盒里射出去撞到靶子上的那部分。”

“好,那种能装最多发的。”

“是用来练射击还是保护自己的家?我问这个是因为,有些人相信猎枪是对付窃贼的最好武器。”

“那个怎么样?”

“一把手枪吗?它只能射六发。这些半自动的射得更多。但你还得决定你想要哪种口径的:九毫米还是四十五毫米的?”

“哪个最大?”

“四十五的。”

“我就要它。”

“你要了解你的选择,最大的通常不是最好的。四十五口径的只能在弹盒里装七发,弹膛里装一发。但是,这儿的这把九毫米口径的弹盒里能装十发,弹膛里一发。八发与那些威力小的比当然大多了,但还比不了十一发的。”

“小多少的?”

“九毫米口径的吗?咱们这么说吧,它能达到目的。事实上,九毫米口径的弹盒里只能装十发是因为在一九九。年中期,国会通过了一个反暴力武器法,限制了手枪弹盒的容量。但在法律颁布以前……”

“怎么了?”

“星期六镇子里有个手枪展览,我会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会愿意卖给你一把法律颁布前的九口径法冠枪,弹盒里能装十五发,弹膛里一发。”

“那很多啊。”

“当然。别误会,他卖武器没什么不合法的地方。法律只是禁止制造或进口能装多于十发的弹盒。但我的朋友是在法律发布前买的,是合法的。那个型号在市场上可不多见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出个高价。”

“那是自然的。”

“但之后……”店员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之后怎么了?”

“别见怪。显然,对这个你是个新手,所以你不要打掉你的脚,你可能得学习一下。”

第二章 第十三节

我的窗外是一片黑暗,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暴风雪在呼啸着,可我几乎没有注意。我在忙于使用佩尼给我的因特网地址,他说是对联邦调查局搜索地名帮助很大的。在我的新买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我放着词典和同类词汇编用来帮我找到与偿还有联系的词。很多都不可能。我想不出会有人管一个地方叫补偿,赎罪,调解,求情,或者是判决,等等。在犹他州有个村子叫判决。

在我右边的墙上,我挂了一张大大的美国地图,每过一会儿,我都会抬起头,在一个有宗教含义的地名上按一个图钉做记号。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图钉覆盖了整个国家,但没什么规律可循。没有一个是在蒙大拿。我开始理解迦得为什么不想试试我的理论了。

我突然意识到有很多地方是以圣徒命名的,我更加失望了。更多的图钉加在地图上。我很快就不再有图钉了。

第二章 第十四节

“一个人怎么才能造出一个假身份?”

佩尼一边往鱼缸里撒鱼食,一边考虑着我的问题。他把自己的身体坐进椅子时,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过去是这么办的,开始你要挑一个你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城市。”

“为什么?”

“防止你的真实身份和你假装的身份互相影响。如果你是在克利夫兰长大的,你就别想造一个那儿的身份。否则,可能会有人去那儿调查你的新身份,给周围的人看你的照片,找到记得你的真实姓名的人。”

我点点头。

“所以,你得去一个不同的地方。但要避免一些小社区,那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会有人立即告诉调查员是否有看上去像你的人来自那里。挑一个城市,很少有联系的;历史短点的。比如说你选择了洛杉矶或是西雅图吧。去那里的公共图书馆查阅你出生之后几年内的报纸。你要找的是灾难——房子着火,交通事故,那种事——全家遇难的。细节很重要,因为你不能指望有活着的人来否认你的故事的真实性。研究罹难者的布告。你找一个和你种族一致的男孩,他要是活着,会和你现在的年龄一样大。”

“然后呢?”

“咱们假设你选择的罹难者名叫罗伯特·吉根。他的布告可能会告诉你他出生在哪儿。你函索一份他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不要大惊小怪。总有人把他们的出生证明复印件弄丢。公共记录办公室已经习惯了那种请求。”

“但是……”我皱着眉,“如果罗伯特·吉根死了,在他的出生证明上不会有记录吗,那些相互参照的信息?”

“在电脑成为我们的社会的必须设施之前,不会有什么记录。”佩尼说,“你出生的那会儿,信息交换的效率还没有那么高。政府不会有其他想法,会给你一份罗伯特·吉根的出生证明复印件。再等些时候,进一步打听罗伯特·吉根的事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了。去和记录办公室联系要一份罗伯特·吉根的死亡证明。我提到洛杉矶和西雅图是因为早些年加利福尼亚州和华盛顿州的死亡记录上注明社会安全号码。许多父母会在填写医院的出生证明表时给孩子申诘一个料会寄今号码,所以,吉根有可能有一个,尽管他在年少时就死去了。拿着他的出生证和社会安全号码,你能申请到一个驾照,一本护照和你需要的任何主要的证明。你可以找一份工作,缴税,以及开一个银行账户。简而言之,你能够假装他的身份了。”佩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但我们不是在说你。”

“不是。我们在说的是我的弟弟。如果莱斯特·但丁死了,派蒂就可以像你刚才解释的那样假装他的身份了吗?”

佩尼继续研究着我的意图。“你的弟弟第一次被捕之前,拍的照片,取的指纹以及预约都是用莱斯特·但丁的名字吗?理论上讲是成立的。”

“那我的想法就不算疯狂了。”我长出一口气,“派蒂和但丁会是同一个人。但丁是派蒂的假名。”

“但那不会是事实。”佩尼说道。

“什么?”

“你的弟弟没有顶替莱斯特·但丁的身份。”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今天上午的早些时候我去迦得那儿了。我在联邦调查局的时候我们就认识。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要求看看但丁的档案。”

我对佩尼要说的话感到很紧张。

“档案非常明了,”佩尼说,“你那么坚持说你弟弟和但丁是一个人,迦得就把但丁的背景复查了一遍。无论哪儿都没有死亡证明。而且,但丁直到十多岁才申请社会安全号码。申请表上的签名和但丁几次被捕时的是一致的。但丁和你弟弟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

“那是事实。”佩尼说。

“那就是说我的妻子和儿子死了!”

“不一定。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死了,就一直有希望。”

“你是说,没有他们的尸体。”

佩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对不起,丹宁先生。”

我盯着鱼缸:“你没有看见派蒂告诉我他和我在后院埋了金鱼,邻居的猫把鱼挖出来时的眼神。他说起来不像是在回忆他耳闻的什么事。他的目光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人才有的清澈。那就是派蒂在跟我说话。”

“或许吧。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如何能证明这一点。”

“我会的。”我站起来,“相信我,无论怎样,我会的。”

“你离开之前,我想问你点儿事。”

我在门口停住,回头看着他。

“以我在联邦调查局的那些年,我的鼻子对火药味是很敏感的。你进来时我们握了手,我的右手上有那种味。你_直在用手枪吗,丹宁先生?”

第二章 第十五节

“准备上射击线!”女教练厉声说道。

我们挺直了腰板。

“准备瞄准右边!”我们检查了一下那个方向。

“准备瞄准左边!”

透过安全玻璃,我们检查了一下那个方向,确定没有人是粗心大意的。

“第一步,”教练大声喊道,“握住你们的带皮套的武器!第二步,从腰问拔出枪来!第三步,把枪举到与你们的视线水平!第四步,扣扳机!”

八个几乎同时发出的枪声充斥着长长的狭小的室内射击区,响声撞到混凝土墙上渐渐消失。我带着保护耳罩,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尽管教练就站在我的身后,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低声咕哝。“瞄准靶子右边!左边!”

我们听从着命令,没有开枪,但是,紧盯着那些她警告我们会随时突然跳起的靶子。

“武器放回腰问!挟枪!”

我们八个人像一个人似的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把手从带皮套的手枪那儿拿开。

整个空间沉寂下来。

“干得不坏,”她说,“咱们看看谁射中了。”

我们每个人都站在狭窄的通道里,前面是一个架子,用来装弹药及拔出弹盒。左边有一个按钮,可以开动一个滑轮,把靶子带过来。

教练检查了一下成绩。

“好的,没有人正中要害。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对你们没抱太大希望。至少没有人完全脱靶。丹宁先生,你击中的最近,但你还有些偏高偏左了。在家时多练练空弹。你扣扳机时不要抖动手腕。”

她去纠正别的学生了。我们用胶带把靶子上的洞盖住,按了一下按钮,让靶子回到露天通道的尽头。听到她大声喊“准备上射击线”时,我们又挺直了腰板。

第二章 第十六节

我每天去健身中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重的时候。自从派蒂带走了凯特和贾森,我几乎崩溃了。太多的酒精、加工过的热量多却没营养的日常饮食使我增加了二十磅。不能再这样了,我雇了一个教练。我知道我得慢慢来,然而我还是不太耐烦。我在健身器上的时间从每天三十分钟到每天六十分钟这样进步着。我开始慢跑了,开始是在健身中心的室内跑道上,后来到了寒冷的户外。一英里、二英里、五英里,我减去了我增加的分量,肥肉变成了肌肉。

我选了自卫课程。点、线、面。建筑用语。我不再假装努力工作。就我目前而言,我只有一项工作,于是,我解散了我的公司,给雇员们一个慷慨的红包。我不用准备上射击课和体能训练时,我就把时间用在上网搜索上,用佩尼给我的其他那些网址。

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我一直忙着,没发现因特网的好处。现在,我惊讶于我能得到那么多信息。感谢佩尼提供给我这些,我知道去哪里看。我找到了莱斯特·但丁的出生资料,确实是联邦调查局说的那样:他在六月二十四号出生在印第安纳州的布罗克顿,比派蒂早出生一年。

我搜索了每个州的数据库,都没找到与莱斯特·但丁符合的死亡记录。没有证据证明派蒂假冒了但丁的身份,我只好不情愿地检验着联邦调查局的说法,但丁假冒了派蒂的身份。但无论我怎么查,我也没找到证据证明派蒂已死,还有,如果他死了,他是否是被谋杀的。

感恩节过去了(这个节日的名字使我痛苦)。凯特的父母要我去和他们一起过,我拒绝了,几乎没有社交的心情。但是,后来我想他们和我一样孤独,我们一起可以尽可能互相安慰。我们三个喝了些葡萄酒,吃晚饭时在厨房里看了足球。但我根本提不起过节的精神头儿,经常担心假使凯特和贾森在我离开期间被发现了,而丹佛警方或迦得和佩尼弄丢了我留给他们的电话号码。

到圣诞节了,凯特的父母来做客。我一看到凯特的父亲,我就希望我已经救他们脱离了苦难而过去看他们了。看到这个曾经身材高大、强壮的男人被心脏病折磨得弯腰曲背,我几乎无法掩藏我的悲伤。我们尽力喜庆一点儿,却总是想起过去的那些欢乐的圣诞节,像那次我在大学里和凯特约会期间,当她邀请我和她的父母一起过圣诞节时,我就知道我们的事有了进展。

这个节日有很多难办的事情,选择圣诞树对我来说特别难,因为凯特和贾森总要和我一起选——这是件很大的家事。我们把树一带到家,就总是开始装饰它,经常得到天黑以后才干完。这回,我挂在树上的每个电灯泡都使我有很浓重的失落感,折磨着我。通常,树下有很多礼物,但是今年,凯特的父母和我都同意不交换礼物。毕竟,我们想要的只有一样,而且它不可能放到树下。通常,凯特的母亲会做些蛋奶酒,每一年都是那么好喝。但今年,我差点咽不下去。过了一些天后,他们回到杜兰哥去了。

凯特的父亲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母亲开的车。

隔壁的菲尔·巴罗邀请我去参加新年前夜的聚会。我尽力参加社交活动,但对我来说,节日唤醒了我的回忆。我在新年倒计时前一个小时就回家了。我艰难地努力着,却无法记起凯特和贾森的声音是怎样的了。

春天来了。

五月。

六月。

他们离开有一年了。

第二章 第十七节

“我要离开城里。”我告诉佩尼。

“好,有时候从糟糕的记忆中走出来是个好主意。”他说道。

“如果我把给我的邮件转寄给你,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佩尼说,“没问题。”

“我已经告诉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如果他们有新情况,就给你个信儿。”

佩尼点点头。“我一听到什么就立刻给你打电话。只要我有你要去的地方的电话号码——”

“这会儿还没定下来。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不确定。”

“但是没有预订机票,你就没法上飞机。”

“我不要坐飞机。我想我只是要开着我的车走。看看这个地区。公路把我带到哪儿就是哪儿了。”

佩尼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在骗谁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去公路带你去的地方?让我想想,你是在琢磨点儿什么事呢,是什么事?”

“我告诉你了,我只是需要离开这里。”

“你不相信我。”

我回避着他的凝视,盯着鱼缸。

“不要告诉我——你是要去找他。”佩尼说道。

我一直盯着鱼缸。

“你究竟想干什么?”佩尼大声说道,“那不可能。你没有成功的机会。”

终于,我回过头看着他。“其他我能想到的都已经做过了。”

“没有任何线索也要去?那么你肯定要沿着公路走。那么你要做的就是游荡。”

“但我是有线索的。”我坚持着。

佩尼把他的身体倾斜过来。“告诉我。”

“很难解释清楚。”

“说说试试。”

“派蒂想取代我的位置。”

“还有?”佩尼看上去很困惑。

“现在我要向相反的方向去做。我要取代派蒂的位置。”

“什么?”

“我要让我自己钻到他的心里。我要像他那样思考。我要成为他。”

“上帝啊。”佩尼低声咕哝着。

“毕竟,我们是兄弟。”

“丹宁先生……”

“怎么了?”

“这怎么可能,我真为你感到遗憾。愿上帝帮助你。”

第三章 第一节

让自己钻进派蒂的心里?像他那样思考?真是绝望了,是的,可还有别的选择吗?至少,这是个进展。免得我丢了我自己的心。

我去了我的办公室外面——或者说过去是我的办公室,派蒂第一次接近我的那条街道。时间是下午两点钟过一点儿,和一年之前一样。派蒂从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这就意味着他一直在大楼的旋转门左侧等我。我走向一个巨大的混凝土花坛,我猜他是一直用屁股靠着它。我琢磨着前面的门,尽力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去想。为什么他不进我的办公室?我斜靠着花坛,感觉不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做了。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就会在我的控制之下,然而,在人行道上,在后面大声喊我,他就有了主动权。

我回忆了我们的初次谈话,这次是从他的角度,他告诉我只有我的弟弟才知道的事情,看到我的惊奇,就战胜了我。我过街去熟食店,我们在那里继续我们的谈话。我看到他坐的地方。我让自己从他的角度想,他继续说服我相信我的失踪很久的弟弟终于回来了。我回到家,假装他进了我的家门,端详四周,看到我所有的财产,他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此时他的计划是不是就形成了呢?是我该得到这些,不是你。他会这样想。放下这样拿起那样,他用努力干活掩藏起他的愤怒。你毁了我的生活,这是你该得的,你这骗子。

凯特看上去是那么令人舒服:她的长腿,她的诱人的腰身。但是贾森呢?派蒂对他是怎么想的呢?一个该死的讨厌鬼。以派蒂的经历,他不会有做父亲的愿望。但是如果我没有从棒球场上把他赶回家,毁了他的生活,贾森就是派蒂会有的一部分。贾森和那些包裹在一起,和诱人的妻子和大房子在一起,所以派蒂想要他。派蒂想要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回想着派蒂和我们一起吃的那顿晚饭,他是那么有礼貌,帮忙洗餐具。后来,他和贾森打比赛。他一定每一秒钟都充满了仇恨,就像他痛恨假装喜欢回忆我毁了他的生活之前的那段童年时光一样。但是,最糟糕的时候,最让他痛恨的,是我拿出了那个男人和女人抓他时他掉落的棒球手套。他一定想把手套塞进我的喉咙。

我去了派蒂的房间。我躺在他的床上,瞪着天花板,发现我拿起了棒球手套,一次一次地把它紧握在拳头里。他一定想抽支烟,但他不想因为在房间里抽烟惹恼了凯特而破坏他的计划。于是他下楼去,穿过厨房的法式门,走进了后院的月光里,生气地坐在一把长椅上,点着了烟。我记得从我的卧室窗户看到他坐在下面那儿。我想象着我的脸出现时,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我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去想,你在上面干什么呢?他会想,和你的妻子性交,是吗,哥哥?赶紧着吧。很快就轮到我了。

第三章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我带他去过的理发店。我坐在椅子上,感觉着剪子在我头上的移动,想象着他的感觉。我把他当成个废物,然后又想把他变得体面点,这种羞辱更激起了他的怨恨。然后,我去了巴纳纳购物中心,在那我给他买了新衣服,然后是鞋店。然后是牙医那,在那我让他因为豁牙而感到局促不安,这更让他感觉到我把他看成个废物。

我走进牙医办公室时,接待员惊奇地看着我。“我们没想到今天您要来,丹宁先生。我们快到午餐休息时间了。是急诊吗?”

“不。”搞错了,我意识到差点把自己骗得相信真的能重复一年以前的情景了。“我一定是把日期搞错了,抱歉打扰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门把手那,想起派蒂进去洗牙,把牙弄平整期间我在接待区等着。我努力把自己当成派蒂,想象他生气地坐在牙医的椅子上。由于他很多年没看过牙医了,他会很紧张,他的神经绷紧着,牙医来到他身边……

“事实上,可能有个途径会对你有所帮助。”我的手颤抖了,我放开抓住的门钮,向隔开接待区和等候区的柜台走去。

她期待地看着我。

“一年前,我带我的弟弟来过这里。”我的心为我刚刚冒出的令人惊讶的想法“怦怦”直跳。

“是的,我记得。我对你妻子和儿子发生的事感到非常难过。”

“真是困难时期。”我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事情是,我想知道……”我屏住呼吸,“请问有没有给我弟弟的牙照X光片?”

第三章 第三节

“看那!”我告诉迦得,“这个会证明的。”

这个闷闷不乐的男人皱着眉看着我放在他的桌子上的东西。“证明什么?”

“我弟弟和莱斯特·但丁是同一个人。”

“你还是要——”

“我弟弟在绑架我妻子和我儿子的前几天给牙齿照了X光片。我小时候,我父母肯定定期带我和派蒂去做检查。回俄亥俄给我的家庭牙医看看这些X光片。他会和他的记录作比较。他会证明这些牙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但一副九岁的牙齿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牙齿不会一样的。”迦得反对说。

“因为他失踪时没有长全恒牙吗?不,我的牙医说我的弟弟那么大时会有几颗恒牙了,即使这些年因为工作有些改变,牙根的结构还是相同的。查查对你会有什么损失吗?”

迦得放下他正在看的厚厚一叠档案。“好吧,”他不耐烦地说,“对比一下就清楚了。在俄亥俄时,你的家庭牙医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他看上去更加不耐烦了。

“但是伍德福特并不大。”我说,“牙医也不很多。应该不难查到我们要找的那个。”

“假设他仍然干着那行,假设他会把记录保存这么长时间。”迦得的电话铃响了。他伸手拿电话时,对我说:“我会答复你的。”

“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

“那不够快。”

他没听到我说的话,已经和电话那头说上了。

第三章 第四节

星期六上午,我从派蒂的床上起来,把露营设备放进越野车里,包上些三明治放进冰箱。尽可能地,我把每一件事做得和一年前一样。九点,到我们出发的时候了。我沿着七十号州际公路开进了山里。山尖还是被雪覆盖着,和前一个六月上旬一样。像派蒂那样,我忽略了它们的美丽。我又开始回忆我们的闲谈。我发现一个规律时,有些坐不住了。几乎每次贾森喊“爸爸”问我一些问题时,派蒂总要先回答。他在练习取代我的位置,习惯被叫做“爸爸”。

我向北进入阿拉巴霍国家森林公园时,想象着他努力藏起自己的期望。我到了湖边,把车停在我们三个去年停的地方。我看着派蒂、贾森和我支帐篷的地方。我绕过那有小溪流入的湖,爬上小溪轰鸣着的峡谷的斜坡。整个过程中,我想象着他环顾四周,寻找除掉我的机会,使那看上去像一次意外事故。

我爬过那些松动的石头到了峡谷上面的那块大石头上,我回想到贾森绕过卵石去小便时,感觉到了派蒂的兴奋。就是现在!布雷德的后背就在眼前。

“爸爸!”

不,这个小家伙回来的太快了!没法停手了,我把该死的哥哥猛推进峡谷,然后向孩子转过身去,他吓得目瞪口呆。

我体会到的贾森的恐惧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突然从派蒂的精神状态中蹦出来,使我因为假装成他而感到恶心。尽管有小风吹着,我还是满身大汗。踩着松动的石头下到谷底,我忍不住琢磨派蒂是怎么下来的,带着一个充满恐惧的挣扎着的男孩却不跌倒。后来,我明白了,他只有一个办法。我想象着肩扛一个失去知觉的男孩穿过树林回到越野车上,这个想法令我很难受。

因为没有后备箱,派蒂必须把贾森捆上,塞住他的嘴,把他放到车后面的地板上,用帐篷盖住他。像派蒂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山区开回家,没有超速,唯恐哪个州警拦住我,问我后面帐篷下面蠕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到了家,我开进车库,按下自动控制钮,车库门轱辘辘地落下来。我下车时,想象着凯特从厨房进了车库。她刚刚从她指导的全天的讨论会上回来。她还穿着那个早上我们离开时穿的整洁的灰色套装,那使得她的金黄色长发更加耀眼。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她皱皱眉,“布雷德和贾森呢?”

“我们出了意外。”

“意外?”

他制伏了她,绑紧,堵住了她的嘴,进了屋里,找到她的车钥匙,然后把她和贾森放进沃尔沃的后备箱。那辆车有个后座可以翻转,后备箱能放进像滑雪板那么长的东西。他可能把后座打开一部分,使后备箱里的空气循环流动,用他从屋子里洗劫的大量物品把那个空堵住一部分,省得凯特和贾森有逃跑的机会。他迅速打好行李,确认带了一些我的衣服。毕竟,要想代替我,就得穿得像我一样。

大约下午六点,就像派蒂一样,我坐进了警察还给我的沃尔沃,离开了家。六点二十一分,精确得跟派蒂当时一样,我在摄影机前低着头,从他用过的同一台取款机里取了些钱。而我从丹佛出发向北沿着二十五号州际公路驶去时,我意识到,载着派蒂从我那偷的那些东西,看上去派蒂就像经营家用设备商店的。派蒂如果担心会引起警察怀疑,他就压根儿不会把那些东西从丹佛带走。他会尽可能快点把那些东西卖掉。

但是,他在这个镇子里是个陌生人。他哪有时间去找买卖赃物的人呢?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我突然想起,看过牙医后,派蒂想独自在一个公园待会儿“想想清楚”。这个混球就是用那个下午设计了如何卖掉他计划从我那儿偷走的东西的。

我把车开到镇子里下九流汇集的地方,模仿着处理掉东西,用去大约那些时间。然后我回到州际公路上,这次,我觉得不会引人注意了,只是路上无数辆车里的一辆,没什么可疑的。

第三章 第五节

一个路标指示前面二百五十英里是怀俄明州的卡斯铂。我设置了速度自动控制,以确保我不会超速。太阳落山时,我打开了大灯,混在上千盏灯里,我感到更不显眼了。我过了怀俄明州的夏延,除了低矮的建筑物散乱分布以外,很难把它和别的地方区分开。之后,在离开丹佛四个小时之后,我看到了卡斯铂的灯光。开了这么远的车,在周围不习惯的黑暗里,我只感觉到平坦的土地。现在,一座山的影子在我的左边庞然大物般逼近,挡住了星光。

在镇子北面几英里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休息区的标志。车辆稀少,大多数车辆都开进了卡斯铂。一个箭头指向出口的斜坡,沿着它指示的方向可以驶离州际公路。我靠近了两幢低矮的房子,房子前面的聚光灯照出三辆轻型小卡车和一辆小型运货车。

但派蒂需要的是更僻静的去处,于是我从去休息区的路转向一条向右的砾石路。房子上的聚光灯照到了远处,能看到野餐桌和房后发育不良的树。我很满意,没有人从休息室里出来看见我似乎不寻常的举动。

我把大灯减弱,亮起停车指示灯,亮度足够看到一个堆东西的地方后面是红色木篱笆。

我停到那个大堆的后面,关掉停车灯,走到篱笆前面,确认一下没有人,以防州骑警之类的人注意到我在干的事过来调查。我确信自己藏得挺好,我打开了后备箱。

我的想象把我击倒了。凯特和贾森就在那儿,扭动着,胶带紧紧地压在他们的嘴上,手反绑在背后,膝盖弯曲着,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大大的,呻吟声里半是恐惧,半是恳求。后备箱里弥漫着排泄物的臭气、二氧化碳的臭气,还有汗味和恐惧。

派蒂会拿出他们嘴里塞着的东西,让他们大口呼吸,同时他警告他们不要大声喊叫。他们太害怕了并被后备箱里的汽油熏得昏昏沉沉,已经没力气大声嚷嚷了。他得一个一个地解开他们的衣服,让他们放松一下。那种不愉快的亲密动作考验着他对他的新家庭应尽的义务,而他的承诺只是刚刚开始执行。例如他们一定会很渴,他计划过在卡斯铂找一家快餐店买些软饮料,再来些法式油煎饼和汉堡包吗?在他又堵上他们的嘴,把他们放回后备箱时,他安慰他们了吗?“我爱你们。”

我关上后备箱,在大堆东西的阴影里盯着休息室前面停着的车。我向那个方向走去,脚踩在鹅卵石上咯吱作响。我走近时,两间房子上的探照灯使我感觉赤裸裸的。那时,很多车都开走了,只剩下一辆箱式小客车。我走进男士洗手间,发现里面是空的。我走出来。成群的昆虫在灯光里打转。

一个妇女从另一间房子里出来,从包里拿出钥匙,向小客车走去。她没向我这边看。我想象着派蒂冲向她,看到州际公路上有车灯闪闪而过,他停下来。车不多,但也没有间断,如果有一个男人袭击一个女人,一定会有人看得到的。

派蒂等到下一个机会,进了女洗手间,在那制伏了那位受害者。他盯着公路,等着灯照过去有足够的空隙时间让他把失去知觉的女人扛近暗处里去。在大堆东西后面,他把她绑上,堵住她的嘴。然后,他又回到休息室那儿,用那个女人的钥匙发动她的车(一辆雪佛兰,警察告诉我的)。

他关掉大灯,开到篱笆那边的黑暗中去,在那儿,他用刀在雪佛兰的后座上抠了一个通向后备箱的换气口,然后把凯特和贾森搬了进去。

而他把司机放进后备箱里时,难道没有担心对三个人来说那点儿空气太少了吗?为什么他冒着闷死凯特和贾森的危险把那个女人和他们放在了一起?事实是,那个女人后来死了。为什么他没有杀了她,把尸体藏在那个大堆里?如果那样,在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人发现她的。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凯特和贾森的恐惧,被胶带蒙住嘴的女人哮喘发作时挣扎着呼吸,她的狂乱的动作,被堵住的声音渐渐地平静下来,膀胱放松下来,可能她的大肠也放松下来。雪佛兰沿着州际公路加速时,凯特和贾森正被无边的恐惧包围着,如果事情发生在那个女人身上,就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为什么派蒂没有杀了那个女人,直接把她藏在那个大堆里?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答案讲得通,不论派蒂对那个女人多么冷漠,他都没有想让她死。杀了我是另一回事。对于派蒂来说,他只要我为毁了他的生活而死。这个女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碰上了。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到他的个性特征。这给我救凯特和贾森带来了希望。

他可以把沃尔沃留在那个大堆后面,那可能要几天后才能被发现。然而,他没有,他不嫌麻烦地把沃尔沃挪到休息室前面,那里可是一览无遗。因为他想让人们很快发现它。他想让它指向北方,就像在蒙大拿的比林斯外面扔掉雪佛兰一样,好像他要往布特去。他一直以惊人的控制力思考着。

第三章 第六节

我驶回了州际公路。路标显示离蒙大拿的比林斯还有二百五十英里远。我的眼皮开始沉了,但我还得继续开。我必须完成派蒂的逃跑路线。

他沿途睡觉了吗?去睡觉的想法诱惑着我。但是我担心如果我离开公路找个僻静地方——例如一个野营地——睡上几个小时,我得睡到天亮才能醒。在派蒂的计划里,那时雪佛兰可能被报失了。我模仿着他,继续开着。

我把收音机声音放大。在半夜,很难找到一个台。我找到的几乎都是传道人枯燥的声音。

我的左边从北到南都是绵延的山脉。月亮在有雪的山尖反射着光芒。

我的眼皮越发沉了,为了保持清醒,我紧咬嘴唇,用指甲使劲抠手掌心。从第二十五号州际公路到了第九十号,我过了怀俄明的谢里丹,进入蒙大拿州,路标也换了一种风格:汽车旅馆牧场、卡斯特战场遗址、克劳人事务处……在哈定,公路向西转弯了。这时,跑了这么远的路,我设想到派蒂会担心他的俘虏呼吸的空气不足。他应该在空寂无人的路上不时地停下来检查一下。一想到凯特和贾森恐惧的眼神绝望地瞪着他,我就很痛苦。他伸手抚摸他们的额头让他们平静下来时,他们会往后缩一下。对那个雪佛兰的司机,他看都不看。

终于看到比林斯的路标了。我很烦,因为卡斯铂到比林斯应该只用四个小时,但是因为频繁停车,假装检查俘虏,我比一般情况下多用了九十分钟。

即使这样,我到比林斯的休息区时天还是黑的。有牌子介绍说这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但随着月亮落下去,我只模糊地感觉到从北到南都是山。有两辆车停在休息室门口,一辆轻型小卡车和一辆箱式小客车。这也有一条路通往房子后面。我停在黑暗里,下车时,肾上腺素引起的兴奋胜过了我的疲倦。空气出奇的冷,两个戴牛仔帽的男人从一幢混凝土砖砌的房子里出来,我等着他们上了轻型小卡车开走了。黎明前,州际公路上几乎一辆车都没有。我快步向休息室走去,一边听着另一辆车的动静。如果我听到声音,如果不是一个人,我就得等一个更好的机会。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个时间,没有哪个女人会觉得独自驾车是安全的。我想那受害者是个男司机。在洗手问里用拆轮胎棒把他敲晕,拽到黑影里,再把他的车开到后面,把凯特、贾森和司机放进后备箱。

那个时候,派蒂会发现雪佛兰的司机因胶带蒙住嘴窒息而死吗?他不会因歉疚而不知所措。他给她机会了。随他怎么想,这不是他的错。绑架的刑罚和谋杀是一样的,没什么好损失的,他没有试图藏起她的尸体,而是把她和雪佛兰一起留下了。然后,他开另一辆车上了公路。没有继续向警察认为他要去的布特,他选了下一个出口,穿过立交桥,重新进了州际公路,调转头,向比林斯的方向开回来。

我继续寻找着他的踪迹。那时,已经是拂晓了。我看见了山、树林和炼油厂。穿过黄石河,我不再让警方的报告引导我。派蒂和我一样累。下一步,他到底会去哪儿?

第三章 第七节

公路分岔了。我必须作出选择——沿九十四号公路向东北穿过蒙大拿,进入北达科他州,还是沿九十号向南讲入怀俄明州。我诜了后者。我没有骗自己以为在凭直觉做派蒂做过的。我的决定完全是随心所欲的。

但我太累了,如果我不找个地方睡觉,我知道我会出事的。派蒂一定也是同样的感觉。即使有肾上腺素撑着,他也开不多远了。一定的,他不敢冒出交通事故的险。他没有驾驶执照,车也不是登记在他名下的。如果引起某个州骑警的怀疑要看看后备箱就麻烦了。这时,太阳升起来了,车里的温度升高了。我想象着后备箱里有多热。不管派蒂抠出的通气口有多大,凯特、贾森和那个车主都得在那个盒子里烤着。阳光把后备箱晒得像烤箱,空气会越发稀薄,使人透不过气来。如果派蒂打算让他们在后备箱里活着,他就得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因为丹佛警察说过,那个死了的女人嘴上粘着胶带,我假定凯特、贾森和那个车主也是一样。我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盖在嘴上,强迫自己只用鼻子呼吸。春天的过敏反应引起的鼻涕把我的鼻孔堵住了一半。胸口发闷,似乎吸进的气不够用。我必须得集中精力控制我的心跳,放慢呼吸的速度。好像要永远在一个闷热、狭小的空间里不自然地呼吸着那么一点点空气,我受不了了。

很显然,除非派蒂只在天凉快点儿的晚上开车,否则后备箱里没有人能活下来。但是,他把车停在哪儿了呢?汽车旅馆太公开了,危险。但野营地呢?旅游季节刚刚开始,派蒂可能会找到一个有树又没什么游客的地方。他可以一边听着附近汽车的动静,一边把他的囚徒们从后备箱里搬出来。如果有一条小溪,他们还能洗一洗,那就好多了。

他还需要食物。在下一个出口,我看到了麦当劳,我开上车道,要了一份鸡蛋松饼、咖啡和橘汁。我在别的车后面排着队时,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的形象,我皱皱眉。倒不是没剪的胡子令我烦恼,而是我一直在模仿派蒂的想法,却忘了他身上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派蒂下巴上的伤疤。它应该是引人注意的。我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派蒂伤疤的位置画了一道。我想知道人们会不会盯着我的下巴看。

我付款时,柜台后面的女人指着墨水印说:“先生,你——”

“啊,我知道,”我说,“我没法把那个该死的印弄下去。”

我想问问她附近哪里有野营地,但又觉得太显眼了,于是付了饭钱开走了。在清晨的阳光中,我眯着眼,决定不剪胡子,让它长长盖住下巴上的墨水印。

沿着一条河应该有一个野营地,于是穿过大霍恩山脉时,我选择了第一个出口。在那儿,我琢磨着是沿着河向北还是向南。路标指示,南面是克劳人印第安居留地。那听起来并不十分隐蔽,于是我向北开下去。

车很少。地都围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到了一条土路向左转,向河边开去。尽管岸边的灌木和树挡着我看不到水,但我知道路又向右转与河平行了。一条杂草蔓生的路通向树林,我开进去,停在树后面,走上小路,很满意自己把车藏得挺好。

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派蒂停过的地方,但从逻辑上讲会是个与这相似的地方。派蒂安慰凯特和贾森时忽视了车主。他对他们说,除非被迫,他不会伤害他们,如果他们按照他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他让他们出来洗澡时,会留下一个人在后备箱里,把绳子从一个人的腰拴到另一个人的腰上,以确保他们不会跑掉。他会允许他们换衣服。他们吃早餐时,他会在一边琢磨他们。

“我要照顾你们。”他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凯特是那么害怕,她整整一夜都在分析他们面临的危险。她已经清楚,对她来说他们的机会只有一个,就是用她的压力处理技巧来尽力使他放松。

“谢谢你给我们准备的饭。”

“你们爱吃吗?”

顾不上害怕了,凯特和贾森一定很饿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汉堡包。

“我在说,你们爱吃吗?”

“爱吃。”凯特会迅速回答他。

“不够多,但总比没有好。”

他说的话算是威胁吗?如果他们给他惹麻烦,他就肯定不会给他们吃的吗?凯特又大口吞下她的饮料,知道这些不足以补充体内需要的流质。

她把乱成一团的头发从脸上拨拉到一边,她意识到得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得像样点。让派蒂把你当成人对待,而不是一样东西。感谢他的款待。要表现得像正常情况下一样。让他愿意为你们尽点力,好从你们的感激中获得满足。

但是贾森呢?他太小了,没受过凯特那样的训练,他一定因为恐惧而近乎精神错乱了。堵着嘴,在后备箱里凯特没法和他说话,她没法教他。

她只能靠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图,好按照她的意思行事。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她选了个合适的时机问道。

“我告诉过你,我要照顾你们。”

“但是为什么——”

“我们是一家的。”

“一家?”别有什么反应,即使再惊人的说法也要当做正常。

“布雷德出了意外。”

“什么?”

“他掉下了悬崖。我来代替他的位置。”

凯特的心沉了下去,似乎她也掉下了悬崖。

“我是你的丈夫。贾森,你是我的儿子。”

凯特努力把眼泪咽回去,重复着派蒂说过的话,加强了它的含义。

“照顾我们。”

派蒂可能不太熟悉“斯德哥尔摩原则”,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操纵者,他明白这一点,一段时间后,俘虏们忽好忽坏的情绪会感到疲倦。他们会对一点点好意感激涕零,他们打算接受他们的处境,和绑架者团结在一起。

那是派蒂的希望,但是他当然还不习惯养活一个妻子和儿子。早餐很快就消化没了,然后,接下来的问题是午餐和晚餐怎么办。派蒂不会想得很远,但即使他想到了,他又怎么能保持汉堡包和油煎面包不变坏,还有怎么加热呢?他需要买一个冰箱、一个野餐炉、罐子和盘子,还有……要取代我的冲动对实现他的承诺没什么帮助。事情变得太复杂了。那为什么不能认为他出了个差错,放弃了整个计划呢?为什么他就不能对凯特和贾森为所欲为,杀了他们和后备箱里的那个司机,藏起他们的尸体,开车去最近的镇子,丢掉车子,买张公共汽车票,从此再见了呢?这个想法使我发抖。不,那是莱斯特·但丁的做法,我努力使自己确信这一点。莱斯特·但丁会马上杀了贾森,然后开车把凯特带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等他虐待够了,就杀了她把尸体扔进深沟里。他当然不会冒险花时间带着这么多累赘去蒙大拿。唯一讲得通的,就是派蒂绑架了他们,他决定毁了我的生活,使凯特和贾森成为他的家庭成员。

但他的耐心在经受着非常的考验。他唯一能放松的方法是去睡觉。他要打盹儿的时候把凯特和贾森放进后备箱里,这样他们没法逃跑。树荫会挡住阳光,使后备箱不会被晒得致命的热。还有,派蒂不知道自己可能会睡多长时间。他愿意睡上八个小时,但即使开个大大的换气口,如果不是过一段就打开后盖放一放二氧化碳,凯特、贾森和那个被偷车的车主都活不了。两个人吗,似乎会有活下来的机会。如果他们有比三分之一份还多的空气……那时我知道派蒂是故意杀了第二个司机,尽管第一个司机的死亡是意外。

睡觉,我无法再保持清醒了。但是,我一打开后座就看到了我的行李、背包、膝上电脑和打印机。我知道我得把它们搬到前座才能伸开腿。

搬动四个行李会使派蒂很烦。多余的东西,多余的累赘。另外,我睡觉时得伸开后腿,让一个后车门开着,我得把车里的灯弄灭——防止车的电池用光。又一件麻烦事。

不,这根本不是派蒂想要干的事。

第三章 第八节

一辆路过的车把我惊醒了。我“腾”地坐起来,不用看表,看阳光的角度就知道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隔着树丛那边,汽车在土路上轰鸣着。我从后座爬出来透过树丛仔细看过去,是一辆轻型小卡车,哪个牧场主急急忙忙地要赶去什么地方。我的嘴唇苍白,后背很疼。

这样,派蒂的紧张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检查他的俘虏,把他们抬出来放放风,在河里洗洗脸。在某些方面,他还得照顾照顾自己。他的衣服很脏,可能换上了一些从我那偷来的衣服。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提醒他得给每个人准备更多的饭,这使他感到有些生气。他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要么找个地方定居,要么杀掉凯特和贾森来解决他的问题。

不!我要在脑子里把这个糟糕的想法挤掉的唯一办法就是想象凯特和贾森对派蒂越来越严重的不耐烦有何反应。凯特受过的训练告诉她必须得尽最大努力适应派蒂,让他觉得事情不那么复杂,缓解他的压力。

“我可以尽量在河里把这些脏衣服洗一洗。把我绑到一棵树上,在岸上看着我。那样,你就能保证我不会跑掉。前座上的这些行李怎么办?难道我不能帮忙把它们搬回去吗?我能干很多家务事。”

到那会儿,贾森可能已经明白了。他可能理解凯特在干什么了,尽最大努力做个听话的儿子。这强化了派蒂的幻想,使他相信他的冒险和努力都是值得的。那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被绑架者尽力使绑架者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派蒂可能太接近他丢弃雪佛兰的地方了。他新开的这辆车很快就会被报失。或许它的牌照是在数州之外登记的,就是说,司机离家的路很远,那么最快也得到了晚上才会有人报案。尽管如此,派蒂不会靠那个。他需要换地方。但是得等到黑天,人们看不见他时他才能把车开出去。那就是说,得等着那时候才能出去给凯特和贾森找点吃的。但这也意味着凯特和贾森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交谈,和他接近,使他们成为似乎属于他的,这样杀他们就不好下手了。

派蒂拿出绳子和胶带。

“我要给你提个要求。”凯特说。

派蒂把她的手绑到身后。

“听我说,”凯特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胶带蒙住我们的嘴。你怕我们大声喊,别人听到该报警了。”

派蒂绑住了她的脚。

“求求你,”凯特说,“后备箱变热时,根本无法呼吸。你要用胶带蒙住我们的嘴,我求你……”

派蒂撕下了一块胶带。

“在我们的嘴唇这儿留一个小洞对你不会有什么威胁。我们还是没法喊,但我们能呼吸得更顺畅点。”

派蒂瞪着她。

“你承诺要照顾我们。”凯特说,“如果我们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派蒂冷冷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他把胶带贴在她的嘴上,把她放进了后备箱。对贾森也是一样做的。凯特恳求地看着派蒂,派蒂把手伸向后备箱,停住,然后拿出一把刀,切开了他们嘴上的胶带。

我希望如此。黑暗很快来临了,我回到州际公路上。我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担心,担心对发生过的事的重现过程完全错了。在怀俄明,我到了又一个岔路口。试图作出决定时,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我可以沿着二十五号公路,最终回到丹佛;或者向东转上九十号,去南达科他州的黑山。我无法想象派蒂会回到丹佛,但黑山肯定吸引着派蒂,那里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

第三章 第九节

脚步声在男士洗手间的外面停下来。这是南达科他州的一个休息区,大约是凌晨的三点之后。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中,我站在小便池边。在那种宁静的时刻,声音特别引人注意,那可能是我注意到脚步声接近的唯一的原因吧。我回头越过隔离问向我右边的门口看去,等着脚步声继续过来。

白天的热量消失之后,混凝土的寒气又升上来了。

我等着门打开。寂静持续着。我一边回着头,一边拉上裤子拉链。我走到水池边洗手,一边端详着我前面的镜子,从镜子里能直接看到门口。

没有纸巾,只有能往湿手上喷出大量热气的干燥器。它们响起来像发动机。因为要听到每一丝声音,我没有按下开关。

我的手指被水冲得有些刺痛了。我盯着门口,空寂还在持续着。我想,只是一个疲倦的司机进了休息区。他不需要小便,只是要伸伸腿。他正站在外面,看着星星。

但是,如果我错了呢?我告诉自己我反应过度了。可是,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有人站在外面等着我开门时给我一个惊喜。我在派蒂邪恶的思想里待得太久了,模仿他的行为,重现他的逻辑,悄悄溜进休息区,我无法不怀疑。我的想象那么逼真,使我感觉到好像危险正从墙那边渗过来。

我在外面停车时,只有我这一辆车,这对一个抢劫犯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他在听声儿,听听几个人,想确定我是一个人。听到只有我一个,他很快就会开门进来。我想到车上行李里的手枪,骂自己是个傻瓜。如果我在要用那个该死的东西的时候把它放在我拿不到的地方,那我学会了怎么用它还有什么好处?我的腿轻飘飘地,我在打颤。不!我想,如果我追到派蒂,会怎么样?如果他就在那扇门外,会怎么样?我按下干燥器的开关,它的轰鸣声遮住了我走向门后的脚步声。我倚着墙站着,门被打开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牛仔靴、牛仔裤,戴着牛仔帽,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拆轮胎棒。他看着空空的休息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困惑地盯着轰轰响的干燥器,伸脖向隔离间看去。

突然,他从水池上的镜子里看到了我。他要转身,我已经冲过去,猛推他的后背,他留着八字须的脸撞在镜子上,把镜子撞碎了,血从镜子上一条条流下来。我抓着他的后衣领和粗腰带把他使劲推向干燥器,他的头把喷嘴都撞掉了。干燥器还在响着,我把他拉起来更狠地撞过去。血从保护层上溅起来。拆轮胎棒“咣当”一声掉在混凝土地面上。我又一次把他的头推过去,松手扔开他,他像一堆旧衣服似的躺在那儿,眼睛闭着,呻吟着。除了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他几乎不动了。

我的胃火辣辣的疼。促使我差点杀了他的怒气让我害怕,但我更强烈的感受是我赢了,这使我想大声呼喊。

第三章 第十节

“这里是联邦调查局。”接线员说。

“请联邦调查局特工迦得接一下电话。”我紧紧地抓着话筒,手指都疼了。

早上九点钟,阳光照耀在一个偏僻的湖面上,湖的四周被长着松树的高矮不一的悬崖包围着。岩石都是灰黑色,可知黑山得名的由来。我是黎明前到这个地区的,但我注意到地图上标明这里是荒凉的不毛之地。我认为派蒂停下来的时候应该比他原计划的要早些,准备白天就停下来歇了。

湖光山色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休息区的事发生后,我觉得自己似乎跌进了轮番变换的现实中。

“迦得探员出城执行公务去了。”

我捡起一块石头。挫折感使我把它扔进了湖里。

“我能知道您是谁吗?”那个女人问道。

“布雷德·丹宁。我——”

“迦得探员交代过你将会和他联系。他说他和佩尼先生谈过您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然后,如果你要询问一下——”

我挂断了电话。

第三章 第十一节

我想象着白天找个偏僻的地方在汽车的后座睡觉,晚上尽可能地往前开。我知道派蒂不会再忍耐这种旅行了。使他有想法的是他发现——从后来几天的汽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的新闻里(媒体真的很喜欢这种故事)——我没有死在山里。当然,他不会告诉凯特和贾森我还活着,但他的秘密使他作出决定,想象着我的恐惧、想念家人的痛苦。半夜不再有电话打给我;没有欢快的明信片;没有人再漫不经心地向警察提供关于他的线索。只有嘲笑,幸灾乐祸的沉默。

该死的,他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我想到前面南达科他州崎岖的山地。过去,偷牛贼常常把偷来的牛藏在迷宫一样的被太阳烤焦了似的山谷里,自然环境那么恶劣,治安员不会进去追他们。这个选择对派蒂来说太与世隔绝了。过了崎岖的山地之后,有上百亩的平坦的草地,几乎没有一棵树,一览无遗。派蒂不会忍受那么袒露的生活的。藏在视野广阔的地方?我表示怀疑。没有山和树木的遮掩,他不会感到安全。

于是,他在黑山里找了个地方?可能是个没人住的棚屋,或者一个……

我尽量凭我的直觉把思路带到更远的地方。一个死胡同,就像迦得说找牙医是个死胡同一样。

那个牙医。

“没有什么比亲自去你要去的地方,亲自和你要了解的人交谈更有用的了。”佩尼说过。

是的。

在后座睡到太阳下山,我出发了,朝向我已经看清了的这道路真正能够把我带到的地方,朝向很久以前事情开始的地方。

朝向派蒂失去的少年时代。

第四章 第一节

下一个出口:布罗克顿。

路标使我很惊讶。这是两个晚上之后了,我穿过了依阿华州和伊利诺伊州,现在到了七十号公路,继续向东穿过印第安纳州。我的目标是俄亥俄州,就在哥伦布旁边的伍德福特,我的故乡。

但我看到了布罗克顿,莱斯特·但丁的出生地,我皱皱眉。尽管我很长时间以前就在地图上熟悉了布罗克顿的位置,但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它像伍德福特一样,离七十号州际公路这么近,近得连出口路标上都标明了。我把精力都集中在希望在伍德福特找到牙医记录上了,没有注意到布罗克顿。但在那会儿,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了。我改变了方向。

一条两个车道的路在浓荫覆盖的牧场问迂回曲折,过了二十英里之后,街灯照出破败的房屋和一条荒凉的主要街道,街道侧面是二层的楼房,一些窗户上写着“出售”。一串劈里啪啦直闪的霓虹灯现出“布罗克顿汽车旅馆、有空房”的字样。看上去太破了,但别无选择,我把车停下来。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响起一阵铃声。头顶的灯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一个肿眼泡的女人穿着长袍、拖着脚从办公室后面的一个房间走出来。

“住几天?”

我说:“两天。”我决定在附近转转,尽可能地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竟有人要住在布罗克顿超过一个晚上,这使这个老妇人似乎有点困惑。“只收现金。”她说了一个数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她觉得是一大笔钱了,实际上不多。

我给她钱时,她看上去放松了,递给我一把钥匙,打着哈欠走回她的房间。“软饮料机在外面,挨着糖果机。”她回头嘟囔了一句。

“很抱歉把你吵醒。”

“等我死了,就会有充足的睡眠时间了。”

外面是潮湿的夜,一盏大灯泡照亮了停车场。十个停车位都是空的。我拿的钥匙是第一号房的。我想象着自己是派蒂,注意到所有的车位都在经理室的后面。在阴影里,不会有人看见我从后备箱里抱出一个绑着的女人和孩子的。

房间很小,床单很薄,镜子上挂满灰尘。我看着自己瘦瘦的、胡子拉碴的脸,眼神看上去饱受折磨。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第四章 第二节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那个经理看上去和我昨晚叫醒她时一样疲倦,有皱纹的嘴在她的咖啡杯上留下了一道唇膏印。她在柜台后面,翻来覆去地看着我从警方那儿拿的照片。

“没什么确切印象。他下巴上的伤疤怎么落下的?”

“车祸。”

“我说不上认识他。你也是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也是?”

“去年有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向我问过这个家伙。”

我的乐观情绪一下子去了。如果迦得仔细复查过但丁的背景,那我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一定对你干了很坏的事,才让你这么找他。”她说道。

“是的,真的是很坏的事。彼得·丹宁这个名字听起来熟悉吗?”

“不熟悉。”

“那莱斯特·但丁呢?”

“但丁,”那个女人想了一会儿,“那是那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问过我的名字。这附近过去有个大家族叫但丁。”

我感到更失望了。

“五金店是以他们中的一个人命名的。”她说,“但现在的店主叫本·波特。”

浪费我的时间,我对自己重复道。本想开车去伍德福特,但我最后决定不要想当然。“五金店在哪儿?”

第四章 第三节

“我不认识他。”

本·波特五十多岁,就跟我在人口稀少的镇子遇到的每个人一个样。他的连身的工作服上粘着他正在砍的木屑。

“用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含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店的原始店主。我沿用这个但丁的名字是为了维持生意。”

在一个行将灭绝的镇子上,生意这个词儿听上去很勇敢。

“你不认识任何一个叫但丁的人吗?”

“像我告诉另一个联邦探员那样,他们生活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只是十年前才搬到这里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他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搬过来。

“你能想到别的有可能认识他们的人吗?”

“当然,牧师。”

“谁?”

“本尼迪克特牧师。据我所知,他是永远住在布罗克顿的人。”

第四章 第四节

白色的尖顶教堂和它后面的小屋是这个镇子上唯一不用修缮的建筑。

右边,教堂和墓地中间,一条小径穿过一个玫瑰园。前面,一个穿蓝色短袖衬衫、戴着牧师领结的老人背对着我。他跪着,低头祷告的样子,胳膊移动着,头来回摆动着,我意识到他在修剪玫瑰花。

他的右耳朵后边塞着一个助听器。那个型号的质量一定非常好,因为他听到了我穿过草地的脚步声,并转过身看看我是谁。

“是本尼迪克特牧师吗?”

他慢慢悠悠站起来时,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旧裤子的膝盖上粘着青草的绿色。

“我是布雷德·丹宁。五金店的本·波特——”

“那是个好人。”

“——建议我来找你聊聊过去住在这附近的家族。”

“家族?”

“但丁。”

牧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乎他很愿意有机会测验一下他的记忆力。现在他的目光变得谨慎了。

“你记得但丁一家吗?”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吗?”

“不是。”

“去年有联邦调查局的人来问过我与但丁家有关的事。”牧师说。

“我知道,但我不是局里的。那个探员给你看过这张照片吗?”

“看过。他是莱斯特。我告诉那个探员的也是一样的话。”

“你能肯定吗?他是莱斯特·但丁吗?”

“那会儿他还年轻,下巴上没有那道伤疤。但毫无疑问,他是莱斯特。”

我感到很难过。我一直努力证实的理论被推翻了。是莱斯特·但丁而不是我弟弟带走了凯特和贾森。他没有理由让他们活下去。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他?”

“不再重要了,牧师。”我努力地张开嘴,说了句话,声音空洞。

我转身要走。

“‘只是一次例行调查’,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告诉我。”

我回头看看他。“也许不是例行调查。”

“出了什么事,丹宁先生?你似乎非常悲伤。”

我不想解释,但总像有话要说。我绝望地开始向他讲述发生的事情。

我努力保持着口气的平静,但我说得越多,声音越激动。

牧师睁大眼睛看着,似乎希望我讲完了,但我越说越多——越多——他的震惊的表情变成了同情,同情一个人因为少年时代的错误而被谴责,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莱斯特干的?”

“或者说是我的弟弟装扮成他干的。那正是我要查清楚的。”

“上帝会帮助他,上帝会帮助你。”

“如果只有上帝能帮上忙。”

“所有的祈祷都会得到回应。”

“不够快,牧师。”

他似乎就要告诉我要有信心。然而,他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向一把椅子指了指。“有些事你需要理解他。”

“‘理解’?我希望那不意味着给他找借口或原谅他,因为我真正想做的,牧师,是惩罚他。请不要告诉我挨揍后把另一面脸也凑上,或是让上帝去惩罚他。”

“你刚刚对我说过。”我们互相审视着。

“你确定照片上的男人是莱斯特·但丁吗?”

“是的。”

我感到更难受了。即使这样,我必须了解真相。“那好吧,牧师,”

我失望地坐在了椅子上,“来帮我‘理解’他。”

第四章 第五节

“还有他的父母,”牧师说,“你也得理解他的父母。”他想了一下。

“但丁家族,”他的虚弱的声音变得有力多了,“他们一开始有六个家庭。自从有人记起时,他们就住在这儿附近。反正,不管怎么说,那是我在这里定居时,我的祖辈告诉我的。但是他们不算这个社区的一分子。你甚至不能说他们是美国的一分子。”

“你把我搞糊涂了,牧师。”

“他们是独立主义者,宗族主义者,孤独者。在他们的历史里的某处——我的祖辈有一套理论要远溯到南北战争时期——他们遭遇到了不幸的事情。他们来自一个他们想努力忘却的地方,他们在这儿附近定居,决心与外界隔绝。”

一只蜜蜂在我脸旁边“嗡嗡”地叫着,我赶跑了它,把注意力集中在牧师身上。

“当然,要让他们的家族继续下去,他们就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他们必须和附近的社区有交往,寻找结婚对象。表面上,他们有许多可取之处。他们认读他们的圣经,他们有财产,他们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还不骂人。一段时期里,他们吸引了一些新成员,通常穷人家觉得嫁给一个但丁家族的人是攀高枝,但话题总是围绕着他们有多么严格,而但丁家族又必须得把眼光放远,在那些自律严格的群体中间商讨婚姻嫁娶的事情。这样他们的选择就更有限了。我的祖辈搬到这里时,但丁家族减少到三个家庭。”

我困惑地摇摇头。

“既然他们决定独立发展,为什么还会有叫但丁的人升五金店?”

“那是一条生命线。无论他们怎么能干,都无法自给自足。即使在好年头,农作物丰收,有些必需品他们也没法自己造。对他们来说,布罗克顿像另一个国家。五金店是他们的大使馆。他们通过它出口产品,进口木材、工具和衣服……”

“药品。”

“不,”本尼迪克特牧师说,“从来没有过药品。但丁家族有着像他们的政治色彩一样的根深蒂固的宗教色彩。对他们来说,疾病是失去上帝帮助的表示。他们觉得用人类的方式妨碍上帝的意图是一种罪孽。”

“因为我们堕落的本性吗?”

“但丁家族相信上帝为那个已经惩罚了我们。”牧师说道。

“以这种自杀式的态度生活,这个家族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问题就在这儿——现在他们都死了。”本尼迪克特牧师用一个起了皱纹的指头指着照片,“除了莱斯特。”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那场火灾之后。”

“那场火灾?”

“我就要讲到那了,你有必要知道那场火灾。因为但丁家族不请医生,这个镇子没有那块儿的出生和死亡记录。偶尔会有使者到镇子里来取生活用品。几乎都是男人,但有时也有女人和孩子。我怀疑他们的动机是让家里的每个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多么邪恶。对他们来说,我们看上去很奇怪,就像我们看他们很奇怪一样。”

“奇怪?”

“近亲交配的影响开始显露出来。”

“没有法律阻止他们那么做吗?”

“曾经有一次,一个州警去检查,但他除了他们想要自由发展,还能以什么名义控告他们吗?”

“危害儿童。”

“如果孩子养育得很好,能引述他们的圣经,就很难证明这点。”

“难道没有法律规定儿童必须要上学吗?”

“但丁家族雇了个律师,为孩子在家得到了足够的教育做辩护。这可归结为宗教自由。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叫他们活命主义者。他们没有私藏武器,没有密谋推翻政府,所以,政府觉得把他们送上法庭不如让他们孤独地生活,让他们按照自己的信条去生活,直到莱斯特的母亲作为一个使者来到镇子里的那个周末。”

我听得更认真了。

“她叫尤妮斯,可以看出她怀孕了,但显然她丈夫认为她不算是独自去旅行很远。她走出五金店,接下来就倒在人行道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她的丈夫,奥维尔,努力做出不大在乎的样子,要把她抱进车里去。但是,他看到血湿透了她的衣服,在她身子下面积成一汪,他惊慌得呆住了——也就是找个医生和警察的工夫——有几个人在他们后面,注意到发生的事,抱着她冲向平时我们当做医院的诊所。奥维尔试图阻止他们,但事情太突然了,很显然,她不是流产,她是提前生了。”

“那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要拿她的生命冒险吗?”

“他那么做也不轻松。奥维尔告诉医生和警察,这个婴儿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他和尤妮斯已经有三次死产了;他们坚持还要个孩子,上帝保佑又怀孕了。但是依靠医生等于告诉上帝他们没有信心。奥维尔说,如果他们妨碍了上帝的计划,这个孩子会死的。奥维尔强硬地坚持这一点,试图要把尤妮斯从诊所里抱走。但是医生警告他如果妻子和孩子若不带到那里接受医治就会死的。警察更直率,他威胁说,如果奥维尔再移动他的妻子,他就会以企图谋杀逮捕奥维尔。那时,婴儿就要生出来了,甚至连奥维尔都认识到不管他是不是想要,他都必须得要医生的帮助了。尤妮斯几乎要因失血而死,婴儿也因太小而濒临死亡。”

“那个婴儿就是莱斯特吗?”

“是的。奥维尔和尤妮斯不想给他们的儿子取宗教色彩的名字。他们认为那像偶像崇拜。不要马太、马克、卢克或约翰这种名字。一旦你离开圣经去取名,就没有什么可选择了。莱斯特这个名字是中立的,是个例外。”

“后来呢?”

“我的先辈退休了。我来这儿代替他。离开以前,他说明了这个社区的情况,告诉我我刚告诉你的这些。他提到,不管医生怎样预料过,那个婴儿活了。实际上,我到这儿之前一个星期,奥维尔带孩子来到了镇子上,给大家看看这个男孩有多么健康,向医生证明一下上帝的意愿是唯一重要的事。”

“但是……”我感到更困惑了,“怎么回事呢……你说你在一场火灾之后见到莱斯特的。”

“很多年后。”

我向前倾倾身子。

“几乎镇子里的每个人都被火光惊醒了。我记得是劳动节,正好是周末。一场热浪刚刚过去,很多家关掉他们的空调,打开了窗户,让凉风吹进来。我妻子和我在外面走着,咳嗽着,想弄清是谁家着火了。后来,我明白了,不是布罗克顿着的火。即使街道上弥漫着烟雾,我还是能看清地平线上的火光。在南边,是奥维尔和尤妮斯农场那个方向。我知道不会是别的但丁家族的成员,因为,那时奥维尔、尤妮斯和莱斯特是但丁家族的最后成员了。

“有人报了火警,给志愿者发了信号。但是,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不是镇子里着的火。我们应该出去帮助他们,还是应该让奥维尔和尤妮斯为不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最后,这个镇子真使我感到骄傲。救火队开着一辆装满水的卡车,他们开着车去那儿了。很多人进了小汽车,但是我们走近之前就发现,地平线上的火光蔓延了,即使有一打装满水的卡车也无济于事。”

“有一个月没下雨了。风刮得很猛。左边,火焰猛地穿过牧场,一部分树林也着起来了。远处,一间房子和一个牲口棚都着了。我们想办法阻止火苗越过铁路。除了那个,对别的我们无能为力。那时,天已放亮了,有人朝着一块火场大声喊着。我向那儿看去,看到一个少年在跳动的火焰前颤抖着。他使劲拍着冒烟的衣服,到了一处篱笆那,倒了下去。我第一个跑到他跟前,他正在抽泣。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的恐惧,很显然那双眼睛什么也没看见。他歇斯底里得什么都看不到了。我试图阻止他,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沿着篱笆蹒跚地走着,我们三个人把他按在地上,熄灭了他身上的烟火。”

“那是莱斯特吗?”

牧师点点头。“直到三天后,他才能对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把他按到地面上之后,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心里堵着,他成了紧张症患者。我们带他去了诊所。他没有什么严重烧伤或者别的显眼的伤痕,于是医生诊断他受了惊吓。当他可以走动时,我和我妻子就把他带到这儿来了。”本尼迪克特指指椅子后面的小屋。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莱斯特活泼点时,他对我们说了火灾的事,是浓烟和狗叫声把他惊醒的。他大声喊他的父母,试图向他们的卧室跑过去,但火焰就在他的门外,他必须得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他继续大声喊他的父母,火苗扑向他们的卧室,他听到他们的尖叫,他试着从窗户进去把他们拉出来时,热度像一堵墙,让他无法过去。风使火着到了房子上面。粮仓和附属的房屋、田地和树木——一切都在火里面了。他只有一个办法,把自己浸在牲口棚的排水沟里湿透,在被火苗追赶的时候跑过一个牧场。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星期里,有时他从听到父母尖叫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想象着他们极度的痛苦,我摇着头。

“没有人研究过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吗?”

“莱斯特说厨房里的一个开关不好使了。他父亲计划第二天再修。”

“我了解建筑,那是短路。”我说,“火沿着出了问题的电线着起来,在墙后面累积着,一旦有了突破口,火苗立刻着得到处都是。”

“按照莱斯特的说法,火是着得相当快。”

“后来怎么了?你说他和你们一起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想让他再待下去,但是,一天早晨,我妻子过去看他时,发现他离开了。”

“离开了?”

“我们给他买的衣服,都不见了。一个行李箱也不见了。他一定用它做了野营装备袋子。厨房里的面包、小甜饼和冷切肉都拿走了。”

“他是在半夜离开的吗?为什么?”

“我想可能与我是个牧师以及那个小屋在教堂旁边有关。”

“我不明白。莱斯特生活在一个宗教家庭,教堂不该令他烦恼。”

“他们的信仰和我们的非常不一样。”

“我还是不……”

“但丁家族相信上帝因为人罪的本性的观点使他对我们改变了做法。我讲道的主题是上帝因我们是他的孩子而爱我们。我一直怀疑,莱斯特逃跑的前一个晚上,无意中听到了我在练习我星期日的布道。他可能认为他听到了魔鬼的话。”

“那你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直到去年联邦调查局给我看照片时,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绝望中,我仔细端详着照片——莱斯特·但丁,不是我的弟弟。这建立在我的调查基础上的希望不能再激励我向前。

本尼迪克特看上去更悲伤。“我妻子和我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我们不能生育。莱斯特休养期间,她和我谈到要做他的监护人。他逃跑时,我们觉得像是失去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他的目光转向玫瑰园上面的墓地。“她去年夏天死了。”

“很遗憾。”

“主啊,我多么想她。”他低头看着布满皱纹的手,“我最后听到莱斯特的消息……”激动的情绪使他停住了。

“他跑掉后的一个月,出现在罗甘镇,从这里往东一百英里的一个镇子。一个牧师小伙子提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个无助的年轻人,教友们纷纷照顾他。我想去那看看,如果是莱斯特就试着劝他回家,但我赶到那里时,他已经走了。如果我不管怎么样,能说服他和我们在一起”——牧师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他造成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莱斯特才是唯一一个要受责怪的人。”

“那只有上帝才能决定。”说了这么多话,显然使他很疲惫。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握握他的手。

“谢谢你,牧师。对你来说,这太痛苦了。我感激你的帮助。”

“我的祈祷会伴随着你。”

“我需要它们。你说过奥维尔和尤妮斯住在镇子南边?”

“大约八英里远。”

“现在,我想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个农业综合经营部门清理耕种着那块地。变化不大,如果你往那边走,在路上你就刚好能看到燃烧过的房子。”

第四章 第六节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南边开车,我听到的事使我那么茫然。我在这样窄窄的路上迷迷糊糊地出神,竟然没撞上什么可真是个奇迹。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火灾发生的现场,但是我拒绝选择漫无目的地开车回到丹佛去。佩尼的话回响在我耳边:“没有什么比亲自去你要去的地方,亲自和你要了解的人交谈更有用的了。”毁坏的但丁农场是我要去的地方之一。

路边的一个路标已经被风雨侵蚀了,一部分被树丛盖住了,但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使我注意到它,一块大大的胶合板,我想当然地认为字曾经是黑色的,黑色渐渐消退成了现在的灰白色。

悔悟。

就写着这些,但足够使我意识到我已经进了但丁的地盘。右边,一个牧场上边,我看到一个农庄住宅,距离很远,但即使在路边,我也能看出它倾斜得要倒了。窗户都坏了。它旁边的一个牲口棚的房顶已经塌落了。

但牧师说过奥维尔·但丁的产业在左边,我向那边看去,很快就注意到烤焦的树桩围着的田野里长着齐膝高的庄稼。我到了树林那边,高高的燃烧过的树木站在比较矮的鲜嫩的新种的树中间。然后土地又开阔起来。

我看到一条土路上被草木覆盖的车辙似乎蜿蜒了四分之一英里,通向另一部分新种的小树附近的一个宽宽的大土堆。

一个金属门挡住了我的去路。链子上锁着一把锁。我下车检查了一下那把锁,它很结实。一阵风吹来泥土的气息,早些时候,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可现在雾蒙蒙的了,远处的地平线上黑漆漆的。没几个小时,雨就会下到我这儿。即使这样,我还是到汽车里拿出背包,包里装着食物、水,还有一件防雨夹克和一些别的东西。夹克是我最想要的,但事实上,我知道,即使是在树林里来一次显然没有坏处的散步,也可能会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四天以前的晚上在休息区发生的事我记得,我的手枪在背包里。

我爬上篱笆墙时,对背包的重量感到很满意。我跳进去时,旅游鞋“噗地”踩起了一阵土。我开始步行,但我看到我周围的灌木丛时,想起了凯特、贾森和我在他们被绑架前的夏天做过的一件事。一个建筑师朋友在山里买下了一个旧木屋。树和蔓生的野草盖住了木屋,于是,一个星期天,他邀请他的朋友去帮他清理那个地方,他请大家吃烤肉,喝啤酒。我的家人也被邀请了。贾森觉得那是一项能和我一起干的有趣的工作。他帮忙把砍下来的树枝运走,我对这个小家伙能这么努力干活而深感自豪。他不愿意凯特帮他擦掉脸上的泥和汗,认为那样会使他看上去像个女孩子,这使凯特觉得很好笑。

现在我很失望,找他们的事没什么进展。我沿着小路加快了脚步,是怒气使劲往前推着我。我尽可能更快更远地伸开双腿,阳光的热量照在我的脸上,我的皮肤上挂满汗珠,牛仔裤和衬衫粘在了身上。

四分之一英里太短了。我觉得我气得能跑好几英里,像离开丹佛之前那样。但是回想在丹佛时,我是充满希望的。沿着小路的狂奔能看出我有多么地感到失败。

我跑到了终点,放慢了速度,我从路上看到的宽宽的大土堆是一个倒塌的木结构建筑残留的变黑的墙壁,木板都烧成了木炭,乱七八糟地倒在那里。空隙之间填满了干枯的树叶。多刺的灌木和三叶形的藤蔓向你提醒着有毒的常春藤正从瓦砾堆里发出新芽。上面,一个更大的建筑物(猜想是牲口棚)也这样燃烧过,塌落了。

尽管我出汗了,还是觉得很冷。我告诉自己我只是被我看到的东西影响了情绪。我无法忽视发生的事。莱斯特·但丁的父母就在离我站的三十英尺远的地方被烧死了。黑暗笼罩着我。

我究竟在干什么?我想,我该回到车里去。但房子那边的某些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一块地方,每三十英尺用一道低矮的石头墙围住。石头已经被火熏黑了,一些掉了下来。我跨过废墟,向墙里面走近,一边躲开有毒的常春藤。这曾经有一个能开关的门,我走近那个被围住的地方,那里也被常春藤、干树叶和多刺的灌木填满了。但是,在一片混乱中间,我注意到那里是有规律的一堆堆东西。再走近点,我认识到那是一些排成行的小石头堆。形式太熟悉了,不能不把它当成墓地。不是高高的堆,而是一处处凹陷,腐烂的棺材和里面腐烂的尸体上面的地面都塌陷下去了。凹陷的通常是最老的墓穴。现代的墓穴没有出现塌陷现象的唯一原因是现在的棺材是用金属做的。墓穴在棺材降下、送葬者离开之后,都用混凝土浇铸,再盖上一个混凝土盖子。

在阴暗的围墙里,但丁的祖辈被埋在那儿。我想象着伴随爱着的人躺下休息所产生的痛苦和孤独。最使我震惊的是那么多墓穴是小小的,显然死者都是孩子。

看着那些墓穴,我沉思着但丁家族希望建立的独立的社区,而他们的梦想破灭得那么惨烈。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我走开了,绕到废墟的后面。

在我身后,一个小动物轻捷地跑过树林,可能是只松鼠吧,但是因为我在周围没有看到生命的迹象,所以声响还是吓了我一跳。甚至连一只乌儿都没有。

毫无遮拦的阳光照得我直冒汗。我注意到乌云离得更近了。小心翼翼地避开更多的常春藤,我继续绕到烧毁的房子后面。突然,我的脚感到踩不稳了。刹那间,我害怕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我摆动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我的脚更踩不稳了。我惊恐地意识到不是我的大脑或腿出了毛病时,我的肺使劲吸着空气。我脚下的地面塌下去了,我骤然前倾。

大喘着气,我停住了,屁股着地,腿在看不见的下面悬荡着。心脏一阵急跳,我使劲用手撑着地面努力把自己从陷进去的洞里拽上来。

我的手立刻像腿一样感到不稳了。我越使劲撑着地面,身体陷得越深。我又一次要掉下去,好在我的胳膊及时伸出去,就在一瞬间阻止了我的身体完全被吸进一个更宽的大洞。

我的腿无助地悬着,身体在我下面的空间里无助地摆动。只有头和肩膀在地面上。我的重量全靠伸出的胳膊支撑着。我听到下面隐约传来塞率声,我的肺无法尽快地吸进我需要的空气。地面又一次下陷了。声更大了,我大声喊着,一下子完全跌进了洞里。

第四章 第七节

带着震惊,我的脚碰着了地。冲击力使膝盖弯了一下,把我抛进黑暗里,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我的背包紧紧挤着后背,里面的手电筒、水瓶和手枪硌着了我的肩胛骨。我的头猛地撞了一下,差点昏倒。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充满了我的鼻孔。狂躁的嗡嗡声使我紧紧挤着我撞上的东西。

它像是一堵墙,是已经变得多孔的木头墙。同时,我明白了我是掉在了一块残留的腐烂的木地板上了。到处是水泥。这是个水池,浸湿了我的裤子。但那不是主要问题。我关心的是我对面传来的寒率声和穿过地面上的洞照进来的移动的光线。

蛇。我爬进一个角落。手电筒,要找到该死的手电筒,我想。我发狂地解下背包,猛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乱摸一气。匆忙中,我打开开关,黑暗中,它的光线照向对面。

地板那边盘绕着移动的蛇,它们生气的咝咝声回响着。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我把手电照向脚下浮藻覆盖的水面,担心那里也有蛇盘绕着,但绿色的水里没有蛇。水有两英寸深,我祈祷着水里的浮藻对蛇是有害的。地面斜向我在的角落,这就说明为什么水会集中在那儿了,但我的右边、左边和对面,地面高的地方是干的,所以蛇集中在那儿。

一条响尾蛇能跳多远?我想,是它的长度的两倍、三倍?如果那样,蛇就能越过水面,扑向我。我的降落惊动了它们,使它们在盘曲之前先跳了回去。它们在这块圈起的地界的那边盘成一堆,这会儿这段距离对于确保我的安全太重要了。

圈地。我究竟掉到什么里了?大约有两个车库的大小。对面角落的左边,有一部分墙倒塌了,在它的木头的外部后面,隔离用的混凝土也倒了,露出阴湿的地表。地上有一个向下的洞。有人要给这个盒子似的地方用混凝土砌一个合适的排水沟,可没砌成。雨水渗下来,积在混凝土后面,直到超过了墙的承重。

这道沟说明水是怎么进来的。房顶也是这样塌的——没用混凝土,而是顶层用了胶合板(房顶的洞看出了层次),那上面是一层防水的橡皮垫,最上面是六英寸的土。没有什么防备老鼠和别的小动物从土里往下掘洞的措施,掘到橡皮垫就咬坏它。一旦雨水渗过支撑的横梁,腐烂的进程就开始了,直到房顶承受不住重量就塌陷了。

这个地方显然很早以前就建成了。那期问,大概不只几英寸的水曾聚集在我所站立的地方。地板上一定有裂缝让水渗出去。那就引起了进一步的腐烂,这就解释了地板为什么会向我这边倾斜。

我盯着墙壁倒塌的部分,在裸露的泥土中,一个洞伸向外面的地面——那些蛇来去的通道。我非常想知道我是否能从那里开始挖,把土堆在我后面。

但是我怎么能越过那些蛇呢?咝咝声更大了,我把手电筒夹在右胳膊底下,背包里乱摸一气,抓住了一把手枪。我立刻就意识到我的计划的缺陷了。即使弹盒里有十五发子弹,弹膛里有一发,再加上背包里的十五发,我也不能指望杀死每一条蛇。哦,我能干掉大部分。有那么多蛇,想打不着都难。但能全都杀了吗?杀死,而不只是打伤吗?不用说了。还有,我必须考虑到射击的影响,回音会使幸存的蛇变得狂乱,使它们疯狂地攻击每一样移动的物体,那就是说,它们可能会越过水面来攻击我,而且要是飞射的子弹返回来打到我自己呢?我向角落使劲挤了挤。我警告自己平静下来,尽力控制急促的呼吸。

一旦蛇意识到你不具有威胁性,它们就会平静下来。

我希望这样。但我没带新电池,几个小时内,电会用光。之后再过几个小时,太阳会下山。屋顶上的洞会黑下来,我会被黑暗包围,不知道蛇是否会被我的体温吸引,不顾那些水(可能对它们根本就没什么害处),向我这边滑行过来。

从屋顶的洞口照进来的黯淡的光线就足够了。希望我的眼睛能适应阴影,我关掉了手电筒,节约电池。尽管我待在冷水里,还是有汗珠从我的脸上滚下来。恐惧使我颤抖着。不要动,我警告自己,不要引起注意!我绷紧肌肉,努力控制着它们本能反应出来的颤抖。

一开始,我怀疑是否是我的想象,我关掉手电筒之后竟控制了自己的颤抖,那长长的几秒钟里,蛇的咝咝声减低了。慢慢地,暂时的疯狂消退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蛇终于不再盘绕了,它们的眼睛不眨了,不再盯着我看了。它们的动作不再带有威胁性了,有些从那个洞向地面爬上去了。

蛇喜欢热量,那为什么它们聚集在这个凉凉的盒子里而不留在外面晒太阳呢?是什么把它们赶下来的?这个问题使我的皮肤一阵刺痛,特别是有些蛇又回来了。上帝帮帮我,它们为什么不喜欢在上面待着?咝咝声几乎完全停止了,只剩几条蛇继续盘绕着。后来,除了我“怦怦”的心跳声,这里安静下来了。我听到有声音穿过我掉下来的洞口。微风变成了大风,呼啸着穿过灌木丛,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我希望是开过来的汽车。然而,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是暴风雨。从洞口照下来的光线更暗了。

有闪电一闪,风声更尖利了。然而,这些都不是使恐惧压在我的胸口的原因。不是。我害怕的是我听到地打在地板上的“啪、啪、啪”的声音,雨从洞口落进来了。

第四章 第八节

雨点落得更急了。洞口下面的蛇被落下的雨点打的扭动起来,一些向它们远处的同伴靠过去。它们聚集在地面上稍高的那一点地方。一个长长的扁平的东西在黑影里,我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它的轮廓被长年的洪水侵蚀了。而另一些蛇则向我这边转移了。它们接近浮藻覆盖的水时,地面似乎摇晃起来。

一些蛇滑行到了水面上。水里恶臭难闻的气味充满了我的鼻孔。我用手枪瞄准着,手颤抖着,控制着机关,这时,我看到水上的那些蛇又调转头回到了干燥的地板上。另外一些在水边停下,转头离开了。我想对了:水里有些东西赶走了它们。

但是雨点从洞口落得更急了,溅在地板上,潮湿的范围变宽了,一个小池塘形成了,向我的角落流过来。不久就会全都是水的。没有一个干燥的角落时,蛇就没有理由回避我的角落了。

我感到很闷,打开手电筒寻找当蛇向我这边过来时能用来打击它们的工具。对面墙掉下的木头和混凝土块太远了,不进入蛇所能攻击到的范围之内就够不着它们。水向地板那边扩散,对面的蛇挤进了一个更窄的地方。它们向四面扩散,寻找一块干爽地方的时候快到了。我想试着从墙上扯下一块木板,它可以当棍子用。我必须得试试。

屋顶的洞口划过一道闪电。水蔓延到我对面的蛇那儿,迫使它们一个一个地摞起来。有一些分散开了,它们很快就会到处都是。我把枪塞在腰带上,用手电筒照照右边,在墙上找个缝把手插进去拽块儿板子。

我周围的黑影是什么?现在,我看清了,是房顶上掉下来的横梁斜靠在墙上。或许我可以用这些横梁修个斜坡。可能我能爬上去拽下更多的横梁,从土里挖到上面去。我不敢想象这个屋顶会塌下来压倒我。不管怎么样,我得离开这些蛇。

从洞口落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多,地板现在全都湿了。在我对面,更多的蛇分散开了,水面起了涟漪。我移到右边用脚去踩一根斜靠在墙上的横梁,试试它结实不结实。我很失望地发现我脚下的木头碎成了粉屑。突然失去支撑点使我无法保持平衡,我挣扎着没有掉到水里,撞到了横梁后面的墙上。

撞击碰到了我的肩膀,我差点把手电筒掉了。更糟糕的是,声音惊动了蛇,有几条又咝咝地盘绕起来,我感到自己几乎就要疯了,就要开枪射击,然后被活活咬死。我的心被恐惧占领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我撞着的墙听起来好像是空的。

更多的蛇向我这边爬过来。我猛推开其他的横梁,露出一扇门。我握住生锈的门钮时,离我最近的蛇只有三英尺远了。我转动门钮,可它锈住了。我加了点劲,觉得它松动了,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门撞去。

门“嘎吱、嘎吱”响了起来,我又拼死推了一下,门突然“哗啦”一声开了,把我晃了进去。我趴在了潮湿的混凝土地面上,我的下巴撞了一下,我顾不上疼痛,集中注意力保护手电筒。我迷迷糊糊地向门那边转过身去,一条蛇爬过来,要攻击我。我飞起一脚向门踢过去,但那合叶太旧了,反应不够快。那条蛇跳起来,门“啷”地一声撞上了它的半截身体,把它别住了,蛇的前半截身体胡乱抽打着地面。不再能看到从洞口泻进来的光线了,只有我的手电筒在手中颤抖着,照着那条蛇怎么被逮住的。它痛苦地从门上撕扯着它的前半截。中间被挤坏的地方有血喷出来,它“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向我这边连续拍击着。

蛇撞到我的一只鞋底时,我往后退去,头“啷”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我疯狂地站起来,用我的另一只脚向蛇头猛踩下去,我的鞋底下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

蛇的身体在我的鞋后跟下连续拍打着,痉挛似的动作慢了下来,减少了攻击性。终于停下来时,我抬起脚,用手电筒照着扁平的、血糊糊的蛇头,提醒自己注意,即使死了,它的毒牙也是有毒的,我把蛇的躯干向门扔过去。

它溅起水花时,我抬起手电筒看清门是关好的,不会再有蛇能爬过来。我照照四周,弄清楚自己在哪儿,还有,这里是否也有蛇居住。没有什么东西滑行过来,也没有咝咝的响声使我紧张不安。但我即使从第一个圈地里逃脱了,我还是陷在这里。

我在一条大约五英尺宽、二十英尺长的隧道里,如果我抬起手,就能摸到天花板。对面角落里的门被我撞上的东西塞住了,是些发黑的木材和火灾后的瓦砾。不像第一个屋子,墙上和地上的混凝土没有用木头盖上。

然而,天花板有着同样的格式:带胶合板的原木、橡皮层和上面的泥土。

原木还没有掉下来,但水已经从它们中间渗过来了,最终,原木会腐烂而倒塌。

我注意到有两根生锈的铁管沿着天花板通到了屋子里。雨从天花板流进更大的容器里。细流从隧道尽头的废墟流下来。地板上的水升到了我的脚踝。门底边的缝太窄了,水排不出去。我陷进了一个蓄水箱里。

六月的暴雨能下多少?一英寸?两英寸?除非你考虑到隧道上面的广大区域和烧毁的房子的长度,那似乎不算什么威胁,可都集中在一个五英尺、八英尺、二十英尺的空间里。水可能不会升高到天花板那儿,但很有可能升高到我得用狗刨式把我的头保持在水面上。但在寒冷的水包围着我使我体温过低的情况下,我能坚持多久?一旦我开始哆嗦,三个小时之内我就会死去。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哆嗦了。我朝堵住隧道的瓦砾堆溅起的水花照去时,手电筒照出了我的呼吸的微弱。我抓着一块燃烧过的原木努力拖动它时,灯光照在烤焦的木板之间,斜斜的,我很难看清楚。劳动使我呼吸急促起来,我深吸一口气,湿木头散发出来的臭气使我咳嗽起来。

我更使劲地拉动了那根原木。带着胜利的喜悦,我把它扔到我身后。

瓦砾堆移动时,手电筒拿不住了,我抓过去,可手指只是擦过。它从我的手上掉了下去,我扑过去,在它掉进水里之前,手像勺子似的把它捞住了。我把它抱在胸前,保护着它。如果它掉到水里,湿了,几乎可以肯定它一定不会亮了。差点失去照明的痛苦使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冰冷的水升高到了我的胫部。我用一只手拽开挡住我的路的木板,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但我握不紧。我尽量用手电筒照着瓦砾堆,我又拉出一块木板时,手电筒又差点掉了下去。

手枪在腰带下硌着腰。我想把手电筒塞进另一边腰带里,可没有地方了。使劲想!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办法!我摘下背包,打开边上的口袋,把手电筒塞进去。我重新把背包背上,灯光照着天花板,但是,我弯腰拆瓦砾堆时,正好是我想的那样,斜照着那个方向。

我的动作太大,声音回响着,使我的耳朵都有耳鸣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我拽出了越来越多的板子扔到我身后。从废墟上流下的水到了我的膝盖。不论我劳动得有多热,我都无法停止哆嗦。我又拉出一块木板,看到了一级向上去的被烟熏黑的水泥台阶。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又拉松两块木板,发现了另一级台阶,我感到了一阵希望。如果露出足够高的台阶,就能爬到水上面了,体温过低的危险就减轻了。我的背包里有食物,我可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节约使用手电筒的电池,只在照楼梯井时再用它。

我不顾一切地抓起一块木板,拉过来扔到身后,这时,我听到“咔嚓”一声,巨大的松动的瓦砾堆出了一个豁口。我试图退回来,但一堆烤焦的木头和板子向我砸过来,要把我砸到水里,我吃惊得透不过气来。我不敢让手电筒浸湿!隆隆声使我听不见别的声音,我努力让自己站起来,不让背包里灌满水。我想推开压住我的木头,把板子扔开,但我抓住的东西感觉不像木头,绕成一圈,还软软的。

我明白自己抓的是蛇时大声尖叫起来,它的躯干在我的手里垂下来,压碎的头带着毒牙正靠近我的胳膊。我急忙扔出去。一根浮木撞了我一下,我摔倒了。恶臭的水淹没了我,灌进了我的耳朵,钻进了我的鼻孔,充满了我的嘴里。我喘着气,冲到水面,咳嗽着,吐出了黑糊糊的臭水,大口地吸气。我擦了一下眼睛,狂乱地意识到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

手电筒不亮了。

第四章 第九节

在黑漆漆中,我的其他感觉器官绷紧了弦,填满了看不见的空虚:水溅起来的回音和木头倒在墙上的“砰砰”声;湿衣服粘在身上的感觉;黑糊糊脏脏的味道;水的臭气使我要吐了。然而,我最强烈的感觉是恐惧。我唯恐一动就会碰到漂在我周围的死蛇。我快快地站起来,在黑暗中努力掌握着平衡,一面听到水浪的拍打声慢慢消退。很快,我听到了水从屋顶流下,流过楼梯井里的瓦砾堆的声音。

我的湿背包在后背上背着很沉。黑暗中,我把背包摘下来,用一根绳子套在肩膀上,小心地拿出手电筒,晃晃它,动了一下开关,没什么反应。我拧下它的盖子,重新装了一下电池,又按下开关,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不,我说错了,我的眼睛努力适应了黑暗,敏感地感觉到我的左腕上有光一闪——我的手表的刻度盘上每个小时的刻度是发光的。一圈亮点漂浮着,好像脱离了躯壳。

我把背包里的水倒出去,把手电筒放进去(还有手枪,它深深地硌进了我的腰)。然后我确保拉链紧紧地拉好了,就把它背回到背上。这时,水升到了我的膝盖上面。

得动一动了!我趟着水,摸着往前走,碰到了一个冷冰冰的、湿湿的、坑坑洼洼的表面时我缩了一下,后来弄清是一堵墙。我失去平衡跌倒时,我一定调了个头。现在我必须作出选择:右边还是左边。一个方向通向门,另一个方向是堵住的楼梯井。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了左边,在黑暗中抓着东西走。有东西扎了我的手一下。哦,上帝,我摸到的是蛇吗?我猛地把手缩回来,握住被扎的地方。我感觉到手掌心有一根刺。是根木头刺。只是一根木头刺,我刮在一块木板上了。

我找到了楼梯井。在黑暗中,我的表上发光的表盘像幽灵一样曲折前进着。我用力拖着木板,使劲拉着木头,我拉着,扔着,把瓦砾堆挪到了身后。我的手都挖疼了,但我不关心这个。我必须在水升高到致命位置之前清理出更多的空间。我的肩膀感到有些疼了,后背也一阵阵地抽痛。嘴干干的,嗓子肿得要没法呼吸了,我最后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大口地吞了几口水,减轻了我的嘴和喉咙的肿胀,呼吸得顺畅了一些。

但短暂的休息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精力。我觉得头晕目眩,我知道是二氧化碳在隧道里积累多了,水面一升高,就显得浓度更大了。我不必担心体温过低了。我要死于窒息了。

在一阵更强烈的疯狂之中,我盲目地抓着瓦砾扔到身后。露出了一级又一级台阶,我上得越来越高了,但水也跟上来了,用力拖着我的屁股。

我头晕得有些站不稳了。即使看不见,也还有斑点在我的眼前打旋。

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变得更浓了。我的动作慢了下来。瓦砾漂浮在我的身后。我手里的一块木头碎了,我猛地向后一趔趄,差点掉到水里。后来我拉着一大块残骸,往后一拽,不光拽动了它,也拽下来了聚集在我上面的废墟里的一个小池塘。随着大坝的倒塌,池水冲向我,这股劲很大,把我;中下了台阶,撞到了我身后漂浮的木头。我要给撞昏了,几乎没法把头升到水面上,我扑动着一只胳膊,用另一只胳膊推着水,试图游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稳。

我太虚弱了,努力挣扎着不要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空气里带着一股清甜,我瞪着楼梯井害怕是我的大脑骗了我,因为黑暗笼罩着。我看到了废墟模糊的轮廓。楼梯井里透过来一缕灰白色,靠着钻进来的清新的空气,我有了向楼梯井游去的力气。我摇摇摆摆地上了楼梯,拉住木头,灰白色吸引着我,鼓励着我往上爬。

我终于蠕动着向上穿过了一堆杂乱的、熏黑的、倒塌的房屋框架。天空阴霾密布,变得昏暗了,我想到太阳正在西沉。狂喜中的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楼梯井里掘出洞,爬上来。

冷雨还在下着,雨点不停地打击着我,而我身上粘的污垢像是油脂,无法冲刷干净。我向上挖着,努力使自己的位置升高。有几次,木板在我手里折断,差点把我晃回地洞里。我沾满污血的手指钩住了地基的顶部,我把自己拉了上来,在泥泞的地上扑打着。我用了好几分钟才站了起来,沉重缓慢地踏过泥浆。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走到汽车那里。

第四章 第十节

水蒸气笼罩着我,但我没法把洗澡水弄得足够热。寒冷渗入到了我的骨髓,也渗入到了我的精神里。

那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拥有建筑技术的奥维尔不用混凝土盖屋顶呢?沿着隧道顶端通进屋子里的两根铁管是干什么用的?如果屋子是一问仓库,难道还有镶墙壁、铺地板和隔离的必要吗?我无法讲得通。除非……

“他们把我当成个囚徒关在地下室里。”那个自称是我弟弟的男人这样说的。不是派蒂,上帝保佑,是莱斯特·但丁。为什么奥维尔和尤妮斯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关在地下室里?这个恐惧的想法使我的头打着旋儿。

一直使我困惑的屋顶的简陋现在可以解释清楚了,是利用屋子里的灯光,在天黑之后干的。这样,奥维尔挖隧道和地下室时就不会引起开车经过的任何人的注意。在晚上干活,他可以和些混凝土,用手推车运过来,修隧道和屋子的地板及墙壁。

但是,天花板就成问题了。要盖得合适,他得需要用混凝土做个板。

然而,即使板做好了,他也得用一台小型起重机把它吊起来,放到合适的位置:精确的工作得需要更亮的光线,那样外人会注意到,会很好奇他家房后在天黑以后用那么多灯。用木头做横梁搭房顶更谨慎些,安装也更容易、更快捷。或者也可能有一个最后期限。可能因为有时间表催着他,奥维尔被迫那样盖了房顶。

我很难受,往浴缸里加了更多的热水,还是不能驱走精神里的寒意。

更加使我感到寒冷的是,我担心我没有找到我在那里所能找到的一切。我肯定那里还有更黑暗的事情。上帝保佑,我不想回到那里去,但我知道我必须得回去。

第四章 第十一节

我沿着土路走向废墟,时间是第二天早上的十点钟之后了。这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的,睡着时已近拂晓时分了。我走得越近,越感到紧张起来。

我从我买的屁股包里拿出手枪,紧抓着武器使我刮伤的手不再哆嗦了。有蛇的念头使我的胆汁倒流回嘴里。

我在前一天下土路的地方停下了。从土路上我看不到我掉下去的洞口。似乎泥土把它掩藏住了。但我对隧道和屋子的大致位置是清楚的,我看清了方向避开它们。

我观察着高高的草,警惕地注意着风吹草动。终于,我拿着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着。杂草刮着我的长裤。有毒的常春藤好像很难避开。

我绕了一个大弧形到了房子后面,接近了房子后面的树林。昨晚我想过奥维尔那样设计房子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个隔离开的用于囚禁的屋子有热气管通进去,可怎么通风呢?一根管子从房间的火炉那儿输入空气,另一个管子把空气送回火炉——一个封闭的系统。

如果屋子是个仓库,那挺合适。但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它是个牢房,这个系统就需要改装一下了,好使二氧化碳和其他有毒气体不会在屋子里积累,以避免闷死囚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一定还有一根管子通到屋子里,用个风扇吹着,换进来新鲜空气。那根管子应该安在天花板下面,但如果有那根管子,那些蛇挡着我也看不见。

排气口一定设计在地面上,否则就会被泥土堵上。奥维尔怎么伪装的呢?房后的地是平坦的。火灾之后,镇子里的人挤满了废墟,寻找幸存者。他们没有被通风口绊倒。如果有人绊倒了,他们就会想知道它的用途,最终找到地下室。那奥维尔到底把排气口安藏在哪儿了呢,以至于那时都没人发现它?树林是个现成的答案。它一定在倒下的木头中间或是某个树墩里。拿着枪时刻准备着,我继续在野草中穿行。我头顶的太阳热热的,但那不是我出汗的理由。微风每一次吹动树叶,我都紧紧地扣住扳机。

我到了树林,这里的草矮矮的,我搜寻着。每回轻轻推动倒下的木头,我的肌肉都会因为期待着看到一条盘旋的蛇而产生痉挛。我捡起一根树枝(确信那是根树枝),捅捅空树墩里的树叶,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迹象。

但排气口一定在这个地方。我慢慢地转着圈子,察看着树林。该死的,奥维尔把它藏在哪儿了呢?通风口要是太远就没用了。它一定在烧成炭的木头和树墩中间。这块地方别的一切东西都是平坦的。

不,我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不是一切都平坦的。墓地!在我的左边,大约离屋子五十英尺远。看上去那么荒凉,使我不想靠近。最完美的地方……

我走出树林,进了高高的草丛,第一条蛇使我惊讶得透不过气来。我往后一绊,看见了一丛灌木下面的蛇,它正探出头来。我的本能反应和射击的准确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练习无疑解释了我的反应。而过了一年之后,憎恨和愤怒淹没了我。我超出一切地想杀死什么。很快,我又杀了第二条“咝咝”响的蛇,我把它的头打碎了。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我把它们一条一条地射死了,狂怒的蛇似乎要阻止我。

“嘟、啷”声回响在我的耳边。甘油火药的臭气飘荡在我周围。我不屈不挠地继续穿过草丛。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蛇的碎块飞出去,血溅在草上。然而,还有“咝、咝”声,似乎不是我的枪而是我的怒火在射杀它们,我凝视它们的时候,就是它们的头爆裂的时刻。

最后一个空弹壳轻轻抛到地上。枪上的滑道退回去了。我重复着在课堂上做过几百次的动作,拉下按钮,让空弹夹掉下来,从屁股包里拿出一个已经装满子弹的弹夹,使劲安到枪柄上,拉动滑道的控制杆,到处瞄准,渴望着更多的目标。

没有了。我担心剩余的蛇离开了或者藏起来等着了,让它们来吧。我愤怒地想着,捡起空弹夹,更义无反顾地继续往前走。到了墓地的低矮的石头墙,我爬了过去。刺藤和有毒的常春藤在等着我,对蛇来说这个地方都太难闻了。

我往前走时,每个墓穴前面的石头堆都使我精神紧张。有什么在我后面一晃,我想我看到了地上一条小小的沟,泥土似乎要把它掩埋了。它那么小,如果我不是在找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它。它朦朦胧胧地通向我掉进去的那个屋子的方向。它从墓地的墙下面延伸过去。即使不太仔细注意,也能看出它通向离地下室最近的那个墓穴。

一个短小的墓穴,一个孩子的墓穴。我生气地跪下来,挪开坟头上的石头,有那么一会儿我动弹不得了。石头下藏着一根竖起的八英寸宽的管子,上面有块挡板,这样雨点落下来就不会掉进通风系统了。

我猜对了:那个屋子是个牢房。我想起蛇堆在上面躲避升高的水面的那个长长的扁平的东西。过去了很多年,那个东西都磨损了,在黑影里,我分辨不出它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它是一个床垫的剩余部分。它是那个房间里的唯一一件东西。那儿甚至没有个厕所。莱斯特被迫在一个罐子里大小便,被臭气熏着,直到他的看守来把罐子拿走吗?他是他们的儿子吗?看着他们用来掩藏罪孽而被亵渎了的孩子的墓穴,恐惧感弥漫上来。

第四章 第十二节

本尼迪克特牧师在我前一天见到他的地方跪着,修剪教堂花园里的玫瑰。他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丹宁先生,”他使劲站起来,握握我的手,皱皱眉头看着我手上擦伤的地方,“你受伤了。”

“我摔了一跤。”

他指指我的下巴,那儿有一块青肿没有被胡子盖上。

“显然挺严重。”

“没有那么严重。”

“在但丁的那个地方吗?”

我点点头。

“你发现什么能帮你找到家人的东西了吗?”

“我还在理顺。”我对他讲了我的发现。他的前额的皱纹更深了。

“奥维尔和尤妮斯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当成囚徒?为什么?”

“可能他们认为他身体里有魔鬼。我感觉那里发生了很多我们将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事,牧师。”我的头“突、突”作痛。“莱斯特怎么从地下室里逃出来的?火灾发生时,奥维尔和尤妮斯冒着生命危险下去把他放出来的?那父母怎么陷入的火海?尽管他们那么对待他,莱斯特还是试图救他们,但失败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我们就知道那些。”

“但那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起他的遭遇。我们身上发生什么残忍的事时,难道我们不想对别人说说吗?难道我们不需要同情吗?”

“除非回忆黑暗得我们无法控制。”

“特别是,如果那里发生了一件与众不同的恶行。”

本尼迪克特牧师一直皱着眉头。“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吗?”

“假设莱斯特想办法自己逃出了那个房间,或者假设作为对好行为的奖励,父母偶尔会把他放出来。莱斯特趁机放了火呢?”

“放……主啊,发发慈悲吧。”

“这样或者那样,是他们救了他还是他自己跑出来的,他怎么让他的父母陷入圈套的?他是站在燃烧的房子外面高兴地听着他们的尖叫声吗?那是他想告诉给别人的吗?但那不是困扰着我的全部问题。”

“上帝,你的意思不是还有更多的事吧。”

“我是从科罗拉多来的。”我说道。

这个显然前后不连贯的回答使本尼迪克特胡乱地摇了摇干瘪的脑袋。

“偶尔会有进山的人讲到偶然遇到响尾蛇的故事。”我说,“不会经常遇到。可能是因为蛇在山里有很多地方藏身,它们不会被大自然侵犯——它们喜欢待在离我们远点的地方。但印第安纳的情况不同,人口众多,土地逐渐缩小。你曾经在这儿附近见过响尾蛇吗?”

“没见过。”

“你曾经听说过有人偶然碰见过吗?”我问道。

“我能想起的没有过。”牧师说,“农场可能有。不常见到。”

“因为不断扩展的居住区把它们赶走了。”

“可以那么猜想。”

“那但丁的地盘上怎么来了那么多响尾蛇?在南部的那些州,例如在密西西比或路易斯安那,有很多蛇似乎没什么不寻常,但这附近就不同了。它们在奥维尔的农场干什么?它们怎么到那儿的?”

“我想象不出来。”

“嗯,我能。你能假设但丁家族会在那里联系训练蛇吗?”

牧师的脸色苍白了。“作为一项宗教仪式的操练吗?把它们拿在手里吗?让它们盘在脖子上证明他们对上帝的信心吗?”

“确实是那样。如果蛇不咬人就意味着是上帝的干预,意味着上帝帮助但丁家族胜过帮助镇子里的人。如果你建立了一个精神上的堡垒,如果你持有强烈的‘我们反对他们’的态度,可能你就有了无懈可击的证据证明你是对的。”

“那是最坏的猜想。”

“而且,我怀疑它毁灭了他们。”

“我不明白。”

“你说过莱斯特出生时但丁家族有三家。到发生火灾的时候只有一家——奥维尔、尤妮斯和莱斯特——还活着。你想弄清楚的是不是其他几家搬走了或者是得了什么致命的疾病,而我想弄清楚的是,是否蛇并没有给但丁家族带来他们期望的不同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蛇杀了他们吗?”牧师嘀咕道。

“但丁家族从来没有找医生帮过忙。”

“上帝。”

“蛇受过训练可以解释那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蛇。是但丁家族带来了它们。”我说,“但是无法解释蛇为什么会留下来。它们为什么没四下里扩散?”

“可能它们待的是属于它们的地方。”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后来我点点头。

“可能吧,那是个恶臭的、腐朽的地方,牧师。我想你说对了。如果我干的是你那种工作,我要说的是蛇确实是待在它们感觉像家似的地方。”

几只蜜蜂在我脸旁“嗡、嗡”叫着,我把它们赶走了。

“还想问一个问题,然后我就要走了。”我说道。

“我会尽力帮忙的。”

“你提到过,莱斯特从你家跑了之后,他出现在从这儿往东一百英里的一个镇子上,要过俄亥俄州边界的。”

“是的。”

“你说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第五章 第一节

罗甘镇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一个像风景明信片似的镇子,有一条看上去挺繁荣的主要街道,政府大楼前有一个受人欢迎的花园。我问到了去唯一神教派的教堂的方向,我和那里的牧师用电话约过了。那个肥胖的花白头发的男人正在前厅把赞美诗集摞成堆。

“是汉莱牧师吗?”我在电话上解释过我为什么需要和他谈一谈。

我给他看了莱斯特·但丁的照片,问起十九年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到这个教堂的事。

“我明白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了,但本尼迪克特牧师似乎认为你该记得那时发生的事。”

“我当然记得。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很难忘掉。对哈罗德和格拉迪斯来说,那个男孩至关重要。他们那么想当他的监护人。”

“哈罗德?”

“就是本尼迪克特牧师。他们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孩子。顺便问一句,哈罗德怎么样?我至少有一年没有见过他了。”

“他好得能跪下修剪玫瑰。”

汉莱“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

“毫无疑问,他讲道时还能说很多的祷文喽。”他端详着莱斯特·但丁的照片,冷静地说:“很难说……过了那么长时间,还有一道伤疤——他是那个人。他眼睛里的热情肯定是一样的。他可能能帮你栈到你的妻子和儿子,你说过吧?”

“他就是那个绑架了他们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牧师才从我的话里回过神来。

“我希望能帮你的忙,但我对他知道的不多。你需要跟艾格尼斯·加纳谈谈。她是对他最感兴趣的教徒,而她是他最对不起的人了。”

第五章 第二节

爬上我拿到的那个地址的门廊台阶,我看见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

如果不是汉莱牧师告诉过我莱斯特·但丁十九年前来时她三十八岁,凭着她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我得以为她快有七十岁了。

“加纳小姐吗?”

“是太太。”

“对不起。汉莱牧师没有告诉我您结婚了。”

“是寡妇。”

“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他没有理由应该提起。”

她生硬的方式使我很不舒服。“谢谢您同意见我。”

她的头发半白,带花的衣服是蓝色的。一个无绳电话放在她的大腿上。“你想了解莱斯特·但丁的事吗?”

“我将很感激您为我提供的任何信息。”

“汉莱牧师打来电话说了你妻子和儿子的事。你有他们的照片吗?”

“一直带在身上。”我带着渴望拿出了钱包。

她盯着照片,那是我们去杜兰哥看望凯特的父母时,凯特的父亲拍的。那不远处是宏大的弗德台地崖居遗址。我们去那旅行了一天。照片是凯特、贾森和我站在一个倒塌了一半的住所前面拍的。我们穿着牛仔裤和t恤对着镜头笑着。照片的背景上,挨着一道古老的石墙,有一个看上去很像人弯着腰的影子,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照出那个影子。贾森坚持认为那是一个几百年前生活在那里的印第安人的鬼魂。

鬼魂。我不愿认为我正看着的是鬼魂。

“一个很棒的家庭。”

我能说出口的只有“谢谢”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伤心事了。”

“是啊。”激动使我喉头发紧。“加纳夫人,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看着他的照片,使她很痛苦。她点点头,转过去。

“是莱斯特。我这些年里都没想到他。我尽我的最大努力不去想他。”

她要送我走了,我想。

“你真的相信我告诉你的能对你有所帮助吗?”她问道。

“不管怎样,我不知道。”

“揍他。”

“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

“我们需要宽恕那些冒犯过我们的人,但我想让你揍他。”

“如果我有机会,加纳夫人,相信我,我会的。”

她紧紧抓着轮椅边。

“我能走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周日的礼拜时最早到达。”

主题的变换使我困惑。

“我很注重比别人早到教堂。现在我想弄明白我是不是太骄傲了,上帝为这个惩罚我。”

“无论发生了什么,加纳夫人,不是上帝的错误,是莱斯特·但丁的错。”

第五章 第三节

他那时坐在教堂台阶的最高一级上,背靠着门。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加纳夫人说,“他的头低垂着,而即使没看到他的脸,我也能说我不认识他。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使我第一想到的是他遇到某种意外事故;然后我想到的是他低垂着头的样子,好像是吸毒了。但我在做出是快过去帮助他还是走开的决定之前,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没有吸毒的迹象,眼里盛满了痛苦。我问他是否受伤了。‘没有,夫人,’他说,‘但我又累又饿。’

“那时,教区的其他成员到了。牧师来了。没有人认识他。我们问他的名字,但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我们问他从哪里来,他也想不起来了。看他衣服上的破洞和胳膊上新愈合的烧伤,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一定经历了很痛苦的事,他还处于惊吓之中。

“牧师要带他回家,给他弄点吃的,但男孩说:‘不。那么些人在等着你的礼拜。’声音好听得不像是真的。我知道,你不在现场。但那个早上去教堂的每个人都觉得那么挂念那个男孩,都被他的无私的态度触动了,我们感觉到上帝的手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把他带了进去。我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本《圣经》,但他没有打开。我以为他精神恍惚得看不了书。使我惊奇的是当教众大声朗读圣经的片断时,这个男孩能靠着记忆背出每一段来。我记得牧师在他的布道中提到要在我们的心中保有同情、怜悯和帮助那些不幸的人时,他暂停了一下,看着那个男孩。后来,每个人都说,那是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激动人心的礼拜之一。牧师把男孩带回了家。他要我和一些教众帮忙,我们做了一顿大餐,给男孩拿来新衣服。他动作迟缓,好像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是谁?我们想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哪里来?一个医生给他作了检查,但无法使他想起什么来。警官的询问也没得出什么答案。问州警是否有人去报告有人失踪,向他们描述过那个男孩的模样,但州警那也没什么资料。”

那就讲得通了,我想。罗甘镇在俄亥俄州,而火灾发生在印第安纳州。俄亥俄的警察可能认为那个到了罗甘镇的男孩还没有重要到要报跨州伤害案的程度。即使他们跨州报了案,印第安纳州警局伤害案组也不得要领,火灾的发生从根本上说是属于地区性的,州警局不会接到报案。

“教区的很多教徒要把男孩带回去,”加纳夫人说,“但牧师决定,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有权力照顾他,因为是我发现他的。我的丈夫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宽厚的人了。五年前,我们的儿子死于癌症。”

她停下了,陷入了回忆,“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如果约书亚活着,他和我在教堂台阶上发现的少年似乎年龄相仿。我忍不住认为上帝把他送到我们的生活里来是有理由的。作为一个……”

加纳夫人很难说出下面的词。

“是替代品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她的痛苦加深了。

“我相信另一个理由是我因那种虚荣的想法而被惩罚,我假想是上帝拣选了我,给了我最优厚的待遇。回想那时,我无法控制奇迹发生了的想法,给了我第二个儿子。我告诉我丈夫我希望什么,他一点没犹豫就同意了。如果我把那个男孩问题搞清时再要那个男孩和我们一起生活就好了。我的丈夫那么爱我而且……”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她把轮椅稍微转了一下,好能和我更直接地面对面。

“在政府努力调查他的身份期间,那个男孩就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他非常瘦,我整天给他做丰盛的饭菜,比如炸鸡和苹果派,让他长胖点。他的烧伤愈合了,但衣服被撕破导致的胳膊和腿上的划伤感染了,需要经常更换敷药和绷带。我并不介意,这使我想起照顾我们失去的儿子。照顾他我感到很高兴,但我忍不住总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书和杂志,好让他在休息时消遣。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它们都没打开过。我问他是否它们不适合他,他是否想看别的书。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我突然明白,这个男孩不认字。”

我坐在了门廊的秋千上,皱着眉。“但你说他能背诵圣经。”

“他能背诵我问他的任何一个段落。”

“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让他读谷类食物的说明,我还让他读报纸的标题,他都做不到。我把纸和笔放在他前面,他连最简单的词都写不出来。他是个文盲。至于那些圣经片断,只有一个解释:有人用口述教了他圣经,他记住了读给他听的片断。我明白了这一点时感到浑身发冷。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我已经有了答案的一些问题当中的一个。”

她急切地盯着我。“你知道?”

我真希望我没有打断她,我点点头。

“他的父母把他当成囚犯关在了一个地下室里。”

“什么?”

“我差不多能弄明白,他们相信魔鬼在他身上,把撒旦赶出去的唯一办法是把他的脑袋里填满圣经。”

加纳夫人看上去很惊骇。“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学会读和写呢?”

“我仍在努力把这些情况联系在一起。可能他们认为读和写是魔鬼的工具。那些错误的书会导致错误的想法;另外,到处都会有罪孽,唯一安全的书是圣经,向莱斯特证明圣经是唯一的书的最好的方式是用口述的方式教给他。”

加纳夫人的眼神游移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头按摩着太阳穴。

“您还好吧?”我问道。

“人们总是对别人做些有影响的事。”

“我告诉了您莱斯特对我的家庭所做的事了。他对您做了什么?”

几秒钟过去了。渐渐地,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痛苦更深了。

“他是我遇见过的最有礼貌的男孩。他总是要帮忙做家务。同时,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受伤的人。有些下午,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瞪着天花板。复活的上帝知道。夜里,除非把他的小房间的灯打开,要不他就睡不着。他还经常从噩梦的尖叫声中醒来。这些似乎都与烧伤他的胳膊的火灾有关。我走进他的卧室,努力让他平静下来。我坐下来,抱着他,用手轻抚他的头,低声告诉他,他是安全的,在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他不用担心。”

她停住了,又揉揉太阳穴。

“您肯定您还好吗?”我问道。

“过去很长时间了。为什么回忆还是这样让我痛苦?”

“我不想搅扰您的安宁。如果您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可以回去——”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或许我应该说说。如果我试着解释解释,如果我对别人说说,它就不会一直折磨我了。”

“您想对我解释解释吗?”

她极其痛苦地看了我很久,寻找着我的眼睛。“对一个陌生人说说。对,让一个我可能再也不会去面对的人来做判决吧。”

“我不会判决,加纳夫人。我想要的就是找回我的妻子和儿子。您知道什么能够帮助我的信息吗?”

她在和她的想法作着斗争。

“一天晚上,他吻了我的脸颊。另一个晚上,他做噩梦的夜晚之一,我抱着他使他平静下来之后,他又匆匆吻了我的脸颊,或者说试图吻我的脸颊。他在我的嘴唇上擦过去,似乎他的目标是脸颊而误碰了嘴唇。那个时刻真尴尬,我一把他安顿到床上就站起来了。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我想得太多,那个男孩没别的意思。”

“加纳夫人,你不需要——”

“我必须解释。不论怎样我必须把那个想法清除出去。我非常想照顾那个男孩,我拒绝相信那些。每一次亲昵的行为似乎都是无辜的。就像我教他读和写的时候一样,那是我过去习惯了的:我在一个中学做教师。

“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快结束时,学校还没有开学。我有时间就教他。我用圣经教,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的词。我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我们的椅子离得很近。那没什么不正常。我们只是老师和学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解决学业上的问题。然而,回想起来,我知道他坐的比需要的更近。他帮我做饭时,我们的手会短暂的碰在一起。我没有多想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的一个原因是我担心那种行为似乎是我引起了某种——”她很难说出那个词,“——愉悦……那是最远离真相的说法。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变态的人。丹宁先生,我是个按时去教堂做礼拜的人,一个敬畏神的女人,我向你保证,一个被我当成儿子的少年触摸我时,我没有产生愉悦的能力。”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我努力使自己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因为我极其渴望照顾他,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他做过噩梦之后,我抱着他,他擦过我的……”她难为情地向下看着脚前,“似乎是个意外,然而我终于承认,像那样的意外的姿势发生太多了。我告诉他那些特别的触摸是不合适的。我告诉他我想使我们两个很亲近,但那是与此有别的亲近。他说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我想让他保持距离,他会的。”

“第二天晚上……”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快要哭出来了。

“我能再看看你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吗?”

我迷惑地拿出我的钱包。她比第一次看的时间更长。

“看上去多棒的一家人啊。他们叫什么名字?”

“凯特和贾森。”

“你的婚姻愉快吗?”

“非常愉快。”现在我是那个很难说出话来的人了。

“你的儿子是个好男孩吗?”

“最好的了。”我的声音嘶哑了。

“我说的这些怎么帮你找到他们?”她泪眼婆娑了。

如果凯特和贾森还活着的话。我想,我从本尼迪克特牧师那里了解的情况使我充满了绝望。

“我笃定他有些习惯。”我努力掩藏起我的失望。

“如果我能理解他,我可能就能找到他的踪迹。”

“一次开始于十九年前的追踪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进行下去的。”

“他强奸了我。”

门廊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眼泪从脸颊滴下来时的抽泣声。

我呆若木鸡,试图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很抱歉,我不该要你谈这个。”

“不谈这个吗?”她滚烫的眼泪流下脸颊,“上帝救救我。我把它埋在心底这么多年,那是一种折磨。我的丈夫是我教书的那所中学的校长。天黑之后,看门人打来电话说一根水管裂了。我丈夫去看看情况有多么严重。我准备上床了。那个男孩……那个该死的骗子——”

加纳夫人嘴里连珠炮般蹦出来的粗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正脱衣服的时候,他进了我的卧室,把我按在地板上,还……我无法相信他有那么大劲儿。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然而他制伏了我,似乎他有着魔鬼般的能力。他一直在叫我尤妮斯,但他非常清楚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艾格尼斯。我尽力摆脱他。我又抓又踢。后来,他对我挥起了拳头,两次、三次,我差一点就被我的血呛着了,半昏迷地躺在那儿。这时,他……”

她的声音颤抖着,从衣服里拿出一块手绢,捂到脸上。

“后来……”她的眼泪从下巴上滚落下来,“我呕吐了之后……我攒足了力气站起来之后,我看见抽屉开了,意识到他偷了一切能装到他的口袋里的有价值的东西。那时,我的脑子里只剩最后一件事。我蹒跚地向电话走去,要报警还要叫一辆急救车来。几乎马上,我明白我不能那样做。

“我想到了教区、镇子和我丈夫及我工作的学校,而且,我想到每个人都盯着我,哦,当然,他们是同情,但那不能阻止他们告诉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发生在艾格尼斯·加纳身上的事;同情不能阻止他们盯着我;不能阻止学生盯着我的时候甚至比盯着他们父母的时候都多;不能阻止学生们嘴边挂着那个词:强奸,强奸。

“我在电话跟前犹豫不决。我记得告诉自己我必须打电话求助,我差不多要昏倒了。我强迫自己进了浴室,用尽全身的力气进了浴缸,清洗自己被他……”她从脸上擦去更多的泪水。

“然后我穿上衣服,后来我报了警。除了打破的嘴唇和青肿的脸颊,没有医生有机会检查我身体的任何部位。我对每一个人说,我进了卧室,发现他在偷钱和首饰。我没什么首饰,我不是那种女人。总共被他拿走了大约三百美元,钱能再挣回来,而一条我祖母留给我的项链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警察刚到,我丈夫就回来了。警察搜索那个男孩,但没有找到。可能他在树林里睡觉,也可能搭便车和骑车离开了这个地区。第二天,本尼迪克特牧师从布罗克顿来了。我知道了那个男孩名叫莱斯特·但丁。我知道了烧死了他父母的那场火灾。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本尼迪克特牧师或是汉莱牧师真正发生在我的卧室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话传来传去,人们盯着我看,是的,但那是我能忍受的盯视。我们把一个男孩带进了我们的家,他回报我们的是打我,偷我们的东西。我是这个镇子能够接受的一个受害者。”

“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伤心。”我说道。

“尤妮斯。”她的声音极度的痛苦,“他究竟为什么叫我尤妮斯?”

我没有回答。

“你知道他的父母把他当囚徒关在那个地下室。你还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尤妮斯?”

她的恳求的口气使我受不了,我发现自己在说:“我知道。”

“告诉我。”

“你肯定你要知道答案吗?”

“和你需要答案一样的肯定。”

我犹豫着说:“尤妮斯是他母亲的名字。”

加纳夫人呜咽着。

“听上去他似乎在惩罚……”

“他的母亲。惩罚他的母亲。上帝救救我。”她的声音绝望地刺耳了,“揍他。记住你的诺言。你找到他的时候,揍他。”

“我向你保证。”

第五章 第四节

我一路向我的车走去,努力不让加纳夫人看出我的失望。“你找到他的时候。”她说。但我不再相信我能找到。对于那个夜晚莱斯特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线索。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最糟糕的是,我看不到努力的目标了。莱斯特本身远远比联邦调查局了解到的更心理不正常。我想象不出他还能让凯特和贾森活着。

我趴在方向盘上,为他们悲痛着。后来,憎恨战胜了悲伤。

“揍他。”加纳夫人恳求着。对,揍他,我想。狂怒中,我驶过了修剪得不错的草坪和干净整齐的树篱。我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右转了。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我又向左转了。没什么理由,没什么方向。

我胡乱地开了一段时间,开过了繁荣的农业镇,后来我意识到有一些房屋和商店可能已经路过了五六次。我终于感到疲劳了,就在镇子边上一家名叫“旅行者的绿洲”的汽车旅馆停了下来。

快到五点了,但我感觉像是半夜。我把行李和背包搬进了一个对着停车场的房间,我筋疲力尽地查看了一圈这个斯巴达克式的住所,又回到车里去取我的打印机和手提电脑。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怕麻烦地带着它们,它们那么占地方,我也没用过。

可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我想。

丹佛比这里早两个小时。我拿起了电话。

“佩尼侦探事务所。”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你自己亲自接电话了?”

佩尼好一会儿才回答:“安约了个医生。”安是他的接待员,也是他的妻子。“你好吗,布雷德?”

“我的声音能听出来吗?”我想象着这个肥胖的男人坐在鱼缸旁边。

“你一直让我牵肠挂肚的。你最近一次来电话是在南达科他州。你说你回来找我,可你没有。我担着心呢。你在干什么,在……”我听到佩尼的手指按动了他的计算机键盘,“俄亥俄州罗甘镇的‘旅行者的绿洲’旅馆。”

“听起来好像你有了一个新的计算机程序。”

“它一直让我分神。你在那儿干什么?”

“放弃。”

“我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想,只要你还在进行着,就不会对自己干傻事。我猜你没什么收获。”

我消沉地坐在床上。

“正相反,我的收获太多了,但没有能给我指引方向的线索。”

“除了到俄亥俄州罗甘镇的‘旅行者的绿洲’旅馆去。”

佩尼试图开个玩笑,可不起什么作用。“我希望能找到一个模式。”

我在电话里说。

“有时候模式就在那儿,我们只是没有认识到。”

“是啊,嗯,我的模式是无目的的。”佩尼说的话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是他说话时闷闷不乐的样子。

“安去看医生了?一切都好吧?”

“我们得等等看。”

“……哦。”

他犹豫着说了出来:“她的乳房上有个肿块,可能只是个囊肿。医生在做切片化验。”

我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我要为你们祈祷。”

“谢谢。”

“开始之前,我不想说这些。”

“你为某些人祈祷吗?”他问道。

“最近几天,我和一个牧师还有一个非常虔诚的非常正派的女人谈过话。我想他们的一些态度渐渐磨损了我的意志。麻烦的是,我也了解到一个男人被他的父母变成了魔鬼,就是莱斯特·但丁。”

“现在你相信是他了。”

“哦,我完全相信是他了。上帝救救我。”

“又一次祷告。”佩尼说道。

“明天我要回家了。我一到家就给你打电话。那时你可能就有切片化验的结果了。”

“或许吧。”佩尼的声音沉了下去,“一路平安。”

我低声嘟囔着:“谢谢。”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求求你,上帝,保佑他的妻子的健康,我想。

我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厚厚的帷帘挡住了接近傍晚的阳光,我想永远睡去。

求求你,上帝,我希望你不要让凯特和贾森遭受痛苦。

我忍不住想到,宗教信仰对人们所产生的好的和坏的影响;我忍不住想到莱斯特从一个教堂跑掉,又在另一个教堂出现……

第五章 第五节

这个想法使我惊讶得坐了起来。我兴奋地站着,想着莱斯特以我弟弟的姿态告诉我一年以前的事。

“我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流浪时,我学会一个能轻松地免费吃顿饭的方法,就是出席周日上午礼拜之后的教堂联谊会。”

上帝,我想,他会继续那么干的。他会去另一个小镇子里的教堂。佩尼说得对,模式就摆在那儿,只是我没有发现。

匆忙中,我在窗前的桌子上摆放好我的电脑和打印机。我从墙上拔下房间电话的插头,把我自己的电话线接上,连到我的电脑上。然后,我打开电脑,调整了一下我的互联网连接系统,这样,我就能把丹佛度假未归的电话号码移到罗甘镇使用。

第二件事是输入一个互联网地理网页的网址,给俄亥俄以及周围的密歇根、印第安纳、肯塔基、西弗吉尼亚和宾夕法尼亚画一张地图。我想要一张小镇子的名单。但丁会避开城市。我敢肯定,从那个闷死人的狭小的地下关押室里逃出来之后,我认为他会回避城市的拥挤。

地图给了我几百个名字,有用的太多了,可总得有个开始。我要做一份更实用的名单,我排除掉那些州的偏远镇子的名字,又排除掉印第安纳州的,因为我认为但丁不会回到他被关押的地方。就剩下俄亥俄和北边的密歇根、肯塔基和弗吉尼亚的南边、宾夕法尼亚的东边。

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些镇子,我想要的是镇子里的教堂的名字。我输入“俄亥俄的教堂”点击“搜索”栏。一份名单出现了,标明了它们的位置和网址。我选出和镇子相对应的。我又查了肯塔基的、西弗吉尼亚的、宾夕法尼亚的和密歇根的。我又排除掉那些用圣名的,但丁肯定会避开天主教会的、圣公会的和希腊正教会的教堂。他们的理论和仪式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我需要找出新教的教区,我想,然后我能——一阵敲门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阳光已经在厚厚的帷帘后面消失很久了。我看看表,差不多已经过了七个小时,表上的指针指向了午夜。

大大的敲门声还在响着。

“丹宁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我站起来时,腿因为坐的时间太长有些疼了。我向门口走过去,眯着眼从猫眼看到了一个穿夹克打领带的老人。我把安全链挂上,打开了门,从一道五英寸宽的缝里往外看。“谁呀?”停车场里无遮无拦的灯光使我不停地眨着眼睛。

“我只是想确认一切都正常。我们的电脑显示你从五点钟左右就占着电话了,我试着打进来确认你是不是睡着了,把电话放在架子上了,我听到的全是静电噪音。”

“我在办一件公事。”那个男人看上去很困惑。

“在互联网上。”我说着向角落里桌上的电脑指了指,后来我明白他看不见。

那个男人看起来更困惑了。

“你有我的信用卡号码。”我说,“我会很愿意付清全部的电话费。”

“只要一切都没问题就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晚安。”

他走开了。我意识到我的头在跳着疼,胃里一阵痉挛。从门缝里我看到街对面一个刺眼的霓虹灯标志,上面的字一闪一闪的,“牛排和啤酒”。两辆十八个轮子的卡车停在拥挤的停车场边上。我舍不得浪费时间,但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能保存体力就对凯特和贾森一点用都没有。

我从网上下来,锁上门,向着响起的一阵乡村音乐走去——一个自动电唱机正唱着一个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和一个同时有两个女人的男人的事——音乐声是从餐馆开着的窗子里传出来的。

第五章 第六节

四十分钟之后,我用牛排填饱了肚子。我回想起为这次搜索做准备时吃的完全健康的饮食。明天开始,我要一心一意地,我发誓,明天开始。

“这是你要带走的咖啡。”侍者说。

“谢谢。”

我离开餐馆时,正要穿过停车场,一个声音使我停下了脚步。自动电唱机停下了,但是里面嘈杂声太大了,我必须得竖起耳朵努力听。在我的右边,餐馆的旁边,我又听到了一声呻吟。

一个女人的呻吟声。

“你想离开我?”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你比我一直说的还要笨。”

我听到了一声金属的撞击声,似乎有人摔倒在汽车上了。又是一声呻吟。

屋子里,自动电唱机又开始唱了,唱的是孤独的房间和空荡荡的心。

过去那个认真的布雷德会跑回餐馆里,告诉经理报警。而警察到这里得用多长时间,那段时间里又会发生什么事?想象着凯特被攻击,我拉开一直带着的屁股包,我知道如果需要,我就能把手枪拿出来。我走向餐馆的角落,那边只有几扇窗户,躲开了霓虹灯,我的眼睛需要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过来。我看到两辆汽车中间移动的黑影:一个男人在打一个女人。

“住手。”我说道。

那个男人向我这边转过脸来。微弱的光线下是一张粗壮结实的脸,他的腰带上用一根链子系着一个装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的大钱包。

“这是家务事,别掺和。”他把女人推到柏油路上。

“你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了吗?嗯,你是和我生活还是压根儿就不想跟我生活?”

“我告诉你住手。”

“马上消失,朋友。或者等我办完家务事,再和你说。”

“马上消失?你刚好说了我最恨的两个词。”

“你听我说,小子。”那个男人把女人猛推进了一辆小汽车。她努力挣扎着,他又打了她。

“但你没听我说。”想到手枪就在我的屁股包里,我又走近了一点。

“好吧,我现在给你机会插嘴!”

那个男人又向我这边转过身来。

“现在轮到你了。”

“今儿一定是我的幸运夜。”

他扑过来。

我的左手拿着打包的咖啡,热热的液体透过泡沫塑料杯烫着我的手指。我猛拉开杯盖,把里面的东西向男人的脸上泼去,瞄准着他的眼睛。

男人尖叫着用手去捂脸。

我用手指使劲往他的肚子上戳去,刚好戳在肋骨下面的V形处,就像老师教我的那样。

那个男人疼得弯下了腰,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吐了。

我向他的左大腿外侧的关键部位踢去。

他的腿像瘫痪了似的,人倒向了人行道,腿疼使他的尖叫声更大了。

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拉开,用手掌根击打着他的鼻子,一下,两下,三下,软骨碎裂了,血喷出来时我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还要揍他。我把他推成侧身,好让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我找着他的脉搏,闻着他充满了酒味的呼吸,发现了他脉搏的跳动。我向车里的女人转过身去。“你还好吧?”

她呻吟着,我被她脸上的青肿吓住了。

“你还能开车吗?”我问道。

“我不……”我把她从车里扶出来时,她有些站立不稳了,她的嘴唇肿胀着。

“好了。”她深呼吸了一下,“我想我能开,但……”

“那就开走吧。”那个男人在我身后呻吟着。

“快点儿,”我说,“在他醒过来之前。”

那个女人睁着发黑的眼睛忙乱地向周围看了一眼。我知道,精神上的伤害深得不会在几分钟内就恢复正常。那是持续殴打的后果。

“开车吗?”她痛苦地问道,“什么?我是跑着来的。我希望能跟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女朋友借点钱,结果她打电话说她病了,成了他在这儿等着。”

我向人行道上的男人弯下腰去,我很满意,他还昏迷着不知道周围的事。我从他的长裤上掏出他的车钥匙,然后从他的后袋里拿出他的大钱包,找到里面所有的钱——看上去像有一百美元。

“给,”我对那个女人说,又拿出自己的钱包,把大部分现金给了她——大约有两百美元。

“我不能要你的。”她说道。

“我的妻子会想让我给你的。”

“你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在努力破译一个谜。“我有个姐姐在巴尔的摩。”我给她车钥匙时她说道。

“不行,那是他要去找的第一个地方。”我说,“如果你抢了银行,你会藏到你姐姐家吗?太明显了。你必须假装你在逃避警察的追捕。”

“但我没做什么错事。”

“就一直那样警告自己。你没做什么错事,可那边那个混蛋做了。你必须一直提醒自己,你的生活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远离他。”在丹佛,过着正常的生活时,我为凯特以一个压力缓解顾问的身份在一个家庭暴力受害妇女的收容所做义工感到自豪。我知道那种模式。

“找一个你从来没去过的城市,匹兹堡。”我随便说了一个,“你去过——”

“没去过。”

“那就去匹兹堡。离这儿只有几百英里。把车留在公共汽车站,之后就去匹兹堡。在电话本上‘社会服务’栏里找到妇女保护组织的电话。”

第五章 第七节

我在旅馆里颤抖着,为自己被狂怒控制着而感到惊讶。那会儿,那个混蛋向我扑过来时,我差点就要开枪了。我没有开枪是因为意识到枪声会把人从餐馆里引出来,那就会有人看见我,然后警察会追捕我。如果我在监狱里,怎么能再去寻找凯特和贾森呢?

第五章 第八节

“对我的家人和我来说,有很重要的理由要寻找有关一个年轻男性的线索。”我的E-mail里这样写道,“他可能最迟在去年夏天或者在十九年前以来的这段时间里来到了你们的教堂。我知道回忆起来时间是太遥远了,但我认为情况会非常不一般,你们的教区里会有人想起他来的。那个男孩大概有十几岁,他可能在周日的礼拜之前倒在你们的教堂前门,那样第一个到的人就能发现他。他会穿着破烂的衣服,身上有擦伤和划痕,暗示着他遇到了意外。他想不起他的名字或发生了什么事和他是怎么到你们教堂的。教众们会照顾他——尤其是女人——因为他眼中的神情呼唤着母性的爱。他能靠记忆背诵圣经的片断,然而他不会读或写。会有人,特别是女人,会试图教他。最后,他会偷那个帮助他的人的东西,也可能会打他们,然后逃跑。他最近最后一次能想起的名字是莱斯特。但丁。如果你有任何像这样的人的消息,请按上面的网址给我发一份E-mail。我非常需要知道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一年之前,他绑架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第五章 第九节

第二天早上,在充满了痛苦的睡梦中醒来后,我按照名单上的网址给每一个教堂发了一份这样的E-mail。我看着我的电脑屏幕,默默地乞求上帝帮助我。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等待了。

最后,尿憋急了,我才动了动,起来去洗手间。一旦动了,我想起佩尼的提醒,只要我处于行动中,就不会对自己做蠢事。我出去跑了五英里,回来查看是否有了回信。没有。我做了一个小时的健身,然后又回来检查我的E-mail,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期望着什么?每天早上,每个教区都会有人忠实地去读教堂的E-mail。我的话会很快传遍每个教区,那些记得我描述的那些事的人会立即给我发回E-mail吗?我必须要耐心,我警告着自己。甚至在小镇子里,新闻也并不会像我想要的那样迅速传播出去。如果有了回音,我也得到晚上才能收到。

于是我洗了个澡,穿上衣服,试图读点什么。我出去吃了个三明治,散了散步。我看了有线新闻电视,但是我主要的还是一直查看E-mail,看看是否有什么回答。没有人回信。到了午夜时分,我放弃了,关了灯,试图睡觉。

但是还没到迷糊的时候,最后,我背叛了自己所下的前一个决心。

我不愿被人认出来,就沿着路走下去,找了一家酒吧,要了烤肉。如果被我揍了的那个男人在找我,他最会去的是旅馆对面的餐馆。在感到昏沉到足够回了房间倒头就能睡着时,我已经喝了四杯啤酒和一小杯波旁威士忌。我要下地狱了,我告诉自己。

我就在地狱里呀。

快到天亮时,我醒了,但是还没有什么消息。我面临的是又一天的等待。时间慢吞吞地过去了,直到我承认我是个傻瓜。我不够勇敢像我需要的那样去仿效莱斯特·但丁。我对他十九年前去了哪里和他到了那里干的事的断言都是错的。我发誓不能这样过日子,我得弄清楚我是否想过我的生活。我查看了一下E-mail,发现有四封邮件,这使我绷紧了弦。

第五章 第十节

我肯定它们是不存在的,我骗自己看看。带着不真实的感觉,我盯着屏幕。我的情绪波动着,把它们打印了出来。每一条都来自不同的州:肯塔基,西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和俄亥俄。首要的是,它们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以发送者的名字为基础。而我反复读了几次之后,我把它们排成了一个按年月顺序叙述的地图。

“丹宁先生,”第一份开始了,“你的邮件惊扰了我,我花了很长时间去面对和回答。我的丈夫告诉我不要折磨自己了,但我想到别人在遭受痛苦,就受不了。”

写信的人说自己叫唐纳德·卡文迪什夫人,细节和加纳夫人告诉我的类似。即使发生了强奸,卡文迪什夫人也不会提起,但我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发生的伤害甚至比她叙述的那些事实更严重。尽管他没叫自己莱斯特,他根本没用任何一个名字。他消失的那个晚上,用火烧了他们的家。

这件事发生在十一月份,在他残酷地对待加纳夫人之后一个月。在那段时间间隔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查看了一下我的地图,发现肯塔基的那个镇子离俄亥俄的罗甘镇有两百英里。莱斯特花光了从加纳夫人那里偷来的钱之后,他流浪着,靠盗窃和抢劫卖酒的小店维持生活,直到无目的地的漫游把他带到了肯塔基吗?第二份邮件(我排的顺序)是来自相邻的西弗吉尼亚州的,说的是一年之后的事了,莱斯特(他只用了第一个名字)受到了一个按时去做礼拜的家庭的欢迎,最终他对那家的十几岁的女儿施暴。就是那个女孩给我发来的E-mail,直到她长大才告诉她的父母。莱斯特警告她如果把他干的事告诉了别人,他就会在某个晚上回来杀了她。为了证明这点,他当着她的面把她的猫勒死了。第二天晚上,他抢了这家,偷了这家的车就消失了。

警察在二百英里外发现了烧坏的汽车。然而尽管莱斯特消失了,那个女孩过了很久才不做关于他的噩梦了。

第三份邮件(是发自宾夕法尼亚的)令人惊讶的是八年之后发生的事了。他把他的第一个名字缩略成莱斯。他改变了手法。那时他二十多岁了,不再用脆弱的神态把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受害者,去赢得小镇教众的同情了,而是去教堂打零工挣饭吃。他靠记忆背诵圣经片断的能力使他受到教众的喜爱。这一次,他烧了教堂。

但是,第四份邮件是最使我揪心的了。事情发生在莱斯特的父母被烧死十三年之后。是一个位于俄亥俄中部的小镇里的男人发来的。这次,莱斯特消失时带走了那个男人的妻子,一直也没找到。莱斯特没有用他的第一个名字或是缩略后的莱斯。他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那个名字使我浑身发冷。

彼得。

我的骨子里都在哆嗦,我看着地图和那些镇子的排列。从布罗克顿东南到俄亥俄的罗甘镇,然后,再往东南到肯塔基的那个镇子,然后向东到西弗吉尼亚,然后再向东北到宾夕法尼亚,然后是往西北到了俄亥俄的那个镇子,从我找到的地方到那个州的中部有一百英里。一个月,一年,八年,十三年。

时间间隔期间,他去了那个地区的边上(联邦调查局的犯罪报告写得很清楚),但是有什么事使他回到了这个地区,我禁不住感觉到地图上的一个个镇子不是随意碰上的,它们有一个中心点,他在环绕着他最后的目标进行,每一次都离那个目标更近了,不间断地后退,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第六章 第一节

自从我的母亲和我被迫离开伍德福特去哥伦比亚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还多了。佩尼告诉我这个镇子现在是一个繁华的城市的郊外住宅区了,而我还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个什么样子。

我从州际公路下来后,顺着一条新修的公路向镇子里驶去,我的记忆力经受着考验。妈妈和我离开时我差不多十四岁了。她和爸爸总是带着派蒂和我去看她的父母,我记得去州际公路的路上是大片的农场。现在很多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住宅小区。吸引住户的首要的全景式的户外风景被进一步的土地开发破坏掉,用昂贵的人造景观作了补偿。

到了镇子的边缘,我路过了我的父亲做过工长的家具厂,那里现在是个集餐馆、影院、剧院和购物于一体的购物中心。工厂的外观被保留下来了,有一种地区历史的感觉。市区——一个有六个街区的商业网络——看上去比我少年时代更好。连在一起的两层砖结构小楼都作了鲜艳的喷砂,一切都那么新,即使是1900年早期的老房子。有一条街道被封闭了,改建成一条林荫步道,树木和各种植物点缀在室外咖啡馆、一个喷泉和一个小音乐台中间。

这个地区很繁华,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个停车位。我的情绪撕扯着我的心。我还是个孩子时,市区似乎那么大。现在感觉是一样的,只是原因不同了——无助使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了,我仍设法使自己尽快熟悉环境。我路过了一家连环漫画书店和一家冰激凌店,我小时候这里一家也没有。我来到林肯街和华盛顿街的拐角(这些名字使我回到了过去),盯着街对面阴影里的一个出入口,它在一家银行和一家药店之间,我小时候那些地方生意很好。我记得这些是因为我的母亲总是带着派蒂和我走向那个出入口,爬上有着回音的楼梯去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的地方:牙医的办公室。

我少年时代爬这个楼梯时,总觉得很陡,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现在,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数着那三十级台阶的每一步。到了顶上,我站在阳光下(又一个变化)面对着通向牙医的同样的毛玻璃门,只是门上的名字不同了,现在是:科斯格雷夫保险代理处。

一个头发向后梳的年轻女人从用U形钉固定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来。

“什么事,先生?”

“我……我小时候,这里是一个牙医的办公室。”我忍不住从接待处往通向那间恐怖室的走廊看过去。

她看上去很困惑。“怎么了?”

“他有一些我需要的牙齿记录,但是我忘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怎么能和他联系上。”

“我恐怕不是你要问的人,我只是六个月前才来这里为科斯格雷夫先生工作的,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牙医办公室的事儿。”

“可能科斯格雷夫先生会知道。”

她沿着走廊向我害怕的办公室走去,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

“他说千也是八年前到这儿的,那之前,这里是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的办公室。”

“哦。”

“对不起。”

“当然,”我的心里一沉,“时间太长了,不能抱什么希望。”

失望中,我转身向门口走去,然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停住了。

“一个房地产经纪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说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用过这个办公室吗?”

“是啊。”她看着我,似乎现在我变得有点讨厌了。

“他或她管理着产业,你想呢?”

“什么意思?”

“假设科斯格雷夫不是这个楼的主人,那他的房东是谁?”

第六章 第二节

“你说的是德维尔大楼。”这个有着最轻量级拳击运动员身材的男人系着领结,掐灭了烟头。他的桌子三面都被高高的档案柜包围着。

“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在为德维尔先生的继承人经营着它。”

“现在是科斯格雷夫先生的办公室。”

“C座二单元。”

“你能告诉我以前是谁租用着吗?我在找一个过去在那儿工作过的牙医的名字。”

“你究竟为什么想——”

“找一些牙医记录。如果对你来说是件麻烦事,我会很高兴付给你一笔费用。”

“麻烦事?不,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管理产业的秘诀就是一切要井然有序。”他以他的转椅为轴,转到了他右边一个标着D的档案柜旁。

“德维尔大楼。”他在档案中查找着。“这儿呢,”他从里面拣出一份来,“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是雷蒙德·法拉第医生。他心脏病突发,十八年前死在一次牙根管手术中。”

我浏览了一下,他的有些奇怪的死亡并没什么不寻常。

“他在这儿有亲戚吗?他们还在镇子里吗?”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可以查查电话簿。”

第六章 第三节

“……很长时间以前,雷蒙德·法拉第医生,我想找到他的一个亲戚。”回到车里,我就开始打起电话来。电话簿上只有两个法拉第。这是第二个。

“我丈夫是他的儿子。”一个充满疑虑的女人的声音,“弗兰克现在上班去了。你找他的父亲有什么事吗?”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和我弟弟小的时候,法拉第医生是我们的牙医。我想要我弟弟的牙齿的X光片,这对证明他的身份很重要。”

“你的弟弟死了?”

“是的。”

“真对不起。”

“如果你能告诉我记录在哪儿会对我非常有帮助。”

“他的病人在选择了新牙医时就拿走了他们的记录。”

“而那些有一段时间没去看病的病人的记录呢?我和我弟弟好多年以前就没去法拉第医生那里看病了。”

“难道你们的父母没把你们的记录拿给你们的新医生吗?”

“没有。”我痛苦地记得,我的父亲死于车祸后,他的保险中止了,我的母亲没有能力负担带我去看牙医的费用了。

那个女人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事让她感到很烦。“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怎么处理那些旧记录的。你必须得等他从办公室回家以后再去问他。”

第六章 第四节

棒球场没有什么变化。西下的落日投下了我的身影。我站在很久以前我和我的朋友用链子锁我们的自行车的支架旁边。从我身后沿着三垒手的标志线看去,露天座位上拥挤着那些为孩子们打的少年棒球联合会的比赛大喊加油的父母。我听到一个没接着的球落地的劈啪声。欢呼声、失望的吼叫声响起来。又一阵欢呼声,我想象着一个飞过来的球,似乎是一个本垒打,接着了。

而我一直盯着自行车,想起派蒂怎么用一个衣夹把一张夹住的扑克牌挂在他的自行车前挡泥板上,车轮转动时,就会传出“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想不起来那两个使我毁掉了派蒂生活的朋友的名字,这使我很痛苦,但我当然记得我们那天说的话的要点。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布雷德,你的小弟弟一直使我神经紧张,告诉他停下吧,行吗?”

“是啊,他到处跟着,我真觉得带着这个小小孩挺累的。他妈的他的自行车的噪音总像敲打着我的头。让他把它撕下来,行吗?”

“他就在附近呆着,他不会怎么样的。”

“布尔,你说,如果不是他告诉你妈妈,我妈妈怎么会发现我抽烟的?”

“我们不能确定他告诉了我妈妈。”

“那谁告诉她的,哪个多嘴的讨厌鬼?”

“好吧,好吧。”

我转过身时,派蒂差点撞到我身上。我经常非常痛苦地想起那个时刻。对于一个九岁的男孩来说,他是太矮了,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使他看上去更矮了。他的棒球手套戴在他的手上,大大的。

“对不起,派蒂,你得回家。”

“但是……”

“你太矮了,你会耽误比赛的。”

他的眼睛含着眼泪,亮晶晶的。

使我更惭愧的是,我担心我的朋友会想到我的小弟弟是否要开始在他们面前哭了。“我的意思是,派蒂,走开,回家去,看看卡通片或者别的什么。”

他的下巴开始哆嗦了。

“派蒂,我告诉你,快走开,马上消失。”

我的朋友跑向别的孩子正为比赛选择自己的队员的地方。我也跑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听到派蒂的自行车发出的“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回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小男孩骑着车走了,他的头低垂着。

而今,我站在自行车支架旁,回想起发生的事,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我能回到那个时刻,告诉我的朋友们,对派蒂来说,他们是无关紧要的,派蒂是要跟我待在一起的。我流下了眼泪。

第六章 第五节

和棒球场不一样,房子的变化很大。事实上,这个街道的变化都很大。树木更高了(那是预料得到的)。

而且和更多的灌木和树篱一样,树木也多了。但这些变化都没怎么打动我。在我少年时候,这里都是一层的牧场式平房住宅,朴素的房子是给那些在我父亲做工长的工厂里工作的人们住的。而现在,这些房子都分别加高成了两层,或是在后面加盖了房间,占了后院的大部分空间。这些变化都发生在我住过的房子上。前门廊被围住了,扩大了居室的空间。行车道尽头独立的一辆车的车库被改成了能放两辆车的车库,有楼梯通向上面的一个房间。

我把车停在街对面,看着落日的余晖照在房子的窗户上映成了红色,这些变化使我大吃一惊,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可能不是这条街(而标志上明明写着洋槐),或者可能不是这个房子(挨着前门明明标着108号。只有它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我感到对这个地方完全没有印象。

在我的记忆里,我看见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简单的房子,是那个晚上我和爸爸飞快地冲出去,爬进车里,驶向棒球场,希望能沿着路找到正在闲荡的派蒂的那个房子。

从隔壁房子里出来了一个人,警惕地看着我,皱着眉,似乎在说,你在看什么?我发动了汽车,驶离这里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半的房子挂着“出售”

的标志。我想起在过去的日子里,街上的每个人都依靠着家具厂生活,没有人曾经离开过。

第六章 第六节

法拉第先生有着薄薄的嘴唇,瘦瘦的脸颊。“我的妻子说你弟弟死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

“那就是你为什么需要牙齿记录了?为了证明是他吗?”

“他失踪了很长时间,现在我们可能找到他了。”

“他的尸体?”

“是的。”

“嗯,如果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我才不会找这个麻烦呢。”法拉第把我领进屋子。我听到起居室里传出来电视的声音,是在通向厨房的走廊的半路上开着的一扇门里传出来的。我路过时飞快地瞥了一眼,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过分的干净,每样东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塑料盖在起居室里的椅子扶手上,罐子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盖子都是盖好的。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

凉飕飕的空气从这扇打开的小屋子的门里吹过来,法拉第轻轻按了一个开关,打了个手势,让我跟进来。我们的脚咚咚地踩在结实的木制楼梯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井井有条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盒子,盒子排成一行一行的,形成了迷你走廊,没有一丝杂乱无章的感觉。

两片扇页旋转着,减轻了地下室里每一个角落的湿度。

“我无法除去这里的湿气。”法拉第说道。他带着我沿着一条迷你走廊向左转,来到了一个角落,从一个床脚柜上搬下了一些盒子。

“我能帮上忙吗?”我问道。

“不了。我不想把东西弄混了。”

他拿起床脚柜的盖子,露出一捆文件。“我的妻子一直抱怨我留着这些东西,但我怎么知道我可能最近要用什么?”法拉第指着远处的一堆盒子,“我的所有的税务收据。”他又指了指另一堆盒子,“我付的账单,还有这堆是……”他指着柜子里的文件,“我父亲的业务记录。不管怎样,我能找到。”他拽出一大捆,抽出一叠文件夹。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彼得·丹宁。”

“丹宁,咱们看看,丹宁,丹宁,安,布雷德,尼古拉斯,彼得。在这儿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把档案保存得很好的满意。

我伸出手去接时,努力保持住手的平稳。

“别人的呢?你想要你的安和尼古拉斯是谁?”

“我的父母。”我觉得胸口闷闷的。

“好,如果你方便,我想全都带走。”

“我的妻子看见我处理掉这些材料会非常兴奋的。”

第六章 第七节

我回到车上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了。我必须得打开车里的灯才能查看派蒂的档案。我不能止住手的颤抖了,我拽出一张X光片,我从来没摸过这么有价值的东西。

回忆起在丹佛的时候,我去牙医那里拿到了一份那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的X光片的复制品,我要保证即使联邦调查局把我给他们的那份弄丢了,或者我在调查过程中需要时,我得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现在,我几乎等不及到一家汽车旅馆了。我开车到了郊区,遇到第一家还有空床的旅馆就进去了。登记过之后,我冲向我的房间。我太着急了,除了拉开行李的拉链,抽出从丹佛带来的X光片,别的什么都没拿。

一个孩子的牙齿和一个成年人的牙齿有很大不同,很难说这些X光片是同一个人的。但是,派蒂被绑架时,他的一些恒牙虽然还没有长出来,但有一些长好了,我的牙医这样说过。看牙根,他说。在某颗特别的牙上,有三个牙根还是四个?四个是很少见的。那些牙根长的方向有什么不一般?我左手的是成人的X光片,右手的是孩子的。我把它们举到我的床头灯上,但是灯罩挡住了很多光线。在我想想到那种旅馆通常在浴室那儿有明亮的灯之前,差点就要把灯罩给弄下去了。

我迅速走过床头,发现这家特别的旅馆在梳妆区前面有一面大镜子。我猛地按下灯的开关,镜子上面突然的亮光晃得我直眨眼睛。我把两张X光片放到荧光灯上,我的眼珠飞快地在它们之间来回移动,寻找着相同和不同之处,发狂地寻找着真相。孩子的牙齿看上去小得可怜。我想象着派蒂被绑架时吓得喊救命的情景。成年人的,它们是谁的牙齿呢?慢慢地,我明白我在看什么了。某种暗示袭上了我的心头,我发现各种不同的线索开始各就各位。我放下X光片,垂下头。上帝,救救凯特和贾森,我祈祷着,上帝救救他们。

第六章 第八节

我打开教堂的前门时,一阵风琴的嘟嘟声传出来,正在唱着一首我不会唱的赞美诗。前厅的右边,有楼梯向上通到唱诗班厢席。我踩上去时,楼梯嘎吱嘎吱响起来。时间是刚刚正午过后,我到这里之前已经去过十一个新教的教堂,只剩六个还没去了,我正一点点地失去了希望。

除了风琴上有一盏灯之外,唱诗班厢席是黑糊糊的。牧师唱完赞美诗后,在一片寂静中,我的脚步声的回音使他转过头来。

“很抱歉打扰你,牧师。”我走近之后,拿出照片,“你办公室的秘书说你快要完成唱诗练习了。我在找这个男人。我想知道你是否认识他。”

那个牧师困惑地接过照片,把眼镜拉回鼻子下面,端详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点点头。“可能认识。”

我努力控制自己,别做出什么反应。即使这样,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声音大得肯定牧师都听见了。

“眼睛的感觉是一样的。”牧师把照片放在风琴的灯光底下,“但是我认为这个男人应该有胡子。”他指指我的胡子。

胡子?我想的是对的。他用胡子盖住了伤疤。

“如果你用你的手盖住他的脸的下半部分,可能就认出来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平静,尽管我的喉咙直发紧。

牧师照着做了。

“是的,我认识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充满了疑虑,“你为什么想找他?”

“我是他的哥哥。”我和牧师握手时努力保持着手的平稳。“布雷德·丹宁。”

“不,你弄错了。”

“对不起。”

“丹宁不是彼得的姓。应该是本尼迪克特。”

我不知道什么在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派蒂用了他自己的第一个名字,用了火灾后想要收养他的牧师的姓。我的心里酸酸的。“他还没有用自己家的姓氏。”

牧师皱皱眉。“你说什么?”

我的心跳得更猛烈了。“我们过去住在这附近,但是很长时间以前,派蒂和我吵架了,是那种使感情变坏的争吵,导致了家庭的分裂。”

牧师点点头,显然很熟悉那种在他的教区里的一些家庭也发生过的争吵。

“我们很多年没有说话了。近来,我听说他回到这个镇子里了。这是我们过去常来的教堂,所以我想这里可能有人见过他。”

“你想和他和好吗?”

“我一直这么想着,牧师,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自从……就没见过他。”牧师想了想,“去年七月,沃伦夫人死的时候,当然,他出席了葬礼。那之前,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哦,可能是两年前了。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住在镇子里了。”

“沃伦夫人?”

“她是这个教区最忠实的人之一了。我记得她只错过了一次礼拜。彼得两年之前出现,自愿为教堂无偿地做零工,沃伦夫人很喜欢他。她很惊讶,他怎么能完全把圣经背下来。试着骗过他几次,可他总能赢。”

“那是我爸爸做的,是他教彼得背的圣经。”

“哦,你父亲这事做得不错。沃伦夫人最后让他去她那里干杂工,这是我们的损失,她的收获。我提到她错过了那次礼拜,我相信她一定是病了,于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猜对了——她感冒了。下一回她就又来了。彼得没有和她一起来,她告诉我说他决定搬走了。”

“是啊。彼得总是喜欢搬家。但你说他出席了她的葬礼?”

“很显然,他回来了,又给她打杂工了。实际上,我听说的是,她把她的遗产留给了他。”

“她的遗产?”

“嗯,她年纪很大了。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的两个孩子也死了。我猜她觉得彼得是她必须托付的最亲近的人了。”

“听起来她好像是个慈善的老夫人。”

“她对待别人的错误都是宽宏大量的。这些年里,她卖掉了她丈夫的那份遗产——那是丈夫死后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办法了——她在她的房子周围留下了八英亩地作为野生动物的保护区。相信我,这个镇子照这么扩张下去,我们得有更多像沃伦夫人这样的人来保护郊区。”

“牧师,你要帮我两个忙,我会很感激的。”

“什么忙?”他从眼镜片后面好奇地看着我。

“第一个忙是,如果你在我见到彼得之前看见了他,看在上帝面子上,不要告诉他我们的谈话。如果他知道我试图去看他,我担心他会很烦,可能要离开镇子了。”

“你们的争吵这么严重吗?”

“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更厉害。我必须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以一种合适的方式接近他。”

“要我帮的第二个忙是什么?”

“我怎么能找到沃伦夫人的家?”

第六章 第九节

沿着镇子里的一条向南的地区公路走了两英里,我到了一个t形路口,我向左边开去。和牧师描述的一样,铺砌的路变成了砂石路。我的轮胎扬起的灰尘在后视镜里漂浮着。我紧张地盯着前面,希望对面不要有小轿车或是卡车开过来。郊区的路是有些斜坡的,每一次到坡顶,我都担心突然出现一辆开近的车,正好是他在开的。可能他不会注意,只是飞快地瞥一眼司机,但是也有可能他对一切都留着神,或者也有可能因为我留了胡子而认不出我,但如果他认出来了,或是他认出了凯特的沃尔沃(上帝,我为什么没想到换一辆车),我会失去使他惊讶的机会,我甚至会减少找到凯特和贾森的机会。

出汗了,我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胸前。我看到牧师说的变密的树林和灌木丛在我的左手边向远处延伸着。我路过一个邮箱,一扇关着的大门,还有一条通向森林里的小路。沃伦夫人的房子就在这后面,牧师说,在那里她能看见鹿、浣熊和其他所有被她称为“上帝的孩子”的动物在她的地盘上漫步。我有点放松了,我没看到任何人,所以也没人看见我。我继续往前开着,更多的尘土在我身后扬起。同时,我忍不住担心起来,我之所以没看到什么人是因为派蒂不再在这里了,他搬走了。

派蒂。没错。

每张X光片都看出一颗特别的有四个根的牙,四个根向着一样的方向。孩子的明显的比成人的小,不过,不难看出是一个人的牙发育成了另一个人的。我并不那么太相信我的观点,在去那些教堂之前,我去一家营业的牙科诊所确定了一下。我带着去地方银行取的现金,付给牙医一百美元在他预约的病人中间加了个塞儿,请他检查了一下X光片。他和我的观点是一致的:成人和孩子的X光片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所以说,那个宣称是我弟弟的男人讲的是实话。联邦调查局搞错了。莱斯特·但丁没有假冒派蒂的身份,是派蒂假冒了莱斯特的身份。但是这个使人烦乱的发现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颠倒一下所引起的更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要摧垮我的正常思维了。

这点是清楚的,派蒂骗过警察,使他们认为他穿过蒙大拿向西去了,之后,他带着凯特和贾森往相反的方向去——回到了伍德福特。因为他不必丢下他劫来的汽车去误导警察了,躲避追捕就不是很难了。他要做的就是劫一辆车,车牌号得是一个遥远的州的。司机要在几天里不会被发现。

等他或她被报走失时,派蒂已经到了沃伦夫人的地盘,把车藏了起来。同时,他调换了几次车牌,把车主的尸体沿着卅际公路藏在了某个地方。

对于沃伦夫人,派蒂一定有信心能吓唬住她,因为一年之前他那么干过。在那个我了解到派蒂和沃伦夫人的教堂,牧师提到派蒂是沃伦夫人的杂工,除了两年前一次难得的缺席以外,沃伦夫人从来没有耽误过做礼拜。那是派蒂从我那儿带走凯特和贾森之前的一年。派蒂一定做了使沃伦夫人惊恐不安的事,使她觉得周日不可能去教堂了。牧师打来电话,确定了是有了难受的事她才没去的,她说她得了感冒。第二个周日,她又去了教堂,同时她说过,派蒂离开了这个地区。

牧师的电话可能救了沃伦夫人的命。牧师对她的关心一定使派蒂认为牧师起了疑心,一定促成了派蒂的离开。但是沃伦夫人感到安全后,她为什么没有坦白那里发生的使人恐怖的事呢?答案不难想象,像罗甘镇的加纳夫人,她羞于让别的教徒知道派蒂对她干的事。而且,派蒂无疑会威胁她说如果给他惹麻烦,就会回来惩罚她。

可能她又开始觉得安全了,然而那时使她恐惧的是,派蒂一年之后又回来了。他可能觉得把凯特和贾森藏在她这里最合适了。不论怎样——她的痛苦生活重新开始了。他严厉地威胁她,使她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他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儿子。”她被迫这样告诉她的律师,被训练得说出来使人信服。她签文件时,派蒂可能就在律师办公室里,站在她身边,警告她,如果背叛他,就会让她的余生在痛苦中度过。然后,他就把她关在家里,到教区里到处放出话去,说她最近感觉不太好,那样,她死时人们就会有个心理准备。毕竟,像牧师说的那样,沃伦夫人年纪很大了,可能会在某个晚上,在睡梦中过世——用一个枕头压在她的脸上引起的死亡。

我加快速度开回镇子里,用我的电话打给了联邦调查局探员迦得,但他的接待员说他有几天没回办公室了。我打到佩尼的办公室,电话录音说他这周休息,不在办公室。这意味着他的妻子的切片化验结果不太好。我的胸口感觉空空的。

就剩下和地区警署联系了,但我在一个警局外停下车时(和几年以前一样的砖房),我很烦恼地想象着大批的警察挤进警车里,向沃伦夫人家冲去。我害怕他们太显眼了,如果派蒂在屋子里,他就会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从后面逃跑。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怎么对付凯特和贾森的。

即使警察逮住了他,他要是拒绝回答问题呢?他要是否认他知道凯特和贾森的下落呢?如果他们还活着,在他保持沉默期间,他们可能会饿死或是闷死。我警告自己,仔细考虑考虑,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在我明确地知道他们应该怎么去做之前,我不能放心让警察去抓他。

第六章 第十节

在单引擎飞机的嗡嗡声中,我无法听清驾驶员在说什么。

我转过身去。“对不起,再说一遍,好吗?”

“我说,伍德福特在那边。”

我向右边看去,向着她手指的地方。低低的建筑物无计划地扩展着,旧的和新的,一排排向州际公路延伸过去。

她的话里有许多特别的含义,我摇摇头。

“我不明白。”

“你跟我说想要从空中看看老城区什么样。”

“或多或少是那么回事吧。”

“似乎很少像那么回事。你几乎就不往那个方向看。你的兴趣在那上面的农场那里。”

我们飞得离那八十英亩的树林和灌木丛更近了。尽管天气很暖和,还是有些刮风。偶尔地,飞机有些稍稍下降。

“你是个发展商,对吗?”

“什么?”

“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在一道发展,似乎每次我飞上天来看,都有一块新的地要盖楼。”

这是一种比真相更轻松的解释。“是啊,变化多得使人受不了。”

我盯着一大片稠密的树林。我看到那条从修好的路上岔出来的土路伸进树林里去。我清楚地看到大约一百码里有一个被草地和花园围绕着的砖砌的小楼。

我买了一架带变焦镜头的袖珍照相机。现在我拿出它来,开始拍照。

第六章 第十一节

回到我住的那家汽车旅馆,我就把照片每行八张一直摆了几十行。我付钱给一个照相师,让他一直干了几个小时,把照片都洗出来了。现在天黑了,我的眼睛有点疼。为了保持清醒,我打开了电视——有线电视新闻网——以一个播音员单调的声音做背景。我拿起一个放大镜对着照片弯下身子。因为飞机的震动,它们稍微有些模糊。不过,它们呈现给我的正是我需要的东西。

有一个隋况立即显现出来:在地面上,在房子前面、旁边和后面不同时看到的话,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而从天上看,房后的草坪和花园与旁边和前面的看上去有些不同。似乎近来总有人侍弄它们。这块儿似乎比别的地方稍微有点低。

是地面下沉吗?我想弄清楚。地面被挖开又填平之后泥土变坚实时地面会下沉吗?在背景声音里,有线新闻网的播音员正解说着,在洛杉矶的一个房子里,一个几乎发狂的男人拿枪劫持了他的前妻和女儿。一支特种警察部队包围了房子。带着更大的兴趣,我透过放大镜盯着照片,肯定房后那部分草坪和花园确实比房子周围其他部分的稍微显得有点低。

我注意到一辆蓝色轻型卡车停在房子旁边。我看到一条小溪蜿蜒穿过房子后面的树林。但是我的目光总是回到房后那块儿。那里的草似乎更绿,灌木丛更茂盛,似乎它们比前面和旁边的得到了更好的侍弄。

我放下放大镜,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警察会说,那只是把周围环境美化一下,没什么邪门歪道,用一些新的树苗和草坪换掉那些干枯的草坪和长得不怎么样的灌木。然而,草坪和灌木被换掉是不是因为下面建造了什么东西?我身后的电视上,播音员正报道人质的悲惨结局。警察紧紧地包围在建筑物周围时,那个男人射死了他的女儿和前妻,然后对自己扣动了扳机。

我盯着电视。

第六章 第十二节

我开车路过沃伦夫人的产业时,开了凯特的沃尔沃,这个错误可能会使派蒂认出这辆车了。这次,我只把车开到郊区,放在一个购物中心的很多辆车中间。我背上背包向乡下走去。

在主要的中西部农场区里,道路被设计成绕着一块块正方形或是长方形地块的网状系统。为了避开沃伦夫人的农场前方的路,我绕了个远儿,多走了几英里,到了那八十英亩树林的后面。在明晃晃的炎热的太阳下,我走过了田野,走过了吃草的牛群,走过了正在劳作的农民。我调整了一下头上的棒球帽,又把腰上的屁股包挪到了一个舒服点的位置,试图做出一副让人看上去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的样子,只是一个出来远足的人。可事实上,我真想跑起来。燃烧的肾上腺素需要我努力去控制。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来释放一下膨胀起来的压力,我担心我要疯了。在我的右边,穿过一块地,树林更大了。更近了,凯特和贾森。他们还活着,我告诉自己。他们必须得活着。

我担心穿过那块挨着树林的地时会被人注意到,就等到一辆车开过去,再没有别的车了我才过去。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小溪穿过田野,沿着路流下去。我向小溪爬下去。河岸很高,我沿着水边走时上面看不见。和无遮无拦的阳光相比,下面的空气很凉爽。

五分钟之后,小溪流进了树林,我“忽”地在一处篱笆下低下头,爬上光滑的河岸,发现自己在一片枫树、栎树和榆树中间。走路弄出的噪音使我很烦,但是谁能听到呢?派蒂不会巡视他的篱笆,对付入侵者,保护他的领地,对他来说,最合适的地方是待在屋子里,或者他正去某个地方,要犯下上帝才知道的什么罪行。

森林里一片阴凉,厚厚的沉积下来的树叶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儿。我擦了一把汗珠挂满的脸,摘下背包,拿出我那天早上买的手枪皮套,把它系在右边的一条结实的皮带上,我的那个装着十五发子弹的弹匣放在左边的一个弹药袋里,和另外两个新买的弹匣在一起。还有一把猎刀和一个五英寸长、拇指宽的名叫稳操胜券的手电筒,枪械店的店员给我看了这个型号的手电筒令人惊讶的能量。我从屁股包里拿出手枪塞到皮套里。这些装备的分量全在我的腰上了。

紧张导致了口渴,我拿出背包里的三个水壶之一,抿了一口。我吃了一条牛肉干,几把混在一起的花生和葡萄干。紧张使我想去小便。然后,我背上背包,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指南针。和一年之前不同的是,我花了时间去学会了怎么使用它。想着那些照片,估计了一个通向房子的角度,我选了东南方向,向树林中走去。

有时,我听到树林中传来可疑的声音,树枝的咔嚓声可能是派蒂向我这边追过来,然而结果却是一只松鼠爬上一棵树。一个细枝儿的劈啪声吓了我一跳,直到我弄明白是一只兔子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小乌们拍着翅膀飞走了。我谨慎地细看着脚下,又琢磨了一次指南针,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着。

我第二次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感觉上过去的三十分钟实际上已经有两个小时了。我感觉空气更浓重了,汗水湿透的衬衫和牛仔裤粘在身上。我又迈了一步,立即猫着腰蹲了下去,看着前面树木稀薄的地方。

我肚子贴着地,匍匐前进,泥土的湿气充满了我的鼻孔。我慢慢爬着,尽量不碰灌木丛,避免暴露自己的位置。因为给有钱的客户设计过房屋,我很熟悉防入侵探测器。我观察着我前面的一切,在柱子上或是一根电线上的移动传感器可能连接着一个震动探测器。没有什么看上去不一般的地方。事实上,现在我明白了,防入侵探测器安在树木中间是没有什么用的。那些到处游荡的动物会触动它。

动物?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好一会儿没见到什么动物了。连一只鸟都没有。这种荒凉的感觉使我想起了我在但丁农场时的感受。

蛇?我观察着我前面的地面。没什么动静。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爬。树变得越来越稀疏了,灌木丛也不那么浓密了。我透过低矮的树枝仔细看过去,我看到了一块开阔地。是一片草坪,一个花园。

那中间是一幢红砖房。我从右边靠近它,两层半高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白色木制的草坪家具和颜色鲜艳的风车模型装点着草坪。

我从背包里拿出双筒望远镜,把镜头调整到一个不会引起阳光反射的角度,然后我对准了房子观察着楼上和楼下的窗户。全都挂着带网眼图案的窗帘。没有移动的影子。在我拍的照片上,轻型卡车停在房子的另一边,为了看看它还在不在那儿,我得爬到房子的另一边去。

我爬过下层灌木丛时,尽可能地保持着平稳。我来到房子后面时,还没有看到窗户里有什么动静。我盯着房后的那块开阔地,以地面为水平线来看似乎有一个自然的斜坡,稍稍下沉的轮廓不那么明显。一个不容易起疑心的客人除了看到引人注目的草坪和花园之外,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如果下面有一个屋子,我假设派蒂为了弥补地下建筑引起的花草根扎不深,就频繁地给这个地方浇水,施肥。如果真是这样,今天就不是他在花园里干活的日子,他不在我的视野里。那个地方似乎没人管了。

我希望自己是幸运的,最好他不在家。但是我爬到房子的另一侧时,看到轻型卡车就在昨天那个地方停着时,我的胃里泛起酸水。生着气,我继续爬到了房子前面,带屋顶的门廊里有一把石头椅子和一张吊床,舒适得像家一样的诱人。

但是,那里也没有人。我后退到一个隐蔽点,既能看到房子侧面的一部分,又能看到后面的一部分,前面的一部分,还能看到卡车那里。灌木丛围着我,我放下背包,抿了一口水,吃了更多的牛肉干、花生和葡萄干。

等待着。

第六章 第十三节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等待着。太阳降到树下面了。我看到楼下的一个窗户里亮起了一盏灯,我感到自己的肌肉紧张了起来。然后邻近的屋子里又亮了一盏,然后是更远一点儿的屋子。我努力透过窗帘看着屋子里的动静,房子里似乎还是没有人。就我所知,灯是用定时器控制的。当楼上的一盏灯亮起的时候,一个人影走过窗口,我把呼吸屏住了好一会儿。

一个男人的影子,我敢肯定。我只是看到了一眼,但是那宽宽的肩膀和有力的大步显然不是女人的。几秒钟之后,身影出现在楼下,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我抬起望远镜,透过窗帘努力看着,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他穿过一个通向厨房的拱门时,脸有几秒钟朝向了我这边。

但对我来说,这几秒钟就够了。不看胡子,我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来,甚至从望远镜里看那结实的肩膀和那眼神都不会错的。

那个男人是派蒂。

“回家去。”我对他说。在失踪了那么久之后,他还是照做了。他回到了伍德福特。他曾经开车路过我们过去住过的房子吗?他去过棒球场,回忆起那个下午吗?暗自思忖着,如果我不是喜欢我的朋友胜过喜欢他而把他从棒球场赶回家,他的生活会有多么大的不同啊!不要那么想!我警告自己。控制住!负罪感和后悔不能改变过去。它们代表着懦弱。它们会使我被杀。它们也会使凯特和贾森被杀。

派蒂不再是我的弟弟了。他是我的敌人。

我有一种冲动,想从藏身的地方爬出去,到窗户那等着,等他再走进我的视野里时就向他开枪。但我要打不中呢?我的手颤抖着会偏离目标的。或者,如果在我扣动扳机之前,派蒂注意到窗外的我了呢?假设他躲到我的视野之外,用凯特和贾森做人质呢?或者即使我射中了他,而凯特和贾森不在我怀疑的那个地方呢?那把他射伤呢?我怎么知道伤口不会比我计划的更严重呢?在我向他提问之前,派蒂就可能会死掉。我会失去找到凯特和贾森的机会。

别动。好好想想,我警告着自己。如果我的行动失误了,后果会和我担心报警带来的后果是一样的。

我必须继续观察观察房子。我需要找出他的行动模式。我一定得在最合适的时间里打电话报警。

那就是形势对我有利时。一定得是那时候。可那个时机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想知道。

黑暗中,空气又湿又冷,我从背包里拽出一件羊毛衫穿上。还是不暖和。派蒂模糊的身影说明他是在厨房里准备食物时,我告诉自己也得吃点东西了;而我没有胃口。胃酸在我的胃里翻腾着。

吃!我告诉自己。我强迫自己往嘴里塞了一条牛肉干,不情愿地嚼着。附带的是一把花生和葡萄干,餐后水果是脱水了的苹果。我想过带三明治,但我担心会变坏,吃了会生病。毕竟我不知道我得在树林里待多长时间来观察房子。这也是我带了三水壶水的原因。为了节约水,我每次只抿一小口帮助我咽下脱水的苹果。

警察会愿意像这样藏多久呢?我想知道。他们使劲拍打着在他们周围嗡嗡叫的蚊子,他们感觉到寒冷的空气渗透了衣服,湿气穿过裤子刺痛着他们的腿。他们想着热乎乎的咖啡和温暖的床,还有和他们分享这些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失去耐心,冲进屋子。

我把羊毛衫都围到了脖子上,还是觉得冷。我又抬高望远镜,从一扇窗户看进去,过了一个拱门,它通向房子另一边的厨房,那里,派蒂继续准备着晚饭。最后,他的身影消失了。

很长时间没动,我的肌肉都痉挛了。胳膊和脖子因为一直举着望远镜累得很疼。又过去了几分钟,我看了看表上的表盘,一刻钟变成了半个小时。当足足过去了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忍受不了膀胱的压力了,我爬到藏身处的后面,在树林中停下,离地距离很近开始小便,尽量使声音小点。

我回到灌木丛时,厨房的灯灭了。我紧张地观察着派蒂的身影从楼下的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一盏一盏的把灯关掉。一分钟之后,楼上的一盏灯也灭了。我盯着楼上剩下的灯,又过了一个小时,它也灭了。

天空云很多,遮住了星星。房子里黑黑的。我抱成了一团,好能暖和点儿。眼皮开始发沉,我努力睁着眼睛,从房子向后面漆黑的草坪和花园看,在那下面,我肯定,凯特和贾森被关在那里。那么近。必须找到他们,必须……我的眼皮颤动着合上了,我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六章 第十四节

一扇门“啷”地一声响,把我从被鞭打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我的眼睛猛地睁开,我把头抬到能穿过低矮的灌木丛看到房子的高度。阴云散去了,阳光照着我的后背,我对面的玻璃闪闪发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头疼得更厉害了。微风变得更强劲了,吹得灌木丛直晃。一定是我周围晃动的树叶使我做了被鞭打的噩梦。

我盯着房子背后,我听到的门响是从那里传来的。派蒂走进了我的视野。他穿着一件和黑胡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浅绿色衬衫。我认识这件衬衫,那是他一年前从我那儿偷来的。风吹乱了他的浓密的黑发。他看看四周,比量一下树木,然后从墙上的一个钩子上拉下了一根水龙带,去了房子后面。他往灌木丛上浇着水,这证实了我的怀疑,地下有什么东西使植物的根扎不深,需要频繁地照管。风有时会把水喷溅到他的后背上,最后烦得他放下了水管,去后墙那儿关掉了水龙头,进屋里去了。

阳光在窗户上反射着,我看不见他在里面干什么呢。半个小时之后,风把我的嘴唇吹得非常干,我伸手去摸水壶,这时我又听到一声门响,就停住了手,这次是前门。派蒂到了前门,他把被水溅湿的衬衫换成了一件灰色的,那也是我的。他昂起头,好像是在嗅着微风。我的弟弟变成了这个样子,像一只在观察是否有危险临近的动物,都怨我。

不要那么想!我又一次警告自己。

他走下门廊的台阶,绕过房子,上了卡车,系上了安全带,我的脉搏跳得更快了。卡车正对着我这边,但太阳照不到,所以他掉头之前,我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他的胡子和眼神。他沿着小路开走了,尘土飞扬,卡车的蓝色影子很快消失在被风吹得哗哗直响的树林之间。

有好一会儿,我都在确认我的意识在和我开玩笑。我真的看见我最想看见的一幕吗?卡车的声音真的在远处渐渐减弱了吗?在长长的几分钟里,我没有动。派蒂可能就是去查看路边的邮箱,很快就会回来。或者他可能是怀疑有人在观察房子,故意开走,好把闯来的人引出来。我一走向房子,他就会在他藏身观察我的地方向我开枪吗?太阳升得更高了。风吹得更猛了,拍打着我藏身的灌木丛,但我并不觉得冷。相反,这个早晨似乎过分的暖和,汗珠流下来就立刻被吹干在我满是尘土的脸颊上。我紧张地看了看表,十五分钟过去了,如果派蒂只是去查看邮箱,这会儿该回来了,我对自己说。我反复查看着行车道被挡住那块儿的树林,风吹动着树叶,我看不出他可能会藏在哪儿观察着入侵者。

我看着房后的灌木丛。用步话机给警察打电话,我想着。但我伸手摸电话时,我担心派蒂是否会在森林中的某处观察着,他能听到我的说话声。尽管我压低声音,风还是可能会把我的声音传过去。

或者派蒂不是一个人在那呢?要是有人在房子里听到我用电话的声音呢?不想这样的话,我在用电话之前就必须得退回到森林里几百码,但那样就看不到房子了,就没法知道我离开时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升得更高了,窗户上不再有反光,也没什么移动的影子。昨晚,我没看到别人的身影,只有派蒂。可以假定他是一个人在这里吗?他回来之前,警察不会及时赶到的。该死,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向着房子后部爬过去。如果派蒂在房子前面的树林里看,他也不会看到我接近后面。

爬过低矮的树枝,到了开阔地的边缘,我又查看了一下窗帘后面的动静,然后,拿出枪,把子弹推上膛。风像是要把我推回去似的。我到了一个丁香花丛,用它做了一下掩护,然后猛;中向一棵葡萄树,用它掩护着我最后观察了一下的房子。我以冲刺的速度跑到后墙,倚着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墙砖。

走上后门的台阶,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一扇窗户往里看进去。在又轻又薄的窗帘后面,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厨房,有橱柜,一个洗涤槽,右边是一个炉子,左边有一个拱门和一个冰箱。中间是一张小圆桌。

只有一把椅子说明派蒂是自己在这里生活。

我现在开始担心派蒂可能会养一只狗,例如一只好斗的公狗。他把它训练得直到有人闯进来再冲出来,那只狗一下子就会把闯进来的人撕成两半。这似乎能讲得通。可我越想越怀疑他那么做的可能性有多大。我观察这个房子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派蒂没有把狗放出来过。肯定没有,派蒂也可能在我睡着的时候放出来的。那为什么狗没有闻到我的气味而去咬我呢?还有,除非派蒂一丝不苟地在他的狗后面搞卫生,我怎么没在草坪上看到狗粪?另外,一只锁在房子里的狗会限制派蒂离开家的时间。

他可以给被关着的凯特和贾森留下吃的,但给一只大狗留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足够吃的东西可不容易,而且还得忽略狗会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可能性。

没有,我渐渐确信派蒂没养狗,但他养着狗的极小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准备射击。

我试着推推后门。一点儿也没出乎我的意料——门锁着。我将不得不打碎玻璃,把手伸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锁。我换了个位置,这样我就能透过窗户往下看到门锁上面,看到锁的控制钮。我打碎玻璃之后,要做的就是伸进手去,旋转锁钮,然后……

可能只有一个建筑师和建筑业的人才会关心这个。这把锁是个死钮,那种我曾经介绍过的型号。从外面进去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钥匙,而在里面,有两种办法打开门锁,这就要看怎么安的了。如果没有能伸进去手的窗户,这把锁就是既安全又方便的了。但是如果有窗户,安锁的保险的方法则是设定仅能用钥匙开而不是用锁钮开。那样,即使打碎窗户,伸进手去,没有钥匙也打不开门。

所以,派蒂用着一把超级的锁头却用了低级的安装方法,这能讲得通吗?假使锁是沃伦夫人安的,那派蒂呢,加着一百倍的小心的人,会不在意这个失误吗?对这一点,我表示怀疑。

我正想着这个问题,又有一个情况让我琢磨不透了。门是朝着右边的橱柜开而不是左边的一块宽敞地方,这样门就没法全打开,如果要把门用力全打开,就得碰坏橱柜。

我很紧张地用枪柄打碎玻璃,小心翼翼地用枪管把窗帘拉过来,使劲把它拉松,就能清楚地看清里面,至少我能看到的那部分可以看清楚了。

我走下台阶,风吹着我,我在一堆灌木丛里找到一根干树枝,折断,拽下来。我需要的是硬的,不容易弯的树枝,所以我宁愿要干的而不要新鲜的。我又爬上台阶,从窗户往里看,小心地别把手或头露出去。我把干树枝从打碎的窗户伸进去,向锁的控制钮的一侧压下去,保持着水平,这样用一根棍就能操作。使劲,锁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转动门钮,准备好枪,站在原地,把门往里推开。

一声爆炸使我往后退了一下,开着的门上出现了一个十英寸的洞。我的耳朵嗡嗡的,好像被打了一巴掌,火药味充满了我的鼻孔。

我深呼吸一下,使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地伸出头,谨慎地往门道里看去。左边是一个储藏室,门框上的折叶显示出有一扇门被摘下去了。

在储藏室里,一把猎枪被安在一张工作台上。一根粗壮的绳子系在扳机上,绳子绕过枪后面的一个滑轮,然后又绕到另一个滑轮上,最后连在门里侧顶端的一个金属钩子上。门开到一定位置时调节过的绳子就会拉紧,扣动枪的扳机。枪响前,入侵者正好刚刚把自己暴露出来。<dfn>?99lib?</dfn>

门上的大洞正好在我的上腹部的位置。我心烦意乱,警告自己不要分心,我还不能确定派蒂有没有养狗。

我紧张地瞄准了厨房唯一的入口,左边的拱门。耳朵里的嗡嗡声使我什么都听不到。我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我走进了屋子里。

第六章 第十五节

风吹得更猛了。我关上门时,尘土从打碎的玻璃窗和下面的破洞里吹进来。我急切得很,却只能慢慢地往里挪。路过厨房里的餐桌时,我做过建筑师的经验提醒了我,左边的拱门是厨房的唯一一个入口。这讲不通。

正前方还应该有一个门,会更容易走向通到二楼的楼梯。底层的房间被设计得从二楼下来之后得绕过前厅,走过房子另一边的那些房间,最后才能到厨房。沃伦夫人那么大年纪了,不会受得了这么麻烦的。正前方的这堵墙没什么用,那儿安一个门很容易而且很合适。那为什么没安呢?可能那儿曾经有一扇门,我想。我走近一点细看,注意到我前面的墙顶端的吊顶图案和我左边的墙有些细微的差别,是相反的。前面墙的白色涂料看上去也比左边的更亮堂点,灰泥的手感也更光滑些。有人在通道上加了一堵墙,堵上了从前厅进来的路。

是派蒂干的吗?为什么?即使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绕着路进厨房也挺麻烦的。他为什么故意找这个麻烦呢?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答案是派蒂想使入侵者绕很长的路才能穿过房子,他在道上设置了别的陷阱。

当然,厨房没有通向地下室的门。地下室的进口一定在前厅,而入侵者要想到那儿,必须得走过其他那些房间。

风声呼啸,我的眼睛从拱门看过去,盯着我左边的房间。我看见有一把笤帚靠在冰箱上,便拿起它伸过拱门晃了晃,上下左右的摆动了几下,确定一下有没有别的连接到武器上的机关了(例如光波)。

什么也没有。

我把笤帚硬硬的一头按在拱门下的一块地毯上。

地板很坚固。我进了餐厅,察看着长桌子、椅子和边柜,没有什么有陷阱的明显的迹象。我走向另一个拱门,通过它我能看到可能被沃伦夫人称为会客厅的房间,里面有几把带衬垫的旧椅子和一个沙发。

我检查了另一部分地毯,向前面的房间走去。

咔嚓!是地板发出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一下子悬了起来。我突然向前一趴,急遽掉了下去,活板门的边儿使劲挤着我的胸口。手枪从笤帚从我的手里飞了出去,我抓着木地板,手一个劲儿地打滑,我用手指钩着地板边儿,悬在那儿。我狂乱盯着地下室露出来的一部分,在我下面的一个木头案子上有很多刀尖伸出来,每个方向都伸出来四寸,只要你掉到上面就一定会受伤。悬挂着的地毯的一头系在地板上,使它不会掉下去盖在刀尖上,那样刀尖就肯定会刺穿我了。如果我没能死得很快,也得因失血过多而死。

我努力把自己往上拉的时候把胳膊弄得很疼。我检查过地板啊!该死的,我怎么那么蠢?一定得有一定的重量压上去活板门才能开。派蒂走过拱门时必须得跨过去。我又使了一把劲儿,设法把胳膊肘搭在活板门的边儿上,慢慢地挪进了会客厅。我躺在地板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听到了风声。

我想,派蒂可能随时都会回来。

我伸手够到了掉下去时飞出去的手枪和笤帚。我的脑子里满是小心点儿、再小心点儿的想法。我努力控制着急促的呼吸,仔细观察着褪色的家具,天花板,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没什么危险了。透过前窗,我看了看那条通向被风刮着的树林的小路,没有派蒂的卡车的影子。继续行动!我对自己说。我把一把椅子放在我前面,推着它沿房间的四边往前走,小心着是不是还有别的陷阱。

前窗的右边是一个通向走廊的拱门,走廊里有去二楼的楼梯。前门上方的一个平台上又有一枝猎枪系在那里,和前一枝一样,一个绳子系在扳机上。绳子绕过两个滑轮,连到门上端的一个钩子上。门被打开,有人进来时,猎枪会把闯进来的人轰成两半。对派蒂来说,关门时把绳子挂在钩子上不是什么难事,而他回来时,可以把门开到一定程度,伸进手来把绳子从钩子上解下来。然而,对于没有防备的人来讲,死亡只是一瞬问的事。

我找到了所有的陷阱了吗?我使劲睁着眼睛,观察着走廊,我的眼睛盯在了楼梯下面的一扇门上。我敢肯定它就是通往地下室的门。凯特和贾森离我只有几百码远了。

地板上没有地毯,看上去很结实。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沿着走廊的边缘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着。到了楼梯下的门旁,我试了试门钮,很容易就转动了,但它后面可能有着另一个陷阱。于是,我从腰问拿出手电筒,轻轻地把门开了个一寸的小缝儿,用手电上下照照,看看有没有绳子。

手电没照到的地方漆黑一片。我小心地把门开大了点儿,闻到了一股味儿,好像是樟脑味儿。

是卫生球。

我把门再开大,用手电照着,看见一根木杆上挂着很多上衣和套装。

一个衣橱。不,我生气地用笤帚的一头捅着那些衣服,敲敲地板,墙壁,没有空洞的声音。地下室的入口究竟在哪儿?得快点儿!我想。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我透过窗户观察派蒂的影子的时候,他在做饭。后来他的影子消失了,我以为他是在厨房里我看不到的某个地方吃饭。

但是如果他是给凯特和贾森送饭去了呢?在厨房里?怎么会?那里没有通向地下室的门。

一个想法使我震惊,我努力不让急切使我变得粗心。我沿着过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中间只停了一次,从前窗往外看了看,从被风刮过的灌木丛看过去,看看派蒂的卡车回来了没有。然后我跨过会客厅和餐厅之间打开的活动板门,冲进了厨房。

储藏室。我敲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后面的墙,听上去很坚固。我向下看着地板,明白派蒂是怎么干的了。我抓住固定猎枪的工作台,把它拖开。我看到了另一扇活动板门的痕迹。这扇门有个铃。我把门拉上去,盯着下面通向黑暗中的木制楼梯。

第六章 第十六节

“凯特!贾森!”他们的名字在我的身后回响着。没有人回答我。

我把活动板门斜着靠在它后面的架子上。我挪了一下工作台,这样如果活动板门突然掉下来,也会在关严并可能锁上之前被工作台挡住。然后我用手电筒往黑暗中照照,看到下面五步远的地方的接线柱上有一个开关。我试了试第一级台阶,很容易就能下去打开地下室里的灯。

不,我警告自己。派蒂不会不在地板上设陷阱,也不会不在地下室弄什么花样。我能走到这步是因为我把自己放在派蒂的位置,像他那样思考。派蒂会采取什么措施保护他的地下室呢?笤帚把儿还在我的手里。我把它向下伸出去,按动了开关……

开关那儿发出一缕电弧光使我往回一缩,笤帚把儿熏黑了,光灭了,电击的力量很大,击打着我手里的笤帚把儿。电流传到我这里时,我的手掌一阵刺痛。

伪装的开关那儿升起了一缕烟。我闻到了燃烧的电线味儿。我用手电照着,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着。我尽量减轻每一步对台阶的压力,一直紧抓着身后的扶手,这样即使一步踏空,也有支撑的东西,就掉不下去。我越往下走,听到的风声越小。我观察着手电筒照到的地方,一些盒子,一个杂工的长长的工作台,长凳上面的墙上挂着工具,放食品的架子,一台洗衣机,一个烘干机,一个煤油炉,一个洗衣盆,还有一个热水器。洗衣盆上面的一扇窗户用木板钉住了。墙和地面是很早以前用水泥抹的,天花板上有管道、电线和露出来的檩子,一股湿气扑面而来。

我再往下走走,看到了另一个接线柱上还有一个开关,这回安在底下。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笤帚把儿,伸出去,再一次用它按动开关,这回这个开关是真的。地下室天花板上的灯亮了,光线暗淡——六十瓦的灯泡——不过还是晃得我眯起眼睛了。

“凯特!贾森!”

我再一次听到了回声。我再一次没听到什么回答。

我确认了一下方位。面对房子后面那块地的墙在我的左边,没有门,只有高高的像书架似的东西,上面放着一些罐装的桃子和梨。我从各个角度琢磨着它,寻找着有一个陷阱。我往左边迈出了安全的一步,用笤帚把儿推着架子。

架子滑动了。

我把头一点点地伸向角落,往里面瞧着露出来的空地。这是一条大约十五英尺长的隧道,水泥很光滑,看上去是新抹的。派蒂模仿了奥维尔·但丁的做法,不同之处在于,派蒂用混凝土代替了木制的天花板。

隧道尽头是一扇包着金属皮的门,安着一把死锁,但是这个门没有需要转动的门钮,而是要有一条放钥匙的窄缝儿,我一点也没有怀疑这扇门是锁着的。<strike>wrike>

我想撞开它,但是我犹豫了。为什么派蒂特别修了这条隧道,而没有把天花板直接接在房子下面呢?那样会建得更快更容易。派蒂只是模仿奥维尔用过的方法吗?还是这条隧道里还设着陷阱?我观察着光秃秃的地面、墙壁和天花板,没看出有什么危险。我刚要再一次地大声喊凯特和贾森,突然明白了建隧道的目的:如果有陌生人来到地下室,凯特和贾森会因为离得太远而听不到,他们的动静也不会被别人听到。

但是我怎么能打开那扇门呢?我注意到它的折叶安在隧道的一边上,我向右转身,走向工作台,抓起一把锤子和一把凿子。

我又停住了,有一种声音使我很惊讶。

像是有东西滴下来。在寂静的地下室里,轻轻的声音似乎显得很大。

我看看洗衣盆,它的水龙头关得紧紧的,没有渗出水来。

滴答。我转过身去,努力分辨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滴答,滴答,一直持续不断。

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楼梯底下一根从墙上伸出的管子,滴答,滴答,我闻到了它的气味,滴答,是汽油。滴下来。汽油正从管子里滴到水泥地上。一定是我在楼梯上按动伪装的开关引起的。派蒂设置的最后的陷阱。如果前面的都失败了,当足够多的汽油流到地上时,一根起爆管就点着了。房子和闯进来的人,连同控告派蒂的证据——一切都将消失在火海里。

我紧抓着锤子和凿子,跑进隧道。我试试门把证实门是锁着的。我的狂乱的动作弄出了回声。我把凿子举到一个钉子头下面,锤子在上面,把钉子凿松动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同样弄下了另外两个钉子,拔出了折叶,使劲晃动着门。

“凯特,我来了!”我使劲敲打着门,“贾森,是爸爸!我来救你出去!”

但是他们没有敲打门的另一面,我没有听到一点回答我的声音。

门晃动了,我盯着插钥匙的机关,希望能从金属板上把螺丝拧下来,把锁拆开,但是派蒂把螺丝头都弄掉了。

我用锤子和凿子敲着锁旁边的混凝土。有水泥块掉下来,我更加劲地敲打着,胳膊都疼了,大块的水泥掉下来。我担心敲击出的火星会引爆气体,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在房子点燃之前,我必须得干点什么。干我能干的一切。我希望露出锁头的螺栓,但螺栓被放在一个坚固的金属套筒里,就我所知,金属套筒伸进墙里得有几英尺,我得用整天的时间敲掉更多的水泥。

我跑回工作台,察看着上面的工具,寻找着一根撬棍。没有。我转向工作台边的铁锹和锄头,想找把斧子,好用来劈开金属包着的门。

没有。

汽油的气味更大了。我看见地上的一段有三英尺长的管子,可能是设陷阱剩下的。我没注意它,又一次盯着工具台上的工具,回头看到管子,抓起它。我带着弥漫的汽油味,沿着隧道跑过去。我用锤子和凿子敲着中间的折叶旁边的水泥,水泥块儿又一次飞溅起来。

我的胳膊痉挛了。我顾不上疼痛,更猛烈地敲着凿子。我看不准目标了,我敲到了自己的拳头上,大声尖叫起来。

我不顾从我的指关节渗出的血,用更大的力气敲打着凿子。敲出一个洞时,我放下了锤子和凿子,把管子插进洞里,把它当做杠杆,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去。我流着汗,一直不停地压着管子。突然,门松动了,我使着劲,沟更宽了。门砰砰地移动时,我一趔趄,差点摔倒,门缝大得足够我挤进去了。

第六章 第十七节

求求你,上帝。让他们活着,我祈祷着。

我斜着冲进一个仓库大小的房间。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蜷缩着,使劲躲着我。每个人都有一根五英尺长的铁链,一头系在腰上的镣铐上,一头连在墙上的金属环上。

“凯特!贾森!”

他们看上去呆呆的。眼睛的瞳孔大得很不自然,黑色挤压着周围的白色。我想到只有一件事能使他们变成这样。迦得告诉过我莱斯特·但丁犯有很多罪行,其中之一是做毒品交易。我低头看着我破门而入时踢到的东西,一个垃圾桶。空空的药水瓶和从里面滚出来的用过的注射器。

骗子,你竟然给他们注射毒品!我在心里大声尖叫。

凯特和贾森一直蜷缩着。他们穿的衣服使我联想到去教堂。凯特穿着黑色的女式无带浅口轻便鞋,一件齐膝长的庄重的蓝色长裙,头发系着一条颜色相配的缎带。贾森穿着黑色的牛津鞋,黑色的长裤以及一件白色衬衫,领子上系着领结。他们的头发都经过了一丝不苟的梳理,带着那种别人梳理的造成的不自然。他们的脸色苍白,眼睛下面都凹陷下去了。凯特涂着唇膏。

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在我闯进来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之前,他们一直躺在上面。

“凯特,是我!是布雷德!”

他们蜷缩着,急切地想和我保持距离。

“贾森,是爸爸!”

男孩呻吟着,躲到了他的链子的尽头。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留胡子。毒品也使他们的意识模糊,认不出我来了。他们就知道我是闯进来的,我好像是一种威胁。

“听我说!你们安全了!”

我回到隧道里去取锤子和凿子。我;中向凯特和贾森时,他们用胳膊抱住头保护他们自己。

“你们不用再害怕了!”

他们的抽泣声被锤子敲打凿子的声音盖住了,我敲打着嵌入墙里的金属环旁边的墙。水泥块儿飞溅起来。汽油味还没传到这个小屋子里。

我使劲敲打着圆环和它旁边的水泥墙时,不必担心溅起的火星了。凯特和贾森不再抽泣了,他们恐惧得一时出不了声。突然,控制着贾森的圆环重重地掉在了床垫上。

我把凿子转向控制凯特的圆环。我在她的头顶上敲击着水泥时,她哆嗦着。她的样子使我想起一只熟悉的狗,经常蜷缩在主人的视线里。

上帝,那正是她所想的,我明白了。我想象到毒品使她和贾森看到的我是模模糊糊的。我的胡子是我的外表上最明显的东西。派蒂的胡子是他们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特征。我的耶稣啊,他们以为我是派蒂。

愤怒中,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派蒂努力控制着他们,让凯特叫他布雷德,让贾森叫他爸爸——更重要的是,使他们相信这一点。他给他们注射毒品,直到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日复一日,他在同一时间持续这样做着,决心摧毁他们的意志和抵抗,把他们塑造成他想象中的听话的崇拜他的妻子和儿子。他需要的是完成他的妄想的傀儡。

“是我!真的是我!”我敲打着抵在墙上的凿子,“是布雷德!”

他们饱含恐惧的眼睛更大了。

“贾森,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我真是你的父亲!”

我没有时间解释。必须在汽油味传播开房子爆炸之前把他们带出去。

随着最后使劲地一击,控制凯特的圆环也给敲开了。

她和贾森都吓得不能动了。

我抓着他们的链子,拉着就往门缝那儿走。我挤进隧道,用链子把他们一个一个拉过来。立刻,我感到头晕晕的,我知道是汽油味熏的。我沿着隧道用力拖着凯特和贾森,又一次想到了不肯和主人一起走的狗。到了地下室,我看到差点电到我的那个伪装的开关那儿有浓烟滚滚地升起来。

起爆器。等它燃起火苗时,这个房子就爆炸了。

有光线从开着的活动板门那儿照进来。

“你们就要自由了,凯特!贾森,你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然而,我们开始爬楼梯时,贾森目瞪口呆地猛地缩回来。他大声尖叫着。在我们上面,一个黑影赫然耸现,挡住了光线。然后,派蒂砰地把活动板门关上了,光线全被挡在了外面。

第六章 第十八节

从假开关那儿升起的烟雾更浓了。我咳嗽着但是肺里还是不干净。活动板门上面传来咕咚咚声,我知道是派蒂在把重重的工作台挪到门上面。

我掏出手枪,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射击。门板上出现了四个洞,混乱中,我意识到枪口的火星可能会点燃汽油。

我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的。地面上已经全是汽油了。我狂乱地看看四周,想找一个出去的办法。洗衣池上面被木板钉上的窗户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跑回去拿到锤子,冲到水池边,从窗户上往下撬着木板。

这扇窗户是往上拉的,拉到一定角度就能挂到天花板上的一个钩子上。我打开窗户时听到了风声,比我进来时刮得更大了。我感到一股尘土吹到了我的脸上。我举起了贾森,把他往窗口推时他挣扎着。我举起凯特,很惊讶她变得那么轻。外面的景色和自由的空气使她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她靠着增强了的生命力爬出了窗户,急切地摆脱了我的手。

我害怕随时会有爆炸把我炸碎。我爬上水池,刚把胸口挪到窗口,水池就不堪我的重压,从墙上掉了下去。我抓住一根灌木丛里伸出的树枝悬着。树枝弯了,我沉了下去。

我抓着泥土,以防掉回地下室里去,我的胳膊肘使劲靠住窗户框,停住了。下面,我用膝盖使劲顶着水泥墙往上蹬时,墙把我的牛仔裤磨破了。风吹着我的脸,烟在我身边从窗口飘出去,我闻到了汽油味儿。

我抓住了另一个树枝,两只手换着把自己拉过窗口。但是我挂枪的腰带的搭扣挂在了窗台上。我努力抬起屁股,想把搭扣从窗台上弄下来。我听到它刮着水泥的声音。我使劲收着肚子,尽可能地抬高屁股,搭扣松动了,我更使劲地往上挪,一寸寸地挪出窗口。屁股出来了,然后是大腿,膝盖和手一起拄着地时,我就猛冲了上去。

我全速在房子一侧的灌木丛中穿行,肌肉因为肾上腺素而绷紧着。

我看到了派蒂的卡车,是钉在窗户上的板子使我没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的。我没看见凯特和贾森,但我敢肯定,即使迷迷糊糊,他们也能知道往与卡车相反的方向跑。我转了个身,向着房子后面追他们,穿过开阔地,去被树林覆盖的那块儿……

而我发现派蒂就在离我有十英尺远的地方,手里的枪瞄准着我的胸口。

他气得哆嗦着。

他扣动扳机之前我没法拔出枪射他。即使我向他开了枪,我的九毫米子弹也可能打不死他,而他的十英尺远的猎枪肯定能把我的胸口轰开。

“住手,派蒂!”我留着胡子,不能保证他认出我来了,“是我!是布雷德!”

在我大声喊出来之前他就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大吃一惊的样子。他努力摆脱了我的胡子的干扰,认出我来了。

风猛烈地吹打着我们,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小声嘀咕:“布雷德。”

“听我说!他们告诉过你莱斯特是谁吗?”我大声喊道。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他的注意力从开枪这件事上引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走吗?”

“莱斯特。”他嘟囔着。

“他们告诉你莱斯特是奥维尔和尤妮斯唯一的孩子了吗?”

烟雾从地下室的窗户里涌出来。

要离开这儿,我必须得一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们告诉你他死了,他们悲伤得要疯了吗?”

房子很快就要爆炸了。

“他们已经因为死胎失去了三个孩子!”我提高音量,一寸寸地向树林挪动着。“但丁家族里的别人都死了!尤妮斯不能再怀孕了。莱斯特是他们延续家族香火的唯一机会了。”

派蒂的眼睛顺着枪管瞄准着。

“莱斯特。”

烟还在往外涌着,我离树林更近了。“他们想找个孩子代替他。但是在布罗克顿,他们办不到。那儿离家太近了,他们可能会被认出来。”

派蒂与我一起移动着,枪口对准着我的胸膛。

“于是他们沿着州际公路出发了,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镇子。他们等着上帝的指引,把一个同样年龄大小的男孩放到他们面前。他们从一个镇子到了另一个镇子。他们从印第安纳州到了俄亥俄州。他们过了哥伦比亚。他们来到了伍德福特。”我说得越快,越发饱含着感情,“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使他们离开州际公路选择了我们这个镇子。似乎是上帝的指引。他们开过一条街又一条街,他们在街角转了个弯,然后就见到你了,只有你自己沿着一条似乎荒芜的街道一个人骑着车。”

“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州际公路吗?”派蒂痛苦地说出这句话,“你信上帝吗?你信世界末日吗?”

烟涌得更凶了。我到了树林边上都能感觉到。

他和我一起移动着,握着枪的手指看上去更紧了。

“他们把你带走了,他们把你放进了那个地下室里,他们还告诉你你的名字是莱斯特,还有,如果你的行为不像他们的儿子,他们就惩罚你。”

“莱斯特。”

我想我从地下室的窗户里看见了烟雾中的火苗。

“‘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路迦福音,十五章,二十四节。”派蒂说道。

“你告诉我你被骚扰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指性方面。”

我又迈了一步。派蒂也迈了一步。风刮得更猛了。

“但是你指的不是性。你所说的骚扰是指你的意识,你的精神上。他们那么想让你成为莱斯特,于是就打你,饿着你;他们把你当成动物一样对待,知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么痛苦,到了最后,只要他们不打你,把你的大小便拿走,给你点儿吃的,你就会成为他们想让你成为的任何人了。”

“他们教我圣经了。”派蒂说,“‘我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约翰福音,八章,三十二节。”

“真理是,你能得到自由。我要帮你,派蒂!还不算晚!一旦警方知道你为什么要干那些事儿,他们也会想要你得到帮助的。我保证,生活能变得更好。不要让奥维尔和尤妮斯再一次毁了你。不要成为他们使你成的那种人,派蒂。”

“不要叫我派蒂!”

我的声音嘶哑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抱歉。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改变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让你离开棒球场回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但是,该死的,我们只是孩子。我怎能知道但丁家会抓你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你只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弟弟。我不知道要发生的事。派蒂!”眼泪滚下了我的脸颊,“自从你消失后,没有一个晚上我没乞求上帝把你安全地带回来的;没有一个晚上我没恳求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让我补偿你,派蒂。求求你,让我试着给你奥维尔和尤妮斯剥夺了的生活。”

“不要叫我派蒂!”

“你是对的。你来到我的家里时,你要求我叫你彼得,但我没有。我们不再是孩子了。你是彼得。”

“不!不要再那么叫我!”

我盯着猎枪的扳机,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好的。无论你想要我叫你什么,莱斯特。”

“我不是莱斯特!”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是谁?”

“布雷德。”

他的眼里的浓重的忧伤表明了他的话有多么认真。我毁了他的生活,现在,他偷了我的生活。他相信自己带走我的妻子和儿子也能带走我的身份。在他的意识里,他就是我。他的疯狂程度显而易见,我的腿觉得站不稳了。

“真对不起。愿上帝保佑你。”我嘟囔道。

“不用。”他的口气毫无疑问表示他要扣动扳机了。

“愿上帝保佑你吧。”

第六章 第十九第节

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推进了灌木丛中。气流不是猎枪发出的,是从房子那儿来的。房子爆炸时,震动把我抬起来,抛进了灌木丛。碎片飞溅,折断了树枝,撕碎了树叶。

朦胧中,我清楚地意识到闻到了烟味儿,听到了火焰的劈啪声。痛苦中,我慢慢坐了起来,觉得有些头晕恶心。耳朵里的轰鸣声令人无法忍受。

我被扔进了一个坑里,这是我从爆炸的碎片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原因。

冒着烟燃烧着的大块碎片遍布我的周围,灌木丛都着起了火。风使火苗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树。

烟熏得我直咳嗽,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四周,寻找着派蒂。

我面对的房子成了一个燃烧的大坑。他不在我们最后站着的地方。他一定和我一样被扔进了灌木丛。

火焰向我烧过来。凯特和贾森,我必须找到他们。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树林里,我祈祷着他们一直在跑,他们远离了火能烧到的地方。

然而,派蒂不会这样想。他会尽他的一切力量把他们找回来。

除非他死了,除非爆炸炸死了他。

那他的尸体在哪儿?爆炸过后,地面上没什么覆盖的东西了,我应该能看到他的尸体。他在哪儿?我蹒跚着穿过树林时,风裹着烟打着旋儿的吹着我,使我咳嗽得更厉害了。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会儿,火快速地蔓延开了,火舌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树。灌木丛着起了火苗。我左拐右拐地避开右边的火焰,留神观察着左边有哪一块儿突然着起来了。

我想大声喊“凯特、贾森!”但是在房子里时他们太怕我了,我怀疑他们是否会答应。如果那样,我会使他们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而万一他们回答了我的喊叫,派蒂就会听到他们的声音而找到他们的。

再加上,如果我大声喊凯特和贾森,派蒂会听到我的声音,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火在我周围呼呼地着着。烟盘旋着被风吹散开。我挣扎着呼吸,蹒跚地走进一块开阔地。火舌又一次窜到了我前面的树上。

凯特和贾森跑出去多远了呢?我想起我是沿着一条小溪走进树林的。如果我到那里去,如果凯特和贾森能跑到那儿,我们就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去那儿?怎么去?我需要不停地躲避着火舌,不断地分散着注意力,这使我失去了耐心。凯特和贾森也是一样,他们可能正在兜圈子。

我在衬衫口袋里乱摸一气,摸到了罗盘。我在烟雾中眯着眼给自己确定了西北方,和我接近房子时的东南方相反。我把罗盘放回衬衫里,躲开一根掉下来的燃烧的树枝,向我的西北方没烧着的树奔去。

木头燃烧时的火焰不时地发出爆裂声和咔嚓声。干树桩热得都爆裂了。一大块树皮和木头从我右边的树上掉了下来,我扑到地上,意识到爆炸声中有一声是派蒂的猎枪发出的。

我掏出枪,手的剧烈抖动使我一阵慌乱。在丹佛,我的指导老师警告过,不论一个在打靶中表现多么好的射手,在面临杀与被杀的情况下对枪的控制都没什么准备。当恐惧占了上风时,技术就失灵了。

火着得更近了,我不能待在这儿,但是我一动,派蒂就会再开枪。我想着凯特和贾森经受的一切,我寻找他们的过程中经受的一切。我想到派蒂想让我死在山里。我愤怒得绷紧了肌肉,手停止了颤抖。

我跑向另一棵树,一声枪响从树上打下来一块木头。我立刻做了派蒂最意料不到的事,向着火焰,向着我藏身的树冲回去。我感觉到他在哪儿开的枪了,我往那个方向的灌木丛开了三枪。烟雾笼罩着我,我屏住呼吸,借着烟的掩护,冲向那些灌木丛,生气地往那边又开了三枪。但是,我哗啦啦地猛冲过去时,没找到尸体,只发现了一个空弹壳。

我蹲下去,呼吸的声音嘶哑着,察看着灌木丛中的动静。但是,火焰的热量加上风的强度使一切都在动。空的猎枪弹壳。派蒂朝我开了多少枪?我知道的有两发。一枝猎枪能装多少发子弹?我回忆起在武器商店上的那一课,我听到的是弹夹里最多能放四发,弹膛里有一发。派蒂的利衫口袋没有鼓鼓囊囊地装着子弹的迹象。就我所知道的,他只剩下三发子弹了。

我的后背觉得像烤焦了似的,必须冲向更远处的掩体了。我压低身子,利用烟雾的掩护,到了更多的灌木丛那儿,然后冲向另一个树墩。

啪!树墩顶端破裂了。我的左肩膀像被黄蜂以极快的速度蜇了一下似的疼了起来。我一趔趄,倒下时枪里的子弹射了出去。我撞到了地上,一面想着击中我的是树墩上掉下来的木块。然而,我肩膀上的血提醒我撞到我的是金属子弹。我的胳膊没从肩膀上被射下来的唯一原因是派蒂离得距离太远。在烟雾和火焰的一片混乱中,他偏离了目标。只是一片弹片击中了我。

伤口抽痛着,那只胳膊动一下都很困难了。但是,我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动起来还是没问题的。我被恐惧和肾上腺索激动着,向一棵倒着的树滚过去,我知道我不敢待在倒下去的地方。火苗又一次烤焦了我的后背。风吹着的烟包围了我,一定也包围着派蒂,使他看不见我。

我从衬衫里拿出罗盘,又检查了一次。我努力忍住咳嗽,怕派蒂知道我在哪儿。我校准了西北方,穿过快速飘动的烟雾往前跑着。我无法看清前面五英尺远的地方。我一面准备着看见可疑的有威胁的黑影就开枪,一面频繁地检查着罗盘。

血从我的左肩膀滴下来。我感到一阵头晕。火大概就在我的前面。热量推着我,促使我跑得更快。

我忙着观察被风吹动的烟雾中有没有派蒂的影子,没有注意到地面。小溪旁的斜坡大约有六英尺深。如果不是一头鹿从我右边的火焰中冲出来,我就得掉下去了。它吓了我一跳,从我旁边冲过去,跑了下去,溅起了水花,然后爬上了对岸。

我向水边一步步挪下去,感觉到了凉爽的空气。小溪不深,我趟了过去。我集中注意力在观察派蒂可能会在哪儿,忘了湿湿的远足靴和袜子。

在我的右边,沿着小溪向远处看过去,一个黑影在烟雾中移动。我要开枪,但是意识到黑影可能是凯特和贾森时,我制止住了我的冲动。

我继续瞄准着。我使劲沿着枪管瞄准时,烟雾把我的眼睛呛出了眼泪。我盯着烟雾,等着黑影变得更清晰一些。

黑影消失了。不管那是谁,正爬过小溪然后继续穿过树林。我跟着它的步伐,爬上斜坡,穿行在烟雾笼罩的灌木丛中,观察着再次出现在视野里的黑影。

我一直想着,如果那是凯特,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一个小影子和她在一起,贾森呢?他没在她的旁边。

我扣动扳机之前必须确定。缓慢地穿行在树林里,我挤掉眼里被烟呛出来的泪水,向右边模糊的树林里看了看。有东西在动。一瞬间,我瞥到了派蒂的胡子。他正举起猎枪,我扣动了扳机。

一阵风把火苗从我的头顶吹过去使我差点瞎了。我前面的树木和灌木丛突然变成了火海。我觉得热量烤焦了我的头发,我往后一倒,这次失去了平衡。我从小溪的岸上滚了下去。受伤的肩膀着了地,我使劲忍着没喊出声,滚到了水里,痛苦地停住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我掉了罗盘,找不到了。现在我并不那么太需要它的帮忙。由于我的前面和后面都是火,由于派蒂可能在我的右边,唯一安全的方向是沿着小溪向左走。我不知道是否打中他了,但是如果我没有打中,他一定是在小溪里掩蔽着,那就是说,他会沿着小溪悄悄地跟踪我。我要做的就是在小溪里找一块卵石,藏起来,伏击他。

我想不起来我开了多少枪了。我的枪里差不多没子弹了。我试着保持着手的平稳,按下旁边的按钮,弹夹掉了下来。我从腰问的弹药袋里抓出剩下的十五发,把它安在枪柄上,准备再次射击。

我的视野一片灰白。烟更浓了,呼吸都有点困难了,我意识到是火在抽吸着氧气。火焰更近了,我担心自己昏倒。我沿着小溪走着,试着走在岸边,以防弄出水声。但是失血加剧了我的头晕。我控制不了自己穿着远足靴的脚落在哪里了,有时溅起水花,有时在泥浆里哧溜一下。

热气灼痛了我的鼻孔。我绕过一块石头,它的斜坡为我阻挡着我右边上方的火焰。我歪歪倒倒地又绕过一块石头,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凉爽是我曾感受到的最奢侈的事了,我把凉爽的空气深深地吸进了肺里,希望能理清我的思绪,除去我眼前摇曳的白色斑点。

新鲜空气驱走了我眼前的灰白色,我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泥浆中的脚印前。两行,一行是大人的,一行是孩子的。他们和我一样是沿着小溪走的。

凯特!贾森!我听到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就转过身去。但我瞄准的时候,发现它不是派蒂,跑进视野里的是一只惊慌的狗。它沿着小溪跑远了。空气又变热了,火苗又接近了。

我向脚印的方向跑去。一棵倒下的树干横在小溪的两岸之间。我从下面钻过去,到了另一边。有东西重重地打在我的前额上,我呻吟着,打击的力度把我往后推得靠在了树上。昏昏沉沉中,我跪倒在水里。血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试图把模糊的视线弄清楚些。

凯特的目光因毒品而发狂。她站在我的上面,举起一根像大头棒似的树枝又来打我。贾森在她身后蜷缩着。

“不,凯特。”我因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微弱而感到,晾恐。

“不要,是我。”

“骗子!”

在她再次打中我之前,我试着举起了右手。大头棒猛击在我的胳膊肘下面,使方向偏斜了,但是我被打中的胳膊疼得让我担心她把它打断了。

我的枪砰地掉在了岸上。

“不,凯特,真的是我!布雷德!”

“布雷德!”凯特大声尖叫着,再一次举起了大头棒。

我向右边扑过去,躲开了,棒子打在了水里。她又一次把棒子挥过来。她继续挥动着棒子,我继续滚动着。

她盯住了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派蒂的脸出现在横跨在小溪上的树干上面。他的前额上满是煤烟,头发和胡子烧焦了,衬衫被烟熏得乌黑,血从左肩膀流下来。显然,我最后一次扣动扳机时打中了他。

他的猎枪靠在树上,枪口对着我们。

贾森往后退去。

“如果你知道怎么做对你有好处,儿子,别再跨出下一步。”派蒂对贾森说道。

我躺在小溪里,右胳膊抬不起来,可能凯特把它打断了。我的被大号铅弹刺穿的左胳膊也一样疼,但至少它还能动。我暗中从腰间把刀摸出来,因为使劲,汗都出来了。

贾森还在往后退。

“听你父亲的话,”派蒂说,“别动。”

贾森张着嘴无声地恸哭着。

我滚到树下,把刀插进了派蒂的大腿,他哼了一声。刀身刮到了骨头。他往后倒时,猎枪掉了下来。子弹从我的头上呼啸而过。不!我担心子弹击中凯特和贾森,我再次刺了一下派蒂的大腿。他的血溅到我的身上时,我改变了我的目标,刺向了他的身体一侧。

但是他用猎枪的把使劲捅着,捅在了我的受伤的肩膀上。我差点昏了过去,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腿上,把他带到水里压在我下面。我爬到他身上,向他的脸刺去,但他把我推到一边,卡住了我的喉咙。我憋得非常厉害,都担心喉咙要被他掐断了。

烟吹到了我们这里。火苗着得更近了。我把刀刺进他受伤的肩膀。痛苦中,他倒下了,倒在猎枪掉落的地方。他抓起猎枪,喷出一个空弹壳。

然后,扣动了扳机。

我往后一倒,怕子弹会轰开我的胸膛。但猎枪只是咔哒响了一下。枪是空的。派蒂咆哮着,把枪像一根棒子似地挥舞过来,然而失血使他变得虚弱了,枪从我的腿上滑下来。我拿着刀用力刺时,左胳膊疼得动不了了,我没刺着他。

一声枪响,扬起一阵尘土。

我们转过身去。

是凯特爬到了树下。她摇摇晃晃地站着,举着我掉落的枪,努力保持着枪的平稳。她看上去似乎从她的苦难中挣脱出来了,残存的一小部分意识使她恢复了一些理智,足够提醒她去做曾经幻想过的报复了。一般情况下,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不需要什么射击的技巧了。即使她对枪支一无所知,只要她沿着枪管看过去,扣动扳机就行了。

但是她服了药,而且已经有一次没打中了,然而她现在又集中起精神,凹陷的脸颊上面是满含着悲伤的眼睛。她的噩梦里有两个影子——两个派蒂,两个布雷德——这一定考验着她余下的健全的精神。

“帮我一把。”派蒂说,“我是到这儿来救你的。射死他。”

她犹豫着,把枪口转向了我。

“求求你,凯特,不要。”我说道。

我看着她的手指紧紧地勾着扳机。

“射死他。”派蒂说道。

“我爱你,凯特。”

“我是你的丈夫。按我说的去做。”派蒂说道。

她转向派蒂,朝他的脸上开了枪。

她走近了一步,扣动扳机,这回没打着。于是她走得更近了,一直走到了他头顶。在直射的距离里,她射中了他的胸膛。第二发子弹打中了他的喉咙。她并没有朝着那些地方瞄准,只是枪口碰巧摇晃到那儿了。她继续开着枪,太近了管不了是哪儿了,他的肩膀,他的膝盖,他的腹股沟,他的身体上布满了窟窿。直到十五发子弹全部用光,枪栓滑到了顶端,她才停下。

泪水从她的脸上滚下来。我努力站了起来。

但是我一接近她,想扶着她,她就恐惧地往后退。她又举起枪,不断地扣动着扳机。没什么了,枪膛里是空的了。但是如果里面有子弹的话,她也会杀了我。

我试图做了一个好商量的手势。“好的,你现在安全了。我不会伤害你。”

但是她眼睛里冰冷的忧伤告诉我她不相信我。

“我不会碰你。”我说,“但是请让我帮帮你。”

我感觉到了身后的热气,听到了咔哒声,回头看到了火苗。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又上前一步。她的反应是往后退,靠到横着的树干上。

“贾森呢?”我问,“贾森到哪儿去了?上帝,他被打中了吗?”

我疯狂地从树干下面往最后一次看到贾森的地方看去,凯特也爬到树干下,试着离我远点。我跟在她后面,钻到另一边,抬起身子。我担心因着派蒂的最后一枪击中了贾森,我会看到贾森被轰开的尸体。我发现他在小溪旁站着时,我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他扔过来一块石头。

击中了我的胸口,但是我已经顾不上疼痛了。我想的就是怎么使他们离开这里。

“好了,贾森。你现在不用担心了。”

我向他迈了一步。因为身上满是血迹和被火烤焦的地方,我看上去一定很难和派蒂区分开来。

他尖叫着爬上岸,跑进了树林。

我的伤口使我很难保持平衡,我挣扎着追着他。我蹒跚着穿过灌木丛时,热气和烟雾差点把我推回来。

我看到烟雾中有火光隐隐地闪烁着。更热了。一棵树在火焰中爆开了。火墙已经烧到了灌木丛那里。

“贾森!”烟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弯下腰咳嗽着,强迫自己一直往前,穿过更多的树。

风很快把烟吹开。前面,贾森被接近的火焰挡住了。他转过身跑开,看到我时停住了。对他来说,我一定比另一边的火墙更具有威胁性。他闪到我的左边,冲向火焰中的一块儿开阔地。风把火焰往他那儿吹过去时,我一跳,在火焰掠过我们扭动的身体上方之前把他推倒。用受伤的胳膊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我把他从火海那儿拉回来。他踢打着我。而后,凯特也打我。“放开他!”她大声尖叫道。

我们三个滚下岸边,掉到水里。他们继续踢打着,而我没有反抗。他们的踢打渐渐减弱了。终于,他们停下来,盯着我,瘦削的胸口一起一落地喘着气。

“我爱你们。”我说道。

他们看着我。他们的眼神慢慢改变了焦点,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地想起那么熟悉这句话的一段日子。

“别动。我有点事儿得去干。”我说道。

火接近了岸边,水溅在我身上。我钻过横跨在小溪上的树干,来到派蒂躺着的地方。他被打了那么多枪,尸体几乎被血盖住了。

但是还不够。他回来过一次。我需要完全确定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甚至再也不会回到我的噩梦里了。

我抓住他的脚,但受伤的胳膊弯不了,把他往岸上拉弄得我太疼了。

我尽全力地试了试,刚要放弃时,凯特的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看她吃了一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把派蒂拉到了斜坡上。

我们把他扔到了火里。他的尸体燃起了火苗。然后,我们蹒跚地回到小溪边,走下去。到坡底下时,凯特摔倒了,但是她不让我碰她,不让我扶她站起来。她和贾森跑起来,小心地和我保持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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