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山顶 - xp1024.com
《迷人的山顶》


正文 第一章 美人遇难

<er top">一</h3>

影山隼人和真柄慎二翻过“赤岳”山顶,准备通过真教寺山脊上方的岩石地带。阴沉沉的天气笼罩着山峰。

早晨,覆盖在头顶上的云层越积越厚,大有压顶之势。太阳象隔着一层磨沙玻璃黯然无光,终至隐没在云雾之中。

风呼啸着,可能是由于空气中含的水分很大,刮过山梁时,发出了象高音口笛一样的尖叫声。

灰色的天空越变越黑,下面的山麓淹没在一片茫茫云海中。云海的波涛不时漫上山腰,化成一阵阵雾气,掠过山梁飘然而去。

刚才在云海之上依稀可见的,此刻已沉没到云海深处。山峰正好处在云层中间。这是由于气压降低而产生了各种变化。

气象预报说,根据冬季的气压分布规律,在东中国海产生的低压槽正向太平洋沿岸接近。即使其势头渐弱,通过东海道海面时,还是会给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峰带来暴风雪,很可能有雪崩的危险。

半导体收音机报告说,低压槽相当大,估计大雪即将来临。

由于低压槽极快地向这里接近,影山和真柄放弃了从夏泽山顶经主峰赤岳至权现岳的纵贯群峰的行动计划,准备从真教寺山脊奔向清里。

他们虽然深知昨天风和日暖,是由于低压槽打乱了冬季气压分布的暂时现象,但因为平时工作缠身,很少休假,加之也没有料到低压槽会来得这样快,所以还是贸然启程了。他们两人是登山界颇负盛名的业余登山团体的主力,又有登过国外山脉的经验和自负,因此多少也有点小看了险恶天气中的八岳山。

“这太危险了!”

他们不愧为登山老手,立刻注意到纵向疾行的云层的急剧变化,意识到低压槽异常的速度和危险的前景。现在从东海道海面向东扑来的低压槽,通过东经一四零度纬线后就要转向东北,气压分布又要成为冬季型,真正的恶劣天气即将来临。好不容易有些春意的山岭,又要换上冬装了。

“还是下山吧。”

两个登山老手迅速作出了正确的决断。山脊上方的岩石地带还积存着冬天的冰雪,春天的低压槽接近造成的气温上升,使冰雪略有融化,所以通过这里格外费劲。

夏天,这条根本不在话下的普通路线,现在他们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了险象环生的岩石地带。这时,山梁被卷着雪和雾的乱云所笼罩,视野变得极为狭窄。

“喂,快点儿!”

走在前面的影山向跟在后面的真柄吆喝着。其实,他不吆喝两人也在以最快的速度前进。他的喊声只是要表现出一种与天奋斗的气势。

“噢,来了。”

真柄回答着,正想再加点劲的时候,影山却“唉呀”一声站住了。

“怎么了?”

真柄以为影山突然遇到了什么危险,有点丧气地跺了下脚。

“好象有个人倒在那里。”

影山透过弥漫的风雪间隙,向前方凝视着。

“有人倒下了?”

“象是个女的。”

“真的?!”

“在前面呢!”

影山指着前方的松林地带。这时一团浓雾遮住了两人的视线。

“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反正要走那条路。”

影山说着,预感到这是件麻烦事。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谁不想尽早到达安全地带呢。他们两人虽说经验丰富,可也不愿在这岩石松动,陡峭的山脊上同恶劣的天气苦斗。尽管八岳山是内陆山脉,但遇到风雪,这海拔近三千米的山脊就如同严冬一样,其险峻程度,决不亚于北阿尔卑斯山。

此刻,山岭已经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正当他们想拼命逃跑的时候,却突然碰上了一个遇难者,而且还是个女的,的确有点棘手。

<er h3">二</h3>

影山发现的那个遇难者倒在一块高地上突起的岩石下面。那地方离登山小路不远,位于森林地带上方、点缀着白桦树和伏松的山坡上。

“还穿着裙子呢!”

影山气哼哼地嘟哝道。那女人横卧着,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若在山下,这颜色也算不上鲜艳,但在这荒凉灰暗的背景中,就象是从周围的景物中凸出来一样,显得格外醒目。影山之所以能在视野几乎等于零的条件下看见她,大概就是由于这种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的“异常色彩”。

虽然已是春天,可山岭还披着冬装。吹落在原始森林中的积雪有一人深。他们刚刚经过的岩石带,还紧裏着冰雪的盔甲。这里并非是穿着薄衣衫散步的城市马路。那个女人竟然能来到这里,真是个奇迹。

她肯定是个遇难者。

他们俩跑到遇难者身边。那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姑娘二十岁左右,嘴唇和脸都苍白如纸,,脸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象一具淹死的尸体。身边放着一只小型手提包和一个手提袋。

“很象是自杀。”

影山屏住气,把耳朵贴近姑娘的心脏。

“啊,还活着!”

影山随即露出孩子般吃惊的表情。“还活着?”

真柄也关切地注视着那个姑娘。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扩大,呼吸也很困难。再这样躺下去,肯定马上就会死去。但她的瞳孔还有微弱的对光反射,而且肌肉还有弹性,这就是说还有救。

这时,最有效的方法是把她放入水温四十度左右的澡盆,但在这种地方是不可能的。多亏她是倒在背风的岩石下面,所以两人决定就地采取急救措施。真柄熟练地给她注射了登山者必备的强心剂,紧接着两人开始对她进行全身按摩。

这个遇难的姑娘大概是穿着这身单薄的服装登到这里后,由于疲劳过度,又遭到恶劣天气的袭击而失去知觉的。在这冰雪封山的季节,她若是早上从山脚出发,不可能到达这样高的地方,因此估计她是昨天开始登山的。她能活到现在,除了她年轻和倒在背风的岩石下这两个原因外,低压槽的接近而引起的气温回升,也是一个有利因素。

急救措施采取得很及时,姑娘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寒冷的天气不断从身体表面夺走热量,加上体力严重消耗引起的体温下降,最终就会导致死亡。

遇难的姑娘脸上重新泛起微红的血色,证明她青春期旺盛的新陈代谢终于战胜了热能的消耗。如果这时把她转移到温暖的地方,脱去湿衣,焐暖身体,她一定会更快恢复的。

“在这里是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了,把她送到山下去吧。”

“好吧。”

两人很快商量定了。

影山嘴对嘴地喂了遇难的姑娘一口葡萄酒,然后用登山绳把她紧紧地绑在背上,把用不着的装备暂且放在山上。这时,真柄不知为什么对影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嫉妒。

“到半路我换你背。”

“不用,这份量和原来的装备差不多。”

影山干脆地拒绝了真柄的提议。

首先发现遇难姑娘的影山,好象掌握了摆布她的主动权。开始时掠过心头的麻烦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现在他心甘情愿地完成着这件救护义举。

与其说这是出于所谓登山道德和登山者之间的责任感,倒不如说是因为那姑娘长得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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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八岳山行

<er top">一</h3>

汤浅贵久子决心去死。她相信在人的一生中,以身心相许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她把自己青春的火热而纯真的爱情倾注在恋人身上。然而,对方却无比冷酷,竟然背叛了她。此时,贵久子感到犹如发过一场高烧,全身虚脱无力,顾不上恨他了。

一个男人走了,就另觅新欢,这是现代姑娘逢场作戏的恋爱观。可是,贵久子却难以象她们那样薄情。

贵久子认为,热情是有限的。如果热情消耗殆尽,就会对一切失去兴趣。

她的热情都倾注、消耗在那个男人——中井敏郎的身上了。因此在她胸中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不过是挂着汤浅贵久子名字的躯壳。尽管她只有二十二岁,长得“花容月貌”,但内心早已万念俱灰,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汤浅贵久子在东京一所短期大学毕业后,进了大手街的“菱井物产”商社。菱井物产是商业界最大财团的综合商社。目前的营业额达一兆八千亿日元,经营的商品从方便面条到军用导弹,应有尽有。

不管在商社内从事多么无聊的工作,只要有“菱井”职员这张招牌,人们就会另眼相待。因此,入社考试十分严格,商社内人才济济。

贵久子加入商社跟别人一样,也经过了严格的各科考试、口试、体格检查及家庭调查等关口,竞争就象赌场一样残酷无情。

正因为如此,贵久子朦胧地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社会精华”。

分配她去的部门是东京总社,第一机械总部东京总务部计划二科福利卫生股,担任总务职员。在拥有三百亿日元资金,一万二千名职工的庞大组织内,她在的部门不过象毛细血管的末梢。但是,能够出入在近代高楼林立的日本商业中心首屈一指的菱井物产公司大厦,贵久子心中充满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贵久子从女子高中到女子短期大学,接触的全都是女性。在这里,她初次接触到了除父兄以外的异性。

中井敏郎是她接触的第一个,而且也是唯一的一个。

中井毕业于一所私立名牌大学,比贵久子早三年进入菱井物产公司。

他也在卫生福利股,并作为老职员,被派来指导贵久子熟悉工作。

中井的脸轮廓鲜明,时常露出一种略带虚无的表情。他在学生时代曾是乒乓球队队长,身段修长、柔轫。贵久子刚离开学校大门,对社会和男人一无所知,因此,很容易地就对这个青年一见钟情。况且,中井又是一流大学出来的尖子和她走上社会的“指导教师”。对老师和前辈的尊敬心理,更使贵久子迅速倾心于中井。

中井也被贵久子那光彩照人的美貌吸引住了。这一对青年男女互相吸引着,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度过,他们象磁石遇铁一样互相吸引、形影不离。

初次幽会他们就互相接吻,第二次见面时,贵久子就以身相许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女性。人在一生中只有一个最理想的异性。但一般的人们往往遇不上,于是就同第二个或第三个好象还可以的对象互相凑合了。我是一个幸运儿,遇上了自己最理想的对象。”

中井狂热地拥抱着贵久子,喃喃地倾诉着这些热烈的情话。

菱井物产公司有一条内部规定,结婚的女职员必须自动退职。

两人虽然互相海誓山盟,但中井现在结婚还太年轻,贵久子也不想马上闲呆在家里。

刚刚举行了的贵久子,看到了无限美好的未来。她陶醉在同时获得了第一流商社女职员的身份和中井这一理想爱人的幸福之中。

同多数保持旧传统的公司一样,菱井物产公司也不大欢迎社内职工互相恋爱。同现代的商社及组织相反,在这里工作的人仍然残存着幕府御用商人时代的习性和传统。

因此,贵久子和中井两人虽然热烈地相爱,在商社里却丝毫也不外露。尽管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在正式结婚前让社里知道他们两人相好,对他们两人,特别是对中井的前途,确实是不利的。他们的恋爱成了两人间“美好的秘密”。这对贵久子来说,却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er h3">二</h3>

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春天,中井敏郞发生了“异常变化”。中井为此欢欣雀跃,贵久子却幽怨欲绝。

中井凭借朋友的校友这一微不足道的关系,到平常在商社里难得一见的“人上人”董事家去拜年,而恰恰又被出来接待的董事家的小姐看中了。

上田常务董事是最有希望的下任社长候选人,在商社里的权势也是首屈一指。他得知女儿爱上了中井这样一个小小的普通职员,不禁大吃一惊。他对女儿连吓带哄,想使她回心转意。但女儿断然声称,如不能和中井结婚就要去死,从此饭也不好好吃,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这时,上田同那些溺爱子女的家长们一样,只得顺从女儿,开始认真调查虫井的家庭情况和人品。

象所有菱井职员一样,中井家的门第也不错。由于他和贵久子相好是一个“美好的秘密”,所以上田的调查没发现问题。于是,他派人向中井家正式求婚。

中井起初不敢相信对方的求婚。上田常务董事比现任社长的权势还大,他是菱井集团的一名重要成员,作为日本财界称雄一方的大亨,身兼好几个要职。

中井虽说是一流大学出来的尖子,但那只是同整个社会比较而言。在人才济济的菱井物产公司内,他不过是一万二千名职员中的一个罢了。而且,他所在的部门同富丽堂皇的营业部门相比,简直形同一个见不到阳光的角落。最近,公司对一些非营业部门,进行人员精减,中井更觉得脸上无光。

挂在胸前的社徽多少还留下点尖子的标志,但中井也尝够了屈居于“背阴角落”、坐“冷板凳”的滋味。

“这样老老实实地干到退休,顶多当个科长,弄得不好,连个科长也混不上呢。”

即使在中井沉湎于同贵久子的热恋时,他内心也未曾陶醉,时常这样心灰意冷地想着自己的前程。

自从他成为这个庞大组织中的一个微不足道、不停转动的齿轮后,他加入商社时的勃勃野心,越来越小了。看到一流大学毕业的尖子混了二三十年后的结局,他不难想像自己那并不美妙的前程。即使同心上人贵久子经营起一个甜蜜的家庭,恐怕也只能栖身于贫民窟般的住宅区的某个角落。

正当中井心灰意懒,雄心已消的时候,上田家来提亲了。就女性的魅力来说,上田小姐同贵久子是无法相比的。

贵久子的美貌优雅动人,富于理性,同中井发生关系后,女性曲线美更加迷人,这一切都是那位靠着家长的权势,固执任性、骨痩如柴的常务董事家的小姐望尘莫及的。

但是,董事小姐有一笔巨额陪嫁。这不仅弥补了她各方面的不足,而且也把贵久子的女性魅力比下去了,形势自然朝着有利于小姐的方向发展。

女人的陪嫁往往可以增加她的诱惑力。对于野心勃勃的男人来说,董事小姐的陪嫁和地位具有绝对的价值。

为了巴结权贵,与他家的小姐结婚,是无名、无钱、无靠山的青年男子的绝好机会。中井这样一个普通职员,怎么能为了在公司角落里默默无闻地工作的一个女职员,而放弃同菱井物产董事攀亲的大好机会呢!

中井在天平上秤着自己的前途和贵久子的爱情,不,他连秤都没秤,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田的亲事。

这样,他象扔掉旧草鞋一样,把“唯一的女性”贵久子拋弃了。起初,贵久子对中井的变心感到惊讶、怨恨。

“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呀。我喜欢你,现在还喜欢你,但喜欢并不一定要结婚啊。我们两人互相爱着,这不是挺好嘛!”

中井满不在乎地说,他充分估计到贵久子不是那种突然翻脸不认人的女人。

“挺好……”

贵久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中井,他,竟然能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他们两人的爱情,亲口污辱着自己神圣的爱情,象谈论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一样,心情如此坦然,竟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贵久子感到自己最珍贵的感情被污辱了,同时也识破了自己过去一直当作珍宝来疼爱的人的丑恶本性。

她心中爱情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了,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刮走了她对负心郎的怨恨和愤怒,心中只剩下了万念俱灰的空虚。

“啊,原来中井是这样的男人!自己过去把他当作唯一的舍命相爱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个小人!他只顾抱着上田的大腿往上爬,即使以后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不也是一文不值吗?蹂躏别人的心灵,甚至不惜欺骗自己……这样的人也能出人头地?他想以自己的妻子作为跳板,跳上那高不可攀的职位,但这充其量也只是在一个商社之内呀。为了获取这微不足道的成功,他竟然不惜亵渎了爱情。”

贵久子对中井的感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她十分奇怪自己怎么会一直爱着这么个一钱不值的男人。

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产生通常对负心男人的愤恨。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清高的。

贵久子没有对中井多加留恋,心中只有热情燃烧殆尽后无法弥补的空虚。她过去心中之所以能燃烧起爱情的熊熊烈火,火源就是中井这个伪君子,现在当她察觉到自己受骗时,火源立即断了,这是任何东西也无法弥补的。

于是,贵久子想到了死。

<er h3">三</h3>

贵久子想,就是死也要找个自的地方。虽然对于死人来说,死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但她却不能忍受人们围观自己丑陋的尸体。

鲜花临到凋零之时,别有一种凄楚的美丽,那是花的特权。那么想结束自己美好青春的女人,难道就没有选择葬身之地的权利吗?

贵久子首先想到了海。把蜡化的尸体沉入茫茫的大海,那是少女多么合适而富于诗意的墓地啊!但是,这需要有许多难以办到的条件和适宜的环境。如果身体不能很好地蜡化,被海里的鱼类和微生物侵蚀,腐烂,而变成一块肿胀的臭肉尸体随波漂流,那就太可怕了。她终于放弃了海。

贵久子又想到了山。她回忆起学生时代跟同窗好友在暑假去上高地(地名)远足时的情景。站在碧波荡漾的梓川河畔,抬头仰望,庄严的穗高山上积雪皑皑。——“要是能葬身于那万年不化的白雪之中,险峻的岩石就是我的墓碑,高山植物就是装饰我坟墓的鲜花,四季的阳光、风雪都不能伤害我的尸体。就是偶然被登山者发现,由于冰雪的冷冻,我依然能象现在这样年轻、美丽。”

贵久子正好处于富于幻想的年龄,或许把自己的死美化了,但她要死的决心是坚定的。

贵久子的父亲是个教育工作者,在一所区立中学担任校长,已快退休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家教很严。不过,这种家庭常见的一种现象是:严格之中难免有所疏忽。

他凭着教育工作者的声名和业绩,对“自己的孩子”往往比较自信。又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地位,常常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工作上,这样不知不觉形成了父女之间感情上的鸿沟。同法官家里发生兄弟互相残杀的悲剧一样,汤浅家里也出现了程度和形式不同的悲剧。

女儿在同她公司的同事恋爱、并失身和遭到遗弃,现在准备去死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姑娘们一爱上男人,就会比陌生人更加疏远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贵久子瞒着双亲,在暗自选择自杀的地点。

到山上去死是定了,但因季节尚早,上高地那里还不通汽车。沿着荒凉的小溪,步行走过开山前积雪的小路,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贵久子放弃了上高地,而选择了八岳山。也是在学生时代,她和同伴们到盛饭山春游。那山果然象盛满米饭的一只碗,在山顶上,她初次见到了雄伟的八岳山连亘的石壁,和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宽广山地。八岳山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从东京到八岳山只需几个小时,铁路直达山脚,下车后马上就可以登山;而且,八岳山的主峰高达三千米,其气势不亚于阿尔卑申斯山。

那时正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时节。点缀着残雪的岩峰拱卫着尖尖的火山口,同绿色的伏松林形成鲜明的对照。

能掩埋尸体的白雪遍地皆是。顶峰的周围依次分布着伏松林带、针叶林带、山毛榉林带,形成了标明森林形态的条纹。散立在荒凉山峰上的落叶松和白桦树一望无际,仿佛同天地溶为一体,伸向那无边的远方。贵久子当时曾为这壮观的山景而陶醉。

“我的身体就要溶入那空旷的山峰之中了。”贵久子独自登上中央线的列车,从新宿出发,在小渊泽站换乘小海线列车。到清里站,她和几个当地人模样的乘客一起下了车。

若是周末,在这里下车的会有许多城里来的游客。那天是平常的日子,而且也不到旅游季节,所以一眼望去,下车的乘客中只有贵久子一人是城里人打扮。

可能是对城里人已司空见惯的缘故,下车的当地乘客连看都不看贵久子一眼,一个个出了剪票口各奔前程了。寒冷的山风吹过站台。贵久子象只迷了路的羔羊,木然地站在那里。

她是坐早车从新宿出发的,、而此时已是暮色苍茫。斜阳残照,山岭越来越暗。逆光照射下微微闪亮的山峰上,那白雪冷酷无情;耸立的山峰无比威严。它们好象在拒绝贵久子。贵久子想到自己一个人要去那山岭深处寻找葬身之地,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她是抱着坚定的决心来这里的,但当她站在这无情而荒凉的大山面前时,忽然胆怯起来。这不是对死的胆怯,而是为她葬身之地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态而畏惧。过去在自己的记忆和想像中,她把这里想像得太美了。

高原的车站是寒冷的。车站职员没有在剪票口等待还停留在站台上的贵久子。贵久子走出无人管理的剪票口,穿过车站前寥寥无几的房屋,向山里走去。

宽阔的公路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一条小路穿过草地,沿着山坡缓缓上升。贵久子每前进一步,高耸、荒凉的八岳山群峰也逼近一步,好象最后一次劝阻她走向死亡。

然而,贵久子的决心没有动摇。八岳山的拒绝,使她在感到战栗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非死不可的“责任感”。

因此,虽然没有时间限制,但她一刻也没有休息,毅然决然地以一种茫然而坚定的步伐,不停地沿着蜿蜒而上的小路向前迈进。

<er h3">四</h3>

贵久子感到好象有人在眼前看着她,但那人的脸就象映在水面上的倒影,摇摇晃晃地看不清轮廓。

最初,她以为是中井敏郎。但她明白,尽管有点象,却不是他。中井敏郎没有这样灼热的目光。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过自己,而最近他的双目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观赏商品时的眼神。

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是谁。水面的微波稍稍平静了,她好不容易似乎看清了他的轮廓,但马上又是一阵水波打碎了眼前的影像。

这样反复几次以后,影像突然清晰可见了。

“醒过来了,好极啦!”

俯视着自己的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是个眉毛与眼睛长得很近、细长脸庞的男子。脸形有点象中井,但肩膀比他宽厚得多。

为什么这个青年在这里俯视着自己的脸呢?

更使她费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个地方呢?她好象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山间小屋里。房屋是用未经加工的树干搭的,发黑的顶棚和墙壁裸露着。小屋的地上有一个地炉,炉火熊熊地燃烧着。小屋好象坐落在森林中。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虽然很弱,但可以感到并不是黑夜。

贵久子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怎么被中井拋弃而决心自尽,怎样来到八岳山的山坳深处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在登顶的途中精疲力尽而倒了下去的事情。当然,她也不会明白这个青年同自己的关系。她被割断的记忆即使马上复苏,肯定也不会联想到这个青年。

“啊,最好再这么躺着休息会儿。体力消耗太大了。”从旁边又发出另一个声音。那里还有一位青年。他眉毛很浓,嘴唇厚厚的,四方脸,看上去很结实。

“消耗?”

贵久子迷惑不解地低声地重复着。

“好象全忘了。你倒在了真教寺山脊的上方。我们要是再晚一个小时路过那里,你就没命了。”

细长脸青年的解释,使贵久子那中断的记忆复苏了。

“是呀,我是为了死才到山上来的。我在原始森林中拼命地走呀走,想爬到山顶去,后来终于走不动了,靠着岩石昏睡过去。我原想再爬高一点的,但全身瘫软,无论如何不想再动了……奇怪的是那时我并没有感到冷。”

那么他们就是贵久子的救命恩人了。不,或许应该说他们是多管闲事,把马上就要到达人生彼岸的贵久子硬拉了回来。她为了逃避这可诅咒的人生,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纤足登上了这座高山。

然而,贵久子并没有这么想。她对于这两位救了她性命的青年,胸中涌起一股感激的热流。她想自尽的念头这时已烟消云散了。

她用对待恩人的目光再次凝视这两个青年。他们看来是可信赖和令人愉快的,这样的人在近来的街上是难得见到的。他们两人的脸形虽不相同,但都很消痩,面部被山中的阳光晒得黑红黑红的,使人感到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

可能总是眺望昂然矗立的山峰的缘故吧,他们的眼里闪着没有为世俗之物所污染的清澈目光。贵久子不能不把他们同拋弃自己的中井敏郎相比。

中井虽说也很敏锐。但那是一种老于世故、玩世不恭的虚无的敏锐。

他那种敏锐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式的敏锐。救了自己性命的两个青年的敏锐同中井的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敏锐象是经过阿尔卑斯山的风雪及高山干燥大气的洗炼,已排除了一切不纯之物。

同他们相比,曾占踞过自己身心的中井,显得那样渺小、丑陋。

她想:那不过是个凭仗着生拉硬扯的关系,处心积虑地追求微不足道的成功的小人。

自己为什么要为那样的小人去死呢?

年轻的贵久子毫不掩饰地沉醉在逃离了死亡深渊的喜悦之中。死于青春妙龄是不合理的,而自己竟然不顾一切地要走向死亡的深渊。此刻,青春的活力在贵久子心中复苏,她如梦初醒地回想着自己的举动,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曾经想一死了之。

贵久子亲切地注视着把自己从死神手中拉回人间的两个青年,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

“喂,把这个吃了吧。吃了就有劲儿了。”

四方脸的青年端过一个盛着热菜粥的铝碗。粥里放了鸡蛋和青菜,很有营养。贵久子顿时感到自己饿得很厉害。

“别吃得太急了。”

细长脸的青年关切地说。肚里有了温暖的食物,使贵久子感到一种身体完全复原的活力。

突然,她的羞耻心也随之复苏了。自己躺倒在地上的姿态该多么难看啊!原来是为了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丑陋的尸体才到山上来的,但还没找到地方,也未做好准备,就累得动弹不得了。因此,自己那不成体统的样子,想必是让他们看见了。这时,贵久子真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死了好。

她再一留心,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凌乱。这决不是自己原来的样子,肯定有人在自己失去知觉后脱去,然后又重新穿上。是谁呢?只有他们。

是他们用火烤干了自己的湿衣服,然后又帮我穿上的。

想到这里,贵久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我那时很不成样子吧?”

贵久子在致谢之前,匆匆地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然而,他们用开朗的笑声驱散了她的羞愧之情。

看到贵久子精神恢复之后,他们开始自我介绍。细长脸的叫影山隼人,四方脸的叫真柄慎二。他们告诉她,他们两人都是登山团体“东京雪线俱乐部”的成员,利用休假来攀登八岳山,是在躲避坏天气下山途中发现了她。

“在山脊上发现你的时候,以为你已经不行了。你能在这种季节,穿着如此单薄的衣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真令人难以想象啊!”

“多亏那时你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我们采取了急救措施,就把你抬到这间避难小屋里来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真诚地为贵久子的复原而高兴。他们并没有追问贵久子为什么这样毫无道理地登山。作为救命恩人,他们当然有权问及此事。但是,当他们看见贵久子似有难言之隐的神色,觉察到她好象很担心他们刨根问底,于是体谅了她的苦衷,没有追问下去。

“对不起。”

贵久子深深地低头致谢。她的话里既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衷心感谢,也包含着给他们添了麻烦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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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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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久子同两个登山家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俩都是职员。影山隼人在神田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真柄惧二是丸内街的银行职员。

“我们还要见面啊!”

分别之际,两个青年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他们以护送人的身份,与她同车回到新宿站。实际上他们原想一直把她送到家里,但被贵久子坚决谢辞了。

贵久子的家里并不知道她是为寻找葬身之地而出门的。几天前她离开家的时候,借口说是要出门四、五天,作一次短期团体旅行,因此家里人大概还没有任何担心呢。

要是把这两个登山家作为自己遇难的救命恩人带到家里,无论如何是不方便的。且不说让父母知道自己去自杀,会引起他们的担心,万一他们追问起自杀的原因,那么自己被中井拋弃的事情,就会暴露,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虽然影山和真柄富有同情心,不会把这事告诉父母,但看到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青年,父母一定会再三盘问自己同他们的关系。这样,最后又会扯到中井那儿去。

贵久子不愿意编造假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辛辛苦苦地送自己到家的救命恩人拒之于门外呀。贵久子决定改日再重新向他们致谢。她同两个恋恋不舍的青年在新宿站分手告别了。

“我们还要见面啊!”

随着下山、乘上火车及逐渐接近嘈杂的城市,两个青年对贵久子使用的语言,也逐渐从亲切真挚变成了礼貌客气。贵久子听后,觉得他们那浪迹山巅的登山家的开朗性格顿然消失,恢复了城市人的本来面目。

“一定!”

贵久子脉脉含情地点头回答。

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两个青年之间产生了。最初,他们总是一起去见贵久子,而现在却都想与她单独相会。

贵久子深知自己插身于原来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影山和真柄之间,已经引起了他们微妙的不和。开始同他们相遇时,贵久子曾经被他们那种眷恋群山的登山家的形象深深打动,可现在觉察到他们在为自己而争风吃醋,显出了与他们的形象极不相称的世俗之一。

贵久子很了解自己的美貌。就一般女性心理而言,她们都把男人们为自己争风吃醋视为乐事,认为这就是自己美丽和魅力的证明,从而感到满足和得意。

但是,当影山和真柄成为情敌的时候,贵久子首先感到的是困惑而不是得意。

对贵久子来说,他们两人都是她非常感激的救命恩人,而且又同样令人喜爱。贵久子不想使他们相争,至少不希望他们的友谊因为自己而破裂。

“为什么呢?我们还是一起相会吧。”

每逢贵久子这么回答时,他们都很不耐烦地坚持说:“只想单独同你相会。”

影山和真柄因登山结为好友,性格却截然不同。在杂志社工作的影山属于城市型,除了在山上以外,不论在一流旅馆的餐厅还是在赤坂或青山的娱乐场所,他总是衣着人时,风度翩翩;而真柄却是个典型的银行职员,不论在哪里都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影山占压倒优势的,还有他的风雅和健谈,他从未使贵久子感到过厌烦。在这方面他有些象中井,但却比中井的趣味高雅得多。登山这一爱好(这也是城市人奢侈的爱好)就是中井所没有的。

作为人生的伴侣,这些并非是必备的条件,但这些与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装饰着男人外表的“派头和风度”,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贵久子理应从同中井恋爱的痛苦教训中,充分理解这些“风度”是毫无意义的。但影山是在她被中井遗弃而准备自尽时出现的,并且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因此在和影山交往时,贵久子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教训。

实际上,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能够坦然自若地与之同行,不但不怕被别人看见,甚至希望招来羨慕的目光的男性才有吸引力。她们把男人的外观和风度看得比生活能力和才华更重要。

在这个意义上,真柄是比不上影山的。贵久子虽然并不是有意,同影山见面的次数逐渐多起来。

<er h3">二</h3>

“阿贵。”

一直在热烈交谈着的影山,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时正是饭店的歌手唱完了预定的曲目,轻快的乐曲即将奏起的片刻间隙。

贵久子凭借同中井恋爱的经验,大致可以预料到男人在流露出这种表情时,接着要讲什么话。

中井也曾以这种表情“表白”过。贵久子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禁感到一阵昏眩,全身紧张。

饭店的乐队取代了歌手,开始奏起轻快的流行乐曲。窗外,正值黄昏和黑夜交替之时,远处的晚霞和人工的照明交织在一起,展现出极为壮观迷人的景色。

这就是从号称东洋第一的高层饭店“旋转餐厅”上眺望到的景色。这个餐厅位于东京平河街的“东京皇家饭店”的顶层,被称为“皇家空中餐厅”。它平地拔起四十二层,高达一百五十米,雄据于最近开始“高层化”的东京所有的建筑物之上。从这里极目远眺,虽然身在市中心,却能将远在天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影山认识贵久子后,经常邀她到这个地方来。这一方面是出于喜欢登高的登山家的习性,另一方面是由于这里十分符合他的城市人的口味。

“阿贵。”

影山再次叫道。通过这几次间隔时间很短的约会,他已经同贵久子亲近到可以称她“阿贵”的程度了。而真柄依然叫她“贵久子”。

“你觉得我怎么样?”

影山问道,他的后半句话是用力挤出来的。贵久子心想“果然来了。”然而她很高兴,这足以说明她已经倾心于影山了。

“觉得我怎么样啊?”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呢?”

影山追问道。一旦吐出了难以启齿的话后,心灵的堤防突然崩溃了,喷射出火一样的激情。

“喜欢呀!要是不喜欢,也不会这样两人单独相会啊。”贵久子对影山的话感到有点难以回答。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暧昧的语言。你是把我当作男人来喜欢的吗?”

影山好象对她谨慎的回答有些不满。

“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喂,怎么样?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思了。你是不是想说象尊敬哥哥一样地尊敬我,或者只希望永远和我作个好朋友?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与其如此,你还不如说讨厌我呢!”

“可是……”

“可是什么?!”

影山毫不放松。他紧盯着贵久子的眼睛,那热烈的目光使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作为登山家,当他注视着即将攀登的高耸入云的山峰时,大概用的就是这种热烈的目光吧。

“可是,我和你相识的时间还不长呀。”贵久子在影山直视的目光凝视下,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们这样经常见面,你还觉得时间不长吗?!我的心已经定了。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一刻也不能没有你,和我结婚吧!”

“等,等等吧。你太性急了。再过些时候,好吗?我求求你。”

“喜欢我吗?”

“喜欢。”

“当作男人?”

贵久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答了影山的追问,但那决不是违心的。

“如果现在周围没有人,我要吻你,你拒绝吗?”

“那样的事叫我怎么回答呀!”贵久子脸红了。这是因为害羞而不是因为生气。这就算是她的回答了。

但是影山不得到明确的表示总是不甘心。

“说呀!”

“……”

“你答应了?”

贵久子终于又点了点头。她屈从于影山急切的口吻,连中井都不曾这样强行求过婚。

贵久子在点头的同时,意识到了其重大的意义,不禁脸上发烧。旋转餐厅这时正好转了一圈。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成了夜景,华灯初上的大都市,闪耀着浓淡相间的五彩缤纷的光点。贵久子一边遥望着那些璀璨的光点,一边想到,从今天晚上起,自己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在她的脑海中,中井敏郞已经连一个角落也无法占据了。

那天晚上,影山把贵久子送到了她家附近。她的家在杉树林荫道的尽头。从火车站穿过商店街,再朝高地边走一点便是安静的住宅区。

从火车站尾随而来的几个人的脚步声,都在途中拐向别的马路和小道,路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初夏郊外的夜晚凉爽宜人。晚风送来阵阵花草的暗香。从车站走到贵久子家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早晚上下班时长得令人诅咒的那段路程,此刻却一下子就走完了。两人站在贵久子家的门前。围着木栅栏的家中闪着桔黄色的灯光,好象在等待着贵久子归来。

贵久子真想把影山请到那灯光之下。然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她对父母一点都没有透露过影山的事情。虽然总算瞒过了父母自己被中井拋弃,甚至决心去死的隐痛,但母亲还是察觉到她曾为中井的事而深深地烦恼过。

那件事还没过多久,她就把影山作为新的“朋友”介绍给父母,这无异于显示自己的轻浮,太难为情了。

“谢谢,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贵久子在门前停步,转身对着影山。两人就这样脸对脸地站在那里。

“那么,再见了。”

影山握住了贵久子伸出的手。贵久子轻轻一握,正想进门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影山非但没有松开贵久子的手,反而趁势把她强拉向自己身边。

贵久子冷不防向前一歪,还没待她倒下去时,影山的双手和胸膛就接住了她。影山以一个男人的力量,紧紧搂住毫无防备地倒向自己怀中的美丽姑娘。

贵久子吓了一跳,她那仰起的脸庞,正好置于影山渴望的嘴唇下最合适的距离和角度。影山的嘴唇势不可挡地猛然向贵久子的嘴唇袭去。的确,用“袭去”这个词来形容影山的吻是再恰当不过了。

中井从不曾如此热烈地吻过她。贵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拼命推开对方的脸。这时,她已经被影山吻了个够。

“你说过不拒绝的。”

影山好象还没有吻够,又一次把脸凑了过来。

“别那样……来人了。”

贵久子一边压住心跳和喘息,一边说道。的确有脚步声走过来。再说,拥抱时间太长了,恐怕家里人也会发现的。影山不大情愿地木然而立。

“你还没答应我的求婚呢!”

“哎呀,嘴上还沾着口红呢。”贵久子用手绢温柔地擦着影山的嘴唇,避开了他的追问。

<er h3">三</h3>

从那天晚上起,贵久子在影山和真柄之间摇摇摆摆的心,、迅速向影山倾倒。

真柄也敏感地察觉到贵久子的心事,但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贵久子想,该解决这个问题了。对她来说,影山和真柄都是不可多得的救命恩人,也都属于她喜欢的异性。

贵久子还没有给影山最后的回答,可她心中暗暗想到:如果影山提出希望就可以结婚。尽管他俩都很令人喜爱,但,她总不能同时和两个男人结婚呀。她必须“舍弃”其中的一个。既然这是势在必行,那就越快越好。否则,这不仅折磨人,也会造成两个登山伙伴友谊上的更大裂痕。

真柄喜爱我,那是他的自由。可我却不想使两个相互信赖、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卷入以自己为中心的世俗的三角关系中。

贵久子之所以被他们吸引,不仅是出于报恩,而且也出于对他们纯洁友谊的钦佩,这种友谊是以“登山”这一高雅兴趣相连结的。

当真柄请她去赴“单独约会”时,贵久子决定就在当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他挑明。

“那么,到哪儿去呢?”

星期日下午一点,两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真柄虽然主动邀请贵久子,却不知该把她带到哪去。过去他们已相会过几次,可他总是如此。在这种场合,他也显得比影山土气。

“到皇家饭店去吧。”

贵久子事实上接受影山求婚的地方正是这家饭店。她想在同一场所,同真柄进行分手的谈话。把两个男子置于同一环境中加以比较,将是很有趣的。不过准确地说,这种环境对他们并不公平。影山是这种地方的常客,而真柄只熟悉严肃的银行和山岭,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把这当作“同一环境”,是贵久子对自己钟情的男子的偏心。在选择地点上,也显出女人的自私和无情。

“什么,皇家饭店?!”

真柄对贵久子选择的地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在高山严酷的风雪中毫无惧色的倔强登山家,在上流社会的虚荣、奢华面前却裹足不前了。这座好象为了唬人而建造的大厦,对于知情者来说毫无新意,而对局外人来说,却往往被它的富丽堂皇所震慑。

登山者们在巨大的山峰前会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而在上流社会的大厦面前,感到的却是一种本质截然不同的“卑贱感”。前者在令人感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却能鼓舞斗志;后者则令人感到自己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即使得以置身其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敷衍应酬,徒然增加不少多余的烦恼。

贵久子硬拉着很不情愿的真柄来到了皇家饭店的空中餐厅,而且挑选了与影山约会时大致相同的座位。

“你还知道这么豪华的地方啊!”

“是影山带我来的。”

这句话刺到了真柄的痛处。真柄早就承认自己在城市派头方面敌不过影山。自己在这座豪华的饭店餐厅面前腿都会打颤,而情敌影山早就陪着贵久子光顾过这里了。听贵久子的口气,好象还不只一两次。

自己被贵久子邀到了情敌“开辟”的地方,这种劣势是很难挽回的。在这种地方约会,将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真柄的脸上布满阴云。不过,由于饭前小饮和乐队演奏的“气氛音乐”,开始吃饭时,他那板着的面孔也多少露出了一丝笑意。

饭店里一直压迫着他的上流社会气氛似乎消失了,他看见的只有贵久子的面庞。真柄满怀深情地向贵久子描述着自己攀登过的崇山峻岭,自豪地谈起他从三峰山和鹰取山的峭壁开始,然后勇攀谷川岳和北阿尔卑斯险峰的登山“巡礼”。

从大学时代起,他和影山结成了登山伙伴。两人都是高中时开始登山的,同一年考上东京A大后,又一起加人了该校传统的登山队。

在登山运动中,学校登山队和其它业余登山团体,一般都是以某个特定的山域或山脉为自己的登山基地。A大登山队选择了垂悬于北阿尔卑斯山北穗高岳西面的t山谷为登山基地,在此倾注了他们全部的热情。

t谷位于北穗高岳和枪尖岳陡然直下的绝壁之间,向西伸展到岐阜县境内(长野、岐阜两县分界线直抵涸泽岳),是个极为险恶、阴森的山谷。

几条激流从山脊直落万丈深渊,连亘的绝壁上布满松动的石块,更显出这个山谷的狰狞可怖。激流之间,露出阴森的峭壁和山脊。

所有的羊肠小路都极为陡峭,而且登山者随时都有遇上滚石的危险。这里还经常起雾,在迷雾之中,往往根本无法躲避突然袭来的滚石。

由于位于北穗高岳西面,毫无遮挡的山风格外强劲。若再遇上下雨,就是夏季也时常发生冻死或冻僵摔死等事敌。

一到冬天,峭壁上布满了坚冰,顶着冬季的狂风攀登就更为困难。众大登山队就以此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依靠队员们百折不挠的意志,高超的技术和年青人的体力,开辟出一条又一条的登山路径。

影山和真柄的友谊就是在t谷培养起来的。影山天生的平衡能力同真柄超人的体力相结合,使他们成功地征服了几条最艰难的道路,经常首先筑起垒石堆(攀上顶峰的标志)。

从A大毕业走人社会后,他们的友谊继续发展,并且远远超过了学生时代。

职业对他们的时间限制,使他们登山的热情比以前更为炽烈地燃烧起来。“公司”夺走了他们学生时代那种充裕的时间,无法满足他们登山的要求,但是这反倒增强了他们对山的思念。

他俩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更多的机会,又一起加入了以最佳业余登山团体闻名的“东京雪线俱乐部”。

两年前,他们在冬季首次成功地征服了欧洲阿尔卑斯山最险恶的峭壁光明角北坡。这使他们在登山界名声大震。

那面峭壁又名“魔鬼之壁”。它位于光明角北坡,终年不见一丝阳光,高达一千八百米。由于冰的侵蚀作用,岩壁上现出道道深褶,险象环生,条件极为恶劣。

影山和真柄在冬季最困难的时期,首次成功地登上了“魔鬼之壁”。

使他们的成功更富于戏剧性的,是初次同他们结为伙伴的登山家野中,在接近顶峰的最后一关“黑蝎子”丧生了。

野中从黑蝎子向顶峰突击时,由于楔子拔起而坠落。多亏影山和真柄的保护,他在坠落的途中停住了。可是,因为全身严重摔伤,他已经动弹不得了。

在既不能把他拉上顶峰也不能送下山的困境中,野中坚决要求他们两人留下他继续攀登。因为这样下去,三人都会滚下山。影山和真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留下野中登上了顶峰。但是,当他们带来救援队时,野中已经停止了呼吸。

越过朋友的尸体而贏得首次登顶成功的荣誉,这使得他们这次登山更富于戏剧性。

真柄和影山经常以一种热烈的口吻,讲述他们引以为荣的登山奇迹和登山故事。然而,他们却很不愿谈起那次在光明角的登山经历,好象朋友之死至今仍在他们心中刻着深深的伤痕。因此,贵久子一直不曾追问过此事。

真柄今天的谈资笑料也只限于除去光明角以外的“山”。贵久子已从影山和真柄的口中多次听过这些故事或“侠客传”,但依然很有兴趣地倾听着。对于女人来说,倾听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谈话,总是饶有兴味的。

“可是,冒那么大的危险,为什么还要登山呢?”

这种兴趣太危险了。贵久子也问过影山同样的问题,当时影山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句“喜欢呗”,等于没有回答。贵久子再问他时,他还是回答“就因为喜欢,没什么其它理由”,贵久子也就不好再追问了。而真柄好象要做出另一种回答。

“要说为什么……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么说可能有些费解,是冰镐总和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冰镐?……合同?”

“我有一首拿不出手的诗,你愿意听听吗?”贵久子点了点头。

<small>你把胜利的骄傲留给了垒石堆,</small>

“这是你写的吗?”

“啊,真不好意思。”

“我很喜欢这首诗。”

“谢谢。”

“这首诗好象把山想得美极了,可是……”

“非常美?”

“可是,你刚才讲的都是山的残酷和可怕。山也挺吓人的吧。”

贵久子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爬到八岳山上,寻找葬身之地时的情景。在往上攀登的途中,天气越来越坏,灰色的雨雾笼罩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时,大山现出了狰狞的本色。她被影山和真柄救起,抬到山脚下后,由于刚从死亡深渊回到人世的兴奋和紧张,也无暇浏览山色。

她去八岳山原是出于对上高地的美好回忆,但自从八岳山历险巵,在她的心目中,“山”不再是美丽的地方,变得阴森可怕。

“当然也是挺吓人的。只要稍有疏忽,随时都可能丧命。我们与普通游客不一样,不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路标,沿着现成的山道上山下山,而是经常在更艰险的路径上,探索着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每当我们向这种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接近一步时,都能够发现新的美好境界。”

尽管他的解释相当抽象,贵久子还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话。

“真柄先生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那还够不上,不过,我在山上比在下边时更热爱生活,也有那么点浪漫主义的味道吧。”

“你说,山在什么时候最美呢?”

贵久子是来同真柄告别的,但不知不觉却被真柄的谈话吸引住了。

“这可是一言难尽啊!”真柄略带腼腆地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结束了长时间的艰苦攀登,在顶峰解下登山绳索时,山显得最美丽。有个诗人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心头燃起希望之火’,人们登上山顶时就是这种心情吧。冬天,冒着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雪崩危险,气喘嘘嘘地爬上山顶时,眼前经常是一片迷漫的风雪;而在夏天,晚霞把天空、云朵、以及我们刚刚登上来的峭壁都映染得通红,我们自己也溶入了那美丽壮观的晚霞之中。我们解开登山绳,感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好象燃起了希望之火,一直升向晚霞染红的天空。那时的山真是美极了。我的冰镐也就在那时又来催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真柄眺望着窗外的远景。天色尚明,在初夏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都市的喧嚣和灰尘搅在一起,现出闷热、、混浊的景象。他似乎在探寻着燃起自己希望之火的山顶上空。

“多么纯真的人啊!”

贵久子心中暗想。同时,她又想起自己今天邀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心中不觉隐隐作痛。

“假如没有影山,我一定会倾心于真柄的。可是,真柄晚了一步,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真可怜啊!”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满载着一天的收获,返回背风山谷中的营帐。那时,我们是幸福的。在完成了艰巨的工作后,夕阳也显得格外辉煌动人。轻柔的雾气从我们露营的山谷中冉冉升起,笼罩了暮色。那时,我总是这样想,营帐中一定有位我一直暗中相思的姑娘,在温柔地等待着我的归来。——我也许就是抱着这个幻想去登山的。不,这不是幻想,那个姑娘终于出现了。有一天,她将真的等待着我的归来……”

真柄远眺的目光闪烁着热情的光辉,转向了贵久子的眼睛。

“等等!”

贵久子急忙拦住了真柄马上要讲的话。要是让他讲出来,就不好告诉他自己准备和他分手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决不是令人讨厌的男子。贵久子不想以一种刺伤人心的方式同他分手。如果他能接受自己的意见,以后也可以和现在一样,作为“朋友”继续交往。

“我想先告诉你件事。”

“先告诉我件事?”

真柄感到迎头挨了一闷棍。

“我可能要和影山结婚了。”

“和影山……”

真柄魁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虽然早就发觉贵久子同影山关系相当亲密,但万万没料到就在今天听到这样决定性的宣告。

“贵久子,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你也很高兴吧。”

贵久子想,成败在此一举了。真柄圆睁的双眼象要瞪出来似地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如闪电般地碰在一起。

真柄先避开了贵久子的目光。贵久子占了上风。她眼见着真柄在山上练就的强壮身体,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了下去。真柄在心中筑起的希望的垒石堆,此刻一定在轰然倒塌。

贵久子很同情真柄,但却爱莫能助。男人除了女人之外还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真柄有他的“山”,能够很快填补失去了自己以后的空虚。而女人除了男人外一无所有,况且只能有一个男人。现在,贵久子已经选定了影山。

尽管如此,眼前真柄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真令人同情。他的目光茫然若失,身体硬撑着坐在椅子上,好象马上就要滑到地板上去,完全处于一种虚脱状态。

“真柄……”

贵久子叫了好几声后,他好不容易才聚拢了目光。

“啊,嗯。”

真柄毫无意义地答应着,终于恢复了理智。

“那,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真柄在直落绝望深渊的途中,好象要了解这深渊到底有多深似地问道。

“还没定。我还想再工作一段时间呢。”

贵久子虽然决定同影山结婚,但觉得自己太年轻,不想马上闷在家里干家务事,只把丈夫回家当作自己唯一的乐趣。

公司的工资高于一般社会水平,若把同中井的事情拋在脑后,公司的工作和环境也还不错。

在得到了影山隼人这一理想的未婚夫后,贵久子希望更自由地享受青春的一切乐趣。这种心情大概和临毕业前热到工作单位的学生相同。

“你也为我高兴吧?”

贵久子为自己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同真柄不明确的关系而感到得意,还想使真柄也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也高兴。”真柄被迫勉强每应道。

“我们今后还可以象现在一样做个好朋友。”

“那当然了。”

真柄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他深知对于失态的男人来说,同自己的意中人保持“好朋友”的关系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这总比完全绝交要点。

“啊,好极了。”

贵久子好象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为同真柄保持“朋友”关系而高兴,而是为没有使他发怒就结束了两人间不明确的关系而欢欣。

“那么,在营帐等待着真柄先生归来的意中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贵久子尽管充分了解自己的话多么残酷,还是贸然发问了。

“啊,我们该回去了吧。”

真柄的话又象对外人一样彬彬有礼,眼神也变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但这时窗外已是暮色苍茫了。都市混浊的天空为浓重的暮色所笼罩。下面蠕动着的无数的人们,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显出一种转瞬即失的悠闲自得的景象。

贵久子毫不动心地想到,真柄“燃起希望之火”,大概就是在这种暮色苍茫的时候吧。

正文 第四章 痴人说梦

同中井敏郞绝交后,贵久子同他保持着极普通的同事关系。因为两人过去的关系非常隐密,所以谁都不知道贵久子的失恋。贵久子已不再伤心,只要不向任何人吐露内心的秘密,一切都同以前一样。

中井身为“乘龙快婿”,在公司内的地位不知不觉提高了。虽然他并没有因为同董事小姐结亲而升官,但由于攀上了公司有权有势的董事,同事们对他的态度起着微妙的变化。

说是重能力、看才干,但企业毕竟是人经营的。对于能力相同的人,首先提拔的还是那些有关系、学历高、门第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中井的能力决不在人下。他现在就充分预计到自己抱着上田董事的大腿一步登天后,说起话来会有多大分量。这是一种小职员本能的预感。科长级的顶头上司自不必说,过去把他当作公司角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高级领导,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变化。

头脑灵活的中井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很容易招致公司同事的反感。他没有为自己的幸运得意忘形,而是有意对任何人都比以前更加谦恭,努力把别人几乎无法避免的反感和嫉妒压到最低限度。

他最担心的还是贵久子。虽然他估计到贵久子的性格清高、自负,恐怕不会缠住他或突然翻脸,也不至于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把他们的关系公开于众。但是,在没有真正看到贵久子的反应前,他还是担心得夜不安眠,食不甘味。

中井估计到,象贵久子那样的女人遭到遗弃后,一定会把她所爱的男人的偶像摔得粉碎,并为自己愚蠢地爱上了样的男人而感到羞耻,从而更严守两人过去关系的秘密。他认为这是最理想的结局,因而照旧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并不在乎贵久子看见自己的这种形象。不过,他拋弃了贵久子后不久,贵久子有好几天无故缺勤,这使老谋深算的中井也感到大吃一惊。

他不露痕迹地打电话向贵久子家探问,她家里人回答说,她没有讲明去向就出门旅行了。中井想到贵久子在某处留下遗书后自杀的情景,不禁不寒而栗。

公司方面对职工互相恋爱本来就没什么好感,若知道他同本部门女员的秘密恋爱,并且发生过关系,那这千载难逢的这门好亲事马上就会告吹,而且因为得罪了上田董事,恐怕这一辈子在菱井系统都翻不过身来。

那几天,中井每天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发现贵久子尸体的通知。他这样如履薄冰地度过了几天后,汤浅贵久子却若无其事地来上班了。这时,中井紧绷的弦一下松弛下来,一时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以后,贵久子照常工作,就象没有发生过同中井的事情一样。对待中井也象对待极普通的公司同事,并未特别疏远他。

开始茫然不知所措的中井,逐渐习惯了贵久子的作法,但同时也越来越有些“心情不佳”了。

就女性的魅力来说,贵久子原来就远远胜过上田董事的女儿。现在董事小姐说她还是学生,要中井等到她毕业后再举行婚礼。

中井深知现在是关键的时期,因此决不敢涉足于烟花柳巷。但他年轻、健康的身体,却实在经不住那种销魂之事的引诱。

直至最近还听任自己摆布的美貌少女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一起工作,使中井生理的渴望更加强烈了。

中井色令智昏,把贵久子的一切举动都作了合乎自己理想的解释。他想,自己那么无情地拋弃了她,她竟未吐一句怨言。要是现在我再伸出手去,她大概也会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怀抱,而且不要求任何代价。

“怎么样,今天晚上我没什么事,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好久没在一起了。”

一天快下班时,中井硬着头皮说道。贵久子先用吃惊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然后令人意外地痛快答应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赤坂的一家餐馆里相向而坐,这家餐馆是中井的朋友开的。中井一边往贵久子的杯子里倒着酒,一边抱歉地说:

“我真是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

过去,他们经常在这里吃饭,饭后就到旁边t旅社里找个房间,在热烈的拥抱中度过销魂的时光。这是他们的惯例。t旅社是一家豪华的旅馆,现在已成为赤坂一带新的知名场所。

他们幽会的方法是在这家旅社订两个单人房间,各自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到达后,再合到其中的一间屋里去。这样虽然房钱很高,但一来不致留下在下等旅馆偷情的丑名,二来也不用担心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贵久子当时顺从地跟到这家餐馆,大概就是默认了饭后的惯例吧。”

中井这么一想,不禁难以收住心猿意马。他继续往贵久子的杯子里倒酒,原来认错的话不觉变成了轻浮的语调。贵久子非常平静。

“那事别再说了。”贵久子接过杯子,冷淡地轻声回答。

“不,我是真心向你赔不是。当时我没把话向你讲清楚。”

“不管你怎么说,你的那种心思我已经没有了。”贵久子嫣然一笑。她看穿了中井的企图。尽管如此,她还是跟中井来到这里,是因为看见中井最近心怀鬼胎的样子,想干脆告诉他影山的事情,彻底中断两人的关系。

她是准备来嘲笑中井的,而中井却以为她对自己的爱情复苏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现在一点也没有变心,还象我以前跟你讲的一样。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小职员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结婚当作自己进身的跳板,这可能有点可耻。但是没有比这再好的跳板了。有了它,我就有了一切。我要站在这块跳板上,去成就我的功名。这种功名心和爱你的感情是两码事。我相信,你要是真的爱我,一定会让我去尝试实现自己的功名。”

贵久子漠不关心地听着中井热烈的分辩。她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要尽情地嘲弄他一番。

“你的功名究竟可以达到多高呢?”

“无限。”中井自负地挺起胸膛,接着说:“男人只要碰上了机遇,就不知道可以爬多高。不过,多么有能力的人,若是碰不上机遇,也会在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潦倒一生。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捷径啊。上田董事是下任社长呼声最高的人。他要是当上社长,我就可以加入部长的行列。虽说是重能力,看才干,可裙带关系和论资排辈的壁垒厚着呢。要打破它,只有和大人物拉关系。”

“你那无限的功名,就是部长的交椅?”贵久子讽刺地说。

“暾,那可不是一般命部长呀!那是天下第一的菱井物产的部长啊。弄好了,从这个地位还可以升为公司的领导。在人材济济的公司中,没有现在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指望坐上部长的交椅啊!”

贵久子听着中井夸夸其谈,渐渐感到一种厌恶。他那无限的功名也好,见得着阳光的地方也好,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家公司的部长;就是一帆风顺地钻进董事的行列,仍然没有超出一家公司的范围。而且,这还不是现实,只是甚为渺茫的幻想。

这就是“同恋爱有本质的不同”,必须硬把它同爱情分开的事吗?

同样是追求成功和荣誉,影山和真柄却是在更危险、更困难的陡峭的山路上,一步步地向高耸入云的山峰攀登。这同中井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他们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攀登,也没有任何报酬,只能在山顶上眺望着壮观动人的景色,心中“燃起希望之火”。

然而,那才是男子汉应该追求的功名。同中井会面是无聊的,但这使她再次证实了影山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这次约会也还不算浪费时间。

贵久子忽然感到可笑,眼前的中井看起来就象个可怜的丑角。这个过去曾那样强烈地吸引了自己,使自己坐卧不安,不分昼夜地思恋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无耻之徒!

笑,一旦冲破堤堰,就无法阻止了。

“怎么了?”中井吃惊地问忽然狂笑起来的贵久子。

“啊,太可笑了!”

贵久子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直笑得邻座的客人都转过脸来看她。

“对不起。”贵久子用手绢擦掉了眼角的眼泪,站起来向化妆室走去。趁中井不注意,她悄悄拿起了存在存衣处的外套的取衣单。她已经不准备再回到那张桌子边去了。

正文 第五章 婚前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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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久子同影山的关系迅速发展到某种界限,但没有再向前进。影山得以亲吻贵久子的嘴唇后,便象所有男人一样,要求那“最终之物”。

贵久子没有允许。她并非特别珍惜自己的贞操,那已经被中井夺去了,现在再珍惜也为时过晚。

她既不为自己失身于中井而感到可耻,也不害怕影山知道那事后的失望。

她只是觉得不用时间消磨掉中井给自己带来的污点,就对不起影山。虽然时间不能使她变回处女,伤感也是无谓的。但贵久子无论如何不愿把留有中井讨厌的“余味”的身体献给影山。

那是亵渎自己同影山的爱情。因此,她至今还未明确答应影山执拗的求婚,同他保持了一年多“仅仅接吻的朋友”关系。

贵久子坚定的决心和影山那种登山队员的禁欲主义性格相结合,使他们这种近乎现代神话的关系维持了一年以上。

第二年五月底,影山和真柄准备攀登北阿尔卑斯山的K岳北坡。

K岳海拔近三千米,是沿黑部溪谷东侧向南北伸延的群峰之首。

由花岗岩组成的大山在顶部分为南北二峰,形成秀丽的双耳峰。两人的目标北坡,是垂悬于北峰北面高达五百米的壮观的绝壁。

绝壁的基石被称作“隐士村”,据说是冰河时期以来剧烈地侵蚀作用的产物。陡峭的山坡上流着冰雪消融的小溪。这隐士村位于千曲川支流K溪的发源地,距K岳最深处的山庄奥村田六公里,是来攀登北坡的“登山家的圣地”,没有两下子的人是到不了这里的。大町市到奥村田的公共汽车通车后,这里成为眺望K岳和北坡最好的辽望台,最近很多一般游客也能来了。

现在,奥村田盖起了类似旅馆的山中客店,全年营业。据说有个私营铁路的大资本家也准备在此建旅馆。公共汽车通到隐士村只是个时间问题。

“北阿尔卑斯最后的圣地就要变得象上高地那么热闹了。”

这使正统的登山家们十分惋惜,但这毕竟方便了登山。因此,影山把贵久子邀到这里,虽然不能把她拉上北坡,可是能够带到隐士村。

他一方面想让在城市中长大的文弱的贵久子见识见识这令人生畏的绝壁,同时也象所有男子一样,希望在最能表现自己的地方,让所爱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子气概。

“一定要一起去!你肯定会惊叹日本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呢。”

听了影山的话,真柄也从旁用最好形容词劝诱道:

“正好躲开黄金周(一年中假日最多的周)的人海,山里只有我们三人。那无比庄严雄伟的山岭就属于我们三个人了。”

贵久子从那次去过八岳山以后,总是把山想得很凶恶,但经不住两人的劝诱,开始动心了。

因为跟着两个登山老手,安全是不成问题的。再说,她也非常想同影山一起眺望那点缀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山。

“我去就是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答应了下来。

根据三人的假日和天气形势预报,出发的日期定在五月二十五日。影山和真柄因为要去攀登北坡,所以装备齐全,贵久子只到奧村田山庄,做一般出门旅行的准备就可以了。不过,她还是新买了旅行装,登山杖等,象小学生焦急地等待远足一样,兴奋地期待着出发日期的到来。

K岳北坡大致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隐士村上方直到绝壁底部积雪的陡坡;二是横断绝壁中部的岩石带;三是被称作“赤壁”的直抵顶峰的悬崖(上部突出)。

攀登北坡险径,关键在于最后的悬崖。从绝壁底部到顶端高约五百米,其中有三、四百米的岩石带。

悬崖位于岩石带之上,从北峰山顶向隐士村直落而下,是面呈长三角形的红色峭壁。从隐士村仰望那高耸入云的绝壁,真是险象环生,似乎根本看不出有攀登的可能。有很多登山者都是接近赤壁后知难而退的。在附近的山脉中,遇难最多的就是赤壁一带,而且大多数都是悲惨的坠崖事故。

向这面绝壁挑战的,只有极少数人能善始善终地登上顶峰,这也充分表明了攀登赤壁之难。

不过,影山他们这回是第三次攀登了。第一次是在大学时代的一个夏天,第二次是加入雪线俱乐部不久的冬季,两次都成功了。春季攀登这还是第一次,但他俩自信很有把握。

这时该崩的雪块已经落得差不多了,但由于气温上升,松脆的逆层岩石随时都可能脱落。这就要求具有与冬季在冰雪中寻找登山路径不同的高超技巧。

他们选择的登山路,是北坡最晚开拓出来的中央冰沟。这条冰沟位于山脊伸向主峰的上下外突、中部凹陷的岩石带上斜度最大的地方。由于深陷在峭壁之中,从隐士村仰望,一天到晚都笼罩着阴影,无法看见内部的全貌。冰沟的出口横断着一块突出的大板岩,直达赤壁下部。

在积雪期,整个北坡都穿着雪白的冬装,只有中央冰沟和赤壁悬崖保持着黑乎乎的颜色。

攀登北坡其它路径是令人头疼的丛生草木,而攀登中央冰沟却始终是岩石,不亚于穗高岳和剑峰的岩石地带,可以尽情享受攀登岩石的乐趣。

影山和真柄计划第一天在中央冰沟的出口处露营,第二天傍晚到达北峰山顶。估计从山顶经南峰顺普通山路下山的途中,太阳就将落山,所以他们决定在北峰山顶再露宿一夜。这样,他们就不用赶着下山,给通过赤壁悬崖留下充分的时间,心情也轻松愉快得多。

露宿两夜是相当艰苦的,但比起严冬季节要好多了。如果連上好天,钻进山顶附近的伏松带,俯视山下城镇的万家灯火,也别有一番情趣。

“对,从奥村田山庄可以看到山顶,我们先定好时间,到时打信号灯吧!”

影山猛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他仿佛是为了发送这灯光信号,才去忍耐山顶寒冷的露宿。

对于想在贵久子面前显示自己男子气概的影山来说,顺利地登上陡峭的绝壁,从山顶向等在山脚下的心爱的姑娘发送灯光信号,这个想法是多么令人兴奋啊!

“这个想法好极了,就这么干!贵久子,你一定要等着看我们的信号啊。”

真柄也兴高采烈地说。

“可惜第一天露宿时不能打信号了。”

影山遗憾地咬住了嘴唇。因为从北峰伸延过来一条山脊,象一堵墙似地正好挡在奧村田和北坡之间,所以从奥村田只能看见赤壁上部和尺岳北峰。就是往前走到隐士村,由于中央冰沟深深地嵌在峭壁之中,同样看不见他们登山的姿态。

影山和真柄的计划如下: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八时乘特快列车“梓树1号”从新宿出发,当天在奥村田山庄住一夜。

五月二十六日,把贵久子一人留在山庄,开始登山。当天夜里在中央冰沟出口处露营。

五月二十七日,向赤壁进军,预计下午六、七时左右到达北峰。晚九时,向贵久子发送灯光信号。

五月二十八日,经南峰下山,预计下午三点左右回到奥村田山庄。

他们每次去登山都是乘晚上的列车,这回因为有贵久子,所以坐了早车。

“信号是连闪四次,每次间隔十五秒,然后休息三十秒,再继续如此发送。可别错打成遇难信号啊?”

“遇难信号是怎么打的?”贵久子问。

“一分钟打六次,每隔十秒打一次。然后休息一分钟,以后再照原样打。这是各国通用的。”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打信号。”

“到晚上九点,山庄里的人都该睡觉了。而且现在已过了登山旺季,没几个旅客。”

“你尽可能一个人到山庄外边来。”

“好的。”

影山希望只和贵久子一人交换“爱情的信号”。真柄是他的登山伙伴,这是没办法的,但他想尽量不让其他人看见。

三人详细地商定了打信号的方法。贵久子将用同样的方法回答影山的信号。

<er h3">二</h3>

出发前十天,顺利进行的计划出了点问题。

“真不走运。二十五号因为工作脱不开身,怎么也不让我请假。”

真柄无精打采地说。他接着解释道,银行月底本来就很难请假,他想趁梅雨季节到来之前托故休息几天,但突然命令他出差办理给地方上大主顾的贷款事宜,所以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你早一点就不知道?!”影山有些恼火。

“真对不起。现在是顾客至上,最近借款的人不同往常,银行也不能象从前那样做老爷生意了。”

真柄低头致歉。原来两人一起订的计划,少一个人就无法实施。

“中央冰沟还没什么,赤壁一个人可爬不上去。”

“对不起。如果我能用一天把事办完,第二天就来找你。”

“这也没什么保证吧。”

“是很难说,因为这得看对方的情形。”

“那可难办了。我也是利用仅有的几天休假。天气形势预报说二十五号以后的几天都是好天,所以一天也不能耽误。”

“实在对不起。”

真柄魁梧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好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欸,要是不能等他,就换条攀登路线吧。”

贵久子不忍看真柄的窘相,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

攀登赤壁最困难的地方是上面大悬崖的中部,那里必须从一个突出的平台向右上方作Z字形攀登。手能摸到的岩石都是松动的,一根楔子都钉不住。下面是没有任何遮拦的几百米空间,直抵隐士村积雪的山谷。

登山者们把这个极为危险的地方叫做“恐怖的Z字形登山路”。就是有影山这样的技术和经验,要单独征服这条险径也是太冒险了。

最后,影山决定避开赤壁,沿着岩石地带和赤壁之间杂草丛生的斜坡(人称“青草台”)转向东南山脊,再从那里登上山顶东南面垂悬的峭壁到达顶峰。

这面峭壁的滚石和松动的石头也很多;但没有悬崖,一个人也能攀登。现在人们常把这当作逃避赤壁的路径。

这次登山没有过去初次攀登时那种热烈而坚定的意志。影山是想向贵久子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他不过是表现他那有些幼稚的英雄主义。因此,真柄不参加其实是正中下怀。这次登山成了他和贵久子两人的“婚前旅行”。

不过,真柄已经表示“事一完马上就赶来”,影山总不能对他说你最好别来,他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五月二十五日,影山和贵久子两人按原订计划,从新宿出发了。

正文 第六章 沉沉黑夜

<er top">一</h3>

人们用“阿尔卑斯山的五月”来形容生机勃勃的美景。点缀着残雪和岩石的群山衬托着蔚蓝的天空,青翠欲滴的新绿从山麓由密渐疏,伸向山腰。上面,山毛榉和白桧树林上的积雪融化几净,滴下的水珠汇成一股激流直泻而下。

遥远的山谷深处传来雪崩一样的轰然巨响,柔和的春风轻拂着人们的面颊。顺风飘来知更鸟和玻璃鸟欢快的叫声。

春天的山岭充满着希望和甦生的喜悦。

贵久子把准备攀登阿尔卑斯北坡的影山送到隐士村的途中,喜出望外地饱览着令人心醉的五月的阿尔卑斯山。

他们是顶着晨星从奥村田山庄出发的。清晨的积雪冻得硬梆梆的,登山钉鞋踩上去铮铮作响。可是要等到日上三竿,气温升高,积雪融化时,就有点寸步难行了。所以,他们想趁早多赶些路。

若是往年,这时徒步前往隐士村也不成什么问题。可今年积雪很多,由于担心雪崩和山石崩塌,贵久子决定中途返回。同行的还有前来护送她的山庄的年轻人。

K小溪发源于隐士村,左岸的山毛榉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前走一点,有一个发电站的入口。在那里,山路跨过一座小桥拐向右岸,然后离开小溪向山腰盘旋而上。陡峭的石阶和铁索依稀可见。下面的深谷里小溪淙淙作响,多亏夜色沉沉,看不清脚下的景象,否则可能腿都会打颤的。

这一带几乎没有雪。走了不久,树林绝迹,出现了河岸的丘陵。四周是黑压压的群山,东方山脊的上空露出蔷薇色,眼看着发出越来越强的光芒。曙光尚未照到的山蜂,象是在竭力承受着某种压力,蕴藏着即刻就要迸发的可怕能量。

“真壮观啊!”影山满足地说。

他们又钻进了山毛榉林,向前没走多远,山路变成缓下坡,现出了两条小溪的汇合点。在略为开阔的河滩上,视野更加宽广了。

“到汇合点了。”

K溪在此分为右左两条小溪。影山将从这里沿右面的一条前往隐士村。太阳升起来了。

贵久子一瞬间觉得群山似在翩然起舞。山腰的残雪象是融入了朝阳的蔷薇色,染上了令人心醉的鲜艳色彩。锯齿状的群峰衬着漫天霞光的天空,随着高度的下降,针叶林变为阔叶林,树叶泛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涛,洋溢着万物复苏的生气。

贵久子决定送到这里回去了。

“请多保重。”

“我后天傍晚回来。别忘了,明天晚上九点发送灯光信号,你可要等着啊。”

映染着山峰的朝阳徐徐上升。两人在充满金色阳光的山谷里握手道别。

“那么,再见了!”

影山有些痛苦地避开不期而遇的目光,毅然拔出了手,向着高山走去。他没有回首顾盼,象一个奔回家中的孩子那样走向隐士村。贵久子用祝愿的目光,目送着影山的背影。他肩上斜挎冰镐,背着装有登山用具的背囊,渐渐消失在丛林之中。

这时,贵久子不禁冲动地想到:“等他下山来就结婚!”

“该走了吧?”

直到小店的年轻人发话,贵久子还在深情地凝视着吞没影山的丛林和横在上面的冷酷的岩壁的阴影。在北侧背阴的山谷里,仍笼罩着浓重的雾气。

当天和次日一整天,贵久子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目光从山庄越过山脊眺望着披着白雪的北峰绝顶。想到二十七日夜九时影山就要从那里发来信号,更加难以忍耐。此时此刻,影山正在同北坡的峭壁苦斗。他不会碰上滚石吧?不会赶上雪崩吧?那绳索不会断吧?那钉在岩石上的钉子似的东西不会拔出来吧?——贵久子的脑海里交织着这些担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送走影山的那天夜里,她梦见影山从峭壁上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她一下子惊醒了,虽然阿尔卑斯山的夜晚十分寒冷,可她却吓出了一身汗。

“别那么担心吧!影山会干得很出色的。”

跟他们到两溪汇合点的小店的年轻人忍不住安慰她说。他叫小正,是店老板的儿子。

“着急也没用,我领你到附近转转吧。”小正善意地提议说。的确象他所说,一个人急出火来时间也不会缩短。于是,贵久子为了散心,接受了他的邀请。那时正处于“黄金周”和开放山林期之间,小店很清闲,没有其他住客。

小正把贵久子带到了山庄后面视野开阔的高地上。这里由于地势较高,没有茂盛的山毛榉林,挡在K岳和山庄之间的侧峰变低了,所以能清楚地看见主峰的山顶和赤壁上部。

他们顶着五月近午的骄阳抬头仰望,赤壁看起来象要压下来一样。白色的顶峰和下面红黑色的岩石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对照,活象个不许任何人涉足顶蜂的凶恶的看守人。形成阴影的地方大概就是峭壁的突出部。

“现在他登到哪儿了?”贵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赤壁,向小正问道。

“因为他必须避开突出的岩石,从这里恐怕看不见他。”小正朝着赤壁仰起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眯着眼睛又说道:“如果登山顺利的话,今晚六点就能到达顶峰。”

周围山鸟的鸣啭热闹非凡。小正为了给贵久子解闷,就告诉她这种叫声是燕雀,那种是山喜鹊。

山梁上涌出云朵,刮起了轻风。

“该回去了吧?”小正催促道。

“啊,那是什么?”

向山庄方向迈步的贵久子突然停下脚,发现了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景物”。

“噢,那……”

小正发出了有点为难的声音。但他还没来得及佯作不知地说句“那里什么也没有,”贵久子已经向那边走去。

“象是墓地。”

在高地尽头稀疏的白桦树间,凌乱地立着墓碑似的垒石和用树木削成的墓标,上面还写着什么字。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很多字迹已经难以辨认了,但其中也有新写的字。

“长眠在此的爱山者……”

贵久子读到半截读不下去了,这确实是墓标。

“……这些都是在K岳附近遇难的人的墓,不知不觉已经变得这么多了。”

小正看到已遮掩不住,无可奈何地介绍着。不过,他还是省略了重要的说明,那就是埋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北坡峭壁遇难的。

影山单枪匹马向北坡峭壁挑战时,小正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吉之兆,他只是想让贵久子别过分担心。有影山那样的技术和经验,是不会出问题的。小正很信任以“阿尔卑斯登山家”而闻名的影山。

壮观的晚霞烧红了西天,山色渐暗了。据天气形势预报,目前正处于极强的高压圈内,一般来说是连续的好天气。因为最可怕的是云遮雾绕,看不见山,所以现在倒不用担心天气。

日落后,贵久子再也不能平静下来。吃过晚饭,尽管时间尚早,她却不知出入了阳台多少次。

“怎么了?”

小正问道。但贵久子没有告诉他信号的事情。那是她和影山两人之间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从那与星辰相接的阿尔卑斯山巅向自己一个人发送的美好的灯光信号。

只有自己认识,只有自己回答,这才是连接着天地之间的信号的意义。贵久子不厌其烦地检查手电。如果急用之时出了故障,那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每十五秒闪一次,打四次后停三十秒再发送同样的信号。她反复练习影山教的通讯方法,现在不用看表也可以准确发送了。

划破夜空、在山脚和阿尔卑斯山巅进行灯光对话,那是多么美好动人的情景啊!

“我爱你!”

“我也爱你!”

那时,我一定要借助灯光明确地回答他。时至今日,自己虽想表示出心中的爱慕之情,但一直没说出口来。一方面是出于害羞,另一方面也有对真柄的顾虑。

然而,影山现在正攀登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准备从最高处向自己表白爱情。或许,他正是为了这次表白,才以生命为赌注攀登那悬崖峭壁的。对,肯定是那样!

他只是为此才甘心忍受孤独而危险的数十小时。你的孤独很快就要结束了。为了使你知道这一点,我现在要清楚地回答你——“我爱你!”

<er h3">二</h3>

终于快到盼望已久的九点了。贵久子拿着手电,提前三十多分钟等在了山庄的阳台上。五月的白昼很长,但到七点半左右天就完全黑了。按照计划,影山至迟也要在六点钟前后到达山顶。那样的话,也许在天黑的同时就发回信号。

在厚重的天鹅绒般的夜空下,蜷屈着黑乎乎的群山。闪着冷光的繁星布满天空。但由于被山影遮挡,又没有月亮,星光反而加重了夜的黑暗。夜色之中,白天层峦叠翠的山脉成为一块巨大的鼓包,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离约定的时间多少还差一些,但贵久子已经向K岳那边打了几次灯光信号。山峰保持着沉默,仍旧是一片黑暗。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但转念一想,他要是到了山顶,也该有个回音呀!一阵不安的阴影迅速蒙上心头。

贵久子反复发送着商量好的信号。看看手表,九点差五分。

“出了什么事吧?”

她感到一阵冷彻全身的战栗。这些信号对方应该看见了。阳台的位置是从山庄看山顶最清楚的地方,她在白天已多次查证了这点。影山如果到达山顶,一定会看见信号,也肯定应该有所回答。

他们约好影山先发送信号,然后贵久子作出回答。总之是平安登顶的信号,谁先谁后也无所谓。只是时间上有些差错也不要紧,反正这不是列车时刻表。

那么,影山没有回答,不正说明他没有看见信号吗?也就是说,他没有登上山顶。他在途中发生了什么问题!贵久子全身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了。她抓住阳台的扶手,支撑着摇晃的身体。

突然,K岳的山顶附近闪出一点桔黄色的灯光。那闪动的柔和的光芒,比点缀其后的任何一颗星星都更加美丽、明亮。那灯光在贵久子的视野中闪耀,扩散。她的眼中已涌出了泪水,灯光被泪水弄碎,在眼中到处反射,传达着来自遥远山顶的年轻人的思恋。

“我在这里呢!看见了吧。你看清我的灯光了吗?”贵久子任凭泪水流下面颊,不顾一切地打亮、熄灭着手电。

每十五秒一次,闪四次后休息三十秒,又是十五秒一次。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贵久子热切地持续回答着。因多次打亮、熄灭手电,手指尖都疼起来了。突然,她注意到一件异常的事。从山顶发来的信号是以六为单位发送的。开始,她还以为是看花眼了。她集中注意力又数了一遍,的确是六次。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为什么没有发送约好的信号?”

紧接着,她感到触电般的冲击。

“可别错打成遇难信号啊!”

“遇难信号是怎么打的?”

“一分钟打六次每隔十秒一次,然后休息一分钟,这是各国通用的。”

她清楚地记起了出发前同影山和真柄的对话。

“啊,真的!”

信号是在峭壁的中部,看来影山还未到达山顶,那遇难信号……?贵久子用手电照着颤抖的手腕计算时间。隔十秒,闪一次,这样连续闪六次——信号准确地重复着。

已经毫无疑问了。那不是影山向贵久子传达的思恋,而是各国通用的遇难信号!

影山肯定是在那断绝人烟的山顶上遇到了什么意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但是,那光源和自己所在的位置之间,存在着近于无限的距离和高度之差。

因为影山没有教给贵久子如何回答遇难信号,她只好一边乱抡着手电,一边哭喊着:

“别死呀!现在马上就去救你,可千万别死啊!”

<er h3">三</h3>

贵久子大惊失色地跑回屋里。小正和他父亲上村茂助听说影山从K岳山上发回了遇难信号,半信半疑地来到阳台时,山岭再次陷入沉寂的夜色之中,看不见一点光亮。

“真是遇难信号吗?”茂助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贵久子。

“真的,没错。每隔十秒闪一次,闪六次后,停一分钟又是六次,我的确看清了。”

她那具体的说明和无比认真的神态,使茂助也意识到发生了意外。

“信号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那边。”

贵久子指着黑暗深处。茂助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朝那边眺望。

“嗯,的确是北峰。”他小声说着,转身对儿子喊道:“正彦,去把那个最大的手电拿来。”

贵久子这才知道小正名叫正彦,茂助过去也一直管他叫小正。

小正按照父亲的命令,很快就从屋里拿来了一个镜片直径有十公分的手电。正彦从儿子手里抢过手电,马上向山那边发送信号。他每隔二十秒打一次信号,三次为一组,这大概就是对遇难信号的回答吧。

茂助反复打了十几次,但山上毫无反应。

“嗯?”茂助放下手电,抱起了胳膊。他听到贵久子的呼救后马上就向山顶发送了信号,其间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山上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影山就在这暂短的时间内连信号都不能发送了吗?现在正是春天,影山的信号也不会被严冬的风雪遮住。山顶上气温肯定很低,不过天气很好呀。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里,影山就连回答他的信号都不能辨认了,那该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茂助深思着。

“大爷,求求你!快去救他吧。这会儿,影山他……”贵久子说不下去了。她想说,这会儿……他就会死的,因为她恐怖地想象到,影山也许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她急忙想打消这个念头。但影山确实没有回答茂助发出的信号,给她一个不吉的预感。她心头的乌云越来越浓了。

“不管怎么说,小姐您要是看见了那遇难信号,影山先生总是出了点什么事。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也没办法。我看还是赶紧和山岳救援队打个招呼,明儿一大早到现场去瞅瞅吧。”

茂助下结论似地说,然后又冲小正喊道:“快点睡,明儿赶早出发。”

正在这时,一颗流星掠过西北的夜空,划出一道斜线,落向K岳北峰。

贵久子忽然想起今天午间偶然和正彦踏进遇难者的墓地,不由把自己不吉的预感和墓地联系起来。

<er h3">四</h3>

当晚十点刚过,真柄慎二到达了山庄。

“真柄!”

“啊,好不容易把工作处理完,乘下午的火车赶到这里。本来想赶上九点打信号的,急急忙忙赶来,可是已经没有汽车,结果还是迟到了。怎么样,影山打信号来了吗?”真柄用非常随便的口吻说。

“不好了!”

贵久子遇上了熟人,刚才的紧张感一下松弛下来,她靠在了真柄的胸前。

“到底怎么了?”真柄表情迟钝,毫无反应。

“影、影山遇难了。真柄,怎么办呀?”贵久子把脸伏在真柄胸上,开始抽泣起来。真柄身上散发着男人的汗味。

“遇难了?!”真柄的脸上这才露出紧张的神色。

“真柄,反正得上去瞅瞅。”在后面做救援准备的茂助发话了。真柄也在这个山庄里住过好几次,所以两人很熟。

“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柄轻轻推开在胸前哭泣的贵久子,到山庄的走廊里同茂助面对面地站着,向他了解事情的经过。他好象是来追影山的,全身披挂着登山装备。

“也不知是怎么了,影山先生发来了遇难信号。”

“遇难信号?!从哪儿发来的?”

“北峰。这位小姐看见的。”

“肯定是遇难信号吗?”

“没错。连闪六次,每隔十秒闪一次,然后停一分钟,打了好几组信号呢!这是你刚教我不久的,肯定不会错。”贵久子抽泣着回答。她想起,当时就是真柄告诉她遇难信号的打法。

真柄好象总算明白发生了异常事故。“那怎么办呢?”他又转向茂助。

“反正得等到天明才能行动。”茂助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那天夜里,贵久子怕影山什么时候又发来信号,所以几乎寸步不离地在阳台上守到天亮。

只是因为真柄来找她,贵久子才离开过阳台五、六分钟。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但K岳仍然保持着沉沉的夜色。

正文 第七章 魂飞天外

<er top">一</h3>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村茂助的通知,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救援队一行十人立即开始行动。早六点,救援队在奥村田山庄集合,他们从茂助和贵久子那里确认了发出遇难信号的地点后,立刻赶往出事现场。

救援队加上茂助和真柄共十人。因为真柄来了,正彦就留下看家。根据影山交给茂助的登山计划和贵久子看见的遇难信号,估计遇难者的位置在K岳北峰山顶附近。他们决定走最短的普通登山路,经赤杭山脊奔向现场。此外,还可以走由北峰直接伸延过来的东南山脊,但那条山路起伏不平,而且上方还有险峻的岩石地带,所以他们放弃了那条路。

贵久子也要求一起去,大家以途中山路险阻为理由,劝阻了她。不过,实际的原因是怕带上她行动不方便。

救援队的指挥是大町警察署的熊耳敬助。他原来在刑侦科,因为格外爱山,不知不觉就加人了被称作“山岳巡逻队”的遇难救援队。

对他来说,比起到处追捕凶恶的罪犯,巡视自己无比热爱的大山更合乎心意。加入救援队后,他救出了无数的登山遇难者。

最近,被他救过的关西地区的登山者共同邀请他参观万国博展会,他作为一个警官,反复斟酌这是否属于“受贿”,最后终于仅仅领了情,客气地谢绝了。

熊耳体重达八十公斤,但身上没一块赘肉,显得硬棒、精干;宽宽的面庞上长着一双小眼睛,看上去十分和气。因为他脸上长着麻子,所以同伴们送了他一个绰号,但当然他并非象传奇小说中的敬麻子那样粗心。

熊耳所属的“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对策协议会”,会长是大町警察署署长,下设警部级别的救援大队长、警部补一级的救援队长,以下还有副队长及班长。队员分布在白马岳、王龙岳、K岳、针木莲花岳等地方。他们根据遇难者的请求和发现遇难者的报告而行动。熊耳是其中K岳山区的救援队长。在遇到多人遇难,峭壁险峻或大雪封山的情况,只靠当地救援队不能解决问题时,还可以向县警察机动队求援。

救援队好不容易才处理完“黄金周”登山者不断发生的遇难事故,但队员们没有一个人露出厌烦的表情。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听贵久子讲完看见遇难信号的经过后,熊耳悄悄问茂助。

贵久子利索的城市打扮和风度,在鲁莽的男人中显得格外娇艳。

“好象是遇难者的未婚妻。”

“那个男的呢?”

熊耳指着真柄问。

“那是真柄慎二。就是和影山一起登上光明角的那个人呀。他们本应一块攀登K岳的,可他来晚了。”

熊耳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注意到真柄看着贵久子的目光有些发热,但又发现这里的男人们都是用这种眼光看她,不由暗暗苦笑。也许,自己也是这样看她呢。

“未婚妻么……在山脚下等着小伙子从山上回来,这有点象……”

熊耳忽然噤口不言了。他原想说象最近流行的一本山岳小说的情节。但一下想起那本小说的男主人公悲剧性的遇难死亡,所以住嘴了。那本小说问世以后,还出现了崇拜甚至模仿那种英雄死法的单纯而愚蠢的登山者。不过,那个姑娘的未婚夫大概还不至于干这样的蠢事吧。

那姑娘有着一对聪慧的眼睛,虽然担心着未婚夫的安全,但还是清楚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熊耳感到她是可信的。

<er h3">二</h3>

“出发”!

熊耳拿起冰镐喊道。贵久子以期待的目光,目送着整装出发的救援队。

“有这么美丽的姑娘等着,还去冒那个险,真可恶!”

熊耳小声暗骂道。这不是因为不愿意去救援,而是因为可怜那个一心挂念着未婚夫的安全,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的姑娘。

“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啊!”贵久子喊道。

“为了不让那个美丽的姑娘伤心。”熊耳想,同时感到一种超越本职的责任感。

救援登山遇难分三个步骤:救出遇难者、采取急救措施和运送伤员。能在现场进行急救当然最好,但多数情况是遇难者倒在难以接近的危险场所,因此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人抬到下面的山中小屋或平地上进行急救。

此刻他们完全无法预料遇难者究竟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山脊上还覆盖着积雪,特别是现在又赶上春暖雪化,抓不住登山钉鞋,行动极为困难。而十个人又是规模最小的救援队。

如果影山受了伤,就必须把他装入睡袋,用船形雪橇运下来。在单身一人都难以行动的湿雪上,要把受伤者运下来,而且还必须尽量减少震动,其困难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冬季救援的惯例是一只船形雪橇跟八个人,在前面拉的两人;在后尾刹闸,把舵的两人;左右各一人;一人领路;还有一人挑着这群人的东西。另外还需要四、五个人踏雪开道。

在攀越坡度很大的陡坡时,救援队员们也要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不使船形雪橇滑落山谷,有两个人在齐胸深的雪里,从侧面支撑着雪橇。前面、后头的人自不必说,就连领路的和搬运工也要上来帮忙,一步一颤地通过险路。稍一疏忽,救援队就会和遇难者一起滚落山涧。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酷寒中,队员们也都是大汗淋漓。

而且,这还是天气平和时的情景。若是风雪交加,就更为困难了。有时,顶着风站都站不住,只得背着风雪缩成一团,船形雪橇上的雪刚一扫掉就又积了起来,甚至把受伤者埋在雪里。

“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熊耳有些焦躁地说。老天倒还帮忙,天气一直不错,但救援队却受阻于湿雪,进展缓慢。

他们准备顺着两山间的浅谷到达山脊,然后沿树林带中的夏季登山路一口气登上山顶。这条路线见不到阳光,积雪更多了。但雪还没化,登山钉鞋踩上去很牢靠。于是,他们在防陷藤圈下又穿上了登山钉鞋,专心致志地急速鱼贯前行。走在上面的人的脚在后面的人眼前摆动着。

因为破雪前进费了不少时间,他们登上山脊时,比熊耳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

“弄不好我们今天就下不到樽岩的小屋里了。”熊耳看着手表,面对展现在眼前的K岳双耳峰全景,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樽岩的山中小屋位于赤杭山脊和纵贯主峰的山路的交叉点上,到主峰约需三小时。它既是攀登K岳的理想基地,也是纵贯附近山脉通路上的重要宿营地。

按照熊耳的计划,遇难者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先弄到樽岩的小屋里,然后再进行妥善处理。他们不能把医生请到山顶,也无法预料遇难者处于什么状态,因此,当务之急是尽快到达现场。

“要花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场。”真柄看着手表,火上加油地对熊耳说。

“到樽岩的小屋还要两小时,我们最快也得在五小时后才能到达北峰。要在途中露营可就讨厌了。”

熊耳额头上叠起了皱纹。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熊耳发愣地说。

“还是去吧,人家等着咱们救命呢。”真柄后面的话好象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山风骤起,隔着山谷耸立在眼前的东南山脊上飞起一片雪烟。洁白的雪烟向蓝得发暗的碧空卷去,虽然没有冬季的气势,也使人感到高山的威严。

<er h3">三</h3>

下午三时许,救援队到达北峰。从奥村田登到这里,就是夏天也要花十个小时左右,但他们只用了九个小时就赶到了,不愧是职业山岳巡逻队的速度。

他们毫不费力地很快发现了遇难者。他倒在靠近山顶的伏松带尽头的圆形小雪地边上,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他死了……”最先跑过去的队员喊道。

“果然没救了吗?”

失望笼罩着每一个人。虽然也需运回已经还原为“物质”的尸体,比救出受伤者要轻松得多,但却失去了救人一命的劲头。一般人是不知道救援队员把尸体送交遇难者家属时的痛苦的。

当遇难者的家属把一线希望寄托于救援队,焦急地盼望着他们归来时,他们却用死尸无情地毁灭了家属们的希望。这时,他们痛苦地感到,遇难者的不幸身亡好象应该归罪于自己似的。

不管救出受伤者的工作多么危险和艰苦,他们也希望带回生还的人。

“别动他!”

熊耳告诫队员们。遇难身亡是属于“非正常死亡”。所谓“非正常死亡”有三种情况:一、可以确认是被害身亡;二、显然不存在犯罪的因素;三、怀疑死因是由于被害。登山遇难几乎都是第二种情况,按照处理尸体规定,只要辨认一下死者是谁就行了。而第一种和第三种情况,救援队则必须马上代理验尸和检查。

死于这种地方估计不会是被害,但处理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还是要慎重从事。

救援队是由警察和当地山岳会员组成的“混成部队”。警察具有的那种对于非正常死亡尸体的职业意识,一般队员是很淡薄的。

熊耳在接触死者的身体之前,先从各个角度拍下了照片。这是作为警察兼救援者的处理方法。

死者下半身埋在小雪地边上,头朝顶峰方向俯卧着。现场距顶峰还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看样子,他是在好不容易结束了艰苦卓绝的攀登,刚刚松一口气时,不小心陷入了松软的雪窝中,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会死的呢?”

他已经突破了所有的险关,到山顶只剩下小学生都能爬上去的沙砾缓坡。昨夜天气很好,也不致于疲劳冻死。

他们设想过死者是攀登北坡时耗尽了力气,但是他避开了直接攀登最艰险的赤壁。根据死者的经验和昨夜的天气,他无论多么疲劳也不会被活活冻死。

从表面上看,这个季节的登山装备他应有尽有,食粮也很充足。要是钻进伏松林中,怎么也不会冻死。现在,伏松林就在死者的眼前。

照完相后,熊耳大致观察了一下死者的外表。他身穿草绿色尼龙登山夹克,胸口露出敞领衬衫,从衬衫的胸前斜系在腰上的自我保护绳隐约可见。夹克好象是攀登结束后穿上去的,肩上挎着红白两色的细登山绳,长度用肉眼估计不出来。下面穿着一条呢绒灯笼裤,翻毛登山靴带十二根钻孔式铁钉。头上戴着登山头盔,背上背着装有攀登岩石用具和口粮的桔黄色前进背囊,腰间吊着一把铁锤。紧靠尸体的右侧扔着一把短柄冰镐。

熊耳察看了一遍死者的外表后,这才翻过尸体进行详细的检查。由于尸体已在雪中冻硬,死后的变化并不显著,但皮肤象蜡一样苍白,看不见冻死的尸体那种明显的红色。

死者眼睛微睁,嘴角边上沾着少量血沫。虽然有点可怕,但救援队曾经见过在岩石上摔得眼珠迸出、露出的黄色脑菜里到处爬着蛆的凄惨的遇难尸体,与之相比,这倒是一具“雅观”的尸体。

“头盔裂了。”一个警察救援队员说。

“嗯。”熊耳紧皱眉头,点了点头。

他在刚才的观察中,已经注意到了头盔顶部有放射状的裂纹。但头盔的作用就是吸收和减轻加于头部的撞击力,仅此还不能判定这就是死因。况且,周围也看不见能导致这种撞击的石块、岩角。

一个队员抱起死尸,露出了胸脯下面压着的一个防水手电,手电用绳吊在脖子上。

“这就是发送SOS(遇难信号)的手电。”有人打开开关,还有电,灯亮了。

“好,把头盔解开。”熊耳下了命令,大家紧张的目光都集中到死者的头部。

“慢点,看看下巴底下的勒带系得怎么样。”队员刚要解下头盔,熊耳又补充道。

“扣系得很牢吗?”

带子勒得并不紧,下巴和勒带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间隙。不过,这也许是受到撞击后松下来的。

熊耳努了努下巴,队员解开勒带,小心翼翼地摘下头盔,这是最近流行的带檐玻璃纤维制头盔。

“果真是……”

一个队员看到头盔下死者的头发上凝着血块,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熊耳分开头发,全神贯注地检查伤口。他看出头顶偏后部位的头皮破裂,这是击破表皮的撞击伤。伤口和头盔的破损情况大体一致。

“这就是死因。”

熊耳有气无力地说。撞击伤的伤口并不严重,大概是引起了脑淤血。要隔着头盔造成脑淤血,这种撞击肯定是有强大的外力作用。

但是,周围根本看不到能成为这种外力的物体。

“他究竟碰上什么了呢?”

一个队员如坠五里雾中似地说,他的话表达了所有人的疑问。

“嗯。”熊耳哼了一声,凝视着伤口说:“可能在半路上碰上了滚石,当时还不觉得怎样,登到这儿伤口急剧恶化了。”

“没准是感到伤口恶化,才急忙发出SOS信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熊耳他们检查的茂助,这时插了一句。

“只能这么想了。”

头部受伤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刚受伤时脑血管出血不多,什么症状也没有,就象平常人一样行动自如。但是,当血越出越多,造成淤血压迫大脑时,就会突然死亡。这段时间短的有三十分钟,长的可达几小时甚至一天。

这样的情况熊耳本人也见过好几次,由于滚石或坠落事故头部受到重创的登山者,在渡过“潜伏期”后,伤口突然恶化而导致死亡。

队员们好象都同意这个看法。的确,除此之外没有其它解释可以成立。

现场距北峰山顶三十米左右,位于赤壁上方左侧的小雪地和沙砾高地的交界处。遇难者大概是避开赤壁悬崖,登上靠赤壁左面的东南坡峭壁来到这里的。

这是根据遇难者的位置以及真柄和等在山脚下的未婚妻的话推测的。他们在撤离现场前,大致搜索了一遍环绕着顶峰的三块雪地和通向南峰的积雪山脊,但没有发现救援队员以外的足迹。现在不是登山旺季,这是又远离纵贯群峰的山路,所以很少有普通登山者靠近。而且,如果遇难者单独翻过赤壁,肯定应该在赤壁上方卧龙一样的细长雪地上留下足迹。

熊耳估计遇难者大概是在攀登北坡的途中,被滚石砸伤头部,由于没有出现什么症状,就轻视了自己的伤口继续攀登,到临近顶峰的圆形雪地时,伤口急剧恶化而死。遇难者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恶化,在临死前用手电发出了SOS信号。他决定先把尸体弄到樽岩的小屋里再说。

翻过南峰到樽岩,一路上都是平坦的山道,夜里也能行走。由于覆盖着积雪的山脊一直通到樽岩,可以使用船形雪橇。

辨认尸体和检查现场及其周围地带的工作结束后,救援队员们用准备好的盐和酒精擦遍遗体,然后用塑料布包起来装进了鸭绒睡袋。若等到雪化时,伤口肿胀起来就塞不进睡袋了。他们甩绳子转着圈地把睡袋绑好,装上了船形雪橇;又用雪橇上的苫布盖上、系牢。

至此全部准备完毕。

救援队一行开始疾速下山。

火红的太阳逐渐落向山梁,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天黑。隔着黑部溪谷的深渊傲然耸立的剑立山,在逆光中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熊耳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想起在山脚下眼巴巴地盼望着遇难者生还的美丽姑娘,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真是生死有命啊!”

熊耳面对着壮观的景色,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er h3">四</h3>

熊耳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下山后把遗体带到那姑娘身边时的情景。贵久子(熊耳这时才得知她的名字)紧咬着嘴唇,呆若木鸡地听完了发现遗体时的状况和他们的说明。同死者面面相对时,她既没有扑到遗体上面,也没有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遇难者的面孔,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滚下两颊。她咬紧颤抖的嘴唇,听任泪水从睁开的黑黑的大眼睛里涌出、落下。谁都不难看出,她的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有着多么深沉的悲恸。

“该死的家伙!竟让如此美丽的姑娘伤心成这副样子。”

熊耳平常对根本就是蛮干的登山者也极少表示愤慨,但这时心头却忍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们拉着船形雪橇同危险的积雪山脊奋战,遇到无雪的浅谷还得轮流把遗体扛在肩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遗体运到山下。难道这只是为了使这个美丽的姑娘坠入悲痛的深渊吗?熊耳感到他们前功尽弃了。

他们把遗体运回奥村田山庄前,曾在樽岩的小屋里过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们给等在奥村田山庄的医生打了电话,所以第二天一下山,医生就进行了正式的验尸。检查结果证明,死因确实是头部砸伤引起的脑淤血。由于尸体埋在雪中,处于冷冻状态,无法准确算出死亡时间。但估计是在贵久子看到遇难信号的二十七日晚九时过后约一小时左右。

验尸完毕的遗体,要等到死者的亲属赶到后,才能在当地火化。

最近,国立公园内发现的尸体,一般都是运到附近的火葬场火葬。但K岳山区没有那种城镇的火葬场,所以破例允许就在当地进行火葬。

影山的父母是在当天下午赶到的。他们在埼玉县大宫市经营一家小旅馆,早上接到大町警察署的通知后,匆匆忙忙赶到这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也赶来了。

影山是独子。

“隼人啊,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不想想我们呀!”

年老的母亲趴在影山再也不会说话的身体上,呜呜地哭着,旁边站着呆立不动的父亲。同悲恸得痛不欲生的母亲相比,影山的父亲看来是把无法弥补的伤痛深深埋入心底,这是一种硬汉子的深沉的悲痛。

贵久子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好象觉得自己没有在影山的父母面前哭泣的权利,紧咬嘴唇,眺望着山顶。

“说来也真怪,死在山上的大部分是独子或长子。”熊耳逃离了死者亲属们悲恸的场所,边走向火葬的地点边想。

山庄后面稀疏的白桦树林中,已经做好了火葬的准备。火葬地点紧挨着前面提到过的“登山者墓地”。死于K岳山区、特别是北坡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在这个地方火葬,然后把骨灰埋在旁边的墓地里。

熊耳以前参加过几十次这样的火葬。来到这里的遇难者的登山伙伴和亲属们起初都以为,死者在他生前最爱的山峰脚下美丽的白桦林中还原成灰,大概具有一种伤感而凄凉的诗意。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把人体火化成灰的凄惨景象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始终。

在稀疏的白桦林中比较开阔的空地上,约五寸粗的木头被叠架成井字形。这既是火葬的燃料,也是安放遗体的“祭坛”。今天,这个“祭坛”架得又高、又宽。

架好的木堆上下左右都留有通风口,以使火力均匀。这从外边是看不明白的。

如果没有留好通风口,任你加多少木头,烧多长时间,也不能完全火化尸体。根据季节、木头的种类、粗细及干湿等因素,火化的时间不尽相同。

而且,火葬当中,还必须用柴刀以及铁拨火棍对遗体进行“残酷的加工”,否则就会有很多肉烧不光。

火葬在日落西山时开始。影山的遗体穿着他父母拿来的新衣服,两手交叉,仰面躺在一块门板上。遗体埋在鲜花之中。那是贵久子、真柄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得到救援队的许可,摘来撒上的山花。

晚霞染红了人们的面颊,看起来都象喝醉了酒似的。花丛中露出面颊的死者也“醉红”了脸。

烧完一柱香后,他们把遗体脸朝下翻了个身,然后在鲜花上倒了很多煤油。点火的时间逼近了。

这时,母亲突然奔向门板边上。

“是妈妈不好!不管你怎么说,我要是不让你登山就没事了。隼人,原谅我吧!”

她把脸贴在死者的脸上哭喊着。旁边有几个人也抽泣起来。

“唉,老妈妈,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总不能把您的儿子就这么放着呀。”

熊耳搀扶着母亲离开了遗体。他们把遗体安放到架好的木堆上。

“谁来点火?”

熊耳扫视着死者的亲属和贵久子。瞬时间一片死样的沉寂。看到的确没有自告奋勇的人,贵久子向前迈了一步。

“我来点。”

贵久子手持点着的小蜡烛,移近架好的木堆。顿时,火苗轰然而起。

天空中的晚霞如退潮一般黯然失色,木堆上升起的金黄色火焰,映染着人们的面颊。火势很强,死者亲属们流下面颊的眼泪顷刻之间就被烤干了。

焚烧尸体的火苗尖上飞出无数的火星,势不可挡地腾向终于黑下来的天空。曾在很多山顶“燃起希望之火”的青年,此刻伴着众人悲伤的恸哭,同无数的火星一道向着九重天外扶摇而上。

“隼人是幸福的人,他死在了自己所爱的山上。”父亲念经似地说。火焰完全包住了遗体。这时,一股刺鼻的恶臭冲进人们的鼻腔。

“开始了。”

熊耳心中暗想。真正的火葬就要开始了。这种臭味不是烧指甲或头发的一般臭味,而是那种在火葬场附近顺风飘来,一闻上去就令人作呕的恶臭。这种烧动物蛋白质的恶臭实在是不可言状的。

熊耳想起了一次海边旅行时闻到的臭鲱鱼味,那好象最接近这种臭味。刺鼻的恶臭从几米远的地方,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

“呕。”母亲弯下了腰。

“受不了了。”雪线俱乐部第一次参加火葬的会员中,有人逃向了树林。

贵久子也感到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遗体嘣嘣地爆裂着,那是被堵在内脏和血管里无处可去的气体冲破皮层的声音。尸体随着爆裂声动起来,好象他还有自己的意志,在抵抗着火势。这不仅使人感到害怕,更使人感到凄惨。

“不用怕,这是由于气体膨胀,血液和体液一下子凝固起来,于是身体就自己动了。”

有人在吓得摇摇晃晃的贵久子身后扶住了她,冲她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真柄慎二。他的声音格外冷静。

“放心吧,我的眼睛不会避开眼前的景象。现在那火焰之中燃烧的是想成为我丈夫的青年。他临死之际一定在呼唤着我,并且只想让我看见自己燃烧的身体。”贵久子这样想着,拼命鼓起勇气凝视火中。

真柄扶着她的手还不想离开,但贵久子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情。

晚霞完全褪尽了。疏密相间的繁星洒落在瑪空之中。腾起的火星飞向高高的上空,好似一颗颗昙花一现的小星星。

“因为还要花不少时间,死者的亲属和朋友们请到山庄休息吧。”

听了熊耳警部补的话,有人象得救了似地长舒了一口气。

熊耳硬把坚持要等到儿子成为骨灰的父母劝了回去,又走到贵久子身边。不能让他们留下,否则下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也请回去吧。”

“如果我不碍事的话,让我呆到最后吧。”

看到贵久子恳求的目光,熊耳有些犹豫,但马上又用强硬的口气说:

“下面的事不能让死者的亲属和女人看见。”

“我不在乎。我要看到最后的情形。我想影山也希望我这样做。”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忍受吗?”

熊耳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情的念头,他想让这个美丽的姑娘彻底看看她仍然留恋的人火化的惨状,打消她对死者的眷恋。

出于男人对死后仍能吸引美丽姑娘的人共同的嫉妒,熊耳决定让贵久子看看火葬的最后一道“工序”,这在过去是从不让女人观看的。

木堆的周围还留下熊耳、茂助、两名救援队员、真柄和贵久子六人。

九点钟,正彦拿来了江米酒。贵久子碰都不想碰一下,熊耳等人却满不在乎地大口吃着。

“别硬吃也好。”

真柄悄声对贵久子说。他也几乎没有动自己那份江米酒。作为登山老手,他应该不是初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大概是面对无法复生的结组伙伴的火葬,也失去了食欲。

“他也在悲伤呢!”

这时,贵久子感到一根无形的线有力地把她同真柄连结起来。

十点左右,遗体开始失去人形。头部、身体和脚变得几乎一般粗细,好象一根黑圆木。火舌舔着整个木堆,不管加多少新的木柴,也支不起井字形木架了。

十点半,木堆的下部烧塌了。勉强支撑的木堆失去平衡,冒起无数的火星,象烧着的楼阁一样倒塌下来。

安放在“祭坛”上的影山的身体折断后摞在了燃烧的木柴之间,完全失去了人形。刚才分散在高高架起的井字形木堆中的火焰,此刻热能集中到一处,熊熊地德烧着。所剩不多的余柴集全力喷射出最后的火焰。

刺鼻的臭味完全消失了,这意味着影山“生命的象征”也不复存在。仅仅几天前还那样狂热地拥抱着贵久子,撕扯一般地吸吮着她的嘴唇的青年,已经还原成柴骨不分的无机质了。

贵久子已经没有眼泪。这不是伤心过度,而是被横断于生死之间的可怕鸿沟吓倒了。

“不论怎么死也不美啊!”

在所有死法中,能在深山星空下的白桦林中火化成灰,大概是最美的吧。但就是这么死,也是那样的可怕而又可怜。自己也终有一死,那时要是火葬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吗?

不,那不是影山!那令人生厌的“物体”不会是影山!贵久子注视着此刻已难以分辨的遗体和火堆中的木柴。火势逐渐减弱了。

长时间的火葬终于快结束了。火光暗淡下来,远处闪着冷光的星空向人们头顶逼近。夜,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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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疑窦难消

<er top">一</h3>

熊耳敬助感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却不知究竟是什么错误。这使他心灵深处总有某种不安之感,怎么也甩不开这个念头。

火化遗体的第二天早晨,他们在黎明的曙光中挑拣骨头时,那个姑娘“啊”地惨叫了一声,倒在陪伴而来的真柄怀中,差一点昏过去。

自己当时赶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顺着那姑娘瑟瑟发抖的手指一瞧,不禁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熊耳想起当时情景,现在还不寒而栗。他在遇难救援队已经干了十几年,交付火葬的遗体也见过不下几十具,但这样的经历却还是头一遭。

火葬一般都是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尸体就完全成为骨灰了。

但是,贵久子指的木炭中,有一块看起来象烧焦的木桩或法国圆面包一样的东西。

那块东西正中有一道裂痕,露出里面鲜红的肉体,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网状的血管。

熊耳大致回忆了一下以前见过的烧死的尸体。烧死的人因为吸收了大量二氧化碳,并同血液中的血色蛋白质结合,所以血液和内脏都呈鲜红色,即使全身炭化的焦黑尸体也和火葬的尸体不同。由于不是被平均的火力所烧,故只能烧到皮肤,至多达到肌肉组织,内脏多是完好的。

而火葬却很少烧剩下什么。尸体被置于高约六尺的井字形木堆上,彻夜火烧全身。中间还要补充燃料,并用柴刀和铁棍对遗体进行“加工”,生怕烧不干净。

但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一块简直象烧活人时一样的鲜红的肉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燃料的火力弱了,还是死者的脂肪多于常人呢?虽然妨碍燃烧可能有许多互相关联的微妙因素,但死者抵抗着映红夜空的烈火,留下一块象烧死的尸体一样的东西,使人不能不感到还有其它因素在起作用。

“是否这个遇难者死后还留有对人世的依恋呢?”

也许他是在思念贵久子吧。但好象还有其它原因。

熊耳把由于各种化学因素的作用烧剩下来的一部分尸体,解释成死者对人世的留恋,这是不科学的解释,而他却深信不移。他以为否则就无法解释死者凭什么能经受住烈火的燃烧,留下一块鲜红的肉体。

也就从这时起,熊耳开始怀疑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然而,自己采取的措施错在哪儿了呢?熊耳百思不得其解。救援队得知K岳北峰山顶发来SOS信号,赶到现场时,遇难者已经死亡。断定的死因是登山中遇上滚石砸伤头部,造成脑淤血,登上山顶后伤口恶化而死。随后立即运回遗体并进行验尸,经死者亲属过目后交付火葬。这些手续和过去收容处理的遇难尸体完全一样。

可是,他内心的声音仍然不断叫喊着有错误。

难道死因有疑点吗?

头盔顶部有放射状裂痕,遇难者头部的创伤看上去与其相符。在死者的周围没有发现能给予这种撞击的物体,因而推定为在登山途中受伤。这已经得到了验尸医生的证明。

就错在这点上了吗?

如果设想他不是在登山途中受伤,又会怎样呢?那么,他就是在躺倒的地方受伤的。人们一般都认为,受重伤的地方和昏倒的地点是一致的。当时之所以没有这样认为,是因为周围没有发现致伤物体。

但是,假设有人拿走了那个物体呢?也就是说,就是那个人使用过被拿走的物体。

不,不对。现场的环境不允许这样设想。遇难者倒在顶峰下面三十米左右的雪地边上。那块雪地当然是山顶高地的―部分。通往那里的路线只有三条:一是救援队所走的通过南峰的普通山路;二是估计为遇难者走过的东南方向的峭壁;三是垂悬于东北面的赤壁。后两条路线只有登山经验至少在二百小时以上的登山老手才有可能攀登。尤其是第三条路线,一个人是无法攀越的。

由于第一条路线根本没发现有任何足迹,假如有人来到这里,只能走后两条路线。若那人或那几个人是登山老手,这还是有可能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又根本否定了这种可能性。遇难者在晚九时发出SOS信号,说明那时他还活着。现在的季节虽然白昼很长,但到晚九时天也完全黑了。

夜间从第二、第三条路线是绝对无法下山的。赤壁自不必说,就是东南面峭壁的平均倾斜度也有六十—七十度。

尽管那里被当作避开赤壁的路线,但峭壁上逆碴的岩石极为松脆,一旦崩塌就插翅难逃。

从这面峭壁直线下来,沿着东南山脊就可到达奥村田。这是一条最短的路线,但路上大起大伏,故人们上山下山都很少走这条路线。即使动用现代新式登山工具——垂悬下降器,从山顶到山下也需一个小时左右,而且必须有相当强的光线照明。

那天夜里,贵久子在山麓几乎彻底盯着山顶,但从晚九时的灯光信号后,她没有看见山顶及其周围有一点光亮。

再一个可能性是天亮以后,有人在救援队到来之前下山了。但那样的话,山脚下应该有人看见他。不论经东南峭壁沿东南山脊下山,还是穿过青草台,从北坡岩石带抵达隐士村,最后都必须来到奥村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出口。

然而现已证明,二十八日早晨没有那样的人。那天早上,救援队接到发生遇难的通知,很早就集结到奥村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溜过这里是不可能的。天明以后,可以说“连蚂蚁爬出的空隙都没有”。

虽然还不能排除有人到达山顶的微小可能,但任何人都绝对无法下山逃走。

对,如果这样设想会怎样呢?有人在白天砸伤了遇难者(也许是被害者),然后从东南面的峭壁下来,到山麓时刚好天黑,于是便趁着夜色逃走了。遇难者人夜后感觉伤口恶化,急忙发出SOS信号,随后就死亡了。

但是,有人把他的头盔都砸裂了,他还会那么老老实实地等到晚上九点吗?当然会当场发生争斗,或者受到意外的打击后,挣扎着写下那人的名字。而且,他也应该摘下头盔,处理一下头部的伤口。若是白天受到打击(假定有人在二十七日天黑前下山),到夜九时发送SOS信号时,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干这些事情。

熊耳左思右想,觉得他还是在登山途中受伤,坚持爬到安全地带时昏倒的。在随时都可能遇上滚石的危险地带,当然会顾不上处理伤口,首先尽全力通过那里。因此,他就戴着头盔死去了。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到达山顶时,肯定已超过了预定的时间,却偶然同与贵久子交换信号的时间巧合了。

正在伤痛难忍时,他收到了山脚下心爱的姑娘发来的灯光信号,这是多么令人高兴啊!然而,他对此却不得不回答SOS信号。不知他是否估计到死亡将临,但至少是感到伤口恶化,才从三千米的高峰上和山下的恋人交换了信号。原来浪漫而壮观的爱情通讯,却变成了遇难的信号。他的心中一定是悲痛之极,万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如果他受伤的原因是被害,他肯定应该设法使别人得知那人的名字。

山顶上并没有其他人。若硬要那么假定,就如同设想有人逃出了完全密封的房间一样荒谬。

他——影山隼人在攀登途中被滚石砸伤,在伤口恶化的潜伏期中登向山顶,随后便气绝身亡。只有如此了。把山当作推理小说中描述的杀人密室是不合情理的。

我采取的措施没有错误,然而却为什么打消不了那个念头呢?

<er h3">二</h3>

“贵久子,你还不如不看呢。”

真柄从肋下扶着贵久子,把她搀出了火葬的地点。由于收到影山发来的SOS信号后操心过度和几夜未眠,她的体力和精神都已极度的疲惫不堪。

“请睡会儿觉。”

真柄把贵久子送回山庄,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语调里包含着对她身体的真心关切。

贵久子原来毫无睡意,但一躺到床上,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口射入明亮的阳光。小鸟欢快地鸣叫着。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吧。

她简单地抹了一把脸,然后走到走廊里。这时,好象刚收拾完骨灰归来的真柄说道:

“睡得好吗?早饭已经好了。”空气中飘着酱汤的香味,但一点也没有刺激贵久子的食欲。

“谢谢。可是我不想吃。”

“不吃饭可不行,你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吃呢。”

真柄的语气有点强硬起来。

“可是……”

“你等会儿。”

真柄对犹豫不决的贵久子说完,奔向了厨房。不大功夫,他就端来一个长方形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酱汤。

“不管怎么说,你也要把这吃了。吃了就有劲了。”

贵久子倒还愿意喝点酱汤,于是从真柄手里接过托盘。她打开碗盖,里面漂着两个大蛋黄。

“啊……”

“请把这个一口气喝下去。这非常长精神。”

真柄催促道。蛋黄在滚热的酱汤中烫成半熟,十分可口。贵久子不喜欢吃蛋青,她想真柄可能在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口味,所以特意为她只把蛋黄取出来放进了酱荡。她很感激真柄的照顾。

酱汤中蔬菜的清香和浓厚的蛋味溶合在一起,有一种沁人肺脾的美味。贵久子把这都归于真柄的亲切关照。

大家都吃完饭后,他们开始再次细致地查点影山遇难时带在身边的遗物。

首先查点的前进背囊中,还剩下塑料袋装旅行食品十二袋半,甩剩下的岩石楔子六根,冰楔子一根,D型轻合金钢锥套环五个,脚蹬一个,防护眼镜一副。此外还有急救药品、水筒、指南针、地图、预备电池、固体燃料,以及必要的攀岩工具。在登山夹克的口袋里,装着香烟、火柴、笔记本、钢笔等。笔记本上仅仅记着:二十六日四点五十分A.M.(上午)从山庄出发、八点十五分A.M.到达北峰入口处、十二点三十五分在北坡灌木林中吃午饭、十三点十分出发、十七点十八分到达青草台、露宿,二十七日四点三十分A.M.从青草台出发。

由此可以看出,影山遇上“异常事故”是在二十七日从青草台出发后的事情。如果是有人造成了那“异常事故”,他难道都来不及记下笔记吗?

“楔子用得不多呀。影山是主张尽量少用楔子的。”

真柄用眼睛数着楔子说。

“你怎么知道的?”熊耳问。

“噢,对了。你本来应该和影山一起登山的,但因有点急事来迟了。”熊耳想起去救影山时,真柄曾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中说过这事。

“是的。我要是按照原订计划和影山一起登山,可能会避免这次事故的。我真是对不起他。”

真柄好象把影山的死归罪于自己,颓丧地垂下肩膀。由于自己改变计划而保住一条性命的真柄,在忙于收尸、验尸、同林管署办手续和进行火葬的时间里,无暇顾及对死者亲属的负疚之感。而此刻面对着影山的遗物,他似乎深深地感到自责。

贵久子想,真柄的悲伤也许比自己的还要深得多呢。他失去了最好的结组伙伴,他们曾用信赖的绳索连结着身体,征服了许多艰难险阻的峭壁和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径。影山的死,大概使他陷入了万念俱灰的悲痛和寂寞之中。细想起来,他们的关系比自己和影山的关系更长、更牢固。然而,他忍受着丧失好友的悲痛,不得不料理朋友的后事和许多事物性杂务,甚至都不能象自己这样沉浸在悲哀之中,那该是多么痛苦啊!

贵久子为自己只顾伤心,无暇考虑真柄的痛苦而感到惭愧。而且,反倒让真柄来安慰自己。

“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滚石是由不得人的,该落下来谁去都白搭。还是……”

熊耳安慰真柄,然后又问道:“楔子准备了几根?”

“开始我们俩订计划时,准备带二十根岩石楔子、两根冰楔子。可是后来决定避开赤壁,那么岩石楔子应该减少一半。”

“攀上北坡只打了四根楔子,好功夫哇。”

熊耳折服了。尽管避开了直接攀登赤壁,但仅用四根楔子就能通过北坡岩石带,证明了影山出类拔萃的技术和平衡力。

“你知道他准备了多少食品吗?”

“二十顿饭的。预计二十六日早晨出发;当晚在青草台露宿,第二天傍晚到达山顶。要是硬干的话,当天也能赶到樽岩的小屋,但因为不知通过赤壁要花多少时间,所以多准备了两天的饭。”

“后来没有通过赤壁吧。”

熊耳记起了遇难者躺倒的位置是在挨着东南峭壁的圆形雪地上,况且单人也无法翻越赤壁。

“虽然转向了东南路线,但那条路也相当险峻。再说,还约好要向山麓打信号。”

“那么,是想在山顶上再过一夜了。”

熊耳能理解那种心情。与其赶死赶活地滑下危险的陡坡,倒不如趁着好天,在山顶上松松快快地露宿一夜,同远方山下心爱的姑娘打打信号。这么干要愉快得多。

而且,即使没有约好打信号,登山多带一、两天的口粮也是常识。

登山,尤其是攀登峭壁时,并不限于一日三餐。一般都是随饿随吃,休息一次就小餐一顿。

旅行食品考虑到这一点,把每顿饭需要的营养、热量和调料浓缩在食物中,然后封入塑料袋。加上夜间行动和露宿,一天需要四、五袋。

影山准备了二十袋,就是计划着三天登山、两夜露宿,再加上一、两天的预备食品。从剩下的食品计算,影山吃掉了十二袋半。这正好相当于二十六日早晨出发到二十八日夜九时(发出SOS信号时)这段时间的食品消耗量。

他被滚石砸伤,在伤口没有恶化之前,也许还吃了饭。

检查完背囊,他们又转向了其它遗物。挎在死者肩上的登山绳是瑞士制造,九毫米X四十米;冰镐是特殊钢的,上面刻着商标“门田”;腰上挂的锤子整个都是金属的,柄黑色,实心;鞋是翻毛登山靴;登山钉鞋的十二根铁钉为钻孔式。上述物品除去冰镐,都是外国制品。

熊耳想:“用的全是高级货啊。”

死者吊在脖子上的手电是国产的防水手电,用两节干电池。电池还有电。破裂的头盔也是国产品,帽檐是玻璃纤维制的,帽顶和隔网之间垫了一层泡沫苯乙烯的防护衬垫,头部侧面也包了一圈海绵垫,以加强防护作用。只有连接隔网的线绳是细棉线捻的,看上去有点令人担心。

隔网上沾着的黑色污点,大概是影山的血迹。检查一遍后,遗物都交还给了死者的亲属。

母亲说:“收了这些东西,净勾起人的伤心事。真柄,你要是乐意,就请拿走吧。影山知道他最要好的登山伙伴用了这些东西,也会高兴的。”

“如果不妨碍你们的话,能只把这个头盔给我吗?”

默默地观注着检查遗物的贵久子,这时提心吊胆地问道。

“怎么要这个废物?”

母亲吃惊地望着贵久子。她的眼睛很象影山。

“这破头盔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呀。”真柄也说道。他露出对贵久子的心思困惑不解的表情。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它的。”贵久子沉思着说。

“我还想单把这个头盔扔掉呢!”母亲恨恨地说。也许她把这个不结实的头盔看作是害死她儿子的罪魁祸首。

贵久子这时还是初次同影山的母亲交谈。她同影山的交往仅限于两人之间,都沒有介绍给双方的家长,所以影山的父母到达时,贵久子也没有主动自报姓名。

影山生前可能偶尔对父母讲过贵久子的事情,但在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前,两位老人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根本顾不上注意贵久子也在场。贵久子虽想自报姓名上前问候,却怎么也鼓不起这种勇气。

而且,她自己丧失影山的悲哀也不亚于其父母。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头盔是最可怜的。”

“可怜?”

“这头盔要再结实点,就能保住影山不被滚石砸伤了。一定是个大得不得了的石头。可是,在这么多遗物中,把责任都推在这个头盔上,我看它好象吓得缩头缩脑的。”

砸伤影山的滚石大概已经超出了头盔的防护能力。其实,头盔已经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如果没有头盔,影山就会头盖骨粉碎,当即死亡。正因为有了头盔,才使他的生命和体力延长到抵达山顶附近。头盔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贵久子觉得,在冰镐、登山钉鞋、登山绳等遗物中,众人只向这顶部被砸出放射状裂痕、完全失去了作用的头盔兴师问罪,追究它没有保护主人生命的责任,是不公平的。此刻,老母亲就是用这种目光盯着它。

在贵久子看来,这沾着影山血迹的头盔,是她感到最亲切的遗物。她真想把这个背着害死主人黑锅的“倒霉的遗物”拉过来,疼爱地安慰说:“这不是你的责任呀!”

“如果没弄错的话,姑娘就是汤浅小姐了。”母亲改变了语气。看贵久子点头承认了,她又接着说:“啊,我儿子经常谈起你。刚才想可能是你,但又以为你不会赶到山里来……真对不起,方才失礼了。喂,这位姑娘就是影山经常念叨的汤浅小姐。”

“哎呀,早该同你打个招呼的。我是隼人的父亲,我那儿子生前多蒙关照。这次又特意跑了这么远,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纯朴的父亲郑重地低头致意。贵久子不知影山讲了多少自己的事,但好象他没有说过自己和他一起到山里来,所以两位老人以为她是接到影山遇难的通知,特意从东京赶来的。

“不,还是我没有早点打招呼。”贵久子反而感到惶恐不安,甚至不敢讲明自己是和影山一起来的。她觉得,影山都没有讲过的事情,自己也没有权利告诉他的父母。

最后,贵久子要下了头盔,真柄接受了其他登山用具。

正文 第九章 塡补空虛

<er top">一</h3>

光阴似箭,转眼间已经开山,进入了真正的夏季登山旺季。号称有四、五百万之多的形形色色的登山爱好者,纷纷涌向北阿尔卑斯山,掀起了一阵“登山热”。

山道上挤满了蚂蚁一般首尾相接的登山者,蜂拥而来的人们排着队等待攀登峭壁。

夏季登山季节到来之前,在三峰山和鹰取山的登山练习场练习攀登的新手们,这会儿不知天高地厚地扑向北阿尔卑斯的峭壁。于是,遇难事故层出不穷,把救援队忙得不亦乐乎。

绝大多数事故是在纵贯群峰的山路上遇上坏天冻死、或在北坡周围的峭壁上和积雪的山谷边滑倒坠落,以及被滚石砸伤砸死。

K岳北坡是北阿尔卑斯有数的几个著名峭壁之一,在双岳山区,发生的多是滑倒坠崖和滚石事故,死者中有百分之二十是当场死亡。

七月二十七日,赤壁发生了一起悲惨的坠崖事故。北九州市的两个公司职员,二十六日夜在青草台露营,二十七日上午十点左右开始攀登“恐怖的Z字形登山路”。

他们从青草台沿着悬崖下部向右上方最险峻的陡坡攀登,好不容易才打进一根固定楔子时,上面的人被滚石砸下山去。殿后的保护者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拉力,也一起滚下悬崖。上面那人坠了约十米,被打好的固定楔子挂住了。然而,他和保护者之间的拉断了,后者一下直落到约四百米深的峭壁底部,当场就一命呜呼了。被固定楔子吊在半空的上面那人,不久也断了气。

熊耳等人接到当时正在附近登山的人们的告急,立即出动奔向现场。摔死的那人卡在了隐士村积雪的山谷同北坡交界处附近的岩石中。他们首先收容了这具尸体。

顺着尸体发出的恶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刚一走过去,尸体上黑乎乎的一群苍蝇“嗡”的一声飞了起来。随后,从尸体的鼻腔、口腔、耳孔等带眼的地方爬出了许多蛆。

“我的天,太惨了!”

尸体的惨状使看惯了凄惨的摔死尸体的队员们都扭过脸去。头盖骨完全粉碎,脑浆迸出,左眼球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脑袋象一个撒了气的空气枕头,成为扁平状,面部鲜红的擦伤象擦平的胡萝卜一样。上颚裂成了两半,下顎摔飞了。鼻子塌陷,根本看不出人形。四肢顶破衣服,露出骨头,右臂肘关节处仅靠一层薄皮相连,小臂可怕地耷拉着。身体也摔烂了,肠子流出了五米来远,直到积雪的山谷边上。

收容上面那人的尸体就更加困难了。现场是在难以接近的险峰绝壁之上,而且人又吊在半空中,几乎无从下手。这时,有人提出请自卫队出动,用枪打断绳子的方案,但后来决定还是先试试看。他们从队员中挑出了几个好样的,冒着生命危险弄下了尸体,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发生遇难事故的第四天傍晚,把尸体运到峭壁底部。

“看那尸体下边,啪拉啪拉往地上掉蛆呢!”

“这臭味就是从尸体上发出来的。”搬运尸体的队员们,不堪忍耐地诉着苦。他们大都是经历过遇难后加入救援队的,因此不同于那种把登山当作运动或消遣的人,充分了解山的可怕。

遗体是直接用绳索转着圈捆上,然后用钢环吊在粗缆绳上滑下来的,途中在四处的岩石角上跌打碰撞,损伤极为严重。加上又在盛夏的烈日下放了几天,全身腐烂,到处蠕动着白花花的蛆,脸肿得象个巨人。

验尸的结果证明,直接的死因是滚石造成的头盖骨骨折。这是根据死者戴着的头盔的破损状况分析出来的。这时,特别引起熊耳注意的,是这个头盔和影山隼人戴的是同一种制品,甚至顶部放射状的裂痕都很相似。

熊耳征得死者亲属的同意,收留了这个头盔。

<er h3">二</h3>

影山死后,贵久子一直过着无精打彩、百无聊赖的日子。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影山在自己的心中占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现在,这个空白的位置张着大口,吞噬着她的精神和体力。

“打起点精神来。”

真柄不时来安慰她。不过,他的安慰并不是絮絮叨叨地劝说,而是邀请贵久子去看她喜欢的电影,音乐会,或带她到郊外散心。

到那些地方去虽然不能填补贵久子的空虚,但和真柄一起消磨时光决没有不愉快之感。

他也是贵久子的救命恩人之一,而且在贵久子心灵的天平上,还曾和影山占有同样的分量。

七月底,西欧某大国六国在日本举办商品博览会,会前召开古典音乐演奏会,特邀世界著名指挥伦哈特和A国音乐家赴日演出。真柄搞到了两张晚上的入场券,邀请贵久子同去。

万念俱灰、处于一种虚脱状态的贵久子,也想去沉醉于那怒涛般的交响乐之中。这种第一流的演奏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了。贵久子原来是个古典音乐迷。最近虽然没有参加音乐会,但早在影山活着的时候,她就死乞百赖地央求过喜欢流行音乐的影山,等伦哈特和A国音乐家来日本的时候,一定要一起去听他们演奏。

真柄当然不会知道他们的约定,但能了解到贵久子的爱好,也是他的一番好意吧。

贵久子为真柄察觉到自己空虚无聊的心情,并送给自己这第一流音乐会的入场券而感到高兴。伦哈特和A国音乐家的表演是这次博展会最精彩的节目。真柄一定是费尽苦心才搞到这两张票。

她感激地接受了真柄的好意。她好久没有这样陶醉过了。A国音乐家的演奏,具有无与伦比的宽广音域和丰富的精神内涵,充分填补了她失去影山后内心的空虚。

演奏的曲目是舒伯特有名的《未完成交响乐》和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

“动人极了,真是太感谢你了。”走出音乐厅时,贵久子衷心感谢道。

“啊,真没想到你会这么高兴。我也很高兴呀。”真柄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嗯……如果时间方便的话,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

真柄吞呑吐吐地说。贵久子不觉想起,他的邀请总是这么笨拙,真没法和以前影山的邀请相比。可奇怪的是,接受了他的几次邀请后,自己不仅不再在意,而且觉得他还挺讨人喜欢。

那时正好是星期六的晚上。贵久子也不想使刚才激动人心的乐曲余韵消失在自己孤身一人的寂寞之中。

“这次让我付账我就去。”贵久子回答。

“那可不行。既然是我邀请你,一切都交给我办吧。”

“不!我来付。”

“不!还是我来付。”

两人之间发生了小小的口角。真柄穿着新裁制的西服,颇有点银行职员的派头,美中不足的是总显得有些粗头粗脑的。贵久子却是引人注目的城市美人模样,谁看了都会不觉地眼睛发直。他们愉快的争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路上的行人都回过头来侧目而视。

“好啦,我认输了。”贵久子绯红着脸让步了。

“那么,走吧!”

看见真柄那种为自己的胜利踌躇满志的孩子般的神情,贵久子不禁哑然失笑。

“带我到哪儿去呀?”

“到东都饭店的远眺餐厅去怎么样?”

“啊,你还知道那么豪华的地方呢。”

这回轮到贵久子大吃一惊了。远眺餐厅位于东都饭店新建的四十三层大厦的最高一层,是东洋最高(高度和价钱都是最高)的豪华餐厅。

这“远眺餐厅”果然名不虚传。远远看上去,比贵久子曾带真柄去过的东京皇家饭店的空中餐厅还要富丽堂皇。

贵久子不禁想起她带真柄去空中餐厅的时候,他还象只“借来的猫”一样战战兢兢呢。

“我也成了老主顾了,现在时常去那种地方。”真柄有些腼腆地说。看到他还是那么小心谨慎,没有象有些年轻人装模作样地以这种场合的“老手”自居,贵久子很是高兴。

她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人行道边上的真柄,为了躲闪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住了自己的手。

远眺餐厅的夜景比皇家饭店空中餐厅的更为壮观。餐厅里的间接照明设备发出点点柔和的光芒,与窗外疏密相间的五光十色的光点交相辉晚,好象自成一个小天地。

在这个无比豪华、舒适的小天地里,不时“嚓”的一声燃起招唤流动服务车的小火苗,映红了有充足的金钱和时间,能够安然坐在这个小天地中的贵客们的脸。

在餐厅中央,从维也纳聘请来的小提琴手,奏起了轻快的旋律。

由于贵久子嫌全套菜太多,真柄就订了简便式晚餐。

“据说这里的牛排天下无双。朋友劝我来尝尝,我也早就想来了。”

真柄一边说着,一边在行地向侍者订菜。这与他在空中餐厅战战兢兢的态度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的样子也不象成心在贵久子面前表现自己。真柄在这段时间里,果真“成长”起来了。

两人干了一杯鸡尾酒,不觉相对微微一笑。这时,贵久子觉得真柄温柔地安慰了她丧失影山的悲痛。

汤来了。真柄用勺子喝了两、三口汤后,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这话有点离题,你说把影山的墓设到山里怎么样?”

“把墓设到山里?”

贵久子问道,送到嘴边的汤勺停下了。

“从奥村田山庄后面往上爬一点有块墓地,那里插着不少遇难者的碑,就在火葬地点的附近。刚才我突然想起,把影山的骨灰和遗物埋到那里怎么样?”

贵久子一边听着真柄的话,一边想到,啊,就是那个地方。

穿过山毛榉树林,从山腰一直伸展到稀疏的白桦树林的小斜坡上,就是那块登山者的墓地。那里,可以清楚地望见尺岳。贵久子为了消磨影山打信号前的时间,在正彦带领下到山庄周围闲逛时,曾偶然发现过那个地方。

把影山交付火葬和分赠遗物时,贵久子不知为什么,真想把影山的遗骨和遗物葬在那个地方。然而,她又觉得自己不是死者亲属,不便僭越提出这种要求。

“贵久子,你看怎样?”

真柄放下汤勺,目不转睛地盯着贵久子的脸,他的目光火辣辣的。看到男人射出这种目光,大抵也就可以知道他的内心了。贵久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可是,和影山的父母谈过了吗?”

“没关系,又不是把整个墓移过去,只是拿走很小一部分遗骨和遗物。”

“这倒是个好主意。”

“影山很喜欢这首诗,是富田碎花作的。”

“什么诗?”

<small>她站立在耸入云霄的高山之巅,</small>

“这首诗美极了。”

贵久子听得入了神。她想,那建在荒凉的山顶上的登山者之墓,经过风吹日晒、雪打雨淋,不久就会风化成高山的一部分。这是埋葬那些爱山,死于山上的年轻人最合适的场所。

“就象那首诗描写的那样,把影山的墓设在K岳山顶上去吧。”

“山麓的墓地也不错,但更理想的还是把他的墓地设在山顶。”

“我也是那么想,可是在国立公园中,除了指定的区域,不许随便埋葬。而且,把墓地设在山顶,也不便于去扫墓。”

“这也有道理。”

“山顶不行,在山脚下分葬骨灰总不成问题。我们赶紧对影山的父母说说,他们一定会高兴的。把冰镐和登山绳也一起埋了吧。我虽然接受了他的登山甩具,但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和他一起葬回山里。对了,头盔还在你那儿吧?”

“嗯,我珍惜地保存着呢。”

“怎么样,把那也一起埋了吧。”

“也行。可是……”

贵久子忽然犹豫起来。献出影山唯一的遗物,会使她感到有些寂寞。然而,她马上又想到,把影山的遗物埋到山上,比放在自己手边更加合适。在这点上,真柄刚才所说的“影山的东西应该和影山一起葬回山里”这句话起了作用。

“好吧。我想影山也一定会高兴的。”

“我也把收在我这儿的登山绳和冰镐埋掉。只要我拿着这些东西,就怎么也割不断对影山的思念。”

真柄沉痛地说。他的话朴素地表现了登山者丧失同伴的悲伤。

“呀,别说了。净顾着说话,汤都凉了。”真柄象要摆脱瞬间的伤感似地说。喝完汤,接着就要上肉菜了。

“据说美国有名的牛排行家曾称赞这里的牛排是世界上‘最地道的牛排’。他所说的‘地道的牛排’,肉必须是腰上肥痩相间的里脊肉,要嫩得用餐刀都能切动,屠宰后不能超过四周,烧要烧成半熟。噢,牛排上来了。”

真柄的介绍刚刚结束,预订的牛排端上来了。刚烧好的牛排香味扑鼻而来。这牛排不愧被世界有名的行家称为“地道”,色、香、味俱全。

就在这一瞬间,贵久子的食欲突然变成了过去凄惨的回忆。

“啊——!”

贵久子胃中的酸水涌了上来。

“怎么啦?”

真柄吃惊地问。贵久子顾不上回答,用手捂着嘴绝望地环视着四周。从胃里反上来的东西马上就要吐出来,也来不及跑到化妆室去了。

真柄灵机一动,迅速脱下了上衣。

“喂,放心往这里吐吧!吐了就舒服了。”

“可是……”

贵久子刚说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就把胃里的所有东西统统吐在了真柄的上衣中。新做的西服上衣这下算毁了。

幸好他们的座位在远离其他顾客的窗户边上,而且侍者也走开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胃完全倒空了以后,贵久子好象难以置信有刚才之事一样,心情又变得愉快了。

“最好躺会儿休息一下。我去要个房间。”

真柄喊来侍者,说同伴身体忽然有点不适,吩咐他准备一间屋子。

不大功夫,他们被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双人房间里,贵久子并未特别表示反对。

她想,从真柄刚才的举动来看,他是不会心怀歹意的。

他为了接住自己的呕吐物,不惜递过刚做的西服,这实在是十分难得的好意。

不,更确切地说是诚意。他也不会预先准备好刚才的行动。光是嘴上说说喜欢呀,爱你呀之类的人,是不会马上做出这种举动的。真柄的行为具有真正的男子气概。

多亏他机敏的行为,贵久子才避免了当众出丑。

对清高、自负的贵久子来说,若真是那样当众出丑,还不如死了痛快。真柄使她免于出丑时,她比八岳山遇救时还要高兴。

“舒服点儿了吗?”

贵久子含着眼泪看着在床前担心地望着自己的真柄,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双手。

真柄一下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但马上就喜形于色扑向了她的怀抱。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凶猛的力量占了上风。

贵久子是由于发生了意外事故才不由自主地到这里来的。若是平常,她绝对不会和真柄一起到这种完全保障私生活秘密的饭店密室中来。这个环境是专为那种行为设计的。而贵久子还没有打算使他们的关系发展到那种程度。

“啊!别这样!”

真柄超出贵久子伸出的感激之手允许的限度,做出了越轨行为。贵久子想阻止他,但已为时过晚。

她被抱在床上、躺在那里。刚才的感激心情使贵久子的抵抗变弱了,这更增加了真柄的力量。

对贵久子来说,此刻的行举,填补了她的某种空虚。

第10拿 头盔之谜

<er top">一</h3>

那天夜里,贵久子被真柄送回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迎着从打开的车窗吹来的凉爽小风,她的心情愉快起来。不过,心中许久没有感到过的那种羞涩之感,仍然余韵未消。

她走进大门的同时,给她开门的母亲说:“有个叫什么熊耳的人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熊耳?”贵久子问道,同时尽可能不让母亲看见自己的脸。

“啊,你不认识?他好象有什么急事,还问起头盔。他说深夜打扰实在对不起,十一点左右还要打一次电话来。”

“头盔……?”

“我也觉得这人说话很怪,又问了他一下。可他说详细情况必须直接对你讲,只要说长野的熊耳就会明白的。你真的不记得了?”

“噢,是熊耳先生呀!”

贵久子想起了麻脸的救援队长。他身材魁梧,面部却很和善,后来听说他是警官,自己还挺意外呢。他大概是怕把警官的身份告诉自己的家人会引起不必要的担心,有意没有讲明身份吧。

自己把他那写作“熊耳”,应该读作“Kumagami”的名字念成了,所以刚才给弄糊涂了。熊耳在事隔两个月后,又为何事找我呢?

“电话是从城里打来的吗?”

“那可不知道,现在都是自动的了。”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只能在电话边上等待。不过,还没等多久,熊耳就来电话了。

“喂,是汤浅贵久子小姐吗?好久没有通音信了,我是大町署的熊耳。那时真是太失礼了。今天又给你打了几次电话,实在对不起。”

受话器里传来贵久子熟悉的低沉、有力的声音。

“没关系。是我应该向您道歉,刚才不在家,让您打了好几次电话,那时多蒙关照。可真是好久没通音信了。您现在在市内吗?”

贵久子问。她想,如果是从长野县打来的话,就不好东拉西扯地谈话了。

“不,我打的是署里的直通电话。”

星期六晚上还在警察署里工作到这么晚,熊耳一定是个热心本职的人。另外,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那么,今天夜里有什么事吗?”

“呀,这么晚了还打搅你,真对不起。分赠影山的遗物时,的确是你拿走了头盔吧。”

“是的……那怎么了?”

“头盔还在你手上吗?”熊耳沉着的声音一下急促起来。

“当然还在。”

“好极了!这两、三天内我要去拜访你,到时可以把头盔借我一下吗?”

“什么!?专程来取头盔吗?”

“大致已经决定让我去敢。在那之前请妥善保管,不要给任何人。”

熊耳警部补的话令人十分奇怪。他为了借这个砸坏了的头盔,竟特意从长野跑到东京来。贵久子不太懂警察的官阶,但警部补这一级大概是负有相当责任的。而且,现在正值夏季登山旺季,肯定也是救援队最忙的时期。

头盔究竟有什么问题呢?自己虽说答应了要把头盔妥善保管到他来取走之前,但又有谁想要这破头盔呢?……

贵久子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熊耳又再三叮嘱道:“那么,在我去之前,务请妥善保管。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才这么不厌其烦地拜托你。详细情况我们见面时再谈。”

熊耳说完,这才挂上了电话。

<er h3">二</h3>

两天以后,熊耳到公司来拜访贵久子。接到传达室的通知,贵久子来到下面的会客室里,迎面就看见那张笑容满面的熟悉的麻脸。

“啊,你正上班,真对不起。我刚在新宿下车不久。给你家打了个电话,说你还在公司里,所以就到这儿来麻烦你了。”

“可是头盔没拿到这儿来呀!”贵久子有些过意不去地说。熊耳好不容易跑到与自己家方向相反的市中心的工作单位来,却白跑了一趟。

“不,不,没关系。我到这里来也有事。不过,打扰你的工作了吧?”

他好象最近一直在山里,脸晒得黝黑,因此脸上的麻子也不象以前那样显眼了。

“马上就到下班时间了。”

“那正好,我在这儿等着你,同你一起回家吧。”

三十分钟后,两人在国营电车上并肩而立,手抓着上面的吊环。熊耳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长皮包。

“最近没来,东京就变样了,简直象外国的街道一样。不过,我还没去过外国呢!”

熊耳惊叹地注视着掠过车窗的景致。因为还没到真正的上下班乘车高峰,车内不很拥挤。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说来真不好意思,那已经是十年前喽。整天净钻在大山里。”

熊耳露出结实的白牙齿,笑了。东京的变化就是住在这里的人都目瞪口呆,要是相隔十年再到这儿来,肯定就象一样。不过,熊耳对此是又惊,又喜。他看见高速公路和超高层大厦时,表现出孩子般的不加掩饰的惊讶和好奇。

“亲眼所见到底和看电视不同。这些高楼大厦能搞成这种规模,简直不亚于大山了。”

“您最近工作忙吗?”

“登山的人一多,遇难也增加了。这就和交通事故一样,车多了,蹩脚的司机也多了。”

熊耳说完,又连忙补充道:

“啊,影山先生当然自当别论,那是由于不可抗拒的外界力量。”

他们到贵久子的家花了约四十分钟。这在东京还算较近的上班距离,但熊耳却为每天跑这么长的路而吃惊地睁圆了眼睛。

熊耳还带来了土产山嵛菜,这种植物性喜凉爽的气候及新鲜空气,是信州地区的特产。

贵久子刚一拿来头盔,熊耳就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仔细地端详着头盔。过了一会儿,他长舒了一口气,把头盔放在膝盖上说:

“把这个借我用一下吧。”

“可以。但这个头盔有什么问题吗?”

贵久子终于说出了忍到现在的疑问。熊耳专程来到东京,以及他眼下的态度,都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汤浅小姐,现在还无法清楚地告诉你,不过,或许我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

“汤浅小姐。”

熊耳温和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目光。在这一瞬间,这个朴实的登山爱好者显出了他警官的本色。

“这个头盔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没有。”

“我也是最近刚发现的。如果我的推测成立的话,我就犯了一个应该被撤职的错误。”

熊耳用手在自己颈部比划了一下。

“真的?!”

贵久子大吃一惊。正在这时,她母亲端来了茶点。

“呀,让您跑了这么远路,还带来了土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坐一会儿。饭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谈完话就请随便吃点。愿意的话,住在这里也行。”

贵久子对母亲说自己去旅行时受到熊耳很多照顾,实心眼的母亲完全信以为真,因而十分过意不去。熊耳这下反而感到手足失措了。

贵久子好不容易才赶走了好象还有很多话要讲的母亲。

“对不起,因为平常很少见到客人,所以象小孩子一样高兴。”

“不,是位很好的母亲。”

熊耳初次访问贵久子家,就又请他吃饭,又让他住下,真有点惶恐不安。

“那个错误到底是什么呢?”

贵久子催促熊耳讲下去。虽说头盔好象有和熊耳的职业有关的重大疑点,但贵久子根本想象不出有什么问题。在她看来,这个头盔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前几天在K岳北坡又发生了滚石事故。当时的遇难者恰巧戴着同样的头盔。就是这个头盔。”

熊耳从长皮包里取出一个塑料布包的头盔。原来,他那长皮包显得鼓鼓囊囊的,就是因为装着这东西。

“你看,制造厂商和产品式样都是一样的。顶部的裂痕也很相似。我们认为,砸死这个遇难者的滚石和影山先生碰到的大小基本相同。但是……”

熊耳端起贵久子母亲刚端来不久还很热的茶,满不在乎地一饮而尽。润过嗓子后,他又接着说:

“为了加强防护效果,头盔内部都装了隔网和衬垫。不过,我们先来比较一下这两个头盔。”熊耳把膝上并列的两个头盔翻了过来。

“右边是影山先生的头盔,左边是遇难者的。这么一比马上就可以看出,左边的这个内部损坏严重,衬垫凹陷,隔网的边缘有些地方断了,而且系隔网的绳子也断了两处。但右边的头盔内部完全没有损坏。”

熊耳注视着贵久子的眼睛,好象在问她明白不明白这个意思。贵久子被他的话深深吸引住了。

“尽管头盔式样和帽体受到的损伤程度相同,戴着这种头盔的两个人也都不幸死亡,但头盔内部的损坏程度却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根据滚石的撞击力以及戴头盔者身体的位置和姿势,即使是同一式样的头盔,也会出现千差万别的损伤情况。但是,帽体的损伤大致相同,内部损坏程度却大不相同,这就使人费解了。另外,戴头盔者头部受的伤也大致相同,这意味着他们受了同样程度的打击。如果不系勒带,有时会出现仅仅帽体损坏的情况,而他们两人都系着勒带。也就是说,从当时的环境或条件来看,影山先生的头盔内部也当然应该损坏。否则的话,左边这个遇难者的头盔就应该是处于一种特殊的条件下。我们给制造厂商打了电话,回答说帽体受到使其破损程度的外力时,内部一般也会出现相应的损坏。如此说来,我们不能不认为,左边这个头盗是处于普通的条件,而影山先生的头盔是处于一种特殊的条件下损坏的。”

贵久子禁不住地上牙碰着下牙,发出咯咯的响声。熊耳的话,使她紧张得好象唾液都停止分泌了。

“什么是那种特殊条件呢?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那就是头盔受到撞击时,没有戴在人的头上。加于帽体的撞击力不能为头皮完全吸收的时候,头盔的内部才会出现损伤。这是因为夹在头部和帽体之简的隔网、衬垫等,承受不了过于强大的外力。而如果头盔下面没有人头,外力就受不到头部的抵抗,头盔内部便不会损坏。在这种情况下,加于帽体的撞击力会自然扩散,顶多使衬垫凹陷,绝对不会砸断隔网和吊住隔网的绳子。”

“可是,影山的头也受伤了呀。”

贵久子为了打消自己心中开始萌生的可怕念头,拼命反驳。影山就是因为那伤而送命的。

“难道不可以设想影山先生是在没戴头盔时受伤的吗?”

“可是他戴着头盔呢。”

“如果有人先打击了影山先生,又砸坏了头盔,然后再把二者合为一体呢?”

熊耳把久子尽力回避的疑点,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了。

这种推理太可怕了。如果除了影山,果真还有一个人在山顶上,并且分别打击了影山和头盔,那么他毫无疑问是想杀死或伤害影山。而且,那人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要用人力隔着头盔在影山的头部打出致命伤,是大力士也很难做到的。那人一定是趁影山摘下头盔时下手的,然后为了伪装成滚石事故,又砸坏头盔戴到了死者头上,并把勒带系好。

“另外,还有材料证明影山先生的头盔不是自己戴上去的。”

熊耳凝视着贵久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

“这是发现影山先生遗体时拍的照片,只把头盔的勒带部分放大了。”

因为是部分放大,所以看不出尸体的惨状。熊耳接着对困惑不解的贵久子说:

“据影山先生的父母说,他系扣的方法是顺着系。人们系扣有各自的习惯。这张照片中的系法是系两根绳时最基本的方法,叫‘正扣’或‘真扣’。系这种扣时,把右手的绳放在左手的下面开始系,就是‘顺系’,否则就是‘反系’。影山先生是‘顺系’,当然右手的绳应该在下边。但是只要仔细观察这张照片中的系法就可以发现,开始系扣时左手的绳是在下边的。”

贵久子终于开始明白了熊耳所要表明的意思。

“那么说……!”贵久子吃惊地抬起脸来。

熊耳又接着对她说:

“是的,照片上系绳的顺序是很不正常的。如果是影山先生自己系的勒带,不会成为这种‘反扣’。一定是有人给影山先生戴上了头盔,然后面对面地给他系上了勒带,所以成了‘反扣’。”

贵久子深为佩服熊耳敏锐的观察。不过,勒带的长度、位置、材料、形状,以及当时的心情和系扣时的姿势,是否也会改变平常的系法呢?尽管有这种可能性,但设想有人为了有效地进行攻击,就选择了影山摘下头盔时下手,因而头盔和头部的损伤,是由两次不同的打击造成的,这种推论还是十分合理的。

“可是……”贵久子刚说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已经说了不少“可是”了。

“救援队到达之前,K岳山顶上除了影山的足迹以外,不是没有任何人的足迹吗?”贵久子记起了救援队收尸回来时熊耳的说明。

“这我也琢磨不透呢。我想再问你一下,那天夜里,你差不多通宵一直看着山顶那边,但除了九点的SOS信号外,根本没看见一点灯火。这没错吗?”

“没错。”

“你没有离开阳台去解手或吃饭吗?”熊耳单刀直入地问。

“没吃饭。那时根本没有食欲。上厕所……是离开了一会,但顶多空了五分钟。以后真柄先生在十点稍过赶到时,又离开了五分钟左右。”

贵久子对此很自信。她当时只要离开了能看见山上的地方一小会儿,就生怕影山会在这时候发来信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就象被强迫命令一样,“离席”最多不敢超过五分钟。

那时,贵久子好象非把手电的电池用光一样,不断向山顶发送着信号。然而,对她祈祷般的呼唤,山顶那边却始终保持着沉寂的黑暗。

“象K岳北峰那样的地方,夜间没有灯火是绝对无法下山的。我也想过是否有人在你离开的几分钟内点灯下山了,但靠灯光通过危险地带,就是出类拔萃的登山老手,最少也要花一小时,而且还必须使用探照灯那样的强光。灯一亮,肯定就会被人看见。另外,我们上山走的普通登山路是覆盖着积雪的山脊,上面并没有任何人的足迹。也就是说,如果山顶上有人,他也无法从这条路逃走。我们还搜索了一遍北峰山顶,但没有隐藏着任何人。那地方很小,也没有藏身之处。尽管如此,头盔却表明的确有人存在。实际上,头盔还留有另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说明肯定有某个人存在,否则就无法解释。”

“还有一个证据?”

“请把这两个头盔仔细比较一下。右边这个头盔有个地方变了点样吧。”

熊耳把两个翻过来的头盔摆到贵久子面前。

贵久子凝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事实,吃惊地抬起了眼睛。

“注意到了吧。”

“影山的头盔下沿坏了。”

“对。戴在人头上的头盔顶部受到打击时,下沿是不会坏的。这显然是放在岩石或其它坚硬物质上,从上面加以打击,引起了下面坚硬物质的反作用而弄坏的。大概是把头盔放在地上,从上面用石头砸的。他恰巧放到了坚硬的岩石上,所以头盔的下沿坏成了这个样子。汤浅小姐,的确有一个人,那家伙想杀影山先生。不,就是他杀了影山先生。因为罪犯不会自己杀了人后发出信号,所以你看见的SOS信号,估计是影山先生发的。他很可能是感觉到危险,发出SOS信号后不久被杀的。但是,罪犯到底是怎样逃走的,对此我们一无所知。即使假定作案是在九点以前,罪犯趁天还没黑逃走,目前也无法证明。这种假设成立的话,影山先生就是在九点钟苏醒过来并发出了信号,那他同时也应留下指明凶手的线索。现场没有这种线索,他没有写下任何记录或字迹。现场同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杀人密室的情况完全相同,高山成了杀人密室。由于以为在神圣的山顶不会发生类似人世间的凶杀案的偏见,以及现场的隐秘状况,我们就当作普通的遇难事故处理了。警官也犯了决不该犯的错误。如果在火葬前解剖尸体,就会发现头盔的破损和头部伤口不一致,也可以更正确地推算出死亡的时间,但现在这已经无法补救了。”

熊耳深深地低下了头。贵久子无言以对。

影山是被害死的。但是,是谁杀了他?对他有什么怨仇?把青春之梦和功名心寄托于刺破青天的尖峰的登山家,竟被人杀了!

贵久子不得不承认,熊耳从头盔推出的结论,具有充分的理论根据和说服力。

头盔果然没有罪,是有人——熊耳已经把那人称作罪犯——嫁祸于它。然而,罪犯踪迹全无。只是根据头盔推出了存在着罪犯,但他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好象从刺破青天的尖峰顶上,消失在无际的太空之中。不,还不能说消失,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见罪犯的身影。只是他(或她)给影山和头盔的打击,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罪证。

从高中时代就很爱读真正的推理小说的贵久子,虽然说不上是“推理迷”,但也能充分理解现场无法解释的状况。

同时,贵久子深深地为熊耳的热心打动了。破案并不是他的责任,而他却从一个头盔上,找出了罪犯的痕迹,发现了现场无法解释的状况,并特意从老远的长野县跑到东京来。

因为不是本职工作,也许他是自费来的呢。对,肯定是那样。警官因公出差不会带来土产,那山萮菜一定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

贵久子好半天才从沉思中醒过来,问熊耳以后准备怎么办。

“现在准备把头盔拿到制造厂家那儿去进行实验。请他们验证一下头盔受到多大的撞击时才会损坏,以及头盔紧紧戴在头上被砸裂时,内部附加部分是否会坏,或坏到什么程度。然后就该开始正式破案了。今后可能还有不少要你帮忙的事,务请多多关照。”

熊耳客气而坚决地谢绝了强留他吃饭的母女二人,告辞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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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章 高峰“密室”

那天夜里,熊耳在新宿附近的廉价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去找头盔的制造厂家。那家工厂位于墨田区的尽头。他在杂乱排列的城市工厂群中边走边找,最后终于在荒川河边找到了那家工厂。他马上请人去叫厂长。

熊耳事先已从大町警察署打电话告知了谈话的内容。厂长作为有名的头盔制造厂商,听说也许事关谋杀案,马上就极为热情地表示,就是为了厂方和产品的名誉,也要认真地进行实验。

委托进行的实验内容,不仅有头盔承受撞击的耐力,还包括“帽体受到造成戴用者头部致命内伤的撞击时,对头盔内部附加部分以及勒带等纤维材料有何影响”,这好象使厂长感到十分满意。

后面的实验内容是熊耳的一种计策。他担心只提出进行头盔承受撞击的耐力实验,对方会一口回绝,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了这项内容。

要测定内部附加部分所受的影响,就必然要进行承受撞击耐力的实验,这样,熊耳的计策就成功了。因为实验的结果必须等一星期后才能出来,熊耳决定改日再来拜访。他暂时回大町镇了。

一星期后,厂家通知说实验结果已经出来。那时正是夏季发生遇难最多的时期,但署长对熊耳的汇报很感兴趣,积极地批准了他的请求。上次熊耳是自费,而这次是出公差。

“假如如你所见,是件谋杀案的话,那可立了大功。你一定要彻底查清楚。”

署长十分兴奋地说。

熊耳到工厂时,厂长已经准备好了资料等在那里。

“让您久等了,结果出来啦。”

“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哪里,这是我们厂方当然应该做的。我们趁这个好机会,把厂里的产品整个检验了一遍。要对登山者的生命安全负责嘛。多亏您的关照,我们还发现了几个必须加以改进之处,倒是我们厂方应该感谢您呢。”

厂长的话决不是社交辞令。一般的制造厂商都不愿意进行这种实验。如果实验的结果出了次品,不仅必须收回不负责任地拋到市场上去的次品,而且信用也一落千丈。

厂方这么痛快地接受了熊耳的要求,并把无关的其它产品也进行了检验,说明熊耳的计策十分成功,同时也显示了有名的老厂可贵的向前看姿态。也许这些老厂正是由于这种姿态,才能确立并保持自己的信用。

“实验分为防护范围、帽体材料性能、帽体形状、泡沫苯乙烯衬垫、头部两侧的海绵垫、勒带、头垫、戴用的安全性等九个项目。您委托我们进行实验的产品,是登山头盔C—742型,爱称‘冲天帽’。”

随后,厂长郑重地向熊耳说明了记载着实验数据的材料。

根据他的说明,加在头盔上的撞击力,首先作用于帽体,接着经过隔网、衬垫等缓冲装置,从头皮传至头盖骨,并在极短的时间内波及脑髓。根据帽体及内部缓冲装置吸收和减小撞击力的作用如何,以及是否减轻了头部所受的打击,就能测定头盔的防护能力。

头盔是依靠帽体的凹陷、歪扭、破碎,内部缓冲装置的破碎,以及勒带和其它纤维质物品的松弛、截断等,起到吸收和减小撞击力的作用的。

要吸收和减小撞击力,重要的是使力量分散,并延缓其到达头部的时间。尤其是突然加于头部的加速度,会损伤脑髓深处,因此阻止其迅速到达头部,就成了关键问题。

考虑到上述情况,他们把要检验的头盔戴在人头模型上,这样实验装置就可以测出达到脑髄部分的冲击加速度。

“冲天帽的材料使用了玻璃纤维,而且我厂又进行了强化处理,因此耐撞击性能极佳。另外,在耐热性能方面,这种材料也比遇热就化的单纯塑胶材料优越得多。从这点来看,这是最理想的帽体材料。我们还在内部装了隔网和泡沫苯乙烯衬垫,在头侧包了一圈海绵垫,以便能经受很大打击。别家产品还没有这么高的防护效果呢!”厂长自豪地挺起了胸。

耐撞击实验是以下述方式进行的:把重量五公斤的铁锤,从各种不同的高度,落到人头模型戴着的冲天帽上。

物体落到人头上时,势能为三百焦耳时会发生骨折,七百焦耳就会出现血肿。因此,人体头部能承受的撞击力,是在三百焦耳以下。依照这种耐撞击能力进行实验的结果,冲天帽的防护能力可以承受从十五点三米的高度落下的铁锤。这时,进行实验的头盔出现了比熊耳拿来的“样品”还要小的裂痕,内部也受到损伤,隔网的吊绳断了两处。进一步加强撞击力进行实验的结果,用同一铁锤从十六点三米的高度落下时,帽体以及内部装置产生了几乎同样的损坏。也就是说,这两次实验的样品都受到了超过本身防护能力的打击。

冲天帽因其帽体和缓冲装置性能良好,可以吸收约五百焦耳的势能。不过,勒带和隔网的吊绳不很结实,一旦断开就会造成极高的加速度,这也是冲天帽的缺点。厂长对此抱歉地表示要马上进行改进。

造成影山头部重创时,头盔所受的打击,相当于两公斤的滚石从四十点八米的高处直击头顶。要用一般的人力施加这么大的打击是不太可能的。当然,这种打击也会影响到内部装置。

尽管如此,这并未影响到熊耳对影山的头盔作出的判断。实验的结果,科学地证明了有人对影山和头盔分别加以打击,然后再把二者合为一体(把头盔戴在影山头上)。

至此,已经可以确认存在着罪犯,K岳北峰山顶构成了杀人的“密室”。

正文 第十一章 巧设圈套

<er top">一</h3>

收到熊耳的实验结果以后,大町警察署十分兴奋。但是,实验仅仅是科学地证明了确有一个罪犯存在,而对罪犯本身仍然一无所知。“科学”这一字眼很唬人,但毕竟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说明罪犯的真实面目。

尽管肯定了是谋杀,但警察署并没有成立破案班子的计划。被害者的尸体早已化成了骨灰,杀人现场的情况也依然是个谜。

熊耳沉重地感到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过去也是吃破案这碗饭的,怎么却把尸体这一犯罪的重要证据轻易地付之一炬了呢?

当然,如果不是在阿尔卑斯山顶这一特殊现场,或许也不会被罪犯在尸体上所做的手脚蒙混过去。

罪犯充分利用了山顶的特殊环境。山峰虽然比“俗世”高二、三千米,但绝不会改变人们的天性与邪念。有时人们为山峰的妖娆秀丽、巍峨雄姿所感动,以为那会劝恶从善,其实只是一种浪漫的错觉。凡是人迹所到之处,无论山峰还是俗世都是完全一样的。

固有的俗世概念并不确切,应该说人迹所到之处统统都是俗世。可是,熊耳却不知不觉地盲从了人们的说法,真以为“山峰是纯洁神圣的,登山者中无恶人”,并因此毫不怀疑地把在神圣的山顶上发现的尸体作为遇难者处理了。

他憎恶罪犯利用了登山者的“纯朴”。

“无论如何要抓获他!”这已成为熊耳一个坚定的信念。

罪犯的所作所为难道真是无懈可击吗?熊耳准备首先全力找到破绽之处。他行凶后是怎么脱身的呢?尽管还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他没有借助于直升飞机之类的机械力量,罪犯自己肯定也是一个擅长于登山的人物,否则就不可能登到现场。

被害者——熊耳已很有自信地称遇难者为被害者了——在被害前后,并没有直升飞机之类的东西飞临K岳山的上空。使用这类东西,不仅需要同谋,而且必然会有很多目击者,同时也会引起被害者的警惕,不易下手谋杀。

罪犯是依靠自己的双腿爬上“无人登临的山顶”,又从那里逃掉的。但目前还完全猜想不出他使用了什么方法。罪犯选择的“密室”,的确是天衣无缝的。他在那里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其它地方是否有破绽之处呢?

从一具单纯的遇难尸体上,自己到底根据什么断定有罪犯存在呢?对!是根据头盔。假如没有头盔,影山隼人就会作为一名在北坡因滚石事故身亡的登山者,仅仅在K岳遇难史上留下短短的几行记录。没有头盔就不会发现罪犯。那么罪犯为什么要留下它呢?理由很明显,不戴头盔是不会攀登滚石很多的北坡的,何况奥村田山庄的招待们,都知道影山携带的物品中有头盔。如果在尸体周围找不到它,无疑是被谁拿走了。这反倒容易让人生疑。

若是在赤裸的头部留有致命伤,而四周却找不到致伤之物,应有的头盔也不翼而飞了,那么,不论尸体是发现在多么神圣的地方,人们也不会被“登山者中无恶人”的说法骗过。

留下头盔是迫不得已的。这一事情本身并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唯一的危险是把头盔同被害者(当时称为遇难者)头部的创伤相比较。但可惜的是,仅仅用肉眼粗略地验尸后,尸体就被迷信“登山者中无恶人”的头脑简单的警官火化了。

现在就不怕再检查头盔了。不过罪犯并没有注意到头盔内部和下沿的损伤。那么,持有头盔的汤浅贵久子是不是罪犯呢?

不,不会的。她不在现场是显而易见的。同时,若假定她是罪犯,又该怎样解释她把早该处理的头盔珍惜地保存下来,并毫无难色地借给熊耳呢?罪犯是不会自己往脖子上套绞索的,何况她也不可能登上山。汤浅贵久子不是罪犯。那罪犯又是谁呢?

“有了!”

正在冥思苦想的熊耳,眼睛突然凝视着前方不动了。

把被害者的尸体火化后,似乎消除了对罪犯的最大威胁,但事情果真如此吗?若是罪犯在这以后意识到了头盔内部留下的疑点和下沿的损伤,他会怎样呢?

本来自以为犯罪是天衣无缝,稳坐钓鱼台的罪犯,意识到这一致命之错时,将会惶惶然如热锅上的蚂蚁。

对!罪犯意识到头盔上的破绽后,必定会不择手段地设法获取它,他很可能要接触持有头盔的汤浅贵久子。

向汤浅贵久子索取头盔的人就是罪犯!

熊耳为自己所推导出的结论而兴奋,他马上往贵久子的工作单位打了个电话。

虽然是通过交换台,可贵久子的声音还是象市内电话中一样清晰。熊耳稍叙寒暄后马上转入正题。

“想要头盔的人?嗯……。”在电话的另一端,贵久子似乎在认真回忆着。

“好象没有什么人。”

好一会儿贵久子才回答。头盔原来只是作为影山的遗物保存下来的,已经丧失了使用的价值,不该再有人来要它。

“真的没有任何人吗?请你再好好想想。”熊耳仍不死心,固执地追问。贵久子的记忆已成为追捕罪犯的最后一条线索了。

“再想也……。”贵久子有些为难地说。

“是吗?”

熊耳万分失望,话筒沉甸甸的,似乎要拿不动了。

“啊,有了。”这时,贵久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嗯?有什么了?”

“不过不是索取头盔。”

“有关头盔的任何情况都行。”

贵久子的话又勾起了熊耳的一线希望。

“知道真柄慎二吧?他是影山最要好的登山伙伴,援救时一起上山的。他提议要把影山的一部分骨灰埋到奥村田能看到K岳的墓地上,并把影山的登山用具也一起陪葬。”

“到时要把头盔也埋掉吗?”

“是的。”

“是真柄先生提出要把头盔陪葬的吗?”

“对,是这样。”

“侦探先生,啊,对不起,我总把熊耳先生当成侦探。”

“这没关系,虽然我不是刑侦科的,但制裁罪犯也是警官的工作。”

熊耳是言不由衷。现在自己所干的并非山岳遇难救援队的本职,而是类似于刑侦科的侦探们的工作。他不由暗自苦笑。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熊耳又回到本题上。

“是熊耳先生几次挂电话到我家中的那天晚上。当晚我之所以回家晚了,就是由于见到真柄和他谈论这件事的缘故。可这事难道有什么可疑吗?”

那天晚上的事情象烈火一样在贵久子的记忆中熊熊燃烧起来。前些日子,在她得知头盔实验结果的同时,也知道了影山大概死于谋杀,但她作梦也不会想到这一谋杀会与影山唯一的结组伙伴,同时对自己也不是外人的真柄有关。那天以来,虽然他疏远了自己,但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自己仍然会羞得满脸通红。

“你把借头盔给我和实验的事告诉真柄了吗?”熊耳顾不上回答贵久子的疑问,焦急地追问。

“还没有告诉。从那以后还没有见过面,他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

那个晚上以后,真柄反而象个陌生人一样。痴情男女发生一两次最终关系后,反倒会产生一种隔开两人的反作用力。

熊耳此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汤浅小姐,请你务必听从我的劝告。”

“什么劝告?”

“首先绝对不要把借给我头盔和实验的事情告诉真柄先生或其他人;另外你是否可以按照真柄先生的提议,把头盔和其它遗物一起埋到墓地去?”

“真柄难道有什么可疑之处吗?”贵久子的声音带有几分忧虑。

“汤浅小姐。”

熊耳改变了口气。知心朋友间的毫不拘束的闲谈忽然变成了警官的讯问。

“问你一个不礼貌的问题。请你明确地告诉我,你和真柄先生是一种什么关系?”

“一般的朋友啊。”贵久子有些心虚地回答。

“真是这样吗?”

“这是什么意思?”

贵久子的口气也有些强硬起来。她倒不是发怒,而且担心熊耳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请不要动怒,此事至关紧要。眼下关于头盔的事,千万不要泄露给任何人。为发现杀害影山的罪犯,这是绝对必要的。我恳求你。我借的头盔会很快还给你的,还不至于马上就分葬骨灰吧。在我还你之前,若是真柄先生问及头盔的下落,只告诉他你珍藏着就行了。我尽可能早日到东京面告详细情况。在这之前请拖延点时间,这些都拜托你了。”

为了避免贵久子再详细打听,熊耳挂上了电话。

想接近头盔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真柄慎二!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现在就怀疑真柄还为时过早。他作为死者最亲密的登山伙伴,要把死者的骨灰和遗物一起埋在能看见他生前喜爱的山峰的地方。

这是登山伙伴的一种浪漫的想法,可以看作是登山友谊的表现。把头盔算在遗物中也并不奇怪,它与死者的丧生有着直接的关联,不包括它可能反而不正常。

不过,的确再没有比这更巧妙的销赃灭迹的地方了。估计罪犯在意识到头盔上留有致命破绽,并千方百计设法弥补的同时,也一定会明白接近它的危险性。

利用“无人登临的山巅”和“登山者中无恶人”的说法而进行的犯罪,的确是一件成功之作,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追捕的线索。如果没有头盔,甚至不会想到这是一起谋杀案。即使从头盔的线索怀疑到是谋杀,只要不接触它,罪犯仍然可以高枕无忧。

侦破中有一个微妙的问题。如果罪犯察觉到警方已从头盔上推断出了谋杀嫌疑,他(尽管犯人性别未明,但熊耳根据现场的特殊性已确认是男子)肯定不会再向头盔伸手。可如果罪犯不知道警方的动向,尽管是一种危险的赌博,他也必定要想方设法处理掉头盔。假如这条线索也断了,影山之死就只好维持遇难身亡的结论了。

所谓成功的犯罪有这样几种类型:

一是利用精神失常犯罪,尽管从社会常识来看是犯罪行为,且人证物证俱在,但法律上却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二是虽然罪行确凿,罪犯明确,但没有能确认有罪的证据。

三是案子陷入迷津,虽有作案的痕迹,却找不到罪犯。

四是尽管犯罪是千真万确,但由于找不出痕迹和证据,甚至无法证实真是犯罪。

在以上各项中,第四种是最成功的犯罪。熊耳认为如果罪犯未觉察到警方的动向,他必然要争取第四种类型的成功犯罪。只要头盔还在,他的犯罪就只能是第三种类型。

但是,若是获取头盔的手腕不高明,就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降到第二种类型。

熊耳要贵久子严守秘密的目的就在于此。

但她果真能听从熊耳的劝告而守口如瓶吗?与熊耳相比,贵久子同真柄的关系更密切。熊耳不过只是初交。她完全有理由偏袒情人的密友。

“情人的密友!”

熊耳被自己的推论惊呆了。难道两个登山者之间会为一个女人而争风吃醋吗?表面是以相互信赖的绳索紧密联结起来的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而实际上却为了一个女人而你死我活地明争暗斗。

这个女人如果是汤浅贵久子,那完全可以估计到角斗的激烈程度。一个单身汉会不择手段地争得如此美貌的女人。

甚至就连已经没有资格的熊耳,看到那样美丽的女人伤心落泪,不是也抱怨影山死得不应该吗?

如果真柄惧二真是被汤浅贵久子迷住了,他就完全具备了杀害影山的动机。这一点已被后来熊耳的个人侦查所证实。另外,他也有着这一特殊的谋杀案中罪犯所应具备的条件。

在日本登山界中,他是与影山齐名的出类拔萃的登山家,和影山一起攀登欧洲阿尔卑斯山那被人称之为“魔鬼之壁”的光明角北坡时,创下了首次冬季登顶成功的记录。

他完全有登上“无人登临的山顶”的技术和力量。他也许还有想和影山相较量的那种登山家的竞争意识,这也是促成他犯罪的一个因素。

但是,自从向贵久子提议分葬骨灰之后,已过了将近半个月,他却没有任何新的动向。他是为自己成功的犯罪而感到万无一失了,还是由于已经充分意识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入陷阱,因而在小心谨慎地窥测着时机呢?或者他的确是清白无辜的。

但无论做何种解释,他的确是在影山死后唯一企图接近头盔的人。

这是一种还不能肯定地称之为“接近”的微妙的接近,但至少其直接后果是将头盔从人们眼前抹去,好一条妙计!

熊耳下了一个赌注,关键就看贵久子是否告诉真柄。一旦告诉了真柄,就永远成为第三种类型的成功的犯罪,再也不会找到罪犯了。

他把宝押在贵久子不告诉真柄上,并设下了一个圈套。

<er h3">二</h3>

熊耳设下的圈套是这样的:按照真柄的提议,进行分葬骨灰,把头盔也随葬掉。在儿子喜爱的地方分葬一部分骨灰,想必其双亲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如果真柄真是罪犯,他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骨灰,而是头盔。把它埋在土里,从人们眼前抹去,这比放在贵久子那里要安全得多。

但还不能说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埋在土里还可以挖出来。如果罪犯真是真柄,他就要把埋下的东西挖出来处理掉,或者是假装埋下去而实际上根本没埋。

熊耳的计划是:在分葬骨灰中听任真柄行事,而在事毕之后,尽管有些对不住死者,还是要掘开坟墓检查。

若头盔埋在地下,就意味着真柄是清白的;反之就意味着他真是罪犯。关键在于真柄会不会上这个圈套。熊耳自信他一定会上圈套的。

熊耳请求署长在一段时间内让自己专办这个案子。署长对此案也有浓厚的兴趣,破例批准了他非分的要求。

若把死亡事件都作为案件处理,发案率就会增高。把已经当作遇难身亡的事件重新翻腾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何況人手和经费也不够。尤其这一案子在开始侦破前就已显示出是一件极为棘手的无头案。

熊耳应庆幸的是,署长也是一个登山迷,同样憎恶选择山峰为作案地点的罪犯,并不一味计较个人的得失。

<er h3">三</h3>

汤浅贵久子没有辜负熊耳的一片苦心。八月下旬,分葬了影山隼人的骨灰,在场的只有影山的母亲和真柄。分葬骨灰本身就证实了贵久子的确按照熊耳的指示,守口如瓶,保守着秘密。

贵久子本来也打算参加分葬骨灰的,但是她听从了特地到东京送头盔的熊耳的劝告,打消了这一念头。如果贵久子也一同去了,就会妨碍真柄处理头盔。为了使他上钩,要尽可能给他创造条件。一个老母亲总是好骗的,甚至都不必埋下去再挖出来,乘老母亲不注意,一开始就可以不埋下去。

熊耳还没有对贵久子明确谈过他设下的这个圈套,但贵久子已经意识到,他对真柄是很有几分怀疑的。这对她是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熊耳还不知道真柄也是贵久子的救命恩人,所以甚至暗自想道:

“这个女人,难道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又倾心于另外一个男人了吗?”这是他不放心自己所下的赌注的原因。

尽管如此,贵久子却听从了熊耳的指示。熊耳一直紧张万分地等待着分葬骨灰的结束。

虽然贵久子目前听从了熊耳的指示,但是,夹在死去的未婚夫和活着的向她大献殷勤的男人中间(熊耳可以肯定是这样),她的心一定是在微妙地动摇着,不知何时就会背叛熊耳。

贵久子不管多么眷恋死去的情人,但那毕竟已成为虚无缥缈的往事,显然是活生生的真柄更有吸引力。因此,时间拖得越久,圈套被识破的危险性就越大。

熊耳自然没有参加分葬骨灰。表面上他是一个与影山的遗族和真柄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只是由于要分配墓地,才由受厚生省之托负责管理墓地的奥村田村公所,派了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到现场去了一下。平常一定会去帮忙的上村茂助,也由于熊耳事先一再叮嘱,埋葬时根本没有接近墓地。

真柄在面向K岳的稀疏的白桦林中,把骨灰盒、冰镐、登山绳、钉鞋以及头盔统统埋葬,分葬骨灰结束了。

目睹此状,老母亲重新勾起了哀子之情,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夏日已快过去。积云大块大块地涌上高高的山脊。远方,耸立在群山之上的主峰透过乱云泛着白光。

熊耳并没有见到现场情况,这些都是茂助事后告诉他的。当时他在警察署。警方的任何一个微小动静,都会引起真柄的警惕。

正文 第十二章 跟踪追击

<er top">一</h3>

“影山是被谋杀的吗?”

熊耳来借头盔时,贵久子认为他的推理毫无根据。但是,头盔摆在面前,熊耳又一一指出其中的疑点,她不得不相信影山的确死于某人的暗算。

实验的结果进一步证实了这点。要解释头盔的疑点,只能说确有一个罪犯存在。

到底是谁杀害了影山呢?贵久子不用听熊耳的介绍,只凭自己亲眼见到的险峻的K岳山势,就完全了解现场的隐密状况。

谋杀的事实是推断出来了,但罪犯却无影无踪。就在这时,熊耳再次问到头盔,并初次提到了真柄的名字。自己追问真柄究竟怎么了,熊耳没有详细回答,但从他的口气中,很容易察觉到他强烈地怀疑着真柄。

为什么熊耳再三要求自己保守有关头盔的秘密呢?还有,虽然声明失礼,为什么还要追问她和真柄的关系呢?这是纯属私生活的极不礼貌的问题。再有,那强制性的“分葬骨灰”的劝告。——熊耳这一系列言行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贵久子思考的结果,猜到了熊耳推断嫌疑犯的全过程,识破了为使嫌疑犯上钩而设下的圈套。

“熊耳怀疑真柄!”

这已经是肯定无疑的了。这样就完全可以理解熊耳一系列的言行,他正处于一种怀疑真柄而又束手无策的境地。

“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提议分葬骨灰呢?火葬的第二天早上做这件事才是最自然的,也不必费什么事。现在突然提起,会不会是他意识到了头盔上的破绽,于是借口分葬骨灰,实则销赃灭迹呢?”

太可怕了!

贵久子推论到这里,感到一阵巨大的打击,使她两眼发黑。虽然只是自己所做的推理,但仍然太可怕了。

把自己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出来的两个男人,一个被杀死了,而另一个很可能是罪犯。这种结论已有充分的理论根据,根本无法推翻。

被害者是理应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嫌疑犯却又是自己一度以身相许的男子。在两个男子中间,自己的心曾有过微妙的迷惘,最后总算认定了其中的一个,但他却忽然死了。无限悲哀之中,自己不由迅速地倾心于剩下的另一个男子。

尽管对死去的影山怀有负疚之心,但与对死者的缅怀相比,活人的求爱更能激动人心。自己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听其自然地发展下去,那天晚上的事情还会重演。就在这时,熊耳忽然出现了,并拿出了几条不能不对真柄产生怀疑的确凿征据。

难道真是真柄吗?真令人难以置信。为了“燃起希望之火”而攀登山峰,两眼生辉,口若悬河的真柄,不论多么钟情于自己,也不能为了获得爱情而杀害情敌啊。

而且,这个情敌是他最要好的登山伙伴,他们的友谊要比世俗的朋友深厚得多。

彼此用绳索连接住身体,攀登险峰绝壁时,对方要是坠落下去,自己也决无生还的道理。这种性命相关,休戚与共的朋友,应该有着与单纯的酒肉朋友本质不同的相互信赖关系。

真柄不可能杀害影山。他不过是出于登山伙伴的友谊,进行别无他意的分葬骨灰。那个叫熊耳的警察救援队长纯属神经过敏。尽管他算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警官,但仍摆脱不了怀疑一切的职业病。

贵久子几乎就要违背熊耳的指示了。但是,她一想起火化之夜的凄惨景象,又改变了主意。从皮肤上往下滴着油,血管和内脏爆裂,浑身上下喷射着蓝色的火焰。影山冤屈的形象在她记忆中闪电一般掠过。

那一切都是尸体在执拗的控诉:“我不愿意死!”

熊耳的推测是正确的。罪犯是以天衣无缝的犯罪为目的,必然要设法处理掉头盔。真柄是唯一企图接触它的人。

不论他是什么人,以何种方式企图接触,都不能排除嫌疑。更何况真柄还有争夺自己这样一个女人的动机。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动机。

影山死后,他迅速地接近自己。在过去一年半的交往中没有给予影山的,却被他夺走了,尽管只有一次。

或许……。

“那天晚上,他带我去‘旋转餐厅’,身穿新裁制的西服,点了牛排,莫非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怀疑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要抓获杀害影山的罪犯,就必须正视现实。假如自己不听从熊耳的劝告,向真柄透露了警察的意图,那么唯一冒出来的重大嫌疑犯不就又要沉下去了吗?

真柄如果真是清白无辜,那么尽管很不礼貌,但只要不告诉他,他本人决不会知道的。为被害的影山伸冤,哪怕只做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都是活着的人的义务。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坚决制止自己急速倾心于可能是杀人凶手的男子。

恋人死后,正在成为自己新的恋人的男子又受到怀疑,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但在长时间的烦恼之后,贵久子总算做出了上述决定。

贵久子识破了熊耳设下的圈套。他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一定要在分葬骨灰后,掘开影山的坟墓,验证头盔是否还在。

贵久子想亲眼查证一下现场,但不能向熊耳打听何时掘墓,但估计最可能的是在真柄分葬骨灰后回到东京时。在真柄和遗族还在那里的期间,是不会掘墓的。

贵久子打听到真柄准备回东京的日期,请了假,有意与他错开,到山里走一趟。这是一次痛苦的休假,凄惨的旅行。

但是贵久子鼓励自己,如果查明真柄的确是清白无辜的,自己面前可能就会展开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er h3">二</h3>

熊耳从上村茂助那里得知真柄他们已搞完分葬骨灰,踏上了归途,不禁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来到署里致谢。一般来说,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在事件之后都对当时帮助他们的人敬而远之。遇难者生还之时,都把援救者奉为救命恩人,千恩万谢。但在这之后,便觉得援救者知道自己的丑事,不愿再接近了。遇难救援队冒着生命危险援救素不相识者,可事后却为救下来的人所畏惧,真不是一件好差事。而且,舍命相救的报酬与打短工一样,只发给日薪,装备和食物还得自备。业余的队员们都是请假来干这一工作的。

没有高度的使命感,是干不了这一行的。

真柄不愧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登山家,懂得山里的礼仪。

“当时多蒙关照。”

和母亲一起施礼时,他看来毫无愧色。为了悼念朋友之死,特意请假陪伴遗族同来,倒象是一个重友情的登山伙伴。

“分葬骨灰还顺利吧?”

“啊,多蒙关照,选择了面对K岳很好的一块墓地;想必死者也会高兴的。”

“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真柄和母亲相继说道。

“这次不登山吗?”

熊耳的目光又移到穿着西服的真柄身上。

这时正是登山的最好季令。象真柄这样的登山迷,在这种季节仅仅为了分葬骨灰来到山里,使熊耳感到有些奇怪。

“啊,假期很短,而且,失去影山,目前也没有登山的兴致。因为我们总是一起登的。”

真柄无力地垂下了肩膀。这是由于失去了唯一的结组伙伴,诚挚地流露出登山者的悲伤呢?还是在演戏呢?熊耳以警官冷酷的目光观察着。

不过,马上就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如果证实他是清白无辜的,自己无论如何要向这个重友情的登山家深深地道歉,但如果并非如此的话……

虽然熊耳一再推辞,他们还是硬塞给他一些土特产致谢,然后告辞了。熊耳勉强收下了这些还不属于非法礼品的东西,以打发他们尽快回去。

他们回去并不意味着立刻就可以开始行动,但熊耳早已坐不住了。

头盔的实验具有科学价值,但推断真柄是嫌疑犯,却有着熊耳浓厚的主观色彩。请求准许发掘别人的坟墓,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确有可以认为嫌疑犯犯罪的事实存在”;“搜查嫌疑犯以外的人身、物品、住所及其他地点时,要在足以确认有需没收的物品存在情况下方可进行”。目前是否已经具备这些条件,还大有疑问。

与逮捕条件“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为犯罪”相比,前一个条件通常是只要有几分嫌疑就可执行。因此,倒不是说没有一点可能性。但后一个条件“足以确认有需要没收的品存在”就困难了。本案是要核实“足以确认物品不存在”,这就需要警官提供有关材料。

可并没有这种材料。所有的一切都是熊耳从头盔上推论出来的。而关键的头盔又被埋入土中。以证实头盔不在地下为理由请求批准,是十分困难的。

唯一可称为材料的东西,是制造商提供的头盔的实验报告。法官能否认定此报告同本案的犯罪事实有关,也依然是个问号。

对署长转呈地方法院的请求发给搜查证的报告,熊耳并没抱多大希望。

要使法官信服,材料毕竟是太少了。如果法院驳回申请报告,那么即使没有搜查证,熊耳也决意要强行搜查。

幸运的是搜查证发下来了。熊耳喜出望外。搜查证的有效期是自颁发之日起一周以内。

由于恰逢登山旺季,再加上又是掘人之墓,搜查证规定要在夜间执行,尽可能避人耳目。在发证批准表上也强调了这条意见。

根据天气预报,行动日期定在真柄他们返回东京五日之后。

就在这前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找到了熊耳。这一段时间熊耳没有干他救援遇难者的本行。

他正在署里听救援队代理队长汇报各种情况时,传达室告诉他有客找。听到来访者的名字,他吃惊地睁圆了眼睛。

“汤浅贵久子?到这儿来了?!”

告诉传达室让她进来后,熊耳有些犯愁,不知该在什么地方接待贵久子。这所乡村警察署内没有舒适的接待室之类的房间,有的只是很不雅观的办公室和嫌疑犯的审问室。

不大一会儿,署员引着贵久子进来了。她身着一套白色女式西装,在光线昏暗的警察署内,显得格外醒目。

“真是意外,地方不大干净,请这边坐吧。”熊耳不好意思地把贵久子让到最好的一把空椅子上。

照例寒暄几句后,熊耳问:“今天到这里来有什么急事吗?”他以为贵久子是因其他事情而来,顺路到这里坐坐。

“突然来打搅你,真对不起。本来想在来之前打个电话,但又怕你拒绝。”

贵久子低着头说。她本来是愁容满面,但这个角度加重了脸上的阴影,反而显出一种病态美。

“这么说是找我有事,特意从东京来的?”

熊耳好容易才意识到她来此地的目的是要见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在他发问之前,贵久子又说:

“已经检查了影山的坟墓了吗?”

“啊?你怎么……?”

熊耳的声音都变了,就象嗓子眼里卡了一根鱼刺,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劝告我保守头盔的秘密,不就是为了要检查坟墓吗?”

这时,贵久子眼里闪过一丝顽皮的笑意。熊耳知道自己的打算已被她看透了。

“贵久子知道了我给真柄设下的圈套,可我并没有对她提到过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情。除了署长和我以外,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圈套,署长是不可能说的。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任何头脑健全的人都可以顺着头盔这条线,轻而易举地断出这一圈套。但由于贵久子来得太突然,熊耳甚至怀疑是否内部出了奸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我认真一想,只能是这个目的。什么时候检查呢!”的确如此,现在才发现她有一个天才的头脑。

“准备在明天夜里搜查,可你……?”

他被贵久子制服了,因此都没有立刻想到搜查坟墓和她的出现之间的关系。

“请你务必准许我也一起参加。”

“为什么?”

“没什么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

要明确地解释理由,就得解释自己在影山和真柄之间动摇的苦衷,可这与熊耳无关。

“难啊。”

熊耳总算从刚才贵久子占主动的问答中解脱出来,又以警官威严的口气说道:“执行搜查命令是出于破案的需要,是万不得已的。这涉及人权问题,不会轻率地让私人参加。”

“可头盔是我的东西。目的不是要捡查它在不在吗?所以,我是主人,怎么能不让我参加呢?”

对不动肝火却又固执己见的贵久子,熊耳真有些束手无策了。尽管法律上有回绝的根据,但是,贵久子好意提供的关键物品,正是他设下圈套的诱饵。熊耳虽然拿着警官的架子,但内心却有些理亏。

贵久子紧紧抓住了这一点。

“行不行?我决不会妨碍你们的。”她一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紧盯着他。

“真没办法啊。这样吧,墓地并不是禁止通行,你自己要去那里,也不会遭到阻拦的。”熊耳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对不起,还有一个过分的要求,明天晚上去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你今晚住在哪里?”

“准备到奥村田山庄去。”

“那没什么问题。我在明晚搜查之前也去山庄,要请山庄的人帮忙,墓地是属于山庄管理的。我大概在晚十点左右到那里。”

<er h3">三</h3>

熊耳乘坐大町署的吉普到达奥村田山庄时,差几分就到十点了。除熊耳以外,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开车的警官和刑侦科的一名侦探。

“辛苦了。”

茂助迎了上来。虽然登山旺季已近尾声,山庄仍然几乎客满。这个时间在都市里不过是夜生活的开始,但在这山间客店里,游客们根据“早走早到”的登山习惯,大都进入了梦乡。

在管理室等待着他们到来的贵久子,和茂助一起迎了上来。熊耳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准备行动吧。”

熊耳喝了口正彦送来的茶,润了润嗓子,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正彦和山庄的一个年轻人手持铁锹打头,后面跟着茂助、刑侦科的侦探和身着警服的警官,最后是贵久子。这支七人组成的奇特的搜查队,走向山庄后面的登山者墓地。天空好象有云,看不见一颗星星。

根据长野气象台的预报,今天夜间北阿尔卑斯地区的天气是多云间晴。只要不下雨,就不会妨碍搜查。

他们穿过山毛榉树林,来到稀疏的白桦林中的墓地,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没有照顾贵久子,所以,到达墓地时,她已是气喘吁吁,累得要走不动了。虽然距离不远,坡度可是够陡的。

“就是这儿。”

在一座最大的石堆旁,熊耳站下了。到底不愧是个登山老手,他大气不喘,滴汗未出。

几束灯光一齐射到石堆上,上面没有发现写有影山姓名或的碑文。

正彦和山庄的小伙子开始用铁锹挖掘石堆。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熊耳伸手阻止了他们,从石堆里捡起了一根细长的金属,拿到灯下细细端详。他认出这是冰镐的镐头,柄却不知为何脱落了。

虽然还没埋下几天,但表面已长了红红的铁锈。假如熊耳不注意的话,一定会误把它当作一块石头。

大概这是真柄分葬骨灰时埋下的死者遗物之一吧。有不少遗族都是这样,把其它遗物埋入土中,只把冰镐当作墓标插在石堆上。

“把儿怎么没了呢?”熊耳不解地问道。

“近来附近来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大概是怕被他们偷去吧。”茂助答道。

“会有这样的家伙?”听到这话,连熊耳也感到非常惊讶。

“有啊。我就几次听到前来扫墓的遗族们诉说冰镐丢失的事情。”

熊耳摇头叹息着,把冰镐放回到石堆中。“这是什么世道,连登山者的遗物都得防备被人偷去。”他心情沉重。由此看来,虽然这很可悲,但在“神圣的山顶”发生谋杀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掘开石堆后,挖掘速度快多了。由于刚掩埋了没几天,土很松软,铁锹不用费力就可以挖下去。

“快挖出来了,当心别碰坏里头的东西。”茂助说。

灯光更加靠近铁锹所挖之处。尽管明知下面并没有埋着尸体,大家依然十分紧张。每锹下去好象都生怕锋快的锹刃会挖出一具发着恶臭的腐烂尸体。

不知是谁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山风刮得山毛榉的树梢沙沙作响。

铁锹头碰上了东西,“嘎”地响了一声。

“挖到了!”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正彦和小伙子放下了铁锹,用手扒起土来。

“是骨灰盒。”

正彦用手扒开土,现出了一个小盒。因为不是正式的坟墓,没有墓基,骨灰盒直接埋到了土中。

“还有别的东西吗?”熊耳颤声问道。他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仍然过于紧张,以至声音都变了。

“好象还有。”

小伙子也扒出了东西,是登山绳。

“有头盔吗?”

熊耳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只要没有头盗,就可以肯定真柄的嫌疑。罪犯不再是无影无踪,可以找到嫌疑犯了。熊耳设下的圈套将套住猎物。

“没有什么头盔呀。”

不知内情的正彦不紧不慢地回答。

“再往下挖挖看。”

熊耳命令道。两个年轻人又抓起铁锹挖了两三下,似乎又挖到了东西。

“还有东西。”

“这是头盔!”

“还有钉鞋。”正彦和小伙子把沾满泥土的两件东西放到灯下。

“真在啊!”

不容置疑,灯下的东西的确是头盔。熊耳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点劲也没了。头盔被埋在这里的事实,证实真柄的确是清白无辜的,他只不过是出于登山伙伴的友谊,才提议要分葬骨灰。

猎物并没有钻入圈套。更确切地应该说熊耳完全是疑神疑鬼,毫无意义地唱了一出独角戏。紧张感已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贯穿全身的极度失望,他沮丧地几乎站不住了。

“搜查结束,埋上吧。”

熊耳吩咐正彦他们,随手抓起了头盔。这并非是由于他还存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出于警官的那种细心谨慎的天性。

虽然头盔沾满泥土,污秽不堪,但仍然可以分辨出这是C―742型登山头盔,即所谓的“冲天帽”。熊耳刚要递给正彦,忽然又停住了。

“哎呀。”

“怎么了?”

茂助看着他手中拿的东西。

“大家把灯都拿过来。”熊耳的声音又兴奋起来。

“这,这个头盔,下沿没有损坏。”

他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只有一直静静地伫立在男子们身后,观察着搜查的贵久子,能够明白这其中的含意。熊耳声音的颤动似乎传到了贵久子身上,她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两膝都抖到一起去了。幸亏是独自站在男人们身后的黑影中,谁都没有注意她。

她本来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搜查的结果会证实真柄没有谋杀影山。抱着这个希望,她力争参加了搜查。但希望无情地破灭了。

头盔的下沿没有损伤,说明它不是影山的。尽管产品式样和制造厂家相同,但确实不是影山的头盔。

可是,贵久子的的确确把影山下沿有损伤的头盔交给了真柄。这里埋下的是另一个头盔,这一事实只能说明他在中途换下了影山的头盔。影山的母亲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同儿子的骨灰葬在一起的不是他的遗物,也就失去了埋它的意义。

一定是真柄在途中来了个偷梁换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贵久子真不愿意再继续推想下去。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一个真正的登山家,仅仅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难道就把自己唯一的登山伙伴……,啊——!

“这是另外一个头盔,不是影山的遗物。”熊耳斩钉截铁的定论,残酷地打断了贵久子的推想。

同几乎站立不住的贵久子正好相反,熊耳由于发现了嫌疑犯,喜形于色,春风满面。

圈套紧紧套住了一个大猎物。真柄慎二有着无法辩解的重大嫌疑。虽然还不能断定他就是杀害影山的罪犯,但至少他与影山的死有某种瓜葛。

这时,月亮冲破了云层,如水的月光撒向大地。虽然正是月牙儿弯弯的日子,但由于他们的眼睛已习惯于刚才的黑暗,感到月亮格外明亮。

在夜色沉沉的深山墓地上,六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在月光下伫立着。此时此刻,假如他们被一个不明真相的第三者看到,一定会以为是一群刚从坟墓中还魂出来的幽灵。

山毛榉树林沙沙地摇动着,月亮转眼间又隐没在云朵之中,夜色更浓了。

<er h3">四</h3>

一个嫌疑犯出现在侦察视线之中。其实,根本没有成立破案班子,只是熊耳单枪匹马地奋战着。

署长听了熊耳的汇报后,成为他最积极的支持者。

“这家伙真有嫌疑啊。还需要查明现场的隐密情况。但首先要弄清他当晚有没有不在现场证明,如果没有的话,再给你配备几个刑侦科的侦探。在这之前虽然工作很多,也只能辛苦你一个人了。”署长说。

但是,不在现场的侦察还没有接触到真柄本人,就轻而易举地得出了结论。五月二十七日晚十点多,真柄出现在奥村田山庄。汤浅贵久子、上村茂助和正彦以及在山庄工作的几个年轻人都证明了这一点。

影山从K岳山顶发出SOS(遇难信号)的灯光信号,是在晚九点过几分。这样,即使不考虑没有照明无法下山的因素,真柄也绝不可能在大约一小时后就到达奥村田山庄。

即使在白天,精于爬山术的登山老手沿着东南坡的最短路线从东南山梁翻下,也需要四个小时。若是走南峰和樽岩、赤杭山梁的一般路线,则需要九到十个小时。

在当晚十点稍过就出现在奥村田山庄的人,不可能是一小时前还呆在K岳山顶的杀人犯。

真柄的不在现场证明是不可动摇的。

“可是……,”熊耳思索着。

据贵久子介绍,真柄最初的计划,是准备和影山一起攀登北坡。可后来由于工作缠身,才在二十七日晚上处理完工作后赶来。

对于深谙登山之道的人来说,这是极不自然的。两人共同计划的登山,只要有一个人退出就是致命的。何况计划攀登的还是北阿尔卑斯屈指可数的鬼门关之一——K岳北坡。单人攀登顶峰处的赤壁是不可能的。因此,影山在攀登顶峰时,避开了赤壁,选择了东南坡较为安全的路线。

要征服的山峰越陡峭,计划应该订得越精确。虽然他们并非是初出茅庐,但要向北坡挑战,也一定是小心谨慎,仔细推敲后才制订计划的。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想象出当影山听到他的伙伴突然变卦时,心中会是多么失望和困惑。同时也明显地令人感到变卦是极不自然的。

真柄当时口称突然有急事,但果真是十万火急吗?而且,在制订计划时完全预料不到的吗?

职业登山家们把执行登山计划看得重于一切。这种热情可以用“死了爹娘也要登山”这句话来证明。但真柄却在临出发的前几天随便地变卦了。而在影山发出SOS一小时之后,他又赶到了这里。这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合情理。

尽管证明真柄不在现场的材料看来是确凿的,但总令人感到有些疑点。根据头盔确定了真柄的嫌疑,在与影山共同制订的登山计划中,他的反常举动更增强了这种嫌疑。

不过,熊耳的面前还有几重困难。首先是要打破真柄的不在现场证明;其次是要解开现场“密室”之谜。虽然没有正式的破案班子,但熊耳决心单枪匹马也要弄它个水落石出。当然这是十分困难的,简直就象从隐士村仰望耸入云霄的赤壁时产生的那种绝望之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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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嫌疑犯人

<er top">一</h3>

九月初,全日本山岳协会(简称“全山协”)发表了征服世界第二高峰——的计划。

K2是喀喇昆仑山脉的最高峰,耸立在印度北部克什米尔地区和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交界处,海拔八六一一米,是仅次于珠穆朗玛峰的世界第二高峰。由于测量已久,有好事者曾经重新进行过非正式的测量,结果居然超过了珠穆朗玛峰,所以一部分人甚至称其为世界最高峰。但这一测量并未得到公认,以后没有再测量过,现在只好同干城章嘉峰争夺世界第二高峰的地位(据印度测绘局最新测量,干城章嘉峰海拔为八六一六米)。这座高峰山势险恶,各国登山队几次企图征服它都以失败告终,因而称为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上最难征服的山峰。

要征服这座山峰,还有一个政治上的困难。位于中国、阿富汗、巴基斯坦之间的克什米尔,至今仍是印度和巴基斯坦争执不下的地区,正式的归属尚未决定。

这样一来,就不知道究竟该向哪国政府提出登山申请。由于登山路线多是在巴基斯坦境内,一般都是向巴基斯坦政府提出申请。

几乎是在禁止攀登尼泊尔边境的喜马拉雅山脉同一个时期,喀喇昆仑山脉也被禁止攀登。目前尼泊尔边境的喜马拉雅山脉已解除禁令。但攀登喀喇昆仓山脉仍然很难得批准。

“全山协”早已制订了征服K2的计划,三番五次向巴基斯坦政府提出申请,但始终未获批准。最近,尼泊尔边境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峰(八千米以上的高峰)陆续被人征服。受“喜马拉雅奥林匹克时代”的影响,巴基斯坦政府才迫于形势,略微打开了一点通往喀喇昆仑山脉的狭窄大门。

这样,日本登山队获准明年攀登K2。

K2并不是处女峰。就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追求首次登顶成功的时代也早已过去。现在的风气是选择最困难的路径,可以说进入了“险径时代”。

“全山协”野心勃勃的计划是,经由各国登山队视为绝对无法攀登的东北坡登上顶峰。那里巨石突起,上部更是险峻,悬崖绝壁一个接着一个。

“全山协”要沿着这条万分危险的道路征服K2。为此,在国家资助下,动员了协会的全部力量,组成了无论人员配备还是物资装备都是登山史上罕见的登山队。

队员共三十六名,集结了“全山协”下属十八个团体的全部精锐。几乎所有队员都有征服喜马拉雅山,欧洲阿尔卑斯山、南美、格陵兰等外国山脉的经验。每一个人都是在世界登山界中屈指可数的一流队员。可以说这是一次日本登山阵容的大检阅。

登山队出发的日期定为明年二月中旬,今年内准备不断派出先遣侦察队。

在喀喇昆仑登山史上,三十六名队员可称是最大的阵容。物资方面,仅登山队的口粮就准备了三吨,全部费用估计约需一亿五百万日元。

代表“雪线俱乐部”参加登山队的是真柄慎二。

虽然“全山协”主要是由各大学登山队员组成,但攀登K2是代表国家的,所以必须集日本登山界的全部精锐组队。除了这一政治方面的理由外,由于要经由的东北坡积雪不多,到处是岩石绝壁,与在冰天雪地中登山的技术相比,攀登岩石的技术更为重要。因此,从“雪线俱乐部”这种业余团体中,选出了真柄这样精通攀岩技术的爬山虎。

贵久子从报上看到了这条新闻。开始,她真诚地为真柄高兴,但紧接着,她惊愕地意识到其中隐藏着一件重要事情。

对这一计划,真柄从未向贵久子透露过什么,但他一定早就知道他有可能被选入K2登山队。尽管贵久子不了解K2是怎样一座山峰,却大概地知道它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峰相媲美。

没有一个登山运动员不向往喜马拉雅山。影山和真柄就经常充满激情地谈起,有朝一日,一定要到喜马拉雅走一趟。能够被选入K2登山队,沿着前人未走过的险路,攀登可能是世界第一的高峰,恐怕是登山运动员的最高荣誉了。

在日本登山界,真柄当然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登山家。在“雪线俱乐部”里,他与影山均属优秀登山队员。不过,比起名气来,真柄便逊色多了,只能算影山的一个配角。

若是从他们两人中挑选,“全山协”定会选中影山。根据从影山和真柄处听到的登山界的情况,完全可以断定这一点。

至今为止,贵久子怀疑真柄杀害影山的作案动机,一直以为是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的结果。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了,真正的动机应该是为了登山运动员的荣誉。

为争取登山的机会,不惜杀害竞争对手,这种心情是没有登山经验的贵久子无法理解的。但要登的是喀喇昆仓的高峰,又是代表国家而去,这是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很可能成为充分的杀人动机。

以头盔为诱饵设下的圈套已经证实了真柄是有嫌疑的,现在这一强有力的动机更加深了他的嫌疑。这是不容辩解的。

难道心灵纯洁得如一潭清水似的真柄真是杀人犯吗?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脱下新西服,使自己免于当众出丑。难道真是他!

贵久子陷于无法解脱的绝望之中。

<er h3">二</h3>

报纸刊登有关K2的新闻两天后,真柄给贵久子打来了电话。

“如果今晚有时间的话,想和你见见面。”

贵久子没有拒绝他的要求。这难道是一个虽然只有一次,但毕竟已经失身的女人的弱点吗?不,不!决不仅仅是如此。

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真柄的疑点越多,自己越是恋慕他。真柄很可能是杀害了应该成为自己丈夫的影山的罪犯。影山若是平安无事地从K岳回来,自己现在肯定已是他的妻子了。

但尽管如此,自己却日益被他所吸引,这该如何解释呢?

何况证实真柄有嫌疑的圈套还是自己帮助设下的。

现在,靠着影山被害的现场情况不明和真柄的不在现场证明,真柄才得以仅仅被当作一个嫌疑犯对待。

警官熊耳目前是一筹莫展,他遇上了铁的障碍。贵久子却并非如此,她知道真柄是个有名的登山家,一定有巧妙的解脱方法和捷径。

证实他清白无辜的铁的障碍被他的嫌疑抵消了。因此,他的不在现场证明并不能使贵久子放心。

那天傍晚下班后,贵久子来到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里和真柄见面了。

“祝贺你。”

“没什么。”

真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吃点饭去好吗?”

为了掩饰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提议说。这是由于“那天晚上”的事情。贵久子也一样。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两人只是为了分葬骨灰的事见过一两面,再没有重演那一幕戏。

这一方面是由于贵久子决心在没搞清真柄的疑点之前,一定要保持警惕;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真柄从那天晚上以后,非但没有变得亲昵,反而比以前更加彬彬有礼了。

正因为如此,贵久子才感到自己越发被他迷住了。一般的男人一旦完全占有了一个女人,就会对她立刻亲近得没边起来。中井敏郎和影山(虽然仅仅是接吻)都无例外。

虽然自己越来越喜欢真柄,却决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现在的疑心。

并不是自己不愿意和真柄一起吃饭,但在这种心境时又何苦互相探问虚实呢?于是,贵久子谢绝了真柄的邀请。

真柄还没有觉察到贵久子在怀疑着他,如果他觉察到了将会怎样呢?

“那时我就再不能见到他了,真柄决不会再见我的。”贵久子能够预感到见不到真柄时的痛苦。而这种预感不正说明她在爱着真柄吗?

贵久子抬起眼睛,发现真柄正含笑注视着她。不过他的笑意带有几分忧郁。

“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最近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面了。真遗憾,不能一起吃顿饭。”

“到哪儿去旅行?”

“还是原定的K2。”

“不是明年才去吗?”

“我被选入了第一侦察队。这回选定的道路多是岩石峭壁。我是擅长于此的,所以被选中了。准备试登到八千米左右,找出攀登顶峰的路线来。”

“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是的,但这是登山者无尚光荣的使命。八千米的悬崖峭壁,还很少有人进行这种气魄宏大的攀登呢。”

真柄目光灼灼,这是登山者真诚而热烈的目光。在贵久子面前,影山也曾多次爱出过这样的目光。这种目光可能还有另一种不光彩的热情,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可以不择手段。

贵久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遗憾的是影山不在了。”真柄根本没理会贵久子,继续说道。“如果他还在,这次该是一个多好的结组伙伴啊。”

“这话怎么讲?”

“怎么?”真柄有些吃惊地说。“影山什么也没告诉过你吗?”

“是的,我一无所知。”

“没想到他对你还这么客气。我以为影山早就原原本本地告诉过你了,所以我从来没向你提过这事儿。是这样的,影山和我原来预定一起参加K2登山队。今年年初,我们从‘全山协’得知两人都被选入K2登山队时,高兴得拉着手跳起来。这是一个登山运动员的夙愿啊!攀登K2最重要的是精湛的攀岩术。他要是还在,我们两人同心协力,该有多好啊。可惜……。实际上,攀登K岳,就有进行训练的打算。谁想到他会死在K岳呢!唉——,当时,我要是按原订计划和他一起去,没准他就不会死了。”

真柄的话音突然断了,似乎是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他哭了,尽管旁边的人没有注意到,但贵久子却看到他拼命地眨眼睛,想控制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贵久子还不至于冷酷无情地认为,他这是在演戏。真柄刚刚讲出的情况也对他有利。虽然还没有通过第三者证实这一情况,但贵久子相信他不至于捏造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来骗自己。

如果真柄真是一开始就被选入了K2登山队,那至少可以否定产生于“登山者的功名心”的作案动机。虽然在头盔问题上的疑点未搞清之前,真柄仍然是有嫌疑的,但动机却减少了。

剩下的动机仍旧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吗?一个男人可以为了爱恋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惜杀害情敌,这是一种怎样疯狂的爱啊!自己能够得到男人的这种爱情,大概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吧。

随着真柄的疑点得到些澄清,贵久子越发倾心于真柄了。但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她不由脱口而出:“这不能怪你啊。”

“谢谢,你这么说,真是救了我了。不管怎么说,我对你未婚夫的死……。”

“别说这些了,反正说也是没用的。”

“但是……,”

“真的别说了。这样影山也会高兴的。我们还年轻。”

“你这样宽容我,真叫我感激不尽。另外,今天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真柄忽然口气一变。

“什么事?”

“这……。”

真柄停顿了一下。

“有人给我介绍了对象,我准备结婚了。”贵久子听到这话,好象当头挨了一闷棍。

“是银行同事的女儿。我父母都同意。她的家庭也不错,准备明年从K2回来就结婚。真对不起,上次对你……。”

贵久子根本没听清真柄后面说些什么。真柄要结婚了!难道自己至今的内心痛苦完全是单相思吗?难道自己以为真柄在爱着自己,是太自信了吗?真柄从影山身后注视着自己的那种热烈的目光,为了不使自己当众出丑而不惜牺牲刚做的新西服,以及那天晚上的一切,难道都仅仅是出于“朋友”的“好意”吗?

最重要的是,真柄杀害影山的动机不存在了。他是和影山一起被选入K2登山队的,现在又明确宣布他不和贵久子,而是同另一个女人结婚。两人之间看来不存在任何利害冲突,至少在贵久子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的。

“实在对不起你。那天我失去了自制力。”

真柄误解了贵久子的突然沉默不语。同她有过“那天晚上”的事情,却又表示自己要和别的女人结婚,的确是一种背叛行为。真柄在向贵久子讲明这一切之前,一定是犹豫许久的。

但是,她的沉默无言并不是在指责或埋怨真柄,她有难言的隐痛。

“不,没什么关系。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令我有些惊讶。你不必总想着我的事了。”

“我真该死,一时冲动就……。”

“不必再说了。还是应该先祝贺你,包括对你参加K2登山队。”

说什么一时冲动之类的话已毫无意义,只能使贵久子更加悲伤。

“结婚以后也请你继续和我做一个好朋友。”

真柄这话似乎很自私,但说话时他的眼神是认真的。贵久子觉得自己应该真诚地为真柄高兴。为了他光明的前途,为了他没有了作案动机。若不是由于这点,她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忍受与真柄相对而坐所受的煎熬。

“真柄,出发时我去送你。今天没告诉家里,我得回去了。”

贵久子说完,匆匆站起身来。

<er h3">三</h3>

虽然真柄没有了作案动机,可仍然不能解除对他的嫌疑。心里没鬼是不会上头盔的圈套的。是他害死了影山?或是与影山的死有某种关系?疑点仍然存在。他们两人中间有着贵久子不知道的“某种秘密”,究竟是什么呢?而且……。

“那天晚上的事情真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吗?他望着我时总是用那种热烈的目光,这难道可以用一般‘朋友’的目光来解释吗?”

和真柄分手后,贵久子在回家的电车上凝神思索着,以至于忘掉了自己一直倾心的对象突然要和自己结束关系而带来的悲伤。专心致志可以暂时忘掉一切。

“不,绝对解释不了。”

思索的结果使她得出了这一结论。

“那种热烈的目光绝非一般的朋友所能发出的。不是我自信,他内心的确深深地爱着我。那天晚上他紧紧的拥抱,狂热的亲吻绝非是一时的冲动。出于女人的直感,我可以确信这点。真柄恋恋地看着我时的眼神,和影山的完全一样。不,比影山还要热烈!今天见面时,真柄的眼神非常忧郁,这说明他是十分悲伤的,他是违心和我告别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如果真柄发现自己中了圈套,将会怎么做呢?尽管熊耳没有更多地对上村茂助和小旅店的年轻人说过搜查的事情,但也难保他们不会走露风声。要想人不知鬼不觉是很难办到的。即使真柄没向任何人打听消息,但以后由于放心不下而去墓地检查一下,马上就会发觉在分葬骨灰后,坟墓又被重新掘开过。他在发现头盔(已被替换的)从坟墓中消失,被人当做证据拿走后,很容易察觉自己中了圈套。”

“这时,真柄会怎样行动呢?”

“当然,他要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但头盔已落到警察手中,再也取不回来了。即使能收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要考虑别的方法,要否认犯罪动机。没有动机的人是不可能犯谋杀罪的。真柄已经有了不在现场证明和无人目击犯罪的双重保护,如果再否定了犯罪动机,他的防线就更加坚固了。他企图在中了圈套以后,将自己所受的损害控制在最小限度。”

“我这样推论是成立的。”

“这样看来,他的亲事是万不得已的一招。可是就算如此,我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对了,和熊耳商量商量吧。”

贵久子自问自答的末了,忽然想起了熊耳的麻脸。就象流落他乡的旅人怀念故乡一样,她思念起熊耳那精力充沛的魁梧身躯,宽阔的麻脸上那对和善的小眼睛。

正在这时,电车进站了。广播里报出贵久子该下车的站名。反复广播几次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该下车了。于是,慌慌张张地在电车就要关门时钻出了电车。

<er h3">四</h3>

熊耳在大町警察署看到了真柄被选入K2登山队的消息。这时,由于夏天的登山旺季已过,遇难者也少多了。几天来,他救援遇难者的本职工作几乎无事可干,处于“开业休整”状态。

这是一件好事。

熊耳看过报纸后,产生了同贵久子一样的疑问。报纸没有说已死的影山也被选入了登山队。

“真柄这家伙的疑点越来越多了。”但即使疑点再多一些,只要查不清隐密的作案现场和真柄的不在现场证明,案子仍然不会有进展。

三天后,公布了第一侦察队的名单,真柄慎二也在其中,担住副队长。与影山一起创下冬季首次成功地攀登光明角北坡纪录的真柄,在这次攀登峭壁林立的K2东北坡的行动中,是众望所归的主角。

这次侦察的结果,对“K2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有着重大的影响。这就更可看出,真柄在登山队中的作用非同小可。

不过,如果影山还活着的话,这次任务当然要落到他头上。

熊耳焦躁万分。真柄的嫌疑是明明白白的,可案子被两重障碍所阻,自己一筹莫展。嫌疑并不等于就能断定真柄是罪犯。熊耳打算近期内到东京去一趟,对真柄的活动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

虽然署长曾说过,案子由自己专办,但这毕竟是署长个人的好意,并没有得到正式的批准。

案子处于目前状况,也无法请刑侦科正式开始侦察。上次全靠过去的交情以及熊耳本人的热切期望,他们才好意帮了次忙。从组织上说,熊耳自己的本职是救援遇难者,兼带着才能搞搞这个案子。所以,也不能为了这一还未确定的谋杀案而随意乱跑。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真柄中了圈套以后,才没有立刻开展进一步的侦察。

可是,重大嫌疑犯真柄马上就要远飞国外,熊耳感到自己被他嘲弄了。

正在这时,贵久子从东京打来了电话。

通过署里的交换台,熊耳听到了熟悉的清脆声音。

“啊,你是……,”

“我是汤浅,前些日子突然打搅你,很抱歉。”一阵寒暄后,贵久子告诉了他一个意外的消息。

“这,这是真的吗?”

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熊耳一时感到措手不及了。假如这是事实的话,事情可就不妙了(对于熊耳来说是如此)。

“还没向第三者核实,但我想这大概是真的。在这种事上说谎立刻就会被揭穿的。”

熊耳拿着电话沉吟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不过,我仍然有些怀疑真柄。我确实把影山的头盔给了他,可他为什么要用别的头盔调换呢?我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一定还有某种秘密。”

贵久子没有说明由于自己,两个男子感情之间产生了裂痕的事情,但从她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她对真柄反常的亲事十分不解。

熊耳也同样如此,他一直把真柄对贵久子的惑情看作重要的作案动机。

“我应该怎么办呢?”

贵久子追问把电话贴在耳朵上沉默不语的熊耳。这是夹在两个男子中间(正确地说是在对死去的男子的回忆和现实中活生生的,但可能是杀人犯的男子中间),微妙地动摇不定的女人在请求对她的指南。

可熊耳无法回答她。把警官作为“人生指南”的老师,可算找错了人。

“两三天内我到东京去。在这之前,请你了解一下真柄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人。”

熊耳只能这样答复她,就象对部下发号施令似的。可他没料到,他的这种答复正是动摇不定的贵久子求之不得的。

<er h3">五</h3>

给熊耳打过电话后,不知为什么,贵久子的心安定下来了。尽管熊耳笨嘴拙舌,地方口音浓重,并没有什么感人的力量,但却使人感到了他的一片好心,体贴地在为自己排解忧愁。

“了解一下他未婚妻的情况。”

熊耳的指令很符合他的警官身份,对贵久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来说,也是一个最适宜的答复。

贵久子没有向熊耳透露自己的推论,但估计他是忖度到自己的心情,所以才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指令。若真是如此,熊耳一定猜到了自己对真柄的缠绵之情。他也许把自己当作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做出这种事情的轻浮女人了。

贵久子放下电话后,不觉羞红了脸。

真柄的未婚妻的身份很快就弄明白了。她是个大家闺秀,是真柄任职的银行副行长平冈英一郎的女儿,名叫英子。

真柄任职的银行有一个沿袭下来的习惯,每年举办一次可带家属参加的工作人员旅行。据说真柄是在旅行时,一直引导和父亲英一郞同来的平冈英子到目的地——低山,并在以后渐渐亲近起来的。

英子被真柄迷住了,声称除了真柄她决不和别的男人结婚。其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去了解真柄的品行和家庭,结果十分满意。于是,便正式求婚了。

真柄工作以后,一直住在一个远亲经营的公寓里。他的老家在和歌山县,家里是大渔业主,在当地也算是名门望族了。至于他个人,登山是他唯一的乐趣,又被选入了K2登山队。这一切条件都使他处于很有利的地位。

这前无先例的“倒提亲”的婚事,使银行内部的人们大为震惊。

“如果这门亲事是发生在影山被害以后,真柄的作案动机仍然不能否认。他会不会是为了夺到我而杀害了影山,但以后由于碰上了千载难逢的好亲事才变卦了呢?就象中井敏郞那样。”

这种推论太令人难堪了。难道勇往直前地不断向更高的山峰、更困难的路径进军的登山家真柄,内心世界会如此龌龊吗?难道他会仅仅为了丰厚的“嫁妆”,就放弃了不惜杀害情敌也要弄到手的女人吗?

支撑贵久子这种想象的精神支柱,是她相信真柄爱着自己。

“不!不能这样想。这种过于自信的假定是错误的。”贵久子自责地想。做这种想象,说明自己的灵魂太卑鄙了。

真柄是没有作案动机。至少自己的存在不能成为他的动机。贵久子告诫自己。

又过了一天,熊耳来到了东京。这回他还给贵久子带来了苹果脯。听了贵久子的介绍后,他说:“真柄订婚的日期是个问题。”

看来,熊耳的想法与贵久子不谋而合。

他是在时近黄昏的时候到的东京。当晚就住在贵久子家附近的旅馆里。虽然贵久子几次劝他住到家里来,但他还是谢绝了。

第二天一大早,熊耳就开始了活动。他整整跑了一天,调查了真柄和影山生前的活动,从两个人的工作单位、真柄工作银行的总行、山岳会,到真柄平时常去之处,都粗粗地跑了一遍。

对真柄的调查尤其要小心从事。他的婚事正在进行,处于一个重要的关头。要是让人知道有个警官围着他屁股后头转可就不好了。

熊耳马不停蹄地调查了三天。结果查明提亲的事是在影山死前开始的。真柄和影山之间除了贵久子,并没有任何芥蒂。

无端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结果却使真柄成为清白无辜的人了。没办法,熊耳准备乘第三天的夜班车返回信州。

总不能这样利用署长的好意照顾,而总是一无所获啊。

三天徒劳无功的奔波使熊耳憔悴了。他利用列车开车前的时间,在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和贵久子见了面。

“他完全没有了犯罪的动机。”熊耳沮丧着脸,喝了口咖啡。

“让你辛苦了。”

贵久子说着,也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悲。

“不过……,”

熊耳一口喝光咖啡,抬起了眼睛。他的小眼闪闪发光,与憔悴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无论如何也解除不了对他的怀疑。”

熊耳知道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才把有明显他杀痕迹的尸体火化了。现在,他职业的责任感和义务感使他无法打消怀疑,搞明事情的真相已成了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影山先生和真柄总是两人一起行动。除去他们所属山岳会的训练和集体登山时,两人总是结为一组。他们留在登山史上的几项记录,几乎都是两人共同创立的。就连我们也认为他们是一对天生的结组伙伴。”

熊耳已经直呼真柄,不加“先生”了。这说明他没有理会几天来调查的结果,反而坚定了对真柄的怀疑。但是,熊耳的一番话,其实更加证实了真柄的清白。天生的结组伙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他们性命相托,休戚与共,不但技术与体力要相互弥补,甚至呼吸都要协调。他们可以从对方微小的表情变化、一举手一投足上判断出对方在考虑什么。只有这样的患难之交,才能以性命相托。

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这样的朋友呢?

“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着什么芥蒂。我们应该扎扎实实地了解他们的登山经历。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想把这事拜托给汤浅小姐。”

说到这里,熊耳从兜里掏出了揉得皱皱巴巴的“小憩”牌香烟。

“可以抽吗?”他在问过贵久子之后,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火。没想到与他的外貌不同,他还是一个细心的人。

“我能做到吗?”

“不是什么难事。”他避开贵久子的面孔吐了口烟。

“想请你去他俩所属的‘雪线俱乐部’和大学登山队,彻底调查一下他们的登山记录。当然,最好还是我办这件事,但估计人家不会借给我记录。不是强行搜查,无法以强硬的手段拿到它。而且一个警官闯到大学生里去也不方便。汤浅小姐,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到那里去,也许人家还会和言悦色地把记录借给你。你还可以从他们的登山朋友那里了解到没写入记录的事情,实际上这一点更为重要。”

“明白了,我试试看吧。”

“那就拜托了。除此以外再没有发现作案动机的办法了。现在不存在的动机也许可以从过去的事情中发现。很抱歉,把本应警察干的事托付给你。可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无法出面。重要的尸体已经火化,因此无法科学地证明是他杀。”

“全明白了。”

列车快要开车了。两人起身告别前,互相目不转睛地对望了一会儿。世界上唯有他们两个人怀疑真柄,这使他们有了共同的语言。

但他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一方是出于警官的职业热情,另一方却是出于女人在一个男人背叛了自己之后,产生的那种微妙的心理。这是他们截然不同之处。

贵久子一边送熊耳向站台走去,一边心里思忖着这件事情。真柄的亲事是发生在影山遇害之前,这样就可以否定真柄的作案动机。看来自己也并非是被副行长的女儿挤掉的。但这样一来,难道说真柄对自己的所有言行都是演戏吗?

为追查杀害影山的罪犯而开始的调查,不知不觉变成了惴度真柄言行真正意义的调查。这又一次证明,贵久子心中的天平确实是沉向了真柄一边。

自己无形中已喜欢上了他,不,可以说是爱上了他。正因为如此,自己才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即使这样做也许会把真柄送上绞架。

贵久子深知其中的矛盾。调查的结果一旦证明真柄是货真价实的罪犯,就等于自己亲手葬送了他。那时,自己恐怕会悲痛欲绝的。

“但是,我无论如何要搞它个真相大白。”两人来到站台上。熊耳要乘的列车已经进站。由于季节已过,去登山的旅客寥寥无几。不过,还是有几组带着沉甸甸的装备,准备向新雪将临的高山挑战的登山者。他们都有着一双和影山、真柄一样热情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可能要毁灭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我还是要设法证明,有着如此一双眼睛的人也会杀人。”贵久子想。

开车的铃声响了,熊耳从车窗探出脑袋,关切地叮嘱着:

“你的担子不轻啊,努力干吧!”

这时,贵久子觉得熊耳已经觉察了自己思想和行动的矛盾。

铃声停了,列车缓缓地开动起来。按理说死盯住贵久子所爱的真柄不放的熊耳,应该是贵久子的敌人。但此时此刻,她却对这个敌人产生了依恋和亲近之感。列车无情地加快了速度,把无限的寂寞留给贵久子,迅速从视野中消失了。

又过了三天,真柄乘飞机从羽田出发,前往K2侦察登山道路。他先乘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卡拉奇,从那里再飞往克什米尔的首府斯利那加,然后乘车前往巴尔特罗冰河的河口阿斯科莱。沿此冰河向里走就可到达K2。由于日期紧迫,要尽可能借助于机械力量,强行进行侦察。

贵久子到羽田机场为他送行。真柄对她轻轻摆了摆手,就象是要到大阪或福冈似的,轻快地登上了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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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另一死者

<er top">一</h3>

贵久子开始着手调查影山和真柄的登山经历。通过调查,她懂得了对于登山运动员来说,能首次登上前人没有攀登过的山峰,以及开拓出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是一种怎样的荣誉。

首次登山,一般都是选择最适于登山的夏季,沿着最易攀登的道路攀登。以后,便有困难的冬季登山、冬季单人登山、夫妇双双登山、妇女登山以及从更艰险的路线直登山顶等等。花样翻新,不断追求更高的难度。

在当今的,有人仅仅因为山峰比“俗世”要高一些,就不惜以生命作赌注,耗费大量金钱,不断向上攀登。这种热情在对山峰一无所知的人们看来,简直是一种疯狂。

但是,在把系统工程学和电子计算机奉若神明,视人类为草芥的“阿波罗时代”,虽然研制登山最新用具也需借助于科学的力量,但归拫结底,渺小的人类,不是靠机械力,而是靠自己双腿和意志的力量征服了山峰,战胜了大自然。这是一篇气势雄浑的诗章!

雪线俱乐部和A大登山队都协助了贵久子的调查。她自称是公司里的社刊记者,准备把这次K2登山计划编入有关社员福利报道的专刊里,尤其需要了解精于攀岩术的真柄慎二的详细情况。对方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他们不仅爽快地借给她禁止出借的资料,还告诉了她不少未载入记录的趣闻。

难怪真柄被选入了K2登山队,他的确有着辉煌的登山经历。光是他首次征服的山峰就有:

一九七三年二月 前穗高岳东坡F绝壁

―九七四年一月 前穗高岳屏风岩正面绝壁

一九七四年五月 北穗高岳t谷第二冰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谷川岳一仓中央冰沟

一九七八年六月 明神岳第六峰V字型绝壁

至于第二次、第三次攀登的更是不计其数了。仅听山名,贵久子并不了解那是怎样一些地方。但通过山岳会员的介绍,她知道了所有这些山峰都是顽固抗拒人类征服的险恶之处。充满自信的登山运动员们,为了获得首先征服这些山峰的开拓者的荣誉,在这些地方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他们接连不断地攻陷了这些貌似铜墙铁壁的山峰,为此人们送他们一个绰号——爬山虎。真柄由于创立了在冬季首次直登光明角北坡的纪录,在这些登山英雄中间也颇负盛名。

贵久子在检查真柄登山记录的过程中,深切体会到了真柄倾注在山峰上的无限热情。

自己追查他的过去的同时,真柄本人却正在为探索征服K2的道路而跋涉于冰川之上,在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冰峥雪棱的缝隙中,顽强地向上登攀。这可以称之为“向着未来进军”吧。

以在羽田为真柄送行为起点,贵久子感到,他们两人在同一条直线上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迅速远去。

追查自己所爱的人的过去是令人伤感的。贵久子差点忘记了自己追查的目的。

她在浏览雪线俱乐部好意借给她的攀登光明角的记录时,突然发现了一件反常的事情。事情不大,但即便不特意留神去看记录,也可以发现。

“只有这次是三个人一起登山的啊。”除了登山队的集体登山外,真柄历次登山都是和影山结组,唯独这次是三人一起登山的。

这事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闻,新闻界早就大张旗鼓地报道过日本人首次攀登光明角时,一个队员丧生这一悲剧性的胜利。贵久子认识真柄他们之前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追查他过去登山经历的记录时,发现除光明角以外,真柄历次登山都是与影山两人行动的,唯独在攀登光明角时是三人一起行动,这十分引人注目。当然,这可以解释为由于他们初次攀登外国山脉,尤其是攀登被称为“恐怖之峰”的险恶山峰,所以才增加了一名成员。但这种解释却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三人之一的野中弘,在靠近顶峰处坠落而死。真柄和影山几十次一起登山都能平安无事,偏偏就这次三人登山摔死了新加入的伙伴。而且,真柄和影山都不愿谈论这次登山的情况。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登山遇难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两人一起时平安无事,三人一起时却发生了事故并不奇怪。登山时的事故是无法用通常的比例和统计数字来衡量的。

行家里手们司空见惯的事情,贵久子这个登山的外行却抱有朴素的疑问。她特别留意收集有关真柄他们攀登光明角的记录,把当时报纸刊登的报道以及两个人回国后在各种杂志上发表的手记,尽可能收集起来。

贵久子从这些登山记录中了解到的野中弘遇难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他们一行突破了无数的障碍,终于攀到了顶峰下。在那里,他们为人称“黑蝎子”的险恶绝壁所阻。野中一马当先,奋勇向上攀登。他在探身打一根楔子时,由于楔子拔出,不幸从十米高处摔了下来,腿摔在冰面上,造成了骨折。多亏真柄和影山的保护,野中才没有顺冰坡滚下去。但他的腿已经完了,寸步难行。正在这既无法把他拉上顶峰,也无法把他送下山的时候,变天了。

马上就要到达顶峰了,野中不愿因自己而前功尽弃。他强烈要求真柄和影山把自己留下,继续向上登攀。

听了野中的要求,又考虑到如此僵持下去三人非都死在这里不可,他俩只好留下野中继续向上攀去。征服顶峰以后,当他们带着救援队从普通登山路赶到现场时,野中已经绝身亡。

真柄曾在登山杂志上发表过描述当时情景的手记。

<small>昨夜一夜风雪交加,顶部的岩石裹上了一层素装。看来,往上的路程更艰难了。早上五点三十分出发,离开宿营地约十五米,遇上了一座八十度坡的冰崖,只好用冰镐不断凿开岩石表面的冰雪前进,使用了两根楔子和一只登山镫。翻上冰崖,是一片大约五十五度坡的雪坡,钉鞋起了作用,步履轻松,十分惬意。登了一程后,我们系上了保险绳,一鼓作气登上雪坡,拐向右凹角。这里坡度不大,登攀不算困难,大概也就是四级难度。在带状高地休息了一下,我们又攀到裸露石英岩的带状地带,从此地沿雪坡再向上登三十米,来到了位于顶峰下面的“黑蝎子”。</small>

<small>这里几乎是上下垂直的。虽然时值冬季,岩石仍然存不住雪,从山脚远远望去,恰似一只黑蝎子趴在白色的墙上,由此得名“黑蝎子”。这是攀登北坡的最后一关。</small>

<small>在绝壁下面的岩石上吃过饭,十三点三十分,野中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向绝壁右上方攀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打下一根楔子,但就在他探身向上的一刹那,楔子拔出来了,野中惊叫一声摔了下来。我们吓坏了,立即采取了保护措施,总算把他在滚坡中途拉住了。他左脚踝骨骨折,脸上和右膝部摔得血肉模糊,胸部也受了伤,上牙的右犬齿摔折了。左脚踝部的伤势最为严重,是粉碎性骨折,只靠着皮肤相联,脚才勉强吊在腿上。</small>

<small>没办法,只好先用大钉代替夹板,撕开睡袋给他包扎上。这时,刚刚有所好转的天气又变坏了,风夹着雪扑面打来。</small>

<small>野中强烈要求我们继续攀登。三个人商量的结果,仅以我们两人的力量,无论是把他拉上顶峰,还是送下去都是不可能的。没办法,我们只好把野中一人留下,向最后一道障碍攀去。</small>

<small>我们给他包扎好伤口,把他装入鸭绒睡袋,再盖上厚帐篷,抬到一个避风的岩石下,打下几根楔子使他固定在那里。又把手头的食品全都留给了他。临出发时,我和影山都哭了,野中却笑着说:“你们登上顶峰回来时,给我弄点滚烫的咖啡来怎样?”</small>

<small>我们在心中祈祷着:“一定要活到我们带着救援队赶来时啊!”开始向上攀去。</small>

<small>十八点四十六分,我们征服了顶峰!</small>

<small>我们顾不上沉浸于首次登攀成功的喜悦之中,立刻开始下山。三天后的下午,当我们沿着普通山路赶到现场时,野中已不幸牺牲了。</small>

其它的一些记录和报道与此基本大同小异。

贵久子注意地比较着真柄和影山的手记和他们拿回来的野中的笔记。

先看野中的笔记。

<small>北坡沐浴着午后金色的阳光,板着一副狰狞面孔矗立在我们面前。它似乎是在向我们挑战:“是好汉你们就登上来!要是孬种就趁早逃生去吧!”冰雪覆盖的一千八百米绝壁上,满是发暗的石灰岩。它不知道,它的挑战,它的恫吓,只能唤起我们的勇气,激发我们的斗志!看吧,用不了十天,我们就要制服你,踏在你傲慢的头顶上!</small>

<small>越过雪坡和绝壁的交接处,来到了岩石山脊上。沿着夏季时的山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雪质很硬,用坏了两根楔子。从山洞到Z字形登山路,积雪厚达两米,与岩石交界处有一巨大的缝隙。从Z字形登山路底端通往上面绝壁的道路坡度约有五十五度,一块大板岩上冻着坚冰,十分危险。先由真柄上去,在夏季登山者留下来的楔子旁再打下一根楔子,下来时他的腿不住颤抖,无法继续工作,只好再由影山上去。影山在板岩上方的岩块上又打下了三根楔子,想勉强攀上去,但没能做到。他支撑的手发抖,连连惊叫“要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再换下他。下午开始飘舞的雪片越来越急,就象身处瀑布之中似的。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我们不顾死活地向上继续攀登。</small>

接着看的是真柄的手记。

<small>岩壁越来越险峻了。在山脚下时,几乎看不出倾斜度近于垂直的暗黑色岩壁,如今巍然矗立在眼前。越往上走,越呈现出一副凶恶的样子。看来以后会更加困难,简直要使人绝望了。</small>

<small>面对这阴森可怖的岩壁,不论你有多么旺盛的斗志,都会顿时变得胆战心惊。</small>

<small>人们要在冬季征服这座山峰,是不是一种狂妄而又无法实现的妄想呢?</small>

最后是影山的手记。

<small>攀登结满冰雪的岩壁是最艰难的,三个小时仅仅前进了十米。真柄象钟摆似的,摇摇晃晃地向上攀登,没爬几米就摔了下来,幸亏没有受伤。最有经验的野中替换了他。为了保持平衡,他在中途开始徒手攀登。雪质极糟,冰雪要是剥落下来,露出险峻的板岩,就更无法攀登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岩石攀去,总算登到了绝壁底下。紧贴着岩壁谨慎地向上攀登了大约二十五米,仰角约三十度。使用了三根楔子,用完后还得心惊胆战地把打下去的楔子尽量全拔出来。难道直到越过“黑蝎子”前,一直都得带着它吗?在保护野中时,零碎的小滚石不断从身边滚过,我心头不由掠过一片阴影。</small>

贵久子看完后,反复回味着其中的内容。虽然登山术语很多,有些地方她没有全看明白,但有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贵久子注意到,遇难而死的野中,在这次登山中斗志旺盛,始终行动积极,而真柄和影山两人的态度却很消极。影山一般是不主张使用楔子的,但这次却不惜连续打下几根,这恐怕也是他畏缩胆怯的反映。

尽管贵久子没有在现场,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实情,但根据手记和记录中看到的只言片语,至少可以断定只有野中一人是信心百倍,斗志昂扬的。

贵久子调查了野中弘,才知道他是比真柄和影山更有名气的登山家。

他的年龄比真柄和影山大四、五岁,未婚。据说他是由于不知何时自己就会遇难身亡,才一直坚持没有结婚。他家里很穷,中学一毕业就当了汽车装配工。以后,又干过金店的服务员、报纸发行员、缝纫机推销员、滑雪教练等十多种工作。在他当汽车装配工时,曾和工厂的伙伴们一起徒步到奥多川旅行过一次。从那以后,他爱上了山峰,只要一攒下钱就去登山,直到身无分文时才再去工作。

这期间,他为了学到真正的登山技术,加入了雪线俱乐部。他有一个信念,登山应该是一个人进行的。他具有超人的体力,天才登山家的素质,创造了最多的单人攀登北阿尔卑斯和谷川岳极困难道路的成功记录。这些道路中,有些甚至是连多人结组都未能征服的。

与总是两人行动的真柄他们相比,他单枪匹马的业绩更加辉煌,更加激动人心。他有着精湛的登山技术和丰富的登山经验。如果野中还活着,恐怕今天全日本也没有一个登山家能与他匹敌。

他之所以只在攀登光明角北坡时与真柄他们结组,是由于他缺少单人攀登的资金。与一个人相比,三人一起活动可以省些钱,不足部分还可以由真柄和影山负担。

对真柄他们来说,在冰封期攀登被称为“恐怖之峰”的北坡,也需要野中卓越的技术。

贵久子掌握了这些情况后,一种猜想,一种非常可怕的猜想在脑中慢慢形成。她无法摆脱它。

贵久子再也无法相信真柄和影山是万不得已才留下濒死的野中继续攀向顶峰的说法。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不愿把野中救下来。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束手无策

<er top">一</h3>

熊耳回到署里,立即向署长汇报了侦察结果。

“这么说真柄完全没有了杀害影山的动机呀。”署长也掩饰不住他的失望。

“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请您让我干老本行去吧。”熊耳只好这样说。

“不过,头盔的疑点仍然解释不了吧。”

“是的。”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再继续查查看。反正现在山上正好没有多少事情。”

“这倒也是。”

“在山顶上杀人,完全丧失了登山者应有的品质。你尽量侦察吧,一定还会有别的某种动机。我也很怀疑,那家伙怎么偏巧在影山从K岳发出SOS一小时以后,赶到了奥村田。”

署长目光一闪,看来他的想法是和熊耳一致的。

“我也是这样想。一个小时是绝对无法从K岳山顶下来的,所以至今还没有侦察他的行踪。我现在打算查查他是否不是从K岳,而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嗯。就这样查吧。他不是说处理完工作后赶来的吗?”

“是的。”

“如果在十点刚过到达奥村田,应该乘哪次火车呢?”

“阿尔卑斯四号到达大町的时间是十九点,阿尔卑斯五号是二十点三十三分。若是从东京来,必定得乘这两次车中的一次。由于已赶不上公共汽车,可能是乘出租车或徒步走来的。他说那天晚上‘等了半天车’,如果乘车的话,从大町到奥村田得用二十分钟。不论他是乘哪次车来的,只要乘汽车都应该来得更早一些。他之所以那样说,是防备我们查车而设下的伏线。等了半天车这句话,可以解释成等车花了很多时间,也可以解释为没等到车徒步走来的。如果是徒步走来的,要用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正好和乘阿尔卑斯四号来的时间相吻合。不过,如果他是徒步来的,我们可就无法查出他的踪迹了。他可以说天色已晚,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人。”

“这家伙要是考虑得如此周到,设下了防线,可真是够坏的。不过,从大町到奥村田得爬十五、六公里山路,走这么长的路无论如何是不合情理的。这又不象银座酒吧,到时就关板,再没有车,耐心等等总会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不管怎样,先把车站职员、当地出租汽车司机和近郊的出租汽车公司全都找一遍。如果在大町到奥村田的路上查不出他的踪迹,便是他一个无法消涂的疑点。”

“就这样干吧。”

署长嘉许地说。

还没有找出作案动机就先追踪他的足迹,似乎是本末倒置,但熊耳坚信真柄是有动机的。

汤浅贵久子大概是不愿把自己扯进去,所以没有明确讲过与真柄的关系,可真柄热烈地爱着她是显而易见的。

在救援影山时,由于根本没想到会是谋杀,所以熊耳忽略了这一点。但真柄盯着贵久子的目光是流露出真情的。那是男人看着自己迷恋的女人时无法掩饰的目光,决非是在演戏。而且当时他决无必要这样做。

演这种戏是很危险的。日后一旦被认为是他杀,一个以热烈的目光盯着被害者未婚妻的男人,很容易引起警察的怀疑。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

真柄的确爱着贵久子。

以后的秘密侦察也证实了这一点。至于他现在的这门亲事,不过是企图转移我们视线的伎俩。

在影山死前开始的这门亲事,似乎可议排除真柄的作案动机。但认真考虑一下就会发现,虽然是不可多得的“倒提亲”,但当时真柄却丝毫不为所动。

与攀上一门高亲相比,他更渴望得到贵久子。但是,情敌死后,由于自己的疏忽,中了人家设下的圈套,招来了嫌疑。因此,真柄虽然不惜杀害情敌也要夺到贵久子,但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考虑保护自己。

一旦成为杀人嫌疑犯,心爱的贵久子必然不可能成为自己的猎物,工作也肯定得丢。在重视信誉的银行里,被视为嫌疑犯足以使自己毁灭。

在这种情况下,真柄是决不会向贵久子求婚的。没办法,他只好强压内心的痛苦,含泪攀上这门“高亲”。这样推论是合乎情理的。

还可以这样推论,虽然他本人并不情愿,但副行长施加了压力。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来说,副行长的话就是至上的命令。

不论是哪种情况,真柄的亲事起于影山死前一事,都不能说明他完全没有作案动机。

但是,这只是熊耳根据真柄注视贵久子时的眼神而作出的推论,远远不能使别人信服。

一个男人不惜拋弃千载难逢的“好亲事”,为了得到一个贫贱的女职员(与副行长的女儿相比),难道果真会杀人吗?还有,一个消灭了情敌的男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是否会迅速重提自己曾不屑一顾的亲事?他不但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女人,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既然如此,何苦当初要杀人呢?这种犯罪失去了任何意义。

若是对这一系列问题作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别人仍然会认为真柄的作案动机无法成立。

还有一线希望寄托在汤浅贵久子身上,她也许能够发现其他作案动机。

“她也同样看到了真柄的目光,而且她是那种目光的承受者,她会比我更加坚信,那决不是在演戏。”

她不知不觉爱上了真柄。因此,她要洞穿真柄的心灵,彻底证实真柄对她的爱。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这会毁掉他,但她仍然不得不这样干。

“对于女人来说,探明对方是否有真正的爱情,往往意味着悲剧。”

忽然,熊耳意识到自己利用这种悲剧性进行侦破是多么不光彩,他尤其恨自己,是在嫉妒着使贵久子悲伤的男人。

在车站职员和出租汽车司机中进行的调查证实,五月二十七日晚上,没有人看到有和真柄相似的男人下车,也没有人开车拉过这样的客人到奥村田。车站上熙熙攘攘,客来客往,要求人家回忆起一个特定的旅客,的确是强人所难。

但不管怎样,在大町到奥村田之间没有发现真柄的足迹。那天晚上,他好似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奥村田。

“这家伙肯定是从山上下来的。”熊耳虽然对此坚信不疑,但苦于无法证明这点。山顶就象一个“密封房间”,插翅难逃。即使他设法脱身,也无法在一个小时内从K岳北峰赶到奥村田山庄。

假设谋杀发生在九点以前,目前也无法证明。从山顶到奥村田最少得四个小时,若真是真柄亲手杀害了影山,他必须在六点以前作案。如果影山在这期间还活着,他必定要想方设法留下揭露罪犯的线索,但现场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痕迹。在被心怀杀机的罪犯打击头部以后,影山还能继续活几个小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象遇上无法攀登的悬崖一样,熊耳寸步难移了。

<er h3">二</h3>

“但是……,”

熊耳在失望之中,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山麓没有发现真柄的足迹,因此可以更加肯定他是从山上下来的。若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应该登上过山峰,这当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如果真柄是罪犯,他必须在影山到达K岳顶峰前,在那里等待着他。

影山死亡的时间是五月二十七日晚九点多,为了在这一时间作案,真柄必须在当天白天登山。这样,他最迟得在二十六日傍晚离开东京。虽然经由北坡到达山顶需要用两天,但走普通路线一天就可以到达山顶。

真柄出现在山庄是二十七日晚十点刚过。若是从东京直接赶来,当天下午从东京出发也并不紧张。他如果是从山上下来,便会出现一天的时差。熊耳记得,影山和真柄本来准备结组进行这次登山。但在临出发前,真柄借口有急事,破坏了登山计划。

这次攀登的目标是危险的绝壁,由于定好的结组伙伴突然打了退堂鼓,计划根本无法进行。为此,影山不得不回避赤壁。

登山老手们深知破坏计划影响之大,因此在制订计划时都充分考虑到自己的时间,很少取消自己参加的计划。

但真柄却悔约了。他工作上到底有什么非办不可的急事呢?

有必要对导致真柄取消登山计划的原因和他在出事前一天是否不在现场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熊耳再次向署长申请去东京出差。

熊耳首先来到真柄的工作单位,了解到从五月二十四日开始,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到札幌支店进行业务联系。但是,向札幌打长途电话讯问后,得知:真柄仅仅是在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左右到过一次札幌支店,在出差期间的二十五、二十六日两天,根本没在札幌支店露过面。

对方补充说:“出差要办的业务联系,在二十四日他来时已经办妥了。”

真柄在三天的出差期间,仅仅在第一天到出差单位去过一趟。至于其他两天,他是在什么地方?怎样度过的?则一无所知。

银行方面相当大方,根据路程远近,给了真柄三天的时间。当然,他们对办理出差业务的质量,要求是十分严格的。

另外,真柄在三天出差后,又有两天休假,中间还有一个休息日,可以连休三天,总共加起来,他去札榥后,连续六天没有去银行。后来由于影山的死亡,他又多请了几天假。

“出差回来后,真柄来汇报过吗?”熊耳问。

银行干部回答说:“没有。他登山回来后才来上班。出差和休假连上了,最后一天是二十六日,他没有来汇报过。也不是什么紧急出差任务,我们告诉他等休假结束后再来汇报也行。”

“不是什么紧急出差任务吗?”

熊耳不觉加重语气叮问了一句。真柄说的是“非去不可”,才取消了和影山的登山。

“当然事情是非去办不可的,但也不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这次出差是早就定下来的吗?”

“不,是真柄提出的申请,他说‘全山协’已经决定要他参加K2登山队,在这之前,想把工作清理一下。银行自然也没有不批准的理由,便批准了他的出差。”

“去札幌一般都是给三天吗?”

“根据出差任务不同,时间也不一样。去札幌由于距离较远,最少也给三天。”

“乘飞机往返也一样吗?”

“如果不是紧急出差,普通职员不发给飞机票钱。但实际上,乘火车往返要浪费不少时间,加上出差人员的工资、补助费等,还是乘飞机合算。现在我们正考虑尽快修改出差规定。”

银行内部规定的纰漏对熊耳来说是无所谓的。出差时间是二十四日以后的三天。真柄是在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到过一次札幌支店,去时他乘火车和飞机都可以,但回来时一定是乘飞机。从札幌到东京要飞一小时二十分钟,加上从市内到成田或羽田机场的时间,仍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赶上从新宿开往松本方面的晚车。

当然,真柄只要在二十七日下午影山从北坡登上K岳顶峰之前赶到那里即可。所以他即使不乘飞机匆忙赶回来,也仍有充裕的时间。

不过,他还要爬山越岭,去干杀人的“大事”,所以一定会尽量节省体力,估计仍是乘飞机。

熊耳认为,在目前阶段,已没有必要追寻真柄从札幌到东京的足迹。

这是因为,真柄取消单人无法实施的登山计划的借口,并不是由于真有无法拖延的工作缠身,那是他编出来的假话。何况他在二十四日下午离开札幌,直到二十七日晚十点,才出现在奥村田山庄,将近三天期间,他的行踪不明。再说,虽然不是什么紧急出差任务,但出差回来后,既不汇报也不联系,直接去休假旅行也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即使不特意去露面,起码应该打电话通知一下自己回来了。

银行如果已下班,他可以和上司家里联系。无论如何,出差回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去游玩,是不符合现代实业家性格的。

何况真柄并不是不谙世故的新职员。因此,真柄没有和银行联系,大概是由于当时的环境不允许。

和银行联系的最好时间是出差最后一天的二十六日黄昏,但此时此刻,他却正在山峰上,无法进行联系。

如果在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从札幌返回东京的日子)联系,银行就会知道他出差已提前结束。这样银行就会问他,既然已经提前回来了,为什么不到银行上班呢?

真柄万般无奈,才没有去汇报。

熊耳谢过银行的干部,离开了银行。过去,由于“隐密的杀人现场和不在现场证明”的双重障碍,难以肯定真柄的嫌疑,而现在可以确定无疑了。

可是,真柄本人现在身在国外,这就毫无办法了。就是等到他回国,也无法严厉追究刑事责任。因为目前仍然只是熊耳根据推测进行的非正式调查。出趟差都得惦记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熊耳非常羨慕能够成立破案班子,不受干扰地侦察嫌疑犯的刑侦科的侦探们。他没有和贵久子见面就回去了。

<er h3">三</h3>

时光飞逝,破案却没有任何进展。十二月中旬,真柄回国了。他成功地试登到东北山脊的八千米处附近,顺利地发现了三条通路。

他不负众望,完成大任,登山家的名气更大了。

回国后,真柄又要汇报试登情况,又要准备二月份的登山队出发,忙得一塌糊涂。在银行里,由于将成为“驸马”,工作大大减轻了,大概这也是副行长从中斡旋的结果。

真柄回国时,贵久子曾到羽田机场去接他。但由于他被登山界人士和新闻记者们层层包围,没有能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到了他。

实际上,真正妨碍她靠近真柄的,并不是记者和登山界人士,而是真柄刚刚走下舷梯,就理所当然地紧紧偎依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身穿价钱昂贵的料子缝制的新西服,个子高高的、很痩。贵久子本能地意识到,她就是真柄的未婚妻。

英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挽住了真柄的胳膊。有些摄影记者还特意要求他们这样做。

那时,真柄脸上是一种木然的表情。他求救似地向四周望去,忽然发现了在人群背后的贵久子,只有在这时,他才恢复了生气,两眼闪闪发光。

贵久子没有理他,转过身走了。即使可以以目传情,但在这种场合下,无论是对贵久子,还是对真柄和他的未婚妻来说,都是太残酷了。

<er h3">四</h3>

熊耳去拜访真柄是在十二月底。因为一到新年休假,登山者蜂拥而至,他的本职工作就要随之忙起来了。

因此,熊耳利用自己的休假跑了出来。当然,若是向署长提出申请,估计他也会面无难色地当出差处理,但熊耳不愿总是这样麻烦他。

真柄正在“全山协”的事务所里,为准备明年二月份登山队的出发忙得不亦乐乎。熊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同他进行短时间的单独谈话。

“近来你很辛苦啊。”

真柄把熊耳引到事务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后,熊耳对坐在他对面的真柄说。先对他的劳苦功高表示一番慰问。

“哪里哪里。这次侦察全靠充足的物质准备,因为是在国家的资助下进行的,钱不成问题。不是靠我的力量。”

真柄谦虚地笑着说,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盘上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这是与熊耳对他的怀疑极不相称的明快而又健康的登山者的面容。

但是,熊耳告诫自己,不能被这副面孔欺骗。

“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聊了一会儿不疼不痒的有关侦察之行的见闻后,熊耳若无其事地转入了正题。

“什么事?”

真柄露出几分紧张的表情。他很明白,在快要进入冬季登山旺季时,北阿尔卑斯遇难救援队长是不会为听自己讲一通侦察见闻而特意到东京来的。

“不是什么大事。我到东京来是要到警察厅办点事,顺便来办办这件事。”

熊耳想,如果明说特意来讯问这件事,给对方的刺激太大。说成顺便来的,不致使对方过分紧张。

“真柄先生确实是在五月二十七日晚十点左右到的奥村田山庄吧。”

“是的。”

真柄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是不是预定要和影山先生一起登山,但真柄先生突然由于工作脱不开身而走晚了?”

“是的。”

“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能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工作呢?”

熊耳已全部掌握了真柄去札幌的情况,但他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想看真柄怎样讲述这件事情。

“这是为什么呢?”

真柄的神色越来越不安了。但这未必就能证明他的嫌疑。任何一个人被警察问及一个案件前后自己的行动时,都会感到不安,泰然处之反而是反常的。

“遇难事件的调查报告需要这些情况,本来早就应该来了解一下的。影山先生的受伤地点和死亡地点不一致,情况有些特殊。上司在事后曾指示我们,为了尽可能查明他遇难前后的情况,要尽量向与他多少有关的人士详细了解一下。”

由于仍然是非正式侦察,熊耳避开了真柄直率的问话。自己讯问的理由并不很高明,但真柄却似乎信以为真了。

“是这样呀。”

真柄喝了一口已凉了的咖啡。

“当时,我突然出差到札幌去,虽然很对不住影山,但实在无法和他一起去登山了。”

到札幌出差这件事,与熊耳所掌握的情况是吻合的。但那只是第一天的事情,决不妨碍和影山一起去登山。

“实际上,出差任务一天就结束了。出差时间是三天,从五月二十四日算起。因为第一天就处理完了工作,我乘当天的飞机返回了东京。”

“怎么?”熊耳惊讶地想。他认为真柄最大的疑点在于他出差期间两天的空白,但真柄现在怎么却毫不回避地明确地说出了这件事呢?

“二十四日晚上,我回到了东京。但大概是由于在飞机上吃的盒饭有问题,肚子突然不舒服了。回到公寓,我就一头倒下睡了起来,躺了两天才好。虽然已经晚了,二十七日我还是急忙地去追赶影山他们。”

“在公寓休息期间,和别人见过面吗?比如说邻居或管理人。”

熊耳还没有问,有没有第三者能够证明这一点。

“没见过谁,因为我一直躺着没动。我的房间是独立的,和主楼不在一起,我要不叫没有人来。”

“没请医生来看看吗?”

“我觉得还不至于要请医生,大概休息两三天就会好的。当时也的确是这样的。”

熊耳觉得,自己被真柄巧妙的借口支开了。最大的疑点是两天的空白,但却被他以得病,而且是两三天就能痊愈的小病给掩饰过去,没有证人也并不显得不自然。肚子痛真是一个巧妙的借口,而且真柄也不把它说成是严重的食物中毒,使用了“肚子不舒服”这一模棱两可的说法。

耗费体力的登山运动要求有强健的身体,因此一点点小病也足以成为中止登山的巧妙借口。

但真柄还必须说明一点。这就是导致取消登山计划的出差任务,是真柄自己提出来的。

口称是万不得已的事,实际上是他自己取消了登山计划。只要真柄不能说明这一点,熊耳今日就不虚此行。

但是,怎样追问这件事呢?熊耳有些犹豫。为了拭探真柄是否捏造谎言,开始是完全装出一副不知道他去札榥出差的样子而询问的,现在总不能改口点明:“那次出差是你自己申请的呀。”

若是对被害人或证人,可以这样发问。但在非正式侦察中这样说,会伤害对方的感情,使人觉得这是一种特务的作法。

熊耳正不知该如何提出这个问题时,真柄却稍微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件意外之事。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实际上我是不想去参加那次登山。”

“不想去?”

被这句话吸引,熊耳抬起了眼睛。

“你知道吧,影山和汤浅小姐那时已经订了婚。最开始是影山和我两人订的计划,但汤浅小姐参加后,就出现了另一种气氛,他们两个人想一起去登山。我不想夹在一对情侣中间,充当一个不知趣的妨碍者,因此便自觉退了出来。我找了一个借口,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到札幌出差去了。我很清楚,影山一开始虽然很生气不能攀登赤壁,但他内心却为能和汤浅小姐两人一起登山而高兴万分。

“我觉得自己退出来是明智的。出差的事本来就是一个借口,一天就把事办完了。我在札幌举目无亲,逛来逛去也没意思。正在我不知应该怎样打发时光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打算在新宿为他们两人送行。两人出发时间订在二十五日早八点,乘梓树一号。我乘飞机赶回去是完全来得及的。这样,我就在二十四日晚回来了。但由于途中肚子痛,没有能为他们送行。二十七日我赶去,一来是因为我肚子好了,二来我估计他们已尽情享受了‘情侶登山’的快乐。”

“我没料到影山会仍然按照最初的计划登山,把贵久子一人留在了山下。我特意照顾他们,他却这么笨。”

熊耳在听着真柄这番话时,已经意识到,真柄完全躲开了自己的追问。

“为了照顾他们放弃了登山。”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真柄作为第三者,突然退出一对情侣的旅行非常自然。两人缺一不可的困难的登山计划,由于一个人退出,变成了甜蜜的“婚前旅行”。但真柄考虑到这样说,影山大概不会同意,便找个借口出差去了。这是一种多么体贴朋友的“友谊”啊!

由于出差只是一种借口,所以三天的出差在一天之内便把工作处理完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自然的只是,既然是为了照顾他们才特意到遥远的札幌去出差,为什么又急急忙忙乘飞机赶回来呢?但这一点可以用“送行”来搪塞。他要真在二十五日早上去送行,或许有某些不便之处。所以,虽然为了送行特意从札幌乘飞机赶来,却又得了“病”,只好一直在住处休息。

得病是在回来的飞机上,所以没去送行也没什么奇怪的。但他为什么没去送行呢?对真柄来说,去送行应该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一旦日后追及他的出差期间的空白时,他去送行更容易分辨得清楚。

他没有去送行,恐怕是由于他无法去送行。就是说,他在二十五日早八点时并不在东京。那么是在哪里呢?

真柄是在二十四日晚回东京的。“或许他那时已经出发去登山了。”沿普通路线,一天便可登上K岳。但走普通路线,很容易遇上人,准备去杀人的人,当然要尽可能避人耳目。

虽然还不知道真柄到底走的是哪条路线,但只要是走特殊路线,都需要两天以上的时间。经过眼目众多的山麓时,也应选择在夜间或早晨。

同光明正大登山的影山相比,真柄直到二十七日晚上十点前,绝对不希望自己被人看到。因此,可以设想,他会比影山早走一步。

真柄是在二十四日从札幌回到东京的。然后,他乘二十四日晚或二十五日早晨的列车(比影山他们所乘的车要早)赶往山峰。

熊耳坚信如此,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

这些都无法成为制服真柄的理由。熊耳意识到自己是失败了,他拿过咖啡帐单站起身来。

正文 第十六章 登山实验

<er top">一</h3>

以后的日子里,贵久子没有机会再见到真柄。虽然他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几次约她见面,但贵久子都找借口推辞了。她不能忍受心中对他的怀疑越发强烈的同时,又和他相见的痛苦。

尤其是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爱着他的时候,更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物换星移,新的一年开始了。一月中旬,在东都饭店,举行了真柄和平冈英子盛大豪华的订婚宴会。由于英子是日本财界巨头的千金,真柄又是如今的“新闻人物”,登山队的主力,因此,很多政界、财界巨头,有名的登山家、新闻界人士都参加了这一宴会,盛况空前。

二月十一日,真柄作为登山队的二十四名主力之一,从羽田机场出发了。贵久子没有去送他。

她无法忍受看到订婚仪式后,完全以新嫁娘的身份出现的英子,得意洋洋地紧紧靠在真柄身上。

那天正好是休息日,要想去送行的话完全可以去。但贵久子把自己关在家中,眼看着出发时间的到来。她知道,此时此刻,真柄一定还会以那种求救似的眼神,在人群中拼命寻找自己的身影。

<er h3">二</h3>

一年一度的年初登山旺季来到了。

据推算,日本的登山爱好者有四、五百万之多。近来,冬季的北阿尔卑斯山也不是只有登山家才光临的圣地了。一些登山游客,以为冬天的山峰也会同夏天一样美丽动人,不知道实际上它是多么的冷酷无情。他们怀着游山赏景的心情纷纷前来登山,遇难事故也随之直线上升。

尤其是在年初,有近一个星期的休假。一些平日只能靠当日往返或两日往返而稍微满足一下“登山瘾”的人们,利用这一时间,蜂拥般地涌到北阿尔卑斯山进行真正的冬季登山。救援队接到指示,要连日出勤,根本没有坐下来喘口气的功夫。

最近,由于到K岳的交通变得十分便利,一些明显的技术不精、经验不足的登山者(救援队称他们为“游山者”),被北坡壮观的绝壁所吸引,纷至沓来。因而遇难事故随之大增。

与夏季登山不同,坠崖而死的人有所减少,而由于雪崩或疲劳过度引起的冻死和昏迷事故却增加了。

救援队根据遇难原因不同,把遇难分为两大类型。

一类他们称之为“纯粹遇难”。登山计划和技术、装备等都无懈可击,但因途中突遭不测以及人们无法抗拒的因素(无法预料的雪崩和滚石等)而遇难。

另一类是“不正常遇难”。登山计划本身就不完备,遇难也就是势所必然的了。

熊耳刚加入救援队时,接触到的多是“一类”遇难事故,几乎没有“二类”的。队里也不把“二类”看成遇难,只当是没有资格的人擅入山峰引起的“事故”,就象没有驾驶执照的人造成的交通事故一样。

但自从掀起了登山热以来,二类事故大大增加。在这种事故中,有人别说技术和经验有问题,甚至连冬季登山的装备都不齐全。因此,等救援队赶到现场时,遇难者一般都已死亡。

救援队成了“遗体搬运队”,这是冬季遇难的特征。

本来,救援队的主要任务是防止死亡,为此,特意配备了急救伤员的人。搬运遗体本是任务之外的事情。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随着登山人数的激增,假日游山者的泛滥,任务之外的搬运遗体反倒成了救援队的日常工作。

救援队的经费由县税来支付。但是,每逢登山旺季,遇难事件都要增加,预算总是不够,需要本地的一些热心人义务参加救援队帮助工作。

他们在有人求援时,为了救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命,要放下自己的工作,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救援工作。

他们冒着自己也会遇难的危险,历尽千辛万苦赶到现场。如果遇难者还活着,他们便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限喜悦。正是为了这种救人一命的喜悦,他们甘愿参加不能为自己带来丝毫利益的危险而辛苦的工作。

可是,被救者大都只淡淡地说上一句“谢谢”,便扬长而去,似乎觉得救援队的工作就是救人,这是理所应当的。

有时,有人迟迟未归,家人十分担心,请救援队前去寻找。而那些人却平安无事。他们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技术和登山经历的一种羞辱,于是便粗野地说:“我们不会遇难的,你们别再瞎操心了!”连句谢话都不讲,拂袖而去。

倒是在有人死亡的时候,遗族往往拿出一定的酬金。虽然目的并不是为了几个酬金;但本职的救援工作亏空不小,任务外的搬运遗体倒能赚得些钱,真是一种讽刺。

熊耳回到救援队,重新开始干他的老本行。直到过了一月份的登山旺季,他才又开始思考影山的案子。其实,就是在他全力以赴领导救援工作时,也没有忘记那个案子。他心里总惦记着它,稍有余暇,马上就浮现在脑海里。

“这事真费力不讨好啊。”

熊耳内心发出一阵苦笑。事情已被当作单纯的遇难事件处理完毕,从警察的“工作鉴定”——破案率考虑,自己的侦察也会被有些人看作是多此一举。

但是,身为一名警察,他越来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义务。现在,他不再强调“作为登山者的一员,不能容忍这件事”了。

由于自己的麻痹大意,把可能是被谋杀之人的遗体火化了,这是自己的重大责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越发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熊耳焦急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待到雪化山开,山峰到玉与影山死时相仿的状态,他要亲自攀登K岳北峰,彻底弄清楚罪犯是从哪里脱身的。

通往南峰的道路是一片没有人迹的雪坡,其余三面被无法在夜间下山的绝壁包围。真柄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顶上,是怎样找到脱身之路的呢?

在某个地方一定有条脱身之路。一定要找到这条路,而且是在一小时多一点就可以赶到奥村田的道路。

若是在绝壁上使用登山绳垂直下降的话,时间可以惊人地缩短。绝壁下面是雪坡,可以滑雪或制动滑降下山。但即使这样,一个小时也是不可能的。何况也没有如此方便的积雪山谷。

在别的地方一定还有一条通路,一条不是绝壁也不是雪坡的道路。

对了!会不会有草坡呢?就象一条绿化带似的,从山顶一直通到山脚,这样就可以用冰杖控制速度,象制动滑降似地滑下来。

要是能达到小型汽车的速度,时间会大大缩短。但很遗憾,K岳四周没有这样合适的草坡。

“看来不到现场再走一趟,是找不出答案的。”

熊耳隔着救援队队部的窗户,望着风雪迷漫的山上,咬着牙想道。

<er h3">三</h3>

二月二十二日,主力集结于斯利那加。

二十四日,开始出发。

三月十八日,到达,为了适应高山反应,进行短暂的休整。

十九日,第二梯队从羽田出发。

二十九日,从阿斯克雷出发,先头队员三十一名、舍尔巴人二十五名、当地搬运工十八名、冰川搬运工三十名,全部共一百零四人的大队人马,溯巴鲁托罗冰川而上。

四月五日,到达同戈德温奥斯汀冰川交界处的平地康科迪亚。终于看到了K2。

七日,进入戈德温奥斯汀冰河。

二十一日,在海拔五千一百米处建立大本营,开始寻找通路。

贵久子关切地注视着不断报道的K2登山队的消息。她看着这些消息,忽然想到,雪崩可能会埋住真柄,冰峰和冰塔也可能会崩塌,但他却不顾这些而勇往直前。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要向无限的困难挑战,并不一定非去登山,在“山下”同样可以做到。

人们要登上顶峰的单纯动机,仅仅是由于那里是最高的,是没有任何人去过的处女峰。为此,他们不惜耗费巨资,以生命作赌注顽强地攀登。当山顶已被人们征服时,奋斗的目标就转向更艰险的地方,更困难的路线。

如果称此为一种“纯粹的游戏”,这是一种多么危险,代价又是多么高昂的游戏啊!

虽然贵久子无法理解登山家的这种心理,但却一心一意地祈祷着真柄能够平安无事。

熊耳曾来过几封明信片,贵久子也给他回了几封短信。不过,她并没有把在查阅真柄他们登山记录中发现的疑点告诉熊耳。她觉得,真柄正在K2进行殊死搏斗,把这一疑点告诉第三者,会给真柄带来某种不幸。

熊耳告诉她,准备在最近雪崩减少的时候,亲自攀登K岳。虽然他没有明说此行的目的,但贵久子很清楚,他要在和影山遇难的同一时期,去实地考查一下山峰,以便发现“隐密的杀人现场”和粉碎真柄的不在现场证明。熊耳这人即使在雪崩没有减少的情况下,只要主意已定,就会不畏险阻地去登K岳的。

<er h3">四</h3>

四月底,日本全国处于一条纵贯东西的高气压带下,冰雪提前融化了。到五月中旬,往年正该发生的雪崩已基本绝迹。

由于连逢假日,登山者正好是在冰雪消融的时候蜂拥而至,所以连续发生被雪崩砸伤以及摔到冰缝中的事故。连休成了“连救”。

但人们毕竟是重视眼前利益的。连休一过,遇难者马上就没有了。救援队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连休。山峦比去年提前迎来了夏天。

盼望中的五月二十六日来到了。没有发生新的遇难事故,黄金周的工作也都处理完毕。

虽然今年冰雪融化较早,五月中旬已和去年月底时相似。但熊耳是个认真的人,尽量想在同一时间进行他的“模拟实验”。

他准备在二十六日开始登山,经隐士村走北坡;到赤壁下面后,再沿青草台向左,拐向东南山脊,攀登东南坡。他的路线是忠实地按照影山所走过的路线制订的。

熊耳突然要去登山,并开始准备登山用品时,队员们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当然,大家都是爱山的人。但是,日常的工作就是出没于群山之间,很少有人特意自己去登山,何况熊耳是要单独攀登危险的岩壁。大家自然对此感到难以理解。

“我们可能是班门弄斧了,近来气温很高,岩石松动,请你多加小心。”

队员们谨慎地提醒他。

“嗯,我会小心的。遇难救援队长要再被人救援,那可就闹笑话了。”

熊耳虽然谦虚地听着队员们的劝阻,但还是在二十六日早晨,从救援队队部出发了。队员们用吉普送他到车子能开进的地方。

这使熊耳节约了不少时间。在旭日东升的时候,他已来到隐士村积雪的山谷旁。强大的本洲高气压仍然气势未减,估计好天气还会持续几天。

七点二十分,到达登山地点。由于搭乘了吉普,他比影山早到了大约一个小时。

熊耳在登山前,仰着脖子眺望了一会儿山峰。看上去颇为温顺的岩壁,在突出部和带状地带堆着积雪,到处隐藏着危险的陷阱。

七点三十分,开始登山。熊耳很久没有攀登这岩壁了,所以一开始身体很不适应,累得呼哧直喘。但他没有气馁,强迫自己往上攀登,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以前的步法和平銜能力。

黎明时分的寒气未散,岩石上结满了冰。

越向上攀,岩石越险峻,不过,四处丛生的小灌木丛帮了大忙,使危险的攀登变得容易点了。

最初一道关口是攀到十分之三处一道狭窄岩缝左侧的龟甲状岩壁。熊耳在攀到十分之二处时向右上方攀去,再沿着红褐色的冰沟的台阶下去。这一带滚石很多,若不留神受了伤,就无法再攀到顶峰去了。随后,他开始攀登没有突出悬崖的逆层岩哨壁。这是攀登带状岩石带的关键,任何一个登山队通过这里都要经过一番苦战。

爬山并不是熊耳的目的,坐吉普又节约了不少时间,因此,熊耳倒不怕慢,他谨慎地向上攀着。

十二点二十分,他终于攀上了左侧峭壁,进入一片小灌木丛。虽然他搭乘了吉普,但还是和影山到达这里的时间相差无几,这说明影山的确体力过人,技术娴熟。在这里,他和影山一样吃了顿午饭。为了安全,他在附近的岩石上打下一根楔子进行自我保护。他打开背包,拿出饭团和酱牛肉,从热水壶中倒出热茶喝了起来。

山脊处不时飘过缕缕白棉似的云朵,天气很好。饭后熊耳的心情十分平静,点燃了“饭后一支烟”。

他忽然想起已有一段时间未见的家人。他家在松本,在署里工作时,他从那里来上班。调到救援队后,考虑到孩子们受教育的问题,他只好单身赴任,一个人住在救援队队部里。

有这样完全是自找的登山的余暇,真应该看看久未见面的妻子。他内疚地想,自己是一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和丈夫。

忽然,在熊耳的脑海里,妻子由于操持家务和照料孩子憔悴了的脸上,重叠现出了汤浅贵久子的面孔。

“如果在家等着我的是贵久子的话……”熊耳慌忙晃了下脑袋。

“荒唐!我怎么能想到汤浅贵久子呢?连想也不该想这件事啊!”

熊耳强令自己转而思考别的事情。

四月五日,到达康科迪亚,K2耸立在眼前。

七日,进入戈德温奥斯汀冰河。

二十一日,建立大本营,开始准备攀登。

二十七日,在五千五百米处建立了第一突击营地。

二十八日,来到东北山脊。

五月五日,在五千九百一十米的地方建立第二突击营地。攀登十分困难,使用了300多米登山绳。

十一日,在六千三百二十米处建立第三突击营地。

十二日,搬运工帕桑·达瓦·林在前往第二营地途中,被雪崩压死。其他搬运工甚为恐惧,拒绝从第三营地再向上攀登。没办法,只好由队员和舍尔巴人搬运辎重。

十三日,险峻的岩峰。滚石很多,危险。

十五日,队员中连连发生事故,舍尔巴人基克里希·马基奇,右脚下部被滚石砸成骨折,送到大本营。恶劣的天气开始了。

十八日,先头队员真柄慎二,在六千五百五十米处建立了第四突击营地。

在人们都休息的期间,真柄仍在向世界高峰一步又一步地艰苦地移动着双脚。与此同时,熊耳为了不想贵久子的面孔,有意去想K2登山队的情况,这使他斗志大增。

“不能输给他们!”

他掐灭刚点着的香烟,猛然站起身来。

十七点二十五分,与影山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来到青草台。他吃午饭时有意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因此是和影山同时开始行动的,这说明熊耳的本事也不亚于影山。虽然天色尚早,完全可以继续攀登,但由于再往上爬就找不到合适的宿营地,所以熊耳决定在青草台露营。夜里寒气袭人,相当寒冷。

第二天早上四点三十分,熊耳伴着初升的朝阳开始攀登。他一度曾想沿平台向上,试试赤壁的“恐怖的Z字形登山路”,但考虑到自己孤身一人,没个帮手,便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打算,仍按原订计划,从青草台朝左拐、向东南山脊攀登岩壁。积雪很多,黎明时的寒气把雪冻硬了。他又穿上了一度脱下的登山钉鞋。

俯视山下,令人心惊胆战。万丈深处,横卧着隐士村的积雪山谷:前几天下雨引起的雪崩掩埋了那条山谷。虽然那里坡度也不小,但从这边看去,却是令人羡慕的一马平川。

熊耳翻上山梁,来到了位于顶峰之下的绝壁前。岩石很硬,但很松动。稍不留神,就会踩落松动的岩石。石块从脚下无声无息地直落下去,好一会儿,才能听到一声微小的回声。若是从这里坠落下去,在几百米的高空中无遮无拦地一直摔到隐士村的积雪山谷里,准会摔成一块肉饼。

熊耳眼前浮现出自己看过的几十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不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空中忽然掠过一个东西,滚石!他不由紧紧贴住了岩壁,但万幸,那只是一只岩燕。

熊耳从未象现在这样羨慕能展翅高飞的岩燕。

途中碰上了几次小滚石。十八点五十分,他总算平安无事地攀上了北峰山顶。因为影山离开青草台后就没有做笔记了,所以熊耳不清楚他当时的路线。自己在途中曾在恐怖的Z字形登山路耽误了一些时间,若是同影山在中途受伤延误的时间相抵消,还是比他早到两个小时。

攀上山顶时熊耳非常高兴。顶峰仍是他去年来救援时的样子。熊耳顾不上休息,仔细地检查了顶峰高地,证实了的确没有退路。

他准备在山顶呆到晚上九点,尝试一下能否在夜间没有照明的情况下,从刚攀上来的东南岩壁下山。

晴空万里,但风很大。太阳沉到日本海中,天边留着壮观的晚霞。到了晚上,山上却象冬天似的,寒冷彻骨。

钻进卧松林里,盖着睡袋,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实在够难熬的。熊耳的身体很快就冻得冰凉。越过东南山脊,可以看到奥村田的灯光。那里有灯,有暖和的床,大概还有酒吧。山顶上又黑又冷,更使人感到山下的灯光明亮,温暖。月亮还没露头,即使有月亮也不会改变这种清冷的感觉。

这时,熊耳忽然觉得,自己在干着一件徒劳而无意义的蠢事。这样做将导致怎样一种结局呢?

为了一个早已化为灰烬的人,自己固执地咬住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不放。

逮捕他,判决他有罪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自己能至此停止侦察,警方的破案率将会上升;(因为已认定是事故身亡)日本登山界和他工作的银行也不会失去一个优秀的人才;他本人和他的未婚妻可以幸福地生活,甚至就连贵久子,也希望看到真柄是清白无辜的。

一种空虚感涌上了熊耳的心头。

九点到了,熊耳站起身来。在凄凉的星空下,四周的群山死一般的寂静。风停了,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只有遥远山下的溪水淙淙作响。

“还是干吧!”

他觉得,既然怀疑有人被谋杀了,又有这样一个嫌疑犯存在,自己有责任搞清楚事实真相。

他注意着脚下,慢慢走近岩壁的边缘。因为没有一丝光亮,他完全是靠着手摸脚触,慢慢向黑暗的山谷移动着身体。然而,他马上就寸步难行了。岩石松动,缝隙处的雪和水又冻成了冰,必须得一个一个地凿出落脚处和抓手。

因为完全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即使使用垂悬下降的技术,仍然无法移步。甚至有灯光照明也根本无法下山。

在熊耳为了找到下山的道路而奋斗的时候,月亮从东面的山梁上升起来了。月亮缺了半边,它微弱的光亮无济于事。影山死亡的那天晚上,月亮和眼前的差不多,看来无法利用月亮照明了。

熊耳绝望地又回到了山顶。继续这样蛮干下去,非把命搭上去不可。夜里从山顶是绝对无法下去的。除非是用探照灯照明,否则根本不可能。贵久子在奥村田彻夜注视着山上,没有看到一点灯光。这说明下山的人设有使用照明设备。

既然山下能看到手电打的SOS灯光信号,那么,如果下山时使用了强烈的灯光,山下也必然能看到。

罪犯是从哪里脱身的呢?又是怎样在一个多小时内就赶到山下的呢?熊耳由于失望和疲劳,无精打釆地向遥远黑暗的深渊底部,聚成一簇的奥村田的灯火阑珊处望去。那灯火象是在嘲笑他的徒劳无功似的,闪烁着明亮而温暖的光芒。山风掠过远方的山脊,发出阵阵响声。

忽然,熊耳茫然若失的视线凝聚不动了。

“啊,那是什么?!”

他象是和谁说话似地出声说道,虽然声音不大,但在没有一个人的三千米的高峰上,却格外的响亮。他的眼中又渐渐放出了光彩。

“是这样啊!”

这回他放声高喊了。声音划破广阔的天空,消逝在云天之外。

“明白了!”

他明白了,罪犯是怎样从这无法出入的山顶上脱身的,又是怎样用一个小时赶到奥村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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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七章 霓虹幻影

几乎和熊耳在同一时间,汤浅贵久子和母亲一起来到了久未光顾的。一个朋友要举行婚礼,为了买件礼物,她请母亲和她一起到这里的商店挑选。

这一段时间,她每天只限于往返于公司和家之间,虽然每天上班都穿过市中心,却也久未逛过银座了。

“啊呀,变化真大啊。”

母亲整天关在家里,现在处处都感到新鲜,就象一个刚乘火车到的乡下佬,眼睛四处乱看。

“妈,你看你,象个乡下佬似的。”贵久子无可奈何地说。

“嗯,我就是东京的乡下佬啊。整天憋在‘杉树村’里,几年也不来银座一趟。”

“那也不至于这样呀。”

尽管如此,由于母女俩难得这样并肩走路,她们还是非常高兴。不紧不慢地买了东西以后,她们又在银座闲逛起来。

“妈妈,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找个地方吃顿饭吧。”贵久子想让光顾高兴的母亲吃顿奢侈的晚餐。

“是啊,不过……”

贵久子以为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的,没想到她却迟迟未肯答应。

“怎么了?”

“不过,你爸爸……,”

“没事。难得到银座来一趟,在外边吃顿饭没关系。让爸爸到外面吃顿饭吧,又不是小孩子。”

“这倒也是,不过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

母亲找到公用电话,给独自在家的丈夫打了电话。她真是个贤妻良母,几年不出来一次,还掂记着丈夫的晚饭。

“这样可真受不了。”贵久子想。

一会儿,母亲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爸爸同意了吧,今晚你可解放了。”贵久子说。

她把母亲带到了东都饭店的“远眺餐厅”。这倒并不是由于这里离银座近,而是因为真柄曾带她来过这里。虽然这里应该是给贵久子留下深深耻辱的记忆的地方,但她并不这样想。她缠绵地回忆起真柄为了不让自己当众出丑,帮了自己的大忙,和那天晚上在高层餐厅上看到的夜景一样,两者都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是先惊后喜。开始时母亲说:在这么豪华的地方,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但安静的气氛感染了她,加上贵久子坐在她旁边,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美滋滋地吃起菜来。

五月的白昼很长,吃饭之间,夜幕终于降临了。饭后,她们来到饭店外头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

“吃这种饭可真是益寿延年呀。”母亲满心欢喜地说。

“咱们散散步吧。”贵久子对母亲说。就这样径直回家,未免有些可惜了。

真对不住母亲,贵久子这时已沉浸在对真柄的回忆中。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现在和自己并肩而行的人是真柄,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呢?但她又看到身旁欣喜万分的母亲,不由自责,这太不应该了。

走着走着,她们来到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明灭闪烁,把各种色彩映在行人的脸上。

“啊,那个霓虹灯可太怪了。”母亲忽然指着前方说。

“哪里?”贵久子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去。

“看,就是那边。写着‘纯喝茶书店’,不知道到底是茶馆还是书店。”

“啊,真的。”

贵久子也觉得很奇怪。以前和影山经常到这里来,并没有发现有这样一家奇怪的茶馆。会不会是最近才开张的一家茶馆呢?

“一定是能在茶馆里看书。东京有各式各样的茶馆。”

贵久子估计,这一定是面向知识阶层的一家别开生面的茶馆。

东京有一万三千家茶馆,为了在冷酷无情的生存竞争中赖以求生,大家都搞了不少花样。既然能有英语会话茶馆和漫画茶馆,那么,有一家能看书的茶馆也并不稀奇。到那里去看看吧。和母亲一起去茶馆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到底是看些什么书呢?”

一会儿,两人来到了“纯喝茶”茶馆前,站在霓虹灯下,她们恍然大悟:“是这样啊!”

走到近旁她们才弄明白,茶馆和书店紧挨着,两家店铺细长的霓虹灯各有一部分重叠起来。正巧霓虹灯的颜色是一样的,因此远远望去,两个霓虹灯便合二为一,组成一个连读的名字。

走过去从反面看,可以清楚地辨出“内田屋书店”几个字。茶馆的招牌叫“故乡”,刚才没有看到这几个字,是因为前面别家店铺的霓虹灯遮住了它。

“故乡”茶馆的霓虹灯,是夹在两个霓虹灯的中间。上面的“故乡”两字,被别的颜色的霓虹遮盖住,下面和内田屋书店的同一颜色的霓虹重叠,形成了“纯喝茶书店”这一奇怪的霓虹灯。遮住“故乡”字迹的别种颜色的霓虹灯,由于颜色不同,重叠起来无法辨认。

走过去再回头看,可以看到现在成了“故乡内田屋书店”。

“原来如此啊。”

“我们让它骗了。”

两人放声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行人都惊讶地望着她们。

“啊,太可笑了。”两人总算止住了笑。

“笑得我都累了,妈妈,咱们坐出租车回去吧。”

“你太浪费了吧。”

“没事,我请客。”贵久子走到人行道边上去叫车。

就象长期积蓄的热量一下子爆发出来似的,这时,一个联想闪现在贵久子的脑海中。

“难道是这样!”

她僵硬地呆立在那里。这是一个可怕的联想,但这样考虑之时,一切都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僵硬的感觉过去以后,是一阵彻骨的寒冷。她膝盖打战,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

几辆空车驶过,贵久子却忘记了叫车,两眼发直地望着天空。看到她这副样子,母亲担心地问。但她根本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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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八章 高山陨星

<er top">一</h3>

五月十九日,滚石把第四营帐砸出一个洞,多亏下面没有人,幸免于难。

五月二十一日,刚要变好的天气又坏了,没办法,只好在危险的第四营地龟缩不前。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好转,抓住时机一气猛攀。曾被一百二十米高的一座岩壁阻路,真柄慎二和队员们用七个小时攀了上去,固定住登山绳。

五月三十一日,在六千八百米的岩壁上建起第五营地。连续四天用手摇起重机运输物资。

六月五日,在七千零五十米处建立第六营地。队员吉城正雄突患血栓性静脉炎,无法继续前进,只好动用全部力最把他送回大本营。恰逢恶劣天气,把他装入睡袋,冒着风雪,用登山绳保护着慢慢送下去。

六月十六日,重新开始攀登。

六月二十日,在七千三百三十六米处建起第七营地,决定真柄慎二、剑持和男两人为第一次突击顶峰队员。

六月二十四日,在顶峰金字塔底部七千七百二十米处建起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七日,在八千二百八十二米建起突击顶峰营地。真柄和剑持两名登顶队员进入营地,支援队撤回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突击顶峰。

真柄慎二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时间象凝住了似的迟缓不前。强劲的山风呼啸着,位于高山上的帐篷好象就要被刮散了架。

山风被胆敢侵入这块圣地的陌生人激怒了,它滥发淫威,象是要把这顽固地扎在八千米高的雪坡上的“异物”刮到数千米下的冰川里去。

明天肯定是晴天。大本营通知他们,南方的高气压将移动到K2地区,明天是最好的突击机会,顶峰附近的风速只有每秒十米左右。

只要今晚能在这高山上平安度过,明天就能征服顶峰。不过这一夜是够难熬的。若能够逃离这座无法形容的寒冷地狱,他们将比攀上世界最高点更为高兴。

如木被风刮下去,他登上顶峰后马上就会下山。他向往着令人怀念的山下,那里有文化生活;有美味可口的食品;有人们在生活;最重要的是有自己日夜思念的姑娘。

但是,自己真有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如果明天登顶成功,现在正睡在自己身旁的剑持以及为了我们两人明天能够登顶成功,不惜代价地做了各种支援工作的队员们,舍尔巴人和搬运工们,当然是要回到山下人们生活的地方。

可自己不是已丧失了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

也许,这种空气稀薄、气温在零下几十度,风雪弥漫的“非人所呆的空间”,倒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明天就要登顶,今晚为什么如此悲观呢?真柄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他晃了晃脑袋,想驱去心头萌起的不祥的念头。

“现在,我们大命是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睡觉的人吧。”躺在旁边睡袋里的剑持说话了。真柄本来以为他已睡着了,但看来他也难以入睡。在这种时刻能够安然入睡,没准倒有些奇怪。早三点,两人起身,由于一直吸着支援队留下的氧气,尽管身在八千米的高山上,精神却非常振作。

太阳升起来了,喀喇昆仑的群峰冲破壮观的云海,象冰山似地屹立着,朝阳为群峰披上了一层蔷薇色的面纱。

与能观赏这种壮丽的景色相比,他们更庆幸自己钻出了冰窖似的帐篷。不过,出来后等待着他们的,仍是一座更大的冰库——八千米高的冰冻雪封的陡坡。

早五点五十分,他们冒着刺骨的寒气出发了。首先在一处高约百米的高台基部攀了一阵,接着又遇一处六十度坡的、结满冰雪的冰沟,剑持打头攀上右上方,再换真柄打头,终于突破了岩石松动的高台。以后,他们在深深的积雪中苦斗一番,又来到岩壁突兀的地方。在这里脱下了钉鞋,把氧气调到每分钟供氧四公升。岩壁下凹上凸,无法避开它,岩壁上没有立足之处,只好连连打下楔子,依仗登山镫、登山绳的作用,总算攀了上去。

穗高岳也有类似的岩壁,但目前是在八千米的地方,这种紧张是无法同穗高岳时相提并论的。

他们历尽艰辛,总算攀上了岩壁,来到了积雪的山脊上。十一点二十分,用无线报话机和前进基地取得了联系。

“能攀上去吗?”

“没问题,能攀上去。现在几乎没有一丝风,是突击顶峰最好的日子。我们两人竞技状态极佳。”

“全靠你们了,要小心啊!”

“明白!”

听到队长和队友们对自己的鼓励,他们又出发了。出现在眼前的雪线,就象一匹巨大的白马,竖起脖上的鬃毛,一直延向广阔的天空。雪很坚实,穿着钉鞋攀登十分顺利。

他们虽然戴着墨镜,但仍然被遍撒群山的强烈阳光耀得睁不开眼。

白色的山峰就象被巨人用大斧劈开似的,千姿百态,变化万千。一片白茫茫的山野上,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蓝得发暗,一眼望去几乎使人无法分辨是白昼还是夜晚。

真柄他们几次都以为攀到了顶蜂,但每次在一番苦战之后,被他们征服的山峰上面,远远地又露出一座新的高峰。

几次希望都落空了。但顶峰终于展现在眼前。

“我是真柄,听到了请回答。”

“现在是在顶峰下面三十米处,下次通话就可以在顶峰上进行了!”

顶峰近在咫尺,他们两人马上就要登上世界最高点了。

K2,这座在正式记录上被列为世界第二峰的高峰,征服它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现在甚至一个小学生都能登上这座顽强地抵抗着许多世界优秀登山家的险恶山峰。

他俩忽然都不忍心就这样走过这段距离。

“剑持,你先上。”

“该你先上啊,真柄。”两人在这里令人起敬地谦让着。

下午一点二十分,两人登上了顶峰。真柄先上去,然后是剑持,坚实地踏在高达八千六百一十一米的顶峰上。

“现在是一点二十分,我们登上了顶峰!”大本营内欢声雷动。

“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真柄,剑持,干得好啊!现在你们要安全地下来。”

一贯沉着的队长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攀到了天地交接处。自己实现了世上所有登山家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此时此刻,涌上真柄心头的,不是无法克制的激动,也不是极度的兴奋。

他看到的是熊熊的火焰和笔直上升的黑烟。那是焚烧影山时的火焰,从尸体上喷发出来的黑烟。

他的眼前没有燃起希望之火,燃起的是焚烧朋友遗体时发出的火焰和黑烟。在一望无际的景色衬托下,黑烟向着苍天滚滚上升。

他又回忆起另一件可怕的往事……。

两人在顶峰上竖起日本和巴基斯坦国旗,拍了照片,一小时后,开始撤离顶峰。他们必须在日落以前通过危险的岩壁,在突击顶峰营地,支援队将上来接应他们。

往下走轻松多了。直到岩壁都是不太危险的积雪山脊,所以,他们没有系“活绳”(用保险绳系在两人的身体上)。

快到岩壁时,坡度更小了。可就在这时,真柄被绊倒在地,慢慢地从缓坡滑向陡坡。

真柄并不惊慌,他趴在地上,把力量集中在右手上,举起冰镐用力砸向冰面。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自救措施。

真柄和剑持都以为,这下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止住滑坡了。但意外的险情发生了,冰镐头和镐把儿相接处叭地一声折断了。冰镐从真柄手中飞了出去。

由于失去了冰镐的支撑,已经开始停止下滑的身体突然产生一种反作用力,滚向了雪坡,一瞬间就从剑持的视线中消失了。

剑持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在这并无多大危险的积雪山脊上,又没有刮起使人失去重心的狂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如果冰镐不断的话,真柄完全能够止住下滑。

“真柄!”

剑持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理智,惊恐地大叫着。但听不到任何反响。虽然积雪的山脊不陡,但毕竟高达八千米。巍巍高山露出了狰狞本色,就象滔滔的大海吞噬掉一只小虫似的,白雪皑皑的山谷深处,看不见真柄坠落的一丝痕迹。山风在他们刚下来的顶峰上卷起一阵白色的雪烟,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er h3">二</h3>

日本人登上了地球之巅,日本登山队攀登K2成功!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整个日本都为这一消息沸腾了。近来的消息多是令人沮丧的,诸如“美国入侵柬埔寨”,“作弊的职业棒球赛”,“海上和空中的劫持事件”,等等。这条消息犹如一股春风吹散了人们心头的郁闷。

但是,几小时之后,这一欢快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传来了真柄队员遇难的消息。由于这是发生在人们久未听说的好消息之后,给人们的打击便更大了。

这给人们带来一种戏剧性的鲜明对照。喜讯和恶噩、悲剧和喜剧、欢乐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就象首次征服了后发生的那场悲剧一样。新闻界一致把真柄誉为“悲剧的英雄”。

“真柄是日本值得自豪的登山英雄。他曾在冰封期创立首次成功地攀登光明角北坡的记录,这次他又成功地沿东北山脊征服了K2,留下人类最初的足迹后,不幸成为一颗‘喀喇昆仑的陨星’。”

一家报纸称真柄慎二为喀喇昆仑的陨星后,各报竞相效尤,首次从东北坡攀登K2的报道不觉成了这位“陨星”的专刊。

不久以后,同行的剑持队员这样叙述了现场的情况:

“我们行走在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上,突然,我觉得真柄滑坡了,马上扭头一看,发现真柄摔倒在雪坡上慢慢下滑。他是一脚踩滑了。虽然我们没有系保险绳,但我并不担心,他已经把冰镐砸在雪坡上,身体开始停止下滑了。但谁想到冰镐头突然断了,真柄已经止住下滑的身体,象是被数千米下的冰川中一只神秘的黑手拉住似的,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我一时无法相信这一突发事故,甚至觉得真柄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冰镐不断,明星不会陨落。”

“登山家的爱物背叛了自己。”

“不胜悲哀,心爱的冰镐令登山家千古遗恨。”

围绕剑持所谈的现场情况,新闻界大作文章,更为悲剧英雄增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er h3">三</h3>

贵久子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观望着新闻界演出的这场闹剧。她想: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死因。他不是不幸身亡,是被逼死的。是被谁逼死的呢?大家都认为他是因为冰镐才死的,冰镐不断,他就不会死。

“剑持不是说,‘那是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吗?为什么在这么普通的山梁上,一个曾征服过光明角北坡的大名鼎鼎的登山家会踩滑了呢?但没有人怀疑这点。剑持还说过,‘觉得他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任何人都没有把这一‘突发事故’看成自杀。人们为什么不追究在人生最快乐之时发生的这种显而易见的自杀呢?好象没有一个人对真柄的死产生疑问。

“可我知道,他的死决不能归罪于冰镐。他是成心踩滑的。从这点出发,可以称之为自杀。除了我,没有人会追究他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心理。”

正当新闻界将他称作“喀喇昆仑的陨星”,为他的死大作文章时,贵久子收到了真柄在突击顶峰前写的一封长信。

由于是在高寒、灯光昏暗和氧气不足的恶劣条件下写的,字迹相当潦草,但大意却还能看明白。

汤浅贵久于小姐:

谢谢你的来信。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因此,接到你的信时,真是欣喜万分。不论信中的内容如何,你的来信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

在七、八千米的高山上,每天看到的只是完全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冰川以及周围高耸的冰塔。这种地方是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圣地,当我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向着这些高峰靠近时,心中充满登山运动员的喜悦。但同时,也决没有丝毫闲散之心,每天都是在紧张中度过。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信给我带来了久未感受到的充满人情味的安逸之情。

两三天内,我就要开始突击顶峰了。现在这封信是在第八营地写的。

这封信每天写上几行,今晚总算能写完了。或者说我必须得写完。因为,到明天晚上就没有能带信到山下的人了。这是在结束白天的行动后,在帐篷里的昏暗灯光下,用冻僵的手写的,因此,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由于我是随意一段一段写成的,为了使你能看明白,我根据内容打乱次序,编成了这封信。

现在你所看到的实际上就是把最后写的拿到最前面来了。

这里的高度为七七二〇米。今年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恶劣气候,登到这里已经过几番苦战,有几人甚至献出了生命。但今夜却是一个久未遇到的宁静的夜晚,这样的好天气只要能再持续两天,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顶峰。明天就要进入最后突击营地了。在你接到这封信的同时,登顶成功与否的消息也会传到你的耳中吧。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实现了世界上所有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愿望。任何一个登山运动员都会把征服八千米的高峰做为终生憧憬的目标,何况这次还是沿着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进行的首次攀登,更是梦想中的梦想。正如法国登山家莫里斯·埃尔松所说:“活在彼处乃是人生之宝。”我为了获取此宝而牺牲了世人不能离开的其它一切宝物,人的自豪、朋友以及你——人世上我“唯一的女人”。

如今,我来到八千米的高山,痛切地醒悟到,与我所获之宝相比,更贵重、更不可缺少的是我拋掉的那许多的珍宝。但这已为时过晚。除了向前我别无它路。一切都为了使这背负着耻辱的身体,沿着从未有人涉足的圣洁的积雪山脊到达八六一一米的顶峰。可是,那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只好到时再定。

正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的耻辱和罪恶是在光明角北坡开始的。影山和我,利欲熏心,为了登山运动员的名利,决意在积雪期首次征服险恶的北坡。虽然我们已在攀登穗高岳和谷川的岩石中经受了一些锻炼,但是,面对初次攀登的外国山脉,况且又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险峻的光明角北坡,我们却没有征服它的信心。

尽管如此,我们仍决意一试。夏天曾有包括日本人在内的几组登攀记录,冬天却还没有过征服记录。若是能够顺利成功,我们的大名就要响彻全世界。影山和我被北坡、更被那光荣和名誉烧得坐立不安。

为了能够确实实现我们的目标,我们以负担全部费用为诱饵,引诱当时被称为“攀岩第一人”的野中。

为避免全部负担会显露出我们是以金钱来弥补力量的不足,所以便在形式上采用了负担半数的友谊协助。固执地坚持单枪匹马登攀的野中,敌不住光明角北坡和负担全部费用的诱惑,和我们结组了。

北坡的险峻的确是出乎想象之外,但在野中的拖拽下,我们攀到了顶峰底下的大悬崖“黑蝎子”底部。我们在这里终于被恐怖压倒,一动也不敢动了。

山峰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在同一场所、同一季节,攀登的情况也完全不同。其实,不仅山峰,登山者的心理也是如此。有这样的情景,前次攀登时,表现出连自己也无法置信的坚强,但到第二次时,却又象换了个人似的软弱;上次毫无困难通过的险地,这次却腿脚发软无法举步。

在这个意义上,登山是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的。虽然我们是第一次攀登光明角,但影山和我当时的心情十分不佳。

“黑蝎子”的确是无法想象的险恶,在登攀之前,我们已屈服于它了。

与我们相反,野中却极为振奋。不论是振作还是畏缩,:队内思想一致就好,但那时我们三人,在登攀开始前,就已孕育着破裂的危机。

随着身贴峭壁,不断登攀,野中越发振奋,而我们两人恰恰相反,越发胆怯。矛盾终于在“黑蝎子”表面化了。野中怒气冲冲,大发雷霆,最后对我们动起拳头。但不论怎样,我们却仍是踡着身子寸步难移。在那种场合,只要一旦被恐怖所压倒,自己便无能为力了。

以这种状态登攀“黑蝎子”,肯定要摔下来。我不顾羞耻(那时已不认为是羞耻了,只是一心想保全自己),提议说:

“就登到这里也等于登完了全程。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们就此下山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可以异口同声地声称登上了北坡。”

影山也赞成。

可野中气得满脸通红。痛骂我们不知羞耻,是登山者中顶风臭十里的丑事。然后说:

“你们要是不想登的话,是下山还是留在原地,悉听尊便,可我是要继续登攀的。”

野中意志坚强,再不理睬动弹不得的我们,他勇猛地开始向“黑蝎子”突击。如果他一个人真攀上去了可怎么办呢?即使他用绳索拉,我也是爬不上去的。

就在此时,我们起了可怕的杀机。一瞬间,杀机在影山与我之间心领神会,成为共同的意图。

他登顶成功后,若将此事公布于众,我们不仅会被天下人耻笑,恐怕还要被“登山界”驱逐出来,连以前所创下的真实记录也要受到怀疑。这对已经开拓了若干困难险径,以独镇一方的登山家自负的我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四目相视,在瞬间坚定了同谋后,便拽住保险绳,把开始往“黑蝎子”底部打进楔子的野中拽了下来。他的姿势本来就很危险,而所依靠的绳子又被来自下面的力量拽下,没有不摔下来的道理。

野中在犬牙交错的岩石角上碰撞着,象一块抹布似的摔落在十几米下的积雪山谷中。保险绳自然没起作用。他的身体在离开岩石的同时,也离开了绳索。刚打进一半的一根楔子起不到什么支撑作用。刚摔下来符,野中还活了一会儿。全身血肉模糊,从眼睛、鼻子和口中流着鲜血,但一望可知,他已经没救了。

要是我们做好保护的话,只要保险绳不断,野中是不会负如此重伤的。因此,在向俱乐部汇报时,我们撒了谎,把野中的伤说得比实际情况轻一些。在出事地点,没有任何人怀疑我们,把事情作为“纯粹的遇难事故”处理了。现场的验尸只是走走过场,尸体马上就火化了。所以,我们尽可以任意编造谎言。

就这样,影山和我满载冬季首次攀登成功的荣誉回国了。

影山和我成了杀人的同谋。在野中当时探身攀向“黑竭子”的突出部时,两个人合力猛然拉动了保险绳。我们沉重地意识到,这是在犯罪,正如我知道影山的拉力一样,他也同样知道我的力量。

这事使我们的结组伙伴关系更密切了,可以称之为狼狈为奸吧。过去,我们一直是出于纯粹的友谊而相互联接,现在却不得不在互不信任,不知何时就会被对方出卖的不安中,继续我们不可分割的关系。

正在这时,在八岳山见到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立刻就被你迷住了。我从成人时起在心里暗暗描绘过的未来爱人的身影,完全在你身上体现出来。任何人都有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可一般都找不到,而我却找到了。我内心无比喜悦。但你全然不理会我,一味倾心于影山。你错了!你唯一的男人应该是我。我拼命想使你明白这一点,可是,一颗心一旦向一方倾去,即使那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但要把它矫正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影山和我都有可能被“全山协”选入K2登山队。对于一个登山家来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攀登喀喇昆仑的高峰了。何况,这次还是“全山协”主办的国家级登山。还没有人攀登过K2东北山脊,我们可以实现自己的最大愿望,在首次攀登的八千米高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我们惊喜万分。

但是,当我从最初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后,头脑中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谁会被选为突击顶峰队员呢?”东北山脊处处是岩石绝壁,我和影山曾一起征服过光明角北坡,一定会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个。但是,登山队集聚了各大登山团体的精华,两个同属于一个倶乐部的队员,决不可能都被选中。这样,我恐怕要让位于功绩显赫:大名鼎鼎的影山。

当然,如果天气条件允许,可以多次突击顶峰,登顶的机会也就多了。但喀喇昆仑的气象变化莫测,必须考虑到很可能无法进行二次突击顶峰。甚至首次登顶能否成功,也需要各种因素的巧合,缺一不可。

我萌生了一种欲望,既然被选入了登山队,就要成为突击顶峰队员。要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顶峰,亲眼观赏地球之巅的景色。正象比赛中不论是决赛失利还是首战失利,其结果都是输了一样,无法攀上顶峰的人不论多么接近顶峰,其结果也仍然是没有攀上去。

以个人的微弱力量是无法登上八千多米的高峰的。需要很多队员和舍尔巴人发挥各自的力量,同心协力,才能把突击顶峰队员送上顶峰。因此正确地说,登上顶峰的人应该称为是被送上顶峰的人。但尽管如此,登上去了仍是登上去的人,没登上去的人虽然做了完善的支援工作,不顾生命危险为突击顶峰队员开拓了通路,但他仍然是没有登上顶峰的人。

登顶的光荣在突击顶峰队员的头上闪耀着光辉,他的名字将被新闻界大肆宣扬。而作为无名英雄的“其他大多数队员”则默默无闻,被人遗弃在一旁。

攀登喀喇昆仑,我决不甘心只做个无名英雄!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世上没有比登山者个性更强的人了。所谓“不求报偿的行为”、“纯粹的运动”等,不过是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一种形式。

我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也得登到K2顶峰上。

只要干掉影山,从各种情况分折,我都肯定会当选为突击顶峰队员。此外,我还可以从世上除掉一个了解那次攀登光明角北坡极无耻的假记录以及知道我杀过人的同案犯。

最重要的是,干掉他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对那时提起的平冈英子的亲事毫无兴趣。

我就是这样坚定了干掉影山的决心,决意趁去年攀登K岳的机会干掉他。我找借口退出了计划,与你们分头行动,抢先一步到达了K岳北峰山顶,在那里等待着从北坡攀登上来的影山。下午五点时,他登上了山顶,艰苦的单人攀登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没有料到会在山顶上看见我,吃了一惊。我向他解释说,由于工作处理得很顺利,我便沿着普通道路赶来了。这使他十分高兴。

在他摘下头盔休息时,我趁其不备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冰镐把儿向他打去,一下子就把他打昏了。然后,我又用婴儿脑袋大的石块砸向他。待他的确气绝身亡后,我想把这伪装成滚石事故。于是便用石块把头盔顶部砸坏,再戴到影山的头上。

为了防备万一解剖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注意别留下脚印,把他的尸体弄到圆形雪地边上半埋了起来。这样,他的尸体很快就会冻硬,即使解剖也很难确定死亡时间。我怕沾着血迹和头发的石块被人发现引起怀疑,就把用作凶器的石块从岩壁上扔了下去。如果人们在登山途中发现了它,大概会以为有人在那里碰上了滚石。但考虑到滚石伤人都是隔着头盔的,所以我尽可能把石块上的血迹和头发弄干净。尽管在这座大山中,很难发现这块石头,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杀死影山后,我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留下脚印和物品,然后就下山了。山顶高地上,除了雪地以外,都是坚硬的岩石砂砾,只要注意别踩入雪地,就不用担心会留下脚印。

我到达山顶和从那里脱身的方法完全同你所猜测的一样。我估计没有人会怀疑在只有影山足迹的绝顶上发生谋杀案。我在作案中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我不知道影山这样的伤势是否还能挣扎一阵。(我不懂医学,不知道头部伤到什么程度会出现“潜伏发作期”,如果医生验尸的结果证明,影山的伤势不应该产生这种症状,就会立刻发现这是他杀。)不过,我认为山顶这一特殊环境,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破绽。实际上,以后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出我所料。我成功地完成了天衣无缝的犯罪。人们甚至没有察觉有丝毫犯罪的痕迹。

可是不久,我就意识到了“头盔”的问题。虽然我当时行动相当谨慎,但还是吃惊地发现了这一漏洞。放在岩石上用石块砸坏的头盔,受到岩石的反作用力,下沿当然会有所损伤,而滚石砸在头上戴着的头盔时,下沿决不应损伤。

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一疑点,我的天衣无缝的犯罪就会露出马脚。虽然影山的尸体已火化了,但头盔还在你手里,我必须想方设法把它弄到手。我在焦虑之中,终于想到了“分葬骨灰”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会引起你或别人的任何怀疑,便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头盔。

如果你也一起去,对我会有些妨碍,但我打算当着你的面把头盔埋下去,以后再挖出来就行了。所幸的是,你没有来。我处理掉头盔后,在一本登山杂志上看到,“冲天帽”的厂商进行了头盔的耐撞击试验。这时,我感到了一种不安,于是到山间墓地去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最近有人掘墓的明显痕迹,我出于谨慎埋下的另一顶头盔也不翼而飞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你一个人设下的圈套,还是在你背后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以后,我秘密地探听了你的行动,发现你在分葬骨灰之后,请了几天假到奥村田去过。去干什么了呢?不用说是去检查圈套的效果。否则,你本应和我一起去“分葬骨灰”的。

与中了圈套这事相比,给我打击更大的是,我发现你至少是主动帮助设下了这个圈套。你真正爱的仍然不是我,而是影山。因此,你不惜置我于死地也要为他报仇。

在承受这一无法忍受的沉重打击的同时,我绞尽脑汁考虑防卫措施。我已无法避免对我的怀疑了,虽然我还有“隐密现场”和不在现场证明的双重防线保护,但我仍然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准备回绝的亲事。幸好,那门一个小职员求之不得的亲事是发生在认识你以前。这个事实便可以打消“为了你”的情杀动机。

光明角的事件没有任何人知道,加之影山也被选入K2登山队,恐怕不会有人怀疑我要争夺突击顶峰队员的位置。这样,我就完全没有了杀害影山的动机。

正如你所说的,我就是这样以放弃你为代价,把我陷入圈套后受的危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但是,随着步步向顶峰逼近,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唯一所爱的女人”。

杀害影山就是为了得到你。失去了你,即使站到了K2的顶峰上,抹去了虚假的登山记录,也完全丧失了任何意义。

为了得到你,我杀了人。但杀人之后,我又放弃了你。我不惜犯下能把自己打入地狱的杀人罪也要达到的真实目的,完全成了泡影。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我要你!如果现在有同样的障碍阻止我得到你,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再犯同样的罪行。

然而,你识破了我杀人犯的真实面目,离开我飘然而去,比我向你接近的速度更快。

以前,为了能够尽快回到你的身边,我期望早日攀登但现在我知道,那里并没有你。我现在只是为了登山而登山。

过去,你曾在饭店的餐厅里问过我:“为什么要去登山?”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冰镐总催我订立新的合同。”你还记得当时我那首拙劣的诗吗?

但是,现在即使站在K2顶峰上,冰镐也决不会再催我订立下次登山的合同,我应该去登的山没有了。并不是山已被我登完,而是我已失去了登山的资格。

登上K2顶峰后,我该走向何方呢?如果真能登上去,我准备到时再慢慢考虑。至少请你允许我永远记住那个夜晚。

起风了,帐篷被刮得猛烈地晃动着。再见!

真柄慎二 于第八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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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九章 无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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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登山队回国了。他们肯定带回了真柄慎二的遗骨,但贵久子没有去迎接。

他已经是逝去的人,象中井和影山一样,在贵久子心中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是无法埋葬的空虚。

在登山队回国的当天,中井敏郞突然来找贵久子。午休时,贵久子坐在公司房顶荫凉处的长椅上;痴呆呆地望着羽田方向的天空,等待着登山队乘坐的飞机到达。正在这时,中井来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坐到这里吗?”

“请便。”

贵久子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弄得中井十分尴尬,无法再说什么。从前每次见面时,他们总象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只恨时间不够。

“我可能要辞去公司的工作了。”过了一会儿,中井费劲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是吗。”他辞不辞职同贵久子毫不相干。

“还有,真是愧对你讲这句话,我想和你再好下去,行吗?”

贵久子毫不动情地扫了中井一眼。中井的神情是认真的,他的目光就象过去狂热地爱着贵久子时一样。

“我……,和你分离后,才真正体会到你对我是多么宝贵。能不能让我们重新开始呢?”

中井的话渐渐热烈起来。

“我求求你!没有你我活不了!”

趁着周围没人,中井把手放到了贵久子的膝上。他相信一句格言:“女人是不会忘记她初次相爱的男人的”。不论她当初多么憎恨男人的不忠诚,但决不会忘记耳鬓厮磨,身体相挨的回忆。

中井的柔情蜜意中,隐隐露出一种绝对的自信,只要男人死乞自赖地缠住,一定可以破镜重圆。他放到贵久子膝上的手并没有被贵久子推开,越发增强了他的自信。

中井的手向贵久子的裙子下面滑去,就在这时,贵久子猛然站起身来。他的手失去了依托,笨拙地在空中乱抓了几下。

“上田董事垮台了,你也够可怜的。你知道现在猛拍他的马屁是危险的。对不对,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不,不是这样,我是真心……。”

“算了。我不需要你的爱。”

这时,下午上班的铃声响了,贵久子把神色黯然的中井撇在房顶上,向楼梯走去。

前不久,由于工会追究了上田滥用公司资金的问题,他只好引咎辞职。

特权者的权势看起来显赫一时,不可一世,但其实它的基础是建立在微妙的力量平衡之上。一旦这种平衡出了毛病,就会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一直到前不久还是公司头号人物、实力雄厚的上田董事及其手下的一帮人,现在处于树倒猢狲散的穷途末路。

这般凋零之风自然刮到了中井头上。本来预定秋天举行结婚仪式,他马上就可以取得上田的女婿的身份。现在他的美梦破灭了,终日灰溜溜的。

这时,他企图恢复同贵久子的关系。以前他和贵久子的关系是秘密的。现在他要在公司里公开这种关系,借此迷惑一下当权的反上田派的人。

当然,中井可能一直思恋着贵久子。上田董事的女儿如果没有那一笔“陪嫁钱”,贵久子要胜过她千百倍。他就是怀着这种一箭双雕的用心,企图和贵久子破镜重圆。

但贵久子完全识破了他的用心,把他一人撇在了屋顶上。好一会儿功夫,中井呆立不动,浑身无力,处于一种虚脱状态。

他的头顶上,是盛夏的天空。他的脸上却是一种阴暗而绝望的神情,好象看到了一个利欲熏心,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小职员的末路。

<er h3">二</h3>

三个星期后,贵久子出门旅行去了。她忽然想看看阿尔卑斯的山峰,怀着心灵深处的无限空虚,站在K岳山麓下的山毛榉和白桦林带中。

她也想见到熊耳的麻脸。他有着男人的宽广胸怀,能够体贴地容纳女人的一切悲哀和寂寞。

虽然夏季登山旺季已过,但登山游客仍然很多,夜车已经客满。因此,她乘坐了早上的慢车。

中央线的登山游客极多,他们利用不多的假日,尽情地享受登山之乐。不过,早车上还是空荡荡的。

隔着车窗看到的山景,在韭埼、长坂附近最为壮观。左面,从甲斐駒直到凤凰三山,一座座金字塔形的岩峰以压顶之势耸立在眼前。一会儿,右面又出现了八岳山的峰峦。

贵久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被影山和真柄所救时的情景。虽然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却好象已过了几十年似的。在那些日子里,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充实,令人无暇他顾。而现在回首往事,就象遥望翠绿的林海一样,茫茫无际,虚无飘渺。

贵久子失神的眼睛看见了八岳的主峰——赤岳的尖峰。它的前面虽然还有几座山,但与巍峨的主峰相比,不免相形见绌,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出尖尖的轮廓和云遮雾绕的青翠山影。

“真柄是怎样登上险峻的山顶,又是怎样从那里脱身的呢?”

贵久子回忆起和母亲在市中心散步时看到的“纯喝茶书店”那一“奇怪的霓虹灯”。

为了干掉影山,真柄抢先一步赶到奥村田,登上了东南山脊。为了避人耳目,他在松本附近乘过汽车。他趁着夜色通过了奥村田,沿东南山脊夜间能攀登的地方一直攀去。待天亮后,他又攀过岩壁的危险地带,到山顶等待着影山的到来。东南山脊的上部,是沿赤壁底部的青草台绕过赤壁的通路。因为他担心在这里和影山遭遇,同时也为了避开奥村田周围人们的眼目,所以他比影山提前一天,在二十五日晚到二十六日白天通过了这里。这同熊耳调查到的真柄出差札幌后的时间空白正好吻合。

这样,真柄在顶峰埋伏下来,等待影山来自投罗网。若是在他埋伏期间有别的登山者到来,自然是很不妙的,但由于季节已过,K岳北峰又是一般登山者无法攀登的,因此,大可不必担心这一点。

即使万一真有人来,也可以藏身到卧松林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中止计划。

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人来,他得以顺利地干掉了影山。这是在二十七日下午六点前后的事。作案后,真柄沿来路立刻开始下山。五月底的天色一直到晚七点半时都不会黑,可以找到立脚点和抓头,通过岩壁最危险的地带到达东南山脊。到达山脊后,虽然坡度仍然很陡,但由于只有通往奥村田的一条道,没有灯光照明也不会迷路。同时,这条道路坡度很大,所以上山下山都不必担心碰上登山者,何况当时还是在登山季节已过的晚上。

向山下走了大约三个小时,真柄来到了事先选定的小山包上。他必须在九点之前赶到这里,因为九点钟还要打信号。从这里到奥村田山庄还需要一个半小时,但要紧走的话,一个小时内也可以赶到。

真柄站在小山包上,看准时间,取出手电朝奥村田山庄方向发出灯光信号。

开始时是每隔十五秒发一次,连发四次,休息一分钟后再反复。正是按照影山和贵久子商量好的那样。

在山下的山庄,贵久子一定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这个信号。果然,马上就有了商定的回答信号,信号传来了贵久子的喜悦心情,灯光微微颤动着,清楚地一明一灭地回答着。贵久子在九点以前就打过信号,但山上没有回答,这是因为真柄紧赶慢赶,总算在九点才赶到了小山包。真柄担心在贵久子身旁还有别人,但他也完全估计到,她为了独享连接山顶和山麓的爱情通讯,一定会按照事先和影山商量好的那样,独自守候在山庄的阳台上。即使有别人看到了信号,也不可能一下就识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骗局。他们会事先受到贵久子的暗示,被“山顶”和山麓在交换信号的猜想所迷惑。

真柄所处的小山包,是在尺岳北峰和奥村田之间,由于角度的关系,从山庄看去,正好挨着北峰底下。

夜色之中,群山的几重山脊一片漆黑,辨不出远近。真柄利用这点,从小山包上发出信号,使别人误认为是山顶发来的。

晚九点从靠近山顶处(从奥村田山庄看去)发来的信号,完全符合事先的约定,当然会被看做是从山顶发来的,何况接收的人还是初到K岳的贵久子。

如果当时贵久子身旁有象茂助和正彦那样的通晓附近地势的人,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但是,真柄坚信,由于事先已约好,又是纯属个人秘密的“爱情通讯”,加上时间是在晚九点,一定是只有贵久子一个人在场。

真柄选择好时机,开始改发SOS信号,山麓的回答告诉了他贵久子的惊愕和狼狈。过了一会儿看不到信号了,她一定是慌乱地跑到山庄里告诉茂助他们去了。

山麓又有信号了,那一定是“山林通”们凝视这边的时候。茂助他们肯定会问贵久子信号是从哪个方位发来的。“那里”她指着黑暗深处,“今晚九点,影山要从山顶给我发来灯光信号。”

于是,茂助他们完全相信了。他们作梦也不会想到,在这将近深更半夜时,有人会从隐士村攀上北坡,站在东南山脊距奥村田只需走一个小时的小山包上。“一定是北峰”。“山林通”们也证实了发出SOS的地点。

真柄看到了山麓发来的第二次回答后,便全力向奥村田赶去。十点刚过,他出现在山庄。贵久子扑向真柄的怀里时,闻到了浓烈的汗味,就是由于他忙于赶路的缘故,若是坐车来决不会出汗。

真柄伪造的不在现场证明和无法脱身的山顶杀人现场是相互依存、紧密相连的,攻破任何一点,都会导致全面崩溃。但如果打不开这把“连环锁”,它便是固若金汤的双重防线。

真柄在设计这一骗局时,考虑到了从奥村田山庄远眺K岳方向和东南山脊的地势,而且事先根据天气形势预报了解到五月二十七日的天气。如果那天是个坏天,山顶上下隐没在云雾之中,他的骗局便无法得逞。

实际上,即使天气稍差也不要紧。山顶尽可以让云雾遮住,只要小山包到奥村田山庄之间能够看见就行。小山包并不很高,到山庄的距离也不远,天气坏一点也可以看到信号。

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是无法看出山顶是否被云雾遮住的。真柄事先计算了当天月亮的出没时间和盈亏。

他很幸运,天气预报报的是好天气。如果万一天气极坏,山顶到奧村田间根本看不见,他就只好把作案计划推迟。

贵久子从霓虹招牌中受到启发,攻破了真柄的防线。颜色和位置巧合的两个互不相于的霓虹灯,会使人分辨不出远近,把它们当成一个霓虹灯。

她想:“霓虹灯重叠可以合二为一,夜色中重叠的山峰不也一样吗?前面的山顶正好重叠在后面山峰的下边。”

贵久子回忆到,她从奧村田山庄的阳台上仰望K岳时,看到北峰山顶的前面是有一座山的。从那座山顶到山庄有多远,需要用多少时间呢?以真柄的脚力,那段距离用一小时左右就可到达。

贵久子给山庄打了个电话,证明了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几乎在贵久子通过霓虹灯攻破了真柄的双重防线的同时,熊耳发现从北峰山顶到奥村田山庄的直线上,有一座靠近奥村田的小山包。

他的发现也攻破了真柄的防线。但那时真柄却远在喀喇昆仑山,除坐等他回国以外,别无良策。

贵久子在长时间的犹豫徘徊之后,给真柄写了一封信,信中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她的发现和推理。(以后真柄的回信肯定了这一切。)这封信送到真柄手上时,他们正在东北山脊建立一个又一个的突击营地。

真柄极有可能被选为突击顶峰队员。他就要向充满危险的空间挑战,丝毫的疏忽都会导致死亡。在这种时刻,把一封能带来巨大不安和绝望的信送到他手上,未免太残酷了。

“但是,我既然已经织道了杀人犯是谁,(当然这只是根据我的推理)就无法再以平静的心情迎接真柄的归来。时至今日,我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在爱着真柄。但正因为如此,更希望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保留他美好的形象。那将是作为对一个在自己心中已经‘死去’的人的美好回忆。

“如果他还懂得一点羞耻,他一定会为了赎罪,在K2采取什么行动。看了我的信后,他不会再若无其事地回来的。”

这样,贵久子毅然发出了信。不久,她知道了真柄被选为突击顶峰队员。这时,贵久子已经明确地预感到了他将采取什么行动。

尽管贵久子完全预感到了一切,但仍毅然发出了信。结局果然不出她之所料,真柄被逼死了。

“逼死他的是我啊!”

可以说是自己所犯下的罪恶的报应,真柄背对着温暖的山下,背对着千家万户,怀着決别人间的决心一步一步向着耸入云霄的山峰攀去。他那时已是百无聊赖,万念俱灰了吧。

攀到绝顶后,他决不会再考虑以后还要攀登哪座山峰了。在毫无遮挡的气势磅礴的景色中,极目远眺,群峰、冰川、冰崖、山脊尽收眼底。然而,他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到。

“冰镐已不再催我订合同了。”

贵久子想起了真柄信中的一句话,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车窗外已看不到山景了,代之而来的是碧波荡漾的湖水,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已驶到诹访湖畔。

<er h3">三</h3>

当晚六点左右,贵久子来到奥村田山庄后面的“登山者墓地”前。她已来过这儿两次,所以没费任何力气就找到了。她还没有去山庄,是从大町乘车穿过奥村田直接来到墓地的。

她很快就找到了影山的墓。周围新增加了不少垒石堆和墓牌,看来这一夏天又有不少人遇难而死。

贵久子径直走到影山的墓前,在堆成墓碑形状的石块中间不停地摸着什么。

“有了!”

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去年分葬骨灰时,插到石头中间的影山的冰镐,已变得象一块石头。经过一年的风化,两头的镐刃和镐尖都长了一层通红的铁锈。

真柄分葬骨灰正好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贵久子翻来复去地查看着冰镐。

“这是真柄的冰镐!”

又是不出贵久子所料。影山的冰镐是“门田”牌的,而贵久子手里拿的却是瑞士制造的“开拓者”牌的。虽然上面长着一层红红的铁锈,但仍不失瑞士能工巧匠锻冶而成的精巧外形。熊耳在掘墓搜查时,把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头盔上,没发现冰镐也被偷换了。

这时,夏日的夕阳映红了山梁上的天空,好象有无数的小火星纷纷落下,染得冰镐上的铁锈象血一样红,就象那是真柄打倒影山后留在冰镐上的血迹似的。

真柄角自己的冰镐打倒影山后,再不愿意使用沾满朋友鲜血的冰镐了。

尽管不愿意再使用,他也不能把杀人的凶器留在现场。同时,他如果在发案后,立刻就买一把新冰镐取代使用多年用顺了手的冰镐,势必会引起怀疑。

正好在这时候,影山的遗属“分赠死者的纪念品”,把影山的冰镐给了他,使他可以乘机把自己的冰镐处理掉。

不久,他提出要分葬骨灰,并把自己的冰镐和影山的遗物一起埋进了墓中。没有比被害人的坟墓更好的隐藏凶器的地方了。当作凶器使用的仅仅是冰镐把,所以,他把镐把去掉,只埋下了镐头。这样,即使日后有人检查,也成不了任何证据。

为了加深登山朋友间的友谊和信赖,交换可称为登山者命根儿的冰镐,是屡也不鲜的事情。真柄带到喀喇昆仑的不是“开拓者”牌的,而是“门田”牌的冰镐。他或许是准备带着它去“赎罪”的吧。

于是,登山顶峰后,他遭到了冰镐的“复仇”。

冰镐不忘旧主人的恩情,在最富于戏剧性的舞合上,葬送了杀害旧主人的男人。看来,真柄还不是自觉地去赎罪的,否则,他就没有必要求助于冰镐来保护自己。他在信中坦白了一切,是由于他对贵久子还抱有幻想。

贵久子拿着“血红的冰镐”,伫立在那里。

男人连续地背叛了她。先是中井敏郞背叛了她的爱情,以后是影山隼人和真柄慎二背叛了她对他们的纯真和美好的爱情。

她现在不再想死了。但如果还是象过去在八岳山那样,在自己寻死的时候,出现了男人来救自己,那么不论那个男人多么富有大丈夫气概,自己也决不会相信他的。

他们梦寐以求的只有自己的功名和自我表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牺牲自己的一切去爱一个女子。晚霞迅速地消去,树林中已是暮色苍茫。山上秋风瑟瑟。

贵久子想,“该到山庄去了。”她不打算再见熊耳,准备回东京了。

<er h3">四</h3>

在同一时刻,熊耳疾行在已近黄昏的山路上,向隐士村赶去。他从那边来的登山者口中得知,一小时前,有一个神色惨淡的姑娘向隐士村方向走去。

详细询问之后,熊耳发现那个女人与留在他记忆中的一个姑娘十分相象。

他又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是给真柄设下圈套,分葬骨灰的日子。

“是汤浅贵久子。她可能要殉情自杀。”

很不凑巧,在救援队队部,队员们都沿上山道路去巡逻了,能够出去的只有熊耳自己。虽然天色已晚,但熊耳很自信,他对这条道熟悉得就象自己家的庭院一样,他怕再耽误―佘儿,便无法救下本来能够搭救的人。于是,熊耳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便奔出了门。

“汤浅小姐,不能死啊!虽说失去情人是痛苦的,可象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应该活下去呀!”

他一面真诚地祈祷着,一面在山路上疾步如飞。然而,熊耳当晚没有回来,他永远不能活着从隐士村回来了。

第二天,在隐士村积雪山谷的下部,发现了他的尸体。本来这只是一条夏末时分积雪不多的山谷,不应有什么危险。

熊耳没有带冰镐就步入积雪的山谷,在途中摔倒下滑时,脑袋撞到了山谷中一块突出的岩石角上。

他这样一个登山老手,由于自己不慎而死,真是太不值得了。但人们不知道,他是为了救一个企图自杀的女子,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寻找她的身影上。

向隐士村方向走去的姑娘并不是贵久子,而是山庄的一个客人,她被阿尔卑斯美丽的晚霞吸引,到那边去散步。在熊耳赶往隐士村的时候,她早已回到了山庄。

第二天发现熊耳的尸体时,贵久子已从大町镇乘上了回东京的列车。列车开出站台,迅速穿过小镇,眼前展现出北阿尔卑斯山脉。山脉连绵起伏,就象一道岩石的屏风。看不出来K岳是在哪里。当然,如果认真辨认,从它那独特的山姿上,或许贵久子也可以发现它,但她已没有那种兴趣。

她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现在,她要回到那座有着一千多万人口的拥挤不堪的大城市里,孑然一身,孤独地度过一生。

她明白,从明天开始,她就要日复一日地过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聊而单调的生活。但是,这种生活也有一点可取之处,那就是决不会再失望。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就无从谈起什么失望。现代人不应抱有任何希望。

“孤独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结果却是更加孤独。”

列车驶过了高濑川的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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