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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略大师》


序幕 凯特 1982

,吞噬其他一切。</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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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钻石抗击强度很高,可使铁锤一分为二,甚至铁砧本身也要替换。钻石坚不可摧,大自然的最猛烈的两种暴力铁与火对它都无可奈何,然而公羊血却能破坏它。但钻石必须浸在新鲜热血之中,即使如此也还需要多加锤打。</em>

</em>

大舞厅里挤满了她所熟悉的鬼魂,他们都是来为她的生日捧场的。凯特·布莱克韦尔看着他们和有血有肉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在她的心目中,这真是一幕梦一般的幻景:来自另一时代另一世界的这些不速之客,和那些系着黑领带、身着闪闪发光的晚礼服、心中毫无疑念的来宾一起在舞厅里翩翩起舞。在缅因州达克港松岭居的这次舞会上,有一百人参加。“这还不算那些鬼魂呢!”凯特想,心中不免有几分惆怅之感。

她是一个苗条、娇小的女人,高贵的姿态使她看来要比实际的身材修长得多。她有一副令人难忘的面容,骄傲的骨骼结构,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和一个倔强的下巴,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的混血特征。她原先有一头黑色秀发披在双肩,而今已是满头银丝,但配上她那一身乳白色的天鹅绒礼服,以及上了年纪的人少有的润滑肌肤,还真有几分动人之处呢!

“我没觉得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凯特·布莱克韦尔在沉思。流逝的年华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凝视着那些正在跳舞的鬼魂。“他们了解过去。他们曾经身临其境。他们曾经是那些岁月的一部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她看到了班达,那张骄傲的黑脸上喜气洋洋。她还看到了身材高大、年轻英俊的戴维,亲爱的戴维。还是当年她与他初恋时的模样。他正在向她微笑。她想,“快了,亲爱的,快了。”她多么希望戴维能亲眼看到他的曾孙啊!

凯特的眼睛在大厅里搜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交响乐队旁边,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乐师。他长得格外英俊,快八岁了,一头金发,穿着黑天鹅绒上衣和格子花呢裤,与挂在大理石壁炉上的高祖父杰米·麦格雷戈的肖像相比,真是仿佛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罗伯特好像感觉到她正盯着他看,于是转过了脸。凯特伸出手指向他打了个招呼。她的戒指上镶着一颗完美的二十克拉的钻石,这是她父亲一百年前在沙滩上挖出来的。钻石在枝形吊灯下发出诱人的光辉。当罗伯特穿过跳舞的人群向她走来时,她欣慰地注视着他。

“我是过去,”凯特想,“他却代表着未来。总有一天,我的曾孙将掌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他走到近前。她腾了一点儿空让他在身旁坐下。

“您生日过得愉快吗?曾奶奶。”

“很愉快。谢谢你,罗伯特。”

“交响乐队棒极了,指挥一塌糊涂。”

凯特望着他,迷惑了片刻之后,额头上的眉毛舒展开了,“喔,我捉摸你的意思是说他很棒。”

罗伯特启齿向她微笑了一下。“是的。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九十岁的人。”

凯特·布莱克韦尔大笑了起来。“只是跟你私下说说,我觉得我不像九十岁。”

他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两人安详地坐在那里默默不语。八十二岁的年龄差距使他们有一种轻松的亲昵。凯特转过身子看着正在跳舞的孙女。毫无疑问,孙女和孙婿在舞厅里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对儿。

罗伯特的母亲看见儿子和他曾祖母坐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想道,“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总也不显老,任何人也猜不出她所经历过的一切。”

乐曲停止了,指挥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很高兴请罗伯特小少爷为大家演奏。”

罗伯特捏了捏曾祖母的手,站了起来,向钢琴走去。他在钢琴前坐下,脸上一副严肃而专注的表情,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起来。他演奏的是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曲子,乐曲仿佛月光下水面上的粼粼碎波。

他的母亲倾听着,心想,“他可真是一个天才。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他不再是她的宝贝,而将属于全世界。罗伯特演奏一结束,周围响起了热烈而由衷的掌声。

在此之前是晚宴,在室外举行。大花园里张灯结彩,到处挂满缎带和气球。乐师们在走廊里演奏着音乐,男女佣人在餐桌前伺候。他们不声不响,动作利落,随时加满那些名贵的酒杯和餐碟。晚宴上宣读了美国总统的电报。一位最高法官向凯特祝酒致意。

州长致词赞扬她“……是我们国家历史上最杰出的女性之一。凯特·布莱克韦尔向全世界几千个慈善机构慷慨解囊,这已成为令人景仰的传奇。布莱克韦尔基金会还向五十多个国家的健康和福利组织捐赠了大宗款项。我在这里借用已故的温斯顿·丘吉尔爵士的一句话:‘从来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受过某一个人这么多的恩惠。’我能认识凯特·布莱克韦尔,深感荣幸……”

“见鬼去吧!”凯特想,“没有人真正认识我。他好像是在谈论一位圣人似的。如果他们真正了解凯特·布莱克韦尔,这些人又会说出怎样一番话来呢?我是窃贼的孩子,不到一岁就被绑架了。如果让他们看看我身上的枪伤,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她转过脑袋,看了一眼那个曾试图杀死他的男人。接着她又盯住那个头戴面纱、站在阴影中的女人。在远处传来的雷声中,凯特听到州长已经结束了他的演讲,正向宾客们介绍她。她站起身来,望着成群的宾客。她讲话时,声音坚定而有力。“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年长。尽管今天的青年人会说这算不了什么,但是我很高兴活到这样的年岁,因为否则,今天我就不会和亲爱的朋友们相聚一堂了。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从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和我共度今宵的。你们旅途劳顿,一定很累了,我不能指望人人都有我这样的精力。”大厅里响起了一阵笑声,他们向她鼓掌。

“谢谢你们为我安排了这么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谁想休息的话,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不想休息的,舞厅里还有舞会。”这时又响起了一阵雷声。“我建议,大家还是在被此地有名的缅因州雷雨浇湿以前到屋里去吧。”

※※※

此刻,宴席已散,舞会也告终了。宾客们纷纷离去,只留下凯特孑然一人,伴随她的是住宅里的鬼魂们。她坐在书房里,回忆着过去,突然一种沮丧的情绪涌上心头。“现在没有人会叫我凯特了,”她想,“他们都已经逝去。”她的世界已经缩小了。朗费罗不是曾经说过“记忆的叶子在黑暗中簌簌,摇落无限惆怅”吗?她不久就将步入黑暗,但是现在尚未到这一步。“我还要完成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凯特想,“戴维,耐心一点儿。我很快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奶奶……”

凯特张开了双眼。全家都走进了房间。她逐个看着他们,眼睛像一架无情的照相机,什么也没有漏掉。“这是我的骨肉,”凯特想,“这是我将永存的象征。一个杀人犯,一个丑八怪,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一具具布莱克韦尔家的骨骼!难道这就是那些充满希望、痛苦和磨难的岁月所带来的最后结局吗?”

她的孙女站在她的旁边。“您好吗?奶奶。”

“我有点累了,孩子们。我想我该睡了。”她站了起来,朝楼梯走去,就在此时,一阵响雷和风暴突然袭来,大雨像机关枪似的劈劈啪啪拍打着窗户。全家注视着老奶奶登上楼梯顶端,她身板还是挺得笔直,一副雍容华贵的气质!天空中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凯特·布莱克韦尔转过身子又瞧了他们一眼,带着她祖先的口音说:“在南非,我们通常管这个叫惊雷。”

过去和现在再一次混淆在一起了。她沿着通往卧室的过道走去,周围是她熟悉的亲切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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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一章

“上帝,这是真正的惊雷!”杰米·麦格雷戈说。他是在苏格兰高地所特有的狂风暴雨中长大的,但还从未亲身经历过像这样狂暴的雷雨。下午,天空中突然飞沙走石,顷刻之间白昼变成了黑夜。炽热的闪电——惊电,南非的白人这样称呼它——划破了混沌的天空,接着又是雷声和暴雨。瓢泼大雨敲打着兵营般的帐篷和锡皮小房子,把克里普德里夫特镇肮脏不堪的街道变成了许多条泥泞湍急的溪流。天空响着天崩地裂般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像大炮在天庭开火一般。

用粗砖建成的小屋顿时变成一摊烂泥,杰米·麦格雷戈赶紧躲在一旁。他怀疑克里普德里夫特镇能否存在下去。

克里普德里夫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城镇。它是一个由许多乱七八糟的帐篷组成的村庄。无数的帐篷、锡皮小屋和货车沿着瓦尔河畔挤作一堆,居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狂热的冒险家。他们都被同一猎物——钻石——吸引到了南非。

杰米·麦格雷戈是这些冒险家中的一个。他不到十八岁,英俊魁伟,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浅得出奇的灰色的眼睛,他身上有一股纯真的气质,富有魅力,那种渴望与人为善的态度颇为可爱,他生性快活,是一个乐观的小伙子。

他离开了父亲在苏格兰高地的农场,跋涉近八千英里,经爱丁堡、伦敦来到开普敦,现在又到了克里普德里夫特。他放弃了与兄弟、父亲共同耕作农场所应分享的权利,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后悔。他清楚地知道,他将得到成万倍的补偿。他抛弃了他所知道的唯一的生活保障,来到这块遥远孤寂的地方,是因为他梦想成为一个富翁。杰米不怕艰苦的劳动,可是耕作那个阿伯丁北面的遍地岩石的小农场,得到的报偿是微乎其微的。他和双亲、姐姐玛丽和兄弟起早摸黑地劳动,却没有积攒下什么。有一次,他逛了爱丁堡的一个集市,见到了许多只有钱才能买到的奇妙东西。当你身体好的时候,钱能使你生活得更舒坦;当你身患疾病的时候,钱能解决你的许多需要。杰米看见很多朋友和邻居在贫困中挣扎,最后悲惨地死去。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听到南非挖出钻石时的激动心情。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就埋藏在沙子里。人们谣传说,南非整个地区都有宝藏,正等待人们去开发。

一个星期六晚饭以后,他向全家透露了这一消息。杰米讲述这一消息时,全家都在那间简陋的木头厨房里,围坐在一张没有收拾过的餐桌旁。杰米的声音有些羞涩,但同时也很得意。“我准备到南非找钻石去。下个礼拜就上路。”

五双眼睛在盯着他,好像他发疯了。

“你要找钻石去?”他的父亲问道。“你一定疯了,孩子。这完全是神话——是魔鬼诱使人不好好干活的手段。”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上哪儿去找路费呢?”他的兄弟伊恩问道,“这要走半个世界的路呢!你又没有钱。”

“如果我手头有钱,”杰米反唇相讥道,“我就不用去找钻石了,是不是?那里的人都没有钱。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完全平等的。我有头脑,身板也结实。我不会失败的。”

他的姐姐玛丽说:“安妮·科德会伤心的。她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你的新娘,杰米。”

杰米很爱他的姐姐。她只有二十四岁,可看上去像四十岁。她一生中从未拥有过一件美丽的东西。“我要改变这种境况。”杰米暗暗发誓。

他的母亲一声不响,端起剩有牛杂碎的大浅盘,走向厨房里的铁制洗涤槽。

那天夜里,她来到了杰米床边,把手轻轻地放在杰米的肩上,一股力量注入他的全身。“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儿子。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钻石,不过,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会找到的。”她从身后取出一只破旧的皮钱包。“我攒下了几镑钱。你不要对其他人提起。上帝保佑你,杰米。”

他启程去爱丁堡时,钱包里装着五十英镑。

※※※

去南非,路途艰辛,杰米·麦格雷戈几乎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走完这一段旅程。他先在爱丁堡一家工人餐馆当招待,这为他的钱包又增加了五十镑。接着他来到了伦敦。伦敦是个大城市,人口众多,市声鼎沸,还有一小时走五英里的公共马车,这些景象顿时使他惊呆了。那里到处都是气派十足的出租马车,上面坐着漂亮的女人。她们头戴大帽,身系长裙,脚蹬秀丽的扣子很高的鞋子。那些小姐太太从马车上下来去伯灵顿市场街采购时,他怀着好奇心瞧个没完。拱顶走道两旁的商店里摆满了闪闪发光的银器、美丽的盘子、时髦的上衣、上等的皮货和各种陶器。药房里更是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所有这些无不使他惊奇万分。

杰米在菲茨罗伊街32号的一所房子里安顿了下来,一礼拜要花十个先令,这是他找到的最便宜的住所。他整天在码头上寻找能把他带往南非的船只,夜晚时他到处溜达看看伦敦城的奇妙景色。有一天晚上,他还瞥见了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步入靠近科文特花园的一家饭店的边门,亲王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她戴着一顶缀满花朵的大帽子,杰米想起要是这顶帽子戴在姐姐头上该有多美啊。

杰米还参加了一次在水晶宫里举行的音乐会,水晶宫是在1851年举行万国博览会时建造的。他游览了以剧院著称的德鲁里街,休息时还溜进了萨伏伊剧院,那是最先安装电灯的英国公共建筑物。有些街道也安装了电灯。杰米还听说,通过一种神奇的新机器,人们可以和在城市另一端的人谈话呢!这种机器叫电话。杰米感到他看到了未来。

尽管有这么些新事物,尽管生活依然繁忙而活跃,那年冬天,英国还是处在日益恶化的经济危机之中。街上挤满了失业和饥饿的人群,群众游行和街头殴斗不时发生。“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杰米想道,“我是为了避开贫困才出来的。”第二天,杰米当上了“沃尔默城堡”号的乘务员,启程去南非开普敦。

※※※

海上航程持续了三个星期。船只在马德拉岛和圣赫勒拿岛停了一下,添了更多的煤做燃料。在严酷的冬天,海面上波浪滔天,船只颠簸不停。从启航的那一刻,杰米就头晕呕吐,但是他始终保持着乐观情绪,因为每航行一天,对他来说,就离宝藏近一天。随着船驶近赤道,气候变了。冬天奇迹般地变成了夏天,他们靠近非洲海岸时,白天黑夜都变得酷热和潮湿。

黎明时“沃尔默城堡”号抵达了开普敦,船缓慢地驶进了把罗宾岛麻风病人居民区和大陆隔离的狭窄航道,在桌湾的港口停泊下来。

太阳升起前,杰米就待在甲板上。他注视着晨雾袅袅飘散,在他面前隐约出现了可以鸟瞰全城的桌山的粗犷轮廓,他被这一景色迷住了。他终于到了。

※※※

船只靠上码头后,甲板上立即挤满了杰米从未见过的长得最为古怪的人们。他们是为各种旅馆拉客的人——黑人、黄种人、棕色人和红种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扛起行李。孩子们手里拿着报纸、糖果和水果,穿梭似的来回奔跑叫卖。混血种人、印度人和黑人马车夫们吆喝着,急切地希望有人搭乘。小商贩和推着饮料车的人大声嚷嚷着招徕生意。大黑蝇乱哄哄地飞舞着。水手和搬运工边挤边喊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那些想看住自己行李的旅客被挤得束手无策。讲话声混杂成一片。人们用杰米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交谈着。

Yulle kom van de kaap,neh?

julle mine papa zyn wagen gezien?

at bedui'di?

oe!

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开普敦与杰米所见过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在一座用砖或石头砌成的两三层楼高的仓库旁边,是一家用马口铁搭起来的小吃店,再过去是一家用人工吹成的玻璃薄板作门面的珠宝商店,与它毗邻的是一家蔬菜铺子,接着又是一家歪歪斜斜的烟草店。

杰米被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吸引住了。他看见一个,下身穿着破旧的七十八兵团的苏格兰高地格子呢裤,上身披着一条麻袋片,上面挖了几个洞作为领口和袖口。这个卡菲尔人在两个手拉着手的华人男人后面走着,华人穿着蓝色长衫,辫子仔细地盘在圆锥形的草帽下面。在街上走的还有体格强壮、脸色通红的农民,头发被太阳晒得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他们的货车上装满了土豆、玉米和新鲜绿叶蔬菜。男人身着棕色棉绒裤子和上衣,头戴宽边绒帽,嘴里叼着陶制烟斗,大步地走在女人前面。女人们穿着黑色服装,蒙着又黑又厚的面纱,头上戴着朝前撑起的黑绸阔边女帽。印度洗衣女工头上顶着大捆脏衣服,推开穿红衣、戴头盔的士兵,往前赶路。这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

杰米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船上水手向他推荐的那种便宜的包饭旅店。店主是一个矮胖、胸脯丰满的中年寡妇。

她看了杰米一会儿,微笑着用当地话问了一句:“Zoek yulle goud?”

他很窘,脸也红了。“对不起——我听不懂。”

“你讲英语,是吗?你到这里淘金来了?挖钻石来了?”

“挖钻石。是的,夫人。”

她把他拉到里边。“你会喜欢这里的。我对所有像你这样的青年人会提供一切方便的。”

杰米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挖钻石者之一。他希望不是。

“我是文斯特太太。”她故作忸怩地说,“但是我的朋友叫我‘蒂蒂’。”她微笑时,露出了一颗金牙。“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有什么事,尽管问我好了。”

“你真是太好了,”杰米说,“请问什么地方能弄到一张全市地图?”

※※※

杰米手里拿着地图,在开普敦到处游逛。城市的一头是伸向陆地的郊区,如朗德波德克、克莱尔蒙特和温伯格,绵延九英里渐渐稀疏的种植园和葡萄园,另一头是滨海的海角区和绿角区。杰米步行穿过富人住宅区,沿斯特兰德街和布里街走去。杰米对那些宽敞气派的两层楼建筑非常羡慕。那些建筑屋顶是平的,前墙用拉毛灰装饰,高高的露台耸立在街边。他一直走着,最后被苍蝇叮得受不了,不得不走进房里。这些苍蝇好像是他的仇敌一样。苍蝇又大又黑,成群地叮人。杰米回到他住宿的地方,发现房子里到处都是苍蝇。墙壁,桌子和床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去找女房东。“文斯特太太,你有什么办法能对付我房间里的那些苍蝇吗?它们……”

她咯咯大笑起来,捏了一下杰米的脸蛋。“我的宝贝,你会习惯的。等着瞧吧。”

※※※

开普敦的卫生设备既原始又奇缺。日落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条有毒的毯子,把全城捂得严严实实的,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杰米懂得,他必须忍受。在他离开前,他必须得到更多的钱。“在钻石矿里,你没有钱就休想活下来,”有人警告他说,“你呼吸空气他们也会向你要钱。”

在开普敦的第二天,杰米找到一个为运输公司驾马车送货的工作。第三天,他晚饭后又在一家饭馆做洗盘子的工作。他把顾客们吃剩下的冷饭剩菜藏起来,带回去充饥。但是对他来说,这些饭菜味道很怪。他渴望吃上一顿妈妈做的韭菜鸡肉汤、燕麦饼和热气腾腾的新鲜软面包卷。可是他从不怨天尤人,他节衣缩食为的是让银行给他增贷开矿款项。他已经作出抉择,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不管是使人腰酸背痛的劳动,呼吸到的恶臭,还是使他大半夜无法入睡的苍蝇。他感到异常孤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谁也不认识。他非常怀念他的朋友和亲人。他喜欢清静,可是孤独经常使他隐隐作痛。

美妙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他的钱袋里竟装了二百英镑,这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他已攒足了盘缠。第二天一早他就要离开开普敦,到钻石矿去了。

※※※

靠近码头的一所小木屋是一家内陆运输公司,人们可以去那里订购去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的马车票。杰米早晨7点钟到达小木屋时,那里已经拥挤不堪,杰米根本无法走近。几百个想发财的人拼着命想弄到一张马车票。他们来自世界各地,诸如俄国、美国、澳大利亚、德国和英国。他们用十几种语言喊叫着,恳求被包围的售票员为他们找个空位子。杰米看到一个粗壮的爱尔兰男人怒容满面地推开众人从办公室里挤出来,走到人行道边,奋力摆脱这群疯狂的人。

“对不起,”杰米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爱尔兰男人带着厌恶的情绪咕哝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公共马车六个礼拜以后的票子都预订光了。”他看到杰米脸上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糟糕的还不止这一点哪,小伙子,这些没良心的婊子养的,每张票竟要你五十英镑。”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到钻石矿去可能还有别的办法吧。”

“有两个办法,坐荷兰快车去,或者干脆走着去。”

“什么叫荷兰快车?”

“公牛拉的车。一小时走二英里。等你坐这种车到那儿的时候,这些该死的钻石早被人们挖光了。”

杰米·麦格雷戈不想拖到钻石都要被人挖光了。那天一上午他都在寻找别的办法。快到中午时,他找到了。他走过一个马房,上面贴着邮政站标志。他一时冲动走了进去,见到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瘦的男人,正在把装邮件的麻袋放进马车里。杰米看了一会儿。

“请问,”杰米说,“你们送邮件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去吗?”

“没错。这不正在装车嘛。”

杰米突然感到有了一线希望。“你带旅客吗?”

“有时带。”他抬起头来,打量着杰米。“你多大了?”

一个古怪的问题。“十八岁。你问我这干吗?”

“我们不带超过二十一二岁的旅客。你身体壮实吗?”

一个更古怪的问题。“壮实,先生。”

这个细挑男人直起腰来。“我想你身体不错。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出发,车费二十英镑。”

杰米简直不能相信这好运气。“那太好了!我得带上箱子和……”

“不能带箱子。给你空出来的地方只够你带一件衬衣和一把牙刷。”

杰米走近马车看了一眼,马车小而粗糙。马车里有一个小坑,邮件就堆在里面;小坑上面有一块狭窄的地方,可供一人背靠着赶车的坐在上面,可想而知,旅行肯定是不会舒服的。

“那咱们讲定了。”杰米说,“我这就去拿衬衣和牙刷。”

杰米回来时,赶车的正在把马套上马车。两个男青年也站在马车旁:一个又矮又黑,另一个是瑞典人,高个金发。他们正把钱递给赶车的。

“等一会儿,”杰米向赶车的叫着,“你说让我走的。”

“你们一起走,”赶车的说,“上车。”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没错。”

杰米不知道赶车的怎么能在这块小地方塞进三个人。但是他知道马车一跑,自己一定会坐上去的。

杰米向同行的两个旅客介绍了自己。“我是杰米·麦格雷戈。”

“沃利奇。”矮个子说。

“佩德森。”高个子回答说。

杰米说:“我们发现这辆车够幸运的,不是吗?幸好别人不知道。”

佩德森说:“喔,他们知道。许多人坐不了这种马车,他们不够结实,或不够疯狂。”

杰米还没来得及问这话的含义,赶车的就说:“咱们上路吧!”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三个男人——杰米在当中——挤进座位,彼此挤作一团,膝盖靠在一起,背紧紧地贴在赶车人座位的木背上。车上连动弹一下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坏。”杰米安慰自己。

“快跑!”赶车的吆喝着。不一会儿,他们穿过了开普敦的街道,走上了去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的路。

公牛拉的车相对来说要舒服得多。从开普敦驶往钻石矿的马车高大而宽敞,上面还有遮蔽冬季耀眼阳光的篷子。每辆马车乘十二三个旅客,由一群马或骡子拉着。在固定的车站上,还向旅客提供食物和饮料。旅程要走十天。

邮件马车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它除了在路上更换马匹和车夫外,从不停车。在通过崎岖的道路、原野和布满辙印的小径时,它总是全速飞奔向前。车上没有减震弹簧。车身颠簸不停,每次颠簸犹如马蹄蹬踢那样激烈。杰米咬紧牙关想着,“我能忍受到晚上停车的时候,那时我就能吃些东西,打一会儿盹,到早晨我就没事了。”但是到了晚上,车子只停十来分钟,换了马和赶车人后又再次飞奔了。

“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吃东西呢?”杰米问。

“我们不停,也不吃。”刚换上的马车夫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们一直往前赶。我们带着邮件呢,先生。”

漫漫长夜里,马车一直在飞奔,在月光下经过尘土飞扬、高低不平的道路。小车时而跃上山坡,时而冲下山谷,时而穿过平原。杰米身子的每一部分像散了架似的,浑身酸痛。他感到极度疲倦,可又不能入睡。每次他想打盹都被激烈的摇晃弄醒。他感到全身肌肉痉挛,车上连伸一下腿的地方都没有。他又饿又晕,又不知道还要隔多少天才能吃上下一顿饭。这次旅程有六百英里。杰米不知道他能否活到旅程终了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活到那一天。

两天两夜过去了,这种痛苦的感觉变成了极度的煎熬。杰米的两个旅伴也都处于狼狈的境地,甚至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杰米才懂得为什么邮站坚持乘客一定得年轻力壮。

次日黎明到来时,他们到达了南非大干燥台地,那里广袤、荒芜,一望无垠的平川草原,在骄阳的照射下令人望而生畏。酷热、尘土和苍蝇几乎使旅客窒息。

有时,透过弥漫的瘴气,杰米看到一群群的男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行进。有骑在马背上的孤独骑手,也有十来辆由十八或二十匹公牛拉的牛车,车夫手中不时扬起长长的皮鞭吆喝着,“驾!驾!”这些庞大的牛车装着一千来磅物品、货物、帐篷、挖掘工具、烧木头的火炉,以及面粉、煤和油灯,也装有咖啡、大米、俄国大麻、糖、葡萄酒、威士忌、靴子以及贝尔法斯特蜡烛和毯子。这些是想到克里普德里夫特挖钻石发财的人的生活必需品。

直到邮车经过奥兰治河以后,南非草原那种寂静、单调的情况才有所改变。灌木渐渐高了,染上了一层绿色。土地颜色越来越红,成片青草在微风中泛起涟漪,矮矮的棘刺树也开始出现。

“我一定要达到目的,”杰米呆呆地想着,“我一定要达到目的。”

他能感到希望再次注入疲惫的身躯。

他们在路上走了四天四夜,最后到达了克里普德里夫特的郊区。

年轻的杰米·麦格雷戈原来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但是他那疲倦、充血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却是他不可能想象到的。克里普德里夫特是一幅由帐篷和马车汇集组成的巨大风景画,排在主要街道上和瓦尔河两岸,长得望不到头。肮脏的马路上挤满了光身穿着鲜艳短上衣的卡菲尔人、胡子拉碴的探矿者、屠夫、面包师、小偷和教员。在克里普德里夫特市中心,有一排排木头和铁皮简易房,是店铺、食堂、弹子房、小吃店、采购钻石办公室以及律师事务所。街角是一所摇摇欲坠的皇家牌楼旅馆,旅馆有一大溜房子,可是一扇窗户也没有。

杰米一走下马车,就立刻瘫倒在地,两条痉挛的腿使他站立不住。他躺在那儿,头晕目眩。直到有了足够的力量,他才站了起来,穿过街上闹哄哄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向旅馆。租给他的房间小而闷热,苍蝇到处飞舞。房间里放着一张帆布床,他衣服也不脱,一头倒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他睡了十八个小时。

※※※

杰米醒来时,身子僵硬,全身酸痛,但是心中充满了喜悦。“我终于到了。我已实现了这一点!”他饥肠辘辘地走了出去,想找些东西填一下肚子。旅馆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街对面倒是有一家小饭馆,但拥挤不堪。他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了煎锯盖鱼,这是一种类似狗鱼的大鱼,还有炭火叉烤羊排和一大片鹿肉,又吃了一道糖汁糕作为甜点。

杰米的胃空了好久了,如今开始发出可怕的征兆。他决定让胃休息一下,然后再吃。这时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周围。所有在桌子旁坐着的人都在讨论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钻石,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情绪是那么高涨。

“……霍普敦周围还有一些钻石没有挖出来,但是纽拉什是主矿脉……”

“……金伯利的人口要比乔伯格多得多……”

“……上礼拜在杜托伊斯潘发现的钻石怎么样?他们说那儿钻石可多了,一个人根本搬不了……”

“……克里斯蒂安娜那儿又挖出了新的矿石。我明天准备上那里去。”

情况果真如此。到处都有钻石!年轻的杰米十分兴奋,他连一杯咖啡也喝不下去了。招待员拿来的账单使他大吃一惊。一顿饭竟花了二英镑三先令!“今后我可得精打细算。”他想着,离开了饭馆,又回到了闹哄哄的、拥挤不堪的街道。

在他后面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还在想发财,麦格雷戈?”

杰米转过身子。原来是那个和他一起乘邮件马车的瑞典小伙子佩德森。

“我当然想发财。”杰米说。

“那么咱们一起上有钻石的地方去。”他指着说,“朝那儿走就是瓦尔河。”

他们开始走去。

克里普德里夫特是个被群山包围的盆地。杰米目光所及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有草地,也没有灌木丛。空气中升起厚厚的红色尘土,使人感到呼吸困难。瓦尔河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他们两人走近河边时,空气变得清凉多了。好几百个想发财的人挤满了河的两岸。有些人正在挖钻石,其他人则用摇篮洗着捞起来的石头,还有人在临时凑合的摇晃的桌子上挑选着石头。挖掘的器具从科学的洗土机到盆、木箱和水桶,什么都有。男人们都被太阳晒成了棕红色。他们满脸胡子,上身胡乱地穿着没有领子、颜色各异的条纹法兰绒衬衣,下身穿着条绒裤子和橡皮靴子、马裤,头上戴着宽边绒帽或钢盔。他们都束着缝有口袋的宽皮带,用来装钻石或钱币。

杰米和佩德森走到了河岸尽头,发现一个男孩和一个年长一些的男人正在吃力地搬动一块巨大的含铁砾石,露出底下的沙石,他们的衬衣被汗水渍透了。附近,另一队人正把砂砾装车,准备放进篮子淘洗。有一个挖钻石的人不断地摇动篮子,另一人用水桶往上浇水冲走淤泥。然后他们把大块卵石倒在一个临时搭成的桌子上,激动地挑选着,看看里面有没有钻石。

“看起来倒很容易。”杰米微微一笑。

“别指望靠这个能弄到钻石,麦格雷戈。我已经和在这儿待过一阵的挖钻石的人谈过。我想咱们可是上了大当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些地方有多少人想靠挖钻石发财吗?该死的,一共有两万人!可这儿附近没有足够的钻石,伙计。即使这儿有,我也开始怀疑值不值得这么干。你冬天挨烤,夏天受凉。你被那该死的雷暴雨淋个精透,还得忍受尘土、苍蝇和恶臭。你洗不上澡,像样的床也没有。这个该死的城市里连冲水的厕所都没有。瓦尔河每个礼拜都有人淹死。有些是事故,但是有人告诉我,对大多数人这是个解脱,这是摆脱这个地狱的唯一出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还待在这里。”

“我明白。”杰米看了一眼那个穿着沾满污渍的衬衣的小伙子。“他们寄希望于下一铲沙土。”

可是当他们走回城时,杰米不得不承认佩德森的话有道理。他们经过帐篷时,看见一大堆被杀死的公牛、绵羊和山羊的躯体正在腐烂发臭,旁边有一条大沟,人们把它当厕所使用,这里真是臭气熏天,佩德森看着杰米。“你打算怎么办呢?”

“搞一些采矿工具。”

※※※

城中心有一家铺子,上面挂着一块生锈的招牌,写着“萨洛蒙·范德默韦百货商店”。一个年龄同杰米相仿的黑人正在铺子前面卸货。他体魄健壮,高大魁伟,是杰米看到过的最漂亮的男子之一。他有一双乌黑的眼睛,鼻梁笔直,下巴端正,全身透出高傲的气息,沉静而冷漠。他把一大箱来复枪扛在肩上,掉转身来,差一点被地上一片白菜叶子滑倒。杰米本能地伸出胳膊扶他。这个黑人仿佛没有注意到杰米在场,转过身子走进了店铺。一个布尔人勘探者系好一头骡子,啐了一口,带着厌恶的口吻说:“那人叫班达,是从巴罗隆部落来的,他给范德默韦先生干活。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要收留这个盛气凌人的黑人。那些下流的班图人以为他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铺子里很凉爽,光线很暗。同炙人的、阳光耀眼的街道相比,这里给人一种轻松的感觉并且充满了陌生的气味。杰米觉得房子里十分拥挤,几乎每英寸的空地上都堆满了货物。他在铺子里转了一下,惊叹不已。铺子里堆放着农具、啤酒、牛奶罐头、成块黄油、水泥、导火线和炸药。陶器、家具、枪支、缝纫用品、油、油漆、咸猪肉,以及果脯、马具、羊油蜡烛、肥皂、酒精、文具、糖和茶叶、烟叶、鼻烟和雪茄等。十来个货架从上到下都塞得满满的,有法兰绒衬衣和毯子、鞋子、阔边女帽以及拖鞋。杰米想,拥有所有这些东西的人,一定是个有钱人。

在他身后有个柔和的声音问:“你要买些什么?”

杰米转过身子,发现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约莫十五岁,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她那圆脸轮廓精致,呈鹅蛋形,活像情人节卡片上的少女肖像,她的鼻子长得很精神,眼睛深邃碧绿,头发黑而卷曲。杰米看了她的身材一眼,断定姑娘快十六岁了。

“我是找矿的。”杰米一本正经地说,“我来这儿买些工具。”

“你要什么样的工具?”

出于某种原因,杰米感到他得给这个姑娘留下印象。“我嘛——你知道——要通常的那一种。”

她微笑着,眼睛里流露出调皮的神情。“通常的工具指什么呢,先生?”

“喔……”他犹豫了一下,“要一把铁锹。”

“就要这点东西?”

杰米看出这个姑娘在逗他。他笑了一下,接着说出了真情,“老实跟你说,我刚到这里。我还不知道需要点什么。”

她朝他笑了一下,是女人的微笑。“这取决于你打算在哪儿挖掘。先生尊姓?”

“麦格雷戈。杰米·麦格雷戈。”

“我叫玛格丽特·范德默韦。”她胆怯地往铺子后面看了一眼。

“见到你很高兴,范德默韦小姐。”

“你刚到这里?”

“是的。昨天刚到。乘邮件马车。”

“他们应当提醒你不要乘那种马车。有人坐这种车死掉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表情。

杰米笑了一下。“我不能责怪他们。我现在活得很好。谢谢你。”

“你也打算找Mooi klippe?”

“Mooi klippe是什么意思?”

“这是荷兰文,钻石。发光的石头。”

“你是荷兰人?”

“我们家从荷兰来。”

“我是苏格兰人。”

“我看得出来。”她又朝店铺后面小心地瞟了一眼。“周围是有钻石,麦格雷戈先生,但是你得选好地方。绝大部分挖钻石的人都在盲目地乱找,像猫追尾巴。一个人挖着了,其他人赶紧去收拾剩下的。如果你要发财,你得自己找到挖钻石的地方。”

“我怎么做才好呢?”

“我爸爸也许在这方面能帮助你。他什么都知道。他过一小时就会有空了。”

“我就回来,”杰米向她保证说,“谢谢你,范德默韦小姐。”

他走了出去,外面阳光灿烂。他心头充满着喜悦,忘记了周身的酸痛。如果萨洛蒙·范德默韦能指导他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钻石,那么杰米无论如何是不会失败的。他会比所有人占先一步。他大声地笑了起来,为自己既年轻又生龙活虎而欢欣,为自己正在走上发财的道路而喜悦。

※※※

杰米沿大街走去,走过了一家铁匠铺、一个弹子房和六七间酒吧。他走到一家看来已老朽不堪的旅馆面前时停了下来。这家旅馆前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着:R.D.米勒,冷水澡和热水澡,早6点至晚8点营业,备有整齐舒适的更衣室。

杰米回想着:“上次澡我在什么时候洗的?记起来了,还是在船上用水桶洗的。那是——”他突然意识到他全身一定充满了臭味。他想起了在老家厨房每个礼拜洗一次盆浴的情景,听到了妈妈叫他的声音:“一定要把下身也洗洗,杰米。”

他转身走进了洗澡堂,里面有两个门,一间男的,一间女的。杰米走进男浴室,朝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走去。“洗一次澡多少钱?”

“冷水澡十先令,热水澡十五先令。”

杰米踌躇起来。长途旅行之后洗一个热水澡的念头是不可抗拒的。“冷水澡。”他说。他花不起钱,无法任意享受。他还得买一些采矿工具呢。

服务员递给他一小块碱液肥皂和一条千疮百孔的小毛巾,用手指了一下。“进去吧,伙计。”

杰米走进一个小房间,除了房间中央有一个马口铁的浴盆和墙上有几颗钉子外,空空如也。服务员从一个大木桶舀水倒进浴盆。

“都为你准备好了,先生。你可以把衣服挂在钉子上。”

杰米等到服务员离开后,开始脱衣服。他看到自己污垢满身,便把一只脚伸进浴盆。水像招牌上讲的那样,确实是冷的。他咬紧牙关,钻进水里,从头到脚拼命地搓肥皂。他走出浴盆时,洗澡水已是一片污黑。他用那条破旧不堪的毛巾尽快地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他的裤子和衬衣沾满了尘土,脏得都僵硬了。他讨厌再穿上它们。他应该买些换洗的衣服。但是这件事再次提醒他,他的钱实在少得可怜。现在他又感到饿了。

杰米离开澡堂,挤过拥挤的街道,走进一家名叫日落客的酒吧。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份午餐。有西红柿羊肉片、香肠、土豆色拉和泡菜,他进餐时,注意听着周围兴致勃勃的谈话。

“……我听说,他们在科勒斯伯格附近找到一颗重二十一克拉的钻石。你听着,如果那儿有一颗钻石的话,那么肯定会有好多……”

“……在希伯伦又发现了一颗新钻石,我正考虑上那儿去……”

“你是一个傻瓜。奥兰治河里才有大钻石……”

酒吧间里,一个穿着条子法兰绒无领衬衣和条绒裤的满脸胡子的顾客正在品味着一大杯姜汁柠檬酒。“我在希伯伦把钱花得精光。”他对酒吧招待说,“我要一笔贷款。”

那个招待员长得高大肥胖。他头顶秃光,鼻梁骨扭曲,眼光也咄咄逼人。这时他大笑起来,“见鬼去吧,伙计。谁不需要贷款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招待员吗?只要我搞到足够的钱,我就马上到奥兰治河那里去。”他用破布擦着酒吧柜台。“但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先生。去找萨洛蒙·范德默韦。他开了一家百货店,半个镇子都是属于他的。”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如果他喜欢你,他会资助你的。”

这个顾客瞧了他一眼。“是吗?你真认为他会资助别人?”

“我认识的几个伙计,都得到了他的赞助。你出力,他出钱。好处一人一半。”

杰米·麦格雷戈的心动了一下。他一直深信,他攒下的一百二十镑钱足够他购买工具和食品的,但是克里普德里夫特的物价高得要命。他在范德默韦铺子里时就注意到了,一袋一百磅的澳大利亚面粉要卖五英镑;一磅糖要一先令;一瓶啤酒五先令;一磅饼干二先令;一打新鲜鸡蛋七先令。反正这样下去,他的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得精光。“天哪,”杰米想,“在家乡一年的生活费在这里只够吃三顿饭。”然而,如果他可以得到一个像范德默韦那样的有钱人的支持……杰米匆忙付了饭钱,赶回那家铺子去。

萨洛蒙·范德默韦正在柜台后面从一个木板箱里卸来复枪。他个子矮小,脸孔瘦削严厉,两颊留着长长的胡须。他的头发沙黄色,眼睛又小又黑,鼻子呈圆球形,一张嘴噘得老高。“他的女儿一定像她妈妈,”杰米想,“对不起,先生……”

范德默韦抬头看了一眼。“唔?”

“范德默韦先生吗?我叫杰米·麦格雷戈。先生,我从苏格兰来。我到这里来找钻石。”

“唔?是吗?”

“我听别人说你有时候愿意资助挖钻石的人。”

范德默韦咕哝着:“该死的!是谁散布这些流言的?我帮助过几个挖钻石的人,人们就以为我是圣诞老人了。”

“我已经攒下了一百二十英镑,”杰米恳切地说,“但是我看到这些钱在这儿买不了什么东西。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只带着一把铁铲上丛林那儿去。但是我合计过,如果我有一头骡子和一些适当的工具,那么机会就会大得多。”

范德默韦用那双小而黑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你能找到钻石?”

“我绕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范德默韦先生。我不发财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有钻石,我就会找到它们。如果你帮助我,咱们俩都会发财。”

范德默韦又咕哝了一句,转过身子继续卸来复枪。杰米站在那里觉得很难堪,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当范德默韦又开口时,他的问题令杰米感到意外。“你是乘牛车来的,是不是?”

“不是。乘的是邮件马车。”

老头转过身子,又打量着这个年轻小伙子。他最后终于说了句:“咱们谈谈吧。”

※※※

那天晚上,在店铺后面范德默韦的住所里,他们边吃晚饭边谈论挖钻石的事情。范德默韦的房间很小,既是厨房和餐室,又是卧室,一块帘子隔开两张小床。墙壁的下半部是用泥土和砖石砌成的,上半部则是用空箱子搭成。墙中间挖了个洞,算是窗户。下雨时,再挡上块木板遮雨水。饭桌是用两个板条箱上面架了一块厚木板。一个大木盒侧放着,算作食品柜。杰米估计,范德默韦决不是随意处置钱的人。

范德默韦的女儿悄悄地来回忙着,准备晚饭。她不时地瞧她父亲一眼,但她从不看杰米。“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杰米感到迷惑不解。

他们在桌旁坐下后,范德默韦先开了口:“咱们先祈祷。主啊,我们感谢您。感谢您的恩赐。感谢您宽恕我们的罪恶,向我们指出了正确之路,使我们免受生活的诱惑。我们感谢您赐给我们长久而美好的生活,惩罚那些对您有罪的恶棍。阿门。”然后没有丝毫停顿,他马上对他女儿说:“把肉递给我。”

晚饭很节省,一小块烤猪肉、三个蒸土豆和一碟新鲜萝卜。他给杰米吃的一份量很小。晚饭中间两人谈话不多。玛格丽特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用完晚饭后,范德默韦说:“不错,女儿。”声调里有一些骄傲的成分。他转身对杰米说:“我们开始谈生意,好吗?”

“好吧,先生。”

范德默韦从木柜上取了一把陶制长烟斗,然后从小烟袋里取出香味诱人的烟末,塞进烟斗,用火点燃。从袅袅上升的烟雾后面,他的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直盯着杰米。

“克里普德里夫特挖钻石的人都是些笨蛋。钻石就那么点儿,挖的人却这么多。在这儿一个人一年累断腰,什么都找不到,只有Scers。”

“我,我听不懂那个词,先生。”

“不值钱的钻石,不值钱。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是的,先生,我想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先生?”

“格里夸人。”

杰米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北部的一个非洲部落的名字。他们专找钻石——大颗的——有时候他们把这些钻石带到我这里,跟我换货物。”此时这个荷兰人放低了声调,用神秘的耳语说:“我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但是为什么你不跟他们去找呢?范德默韦先生。”

范德默韦叹了口气。“不。我离不开这里的铺子。这里的人会把铺子的东西偷光的。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到那里去,然后把这些钻石带回到这里来。找到合适的人后,我会供给他所需要的工具。”他停了下来,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而且我会告诉他哪儿有钻石。”

杰米跳了起来,心跳个不停。“范德默韦先生。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请相信我,先生,我将日夜工作。”他的声调里充满着激动。“我会把钻石带回来的,多得让你数不过来。”

范德默韦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好像杰米是一尊木雕似的。最后,范德默韦说话了,他只讲了一个字:“行。”

第二天早晨,杰米和他签了一份合同。合同书是用南非荷兰语书写的。

“我必须向你解释一下,”范德默韦说,“合同规定我们是合作者了。我投资,你出劳力。一切所得我们对半分。”

杰米看一眼拿在范德默韦手里的合同。在所有这些不可理解的外国字当中,他只认识这几个字:二英镑。

杰米指着这一点问:“这是什么意思?范德默韦先生。”

“这是说,你除了拥有找到的一半钻石外,每个礼拜你还可以得到额外的二英镑收入。即使我知道钻石在哪里,你也可能找不到,孩子。这样的话,你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劳动的报酬。”

这个人真是太公平了。“谢谢你。非常谢谢你,先生。”杰米真想拥抱他一下了。

范德默韦说:“现在咱们来看看为你配备些什么工具。”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选定了杰米带到灌木丛里去的工具:一顶小帐篷、床垫、炊具、两个筛子和一个洗石篮子、一把镐、两把铁铲、三个水桶、一双换洗的短袜和一件内衣、一把斧子、一个提灯以及煤油、火柴和碱液肥皂。此外他们还选择了一些罐头食品、干肉条、水果、糖、咖啡和盐。最后一切准备就绪。那个大个子黑人班达一声不吭地帮着杰米把所有东西放进背包里。他从来不看杰米,也不说一句话。“他不会讲英语。”杰米断定。玛格丽特在铺子里应付着顾客。但是即使她知道杰米在那儿,她也没有露出任何表示。

范德默韦走到杰米跟前。“你的骡子在前边,”他说,“班达会帮你把东西装上去的。”

“谢谢你,范德默韦先生,”杰米说,“我……”

范德默韦拿来一张填满数字的单据,“一共是一百二十英镑。”

杰米吃惊地望着他。“什,什么?这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我们……”

“at bedui'di?”范德默韦生起气来,脸色一片阴沉。“你指望我白给你这些东西,一头壮骡子,又让你当合伙人,一个礼拜付给你二英镑?如果你要东西又不想付钱,那你可找错了地方。”他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

杰米赶紧说:“不!范德默韦先生,我……我只是不知道,问问而已。一切都很好,我现在有钱。”他把手伸进钱包,把他省下来的最后几个钱放在柜台上。

范德默韦迟疑了一下。“好吧”,他咕哝着,“也许这是一场误会,是不是?整个城里都是些骗子。我和谁打交道都得很小心。”

“是的,先生。你应该这样。”杰米表示同意。刚才是他由于激动误解了这一交易。“我很幸运,他给了我一个机会。”杰米想。

范德默韦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手绘的小地图。“你在这里能找到钻石。从这儿往北走,到一个叫马格达姆的地方,在瓦尔河北岸。”

杰米研究着地图,心开始越跳越快了。“离这儿多少英里?”

“我们这里是以时间计算距离的。你骑骡子得走四五天。回来时因为带着钻石,时间就要更长一些。”

杰米咧嘴一笑。“好!”

当杰米·麦格雷戈重新踏上克里普德里夫特街道时,他不再是一个旅游者,而是一个探矿者,一个挖钻石的人了,正走上发财的道路。一头虚弱的骡子系在店铺前面的桩子上,班达已把行装放到了它的背上。

“多谢。”杰米微笑着。

班达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接着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杰米解开缰绳,对骡子说:“咱们上路吧,伙计。时间像钻石一样宝贵啊。”

他们向北方走去。

※※※

夜幕降临时,杰米在一条小溪边搭起了帐篷,把东西卸下来,给骡子喂了些草料和水,自己吃了点牛肉干和杏脯,又喝了点咖啡。深夜四周充满了奇怪的声音。他听到野兽走向河里时发出的咕噜声、行走声和嚎叫声。他只身一人,毫无防御,周围是一个陌生、原始的国家里的最危险的野兽。空气中发出每种声响时,他都不由自主地惊跳起来。他担心自己任何时候都可能遭到黑暗中猛扑过来的尖牙利爪的攻击。他开始胡思乱想了。他想起了家里那张软和的床以及过去习以为常的平安舒适。他睡得断断续续,梦里遇到了各种野兽,什么狮子、大象,还有一些满脸胡子的巨人,企图抢他身边的大钻石。

天蒙蒙亮时,杰米醒来了。他的骡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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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二章

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点。他想找找骡子身上有没有昨晚被野兽袭击后留下的伤口,但是没有找到。骡子是在睡觉时死去的。“范德默韦先生会让我对此负责的,”杰米想,“但是当我给他带回钻石去的时候,就没有关系了。”

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得在没有骡子的情况下继续朝马格达姆前进。他听到空中一阵声音,抬头看了一下。一大群黑秃鹫在空中盘旋。杰米耸了一下肩。他尽快整理了一下东西,决定哪些该扔掉,然后再把他能带走的放进一个背包,又出发了。隔了五分钟,他回头望望,只见那些大黑秃鹫已经覆盖了那具骡子的尸体。所能看见的只剩下一只长长的耳朵。杰米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已经是l2月了,在南非是夏天,要在巨大的橘黄色的烈日下徒步穿过草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杰米从克里普德里夫特出发时,步子轻松,心情愉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分钟积成小时,小时积成日——他的步子缓慢了,心头也沉重起来。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乏味的大草原,在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更令人生畏。这些荒芜多石的草原,似乎永无尽头。

他走到有水坑的地方时,就在那里扎下营帐。他总得在野兽发出的各种稀奇古怪、令人恐惧的声音包围中睡觉,但这些声音干扰不了他了。它们是这地狱中还有生命的证明,这使他不那么孤独。一天黎明时,杰米见到一群狮子。他从远处看到一头母狮,口里叼着一头幼小的黑斑羚,走近它的配偶和幼仔。它把那头黑斑羚放在雄狮面前,当雄狮吞食的时候便离开那里。一头胆大的幼仔向黑斑羚猛扑上去,张开嘴咬了起来。这时,雄狮伸出利爪,在幼狮脸上猛击一下,幼狮即刻毙命。然后雄狮又回到死黑斑羚面前继续咀嚼。它饱餐之后,这个家庭的其余成员才靠近去吃剩余的部分。杰米慢慢后退离开这一幕,继续赶路。

经过卡罗草原几乎花了他近两周的时间。他不止一次想放弃了,因为他对能否走完这段路程没有把握。“我真是一个傻瓜。我应当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请求范德默韦先生为我再准备一头骡子。但是如果范德默韦撤回这笔交易该怎么办呢?不,我不回去是对的。”

就这样,杰米继续一步步地朝前走。有一天,他看见远处有四个人影在向他靠近。“我真有点神志不清了,”杰米想,“那是海市蜃楼。”但是人影越来越近了,杰米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是人,这儿有人!”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忘记了怎样讲话。他在午后的炎热中扯大嗓子试试自己的嗓音,可他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死人在说话。那四个人走近了。原来他们是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的探矿者。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打了败仗。

“喂!”杰米说。

他们点了点头。其中一人说:“前面什么也没有,孩子。我们都找遍了。你不要再去浪费时间了,回去吧。”

接着,他们都走了。

※※※

杰米什么都不再想了,只盯着前方那片空旷的荒原。太阳和黑苍蝇令人无法忍受,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只有蒺藜,可枝叶已被大象糟踏了。杰米的一双眼睛被阳光照射得几乎看不见东西,他的皮肤晒得刺痛,人也感到头晕眼花。每次吸气时,他的肺几乎像要爆炸似的。他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蹒跚,没有知觉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天下午,烈日在炙烤着他,他解下背包,倒在地上,他实在太累,连一步也迈不动了。他闭上了眼睛,梦见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坩埚中,太阳犹如一颗光芒四射的巨大钻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好像要把他熔化。深夜他又醒来了,冻得直哆嗦。他强迫自己咬了几口干肉条,喝了几口温水。他明白他得起来继续向前走,因为在太阳升起前,土地和空气都比较凉爽。他挣扎着,但是得花出极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永远躺在地上不再向前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不过想多睡一小会儿。”杰米想。但是内心深处的感觉告诉他,如果这样,他将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想起了秃鹫,它们将找到他的尸体,有如那成百具其他尸体一样。“不,我的身体——我的骨头。”他忍着巨大的痛苦,强迫自己慢慢地站立起来。背包变得如此沉重,他连提都提不起来。杰米又开始走了,他把背包拖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移动。他记不清多少次跌倒在沙土上,然后再摇摇晃晃站起来。有一次,他向着黎明前的天空大声叫道:“我是杰米·麦格雷戈,我一定要达到目的。我要活下去。上帝啊,你听见了吗?我一定要活下去……”声音在他头顶上轰响着。

“你要寻找钻石?你一定疯了,儿子。这完全是神话——是魔鬼诱使人们不好好干活的手段。”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上哪儿去找路费?那要走半个世界的路哩。你又没有钱。”

“范德默韦先生,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请相信我,先生,我将日夜工作。我会给你带回钻石,多得让你数不过来。”

在他开始之前,他就要完蛋了。“你有两个抉择,”杰米自言自语地说,“或者继续朝前走,或者待在这儿死亡……死亡……死亡……”

这些想法不断地在他脑子里回旋。“你还能再走一步,”杰米想,“来呀,杰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两天以后,杰米·麦格雷戈挣扎着来到了马格达姆。他身上被太阳晒伤的地方已经长时间感染,现在他周身出血流脓,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在街中心倒了下来,像一堆破衣服。当一些有同情心的挖钻石的人试图帮他解下背包时,杰米用他仅有的力量挣扎着,语无伦次地嚷道:“别碰我的钻石,别碰我的钻石……”

三天以后,他在一间狭小而空荡荡的房间里苏醒过来,除了身上缠着的绷带,全身赤裸着。他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坐在他小床边的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

“哦……?”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讲不出话来。

“别着急,亲爱的。你病了。”她轻轻地扶起他的绑着绷带的脑袋,用铁杯子给了他一口水喝。

杰米竭力用胳膊肘撑起身体。“这是……?”他咽了一口唾沫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在马格达姆。我叫艾丽斯·贾丁。这是我开的客店。你会好起来的。你只需要好好的休息。躺下,躺下。”

杰米想起了要拿走他的背包的陌生人,顿时慌了起来。“我的东西,在哪儿……?”他努力要从小床上起来,但是,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劝住了他。

“东西都在,不要担心,孩子。”她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背包。

杰米躺回到干净的床单上。“我到了这里。我达到了目的。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

※※※

艾丽斯·贾丁不但对杰米·麦格雷戈来说是个天使,而且对马格达姆·半的人来讲也是一个天使。在那座矿山城市,到处都是怀着同一梦想的冒险家。她给他们提供膳食,精心照料他们,给他们以鼓励。她是英国人,随同丈夫来到南非。当时他的丈夫放弃了在英国利兹的教职,决心到南非来挖钻石。到达这儿刚三个礼拜,丈夫就死于高烧。然而她却决心留了下来。从此以后,矿工都成了她的孩子。

她在杰米床边又侍候了四天多,喂他吃饭,换洗绷带,帮他恢复元气。第五天,杰米准备起床了。

“你知道,贾丁太太,我是多么感激你!目前,我还不能报答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从我这里拿到一颗大钻石的。这是我杰米·麦格雷戈的保证。”

她看到这个英俊青年热切的样子,微笑了一下。他体重掉了二十磅,身子瘦弱不堪,浅灰色的眼睛里留下经历恐惧后的余悸,但是仍使人感到他有一股力量,一种令人敬畏的决心。“他确实与众不同。”贾丁太太想。

※※※

杰米穿上洗过的干净衣服,走出去了解城镇的情况。马格达姆就像是缩小的克里普德里夫特镇,也是驻有帐篷马车,街上尘土飞扬,店铺很脏,挤满了挖钻石的人。杰米走过一家酒吧时,听见里面一阵喧闹声,于是走了进去。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红衬衫的爱尔兰人在嚷个不停。

“发生了什么事?”杰米问。

“他要润宝。”

“他什么?”

“他今天发财了,所以在这儿做东,今天大家能灌多少酒,都由他付钱。”

杰米和坐在圆桌旁边的几个满脸不高兴的挖钻石的人搭讪起来。

“你从哪里来,麦格雷戈?”

“苏格兰。”

“我不知道在苏格兰他们灌了你什么马粪。这里钻石太少了,挣的还不够开销的。”

他们还谈到其他挖钻石的营地:冈冈、渺茫谷、德尔港、穷人山、六文滩……

挖矿者都讲述同样的经历——成年累月从事折断腰板的劳动:搬运卵石,在坚硬的沙土上挖掘砂砾,蹲在河边淘钻石。每天只能找到为数不多的钻石,不足以使人发财,而只能使人欲罢不能,不愿放弃发财的念头。整个城市的精神状态就是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奇妙的混合体。满怀希望的人来了,一无所得的人离开了。

杰米知道他站在哪一边。

他走近那个穿红衬衫,现已醉眼蒙咙的爱尔兰人,让他看范德默韦给他的地图。

那个人瞧了一眼,把图甩给了杰米。“没有用处。那个地区已被挖得翻了个个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到白搭谷那里去撞撞大运。”

杰米不能相信这一点。范德默韦的地图是决定他来这里的唯一东西,也是他赖以发财的指示星。

另一个挖钻石的人说:“上科斯堡去。在那儿找到钻石了,孩子。”

“去费伦霍普——那可是个挖钻石的地方。”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你不妨到月光滩去。”

※※※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艾丽斯·贾丁说:“杰米,哪个地方都是一场赌博。你要自己选定地点,用自己的工具挖,而且要祈祷。所有行家都是这样做的。”

※※※

这一夜,杰米辗转反侧,经过反复思索,决定忘掉范德默韦的地图。他同所有人的劝告相反,决定沿着莫德尔河向东走。第二天早晨,杰米告别了贾丁太太,出发了。

他走了三天两夜,到了一个看来还像样的地方就停下来,扎下了他的小帐篷。河两岸布满大卵石,杰米用一些粗壮的树枝做杠杆,花尽力气把大石头挪开,下面的砂砾便暴露了出来。

他从早挖到晚,寻找黄色的黏土或蓝色的含有钻石的沙土,好由此探出钻石的矿脉。但是这里的土地贫瘠,杰米挖了一个礼拜也没有找到一块这样的石头。周末,他又朝前走了。

一天,他正在走路时看到远处似乎有一所银房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眼睛快瞎了。”杰米想。但是当他走近时,看到那是一个村庄,所有房子看来几乎都是用银子造的。一群群穿着破烂的印度男人、妇女和衰子们熙熙攘攘地穿过街道。杰米惊奇地盯着他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银房子都是用马口铁搭成的:把马口铁罐头盒压平,拼接在一起,钉在棚屋上。他走了个把钟头后,回头一望,仍然可以看到村庄的光辉。这一景象他永远难忘。

杰米继续朝北走。他沿着可能有钻石的河岸走,挖呀,挖呀,一直到他的胳膊举不起镐为止。接着他用手筛筛湿的砂砾。夜幕降临时,他像吃了麻醉药似的,死沉沉地睡了。

第二个周末,他又向河流的上游走,就在一个叫做帕尔迪斯潘的小居民点的北面,他在河流的弯曲处停下,用木柴生火吃了一些烤肉干,喝了一点儿热茶,然后在帐篷前坐了下来,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两个礼拜以来,他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一种孤独感在袭扰着他。“该死的,我在这里干吗呀?”他自问。“坐在这块空旷无人的土地上,简直像一个大傻瓜,用敲岩石和挖尘土来毁灭自己?我在农场情况要好得多了。如果再找不到钻石,礼拜六我要回家了。”他抬头望着那些冷漠的星星,叹了一口气:“该死的,你听见了吗?喔,主啊。”他想,“我已经神思恍惚了。”

※※※

杰米坐在那里,让沙子从指缝间流下,手中剩下一块石头。他看了看,又把它扔掉了。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他已看到过无数块这样一文不值的石头了。范德默韦管这种石头叫什么?希伦特。但是,这块石头有些不一样,又引起了杰米的注意。他站起来,走过去拣起了石头。它比其他的石块都要大,而且形状奇怪。他用裤腿擦掉了石头上的部分尘土,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它看起来像一颗钻石。现在唯一使得他怀疑的是石块的大小。它几乎像鸡蛋一般大。“啊,上帝。如果它是一块钻石的话……”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他抓过提灯,开始在周围的地上寻找起来。十五分钟之内,他又找到四块这样的石头。这四块没有第一块那样大,但是也已经够大了,这使他充满了狂喜。

天不亮他就起来了,发疯似的挖掘。到中午,他又找到了六块钻石。第二个星期,他又拼命地挖掘出了钻石,并在晚上把它们埋在安全的地方,以免被过路人发现。每天他都能挖出新的钻石,杰米看到自己的财富越积越多,欣喜若狂。只有一半的钻石是属于他的,但是这些钻石已足够使他成为阔佬了,阔到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程度。

周末,杰米在他的地图上做了一个标志,接着仔细地用镐立了界标,标出了所有权。他又把藏好了的钻石重新挖了出来,把它们放在背包的深处,返回了马格达姆。

※※※

一个小屋外面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钻石检验站。

杰米走进了又小又闷的办公室,他心头顿时充满恐慌的感觉。他听到不少故事,说许多探矿者找到的钻石经检验只是一钱不值的石头。“如果我也找错了……?如果……?”

一位钻石检验员坐在这个办公室里一张乱七八糟的办公桌旁边。“能为你效劳吗?”

杰米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先生。我想请你检验一下这些宝石。”

在检验员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杰米开始把他的石头放在办公桌上,全部拿完后共是二十七块,检验员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它们。

“什么地方——你在哪儿发现的?”

“你先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钻石,我再告诉你。”

检验员拣起一块最大的石头,用宝石商特有的高倍放大镜又检查了一遍。“我的上帝!”他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钻石!”这时杰米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连口气儿都没敢喘,他本来可以愉快地叫起来。“在哪里……”这个男人求着,“你在哪儿发现的?”

“十五分钟后到小饭铺来见我,”杰米露齿笑了一笑,“那时我会告诉你。”

杰米收起钻石,把它们放进衣袋,赶紧走了出去。与钻石检验站两门之隔的登记办公室,杰米朝那里走去。“我要对我的所有权进行登记,”他说,“用萨洛蒙·范德默韦和杰米·麦格雷戈的名义。”

他进这扇门的时候,还是一文不名的农村小伙,走出这扇门时,已经是一个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大富翁了。

杰米走进小饭铺时,钻石检验员已在那里等着他了。很明显,他已经把消息传开了,因为当杰米走进来时,周围突然一片寂静,人们以钦佩的目光看着他。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没说出口的问题。杰米大步走到柜台旁边,对招待员说:“我来庆祝我的发现,要痛饮一场。”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说,“帕尔迪斯潘。”

※※※

杰米走进厨房时,艾丽斯·贾丁正在喝茶。她看见他时,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杰米,是你!感谢上帝,你平安回来了。”她注意到了他的凌乱的服装和通红的脸。“事情进展得不顺利,是不?没有关系。亲爱的,和我一起喝杯茶。你会感到舒服一些的。”

杰米一句话也没有说,伸进口袋,取出了一颗大钻石,放在她的手心里。

“我信守了诺言。”杰米说。

她盯着这块石头看了好半天,眼睛湿润了。“不,杰米,不。”她的声音异常的柔和,“我不需要它。你明白吗?孩子。它会毁掉一切的……”

※※※

杰米·麦格雷戈回克里普德里夫特时,做得很有风度。他卖掉了一块较小的钻石,买了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对于所花掉的钱他都一笔一笔地记了账,免得合伙人吃亏。这次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的旅行既顺利又舒适。当他想到上次旅行时所经历过的地狱般的境遇,他感到惊奇万分。“这就是贫富之间的差异。”他想,“穷苦人跑断腿旅行,有钱人乘马车。”

他轻轻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满意地乘着马车穿过进入夜幕的大草原。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三章

克里普德里夫特一仍旧貌,但杰米·麦格雷戈却已今非昔比。他驾着马车进城时,人们都刮目相看。马车在范德默韦的店门口停了下来。吸引人们注意的不光是他华贵的马车和高大的马匹,还有这个青年人喜气洋洋的神态。这种神态他们过去在其他发了财的探矿者身上见到过,也正是这种神态时常燃起他们心中希望的火焰。路人站在一旁,注视着杰米跳下马车。

那个身材魁梧的黑人仍在这里。杰米向他笑了一下。“你好!我回来了。”

班达一声不吭,把马拴好,走进了铺子。杰米跟着他。

萨洛蒙·范德默韦正在接待一个顾客。这个身材矮小的荷兰人抬头笑了一下。杰米知道范德默韦已经对这一消息有所耳闻。没有人能够解释。但是挖到钻石的消息总是以光速传遍了南非大陆。

范德默韦接待完了顾客,摆着手向后示意了一下。“来吧,麦格雷戈先生。”

杰米跟着他走到铺子后面。范德默韦的女儿在炉子旁忙着做午饭。“你好!玛格丽特。”

她满脸通红,移开了视线。

“好呀!我听说有好消息。”范德默韦微笑着。他坐在桌旁,把上面的盘子和银器推开,腾出了一块地方。

“不错,先生。”杰米自豪地说,接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皮夹,把钻石倒在厨房的餐桌上。范德默韦贪婪地盯着钻石,随后慢慢地拿起一块块钻石,掂量着又掂量。最后把它们拢在一起,放进一只麂皮包,收到墙角的铁皮保险柜里,锁了起来。

他说话时,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你干得好,麦格雷戈先生。真的,干得很好。”

“谢谢你,先生。这才刚开始呢!那儿还有好几百颗。我甚至连它们究竟值多少钱都不敢想。”

“你产权已经登记过了吗?”

“登记过了,先生。”杰米伸进口袋,取出一张登记条。“用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登记的。”

范德默韦仔细看了看收条,揣进了口袋。“你应该得到奖励。你在这里等着。”他朝通向店堂的门口走去。“跟我来,玛格丽特。”

她胆怯地跟着他。杰米想,她真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隔了几分钟,范德默韦一个人回来了。“这是你的。”他打开钱包,小心翼翼地数出了五十镑钱。

杰米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这是为什么,先生?”

“给你的,孩子。都是你的。”

“我……我不懂。”

“你干了二十四个礼拜。一个礼拜两镑。这里一共是四十八镑,另外两镑,是给你的奖金。”

杰米大笑起来。“我不要奖金。我有应得的钻石份额。”

“你的钻石份额?”

“怎么?是的,先生,我应得百分之五十,我们是合伙的。”

范德默韦盯着他。“合伙?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我怎么会……?”杰米惊愕地看着这个荷兰人。“我们已经签订了合同。”

“没错。你念过合同吗?”

“喔,那倒没有,先生。它是用南非荷兰语写的,不过你说过我们是伙伴,对半分成。”

老头摇了摇脑袋。“你误解了我的意思,麦格雷戈先生。我不需要任何合伙的。你是为我工作的。我给你配备用品,派你去为我找钻石的。”

杰米满腔怒火。“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为这些东西,我付给你一百二十英镑。”

老头耸耸肩。“我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你多费口舌。照我的话办。我再给你额外的五英镑,咱们的事就算结了。我想这是非常慷慨的。”

杰米怒气冲冲地嚷开了。“咱俩的事决不能这样结了!”激怒中他那苏格兰人的喉音也出来了。“我有资格分享那份财产。我一定要得到它。我用两个人的名字登记的。”

范德默韦淡淡一笑。“那么你就是打算欺诈我了。我能叫人把你抓起来。”他把钱塞在杰米手上。“现在拿上你的工资,给我滚出去。”

“我要告你!”

“你雇得起律师吗?在这一带,我说了算。”

这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吧?杰米想,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所经历的痛苦,在炙烤的沙漠里度过的日子,从太阳升起到日落西山那种惩罚性的劳动——所有这些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几次濒临死亡,而现在这个人竟想骗走他那份应得的财产。

他盯着范德默韦。“我决不会罢休的。我不会离开克里普德里夫特,我要让这里所有的人知道你的勾当。我要得到那份我应得的钻石。”

范德默韦开始躲避那双燃着怒火的浅灰色的眼睛。“你最好找个医生为你治治病,孩子,”他咕哝着,“我想一定是太阳晒得太厉害,使你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杰米狂怒得不能自持,冲向范德默韦,他把这个瘦老头拎了起来,举到眼前。“我要让你后悔打过我的主意!”他把范德默韦摔倒在脚下,把钱扔在桌上,冲出了店铺。

※※※

杰米·麦格雷戈走进日落客酒吧时,顾客们几乎已经走光了。因为许多挖矿人都到帕尔迪斯潘去了。杰米既愤怒又绝望。“这简直无法使人相信,”他想,“一分钟以前我像一样富有,一分钟以后,我却彻底破产了。范德默韦是个贼,我一定要惩罚他。但是怎样能惩罚他呢?”范德默韦有一点是对的。杰米甚至雇不起一个律师去告他。他人地生疏,而范德默韦是这儿社团里一个令人尊敬的成员。杰米唯一的武器就是事实真相。他要让南非每个人都知道范德默韦干下的勾当。

酒吧老板斯密特和杰米打了个招呼。“欢迎你回来。本店请客,麦格雷戈先生。你喝点什么?”

“来杯威士忌。”

斯密特倒了双料威士忌,放在杰米面前。杰米一饮而尽。他不习惯喝酒,烈酒把他的嗓子和胃烧得难受。

“再来一份。”

“马上来。我常说,苏格兰人能喝酒,谁都喝不过他们。”

第二杯喝得容易一些。杰米记得是酒吧老板告诉他,挖钻石的人可以到范德默韦那儿请求帮助。“你知道老范德默韦是个骗子吗?他想骗走我的钻石。”

斯密特很表同情。“什么?那太可怕了。我听到这一消息很难过。”

“他不会轻易得手的。”杰米带着嘶哑的声音说,“这些钻石有一半是我的。他是个贼。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

“得小心啊。范德默韦是这个城镇有财有势的头面人物。”酒吧老板警告说,“如果你要反对他,那就得有人帮助。事实上,我知道就有这样的人。他和你一样仇恨范德默韦。”他看看周围,断定没有人偷听。“在街的尽头有一个老马棚。我会安排一切的。今天晚上10点钟去那里。”

“谢谢。”杰米感激地说,“我不会忘记你的。”

“10点钟,老马棚。”

※※※

老马棚是用波纹铁皮胡乱搭起来的,在城市边缘的要道的一边。杰米在10点钟到了那里,马棚漆黑一片,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走路,周围空无一人,他悄悄地走了进去。“喂……”

没人回答。杰米慢慢地摸着走。他能辨别出马在槽前晃动的影子。接着他听见身后发出一阵声响,正要转身时,一条铁棒突然朝他肩上打来,把他击倒在地。这时一根木棍又猛击他的脑袋,紧接着一双大手把他举了起来,拳头和脚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痛打没完没了,当他痛得昏死过去,一阵冷水又把他浇醒。他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瞥见了范德默韦那个黑人佣人班达的身影。痛打又开始了。杰米感到他的肋骨裂开,腿上又受到重重一击。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时,他又失去了知觉。

※※※

他的全身烧灼难耐。有人用砂纸擦他的脸,他徒然试图举手抗议,他竭力睁开眼睛,但是眼睛肿得像核桃,睁都睁不开。杰米躺在那里,周身每一寸都痛得要命。他努力回忆这是什么地方。他挣扎着,摩擦又开始了。他摊开手,觉得旁边是一片沙土。他的脸正贴在热沙上。他慢慢地向前爬,每爬一次都要忍受难以言状的痛苦。他努力跪了起来,想看看周围的一切,但是眼睛肿得太厉害,只能依稀地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他是在人迹罕至的卡罗某个地方,衣服已经被人剥光了。现在还只是早晨,可是他感到太阳已把他烤得火烫。他还模糊地四下摸索,希望有一些吃食或是一小瓶饮水。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扔在这里,想让他死掉。“萨洛蒙·范德默韦干的,当然,还有酒吧老板斯密特。”杰米威胁过范德默韦,范德默韦就像对待小孩一样随心所欲地惩罚了他。“但是他会发现我决不是孩子,”杰米向自己保证着,“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是复仇者。他们要付出代价的。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强烈的憎恨给了杰米重新坐起来的力量,但是对他来说,呼吸也是难忍的折磨。他们打断了多少根肋骨?“我必须十分小心,不让它们戳坏我的肺。”杰米想站起来,但是尖叫了一声,又倒了下去。他的右腿已被打断,只能弯屈着躺在那里。他不能再步行了。

但是他能爬。

※※※

杰米·麦格雷戈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他们本想把他扔在远离道路别人不能发现的去处。只有沙漠食腐动物,鬣狗、鹭鹰和黑鹰会来陪伴他的尸体。沙漠犹如一所广袤的停尸房,他曾看到不少被鸟兽吃剩的尸体,肉已被叼食一空,只剩下一具白骨。正在杰米想起这些时,他听到空中传来翅膀扑打声和黑鹰发出令人心悸的咝咝声。恐惧抓住了他的心。他眼睛几乎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能嗅到它们。

他又开始爬了。

疼痛使他不再想别的东西,浑身上下火烧般的难受,稍动一下,就使他疼好一阵子。如果他用固定的姿势向前爬,他那被打断的腿就会一阵阵地刺痛。如果换一个姿势,腿倒好受一些,可又听到肋骨的摩擦声。痛楚使他无法躺在那里不动,爬行的折磨又使他难以忍受。

他继续爬着。

他听到空中鹰在盘旋,以原始的、亘古的耐心等待着他死去。他的神思恍惚起来。他仿佛身着干干净净的节日礼服,坐在两个兄弟旁边,在阿伯丁一所清凉的教堂里听着牧师布道。他的姐妹玛丽和安妮·科德都穿着漂亮的夏装,安妮微笑着,打量着他。杰米刚要站起来走向她时,他的兄弟不让他走近,还乘机捏他,这几下又变成了一连串的疼痛。他还在赤身露体地拖着残肢在沙漠里爬着。空中黑鹰叫得更响了,它们变得不耐烦了。

杰米强迫自己微微地睁丌眼睛,想看看黑鹰飞得有多近。除了一片模糊,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些模糊的景物使他想起了令人可怕的鬣狗和豺狼。吹在脸上的风仿佛成了这些野兽发出的一股热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继续向前爬,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它们就会向他扑来。他发着高烧,周身疼痛,滚烫的沙子烧灼着他的全身。尽管这样,他还要坚持,只要范德默韦没有受到惩罚,只要范德默韦活着,他就要坚持下去。

他已失去时间的概念,只能估计爬了一英里的路,事实上,他才爬了不到十码,围着一个圆圈爬了一阵子而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向什么方向爬行。他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萨洛蒙·范德默韦。

他慢慢地失去了知觉,接着又被一阵难受的疼痛弄醒。有东西在刺他的腿,杰米过了一秒钟才意识到他在何处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睁开一只肿得像核桃般的眼睛,看见一只秃头黑鹰正在咬他的腿,撕下他的肉,想用它的利嘴活活地把他吃掉。杰米看到了它的圆眼和污秽不堪的颈毛,闻到了鹰停在他身上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臭气。杰米想叫,但是叫不出声。他拼命向前爬去,感到热血从腿上涌出。他能看到在他身子周围一些巨鹰的影子,逼近来要吃掉他。他警觉到再失去知觉就完了。他一停下来,这些鸟兽又要叼食他的肉了。他又继续向前爬。他的思想又陷入恍惚。但是他听见这些巨鹰飞近时翅膀发出的越来越大的声响。它们围成一圈向他袭来。他的身子太虚弱,无法同它们搏斗。他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停止爬行,一动不动地躺在灼热的沙土上。

大鸟围拢来,想美美地饱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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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四章

星期六是开普敦赶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买便宜货的,见朋友的,和情人相会的,使街道拥挤不堪。布尔人、法国人、穿着色彩鲜艳的制服的军人、身着荷叶边裙子和皱领上衣的英国女士,在巴拉蒙斯顿镇、帕克镇和波格特劳普的市场卜来来往往。这里什么都出售:家具、马匹、马车和新鲜水果。也可以买到衣服和棋盘,或者肉食和书本。人们操着十几种不同的语言,打着交道。星期六的开普敦是一个喧闹的市场。

班达在人群里慢慢地走着,小心翼翼地不瞧白人一眼。因为这样太危险。街上有黑人、印第安人、混血种人,但是白人主宰一切。班达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这是他的国家,白人只是少数外来的移民。在南部非洲有许多部落:巴苏陀人、祖鲁人、贝专纳人、马塔贝勒人——都是班图族的支系。班图一词出自阿班图——意思是人。但是巴罗隆人——班达人的一个部落——却是贵族。班达还记得祖母告诉他的曾一度统治过南非的黑人大帝国的故事。他们的帝国,他们的国家。而现在他们却被一小撮白人所奴役。这些白人把他们赶到越来越小的土地上,直到完全扼杀他们的自由为止。现在黑人唯一能生存下来的办法是,表面上奴颜婢膝、俯首帖耳,而内心深处却充满着计谋和智慧。

班达连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因为当地土著居民没有出生证。他们的年龄是根据战争、战役、大酋长的诞生和死亡、慧星风暴和地震、亚当·科克乘牛车所作的跋涉以及恰卡和祭牛大典来推算的。但是他多大年龄没有任何意义。班达只知道他是一个大酋长的儿子,命运注定他要为他的人民做事。因为有他在,总有一天,班图人会重新兴起,再度统治。这种想法和使命使他一时昂首阔步,但是,一遇到白人的目光盯着他时,他又低下了头。

班达快步往东边城郊走去,这是黑人聚居区。街上的大房子和漂亮商铺逐渐被铁皮小屋、单坡屋顶小房和棚屋代替。他走进一条肮脏的街道。回头看了一下,知道没有人盯着他,才又放心地向前走去。他走到一间木头小屋前,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在门上敲了两下,进了屋。一个瘦小的黑人妇女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缝补一件衣服。班达向她点点头,走进了后面的卧室。

他低头看着躺在小床上的人。

※※※

杰米在六个礼拜前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房子里的小床上。往事如涌,他又回到了卡罗。断臂残腿,毫无希望。那些黑鹰……

接着,班达走进了小卧室。杰米知道是来杀死他的。可能是范德默韦获悉他还活着,派他的仆人来结果他。

“为什么你的主人自己不来?”杰米嘲弄地问他。

“我没有主人。”

“范德默韦,他没有派你来?”

“没有,如果他知道,他会把咱俩一起干掉的。”

两人都缄默不语。“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在开普敦。”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怎么到这儿的?”

“我送你来的。”

杰米好久没说话,直盯着他那双黑眼睛。“为什么要送我来这里?”

“我需要你。我要报仇。”

“你为什么……?”

班达靠近一些。“不是为我。我自己不在乎。范德默韦奸污了我的妹妹。她只有十一岁,在生孩子时死去了。”

杰米向后躺了躺,痛苦地说一声,“我的天哪!”

“自从她死去的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找一个白人,一个能帮助我的白人。我在那天充当打手在马棚里痛揍你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麦格雷戈先生。我们把你扔在卡罗。他还命令我杀死你。我告诉别人说你已经死了,接着又尽快赶回卡罗,把你送回来。我差一点赶不上。”

杰米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几乎又能嗅到黑鹰在叼食他的肉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这些鹰已经准备大嚼一顿了。我把你送到马车上,之后让你藏在我们的人中间。我们有一位医生接好了你的肋骨和腿,包扎了你的伤口。”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巧,当时我有一帮亲戚要乘马车来开普敦。我们把你也带来了。当时大部分时间你都处在昏迷之中。每当你睡觉的时候,我总担心你恐怕不会再醒过来了。”

杰米盯着那个几乎把他谋害致死的人的眼睛。他得仔细想想。他不相信这个男人——但是确实是他救了他。班达要通过他来对付范德默韦。“也可以倒过来。”杰米暗下决心。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向范德默韦报仇。

“好吧,”杰米对班达说,“我要设法让范德默韦为咱俩付出代价。”

班达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要让他死?”

“不,”杰米告诉他,“要让他活着。”

※※※

那天下午,杰米第一次起床,头发晕,身子打颤。他的腿伤还没痊愈,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班达想要帮助他。

“我自己来。我能自己走。”

班达注视着杰米慢慢地在屋内走了一圈。

“我想要一面镜子。”杰米说。他想,我的样子一定令人害怕,从上次刮胡子到现在有多久了?

班达回到房里,递给他一面镜子。杰米举起镜子一照。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满头银发,长满了一脸白胡子,打断了的鼻粱歪向一边。他老了二十岁。凹陷的脸颊上有道道伤痕,下巴上还有一条青紫色的伤疤。最大的变化还是他的眼睛。这是一对经历了无数痛苦、对人生体会极深、充满了仇恨之光的眼睛。他慢慢地放下了镜子。

“我想出去散散步。”杰米说。

“很抱歉,麦格雷戈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能呢?”

“白人一般不到这里来,正如黑人从不上白人那儿去一样。我的邻居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们是在晚上把你送来的。”

“那我怎么离开呢?”

“我可以在晚上送你出去。”

杰米第一次意识到班达为他冒了多大风险。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钱,要找个工作。”

“我已为你在船坞上找了个工作。他们总是招人去干活。”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些钱。“拿着吧。”

杰米拿了钱。“我会还你的。”

“你还给我妹妹吧。”班达告诉他。

※※※

班达领着杰米离开小屋时已经是深夜了。杰米向四周看了一下。他是在破旧不堪的城镇中央,一排排锈铁皮房子、破木板和麻袋凑合成的小屋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刚下过雨,泥泞的地面散发出一股恶臭。杰米怎么也弄不懂,像班达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在这么一个地方苟且偷生呢?

“难道没有……?”

“别说话,”班达轻声地说,“我周围的邻居好管闲事。”他把杰米领到空地上,然后指着前面说,“那边是城镇中心。我们在船坞里见。”

※※※

杰米走进了刚从英国抵达这里时一度寄宿的地方。文斯特太太坐在桌子后面。

“我要个房间。”杰米说。

“当然可以,先生。”她露出满口金牙,笑着回答,“我是文斯特太太。”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她故作忸怩地问,“莫非有男性朋友告诉你一些关于学校以外的事情?”

“文斯特太太,你不认识我?我去年还在这儿住过。”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满是伤疤的脸孔、被打歪了的鼻子以及白胡子,丝毫没有认出他的迹象。“亲爱的,别人的脸我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我从未见过你。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不是吗?我的朋友叫我‘蒂蒂’。你叫什么名字,宝贝?”

杰米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名字:“特拉维斯。伊恩·特拉维斯。”

第二天早晨,杰米出去打听船坞工作的情况。

船坞工头说:“我们要身子骨结实的人。问题是你做这种工作年龄可能稍大了些。”

“我只有十九……”杰米正要说,又突然住了口。想起镜子里的那张脸。“你可以试试,看我行不行。”他说。

他当上了搬运工,一天挣九个先令,装卸运进港口的货物。他知道班达和其他黑人装卸工一天只挣六个先令。

杰米一找到机会,就把班达拉在一旁说:“我们得好好谈谈。”

“不能在这儿谈,麦格雷戈。码头上有一座废弃的仓库。下班后,咱们在那儿碰头。”

杰米到达那个废弃的仓库时,班达早在那里等候了。

“告诉我关于范德默韦的情况。”杰米说。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班达吐了一口唾沫,愤怒地说:“他从荷兰来到南非。我听别人说,他老婆长得很丑,但很有钱。后来她得了一种病死了。范德默韦拿走她的钱,来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开了这家店铺。他靠欺骗挖钻石的人发了财。”

“用欺骗我的办法?”

“这只是他的一种欺骗手段。有些挖钻石的人碰到好运气挖了一些钻石,常常找他借钱,想登记矿区所有权。还没有等他们弄明白,范德默韦就把矿区占为己有了。”

“没有人想办法告他吗?”

“怎么能告他呢?全城的职员完全由他控制着。法律规定,过了四十五天不登记的话,任何人都有权抢占。城里职员跟范德默韦通消息,让他独吞了许多财产。他还玩弄其他把戏。比如登记矿区者应该用竖桩标出自己的产权范围。如果桩子倒了,第二个人就可以占有这块地。就这样,只要范德默韦看中了那块财宝地,他就指使人在晚上去捣鬼。第二天早上,桩子都倒了。”

“上帝啊!”

“他还买通酒吧间老板斯密特。斯密特看中某些挖钻石的人,就介绍他们去找范德默韦,双方签订合作协议。如果对方找到了钻石,范德默韦就把一切据为己有。如果他们敢于找麻烦,他就指使得到他津贴的一伙人,执行他下达的任何命令。”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杰米不无懊丧地说,“还有什么?”

“他还是一个宗教狂,口口声声要为犯罪者的灵魂祈祷。”

“他的女儿怎么样?她也脱不了干系。”

“玛格丽特小姐?她怕她的父亲怕得要死。如果她看男人一眼,范德默韦就会把两人都杀死。”

杰米转过身子,走到门口,从那里眺望港口。有许多事情他要想想。“我们明天再聊。”

※※※

在开普敦这个城市才使杰米体会到黑人与白人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除了当权者所给予的一点少得可怜的权利外,黑人一无所有。他们全被赶到贫民窟居住,平时不准离开那里,只有为白人工作时才准许离开。

“你怎么忍受得了呢?”有一天杰米问班达。

“饿狮藏利爪。总有一天我们会改变这一切的。白人之所以需要黑人,是因为黑人有劳动力。但是白人必须懂得黑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越逼我们,就越害怕我们。因为白人懂得总有一天,一切都会颠倒过来。白人不敢想这一点。但是我们会生存下来,因为我们有isiko。”

“谁是isiko?”

班达摇了摇头。“不是谁,而是一种信仰。很难解释,麦格雷戈。isiko是我们的根。这是一个民族情感的体现。这个民族使伟大的赞比西河因以得名。几个世纪前,我们的祖先赤身露体,赶着羊群,进入赞比西河。体质差的都丧了命,被漩涡卷走或喂了河里的鳄鱼。但是渡过河活下来的都变得更加剽悍健壮。一个班图人死的时候,isiko就要求家属躲到森林里去,这样整个部落就能避免悲伤。isiko对奴颜婢膝的奴隶表示蔑视,相信一个人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任何人,不卑不亢。你听说过约翰·坦戈·杰巴武这个人吗?”他怀着敬意提起这个名字。

“没听说过。”

“你一定会听到的,麦格雷戈先生,”班达肯定地说,“你一定会听到的。”班达又换了一个话题。

杰米开始对班达产生一种敬慕之意。最初,两人都怀有戒心。现在杰米得学会去信任一个几乎要把他致于死地的人,而班达也必须学会去信赖一个世敌——一个白人。同杰米遇见过的大部分黑人不一样,班达有文化。

“你在哪儿上的学?”杰米问。

“我没上过学。我从小就干活。是我的奶奶教我的。她是一个布尔教师的佣人。她学会了读书写字,也教会了我。我一辈子都感激她。”

※※※

一个星期六傍晚下班以后,杰米第一次听到在大纳马夸兰有一块纳米比沙漠。杰米和班达在码头上那所废弃的仓库里吃着班达母亲做的焖黑斑羚肉。肉不错,但杰米觉得味道有点怪。尽管这样,他还是把碗里的羚肉吃得精光。他靠在旧麻袋上问班达。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范德默韦的?”

“那是我在纳米比沙漠一片海滩上干活的时候。那儿归他和另外两个合伙人所有。他刚刚霸占了某个可怜的挖钻石人的股份,到那儿视察他的财产。”

“既然范德默韦这么有钱,为什么他还要经营那个铺子?”

“这家铺子是他的钓饵。是他把新来的挖钻石的人骗到他那儿去的手段。靠这种手段,他越来越富了。”

杰米想到自己也曾被轻而易举地欺骗过。他曾是多么天真!他记得玛格丽特那张鹅蛋脸,当时她说过:“我父亲也许是能帮助你的人。”他曾以为她不过是个孩子,直到注意到她的乳房——杰米突然跳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上翘的嘴唇使他脸颊上的伤疤微微抖动。

“告诉我你怎么会去为范德默韦工作的?”

“有一天,他带着女儿到海滩来——她那时大约十一岁——我想她老坐着厌烦了,所以走到水里,不料潮水淹没了她。于是我跳入水中,把她拉了出来。但是我觉得范德默韦当时想杀死我。”

杰米盯着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抱了她。倒不因为我是黑人,而是因为我是个男人。他受不了任何男人碰他的女儿。最后有人使他缓和下来,提醒他是我救了他女儿的命。他就把我带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当他的佣人。”班达迟疑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过了两个月,我妹妹来看我。”他的声调异常平静。“她和范德默韦的女儿同龄。”

杰米感到无话可说。

最后,班达打破了沉寂。“我当时应该待在纳米比沙漠的。工作很轻松。我们沿着海滩边爬边挖钻石,放进小铁罐里。”

“等一等。你是说钻石就埋在沙土的表层吗?”

“正是,麦格雷戈先生。但是把你转的念头忘掉罢。没人能靠近那块地方。那是在海边上,波涛有三十英尺高。他们不必费心去保卫海岸。许多人都想渡海去试试,可都被礁石或海浪送了命。”

“准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到那儿。”

“没有。纳米比沙漠是沿海岸伸展的。”

“那钻石矿的进口什么样?”

“有一座守望塔和一道铁丝网。铁丝网后面有带枪的警卫和警犬,它们能把人撕成碎片。他们还有一种叫地雷的玩意儿。在钻石矿到处都埋了地雷。如果你没有布雷图,就会被炸成碎片。”

“钻石矿有多大?”

“大约延伸三十五英里。”

有三十五英里的钻石就躺在沙地上……“我的天啊!”

“你不是第一个为纳米比沙漠里的钻石矿激动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捡到过那些想乘船到那儿去、结果被礁石撞得粉碎的人的遗物,我看到过有人走错一步,被地雷炸死;我也亲眼见到过那些警犬咬断人的咽喉的情景。麦格雷戈先生,把钻石矿忘掉吧。我在那里待过,进不去出不来——甭想活着进去,也甭想活着出来。”

※※※

那天晚上,杰米不能成眠。老是想着范德默韦占有的那三十五英里的海滩,满地是闪闪发光的巨大钻石将被范德默韦占为己有。他想到了大海、险恶的礁石、致人死命的恶犬、巡逻的警卫和星罗棋布的地雷。他不怕危险,不怕死。他只怕还来不及对范德默韦报仇就死去。

※※※

下一个星期一,杰米走进一家绘图商店,买了一张纳马夸兰地图。纳马夸兰位于南人西洋沿岸,北至吕德里茨,南至奥兰治河港湾,钻石海岸就在这一带。地图上用红色作了标记:SPERRGEBIEt——禁区。

杰米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地图上这一区域的每一个细节。南美与南非之间相隔三千英里的大洋,一路无遮无挡,风浪的全部冲击力量都集中在南人西洋海岸边的那些险峻的礁石上。沿海岸线南边四十英里的地方,是一个开阔的海滩。“一定就是那些可怜的小子放船进入禁区的地方。”杰米推断。只要看看地图,他就明白为什么海岸边不配备警卫人员了,因为要在礁石上登陆是不可能的。

杰米又把注意力转向进入钻石矿的陆路。据班达说,整个地区拉着铁丝网,武装人员一天二十四小时巡逻。入口处是一个瞭望哨。即使有人设法躲过瞭望哨,溜进钻石矿,还有地雷和警犬在等着他呢!

杰米第二天碰到班达问道:“你说矿上还有一张布雷图?”

“在纳米比沙漠?监工手里有地图,因为他们要领着挖钻石的人干活。一个跟着一个走,免得碰着地雷。”他眨着眼睛,回忆着往事说,“有一天我叔叔在我前面走,他被石头绊了一下,倒在一枚地雷上。他被炸得血肉横飞,几乎没有什么遗骸带回家乡。”

杰米不寒而栗。

“此外还有海雾,麦格雷戈先生。你不到纳米比,见不到这种海雾。海雾从海洋上滚滚而来,刮遍沙漠和山脉,沿路把一切东西都刮得一干二净。如果你遇到了这种海雾,你根本不敢动弹。那时布雷图也毫无用处,因为你辨别不清前进的道路。每个人都只有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雾散去。”

“海雾要持续多久?”

班达耸了耸肩,“有时几个小时,有时好几天。”

“班达,你看到过布雷图吗?”

“布雷图有人严加看管。”一种焦虑的神情掠过了他的脸。“我再对你说一遍,没有人能做成你脑子里想的事。偶尔工人想把钻石偷运出来,结果被吊死在树上。那里专门有一棵吊人的树,这是公司对那些想偷钻石者的警告。”

看来事情是全无可能。即使他能设法溜进范德默韦的钻石矿,也没法子出来。班达的话是对的。他应该把这些都忘掉。

※※※

第二天,他又问班达:“工人下班后,范德默韦用什么办法防止工人偷钻石呢?”

“工人都要被搜身。警卫把工人扒得一丝不挂,仔细搜查他们身上每一个孔穴。我看到过,有些工人割破大腿,想把钻石藏在里面偷运出来。有些人抠掉他们的臼齿,把钻石放在里面。他们已用尽了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他看了杰米一眼说,“如果你要活,就把钻石矿的念头从你脑子里打消了吧。”

杰米想放弃这个念头。但是这个念头不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困扰着他。范德默韦的钻石就埋在沙土表层等待人去挖。这些钻石在等着他。

※※※

那天晚上,杰米想出了解决办法。在没见到班达前,他已急不可耐了。他见到班达就开门见山地问:“告诉我关于想登上海滩的那些船的情况。”

“哪方面情况?”

“他们用的是哪种船?”

“你可以想到的各色各样的船都有。纵帆船、拖船、大机帆船和帆船。还有四人用的划艇。我在钻石矿工作的那一阵,那里有过六七回撞运气的。礁石把船撞成碎片,每个人都淹死了。”

杰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没有人试过救生艇?”

班达盯着他。“救生艇?”

“是的。”杰米越加激动起来,“你考虑一下。没有人能使船到达岸边,原因是他们的船底被礁石撞碎的缘故。但是救生艇可以漂过这些礁石,直接到达岸边。出来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

班达看了杰米好一阵子。他开口时,声调有了明显的变化。“麦格雷戈,你的主意也许管用……”

※※※

开始时像个游戏,像一道无解的智力题,终于找到了可能的解决办法。但杰米和班达越讨论越兴奋。开始时只是闲谈,逐渐形成了一个行动计划。由于钻石埋在沙土表层,所以不需要工具。他们打算在离禁区以南四十英里外的无人海滩,建造自己的带帆救生艇。他们能在深夜试航,周围没有人会注意他们。那里海岸无人警戒,也没有地雷,警卫人员只是在内陆巡逻。他们两个人可以尽情地在海滩上捡钻石,能带多少就捡多少。

“我们可以在天亮前离开,”杰米说,“口袋里装满范德默韦的钻石。”

“我们怎么离开呢?”

“怎么进去就怎么离开。我们可以把救生艇划过礁石,划到公海,随后扬帆,自由自在地回家。”

※※※

杰米具有说服力的话语,渐渐解除了班达的疑虑。他试图在计划中挑毛病,每次提出疑难,杰米就来一一加以解决。这个计划可能管用。计划最诱人之处在于简单明了,而且事实上是连一个子儿也不用花,只是使人高度紧张,要十分小心。

“我们需要的是一条装钻石的大口袋。”杰米说。他的热情给人以感染。

班达露齿微笑。“让我们做两条大口袋吧。”

※※※

第二个星期,他们悄悄地辞掉了工作,乘上一辆牛车向诺洛锡港口奔去。诺洛锡是他们要去的那个禁区南面四十英里外的海滨村子。

他们到了诺洛锡,朝周围观察了一下。村子既小又原始,街上尽是棚屋和马口铁皮搭成的小房,店铺也少得可怜。白色的海滩尚未开发,一直伸向远方。这里没有礁石,风浪平缓,轻轻地拍打着海岸。这的确是他们乘救生艇出海的极好场所。

镇子里没有旅馆,但是杰米在集市上租到了一间房子。班达在黑人居住区也找到了住地。

“我们得找一个地方秘密地建造救生艇。”杰米对班达说,“不能让任何人向当局告密。”

那天下午,他们走过一个废弃的仓库。

“这个地方倒很不错,”杰米断定说,“咱们就在这儿造救生艇。”

“还不行,”班达告诉他,“我们得等一等。买一瓶威士忌酒吧。”

“做什么用?”

“你会明白的。”

※※※

第二天早晨,当地警察局长来拜访杰米。他面色红润,五大三粗,大鼻子上布满了血点,泄露出酒徒身份。

“早上好,”他跟杰米打招呼说,“我听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客人。我想顺便来转一下,和你打个招呼。我是警官芒迪。”

“我叫伊恩·特拉维斯。”杰米回答说。

“到北方去?特拉维斯先生。”

“去南方,我和仆人要去开普敦。”

“啊,我也在开普敦待过。那个地方可是大得要命,也闹得要命。”

“不错。能请你喝杯酒吗,警察先生?”

“我值勤时从来不喝酒。”警察芒迪停顿一下,作出了决定。“不过,就这么一回。我想按特殊情况处理吧。”

“好啊。”杰米拿出了威士忌,很纳闷班达怎么能估计到这一点。他把大约高三英寸的威士忌酒倒进一个肮脏的漱口杯,递给了警察。

“谢谢你,特拉维斯先生。你的酒呢?”

“我不能喝酒,”杰米说,显出懊悔的样子,“得了疟疾。所以我要去开普敦,去治疗一下。我在这儿待几天,休息休息。旅行对我来说非常辛苦。”

警察芒迪打量着他。“你看起来很健康。”

“你应当看看我发病时的样子。”

警察的酒喝光了,杰米又给他倒了一杯。

“谢谢你。我再喝一杯,请别介意。”他又一口喝下了第二杯,站了起来。“我得去了。你说你和你的佣人一两天之内就动身?”

“只要我觉得身体好一点了,就动身。”

“礼拜五我再回来看你走了没有。”警察芒迪说。

那天晚上,杰米和班达在那个废仓库里开始造救生艇。

“班达,你造过救生艇没有?”

“喔,说实话,麦格雷戈先生,没有造过。”

“我也没有造过。”两个人相互看着。“造起来有多难?”

※※※

他们从市场后面偷了四只能盛五十加仑油的空木桶,带回了仓库。他们先把木桶排列成正方形,然后拿来四个板条箱,扣在每个木桶上面。

班达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我看这不像救生艇。”

“我们还没有做完呢。”杰米要他放心。

他们没有厚木板,只能用手边的材料凑合成救生艇的舱室,如臭木枝、开普敦海滩边的大山毛榉树枝和大橡树上的叶子等。他们又用大麻绳把各部分紧紧地捆住,仔细扎牢了每个结。

他们造成之后,班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是不像救生艇。”

“我们把帆挂起来之后,也许会好一点。”杰米肯定地说。

他们又把一棵倒在路边的黄木做成桅杆,挑选其中两根比较扁的枝条做成桨。

“现在要做的就是帆了。我们得赶快做好它。我想今天晚上就离开这儿。警察局长芒迪明天还要到这儿来。”

做帆的材料是班达找到的。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带回来一大块蓝布。“这块布怎么样,麦格雷戈先生?”

“好极了。你怎么搞到的?”

班达露齿笑了笑。“别问了,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在支架上挂起了一面方帆,有帆桁和帆下桁,最后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在凌晨2点钟出发,那时村子里的人还在睡觉。”杰米告诉班达说,“现在到2点钟之前,我们最好休息一会儿。”

但是两个人谁也睡不着。每个人心里都为即将从事的冒险而激动万分。

※※※

凌晨2点,他们又在仓库会面。两人都是既急切又带着未说出的害怕。面前是一次或者使他们发财或者使他们遭灭顶之灾的旅行。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该出发了。”杰米宣布说。

他们走到外面,周围夜深人静。头顶上是一片蓝色的天穹。一钩银月高悬空中。“好,”杰米想,“今晚月光不大明亮,没有人会看见我们出发的。”他们的时间表有点复杂:必须在深夜离开村子,使别人不知道,在第二天夜间抵达钻石矿,以便溜进矿区,然后在第三天清晨之前安全返回海面。

“班固拉潮流在下午晚些时候就会把我们送到钻石矿,”杰米说,“但是我们白天不能动。必须在海上等到天黑。”

班达点头同意。“我们可以藏在远离海岸的小岛旁。”

“什么岛?”

“有十个岛,水银岛、葡萄干布丁岛、伊克波特岛……”

杰米露出奇怪的神情。“葡萄干布丁岛?”

“还有烤牛排岛。”

杰米拿出皱巴巴的地图,查找起来。“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些岛的位置。”

“它们都是鸟粪岛。英国人收集这些鸟粪做肥料。”

“岛上有人住吗?”

“没法住。臭气熏天,人受不了。有些地方鸟粪厚达一百英尺。政府让流浪汉和囚犯去挖鸟粪。有些人就死在岛上,尸体无人照管就扔在那里。”

“好吧,我们就藏在那里。”杰米作出决定说。

他们两人悄悄地打开仓库的门,不声不响地想把救生艇抬起来。艇太重,很难抬动。他们累得满头大汗,试了又试,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你等一等。”班达说。

他赶紧走了出去。过了半小时,他带回一根很长的圆木。“我们用它试试。我撬起一头,你把木头塞到下面。”

杰米看到班达把救生艇的一头高高地撬了起来,对他的力气之大很惊奇。杰米很快地把木头塞进救生艇下面。这样,他们两人把救生艇的尾部抬了起来,艇在木头上很快地滑行。等圆木从艇尾滚出后,重新塞进去再滚。这项劳动非常辛苦,总算把救生艇弄到了海滩边,这时他们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了。这项活动所花的时间远比杰米估计的要长。天空已露出鱼肚白。无论如何要在村民发现他们之前离开,否则村民们就会去报告。杰米迅速系好帆,又检查了一遍,看看一切是否妥当。这时他有一种迷惑之感,似乎把什么忘掉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困扰着他,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来。

班达看着他,感到十分奇怪。“有什么好笑的事?”

“以前我找钻石的时候,带了近一吨重的工具之类的东西。现在我只带了一个指南针。看来好像太轻而易举了。”

班达轻声地说:“我不认为这会是我们面前的问题。麦格雷戈先生。”

“从现在起,你叫我杰米吧。”

班达摇摇头,显出奇怪的表情。“你确实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该死的——他们也就只能吊死我一次。”他在嘴唇上喃喃地试着念杰米的名字,接着响亮地念了出来:“杰米。”

“咱们走吧,取钻石去。”

※※※

他们把救生艇从沙滩推进浅海,两人跳上了艇,用浆划了起来。他们花了几分钟才适应这条奇怪的东摇西晃的船只。好像坐在漂浮的木塞上,但似乎还管事。救生艇走得很好,沿着湍急的水流迅疾地向北方驶去。杰米升起了帆,艇很快经过浅海到了大海深处。这时,村民们都醒了,但救生艇已消失在地平线。

“我们干成了!”杰米说。

班达摇摇头说:“事情还没完啊!”他把手伸进了冰冷彻骨的班固拉潮流中。“才刚刚开始呢。”

他们继续向前航行,往北经过亚历山大湾和奥兰治河河口,一路上渺无人迹,只有一排排返巢的开普老水鸦和鲜艳的大火烈鸟。他们虽然带着几罐头牛肉和一些冷饭,一些水果和两小罐水,由于神经过度紧张,一点也吃不下。杰米不愿意老是为未来的种种危险揪心,可是班达却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在那儿待过。那些带着枪支和恶狗的警卫人员,把人炸得血肉横飞的地雷,他还记忆犹新。他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同意卷进这一发疯似的冒险行径。他仔细地凝视着这个苏格兰人,想着:“他是更大的傻瓜。如果我死的话,我是为我妹妹而死的。他呢,他为啥而死呢?”

中年时分,鲨出现了。大约有六七条,它们的尖鳍滑水而过,急速地朝救生艇游来。

“黑鲨,”班达说,“是吃人的鲨鱼。”

杰米注视着鲨鱼靠近救生艇。“我们该怎么办?”

班达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杰米,坦白地讲,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玩意儿。”

一条鲨鱼的背猛撞救生艇,几乎使它倾覆。两人赶紧抓住桅杆,站稳身子。杰米拿起一根桨,朝鲨鱼打去,桨转眼就被咬成了两半。此时鲨鱼包围着救生艇,懒洋洋地转圈游动。它们巨大的躯体在小船边蹭着。每蹭一次就使救生艇危险地倾斜一回,小艇随时都会倾覆。

“在被它们弄到水里前,咱们得摆脱它们。”

“用什么来摆脱它们呢?”班达问。

“给我一听牛肉。”

“你在开玩笑。一听牛肉满足不了它们。它们要吃我们。”

救生艇又被撞了一下,摇晃个不停。

“牛肉罐头!”杰米叫了起来,“快!”

班达马上把一听牛肉放到杰米手里,这时救生艇又东摇西晃起来。

“把罐头打开一半,快!”

班达拿出随身带的小刀,把罐头打开一半。杰米从他手里拿过来。罐头撕裂的尖利金属边缘扎着他的手。

他跪在救生艇边上等着。几乎是顷刻间,一条大黑鲨游近救生艇,张开大嘴,露出一排凶恶的牙齿。杰米瞄准鲨鱼眼睛,举起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把撕裂的金属边缘朝着鲨鱼眼睛猛力划去。鲨鱼从水里钻了出去,露出了巨大的身躯,救生艇有一刹那竖立起来,周围顿时出现一片染成红色的海水。鲨鱼群游向受伤的同类,周围海水一片翻腾。它们把救生艇忘掉了。杰米和班达看到大鲨鱼群把那条受伤的鲨鱼撕成碎片。这时救生艇行驶得越来越远,最后鲨鱼群在视野里消失了。

班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细声慢语地说:“有朝一日我要把今天的情况告诉我的儿孙们。你认为他们会相信吗?”

他们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眼泪挂满了二人的面颊。

※※※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杰米看着怀表。“我们应该在午夜光景抵达钻石滩。太阳6点15分升起。这就是说我们有四个小时捡钻石,两个小时回到海上溜掉。四个小时够不够,班达?”

“一百个人一辈子也花不完你四个小时能在那岛上捡到的钻石。我只希望我们能活到能捡回一些钻石……”

※※※

之后,他们顺着风和潮水,向北平稳地航行着。临近傍晚时,一个小岛朦胧地出现在前面。当他们靠近小岛时,氨气的臭味越来越重,熏得他们满脸都是泪水。现在杰米知道为什么无人住在这里了。恶臭难以忍受。尽管这样,对他们来说,这倒是隐蔽到夜幕降临的好地方。杰米把帆稍作调整,小救生艇撞在这低平小岛的岩石岸边。班达把小艇捆好,两人就登上了岸。整个小岛栖满了上百万只鸟,什么水老鸦、鹈鹕、企鹅和火烈鸟。空气里充满了叽叽喳喳的鸟声,吵得人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他们走了六七步,就陷入齐到大腿深的鸟粪层里。

“咱们回救生艇吧。”杰米气喘吁吁地说。

班达一声不吭,跟着他走。

他们正要返回时,一排火烈鸟飞到空中,地上顿时留出一片空地。三个男人躺在那里。看不出他们死了多久。由于空气中的氨气的缘故,尸体保存得很好,不过头发都已变成了鲜红色。

过了一分钟,杰米和班达回到救生艇,又出海了。

※※※

他们在海边停泊,降下了帆,等待着。

“我们在这里等到深夜,然后再进去。”

他们坐在一起默不作声,各自准备应付前面可能发生的情况。夕阳西下,把黄昏的天空染得绚丽多彩,仿佛是疯艺术家的一幅力作。突然,他们被黑幕笼罩了。

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杰米再次升起了帆。救生艇又开始朝东边那目不可及的海岸驶去。在他们头上,云影流动,薄薄的月光慢慢暗淡下来。救生艇加速行进。两人已能依稀地看见远处海岸模糊的轮廓。风刮得更大了,扑打在帆上,使救生艇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驶去。不一会儿,他们已能清楚地看到土地的轮廓,一堵岩石的护墙。甚至已能从远处看到波涛泛着白色的浪花扑打在礁石上,并听到由此发出的轰然声响。远望就令人不寒而栗。杰米不知道小艇靠近时又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而语:“你能肯定海滩边没有警卫吗?”

班达没有回答,用手指着前面的礁石。杰米知道他的意思。这些礁石本身就比任何人所能设下的陷阱更加险恶。它们是海的保护者,从不放松警惕,从不入睡。它们平静地躺在那里,等候牺牲品上钩。“好吧,”杰米想,“我们要越过你。我们要从上面漂过去。”

救生艇已经载着他们走了这么远,还将载他们走完余下的路程。海岸正在向他们迎面扑来,他们开始闻到巨大海浪带来的浓重的成腥味。班达紧紧地抓住桅杆。

“我们行驶得相当快。”

“别着急,”杰米再次要他放心,“等再靠近一点,我就把帆放下,这样可以减速,比较顺利和方便地通过礁石。”

风浪的势头在加强,使救生艇向令人生畏的礁石急速地撞去。杰米很快地估计了一下距离,认为即使不挂帆,波浪也会把他们带到岸边。他赶紧下帆。即使如此,速度仍然没有减慢。救生艇已完全被巨大的海浪所驱使,失去了控制,在一个接一个的波浪中摇晃。救生艇受到猛烈的撞击,以致他们只能双手紧紧地抓住桅杆不放。杰米已估计到要进入采矿地是很困难的,但却完全没料到此刻面对的是如此激烈的涡流。礁石清晰地显现在他们眼前。他们能看到波浪扑上凹凸不平的岩石,又激起巨大的狂涛。要使计划成功,就必须使救生艇能完好无损地越过礁石,之后才能用它逃离。没有救生艇,他们只有束手待毙。

现在他们正被波涛的可怕力量推动着冲向礁石。狂风怒吼,震耳欲聋。救生艇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波涛高高地抛在空中,之后又被它抛向岩石。

“要抓住,班达!”杰米大声叫着,“我们正在朝里进呢!”

巨浪像冲走一根火柴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救生艇托起,把它带向海岸,越过礁石。两人紧紧抓住小艇,同可能把它们抛入水中的狂暴力量进行着生死搏斗。杰米朝海中一望,瞥见底下那些像刀刃般锋利的礁石。波浪再推动一下,他们就能越过礁石,安全抵达岸边。

正在这时,突然发出一阵开裂声,原来礁石刮了艇底的一个木桶,把它刮掉了。救生艇剧烈晃动,接着另一个木桶也掉了,紧接着又是一个。狂风、惊涛和吃人般的礁石把救生艇当作一个玩具那样地耍弄着,忽而向前推,忽而向后拖,再不然就把小艇抛在空中打转。杰米和班达感到他们脚下的厚木板已在裂开了。

“跳!”杰米喊道。

他跳入救生艇旁的水中,一股巨浪把他卷起,又以弹射的速度把他抛向海滩。他周身被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牢牢地控制着。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已完全失去控制,成为波涛的一部分。波浪冲过他的头顶,涌过他的身下,又灌进他的口中。他的身子扭成一团翻来翻去,肺好像要爆炸似的。他脑子里开始金星四迸。杰米想,我正在下沉。接着他被推上了沙岸。杰米躺在那儿,透不过气来,他竭力呼吸,肺里充满了冰凉清新的海上空气。他的胸部和大腿都被沙土擦伤,衣服已成碎条。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向周围张望一下,看看班达在哪里。班达正蜷缩在十码远的地方,吐着海水。杰米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

“你没事吧?”

班达点点头。他打着哆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杰米。“我不会游泳。”

杰米扶他站了起来。两人转过身子看了礁石一眼,没有看到救生艇的影子。它在狂暴的海洋中被撕成了碎片。他们已经到了钻石矿。

可是,没有办法返回了。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五章

他们的后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前面是绵延不断的沙漠,从海边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山地,那是里克特草原边上险峻的紫色山峰,那里峡谷幽邃,山峰奇峭,一钩苍白的月亮高悬空中。山脚下是海克森克赛尔峡谷——“妖女锅”——荒凉的风谷陷阱。这是一幅可以追溯到远古的蛮荒的风景画。唯一可以看出有人曾在这块地方落脚的痕迹,是一块插在沙里的粗糙的油漆木牌,借助月光,可以读出上面写着:禁止入内。

没有从海上逃跑的山路。唯一向他们敞开的方向是纳米比沙漠。

“我们必须穿过这片地方,碰碰运气吧。”杰米说。

班达摇摇脑袋,“卫兵一看到我们就会开枪,或者把我们吊死。就算能躲开卫兵和警犬,也没法绕过地雷。我们死定了。”他的内心并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杰米看了一眼班达,深感后悔。是他把这个黑人带进这里的,但是班达从未抱怨。即使他们现在已无路可逃,他仍然毫无怨尤。

杰米回头看了一下不断拍岸的层层怒浪,感到他们能走这么远,真是一个奇迹。已经是凌晨2点了,离开天亮和他们两人被发现还有四个小时。“如果我准备放弃的话,那我就不是人。”杰米想。

“咱们干活去,班达。”

班达眨着眼睛。“做什么?”

“咱们是来挖钻石的,不是吗?咱们挖吧。”

班达盯着这个目光狂热的人。他的白发紧贴着脑壳,湿透的裤子已成碎片,挂在两腿上。“你在说什么?”

“你说,他们一发现就会把我们干掉,是吗?当个富鬼也比当个穷鬼好些。是奇迹把我们带到这里,也许还会发生奇迹把我们带出去的。而如果我们能脱身的话,要是两手空空,那我可真该死了。”

“你疯了。”班达轻声说。

“否则我们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杰米提醒他。

班达耸耸肩。“管他呢,在他们发现之前,我也没什么别的可干。”

杰米脱下了他槛褛的衬衣,班达会意,也脱下了自己的衬衣。

“喂,你提到过的大钻石在哪儿?”

“到处都是。”班达肯定地说。他又加了一句,“就像警卫和警犬一样。”

“这一点我们待会儿再担心。他们什么时候到海滩来?”

“天亮以后。”

杰米想了一想。“海滩有没有他们不来的地方?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这块海滩没有他们不走到的地方,连藏一只苍蝇的地方都没有。”

杰米拍了一下班达的肩膀。“那好,咱们走吧。”

杰米看着班达跪下来,开始沿着海滩慢慢地爬行,一边爬一边抠着沙子,不到两分钟,他停了下来,举起一块石头,“我找到了一块!”

杰米也弯下身子,开始往前爬。先找到的两块很小。第三块超过十五克拉。他坐在那里,久久地望着这块钻石。这种宝贝能那么容易地找到,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而这些宝贝都是属于萨洛蒙·范德默韦和他的合伙人的。杰米继续向前爬。

在以后的三个小时里,两人一共找到了四十来块钻石,大小从二克拉到三十克拉不等。东方天空开始露出晨光,已经到了杰米计划离开的时间,是他们跳回救生艇,穿过礁石逃跑的时间了。但是现在想这些已是毫无用处。

“天很快就要亮了,”杰米说,“咱们看看还能找到多少块钻石。”

“咱们不会活到去花这些钻石的时候了。你要发了大财死掉,是不是?”

“我根本不想死。”

他们继续寻找,不假思索地挖出了一块又一块钻石,似乎一种疯狂劲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的钻石成堆地增加,直到最后把价值连城的六十块钻石放到他们破烂的衬衣里为止。

“你要我拿这些钻石吗?”班达问。

“不,咱们可以两个人——”这时杰米意识到班达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携带钻石的人在现场被抓住,将被痛苦而缓慢地折磨死。

“我来拿吧。”杰米说。他把钻石倒进已成破布的衬衣里,仔细地打了个结。地平线已出现灰白色,东方映出了朝霞。

下一步怎么做?这倒是个问题!答案在那里?要么站在这里等死,要么向内地往沙漠走去,在那儿死去。

“咱们走吧。”

杰米和班达并肩慢慢地从海边朝前走去。

“什么地方开始布雷?”

“大约朝前一百码左右的地方。”这时他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我想我们倒不必为碰上地雷而担忧。警犬正往这边来。早班工人要上班了。”

“他们到我们这儿要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也许十分钟。”

天几乎大亮了,原先一片朦胧,此刻呈现出了沙丘和远处山脉的轮廓。无处躲藏。

“一班有多少警卫?”

班达想了一下,“大约十个。”

“这么大的海滩,十个警卫不算多。”

“一个警卫等于一大批。他们有枪和警犬。警卫又不瞎,咱们也不是隐形人。”

狗吠声越来越近了。杰米说:“班达,很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

“不是你。”

杰米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听到了远处的喊声。

杰米和班达到了一个小沙丘旁。“咱们用沙子把自己埋上怎么样?”<u>p://?99lib?</u>

“那个办法有人试过。警犬会找到我们,把我们的喉管咬断。要死我想死得痛快些,我要让他们看见,然后撒腿就跑。这样,他们就会开枪。我……我不想让警犬咬我。”

杰米抓住班达的胳膊。“我们可能会死。可如果我们跑是为了死的话,那我们可真该死了。让他们想办法来对付我们好了。”

他们已能听清远处的说话声了。“快点儿,你们这帮懒鬼。”一个声音叫喊着,“跟我走……排好队……你们晚上都睡足了……这会儿该干活儿了……”

杰米尽管说了大话,但发现自己也有畏缩之感。他转身又看了一眼大海,淹死是不是要容易一些?他注视着狰狞的礁石把海浪一个个地击碎,这时他突然看到了别的东西,在波浪后面。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班达,你看……”

从海上远处,一道看不透的灰墙正向他们逼来,被强劲的西风推着。

“这是海雾。”班达叫了起来,“这种风一个礼拜刮两三次。”

正当他们谈话时,海雾越刮越近,它像一块巨大的帷幕从地平线横扫过来,掩住天空。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该死的海雾。又要歇工了。老板们最讨厌这玩意儿了。”

“我们有办法了。”杰米低声说。

“什么办法?”

“海雾!他们看不见我们了。”

“没什么用。它总是会过去的,那时我们照样在这里。如果警卫不能穿过雷区,我们也过不去。你打算在刮海雾时穿过沙漠,但走不了十码,就会被撕成碎片。你又在等你的奇迹了。”

“该死的,你真说对了。”杰米说。

※※※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海雾更近了,遮住了大海,并要把海岸也吞没。海雾朝他们滚滚而来,使人不寒而栗。但是杰米却高兴地想着。它会救了我们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叫声:“喂,你们两个,在那里干什么?”杰米和班达掉转头一看,大约在一百米远的一个沙丘上,有一个持来复枪的警卫站在那里。海雾更迅疾地刮来。

“你们!你们两个,过来。”警卫吼叫着,举起了来复枪。

杰米举起了双手。“我把脚扭了。”他大声地回答,“我走不了。”

“待在那里,”警卫命令着,“我来带你们。”他放下枪,朝他们走来。杰米朝后很快地看了一眼,知道海雾已经刮到岸边,很快要刮到这里了。

“快跑。”杰米轻声说。他转身向海岸飞快地跑去,班达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站住!”

顷刻间,响起了一阵枪声,他们前面的沙土吱吱地溅了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跑,跑进茫茫的浓雾里。又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随后他们已经跑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了。海舔着他们,把他们冻得发抖,喘不过气来,好像被裹在棉花堆里似的,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声音变闷了,远去了。被海雾挡回来,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又听见了一些人彼此叫唤的声音。

“克鲁格……我是布伦特……你能听见吗?”

“我听见了,克鲁格……”

“他们是两个人,”第一个声音嚷着,“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他们正在海滩边。把你的人员分散开。开枪打死他们。”

“抓住我。”杰米轻声说。

班达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哪儿去?”

“咱们设法离开这里。”

杰米把指南针拿到眼睛跟前瞅着。他几乎看不见它。他转着身子,一直到指南针指向了东方。“走这边……”

“等一等!我们不能走。即使我们不碰上警卫或警犬,也会触到地雷的。”

“你说地雷在一百多码远的地方。咱们离开海滩。”他们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沙漠移动,像瞎子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摸索着行进。杰米一码一码地步量,他们每次一在流沙中绊倒,便爬起来继续前进。杰米每走几英尺,就停下来看一下指南针。当他估计他们走了几乎有一百码时,他停了下来。

“这儿应该是布雷的地方。他们布雷有什么规律吗?你想想有什么可以帮助我们的办法?”

“只能靠运气了。”班达说,“从来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地雷的,杰米,它们分散在矿区各处,埋在大约六英寸深的地方。咱们得在这里停一下,直到海雾散去,然后再起来自投罗网。”

杰米又听到周围反射来像被棉花塞住的嗡嗡的说话声。

“克鲁格,用声音保持联系。”

“明白,布伦特。”

“克鲁格……”

“布伦特。”

含糊不清,互相呼喊的声音在浓雾中回响着。杰米的思想飞快地旋转着,绞尽脑汁地思量着每一个可能的逃跑办法。如果他们待在原地,海雾一散,他们马上就会被干掉。如果他们试图穿过雷区,又会被炸成碎片。

“你见过地雷吗?”杰米轻声说。

“我帮他们埋过几个。”

“什么东西会使他们爆炸?”

“一个人的重量。任何超过八十磅重的东西都会使它们爆炸。用这种办法,他们的警犬就不会被炸死。”

杰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班达,我有一种办法,也许能使我们逃走。也可能不顶事。你要不要和我冒一下险?”

“什么想法?”

“我们肚子贴地爬过雷区。用这种办法,就可能使我们的重量分散在沙土上。”

“喔,上帝!”

“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我离开开普敦真是发疯了。”

“你要和我一起来吗?”他几乎辨别不出身边的班达的面孔。

“你简直不给人留余地,不是吗?”

“那么来吧。”

杰米小心翼翼地伸展开身子,贴在沙土上。班达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他做。两人开始慢慢地爬过沙滩,朝雷区那边爬。

“你爬的时候,”杰米轻声说,“不要用手和腿往下压,而是用你的整个身子朝前爬。”

班达没有答理,他精神高度集中,要保住性命。

他们处在令人窒息的、灰蒙蒙的浓雾所形成的真空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任何时候都可能碰到警卫和警犬,或者触发地雷。杰米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这一切。他们的动作缓慢而痛苦。两个人都光着上身。他们一寸一寸地朝前爬,沙土擦着他们的腹部。杰米知道这种情况是多么艰险。即使他们的确能幸运地爬过沙漠,不被枪击和炸成碎片的话,在他们面前还有铁丝网和入口处哨位上的武装警卫。而且,海雾会持续多久也很难说,它随时都可能止息,而使他们暴露出来。

他们继续爬行,脑子一片空白地往前爬,直到丧失了时间的概念。英寸积累成了英尺,英尺积累成了码,码积累成了英里。他们不知道究竟爬了多远。脑袋被迫紧贴在地,眼睛、耳朵和鼻子里都沾满了沙子,呼吸也很困难。

远处,仍然回响着警卫人员的声响。“克鲁格……布伦特……克鲁格……布伦特……”

每隔儿分钟,两人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查看一下指南针,然后继续朝前爬,再次开始没有尽头的爬行。一股几乎不可抵挡的本能要他们爬得快一点,但这将意味着更用力地向下压,杰米可以想象金属片在他身下爆炸以及钻进肚子里的情景。他保持着慢速度。他们不时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但声音仍被浓雾裹着,分辨不清来自何方。杰米满怀希望地想着,这是一片大沙漠,我们不会遇上任何人。

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个毛乎乎的大黑影,朝他扑来。它来得如此迅捷,杰米猝不及防。他感到狼狗的牙齿咬进他的胳膊。他把钻石包搁在一边,竭力掰开狗的嘴,但他只有一只手,不可能做到。他感到热血涌出了他的胳膊,狗的牙齿咬得更深了,无声无息。杰米感到要昏厥过去。他听到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声,狗嘴松开了,眼睛也翻白了。疼痛中透过雾霭,杰米看见班达用钻石狠狠地砸警犬的脑壳。狗呜了一声,直挺挺地死了。

“你没事吧?”班达焦急地悄声问。

杰米说不出话来。他躺在那里,等待着阵阵疼痛的消失。班达从裤子上撕下一角,把杰米的胳膊紧紧地扎住,止住了流血。

“我们还得爬。”班达警告说,“周围出现了一条狗,那就会有一大帮。”

杰米点点头。他慢慢地移动身体,忍住胳膊上的剧痛。他记不清是怎样爬的了。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像个机器人。外部的某种东西在指挥着他的行动,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简直没有尽头,只有难忍的痛苦。现在由班达拿着指南针。当杰米爬错方向时,班达轻轻地把他扳回来。他们被警卫、警犬和地雷包围着,只有海雾保护着他们的安全。他们继续爬行,为活命而爬,直到两人都再也爬不动一英寸。

他们昏昏地睡着了。

杰米睁开眼睛,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躺在沙漠里,身子僵硬,酸痛,试图回忆他在什么地方。他看到班达睡在六英尺远的地方,回忆像潮水般地涌上脑际。救生艇在礁石上撞得粉碎……海雾……

但是有些事情不对头。杰米坐了起来,力图想辨清是什么。他心中一紧。他能看到班达。那就是不对头的地方。海雾散了。杰米听到了周围的声音。他透过正在消失的薄雾瞥见,他们已经爬近了矿区的入口处。那里有班达所描述过的高高的警戒哨和铁丝网。大约六十来个黑种工人正离开钻石矿区,朝大门走去。他们已经下班,该是下一班工人上工了。杰米站了起来,爬到班达旁边,不断地摇晃他。班达坐了起来,马上警醒。他的眼睛转向了警戒哨和大门。

“该死的。”他不无懊悔地说,“我们几乎成功了。”

“我们确实成功了!把那些钻石给我。”

班达把衬衣包递给了他。“你有什么……?”

“跟我走。”

“大门口那些警卫手里有枪。”班达低声地说,“他们会知道我们不是这儿的人。”

“我正在想法儿呢。”杰米告诉他。

两人走近警卫,挤进了上下班的工人队伍中。他们正在互相大声嚷嚷着,交换着友好的嘘声。

“你们得玩命干了,伙计们。我们刚在海雾中着实美美地睡了一觉……”

“怎么会让你们碰上海雾的?你们这些走运的兔崽子……”

“上帝听我的。他不听你的。你们是坏……”

杰米和班达走到了大门口。两个壮硕的武装警卫站在那儿把下班的工人赶进小屋里,等着彻底的搜身。警卫把工人扒得一丝不挂,上上下下地看他们身上每一个孔穴。杰米把手里的钻石包攥得更紧了。他推开排着队的工人,走到一个警卫跟前。“对不起,先生,”杰米说,“我们想找工作,应该见谁呢?”

班达傻乎乎地盯着他。

警卫转过身子,对着杰米说:“见你的鬼去吧,你站在铁丝网里面干什么?”

“我们进来找工作,我听说这儿有个警卫的空缺,我的仆人能挖钻石,我想……”

警卫打量着这两个穿着破烂、不体面的人。“见你的鬼,快出去!”

“我们不出去。”杰米抗议道,“我们要工作,而且我听说……”

“这里是禁区,先生。你没有看见木牌吗?见你的鬼去吧,快出去,你们两人都出去!”他用手指了指停在铁丝网外面的一辆大牛车,上面挤满了下班的工人。

“那辆车会把你带到诺洛锡港。如果你们要找工作,得到那儿的公司办公室去申请。”

“喔,谢谢你,先生。”杰米说。他朝班达点了点头,两个人走出了大门,到了自由的天地里。

警卫在他们背后嘟囔了一句:“白痴。”

※※※

十分钟以后,杰米和班达已经在去往诺洛锡港的路上了。他们随身带着价值五十万英镑的钻石。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六章

两匹相称的漂亮枣红马拉着华贵的马车驶进了克里普德里夫特灰尘飞扬的大街。车座上坐着一位身材颀长、体魄健壮的男人。一头银白色的头发,留着白色胡须。他穿着一身剪裁入时的灰色西服和一件皱边衬衫,黑色领带上佩着一枚钻石别针,头戴一顶灰色礼帽,小指上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钻石戒指。对城镇来说,他似乎是一个刚来的陌生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自从杰米·麦格雷戈一年前离开以来,克里普德里夫特已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这是1884年,它已从一个居民点发展成一座城镇了。从开普敦开往希望城的铁路已经通车,而且还铺设了通往克里普德里夫特的支线。新移民如同潮水般地涌到这里。城镇比杰米所记得的要更拥挤一些,但是人们的外表已不一样了。挖钻石的人仍然不少,但是也有了从铺子里进进出出的穿西服的商人和打扮入时的太太们。克里普特里夫特已经增添了体面的气氛。

杰米经过三个新盖的舞厅和六七家新酒吧,穿过了新修建的教堂和开设不久的理发店,以及一家人们称为格兰德大饭店的旅馆。他在一家银行前停下,跳下了马车,漫不经心地把马车交给了当地的一个男孩。

“给牲口饮饮水。”

杰米走进银行,大声地对经理说:“我要在你们银行里存十万英镑。”

※※※

消息很快地传开了,正如杰米所料。当他离开银行,走进日落客酒吧时,已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酒吧内部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异常拥挤。杰米走向吧台,许多双好奇的眼睛都盯着他看,斯密特殷勤地向他打招呼:“您想喝点什么,先生?”酒吧老板的脸上没有流露出认识杰米的表情。

“威士忌,拿最好的。”

“是,先生。”他斟满了饮料,“您刚到这个城镇?”

“是的。”

“只是过路,是吗?”

“不。我听说这是个好城镇,值得在这儿投资。”

酒吧老板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你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有一百……嗯,有钱的人确实可以好好地干一番。事实上,我也许能为您效劳,先生。”

“真的?怎么回事?”

斯密特身子凑向前,用神秘的口吻说,“我认识掌管这个城镇的人。他是区理事会主席,也是公民委员会的头头。他是本地区最显要的人物。名字叫范德默韦。”

杰米呷了一口酒。“从来没听说过他。”

“他在街的那一头开了一家大商店。他能介绍你去做好买卖。你和他见见面还是很值得的。”

杰米·麦格雷戈又呷了一口酒。“把他请到这里来。”

酒吧老板朝杰米手指上戴的大钻石戒指以及领带上的钻石别针看了一下。“好,先生。我能把你的名字告诉他吗?”

“特拉维斯。伊恩·特拉维斯。”

“行。特拉维斯先生。我肯定,范德默韦先生会想和您见面的。”他又为杰米斟满了一杯酒。“您喝酒,请稍侯。本店请客。”

杰米坐在酒柜旁呷着威士忌,他知道酒吧里的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腰包里装得满满地离开克里普德里夫特的人有,但是像这么有钱的人来这里,可是破天荒第一遭。这在他们的经验中倒是件新鲜事儿。

过了十五分钟,酒吧间老板回来了。身边相随的是萨洛蒙·范德默韦。

范德默韦朝满脸胡子,满头白发的陌生人走来,伸出手笑着说:“特拉维斯先生,我是萨洛蒙·范德默韦。”

“伊恩·特拉维斯。”

杰米等着对方流露出似乎认识自己的表情,但是什么也没有。可是,他又为什么还应当认出我来呢?杰米想。昔日那个天真、理想主义的十八岁青年的影子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了。斯密特把他们领到靠近角落的桌子,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他们一坐下,范德默韦就说:“得知您要在克里普德里夫特投点资,特拉维斯先生。”

“可能吧。”

“我也许可以为您效劳。您得小心哪,周围有许多不道德的人。”

杰米看了他一眼说:“肯定会有这种人的。”

对杰米来说,坐在那里和一个曾骗取过他的钱财并试图谋害他的人进行彬彬有礼的谈话,有一种不真实感。过去整整一年对范德默韦的仇恨时时烧灼着他的心,是报复的意愿支持着他活下来。现在范德默韦就要尝到报复的滋味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特拉维斯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打算投资多少?”

“喔,开始大约十万英镑。”杰米毫不在意地说。他看到范德默韦舔了舔嘴唇。“之后可能再投三四十万英镑。”

“啊,有这么一笔投资,您会干得很漂亮、很漂亮的,真的,一点不假。当然,要有正确的指导。”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投到哪些方面,您也许有些什么想法吧?”

“我想得了解一下,看看有些什么机会。”

“您很明智。”范德默韦智者般地点头,“或许您愿意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再好好地讨论一下?我女儿的菜做得好极了。请您吃饭,那可是我的荣幸。”

杰米微笑着。“我很乐意,范德默韦先生。”你想象不到我多么乐意,杰米想。

开始了。

※※※

从纳米比钻石矿到开普敦的旅行没什么曲折。杰米和班达徒步走到内地一个小村子,在那里医生治愈了他的手臂,之后又搭上了一辆驶往开普敦的马车。马车旅行既费时又劳顿,但他们对这种不适不以为意。在开普敦,杰米住进了普兰街的华丽的皇家旅馆——爱丁堡公爵殿下曾光顾过该旅馆。

“我要你派城里最好的理发师来,”杰米告诉经理,“之后,我要一个裁缝和制靴匠,要他们到这里来。”

“即刻就到,先生。”

金钱万能,真是太好了,杰米心想。

※※※

在皇家旅馆洗澡真是极好的享受。杰米躺在热水中,泡掉了周身的疲劳,同时也想起了过去几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期。他和班达造那个救生艇是几个星期前的事吗?感觉简直像几年前的事情。杰米又想到了救生艇航行到禁区的情景:鲨鱼、令人恐惧的波涛、割裂救生艇的礁石,海雾中在地雷上爬行,以及扑到他身上的恶狗……奇怪、低沉的呼喊将永远在他耳边回响:克鲁格……布伦特……克鲁格……布伦特……

在一切往事之中,他最思念的是他的朋友班达。

当他们抵达开普敦时,杰米劝说道:“和我待在一起吧。”

班达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和你在一起,生活太乏味,杰米。我得找个地方,找点乐趣。”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喔,谢谢你,也要谢谢你使救生艇轻而易举越过礁石的绝妙计划。我打算买个农场,找个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很好。让我们到钻石登记处去,我好把你的那份钻石给你。”

“不,”班达说,“我不要。”

杰米皱眉说,“你说什么呀?一半钻石是你的。你是一个百万富翁了。”

“不。看看我的皮肤,杰米。如果我成为一个百万富翁,我的生命就一钱不值了。”

“你可以把一些钻石藏起来。你可以……”

“我只想买一英亩农场、两条公牛,好娶个老婆。有两三颗钻石就能得到我所需要的一切。其余的都归你。”

“那不可能。你不能把你的那一份给我。”

“不。我能给你,杰米。因为你要为我找范德默韦报仇。”

杰米打量班达好一阵子。“我答应你。”

“那么让我向你告别吧,朋友。”

两人互相击了一下手掌。

“我们还要见面的,”班达说,“下次想一些真正有趣的事情做做。”

班达把三颗小钻石小心地揣在身上,走了。

※※※

杰米把一张两万英镑的汇票寄给他的双亲,买了辆他能找到的最华贵的马车,向克里普德里夫特方向驶去。

报复的时机已经来临。

那天晚上当杰米·麦格雷戈走进范德默韦铺子时,他被一种如此强烈的厌恶情感所控制,以致他不得不歇息一会,让自己冷静下来。

范德默韦赶紧从店铺后面走出来,当他看到来者是谁时,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特拉维斯先生!”他说,“欢迎你。”

“谢谢你,先生,呃,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

“范德默韦,萨洛蒙·范德默韦。不用道歉。荷兰人的名字不大容易记住。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玛格丽特!”他一边喊,一边领着杰米走进里间屋。一切都没有改变。玛格丽特正站在炉子旁煎着什么,背朝着他们。

“玛格丽特,这就是我提起的客人。特拉维斯先生。”

玛格丽特转过身子说:“你好。”

没有闪过认识他的表情。

“很高兴见到你。”杰米点了点头。

门铃响了,范德默韦说:“对不起,我马上回来。别拘束,特拉维斯先生。”他赶紧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和菜朝桌子走来,接着她又赶紧从烤炉里拿出了面包。杰米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自从一年前见她之后,她出落得更成熟了。她已经是一个女人,具有了以前所没有的难以抑制的性的诱惑力。

“听你父亲说你能做一手好菜。”

玛格丽特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我希望是这样,先生。”

“我好久没有尝到家常菜了。正想尝尝呢。”杰米从玛格丽特手里接过一大碟黄油,帮她放在桌上。玛格丽特十分吃惊,碟子几乎失手。她从未听说过女人在干活时男人会来帮助。她抬起眼睛,惊奇地盯着他。要不是鼻梁骨折断了和脸上有伤疤,这是一张长得过于英俊的脸。浅灰色的眼睛闪动着智慧和炽烈的光芒。他的白发告诉她,他年纪已不轻,但浑身仍洋溢着强烈的青春气息。他身材颀长健壮——玛格丽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过身子。

范德默韦赶回房间,不停地搓手。“我店铺关了,”他说,“咱们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

杰米被让到主宾席上。“咱们祈祷吧。”范德默韦说。

他们闭上了眼睛。玛格丽特偷偷地睁开眼睛,这样她能继续打量一下这个高贵的陌生人。她的父亲声音单调地念着:“在你的眼里,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啊,主啊!我们是必须受到惩罚的。给我们力量,忍受世上的苦难吧。这样当我们应召而去的时候,我们就可能享受天国的果实。感谢你,主啊。帮助那些应该发财的人吧。阿门。”

萨洛蒙·范德默韦开始招待客人。这次他为杰米准备的那份饭菜却是过于慷慨了。他们边吃边聊。“您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线吧,特拉维斯先生?”

“是的,”杰米说,“第一次。”

“你没有带特拉维斯夫人来,我听说。”

“没有特拉维斯夫人。我还没有找到看得上我的人。”杰米微笑着说。

拒绝他的女人一定是个大傻瓜吧?玛格丽特感到迷惑不解。她垂下了眼睛,生怕这个陌生人猜透她的邪恶心思。

“克里普德里夫特是冒险家的乐园,特拉维斯先生。有巨大的机会。”

“我希望能有人陪我看一看。”他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她的脸又红了。

“如果这不是太冒昧的话,特拉维斯先生,我可否问问你是怎样积攒下这些财富的?”

玛格丽特对父亲直截了当提出问题感到很难堪,可是陌生人看来并不介意。

“我继承了父亲的财产。”杰米不在意地说。

“喔,但我敢肯定你有很丰富的经商经验。”

“谈不上经验,很有限。我需要很多指点。”

范德默韦神采飞扬起来。“是命运让我们会面的,特拉维斯先生。我有几家很赚钱的关系户。真的,很赚钱。我敢向你保证,要不了几个月,你的钱会翻一番的。”他身子朝前探,拍了一下杰米的胳膊。“我有一种感觉,今天对咱们俩都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日子。”

杰米只是微笑着。

“我想你一定住在豪华旅馆吧?”

“对啊。”

“贵得要命。但是我想对你这样有钱的人……”他对杰米笑着说。

杰米说:“有人告诉我,这周围的农村很有意思,请你让你的女儿明天带我去看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玛格丽特感到她的心跳停顿了一下。

范德默韦皱着眉说,“我不知道。她……”

萨洛蒙·范德默韦从不允许任何男人单独和他女儿在一起,这是他的一条铁的法则。但是,特拉维斯先生嘛,他决定可以作为例外,这也许不会有什么害处。在如此巨大的赌博面前,他不愿意显得不好客。“我可以让玛格丽特抽出点时间来陪你。玛格丽特,你陪我们的客人去转一下,好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父亲。”她轻声地说。

“那就这样定了。”杰米微笑着说,“我们定在上午10点钟,好吗?”

※※※

在那个身材颀长、穿着华贵的客人离开之后,玛格丽特怀着心绪不定的神情,整理了桌子,洗净了碟子。“他一定以为我是个白痴。”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自己在席间说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她说不出话。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是在铺子里接待过几百个男人,没有变成一个愚蠢透顶的傻丫头吗?当然,他们没有用像伊恩·特拉维斯这样的眼光看过她。“男人们心里都有他们的鬼算盘,玛格丽特。我不会让他们破坏你的贞洁。”她父亲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响。当那个陌生人看着她时,她感到的那种软弱和颤抖,是他正在破坏她的贞洁吗?这一想法使她周身起了一阵奇妙的震颤。她低头看了看已擦了三遍的盘子,在桌旁坐了下来。她真希望母亲还活着。

母亲会懂得这些的。玛格丽特爱她的父亲,但有时有一种她是他的奴隶的压抑之感。使她着急的是,他从不允许一个男人靠近她。“我将永远不会结婚,”玛格丽特想,“除非他去世了,我才能结婚。”她的反叛想法使她有犯罪之感,于是赶紧离开房间,走进铺子。她的父亲正坐在书桌后面,埋头算账。

“晚安,父亲。”

范德默韦取下他的金边眼镜,擦了擦眼,然后再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他的女儿,向她说了声晚安。玛格丽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赶紧挣脱。

玛格丽特独自一人待在拉着帘子当作卧室的壁龛里,在墙上的小圆镜子前照着自己的脸蛋。她对自己的容貌不存非分的想法。她长得不美,但讨人喜欢,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颊骨很高,身材苗条。她把身子又朝镜子跟前靠了靠。伊恩·特拉维斯打量她时,看到了什么呢?她开始宽衣解带。伊恩·特拉维斯似乎也在她的房间里,和她在一起,紧盯着她,目光灼灼烙入她心里。她的细纹布内裤从腿上滑落了下来,背心从身上溜到了地上,全身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手轻抚着乳房,摸着自己的腹部,手往下移着,轻触,摩娑,揉动……直到把她带入狂热的情欲漩涡,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倒在了床上。

※※※

他们乘着杰米的马车出发了。他再次对城市发生的变化感到惊奇。从前这里只有无数的帐篷,现在却是外表看来坚固的用木头搭成的房子,上面是波纹铁皮或稻草屋顶。

“克里普德里夫特看来很繁荣。”马车沿着主街道行驶时,杰米说。

“我想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来说,它应该是有意思的。”玛格丽特说,心中却想,“我一直讨厌它,但现在不了。”

他们离开了城镇,沿着瓦尔河驶向矿区居民点。季节雨把农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色彩缤纷的花园,到处都是茂密的卡罗灌木、伞状的莱纳斯特灌木以及世界上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欧石南属植物和台地草类。路过一群钻石矿工人时,杰米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挖出什么大钻石?”

“喔,有的,但很少。每次消息传开后,成百个新矿工又蜂拥而来。绝大部分人离开时已一贫如洗,十分伤心。”玛格丽特感到,她应该警告他这方面的危险情况。“父亲不愿意听到我说这些,可我想这是可怕的行当,特拉维斯先生。”

“对有些人可能是这样,”杰米表示同意,“对有些人。”

“你打算待一阵子?”

“是的。”

玛格丽特感到心头充满了欢乐。“太好了。”她赶紧加了一句,“父亲会很高兴的。”

※※※

整个早晨,他们驾着马车到处溜达,杰米还不时停下马车,和钻石矿工随便聊天。许多人都认识玛格丽特,用尊敬的口吻和她说话。她有一种对人热情、随和友好的气质,但当她在父亲身边时,这种气质是深藏不露的。

他们继续向前行驶,杰米说:“看来每个人都认识你。”

她脸红起来。“这是因为他们和父亲做生意的缘故。他给绝大部分钻石矿工提供用品。”

杰米没说什么。他对看到的一切表示出浓厚的兴趣。铁路有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新联合企业吃掉了一个开办五花八门企业、名字叫巴尼·巴纳托的主要对手后,正在忙于把几百个小企业合并成一个大垄断组织(该联合企业以农民德比瓦斯的名字命名,因为第一颗钻石是在此人地里发现的)。最近在离金伯利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金子,还同时发现了锰和锌。杰米认为,这仅仅是开始,他深信南非是各种矿产资源的宝库,对一个具有远见的男人来说,可以提供令人难以置信的机会。

杰米和玛格丽特回家时,已近黄昏。杰米在范德默韦铺子前停下了马车,接着说:“如果能请你和令尊大人吃晚饭,我将感到荣幸。”

玛格丽特显得很高兴。“我问问父亲。我真希望他会同意。谢谢你和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特拉维斯先生。”

接着她赶紧跑回家了。

※※※

他们三个人坐在格兰德旅馆宽敞的正方形餐厅里吃晚餐。

餐厅很挤,范德默韦嘟囔着:“我不懂这些人怎么能吃得起这么贵的饭菜。”

杰米拿起菜单,看了一眼。一份牛排一镑四先令,一份土豆四先令,一盘苹果馅饼十先令。

“他们是强盗!”范德默韦说,“在这儿吃几顿饭,就能把人吃穷!”

杰米不知道什么能把范德默韦变穷。他想发现这一点。他们开始点菜。杰米注意到,范德默韦点了菜单上最贵的菜。玛格丽特要了一份清汤。她太激动了,简直吃不下什么。她看着自己的手,回想起前一天晚上所做的事,有一种犯罪感。

“我付得起晚餐费,”杰米逗着她说,“尽管点吧。”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谢谢你,可我……我真的不觉得很饿。”

范德默韦注意到她的通红的脸蛋,狠狠地扫了玛格丽特和杰米一眼。“我的女儿是个稀有的姑娘,稀有的姑娘,特拉维斯先生。”

杰米点了点头。“我再同意不过,范德默韦先生。”

他的话使玛格丽特感到如此高兴,以致当饭菜端上来时,她甚至连汤也喝不下了。伊恩·特拉维斯对她的影响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她对他的每句话每个暗示都细细留意,以体会它们的含义。如果他朝她微笑,这就意味着他非常喜欢她,如果他皱眉,则表明他讨厌她。玛格丽特的感情犹如一只不断上升下降的情感温度计。

“你今天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没有?”范德默韦问杰米。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杰米随便回答。

范德默韦倾身朝前说:“请记住,先生,这里将是世界上发展最迅速的地区。现在任何精明能干的人都会在这里投资。新铺设的铁路将使这里成为第二个开普敦。”

“我不清楚,”杰米表示怀疑地说,“我已经听说很多像这里一样迅速发展起来的城市都萧条了。把我的钱投到一座昙花一现的城市来,我不感兴趣。”

“那决不是克里普德里夫特,”范德默韦向他保证说,“他们一直在发现更多的钻石,还会发现金子。”

杰米耸耸肩。“这能维持多久?”

“喔,没有人能肯定这一点,当然啰,但是……”

“说得对。”

“不要犹豫不决,该作出决定了,”范德默韦敦促地说,“我不愿看到你失去一个难得的机会。”

杰米思索了一阵。“也许我是太性急了。玛格丽特,明天你能不能再陪我出去转转?”

范德默韦刚要开口反对,但又咽了下去。他想起了银行家托伦森的话:“他走进银行,一下子存了十万英镑,那漫不经心的程度你怎么想象都可以。他还说,还要存更多的钱。”

贪婪占了上风。范德默韦赶紧说:“当然,她一定陪你去。”

※※※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穿上最好的服装,准备和杰米会面。当她父亲走进房间看到她时,顿时涨红了脸。“你想要这个男人把你当作那种堕落的女人——打扮好想勾引他吗?这是在做生意,孩子。把那件衣服赶快换掉,穿上你的工作服。”

“但是,爸爸……”

“照我说的做!”

她没有同他争辩。“好吧,爸爸。”

范德默韦看着玛格丽特和杰米驾着马车出去二十分钟之后,他怀疑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

这次,杰米驾着马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到处都在开发、兴建,一片令人激动的景象。如果继续发现矿物资源,杰米思索着——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会的——那么投资于不动产方面将比钻石和金子更值钱。克里普德里夫特需要更多的银行、旅馆、沙龙、商店、妓院……要办的事情是无止境的,机会也是无止境的。

杰米意识到玛格丽特在打量着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喔,不。”她说,很快把视线移开了。

杰米现在更注意她了,发现她容光焕发。玛格丽特察觉到他的亲近和男性魅力。他意识到她的情感。她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性。

中午,杰米驾车离开大路,朝一片溪水旁的林区驶去,然后在一棵大猴面包树下停住。他已经吩咐旅馆准备好一份野外午餐。玛格丽特铺好了一块桌布,打开了食品篮子,把食品一一摆好。有冷烤羊肉、烧鸡、藏红花米饭、榅桲果浆、柑橘、桃子和杏仁饼干。

“这简直是一次宴会!”玛格丽特叫了起来,“恐怕我不配受到这么优厚的款待,特拉维斯先生。”

“你还配得到更优厚的款待。”杰米向她保证说。

玛格丽特转过身去,忙着摆放食物。

杰米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玛格丽特……看着我。”

“喔!请不要这样,……我……”她周身颤抖起来。

“看着我。”

她羞涩地抬起了头,盯着他的眼睛。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吻着她,把她紧紧地搂住。

过了一会儿,她挣脱出来,摇摇头说,“啊,我的上帝。我们决不能这样。啊,我们决不能这样。我们会进地狱的。”

“进天堂。”

“我害怕。”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你看到我的眼睛吗?它们能看穿你的内心。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不是吗?你要我跟你做爱。我也想和你做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为你属于我。你知道这一点,不是吗?你是属于我的,玛格丽特。你说,我属于伊恩。说,我……属于……伊恩。”

“我属于……伊恩。”

他再次吻她,并开始解她的紧身围腰后面的搭扣。一会儿,她就赤裸裸地站在微风中。他把她轻轻地按倒在地上。从处女变成少妇的战粟过程,成了一种激动、崇高的体验,从而使玛格丽特感到她比以前生活中任何时候更加充满活力。“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时刻。”她想着,“没有一个女人像我爱这个男人那样地爱任何人。”

他们平息下来之后,杰米把她紧紧地搂在他那健壮的胸怀里,她希望能永远这样。她抬头望着他,轻声地耳语:“你在想什么?”

他启齿笑了下,用耳语回答说:“我快饿死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他们起来,在树荫下吃了午饭。又一起游泳,随后躺下,让炽热的阳光晒干他们的身子。杰米再一次和玛格丽特做爱。她想,“我要这一天永远持续下去。”

※※※

那天晚上,杰米和范德默韦坐在森唐纳酒吧里的一张靠角落的桌子旁。“你的想法是对的,”杰米宣布说,“在这里投资的可能性要比我所想的大得多。”

范德默韦笑着。“我知道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特拉维斯先生。”

“你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杰米问。

范德默韦向周围看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就在今天,我听到一些消息说,波涅尔北部挖出许多新的钻石。现在还有十份钻石矿所有权。我们之间可以平分。我给五个钻石矿投资五万英镑,你可以为另五个钻石矿投资五万英镑。那儿的钻石是以蒲式耳来计算的。我们一夜之间就能赚几百万。你看怎么样?”

杰米完全了解他的意图。范德默韦想占有那些有利可图的份额,而杰米只能分到那些挑剩的。此外,杰米敢用他的生命打赌范德默韦不会拿出一个先令。

“听起来很有意思,”杰米说,“得用几个挖钻石工人?”

“只要两个。”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呢?”他装作糊涂地问。

“喔,这是个很明智的问题。”他又把身子朝前倾了倾。“你知道,他们了解他们那份所有权的价值,但是他们没钱开采。这就是为什么你我要参与的原因。我们给他们十万英镑,让他们享有20%的所有权。”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带出了这20%,以致听者几乎不会察觉。杰米断定,这些挖钻石工人将被蒙骗,失去钻石和金钱。所有这些都将滚进范德默韦的腰包。

“我们得赶快行动,”范德默韦警告说,“一旦这事走漏了风声……”

“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杰米敦促地说。

范德默韦笑了,“别着急,我会马上请人起草合同。”

“又要用南非荷兰语书写合同了。”杰米想。

“此外,我发现其他几笔生易也非常有意思,伊恩。”

※※※

范德默韦认为,要让他的新伙伴感到高兴是至关重要的,因此他不再反对杰米提出让玛格丽特陪他到农村去看看。玛格丽特一天甚于一天地爱上了杰米。思念他成为她每天每晚睡觉时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她每天早晨睁开眼睛要想的第一件事情。杰米释放了她体内的情欲,这是她过去不知道的事情。她好像突然发现了她的肉体有什么用处,过去教导她应该感到羞耻的一切,变成了能给杰米带来快乐的至高无上的礼物。对她自己也一样。爱情是一个有待于开发的绝妙王国,是一个隐藏在山谷深处的乐土,也是无比可爱的小溪和幽谷的去处。她永远不会感到满足。

在广阔的乡村,很容易找到人迹罕至的场所让他们做爱,每次做爱对玛格丽特来说都像第一次那样亢奋、激动。

对父亲有罪之感悬在她的心头。萨洛蒙·范德默韦是荷兰改良派教会的虔诚信徒,玛格丽特知道如果让他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那是决不会宽恕她的。甚至在他们居住的这种男人随处寻欢作乐的旷野的边地,人们也不会谅解的。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洁身自好的姑娘和厚颜无耻的婊子——一个洁身自好的姑娘在和男人结婚之前,是决不容许他碰她一下的。这样,她只能归在婊子一类里了。“这是如此不公平,”她想着,“付出爱情和得到爱情是太美好了,不能算是邪恶的事情。”但是,她越来越担心,最后,玛格丽特起了结婚的念头。

他们沿着瓦尔河旁驾着马车时,玛格丽特说:“伊恩,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她不知道怎样讲下去。“就是说,你和我……”在窘困中,她脱口而出,“你觉得结婚怎么样?”

杰米大笑,“我赞成,玛格丽特。我赞成。”

她与他一起笑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

星期天早晨,萨洛蒙·范德默韦邀请杰米陪同他和玛格丽特上教堂去做礼拜。纽登特斯·墨冯姆特·科克是一座给人深刻印象的大教堂,只是不太像真正的哥特式建筑。教堂一头是布道坛,另一头摆了一架大风琴。当他们进门时,人们怀着极大的尊敬向他们致意。

“我资助建造了这座教堂,”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杰米,“我还是这儿的副主祭呢!”

礼拜形式上有硫磺和地狱之火,范德默韦着迷地坐在那里,头点个不停,倾听着牧师的每句话。

“星期天他是上帝的人,”杰米想,“每个星期的其余日子,他与魔鬼沆瀣一气。”范德默韦坐在两个青年人中间,但是玛格丽特在整个仪式中都意识到杰米就在身旁。“幸好”——她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微笑着——“牧师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那天夜晚,杰米到森唐纳酒吧转了一下。斯密特正在酒吧后面为顾客们倒饮料。他一看见杰米,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晚上好,特拉维斯先生。您要点什么,先生?还是老规矩?”

“今天晚上不喝酒,斯密特。我要和你谈谈。在后房间。”

“当然可以,先生。”斯密特闻到了钱就要到手的气息。他朝助手喊了一声,“照顾一下酒吧。”

森唐纳的后房间只不过是一间斗室,不过在这里倒可以谈谈私事。房间里只有一张圆桌子和四把椅子,桌子中央有一盏灯。斯密特点亮了灯。

“坐下。”杰米说。

斯密特拿过一把椅子。“好,先生。我能怎样为你效劳呢?”

“我是来帮你的,斯密特。”

斯密特微笑起来,“真的吗?先生。”

“是的。”杰米取出一支粗长雪茄,点燃了它。“我决定让你活下去。”

一阵不安的表情掠过斯密特的脸,“我,我不懂,特拉维斯先生。”

“不是特拉维斯。我叫麦格雷戈,杰米·麦格雷戈。记得吗?一年前,你设圈套要把我杀掉。在马棚里。替范德默韦。”

斯密特顿时皱起了眉头,突然警觉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

“闭嘴,听我说。”杰米的声音犹如一记鞭子。

杰米能够察觉斯密特脑筋的转动。他试图把面前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与一年前充满生气的青年人对上号。

“我还活着,而且我发了财——财富多得足以雇人把这块地方烧成灰,连你也在内。你听不听我的?斯密特?”

斯密特开始想为自己的无辜辩解,但当他窥视杰米·麦格雷戈的眼光时,意识到了危险。斯密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的,先生。”

“范德默韦给你钱,要你把挖钻石工人送到他那里,这样他就可以欺骗他们,把他们发现的东西据为己有。那真是一种有趣的合作。他付给你多少钱?”

一片沉寂。斯密特处在两股强大的势力中间,没有自主的余地。他不知道怎样跳槽,选择哪条路。

“多少?”

“百分之二。”他勉强地说。

“我给你百分之五。从现在开始,如果一个像样的挖钻石工人来到这儿,你就把他送到我那里去。我会资助他的。不同的是,他将得到公平的份额,你也会得到你的份额。你真的以为范德默韦会给你他所得到的百分之二?你真是个傻瓜。”

斯密特点点头。“是的,特拉维……麦格雷戈先生。我懂你的意思。”

杰米站了起来。“还没讲完。”他靠着桌子说,“你想跑到范德默韦那里,向他告密吗?这样,你就能从我们两人这里得到双份报酬。只有一个问题,斯密特。”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如果你这样干的话,那你就休想活命。”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七章

听到踌躇的敲门声时,杰米正在穿衣服。他留神听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玛格丽特站在那儿。

“进来,玛琪,”杰米说,“有什么事吗?”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旅馆房间来。她走到里面,但是现在当她和他面对面时,她又发觉难以启口。昨天整夜,她躺在床上不能入眠,考虑如何把消息告诉他。她害怕他可能从此不愿再见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伊恩,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脸色是如此木然,以致玛格丽特担忧她会失去他。突然,他的表情变得如此欢乐,她的怀疑顿时消失殆尽。他抓住她的胳膊说:“那好极了,玛琪!好极了!告诉你父亲了吗?”

玛格丽特惊恐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喔,不!他……”她走到维多利亚式的绿色豪华沙发前,坐了下来。“你不了解我的父亲。他……你永远不会了解的。”

杰米匆匆穿上衬衣。“来!我们一起去告诉他。”

“你肯定一切都没事吧?杰米。”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有把握过。”

※※※

杰米和玛格丽特大步走进铺子时,萨洛蒙·范德默韦正为一个挖钻石工人称干肉条。“啊,伊恩,过一会儿我就来。”他匆忙和顾客做完买卖,向杰米走来。“今天天气多好,一切顺利吗?”范德默韦问。

“再没有更好的事了。”杰米高兴地说,“你的玛琪快要有孩子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我,我不懂。”范德默韦结结巴巴地说。

“很简单,我让她怀孕了。”

范德默韦的脸突然失色。他慌乱地来回看着他俩。“这……这是真的吗?”矛盾的情感使范德默韦头昏目眩。他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失去贞操,这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她竟怀孕了……他会成为全城的笑柄。但是伊恩是个腰缠万贯的男人。如果他们赶快结婚……

范德默韦走向杰米。“当然你们要立刻结婚啰。”

杰米怀着惊奇的神情看着他。“结婚?你会答应玛琪和一个傻得透顶、让你骗走他所有东西的笨蛋结婚吗?”

范德默韦被弄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伊恩。我从来……”

“我不叫伊恩,”伊恩严厉地说,“我是杰米·麦格雷戈。你不认识我了?”他看到范德默韦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不。当然你不会认识我。那个小伙子已经死去了。你杀死了他。但是,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范德默韦。我现在送给你一件礼物。我的种子就在你女儿的肚子里。”

接着杰米转身走了出去。留下的两位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玛格丽特以惊愕和不敢置信的心情,听着杰米的话。他刚才说的达番话,不可能是他真正的意思。他爱她。他……

萨洛蒙·范德默韦转向他的女儿,痛苦几乎使他发狂。“你这个婊子,”他吼叫起来,“婊子,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玛格丽特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仍不能理解已经发生的可怕事情的含义。伊恩为她父亲做的事情责备她。伊恩认为她也参与了一些肮脏勾当。谁是杰米·麦格雷戈?谁……?

“滚!”范德默韦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我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玛格丽特站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似的,她的心跳得很快,气也喘不过来。她父亲的脸是一个疯子的脸。她转过身子。连头也不回,就逃出了铺子。

※※※

萨洛蒙·范德默韦站在那里,看到女儿冲出去,绝望之感抓住了他的心。他见到过那些做了不体面的事、使家庭声名扫地的女儿的下场。她们被迫站在教堂前带着颈手枷,受到公众的羞辱,之后出逃外地,从社会上消失。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惩罚,真是自食其果。但是他的玛格丽特是在体面的、敬畏上帝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背叛了他呢?范德默韦想象着他女儿赤裸的身子和那个男人贴在一起,像动物那样在炽热中扭动的情景。

他把打烊的牌子挂在铺子的前门上,然后躺在床上,没有力气也不想动弹一下。当消息在全城传开时,他将成为嘲讽的对象。对女儿的堕落行为,有人会怜悯他,有人会责怪他。不管怜悯还是责怪,这都是难以忍受的。他得使周围的人无法得知这一消息。他要把这个婊子永远赶走。他跪下祈祷说:“喔,上帝!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忠于你的仆人做出这种事呢?为什么你要抛弃我呢?让她死去吧,喔,上帝。让他们都死去吧……”

※※※

森唐纳酒吧中午生意兴隆,挤满了人,杰米走了进去。他朝酒吧走去,转身面对房间里的人说:“请注意!”谈话渐渐停止。“大家都开怀畅饮吧。”

“怎么回事?”斯密特问,“挖到了新的钻石?”

杰米大笑起来。“在某种程度是这样,我的朋友。萨洛蒙·范德默韦那个未婚的女儿已经怀孕了。萨洛蒙·范德默韦先生要每个人替他庆祝一下。”

斯密特耳语说:“喔,主啊!”

“耶稣基督和这件事不相干。正是杰米·麦格雷戈与此有关。”

※※※

一小时之内,这个消息已在克里普德里夫特家喻户晓。他们获悉伊恩·特拉维斯真名叫杰米·麦格雷戈,以及他如何使范德默韦的女儿怀了孕。玛格丽特·范德默韦曾欺骗了全城的人。

“她看来不像那种女人,是吗?”

“水静流深嘛。”

“我不知道这个城镇有多少男人和她搞过。”

“她的身段不错。我也要分享一下。”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她已把身子出卖了。”

接着,男人们都大笑起来。

※※※

那天下午,当范德默韦离开铺子时,已经接受了他所碰到的巨大灾难。他原来打算让玛格丽特乘下班马车前往开普敦,在那里生下她的杂种。这样,就不会让克里普德里大特的人知道他所蒙受的耻辱。范德默韦走出铺子来到街上时,内心里藏着秘密,可嘴上还挂着微笑。

“下午好,范德默韦先生。我听说你正在准备一些婴儿的衣服。”

“天气好,萨洛蒙。听说你的铺子不久将增加一名小助手了。”

“你好,萨洛蒙。我听说一个看鸟人刚刚在瓦尔河河畔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是啊,先生。有一窝哩。”

萨洛蒙·范德默韦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返回铺子,把身后的门紧紧关上。

※※※

在日落客酒吧,杰米喝着威士忌,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这是克里普德里夫特前所未有的特大丑闻,全城人都对此津津乐道。“我希望,”杰米想着,“班达能和我一起分享这一快乐。”这是萨洛蒙·范德默韦对班达妹妹所做所为的报应,还有他对杰米所做的一切,还有对——多少其他人?这只不过是萨洛蒙·范德默韦为其全部罪恶勾当应付出的部分代价,报复才刚刚开始而已。一直到范德默韦被彻底摧毁时,杰米的报复还不能算完。至于对玛格丽特,他对她不表示任何同情。她是参与这些勾当的。他们第一天见面时,她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父亲可能是能帮助你的人。她知道这一切。她是范德默韦家的。杰米要把他们俩都给毁掉。

斯密特走到杰米坐的地方。“我能和你谈一会儿吗?麦格雷戈先生?”

“什么事?”

斯密特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门。“我知道一些挖矿工人,他们在靠近波涅尔上游附近拥有十处钻石矿所有权。他们挖出了钻石,但是这些家伙买不起适当的设备进一步开采他们的钻石矿。他们正在找一个合伙人。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杰米打量着他。“就是你跟范德默韦谈起过的那十个人,是吗?”

斯密特点点头,感到很惊奇。“是的,先生。但是我正考虑你的建议。我宁愿和你做生意。”

杰米取出一支粗长的雪茄,斯密特赶紧点火。“说吧。”

斯密特接着说了下去。

※※※

克里普德里夫特的卖淫业开始时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大多数妓女是黑人,在破烂不堪的后街窑子里操业。第一批到达城镇的白人妓女是工作半天的酒吧侍女。但是随着钻石开采业的兴起,城镇随之兴旺起来,更多的白人妓女出现了。

在克里普德里夫特郊区,有六七家妓院,都是马口铁皮房顶的小木屋。只有艾格尼丝夫人的妓院例外。这是一幢坐落在波利街上外观体面的两层楼房子。挨着罗普街,那是城里的一条主要通道,城里人的妻子在必须经过这条街时,决不会受到冒犯。这些妻子的丈夫们倒经常光顾这条街道,城里新来的陌生人只要付得起钱也能到这里来寻花惹草。这所妓院虽要价昂贵,但是妓女们都长得年轻又放得开,而且招待周到,因此嫖客盈门。在一间装饰体面的客厅里,备有各种饮料。艾格尼丝夫人还有一条规矩,嫖客不必匆忙离开,价钱也不黑。艾格尼丝夫人自己就是一个年龄三十五岁左右、长着红头发、讨人喜欢的女人。她曾在伦敦的妓院操业,之后又被在克里普德里夫特那样的矿城挣钱容易的传说所打动,来到了南非。她积攒了足够的钱,自己开妓院营业,从一开始生意就颇兴旺。

艾格尼丝以自己了解男人而得意,但是杰米对她来说还是个谜。他经常来窑子,花钱毫不在意,也总能赢得女人的欢心。但是看来他孤芳自赏、冷漠高傲、难以捉摸。他的眼睛是令艾格尼丝着迷的浅灰色,如深不可测的湖水那样冷漠。他与妓院里其他螵客不同,从不谈及过去。艾格尼丝夫人几个钟头之前才听说,杰米·麦格雷戈不择手段使范德默韦的女儿怀了孕,之后又拒绝和她结婚。“这个杂种!”艾格尼丝夫人这样想。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吸引力的杂种。她现在注视着杰米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彬彬有礼地向她道别,离开了妓院。

※※※

当杰米回到旅馆时,玛格丽特正在他的房间里,向窗外眺望。杰米进来时,她转过身子。

“你好,杰米。”她的声音发抖。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得和你谈谈。”

“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恨我的父亲。”玛格丽特靠近他说,“但是你应该了解,他对你做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请……我求求你,请相信这一点。别恨我。我太爱你了。”

杰米冷漠地看着她。“这是你的事,不是吗?”

“请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也爱我……”

他什么都不听。他又想起了那次在帕尔迪斯潘几乎送命的可怕的旅行……想起了在河滩上搬砾石累得要倒下……想起了最后奇迹般地发现了钻石……想起了当他把钻石交给范德默韦时,听到他说:“你误解我了,孩子。我不需要任何合伙人。你是为我工作的……我给你二十四个小时,你得给我滚出这个城镇。”又想起了惨无人道的殴打。他仿佛再次闻到了秃鹰的臭味,感到它们的利齿在撕下他的肌肉……

好像来自千里之外,他隐约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你不记得了吗?我……属于……你……我爱你。”

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打量着她。爱情。对这个词的意思,他不再有任何想法,范德默韦已经把他的所有感情都付之一炬,除了仇恨。他靠复仇之火生活着。这是他的万应灵药,他的生活宗旨。当他和鲨鱼搏斗,通过礁石时,当他爬过纳米比沙漠钻石地的雷区时,是复仇烈火使他要继续活下去。诗人们写过爱情,歌手们唱过它,也许爱情是有的,也许它是存在的。但是爱情是为其他男人准备的,不是为杰米·麦格雷戈准备的。

“你是萨洛蒙·范德默韦的女儿。你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孙子。滚出去。”

※※※

玛格丽特无路可走。她爱父亲,需要他的宽恕,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永远也不能——原谅她。他会使她的生活像人间地狱。但她没有任何选择。她不得不求助于人。

玛格丽特离开旅馆,朝父亲的店铺走去。她感到她路过的每个人都在盯着她。有些男人暧昧地微笑着,但是她昂起了头,继续朝前走。当她到达铺子时,她又犹豫起来,接着步入店铺。铺子里空无顾客,父亲从后面走了出来。

“父亲……”

“你!”他的轻蔑声调无异是一记耳光。他走近她,她能闻到他呼出的威士忌味道。“我要你滚出这座城镇。现在。今天晚上,你永远不得靠近这里。你听见了吗?永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票子,扔在地上。“拿走,给我滚出去。”

“我怀着你的孙儿。”

“你怀的是魔鬼的孩子!”他走近她,把手握成拳头。“人们每次看到你挺着肚子在街上像婊子那样游荡时,他们都会想到羞辱我。你走了,他们才会忘记。”

她望着他好一阵子,感到茫然无助,接着转过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出了门。

“拿钱,婊子,”他叫了起来,“你忘了拿钱。”

※※※

在城镇郊区有一所便宜的包饭铺。玛格丽特往那边走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去找到女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五十上下,身材丰满,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她的丈夫把她带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又遗弃了她。软弱一点的女人可能就垮了,但欧文太太生存了下来。她看到过这所城镇许多人陷于困境,但是从未见过比面前这位十七岁姑娘更倒霉的人。

“你想见我?”

“是的。我不知道是……是不是你这里能为我找到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我的饭菜做得很好。我能侍候人。我能铺床。我……我还……”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喔,求你了,”她求她,“什么都行!”

欧文太太瞧着面前这姑娘,见她不停地打战。这番情景使她心都碎了。“我想我可以多雇帮手。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她看到玛格丽特脸上显出一丝宽慰的神色。

“现在。”

“我只能付你——”她想了一个数目,接着又加了一些。“每月一镑二先令十一个便士,加上住宿。”

“那太好了。”玛格丽特满怀感激地说。

※※※

范德默韦现在很少出现在克里普德里夫特的街上。顾客越来越多地发现,他的店铺门前整天挂着打烊的牌子。没有多久,他们就跑到其他地方买东西了。

但是,萨洛蒙·范德默韦仍然在每个星期天上教堂。他不是去祈祷,而是去要求上帝把这一可怕的不公平遭遇从他这样忠实的仆人身上除去。过去,其他教徒总是以尊敬的目光看待萨洛蒙·范德默韦,这是因为他有财有势,而现在他能感到向他投来的是白眼,以及在他背后的嘁嘁私语。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家庭,已经坐到别的长凳上去了。他是副主祭。使他精神彻底崩溃的是牧师犹如五雷轰顶的布道讲话,他巧妙地把《圣经》中的,《以西结书》和《利未记》混在一起说:“我,你们的主和上帝,是一个警戒的上帝,经常访问那些对孩子不义的父亲。因此,哦,娼妓们,要听主的话。因为你的污秽被倒出,你和情人纵欲的赤裸行径被发现……主对摩西说:‘不要淫辱你的女儿,使她变成一个妓女;以免大地落入淫邪之中,大地将变得充满罪恶……’”

从那个星期天之后,范德默韦就再也不进教堂了。

※※※

随着萨洛蒙·范德默韦生意的一落千丈,杰米·麦格雷戈的生意却日益兴旺。由于钻石矿越挖越深,开采的费用也日益提高。有开采权的矿工发现,他们越来越买不起所需的工具。杰米·麦格雷戈愿意提供财政资助以换取矿床股份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很多人接踵而至,杰米逐渐把合伙人的股份收购过来。他还在房地产、商业和金矿方面投资。在交易方面,他恪守信用,诚实可靠,因而声名大振,越来越多的人找他做买卖。

城镇有两家银行,一家银行因经营不善而倒闭。杰米把它买了过来,安插了自己的人员,但不用自己的名字做交易。

杰米从事任何行业看来都兴旺发达。他百事如意,财源广进,超过了他孩提时代的梦想。但是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心目中的成功仅仅是以范德默韦的失败来衡量的。报复还刚刚开始。

杰米不时地在街上和玛格丽特擦肩而过,但是却对她不屑一顾。

杰米不知道这些偶遇对玛格丽特产生了什么影响。杰米的身影使玛格丽特喘不过气来,她必须停下来,好一会才能克制住自己。她仍然爱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他利用她的肉体以惩罚她父亲,但是玛格丽特清楚那可能是一把双刃剑。不久,她就要生下杰米的孩子。当他看到那个孩子,自己的亲骨肉,他可能会和她结婚,给孩子起上一个名字。玛格丽特就会变成麦格雷戈太太,她对生活别无他求。每天晚上,她睡觉之前,总要摸摸挺起的肚子,轻轻地说:“我们的儿子”。这样就能影响孩子性别的想法看起来很可笑,但是她不想忽略任何可能性,男人总希望有个儿子。

肚子越来越大,玛格丽特愈加害怕。她希望能有个人和她聊聊。但是,城镇的妇女从不和她交谈。宗教教育她们的是惩罚,而不是宽恕。她的周围都是陌生人。她感到异常孤独,经常在深夜为自己和还未降临人世的孩子啜泣。

杰米·麦格雷戈在克里普德里夫特中心区买了一所两层楼的房子,利用它作为进一步发展他的企业的总部。有一天,杰米的总会计师哈里·麦克米伦找他谈话。

“我们正在合并扩大你的公司,”他告诉杰米,“需要给公司起个名字。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考虑一下。”

杰米对此进行了考虑,他的脑子里又不断地回响起很久以前纳米比沙漠钻石矿上那穿透海雾的回声,他知道只有一个名字是他所需要的。他把总会计师叫进来说:“我们新公司的名字叫克鲁格-布伦特。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杰米的银行经理阿尔文·科里来找他。“是关于范德默韦贷款的事。”他说,“他拖欠很久了。过去给他通融没关系,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麦格雷戈先生。我想我们应该收回贷款。”

“不。”

科里惊奇地看着杰米。“他今天早晨来银行想借更多的钱,要……”

“借给他。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经理站起来说,“悉听尊便,麦格雷戈先生。我会告诉他你……”

“什么也不要对他说,就借给他钱。”

※※※

玛格丽特每天早晨5点起来,烘烤香味诱人的大面包和酵母饼干。当包饭人拥到餐厅吃早饭时,她给他们端上稀饭、火腿、鸡蛋、荞麦糕、甜面包卷以及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当地饮料。绝大部分包饭客人都是往来于钻石矿上的工人。他们在克里普德里夫特歇一阵子,让人估估钻石价值,洗个澡,喝个酩酊大醉,再逛上一两个窑子。一般都是这样的顺序。他们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举止粗鲁的冒险家。

克里普德里夫特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良家妇女不受骚扰。如果男人要玩女人,他可以去找婊子。这样,对玛格丽特就是一个挑战,因为她不属于这两类女人的范畴。良家女子不会未结婚就怀孕,而且,有说法认为,自从玛格丽特堕落了一次之后,恐怕她会急切地同其他任何人同床,只要他们提出来。他们果然这样做了。

有些钻石工人性情粗野,吵吵嚷嚷,其他的则暗送秋波,偷偷摸摸。玛格丽特一概以沉默的尊严对之。但是,有一天晚上,当欧文太太正在铺床时,突然听到后屋玛格丽特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尖叫声。女房东撞开门,冲了进去。一个喝醉的挖矿工人已扒掉了玛格丽特的睡袍,把她按倒在床上。

欧文太太像老虎一样扑到他的身上,拿起一把熨斗就朝他打了起来。她的个头只及挖矿工人的一半,但是这无关紧要。她心头充满怒火,把挖矿工人打昏过去,拖到过道,扔到了街上。之后她又转身赶回玛格丽特的房间。玛格丽特已在擦去嘴唇上的血迹,这是被那个男人咬破的。她的手不停地哆嗦。

“你没事吧,玛琪?”

“没事。我——谢谢你,欧文太太。”

泪珠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在一个几乎没人同她讲话的城镇里,在这里有人向她表示了友善。

欧文太太打量着玛格丽特的大肚子,思索着。“可怜的痴情女。杰米·麦格雷戈永远不会和她结婚的。”

※※※

产期临近了。玛格丽特现在很容易疲劳,弯腰和直起身子都很费力。她的唯一乐趣是感到婴儿在她肚子里蠕动。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立无援的,但她常常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连续说几个小时,告诉他生活里一切美好事情都在等待着他呢。

一天傍晚,刚吃过晚饭,一个黑人男孩出现在包饭客栈,递给玛格丽特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我等着回信。”这个男孩告诉她。

玛格丽特把这封信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一遍,念得很慢。“好的。”她说,“回信说,我去。”

下星期五中午时,玛格丽特来到艾格尼丝夫人的妓院前面,门前挂有一块“不营业”的牌子。玛格丽特没有理睬过路人投来的惊异眼光,小心地敲门。她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是否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个困难的抉择。她接受邀请仅仅是为了摆脱可怕的孤独。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em>本来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是我的姑娘们和我谈论了你的不幸和不公平的遭遇,而且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应予诅咒的耻辱,我们愿意帮助你和你的婴儿。如果这不使你感到难堪的话,那么我们将很荣幸地请你来吃午饭,星期五中午是否方便?</em>

玛格丽特正考虑是否要离开,这时艾格尼丝夫人打开了门。

她拉着玛格丽特的手臂说:“进来,亲爱的。让我们帮助你躲开这该死的大热天。”

她领着她走进客厅,里面摆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红色长绒沙发、椅子和桌子。房间装饰着缎带、彩带,还有天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五彩缤纷的气球。天花板上挂着一些纸板,上面用笨拙的字体写着:宝贝,欢迎你……生个男孩……生日快乐。

在艾格尼丝夫人的客厅里有八个女孩,个子有高有矮,年龄有大有小,肤色也各种各样。她们按照艾格尼丝夫人的吩咐为这个场合换了衣服。现在她们都穿着保守的午餐后长袍,不施脂粉。玛格丽特惊奇地想着,她们看起来比这个城镇的绝大多数的妇女更加体面。

玛格丽特盯着房间里的妓女,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面孔是熟悉的。当她在父亲铺子工作时,曾侍候过她们。有些女孩子相当年轻,长得十分漂亮。有几个年岁大些,体态肥胖,头发很明显都是染过的。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她们体贴人。她们都很友好、热情、和善,而且她们想方设法使她快乐。

她们都小心地徘徊在玛格丽特周围,唯恐说错什么说,做错什么事。不管城里人说长道短,她们都清楚这是一位小姐,也都知道玛格丽特和她们之间的区别。她们都为玛格丽特的到来而感到荣幸,都决心不让任何事破坏为她举行的晚会。

“我们为你安排了一顿美好的午餐,亲爱的。”艾格尼丝夫人说,“我想你饿了。”

她们领她走进了饭厅,桌上摆得像过节一般,在玛格丽特位子旁边放了一瓶香槟酒。当她们步经过道时,玛格丽特朝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瞥了一眼。她知道杰米来过这儿,不知道他选中了哪个女孩。也许,她们都被杰米选中过。她又打量着她们,不知道她们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迷住杰米,而自己缺少些什么。

午饭成了一次宴会,先是味道鲜美的冷汤和冷拌菜,接着是新鲜鲤鱼。以后上的菜有羊肉、烧鸭和土豆。还有酒味蛋糕和奶酪以及水果和咖啡。玛格丽特感到自己吃得痛快,过得快活极了。她坐在桌子的主宾席上,右边是艾格尼丝夫人,左边是一个看来不超过十六岁的可爱的金发女郎。开始,谈话有些拘束。这些女孩子都能讲上几十个逗乐、淫猥下流的故事,她们感到这些故事不是玛格丽特应该听的。所以她们谈天气,谈克里普德里夫特的发展,还谈到南非的未来。她们对政治、经济和钻石方面有不少知识,因为这些都是她们从行家那里听到的第一手消息。

玛琪在和金发女郎谈话时,金发女郎说:“杰米刚发现了一个钻石矿……”这时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沉寂。她发现失言,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那是我的杰米叔叔。他……他和我婶婶结了婚。”

玛格丽特惊讶地感到妒忌之火在心头升起。艾格尼丝夫人赶紧改变了话题。

午饭吃完后,艾格尼丝夫人起身说:“请到这边来,亲爱的。”

玛格丽特和女孩们跟着她走到了二楼客厅,这是玛格丽特过去从未见过的。客厅里摆满了几十件包装精美的礼品。玛格丽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开看看。”艾格尼丝夫人说。

礼品有一只摇篮、一双手工制的轻便女靴、一件宽大的女上衣、一顶镶花边的女帽和一件绣花羊毛披风。还有法国娃娃排扣鞋、小孩用的内壁镀金的银杯、一把梳子和一把银柄刷子。再就是边缘镶珠的纯金婴儿围嘴别针、赛璐珞拨浪鼓、橡皮咬圈和漆成灰色带斑点的摇木马。以及玩具士兵、色彩鲜艳的积木。所有东西中最漂亮的是一件施洗礼时穿的白色长裙。

这简直像过圣诞节。这些都完全超出玛格丽特的预料。过去几个月埋藏在心中的孤独和郁闷一齐爆发出来,她抽泣起来。

艾格尼丝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对其他女孩说:“出去吧。”

她们悄悄地离开房间。艾格尼丝夫人把玛格丽特领到一张沙发旁,坐在那里抱住她,直到她停止了抽泣。

“我……我很抱歉。”玛格丽特咕哝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没事,亲爱的。这个房间见过的事情太多了。你知道我学到了什么吗?不管怎样,到头来一切都会顺利的。你和你的孩子也会很好的。”

“谢谢你。”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她指了一下成堆的礼物。“我真不知怎么才能感谢你和你的朋友为我……”

艾格尼丝夫人握着玛格丽特的手说:“不要这样。你不知道姑娘们和我一起安排这一切该是多么大的乐趣。我们并不是经常有机会这样做的。要是我们中间有人怀孕了,这才是个可怕的悲剧呢。”她的手按住自己的嘴说,“喔,对不起。”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我只想要你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你来看望我们,我们真感到荣幸,亲爱的。对我来说,城里所有女人加在一起,才能抵得上你的价值。那些该死的婊子。她们这样对待你,我真想把她们杀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的话,杰米·麦格雷戈是一个该死的傻瓜。”她站起身来。“这些男人!我们如果生活在没有这些混蛋的世界上,该有多好。或许也不一定。谁知道?”

玛格丽特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站了起来,把艾格尼丝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除非我死了。有一天,当我的儿子长大了,我会把今天的一切告诉他。”

艾格尼丝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你真的这样想吗?”

玛格丽特笑了一下说,“我真的想告诉我的孩子。”

艾格尼丝夫人送玛格丽特到门口。“我要马车把所有礼品送到你的包饭铺。那么,祝你走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走了。

艾格尼丝夫人站在那里,注视着玛格丽特艰难地在街上走远。接着她转身回到屋里,大声嚷嚷,“好吧,女士们,让我们工作吧。”

一个钟头之后,艾格尼丝夫人又照常营业了。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八章

触发陷阱的时候到了。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杰米·麦格雷戈悄悄买通了范德默韦在各种企业里的合伙人,这样他现在就能控制它们了。但是,他的主要目标是占有范德默韦在纳米比的钻石矿。他已经用鲜血和胆量,为它付了上百倍的代价,差点搭上性命。他已经用他和班达在那里偷来的钻石建立了一个王国,以此摧毁范德默韦。这一任务尚未完成。现在杰米着手完成这一计划。

范德默韦已债台高筑。镇上每个人都拒绝借钱给他。只有杰米秘密经营的银行例外。杰米经常给银行经理下达的指示是:“范德默韦要什么给什么。”

杂货铺几乎已经不营业了。范德默韦一大早就喝酒,下午就跑到艾格尼丝夫人那儿去,有时在那里过夜。

一天早晨,玛格丽特站在肉店柜台旁,等着取欧文太太定下的雏鸡。当她从窗子向外眺望时,看见父亲从窑子里走出来。她几乎认不出这个在街头步履艰难、头发蓬乱的老头。“是我使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喔,上帝,宽恕我吧,是我使他这样的!”

萨洛蒙·范德默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虽然并非他自己的过错,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活正在被摧毁。上帝选择了他——正如主一度选择约伯一样——考验他的忠心程度。范德默韦感到很有把握,他最后一定会胜过隐藏的敌人。现在他所需要的是一点时间——时间和更多的钱。他已经把杂货铺作为担保,另外还有他在六个小钻石矿里拥有的股份,甚至加上他的马和马车。最后,除了纳米比的钻石矿外,他已一无所有。他把纳米比的钻石矿作为担保的一天,也是杰米开始猛攻的一天。

“把他的借据全都拿出来,”杰米命令他的银行经理,“给他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全部付清,否则就取消抵押品赎回权。”

“麦格雷戈先生,他不可能凑足那么一大笔钱。他……”

“二十四小时。”

在第二天下午4点整,银行副经理和警察局长拿着一纸命令,没收了范德默韦的全部财产。杰米从他的办公大楼看着马路对面范德默韦被撵出他的店铺。老头子站在外面,受着太阳的炙烤,带着绝望的神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去。他已被剥夺了一切。杰米的报复终于完全得逞了。为什么?杰米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胜利之感?他内心一片空虚。他摧毁的这个人先毁了他。

杰米当晚走进艾格尼丝夫人的房间时,她说:“你听说了吗?杰米。一个小时以前,范德默韦开枪自杀了。”

※※※

丧礼在城外一座公墓里举行,气氛沉闷,风呼呼地刮着。在殡葬工人旁边,只有两个人参加这一仪式:玛格丽特和杰米·麦格雷戈。玛格丽特穿了一件皱巴巴的衣服,盖住她那挺得老高的肚子。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麦格雷戈站在那里,颀长优雅,孤独冷漠。两人站在墓的两边,注视着粗松木棺材徐徐地放进墓穴。泥土撒到棺材上面,对玛格丽特来讲,这声音似乎又在说,婊子……婊子!……

她从父亲墓边打量着杰米,两人目光相遇了。杰米的眼光冷漠严酷,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似的。玛格丽特这时也恨起他来了。“你站在那里冷酷无情,但是你和我同样有罪。我们杀了他,你和我。在上帝眼里,我是你的妻子。但我们却是罪恶的伙伴。”她看着墓穴,一直到泥土盖满松木棺材为止。“安息吧,”她轻声地说,“安息吧。”

当她抬起头时,杰米已经走了。

※※※

克里普德里夫特有两所木屋当作医院使用,但是它们污秽不堪,在那儿死掉的病人比活下来的多。因此分娩通常在家里。随着玛格丽特产期的临近,欧文太太为她安排了一个名叫汉娜的黑人接生婆。分娩在清晨3点钟开始。

“现在你用力向下压,”汉娜指导她说,“本能会做其他一切的。”

第一次阵痛使玛格丽特露出了笑容。她将要把儿子带到这个世界来,他将会有一个名字。她期待麦格雷戈将会承认他的孩子。她的儿子不应受到惩罚。

生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当有些包饭人走近玛格丽特卧室来看生产过程时,他们都被轰了出去。

“这是私人的事情,”汉娜告诉玛格丽特,“在你和上帝之间,还有使你陷入麻烦的魔鬼。”

“会生一个男孩吧?”玛格丽特着急地问。

汉娜用湿布擦着玛格丽特的额头。“我检查完管子,就会让你知道。现在往下用力。使劲!用力!再用力。”

阵痛越来越紧,玛格丽特感到剧痛在撕裂她的身体。喔,我的上帝,什么地方一定出了毛病,玛格丽特想着。

“坚持用力!”汉娜说。突然她惊叫了起来。“拧起来了,”她嚷着,“我……我拿不出来了!”

红色迷雾中,玛格丽特见汉娜弯下腰,拧着她的身子。这时窗外透进一缕红光,房间开始亮了起来。突然她感到不痛了。她在空中飘浮着,甬道的一头透进亮光,有人在向她招手,喔,原来是杰米。“我在这儿,玛琪,亲爱的人儿。你将要给我生个好儿子。”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也不再恨他。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这时她听见有人说,“快完事了。”肚子里又起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使她尖叫起来。

“好!”汉娜说,“快出来了。”

一秒钟以后,玛格丽特感到两腿之间有一样湿乎乎的东西冲了出来,接着汉娜狂喜地喊起来。她举起一个红红的肉团说:“欢迎你到克里普德里夫特来。宝贝,你生了个儿子。”

她给他起名叫杰米。

※※※

玛格丽特知道婴儿诞生的消息会很快传到杰米那儿。她等他来看望她,或者派人来接她。几个星期过去了,玛格丽特仍未听到什么消息,于是她给他寄了信去。半个钟头以后,送信人回来了。

玛格丽特急不可待。“你看见麦格雷戈先生了吗?”

“看见了,太太。”

“那么他给了你回信啰?”

“是的,夫人。”

“他说了些什么?”

送信男孩显得很窘困。“他……他说他没有儿子,玛格丽特小姐。”

她把自己和儿子整天整夜地锁在屋里,拒绝出门一步。“你的父亲现在不好受,杰米。他以为你的母亲对他做了坏事。但是你是他的儿子,他看到你后,就会让我们住到他家里去。他一定会非常爱咱们娘儿俩的。你会看到的,宝贝。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早晨,欧文太太敲她的门,玛格丽特开了门,显得格外镇静。

“你一切都好吗?玛琪。”

“我很好,谢谢你。”她给杰米穿上了一件新外套。“今天早晨,我要用这辆婴儿车带杰米出去转转。”

这辆华丽的婴儿车是艾格尼丝夫人和她的姑娘们的礼物,它用最上等的芦秆做成,藤条底座,曲木轮子,十分坚固。座椅铺的是进口软缎,背后是丝绒靠垫,还有一把固定在车背上的小阳伞,打着深深的褶儿。

玛格丽特推着婴儿车,沿着罗普街狭窄的人行道走去。偶尔有陌生的过路人停住脚,向婴儿微笑,但是城里的妇女移开她们的视线,或是急忙穿过街道,到人行道的另一边,以躲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正在找一个人。每天早晨只要天气好,玛格丽特就给婴儿穿上最漂亮的外套,放进推车,出去溜街。一周下来,玛格丽特一次都没有在街上和杰米相遇,她意识到他故意不理睬她。“好吧,如果他不看他的儿子,那么他的儿子会去看他的。”玛格丽特这样决定。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在客厅里找到欧文太太。“我准备作一次短期旅行,欧文太太。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回来。”

“孩子太小不适宜旅行,玛琪。他……”

“孩子留在城里。”

欧文太太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儿?”

“不,欧文太太。不是这儿。”

※※※

杰米·麦格雷戈在一座丘陵上建造了住所。这是能鸟瞰克里普德里夫特的众多丘陵中的一座。这是一所陡檐的平房建筑,两侧有厢房,与主屋之间有宽敞的长廊连接。房子周围是一片大草坪,夹杂着树木和盛开的玫瑰园。房子后面是马车库和仆人专用住房。家务是一位名叫尤金妮亚·塔利的中年寡妇一手掌管的。她在英国有六个孩子。

玛格丽特抱着婴儿,在上午10点钟抵达这里。她知道杰米此时在办公室处理业务。塔利太太打开大门,十分惊奇地望着玛格丽特和她的婴儿。在这方圆一百英里范围内,谁都知道那件事。因此塔利太太认得来者是谁。

“我很抱歉,麦格雷戈先生不在家。”女管家说,随后就要关门。

玛格丽特不让她关门。“我不要见麦格雷戈先生。我把儿子给他带来了。”

“我恐怕对此一无所知。你……”

“我要外出一个星期。到时候我回来抱他。”她把儿子抱出来,“他的名字叫杰米。”

塔利太太脸上立刻显现出骇怕的表情。“你不能把他留在这儿!因为,麦格雷戈先生要……”

“你有一个选择。”玛格丽特告诉她,“或者把孩子留在屋里,或者让我把他放在门槛上。那样,麦格雷戈先生也不会喜欢的。”

她二话没说,就把孩子塞到女管家的怀里,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不能……!回来!小姐……!”

玛格丽特头也不回。塔利太太站在那儿,抱着这个小襁褓,思量着,“喔,我的上帝!麦格雷戈先生要发火的!”

※※※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恼火。“你怎么会这样笨?”他吼道,“你应该把她关在门外!”

“她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麦格雷戈先生。她……”

“我不要这个孩子待在我的房子里!”

他发怒时,来回走着,不时地停在那个可怜的女管家面前。“为了这件事情,我要开除你。”

“她一个礼拜之内还要把孩子抱回去。我……”

“我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杰米吼叫着,“把这个孩子弄出去,现在就弄走!”

“你说怎么弄走呢?麦格雷戈先生。”她木然地问。

“扔到城里去。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把他扔掉的。”

“哪儿呢?”

“真见鬼,我怎么知道?”

塔利太太打量着她怀里的小襁褓。叫喊声使孩子哭了起来。“克里普德里夫特也没有孤儿院。”她开始不断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尖叫声越来越大。“得有人照看他。”

杰米十分恼怒,用手不断地理着他的头发。“见鬼!好吧,”他决定道,“是你那么慷慨地收下了这小孩。你照管他吧。”

“是,先生。”

“设法停止这种哭叫,你得了解一点,塔利太太,不要让这孩子在我面前出现。我不想知道他在这所房子里。下礼拜他的母亲来抱他时,我也不想见她。清楚了吗?”

孩子又起劲地哭了起来。

“很明白,麦格雷戈先生。”接着塔利太太赶紧离开了房间。

杰米·麦格雷戈独自一人坐在他的房间里,呷着白兰地,抽着雪茄。“这个愚蠢的女人。她想让我见到孩子来软化我的心肠,使我赶紧跑到她跟前同她说:‘我爱你。我爱孩子。我要和你结婚。’”嘿,他甚至连看一眼婴儿都感到讨厌。他和他毫无关系,他不是为爱情,甚至不是为肉欲生下他的。他是为了复仇而生下他的。他将永远记得当他宣布玛格丽特已经怀孕时,范德默韦脸上所呈现的表情。那只是开始。最后是泥土铲到木头棺材上的情景。他一定要找到班达,让他知道他们的使命已经大功告成了。

※※※

杰米感到内心空虚。我需要制订新的目标,他想着。他已经富得超过自己的想象。他拥有几百英亩的矿地。他买下矿地是因为可能找到钻石,结果却发现了金子、白金和其他好几种稀有金属。他的银行向克里普德里夫特半数以上的房地产提供抵押贷款,他的地产从纳米比一直延伸到开普敦。他对这些感到满意,但仍不满足。他要求他的父母来南非,但是他们不愿意离开苏格兰。他的兄弟姊妹已经成婚。杰米给他的父母寄去大笔金钱,这令他欣慰,可是他的生活进入停滞阶段。几年前,生活跌宕起伏,他感到他活着。当他和班达把救生艇划经禁区礁石时,他感到他活着。当他爬过沙漠雷区时,他感到他活着。对杰米来说,好长时间以来,他似乎成了一具僵尸。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孤独的。

他又伸手取白兰地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想要么是他喝得过量了,要么是塔利太太越来越粗心。杰米从围椅里站起来,拿起小口矮脚酒杯,走到管家保管酒类的食品室里。他打开了酒瓶,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喁喁细语声。是他!塔利太太一定把孩子放在离厨房不远的她的房间里。她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婴孩待在他住宅里两天以来,他没有看到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杰米现在能听到塔利太太用女人经常对婴儿说话的那种唱歌般的语调对他说着话哩。

“你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不是吗?”她正说着,“你是一个天使。是的,你是一个天使。”

婴儿又在喃喃自语。杰米走向塔利太太敞着门的卧室,朝里边瞧了一眼。不知道女管家从哪里弄来一张带栏杆的小床,婴儿躺在里面。塔利太太身子前倾,婴孩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

“你是一个健壮的小魔鬼,杰米。你长大会成一个大……”发觉主人站在门外,她吃了一惊,收住了自己的话。

“喔,”她说,“我……要为你拿些什么吗?麦格雷戈先生。”

“不。”他走近小床。“这儿的闹声吵得我不得安宁。”杰米第一次朝他的儿子看了一眼。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大,长得也很好。他好像正朝杰米微笑。

“喔,我很抱歉,麦格雷戈先生。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婴儿。长得也壮实。你把手指头给他,你会感到他是多么的健壮。”

杰米一句话也不说,扭头走出了房间。

※※※

杰米有五十多个雇员在他不同的企业里工作。从通信员一直到最高执行人员,雇员中没有一人不知道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名字的来历,而且他们都以骄傲的心情为麦格雷戈工作。他新近又雇用了一个名叫戴维·布莱克韦尔的十六岁男孩。他父亲是杰米手下的一个工头,是一个从俄勒冈来到南非寻找钻石的美国人。当布莱克韦尔的钱用完时,杰米雇用了他,让他当一个矿区的监工。儿子有一个夏天为公司工作,杰米发现他非常能干,就给了他一份长期工作。年轻的戴维·布莱克韦尔既聪明又有吸引力,而且富有创新精神。杰米知道他嘴巴很严,这就是杰米选他担任这项特殊工作的原因。

“戴维,我要你到欧文太太的包饭铺那里去一趟。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范德默韦的女人住在那儿。”

即使戴维·布莱克韦尔熟悉这个名字或她的境遇,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是的,先生。”

“你只同她一个人说。玛格丽特把她的孩子留在我的女管家那儿。告诉她,我要她今天把孩子带走,从我的住宅里弄走。”

“是,麦格雷戈先生。”

半个钟点之后,戴维·布莱克韦尔回来了。杰米从他的办公桌前抬起头来。

“先生,我恐怕不能按你吩咐的去做。”

杰米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行?”他要求作出答复。“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范德默韦小姐不在那儿,先生。”

“那么设法找到她。”

“两天以前,她就离开了克里普德里夫特。她可能在五天以后才回来。如果你愿意要我作进一步了解的话……”

“不需要。”这是杰米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没关系。就这样,戴维。”

“是,先生。”小伙子离开了办公室。

“这个该死的女人!当她回来时,她会发现一个意外。她会把她的孩子抱回去的!”

※※※

那天晚上,杰米独自一人在家就餐。他在书房喝着白兰地,这时塔利太太进来和他讨论一件家务事。正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倾听,然后说:“对不起,麦格雷戈先生。我听到杰米哭了。”她急忙地走出房间。

杰米把白兰地杯子重重一掼,酒都洒了。“该诅咒的小家伙!她给他取名叫杰米。他一点也不像杰米。他什么都不像。”

十分钟以后,塔利太太回到了书房。她看到洒掉的酒。“要不要我再给你来一瓶白兰地?”

“不需要,”杰米说,显得很冷漠,“重要的是,你应该记住你是在为谁工作。不能因为那个小杂种来打扰我。清楚了吗?塔利太太。”

“是的,先生。”

“你抱进来的那个孩子越早离开这所房子,对我们大家就越好。你懂吗?”

她抿紧了嘴唇。“是的,先生,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

她转身要走。

“塔利太太。”

“是,麦格雷戈先生。”

“你说,他在哭,他不曾生病吧?”

“不,先生。尿湿了。他要换尿布。”

杰米听到这些就厌恶。“那就这样吧。”

如果知道仆人们不时在屋里议论他和他儿子的事情,杰米准会大发脾气。他们都认为主人的行为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他们都知道提到这一问题就意味着马上会被开除。杰米·麦格雷戈不是乐于接受他人建议的人。

※※※

第二天晚上,杰米开了一个业务会,很晚才结束。他投资修建一条新铁路。铁路不长,从他在纳米比沙漠的钻石矿通往德阿尔,与开普敦-金伯利线相连接。这样,运输他的钻石和金矿到港口就会便宜得多。南非第一条铁路在1860年通车,从德班到波阿特。此后,新铁路线就能从开普敦直达威灵顿。铁路是钢铁动脉,能使货物和人们在南非大陆自由地来往。杰米打算参加这一投资。这仅仅是他的计划的开始。此后,杰米还想搞船只。总有一天,我自己的船能把矿物运过大洋。

他在午夜回到了家里,脱衣服开始睡觉。他从伦敦请来一个室内装饰师设计了一间男性化的大卧室,里面放了一张在开普敦雕刻的大床。房间一角放着西班牙老式箱橱,还有两个大衣柜,里面放了五十多套西装和三十双鞋。杰米不讲究穿着,但是对他来说,把东西置放在那里是重要的。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曾经衣衫褴缕。

他刚刚入睡,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哭声。他坐了起来,听了听,但没有什么声音。是孩子在哭吗?也许从小床上滚下来了。杰米知道塔利太太睡觉向来很死。如果婴儿出什么事,在他杰米的房子里。那样就成了他的责任。这该死的女人,杰米想着骂了一句。

他穿上睡袍和拖鞋,穿过房子走向塔利太太的房间。他在门外面倾听,但是没听见什么。杰米悄悄地推开了门,塔利太太正拥着被单睡得很香,打着呼噜。杰米走到小床边。孩子眼睛睁得大大地躺在那里。杰米走近一些,朝下一看。天呀,长得一模一样!特别是嘴和下巴。他现在的眼睛呈蓝色,但是所有婴儿生下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这种颜色。杰米瞧着这对眼睛,知道将来一定会变成灰色的。孩子在空中挥动他的小手,咿呀儿语,而且朝杰米微笑。喔,杰米思量着,这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躺在那里,不吵也不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声怪叫。他又凑近看了看。是的,他是麦格雷戈,没错。

杰米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伸出一个指头。孩子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不放。“他像一头公牛那样健壮。”杰米想。正在这时,孩子脸上出现了怪样,杰米闻到了一股骚臭味。

“塔利太太!”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满脸惊慌。“什么……什么事?”

“孩子需要照看。难道什么都要我管吗?”

杰米·麦格雷戈走出了房间。

※※※

“戴维,你知道婴儿的一些事情吗?”

“在哪方面,先生?”戴维·布莱克韦尔问。

“喔,譬如说,他们喜欢玩什么。”

年轻的美国人说:“我想他们小时侯喜欢玩拨浪鼓,麦格雷戈先生。”

“买一打回来。”杰米命令道。

“是,先生。”

没有问三问四,杰米喜欢这样。戴维·布莱克韦尔有发展前途。

※※※

那天晚上,杰米带了一个棕色小包回到家。塔利太太说:“我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表示歉意,麦格雷戈先生。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孩子一定哭得很厉害,你在房间里都听到了。”

“别担心这一点。”杰米格外慷慨地说,“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听到就行了。”他把纸包递给了她。“把这些给他。一些拨浪鼓。他整天待在小床上像个囚犯似的,那有什么乐趣呢?”

“喔,他不是囚犯,先生。我常抱他出去走走。”

“你把他带到哪儿?”

“就在花园里,我可以在那儿照看他。”

杰米皱起眉头。“昨晚他的脸色看来不太好。”

“是吗?”

“是的,他的脸色不好。在他母亲抱走前,让他生病就不好了。”

“喔,不会的,先生。”

“也许我最好再看他一眼。”

“好的,先生,要不要我把他抱来?”

“抱来吧,塔利太太。”

“就来,麦格雷戈先生。”

几分钟之后,她把小杰米抱来了。孩子攥着一只蓝色拨浪鼓。“我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好。”

“喔,我也许弄错了,把他给我。”

她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杰米第一次把他的儿子抱在怀里。周身顿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情,这使他惊奇不已。这好像是他早就期待的时刻。他为这一时刻而活着,但他自己却不知道。抱在他怀里的是他的亲骨肉——他的儿子,小杰米·麦格雷戈。如果你没有继承人,那么建立一个拥有钻石、金子和铁路的王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真是一个天大的傻瓜!杰米想。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他到底在失去着什么。仇恨蒙住了他的眼睛。看着这张小脸,他心底深处那块坚硬的东西融化了。

“把杰米的小床搬到我的房间里来。塔利太太。”

※※※

三天后,玛格丽特出现在杰米住宅的前门。塔利太太说:“麦格雷戈先生到办公室去了,玛格丽特小姐。但是他说等你来抱孩子时,就派人去叫他。他希望和你谈谈。”

玛格丽特怀里抱着小杰米,在起居室里等着。玛格丽特真是太想念小杰米了。一个星期以内有好几次她几乎失去决心,真想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害怕孩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可能病了,或者有什么意外。但是她克制自己,留在原地,结果她的计划奏效了,杰米要和她谈话!什么事情都会变得美好的,他们三个人现在就会团聚的。

杰米走进起居室的那一刻,玛格丽特感到一阵熟悉的感情冲动。她想,“喔,上帝!我是多么的爱他呀!”

“你好,玛琪。”

她微笑着。这是一个热烈、喜悦的微笑。“你好,杰米。”

“我要我的儿子。”

玛格丽特的心在欢唱。“当然你会要你的儿子。杰米,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我考虑过了。他应该得到适当的抚养。他会有我能给他的一切权利,当然,我也会让你得到照顾。”

玛格丽特给弄糊涂了,打量着他。“我……我不懂。”

“我说了,我要我的儿子。”

“我想……我的意思是……你和我……”

“不。我只要孩子。”

玛格丽特顿时满腔怒火。“我懂了。好吧,我决不让你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

杰米打量了她一会儿。“很好,那么让我们作个妥协吧。你可以和杰米在一起。你可以当……当他的家庭教师。”他注视着她脸部的表情。“你还要什么?”

“我要我的儿子有一个合法的名字。”她怒气冲冲地说,“要一个他父亲的名字。”

“好吧,我将收养他。”

玛格丽特轻蔑地看着他。“收养我的孩子?喔,办不到。你不可能有我的儿子。我为你感到难过,为你们大杰米·麦格雷戈家族感到难过。你有钱有势,但是你什么也都没有。你这可怜的东西!”

玛格丽特抱着孩子转身走出房间,杰米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准备动身去美国。

※※※

“逃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欧文太太争辩着。

“我不是逃跑,我是到我和孩子能有一个新生活的地方去。”

她再不能让自己和孩子忍受杰米给他们的羞辱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我们先乘马车去伍斯特,以后再从那里搭火车去开普敦。我积攒的钱足够我们到纽约的。”

“那是很远的地方。”

“会值得的。他们说美国是个充满机会的地方,不是吗?那是我们所需要的。”

※※※

杰米总是为自己能在压力之下保持镇静而感到骄傲。现在,他对眼前所出现的任何人都叫喊申斥。他的办公室总是吵吵嚷嚷的。没有任何人做的事情可以取悦于他。他咆哮,对什么事情都发牢骚。不能控制自己。他已连续三个夜晚没有睡觉了。他反复思考着和玛格丽特的谈话。她真该死!他应该料到她会逼他和她成婚。像她父亲那样诡计多端。他对协议处理不当。他已对她说过,他将会照顾她,但是不具体。当然,钱!他可以给她钱。一千英镑,一万英镑,甚至更多。

“我交给你一项微妙的任务。”他告诉戴维·布莱克韦尔。

“是,先生。”

“我要你和范德默韦小姐谈谈。告诉她我付给她二万英镑。她知道交换条件。”杰米签了一张支票。长期以来他就知道钱的诱惑力。“把这个给她。”

“好,先生。”戴维·布莱克韦尔走了。

十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把支票还给他的主人。支票已被撕成两半。杰米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谢谢,戴维,就这样吧。”

看来,玛格丽特要求给更多的钱。很好。他会给她的。不过这一次他得亲自出马。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杰米来到了欧文太太的包饭铺。“我要见范德默韦小姐。”杰米说。

“我想这已经不可能了。”欧文太太告诉他,“她正在去美国的路上。”

杰米感到好像有人在他的胸部猛击了一下。“不可能!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和她的儿子乘午班马车去伍斯特了。”

※※※

停在伍斯特的火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座位和过道里都挤满了准备去开普敦的旅客,有带家眷的商人、有海员、矿工、卡菲尔人以及返回工作岗位的士兵和水手。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乘火车,旅客中间洋溢着一种节日的气氛。玛格丽特在窗边找了一个座位,在那里杰米不致被挤坏。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坐在那儿,忘却周围的人,集中考虑即将面对的新生活。道路决不会是平坦的。不管到什么地方,她总是一个有孩子但未结婚的女人,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但是,她会找到一条路的,保证她的儿子能够过上体面的日子。她听到列车员们的喊叫声:“都上车吧。”

她抬头一看,杰米正站在那里。“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他命令着,“你下火车来!”

他还以为他能收买我,玛格丽特想着。“你这次准备给我多少钱?”他低头看了一下正在玛格丽特怀里安睡的儿子。“我答应和你结婚。”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九章

他们于三天后结婚,仪式是简单和秘密的。唯一在场的只有戴维·布莱克韦尔。

在结婚仪式上,杰米·麦格雷戈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他历来是一个惯于控制和摆布他人的人,而这次他却被别人摆布着。他瞥了玛格丽特一眼,她站在他的身旁,显得很动人。他曾记起她那火一般的热情。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留下的只有回忆,既无激情,也无感情。他曾利用玛格丽特作为报复的工具,可是她却为他生了一个继承人。

牧师说道:“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你可以吻你的新娘。”

杰米朝前,很快地吻了一下玛格丽特的脸颊。

“回家吧。”杰米说,他的儿子在等着他呢。

当他们回到住宅时,杰米带着玛格丽特看了一下侧屋的一间卧室。

“这是你的卧室。”杰米告诉她。

“我明白了。”

“我要再雇一个女管家,让塔利太太照管杰米。如果你要办什么事,告诉戴维·布莱克韦尔好了。”

玛格丽特觉得好像他打了她一巴掌。他对待她简直像个佣人。但是这并小重要。我的儿子有了一个名字,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杰米不回家吃晚饭,玛格丽特一直在等着他,最后才独自进餐。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房间里的每个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凌晨4点钟时,她才昏昏睡去。她最后在想,他究竟选中了艾格尼丝夫人的女孩中的哪一个。

自从结婚以来,如果说玛格丽特和杰米的关系没有改变的话,她和当地城镇居民的关系却经历了一个奇迹般的变化过程。一夜之间,玛格丽特从一个无人理睬的下贱女人,变成了克里普德里夫特社交界的座上客。因为城里绝大部分人都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依靠杰米·麦格雷戈和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生活的。他们认为,如果玛格丽特·范德默韦对杰米·麦格雷戈来说够好的话,那么她对他们也会同样好。现在,当玛格丽特带着小杰米外出时,迎来的是无数的微笑和亲切的问候。请柬蜂拥而至。她应邀去参加茶会、慈善机构举办的午宴和晚宴,而且被强烈要求担任公民委员会的负责人。她梳了个不同的发式,城里马上有几十个妇女仿效起来。她买了一件新的黄裙子,随之黄裙子又风靡一时。玛格丽特用过去她在众人的敌意面前的态度来对待今天向她谄媚奉承的人,显得不亢不卑。

杰米回到家里只是和他儿子消磨时间。他对玛格丽特仍保持着疏远而礼貌的态度。每天进早餐时,玛格丽特为了免得使仆人为难,总是扮演一个幸福家庭主妇的角色,尽管坐在她桌子对面的男人态度冷淡,默不作声。但是当杰米外出,她能逃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满身大汗了。她痛恨自己。她的自尊到哪里去了呢?因为玛格丽特知道她仍爱杰米。“我将永远爱他,”她想,“上帝,请你帮助我吧。”

※※※

杰米在开普敦出了三天差,主要是谈生意。当他从皇家旅馆出来时,一个穿制服的黑人车夫跑上来说:“先生,要马车吗?”

“不,”杰米说,“我步行。”

“班达以为你也许喜欢乘马车。”

杰米站在那里,盯着那个男人。“班达?”

“是啊,麦格雷戈先生。”

杰米爬进马车,车夫扬鞭,车向前奔跑了起来。杰米坐在后座,思念着班达,想起了他的勇气和友谊。在最近两年里,杰米曾经多次想找他,但都毫无音讯。现在他就要见到老朋友了。

马夫驾着马车朝着河岸行驶,杰米马上明白了他们的去向。十五分钟以后,马车在一家废弃的仓库前停了下来,这是杰米和班达曾一度商量如何冒险潜入纳米比的地方。“当时我们真是不要命的小傻瓜啊。”杰米想着。他跳下马车,走进仓库。班达正在那儿等他。班达除了穿着干净西服和衬衣、佩戴领带以外,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他们站在那里,微笑地打量着对方,然后拥抱了起来。

“看来你干得还不错。”杰米微笑着说。

班达点了点头。“我干得总算还不错。我买了我们说过的那个农场。现在我娶了老婆,有两个儿子。我在农场种小麦和养鸵鸟。”

“鸵鸟?”

“它们的毛很赚钱。”

“啊。我要和你的家人见见面,班达。”

杰米想起了自己在苏格兰的亲属,自己是多么地想念他们。他离家已经四年了。

“我一直在设法找你。”

“我一直很忙,杰米。”班达靠近了一些。“我一定要见见你,以便向你提出警告。你可能会遇到麻烦。”

杰米打量着他。“什么麻烦?”

“负责纳米比矿的那个人,汉斯·齐默尔曼,他坏透了。工人们恨透了他。他们正在议论罢工。如果他们真的罢工,你的卫队就会制止他们,这样就会引起暴乱。”

杰米的视线一直没有从班达的脸上移开。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个人——约翰·坦戈·杰巴武吗?”

“是的,他是一个政治领袖。我读过关于他的文章。他正在煽动发起一场雷暴。”

“我是他的追随者之一。”

杰米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做应该做的事情。”杰米答应说。

“好。你现在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了,杰米。我很高兴。”

“谢谢你,班达。”

“你还有一个生得很俊的儿子。”

杰米感到惊奇。“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喜欢追踪我的朋友,了解他们的情况。”班达站起身子。“我要去参加一次集会。我要告诉他们,纳米比那儿的事情会了结的。”

“是的,我会解决的。”他跟着这位身体魁伟的黑人走到门旁,“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班达微笑着。“我就在附近。你要摆脱我还不容易呢!”

接着,班达走了。

※※※

杰米回到克里普德里夫特,找来了年轻的戴维·布莱克韦尔:“纳米比矿有什么麻烦吗?戴维。”

“没有,麦格雷戈先生。”他迟疑地说,“但是我听到一些谣传,那儿可能会有麻烦。”

“那儿的监工是汉斯·齐默尔曼。你去了解一下,他是否虐待工人。如果他虐待工人,就叫他停止这样做。我要你亲自到那里走一趟。”

“我一早就动身。”

※※※

戴维到达纳米比的钻石矿后,找卫队和工人私访了两个钟头。他听到的事情使他义愤填膺。当他了解完情况后,就去找汉斯·齐默尔曼了。

汉斯·齐默尔曼是一个巨人式的彪形大汉。他体重三百磅,六英尺六英寸高,一张汗津津像猪一样的脸,眼睛充满血丝,是戴维·布莱克韦尔所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之一。他也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工作效率最高的监工之一。他坐在小办公室里一张办公桌边,使这间办公室显得矮小不堪。这时,戴维走了进来。

齐默尔曼起身和戴维握手。“很高兴见到你,布莱克韦尔先生。你应该事先告诉我,你要到这儿来。”

戴维相信,他到达这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齐默尔曼的耳中。

“威士忌?”

“不,谢谢你。”

齐默尔曼靠在椅背上,露出牙齿笑着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难道我们没有挖出足够的钻石满足老板?”

两人都明白纳米比的钻石生产情况极好。“公司里没有谁像我这样让卡菲尔人出活多。”齐默尔曼吹嘘着。

“我们听说对这儿的工作条件有些怨言。”戴维说。

齐默尔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什么怨言?”

“听说这儿的工人受到虐待,而且——”

齐默尔曼跳了起来,动作出奇地麻利。他怒容满脸。“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卡菲尔人。你们这些人屁股坐在总部——”

“听我说,”戴维说,“没有……”

“你听我说!我比公司任何人生产的钻石都多得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把害怕上帝的想法灌进了这些杂种的脑子里。”

“在其他矿里,”戴维说,“我们每月付给五十九个先令,而且还不断提高。而你一个月只付给他们五十个先令。”

“我为你们做了便宜买卖,你们还抱怨?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利润。”

“杰米·麦格雷戈先生不同意,”戴维回答说,“要提高他们的工资。”

齐默尔曼愠怒地说:“好吧,反正是老板的钱。”

“我还听说经常鞭打他们。”

齐默尔曼哼了一声,“喔,上帝!你打不伤那帮土人,先生。他们的皮那么厚,根本不会感到那该死的鞭子。鞭打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你已经吓死三个工人了。齐默尔曼先生。”

齐默尔曼耸耸肩。“还会有更多的人要求来这儿工作呢!”

他真是一个冷血动物,戴维想。也是一个危险的野兽。他朝这个铁塔似的监工看了一眼。“如果这里有更多麻烦的话,你的工作将由别人来代替。”他站了起来。“你得把你的工人当人对待。惩罚必须立即停止。我已检查过他们的住宅。简直像猪圈。要清扫一下。”

汉斯·齐默尔曼瞪着他,极力控制他的怒火。“还有什么?”他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

“就这些,我在三个月之内还要来。如果我再看到我不喜欢的情况,你可以去其他公司找工作。回头见。”戴维转身走了。

汉斯·齐默尔曼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一肚子怒气随时都会爆发出来。一群笨蛋,他想。这些外国佬。齐默尔曼是一个布尔人,他父亲也是。这块土地属于他们,上帝把黑人放在这里是为他们服务的。如果上帝的旨意是要把他们当人那样对待,那么就不会赐予他们一身黑皮肤了。杰米·麦格雷戈不懂这一点。但是你能从一个外国佬,一个喜欢土著的人那里得到些什么呢?汉斯·齐默尔曼明白,今后他要更加小心。但是他要让他们明白是谁在主宰纳米比。

※※※

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不断扩大,杰米·麦格雷戈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他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分别买了一家造纸厂和一家造船厂。在家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和儿子在一起,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杰米对儿子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骄傲。他要带孩子和他一起作长途旅行,但是玛格丽特拒绝他这样做。

“他太小,不能旅行。长大了再跟你一起去。如果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到家里来。”

杰米还没怎么体味到,他的儿子已经过了一周岁的生日,接着是两周岁,杰米对时间过得这般飞快感到惊奇。那是1887年。

对玛格丽特来讲,最后这两年简直是熬过去的。每个星期,杰米总要邀请客人们来吃顿晚饭,这时玛格丽特就成为好客的女主人。其他男人发现她既诙谐又聪明,都愿意和她聊天,并引为乐趣。她明白一些男人觉得她很有魅力,当然他们从未有过任何越轨的行为,因为她是杰米·麦格雷戈的妻子。

当最后一个客人告别后,玛格丽特就会问:“今晚一切还称心吧?”

杰米一律回答说:“很好,晚安。”随后就去看小杰米。几分钟以后,玛格丽特就会听到杰米离开住宅时关前门的声音。

玛格丽特·麦格雷戈常常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考虑着她的生活。她明白城里女人都十分嫉妒她,这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知道可妒忌的实在太少。她过着有名无实的生活,丈夫对待她比陌生人还不如。哪怕他看她一眼也好!如果某天早晨吃早饭时,她端起一碗盛有他那专门从苏格兰进口的燕麦粥,扣在这个傻瓜的脑袋上,不知道他会有些什么反应。她能够想象出他脸上会出现的表情。这些奇怪想法使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这种笑声又变成了深沉的抽泣。我不要再爱他了。我不想爱他了。我必须停止爱他,不然就要被拖垮……

※※※

到了1890年,克里普德里夫特超过了杰米的想象。他在那儿生活的七年时间里,它已变成了一个繁荣的城镇。挖矿工人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同过去一样,有的乘船,有的搭马车,有的徒步;他们来的时候除了一身破衣服外,一无所有。他们需要食品、工具、栖身之地和贷款,杰米·麦格雷戈为他们提供了一切。他已拥有几十个钻石矿和金矿的股份,声名大振。一天早晨,杰米接待了德比尔斯公司的一位律师。德比尔斯公司是一家控制金伯利大型钻石矿的联合大企业。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杰米问。

“我来向你提供一个机会,麦格雷戈先生。德比尔斯公司愿意买断你的股份。请报价吧。”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时刻。杰米微笑着说:“你们报价吧。”

※※※

戴维·布莱克韦尔对杰米越来越重要了。杰米在这个美国青年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这个小伙子诚恳、聪明、忠实。杰米先让他当自己的秘书,以后当私人助手,最后在他二十一岁时,让他当了总经理。

对戴维·布莱克韦尔来说,杰米·麦格雷戈简直是父亲的替身。当戴维的生父心脏病发作时,是杰米安排他进了医院,而且支付了医疗费用;当戴维生父去世时,杰米·麦格雷戈又安排了丧葬事宜。在戴维为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工作的五年里,慢慢地,他尊崇杰米超过了尊崇他认识的其他人。他很清楚杰米和玛格丽特之间的问题,并对此深感惋惜,因为他对两个人都很喜欢。“但是这不是我的事情,”戴维告诉自己,“我的工作是尽我所能帮助杰米。”

※※※

杰米在儿子身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孩子已经五周岁了,杰米第一次把他带到矿井去。小杰米一个星期之内就没说过别的。他们还去野营,一起睡在帐篷里,天空群星闪烁。杰米熟悉苏格兰的天空,知道那里的星星的正确方位。但是在南非这里,群星却是使人迷惑不解的。1月,老人星在空中明亮地闪烁,而在5月却是南十字星座处在最显要的位置。7月,是南非的冬天,天蝎座则是天际最明亮的星星。确实使人感到困惑。但当杰米躺在温暖的土地上,和身旁的儿子一起仰望无垠的苍穹时,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体验到他们都是永恒世界的一部分。

破晓时,他们就起床打野味,斑鸠、珍珠鸡、小苇羚和侏羚。小杰米也有他自己的小马。父子俩骑马在草原上游荡,小心地避开食蚁兽挖的六英尺深的洞穴,它们足能没过马匹和骑手。一些小洞则是猫鼬掘成的。

草原上还有危险。在一次旅行中,杰米和儿子在河床边扎下营帐,结果差一点葬身在一群迁徒的跳羚蹄下。危险的第一个征兆是从地平线上刮起一片迷漫的尘土,野兔、豺、野猫狂奔过去,大蛇刷刷地游动,寻找可以藏身的岩石。杰米又看了一下地平线。尘土像乌云似的越聚越近。

“快离开这里。”杰米说。

“我们的帐篷——”

“别管它!”

两人赶紧向一座山顶爬去。他们听到了击鼓般的蹄声,随后看到排成一字线、长达三英里的跳羚群。至少有五十万头。它们所到之处,像是一场浩劫。树被踏倒,灌木丛被碾成一片粉末,在尘土所经之处还留下了几百头小动物的尸体。兔子,蛇,豺和珍珠鸟都死在跳羚蹄下。空气中尘土弥漫,雷鸣般的声音还在回响。当这幕可怕的情景结束时,杰米估计,它持续了足有三个多钟头。

在杰米六周岁生日时,他父亲说:“下星期我准备带你到开普敦去,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母亲能和我们一起去吗?”杰米问,“她不喜欢打猎,但是她喜欢城市。”

他的父亲抚弄着他的头发,说:“她在这儿很忙,儿子。就咱们两个男人去,啊?”

母亲和父亲看来很疏远,孩子有些小安,但他还不懂。

※※※

他们是乘杰米的一节私人火车作这次旅行的,到1891年,火车已经成为南非的主要交通工具,因为火车价格便宜,乘坐方便,速度也快。杰米定制的私人车厢长七十一英尺,有四间可容纳十二个人的豪华房间、壁上有镶板,一间可作办公室的沙龙、餐厅、酒吧间,还有设备齐全的厨房。车厢里有黄铜床、煤气灯和大观景窗。

“旅客们都在哪儿呀?”小男孩问。

杰米大笑。“我们就是全部旅客。这是你的火车,儿子。”

小杰米大部分时间都在向窗外张望,对飞速闪过的田野感到好奇。

“这是上帝的土地,”他的父亲告诉他,“主在这块土地里埋藏了许多宝贵的原料。它们都在地底下,等人去发现。我们现在发现的还仅仅是开始,杰米。”

※※※

到了开普敦,年幼的杰米被拥挤的人群和巨大的建筑物惊呆了。杰米带着儿子来到了麦格雷戈船运公司,指着港口正在装卸货物的六七艘轮船说:“看见那些轮船吗?它们是属于我们的。”

※※※

回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年幼的杰米喋喋不休地讲着他所看到的全部新闻。“爸爸拥有整个城市!”男孩嚷着,“你会喜欢它的,妈妈。下次你会看到的。”

玛格丽特紧紧抱住儿子。“是的,宝贝。”

杰米许多晚上都是在外面过的,玛格丽特知道他是在艾格尼丝夫人那里。她听说他已为其中的一个女人买了一所房子,这样他能和她经常幽会。她无法知道这一消息确实与否。玛格丽特只知道不管那女人是谁,她都想把她杀掉。

※※※

玛格丽特为了保持精神正常,强迫自己对城镇发生兴趣。她筹资建立了一座新教堂,而且发起了一个募捐运动,帮助那些窘困的挖矿工人家庭。她要求杰米用一节车厢免费送那些金钱告罄、处于绝望的挖矿工人返回开普敦。

“你在要我把有用的钱随便扔掉,女人,”杰米咆哮着说,“他们怎么来就怎么走好了。”

“他们根本没法走回去,”玛格丽特争辩说,“而且他们待下去的话,城镇就得负担他们的衣食。”

“好吧,”杰米最后嘟嚷着,“但这是一个该死的主意。”

“谢谢你,杰米。”

他注视着玛格丽特大步走出办公室。尽管如此,杰米不禁对她有某种自豪感。她可以成为什么人的好妻子,杰米思量着。

※※※

杰米包养的女人名字叫玛吉,就是那次送礼会上坐在玛格丽特旁边的漂亮妓女。杰米想,她与他妻子同名,这倒是件富有讽刺意味的事。她们两人毫无共同之处。这个玛吉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金发女郎,长着一张精明的脸,全身散步着肉感的气息——在房事方面简直像头母老虎。杰米付了艾格尼丝夫人好多钱,她才答应他把这个女孩带出来,而且他付给玛吉的津贴也十分慷慨。杰米来到这所小房子和她幽会时总是很谨慎。几乎总是在晚上,而且他确信别人没有看到。事实上,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只是没有人去论长道短。因为这是杰米·麦格雷戈的城镇,他有权做他喜欢做的任何事情。

这个夜晚,杰米没有找到任何乐趣。他本来到达间房子里是寻找快乐的,可是玛吉的情绪却很坏。她叉开两腿躺在大床上。玫瑰红的睡袍半遮半掩,高耸的乳房半露在外面,柔滑的金色三角部位也隐约可见。“在这所该死的房子里,我已经待腻了。”她说,“好像我是个奴隶!在艾格尼丝夫人那里,至少一天到晚还有些消遣。你为什么不带我出去旅行?”

“我已经解释过了,玛吉。我不——”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挑战地站在他的面前,她那件睡袍完全敞开了。“胡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到处跑。难道我还比不上你的儿子?”

“不,”杰米说。他的声调平静,但充满着激怒。“你比不上。”他走到酒柜那儿,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这是第四杯了——比平时喝得要多得多。

“我在你那儿什么也不是,”玛吉尖叫着,“我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婊子而已。”她扬了扬脑袋,嘲讽地大笑起来。“高傲自大、摆臭架子的苏格兰乡巴佬!”

“苏格兰人——不是苏格兰乡巴佬。”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要再这样教训我好不好?我做的什么都不称你的心。你认为你是谁?我讨厌的老爹?”

杰米受够了,说:“明天你就回艾格尼丝夫人那里去。我会告诉她的。”他拿起帽子走向门口。

“你不能这样把我甩了,你这个杂种!”她跟着他,像发了疯似的。

杰米在门口停住。“我就这样做。”他消失在夜幕中。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走路步子不稳,神思恍惚。也许白兰地喝了不止四杯,他不能肯定。他想起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裸体的玛吉,她挑逗他,吊他胃口。先跟他调情,抚摸他,用舌头舔他的身体,直到他渴望她。然后她开始挑战,使他欲火中烧而不得满足。

杰米回到家,走进了前厅,然后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玛格丽特的卧室时,他从门缝里看到里面还亮着灯光,她还没睡。杰米突然开始想象玛格丽特在床上的情景,穿着一件薄睡袍躺在那里。也许什么也没有穿。他想起在奥兰治河畔树荫下,压在他身子底下的玛格丽特身体是多么的丰满!由于酒精的驱使,他推开玛格丽特的房门,走了进去。

她躺在床上,在灯下看书。她惊奇地抬起了头。“杰米……出了什么事?”

“因为我决定来看望一下我的妻子!”他的话含糊不清。

她穿了一件透明的睡袍,杰米能够看到在袍子里一对丰满的乳房。上帝!她有一副多么可爱的身材!他开始脱衣服。

玛格丽特从床上跳了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要做什么?”

杰米用脚把身后的门碰上,走近了她。一会儿,他就把她扔到床上,全身赤裸地睡在她的身旁。“上帝啊!我需要你,玛吉。”

由于酒喝得糊里糊涂,他不知道他要的是哪个玛吉。反抗得多么厉害!是的,这是他的小野猫。他大笑起来,最后设法按下她挣扎着的手臂和腿。她突然顺从了他,把他抱得紧紧的。“喔,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杰米,我是如此的需要你。”杰米则想着,我不应对你那么坏。到了早晨,我会告诉你,你不必回到艾格尼丝夫人那儿去……

当玛格丽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只有她自己躺在床上。但是玛格丽特仍能感到杰米那强壮的男人身躯在她体内,还听到他说:上帝啊!我需要你,玛吉。她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快乐。她是完全正确的。他确实爱她。等待是值得的,这些年痛苦、孤独和屈辱中的等待,对她来说也是值得的。

这一天玛格丽特过得很愉快。她洗了澡,理了发,衣服换了十几次,想挑选出一件最讨杰米欢喜的衣服。她打发了厨师,以便她自己能为杰米准备最喜爱的饭莱。她把餐桌摆了又摆,一直到烛台和鲜花摆得使自己满意为止。她要今天晚上过得圆满愉快。

杰米没有回家吃晚饭,而且整夜没有回家。玛格丽特坐在书房里等他,直到清晨3点钟,她才孤身一人上床睡觉。

杰米第二天晚上回家时,只是礼貌地向玛格丽特点点头,然后步入儿子的房间。玛格丽特望着她的背影迷惑不解,随后慢慢转过身子,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面容。镜子告诉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过,但是当她靠近时,她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眼睛。这是一双陌生人的眼睛。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十章

“喔,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麦格雷戈太太,”蒂格尔医生微笑着说,“你有身孕了。”

玛格丽特对他的话感到震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好消息?再把一个孩子带进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是不可能的。玛格丽特再也不能忍受那种羞辱了。她得寻找一条出路,正当她在考虑这一点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使她周身汗水淋淋。

蒂格尔医生说,“是妊娠反应吧?”

“有一点儿。”

他递给她几粒药丸。“拿上这些药。会对你有帮助的。你的情况非常之好,麦格雷戈太太。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丈夫。”

“好的,”她木然地说,“我会的。”

※※※

他们坐在餐桌边,这时她说,“今天我去看了医生。我怀孕了。”

杰米扔下餐巾,一言不发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噔噔地走出了房间。在这一时刻,玛格丽特才发现,她对杰米的恨可以跟对他的爱一样深。

这次怀孕反应很大,玛格丽特大部分时间不得不待在床上,全身感到虚弱和疲劳。她躺在床上,神志恍惚,想象着杰米跪在她的脚旁,恳求宽恕,然后又和她疯狂地再次做爱。但这些纯属幻觉而已。现实情况是,她被困住了。她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即使她能离开家,杰米也决不会允许她带走儿子。

杰米现在已满七周岁。是一个长得健康、英俊的男孩,头脑敏捷,充满幽默感。他对母亲亲近了些,好像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她的痛苦。他在学校里做了些小礼品,然后带回家来送给母亲。这时玛格丽特会微笑着谢谢他,努力摆脱沮丧。当小杰米问为什么父亲不回来过夜,而且不带她出去时,玛格丽特总是这样回答说:“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杰米,忙着重要的事情,他实在是太忙了。”

他父亲和我之间的不和是我个人的问题,玛格丽特想,但我决不能以此让杰米痛恨他的父亲。

※※※

玛格丽特的肚子越来越大。当她走在街上时,熟人常常会停下来跟她说:“快了吧?麦格雷戈太太。我打赌,一定又是个像小杰米那样的好男孩。你的丈夫一定感到很幸福吧!”

可是在她背后,他们却又说,“可怜的人儿,看来——恐怕她一定是发现了杰米在外面包养妓女……”

玛格丽特也想让小杰米知道她快要生了。“你快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宝贝。这样你就能整天和他玩耍了。那样不是很好吗?”

杰米抱住她,说:“这样你也有更多的人陪你了,母亲。”

玛格丽特把眼泪强咽到肚子里。

※※※

阵痛在清晨4点开始。塔利太太把汉娜叫来接生。婴儿在中午生了下来。是一个健壮的女婴,嘴长得像母亲,下巴像父亲,小红脸蛋周围是乌黑的鬈发。玛格丽特给她起名叫凯特。这是一个好名字,坚强的名字,玛格丽特想,她会需要这种坚强。我们都需要。我一定要把孩子们带走,离开这里。但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我一定要找到一条路。

※※※

戴维·布莱克韦尔没有敲门就冲进了杰米·麦格雷戈的办公室,杰米抬起头惊奇地看着他。“什么事……?”

“纳米比矿闹事了!”

杰米站了起来。“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黑人孩子想偷一颗钻石,结果被抓住了。他在腋窝下挖了个洞,把钻石藏在里面。汉斯·齐默尔曼为了杀一儆百,当着其他工人的面鞭打那孩子。结果孩子死了,他只有十二岁。”

杰米脸上显出激怒的表情。“仁慈的主啊!我已经下命令所有矿区禁止鞭打矿工。”

“我也警告过齐默尔曼。”

“开除那个杂种。”

“我们找不到他。”

“为什么?”

“黑人把他扣起来了。局势已经失去控制。”

杰米抓起帽子。“你留在这儿,处理一下事情,等我回来。”

“我认为你到那儿去是不安全的,麦格雷戈先生。汉斯打死的那个孩子来白波罗朗部族。他们决不会宽恕,也决不会忘记。我可以……”

但是杰米走了。

※※※

杰米·麦格雷戈距离钻石矿还有十英里的时候,就能看见一片腾空而起的烟雾。所有纳米比的草屋都被火烧着了。这些该死的傻瓜,杰米想。他们把自己的屋子也烧掉了。当他的马车驶近时,他听到了枪声和尖叫声。穿制服的警察朝着想拼命逃跑的黑人和有色人开枪,一片混乱。白人和黑人的人数悬殊,相当于一比十,但是白人有武器。

警察局长伯纳德·索西看见杰米·麦格雷戈,赶紧跑到他的身边说,“别担心,麦格雷戈先生。我们会收拾掉最后一个杂种的。”

“见你的鬼去吧,”杰米大声叫着,“命令你的人停止射击。”

“什么?如果我们……”

“照我说的办!”眼看着一个黑人妇女在弹雨中倒了下去,杰米怒气冲天,“叫你的人停止射击。”

“既然你这么说,先生。”警察局长向助手下达了命令,三分钟之后,射击停止了。

尸横遍野。“你如果听我的意见,”索西说,“我要——”

“我不要听你的什么意见。把他们领头的带来见我。”

两名警察把一个年轻的黑人带到了杰米站着的地方。他双手被铐着,身上都是血污,但是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他笔直地屹立在那儿,双眼燃烧着怒火。杰米想起了班达提到的班图人引为自豪的一个词。Isiko。

“我是杰米·麦格雷戈。”

这个人啐了一口。

“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我授意的。我要赔偿你们。”

“跟死者的家属说吧。”

杰米转身问索西:“汉斯·齐默尔曼在哪儿?”

“我们正在找他,先生。”

杰米看到黑人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芒,知道不可能再找到汉斯·齐默尔曼了。

他对那个黑人说,“我要把钻石矿关闭三天。请你告诉你们的人。把你们的要求列在单子上,我要看一看。我答应你,我会公正处理这件事的。这儿的情况凡是不合理的,我都会改变。”

这个黑人打量着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

“这里会来一个新工头负责,工作条件也要大大地改善。但是我期望你们的人在三天之内复工。”

警察局长不敢相信地说,“你的意思是准备放走这个人?他杀了我们好几个人呢。”

“会进行充分的调查,并且——”

这时,传来一阵马蹄声,杰米回头一看,原来是戴维·布莱克韦尔。他的突然出现使杰米顿时警觉起来。

戴维跳下马背。“麦格雷戈先生,你的儿子不见了。”

整个世界霎时间都变冷了。

※※※

克里普德里夫特一半居民都出动寻找小杰米。他们找遍了农村,搜遍了沟壑溪谷,可是连孩子的影子也没找到。

杰米丢魂落魄。一直想:他可能只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会回来的。

他走进玛格丽特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

“有什么消息吗?”她问。

“还没有。但是我会找到他的。”他看了他的女婴一眼,再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房间。

塔利太太走进房间,用围裙擦着手。“不要着急,麦格雷戈太太。杰米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玛格丽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没人会伤害小杰米的,不是吗?当然不会的。

塔利太太弯下身子,把凯特从玛格丽特的怀里抱走。

“睡吧。”

她把女婴抱进哺乳室,放到小床上。凯特看着她,微笑了起来。

“你也得睡一会儿了,乖乖。你以后的生活够忙的。”

塔利太太走出房间,随手把房门关上。

深夜,窗户被轻轻地撬开了,一个男人爬进了房间。他走近小床,用一条毯子蒙住婴儿的脑袋,把女婴抱走了。

班达像进来时那样迅速地离去了。

※※※

是塔利太太发现凯特失踪的。起初,她以为也许是麦格雷戈太太晚上来把孩子抱走了。她走进了玛格丽特的卧室,问道:“宝宝在哪儿?”

从玛格丽特的表情,塔利太太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一天又过去了,儿子仍毫无下落,杰米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他走近戴维·布莱克韦尔。“你认为小杰米会出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几乎失去了控制。

戴维竭力显出自信的样子,“我想不会,麦格雷戈先生。”

但是实际上他估计一定出事了。他曾经警告过杰米·麦格雷戈,班图人既不宽恕,也不会忘记,而这次又是一个班图人惨遭杀害。有一点戴维是可以肯定的:如果班图人抱走了小杰米,那他一定已被残酷杀害。因为那些人就是要以血还血。

杰米在清晨才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里。他亲自带领一帮居民、挖矿人和警察到处搜寻,花了一个通宵转遍了每个角落,可还是毫无结果。

杰米走进书房时,戴维正在等他。戴维站了起来。“麦格雷戈先生,你的女儿被绑架了。”

杰米缄默地看着他,脸色死灰一般,然后转身走进了卧室。

杰米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挨过床了。他倒在床上,感到极度的疲倦,马上就昏睡过去。他朦胧地感到自己躺在一棵面包树下,草原深处一头猛狮正朝他走来。小杰米不断地摇着他的身子。快醒醒,爸爸,一只狮子走过来了。这头野兽越走越快。他的儿子用力地摇他。快醒醒!

杰米睁开眼睛。班达正站在他的面前。杰米正想说话,但是班达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轻一点!”他让杰米坐了起来。

“我儿子在哪儿?”杰米问。

“他已经死了。”

房子开始旋转起来。

“我很抱歉。我去得太晚,来不及阻止他们。你们的人欠了班图人血债。我们的人要求报仇。”

杰米用双手捂住了脸。“喔,我的上帝啊!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班达的声调里也充满了无比的悲痛。“他们把他扔到了沙漠里。我……我找到了他的尸体,把他埋了。”

“喔,不!喔,不!”

“我想过办法要救他的,杰米。”

杰米慢慢地点了点头,不能不接受现实。他又毫无表情地问,“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我在他们得到她之前,就把她带走了。现在她已回到了她的卧室,正在睡觉。如果你履行你答应的条件,她就会安然无恙。”

杰米抬起头,他的脸上好像带了仇恨的面具。“我信守我的诺言。但是我要那些杀死我儿子的人。他们要付出代价。”

班达轻声地说:“那么你就得消灭我的整个部落,杰米。”

班达走了。

※※※

这只是一个噩梦,但是她的眼睛仍紧闭着,因为她明白,如果睁开眼睛,噩梦就可能变成现实,她的孩子就会死掉。所以她要做游戏。她要把眼睛闭上,直到她感到小杰米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说:“没事,母亲。我们在这儿。我们都很安全。”

她躺在床上已经三天了,拒绝和任何人说话,也拒绝见任何人。蒂格尔医生进进出出,玛格丽特甚至一点也不知道。在夜深时,玛格丽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这时她听到从儿子房间传来一声巨响。她睁开眼睛,听着。又听到一个声音。小杰米回来了。

玛格丽特赶紧从床上起来,穿过走廊,朝她儿子房间那扇紧闭着的门奔去。她听见一种动物般的奇怪声音从房门里传出来。她的心激烈地跳着,用力推开了门。

她的丈夫躺在地板上,面孔和身子都扭曲着。他一眼紧闭,另一只眼傻呆呆地盯着她。他想说话,可是吐出的字像动物发出的声音,而且口水不断地沿着嘴边流下来。

玛格丽特轻轻地叫着:“喔,杰米……杰米!”

※※※

蒂格尔医生说,“恐怕我给你的是坏消息,麦格雷戈太太。你丈夫患了严重的中风。生死难测——不过,即使他能活下来,也只能是个植物人。我设法把他送进一家私人疗养所去,在那儿他能得到适当的照顾。”

“不。”

他惊奇地看着玛格丽特,“不……为什么?”

“不进医院,我让他和我在一起。”

医生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你需要一个护士。我会安排——”

“我不要护士。我自己来照看杰米。”

蒂格尔医生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麦格雷戈太太。你不知道这有多大的麻烦。你丈夫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已经完全瘫痪了,并将终生如此。”

玛格丽特说:“我会照看他。”

杰米现在终于真正地属于她了。

第一部 杰米 1883~1906 第十一章

杰米·麦格雷戈从他病倒的那天起,活了整整一年。这段时间也是玛格丽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杰米完全成了一个废物。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玛格丽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的丈夫,日夜守护在他的身旁。白天,她让他坐在缝纫间的一张轮椅中,她一面为他编织毛衣和披风,一面对他说话。她向他叙述着家庭中所有的琐事,而这些都是他过去从没时间听的。她告诉他小凯特长得非常好。入夜,她把骨瘦如柴的杰米背进自己的卧室,轻轻地把他安放在自己的身边。玛格丽特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开始一个人闲谈,一直谈到入睡为止。

戴维·布莱克韦尔经管着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业务,他经常要到玛格丽特的住所,拿去一些文件让她签字。看到杰米瘫痪成那个样子,戴维感到心里异常痛苦。我的一切都是这个人给的,戴维心里想道。

“你的眼力真不错,杰米。戴维可是个好人啊。”她放下手里正织着的毛线活儿,微笑地说,“他有点使我想起了你。当然,没有人像你那么聪明,亲爱的。将来也不会有的。你看上去多么英俊,杰米,多么善良,健壮。你敢于梦想,如今你所有的梦想都已实现,公司也一天天发展起来啦。”她把毛线活又拿了起来。“小凯特开始学说话了,我敢保证她今天早上说了:妈妈……”

杰米坐在那儿,背靠着轮椅,一只眼向前凝视着。

“她的眼睛和嘴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她会长成一个美人儿……”

第二天早上,当玛格丽特醒来时,杰米·麦格雷戈已经死了。她把他抱在怀里,紧贴着自己。

“安息吧,我亲爱的,安息吧。我一直多么地爱你啊,杰米。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永别了,我亲爱的人儿。”

如今她孑然一身,丈夫和儿子都已离她而去,只剩下她自己和她的小女儿。

玛格丽特走进了婴儿室,俯身注视着睡在婴儿床上的凯特。“凯瑟琳·凯特,这个名字来自希腊文,意思是清澈或纯洁。那是给圣人、女修道士和女王起的名字。”

玛格丽特大声说道:“你将成为哪一个呢,凯特?”

※※※

那是南非大发展的年代,但也是大冲突的年代。在德兰士瓦省,布尔人同英国人之间长期存在着争端。后来,这种争端发展到一触即发的地步。1899年10月12日,星期四,正巧是凯特七岁生日,这一天,英国人向布尔人宣战了。三天之后,奥兰治自由邦遭到攻击。戴维想劝玛格丽特带着凯蒂离开南非,但玛格丽特拒绝了。

“我的丈夫在这儿。”她说。

玛格丽特不愿离去,戴维也实在无能为力。“我要去参加布尔人的队伍。”戴维对她说,“你能行吗?”

“当然没问题。”玛格丽特说道,“我一定设法使公司经营下去。”

第二天早晨戴维就走了。

※※※

英国人指望着打一场既迅速又轻松的战争,也就是场扫荡战,他们一开始信心十足,无忧无虑,甚至表现出节日的气氛。在伦敦的海德公园,兵营举行了欢送宴会。菜单是特别设计的,上面有一名英国士兵举着装有一个猪头的托盘。

然而战局的发展出乎英国人意料。布尔人在自己的领土上战斗,打得顽强而坚决,第一仗是在马弗京打响的。那儿只不过是个小村庄。可是英国人首次尝到了对手的厉害。于是从英国又迅速调来了增援部队。他们包围了金伯利,经过一场激烈的血战,他们才前进攻占了莱迪史密斯。最初,布尔人的大炮射程比英国人的大炮射程要远。因此英国人将远程大炮从英国军舰上卸下来,运到内陆地区。那些海军官兵离开自己军舰几百英里来使用这些大炮作战。

在克里普德里夫特,玛格丽特焦急地听着每场战斗的消息。她和周围的人生活在谣传之中,他们的情绪一会儿欢欣鼓舞,一会儿又绝望沮丧,这完全取决于那些传来的消息。一天早上,一名职员跑进她的办公室说道:“我刚听说英国人在向克里普德里夫特推进,他们会把我们都杀掉的!”

“胡说八道,他们不敢碰我们。”

五个小时后,玛格丽特·麦格雷戈成了一名战俘。

玛格丽特和凯特被带到帕德伯格战俘营,这是南非地区临时建立起来的数百个战俘营之一。战俘们被关在一片大空场里,周围是铁丝网,由武装的英国士兵把守着。战俘营里的生活条件是异常艰苦的。

玛格丽特把凯特抱在怀里,对她说道:“别害怕,亲爱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然而她们俩并不相信这一点。每天都有恐怖的事情发生。由于战俘营内流行热病,她们看到周围的人不断死去。开始是几十,几百,到后来是几千。既无医生,又无药物来治疗那些伤员。食物更是少得可怜。那段生活真是一场噩梦,持续了近三年的时间,把人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糟糕的是那种绝望无援的感觉。玛格丽特和凯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她们的俘获者手中。靠他们才能得到食物和住所,才能活命。凯特生活在恐惧之中,她看到周围的孩子一个个死去,生怕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她没有力量来保护母亲和她自己。这个教训她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权力,如果你有权力,你就有饭吃,你就有医药,你就有自由。她看到周围的人病倒,然后死去。所以她把权力和生命等同起来了。凯特想,总有一天,我将握有权力,那时谁也不能再这样对待我。

※※※

激战在进行着——贝尔芒,格拉斯班,斯多姆伯格,直打到斯皮恩科普。但是最后,勇敢的布尔人在大英帝国的强大军事压力下毕竟不是对手。经过将近三年残酷的奋战之后,在1902年,布尔人投降了。

五万五千名布尔人投入了战斗,三万四千名士兵、妇女和儿童在战火中丧生。当那些活下来的人了解到其中二万八千人是死在英国人的集中营里的时候,深仇大恨顿时涌上心头。

就在集中营大门打开的当天,玛格丽特和凯特又回到了克里普德里夫特。几个星期之后,一个安静的星期日,戴维·布莱克韦尔回来了。战争使他成熟了,但他还是玛格丽特已经习惯于依靠的那个严肃、深沉的戴维。戴维在那些苦难的岁月中,一面行军作战,一面还挂念着玛格丽特和凯特,不知她们娘儿俩是死是活。当他发现她们依然安全地待在家中时,他高兴极了。

“我没能保护你们两位。”戴维对玛格丽特说道。

“一切都过去了,戴维。我们只能向前看,考虑我们的未来。”

未来就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

对全世界来说,1900年像一张等待被历史书写的白纸。那是一个预示着和平和无限希望的新时代。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随之出现了一系列惊人的发明创造,改变了地球上人们的生活方式。蒸汽机车为内燃机车所代替。潜水艇和飞机问世了。世界人口激增到十五亿。那也是一个发展和扩张的年代。在那以后的六年中,玛格丽特和戴维抓住一切机会发展了自己的产业。

在那些年月里,凯特几乎是在无人管教下长大的。她的母亲同戴维一起忙于经管公司的业务,根本无暇关心她。她是个野孩子,固执,倔强,很难管教。有天下午玛格丽特开完业务会回到家时,看到她那个十四岁的女儿,在泥泞的院子里同两个男孩子打架。玛格丽特吓得两眼发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我的天!”她低声说了一句,“这就是有一天要主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姑娘吗!上帝保佑我们吧!”

第二部 凯特和戴维 1906~1914 第十二章

1914年,一个燥热的夏夜,凯特·麦格雷戈正独自在她的办公室里工作,这间办公室就设在约翰内斯堡城内新建的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总部大楼里。突然她听到汽车开来的声音。她放下手里正研究的文件,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两部警车和一部运囚车在楼前停了下来。凯特注视着,皱起了眉头。五六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封锁了大楼的两个出入口。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凯特在窗子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晃动的身影,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眼睛像她父亲一样呈淡灰色,身材像她母亲一样丰满。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凯特高声说道:“进来。”

门开了,两个身着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佩戴着警长的肩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凯特问道。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麦格雷戈小姐。我是科明斯基警长。”

“出了什么事,警长先生?”

“我们得到报告,说有人看见一个在逃的杀人犯刚才跑进了这幢大楼。”

凯特的脸上呈现出惊讶的神色。“跑进这幢大楼了?”

“是的,小姐。他有武器,是个危险的逃犯。”

凯特紧张地说道:“警长先生,如果你能找到他,把他带走,我将非常感谢。”

“那正是我们想要做的,麦格雷戈小姐。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

“没有,但这儿就我一个人。这里藏人的地方有的是。我希望你手下的人能彻底搜查一下。”

“我们这就开始,小姐。”

警长转过身去,对走廊里的警察大声说道:“散开。从地下室开始,逐层往上,一直搜查到屋顶。”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凯特说:“有办公室上锁了吗?”

“我想没有。”凯特说道,“如果上了锁,我就给你们打开。”

科明斯基警长看得出她是多么紧张,但他能够理解。要是她知道他们追捕的这个人是个亡命之徒,她一定会更加紧张。

警长向凯特保证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凯特又拿起了刚才在研究的报告。但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她能听见警察在大楼里从一间办公室走到另一间办公室的声音。他们会找到他吗?她不禁哆嗦起来。

警察们慢慢地、有条不紊地从地下室一直搜查到屋顶,把每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四十五分钟后,科明斯基警长回到凯特的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你们没找到他?”

“还没有,小姐。但是别着急——”

“我很担心,警长先生。如果这个楼里有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我希望你能把他找出来。”

“我们会找到的,麦格雷戈小姐。我们有警犬。”

走廊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名驯犬员着两条德国警犬进入这间办公室。

“这两条狗把整个大楼都搜遍了,警长。每个地方都已搜索过,就剩下这间办公室了。”

警长向凯特转过身去。“在刚才一个多小时之中,你离开过这间办公室吗?”

“是的,我去档案室查了一会儿资料。你认为他会——?”她浑身战栗起来。“我希望你能检查一下这间办公室,请吧。”

警长给了一个信号,驯犬员松开皮带,然后下令:“追!”

两条狼狗异常兴奋,它们冲向一扇紧闭的门,拼命地狂叫着。

“啊,我的上帝!”凯特叫道,“他在那儿!”

警长掏出手枪。“打开它!”他命令道。

两名警察拔出手枪,向壁橱的门走去。他们猛地把门拉开,但壁橱里空无一物。一条狗又跑向另一扇门,激动地用爪子直抓门。

“那扇门通向哪儿?”科明斯基警长问道。

“通向一间盥洗室。”

两名警察来到门的两边站住,然后闪电般地把门拉开,里面仍是空荡荡的。

驯犬员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它们过去从来没这样失常过。”那两条狗依然在房间里疯狂地奔跑着。

“它们嗅出味儿来了。”驯犬员说道,“可他究竟在哪儿呢?”

那两条狗跑向凯特的办公桌,对着抽屉继续吠叫着。

“这就是给你的回答。”凯特想笑出来,“他在抽屉里。”

科明斯基警长感到十分难堪。“对不起,打扰您了,麦格雷戈小姐。”他转向驯犬员,厉声说道:“把狗带走。”

“你们不是要离开吧?”凯特关切地问道。

“麦格雷戈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平安无事的。我的部下已经把这座大楼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个人不在这儿。恐怕这是错误的情报,我深感抱歉。”

凯特咽了一口气。“你们可真会在夜晚给一位妇女增添点刺激。”

※※※

凯特站在窗口望着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当汽车从视线里消失后,她打开办公室的抽屉,拿出一双溅有血迹的帆布鞋子。她拿着这双鞋沿着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门上写着:“密室,未经准许,不得入内。”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空荡无物,一面墙壁里是一个很大的金库。门紧锁着,打开门,人可以走进去。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这里储藏准备外运的钻石。凯特迅速地拨动着金库门上的暗码盘,然后拉开了那扇巨大的铁门。门洞内,几十个保险箱砌筑在两边的墙壁里,箱中装满了钻石。在金库的中央,半昏迷的班达躺在地上。

凯特跪在他身旁,“他们走了。”

班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显得十分虚弱。

“要是我能从这座金库里逃走的话,凯特,你知道我将会多么富有吗?”

凯特小心翼翼地扶他站了起来。当她碰到他的胳膊时,他痛得缩了一下。她已经替他包上了纱布,但鲜血依然渗透出来。

“你能穿上鞋?”她早先从他那儿拿走了那双鞋,因为她知道警犬会被带到办公楼里来的。为了使它们迷失方向,她穿着那双鞋在她的办公室里走了一圈,然后把鞋藏在抽屉里。

凯特说道:“来吧。我们得把你从这儿弄走。”

班达摇了摇头,“我自己想办法吧。如果你帮我逃走,一旦被他们抓住,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那不用你担心。”

班达最后望了一眼那座金库。

“你想拿点纪念品吗?”凯蒂问道,“随便取好了。”

班达望了望她,看出她是认真的。“你的父亲很久以前也曾这样向我表示过。”

凯特扮了个鬼脸,“我知道。”

“我不需要钱,我只是要离开城里一段时间。”

“你想想你怎么能逃出约翰内斯堡呢?”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听我说,警察已经设置了路障,离城的每个出口都有岗哨。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他执拗地说:“你已经够帮忙的了。”他费劲地穿上鞋。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十分凄惨:一身破烂的衬衣和外套,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灰白。然而在凯特的眼里,他依然是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样——高大而英俊的形象。

“班达,要是他们抓住你,就会把你杀掉的。”凯特低语道,“跟我来。”

她清楚关于路障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约翰内斯堡的每个出口都有巡警把守着,抓住班达成了压倒一切的任务。当局下令,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他抓获归案。火车站和每条道路都有警察监视。

“我希望你的办法要比你父亲的高明些。”班达说道。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凯特猜想他一定流了不少血。

“别说话了,留点力气。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凯特的话听起来很自信,但她心里并不完全如此。班达的性命掌握在她的手中,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能受得了呢。她第一百次地希望戴维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可是她必须独自来处理这个难题。

“我去把我的汽车开到胡同里来。”凯特说道,“十分钟之后,你到楼外面来。我将把车的后门打开,你进来后就躺在下面。那儿有一条毛毯,用来盖住你的身体。”

“凯特,他们会搜查所有离城的汽车,如果——”

“我们不乘汽车。早上8点钟有一班开往开普敦的火车。我已叫他们把我的私人车厢挂在那趟列车上了。”

“你打算用你的私人车厢把我带出去吗?”

“正是这样。”

班达吃力地笑了一下,“你们麦格雷戈一家真是喜欢刺激啊。”

※※※

三十分钟之后,凯特把汽车开到了火车停车场。班达躺在后座的下面,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通过路障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可是当凯特的汽车开进火车停车场里时,前面突然闪过来一道亮光。凯特看到几名警察拦住了她的去路,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的汽车走来。

“科明斯基警长!”

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麦格雷戈小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凯特冲他一笑,忧心忡忡地说道:“警长先生,你会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既愚蠢又软弱的女性。但说实话,办公楼里发生的事可真把我吓坏了,我决定到城外去住。等你们抓住了那个杀人犯再回来。噢,你们抓到他了吗?”

“还没有,小姐。但我们会抓住他的。我有一种预感,他要逃到火车停车场里来。但不管他跑到哪儿,我们都会将他捉拿归案的。”

“但愿如此。”

“您去哪儿?”

“我的私人专用车厢停在前面岔道上。我乘它去开普敦。”

“您要我派一名部下护送你上车吗?”

“噢,谢谢你,警长。那就不必了。知道你和你的人马都在这儿,我就放心多了。请相信我的话。”

五分钟后,凯特和班达安全地进入那节私人车厢。里面是一片漆黑。

“对不起,里面太黑了。”凯特说道,“我不想开灯。”

她把班达扶到一张床上。“你在这里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开车时,你就躲在盥洗室里。”

班达点点头,“谢谢你。”

凯特拉好了窗帘。“我们到开普敦后,有医生给你治疗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

“你总不会认为我会让你一个人旅行吧?要是那样,旅途上的情趣我岂不是享受不到了。”

班达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到底是她父亲的女儿。

※※※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一辆机车开到私人车厢前,把它拉到干线上,再推到那趟开往开普敦的列车后面。这节车厢被拖来撞去,前后晃动,最后总算是挂上了。

8时整,列车出站了,凯特事先留了话,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班达的伤口又流血了,凯特忙着照料他。昨天傍晚,班达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办公室,半死不活的。在那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现在她可以问了:“班达,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

班达看了看她,心中想道,我该从哪儿说起呢?他如何向她解释那些集体移民的布尔人要把班图人从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上赶走呢?事情是从那儿开始的吗?还是由那个德兰士瓦省省长、身材魁梧的欧姆·保罗·克鲁格开始的呢?他曾在南非国会的演说中讲道:“我们必须统治黑人,让他们成为仆从民族……”或者是由那个庞大的帝国缔造者赛西尔·罗兹引起的呢?此人的格言就是:“白种人的非洲。”面对凯特,他怎么能用一句话来概括自己民族的历史呢?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警察杀死了我的儿子。”班达说道。

故事接着就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班达的大儿子汤贝尔正在参加一个政治集会时,警察冲了进来,企图解散这次集会。随着几声枪响,一场动乱开始了。汤贝尔被捕坐牢。次日清晨人们发现他吊死在囚室里。“他们说是自杀。”班达对凯特说,“但我了解我的儿子,那是谋杀。”

“我的上帝,他多年轻啊。”凯特倒吸了一口气。她回想起他们从前在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汤贝尔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孩。“我感到很难过,班达,太可惜了,但他们追踪你干什么呢?”

“他们杀了他之后,我开始把黑人组织起来。我不得不起来反抗,凯特。我不能坐在那里无所作为。警察们称我是国家的敌人。他们捏造罪名,以抢劫罪逮捕了我,还判了我二十年徒刑。我们四个人越狱逃了出来。有一名警卫被打死,他们就把罪名栽到我头上,可我一辈子从未拿过枪。”

“我相信你,”凯特说道,“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不,你没有把我牵连到任何事情里去。你是我的朋友。”

他笑了,“你知道哪一位白人第一次称我是朋友吗?是你的父亲。”他叹了一口气,“到了开普敦,你怎么把我从火车上偷偷地带出来呢?”

“我们不去开普敦。”

“但你说过——”

“我是女人,我可以改变主意。”

午夜时分,火车在伍斯特车站停了下来。凯特安排把她的私人车厢同那趟列车脱开,再拉到一条支线上。第二天早上,凯特醒来后,她走过去想看看班达,但他的床是空的,班达已经离开了。他不肯再连累她,凯特对此感到十分遗憾。然而她确信他不会出事。他有许多朋友会照顾他。戴维将会为我感到自豪,凯特心里想道。

※※※

当凯特回到了约翰内斯堡,把这消息告诉戴维时,他大吼起来:“我无法相信你竟会如此愚蠢!这不仅危及到你的安全,而且也将危害到公司。如果警察在这儿找到了班达,你知道他们将会怎样吗?”

凯特倔强地说:“知道,他们会把他干掉的。”

戴维气恼地擦了擦前额,“难道你是那么无知吗?”

“你说对了,我无知,但我知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的两眼愤怒得要冒出火来。

“你还是个孩子。”

她抬起手来要打他,但戴维抓住了她的双臂。“凯特,你要控制你的脾气。”

这句话在凯特头脑中回响。“凯特,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脾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凯特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同一个戏弄她的男孩子打架。当戴维来到时,那个男孩跑开了,凯特要追他,可戴维一把抓住了她。“别这样,凯特。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脾气。小姑娘是不打架的。”

“我不是小姑娘。”凯特怒气冲冲地顶撞道,“放开我。”戴维松开了手。

她穿的那件粉红色外衣被撕破了,上面还沾满了泥巴。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你母亲看见你之前,你最好还是把身上弄弄干净。”戴维对她说。

凯特遗憾地望着那逃去的男孩说:“你要是不管我的话,我本可以狠狠揍他一顿的。”

戴维看着那张激动的小脸,笑了起来。“你可能会的。”

凯特得到了安慰,这才让他把自己抱回家去。她喜欢戴维抱她,她对戴维的一切都喜欢。他是唯一能理解她的大人。每次他回城来,总要和她在一起玩。过去杰米空闲时曾给戴维讲他和班达一起冒险的故事,现在戴维又把那些故事讲给凯特听。她对这些故事总是百听不厌。

“你再给我讲讲他们造的那个木筏。”

戴维就讲开了。

“给我讲讲鲨鱼的事儿……讲讲海雾……讲讲那一天……”

凯特不常见到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实在太忙了,她要主管整个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业务。她是为了杰米而工作的。玛格丽特就像杰米去世前的那年一样,每天晚上总要对杰米说些话。“戴维可是帮了大忙啦,杰米。将来凯特管理公司的时候,也还是离不开他呀。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但是那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凯特固执,任性,难以相处。她拒绝听从她母亲或是塔利太太的话。如果她们给她选中一条裙子,凯特就会把它扔到一边,而要另外一件。她从不好好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恐吓或是诱哄都无济于事。被迫去参加生日宴会时,她总是想方设法捣乱。她没有女朋友,也不去上舞蹈课,反而和那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在一起玩橄榄球。后来凯特总算到年龄去上学了,但是她的恶作剧在学校里是前所未闻的。玛格丽特至少每月要去见一次校长,为的是央求她能谅解凯特,允许她继续留在学校里。

“我真是无法理解,麦格雷戈太太。”女校长叹气道,“她人倒是挺聪明的,可她什么事总是对着干。我真拿她没办法。”

玛格丽特也同样是毫无办法。

※※※

唯一能管住凯特的人就是戴维。“我听说今天下午你应邀去参加一个生日宴会。”戴维说道。

“我讨厌生日宴会。”

戴维蹲下身,使他和她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凯特。但是那个过生日的小姑娘是我朋友的孩子。要是你不去,不像一位大家闺秀那样规规矩矩地赴宴,那就会使我十分难堪。”

凯特盯着他问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的。”

“那我去。”

那天下午她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玛格丽特对戴维说,“真是不可思议。”

“她只是个性强。”戴维笑道,“长大会好的,重要的是注意不要扼杀她的这种个性。”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玛格丽特板着脸说道,“有一半时候我真想掐断她的脖子。”

※※※

当凯特十岁时,她对戴维说:“我想见班达。”

戴维吃惊地望着她,“恐怕这不可能吧,凯特。班达的农场离这儿远着呢。”

“你打算带我去吗,戴维?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星期后,戴维把凯特带到了班达的农场。那块土地相当大,有两。班达种了小麦,还养了羊和鸵鸟。住房是些圆形的小屋,墙壁是用上坯垒起来的。柱子支撑着圆雉形的茅草屋顶,班达站在门前望着凯特和戴维的车开过来。他们在门口下了车,班达看了看戴维身边那个瘦瘦长长、面孔严肃的姑娘,然后说道:“我知道你就是杰米·麦格雷戈的女儿。”

“那我知道你就是班达。”凯特认真地说道,“我来是为了谢谢你救了我父亲的命。”

班达笑了,“一定是有人给你讲故事了。来吧,见见我的家里人。”

班达的妻子是一个美丽的班图妇女,名叫泰姆。班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汤贝尔比凯特大七岁,二儿子马吉纳比凯特大六岁。汤贝尔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他有着同样漂亮的脸型、自豪的风度和内在的尊严。

凯特整个下午都跟这两个男孩在一起玩耍。那间农舍很小但很整洁。他们在厨房里用晚餐。戴维觉得和一个黑人家庭在一起吃饭不大自在。他尊重班达,但在传统上,这两个种族之间是没有社交往来的。除此之外,戴维对班达的政治活动也有些顾虑。据悉他崇拜约翰·坦戈·杰巴武,而此人在鼓动激烈的社会变革。由于矿主们找不到足够的当地人来给他们干活,政府就对那些不当矿工的当地人强行征税十先令,结果在整个南非引起了骚乱。

到了傍晚时分,戴维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凯特。我们还要乘很长时间的车呢。”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凯特又转向班达,“给我讲讲鲨鱼的故事……”

从那时起,每当戴维进城来,凯特总要他带她去看班达一家。

※※※

戴维曾说凯特的个性强,长大就会好的,然而并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变了。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只能说她变得日益乖戾任性。和她同龄的姑娘所参加的活动,她一概不去,却非要和戴维一起下矿井不可,戴维常带她去打猎、钓鱼或者宿营,凯特对此喜欢极了。有一天,当戴维和凯特在一起钓鱼时,凯特钓上来一条鳟鱼,比戴维钓的任何一条都大,她高兴地又蹦又跳。他望着她说道:“你应该生成个男孩子才对。”

凯特面有愠色,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别犯傻,戴维。那样的话,我就不嫁给你了。”

戴维听了大笑起来。

“我们是要结婚的,你知道。”

“恐怕不行吧,凯特。我比你大二十二岁,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有一天,你将会遇见一个男孩子,一个好小伙子——”

“我不想要什么好小伙子。”她刁蛮地说道,“我就要你。”

“如果你确是认真地讲这话,”戴维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如何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吧。”

“告诉我!”凯特迫不及待地要求。

“取悦他的肚子,把那条鱼洗干净,然后我们做午饭吃。”

※※※

在凯特的脑子里确信不疑,她是要嫁给戴维·布莱克韦尔。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男人。

玛格丽特每周都要请戴维来大房子里吃一顿饭。平时凯特总是在厨房里同仆人们一起用餐,这样她可以不需注意那些规矩。可是星期五晚上,当戴维来吃饭时,凯特就会自动坐到大餐厅里去。通常戴维是一个人来。但偶尔他也带来一位女士,而凯特就会立即对她产生仇恨。

凯特会把戴维拉到一边,带着天真可爱的口吻问道:“我从未见过那个色儿的金发。”或是“她穿衣服的品位很怪,对不对?”或者“她过去是不是艾格尼丝夫人那儿的?”

※※※

当凯特十四岁时,她的校长把玛格丽特请去。“我领导一个名声很好的学校,麦格雷戈太太。我恐怕你的凯特会败坏学校的风气。”

玛格丽特叹口气问道:“她这次又干什么了?”

“她教孩子们讲那些他们从未听说过的话。”她的面容十分严厉,“麦格雷戈太太,我还可以补充一点,有些话连我也从没听到过。我实在想不出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玛格丽特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凯特是从那些大街上结识的朋友中学来的。好吧,玛格丽特下了决心,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校长继续说道:“我确实希望你能找她谈谈,我们将再给她一个机会,可是——”

“不用了,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我要把她送出去上学。”

※※※

当玛格丽特把她的想法告诉戴维时,他咧嘴笑了。“她不会喜欢的。”

“我不得不这样做。现在校长又在抱怨凯特使用的语言了。她是从那些探矿工人中学来的。她总是跟着他们转来转去,我的女儿开始说话像他们,打扮像他们,连身上的气味也像他们。坦率地说,戴维,我真不理解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她漂亮,聪明,她——”

“也许她过于聪明了吧。”

“哼,不管是不是过于聪明,反正要送她去外地上学。”

那天下午,凯特回到家里时,玛格丽特把这消息告诉她。

凯特勃然大怒,“你打算把我打发走!”

“当然不是这样,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这样对你更好——”

“我在这儿更好,我的朋友都在这里,你想把我和我的朋友分开。”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混混,那你——”

“他们不是混混,他们都不比别人差。”

“凯特,我不想和你争吵。你马上去女子寄宿学校读书。就这样决定了。”

“那我就自杀。”凯特一口咬定说。

“那好吧,亲爱的。楼上有刀片,要是你找一找的话,我肯定屋子里还可以找到各种毒药。”

凯特大哭起来。“别对我这样,妈妈。”

玛格丽特搂着她说道:“这是为你好,凯特。很快你就成大姑娘了,要准备结婚成家啦,一个姑娘家,像你那样地言谈,打扮,举止,是没有男人会娶的。”

“不是那样的。”凯特抽泣道,“戴维并不计较。”

“戴维同这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结婚。”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叫塔利太太收拾你的东西。”

※※※

为年轻女子开办的英国寄宿学校,有六七个是不错的,玛格丽特认定格洛斯特郡的切尔腾纳姆那所最适合凯特。它以严格的校纪而著称。校园占地几英亩,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从其章程来看,它是为贵族绅士的女儿们兴办的。戴维曾和那所学校的校长基顿夫人的丈夫做过生意,因此他很顺利地为凯特做好了入学的安排。

当凯特听到她要去的地方时,又发火了。

“我听说过那个学校!可怕透了。我回来时就会像那些填充的英国洋娃娃一样,难道那就是你所喜欢的吗?”

“我想要你学习一些礼仪规矩。”玛格丽特对她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规矩,我有头脑。”

“但一个男子对女人的首要要求并不是那个。”玛格丽特淡淡地说道,“你就要成为一位女人了。”

“我不想成为一个女人。”凯特尖声喊叫道,“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不管我呢?”

“不许你讲这种粗话。”

争吵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凯特该动身上路了。戴维正好要去伦敦谈生意,所以玛格丽特问他:“你能把凯特送到她的学校里去吗?要是让她自己走,天知道她跑到哪儿去。”

“我很乐意送她去。”戴维说。

“你!你跟我妈妈一样地坏!你等不及要把我甩了。”

戴维笑了,“你错了,我能等。”

※※※

他们乘私人火车从克里普德里夫特来到开普敦。从那儿又乘船去南安普敦。旅途上整整花了四个星期。凯特因为能和戴维在一起旅行,心里十分激动。虽然她的自尊心不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感情来。这就像是度蜜月啊,她心中想道,只不过我们目前还没有结婚罢了,目前。

上船后,戴维在自己的睡舱里工作了很长时间。凯特蜷在长沙发上,默默地望着他。能挨近他,她觉得很满足。

有一次她问道:“你整天同这些数字打交道,不厌倦吗,戴维?”

他放下笔,看了看她,“那些不光是数字,凯特。那也是些故事呀。”

“什么样的故事?”

“要是你懂得如何阅读的话,你就知道那是关于我们购进或出售公司的故事,是关于给我们干活的那些人的。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靠你父亲创建的公司来谋生呢。”

“我有点像我父亲吗?”

“好多方面像。他是个固执、独立的男子汉。”

“我是个固执、独立的女子吗?”

“你是个被惯坏的小家伙,谁娶了你要倒霉一辈子。”

凯特在幻想中笑了起来,“可怜的戴维。”

※※※

在他们海上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戴维在餐厅里问凯特:“你为什么这么难对付呢?凯特。”

“是吗?”

“你心里很清楚,你确实如此。你把你那可怜的妈妈都快气疯了。”

凯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那我把你气疯了吗?”

戴维的脸红了,“别这样,我真弄不懂你。”

“不,你懂。”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同龄的女孩那样呢?”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就不要同别人一样。”

“上帝也知道,你确实不一样!”

“你别和其他人结婚,等我长大成人,再娶我,好吗,戴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快快地长大。但请不要爱上别的人。”

他被她那真挚的情感所打动,握起她的手,说道:“凯特,当我结婚后,我愿我的女儿能同你一模一样。”

凯特站了起来,“滚你妈的蛋吧,戴维·布莱克韦尔!”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餐厅,接着她就冲了出去。餐厅里的客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

他们一起在伦敦度过了三天,凯特每一分钟都非常开心。

“我有一件让你高兴的事。”戴维对她说道,“我搞来两张歌剧票——《菜田里的威格斯夫人》。”

“谢谢你,戴维。可我想去看《狂欢节》。”

“你不能去,那是一种——一种音乐厅里的讽刺剧。那不是你看的东西。”

“我没看怎么知道呢,是不是?”她执拗地说。

结果他们还是去看了《狂欢节》。

※※※

凯特喜欢伦敦这个城市。这里汽车和马车并排行驶。女士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穿着轻飘飘的缎子衣衫,披着薄纱和织巾,戴着闪亮的首饰。男人们穿着宴会礼服,里面有凸纹布背心,胸前是白色的花边。凯特和戴维常在里茨酒店吃晚饭,在萨沃依酒店吃夜宵。到了动身的时候,凯特心里想,我们还要来这儿玩,戴维和我会回来的。

※※※

他们到达切尔腾纳姆之后,马上被引进基顿夫人的办公室里。

“谢谢你允许凯特入学。”戴维说道。

“我想她来了。我们都会高兴的。再说能接待我丈夫的朋友也是一件乐事啊。”

这时凯特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原来是戴维想把她送走,就把她安排到这里来了。

她气愤、伤心,没有同戴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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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凯特和戴维 1906~1914 第十三章

切尔腾纳姆的学校真让人受不了。清规戒律特别多。姑娘们从头到脚都得穿统一的校服。每天学习时间长达十个小时,每一分钟干什么都有死板的规定。基顿夫人用铁一般的纪律约束着学生和教员。姑娘们在那儿学习礼貌和规矩、礼仪等等,以便将来能找到一位理想的丈夫。

凯特在给她母亲的信中说:“这儿真是个地狱,那些姑娘糟糕透了。说来谈去老是无聊的衣着啊,男朋友啊。那些破老师简直就是妖魔鬼怪。他们别想把我关在这儿,我要逃走。”

凯特曾三次设法逃走,但都被抓了回来。尽管如此,她仍不知悔改。

在每周一次的工作会上,有人提到了凯特的名字。一位老师说:“这孩子我们实在管不了,我想应当把她送回南非去。”

基顿夫人回答道:“我也是倾向于你的意见,但是我们也可以把这个看成一个挑战。要是我们能调教好凯特·麦格雷戈,我们就能调教好任何人。”

凯特还是在学校里留了下来。

※※※

老师们感到惊奇的是,凯特对学校的农场变得很有兴趣。那个农场有菜地、鸡、牛、猪和马。凯特一有时间就去农场玩。基顿夫人了解到这个情况。她十分高兴。

“你们看。”女校长对教员说,“也就是个耐心的问题,凯特最终发现了她的人生兴趣。有朝一日,她会嫁给一个农场主,成为他的好帮手。”

第二天早上,农场的负责人奥斯卡·登克尔来见女校长。“有个学生,”他说道,“名叫凯特·麦格雷戈,我希望你能叫她不要到农场来。”

“你说什么?”基顿夫人问道,“我听说她对农场很有兴趣。”

“是的,的确如此。但你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吗?动物交配,请原谅我的话。”

“什么?”

“就是这样,她能在那里泡上一天,观看那些动物交配。”

“我的天!”基顿夫人说道。

※※※

凯特对戴维把她流放到这里依然没有谅解。但她还是非常想念他。这就是我的命,她忧郁地想道,爱上了一个我憎恨的人。她计算着离开他有多少天了,就像一个服刑的犯人计算离释放还有多少天一样。凯特十分担心他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比如在她被关在这个该死的学校里时,他娶了另一个女人。要是他真的这么干的话,凯特心里想,我就把他们两个全杀死。不,只杀她。他们会逮捕我,绞死我。当我站在绞刑架下的时候,他会明白过来他是爱我的。可是那已经太晚了。他会恳求我原谅他。“是的,戴维,我亲爱的,我原谅你。一颗非常爱你的心曾经在你的手心里,而你十分愚蠢,竟然一无所知,你让她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而现在这只小鸟被送上了绞刑架。永别了,戴维。”可是在那最后一刻,她又被给予缓刑。于是戴维把她抱走,带到了另一个国家,那里的食物比这该死的切尔腾纳姆学校所供应的猪食要强得多。

※※※

凯特收到一张戴维写来的条子,说不久要来伦敦,顺便来看看她。

凯特的想象力像火一样地被点燃了。她在字条里找到十几处隐藏的含义。他为什么来英国呢?当然是为了靠近她了。为什么他来看她呢?因为他终于知道他是爱她的,而且再也不能离开她了。他将把她一把抱起来,带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她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幸福之感。凯特的幻想是如此真切,以至于戴维要到来的那一天,凯特到处找她的同学们告别。“我的男友就要来把我带走了。”她对她们这样说道。

姑娘们望着她没有吭声,心中全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只有乔治娜·克里斯蒂嘲讽地说道:“你又撒谎了,凯特·麦格雷戈。”

“等着瞧吧,他高大英俊,想我都想疯了。”

当戴维来到时,他发现所有的姑娘都盯着他看,对此他有点儿迷惑不解。她们看着他,一面咯咯地笑着,当她们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相触时,她们便立即脸红起来,然后走开了。

“她们好像从未见到过男人。”戴维对凯特说道,他怀疑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向她们谈论过我?”

“当然没有。”凯特傲慢地说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们一起在学校的大餐厅用饭。戴维告诉凯特她走后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你妈妈问候你,她期待着你回家度暑假。”

“妈妈她好吗?”

“挺好的,她工作很辛苦。”

“公司经营顺利吗,戴维?”

他看到她突然对公司发生了兴趣,不禁有点惊奇。

“非常顺利,怎么啦?”

因为,凯特心想,将来有一天这公司会属于我,我们俩要共同来经营它。“噢,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他望着她那尚未碰过的饭菜,“你没吃饭。”

凯特对饭菜不感兴趣。她在等候那奇妙的时刻,等着戴维说:“跟我走吧,凯特。你是个女人了,我需要你,我们结婚吧。”

甜食送上来了,然后又撤走了。咖啡送上来了又撤了。可仍然不见戴维说出奇迹般的话语来。

直到戴维看了看表,说:“好吧,我得走了,要不然就赶不上火车了。”这时凯特才明白过来,她心中马上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根本不是来接她走的。这混蛋打算把我留在这儿给折磨死!

戴维看望了凯特之后,心中很满意。她是个聪明、逗人的孩子,过去那种放任乖戾的脾气也有所收敛。戴维一面温柔地拍了拍凯特的手,一面问道:“我走之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凯特。”

她直视着他,甜甜地说道:“是的,戴维,有的。你可以帮我一个很大的忙,从我生活中滚出去。”接着,她昂首阔步,十分庄重地走了出去。戴维坐在那里,目瞪口呆。

※※※

玛格丽特发现自己还是想念凯特的。虽说这丫头固执不听话,可玛格丽特心里也清楚,在活着的人当中,自己只爱她一个人。她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女性,玛格丽特骄傲地想,我希望她能有女士的风度。

凯特回家来过暑假了。“你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玛格丽特问道。

“我讨厌那儿,在你的周围就像有一百个保姆在看着你。”

玛格丽特注视着白己的女儿。“其他的姑娘也这么觉得吗?”

“她们知道什么?”她轻蔑地说道,“你应当亲眼见一见那个学校里的姑娘,她们这一辈子都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她们对生活一无所知。”

“哦,”玛格丽特说,“那你一定受不了啰。”

“请不要笑话我。告诉你她们连南非都没来过。她们见到的动物全是动物园里的。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人见过钻石矿或是金矿。”

“没有那样的特权嘛。”

凯特说:“那好,可是我要是变成她们那样,你会后悔的。”

“你认为你会变得像她们那样吗?”

凯特坏笑了一下,“当然不会!你生气吗?”

※※※

凯特到家后一小时,便到外面和仆人的孩子们玩起橄榄球来。玛格丽特透过窗户望着她,心里想:“我这是在白费钱啊,她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凯特随便问了一句:“戴维在城里吗?”

“他在澳大利亚。我想明天就要回来了。”

“星期五他来吃晚饭吗?”

“也许。”她打量了凯特,然后说道,“你喜欢戴维,对吗?”

她耸了一下肩,“他还行吧。”

“哦。”玛格丽特说道。当她想起凯特发誓要嫁给戴维时,心里不禁笑了。

“我并不是不喜欢他,母亲。我是说,作为一个人,他是不错的,但作为一个男人,他真让我受不了。”

※※※

当戴维星期五来吃饭时,凯特飞奔到门前去迎接他。她拥抱他,在他的耳边低语道:“我原谅你了,我真想念你啊,戴维!你想我吗?”

他很自然地说道:“是的。”可他转而又一想,不禁对自己的话有些吃惊。“老天爷,我是一直在思念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每和她接触一次,他总在她身上有新的发现。她快十六岁了,人也渐渐丰满起来。她把黑发留长了,松松地披在双肩,她的脸型也已成熟。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异性的诱惑力,这是他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她是个美人。思维敏捷,意志坚强,将来是某个男人够味的对象,戴维心中想道。

吃饭时,戴维问道:“你在学校里都好吗?凯特。”

“噢,我简直太喜欢那儿了。”她激动地说道,“我学到很多东西,那些老师太棒了,我还交了许多朋友。”

玛格丽特坐在那里惊呆了。

“戴维,你能带我下趟矿井吗?”

“你就那样浪费你的假期?”

“是的,请带我去吧。”

下一趟矿井要整整一天的时间,那就意味着这一整天她都可以和戴维在一起。

“要是你母亲同意——”

“妈,让我去吧。”

“好吧,亲爱的。你和戴维在一起我知道你会平安无事的。”玛格丽特希望戴维不要出事。

※※※

布隆方丹附近的克鲁格-布伦特钻石矿规模庞大,成百上千的矿工从事挖掘、机械、淘洗和拣选等工作。

“这是公司最赚钱的矿井之一。”戴维对凯特说。他们在地面上的经理办公室内,等候一名陪同带他们下矿井。屋里靠着一面墙是个样品柜,里面有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钻石。

“每块钻石都有显著的特点。”戴维解释道,“从瓦尔河两岸采来的钻石是冲积型的,它们的边缘由于几个世纪的冲刷,梭角已被磨平。”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英俊,凯特心里想,我喜欢他的眉毛。

“这些石头来自不同的矿井,但从它们的外表可以很容易辨认出来。看见这个了吗?从它的大小和黄颜色,你能看出它是来自帕尔迪斯潘。德比瓦斯的钻石有油状的表面,其形状是十二面体的。”

他太棒了,什么都知道。

“这个你可以同金伯利的矿石区别开来,因为它是八角形的,颜色从烟晶到纯白。”

我想知道那位经理是否认为戴维是我的情人,但愿如此。

“钻石的颜色有助于决定它的价值。颜色表上分成一到十级。最上头是蓝白色,最下头是棕色。”

他身上的气味多好闻啊,它是那么——那么富有男人的气息。我爱他的双臂和肩膀,我但愿——

“凯特!”

她抱歉地说:“哎,戴维?”

“你是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在听啰。”她的声音里有点儿气愤,“每个字我都听到了。”

以后两个小时,他们是在矿井底度过的。随后又一起吃了午饭。对凯特来说,这一天是个美好的日子。

※※※

当凯特傍晚回到家里时,玛格丽特问道:“你玩得痛快吗?”

“美极啦,采矿真是太吸引人了。”

半个小时后,玛格丽特碰巧向窗外望去,凯特正同一个花匠的儿子摔跤呢。

第二年,凯特从学校里来的信传达出谨慎的乐观。她被任命为曲棍球队队长,学习成绩在全班也是名列前茅。这个学校并不是那么糟糕,她写道,在她的班上甚至还有几个相当小错的女孩。她要求允许她暑假里带两个朋友来家里。对此,玛格丽特感到十分高兴,屋子里有了年轻人的笑声,又会热闹起来。她希望女儿快快回来,她实在等不及了。现在她的梦想全都寄托在凯特身上。杰米和我都是过去的人了,玛格丽特心想:凯特代表着未来,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光明的未来啊!

※※※

当凯特在家里度假时,克里普德里夫特市所有适龄的年轻小伙子全都蜂拥而来,围着她要求和她出去约会。而凯特对他们全然不感兴趣。戴维现在在美国,她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归来。当他终于回到她家时,凯特在门口迎接他。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腰间束了一条黑色天鹅绒腰带,这使她那可爱的胸部显得格外突出。当戴维拥抱她时,她反应出来的热情劲儿使他惊诧不已。他往后退一步,又看了看她。在她身上有着某种异样的东西,有一种心照不宣。在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无法确定的表情,这使他多少有点局促不安。

假期里,戴维仅见过凯特几面。看到她总被小伙子们包围着,他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哪一个能幸运地得到她呢。不久戴维被派往澳大利亚出差,当他回到克里普德里夫特时,凯特已在去英国的途中了。

※※※

在凯特的最后一个学年,一天晚上,戴维意外地出现了,通常他来访前总要先写封信,或是打个电话,可这次却事先没打任何招呼。

“戴维!真没想到啊!”凯特拥抱着他,“你应当告诉我一声你要来了,那我就会——”

“凯特,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两眼望着他,“出了什么事吗?”

“恐怕你母亲病得很重。”

凯特顿时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

凯特看到她母亲的面容,不禁吓了一跳。几个月前她还见到过她,那时玛格丽特似乎身体十分健康。可现在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以往那种神采已从她的双眼中逝去。似乎吞噬她肌体的癌细胞也同时在吞噬着她的灵魂。

凯特坐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噢,妈妈。”她说,“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玛格丽特紧握着女儿的手,“我已经准备好了,亲爱的。我想,自你爹死后,我就准备好了。”她仰望着凯特,“你想听我说傻话吗?过去我从未对任何活着的人讲过。”她踌躇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担心你的父亲没有人照料,现在我可以去照料他了。”

三天之后,玛格丽特被安葬了。母亲的死对凯特的震动很大。她失去了父亲和一个哥哥,可是她毕竟没有见过他们,在她的心目中,他们只不过是过去故事中的人物,而母亲的死是真实的,痛苦的。凯特十八岁了,转眼间她在世界上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到这,真使人不寒而栗啊。

戴维望着她站在母亲的墓旁,坚强地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可他们回到家中时,凯特就崩溃了,止不住抽泣起来。“她对我是多么好哇,戴维,而我却是个不孝的女儿。”

戴维竭力安慰她,“你是个好女儿,凯特。”

“我除了捣乱之外,什么好事也没做过。要是我能弥补对她的过错的话,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我不要她死,戴维!为什么上帝要对她这样呢?”

他等待着,让凯特哭个够。等她稍冷静下来时,戴维说:“我知道现在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但总有一天这种痛苦会过去的。你知道将给你留下什么吗,凯特?那是幸福的回忆,你将会记住你们母女间的所有美好往事。”

“我想是这样,只是此时此刻我实在太伤心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一起讨论凯特的未来。

“苏格兰还有你的家人。”戴维提醒她说道。

“不!”凯特提高了嗓门回答道,“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他们只是亲戚。”她的声音里含有抱怨的情绪。“当初父亲打算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他们嘲笑他。除了他母亲外,没人愿意帮助他。现在他母亲已死了。不,我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

戴维坐在那儿思索着。“你还打算把这学期读完吗?”还没等凯特回答,戴维又接着说,“我想你母亲是希望你读完的。”

“那我就读完。”她两眼茫然地望着地板。“该死的地狱。”凯特说了一句。

“我理解。”戴维轻轻地说道,“我理解。”

凯特完成了学业。戴维去参加了毕业典礼,凯特还作为班级的毕业生代表在会上致了词。

※※※

他们乘私人专车从约翰内斯堡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在车上戴维说:“你知道吗,再过几年,这一切就都属于你一个人了。这辆车、矿井,公司——都是你的。你是个年轻的女富翁。这公司你能卖几百万英镑的价钱。”他看了看她,又补充道:“你也可以留着它。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已经想过了。”凯特望着他微笑道,“我的父亲是个海盗,是个能干的老海盗。要是我亲眼见到他就好了。我不打算出卖这家公司。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海盗是用两个要杀他的警卫命名这公司的。这岂不是件妙事吗?有时我夜里睡不着,我就想着我的父亲和班达在海雾里爬行,我能听见那些警卫的声音:克鲁格……布伦特……”她望着戴维,“不,我永不出卖我父亲的公司。只要你在这儿负责,我决不会那样做的。”

戴维轻轻地说道:“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这儿干下去。”

“我决定去读商学院。”

“商学院?”他的声音充满着惊奇。

“这是1910年。”凯特提醒他,“在约翰内斯堡有招收女子入学的商学院。”

“可是——”

“你问过我怎么安排我的钱财。”她直视着他,说,“我要赚钱。”

第二部 凯特和戴维 1906~1914 第十四章

在商学院学习是令人激动的新冒险。当初凯特在切尔腾纳姆时,学习是桩苦差事,是迫不得已。这次就截然不同了,每堂课她都能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些有助于她将来管理自己的公司。学习课程包括会计、经营、国际贸易和工商管理。戴维每周给她去一次电话,询问她学习的情况。

“我喜欢这儿。”凯特告诉他,“真让人激动啊,戴维。”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她和戴维能并肩工作,单独在一起干到深夜。某天夜里,戴维会转向她说道:“凯特,亲爱的,我真是个瞎子、傻瓜。你嫁给我好吗?”于是她马上就倒在戴维的怀抱里……

然而她还需要等待。与此同时,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凯特下定决心,专心做好自己的作业。

商业学院的课程需要两年修完。凯特毕业后,又回到克里普德里夫特,赶上了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戴维在火车站迎接她。凯特十分激动,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住。“啊,戴维,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他连忙挣脱开来,尴尬地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凯特。”他的举止有点不自然,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

“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过一个大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一位男士,恐怕不太合适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原来如此,我保证以后再不使你难堪了。”

※※※

当他们开车回家时,戴维偷偷地打量着凯特。她是个令人心动的美人儿,心地单纯,容易受伤。戴维决心不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利。

星期一上午,凯特搬进了自己在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新办公室。她感到好像突然被抛进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世界里。那里有自成一体的习惯和语言。公司的组织机构让人眼花缭乱:业务处、子公司、地区部、代理商行,还有国外的分公司,等等。公司制造的或是拥有的产品似乎是无穷无尽的。还有钢铁厂、奶牛场、一条铁路和一条海上运输线。当然还有家产的老底子:钻石、黄金、锌、铂和镁。这些矿产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采着,使公司的财源滚滚而来。

权力。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简直就忙不过来。凯特坐在戴维的办公室里听着他如何作出各项决定,影响到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各部门的经理提出了这样或那样的建议,但往往都被戴维驳回。

“为什么你要那样?是他们不称职吗?”凯特问道。

“当然他们是称职的,但问题不在这儿。”戴维解释道,“每个经理都把他那个部门看作是世界的中心,这也是应该的。可是总得有人从全局的观点来看问题,决定怎样对整个公司最有利。走吧,我们吃午饭去。我想要你去见一个人。”

戴维把凯特带到她办公室隔壁的专用大餐厅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正等着他们。他有一张瘦削的脸和一对棕色好奇的眼睛。

“这是布雷德·罗杰斯。”戴维说道,“布雷德,见见你的新老板,凯特·麦格雷戈。”

布雷德·罗杰斯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麦格雷戈小姐。”

“布雷德是我们的秘密武器,”戴维说道,“他对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了解不亚于我。要是我离去的话,不用担心,有布雷德在。”

“要是我离去的话”,一阵恐惧的浪潮马上向凯特袭来。当然戴维是永远不会离开这家公司的。吃饭的时候,凯特总是想着这句话。饭吃完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

午饭后,他们讨论南非的事儿。

“我们要碰到麻烦了。”戴维警告说,“政府决定征收人头税。”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凯特问道。

“就是说黑人、有色人种和印度人家庭的每个成员要交纳两英镑税,比一个月的工钱还要多。”

凯特想到班达,心里充满了忧虑。后来话题转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上。

※※※

凯特对她的新生活非常满意。每一个决定都是几百万英镑的赌注。大笔的生意就是智力竞赛,要敢于下赌注,要敏锐地知道,何时该退出,何时应坚持。

“做生意也是一种赌博。”戴维对凯特说,“赌金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你的对手都是些行家。要想赢,就得精通赌经,成为一名佼佼者。”

这正是凯特下决心要做到的。得好好学。

※※※

那所大房子里,除了仆人之外,就只有凯特一个人。她和戴维依然星期五在一起吃晚饭,这已成了一种形式。但是当凯特邀请他在其他晚上来家时,他总是找借口推辞。在工作时间里,他们经常在一起。可是这时戴维似乎也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障碍,一堵凯特无法穿过的墙。

※※※

在她二十一岁生日时,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全部股份都交给了凯特。她现在正式控制了整个公司。“让我们今晚在一起吃晚饭,好好庆祝一下。”她向戴维建议道。

“对不起,凯特,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那天晚上凯特一个人吃的晚饭。她纳闷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她的原因,还是戴维的原因?他要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对他的感觉,不知道她一直在爱着他,那他一定是个聋子、傻子和瞎子。她得想出个办法来。

公司正在谈判一条美国的海上运输线。

“你和布雷德去一趟纽约,把这桩买卖结了怎么样?”戴维向凯特建议,“这对你也是个锻炼。”

凯特希望戴维和自己一道去,但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没有他,她也能办得了。此外,她还没去过美国,很想去见识见识。

※※※

海运合同签订得十分顺利。“你到了那儿,”戴维对她说,“应当到处走走,看看那个国家。”

凯特和布雷德访问了底特律、芝加哥、匹兹堡和纽约等处的子公司。凯特看到美国幅员辽阔,生机勃勃,感到惊喜不已。旅行的最高潮是游览了缅因州的达克港,位于皮诺斯科特海湾里一个称为波罗岛的迷人小岛上。一位名叫查尔斯·达纳·吉布森的艺术家邀请她去他家里吃晚饭。晚宴上共有十二个人,除凯特之外,他们在岛上都有自己的家。

“这个地方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吉布森对凯特说,“许多年前,居民要乘从波士顿开来的小海轮才能来这里。船靠岸后,还要乘马车才能到家。”

“这岛上住着多少人?”凯特问道。

“大约五十户人家。渡船靠码头时,你看见那座灯塔了吗?”

“看到了。”

“那灯塔里住着一个管理员和他的狗。有船经过的时候,那狗就会跑出来,摇一下铃。”

凯特笑起来,“您是在说笑话。”

“不,小姐,有趣的是那条狗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聋子,它得把自己的耳朵贴在铃上,看看是否有振动。”

凯特笑了,“听起来,你们这小岛还挺有意思的呢。”

“你在这儿过夜,明天早上再出去转转,我想这是值得的。”

凯特一时兴起说:“为什么不呢?”

她在岛上唯一的一家旅馆波罗岛旅馆过夜。次日清晨,她雇了一辆马车,由一位当地人驾驶着,离开了达克港的中心地区,这里有一家百货商店,一家五金商店,还有一家小餐馆。几分钟之后,他们的马车就驶进一片美丽的树林之中。凯特注意到那些曲曲弯弯的小径均没有路牌,邮箱上也没有姓名。她问向导:“没有标志,难道人们不会迷路吗?”

“不会的,岛上的人对这里了如指掌。”

凯特瞟了他一眼,“原来是这样。”

※※※

在岛上地势较低的那一端,他们路过了一块墓地。

“请停一下好吗?”凯特要求道。

她走下马车,朝那古老的墓地走去。她在墓碑之间徜徉,仔细地观看着。

“乔布·彭德尔顿,卒干1794年1月25日,终年47岁。”碑铭是:“我在石碑下甜睡着:上帝为我的长眠祝福。”

“贞妮,托马斯·彭德尔顿之妻,卒于1802年2月25日,终年47岁。”

这里有另一个世纪的幽魂,来自久已逝去的年代。“威廉·哈奇船长,1866年10月在长岛海峡溺水身亡,终年30岁。”碑铭是:“经历了暴风骤雨,横渡了生命之洋。”

凯特在那儿停留了良久,享受着安宁和寂静。最后她回到了马车上,继续向前驶去。

“冬天这儿怎么样?”凯特问道。

“冷啊,海湾里过去是封冻的。大陆上的人乘雪橇来岛上玩。现在当然啰,我们有渡船。”

他们绕过一个弯。在下面的水边上,有一座美丽的、白墙板的两层小楼。它的四周长满了飞燕草、野玫瑰和罂粟;前面八扇窗户上的百叶窗刷成了绿色;双扇门的旁边有一些白色的长椅和六盆天竺葵。看上去犹如童话里的景物。

“谁是这房子的主人?”

“那是老德雷本的房子,德雷本太太几个月前去世了。”

“现在谁住在那儿?”

“我想没有人住。”

“你知道这房子卖吗?”

那向导看看凯特,然后说:“要是卖的话,岛上某个人家的儿子也许会买了去。岛上的居民是不喜欢外来人的。”

对凯特来说,这话算是说错了。

一个小时之后,她找到一位房产律师。

“是关于德雷本房子的事儿。”凯特说,“它卖吗?”

律师努起了嘴,“唔,是的,不。”

“什么意思?”

“它卖,但有几个人已表示有兴趣购买。”

一定是岛上的老住户了,凯特心想。“他们出价了吗?”

“还没有,但——”

“我这就提个价钱。”凯特说。

他略带傲慢地说道:“那可是很贵的房子哟。”

“出个价吧。”

“五万美金。”

“好,我们去看看。”

房子里面比凯特预料的还要迷人。装饰美观的客厅十分宽敞,透过玻璃墙,可以望见大海。客厅的一边是一个很大的舞厅。另一边是起居室,壁板是用果木做成的,带着岁月的印痕,还有一个特大的壁炉。另外还有一间图书室和一个相当大的厨房。厨房里面有一只铁炉子和一张松木制成的桌子。旁边是餐具室和洗衣房。楼下有仆人的六间住室和一个卫生间。楼上有一套大卧室和四间小卧室。这房子比凯特预料的要大得多。然而她心想:当戴维和我有了孩子,我们需要这么多房间。房子周围的庭院一直延伸到海湾里的一座私人码头。

凯特转向那位律师,“我买下了。”

她决定给它起名叫“松岭居”。

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克里普德里夫特去,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戴维。在回南非的路上,凯特心里充满着狂喜和激动。达克港的房子是她和戴维要成婚的标志和象征。她知道他会和她一样地喜欢那座房子。

※※※

凯特和布雷德回到克里普德里夫特的那天下午,她便急急忙忙地来到戴维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办公桌旁工作。凯特一见到他,心里就怦怦直跳。她这才意识到她是多么想念他啊。

戴维站了起来,“凯特,欢迎你回来!”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说,“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我要结婚了。”

第二部 凯特和戴维 1906~1914 第十五章

那是六个星期以前无意中开始的。繁忙的一天中午,戴维得到消息说,蒂姆·奥尼尔到了克里普德里夫特。他是一位重要的美国钻石采购商的朋友,想打听戴维是否欢迎他,或许愿意请他吃顿饭。戴维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位旅游者的身上,可他又不想得罪那位买主。本来他可以让凯特来接待这位客人,可她正同布雷德在北美视察公司的几家工厂。“反正我是躲不过了。”于是戴维作出了决定。他给奥尼尔住的饭店打了电话,请他晚上去吃饭。

“我的女儿也来了,”奥尼尔对他说,“要是我带女儿一起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戴维并不想和一个孩子在一起度过那个晚上。“一点也不。”他客气地说了一句,心想一定要设法把晚宴的时间缩短。

他们在格兰德大饭店的餐厅里见了面。戴维到来时,奥尼尔和他的女儿已坐在桌旁了。奥尼尔是个英俊的爱尔兰裔美国人,头发灰白,年龄刚五十多岁。他的女儿约瑟芬是戴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刚三十出头,身材标致动人,有一头柔软的金发和一对清澈的碧眼。一见到她,戴维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我实在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说道,“最后有点事儿给耽误了。”

约瑟芬看到他的那副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有时那些事情是最激动人心的。”她天真地说道,“我的父亲告诉我,您是位重要的人物,布莱克韦尔先生。”

“哪里——叫我戴维好了。”

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它意味着巨大的力量。”

晚餐结束之前,戴维就得出了结论:约瑟芬·奥尼尔不仅仅是位漂亮的女子。她很聪明,有幽默感,还善于使他感到悠闲自在。戴维觉得她是真心对自己感兴趣,问了一些关于他个人的问题,而这些问题过去是从未有人向他提过的。

等到晚宴结束时,他已有一半爱上她了。

“你们家在哪儿?”戴维问蒂姆·奥尼尔。

“旧金山。”

“你们很快就回去吗?”他尽量让语气显得随便些。

“下个星期。”

约瑟芬对戴维微笑着,“要是克里普德里夫特像说的那么有意思的话,我可以劝父亲多留几天。”

“我打算尽可能让它有意思。”戴维向她保证,“你们愿意到钻石矿井里看看吗?”

“那太好了,”约瑟芬答道,“谢谢你。”

戴维一度曾亲自陪同那些重要的客人下矿井参观,但好长时间以来他都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下属。可现在他却听到自己说:“明天上午方便吗?”其实第二天上午他有六七个会议,可现在看来它们都不那么重要了。

※※※

他带着奥尼尔父女顺着岩井下到离地面一百二十英尺深的作业区。岩井六英尺宽,二十英尺长,有四条通道。一条用来抽水,两条用来运载蓝色含钻石的矿土,还有一条用于双层升降梯的运行,运送工人上下。

“我一直对一个问题很好奇。”约瑟芬说道,“为什么钻石用克拉来计算呢?”

“克拉是用来称呼角豆树种的。”戴维解释道,“因为它们的重量相同,一克拉等于二百毫克,或者一百四十二分之一盎司。”

约瑟芬说:“我都着了迷了,戴维。”

他不知道她是否仅仅指被钻石迷住了。靠近她的感觉令人陶醉。每当戴维望着约瑟芬的时候,他就感到新鲜的兴奋和激动。

“你们应当去乡间看看。”戴维对奥尼尔父女说,“要是你们明天有空,我将很乐意带你们出去转转。”

她父亲尚未开口,约瑟芬就答道:“那太好了。”

※※※

从那之后,戴维每天都和这父女俩待在一起。就这样戴维日益堕入了情网。迄今为止,他还从未结识过这样迷人的女子。

※※※

有一天晚上,戴维来接奥尼尔父女去吃晚饭,蒂姆·奥尼尔说:“今天晚上我有点累了,戴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是否可以不去了?”戴维竭力掩饰心中的暗喜。

“没什么,先生,我非常理解。”

约瑟芬朝戴维调皮地笑了一下。“我会让你高兴的。”她许诺道。

戴维带她去一家刚开业的饭店吃饭。餐厅里十分拥挤,但服务员认出了戴维,马上找了一张桌子。这时餐厅里有一个三人小乐队正在演奏美国音乐。

戴维问道:“愿意跳舞吗?”

“非常愿意。”

片刻之后,戴维拥着约瑟芬翩翩起舞。感觉恍若仙境。戴维把她那美丽的身体紧贴着自己,也感觉到她有回应。

“约瑟芬,我爱上你了。”

她用一个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戴维,别……别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嫁给你。”

“你不爱我吗?”

她朝他笑着,那双碧眼熠熠闪光。“我为你痴狂,亲爱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那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住在克里普德里夫特这个地方,我会得神经病的。”

“你可以试试嘛。”

“戴维,我很想试试,但我清楚将来的结果。如果和你结婚,生活在这儿,我会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泼妇,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互相怨恨。我还是宁愿就这样告别为好。”

她仰望着他的脸,戴维感到她的身体已溶化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戴维,你有可能到旧金山来生活吗?”

这是不可能的。“我去那儿干什么?”

“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吃早饭吧,我想让你自己对父亲说。”

※※※

蒂姆·奥尼尔说:“约瑟芬对我讲了你们昨晚的谈话,好像你们两人之间有个难题。要是你们有兴趣的话,我倒可能有个解决的办法。”

“我很有兴趣,先生。”

奥尼尔拿起一个棕色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些图纸。“你懂食品的冷藏吗?”

“恐怕不懂。”

“早在1865年,美国人就开始冷藏食品了。难的是长途运输食品,而又不腐烂变质。我们有了冷藏火车车厢,但尚未有人找到制造冷藏卡车的办法。”奥尼尔打开了那些图纸,“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刚获得了生产这种卡车的专利权。它会给整个食品工业来个革命,戴维。”

戴维瞥了一眼那些图纸,“恐怕我看不出多少名堂来,奥尼尔先生。”

“那没关系,我不是找一位技术专家,那些人我有的是。我现在寻找的是投资人和经营者。这也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同一些主要食品加工商谈过。这将要成为一宗大买卖,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公司的总部将设在旧金山。”约瑟芬补充道。

戴维坐在那儿,没有言语,细细琢磨着他们的话。“你说你拿到专利权了?”

“对,我一切都安排就绪了。”

“要是我借一下这些图纸,拿给别人看看,你介意吗?”

“我没有任何意见。”

※※※

戴维做的第一件事是查一下蒂姆·奥尼尔的背景。他打听到奥尼尔在旧金山名声不错。他曾是伯克利大学科技系的主任,很受尊重。戴维对食品冷藏是一窃不通,但他愿意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五天之内我就回来,亲爱的,希望你和你的父亲能等我回来。”

“过多久都行,我会想念你的。”约瑟芬说道。

“我也会想念你的。”这句话中的含义比她所理解的要多得多。

※※※

戴维乘火车来到约翰内斯堡。他约见了爱德华·布罗德里克先生,他是南非最大的一家肉类加工厂的老板。

“我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戴维把那些图纸拿给他看,“您看这个能行吗?”

“我对冷藏食品和卡车一无所知,但是我认识一些行家。你下午再来一次,我去找几位专家来同你谈,戴维。”

下午4点钟,戴维返回肉类加工厂,他觉得自己很紧张,心里完全无数,自己也搞不清希望这个会开成什么样。半个月前,要是有人建议他离开克鲁格-布伦特公司,他会大笑起来,因为公司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要是他们告诉他,今后他要领导旧金山的一家小食品公司,他甚至会笑得更厉害。要不是为了约瑟芬·奥尼尔,这完全是在发神经病。

房间里坐着爱德华·布罗德里克和另外两个人。“这是克劳福德博士和考夫曼先生。这是戴维·布莱克韦尔。”

相互问候之后,戴维问道:“二位先生可曾看过那些图纸了?”

克劳福德博士答道:“当然看过了,布莱克韦尔先生。我们仔细地研究过了。”

戴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怎么样呢?”

“我听说美国专利局已经给这项发明颁发专利权了,是吗?”

“是的。”

“那么,布莱克韦尔先生,谁拥有这项专利,谁就会发大财。”

戴维慢慢地点着头,心里七上八下,十分矛盾。

“就像所有伟大的发明一样——它看起来十分简单,你会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人想出来,这项发明会成功的。”

※※※

戴维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他曾希望决定权不在他手中。要是蒂姆·奥尼尔的发明一钱不值,他也许可以劝说约瑟芬留在南非。可是奥尼尔说的全是实话。那项发明是可行的。事到如今戴维必须作出决定。

在乘车回克里普德里夫特的路上,他的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要是他接受那个工作,就是意味着离开公司,去从事一桩新的、从未干过的生意。他是一个美国人,但美国现在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外国了。他在世界上最强大的一家公司里任要职。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杰米和玛格丽特·麦格雷戈对他一直很不错。还有凯特。当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照看她,亲眼看着她从一个乖戾、肮脏的假小子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大姑娘。她的成长好像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本影集。他一页页地翻看着,那是凯特四岁、八岁、十岁、十四岁、二十一岁——容易受伤害,性格很不稳定……

火车抵达克里普德里夫特时,戴维已经下了决心。他不准备离开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他直接开车去格兰德大饭店,直奔奥尼尔的套房。约瑟芬为他开了门。

“戴维!”

他拥抱她,迫不及待地吻着她。感觉出她那温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

“啊,戴维,我多想你啊,我再不想离开你了。”

“你不会离开我了,”戴维慢慢地说,“我准备去旧金山……”

※※※

戴维越来越焦急地等待着凯特从美国回来。如今他已作了决定,因此渴望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迫不及待地要同约瑟芬结婚。

现在凯特回来了,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要结婚了。”

凯特觉得这句话在自己的耳朵里隆隆作响。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赶紧抓住了桌子的边缘,才使自己站住。我想死,她心里想,还是让我死吧。

然而她心底里深藏着的意志力使她勉强地露出了笑容。“给我说说她的情况吧,戴维。”她为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冷静而自豪。“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约瑟芬·奥尼尔。她同她父亲一道来此游览。我相信你们俩会成为好朋友的,凯特,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既然你爱上了她,她肯定是相当好的了,戴维。”

他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凯特,我打算离开公司。”

整个世界好像崩塌下来。“就算你要结婚了,也不用——”

“不是那个原因,约瑟芬的父亲要在旧金山开始一桩新生意,他们需要我。”

“所以——所以你要到旧金山去生活。”

“是的,布雷德·罗杰斯可以胜任我的工作,我们再挑选一个高级管理小组来协助他。凯特,我——我无法向你说清楚,对我来说,这是个多么困难的决定啊。”

“当然啰,戴维,你——你一定非常爱她吧,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新娘呢?”

戴维笑了,看到凯特对待这个消息的态度还不错,心里十分高兴。

“今天晚上,要是你有空的话,请一起来吃晚饭。”

“好的,我有空。”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直到周围无人时,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

他们四人在麦格雷戈家共进晚餐。凯特一见到约瑟芬,顿时惊得面无血色。啊,上帝!难怪他爱上她呢!她是那么娇媚动人。在她的面前,凯特觉得自己笨拙、丑陋。更糟糕的是约瑟芬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显然她也是很爱戴维的。见鬼!

席间蒂姆·奥尼尔对凯特讲了那家新公司的事儿。

“听起来很有意思。”凯特说。

“恐怕它无法同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相比,麦格雷戈小姐。我们得从一个小公司起家,但有戴维来管理,我们会干得不错的。”

“有戴维管理,你们不会不成功。”凯特肯定地说道。

那个夜晚是痛苦的。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夺走了她所爱的男人,而且又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唯一不可缺少的人。她和他们继续交谈着,想方设法把这个夜晚对付过去。可是事过之后,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或是做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每当戴维和约瑟芬四目相视或是触摸时,她真想自杀。

在回旅馆的路上,约瑟芬说:“她爱着你呢,戴维。”

他笑了,“凯特?不,我们只是朋友。从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就成朋友了。她很喜欢你呢。”

约瑟芬笑了,男人都是如此天真。

※※※

第二天早晨在戴维的办公室里,蒂姆·奥尼尔和戴维面对面地坐着。“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把这里的事情安顿好。”戴维说道,“我一直在考虑我们开张所需要的资金。要是我们找大公司帮忙,就会被吞并,只得到一点小股份。那公司就不再属于我们了。我想我们应该自筹资金。我计算了一下,开张需要八万美元。我的储蓄大约四万美元。我们还需四万美元。”

“我有一万美元。”蒂姆·奥尼尔说,“我有一个兄弟,将会借给我五千美元。”

“所以我们还缺二万五千美元。”戴维说道,“我们设法从银行里借。”

“我们马上就回旧金山。”奥尼尔对戴维说,“把一切都给你准备好。”

※※※

过了两天,约瑟芬和她的父亲要动身回美国去了。“用我们的私人列车送他们去开普敦吧,戴维。”凯特建议道。

“你真慷慨大方呀,凯特。”

约瑟芬离去的那天早上,戴维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被带走了。他恨不能马上就飞往旧金山,和她在一起。

※※※

以后的几个星期都用来寻找协助布雷德·罗杰斯工作的管理小组。仔细拟定了一份候选人名单。凯特,戴维和布雷德长时间地逐个研究每个人的情况。

“……泰勒是个不错的技术员,但他不擅长管理。”

“西蒙斯怎么样?”

“他也很好,但条件还不够成熟。”布雷德肯定地说,“让他再等五年吧。”

“巴布科克?”

“这个人不坏,我们可以研究研究。”

“彼得森怎么样?”

“做公司的领导人还不够格,”戴维说道,“他这个人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了。”就在说这个话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内疚,因为他自己不就是把凯特弃之不顾吗。

他们继续讨论那份名单。到了月底,候选人压缩到了四名,这四人将同布雷德·罗杰斯一道工作。因为这四人现在都在国外任职,需要通知他们回来面谈一下,前面两个人谈的结果不错。“他们两人我都很满意。”凯特对戴维和布雷德说道。

就在要同第三个人面谈的那天上午,戴维面色苍白地走进凯特的办公室,“我的职务还空着吗?”

凯特望见他脸上的表情,惊慌地站了起来,“怎么啦,戴维?”

“我——我——”他一下子瘫在椅子里,“出事了。”

凯特马上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坐在他的身边,“快告诉我!”

“我刚收到蒂姆·奥尼尔的信,他把那笔生意转卖了。”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芝加哥的三星肉类加工厂付出了二十万美元和专利权税,购买了他的专利权。”戴维的声音里充满着痛苦,“那家公司愿意雇用我为他们管理。他也对由此引起的一切不便表示歉意。但是对方愿出这么多钱,他实在拒绝不了。”

凯特关切地望着他。“那约瑟芬呢?她怎么说?一定对她父亲非常生气了。”

“她也来了一封信,我一到旧金山,我们马上就结婚。”

“那你不去了?”

“当然不去了。”戴维怒吼道,“过去,我是可以为他们做点事。我完全可以帮他们发展成一家大公司。但是他们这么急着要钱。”

“戴维,你说‘他们’是不公平的,你要——”

“没有约瑟芬的同意,奥尼尔决不会做这笔交易的。”

“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戴维。”

“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几乎犯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凯特走到桌旁,拿起那张候选人名单,慢慢地把它撕得粉碎。

※※※

这以后的几星期里,戴维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努力使自己忘却一切痛苦和忧伤。他收到约瑟芬·奥尼尔的好几封来信,但他连看也不看就全扔掉了。然而他并不能把她从自己的头脑里赶走。凯特深深理解戴维的痛苦。她告诉他,只要他需要,她随时都在他的身边。

※※※

从戴维收到蒂姆·奥尼尔的那封信起已有半年了。在此期间,凯特和戴维继续共事,关系十分密切。他们常一道去旅行,有许多时间是单独在一块儿。凯特想尽一切办法使他高兴。她为他而打扮,安排他喜欢的活动,不遗余力地来使他的生活愉快。但据她观察,这并没有多大作用,最后她终于失去耐心了。

她和戴维来到了里约热内卢,考察一个新发现的矿区。他们在旅馆一道吃了晚饭,在凯特的房间里查阅一些统计数字。夜已经很深了,凯特换了一件宽松的和服,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工作完毕后,戴维伸了个懒腰,然后说:“好吧,今晚就到这儿,我想我该去睡觉了。”

凯特轻声说:“你哀悼的时间该结束了吧,戴维?”

他吃惊地望着她,“哀悼?”

“为约瑟芬·奥尼尔啊。”

“她已经离开我的生活了。”

“那你的行动应当表现出来。”

“那你想要我干什么呢?凯特。”他烦躁地问道。

凯特火了,她气戴维的视而不见,气自己耗费了这么多时间。“我这就告诉你,我要你干什么——吻我。”

“什么?”

“该死的,戴维!我是你的老板,见鬼!”她向他靠过去,“吻我。”她把自己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一面用双臂拥抱着他。她能感觉出来他不太愿意,开始往后退缩。可是慢慢地他的手臂也环抱住她,开始吻她。

“凯特……”

她对着他的嘴唇悄悄地说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要……”

※※※

六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婚礼之隆重在克里普德里夫特是空前绝后的。仪式在市内最大的教堂里举行。之后又在市政厅举行了婚宴。所有的人都被邀请了。各种食物堆积如山,无数箱啤酒,还有威士忌和香槟酒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乐师们吹吹打打,一直闹腾到次日凌晨。当太阳又升起的时候,凯特和戴维溜走了。

“我回去收拾一下,”凯特说道,“过一个小时来接我。”

在熹微的曙光中,凯特只身进入那座大宅子里。她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然后走到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跟前。她按了一下画框,画立即向后弹去,露出了墙里的一个保险箱。她把它打开,拿出一份合同。那是凯特·麦格雷戈为购买芝加哥三星肉类加工厂而签订的。旁边是另一份合同,那是三星肉类加工厂用二十万美元购买蒂姆·奥尼尔的冷藏技术专利。凯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把文件放回了保险箱,再把它锁好。戴维现在属于她了。其实他一直就是她的,也是属于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他们在一起,将把它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公司。

这正是杰米和玛格丽特·麦格雷戈所希望的。

第三部 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1914~1945 第十六章

他们正在藏书室里。过去杰米总喜欢坐在这里,面前放上一杯白兰地。戴维争辩道:“我们没有时间去度蜜月,总得有人在这里照料啊,凯特。”

“是的,布莱克韦尔先生。但谁来照料我呢?”她蜷缩在戴维的膝上,透过她那薄薄的连衣裙,他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他一直在阅读的文件落到了地板上。她的双臂搂着他,他觉得她的手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滑去。她把臀部压在他身上,慢慢地转动着,地板上的文件已完全被忘却了。她感到他的反应,于是她站起身来,脱下那件连衣裙。戴维望着她,她体态的美使他惊叹。这么长时间里,他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看不出呢?现在她给他脱衣服了,他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激情。两人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抚摸着她,手指轻轻滑过她的面颊和脖颈,滑过她的乳房,她低语道,“带走我,戴维。”他们躺到厚厚的地毯上,她感到他强壮的身体压着她,她配合着他的节奏,汇成了巨大的浪潮,把她越推越高,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了。突然她体内深处爆发出极度的欢愉,一阵又一阵。她想,我死了,到了天堂。

※※※

他们周游了全世界,去了巴黎、苏黎世、悉尼和纽约,主要是办理公司的业务。但是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总是挤出时间来安排一些自己的活动。他们常常谈到深夜,做爱,了解对方的思想和身体。凯特能为戴维提供永无止境的欢乐。她会在早上叫醒他,疯狂做爱几个小时之后,她又会坐在他的身旁,出席业务商谈会,表现得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清醒、明智。她有做生意的天赋,这种天赋是罕见的,也是出人意料的。在商业界的上层,女性极为罕见。最初人们对她抱着迁就的态度。但很快他们在她面前就变得小心谨慎,肃然起敬了。凯特觉得和这些人斗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少乐趣。但必须深思熟虑、足智多谋,方能取胜。戴维看到她战胜了一些经验比她丰富得多的男人。她有常胜者的本能,知道她需要什么,怎样去得到它。权力。

他们在达克港的“松岭居”度过了难忘的一周,结束了他们的蜜月。

※※※

1914年6月28日,首次听到有人谈论战争。凯特和戴维当时正在苏塞克斯一所乡间别墅里做客。这是乡村别墅的时代,来度周末的客人要遵循一定的礼仪。男人必须穿戴整齐来吃早饭,在上午中间休息时,吃午饭时以及喝下午茶时,都要换上带缎子滚边的丝绒上衣,吃晚饭时又需换上正式的礼服。

“我的上帝,”戴维对凯特抗议道,“我感到像只该死的孔雀。”

“你是只非常漂亮的孔雀,亲爱的。”凯特肯定地对他说,“等你回到家,就可以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

他一把抱住她,“可我等不及了。”

吃晚饭时,传来消息,奥匈帝国的王储弗朗茨·斐迪南及其夫人苏菲被刺。

农舍的主人梅尼勋爵说:“真卑鄙,杀一名妇女,为什么?不过没有人会为了某个巴尔干小国而打仗的。”

接着话题又转向了板球。

深夜,在床上,凯特说:“你说会打仗吗,戴维?”

“就因为某个大公被暗杀了?不会的。”

事实证明那种猜测完全错了。奥匈帝国怀疑它的邻国塞尔维亚策划了暗杀斐迪南的阴谋,于是就向塞尔维亚宣战。到了10月,世界上一些主要的大国都卷入了这场战争。这是一场新型的战争,首次使用了机械化装备——飞机、飞艇和潜水艇。

德国宣战的那天,凯特说:“这对我们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戴维。”

戴维皱了一下眉头,“你在说什么?”

“这些国家需要枪支弹药,还有——”

“他们不会从我们这里得到,”戴维坚定地打断了她,“我们的生意已经够多了,凯特。我们不必从别人流血中赚取利润。”

“你是不是有点太浪漫了?总得有人来制造军火呀。”

“只要我在这个公司,我们就不会去干这种事情。我们别再讨论这事儿了,凯特,这事就算定了。”

然而凯特心里却想,定他妈的屁。自从结婚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睡。凯特心里想,戴维怎么是这么一个天真的傻瓜呢?

可戴维却在想,她怎么如此冷酷无情呢?做生意改变了她。以后的几天里,两人的心情都很不好。戴维对他们之间出现的这种感情上的巨大分歧感到十分惋惜。但他也不知道如何来弥补。凯特太傲慢、太固执,不愿向他让步,因为她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

威尔逊总统承诺过美国不会卷入这场战争,但由于德国潜水艇不断向非武装的客轮发射鱼雷,还有德国人的暴行不断传来;在美国,要求帮助协约国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世界成为民主制度的安全之地”是当时的口号。

戴维在南非长满灌木丛的乡间里学会了飞行。当美国飞行员参加的拉斐特飞行分队在法国成立时,戴维找到凯特,“我得去参军了。”

她吓坏了,“不行,这不是你们国家的战争。”

“可马上就是了。”戴维平静地说道,“美国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我是一个美国人,我想尽一份力。”

“可你已四十六岁了!”

“我还能驾驶飞机,凯特,他们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

凯特无法劝他留下来。在那最后的几天里,两人平静地待在一起,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分歧。他们还是相爱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离家赴法国的前一天晚上,戴维说:“你和布雷特·罗杰斯能够把生意做得和我在这里时一样好,也许会更好一些。”

“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我会受不了的。”

他把她紧紧抱住,“我不会出事的,凯特,我会带着各种勋章回来见你。”

第二天早晨,他离去了。

※※※

对凯特来说,戴维的离去,犹如死去。她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得到了他,可现在每时每刻,一种讨厌的、让人提心吊胆的恐惧总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她害怕失去他,老是放心不下。一个陌生人说话的腔调,安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的一阵笑声,一句话,一股味道或是一首歌,都会使她想起他。无论走到那里,似乎都有他的存在。每天她都给他写长长的信。每当收到他的信,她总是读了又读,信纸都读破了。他在信中告诉她,他很好;德国人有空中优势,但那是会改变的,风闻美国不久要参战,只要有可能,他会再来信的,他深深爱着她。

凯特想:“亲爱的,你可千万别出事,你要是出了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拼命地工作,以忘却自己的孤独和不幸。在战争初期,法国和德国军队的装备在欧洲是最优良的,但协约国在人力、资源和材料上大大占优势。俄国军队的人数最多,但是装备极差,指挥也不灵。

“他们都需要援助。”凯特对布雷德·罗杰斯说,“他们需要坦克、枪支和弹药。”

布雷德·罗杰斯有点不安,“凯特,戴维认为没有——”

“戴维不在,布雷德,这事由你和我来决定。”

凯特感到戴维对于制造武器的态度难以理解。既然协约国需要武器,凯特觉得为他们提供武器就是爱国行动。她同六七个友好国家的首脑进行了商谈。一年后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开始生产大炮和坦克,炸弹和弹药。它供应火车车皮、坦克、军服和枪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一夜之间成了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大联合企业之一。当凯特看到最近的收入统计时,她对布雷德·罗杰斯说:“你看到了吗?戴维将会承认他错了。”

※※※

在此期间南非也处于动乱之中,那些党派领袖都表示支持协约国,愿意承担保卫南非不受德国侵略的责任。但是大部分荷兰人后裔反对支持英国,他们仍然记着过去的仇恨。

欧洲的战局对协约国十分不利。西线的战事陷入僵持状态。双方掘壕据守,战线穿过法国和比利时。最苦的是那些士兵。战壕里,由于下雨积满了泥水。耗子成群结队,到处是各种害虫。凯特心想,谢天谢地,戴维是在天上作战。

1917年4月6日,威尔逊总统正式宣战,戴维的预言成了现实。整个美国开始动员了。第一支美国远征军在约翰·潘兴将军的率领下,于1917年6月26日在法国登陆。一些新地名逐渐为人们所熟知:圣米耶勒……蒂耶里堡……默兹-阿尔贡……贝卢森林……凡尔登……协约国军队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1918年11月11日,战争结束了。世界又成了民主制度的安全之地。

戴维动身回家了。

当戴维在纽约从军队的船上登岸时,凯特站在那儿等候着他。他们对视了许久,忘却了周围嘈杂的人群和喧闹声,接着戴维把凯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他比过去瘦多了,面容疲惫。凯特心想,啊,上帝,我是多么思念他啊!她有一千个问题要问他,但还是等等再说吧。“我带你去‘松岭居’。”凯特对他说,“那是你休息的最佳去处。”

※※※

为了迎接戴维归来,凯特把那座房子装饰一新。宽敞通风的起居室里又增添了一对沙发,上面罩着有玫红和绿色花卉图案的印度印花布。配套的绒垫安乐椅放在壁炉旁。壁炉上面挂着弗拉芒克的花卉画。两边是古色古香的灯台。两扇法国式玻璃门通向外面的回廊。那回廊环绕着房子的三面,上面用条纹遮阳篷遮盖着。房间里明亮、清新,港口内的胜景尽收眼底。

凯特带着戴维在房子里东走西看,不停地说着,十分开心。而他却异乎寻常地沉默。当他们参观完了以后,凯特问道:“我布置的这些,你都喜欢吗,亲爱的。”

“太美了,凯特。现在坐下来,我想和你谈一谈。”

她猛然感到心向下一沉,“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似乎成了半个世界的武器供应商了。”

“等你看了账簿再说。”凯特开口道,“我们的利润已经——”

“我不是说这个。根据我的回忆,在我走之前,我们的利润就已相当可观。我以为我们都同意不搞武器生产。”

凯特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起。“你同意,可我没有。”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时代变了,戴维,我们也得跟着变。”

他看着她,平静地问道:“你变了吗?”

那天晚上,凯特躺在床上问自己:是她变了,还是戴维变了,是她变得更坚强,还是戴维变得更软弱了?她想起了他关于不生产武器的理由,可这理由很不充足。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人给协约国提供军备吧,更何况这种产品可以获得巨额利润呢。戴维的生意经都上哪儿去了?她一向把他看作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但现在,她感到在管理企业方面,她已胜过了戴维。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早晨起来,凯特和戴维共进早餐,然后到庭院里散步。

“真美啊,”戴维对她说,“我很高兴能来这儿休息。”

凯特说:“那我们昨晚的谈话——”

“过去了。那时我不在,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

“要是你在,我还会那样去做吗?”凯特心里问道。但她并没有说出来。为了公司的利益,她做了这一切。公司比我的婚姻还重要吗?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第三部 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1914~1945 第十七章

以后的五年里,世界范围内的经济有着惊人的发展。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是在钻石和黄金的基础上缔造起来的。但如今它的产品已经多样化,并扩展到了全世界。业务中心已不再是南非了。公司最近又购买了一家出版集团、一家保险公司和一个五十万英亩的林场。

一天夜里,凯特把戴维推醒,“亲爱的,我们把公司的总部迁走吧。”

戴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什——什么?”

“现在世界的贸易中心是在纽约。我们的总部应当在那儿。南非实在太远了。况且,我们现在有电话电报,可以在几分钟内就同我们的任何办事处取得联系。”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戴维咕噜了一句,接着又睡着了。

※※※

纽约是个令人激动的新世界。以前几次来这里时,凯特就感觉到了这个城市迅速跳动的脉搏。住在这个地方,就像掉在发育的中心一样,地球似乎转动得更迅速了,一切都以更快的节奏进行着。

凯特和戴维在华尔街为公司的新总部选中了一个地方。建筑师们也开始着手做准备工作。凯特又挑选了一名建筑师在第五大道设计一座16世纪法国文艺复兴式样的大公馆。

“这个城市真是吵死人了。”戴维抱怨说。

确实如此。城市各处空气中充满着铆钉枪的冲击声,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纽约成了全世界的商贸圣地。是海运、保险、交通运输的中心。这是一个具有独特活力的城市。凯特喜欢这里,但她感到戴维不大开心。

“戴维,这里就是未来,这个城市在发展,我们也随之发达兴旺。”

“我的上帝,凯特,你还想要多少?”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多少要多少。”

她不明白戴维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比赛就是要赢,只有把别人打败了才叫赢。对她来说,这是再明白不过了。可戴维怎么弄不懂呢?戴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但他缺少点什么,缺少一种欲望,一股去征服,去做最大、最好的激情。她的父亲有这种精神,她也有这种精神。凯特不是很清楚,从何时起,她有了那种精神。反正在她生命的某个时刻,公司成了主人,她成了奴隶,与其说是她拥有这家公司,倒不如说是公司拥有了她。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戴维听时,他笑着说:“你工作太辛苦了。”她多么像她的父亲啊,戴维心想。但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约约有点不快之感。

一个人怎么能认为工作太辛苦呢?凯特心里有点儿纳闷。生活中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她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就是工作。每天都会有新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一种挑战,一个要解决的难题,一场要打赢的竞赛。她对此十分精通。她被一种无法想象的东西迷住了。那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成就,而是权力。这种权力支配着全世界各个角落成千上万个人的命运。正如她自己的命运曾一度受到摆布一样。只要大权在握,她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权力是难以置信的武器。

那些国王、王后以及总统竞相宴请凯特。他们想巴结她,得到她的眷顾。一家新开的克鲁格-布伦特工厂可以使一个地区由穷变富。这就是权力。她的公司生气勃勃,是个日益成熟的巨人,需要不断地给它提供食物。有时不得不做出某些牺牲,因为巨人的发展不能受到限制。如今凯特体会到,它有自己的脉搏,节奏。这也已成为凯特自己的脉搏和节奏。

※※※

他们搬到纽约已经一年。3月份,凯特感到身体不舒服,戴维劝她去看看医生。

“他的名字叫约翰·哈利,是个有名气的年轻大夫。”

凯特勉强同意了。约翰·哈利是个瘦削、严肃的波士顿人,大约二十六岁,比凯特小五岁。

“我要告诉你,”凯特对他说,“我是没有时间生病的。”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布莱克韦尔太太。现在让我来检查一下吧。”

哈利大夫对她进行了检查,做了一些测试,然后说:“可以肯定没什么大问题。一两天内,检查结果就会出来。星期三给我来个电话。”

※※※

星期三清晨,凯特便给哈利大夫去了电话。“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布莱克韦尔太太。”他高兴地说,“你怀孕了。”

这是凯特一生中最为激动的时刻之一,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消息告诉戴维。

她从未见过戴维如此兴奋,他那有力的臂膀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说道:“准是个女孩,她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心里想,这正是凯特所需要的。现在,她会在家里多待些时候,她会更像个妻子。

凯特心里想,一定是个男孩。将来有一天,他要接管克鲁格-布伦特公司。

※※※

临产的日子接近了,凯特缩短了工作时间,但仍然每天来上班。

“别管公司的事儿了,好好休息。”戴维劝她说。

他不知道,公司里的工作对凯特来说就是休息。

预产期在12月。“我要在25日生,”凯特对戴维许诺道,“他将是我们的圣诞礼物。”

那一定是个完美的圣诞节,凯特想。如今她是一家联合企业的领导人。她嫁给了她所爱的男人,就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然而她排的先后顺序是否有些讽刺意味呢,凯特没意识到这一点。

※※※

凯特的身体变得臃肿,行动不便。她来办公室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每当戴维或者布雷德·罗杰斯建议她待在家里时,她总是说:“我的脑子还可以工作嘛。”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时,戴维要去南非视察尼尔的矿区,他准备过一个星期就回纽约。

凯特正在办公桌前工作,布雷德·罗杰斯没有敲门便走了进来。她看到他脸上沉重的神情,便说道:“香农那桩买卖吹了吗?”

“不是,我——凯特,我刚刚得到消息,出事了,是矿井爆炸。”

她感到心揪痛了一下。“哪儿?严重吗?死人了没有?”

布雷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六七个人死亡,凯特,戴维也在其中。”

这句话似乎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冲击着壁板,然后又在屋子里回响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在她的耳朵里变成了尖叫声。那声音犹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把她淹没了。慢慢地她又觉得自己被吸进了瀑布的中心,然后越陷越深,直到喘不出气来。

一切都变得黑暗沉寂。

※※※

一个小时后,孩子出世了,早产了两个月。凯特给他起名叫安东尼·詹姆士·布莱克韦尔。这是按戴维父亲的名字起的。凯特心想,我为了我自己而爱你,我的儿子,也为了你父亲而爱你啊。

一个月之后,第五大道的公馆建造完毕,凯特和婴儿,还有一班仆人搬了进去。意大利的两个城堡中的物品全被搬到这幢房子里来了。这里简直成了一个博物馆,16世纪式样的家具全是核桃心木制的,雕刻精细,古色古香。玫瑰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用赭红色大理石镶边。镶有壁板的图书室里有一个极为精美的18世纪式样的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稀有的霍尔拜因的油画。在胜利品纪念室里放着戴维收藏的各种枪支。还有一间艺术品陈列室,凯特在里面放满了伦勃朗、弗美尔、委拉斯凯兹和贝林尼等名家的画。此外,还有舞厅、日光浴室、大餐厅。凯特房间隔壁是婴儿室。另外还有无数间卧室。意大利式大花园里有许多塑像,都是罗丹、圣高登和马约尔等大师的作品。这简直是国王的宫殿。国王就在里面慢慢长大呢,凯特高兴地想着。

1928年,托尼四岁时,凯特送他去幼儿园。他是个漂亮但十分严肃的孩子。灰色的眼睛和倔犟的下巴像他的母亲。他先学习音乐,到五岁时又被送到一所舞蹈学校。母子俩在一起度过的最好时光就是在达克港的“松岭居”。凯特买了一艘游艇,八十英尺长的机帆船。她给它起名为“柯赛尔号”。她和托尼乘船游览了缅因州的海岸地区。托尼对此喜欢极了。但还是工作给凯特带来了最大的欢乐。

杰米·麦格雷戈创建的公司有它的神秘之处。它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吸取一切。它是她的情人,它不会在一个冬日里死去,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它的生命是永存的。她一定要使它发展下去。将来有一天,她会把它交给自己的儿子。

※※※

凯特生活中唯一使她烦恼的是她老家的问题。她对南非的事情十分关注。种族矛盾在那儿日益加剧,凯特对此很为着急,那里有两个政治阵营:顽固派,主张种族隔离。开明派,主张改善黑人的地位。詹姆士·赫佐格总理和简·斯马茨组成了联盟,通过了新土地法。黑人们被剥夺了选举权,不能拥有上地。这条新法律使上千万的各少数民族集团成员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那些没有矿藏、工业中心和港口的地区被分给了有色人种、黑人和印度人居住。

凯特在南非安排了同几名高级官员的会晤。“这是一颗定时炸弹。”凯特对他们说,“你们这种搞法是在奴役八百万人民。”

“这不是奴役,布莱克韦尔太太。我们这是为了他们好。”

“是吗?你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每个民族都有独特的贡献。要是黑人同白人混合在一起,他们有可能被同化。我们这是在保护他们。”

“完全是胡说八道。”凯特驳斥道,“南非成了种族主义的地狱。”

“这不是事实。其他国家的黑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都要进入这个国家。他们付高达五十六英镑的钱去买一张假通行证。黑人在这里比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要过得好。”

“那我可怜他们。”凯特反驳道。

“他们都是原始社会的孩子,布莱克韦尔太太。这是为了他们好。”

凯特在会后心里十分沮丧,深深地为她的国家而担忧。

凯特也很关心班达。报上常看到他的消息。南非的报纸称他为“变色龙”。在他们的报道中,也不得不流露出一丝敬佩。他常化装成劳工、车夫、清洁工等来逃避警察的追捕。他组织了一支游击队。因而他是警察通缉的头一名要犯。在《开普敦时报》上有报道说,一个黑人村庄里的示威者们把他抬在肩上,上街游行,庆祝胜利。他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给学生们演讲。而当警察得到消息赶来追捕时,班达总是销声匿迹了。据说有成百上千的朋友和追随者做他的警卫工作。他每天晚上都换地方睡觉。凯特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也不能让他停止工作,除非死去。

她必须同他取得联系。于是她召见了一名经验丰富的黑人工头。这个人她一向是很信任的。“威廉,你认为你能找到班达吗?”

“只要他愿意让人找到。”

“试试吧,我要见他。”

“我尽力而为。”

第二天上午,工头对她说:“如果今晚你有空,有辆小车将会等候你,把你带往农村。”

这辆车把凯特送到约翰内斯堡以北七十英里的一个小村庄。司机在一座小房子前面停下车来,凯特下车走了进去。班达在那儿等着她。他还是上次她见到他时的那副模样。他一定有六十岁了,凯特心想。这些年来,他一直东奔西躲,逃避警察的追捕。可是看上去他依然十分安详平静。

他拥抱了凯特,然后说:“你一次比一次漂亮了。”

她大笑起来,“我老了,再过几年就要四十岁了。”

“岁月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很轻,凯特。”

他们走进厨房。当班达煮咖啡时,凯特说:“我不喜欢目前的局势,班达。事情将如何发展呢?”

“事情会越来越糟糕的。”班达简要地答道,“政府不让我们同他们对话。白人拆毁了双方之间的桥梁。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需要那些桥梁来沟通与我们的联系。我们有自己的英雄,内赫米亚·泰尔、穆库奈、理查德·姆西曼。白人们驱赶我们就像赶牲口到牧场去一样。”

“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是那么想的。”凯特肯定地说道,“你有一些朋友正在为改变这一切而奋斗着。总有一天要改变的,班达,但这需要时间。”

“时间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会流完的。”

“班达,泰姆和马吉纳怎么样了?”

“我的妻子和儿子都躲着呢,”班达伤心地说,“警察正忙于搜捕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呀,钱有用吗?”

“钱总是有用的。”

“那我将作出安排。还有什么?”

“祈祷吧,为我们大家祈祷吧。”

第二天上午,凯特回到了纽约。

※※※

当托尼长大能外出旅行时,凯特在他学校放假时,趁出差之便,把他带到各地游玩。他特别喜欢博物馆,会一小时一小时地凝视着那些大师的绘画和雕塑。在家里,托尼照着墙上的油画描着画着,但他不好意思让他妈妈看自己的作品。

他长得很甜,聪明有趣,并且有几分腼腆,人们觉得很可爱。凯特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十分自豪。他在班上总是第一名。“你把他们都甩在后面了,是吗?亲爱的。”她大笑着,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小托尼学习便愈加努力,决不让他母亲失望。

1936年托尼十二岁生日那天,凯特从中东回来了。她非常想念托尼,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托尼在家里等他妈妈回来。她一见到他,就拼命拥抱他,“生日快乐,亲爱的,今天愉快吗?”

“是——是的,妈——妈妈。很——很——很愉快。”

凯特往后退了一下,看了看他。过去她从未注意到他口吃过。“你怎么啦?托尼?”

“很——很好,谢谢,妈——妈妈。”

“别这么结结巴巴的。慢慢地说。”

“是,妈——妈妈。”

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口吃得更厉害了。凯特决定找哈利大夫谈谈。医生检查完了之后,说道:“从身体上看,那孩子没什么问题。凯特,他是不是有些压力?”

“我的儿子?当然没有,你怎么会问起这个来呢?”

“托尼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口吃常常是挫折感的一种表现,是不能对付某种环境的结果。”

“你错了,约翰,托尼在学校里面门门功课都是数一数二的。上学期,他还得了三个奖状呢:最佳全能运动员,最佳全能学生,美术课最佳学生。我很难同意说他应付不了周围的环境。”

“原来是这样。”他打量着她,“那托尼结巴时,你怎么办呢?凯特。”

“当然我纠正他啰。”

“我建议你不要那样做,那样会使他更加紧张。”

凯特被这话惹火了。“如果托尼真的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有心理上的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决不是他母亲引起的。我疼爱他,他也知道,我把他看作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那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没有一个孩子能达到那么高的标准。哈利大夫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图表,“我们想想看,托尼已经十二岁了?”

“是的。”

“也许外出一段时间会对他有好处。是不是可以在某个地方找一所私人学校。”

凯特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让他自由一点儿,等他读完高中再说。瑞士的一些学校相当不错。”

瑞士!一想到托尼要被送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她立即惊恐万状。他还太小,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他——哈利大夫注视着她。“我再考虑考虑。”凯特对他说。

那天下午,她取消了一次董事会议,早早回家了。托尼在他的房间里做功课。

托尼说道:“我今天得——得——得的全是优,妈——妈妈。”

“你想去瑞士吗?”

他的眼睛闪出了亮光,说道:“我——我——我可以去吗?”

※※※

六个星期之后,凯特安排托尼乘上了一艘轮船。他将到日内瓦湖边的一个小城镇——罗里市的萝实学院去上学。凯特站在纽约港的码头边,望着那条巨大的客轮被拖轮拖出港,然后便自由地向前驶去。见鬼!我会想念他的。她转身回到那辆等候着她的轿车里。汽车载着她向她的办公楼飞驶而去。

※※※

凯特喜欢同布雷德·罗杰斯共事。他四十六岁了,比凯特大两岁。他们这么多年已成了好朋友。凯特喜欢他,因为他对克鲁格-布伦特公司忠心耿耿。布雷德没有结婚,有好几个漂亮的女朋友。但慢慢地凯特觉察到他有一半是在爱着她。他不止一次有意作出了一些暗示。可她却宁愿让他们之间停留在工作关系上,只有一次她打破了这个界限。

布雷德开始经常同一个姑娘约会。每天晚上他深夜才归来,早上开会时面带倦容,心不在焉。这种情况对公司十分不利。一个月过后,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凯特决定采取措施。她想起戴维曾为了一个女人差点离开了这家公司。她不能让布雷德再发生这种情况。

凯特原计划一个人去巴黎购买一家进出口公司,但在最后一刻,她决定要布雷德陪她一道去。他们抵达的那一天,白天出席许多会议,晚上两人一道去大威福餐厅吃晚饭。后来凯特建议布雷德到她的乔治五世饭店套房里,一起研究一下有关新公司的报告。当他到来时,凯特身着透明丝织睡衣正等待着。

“我带来已修改好的条件,”布雷德开口道,“我们——”

“那个等会儿再说吧。”凯特柔情地说。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情意,这使他不禁抬起头来望了望她。“我要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布雷德。”

“凯特——”

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我的上帝!”他说道,“我想你好久了。”

“我也想要你啊,布雷德。”

他们走进了卧室。

凯特是个性感的女子,但长期以来,她那种性的动力都化在其他的渠道里了。她的工作已完全能使她满足,她这次找到布雷德是别有用心的。

“凯特,我早就爱上你了……”

他在她上面,重复着古老、永恒的节奏。

她心里却在想着:他们对这家公司的要价,真他妈的太高了。他们知道我非常急于要这家公司。看来他们不会让步的。

布雷德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着情话。

我可以中止谈判,等他们再来找我。但要是他们不来呢?那我就要失去这桩交易,我能冒这个险吗?

他的节奏加快,凯特胯部运动迎向他的身体。

不,他们很容易找到另一个买主,还是他们要多少给多少算了。我可以卖掉一家子公司来弥补损失。

布雷德在快感中呻吟,凯特运动加快,把他带向高潮。

我这就告诉他们,决定接受他们的条件。

一声长长的、战粟的呼喊,布雷德说:“哦,天哪,凯特,太棒了。你觉得好吗,亲爱的?”

“像天堂。”

那天夜里,她躺在布雷德的怀里。当他沉睡的时候,她却在思考着,规划着。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时,她说道:“布雷德,你一直在约会的那个女人——”

“我的上帝,你吃醋了!”他高兴地笑着,“把她忘了吧,我再不见她了,我保证。”

※※※

从那以后,凯特再也没有和布雷德同过床。他不理解她为什么拒绝他,而她只是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如此啊,布雷德。但我恐怕那样我们就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我们双方都必须要作出牺牲才对。”

他不得不就这样忍耐着。

在公司不断扩大的同时,凯特建起了一些慈善基金会,为大学、教会和学校捐款。她的艺术藏品也在不断增加着。她购进了一些文艺复兴时期及以后的艺术大师的作品,如拉斐尔、提香、丁托列托和格雷科,还有一些巴罗克艺术风格的画,如鲁本斯、卡拉瓦乔和范戴克。据传,布莱克韦尔家藏品的价值,在世界上私人藏品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那些藏品名声在外,只有应邀的客人才能一饱眼福。凯特不允许拍照,也不同新闻界讨论这些藏品。她与新闻界的交往有着严格的、丝毫不能改变的界限。布莱克韦尔家族的私生活是不公开的。仆人、公司的雇员都不准议论布莱克韦尔家里的事。当然要想完全没有谣传或者猜测是不可能的。凯特·布莱克韦尔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她是世界上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有关她的疑问可以提出上千个,但答案却寥寥无几。

※※※

凯特给萝实学院的女院长打电话:“我想了解一下托尼的情况。”

“噢,他很好,布莱克韦尔太太。你的儿子是个优等生,他——”

“我不是问的这个,我是指——”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愿意承认在布莱克韦尔家里还有不光彩的事。“我是说,他还口吃吗?”

“太太,看不出任何口吃的迹象。他完全正常。”

凯特欣慰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心里一直很清楚,那只是暂时的,一种必须经过的阶段而已。医生也就这点本事!

一个月之后,托尼回到了家,凯特在机场迎接他。他看上去很健康,很漂亮,凯特心里充满了自豪感。

“啊,我亲爱的,你好吗?”

“我好——好,妈——妈妈,你——你——你好吗?”

※※※

在家度假的日子里,托尼如饥似渴地观赏母亲在他离家的时候收藏的油画。他对那些大师的杰作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迷上了法国的印象派,如莫奈、雷诺阿、马奈和莫里索等:他们在托尼面前展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他买了油彩和画架,作起画来。他觉得自己画得很糟糕,仍然不愿意拿给任何人看。它们怎能和那些精美的杰作相比呢?

凯特对他说:“将来有一天,所有的这些画都是属于你的,亲爱的。”

然而这种想法却让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惶惶不安。他的母亲不理解这一点。这些画永远不会真正地属于他,因为他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们。他下定了决心,要设法走自己的路,他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想离开他母亲,可又舍不得离开。在她的周围,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吸引人。她是旋风的中心,发号施令,买进卖出,生意做得大得吓人。她还带他去一些奇妙的地方,让他结识一些有趣的人物。她是个令人敬畏的大亨,托尼为她感到无比自豪。在他的眼里,她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他心里难过的是,只要在她的面前他总是口吃。

凯特一直不知道她的儿子敬畏她到何种程度。直到有一次他回家来度假,他问:“妈——妈妈,你统——统治整个世界吗?”

她大笑起来,说道:“当然不会啰,你怎么会提出这么傻的问题来呢?”

“我学校里的朋——朋友常常议论你,哎呀,你真是了——了不起。”

“我是了不起,”凯特说,“我是你的母亲。”

托尼恨不得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拿来,让凯特高兴。他知道这家公司对于她多么重要,她多么希望他将来有一天能管理这家公司。他的心里充满着悔恨,因为他知道,他是做不到那样的。他并不想那样来安排自己的一生。

当他试图把这些向他母亲解释时,她总是笑起来,“胡说八道。托尼,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未来。”

他就又口吃起来。

一想到要成为一名画家,托尼就感到非常激动。能抓住一切美的东西,把它们永远留在画板上,那才是值得做的事情。他想去巴黎学画,但他也清楚,他得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

他们在一起时,玩得十分快乐。凯特是一大批房地产的女主人。她在棕榈滩和南卡罗来纳州购买了一些房子——在肯塔基州,买了一个种马场。她和托尼在假期里到这些地方玩了一遍。他们在纽波特观看了美洲杯帆船赛。在纽约,他们到德尔莫尼柯餐厅吃午饭;在广场酒店吃茶;在吕绍乌餐馆吃星期日晚餐。凯特对赛马很有兴趣,她的马场成了世界上最好的马场之一。当她的马参赛时,如遇上托尼放学回家,凯特就会把他带到赛场,他们坐在包厢里,托尼看到她母亲喝彩时,喊得嗓子都哑了,心里感到很不理解,他知道她的激动和金钱毫无关系。

“它赢了,托尼。记住这一点。赢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在达克港享受宁静与安逸。他们去彭德尔顿和科芬商场买东西,在达克港商店喝冰激凌汽水。夏天,他们航行、远足或是参观画展。冬天滑雪、溜冰或是乘雪橇。他们也常坐在图书室里那个大壁炉前烤火。凯特给她的儿子讲述这个古老家族的往事。比如他的祖父和班达的故事,艾格尼丝夫人和她的姑娘们给托尼的祖母开送礼会的故事,等等。这是个多姿多彩的家族,一个值得骄傲和珍爱的家族。

“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总有一天会属于你的,托尼,你将管理它,并且——”

“我不——不想管——管理它,妈妈,我对大生意和权力都不感兴趣。”

凯特发火了。“你这个大笨蛋!你知道什么是大生意或权力吗?难道你以为我跑遍全世界是去播撒祸种吗?是在伤害人吗?你以为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是某种残酷的金钱机器,要把一切障碍都轧得粉碎吗?好吧,让我告诉你吧,孩子。公司是仅次于耶稣基督的大善人。我们就是复活了的救世主,托尼。我们救活了几十万民众的性命。当我们在一个萧条的地区或国家开办了一家工厂,那里的人民就会有钱盖学校和图书馆,修建教堂,能为他们的孩子提供像样的食物、衣服和娱乐设施。”她喘着气,怒不可遏,“我们在人们饥饿和失业的地方建起了工厂。由于有了我们,那些人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抬起自己的头。我们是他们的救世主。今后不许再让我听见你嘲笑大生意和权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托尼只能说:“对——对——对不起,妈——妈——妈。”

可是他心里仍然固执地想:我要当一名画家。

※※※

托尼十五岁的时候,凯特建议他去南非度暑假。他还从未去过那儿。“我现在离不开,托尼,但你会发现那是个迷人的地方。我将为你作好一切安排。”

“我有——有点儿想——想去达克港度假,妈——妈。”

“明年夏天吧。”凯特坚定地说,“今年夏天,我要你去约翰内斯堡。”

凯特向约翰内斯堡的负责人仔细地作了交待,他们一起为托尼制定了旅游路线和日程。每天的安排都围绕着一个目的:要千方百计使托尼感到这次旅行难以忘怀,要使他明白,他的未来和公司是息息相关的。

凯特每天都收到关于她儿子的报告。他被带到一座金矿里参观。在钻石矿区里参观了整整两天。他还被领着参观了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一些工厂。此外又到肯尼亚作了一次狩猎旅行。

在托尼假期结束的前几天,凯特给约翰内斯堡的公司经理去了电话。“托尼怎么样了?”

“噢,他非常快活,布莱克韦尔太太。实话跟你说,今天早上他还问我能否再多待几天呢。”

凯特心里一阵高兴,“太好了,谢谢你。”

托尼度完假期之后,先来到英国南安普敦,然后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回美国。凯特只要有可能总是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他们给她许多优待,因此她坐不惯其他航空公司的飞机。

为了接儿子回来,凯特退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飞机降落在纽约新建的拉瓜迪亚机场,当他出现在泛美航空公司的终点站时,他那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活力和生气。

“过得愉快吗?亲爱的。”

“南非真是个神——神奇的国家,妈——妈妈。他们带我乘——乘飞机去纳米比沙漠,就是爷爷从曾祖父范德默韦那里偷取钻石的地方。你知道吗?”

“他没有偷,托尼。”凯特纠正他的话,“他只是拿了属于他的东西。”

“当然是这样。”托尼嘲笑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去过那——那里了。我没看到海雾,但他们依——依然有警卫,狼狗等等。”他笑了起来,“他们没有给我任何样——样品。”

凯特高兴地笑着,“他们没有必要给你任何样品,亲爱的,将来有一天,它们都是你的。”

“那你对——对他们说呀,他们不听——听我的。”

她把他抱住,“你玩得不错,是吗?”她开心极了,托尼终于为他将继承的家产而兴奋。

“你知道我最——最喜欢什么吗?”

凯特慈爱地笑着,“什么呀?”

“颜色,我在那——那里画——画了许多风景画。我不想离开,我想到那儿画——画画。”

“画画?”凯特尽量使自己的话里带点热情,“那可是个很好的业余爱好呀,托尼。”

“不,我不是说——说业余爱好,妈妈。我要做一个画——画家。我已经考虑了很多很多,我要去巴——巴黎学习。我真的认为我可能有些天赋。”

凯特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会要一辈子去画画吧。”

“是的,我就要这样,妈——妈妈,这是我唯一喜——喜爱的事。”

凯特知道,她失败了。

※※※

“他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凯特想道,“但我怎么会让他犯如此可怕的错误呢?”

9月,他们两个暂时都不必作出决定了,欧洲爆发了战争。

“我要你去沃顿金融及商学院读书。”凯特告诉托尼,“过两年,要是你还想当一名画家,你会受到我的祝福的。”凯特心里十分肯定,到那时托尼一定会转变的。她无法想象,她的儿子在完全可以领导世界上最惊人的一家大联合企业的时候,竟会选择靠在帆布上涂抹各种油彩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她的儿子。

对凯特·布莱克韦尔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无疑是个好机会。全世界都短缺军火和物资,而克鲁格-布伦特公司却可以为他们提供这些物品。公司有一个部门专门为军队提供装备,另一个部门负责为民用服务。公司的工厂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生产着。

凯特肯定美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罗斯福总统号召全国要做民主世界的大武库。1941年3月11日,“租借法”在国会最后获得通过。同盟国横渡大西洋的运输船队遭到了德国人封锁海面的威胁。德国潜水艇八艘为一组,击沉了几十艘同盟国船只。

德国当时成了不可一世的霸主,似乎无人能制止它的扩张。阿道夫·希特勒践踏了凡尔赛条约,建立起历史上最大的战争机器。德国人用闪电战攻占了波兰、比利时和荷兰。紧接着德国军队又粉碎了丹麦、挪威、卢森堡和法国的防线。

凯特得到消息说,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工厂被纳粹没收了,工人中的犹太人被逮捕,遣送到集中营里。于是她决定采取行动。她先打了两次电话。一个礼拜之后她又到了瑞士。抵达苏黎世酒店后,她收到一张条子,上面写道:布林克曼上校想要见她。布林克曼曾是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柏林分公司的经理。当工厂被纳粹政府接管后,布林克曼被授予上校军衔,负责工厂的事务。

他来到饭店会见凯特。他是个瘦削、精明的人,金黄色头发仔细地梳在那谢顶的脑瓜上。“我很高兴见到你,布莱克韦尔太太。我来向你传递我的政府的一个信息。我被授权向你保证,一旦战争结束,你的工厂依然会归还给你。德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强国。我们欢迎像你这样的人同我们合作。”

“要是德国人打败了怎么办?”

布林克曼上校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我都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布莱克韦尔太太。美国明智得很,没有插足欧洲的事务,我希望它能继续这样做。”

“我可以肯定,你确是希望如此,上校。”她向前靠了靠,“我听到有谣传说,犹太人被送进集中营里处死,是真的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完全是英国人的宣传。是的,犹太人被送到劳动营里去了,但我以一名军官的身份保证,他们受到了应有的对待。”

凯特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准备弄个水落石出。

※※※

第二天,觊特约见了一位有名望的德国商人,名叫赫尔·比勒。他五十开外,外貌非凡,面容慈悲,目光似乎深阅人间苦难。他们在班霍夫附近一家小咖啡馆里见了面。赫尔·比勒先生选中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我听说,”凯特温柔地说道,“你开始搞地下活动,把那些犹太人偷运到中立国去,是真的吗?”

“不是这样的,布莱克韦尔太太。这样一种行动是对第三帝国的背叛。”

“我还听说,你缺乏资金来进行这些活动。”

比勒先生耸了耸肩膀,“既然没有地下活动,我也就不需要钱,不是吗?”

他的双眼紧张地环顾着整个咖啡馆。这个人每天连喘口气、睡个觉时都生活在危险之中。

“我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凯特小心翼翼地说,“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许多中立国和盟国都有工厂。要是有人能将难民送到那儿,我将为他们安排就业。”

赫尔·比勒先生坐在那儿,呷着苦咖啡。最后他说道:“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现在搞政治活动是很危险的。但如你有意要帮助苦难的人,我在英国倒是有个叔叔,他得了一种可怕的消耗性疾病,医药费非常昂贵。”

“有多贵?”

“每个月五万美元。为了支付他的医疗费用,要设法先将钱存在伦敦,然后再将钱转到一家瑞士银行里去。”

“我可以作出安排。”

“我的叔叔将会很高兴的。”

大约两个月后,小批的犹太难民开始不断地抵达盟国境内。他们在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工厂里找到了工作。

※※※

两年后,托尼退了学。他去凯特的办公室,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作——作出了努力,妈——妈——妈。真——真的。可我还是决——决定要学——学习绘——绘画。战——战争结束后,我要去——去巴——巴黎。”

这字字句句就像千斤铁锤敲打着她的心。

“我知——知道,你会失——失望的。但我要过——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想我会出色的——真的出色。”他望了望凯特的脸色,“我已经做了你让我做的事情。现在你应当给——给我这个机会。芝加哥艺术学院已经录取我入学了。”

凯特的脑子里翻腾着,托尼想要从事的工作竟会是这样无用的事。她所能说的话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15号开始注册。”

“今天几号?”

“12月6——6号。”

※※※

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日本帝国海军的中岛式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偷袭了珍珠港。第二天,美国参战了。当天下午,托尼被征入美国海军陆战队。他被送到弗吉尼亚州匡堤科军官学校受训,毕业后被派往南太平洋。

凯特感到她是生活在一个深渊的边缘。她每天被那些公司里的事务压得抽不出身。然而,每时每刻脑子深处都有一种恐惧感,生怕会收到关于托尼的可怕消息——他受了伤或者战死了。

对日战争进行得很不顺利,日本轰炸机袭击了美国在关岛、中途岛和威克岛上的空军基地。1942年2月又占领了新加坡,接着又很快占领了新不列颠岛、新爱尔兰岛、阿德曼拉尔蒂群岛和所罗门群岛。麦克阿瑟将军被迫从菲律宾撤退。轴心国强大的武装部队正在慢慢地征服全世界,阴影笼罩着世界各地。凯特担心托尼会成为战俘,受到折磨。尽管她有权,有影响,但她除了祷告之外也无能为力。托尼写来的每封信都是一支希望的火炬,说明几个星期之前他还活着。“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托尼写道,“俄国人还在坚持吗?日本兵是很残忍的,但你不得不敬佩他们。他们不怕死……”

“美国的情况怎么样?工人们真的在为提高工资而罢工吗?……”

“鱼雷快艇在这里很起作用,那些小伙子个个是英雄……”

“你的门路很广,妈妈,给我们送几百架F4U型新海军战斗机来,想念你……”

※※※

1942年8月7日,盟国在太平洋首次反攻。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所罗门群岛中的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此后他们就不断推进,夺回日本人占领的岛屿。

在欧洲,盟国的军队取得了几乎一连串的胜利。1944年6月6日,随着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的部队在诺曼底联合登陆成功,盟国开始了对西欧的战役。一年之后,1945年5月7日,德国人无条件投降了。

1945年8月6日,一颗威力超过二万吨tNt炸药的原子弹,投到了日本广岛。三天之后,又一颗原子弹摧毁了另一个城市长崎。8月14日,日本人投降了,长期血腥的战争最后总算结束了。

※※※

三个月之后,托尼返回家园。他和凯特一起来到达克港,坐在平台上,眺望海湾里的点点白帆。

战争改变了他,凯特心里想道,托尼显得成熟多了。他留了一撇小胡子,肤色黝黑,体态健壮,看上去十分英俊。眼睛周围也出现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凯特心里十分肯定,这几年海外的生活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重新考虑他不来公司工作的决定。

“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儿子?”凯特问道。

托尼笑了笑,“还是我在被暴力打断以前说的那句话,母亲——我将去巴——巴黎。”

第四部 托尼 1946~1950 第十八章

托尼从前去过巴黎,但这次情况不同。这座“光明之城”由于德国人的占领而变得暗淡。幸亏它当初宣布为一个不设防的城市,这才幸免被毁。可老百姓还是吃了许多苦头。尽管纳粹掠夺了卢浮宫中的珍宝,托尼发现巴黎相对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而且,这一次他将生活在这里,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分子,而不是一名旅游者。他完全可以住在凯特那座位于福煦大街的楼房里,那座房子在德寇占领期间没有遭到破坏。然而,他却租了一间不带家具的公寓。位于蒙巴纳斯大街背后一座经过改建的旧房子里面。公寓有一间带壁炉的起居室,一间小卧室和一个不带电冰箱的小厨房。卧室和厨房之间有一个卫生间,里面备有带四只脚的浴缸,一个污迹斑斑的小型坐浴盆,另外还有一个常出毛病的马桶,上面的坐板已经损坏。

当房子的女主人表示歉意时,托尼止住了她,“这很不错。”

星期六一整天他都消磨在旧货市场里。星期一和星期二,他跑遍了左河沿一带的旧货商店。到了星期三,他需要的家具已基本齐全了。一张沙发床,一张有疤痕的桌子,两把塞得鼓鼓的座椅,一个陈旧、雕刻精细的衣柜,一些灯具,一张摇摇晃晃的厨房用桌子,还有两把普通的椅子。母亲会吓坏的,托尼心想,他完全可以将寓所塞满价值连城的古玩,但那样他就是在冒充生活在巴黎的美国青年画家了,而他想当真正的。

下一步就是找一个好的美术学校。法国最有名望的是巴黎美术学院。它入学标准很高,很少有美国人被录取过。托尼向那所学校提出了入学申请。他们可能不会要我的,他心想,但是万一接收我呢!他得让他的母亲看到他作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他送去了他自己的三幅油画,要等候一个月才能知道是否被录取。第四个星期的周末,门房交给他一封学校来信,通知他下星期一去报到。

美术学院是一座很大的石头建筑,共有两层。十几间教室挤满了学生。托尼向校长格桑导师报了到。他的个子很高,面容很严峻,没有脖子,嘴唇也是托尼见过的最薄的。

“你的画还很不成熟。”他对托尼说道,“但是有培养前途。我们校委会之所以选中你,更多是看中你画作里没有的,而不是已有的东西,你懂吗?”

“不完全懂,导师。”

“你会明白的。我把你分配给坎塔尔老师。以后的五年内,他将是你的指导老师——如果你能坚持那么长时间的话。”

我一定坚持到底,托尼暗暗下定了决心。

坎塔尔老师个子很矮,头发已脱光,脑袋上总戴着一顶紫色的贝雷帽。他有着深棕色的眼睛,巨大的蒜头鼻子和香肠似的嘴唇。他见到托尼,劈头就问:“美国人不懂艺术,是野蛮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来学习,老师。”

坎塔尔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

班里有二十五名学生,大部分是法国人。房间里摆满了画架,托尼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一个工人的酒哩间。房间散放着人体各个部位的石膏像,都是按希腊雕像仿制的。托尼四下搜寻着模特儿,可一个也没见到。

“你们现在开始——”坎塔尔老师对班上的学生说道。

“请原谅。”托尼说,“我——我没带油彩。”

“你不需要油彩,第一年就学习素描。”

老师指着那些希腊雕塑说道:“就照着它们画。要是你们觉得太简单了,那我警告你们:这一年不到年终,你们当中一大半将被淘汰。”随后他的口气又缓和了一点。“第一年,你们学习解剖学。第二年,成绩通过的将学习用油彩来画人体模特儿。第三年,我可以保证那时人数会更少。你们将跟着我作画,按照我的风格,当然还要再提高一步。第四和第五年里,你们将逐步寻找自己的风格,发出自己的声音。好,我们现在开始。”

全班动作起来。

老师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每个画架前停下来,指出问题,作一番评论。来到托尼的画前时,他很不客气地说道:“不行,这样画不行。我看见的只是手臂的外表,我要看见里面是什么,肌肉、骨头、韧带,我要看见里面有血液在流动着。你知道该怎么画吗?”

“知道,老师。我需要思考、观察、感觉,然后再画。”

※※※

托尼不上课时,通常在自己的公寓里画素描。他能昼夜不停地作画。画画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坐在画架前,手中拿着画笔,自己觉得像神仙一样。他用一只手可以创造整个世界。他可以画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一个宇宙。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生活。他真是一个天生的画家。不作画时,他就到巴黎的街上溜达,了解这座奇妙的城市。现在这是他的城市,是他的艺术诞生之地。实际上有两个巴黎,塞纳河将全城分为左岸区和右岸区。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右岸区是富人和事业成功者的居住区;左岸区属于学生、艺术家和那些为生活而挣扎的人。这里有蒙巴纳斯区,拉斯佩尔林荫道,圣日耳曼区,有花神咖啡馆,亨利·米勒和艾略特·保罗。对托尼来说,这儿是自己的家。他常坐在白球或是圆亭咖啡馆,和同学们讨论他们那个神秘的世界。

“我听说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美术部主任来巴黎了,他见什么买什么。”

“告诉他等着买我的作品!”

他们阅读同样的杂志。由于那些杂志很贵,所以他们总是相互传阅。例如:《画室》、《艺术笔记》、《形与色》及《美术便览》等。

托尼在萝实学院时就学过法语,他很容易就和班里的同学交上了朋友,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他们不知道托尼的家庭情况,把他当作他们中的一员。那些贫苦挣扎的画家在花神咖啡馆里,在圣日耳曼林荫道的双叟咖啡馆聚会,在小鸭街的爱榭餐馆或是大学街的小餐馆里吃饭。然而他们却从未进过拉塞尔餐厅或是马克西姆餐厅。

1946年,一些艺术巨匠在巴黎挥毫作画。托尼有时能见到毕加索。有一天托尼和一个朋友看见了马尔克·夏加尔。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派头十足,一头乱发刚开始变灰白。夏加尔坐在咖啡馆另一头的一张桌旁,正在认真地同一些人谈话。

“我们能见到他真幸运。”托尼的朋友低语道,“他极少来巴黎。他的家在旺斯。靠近地中海。”

还有马克斯·厄恩斯特,坐在街头咖啡馆里,呷着一杯开胃酒。那位伟大的贾珂梅蒂沿着里沃利大街漫步,看上去就像他自己的塑像之一:高大瘦削,筋骨突出。托尼吃惊地注意到他的脚是畸形的。托尼也见到了贝尔默,他是靠画一些奇特的画而出名的。画中的少女们变成了一个个被肢解的洋娃娃。也许托尼最激动的时刻是在他被介绍给布拉克的时候,这位艺术家十分和蔼可亲,而托尼却是张口结舌。

这些未来的天才常去参观新的画廊,研究各派之间的竞争。德鲁昂-戴维画廓正展出一个叫伯纳德·布非的年轻无名画家的作品。他曾在巴黎艺术学院学习过。还有苏蒂恩、优特里罗和杜飞。学生们聚集在“秋季沙龙”、夏庞蒂埃画廊及塞纳街上罗萨小姐的画廊内,把他们的空闲时间都花在议论那些成功的对手上面。

※※※

凯特第一次见到托尼的公寓时,不禁吃了一惊。她明智地并未加以评论。可心里却在想:真该死!我的儿子怎么能住在这样一间糟糕的小橱子里呢?她大声地说道:“这房间很有特色,托尼。可我怎么没看见冰箱呢?你的食品存放在哪儿?”

“放在外面的窗——窗台上。”

凯特走向窗口,打开窗户,从外面的窗台上拿起一只苹果。“我没有在吃你打算画的静物吧?”

托尼笑着说:“没——没有,妈妈。”

凯特咬了一口苹果。“现在,”她要求道,“谈谈你学画的事吧。”

“还没——没有多少可说——说的。”托尼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今年我们只是学画——画素描。”

“你喜欢这个坎塔尔老师吗?”

“他太——太棒了。重要的是他是否喜——喜欢我,因为明年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能留下来。”

凯特一次也没提起托尼加入公司的事。

※※※

坎塔尔老师不喜欢赞美人。托尼得到的最好的表扬也只不过是勉强的一句:“我想我见过比这还要糟的。”或者“我差不多开始能看见里面了。”

学期结束时,托尼是升入二年级的八名学生之一。为了庆祝一下,托尼和其他几个如释重负的同学来到蒙马特区的夜总会,喝得醉醺醺的,和一些来法国旅游的英国姑娘在一起玩了个通宵。

※※※

开学之后,托尼开始用油彩画模特儿。这就像小孩从幼儿园里被放出来一样。托尼画人体各个不同部位素描已整整一年,他自信对人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个腺体都已了如指掌。然而那并不算绘画,只不过是照葫芦画瓢而已,现在,托尼手里拿着画笔,面前站着一个活的模特儿,他可以开始创作了,就连坎塔尔老师也对此留下了印象。

“你有感觉,”他吝啬地说,“现在我们要解决技巧问题。”

※※※

学校里共有十几个模特儿用来上课。坎塔尔老师用得最多的是卡洛斯,一个正在勤工俭学上医学院的小伙子;安妮特,一个矮个但十分丰满的女人,肤色浅黑,背上布满了痘斑;还有多米尼克·马森,一个美丽年轻的姑娘,身材婀娜,头发金黄,有精致的颧骨和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多米尼克也为一些有名的画家做模特儿。人人都喜欢她,每天下课之后,那些男生总是围着她,想同她外出约会。

“我从不把工作同娱乐混为一谈。”她告诉他们,“不管怎么说,”她开玩笑地说道,“这不公平嘛,你们都已看过我要拿出来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你们拿出什么来给我呢?”

这类露骨的谈话继续着,但多米尼克从未同学校里的任何人外出过。

一天傍晚,其他的学生都离去了,托尼就要完成一幅多米尼克的油画,她出其不意地来到他的身后,“我的鼻子太长了。”

托尼惊慌失措地说:“噢,对不起,我修改一下。”

“不,不,画中的鼻子可以,是我自己的鼻子太长了。”

托尼笑了,“要是那样的话,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而一个法国人就会说:‘你的鼻子长得不错,我的美人儿。’”

“我喜欢你的鼻子,而且我不是法国人。”

“这很显然。你从未约我出去过,我奇怪这是为什么。”

托尼吃了一惊,“我——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每个人都找你约会,而你却从未和任何人出去过。”

多米尼克笑着说:“每个人总有自己一道出去的人,晚安!”

她走了。

托尼注意到,每当他留下来画得很晚时,多米尼克穿好衣服后,总是又回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

“你画得不错。”有一天下午她评论道,“你会成为一名重要的画家。”

“谢谢你,多米尼克。但愿你的话是对的。”

“绘画对你来说是件严肃的事,对吗?”

“是的。”

“一位未来的重要画家愿意请我吃顿饭吗?”她看到他的脸上显出了惊讶的神情,“我吃得不多,我要保持身材。”

托尼笑了起来,“当然没问题啰,非常荣幸。”

他们在圣心教堂附近的小餐馆里一起吃了晚饭,一直谈论画家和绘画。她讲述自己给那些知名画家做模特儿的趣事,托尼听得都着了迷。他们在喝奶咖啡时,多米尼克说道:“我应当告诉你,你和他们不相上下。”

托尼心里十分开心,但他只是说了句:“我还差得很远呢。”

出了餐馆,多米尼克问道:“你请我去看看你的公寓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怕没啥可看。”

他们进屋后,多米尼克环顾了一下这间狭小、乱七八糟的房间,然后摇摇头说道:“你的话是对的,确实没啥可看。那谁来照顾你呢?”

“有位女清扫工每周来一次。”

“把她辞了吧,这地方弄得这么脏。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她注视他一会儿,“你不是同性恋吧?”

“不是。”

“那好,否则就太可惜了。给我找一个水桶和一些肥皂来。”

多米尼克开始在屋里干起来,她刷呀,扫呀,最后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干完之后,说:“现在还凑和了。我的上帝,我要洗个澡。”

她走进那小小的卫生间,开始往澡盆里放水。

“这么小的澡盆,你怎么能坐得下?”她大声说道。

“我把腿蜷起来。”

她笑起来,“我想看看怎么个蜷法。”

过了十五分钟,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腰间只围了条毛巾。她那金黄色的秀发潮湿鬈曲。她的身材匀称美丽;有着丰满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十分诱人。托尼过去并未意识到她是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画布前的裸体模特儿而已。说来也奇怪,那条毛巾竟然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他感到热血突然涌向小腹下。

多米尼克注视着他。“你愿意和我做爱吗?”

“非常愿意。”

她缓缓解下毛巾。“我要看看。”

※※※

托尼从未结交过像多米尼克这样的女子。她什么都给他,但从不向他要什么。她几乎天天晚上都来给托尼做饭。他们一道出去吃晚饭时,多米尼克总是坚持去那些便宜的餐馆或是快餐部。“你必须节约一些。”她教训他,“即使对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来说开头也是艰难的。你就是杰出的,亲爱的。”

他们一清早就去逛市场;有时去猪蹄饭馆喝洋葱汤;他们参观了卡纳瓦雷博物馆,还去了旅游者不去的偏僻地方,如拉雪兹公墓,那是王尔德、肖邦、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长眠的地方。他们还参观了一座地下公墓。有一个星期放假,他们从多米尼克朋友那里借来一条船,乘船沿塞纳河顺流而下,玩了个痛快。

和多米尼克在一起总是令人开心的,她非常风趣,每当托尼情绪低落时,她就逗他高兴。她似乎认识巴黎的每一个人。她把托尼带去参加一些有意思的聚会,在那儿他会见了当代最著名的人物,如诗人保罗·艾吕雅,还有著名的玛格特画廊的负责人安德烈·布勒东。

多米尼克总是不断地鼓励他,“你将超过他们所有的人,亲爱的。相信我,我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托尼有兴致在晚上作画,多米尼克会很高兴地为他做模特儿,尽管她已工作了一整天。上帝啊,我真幸运,托尼心中想道。这是他第一次肯定,有人因为他干的工作而爱上了他,而不是由于他的家庭。这是一种他所珍视的感情。托尼不敢告诉多米尼克,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宗财产的继承人,因为他怕她会变,担心他们失去已拥有的东西。然而为了她的生日,托尼忍不住还是为她买了一件俄国制山猫皮外套。

“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漂亮的衣服!”多米尼克穿着它转来转去,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她旋转着,突然停下来,“它从哪儿来的?托尼,你哪儿来的钱买了这件外套?”

他早准备好回答她的问题。“这是刚刚被偷来的。我是在罗丹博物馆外从一名小个子男人手里买来的。他急于要卖掉它。这价钱并不比在‘春天百货’买一件好的布外套贵多少。”

多米尼克对他凝视了片刻,然后大笑起来,“就算我们在坐牢,我也要穿它!”

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托尼,开始哭起来。“噢,托尼,你这个傻瓜,亲爱的,好心的傻瓜。”

托尼认为撒这个谎是值得的。

一天夜里,多米尼克建议托尼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多米尼克除了在美术学院工作外,还给一些较有名气的巴黎画家做模特儿,因此她能够在圣塞弗林街租一间宽敞的、现代化的公寓。“你不应当住在这样的地方,托尼。这地方糟糕透了,同我住在一起吧,不用你付房租,我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还有——”

“不,多米尼克,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呢?”

他如何来解释呢?他本来可以在一开始就明说他很有钱,但现在太晚了。她会觉得他一直在耍弄她。因此他说道:“那样不就像是靠着你过活了吗,你给予我的已经够多了。”

“那我退掉我的公寓,搬到你这儿来,我要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她就搬来了。

在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自然的亲密。他们周末同去乡村游玩,在小旅馆里落脚。托尼在那儿支起了画架描绘大自然的美景。他们饿了,多米尼克就摆出她预备好的食品,两人一起在草地上吃野餐。托尼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

他的画进步很快,一天上午坎塔尔老师举着托尼的画,对着全班同学说:“看这个人体,你能感觉出它在呼吸。”

那天晚上,托尼迫不及待地告诉多米尼克。“你知道我怎么能表现出能呼吸的人体吗?那是因为我每天晚上搂着那个模特儿睡觉的缘故。”

多米尼克激动地笑着,然后又变得严肃起来。“托尼,我想你不必再学三年了,现在你已技艺成熟。学校里人人都这么看,就连坎塔尔老师也这么看。”

托尼恐怕自己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担心将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画家。现在全世界成千上万的画家每天创作出无数的作品,他唯恐自己的作品会被淹没在这洪水般的绘画之中。一想到此,托尼就不寒而栗。赢是最重要的,托尼,记住这一条。

有时,当托尼完成一幅画,心里充满了欣喜和欢乐的时候,他便会觉得自己有才能,真的有才能。可有时,他看着自己的画,心想,我只配做个业余画家。

由于多米尼克的鼓励,托尼对自己的作品越来越有信心。他已单独画了二十多幅油画,其中有风景、静物,还有一幅多米尼克裸体躺在树下的油画。阳光在她的身体上洒下斑驳的色彩,前景中有一件男人的茄克衫和一件衬衣。观者可以看出,那个少女正在等候她的情人。

当多米尼克看到达幅画时,她叫了起来,“你一定得举行一次个人画展。”

“你疯了,多米尼克,我还没到时候呢。”

“你错了,亲爱的。”

第二天下午,托尼很晚才回到家。他发现屋里不止多米尼克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叫安东·戈尔格的瘦男人和她在一起。他挺着大肚皮,闪着一对突起的淡褐色眼睛。他是戈尔格画廊的老板。这个画廊规模不大,位于多芬大街。托尼的画摆得满屋全是。

“怎么回事?”托尼问道。

“是这么回事。”安东·戈尔格大声说道,“我认为你的画非常出色。”他拍了拍托尼的后背,“能在我的画廊里展出你的作品,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托尼向多米尼克望去,她朝他乐呵呵地笑着。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已经说了。”戈尔格答道,“你的话都在这些油画上。”

托尼和多米尼克为这事议论了大半夜。

“我觉得自己还不到时候,那些批评家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你错了,亲爱的。这对你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个小画廓,只有当地人参观,给你作出评价。你决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的。戈尔格先生要是不相信你,是决不会同意在那儿给你举办个人画展的。他和我都认为你将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艺术家。”

“好吧,”托尼最后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我还能卖掉一幅画呢。”

※※※

电文是:“星期六抵巴黎,请同我一道吃晚饭,爱你,妈妈。”

当托尼看到她母亲走进画室,他第一个想法是:她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女子啊。她已五十多岁了,头发没有染,黑发中夹杂着缕缕银丝。她的身上充满了能量和活力。托尼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再结婚,她低声答道:“只有两个男人在我的一生中占有重要地位,你的父亲和你。”

现在站在巴黎这间小公寓里,面对着他的母亲,托尼开口道:“见到你真——真高兴,妈——妈妈。”

“托尼,你看上去真是棒极了!胡子是新留的。”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胡子,一面说道:“你有点像林肯。”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那间小公寓。“谢谢上帝,你有一位不错的女清扫工嘛,这里完全变了样。”

凯特走到托尼刚才作画的画架前,她凝视了许久,而他站在一边十分紧张,静候着他母亲的反应。

当凯特终于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十分柔和。“妙极了,托尼,真是妙极了。”她并没有掩盖心中的自豪感。在艺术方面,没有人能骗得过她。凯特感到异常地欣喜,她的儿子竟然如此才华横溢。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让我再看一些。”

他们一起用了两个小时,把托尼的画通通欣赏了遍。凯特和他详细地讨论了每一幅画。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屈尊俯就的感觉。她企图控制他的生活,但失败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大度地接受了现实,对此托尼十分敬佩。

凯特说:“我可以安排一次展览,我认识几个美术商人,他们——”

“谢谢你,妈——妈妈,你不用费心了。下——下个星期五,我要举办一次画展。有家画——画廓让我展览。”

凯特一把抱住了托尼,“太好了哪个画廓?”

“戈——戈尔格画廊。”

“我想我没听说过它。”

“它是个小——小画廊,但对于汉默或是威——威尔登斯坦画廊来说,我还不够格。”

她指着多米尼克躺在树下的那幅画,说道:“你错了,托尼。我想这幅——”

这时传来了前门打开的声音。“我太想了,亲爱的,快脱下你的——”多米尼克看到了凯特,“啊,真该死!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有一位朋友在这儿,托尼。”

空气似乎凝结了,沉默延续了许久。

“多米尼克,这是我的母——母亲。妈——妈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多——多米尼克·马森。”

这两个女人站在那里,相互打量着。

“你好,布莱克韦尔太太。”

凯特说:“我正在欣赏我儿子描绘你的油画。”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托尼同你说了吗?布莱克韦尔太太,他要举办一次画展。”

“是的,他说了,这消息真令人高兴。”

“你能留——留下来看这次展览吗,妈妈?”

“我当然非常希望能够到场,但后天,我要到约翰内斯堡参加一次董事会,我是非出席不可的。要是我早点知道,就会重新安排我的日程了。”

“那也没——没什么关系。”托尼说道,“我很理解。”托尼很担心他母亲会当着多米尼克的面又谈论公司的事儿。然而凯特的思想全集中在绘画上了。

“重要的是要请合适的人来看你的展览。”

“谁是合适的人呢,布莱克韦尔太太?”

凯特转向多米尼克,“造舆论的人,批评家,像安德烈·杜索那样的人物应该到场。”

安德烈·杜索是法国最有名望的艺术批评家。他像一头凶猛的雄狮,守卫着艺术的神殿。他的一句话可以在一夜之间使一个画家成名或毁掉。每个展览会都邀请杜索先生参加开幕式,但他只出席一些重要的作品展览。那些画廊的老板和画家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他的评论。他善于辞令,他的俏皮话就像长了毒翅膀一样,飞遍巴黎城。安德烈·杜索在巴黎艺术界中最令人痛恨,但也最受人尊敬。他那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评论之所以为人们所接受,是因为他确实是这方面的专家。

托尼转向多米尼克,“这样一位母——母亲。”然后又转向凯特,“安德烈·杜索不会去——去小画廊的。”

“噢,托尼,他一定得来,他能让你一夜成名。”

“也能把我毁——毁掉。”

“你没有信心吗?”凯特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

“当然他有啰,”多米尼克说道,“但我们不敢希望杜索先生会来。”

“我也许可以找几个认识他的朋友。”

多米尼克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那太好了!”她转向托尼,“亲爱的,要是他真来的话,你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打入垃圾堆?”

“严肃点。我了解他的口味,托尼。我知道他喜欢什么,他会称赞你的画的。”

凯特说:“只有知道你愿意,我才会安排他来,托尼。”

“当然他愿意啰,布莱克韦尔太太。”

托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害——害怕,但是管他呢!让——让我们试试吧。”

“那我就尽力去办吧。”凯特望着画架上的油画,久久不肯离去。最后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托尼。她的眼睛里有着凄楚的神情。“儿子,我必须在明天离开巴黎,今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吃晚饭好吗?”

托尼答道:“那当然好啰,妈妈,我们有——有时间。”

凯特转向多米尼克,客气地说道:“你愿意去马克西姆餐厅或是——”

托尼赶紧说道:“多米尼克和我知道附近有一个相当不——不错的小餐馆。”

他们去了胜利广场的一家便宜的小餐馆。饭菜可口,酒香扑鼻。两个女人似乎相处得不错。托尼为她们两人感到十分骄傲。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他心想,我同我的母亲,还有我要娶的姑娘一起共度良宵。

第二天早晨,凯特从机场打来电话。“我打了六七个电话。”她对托尼说道,“关于安德烈·杜索,还没有人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但不管怎样,亲爱的,我为你感到骄傲。你的画棒极了,托尼,我爱你。”

“我也爱——爱你,妈——妈妈。”

※※※

戈尔格画廊的规模也只不过比一些不对公众开放的私人画廓稍大一些。托尼的二十多幅画被匆匆忙忙地挂在墙上,为开幕式作最后的准备。在一个大理石面的小柜子上面,放着切成一片一片的奶酪和一些饼干,另外还有一瓶瓶夏布利葡萄酒。画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安东·戈尔格,托尼,多米尼克和一名年轻的女助手,她正在悬挂最后一幅油画。

安东·戈尔格看了看他的表,“请帖上写的是‘7点’,人们这就要到了。”

托尼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我不是紧张,他对自己说道。我是怕死了!

“要是没人来怎么办呢?”他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一个人都不来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多米尼克笑了笑,拍拍他的面颊,“那这些奶酪和酒就归我们自己享用了。”

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最初是三三两两,后来就多了起来。戈尔格先生站在门口,殷勤地向人们打着招呼。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艺术作品的收藏者,托尼忧郁地想道。他那尖锐的目光把他们分为三类:一些是画家或者美术院校的学生,每有画展,总是到场来评估一下竞争对手。还有一些是美术商人,他们参观画展是为了散布有损那些颇有抱负的画家的新闻。再有一些就是附庸风雅的群众。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同性恋者。他们似乎总是生活在艺术的边缘。我一幅画也卖不出去,托尼心里暗想。

戈尔格先生在房间的那一头向托尼招手。

“我不要见这些人。”托尼对多米尼克低语道,“他们来这儿是要把我撕得粉碎。”

“胡说八道,他们来是为了见见你。拿出点风度来,托尼。”

于是,他风度翩翩,和每个人打着招呼,笑容可掬。对那些恭维的话语,也能回答得恰到好处。可是他们真的是在夸奖吗?托尼心中怀疑。多少年来,在艺术界形成了一些套话,用来应付一些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展览。这些套话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感觉身临其境……”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风格的作品……”

“看,这才是一幅真正的画!”

“它在对我说话……”

“你已经登上顶峰了……”

观众不断进来。托尼想,他们是被好奇心驱使而来的呢,还是冲着免费供应的酒和奶酪而来的呢。到目前为止,还没卖出一幅画,而酒和奶酪却消耗得相当快。“耐心一点。”戈尔格先生先生悄悄地对托尼说道,“他们很有兴趣。首先他们要欣赏一下这些画。要是看中了哪一幅,他们就会不断地走回来再看看。接着他们就会询问价钱,当他们讨价还价时,那就上钩了!”

“上帝啊,我好像颠簸在一条打鱼船上一样。”托尼对多米尼克说道。

戈尔格先生急急忙忙来到托尼面前,“我们卖了一幅了。”他大声嚷道,“诺曼底风景画,五百法郎。”

这是托尼终生难忘的时刻。有人买了他的画!有人认识到他作品的价值,乃至会花钱去买它,把它挂在自己家里或是办公室里,去欣赏它、保存它或是请朋友来观赏。这是一种小小的不朽。它能赋予你生命,它能使你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地方。一个成功的画家活在世界各个角落,活在千家万户,无数间办公室内和博物馆里,给千千万万——有时是成百万人带来欢乐。托尼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伦勃朗的伟人祠。他不再是个业余画家了,他是一名专业画家,有人出钱购买了他的作品。

多米尼克朝他快步走来,她的眼睛熠熠闪光。“你又卖出一幅画了,托尼。”

“哪一幅?”他急忙问道。

“那幅花卉。”

小小的画廊里挤满了观众。人们大声谈论着。不时传来碰杯的叮当声。突然房间一下子宁静下来。有人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朝入口处移去。

安德烈·杜索走进来了。他有五十多岁,比一般的法国人要高一些,有着坚毅的狮子般的面孔和一头鬃毛般的白发。他穿着一件光亮平滑的斗篷,戴着一顶博萨利诺式的帽子。在他的身后跟着一批围观的人。房间里的观众都开始自动地为杜索先生让路,因为在场的没有一个不认识他。

多米尼克捏了一下托尼的手,“他来了!”她说道,“他真来这儿了!”

这样的荣誉戈尔格先生从未享受过,因而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在这位伟人面前点头哈腰,不停地把前额的头发向后捋去。

“杜索先生,”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真是令人太高兴了!多么荣幸啊!我可以为您倒点酒、拿些奶酪吗?”他直怪自己没有买像样点儿的酒。

“谢谢。”那大人物回答道,“我来只是为了一饱眼福。我想见见这位画家。”

托尼完全吓呆了。多米尼克把他向前推过去。

“他在这儿。”戈尔格先生说道,“安德烈·杜索先生,这是托尼·布莱克韦尔。”

托尼终于说出声来:“您好,先生,我——谢谢您能光临。”

安德烈·杜索微微点点头,便向墙上的油画走过去。人们都向后退去,给他让道。他慢慢地走着,每一幅画都要端详好久,认真仔细地看过,才走向下一幅。托尼想从他脸上的表情来作些猜测,但什么也看不出来。杜索既不皱眉头,也不微笑。有一幅画,他在前面停留了许久,那是多米尼克的裸体画。之后他又向前移去。托尼在一边出了一身汗。

当安德烈·杜索看完之后,便朝托尼走过去。“我很高兴来到这里。”他只说了这一句。

就在这位著名的批评家离去之后的几分钟之内,所有的画被销售一空。一位新的大艺术家诞生了,每个人都希望在他诞生之时能够在场。

“这样的场面,我从未见过。”戈尔格先生惊呼道,“安德烈·杜索到我的画廊里来,我的画廓!明天全巴黎的人都会读到这条消息。‘我很高兴来到这里。’安德烈·杜索是从不多说一句话的。这需要来点香槟酒,让我们庆祝庆祝。”

那天深夜,托尼和多米尼克又私自庆祝了一番。多米尼克依偎在他的怀里。“过去我同别的画家也睡过觉,”她说道,“但只有一个具有你即将要获得的名气。明天巴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多米尼克的话是正确的。

※※※

第二天清晨5点,托尼和多米尼克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便出去买第一版晨报。报纸才刚刚来到报亭,托尼抓了一张,赶忙翻到艺术栏。他的评论是头条文章,署名是安德烈·杜索。托尼大声念道:

<em>年轻的美国画家安东尼·布莱克韦尔举办的个人作品展览,昨晚在戈尔格画廊开幕。作为艺术评论家,我在这次展览中学到了许多东西。参观过许多有才华的画家举办的展览,我已经忘却了真正糟糕的绘画是个什么样子。然而昨晚的展览却迫使我回想起来……</em>

托尼的脸色顿时变得死灰一般。

“请不要念了。”多米尼克恳求道,她想把报纸从托尼的手中夺走。

“放开!”他命令道。

他又继续念了下去。

“最初我以为是谁开了一个玩笑。我无法相信,有人竟会想到把这样幼稚的画挂出来,还敢称它们是艺术品。我竭力寻找任何一丝微弱的才华,可是根本没有。应当吊起来的不是那些画,倒是那位画家。我认真地奉劝这位糊涂的布莱克韦尔先生,回到他真正的行业中去,我只能猜想他是个刷刷房子的油漆匠。”

“我简直无法相信。”多米尼克低语道,“我不相信他竟然会看不出来。哼,这个坏蛋!”多米尼克伤心地哭了起来。

托尼觉得胸中好像堵满了铅块,喘不过气来。“他看出来了。”他说道,“而且他知道,多米尼克,他知道。”他的声音里充满着痛苦。“所以才如此刺痛我的心。上帝啊!我是多么傻啊!”他开始向前走去。

“你上哪儿去,托尼?”

“我不知道。”

他沿着黎明时分冰冷的街道向前走去,泪流满面也全然不知。再过几个小时,巴黎的每一个人都会读完那篇评论,他将是大家讽刺的对象。但更使他伤心的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他真的认为能把绘画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如今安德烈·杜索至少是把他从那个错误中挽救了出来。流传后世,托尼忧郁地想道,流传个屁!他走进了第一家开门的洒吧,一直喝到烂醉。

※※※

当托尼最后回到他的公寓时,已是第二天早晨5点了。多米尼克正在等着他,都快急疯了。“你去哪儿了,托尼?你妈妈一直想找你,她都快急病了。”

“你把报纸读给她听了吗?”

“读了,她坚持要读的。我——”

电话铃响了,多米尼克看了看托尼,然后拿起了听筒。“喂?是的,布莱克韦尔太太。他刚进来。”她把话筒递给托尼,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了它。

“喂,妈——妈妈。”

凯特的声音里充满了哀痛。“托尼,亲爱的,听我说,我可以让他登一篇更正。我——”

“妈,”托尼无力地说道,“这不是一桩买——买卖。这是一个批——批评家在发表观点,他的观点是我应当被吊——吊死。”

“亲爱的,我真不愿让你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我实在受不了——”她啜泣起来,无法再讲下去。

“没关系,妈——妈妈,我已经折腾一阵了。我尝试了一下,结果不——不行,我没有这方面的才——才能,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痛——痛恨杜索的狂妄,可是他是世界上最优——优秀的艺术批评家。我不得不承——承认他这一点。他把我从一个可——可怕的错误中挽救出来。”

“托尼,但愿我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你……”

“杜索已经都——都说了,这样总比十——十年后才发——发现要好——好些,对吧?我得离——离开这座城市了。”

“等着我,亲爱的。明天我就离开约翰内斯堡,我们一道回纽约去。”

“那好吧。”托尼说道。他放下听筒,转向多米尼克。“对不起,多米尼克,你找错人了。”

多米尼克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望着他,眼里充满了难言的悲伤。

第二天下午,在马提农街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办公室里,凯特·布莱克韦尔正在开一张支票。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人叹气道:“真可惜,你的儿子是有才华的,布莱克韦尔太太。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

凯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杜索先生,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个画家,我的儿子不能与他们为伍。”

她把那张支票递往桌子对面,“你为这笔交易履行了你的义务,我也会尽我的义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将要在约翰内斯堡、伦敦和纽约兴办美术馆,由你来负责挑选作品——当然啰,佣金是相当可观的。”

在杜索离去之后很久很久,凯特依然坐在她的桌旁,心中充满着深深的哀伤。她很爱自己的儿子。要是他发现了这一切……她知道她是在冒着什么样的风险,但无论如何她不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托尼白白扔掉自己可以继承的家业。不管她可能会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保护他,保护公司。凯特站起来,突然觉得非常疲倦。该去接托尼,带他回家了。她要帮助他度过目前的困境,这样他才可以继续从事他天生该做的工作。

管理这家大公司。

第四部 托尼 1946~1950 第十九章

在以后的两年里,托尼·布莱克韦尔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一辆巨大的踏车上面,停不下来,也看不到目的地。他将要继承一家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联合企业。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王国已经扩大到拥有几家造纸厂,一家航空公司,几家银行和一个医院系统。托尼了解到,一个名字犹如一把钥匙,它能打开所有的门。在一些俱乐部、组织和社交集团里,通行证不是金钱或影响,而是某些人的名字。托尼被接受为联合俱乐部及布鲁克俱乐部和沟通俱乐部的成员。每到一处,他总受到热情款待。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不配享受这一切。他靠的是他祖父的势力和影响,他觉得自己时常被别人拿来同他祖父相比。这是不公平的,因为现在并没有地雷阵需要他爬,没有警卫朝他射击,更没有鲨鱼来威胁他的生命。昔日的冒险故事同托尼没有任何关系。那属于过去的那个世纪,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由一个陌生人立下的英雄业迹。

比起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里的任何其他人来,托尼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无情地驱使自己干活,试图摆脱那些难以忍受的痛楚回忆。他给多米尼克写信,可是他的信总是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给坎塔尔老师打电话,然而多米尼克已不在那所学校做模特儿了,她已经销声匿迹。

托尼工作得十分出色,有条不紊。但他既没有激情,也并不热爱。即便他内心深处感到空虚,也没有人看出来,就连凯特也没有疑心。每周都有人向她汇报一次托尼的情况,她听了这些报告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有做生意的天分。”她对布雷德·罗杰斯说道。对于凯特来说,她的儿子长时间地工作,就证明他是多么地热爱他所做的工作。每当凯特想到托尼几乎扔掉他的前途时,她就感到不寒而栗。谢天谢地,她总算是挽救了他。

※※※

1948年,国民党在南非全面掌权,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移民受到严格控制。为了政府需要,家庭也可以被拆散。每个黑人都必须携带通行证,它不只是一个通行证,而是命脉,包括出生证明,求职许可证,纳税卡。它控制着一个人的行动和生活。在南非发生的骚乱越来越多,但是都被警察残暴地镇压下去。凯特不时在报上读到关于破坏和骚乱的消息。班达的名字总是出现在显要的位置。尽管他老了,却依然是地下运动的领导人。当然,他要为他的人民战斗。凯特想,因为他是班达。

※※※

凯特和托尼一起在第五大道的公馆里庆祝她五十六岁的生日。她心想,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个二十四岁的漂亮小伙子不可能是我的儿子,我还没到那么大年龄。他正为她举杯祝贺,“为我——我伟大的母——亲干杯!祝你生——生日快乐!”

“你应当说为我那伟大的老妈妈干杯。”不久我就要退休了,凯特心里想,但我的儿子将接替我,我的儿子!

由于凯特的坚持,托尼搬进了第五大道的公馆。

“这地方太大了,一个人在里面转来转去,实在太孤单。”凯特对他说,“整个东厢房全归你一个人住,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打扰你。”托尼只有让步,因为争辩是无济于事的。

每天早晨,凯特和托尼共进早餐。吃饭时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托尼吃惊的是,他的母亲对一个抽象的没有灵魂的东西,一大堆建筑物、机器,还有簿记数字,有着如此巨大的热情,付出这么多的心血,魔力究竟在哪儿呢?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奥秘需要探索,为什么一个人要浪费自己的一生来积聚越来越多的财富,争得越来越大的权力呢?托尼不理解他的母亲,但他爱她,他也尽力不辜负她对他的希望。

※※※

坐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从罗马到纽约是非常一般的旅行。托尼喜欢这家航空公司,因为它效率高,乘坐舒适。飞机一起飞,他就开始研究他的海外采购报告,没顾上吃晚饭,那些空中小姐不断给他送来饮料、枕头和其他可能为这位英俊的乘客需要的东西。可是他对此始终无动于衷。

“谢谢你,小姐,我很好。”

“布莱克韦尔先生,有什么事我们可以……”

“谢谢。”

托尼旁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在看一本时装杂志。当她翻过一页时,托尼正巧扫了一眼。他一下呆住了,有张照片是一个穿着舞会礼服的模特儿,那是多米尼克。毫无疑问。那高高的精致的颧骨,深绿色眼睛,浓密的金发。托尼的脉搏加快了。

“对不起,”托尼对这位邻座的旅伴说道,“可以借用一下那页吗?”

第二天一早,托尼给服装店打了电话,搞到了他们广告公司的名称。他给那家公司打电话,“我要找你们的一个模特儿。”他对总机接线员说,“您能——”

“请稍等。”

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您有什么事?”

“我在本月的《时尚》杂志上看到一张照片,是一个为罗思曼商店推销舞会礼服的模特儿,那是你们制作的广告吧?”

“是的。”

“你能告诉我那家模特儿介绍所的名字吗?”

“它叫卡尔顿·布莱辛介绍所。”接着他又把电话号码告诉了托尼。

一分钟之后,托尼同布莱辛介绍所的一位女士通了话。

“我正在设法寻找你们的一位模特儿。”他说,“她叫多米尼克·马森。”

“对不起,我们规定不得透露任何个人情况。”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托尼坐在那儿,盯着话筒发呆。一定要想办法同多米尼克联系上。于是他去找布雷德·罗杰斯。

“早上好,托尼。喝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布雷德,你知道卡尔顿·布莱辛模特儿介绍所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它属于我们公司。”

“什么?”

“它是我们一家子公司底下的。”

“我们何时买进的?”

“两三年以前,就在你加入公司工作的前后。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在找他们的一个模特儿。她是个老朋友。”

“没问题,我给他们挂个电话,然后——”

“不用费心了。我自己来吧,谢谢,布雷德。”

一种温暖的期待在托尼心中升起。

※※※

那天下午,托尼来到查尔顿·布莱辛介绍所的办公室,报了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被请到董事长蒂尔顿先生的办公室里。

“真是荣幸得很,布莱克韦尔先生。我希望没有出什么问题,上个季度我们的利润是——”

“没有任何问题。我对你们的一名模特儿感兴趣,她叫多米尼克·马森。”

蒂尔顿的脸上顿时放出了光采。“她已成为我们这里最好的一个模特儿。你母亲的眼光真不错。”

托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对不起,你说什么?”

“是令堂亲自要求我们雇用多米尼克。当初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接管我们的时候,这是谈判的条件之一。这全部在我们的档案里,如果你愿意……”

“不用了。”托尼对他所听到的这些话感到不可理解。为什么他母亲——?“我能得到多米尼克的住址吗?”

“当然可以啰,布莱克韦尔先生。今天她在佛蒙特展示服装,但她该回来了。”他看了看桌上的日程表,“明天午后。”

※※※

托尼在多米尼克的公寓前等候着。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多米尼克下了车。一个身材魁梧、像运动健将的男人提着多米尼克的手提箱。多米尼克看见了托尼,顿时呆住了。

“托尼!我的天哪!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同你谈一谈。”

“喂,朋友,改一个时间吧。”那位运动健将说道,“我们下午还忙着呢。”

托尼连看也没有看他。“叫你的朋友走开。”

“嘿,你他妈的算——”

多米尼克转向那个男人,“请走吧,本,今天晚上我给你去电话。”

那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膀,“那好吧。”他瞪了托尼一眼,然后回到汽车里,开大油门一溜烟走了。

多米尼克转过身来对托尼说,“你最好进来谈吧。”

这是一座二联式公寓,十分宽敞,有白色的地毯和窗帘,还有现代化的家具。显然是花了不少钱购置的。

“你混得不错。”托尼说道。

“是的,我很幸运。”多米尼克的手指不安地拉着她的上衣。“你要喝点什么吗?”

“谢谢,不用了。我离开巴黎后,一直想和你联系。”

“我搬家了。”

“搬到美国来了?”

“是的。”

“你是怎么在卡尔顿·布莱辛介绍所里找到工作的?”

“我——我看到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她勉强地答道。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遇到我的母亲,多米尼克?”

“我——在你的公寓里,记得吗?我们——”

“别再玩游戏了。”托尼说道。他觉得心中的怒火在燃烧。“该结束了。我一生中还从未打过一个女人,但要是你再说一句谎话,我敢保证,你的脸蛋今后不会再适合照相了。”

多米尼克刚要开口,托尼眼中的怒火止住了她。

“我再问你一次,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我母亲的?”

这次她没再迟疑,“就在你被录取进美术学院时,你的母亲就安排我在那儿做模特儿。”

他心里一阵恶心,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谈下去。“这样我就可以结识你?”

“是的,我——”

“她付钱给你做我的情妇,让你假装爱上了我。”

“是的。那是战后——局势非常糟糕。我那时很穷,你看不出来吗?但是,托尼,相信我,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是认真的——”

“回答我的问题。”他那凶狠的声音把她吓坏了。面前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能施暴行的男人。

“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母亲要我注意你的行动。”

他想到多米尼克的温柔,同她做爱的情景——原来是收买的结果,是他母亲无偿馈赠的——他感到无地自容。他一直是他母亲的傀儡,被她控制操纵。他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感受。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王储,她的继承人。她关心的就是公司的一切。他最后望了多米尼克一眼,然后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心里想,我真的爱你,托尼,这一点我没有撒谎。

※※※

凯特在书房里看书,突然托尼走了进来,喝得醉醺醺的。

“我同多——多米尼克谈——谈过了。”他说,“你们两——两个肯——肯定十分开——开心,在我的背后嘲——嘲笑我。”

凯特马上警觉起来,“托尼——”

“从现在起,我要你不——不要干涉我的私——私生——生活。听见了吗?”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凯特望着他离去,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第四部 托尼 1946~1950 第二十章

第二天,托尼在格林尼治村租了一间公寓。他不再同他母亲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吃饭了。他只同他母亲保持一定的工作关系,而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尽管凯特不时地作出要同他和解的表示,但他却不予理睬。

凯特心里十分痛苦,但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托尼好啊。正像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戴维好。她不能让他们俩离开公司。托尼是世界上她唯一所爱的人,可她眼瞧着他变得越来越孤独。深居简出,不同任何人来往,也没有朋友。过去他对人热情,也很开朗,现在却变得冷漠,沉默寡言。他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谁也不能攻破。他需要一个妻子来照顾他,凯特想,还要生一个儿子来传承。我得帮助他,我必须要这样做。

※※※

布雷德·罗杰斯走进凯特的办公室说道:“恐怕有些麻烦了,凯特。”

“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一份电报放在她的桌上。“南非政府宣布原住民代表大会为非法组织,通过了关于禁止共产党法案。”

凯特说:“我的上帝!”这个法案同共产主义是风马牛不相及。它规定:任何反对政府政策并企图以任何方式加以改变的人,都是犯法的,要判处徒刑。

“这是他们破坏黑人抵抗运动的手段。”她说,“如果——”她的秘书打断了她。

“有国际长途电话找你,是皮尔斯先生从约翰内斯堡打来的。”

乔纳森·皮尔斯是约翰内斯堡分公司经理。凯特拿起了话筒,“喂,约翰尼,你好吗?”

“很好,凯特,有个消息,我想应当告诉你一声。”

“什么消息?”

“我刚接到报告,说是警察抓住了班达。”

※※※

凯特马上乘下一班飞机赴约翰内斯堡。她已经通知公司的律师设法营救班达。甚至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权力和威望也可能帮不了他了。他被宣布是国家的敌人。她不敢设想要对他采取何种惩罚。但无论如何,她也要见见他,看看能给他帮点什么忙。

当飞机降落在约翰内斯堡之后,凯特立即去她的办公室给监狱总监打电话。

“他现在被单独囚禁着,布莱克韦尔夫人。上级有令,不准任何人见他。但就您的情况,我可以想想办法……”

第二天清晨,凯特来到了约翰内斯堡监狱。在她而前,站着的是带着手铐脚镣的班达,他们之间有一层玻璃隔板。他的头发全白了。凯特事先无法预料他会是什么样子——绝望,还是坚强不屈——但班达看见她时,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真像你的父亲,你没法避开麻烦,是不是?”

“看看是谁在说话?”凯特反驳道,“见鬼!我们怎么把你弄出来?”

“在棺材里,他们只可能让我那样离开这儿。”

“我有许多能干的律师,他们——”

“算了吧,凯特,他们凭本事抓住了我。现在我要凭本事逃走。”

“你要说些什么?”

“我不喜欢笼子,从来就不喜欢。他们关不住我。”

凯特说:“班达,请别这么干,他们会杀死你的。”

“没有人能杀死我。”班达说,“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曾经历过鲨鱼、地雷阵和狼狗。”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柔和的光芒。“你知道吗,凯特?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

第二天凯特去看班达时,监狱长说:“对不起,布莱克韦尔夫人,我们不得不由于安全原因而把他转移了。”

“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能随便透露。”

※※※

第二天清晨,凯特醒来后,她拿起同早饭一道送来的报纸,上面的大标题是:“匪首企图越狱被击毙”。过了一小时,她来到监狱长的办公室。

“他在越狱时被人打死了,布莱克韦尔夫人。就这么多情况。”

你错了,凯特心里想道,还有很多很多呢。班达是死了,但他要为他的人民争取自由的梦想也消逝了吗?

过了两天,凯特把丧事安排完毕之后,乘飞机返回纽约。她向窗外望去,与她热爱的这片土地告别。这里的土壤是红色的,十分富饶。在它的深处埋藏着人们难以想象的宝藏。这是上帝赐给的地方,他对人们是非常慷慨的。但是这个国家现在却笼罩着一个诅咒。我决不再回到这儿来了,凯特悲哀地想着,永远不回来了。

※※※

布雷特·罗杰斯的责任之一,是经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长远规划部门。他很善于发现一些适合兼并的企业,以求得更大的利润。

5月上旬的一天,他走进凯特·布莱克韦尔的办公室。“我碰到一些有意思的情报,凯特。”他把两本文件夹放在她的桌子上。“有两家公司,要是我们买下任何一家,都对我们极为有利。”

“谢谢,布雷德。我今天晚上抽时间看一下。”

那天晚上,凯特独自吃了晚饭,接着就研究布雷特·罗杰斯关于那两家公司的机密报告。一家是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一家是国际技术开发公司。报告很长,非常详细。最后注有字母NIS。这是公司的暗语,意思是:“对出售不感兴趣。”这就意味着,如果公司想把它们买过来,光靠正常的生意手段是不能成功的。然而凯特心里想,它们确实值得买过来。这两个公司都是由家底殷实、意志坚定的人私家控制着,这样就排除了任何接管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挑战,而凯特很久没遇到挑战了。她越想越对这种可能性感兴趣。她再一次研究了那份机密的财务收支报告。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为得克萨斯人查利·怀亚特所拥有。公司的财产包括油井、公用设施装备公司以及几十个以后肯定十分有利可图的油井租借权。怀亚特公司对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来说无疑是个十分理想的吞并对象。

凯特又开始研究第二个公司。国际技术开发公司为德国人弗雷德里克·霍夫曼伯爵所拥有。这家公司的前身是埃森的一家小炼钢厂。由于多年苦心经营,逐步发展成为一家联合企业。现在拥有造船厂、石油化工厂、油船队和一个计算机分公司。

纵然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这样大的规模,也只能吃掉它们其中的一个。她心里很清楚该打哪家公司的主意,报告上写的都是NIS。

我们再想想办法,凯特沉思。

※※※

第二天一清早,她派人把布雷特·罗杰斯叫来。“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搞到这些机密资产负债表的。”凯特笑着问道,“给我讲讲查利·怀亚特和弗雷德里克·霍夫曼的情况吧。”

布雷德早已作了准备,“查利·怀亚特生于达拉斯,作风浮夸,举止招摇,但他治理自己的王国却十分精明。他是白手起家,靠乱掘油井发了财,以后不断发展,现在已拥有半个得克萨斯州了。”

“他有多大?”

“四十七岁。”

“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二十五岁。我听说长得像天仙一样。”

“她结婚了吗?”

“离婚了。”

“弗雷德里克·霍夫曼。”

“霍夫曼比查利·怀亚特小两岁。他是一个伯爵,出身于德国的显贵家庭。家史可追溯到中世纪。他是一个鳏夫。他的祖父以一家小钢铁厂起家。弗雷德里克·霍夫曼从他父亲手里接管了它,把它发展成一家联合企业。他是最先涉足于计算机领域的开拓者之一。他持有许多微处理机的专利权。每当我们使用一架电子计算机,霍夫曼伯爵就能得到一笔专利权税。”

“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二十三岁。”

“她怎么样?”

“我还没打听到。”布雷特·罗杰斯抱歉地说道,“这是一个很封闭的家庭。他们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动。”他犹豫了一下,“我们也许是在浪费时间,凯特。我同这两家公司的两三个高层经理一起喝过几杯。怀亚特和霍夫曼对出售自己的公司、合并或合资经营都没有丝毫兴趣。你从财务报告上也可看出来,他们甚至连想也不会想这个问题。”

一种挑战的情绪又使凯特激动起来,牵动着她的心。

※※※

十天以后,凯特应美国总统邀请去华盛顿参加主要国际工业家的会议,讨论如何援助不发达国家。凯特打了一个电话。没过多久,查利·怀亚特和弗雷德里克·霍夫曼伯爵也收到了参加会议的邀请。

凯特对那个得克萨斯人和那个德国人形成了初步的印象,同她事前预料的几乎完全吻合。她还从未结交过胆小的得克萨斯人,查利·怀亚特当然也不例外。他身材高大——几乎有六英尺四英寸,肩膀宽大,像个橄榄球运动员,可惜已经开始发胖。他的脸庞宽大,而色红润,说话声音洪亮,洪钟似的。看上去像个大男孩——但凯特知道其实不然。

查利·怀亚特并非靠运气建起自己的王国的。他是做生意的天才。凯特同他谈了还不到十分钟,就明白这个人是很有主见的。他固执己见,没有人能哄骗他,威胁他,或是引诱他离开自己的公司。然而凯特还是找到了他的弱点,这就足够了。

弗雷德里克·霍夫曼和查利·怀亚特恰恰相反。他仪表俊雅,有一张贵族的脸庞,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两鬓已略呈灰白。他对小节十分注意,总是按传统礼仪行事。表面上,弗雷德里克·霍夫曼十分开朗随和,但在内心深处,凯特能感觉到他有一种钢铁般坚强的性格。

※※※

华盛顿会议开了三天,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副总统主持了会议,总统也露了一下面。出席会议的人都对凯特·布莱克韦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风韵犹存,富有魅力,领导着她自己参与经营起来的公司王国。与会者都钦慕不已,这正是她所计划的。

当凯特看到查利·怀亚特单独一人时,她随意地问道:“你把家人带来了吗,怀亚特先生?”

“我把我的女儿带来了,她想采购点东西。”

“噢,是吗?那太好了。”决没有人会想到,凯特不仅知道他的女儿随他来了,而且还知道那天早上她在加芬克尔百货商店买了一件什么样的连衣裙。“星期五,我要在达克港举办一个小小的晚宴,要是你和令爱愿意同我们一道来度周末的话,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怀亚特爽快地答道:“我听到许多关于你那处豪宅的描述,布莱克韦尔太太,我当然愿意能亲眼见一见。”

凯特笑了。“那好,我可以安排你们明天晚上乘飞机去那儿。”

十分钟之后,凯特又同弗雷德里克·霍夫曼聊了起来。“您是一个人来华盛顿的吗?霍夫曼先生。”她问道,“您的夫人没来吗?”

“我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弗雷德里克·霍夫曼对她说,“我同我女儿一道来的。”

凯特知道他们住在海亚当斯旅馆,房间号是418。“我将在达克港举行一个小小的晚宴。要是你和令爱能和我们一起过周末,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我们该回德国了。”霍夫曼答道。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我想早一天晚一天也无所谓。”

“那太好了,我会为你的交通问题作出安排。”

※※※

每隔两个月,凯特总要在达克港的别墅里举行一次晚宴,这是她的惯例。世界上一些最有名望权势的人被邀请来参加。这样的活动总是很有收获的,凯特打算使这次晚宴成为一个非常特殊的聚会。她的难题是设法一定让托尼参加。过去的一年中,他很少来达克港。即使来,也是敷衍了事地露露面就走了。这次一定要叫他来,而且要他留下来。

当凯特向托尼提起周末的事,他随便应付了一句,“我去——去不了。星期一我要去加——加拿大。在走之前,我还有许多工——工作要做。”

“这是一次重要的聚会。”凯特对他说,“查利·怀亚特和霍夫曼伯爵将来参加。他们是——”

“我知道他们是谁。”他打断她的i舌,“我同布雷德·罗杰斯谈——谈过了。我们没有买进这两家公司的希——希望。”

“我想试一试。”

他看了看她,问道:“你打哪——哪家的主意?”

“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那样能使我们的利润增加百分之十五,也许还要多,当那些阿拉伯国家意识到他们能卡住世界的脖子时,他们会组成一个卡特尔垄断组织,而石油价格便会直线上升,石油将会变成液体黄金。”

“那国际技——技术开发公司呢?”

凯特耸了耸肩。“这公司不错,但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更吃香一些。对我们来说,这是最理想的购买对象。我需要你去那儿张罗,托尼,加拿大可以再等几天嘛。”

托尼不喜欢这样的聚会,他讨厌那些没完没了、令人厌倦的谈话,讨厌那些吹牛的男人和掠夺成性的女士。可是,这是在做生意啊。“好吧。”

棋盘里的棋子已经各就各位。

※※※

公司的专机把怀亚特父女送到缅因州,然后乘轮渡,再用轿车一直接到“松岭居”。凯特在门口迎候他们。布雷德关于查利·怀亚特女儿露西的情报十分准确。她确是美貌非凡。身材颀长,秀发乌黑,褐色的双瞳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身着丝光晚礼服,体态匀称,妩媚动人。布雷德告诉凯特,两年前,她同一个富有的意大利花花公子离了婚。凯特把露西介绍给托尼,看看他的反应如何,结果看不出有任何反应。他以一般的礼节同这父女俩见了面,把他们领到了酒吧间,在那儿,有一名侍者等候着给他们倒酒。

“多漂亮的房子啊!”露西惊叹道。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甜蜜。听不出有任何得克萨斯口音。“你常住在这里吗?”她问托尼。

“不。”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不完全是。”

凯特赶忙接过话茬儿,巧妙地扭转了托尼沉默所造成的难堪局面。“托尼有一些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这个可怜的人太忙碌了,很少有时间来享受一下,对吗?托尼?”

他冷冷地望了他母亲一眼,然后说:“是的,实际上目前我本应该在加——加拿大。”

“但他把行程推迟了,为的是能见一见你们二位。”凯特替他把话讲完了。

“噢,那我太高兴了。”查利·怀亚特说道,“我已经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孩子。”他笑了笑,“你不会愿意来为我工作吧,对吗?”

“我想我的母亲是不会同意的,怀亚特先生。”

查利·怀亚特又笑了。“我知道。”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凯特。“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应当亲眼看看,她的手段如何在白宫会议上使众人个个难以招架。她——”这时他停下来,望着弗雷德里克·霍夫曼和他的女儿玛丽安走进了客厅。玛丽安·霍夫曼肤色白皙,长得很像她的父亲。她有着同样的贵族身材和长长的金发。她穿着一身米色的雪纺绸长衫,在露西·怀亚特旁边黯然失色。

“我可以介绍我的女儿玛丽安吗?”霍夫曼伯爵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他抱歉道,“飞机在拉瓜迪亚机场延误了。”

“嘿,真是不像话。”凯特说道。托尼猜出来这是凯特有意安排的。她让怀亚特父女同霍夫曼父女乘坐不同的飞机,这样怀亚特父女就会早到一些,而霍夫曼父女会晚到一些。“我们正喝饮料,两位来点什么?”

“请来杯苏格兰威士忌。”霍夫曼伯爵说。

凯特转向玛丽安,“你呢,亲爱的?”

“我什么都不要,谢谢你。”

几分钟之后,其他的客人也陆续来到。托尼在他们当中走来走去,扮演一个好客的主人角色。除了凯特之外,没有人能想到他对这样的热闹是多么不感兴趣。凯特知道,这并不是托尼感到厌倦,而是他对周围这一切早已无动于衷,他不能从任何人那里得到欢乐。这使凯特深感忧虑。

大餐厅里摆上了两张桌子。凯特让玛丽安·霍夫曼坐在最高法院法官和一名参议员之间。把露西安排在另一张桌子,坐在托尼的右边。餐厅里所有的男人——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都瞟着露西。凯特听到露西想和托尼搭话,显然她是喜欢他的。凯特心里不禁暗暗一笑,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早饭时,查利·怀亚特对凯特说:“你外面停泊的那条游艇真是漂亮,布莱克韦尔太太。它的规格是多大?”

“我也不太清楚。”凯特转向她的儿子,“托尼,‘柯赛尔号’的规格是多大来着?”

其实他母亲对它的规格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但托尼依然有礼貌地答道:“八十英——英尺。”

“我们在得克萨斯州不大乘船。因为我们总是匆匆忙忙的,如要外出,都是乘飞机。”怀亚特大笑起来,“我想也许我能试乘一下,去水上兜兜风。”

凯特笑了,“我正希望你能同意我带你游览一下这个海岛呢,我们可以明天乘游艇玩。”

查利·怀亚特沉思地望了望她,然后说道:“您太客气了,布莱克韦尔太太。”

托尼静静地望着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没有吭声。这盘棋刚走了第一步,不知查利·怀亚特清楚不清楚这一点,也许他还没有觉察。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他还没遇到过像凯特·布莱克韦尔这样的对手。

凯特转向托尼和露西,“天气多好啊,你们是不是乘独桅帆船出去游玩一下?”

托尼还没有来得及拒绝,露西便说:“啊,那我太高兴了。”

“对——对不起。”托尼简短地说道,“我要等——等几个长途电话。”托尼能感觉到他母亲不悦的眼光落在他身上。

凯特转向玛丽安·霍夫曼,“今天早上,我怎么没见到你父亲啊?”

“他出去转转,想看看这个小岛。他是个早起的人。”

“我听说你喜欢骑马,我们这儿有许多好马。”

“谢谢你,布莱克韦尔太太。我想到周围散散步,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凯特转过身来对托尼说,“你真的不打算带怀亚特小姐乘船出去玩玩吗?”她的语调像钢铁般坚硬。

“真——真的。”

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尽管小,但毕竟还是个胜利。战幕已经拉开,托尼不想输掉。这一次不能输了,他的母亲不能再欺骗他了。她曾把他当作一名小卒,他心里也很清楚她又想故伎重施,但这一次该她输了。她一心想并吞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可查利·怀亚特并没有合并或是出售他的公司的打算。然而人人都有弱点,凯特已找到了他的弱点,那就是他的女儿。如果露西嫁到布莱克韦尔家,某种合并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托尼望着坐在餐桌对面的母亲,心里十分鄙视她。她在陷阱里已放好了诱饵。露西不仅漂亮,而且聪明迷人。不过在这盘讨厌的棋赛中,她也和托尼一样,仅仅是名小卒而已。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诱他去摸一摸她,这是他和他母亲之间的一场战斗。

早饭后,凯特站了起来。“托尼,在你的电话来到之前,你能不能带怀亚特小姐去看看花园呢?”

托尼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委婉地拒绝,便说:“好吧。”他决定尽量少待一会儿。

凯特转向查利·怀亚特,“你对珍本书有兴趣吗?我的藏书室里收集了不少。”

“我对你给我看的任何东西都感兴趣。”这个得克萨斯人说道。

几乎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凯特转过来对玛丽安·霍夫曼说:“你一个人能行吗,亲爱的?”

“很好,谢谢你,布莱克韦尔太太,请别为我担心。”

“我很放心。”凯特说道。

托尼知道她确实很放心,因为霍夫曼小姐对她并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她把她打发走了,这是在亲切和微笑的掩饰下做出来的,但托尼能够察觉出深藏在下面的自私和无情。他感到厌恶。

露西望着他,“你准备好了吗,托尼?”

“好了。”

托尼和露西向门口走去。他们还没走多远,托尼就听见他母亲说:“看他们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他们俩穿过大花园,朝“柯赛尔号”停泊的码头走去。遍地大片大片五彩缤纷的花,夏日的空气里充满芳香。

“这里真像天堂一样。”露西说道。

“是的。”

“在我们得克萨斯州没有这样的花。”

“是吗?”

“这里是多么宁静啊。”

“是的。”

露西突然停下来,面对着托尼。

他看到她脸上的怒容。“我说了什么惹你生气的话了吗?”他问道。

“你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才生气。从你嘴里出来的只有‘是的’或者‘不是’。你让我感到好像是我——我在追求你。”

“是吗?”

她笑了起来,“是的,要是让我教你说话,也许我们能谈点什么。”

托尼也笑了。

“你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他在想他的母亲,她是多么不愿认输啊。

※※※

凯特领着查利·怀亚特参观她那巨大的镶有橡木壁板的藏书室。书架上摆着戈尔德史密斯、斯特恩、斯摩莱特和多恩的初版书;有本·琼生的初版;有巴特勒和班扬的珍本;还有罕见的1813年私人印刷的《麦布女王》。怀亚特沿着那些装满珍贵书籍的书橱走着,眼睛熠熠闪光。他在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前停下来,那是济慈的《恩狄弥翁》。

“这是罗斯堡版本。”查利·怀亚特说道。

凯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是的,世界上总共有两本。”

“另一本在我那儿。”怀亚特对她说。

“我早该知道的。”凯特笑着说道,“你装得像个得克萨斯州来的大男孩,把我给骗了。”

怀亚特笑了。“是吗?这是很好的烟幕嘛。”

“你在哪儿上的学?”

“科罗拉多矿业学校,后来得到罗兹奖学金去牛津上学。”他注视了凯特一会儿。“我听说是你设法让我参加这次白宫会议的。”

她耸耸肩,“我只不过提到你的名字。他们非常高兴邀请你。”

“那太感谢你了,凯特,现在趁你我单独在这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有何打算?”

※※※

托尼正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工作。那是一个小房间,就在楼下门厅旁边。他坐在一把高背扶手椅里,突然听见门丌了,有人走了进来。他转过身,原来是玛丽安·霍夫曼。他正要开口说自己在工作,忽然听见她发出了惊叹声。

她在观赏墙上的画,那都是托尼画的——是他从巴黎那间公寓里带回来仅有的几件。在这所房子里,只有这间房间内,他才允许挂他的画。他看着她在房间里走着,看了一幅又一幅,现在再想说什么,已经太晚了。

“真是无法相信。”她低语道。

托尼突然感到十分生气,他知道这些画并没有耶么糟。当他移动时,皮椅子发出了响声,玛丽安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啊,真对不起。”她抱歉地说道,“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托尼起身站了起来。“没有关系。”但他的腔调听起来十分粗鲁。他不喜欢别人侵入自己的私室。“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是,我——我只不过到处转转。你收集的画应当在博物馆里展出才对。”

“除了这些。”托尼听到自己说。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话语如此充满敌意。她回头看看那些油画,忽然看见了下面的签名。“是你画的?”

“要是你不喜欢,我只能感到遗憾。”

“画得棒极了!”她朝他走过来,“我真不懂,你既然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干别的呢?你是杰出的。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一般的好,而是杰出。”

托尼站在那儿,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只是希望她赶紧离开。

“我曾想做一名画家。”玛丽安说道,“我跟柯克施卡学了一年,后来我放弃了,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画到自己期望的那么好。可是你!”她又转向那些油画。“你在巴黎学过画吗?”

他真希望她不要再打扰他,“是的。”

“然后你就——那样放弃了吗?”

“是的。”

“多可惜啊,你——”

“噢,你们在这儿!”

他们俩转过身去。凯特正站在门口,她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走向玛丽安。“我在到处找你,玛丽安。你的父亲说你喜欢兰花,那你一定得看看我们的温室。”

“谢谢你。”玛丽安低语道,“我真的——”

凯特转向托尼,“托尼,你是不是也照看一下其他的客人。”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悦。

她挽起玛丽安的胳膊,一同离去了。

看着她的母亲如何操纵这些人也确实有趣。一切进行得如此自然,每一步都不是废棋。序幕是以怀亚特父女早到,而霍夫曼父女晚到开始的。之后露西每顿饭都被安排坐在他的旁边。她还同查利·怀亚特进行了私人会谈。这真是太露骨了,但是托尼不得不承认,所以他觉得露骨,只是因为他了解内情罢了。他了解他的母亲和她的思维方法。露西·怀亚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可以成为某人的好妻子,但不能做他的妻子。由凯特·布莱克韦尔来做红娘,他是不干的。他的母亲是个残酷无情、工于心计的巫婆。只要托尼记住这一点,他就能提防她的阴谋。他心里猜测着,下一步,她打算干什么呢。

没过多久,他便看出来了。

他们一起坐在平台上,喝着鸡尾酒。“怀亚特先生非常客气,他邀请我们下个周末去他的庄园看看。”凯特对托尼说。

“是不是很棒?”她的面孔由于兴奋而显得容光焕发。“我还从未见过得克萨斯州的庄园呢。”

实际上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本身在得克萨斯州就拥有一座庄园,而且面积可能比怀亚特的要大一倍。

“你也去,好吗,托尼?”查利·怀亚特问道。

露西说:“请来吧。”

她们一起向他施加压力,这是一个挑战,他决定应战。“我将很乐——乐意去。”

“太好了。”露西脸上显出由衷的高兴,凯特也是如此。

托尼心想,如果露西打算引诱我,那她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他的母亲和多米尼克刺伤了他的心,他不再相信任何女性。要是和女性发生关系的话,他就去找那些高价的应召女郎。在女性当中,就数她们最诚实,她们要的就是钱,一见面就讲清楚要多少钱。你要得到什么,就得付钱。你付了钱,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那么复杂,没有眼泪,也没有欺骗。

露西将会大吃一惊的。

※※※

星期天一大早,托尼去游泳池游泳。玛丽安·霍夫曼已在水中了,穿着一件白色的游泳衣。她的身材十分苗条,修长优雅。托尼站在那里,看着她姿势优美地划着水,双臂上下有节奏地挥动着。

她看到托尼,便向他游了过来。

“早啊。”

“早上好,你游得不错。”托尼说道。

玛丽安笑道:“我喜欢运动,跟我父亲学的。”

她抓住池子边缘,向上一跃便坐在池边了。托尼递给她一条毛巾,望着她自然地把头发擦干。

“你吃早饭了吗?”托尼问道。

“还没有,我想可能厨师们还没起床吧。”

“这儿是旅馆,服务应当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那太好了。”

“你家在什么地方?”

“主要在慕尼黑。我们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面——在郊外。”

“你在哪儿长大的?”

玛丽安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战争期间,我被送到瑞士上学。后来又去了牛津,曾经在巴黎大学读书,以后又在伦敦住了几年。”她望着他的眼睛,“就这些,你去过哪儿?”

“噢,纽约,缅因州,瑞士,南非,战争期间在南太平洋待过几年,还到过巴黎……”他猛然停了下来,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了。

“要是我问得太多的话,请不要介意。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不继续学画了昵?”

“这不重要,”托尼简单地答道,“咱们吃早餐去吧。”

※※※

他们俩单独在平台上进餐,一面眺望着前面波光粼粼的海湾。和她交谈很轻松,她的举止庄重,性情温柔,对托尼是颇具吸引力的。她既不轻浮,也不唠叨个没完。她似乎真正对他感兴趣。慢慢地托尼觉得自己被这个恬静、敏感的姑娘迷住了。可他又不免想道,这里面有多大程度是因为知道他这样做肯定会激怒母亲。

“你什么时候回德国?”

“下个星期。”玛丽安答道,“我要结婚了。”

她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噢。”托尼有气无力地应声道,“那好啊,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医生,我们从小就是朋友。”她为什么说这个?这里有什么含义吗?

托尼冲动地问道:“你愿意同我在纽约一道吃晚饭吗?”

她看着他,一面掂量着如何回答。“我会非常高兴。”

托尼笑了笑,非常开心。“这算个约会。”

※※※

他们在长岛一家小小的海滨餐厅吃晚饭。托尼想要玛丽安单独和他在一起,避开他母亲的监视。这是个纯洁的夜晚,但托尼知道,要是他母亲听到这消息,肯定会设法来破坏的。这是他和玛丽安之间私人的事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托尼不想受任何干扰。托尼很喜欢能有玛丽安陪伴他,甚至比他事先预料的还要愉快。她十分风趣,托尼发现自从他离开巴黎以来,从未像今晚笑得这么多。她使他感到轻松愉快,无忧无虑。

你什么时候回德国?

下星期……我要结婚了。

※※※

以后的五天里,托尼经常见到玛丽安。他取消了加拿大之行,自己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他原来认为这对他母亲的计划是一种反叛,一个小小的报复。但是如果在开始时确是如此的话,那现在已不是这样了。他觉得自己被玛丽安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他深爱她的真挚诚恳。这样的品质他曾认为已经找不到了。

因为玛丽安在纽约还是个游客,托尼带她到处玩了一玩,他们登上了自由女神像,乘轮渡去斯塔滕岛,又来到帝国大厦的最上层,还去唐人街吃饭。他们花了整整一天来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又用了一个下午参观弗里克收藏馆。他们的爱好相同,双方都极力避免谈论私事。尽管如此,他们仍深深地感到相互之间那种强烈的异性吸引力。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这天是星期五,是托尼该出发去怀亚特庄园的日子。

“你什么时候飞回德国?”

“星期一上午。”她的声音失去了欢乐的色彩。

※※※

那天下午,托尼出发去休斯敦。他完全可以同他母亲一道乘公司的飞机去那儿,但他不愿单独和凯特在一起。在他的眼里,她纯粹是个做生意的合伙人:聪明能干,独断专行,诡计多端,危险万分。

在休斯敦的霍比机场,有一辆劳斯莱斯牌轿车前来迎接托尼。开车送他去庄园的司机穿着牛仔裤和花运动衫。

“大多数人都喜欢直接飞往庄园。”司机对托尼说,“怀亚特先生修了一条很长的跑道。从这儿走,要开一个小时才能到庄园门口,还要再开半小时才能到正房。”

托尼以为他的话未免夸张了一些,可他错了,怀亚特庄园与其说是个庄园,不如说是个小城镇。他们从大门开始起,就奔驶在一条私人公路上。过了半小时,他们开始经过发电站,谷仓,牲口栏,客房,仆人住的平房。正房是一座巨大的平房,一直延续了很远很远。托尼认为这房子的式样实在是令人讨厌地丑陋。

凯特已经先到了。她和查利·怀亚特坐在平台上,俯视着一个像小湖泊似的游泳池。当托尼出现时,他们正热烈地交谈着。怀亚特一见到他便突然打住话头。托尼意识到,他是他们谈话的主题。

“我们的孩子来了!一路顺风吗,托尼?”

“不错,谢谢你。”

“露西一直希望你能赶上早班飞机。”凯特说道。

托尼转向他母亲,“是——是吗?”

查利·怀亚特拍了拍托尼的肩膀。“我们为了欢迎你和凯特,准备搞一次烧烤。许多人乘飞机来就是为了它。”

“那您太客——客气了。”托尼说。他想,要是给那帮人肥牛犊吃,他们会饿着肚子回去的。

露西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紧身的旧牛仔裤。托尼不得不承认她确是惊人地美。

她向他走来,拉起他的胳膊,“托尼,我都怀疑你是否会来了。”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托尼说道,“我有些工——工作必须做完。”

露西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没关系,反正你已经来了。下午打算干点什么?”

“你会提供什么呢?”

露西望着他的眼睛。“随便你要什么。”她温柔地说道。

凯特和查利·怀亚特在一旁乐滋滋地瞧着。

※※※

烧烤味道美极了,就是在得克萨斯州也算是上等的。大约有二百名客人乘私人飞机抵达这里。还有的乘奔驰或是劳斯莱斯轿车赶来。两个乐队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奏乐。六七名侍者端着香槟酒、威士忌、软饮料、啤酒走来走去。在室外的火炉上,四名厨师在忙着做菜。有烤牛肉、羊肉、牛排、鸡和鸭。陶罐里熬着嘟嘟冒泡的辣酱,还有整只的龙虾。螃蟹、玉米穗也放在地上烤着,还有烤土豆、山药和刚摘下的豌豆。此外还有六种不同的沙拉,自己做的热饼干,涂有蜂蜜和果酱的玉米饼。四张摆甜食的桌子上放满了刚出炉的馅饼、糕点和布丁。另外还有十几种不同风味的自制冰激凌。

这是托尼见到的最明显不过的浪费。他想这正是老的花钱方式同新的花钱方式的不同之处。旧的格言是:要是你有了钱,就藏起来。新的格言是:如果有了钱,就应当炫耀一下。

眼前这种炫耀富有的规模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妇女们身着华丽的夜礼服,佩戴的首饰让人眼花缭乱。托尼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客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声呼喊着各自的老朋友。他觉得似乎是在参加某个疯狂堕落的仪式。每当他转过身来,面前总对着一名侍者,托盘上面放着大罐的鱼子酱、肉馅饼或是香槟酒。托尼觉得仆人似乎同客人的数目差不多。他聆听着周围的谈话。

“他从纽约来,想卖给我一批货,我说,先生,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在休斯敦的东边是没有好的石油交易的……”

“对方甜言蜜语,你可得当心啊。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露西来到托尼的身边,“你没吃嘛。”她注视着他,“出了什么事吗?托尼。”

“没有,一切都很好,真是一次盛宴。”

她笑了,“精彩的你还没看到呢,朋友,等会儿还放焰火。”

“焰火表演?”

“嗯,”她碰了碰托尼的胳膊,“对不起,这儿这么乱。其实并不总是这样的。爸爸想给你母亲留下印象。”她笑了,“明天他们就都走了。”

我也要走了,托尼阴沉地想道,他来这里完全是个错误,如果母亲确实想得到怀亚特石油工具公司的话,她必须想个别的办法。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的母亲。他看到她在一群仰慕者之中。她很漂亮,虽然已快六十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岁。她脸上没有皱纹,身体结实苗条。这是运动和每天按摩的结果。她对自己同对别人一样地严格要求。托尼虽反感却又敬佩她这一点。对一个旁观者来说,凯特·布莱克韦尔似乎玩得很开心。看,她同客人们交谈着,微笑着,有时也大笑起来。她厌恶这里的每一分钟,托尼心想,可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是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他想到了玛丽安,她一定会非常痛恨这种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一想到她,他心里就一阵疼痛。

我要同一个医生结婚了,我们从小就认识。

半小时过后,当露西来找托尼时,他已在回纽约的路上了。

※※※

他在机场的公用电话亭里给玛丽安打电话。“我要见你!”对方没有任何犹豫,“好的。”

托尼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思念玛丽安·霍夫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可他并不感到孤独。然而现在离开了玛丽安,他却感到非常孤单惆怅,似乎少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和她在一起,心中就感到温暖,生活就有了乐趣,笼罩在心头的乌云就会被驱散一尽。他害怕一旦让玛丽安离去,他将会变得失魂落魄。这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感到过像对她那样的强烈的需要。

玛丽安来到他的公寓里同他见面,当她跨进门时,托尼心中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感情他本以为永远地死去了。当他望着她时,他发现她也流露出同样渴望的神情,这奇迹般的一刻无法形容。

她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们的感情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把他们俩抛起来,又席卷而去。这感情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心中的甜蜜痛快是言语无可比拟的。他们一起漂浮在天鹅绒般柔软和谐的世界里,忘却了时间,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每个人都溶化在对方那奇妙的魔力之中。事后,他们俩都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互相拥抱着,她那柔软的头发贴着他的脸。

“我要娶你,玛丽安。”

她捧起他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你肯定吗,托尼?”她的声音柔和动听,“有一个问题,亲爱的。”

“你的订婚问题?”

“不是,我可以取消婚约。我只是担心你的母亲。”

“她和这没有关系——”

“别着急,听我讲完。托尼,她打算让你同露西·怀亚特结婚。”

“那是她的计划。”托尼把她搂过来,“我的计划是这个。”

“她会恨我的,托尼,我不想那样。”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托尼耳语道。

奇迹又一次从头开始了。

※※※

过了四十八小时,凯特·布莱克韦尔才听到托尼的消息。他在怀亚特庄园里失踪了。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告别,就飞回了纽约。查利·怀亚特感到莫名奇妙,露西·怀亚特更是十分生气。凯特难堪地表示了歉意,当晚便乘飞机飞回纽约。当她到家后,马上就给托尼的公寓挂电话,可是没人接,第二天一整天也没人接。

凯特正在办公室,突然桌上的私人电话响了。她还没拿起听筒,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托尼,你好吗?”

“我很——很好,妈妈。”

“你在哪儿?”

“我正在度蜜——蜜月。我同玛丽安·霍夫曼昨天结婚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妈——妈妈,你在吗?”

“我在。”

“你也许应当说——说点恭喜,或祝你们幸——幸福,或是其他套——套话。”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挖苦嘲弄的味道。

凯特说:“对,对。当然啰,祝你们幸福,儿子。”

“谢谢你,妈——妈妈。”然后电话就挂上了。

凯特放下电话,按了一下内部通话器的按钮。“布雷德,你能来一下吗?”

布雷德·罗杰斯进来后,凯特说:“托尼刚来过电话。”

布雷德看了一眼凯特的表情,说道:“天哪!别跟我说你干成了!”

“是托尼干的。”凯特微笑了一下,“我们已经把霍夫曼王国搞到手了。”

布雷德·罗杰斯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我真不敢相信!我了解托尼是多么固执,你怎么能让他把玛丽安·霍夫曼娶过来的呢?”

“实际上很简单,”凯特叹了一口气,“我把他往错的方向推。”

但她心里清楚,这实际上是正确的方向。玛丽安给托尼做妻子是再合适不过了。她能驱散他心中的黑暗。

露西曾做过子宫切除手术。

玛丽安会给他生个儿子。

第四部 托尼 1946~1950 第二十一章

托尼和玛丽安结婚半年之后,霍夫曼公司便被吸引加入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为了表示对弗雷德里克·霍夫曼的尊重,合同是在慕尼黑正式签订的。霍夫曼将在德国负责领导子公司。托尼看到他母亲以温和的态度接受他的婚姻,感到极为惊讶。她这个人是从不甘心失败的,可是当他和新娘从巴哈马度完蜜月回来时,她对玛丽安的态度非常热情。并对托尼说,她对这桩婚事感到很满意。使托尼疑惑不解的是,她的感情似乎是真挚的。像她那样的人,这样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了。托尼得出了结论,也许他并不像原来认为的那样了解自己的母亲。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十分美满的。玛丽安满足了托尼长久以来得不到的需要。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他身上的变化——特别是凯特。

当托尼出差在外时,玛丽安总是陪伴着他。他们在一起玩耍,一起欢笑,确实感到在一起是非常幸福的。凯特看着他们,一面高兴地想:我给我的儿子做了好事。

是玛丽安消除了托尼和他母亲之间的不和。度完蜜月回来后,玛丽安说:“我想请你母亲来吃饭。”

“不必了吧,你还不了解她。玛丽安,她——”

“可我想了解她,托尼,求求你。”

他非常不赞成这个主意,但最后还是让步了,托尼准备度过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可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凯特同他们在一起异常开心,令人感动。接着下一个星期,凯特又请他们俩去她那儿吃饭。这以后就成了每个星期必有的礼仪。

凯特和玛丽安成了朋友。每周总要在电话里交谈几次,并至少要在一起吃一次午饭。

她们约好了在露特西餐厅吃午饭。当玛丽安一走进来,凯特便知道出事了。

“请给我来杯双料威士忌。”玛丽安对侍者说,“要加冰块。”

以往玛丽安总是喝葡萄酒的。

“怎么啦,玛丽安?”

“我从哈利大夫那儿来。”

凯特立即紧张起来,“你没生病吧,是吗?”

“没有,我很好。只是……”接着事情的头尾便和盘托出了。

事情是几天前开始的。当时玛丽安觉得身体不舒服,便同约翰·哈利大夫约了一个时间看病……

※※※

“你看上去挺健康。”哈利大夫笑着说,“你有多大,布莱克韦尔太太?”

“二十三岁。”

“家庭有心脏病史吗?”

“没有。”

他一边做着笔记,“癌症?”

“没有。”

“父母还健在吗?”

“父亲还在。母亲死于交通事故。”

“得过腮腺炎吗?”

“没有。”

“麻疹呢?”

“得过,十岁的时候。”

“百日咳?”

“没有。”

“动过手术吗?”

“摘除扁桃腺,九岁的时候。”

“除了那个手术外,你从未住过医院吗?”

“没有,噢,不对——还有一次,不过时间很短。”

“那是因为什么?”

“我参加了学校的曲棍球队。有一次比赛时,我昏倒了,醒来时在医院里。我住了两天医院,其实没事。”

“那次比赛中,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我只是昏倒了。”

“那时你多大?”

“十六岁。医生说可能是青春期内分泌紊乱引起的。”

约翰·哈利在椅子上往前挪了挪,“当你醒来时,是否觉得身体的某一边软弱无力。”

玛丽安想了一会儿,“是的,我的右边。可是过了几天就好了。在那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你觉得头痛吗?视觉模糊吗?”

“有过,但这些后来都消失了。”她开始紧张起来,“您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体有些问题,哈利大夫?”

“我还不能肯定。我要做些检查——主要是为防万一。”

“什么样的检查?”

“我想做一次脑血管照相。这没什么,我们马上就能做。”

三天后,玛丽安接到哈利大夫的护士来的电话,叫她去一趟。

约翰·哈利在办公室里等着她。“唔,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不好的消息吗?”

“不完全是。血管照相显示出你上次得的是一次小小的中风,布莱克韦尔太太。在医学上,这叫卵状动脉瘤。在妇女当中很常见——特别是在少女当中。大脑里一个小血管破裂了,渗出了少量的血液。这样的压力造成了头痛和视觉模糊。幸运的是,这些症状都是可以自愈的。”

玛丽安坐在那儿静静听着,极力使自己不要惊慌。“准确地说,究竟——究竟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还会再犯吗?”

“可能性极小。”他笑着说,“除非你打算再参加曲棍球比赛。你完全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托尼和我喜欢骑马、打网球,那些也——”

“只要不过度,一切都没事。打网球也好,同房也好,都没有问题。”

她放心地笑了,“谢天谢地。”

当玛丽安起身时,约翰·哈利说:“有一件事,布莱克韦尔太太,要是你和托尼想要孩子的话,我建议最好是领养。”

玛丽安呆住了,“可你说我同正常人一样呀。”

“你是正常人。不幸的是,怀孕会大大增加血流量。怀孕期的最后六至八周内,血压还会上升。你有过血管瘤的病史。这样,危险的因素就会超过安全系数。不但危险——也可能是致命的。现在领孩子抚养很容易嘛,我可以安排——”

但玛丽安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想起托尼的话: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长得同你一模一样。

※※※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玛丽安对凯特说,“我从他的办公室里跑出来,直接来这儿了。”

凯特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这真是个重大的打击,可是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道:“噢,我担心是比这更严重的事呢。”

“可是,凯特,托尼和我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啊。”

“玛丽安,哈利大夫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几年前你出了点小毛病,哈利大夫就把它看成不得了的事情。你知道,医生总是这样的。”她握住玛丽安的手,“你感觉挺好,对吗,亲爱的?”

“我——我本来一直觉得不错,可——”

“那就行了嘛,你现在没有任何头昏的毛病了吧?”

“没有。”

“因为它已经好了。他说过这些症状是可以自愈的。”

“可他也说有危险——”

凯特叹了口气说道:“玛丽安,一个妇女每次怀孕总是有危险的。生活中充满着这样那样的风险,重要的是确定哪些风险是值得冒的,你同意吗?”

“同意。”玛丽安坐在那里思索着,最后她做出了决定。“你的话是对的,我们先别对托尼讲,那样只会使他担忧。我们俩人一定要保守秘密。”

凯特心里想:这个约翰·哈利把她吓死了,我真想杀了他。“这事就我们俩人知道。”凯特答应道。

※※※

三个月后,玛丽安怀孕了。托尼乐得喜笑颜开。凯特心里也暗暗高兴。可是约翰·哈利大夫吓坏了。

“我马上给你流产。”他对玛丽安说。

“不,哈利大夫,我感觉很好。我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当玛丽安把这事告诉凯特后,她冲进约翰·哈利的办公室,“你好大胆,竟敢要我媳妇流产?”

“凯特,听我说,要是让她怀孕到预产期,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你并不知道,她不会出事的,别再吓唬她了。”

八个月之后,2月上旬的一天早晨4点钟,玛丽安的肚子过早地疼痛起来,她的呻吟声惊醒了托尼。

他急忙穿起衣服,“别担心,亲爱的,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她觉得疼痛难忍,“请快一点。”

她不知道是否早该把同哈利大夫的谈话告诉托尼。不要,凯特的话是对的。这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生活如此美好,上帝不会让不幸落到自己头上的。

当玛丽安和托尼到达医院时,一切都准备好了。托尼被带到一间候诊室。玛丽安被送到检查室,产科医生马特森量了玛丽安的血压。他皱了一下眉头,又量了一次。抬起头来,对护士说:“把她送到手术室去——快!”

※※※

托尼正在医院走廊里的自动售香烟机旁,突然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嘿,嘿,这不是伦勃朗吗。”托尼转过身来,认出这正是多米尼克公寓前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她叫他什么来着?对,他叫本。那个男人盯着他,脸上带着敌意。是嫉妒吗?多米尼克跟他都说了些什么?正在这时,多米尼克出现了。她对本说:“护士说米切莲正处于一级看护之中,我们——”她看到托尼,立即停住了。

“托尼!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的夫人正在生小孩。”

“是你母亲安排的吧?”本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多米尼克告诉我,你的母亲总是替你安排一切的,小家伙。”

“本!别这样!”

“为什么?这是事实嘛,对不对,宝贝?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托尼转向多米尼克,“他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她急忙说道,“本,我们走吧。”

但本越说越来劲,“我真希望有你那样的老妈,小朋友。你要一个漂亮的模特儿睡觉,她给你买一个。你想要在巴黎开展览会,她替你安排一下。你——”

“你是个神经病。”

“是吗?”本转向多米尼克,“难道他不知道这些事?”

“我不知道什么?”托尼严肃地问道。

“没什么,托尼。”

“他说我的母亲安排了巴黎的展览会,那是瞎说,对不对?”他看着多米尼克脸上的表情,“是不是?”

“不是瞎说。”多米尼克不情愿地答道。

“你是说她付钱给戈尔格——以展出我的画?”

“托尼,他确实喜欢你的画。”

“给他说说那个艺术批评家的事吧。”本催促道。

“够了,本!”多米尼克转身要走。托尼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等等!他怎么了?是我母亲安排他来参观展览会的吗?”

“是的。”多米尼克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样。

“可他讨厌我的画。”

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痛苦。“不,托尼,他不是那样的。安德烈·杜索对你母亲说,你可以成为一名大艺术家。”

现在他面对着这样一种无法相信的事实。“我的母亲收买了杜索来毁掉我?”

“不是毁掉你,她相信那样做是为了你好。”

他的母亲在背后做出这么多事情,实在令人大吃一惊。她对他讲的每句话都是谎话。她从未打算让他按自己的路来生活。安德烈·杜索!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收买呢?当然,凯特知道对什么样的人应付什么样的价钱。王尔德曾说过有人知道任何东西的价格,但却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他可能指的就是凯特。一切都是为了公司,公司就是凯特·布莱克韦尔。托尼转身,茫然地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手术室里,大夫们正在拼命挽救玛丽安的生命。她的血压低得惊人,心跳也很不稳定。医生给她输氧、输血,都无济于事。当第一个婴儿接下来时,玛丽安由于脑出血失去了知觉。过了三分钟,当第二个婴儿落地后,玛丽安便死在手术台上。

※※※

托尼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布莱克韦尔先生。”他转过身来,马特森大夫站在他的身边。

“你有了两个漂亮、健康的双胞胎女儿,布莱克韦尔先生。”

托尼看到他的眼神有点异样。

“玛丽安她没事吧,是吗?”

马特森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对不起你,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死在——”

“她怎么啦?”他的声音已近似吼叫。托尼一把抓住马特森大夫的前胸,使劲地摇晃他,“你在扯谎!她没死。”

“布莱克韦尔先生——”

“她在哪儿?我要见到她。”

“现在你还不能进去,他们正在给她——”

托尼吼起来:“你们杀了她,你们这帮混蛋!你们杀了她!”他开始打那个医生,两名实习大夫急忙跑来,抓住托尼的胳膊。

“冷静点,布莱克韦尔先生。”

托尼像个疯子一样挣扎着,“我要见我的妻子!”

约翰·哈利大夫急急忙忙赶来。“放开他。”他命令道,“你们都去吧。”

马特森和实习大夫都离开了。托尼号啕大哭起来,“约翰,他们杀——杀了玛丽安,他们谋——谋害了她。”

“她死了,托尼,我很难过。但没有人谋害她。几个月之前,我就对她说,要是继续怀孕下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过了好久好久,这句话才有了反应。“你在说什么?”

“玛丽安没告诉你吗?你的母亲也没提过这件事?”

托尼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母亲?”

“她认为我小题大作。是她叫玛丽安继续怀孕下去。我很抱歉,托尼。我已见过你那双胞胎了,真漂亮,你要去——”

托尼已走了。

※※※

凯特的管家替托尼开了门。

“早安,布莱克韦尔先生。”

“早安,莱斯特。”

管家看到托尼衣冠不整的样子,问道:“没出什么事吧,先生?”

“一切都平安无事。请你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吧,莱斯特?”

“当然可以,先生。”

托尼看到管家朝厨房走去。现在动手,托尼,他脑子里的声音命令道。

是的,就现在。托尼转身走进了纪念品陈列室。他来到收藏枪支的橱柜前,瞪着那些制造死亡的亮闪闪的武器。

打开橱柜,托尼。

他把它打开了。他在枪架上选中了一把左轮手枪,检查了枪筒,确定它已装好了子弹。

她在楼上,托尼。

托尼转身向楼上走去。他现在懂得,她的母亲那么坏并不是她的过错,她是鬼迷心窍了。他打算给她治一治,公司夺走了她的灵魂,因此凯特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应当负责。她的母亲和公司已化为一体。他把她杀了,公司也就死亡了。

他站在凯特卧室的门口。

开门,那个声音命令道。

托尼打开了门,凯特正在镜子前面穿衣服,她听见门开了。

“托尼!你干什么——”

他小心地把枪瞄准她,慢慢地扣紧了扳机。

第四部 托尼 1946~1950 第二十二章

长子继承权在历史上已经根深蒂固。在欧洲皇族家庭里,每当女王或王妃生孩子时,总有一名高级官员在场。这样万一生的是双胞胎,继承权就不会发生争执。而马特森大夫也是特别留心双胞胎中谁先落地。

人人都说布莱克韦尔的双胞胎是他们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她们健康又异常活泼。医院的护士们总是找借口进去看一眼。尽管护士们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这对双胞胎所以如此具有吸引力,部分原因是关于她们家庭的神秘传说。她们的母亲在分娩时死去了,父亲也失踪了。谣传说他谋杀了他的母亲,可是无人能证实这些报道。报纸上只是简单地提到托尼·布莱克韦尔由于妻子去世,过度悲痛而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现在不能接触外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消息了。当记者们询问哈利大夫时,他简短地答道:“无可奉告。”

这几天,约翰·哈利可是吃了大苦了。他终生都不会忘记他进入凯特·布莱克韦尔卧室里的情景。他接到管家的紧急电话,急忙赶到凯特的卧室。只见她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脖子和胸部都中了子弹,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地毯。托尼已打开了她的衣柜,正用一把剪刀把他母亲的衣服一件件地剪成碎片。

哈利大夫迅速看了一眼凯特,立即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跪在凯特身边,摸了摸她的脉搏,发现脉搏又弱又细。她的脸色也已发青,有即将休克的危险。于是他立即给她注射了肾上腺素和碳酸氢钠。

“怎么回事?”哈利大夫问道。那管家浑身是汗,“我——我也不知道,布莱克韦尔先生要我给他煮点咖啡。我正在厨房里做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枪响。我跑上楼。发现布莱克韦尔太太躺在地板上,就像现在这样。布莱克韦尔先生站在她前面说道:‘它再也不能伤害你了,妈妈,我已经把它打死了。’接着他走近衣柜,开始剪那些衣服。”

哈利大夫转向托尼,“你在干什么呀,托尼?”

野蛮的一劈。“我在帮我的妈妈。我在消灭这家公司,它杀了玛丽安,你知道。”他继续在凯特的衣柜里劈剪着那些衣裙。

凯特被迅速送到市里一家私人医院抢救。这医院也属于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取出子弹的手术中,他们给她输了四次血。

三名男护士才迫使托尼坐进了救护车。哈利大夫给他打了一针后,托尼才安静下来。一个警察小组在救护车之后也来到了现场。哈利大夫叫来布雷德·罗杰斯,让他接待那些警官。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新闻界竟然没提及开枪射击的事。

哈利大夫去医院里看望凯特。现在她已处于一级看护之中。她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弱,“我的儿子在哪里?”

“有人负责照料他,凯特,他没事。”

托尼被送到康涅狄克州的一家私人疗养院里。

“约翰,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把玛丽安的死归咎于你。”

“那真是疯了。”

约翰·哈利没有说话。

他把玛丽安的死归咎于你。

哈利大夫已离去很久,凯特躺在那里,仍然想不通这句话。她爱玛丽安,因为她能使托尼幸福。“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我的儿子。我的梦想也是为了你,你怎么不懂呢?”他竟然如此恨她,以至于要杀死她。她心中非常痛苦,甚至想去死。但她是不会轻生的。她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是他们错了。托尼是个懦夫,他们都是懦夫。她父亲太软弱,不能正视自己儿子的死亡,她的母亲太软弱,不能正视自己孤单的生活。但是凯特心想:我不软弱,我能面对这一切,我可以正视任何事件。我要活,我将生活下去,公司将继续生存下去。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三章

凯特在达克港疗养,让阳光和大海治愈她的创伤。

托尼被送到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在那里他可以得到最好的看护。凯特从巴黎、维也纳和柏林请来了精神病专家。可是在各种检查和试验结束后,他们的诊断是相同的:他儿子得的是迫害型精神分裂症和狂想症。

“药物或是精神治疗法对他都没有什么效果。由于他太狂暴,我们不得不把他控制起来。”

“怎么控制?”凯特问道。

“他住在一间软垫隔离室内。大部分时间,我们给他穿上紧身衣。”

“有必要吗?”

“不穿那个,布莱克韦尔太太,他会把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杀死。”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们说的不是她那可爱温和的托尼,而是个陌生人,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她睁开了眼睛,“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吗?”

“要是我们不动他的脑子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我们一直给他吃药,但药性一消失,他又变得疯狂起来。我们也不能无止境地使用这种办法。”

凯特直挺挺地立在那里,“那你们有什么建议吗,大夫?”

“对类似的情况,我们发现切除一小部分大脑有很好的效果。”

凯特艰难地问:“脑叶切除?”

“是的,你的儿子将在各方面都功能正常,只是不会再有那种强烈的不正常的情感。”

凯特坐在那儿没有动弹,她的头脑和身体都在发冷。莫里斯大夫,一位脑疾病诊所来的年轻医生,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布莱克韦尔太太。要是您愿意考虑——”

“如果只有如此才能中止他的痛苦的话,”凯特说道,“那就做吧。”

※※※

弗雷德里克·霍夫曼想要带走他的外孙女,“我要把她们带回德国去。”

自从玛丽安死后,凯特看他似乎老了二十岁。凯特虽然替他感到难过,但却不打算放弃托尼的孩子。“她们需要一个女人照料,弗雷德里克,玛丽安要是活着的话,她也会希望在这里抚养她们,你可以常来看望她们嘛。”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

双胞胎被带回凯特的公馆,为她们准备好了一个专用的大套间。凯特对那些保姆们进行了面试,最后雇用了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叫索朗·杜娜。

凯特给第一个婴儿起名叫伊芙,另一个叫亚历山德拉。她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实在无法辨认,就像是一个人和她在镜子里的形象差不多。凯特对他儿子和玛丽安所创造的这一对奇迹惊叹不已。她们两个都活泼可爱,敏捷好动。但是才刚过了几个礼拜,伊芙就似乎比亚历山德拉显得更成熟一些了。伊芙先学会爬、说话和行走。亚历山德拉学得也很快,可是一开始就总是伊芙领头。亚历山德拉仰慕她的姐姐,总是模仿她做的事。凯特只要有空,总是同孙女们待在一起。她们使她觉得年轻多了。凯特又开始做梦了,将来某一天,我老了要退休了……

双胞胎过一岁生日时,凯特举办了一次庆祝会。姐妹俩的生日蛋糕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几十件生日礼物。都是朋友们、公司雇员和公馆里的服务人员送的。她们的两岁生日似乎紧接着又到了。凯特简直无法相信时间过得这么快,这一对双胞胎成长得这么迅速。她现在更清楚地看出她们俩性格上的差别了:伊芙是个强者,胆子也大;亚历山德拉比较脆弱,满足于模仿她的姐姐。她们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凯特时常心想,两个孩子可以作伴,姐妹俩的感情又不错,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然而就在她们俩过五岁生日的前夕,伊芙竟然图谋要害死亚历山德拉。

在《创世记》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二至二十三节中写道:

“孩子们在她腹中彼此相争……

“上帝对她说,两国在你腹内。两族要从你身上出来。这族必强于那族。将来大的要服事小的。”

※※※

可就伊芙和亚历山德拉的情况来说,伊芙并不想为她的妹妹服务。

伊芙从她开始记事起,就痛恨她的妹妹。每当有人抱起亚历山德拉,拍拍她,或是给她一件礼物,伊芙心中就暗暗发怒,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认为一切都应由她一个人来享用——包括所有的爱及她们周围那些漂亮的物品。亚历山德拉使她连生日都不能一个人过。她痛恨亚历山德拉,因为她长得像自己,穿着像自己。她认为亚历山德拉从她奶奶那儿偷走了本应属于她的那一部分爱。亚历山德拉敬佩伊芙,因此伊芙就看不起她。亚历山德拉很大方,非常乐意把自己的娃娃和玩具送给别人,这使伊芙更加鄙视她。伊芙是从不肯跟别人分享的。她的就是她的,甚至还嫌不够,连亚历山德拉的东西也想要。晚上,在索朗·杜娜的监督下,两个姑娘大声地做祷告。但伊芙总是在心里加上一句话,祈求上帝把亚历山德拉打死,当她发现祷告并没有起作用后,就决定亲自来处理。现在离她们的五岁生日就剩几天了。一想到又要同亚历山德拉分享这次生日庆祝会,伊芙就感到难以忍受。那些朋友都是她的,礼物也都是她的,是妹妹从她那里偷走的。她非快快地把她弄死不可。

在她们生日的前夜,伊芙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当确信整个房子里的人们都已睡着时,她走到亚历山德拉的床前,把她叫醒。“阿历克丝,”她小声地说,“我们去厨房看看生日蛋糕吧。”

亚历山德拉睡意朦胧地说道:“大家都睡了。”

“我们不会吵醒任何人的。”

“杜娜小姐不会赞成这样做的。明天早上再看不行吗?”

“可是我就要现在看,你到底来不来?”

亚历山德拉揉了揉眼睛,想把睡意赶走。她并不想看生日蛋糕,可她不愿伤她姐姐的感情。“我这就来。”

亚历山德拉下了床,穿上一双拖鞋。两人都穿着粉红色尼龙睡袍。

“过来。”伊芙说,“别弄出声音。”

“我不会的。”亚历山德拉答应道。

她们踮起脚尖,走出了卧室,然后来到长长的走廊里,从杜娜小姐卧室紧闭的门前走过,又顺着很陡的后楼梯下到厨房里。那个厨房很大,有两个大煤气灶,六个烤箱,三个冰箱,还有一个大得可以容一个人进去的冷藏库。

在冰箱里,伊芙找到了蛋糕,那是女厨师泰勒夫人做的。一个上面有“生日快乐——亚历山德拉”,另一个上面有“生日快乐——伊芙”。

明年,伊芙高兴地想到,将会只有一块蛋糕了。

伊芙从冰箱里拿出亚历山德拉的蛋糕,把它放在厨房当中的木砧板上。她又打开抽屈,拿出一盒鲜亮的蜡烛。

“你干什么呀?”亚历山德拉问道。

“我要看一看,当蜡烛全点上之后,它的样子好看不。”

伊芙开始把蜡烛向蛋糕的糖霜中插去。

“你不该这么做,伊芙,你会把蛋糕弄坏的,泰勒夫人会生气的。”

“她不在乎。”伊芙又打开了另一个抽屉,拿出两大盒火柴来。

“过来,帮帮忙。”

“我要睡觉去。”

伊芙对她发火了,“那好,回去睡觉吧,胆小鬼,我自己一个人干。”

亚历山德拉犹豫不决。“你要我干什么呢?”

伊芙把一盒火柴递给她,“把蜡烛点着。”

亚历山德拉害怕火,两个姑娘一再被告诫不要玩火柴。她们也听说了关于一些孩子不听话而酿成大祸的恐怖故事。可是亚历山德拉不愿让伊芙失望,只好服从她去点蜡烛。

伊芙在旁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一边还没点呢,傻瓜。”

亚历山德拉弯腰去点那一边的蜡烛,她的背冲着伊芙。就在这时伊芙迅速地擦着一根火柴,然后又把手里的那盒火柴点着,只见那盒火柴一下成了一团火焰,她急忙把它丢在亚历山德拉的脚边,亚历山德拉的睡袍的底边被点着了。那是一瞬间的事,亚历山德拉突然感到腿部刀割似的痛疼。她往下一看,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伊芙盯着那燃烧的睡袍看了一会儿,被她自己成功的杰作惊呆了。亚历山德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由于恐惧而僵住了。

“别动!”伊芙说,“我去拿一桶水来。”她急忙向管家的配餐室走去,由于高兴和恐惧,她的心怦怦直跳。

是一部恐怖电影救了亚历山德拉的命。布莱克韦尔家的厨娘泰勒夫人被一名警官带去看电影。她时常去他那里过夜。这天晚上,银幕上的镜头不是人被打死,就是被肢解。所以后来泰勒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在一个砍头场面出现时,她说道:“你也许是司空见惯,理查德,我可看够了。”

警官理查德·多尔蒂不大愿意地跟着她走出了电影院。

他们回到布莱克韦尔公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当泰勒夫人打开后门时,她听到从厨房传来的亚历山德拉的尖叫声。泰勒夫人和多尔蒂警官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立即采取行动,警官跳上前去,扯下正在燃烧着的睡袍,亚历山德拉的腿和屁股都烧起了水泡,但尚未烧到头发和胸部。她已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泰勒夫人接了满满一盆水,倒在迅速烧起来的地板上。

“赶紧叫救护车。”多尔蒂警官命令道,“布莱克韦尔太太在家吗?”

“她应当在楼上睡觉。”

“把她叫起来。”

当泰勒夫人打完电话叫好救护车之后,从管家的餐具室里传出一阵啼哭声。伊芙端着一盆水跑进来,一面歇斯底里地抽泣着。

“亚历山德拉死了吗?”伊芙尖叫着,“死了吗?”

泰勒夫人把她抱起来,安慰道:“没有,亲爱的,她没事,她会好起来的。”

“是我的错。”伊芙抽泣道,“她要在自己的蛋糕上点蜡烛,我不该让她那么做。”

泰勒夫人抚着伊芙的后背,说道:“没事了,你不必责备自己。”

“火——火柴从我的手里掉下来,亚历山德拉就着火了,真是太——太可怕了。”

多尔蒂警官看着伊芙,同情地说:“可怜的孩子。”

※※※

“亚历山德拉的腿部和后背有二度烧伤。”哈利大夫对凯特说,“但是她会好起来的。现在我们治疗烧伤有着惊人的成果。这要在过去,会是个可怕的悲剧。”

“我知道。”凯特说,她看过亚历山德拉的烧伤部位,简直吓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约翰,我想我更为伊芙担忧。”

“伊芙受伤了吗?”

“身体上没受伤,可是那孩子因为这件意外,不停地责备她自己。她不断地做噩梦。头三天晚上,需要我一直抱着她才能入睡,我不想让这事留下过多的阴影,伊芙是个敏感的孩子。”

“小孩子对这种事情很快就会忘掉的,凯特;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找我好了,我可以推荐一个儿科专家。”

“谢谢你。”凯特感激地说。

※※※

伊芙的心情的确非常之坏,因为生日庆祝会被取消了。她气愤地想道,是亚历山德拉把我的生日给搅了。

亚历山德拉恢复得非常好,竟然连一点伤疤也没留下。伊芙也很快地忘记了内疚。凯特安慰她道:“任何人都会有意外,亲爱的,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伊芙并没有责怪自己,而是责怪泰勒夫人。她为什么那时候回家来,把一切都弄糟了呢?那本来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嘛。

※※※

托尼被禁闭在康涅狄格州的一所疗养院里。它的周围是参天的树木,环境幽静。凯特每月乘车去看他一次。脑叶切除手术很成功。托尼不再有任何攻击倾向。他还能认出凯特来,也很礼貌地问起伊芙和亚历山德拉的情况。但他并没有想见她们的意思。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似乎很愉快,不,不是愉快,凯特纠正自己道,是满足——满足什么呢?

凯特问精神病院院长伯格先生:“我的儿子整天不干任何事吗?”

“噢,不是那样,布莱克韦尔太太。他长时间地画画。”

她的儿子本可以拥有一个世界,现在却成天坐在那里画画。凯特竭力不去想这样的人才浪费,反正一个天才是永远地消失了。

“他画什么?”

院长有点尴尬,“没人能看得懂。”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四章

在以后的两年里,凯特为亚历山德拉十分担忧。这孩子总是不断发生意外。去布莱克韦尔家在巴哈马的庄园里度暑假,亚历山德拉和伊芙在游泳池里玩耍时,差点被淹死。幸亏一个园丁迅速赶来才救了她。第二年,这两个小姑娘一起在帕利塞德峭壁公园野餐时,亚历山德拉不知怎么搞的从悬崖边滑了下去,幸亏抓住了长在陡峭的岩石上的小树,才没有摔死。

“我希望你更加留心你的妹妹,”凯特对伊芙讲,“她似乎不能像你那样能很好地照料自己。”

“我知道,”伊芙严肃地说,“我一定注意她的行动,奶奶。”

凯蒂非常喜欢这两个孙女,但方式不一样。她们都已七岁了,长得同样美丽可爱。长长的柔软的金发,标致的五官,还有那麦格雷戈的眼睛,她们虽然外表一样,可性格完全不同,亚历山德拉的温和使人想起了托尼,而伊芙则像凯特——固执,任性。

一名司机每天开着劳斯莱斯轿车送她们俩上学。亚历山德拉不好意思让同学们看到她有汽车和司机。而伊芙却为此而洋洋得意。凯特每周给她们一定的零花钱,要她们把自己的开销记录下来。伊芙总是不到一星期便把钱花完了,然后就向亚历山德拉借。伊芙学会修改账簿,好让奶奶看不出来。其实凯特也知道,但她禁不住笑起来,才七岁就是个聪明的会计了!

最初,凯特曾抱有幻想,有一天托尼能恢复健康,离开精神病院,重新回到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幻想慢慢地烟消云散了。尽管托尼也许可以在一名男护士的陪同下,短暂地离开精神病院,回来看看,但心照不宣的一点是,他永远也不可能重新回到外界社会中来了。

1962年,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处在兴旺发达的阶段,越来越紧迫地需要新领导。这一年凯特庆祝了自己的七十寿辰。她的头发全白了,可是在妇女当中,她的健康算是极佳的。身板儿硬朗,精神矍铄。然而她心里清楚,迟早她要被时间抛弃,她必须及早做准备。为了家庭的利益,也是为了保护公司生存下去。布雷德·罗杰斯是个好经理,但他不是布莱克韦尔家庭的成员。我要坚持到这两个双胞胎长大,能把这个公司接管过来。她想到赛西尔·罗兹最后的话:

“已做的太少——未做的太多。”

两姐妹已经十二岁了,就要成为一对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凯特以往尽可能地抽时间同她们在一起,现在对她们则更加关心。该是做出重要决定的时刻了。

在复活节的那一周,凯特同两姐妹乘公司的飞机去达克港。除了约翰内斯堡以外,这姐妹俩已去过布莱克韦尔家庭在各地拥有的所有产业。她们对达克港情有独钟。她们喜欢这个自由自在的天地,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她们爱扬帆航行、游泳和滑水,而达克港可以为她们提供这些活动的场所。伊芙问凯特能否带些同学来,过去她曾这样做过,但这次她奶奶拒绝了。奶奶,那个威严尊贵的人,一会儿进来丢下一件礼物,一会儿进来在脸上亲亲。偶尔也告诫她们作为少女应如何待人接物。这一天,凯特想单独和她们在一起,姑娘们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同寻常。奶奶每顿饭都同她们一道吃,还带她们乘船,游泳,甚至骑马。凯特骑马可是个行家。

两个姑娘长得惊人地相似,都是漂亮美貌的金发姑娘。然而凯特对她们的不同之处比相同之处更感兴趣。凯特坐在游廊上看着她们在打网球,在心里进行比较。伊芙是位领头人。而亚历山德拉仅是个追随者。伊芙性格固执,而亚历山德拉则随和谦让。伊芙是个天生的运动员,亚历山德拉仍然时常出些意外事情。就在几天前,姐妹俩乘小帆船出去玩,伊芙负责掌舵,风从帆的后面吹来,突然帆杆扫了过来,打向亚历山德拉的头部。由于她没有及时躲开,被帆扫下船,差点淹死。幸亏附近有一条船帮助伊芙才把她救上来。凯特心里纳闷,难道发生这些事,就是因为亚历山德拉比伊芙晚生了三分钟。但究竟是何原因,这已不重要了,因为凯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不再犹豫了,她把赌注压住伊芙这一边,这是百亿美元的赌注。她将为伊芙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当她退休时,伊芙将要接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至于亚历山德拉,她将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她可以在凯特建立的慈善机构中工作。是的,那样的安排对亚历山德拉是再合适不过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富于同情心的孩子。

※※※

实现计划的第一步是让伊芙进个好学校。凯特选中了石南岭,那是南卡罗来纳州一所极好的学校。“我这两个孙女都很活泼。”凯特对女校长钱德勒夫人说,“但你会发现伊芙比较聪明,她可不是个普通的姑娘,我相信,您在各方面会给她很多关照。”

“这儿所有的学生都受到了很好的关照,布莱克韦尔太太。您只提到伊芙,她的妹妹怎么样?”

“亚历山德拉?她是个可爱的孩子。”这话里有点贬低的含义。凯特站起身来,“我将定期检查她们的学习成绩。”

不知怎么搞的,那女校长觉得这句话像是个警告。

※※※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都喜欢这所学校,特别是伊芙,因为她觉得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不再受她奶奶和索朗·杜娜的管教了。虽说石南岭的校规很严,这并没有使伊芙发愁,因为她很会钻校规的空子。唯一让她不快的是亚历山德拉同她在一起。当伊芙第一次听到去石南岭的消息时,她恳求道:“我自己一个人去好吗?求求你,奶奶?”

凯特说,“不,亲爱的,我想最好还是你和亚历山德拉一道去。”

伊芙把恼怒深埋在心中,“那就按您的话办好了,奶奶。”

她在奶奶面前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乖巧可亲。伊芙知道权力在谁的手里。父亲是个疯子,关在精神病院里,妈妈已经死了。现在由奶奶控制着全部财产。伊芙知道她们家很有钱,虽然她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钱,但肯定很多——足以购买所有她想要的漂亮东西。伊芙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但她有一个难题,那就是亚历山德拉。

※※※

在石南岭学校里,这姐妹俩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早晨的骑马课。大部分女孩子都有自己专用的马。凯特在她们俩过十二岁生日时送给每人一匹。杰罗姆·戴维斯是她们的马术教师,他让学生们骑着马绕圈而行,先跳一英尺高的栏杆,然后两英尺高,最后是四英尺高。戴维斯是这全国最好的马术教师之一,他以前的几个学生曾获得过金质奖章。他善于发现一些骑马的天才。新来的姑娘伊芙·布莱克韦尔就是一个,她做动作从不用考虑什么,如抓缰绳的方式、在马鞍上的姿势等等。她和马成了一个整体,当那马越过栏杆时,伊芙的金发在空中飞扬,真是个美妙的形象。没有任何障碍能挡住她,戴维斯心里想。

年轻的马夫汤米挺喜欢亚历山德拉。戴维斯先生看着亚历山德拉放上马鞍,准备让她上马。亚历山德拉和伊芙在袖子上戴着不同颜色的带子,这样老师能把她们区别开来。伊芙帮助亚历山德拉把马鞍放好,汤米正忙着帮另一个学生。戴维斯被叫到主楼去接电话,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场混乱。

后来杰罗姆·戴维斯能够拼凑起来的经过是这样的:亚历山德拉跳上马,骑了一圈,然后开始跳跃第一道障碍,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她的马突然乱蹦乱跳,一下把亚历山德拉甩了下来,摔在一堵墙上,她失去了知觉。那匹野马的蹄子差一点踩中了她的脸。汤米把亚历山德拉背到医务室,医生诊断有轻微脑震荡。

“没有摔坏,不严重。”他说道,“明天早上她就会好的,又能去骑马了。”

“可是她完全有可能丧命!”伊芙尖叫道。

伊芙不肯离开亚历山德拉的身边。钱德勒太太想,她从未见过这么忠心耿耿的姐姐,实在是太感人了。

戴维斯先生终于把亚历山德拉的马驯服了。当他准备取下马鞍时,发现坐毯上有斑斑血迹。他取下马鞍,看到一块从啤酒罐头上弄下来的金属片,带有锋利的锯齿,还扎在马背的肉里,是马鞍的重量把它压进去的。他向钱德勒夫人报告了这件事,于是她立即着手调查,当时在附近的姑娘都受到了盘问。

“我可以肯定。”钱德勒夫人说,“那个把金属片放在那儿的人,以为是开个玩笑而已,但它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我要找出来是谁干的。”

没人站出来承认。钱德勒夫人在办公室里逐个找她们谈话。每个学生都说不知道。当伊芙被查问时,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知不知道是谁对你的妹妹做这种事的?”钱德勒夫人问道。

伊芙瞧着地毯,“我不愿说。”她低语道。

“那你确实看见了什么?”

“请别这样,钱德勒太太……”

“伊芙,亚历山德拉可能会被严重摔伤,干这事的学生必须受到严惩,以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不是学生干的。”

“你什么意思?”

“是汤米。”

“那个马夫?”

“是的,太太。我看见的,我以为他只是给马紧紧肚带。但我想他不是恶意的。亚历山德拉时常命令他干这干那,所以我想他要教训教训她。啊,钱德勒太太,你要不逼着我说就好了,我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那可怜的孩子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钱德勒太太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一把抱住她。“没什么,伊芙。你告诉我是对的,现在你把一切都忘了吧,由我来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当姑娘来到马棚时,那里换了一个新马夫。

※※※

几个月后,在学校里又发生了一起不愉快的事件。有几个学生在吸大麻时被抓住,其中一人说出,是伊芙向他们提供的。伊芙愤怒地否认。钱德勒太太进行了搜查,发现亚历山德拉的衣柜里藏有大麻。

“我不相信这是她干的。”伊芙坚定地说,“有人栽赃,我知道。”

这件事的报告由校长寄给了凯特,凯特赞赏伊芙的忠心,极力保护自己的妹妹。她真是个麦格雷戈家的人。

※※※

在这姐妹俩过十五岁生日时,凯特带她们去南卡罗来纳州的庄园。在那里,她为她们俩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伊芙也该接触一些合适的小伙子了,因此周围所有合格的小伙子都被请来参加姑娘们的庆祝会。

这些男孩子还未到真正对姑娘发生兴趣的青涩阶段。但凯特要促使她们多认识一些人,多交几个朋友。这些小伙子当中,也许有一位能决定伊芙的未来,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未来。

亚历山德拉不喜欢这样的聚会,但她还是装得高高兴兴,以免让她奶奶失望。伊芙喜欢宴会玩乐,她爱打扮,愿意人们赞美她。亚历山德拉则喜欢读书画画。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父亲留在达克港的油画。她感到遗憾,要是在父亲病倒之前认识他就好了。现在他总是在假日期间,由一个男看护陪同回家来。但是亚历山德拉觉得同父亲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他是和蔼可亲的陌生人,他想让别人高兴,可自己又从不说什么。她们的外祖父弗雷德里克·霍夫曼住在德国,而且也病倒了,姐妹俩很少能见到他。

※※※

伊芙上二年级时怀孕了。好几个星期,她面色苍白,没有精神,上午还缺了好几次课。当她时常感到恶心时,她被送到医务室做检查。钱德勒太太被马上叫来了。

“伊芙怀孕了。”医生告诉她。

“可——那是不可能的!怎么会怀上的呢?”

医生慢慢地说道:“我估计还是通常那种方式。”

“可她还是个孩子。”

“哼,这孩子要当妈妈了。”

伊芙坚决不肯讲,“我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钱德勒夫人预计到伊芙会这样回答的。

“伊芙,亲爱的,你必须向我讲真话。”

最后伊芙顶不住了,“我被强奸了。”她说道,一面放声大哭起来。

钱德勒太太大吃一惊,她紧抱着伊芙那颤抖的身体,问道:“是谁干的?”

“帕金森先生。”

那是她的英语教师。

这话如果不是出自伊芙,而是出自别的什么人之口,钱德勒太太是不会相信的。约瑟夫·帕金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太太和三个孩子。他在石南岭学校里已执教八年。他是钱德勒夫人最不会怀疑到的人。她把他召到办公室来,一见面,她就知道,伊芙讲的确是真话。他面对着她坐着,脸部由于紧张而抽搐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帕金森先生?”

“我——我想是的。”

“是关于伊芙的事儿。”

“是的,我——我猜到了。”

“她说你强奸了她。”

帕金森不相信地瞧着她,“强奸她?我的上帝!如果要是有人被强奸的话,那也只会是我。”由于激动,他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钱德勒夫人蔑视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孩子才——”

“不,她不是个孩子。”他的声音里充满怨毒,“她是个魔鬼。”

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整个一学期,她坐在第一排,把裙子撩得高高的。下了课,她就来找我问许多毫无意义的问题,一面用身体往我身上蹭。开始我也没在意她。就在一个半月前的一个下午,她来到我家,那时我的太太和孩子都出门了——”他突然抽泣起来,“噢,上帝啊!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他痛哭起来。

伊芙被带进办公室,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正视着帕金森的眼睛,是他首先转过了脸。办公室里坐着钱德勒太太、副校长和当地小镇警察局长。

警察局长温和地说道:“你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伊芙?”

“是的,先生。”伊芙的声调显得镇定自若,“帕金森先生说,他要和我谈谈我的英语作业,要我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他的家里去。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还说要让我看看放在卧室里的东西,于是我跟他上了楼。他强迫我走到床边,接着他就——”

“扯谎!”帕金森吼叫了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

凯特被叫了去,并向她解释了有关情况。然后决定为了各方的利益,对这件事情秘密处理。帕金森先生被学校开除,并勒令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离开当地。谨慎地为伊芙安排了人工流产。

凯特通过当地银行悄悄地买进了学校的不动产,接着学校就关闭了。

伊芙听到这一消息,叹了口气,说:“我是多么难过啊,奶奶,我真的很喜欢那所学校。”

几个星期后,伊芙动手术的身体已经复原,她和亚山德拉被安排进靠近瑞士洛桑的一所芬木女子精修学院学习去了。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五章

一股无名之火在伊芙胸中燃烧,非常强烈然而无法抑制。它不只是情欲之火,那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它是一种生活野心,要做一切事情,要享受一切身份。生活是一个情人,伊芙要拼命地去占有。她妒忌所有的人。她去看芭蕾舞,但她憎恨那些芭蕾舞演员,因为她不能在台上跳舞表现自己,以博得观众的喝彩。她想成为科学家、歌唱家、外科医生、飞行员,女演员。她要做所有的事情,而且要做得比任何人更好,她需要一切,她不能再等待了。

从芬木学院跨过山谷是一所住满小伙子的军事学校。在伊芙十七岁的时候,几乎那所学校的每个学生和半数的教官都与她有过暧昧关系。她放纵恣肆地和他们调情取乐,但现在她采取了预防措施,因为她不想再找怀上孩子的麻烦。她喜欢享受性爱的乐趣,但是她所喜欢的并不是性爱本身,而是从中所获得的力量。她是控制者。她乐于看到那些军事学校的小伙子低三下四地乞求同她发生关系的可怜相,她喜欢挑逗他们,看着他们的情欲之火不断上升。她爱听他们为占有她而倾诉虚假的绵绵情话,但她最得意的是她具有支配男人肉体的力量。她可以用一个吻燃起他们的欲火,然后用一个词就把他们打蔫。她不需要他们,而他们却离不开她。她紧紧地控制着他们,这感觉好极了。几分钟之内她就可以估量出一个男人的力量和弱点,她认为男人都是傻瓜,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

伊芙美丽,聪明,同时又是世界上一宗巨大财产的继承人。她收到一打以上的正式求婚,她对此毫无兴趣。亚历山德拉喜欢的小伙子才对她有吸引力。

在一个周末学校舞会上,亚历山德拉遇到一个名叫雷内·马洛特的彬彬有礼的法国学生。他并不漂亮,然而却聪明善感。亚历山德拉觉得他很优秀。他们约定下个星期六在城里见面。

“7点钟。”雷内说。

“我等你。”

那天晚上回到屋里,亚历山德拉把她的新朋友告诉了伊芙,“他不像其他小伙子。他非常腼腆,可爱。我们打算星期六去剧院。”

“你非常喜欢他,是吗?小妹妹。”伊芙嘲弄地说。

亚历山德拉脸红了,“我才刚刚见到他,但是他似乎——咳,你知道。”

伊芙躺到床上,两手枕在脑后,“不,我不知道,告诉我,他是不是想和你睡觉?”

“伊芙!他绝不是那种人,我说了……他——他很怕羞。”

“好了,好了,我的小妹妹堕入情网啦。”

“当然没有!我……我真后悔告诉你。”

“可你告诉我,我很高兴。”伊芙真心地说。

星期六亚历山德拉到了约定的剧院门前,可雷内一点影子也没有,她在街角等了一个多小时,也顾不上过路人的盯瞅,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最后只是一个人在小饭馆里草草吃了晚饭,懊丧地回到学校。伊芙不在屋里。亚历山德拉打开书一直读到熄灯的鸣钟时间,然后关上灯,睡了。当亚历山德拉听到伊芙偷偷钻进屋子的时候,已是凌晨2点了。

“我正为你着急呢。”亚历山德拉悄悄说。

“我碰见几个老朋友。晚上过得怎么样,好极了吧?”

“糟透了,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

“那太可惜了,”伊芙同情地说,“你应该学会绝不能相信男人。”

“你想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不,阿历克丝。我想他可能发现比你更好的人了。”

当然,他会这样的。亚历山德拉想。她并不感到惊讶。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多么美丽,多么令人倾慕。她一直生活在她双胞胎姐姐的阴影之下。她崇拜姐姐。对亚历山德拉来讲,每个人都被伊芙吸引是理所当然的,她觉得自己在伊芙之下,但她从未意识到存孩童时代,她的姐姐就开始精心培植这种心理。

※※※

亚历山德拉以后又遇上几次不成功的约会。她喜欢的小伙子似乎对她有意,但以后他们就不再露面。一个周末,她偶然在洛桑的街上遇到了雷内,他跑过来说:“怎么啦?你不是说好给我打电话吗?”

“打电话?你说什么?”

他退了几步,突然有所戒备:“伊芙……?”

“不,亚历山德拉。”

他脸红了,“我……我,对不起,我得走了。”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留下亚历山德拉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天晚上,当亚历山德拉告诉伊芙这件事时,伊芙耸耸肩说:“他一定是喝醉了,没他你过得更好,阿历克丝。”

※※※

尽管伊芙对男人们颇有研究,但她却没意识到男人的一个弱点,而这却导致了她的一次失败。古往今来,男人都爱向别人夸耀他们的征服战绩,军事学校的那些小伙子当然也不会例外。他们带着赞美与敬畏的心情在背后谈论着伊芙。

“她跟我干完时,我都动不了啦……”

“我从没想到我能摸摸那样美妙的臀部。”

“她的那儿能和你谈话……”

“我的天哪,她在床上简直就像头母老虎!”

因为至少有二十多个小伙子和五六个教师在谈论伊芙的“淫荡天才”,很快伊芙的这一点就成为军事学校人人皆知的秘密了。一位教官把这个传闻告诉了芬木学院的一个老师,而她接着又向校长科林斯夫人做了汇报。于是小心谨慎的调查开始了。结果导致了校长与伊芙之间的一次公开摊牌。

“我想为了这所学校的名誉,你最好马上离开。”

伊芙盯着科林斯夫人,似乎是校长发痴了似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你为那所军事学校的几乎一半人提供色情服务,而剩下那一半人正在眼巴巴地排着队等你呢!”

“我一生中从没听说过这么可怕的谎言,”伊芙的声音因愤慨而颤抖,“你不要认为我不会告诉我的奶奶,要是她听了——”

“我可以帮你省掉这个麻烦,”校长打断她说,“我希望芬木学院避免处于尴尬的境地,但是如果你不愿悄悄地离开学校,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准备送给你的祖母。”

“让我看看那份名单!”

科林斯夫人不吭一声将名单递给了伊芙。那是一个很长的名单,伊芙仔细看着并注意到至少还有七个名字未写上去。她坐着,静静地考虑着。

最后,她抬起头,傲慢地说:“这显然是针对我的家庭而设下的一个陷阱。有人想通过诬蔑我来羞辱我的祖母,与其让他们得逞,不如我离开。”

“非常明智的决定,”科林斯夫人冷冰冰地说,“明天早晨汽车会送你到机场,我打电报告诉你祖母你将回家。你被开除了。”

伊芙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我妹妹怎么办?”

“亚历山德拉可以留在学校。”

※※※

下了最后一堂课,亚历山德拉回到宿舍看到伊芙在打点行李,就问道:“你做什么?”

“我准备回家。”

“回家?在期中回家?”

伊芙转过身来面对着妹妹:“阿历克丝,难道你不认为待在这个学校是浪费时间吗?我们什么也学不到,我们仅仅是打发时间而已。”

亚历山德拉吃惊地听着,然后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有那种感觉,伊芙。”

“我觉得这倒霉的一年里的每一天都是该诅咒的。只是因为你我才坚持下来,你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好。”

“是的,但是——”

“对不起,阿历克丝,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回纽约。我想回到属于我们的家里去。”

“你跟科林斯夫人说了吗?”

“几分钟以前。”

“她怎么说?”

“你能指望她讲些什么呢?她很难受,怕这会使她的学校留下坏名声,她恳求我留下。”

亚历山德拉坐到床上说:“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要说什么话,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如果你在这儿不愉快的话——”她停下不说了,“你也许是对的,这确实是浪费时间,谁需要那些拉丁文动词的变格?”

“对呀,谁要知道那个和他的那个该死的兄弟?”

亚历山德拉走到壁橱前,取出衣箱放到床上。

伊芙笑着说:“我并不想让你跟我离开这这里,阿历克丝,但我真高兴我们能一起回家。”

亚历山德拉握着姐姐的手说:“我也很高兴。”

“我说,”伊芙随便地说,“我打行李,你给奶奶打个电话,我们明天乘飞机回家,就说这个地方我们受不了了。你去做这件事,好吗?”

“好,”亚历山德拉有点犹豫,“我想她会不高兴的。”

“关于老太太你不用担心。”伊芙自信地说,“我来对付她。”

亚历山德拉没有理由怀疑,伊芙可以使奶奶做许多她想到的事。而谁又能够拒绝伊芙的任何要求呢。

她走去打电话。

※※※

凯特·布莱克韦尔有朋友,有敌人,也有身居高位的生意上的合伙人。最近几个月来,一些恼人的传闻不时传到她的耳中。最初,她认为是出于嫉妒而未加理会,但那些谣言不断地传来,说伊芙和瑞士那所军事学校的许多男生约会,伊芙堕胎了,伊芙在社交上有问题。

因而,当得知她的孙女们就要回到家中,又使凯特在一定程度上感到宽慰。她想搞清楚这些卑鄙的谣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

在两个孙女抵达的那一天,凯特在家里等。她把伊芙叫到自己卧室旁边的起坐间里。“我听到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她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她的两眼紧盯着伊芙的眼睛。

“我们不是被赶出来的,”伊芙说,“阿历克丝和我是自己决定离开那里。”

“因为和小伙子们的事吗?”

“求您……奶奶。”伊芙说,“我不愿谈那些事。”

“我想恐怕你得谈谈,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是阿历克丝她——”她顿住了。

“阿历克丝,她怎么了?”凯特一点也不放松。

“请您不要责怪她,”伊芙赶忙说,“我想她一定是控制不住自己,她常喜欢装扮成我,去玩这种幼稚的游戏。直到学校的姑娘们开始议论她之前,我绝没想到她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些人说她和许多小伙子——约会——”伊芙窘迫得说不下去了。

“装扮成你?”凯特给弄懵了,“为什么你不去劝阻她呢?”

“我劝过,”伊芙可怜地说,“她吓唬我说要去自杀。啊,奶奶,我想亚历山德拉有一点”——她强迫自己说出那个字——“情绪不稳定,如果你谈到一点儿有关她的这些事,我担心她会做出可怕的事的。”在那孩子充满泪水的眼睛里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凯特的心情也因伊芙的痛苦而变得异常沉重,“伊芙,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亲爱的,我不会对亚历山德拉提起任何有关事情,就咱们两人知道。”

“我——我原来不想让您知道,喔,奶奶,”她呜咽地说,“这会多么伤您的心啊!”

※※※

随后,喝茶的时候,凯特观察着亚历山德拉。她的外表是那么美丽,而内心世界又如此堕落,自己卷进那些肮脏的事情中就已经够糟的了,还把恶名转嫁给自己的姐姐,这使凯特感到异常震惊。

※※※

以后的两年中,当伊芙和亚历山德拉在波特高中继续学习时,伊芙变得谨慎多了。她被那次质问吓坏了,决不能破坏她和奶奶之间的关系。老太太已活不长了,她已七十九岁了。伊芙现在要确保自己是祖母的继承人。

※※※

在她们姐妹俩二十一岁生日时,凯特带着孙女们去巴黎,并在香奈尔专卖店给她们买了成柜的新衣服。

在小贝都因的一个小型晚宴上,伊芙和亚历山德拉遇到了艾尔弗雷德·莫里尔伯爵和他的妻子。伯爵五十多岁,相貌出众,有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训练有素的运动员的体魄。伯爵夫人是一位有着国际夫人称号的可爱的女人。要不是偶然听到人们对伯爵夫妇的赞扬,伊芙对他们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兴趣。

“我真嫉妒你和艾尔弗雷德,你们是我所知道的最幸福的一对。你们结婚多少年了?二十五年?”

“到下个月就二十六年,”艾尔弗雷德回答说,“我可能是历史上唯一的从未对自己妻子不忠的法国男人。”

除了伊芙,所有的人都笑了。在晚宴其余的时间里,伊芙一直打量着莫里尔伯爵和他的夫人。伊芙简直无法想象,伯爵如何看待他那个肌肉松弛、一脖子皱褶的中年妻子。莫里尔伯爵大概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床第之乐。他的自夸愚蠢透顶。对伊芙来讲,莫里尔伯爵是一个挑战。

※※※

第二天,伊芙给莫里尔办公室打电话,“我是伊芙·布莱克韦尔,您也许不记得我了,但是——”

“我怎么能忘了你呢?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凯特的两个美丽的孙女之一。”

“我非常高兴您能记着我,伯爵。原谅我打扰您。但是我听说您是位品酒专家,我打算悄悄为奶奶举办一个晚宴。”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应准备些什么菜,但关于酒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您能否给我一些指教。”

“我很乐意,”他高兴地说,“那要取决于你打算上什么菜。如果你上鱼,就要用质量好的清淡的法国夏布利白葡萄酒——”

“哟,恐怕我记不住这么多,我能和您当面谈谈吗?今天午饭时您是否有空?”

“为了老朋友,我可以安排一下。”

“那太好了。”伊芙慢慢地放下话筒,伯爵将会在他的余生中永远记住这顿午饭。

※※※

他们在拉塞里饭店会面。关于酒的讨论非常短,伊芙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莫里尔乏味的介绍,然后打断他说:“我爱你,艾尔弗雷德。”

伯爵吃惊地停住了介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他喝了一口酒。“好酒,”他说,然后拍拍伊芙的手笑了,“好朋友们应该相爱。”

“我讲的不是那种爱,艾尔弗雷德。”

伯爵从伊芙的眼神中明白了她所指的是哪种爱。这使他非常不安。这姑娘仅仅二十一岁,而他已年过半百,是一个婚姻美满的男人。他简直无法理解这年头年轻姑娘是怎么了。坐在她的面前,听她讲那些话,使他感到很不自在,而她又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富有魅力的年轻女人,这就更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她穿着一件浅棕色的百褶裙,一件淡绿色毛衣,勾画出她那丰满的胸部。她没带胸罩,他可以看出那凸起的乳头。他看着她的纯洁的年轻的脸,不知说什么好。“你——你不了解我。”

“我从小就常梦见你了。我老想象一个男人身穿闪闪发光的铠甲,高大而英俊,并且——”

“我想我的铠甲已经锈蚀,我——”

“请不要开玩笑,”伊芙哀求说,“那天晚宴上当我见到你时,我的眼光就无法离开你。我脑子里除了你不能再想其他任何事情。我无法入睡。我的思想不能离开你,哪怕一分一秒。”这几乎是事实。

“我——我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伊芙,我是一个幸福的已婚男人,我——”

“啊,我无法表达我是多么地嫉妒您的夫人!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我怀疑她是否认识到这些,艾尔弗雷德。”

“她当然知道,我总是跟她这么说的。”他不安地笑了一下,考虑如何来改变话题。

“她真的欣赏您吗?她知道您是多么富于感情吗?她会为您的幸福而着想吗?而我会。”

伯爵越来越感到不安。“你是一位美丽的姑娘,”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骑士,身穿毫无锈斑、闪闪发光的铠甲,而后——”

“我已经找到了他,并且希望和他睡觉。”

他朝周围看了看,唯恐有人听到,“伊芙,请不要这样!”

她倾身向前:“这是我的全部要求。这美好的记忆将会伴随我度过一生。”

伯爵坚决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你在把我置于最难堪的处境之中,年轻姑娘不应随便缠着陌生人调情。”伊芙的眼中渐渐地充满了泪水。“难道你就是这么想象我的吗?我随便——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我们订了婚,”她不顾眼泪夺眶而出继续说道,“他和蔼可亲,温文尔雅,可他死于一次登山事故中,我眼见着他死去,真是可怕极了。”

伯爵把手放到她手上:“真对不起。”

“您使我又想起了他,当我见到您时,似乎是比尔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您能给我一次机会,就一个小时,我将永远不再打扰您。您今后也永远不会再见到我。求求您,艾尔弗雷德!”

伯爵久久地望着伊芙,思量着他的决定。

毕竟,他是一个法国人。

※※※

那天,他们在圣安娜路的一所小旅馆里度过了一个下午。在婚前的风流韵事中,他还从未见过伊芙这样的女人。她是一场暴风,一个放荡的少妇,一个魔鬼。她知道得太多了。到那个下午结束的时候,莫里尔伯爵已经精疲力竭了。

穿衣服的时候,伊芙问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亲爱的?”

“我会给你打电话。”萸里尔回答说。

他不想再见这个女人,她身上有种东西很可怕——那几乎是邪恶的。她正像美国人所谓的罪恶之源,而他则不想再与她继续纠缠了。

如果他们一起走出旅馆的时候不被一个人看到,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艾丽西亚·范德雷克去年曾与凯特·布莱克韦尔同在一个慈善团体中共过事,范德雷克夫人是一个爱攀高枝的人,而眼前正是天赐的往上爬的阶梯。她曾在报上见过莫里尔伯爵和夫人的照片,也见过布莱克韦尔家挛生姐妹的照片。她不知道这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但这并不重要,她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她翻出私人电话本,查出了凯特·布莱克韦尔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男管家。“你好。”男管家用法文说。

“我想与布莱克韦尔夫人讲话,请找一下。”

“我能告诉她是谁打来的电话吗?”

“范德雷克夫人,是件私事。”

几分钟后,凯特·布莱克韦尔接了电话,“哪一位?”

“我是艾丽西亚·范德雷克,布莱克韦尔夫人,我想您一定不记得我,去年我们曾经在一个慈善委员会中共过事,而——”

“如果是关于捐款的事,请找我的——”

“不,不,”范德雷克夫人着急地说,“是私事,关于你的孙女。”

凯特·布莱克韦尔会请她去喝茶,而后用女人和女人之间谈话的那方式谈及这件事,那将会是亲密友谊的开端。

可凯特·布莱克韦尔马上问道:“她怎么了?”

范德雷克夫人没打算在电话里谈那件事,但是凯特·布莱克韦尔的不友好的声调使她不得不说。

“这个,我认为我有责任告诉你,几分钟前我看到她和艾尔弗雷德伯爵悄悄溜出一个小旅馆,那显然是幽会。”

凯特的声音非常冷淡,“我想这是很难令人相信的,是哪一个呢?”

范德雷克夫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我——我不清楚,我分不清她们,可没有人能分清,是不是?这——”

“谢谢你的电话。”凯特挂上了话筒。

她站在那儿,思考着刚才听到的消息。昨天晚上他们才在一起吃了顿饭。凯特认识艾尔弗雷德伯爵有十五年了,她刚听到的事儿与伯爵的平时为人相去甚远,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是,男人也是易变的,要是亚历山德拉去引诱艾尔弗雷德……

凯特拿起电话对接线员说:“给我接瑞士洛桑芬木女子精修学院。”

※※※

那天事后伊芙回到家里,她因满足而感到兴奋,这不是因为她享受了与莫里尔伯爵的性交,而是因为她战胜伯爵。如果我能如此轻易地把握他,伊芙想到,那我就能战胜任何人,就能够赢得整个世界。她走进书房看到凯特在那里。

“您好,奶奶,今天过得愉快吗?”

凯特站在屋里打量着她那可爱的孙女。“不怎么好,你过得好吗?”

“噢,我逛了逛商店,没看到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您给我买了一切,您总是——”

“关上门,伊芙。”

凯特的声音使伊芙感到了危险的信号。她关上了橡木门。

“坐下。”

“出什么事了,奶奶?”

“那正是需要你告诉我的。我原想请艾尔弗雷德·莫里尔到这里来,但我决定还是不使我们都蒙受耻辱。”

伊芙脑子开始转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她和莫里尔,她与他分手才一个小时。

“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让我直说了吧,你今天下午曾和莫里尔伯爵睡觉。”

眼泪从伊芙的眼中涌出,“我——我原本希望您不会发现他对我做的这件事,因为他是您的朋友。”她竭力保持声音不颤抖,“真可怕,他给我打电话邀我吃午饭,然后把我灌醉——”

“闭嘴!”凯特的怒喝像一记鞭子,她眼中充满了厌恶,“你太下流了。”

这是凯特一生中度过的最痛苦的时刻,她现在开始真正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孙女。她耳边还响着女校长的声音,“布莱克韦尔夫人,年轻姑娘毕竟是年轻姑娘,如果她们谨慎一点的话,谈谈恋爱也不关我的事。但是伊芙不加选择、毫无顾忌地乱搞,这会败坏学校的名声……”

而伊芙竟诬陷亚历山德拉。

凯特开始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亚历山德拉几乎被烧死,亚历山德拉坠下悬崖;伊芙驾船时,亚历山德拉被扫下水去差点淹死;凯特仿佛又听到伊芙讲述那次被英文教师“强奸”的经过:帕金森先生说他想和我谈谈我的英语作业。他叫我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他家里去。当我进屋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在卧室里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跟他上了楼,他把我按到床上,接着他……

凯特记起了在石南岭,伊芙被控告贩卖大麻,可罪名却归到亚历山德拉头上。伊芙没有责备亚历山德拉而是维护她。这是伊芙的拿手好戏——原是反面角色却充当英雄。喔,她真是太聪明过人了。

现在,凯特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美丽的,长着天使般面孔的魔鬼。我为你筹划了前程,把我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你。正是你,有一天会接管和掌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一切。我是多么爱你疼你。凯特说:“我希望你离开这栋房子,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伊芙的脸变得非常苍白。

“你是个婊子。这一点我想还能忍受,但你同时又是一个欺诈而狡猾、撒谎成性的心理变态者。我不能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这一切对伊芙来讲来得太快了。她绝望地说:“奶奶,如果亚历山德拉在说谎——”

“亚历山德拉对此一无所知,我刚刚和科林斯夫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就这个呀?”伊芙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科林斯夫人恨我,因为——”

凯特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疲惫之感,“毫无用处了,伊芙。不会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已告诉我的律师,你将失去继承遗产的权利。”

伊芙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崩溃了:“您不能这样,我——我怎么生活下去呢?”

“我会给你一小笔生活费。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过你自己的日子了,你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凯特语调强硬地说,“但是如果我听到或看到有关你丑闻的一个字,如果你用任何方式玷污布莱克韦尔家族的名声,我将永远停止给你任何津贴。清楚了吗?”

伊芙看着她祖母的眼睛,感到这次事情已无法挽回。一大堆的借口和托辞涌到嘴边,只能又咽回肚里了。

凯特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这句话对你可能毫无意义,但这是——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一次抉择。”

说完,凯特转身走出房间,她的背挺得笔直。

※※※

凯特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卧室中,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糟糕。

如果戴维没死,而托尼能看到他的父亲……

如果托尼不想成为一个画家……

如果玛丽安还活着……

如果,这两个字代表无奈。

未来就像泥土,被一天天地塑造着,而过去则是坚硬的岩石,不会变了。我所爱过的每一个人都辜负了我,凯特想,托尼、玛丽安、伊芙。萨特说得好:“他人即地狱。”她不知道何时这痛苦才能消失。

如果说凯特心中充满痛苦,伊芙则是怒火满腔。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在床上享受了一两个小时的人间之乐,而奶奶竟认为我犯了弥天大罪。这条死脑筋母狗!不,不光是死脑筋,是老朽。这才准确,她老朽了。伊芙打算找一个好律师让那新立的遗嘱成为可以一笑置之的废纸。爸爸和奶奶都神经错乱了。没有人能剥夺我的财产继承权。克鲁格-布伦特的财产是属于我的。祖母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总有一天这一切是属于我的。而亚历山德拉!她一直在算计我,把天知道什么闲言恶语往奶奶耳朵里灌,亚历山德拉想独占这份家产。可怕的是,她将有可能得到这一切。下午的事已够糟糕了,更不可忍受的是亚历山德拉将控制整个家业。绝不能让她得逞。伊芙想,我必须制止她。她扣上衣箱跑出屋子去找她妹妹。

亚历山德拉正在花园里看书。伊芙走近时她抬起了头。

“阿历克丝,我已经决定回纽约。”

亚历山德拉吃惊地看着姐姐。“现在?奶奶正计划下星期乘游艇到达尔马提亚海滨去呢,你——”

“谁稀罕那个达尔马提亚海滨,我想得很多,现在是我应该有自己房子的时候了。”她笑着说,“我现在已是个大姑娘了,所以我打算找一所最好的小套房。如果你表现好,我可以偶然让你在那里过夜。”这个口气正合适,伊芙想,朋友式的,但又不过分热情。不能让她感觉你在巴结她。

亚历山德拉关心地打量着她的姐姐,“奶奶知道吗?”

“我今天下午告诉了她。她当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但她能理解我。我打算找个工作,但她坚持要给我津贴。”

亚历山德拉问:“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吗?”

真坏透了,两面三刀的狐狸精!先把我赶出家门,现在又装做想和我一起出去住。好啊!想除掉我小伊芙可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们看看,我要有我自己的套房——我会找最好的装潢师来装饰我的房子——而我将得到彻底的自由。我要邀请男人们到我的房子来过夜。我将在一生中第一次得到完全的自由。这真使人感到兴奋。

想到这儿她回答说:“你真好,阿历克丝,但我想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亚历山德拉看着姐姐,一种深深的若有所失之感涌上心头。这是她们第一次分开啊!

“我们要常见面,好吗?”

“当然,”伊芙答道,“会比你想象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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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六章

伊芙回到纽约,遵嘱在市区中段的一所旅馆住下来。一小时后,布雷德·罗杰斯打来电话。

“你的祖母从巴黎打来电话,伊芙,显然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事,”伊芙笑道,“仅仅是一点家庭——”她正要编造些煞费苦心的谎话,突然意识到摆在前面的危险。从今天开始,她要非常小心谨慎了。她以前从来不在乎钱,钱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可现在钱在她心中变得重要了。她不知道她每月能得到多少津贴,伊芙平生第一次害怕了。

“她告诉你准备起草一份新的遗嘱了吗?”布雷德问道。

“是的,她提了一下。”伊芙决心装潇洒。

“我想我们最好面谈一下此事。星期一下午3点怎么样?”

“很好,布雷德。”

“在我办公室,好吗?”

“我一定去。”

※※※

差五分3点,伊芙走进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大楼。警卫人员、开电梯的工作人员对她毕恭毕敬地致意。人们都认识我,伊芙想,我属于布莱克韦尔家族。电梯把她送到大楼的经理办公区,几分钟后,伊芙已坐在布雷德·罗杰斯的办公室里了。

布雷德在听到凯特来电话说准备取消伊芙的继承权时,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知道凯特多么关怀和疼爱她的这位有特殊地位的孙女,他也知道凯特为她所筹划的前程。布雷德不能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不关他的事。如果凯特想同他讨论这事,她自然会这样做的。他的任务就是执行她的命令。有一瞬间他对这位坐在面前的可爱的姑娘感到怜悯。他第一次见到凯特时,她并不比这姑娘大多少,而他也还算年轻。可现在他已是一个白发老翁了,还傻傻地向往着有一天凯特·布莱克韦尔能意识到有人在深深地爱着她。

他对伊芙说道:“这儿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请你看一下,然后——”

“没有必要。”

“伊芙,你了解这些文件是重要的。”他开始解释起来,“按照你奶奶的遗嘱,你仍是一笔超过五百万美元的信托财产的继承人,你奶奶是这笔钱的法律监护人。由她决定这笔钱在你二十一岁到三十五岁期间内的某个时候付给你。”他清清嗓子,“现在她已决定在你三十五岁时把钱给你。”

这无异于一记耳光。

“从今天开始,你每星期将得到二百五十美元的津贴。”

这怎么可能!二百五十美元连条像样的长裙都买不了,一星期靠二百五十美元这简直无法生活。他们这样做是想羞辱我。这个老杂种一定是和我奶奶一块儿来算计我。他坐在他那个大写字台后面,舒舒服服,得意洋洋。她真想拿起那个大青铜镇尺朝他脸上扔去,砸碎他的脑袋。她几乎都已感觉到他的脑壳在手下嘎吱嘎吱地碎裂开来。

布雷德又用池那低沉的声调讲了起来:“你不能在商店立任何户头,不论是私人的或其他;你不能以布莱克韦尔的名字在任何地方买东西。你买的任何东西都必须付现金。”

这是一场噩梦,情况愈来愈糟了。

“还有,如果任何与你有关的传闻在任何报纸和杂志上出现——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你每星期的津贴就会立即停发,清楚了吗?”

“清楚了。”她的声音像是在哼哼。

“关于你奶奶的人寿保险,你和你妹妹亚历山德拉各有五百万美元保额。你的保险单今天早晨已被取消。一年之后,”布雷德继续说,“如果你奶奶对你的表现满意,你每星期的津贴会增加一倍。”他显得有些踌躇说,“最后还有一条规定。”

她想把我吊起来示众,伊芙边想边问:“什么规定?”

布雷德·罗杰斯显得很不自在地说:“你奶奶不愿再见到你,伊芙。”

不过我还希望见你一面,老太婆,我想看着你气死。

这时布雷德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送进伊芙开了锅一般的脑子里:“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你奶奶不希望你再走进这幢大楼,也不希望你走进家庭的任何房产。”

他曾跟凯特争辩说:“我的上帝,凯特,她是你的孙女,你的亲骨肉。你对她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

“她就是一个麻风病人。”凯特回答。那场争论就此结束。

现在布雷德只能尴尬地说:“就这样,我想我已告诉你全部细节,有什么问题吗,伊芙?”

“没有。”她几乎要休克了。

“那么,请在这些文件上签字……”

十分钟后,伊芙已走在街上了,钱包里放着一张二百五十美元的支票。

※※※

第二天早上,伊芙给一个房地产代理商打了电话打算找一套公寓房间。在她的想象中,要找一套漂亮的位于楼顶的公寓,俯瞰着中央公园;墙壁刷成白色,屋里布置上现代化家具,还有一个大阳台,她要在那接待宾客。现实却给了伊芙当头一棒,公园街根本没有任何房子能够给一个每星期仅有二百五十美元收入的人居住。最后,在一个小意大利区的公寓中找到一个单人房间。屋里有一只兼作床的长沙发,一个被房产代理商委婉地称之为“书房”的角落,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和一个瓷砖脏污的小浴室。

“这——这是你们最好的房子?”伊芙问道。

“不,”代理商说,“我在城里萨顿区拥有一幢连栋房,里面有二十个房间,五十万美元,外加维修费。”

你这个杂种!伊芙心想。

※※※

真正使伊芙感到绝望的是第二天下午搬进这所房子的时候。它简直是座监狱。在家里时,她的更衣室就有这间屋子那么大。她想象着亚历山德拉现在正在第五大道的大公馆中享受着一切。上帝啊!为什么不把亚历山德拉烧死?那次就差一点!如果她死了,伊芙就成为唯一继承人,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奶奶也不敢剥夺她的继承权了。

然而,如果凯特·布莱克韦尔认为伊芙会轻易地放弃她的财产继承权,那就真是太不了解她的这个孙女了。伊芙决不会就靠着每星期二百五十美元生活。那儿还有属于她的五百万美元。静静地躺在银行里。可那个邪恶的老太婆却把这钱和她远远地隔开。必须设法得到这笔钱,我一定要得到它。

第二天,伊芙想出了主意。

※※※

“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布莱克韦尔小姐?”阿尔文·西格拉姆殷勤地问。他是国家联合银行的副总经理。事实上,他准备为她做任何事。是什么好事使这个年轻姑娘找到他头上来了?如果他的银行把握住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存款或者其中的一部分,他的事业就会像火箭一样直线上升。

“有一笔托管的属于我的钱,”伊芙解释说,“五百万美元。根据这笔钱的托管规定,这笔钱在我三十五岁时才能交给我。”她天真地笑笑说,“对我来讲,时间可太长了。”

“从你现在的年龄来看,我想时间是很长。”银行家笑了,“你——十九岁了?”

“二十一岁。”

“并且很美丽,请允许我这样讲,布莱克韦尔小姐。”

伊芙故作正经地笑了笑:“谢谢,西格拉姆先生。”事情进行得比想象的顺利。这人真是个白痴。

他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亲善和睦的气氛,她喜欢我,“那么具体来讲,我怎么帮助你呢?”

“我想,我是否有可能预先借用一下那笔托管的款子,你知道,我现在要比将来更需要那笔钱。我订了婚并打算结婚,我的未婚夫是位在以色列工作的建筑工程师,他要在那里再工作三年才能回来。”

阿尔文·西格拉姆充满同情地说:“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毫无问题,他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任何时候都可以靠那笔托管存款预支款项。今天满足了她的要求,她就会介绍布莱克韦尔家族的其他成员到他这儿来,他会使他们满意。啊!他可以怎样地使他们得到满足!此后,他就畅行无阻了,他将成为国家联合银行的董事会成员。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董事长。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坐在对面的这位娇小的金发女郎。

“完全没有问题。”阿尔文·西格拉姆向伊芙保证道,“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你知道我们不能把所有的钱都借给你,但我们当然可以借给你一部分,比如一百万。这能使你满意吗?”

“好极了。”伊芙说,极力不表露出自己的兴奋心情。

“很好。你是否能将那笔托管款项的具体细节告诉我……”他拿起了钢笔。

“您可以和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布雷德·罗杰斯先生联系。他会告诉你需要的细节。”

“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伊芙站起身说:“要用多长时间?”

“不会超过一两天。我将亲自催办这件事。”

她伸出一只可爱而纤细的手:“你太好了。”

※※※

伊芙走出办公室时,阿尔文·西格拉姆拿起了电话:“给我接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布雷德·罗杰斯先生。”这显赫的名字使他全身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震颤。

※※※

两天后,伊芙走进银行,被引进阿尔文·西格拉姆的办公室。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恐怕我不能帮你的忙,布莱克韦尔小姐。”

伊芙无法相信她听到的话:“我不懂,你说那很容易,你说——”

“对不起,那天我并未掌握所有情况。”

与布雷德·罗杰斯的谈话又清楚地在他耳边响起。“是的,是有五百万美元的托管款项在伊芙·布莱克韦尔的名下,你的银行可完全自由地凭此预支任何数目的钱,但是,我认为我有义务告诫你:凯特·布莱克韦尔会认为这是不友好的行动。”

布雷德·罗杰斯无需再说出其结果将是什么。克鲁格-布伦特到处都有财势显赫的朋友,如果那些人从国家联合银行取出他们的存款,那么阿尔文·西格拉姆的前程也就不言而喻了。

“对不起,”他再次对伊芙说,“我的确不能再做什么了。”

伊芙看着他,非常沮丧。但她不能让这个人看出对她的打击,“谢谢,麻烦您了,纽约还有其他银行,再见。”

“布莱克韦尔小姐,”阿尔文·西格拉姆说,“世界上不会有任何银行会凭那笔款子借给你一个便士的。”

※※※

亚历山德拉感到迷惑不解,过去,奶奶总是用各种方式表现出对伊芙的偏爱。现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她知道凯特和伊芙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但她想象不出到底会是什么。

每当亚历山德拉试图引出这个话题时,奶奶总是说:“没什么可说的,伊芙选择了自己的生活。”

亚历山德拉从伊芙那里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凯特·布莱克韦尔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和亚历山德拉待在一起。亚历山德拉觉得很有趣。她不仅在奶奶身边出现,实际上已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凯特似乎第一次认识她的这个孙女。亚历山德拉觉得自己好像在接受评估。

凯特的确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孙女,因为她曾被深深地欺骗,她加倍慎重地观察伊芙的妹妹,以便真正地了解她,认识她。她抽出一切可能的时间和亚历山德拉待在一起,试探她,向她提问题,并认真听取她的回答。最后她深感满意。

想了解亚历山德拉并不那么容易。她是一个内向的人,比伊芙要沉静得多。亚历山德拉天生聪慧,理解力强,她的天真无邪与其美丽外貌的完满结合,使她更加可亲可爱。她总是接到没完没了的邀请,约她参加晚会,赴宴,上剧院,可现在是由凯特决定亚历山德拉接受或拒绝每一个邀请。一个合格的求婚者并不够——绝对不够。凯特要寻找的人的条件是,他要有足够的能力,以帮助亚历山德拉管理凯特的金钱王国。她没有跟亚历山德拉谈起过这一想法。在凯特为其孙女找到合格的人选时,会有充裕的时间去讲清这一点。有时,在孤独的不能入眠的清晨时刻,凯特又想起伊芙。

※※※

伊芙过得快活极了。祖母与她决裂时对她的打击,使她暂时忘记了她所拥有的一件重要武器:她对男人多么富有吸引力。在搬进自己房子之后的第一次应邀参加的晚会上,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同时给了六个男人——其中四个已婚——而且在此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六个人都跟她通了电话。从那天开始,伊芙知道她再不会为钱而发愁了。礼物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昂贵的珠宝,绘画,当然,最常见的还是现金。

“我刚订购了一个新餐具柜,可我的津贴支票还没到,亲爱的,能帮帮忙吗?”

当然,他们一定帮忙。

当伊芙在公众场合出现时,她选择陪伴她的男人都是单身汉。她只在下午在自己寓室和那些有妇之夫会面。伊芙非常谨慎。她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的传闻栏目中,不是因为她的津贴会被停止,而是她已下定决心想要看到有一天她的奶奶会爬着来见她。凯特·布莱克韦尔需要一个继承人来接过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亚历山德拉没有一点能耐配得上干这种大事,她只配当个愚蠢的家庭妇女,伊芙得意地想着。

一天下午,翻开一本新出的《城乡》杂志,伊芙偶然看见一张亚历山德拉和一位颇具魅力的男人跳舞的照片。伊芙并不注意亚历山德拉,她的眼光集中到那个男人身上,她想搞清亚历山德拉是否结婚生子,那对她的计划将是一个灾难性的打击。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一年来,亚历山德拉经常给伊芙打电话,请她吃午饭或者吃晚饭,但伊芙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推辞。现在伊芙认为是和妹妹谈谈的时候了。她邀请亚历山德拉到她的公寓去。

亚历山德拉从未看过伊芙住的公寓,伊芙准备忍受怜悯,但亚历山德拉却说:“非常可爱,伊芙,很舒适,不是吗?”

伊芙笑笑说:“这房子对我很合适,我要的是小巧。”她已当出了足够的珠宝和绘画,以便租一所漂亮的公寓,可是凯特会得知这事,而且会打听这钱是从哪儿搞来的,眼下谨慎第一。

“奶奶怎么样?”伊芙问。

“她很好,”亚历山德拉有些犹豫地说,“伊芙,我不知道你和奶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你知道,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话,我会——”

伊芙叹了口气说:“她没告诉你?”

“没有,她不愿谈这事。”

“我不怪她。可怜的亲爱的奶奶,她也许内疚得要死。我遇见了一个非常好的年轻医生,我们打算结婚,所以我们同居了。奶奶发现了这件事,她就要我滚出家门,她说她永不见我。恐怕咱们奶奶也太死脑筋了,阿历克丝。”

她看到亚历山德拉脸上现出一种沮丧的表情。“太糟糕了,”亚历山德拉说,“你们俩应去见奶奶,我想她一定——”

“他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了。”

“唉呀,伊芙!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我很羞愧,所以我不愿跟任何人讲,甚至连你我也没告诉。”她使劲攥着亚历山德拉的手说,“你知道,我对你无所不谈。”

“我去和奶奶谈谈,我去解释——”

“不!你知道,我自尊心很强,你要保证绝不和奶奶谈这件事,永远不!”

“可我敢肯定她会——”

“你保证!”

亚历山德拉叹口气说:“好吧!”

“相信我,我在这儿很愉快。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非常快活!”

亚历山德拉看着伊芙,心里想着自己多么想念她。

伊芙伸出胳膊搂着亚历山德拉,有点揶揄地说:“谈我谈得够多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你过得怎样了,你碰到白马王子了吗?我断定你见到了!”

“没有。”

伊芙打量着她的妹妹,她简直就是自己镜子里的形象,而她要毁掉它!“你会找到的,亲爱的。”

“我不着急,我该生活上自立了。我已和奶奶谈过,下个星期要和一个广告公司的头头见面,讨论我的工作问题。”

她们在离伊芙住处不远的一个小餐馆里吃了午饭,伊芙坚持付了饭费。她不想要妹妹的任何东西。

当她们互道再见的时候,亚历山德拉说:“伊芙,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别傻了,亲爱的,我的钱足够用的。”

亚历山德拉坚持说:“如果你缺什么,你可以拿走属于我的任何东西。”

伊芙盯着亚历山德拉的眼睛说:“我相信这一点。”她笑了,“可我确实不需要什么,阿历克丝。”她要的不是那点碎屑,而是整个蛋糕。问题是:如何弄到手?

※※※

在拿骚有一个周末晚会。

“没有你就会逊色多啦,伊芙。你所有的朋友都来参加。”

打电话的是妮塔·路德维格,一个在瑞士学校认识的姑娘。

她将会结交一些新的男人,而目前认识的那一批实在使她厌倦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伊芙说,“我一定去。”

那天下午她当掉了一副绿宝石手镯,那是一星期前一个迷恋她的男人送的,那是一位有着妻子和三个孩子的保险公司经理。她在洛德-泰勒公司买了些夏装,又买了一张赴拿骚的往返机票,第二天早上她坐上了飞机。

※※※

路德维格庄园是一处占地很大、沿海岸修建起来的建筑群。主楼有三十间房子,最小的一间也比伊芙住的那间大。伊芙被一位身穿制服的女佣人领进为她准备的房间,当她梳洗化妆的时候,女佣为她打开了行李。然后,伊芙下楼去会见她的那些朋友。

客厅里有十六位客人,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富翁。妮塔·路德维格笃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哲学。这些人对事物有着共同的看法,他们相处得和睦而融洽,因为他们说着共同的语言。他们都在最好的寄宿学校和学院中成长,都住着豪华的庄园,享受着游艇、私人飞机的乐趣,当然也有同样的纳税问题。一位专栏作家给他们起名为“喷气机沙龙”,这名称他们在公开场合嗤之以鼻,私下却引为自豪。他们是特权阶层,是神明上帝精选出的有别于他人的少数人。让世界上其他人去相信金钱不能买到一切吧,这些人却知道金钱万能。钱能为他们买来美丽、爱情、豪华和奢侈,能为他们在天堂买到一块地方。而伊芙则被那个心胸狭隘的老妪的心血来潮排斥在一切之外。但这不会长了,伊芙想。

她走进客厅。屋里的谈话停止了。虽然客厅里坐满了漂亮女人,可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妮塔带着伊芙向她的各位朋友问好,并把伊芙介绍给那些她不认识的人。伊芙可爱而迷人,她用机警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男人,老练地寻找着她的目标。大多数男人都已结婚,而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容易。

一个下着宽松方格呢裤子、上穿夏威夷运动衫的秃顶男人向她走来:“我敢断定你一定厌倦了人们称赞你的美丽,宝贝。”

伊芙还给他一个多情的微笑:“我永远也不会厌倦,先生——贵姓?”

“彼得森,叫我丹吧。你应当成为一个好莱坞明星。”

“恐怕我没有演戏的天才。”

“可我敢断定你一定有许多别的天才。”

伊芙神秘地笑笑说:“你不试试,就永远不会知道,是吗,丹?”

他舔舔嘴唇说:“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

“我的游艇就停在海湾,也许明天咱们可以到海上兜兜风?”

“听起来很诱人。”伊芙说。

他咧嘴笑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们从未见过面,我认识你的祖母凯特好多年了。”

伊芙仍保持着微笑的面容,可这使她很费劲。“奶奶非常可亲,”伊芙说,“我想我们最好听听别人的谈话吧!”

“当然,宝贝。”他挤挤眼说,“记住,明天。”

那段对话后,他总不能单独和伊芙在一起。吃午饭时她故意躲开他,饭后她又从车库里借了一辆为客人准备的车,进城去了。她驶过黑胡子塔和可爱的阿达斯特拉花园。那时,色彩鲜艳的火烈鸟正列队在空中飞行。她在港口附近停下,看着渔船卸下捕获的大海龟,肥硕的龙虾,热带鱼和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海螺壳,它们将被磨光然后卖给游客。

海湾里一片平静,湛蓝的海水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越过海湾,伊芙可以看见天堂岛海滩月牙似的轮廓。一艘摩托艇正离开海滨码头。逐渐加速,一个人突然在蓝天的衬托下出现,拖曳在那小船后面,那是一个惊人的场面。他似乎是吊在与一张蓝帆相连的金属杆上。他那修长而瘦削的身体正迎风展开。伊芙看着,不禁有些着迷;摩托艇吼叫着朝港口驶来,那空中的人看得更清楚了。摩托艇驶近码头,拐了个急弯,这时伊芙瞥见了那人黝黑而英俊的面庞,而后,那面庞就消失了。

※※※

五个小时后,他步入妮塔·路德维格的客厅。而伊芙觉得似乎她正希望他的到来。她早就知道他会在这里出现。近看,他更加英俊潇酒。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一副完美的雕像似的黝黑面孔,一双黑亮的眼睛,和飒爽的运动员体魄。他微笑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当妮塔把他介绍给伊芙时,他朝伊芙笑了笑。

“这是乔治·梅利斯。伊芙·布莱克韦尔。”

“我的上帝,你应当属于卢浮宫。”乔治·梅利斯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口音。

“来呀,亲爱的,”妮塔招呼他说,“我来给你介绍其他的客人。”

他朝她挥挥手说:“别着急,刚才都已见过了。”

妮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那好,要是需要我的话,随时叫我。”她走开了。

“你对她不是有些过于粗鲁了吗?”伊芙问道。

他笑一笑说:“我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负任何责任,我堕入情网了。”

伊芙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你对我也是如此。”

伊芙不在乎这男子是否有钱,她已被他迷住了。这不完全是因为他英俊潇酒的外貌,而是一种磁性,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她兴奋。从来还没有一个男人能使她有这种感觉。“你是谁?”她问道。

“妮塔告诉你了,乔治·梅利斯。”

“你是谁?”她又问道。

“噢,你是指在哲学的意义上,真正的我。恐怕没有什么精彩的话可说。我是希腊人,我家种植橄榄和其他一些东西。”

就是那个梅利斯!贴着梅利斯标签的食品可以在美国每个角落的食品店和超级市场里看到。

“你结婚了吗?”伊芙问。

他笑了:“你总是这么直接吗?”

“不。”

“我没有结婚。”

这一回答给她一种出乎意料的愉快感觉。仅看着他就使伊芙迫切地想占有他。希望被他占有。“为什么你没吃晚饭?”

“讲实话?”

“是的。”

“那是件个人的私事。”

她等着他说下去。

“我正忙于劝阻一位少妇不要自杀。”他无所谓地谈着,似乎这是一种不足为怪的常事。

“我希望你成功。”

“到现在为止,我希望你不会是自杀型的人。”

“不是,我希望你也不是。”

乔治·梅利斯大声笑了起来。“我爱你,”他说,“我真的爱你。”他挽起伊芙的胳膊,这接触使伊芙战栗。

※※※

整个晚上,他陪伴着伊芙。他完全投入对她的殷勤招待中,而忘却了其他所有人。他那双手修长而敏捷,不停地为伊芙干着各种事情:斟酒、点烟,并轻轻地触摸着她。他的亲近使她感到极度亢奋,她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单独在一起。

午夜时分,客人们渐渐散去,乔治·梅利斯道:“你的卧室在哪儿?”

“在大厅北头。”

他点点头,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深深地盯着伊芙的眼睛。

伊芙脱掉衣服洗了个澡,穿了一件新的透明的黑色睡袍,衣服紧贴着她的身子。清晨1点,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急忙打开了门,乔治·梅利斯走了进来。

他站在那儿,带着欣喜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啊,圣母玛丽亚,你使米罗的维纳斯看上去像个丑婆。”

“我有一点比她强,”伊芙耳语着,“我有双臂啊。”

她伸出两臂抱住乔治·梅利斯,把他拉向自己。他的吻使她心中的欲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他的嘴唇紧紧地压着她的嘴唇,她感觉他的舌头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噢,我的上帝!”伊芙呻吟道。

他开始脱下自己的外衣,伊芙帮着他。片刻,他已脱去了裤子和法国短裤,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他有着伊芙见过的最完美无缺的体格。

他用胳膊对她后脖颈猛击一下。伊芙便失去知觉。她模糊地感到他把她的臀部抬高,身体贴上来。

她乞求道:“哦,请不要,你弄疼我了……”

他不停地进入,更深更快,伊芙最后的一点知觉是从他体内深处发出的一声野兽般的呻吟,那声音好像在她耳中爆炸。

当她恢复知觉睁开眼睛时,乔治·梅利斯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椅子上抽烟。他走到床边,抚摩着她的额头。当他接触她时,她感到一阵恐惧的颤抖。

“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伊芙试着坐起身来,但巨痛使她无法坐起,她觉得全身被撕裂了一般。

“你这该死的畜牲……”她的声音像精疲力竭的耳语。

他笑笑说:“对你我算是温柔的了。”

她用无法相信的眼光望着他。

他笑笑说:“有时我非常粗鲁,”他又抚摩她的头发,“但我爱你,所以我动作温和,以后你会习惯的,我向你保证。”

如果当时她手里有一支枪,伊芙一定会打死他。

“你是个疯子!”伊芙骂道。

她看到他眼中的一丝闪光,同时看到他握起了一只拳头。霎时,她又感到强烈的恐怖。他果真是一个疯子。

她马上说:“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仅仅是我——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请回去吧,现在我要睡觉了。”

乔治·梅利斯瞪着她看了好久,最后缓和下来。他起身走到梳妆台旁,台上放着伊芙的两件珠宝首饰。一只白金手镯和一串昂贵的钻石项链。他拿起那串项链,仔细看了一番,然后装进口袋说:“我留着这玩意儿做个纪念。”

她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晚安,亲爱的。”他走向床边俯身轻轻亲了一下伊芙的嘴唇。

一直等到他离去,她才爬下床,身体像火烧一样疼痛。每一步都像受刑,直到锁上了门,才感到安全。她不晓得能否爬进浴室,只好又扑倒在床上,等待着疼痛过去。因凌辱而产生的愤怒强烈得令她难以置信。他鸡奸了她——可怕而且残暴。她真不知道他对那个想自杀的姑娘到底干了什么。

当伊芙最后拖着身子爬进浴室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时,她吓呆了:脸肿了起来,被打过的地方一片发青,一只眼睛肿得几乎成了一条缝。她放了一池热水,像受伤的动物一样爬了进去,让热水的按摩冲去身体的疼痛。伊芙在浴池中泡了许久,最后水温开始变凉时,她爬出澡盆,试着走了几步。疼痛有所减轻,但仍难以忍受。她躺到床上,一夜未合眼,担心着他会再来。

※※※

拂晓,伊芙起床时,发现床单上血迹斑斑。她要让他赔偿,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浴室,又放了一池热水。脸肿得更厉害了,伤处变成了黑紫色。她把一条毛巾用冷水浸透敷在面颊和眼睛上。而后,躺在浴盆中,想着乔治·梅利斯这个人。除了那残暴的色情虐待狂的行为之外,他身上还有个令人疑惑的地方,忽然,她意识到是什么地方了。那串项链。他为什么拿走它呢?

两小时后,伊芙下楼和其他客人共进早餐,虽然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但她极需与妮塔·路德维格谈谈。

“我的天!你的脸怎么了?”妮塔问。

伊芙沮丧地笑笑说:“干了件蠢事。夜里起床去上厕所,懒得开灯,结果撞在你的一扇漂亮的门上了。”

“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没关系,”伊芙向她保证说,“就是有点肿。”她朝周围看了看说:“乔治·梅利斯在哪儿?”

“他在外面打网球。他是最好的选手之一。他说他吃午饭时见你,我想他真的喜欢你,亲爱的。”

“能谈谈他吗?”伊芙无意地说,“他的家庭情况?”

“乔治?他出生于一个希腊的富豪家庭。他是长子,腰缠万贯。他在纽约一家经纪公司工作,名叫汉森公司。”

“他没在他家族的公司中工作?”

“没有,他恨那些橄榄树。不管怎么说,靠着梅利斯家族的钱财,他无需工作。他出来干事仅仅是打发时间而已。”她露齿一笑说,“他晚上都排满了。”

“是吗?”

“亲爱的,乔治·梅利斯是这里最合格的单身汉,只要他愿意,姑娘们会迫不及待地为他脱光的。她们都把自己看成是未来的梅利斯夫人。老实说,如果我丈夫不是个该死的吃醋鬼的话,我也去找他。难道他不是一块最可人意的肥肉吗?”

“最可人意的。”伊芙说。

※※※

阳台上,伊芙独自一人坐着,乔治·梅利斯走了过来,伊芙周身不禁产生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他走到伊芙跟前说:“早晨好,伊芙。你还好吧?”他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关怀。他轻轻摸了摸伊芙受伤的面颊说:“我亲爱的,你真美。”他拉过一把椅子,骑在上面,对着伊芙,指着闪耀着光芒的大海说:“你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吗?”

对他来讲,昨晚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似的。伊芙听着他继续谈着,再一次感到这男子的强大吸引力。虽然昨晚所经历的噩梦历历在目,可伊芙仍然能感到这一点,真令人无法相信。他看上去像希腊神,他应属于博物馆。可他应待在疯人病院。

“今晚我得回纽约了,”乔治·梅利斯说,“我往哪儿给你打电话?”

“我刚搬家,”伊芙忙说,“我还没有电话,我会给你的。”

“好吧,我亲爱的,”他咧嘴笑着说,“昨晚你一定过得很好,不是吗?”

伊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许多东西还得我教你,伊芙。”他悄悄地说。

而我有些东西要教教你,梅利斯先生,伊芙心里暗暗下决心说。

※※※

回到家,伊芙就给多萝西·霍利斯特打电话。在纽约,媒体上总有一部分版面无休止地报道那些所谓漂亮人物的行踪。而多萝西就是这些信息的源泉。她曾与一社会名流结婚,后来丈夫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秘书而抛弃了她,她被迫出去工作。她找到一项最适合于她天性的工作:一个写风流韵事的专栏作家。因为她了解她所写的每一个人,而且那些人认为她是可以信赖的,所以很少有人向她保密。

如果说什么人能够告诉伊芙有关乔治·梅利斯的具体情况,那么非她莫属了。伊芙请她在金字塔饭店吃饭。

霍利斯特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女子,长着一张肥胖的脸,染着红头发,嗓门又粗又大,发出驴叫一般的笑声。她身上挂满了珠宝首饰——不过都是些假货。

她们点了菜后,伊芙随便地说:“我上星期去了巴哈马一趟,那儿可真美。”

“我知道你在那儿。”多萝西·霍利斯特说,“我这里有一张路德维格的客人名单。那是个愉快的聚会吧?”

伊芙耸耸肩说:“我见到了许多老朋友,还遇见了一个人名字叫——”她停住了,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叫乔治什么来着,梅洛吧,希腊人。”

多萝西·霍利斯特笑了起来,那轰雷一样的响亮笑声整个餐厅都能听到。

“梅利斯,亲爱的,乔治·梅利斯。”

“对,梅利斯,你知道他吗?”

“我见过他,当时觉得自己要变成石柱了。我的上帝,他长得可真吸引人。”

“他的背景怎样,多萝西?”

多萝西·霍利斯特看看周围,神秘地朝伊芙俯过身去说:“没人知道这些,你要保密,能做到吗?乔治是他家族的败类。他家做着大宗的食品生意,富得没法形容,亲爱的。乔治本应继承这生意,但他在希腊和姑娘、小伙子及那些色鬼胡混,弄得臭名昭著,据我所知,他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最后忍无可忍,把他送出了那个国家。”

伊芙认真听着,记住了每一个字。

“他们拒绝给那可怜的家伙一分钱,所以他只好出来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他拿走那串项链的原因!

“当然,他无需着什么急。某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大富翁的乘龙快婿的!”她瞅着对面的伊芙问道,“你有兴趣吗?宝贝?”

“没什么大兴趣。”

何止是有兴趣,乔治·梅利斯可能正是她物色的关键人物。她得到财产的关键。

※※※

第二天一早,她给他工作的经纪公司打电话。他立即听出了她的声音。

“为等你的电话我都快疯了,伊芙,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

“不,午饭,明天。”

他有些吃惊,踌躇地说:“好吧,我已和一个客户约好吃午饭,但我可以跟那位先生说推迟一下。”

伊芙不相信那是位先生,“到我的公寓来。”她说。她告诉了公寓的地址后说:“12点半见。”

“我一定去。”她可以听出那口气中的洋洋自得。

乔治·梅利斯届时将会大吃一惊。

他迟到了半小时,伊芙看出这种行为正是他的特点。迟到对他来说并不是有意地表示无礼,这是一种满不在乎,知道他要享受的东西总会在那儿等着他,随便他什么时候高兴去取。凭他那迷人和玩世不恭的外表,他就拥有世界上的一切,除了一件事:穷。而这正是要害之所往。

乔治环视了一下那小小的房间,内行地估价了屋里东西的价值。“非常可爱。”

他移到伊芙身边,伸出胳膊说:“我每一分钟都想着你。”

她躲开他的拥抱说:“等会儿,我有事要告诉你,乔治。”

他用黑眼睛盯着她的眼睛说:“咱们待会儿再谈。”

“现在就谈。”她慢慢地一字一板地说,“如果你再敢像上次那样碰我一下,我就杀了你。”

他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这是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我有笔生意要和你谈。”

他露出困惑的神色。“你叫我来是和我谈生意?”

“是的,我不知道你欺骗那些傻老太婆买股票和公债能挣多少,但我敢肯定,那远远不够。”

他的脸凶愤怒而阴沉起来:“你疯啦?我的家庭——”

“你的家很富有——但你很穷。我的家有万贯家财——而我却一贫如洗。我们都在同一条漏水的小船上。亲爱的。但我知道有一个办法能使我们踏上一条豪华的游艇。”她站在那儿,看着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被好奇取代。

“你最好告诉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我已被剥夺了一笔巨额财产的继承权,而我的妹妹亚历山德拉没有。”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和亚历山德拉结婚,那笔财产就会属于你——我们。”

“对不起,我决不能接受把我跟某个人捆在一起的想法。”

“如果事情成功,”伊芙向他保证说,“那将不成为问题。我妹妹经常出事故。”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七章

伯克利和马修斯广告公司在麦迪逊大街的公司名单中名列首位。该公司每年的营业额超过邻近两家竞争对手的收入的总和。其主要原因是由于其大部分收入来自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以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几十个子公司。这家广告商仅只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广告业务就雇用了七十五位以上的账目经理、拟稿人、创作人员、摄影师、雕刻师、画家和媒体专家。因此当凯特·布莱克韦尔给艾伦·伯克利打电话请他在其公司为亚历山德拉找一个工作时,马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如果凯特·布莱克韦尔提出要求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亚历山德拉捧上董事长的宝座。

“我想我的孙女对当个拟稿人有些兴趣。”凯特告诉艾伦·伯克利。

伯克利向凯特保证说,公司正好有一个拟稿人的空缺,亚历山德拉可以在她方便的任何时候开始工作。

第二个星期一,亚历山德拉就去上班了。

※※※

实际坐落在麦迪逊大街上的广告公司寥寥无几,但伯克利和马修斯公司却是个例外。在麦迪逊和第五十七街拐角处,这家广告公司拥有一座现代化的大办公楼。公司占用了其中的八层,而另外的楼层全部出租给别的公司。为了节省工资,艾伦·伯克利和他的合伙人诺曼·马修斯决定辞去一位六个月前雇用的年轻拟稿人,以便安排亚历山德拉。这消息立刻就传开了。当雇员们听说那位年轻姑娘之所以被解雇是因为广告公司最大的主顾的孙女要顶替她的位置时,群情激愤。甚至还未见到亚历山德拉,她就已被公认为是个被宠坏的娇小姐,是派来监视他们的。

亚历山德拉来报到时,她被引进艾伦·伯克利那巨大的现代化办公室。伯克利和马修斯都等在那里欢迎她。两个合伙人长得截然不同。伯克利又高又瘦,一头白发;马修斯却又矮又胖,秃顶。然而他们的共同之处有两点:他们是杰出的广告商,在过去的十年中提出了一系列最著名的口号;同时他们都是十足的暴君,对待雇员像对待奴隶一样。那些人之所以能忍受如此待遇的唯一原因是:那里是一个训练本事的地方,如果你曾为伯克利和马修斯工作过,那你就能胜任世界上任何一家广告公司的工作。

亚历山德拉走进办公室时,里面还有一个叫卢卡斯·平克顿的人也在场。这人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他那逢迎上司的胁肩谄笑的举止烘托着一双冷酷的眼睛。平克顿比他的两个上司要年轻一些,然而年纪上的“弱点”他却从对下属的惩罚中得到了补偿。

艾伦·伯克利把亚历山德拉让到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说:“你来点什么,布莱克韦尔小姐?你喜欢咖啡还是茶?”

“什么都不要,谢谢。”

“那好,你将作为一个拟稿人同我们一起在这里工作。”

“我衷心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伯克利先生。我知道我将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但我会非常努力地工作。”

“那没有必要,”诺曼·马修斯赶紧插话说,可又住了口,“我的意思是——学习不能那么赶,要慢慢来。”

“我相信,在这里你会很愉快的,”艾伦·伯克利插话说,“你将与业内最出色的人物在一起工作。”

※※※

一个小时之后,亚历山德拉想,他们可能是最出色的人,但他们肯定是最不友好的人。

卢卡斯·平克顿带着亚历山德拉转了一圈,把她介绍给公司的有关职员,但所到之处她领受到的却是同样冷冰冰的态度。他们与她打个招呼后,随即找些其他事去做。亚历山德拉感觉到他们对她的怨恨,但她搞不清这不满从何而来。平克顿把她引进一个烟雾腾腾的会议室,倚墙是一只陈列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奖品。围桌而坐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三个人都是烟鬼。那女人又矮又胖,长着铁锈色头发。那两个男的大约三十五岁左右,苍白的脸色上带着烦恼的表情。

平克顿介绍说:“这就是你要加入的创作组。艾丽斯·科佩尔,文斯·巴恩斯,马蒂·伯格艾默。这位是布莱克韦尔小姐。”

三个人盯着亚历山德拉。

“好了,你留在这儿和他们熟悉一下吧。”平克顿说。他转向文斯·巴恩斯:“我希望明天早晨在我办公桌上看到那份新型香水广告的设计清样。看看布莱克韦尔小姐需要什么东西。”随后,他就离开了。

“你需要什么?”文斯·巴恩斯问道。

这问题出乎亚历山德拉的意料,她无所适从地回答说:“我——我想我仅仅需要学习广告业务。”

艾丽斯·科佩尔甜甜地说:“你正好找对了地方,布莱克韦尔小姐,我们都想当教师想得要死呢。”

“歇着吧。”马蒂·伯格艾默对她说。

亚历山德拉疑惑不解地说:“我是否做了什么冒犯你们的事?”

马蒂·伯格艾默回答说:“没有,布莱克韦尔小姐。我们在这儿正承受着重大的压力,我们正开展一场有关香水的广告宣传,而伯克利先生和马修斯先生到现在为止对我们递交上去的稿纸都不满意。”

“我将尽量不打扰你们。”亚历山德拉保证说。

“那顶好。”艾丽斯·科佩尔说。

※※※

那天余下的时间过得更不好。这儿没有笑声。由于这个富姐的到来使他们原来一起工作的一个同事立刻被解雇了,而他们要让她付出代价。

下班前,艾伦·伯克利和诺曼·马修斯走进亚历山德拉工作的小办公室去问问她是否过得舒服。这种礼遇也没有逃过同事们的注意。

※※※

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以名相称——除了亚历山德拉。对所有的人来讲,她是布莱克韦尔小姐。

“叫我亚历山德拉。”她说。

“噢。”人们回答。

而下一次当人们称呼她时,依然是“布莱克韦尔小姐”。

※※※

亚历山德拉热切地希望学习和做出自己的贡献。她出席各种研讨会,会上拟稿工作人员在一起想点子。她观察艺术编辑们画广告设计。她眼见着卢卡斯·平克顿撕碎那些交给他批准的方案。他是一个内心世界极其卑鄙的家伙。看到在他手下工作的那些拟稿人员所遭受的侮辱,亚历山德拉深表同情。亚历山德拉发现自己往返穿梭于大楼的各层之间,参加各种会议。如部门负责人的会议,主顾的会议,摄影技术会议,战略讨论会议,等等。她一言不发,只是听和学。到了上班的第一个周末,她感觉似乎过了一个月似的。每天回到家,她都感到精疲力竭,这不是因为工作,而是由于她在场时引起的那种紧张气氛。

凯特问起工作情况,亚历山德拉却回答:“很好,奶奶。非常有意思。”

“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阿历克丝。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去找伯克利先生或马修斯先生。”

可这是亚历山德拉最不愿意干的事。

※※※

工作后的第二个礼拜,亚历山德拉去上班并决心找出一条摆脱她所面临的困境的方法。在媒体上下午喝咖啡的休息时间,人们常围在一起闲聊,无所不谈。

“你听说国家媒体公司又出了什么事吗?一些天才的家伙想引起人们对他们辉煌一年的注意,所以在《纽约时报》上用红字印出了他们的财务报告!”

“记得那个航空公司的倡议:让您太太免费坐飞机吗?这点子非常成功,直到那航空公司给那些太太写去了感谢信,并收到了一大堆想搞清楚她们丈夫和谁坐在飞机上的信件——”

亚历山德拉走进来,屋里的谈话顿时就止住了。

“要我给你弄点咖啡吗?布莱克韦尔小姐。”

“谢谢你,我自己来。”

当亚历山德拉往咖啡机中放入一个二角五分硬币时,屋里一片沉默。而她一离开,谈话又开始了。

“你听说那家‘玉洁香皂’的牌子砸锅了吗?他们用的那个天使般的模特儿原来是个色情明星……”

※※※

中午,亚历山德拉对艾丽斯·科佩尔说:“午饭时有空吗?我想我们——”

“对不起,我有个约会。”

亚历山德拉朝文斯·巴恩斯看了看,他马上说:“我也有约会。”

她又转向马蒂·伯格艾默,“我都排满了。”他说。

亚历山德拉沮丧得连午饭都不想吃了。他们使她觉得自己像个贱民,她发现自己心中产生了一股愤怒情绪。但她并不想就此放弃。她要找到一条进入他们圈子的道路,让他们知道在布莱克韦尔这个名字下面,内心深处的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她坐在会议室里听着艾伦·伯克利、诺曼·马修斯和卢卡斯·平克顿严厉训斥那些广告创作人员,而事实上那些人确实在尽力做好他们的工作。亚历山德拉同情他们,可他们却拒绝她的同情,或者说拒绝接受她本人。

亚历山德拉等了三天后再一次进行尝试。她对艾丽斯·科佩尔说:“我听说这附近有个非常好的意大利餐厅——”

“我不吃意大利饭菜。”

她又问文斯·巴恩斯。“我正节食。”他回答说。

亚历山德拉又朝马蒂·伯格艾默那边看了看。“我打算吃中国饭。”他说。

亚历山德拉的脸涨红了,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见和我在一起。好吧,让他们见鬼去吧,统统见鬼去吧!她受够了。她想尽各种办法试着交朋友,可每次都碰了钉子。在这儿工作真是个错误。她打算去一个与她奶奶无关的公司找个工作。这个周末就辞职。但我要让你们都记住我曾经在这里待过。亚历山德拉倔强地想。

※※※

星期四下午1点,除电话接线员外,所有人都出去吃饭了,亚历山德拉留在最后。她发现经理办公室设有与各部门相连的内部电话交谈装置,如果某位经理想与某位下属通话,只需按一下该下属名字卡片下的按钮即可。亚历山德拉溜进艾伦·伯克利、诺曼·马修斯和卢卡斯·平克顿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用午间的一个小时把所有的卡片都更换了位置。那天中午一过,卢卡斯·平克顿按了一下和他的拟稿部主任相连的通话按钮说:“滚到我这儿来,马上!”

片刻的沉默,而后诺曼·马修斯的大嗓门吼了起来:“你说什么?”

平克顿盯着那通话机,呆住了:“马修斯先生,是您吗?”

“你这混蛋,你这下贱坯滚到我这儿来,马上!”

一分钟后,一个拟稿人按了一下他桌上的通话机的一个按钮说:“给我到楼下去送稿子。”

艾伦·伯克利在话筒里顿时嚷了起来:“你说什么?”

这只是一场混乱的开始。亚历山德拉制造的这场混乱一直延续了四个小时,可这却是伯克利和马修斯的雇员们最感快慰的四个小时。这期间每发生一件新鲜事,人们都欢笑着呼喊起来。那些经理一会儿被叫去跑腿,一会儿被叫去拿烟,一会儿被叫去修厕所,弄得他们晕头转向。艾伦·伯克利、诺曼·马修斯和卢卡斯·平克顿兴师动众地进行了一番调查,想搞清楚谁是罪魁祸首,但没人知道。

唯一看到亚历山德拉干这事的人是一位名叫弗兰的女电话接线员。但在内心里,她更恨她的老板,当被问到时,她说:“我连个鬼魂都没看见。”

那天晚上,当弗兰和文斯·巴恩斯躺在床上时,她告诉他那场混乱的原因。

他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说:“那个叫布莱克韦尔的姑娘干的吗?我真是个混蛋!”

第二天早晨,当亚历山德拉走进她的办公室,文斯·巴恩斯、艾丽斯·科佩尔和马蒂·伯格艾默都在屋里等她。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怎么啦?”亚历山德拉问。

“没事,阿历克丝,”艾丽斯·科佩尔说,“这两个小伙子和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们听说附近有个非常好的意大利小餐馆……”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八章

从她还是个小姑娘时起,伊芙就意识到自己有一种能操纵人的本领。但以前对她来讲这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可现在这本领却对她有生死攸关的作用。她被她那“搞阴谋”的妹妹和恶毒的老祖母不公平地剥夺了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权。她们要为对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种复仇心理使伊芙产生一种强烈的愉快感,几乎接近于性高潮。她们的性命现在操在她手中。

伊芙认真细致地制订出了她的计划,策划好每一个细节。在开始阶段,乔治·梅利斯是一个不得不参加的临时合作者。

“我的基督,这太危险了,我不能卷入这场危险中去。”他吵着说,“我能够得到所有我所需要的钱。”

“怎么得到?”伊芙带着蔑视问道,“经常跟那些蓝头发的胖女人睡觉?你就准备那样度过你的后半辈子?可当你胖了起来而且眼圈上长出了皱纹时,谁还要你呢?不,乔治,你不会再得到如此好的机会了。如果你听我的,你会拥有世界最大的联营公司之一。听见了吗?拥有。”

“你怎么让我相信这计划能成功呢?”

“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祖母和我妹妹的专家。相信我,会成功的。”

看起来伊芙信心十足,但她有所保留。这关系着乔治·梅利斯。对自己她有足够的信心,但她不敢保证乔治能否出色地扮演他的角色。他不稳定,可计划的实施不允许出半点差错。一个纰漏就会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

她最后对他说:“下决心吧。你干是不干?”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干。”他靠近到她身边,抚摩着她的肩膀。他嗓音沙哑地说:“我要和你干到底。”

伊芙感到一种性欲的震颤。“好,”她小声说,“但要按我的方式干。”

※※※

他们躺在床上。裸体的他,是伊芙所见到的最完美的野兽。同时又是最危险的。但这只会增加伊芙的兴奋感。她现在掌握着控制他的武器。她轻轻地咬着他的身体……

他从床上爬起来。愤怒和沮丧使他颤抖。伊芙躺在床上,看着他穿上衣服,一丝微笑掠过嘴唇:“你已经是个好孩子了,乔治,该是你得到奖赏的时候了。我打算把亚历山德拉交给你。”

※※※

一夜之间,对亚历山德拉来说一切都变了。在伯克利和马修斯公司的最后一天竟使她成为一个胜利者。她已从一个没人理睬的人变成一位女英雄。关于她顽皮戏谑的行为已传遍了整个麦迪逊大街。

“你成了传奇人物了。”文斯·巴恩斯笑着说。

现在,她属于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亚历山德拉喜欢她的工作,尤其每天上午的创作会议。她知道这并不是今后她一生中所要做的事,但她不清楚自己希望将来干什么。她已收到将近一打的求婚信,她对其中一两个求婚者有些兴趣,但又好像缺点什么似的。她只是还未找到意中人。

星期五早上,伊芙打来电话邀请亚历山德拉吃午饭。

“一家法国餐厅刚刚开张,”伊芙说,“我听说那里的饭菜好极了。”

亚历山德拉非常高兴听到姐姐的消息,她对伊芙很关心。她每星期给伊芙打两到三次电话,但伊芙不是出去了,就是推说太忙不能见她。可现在,虽然亚历山德拉已经有个约会,但她仍然说:“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吃饭。”

※※※

法国餐厅优雅漂亮,饭菜昂贵,可里面仍然挤满了等候空桌子的顾客。伊芙用她奶奶的名字已在那里预定了一张桌子。这使伊芙有些恼怒。她想,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乞求我到你们这破餐馆来吃饭。当亚历山德拉到来时,伊芙已经入座了。她看着餐厅经理陪着亚历山德拉走过来,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向桌子走来。

伊芙吻了一下妹妹的脸颊表示欢迎:“你看起来太美了,阿历克丝。工作看来适合你。”

她们点了菜,然后相互打听近来的生活。

“工作怎么样?”伊芙问。

亚历山德拉把她工作中发生的一切事都详细地告诉了伊芙,而伊芙则向亚历山德拉小心翼翼地编造了一些情况。正谈着,伊芙抬头一看,乔治·梅利斯正站在那儿看着她们俩,一时搞糊涂了。上帝,伊芙心想,他分不出哪个是我!

“乔治!”她叫道。

他转过身来,如释重负,“伊芙!”

伊芙说:“真是喜出望外。”她朝亚历山德拉点点头说,“我想你还没见过我的妹妹。阿历克丝,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乔治·梅利斯。”

乔治握着亚历山德拉的手说:“你真迷人。”伊芙曾提到过她和妹妹是双胞胎,但他没想到她们竟是如此相像的一对。

亚历山德拉盯着乔治,被吸引住了。

伊芙说:“愿意跟我们一起坐坐吗?”

“我很乐意,但恐怕会误了约会。也许,下一次。”他看着亚历山德拉,“我希望尽快。”

她们看着他离去。“我的天!”亚历山德拉说,“他是谁?”

“噢,他是妮塔·路德维格的一位朋友。我上次在她家里聚会时遇见的。”

“是我疯了,还是他确是像我想象的那么英俊?”

伊芙笑了:“他并不是我所喜爱的那种类型,可他对女人确有魅力。”

“我想是这样!他结婚了吗?”

“没有,但并不是因为没有追求者,亲爱的。乔治非常富有。你可以认为他拥有一切。相貌,金钱,社会背景。”说到这儿,伊芙巧妙地转了个话题。

饭后当伊芙结账时,老板告诉她梅利斯先生已付了钱。

※※※

亚历山德拉无法克制自己去想那天遇到的乔治·梅利斯。

星期一下午,伊芙给亚历山德拉打电话说:“你好像碰上了好运气,亲爱的。乔治·梅得斯给我打电话问你的电话号码,我告诉他好不好?”

亚历山德拉惊讶地发现自己微笑了。“如果你肯定你对他不感兴趣——”

“我已跟你说过,他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

“那我不介意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

她们又随便谈了几分钟,伊芙挂了电话。她放下话筒。看着光着身子躺在身边的乔治说:“那位小姐说可以。”

“什么时候和她联系?”

“我会告诉你。”

※※※

亚历山德拉想忘掉乔治·梅利斯要给她打电话这件事,但越想忘掉乔治,反而忘不掉他。她还从来如此地被漂亮的男人吸引过,因为她觉得他们大都以自我为中心。但乔治·梅利斯,亚历山德拉想,看来与众不同。在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诱人的品质。仅碰了碰他的手,就激起了她的爱情的波浪。你疯了。她对自己说,你仅仅和那人见过两分钟。

整个一星期,他没打电话,而亚历山德拉的情绪从不耐烦到沮丧,最后变成了愤怒。让他见鬼吧,她想,他一定找到了另外的姑娘,好啊!

见面后的第二个周末,电话响起来,亚历山德拉听到他深沉沙哑的声音时,满腔怒火顿时魔术般地消失了。

“我是乔治·梅利斯,”他说,“你和你姐姐吃饭时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伊芙说你不介意我给你打电话。”

“她提过你会打电话的,”亚历山德拉用随便的口气说,“对了,应该谢谢你给我们付了饭钱。”

“你应该享受盛宴,你应该得到一块为你树立的纪念碑。”

亚历山德拉笑了,享受着这溢美之辞。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在某个晚上和我共进晚餐?”

“啊——我——我很愿意,好极了。”

“太好了,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去自杀的。”

“请别这样,”亚历山德拉说,“我不愿意独自一人吃饭。”

“我也是。我知道在桑树街上有一家小餐馆,叫马顿。虽然很不出名,但那里的饭菜——”

“马顿!我非常喜欢那儿!”亚历山德拉大声说,“那是我最喜爱的地方。”

“你知道耶餐馆?”他的口气有些惊讶。

“噢,是的。”

乔治看看对面的伊芙笑了。他不得不信服和赞赏伊芙的机灵。她向他简要地叙述了亚历山德拉所有的好恶。乔治了解了伊芙妹妹的一切细节。

当乔治最后放下电话时,伊芙想:好戏开始了。

※※※

这是亚历山德拉一生中最心醉的夜晚了。乔治·梅利斯到达一小时前,先来了一打粉红色气球,上面还带着一朵兰花。亚历山德拉害怕想象使她产生过多的希望,但当她见到乔治·梅利斯时,所有疑团一扫而光。她再次感到他那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们在屋里喝了点饮料,就动身去那个约好的餐馆。

“你愿意看一下菜单吗?”乔治问,“或者由我来为你点菜?”

亚历山德拉在这个餐馆有自己所喜爱的菜,但她愿使乔治高兴:“为什么你不能点呢?”

他点的每一个菜都是亚历山德拉所喜欢的,这使她产生一种兴奋的感觉,好像他与她心有灵犀。

他们吃了带馅的洋蓟花头,私制小牛肉,和一种叫做“天使之发”的美味通心粉。他们还吃了色拉,那是乔治当场在饭桌上用极熟练的动作拌好的。

“你会做菜?”亚历山德拉问。

“噢,这是我生活中的一大爱好。我母亲教给我的,她厨艺高超。”

“你和家里很亲近吗?乔治?”

他笑了,亚历山德拉觉得那是她曾见到的最迷人的笑容。

“我是希腊人,”他简洁地说,“我是家里三兄弟两姐妹中最年长的,我们像一个人。”一种忧伤的表情在他眼里闪过,“离开他们是我生活中被迫做出的最困难的选择。我的父亲和兄弟们央求我留在家里,我们拥有巨大的产业,他们觉得那里需要我。”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

“你可能认为我是个傻瓜,但我宁愿走自己的路。对我来说,接受别人的馈赠是很不情愿的事情,我们家的这份产业就是我爷爷送给我父亲的礼物。而我,我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让弟弟们分享我那一份吧。”

亚历山德拉不禁肃然起敬。

“再说,”乔治温柔地添了一句,“如果我待在希腊,我就永远不会遇见你呀!”

亚历山德拉发觉自己脸红了:“你从未结过婚?”

“没有,我曾订过婚,”他恳切地说,“但快结婚时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俯身朝前,声音里充满了诚挚之情,“美丽的亚历山德拉,你会觉得我非常保守,只要我结婚,我将与妻子白头到老,我只需要一个女人,但她必须是我的意中人。”

“我想那是非常美好的。”她小声说。

“你呢?”乔治·梅利斯问,“你以前爱过别人吗?”

“没有。”

“这对有人是多么不幸,”他说,“但这又是多么幸运,因为——”

这时,侍者送来甜食,亚历山德拉真想请乔治说下去,但她没敢这样做。

亚历山德拉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感到如此轻松自如。乔治·梅利斯看来对她本人有真正的兴趣,她不禁向他谈起了她的童年、她的生活以及藏在心底深处值得怀念的经历。

乔治·梅利斯对自己熟谙博取女人欢心的技巧感到自豪。他知道漂亮女人往往是最缺乏安全感的,因为男人们常常倾心于她们的容貌,忽视她们的感情而没把她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人来对待。因此当乔治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时,他绝口不提她的容貌如何。他使这女人感到他的兴趣是她的思想和感情,他是和她有共同憧憬的心灵上的伴侣,这对亚历山德拉来讲确是不同寻常的经历。她向乔治谈到了凯特,说起了伊芙。

“你姐姐没有与你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是的。她——伊芙想生活在自己的公寓里。”

亚历山德拉真不理解为什么乔治·梅利斯竟未被她姐姐所吸引。但不管出自何种原因,亚历山德拉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在晚餐过程中,亚历山德拉注意到餐厅里每一位妇女都觉察到乔治的存在,他却从未环顾一下四周,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喝过咖啡,乔治说:“我不知你是否喜欢爵士音乐,但在圣马克街有一个名叫五点俱乐部……”

“西塞尔·泰勒正在那儿演出!”

他惊讶地看着亚历山德拉,“你去过那儿?”

“常去!”亚历山德拉大声说,“我喜欢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的兴趣竟然如此相同!”

乔治平静地回答:“这真是奇迹。”

他们一起欣赏西塞尔·泰勒迷人的钢琴独奏,在钢琴家流畅的琶音和滑奏下飞出的声声音符回荡在演奏大厅里。从那儿出来,他们又去了位于布利克大街的一间酒吧,那里,顾客们一边喝着酒,吃着爆米花,玩着投镖游戏,一边听着美妙的钢琴曲。亚历山德拉看着乔治与那里的一个常客玩投镖游戏,那人玩得不错,但他总是失利。乔治玩得非常认真,严肃得几乎可怕。那仅仅是个游戏,但他玩起来却视同生死一般,他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亚历山德拉想。

当他们离开那个酒吧时,已是2点了。亚历山德拉对那个夜晚的匆匆流逝还真有几分惆怅之感。

在乔洽雇来的有专门司机驾驶的劳斯莱斯高级卧车里,乔治坐在亚历山德拉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两姐妹长得那么相像真令人吃惊。我不知道她们的胴体是否也是那么像。他想象着亚历山德拉躺在床上,因疼痛而喊叫和扭动的情景。

“你想什么呢?”亚历山德拉问。

为了不使她看到自己的眼神,他朝别处看去,“你会笑话我。”

“不会的,我不会笑你。”

“如果你嘲笑我,我也不会责怪你。恐怕我被别人看成是一个花花公子。你知道,我的生活——游艇、旅行和晚会,等等。”

“嗯……”

他用他的黑眼睛盯着亚历山德拉:“我认为你就是那位能永远改变这一切的女人。”

亚历山德拉感到一阵心跳,“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请不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挨得那么近,亚历山德拉准备好了。但是,他并未继续下去。不要超越雷池一步,伊芙曾警告说,不要在第一个夜晚,如果那样做,你就会变成一大串垂涎她和她的财富的罗密欧之一。让她首先提出要求。

因此,乔治·梅利斯只是握着亚历山德拉的手,直到汽车停在布莱克韦尔家的公寓前。乔治把亚历山德拉送到门前,她转身说:“我无法形容我今晚过得多么开心。”

“今晚真使我着迷了。”

亚历山德拉的微笑可以照亮整个大街。“晚安,乔治。”她悄悄说,而后消失在门廊中。

※※※

十五分钟后,亚历山德拉的电话响了,“你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吗?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跟他们讲了刚才和我共度良宵的那个好姑娘。睡个好觉,可爱的亚历山德拉。”

他挂上电话,心想,等我和亚历山德拉结了婚,我要给家里打电话,我要告诉他们都操你妈的去吧。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二十九章

亚历山德拉再也没有听到乔治·梅利斯的消息。不但当天,而且第二天,整个星期都未接到他的电话。每当电话响起时,她都冲过去抓住话筒,但电话传来的声音总让她大失所望。她不能想象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不断在脑子里回想着那个愉快的晚上:我认为你就是那位能永远改变这一切的女人,我给爸爸、妈妈、兄弟们打了电话,跟他们讲了刚才和我共度良宵的好姑娘。亚历山德拉在心中揣测了一堆他未给自己打电话的原因。

自己可能无意间伤害了他的感情。

他太爱我了,因而害怕坠入情网而不敢和我相见,他认为我不是他所爱的那种人;

他因可怕的车祸被送进医院,正躺在病床上无人照顾;

他已经死了。

当亚历山德拉再也不能等待下去时,她给伊芙打了电话。亚历山德拉强迫自己和伊芙先谈些日常生活小事,可一分钟后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伊芙,你最近没有听到乔治·梅利斯的消息吧?”

“我怎么能听到他的消息呢,没有。我原想他会打电话邀你吃晚饭的呢。”

“我们确实一起吃过一顿晚饭——上星期。”

“以后你就没有再接到他的电话吗?”

“没有。”

“他可能很忙。”

没有人能忙成这个样子,亚历山德拉想,可她却大声回答说:“很可能。”

“忘了乔治·梅利斯吧!亲爱的。我想给你介绍一位刚刚碰到的很富有魅力的加拿大人。他拥有一家航空公司,并且……”

伊芙挂上电话,坐下来,脸上漾着微笑。她真希望她奶奶能知道她把一切计划得如此漂亮。

※※※

“嘿,你中什么邪啦?”艾丽斯·科佩尔问道。

“对不起。”亚历山德拉回答说。

整个上午,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气。整整两个星期,她一直未听到乔治·梅利斯的消息。亚历山德拉感到心中充满愤怒,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对自己不能忘记他而愤怒。他并不欠她任何东西。他们只不过是共同度过一个夜晚的陌生人,可她目前的行动却像是一心以为他要和她结婚;看在上帝的面上,乔治·梅利斯可以拥有世界上任何女人,为什么偏偏要看上她呢?

甚至奶奶也发现了她变得喜怒无常,“你怎么啦,孩子?是不是广告公司的人让你工作太辛苦了?”

“不,奶奶。只不过,最近我——我一直睡得不太好。”

当她睡着时,却常做些与乔治·梅利斯在一起的春梦。真该死!她希望伊芙没有把乔治介绍给她。

就在这之后的那个下午,电话来了。“阿历克丝?我是乔治·梅利斯。”好像从未在梦中听到过这低沉的声音似的。

“阿历克丝?是你吗?”

“是的,是我。”她心头充满一种复杂的感情。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他是一个没头脑的、只顾自己的利己主义者,因而她并不在乎是否再与他见面。

“我很想早点给你打电话,”乔治抱歉地说,“但我几分钟前刚刚从雅典回来。”

亚历山德拉心软了:“你去雅典了?”

“是的,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吗?”

亚历山德拉记得。

“第二天早晨我兄弟史蒂夫打来电话——我爸爸犯了心脏病。”

“噢,乔治!”她因把乔治想得太坏而觉得一阵内疚,“他怎么样了?”

“感谢上帝,他正在康复。可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他恳求我回到希腊接过家业。”

“你打算这样做吗?”她屏住了呼吸。

“不。”

她舒了口气。

“我现在知道我想待的地方在这里。我在希腊的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现在!“今天晚饭时我有空。”

他几乎想脱口而出地提出另一家亚历山德拉喜欢的餐厅,但他还是婉转地说:“好极了,你想到哪儿去吃饭?”

“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你愿意在家里吃晚饭吗?”

“不。”他还未准备好与凯特会面。你无论干什么,目前要躲开凯特远一点儿,她将是你最大的障碍。“8点钟我去按你。”乔治说。

亚历山德拉挂上电话,亲了一下艾丽斯·科佩尔、文斯·巴恩斯和马蒂·伯格艾默,然后说:“我要去做做头发,明天见。”

他们看着她跑出了办公室。

“一个男人。”艾丽斯·科佩尔说。

※※※

他们在马克思韦尔酒吧吃晚饭。一位领班带着他们经过靠近前门的拥挤的马蹄形吧台,上了楼梯,坐进一间雅座。他们点了菜。

“我离开时你想我吗?”乔治问。

“想。”她觉得与这个男人在一起必须绝对诚实,他是如此开诚布公,如此易受感情的伤害。“那些听不到你消息的日子里,我总认为可能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我——我真是着慌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再忍受下去。”

应该给伊芙打满分,乔治想。耐心等待,伊芙说,我会告诉你何时给她打电话。事实使乔治第一次感觉到他们的计划会成功。在这之前,他一直保持着不大当真的态度,对最终取得布莱克韦尔家族的那笔巨大财产的计划认为不过是个玩笑。他一直不敢真正相信这个计划。这只不过是伊芙和他一起玩的一场游戏而已。而现在,他看着亚历山德拉就坐在眼前,眼中充满了对他毫不掩饰的倾心,乔治·梅利斯知道这不再只是游戏了。亚历山德拉属于他了。这只不过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第二步计划可能是危险的,但有伊芙的帮助,他将能够把握住她们。

我们在这件事上自始至终在一起,乔治,我们一切都对半分。

乔治·梅利斯不相信合伙人,当得到他所想得到的一切,当他把亚历山德拉摆脱之后,他就将解决伊芙,那将会给他巨大的快乐。

“你笑了。”亚历山德拉说。

他把手放到她的手上,他的接触使她感到温暖。“我正想着我们一起待在这里是多么美好。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在一起。”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珠宝盒,“我从希腊买了件礼物给你。”

“啊,乔治……”

“打开它,阿历克丝。”

盒里放着一串精美的钻石项链。

“太美了。”

这正是他从伊芙那儿拿走的那串。把它送给她做礼物是安全的,伊芙告诉他说,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串项链。

“这件礼物太贵重了,真的。”

“远远不够,我喜欢的是能看到你戴着它。”

“我——”亚历山德拉有些发抖,“谢谢你。”

他看看她的盘子说:“你还没吃东西呢。”

“我不饿。”

看到她眼中的神情,他感到一种早已熟悉的权力感在升腾。他早已在许多女人眼中看到这种感情之火,漂亮的女人,丑陋的女人,有钱的女人,一文不名的女人。他利用了她们,无论以何种方式,她们都给过他某些东西。但亚历山德拉要给他的,将超过以前所有的总和。

“现在你喜欢做点什么?”他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邀请。

她接受了,简单而坦率:“我想和你在一起。”

※※※

乔治·梅利斯有理由为他的公寓而骄傲。那是一个宜人的典雅住所,应该感谢那些男女恋人,是他们把这间房子装饰起来的。他们用昂贵的礼物博取他的爱意,也成功了,但永远是暂时的。

“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亚历山德拉惊喜地喊道。

他走到她身边,慢慢转动她的身体,使那钻石项链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芒。“和你相配,亲爱的。”

他轻轻地吻着她,渐渐急促起来,而亚历山德拉被拥进卧室时,几乎一点儿也未意识到。房子里刷成蓝色,摆着典雅的、男性化的家具,房子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床,乔治再一次把亚历山德拉抱在怀里,他发现她不断地发抖。“你怎么啦,我亲爱的?”

“我——我有点紧张。”她担心自己会使他失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

乔治悄悄地说:“让我来。”他帮着站在眼前的纤美的金发女郎脱掉衣服,他又想起了伊芙的话:要控制住自己,如果你伤害了亚历山德拉,如果她发现你竟是一只蠢猪,你将再不会见到她了。懂了吗?省下你的拳头留给你的那些婊子和漂亮的小男孩吧。

乔治温柔地脱掉亚历山德拉的衣服,看着她的裸体。她的身体和伊芙完全一样:美丽、成熟、丰满。一股想殴打这雪白美丽皮肤的冲动在心中强烈地燃起,打她,勒住她的脖子,使她喊叫。如果你伤害了她,你将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他脱光衣服,把她拉向自己的身体,他们抱着站在那儿,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乔治轻轻地把亚历山德拉放到床上,开始慢慢地,充满爱意地吻她……

事过之后,亚历山德拉躺在他的怀里呻吟着说:“啊,我亲爱的,我希望你也愉快。”他撒了谎,说道:“是的。”

她紧紧地抱着他抽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为这一刻的美妙和快乐而无限感激。

“别哭,别哭,”乔治安慰说,“一切都很美好。”

是这样。

伊芙会为他感到自豪。

※※※

每一次恋爱中,都会有误解,嫉妒,或小小的痛苦,但乔治和亚历山德拉之间的罗曼史却找不到这些。在伊芙的精心筹划下,乔治能够巧妙地控制着亚历山德拉的每一种感情。乔治深知亚历山德拉害怕什么,幻想什么,热衷于什么和厌恶什么,他总是守在那里,时刻准备准确地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他知道什么能使她高兴,什么能使她伤心。亚历山德拉被他的做爱所激动,但乔治,却感到十分沮丧。当他和亚历山德拉睡在床上时,听着她因兴奋而发出的呻吟,他也兴奋到了极点,他真想猛烈而粗暴地揍她,打得她尖叫求饶,这样他才能得到发泄。但他明白,如果那样做,他将把一切都毁了,他的焦躁心情愈来愈严重,他们同床越多,伴随而来的对亚历山德拉的鄙夷也就越益加剧。

当然,乔治·梅利斯可以找到他泄欲的地方,但他必须谨慎从事。在深夜,他出没于那些不挂牌子的单身酒吧,或男性迪斯科舞场,他会找个求一夜安慰的寡妇,渴望爱情的男同性恋,或需要金钱的妓女。乔治带着她们到那些位于巴维莱和格林尼治村西区的低级旅馆。他从不到一个旅馆去两次,而那些旅馆也不会欢迎他再来。他走后,旅馆经常发现他的泄欲对象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半死不活,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有时还布满了香烟灼伤的痕迹。

乔治避开受虐狂,那些人喜欢被他虐待和伤害,而这却使乔治感到索然无味。不,他必须听到他们尖叫和求饶,正像小时候他被父亲打得尖叫求饶一样。因最小的过失而得到的惩罚是被打得失去知觉。乔治八岁那年,有一次他父亲发现他和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在一起脱光衣服,打得他鲜血从耳朵和鼻子中涌出,为让他保证记住不再犯错,父亲用一支点燃的雪茄烟狠狠戳在他的鸡鸡上。伤疤虽愈合了,而心灵深处的创伤却永远无法愈合。

乔治·梅利斯具有希腊祖先遗传给他的那种野性而冲动的性格。他不能忍受被任何人支配和控制。他忍受了伊芙·布莱克韦尔对他的嘲弄和侮辱,仅仅因为他需要她。一旦他得到布莱克韦尔家庭的财产,他就要惩罚她,直到她乞求他赐她以死。结识伊芙是他生平最幸运的事。我的幸运,他沉思着,而是她的不幸。

※※※

亚历山德拉感到惊叹不止,因为乔治总是晓得送给她什么品种的花,买什么样的唱片,什么样的书能使她高兴。他们一起去博物馆,他感兴趣的画也正是她所喜爱的。他们的口味、爱好竟如此一样,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她试图找出乔治·梅利斯的哪怕一个缺点,然而找不到。他是完人,想让凯特见见他的想法日益强烈。

但乔治总是找出各种遁词,回避与凯特·布莱克韦尔会面。

“为什么不,亲爱的,你会喜欢她的,再说,我也想炫耀你一番。”

“我深信她一定很好,”乔治孩子气地说,“我怕的是她会认为我配不上你。”

“真是笑话!”他的谦虚感动了她,“奶奶会喜欢你的。”

“快了,”他告诉亚历山德托,“我尽快鼓起勇气去见见她。”

※※※

一天晚上,他和伊芙讨论了这件事。

她想了想说:“好吧,你早晚要过这一关,但你要每时每刻注意自己的仪表和言谈,她虽是一头母狗,然而却是一条聪明的母狗,不要丝毫低估了她。如果她猜出你的意图,她会挖出你的心喂她的狗。”

“我们干吗需要她?”乔治问。

“因为如果你做错一件事使亚历山德拉冒犯了她,我们所有的人都将去喝西北风。”

亚历山德拉从未如此紧张过。他们将第一次在一起吃晚饭,乔治,凯特和亚历山德拉,她祈祷着不要出任何差错。在这个世界上,她所要求的莫过于奶奶和乔治互相喜欢。但愿奶奶认为乔治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而乔治也赞赏凯特·布莱克韦尔。

凯特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孙女如此高兴。亚历山德拉结识过一些世界上最合格的小伙子,可她一概不感兴趣。凯特打算仔细观察一下这位迷住了她孙女的男人。对那些财产的窥探者,凯特有着多年的丰富经验,她不允许亚历山德拉上这种人的当。

她急切地盼望着会见乔治·梅利斯先生。她有一种感觉:乔治不大愿意和她见面。她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凯特听到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一分钟后,亚历山德拉走进客厅,手拉着一位高高的、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奶奶,这是乔治·梅利斯。”

“终于来了,”凯特说,“我正开始认为你不愿意见我,梅利斯先生。”

“正相反,布莱克韦尔夫人,我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这一时刻。”他几乎要说出,“您比亚历山德拉向我所描述的更加美丽。”但他没敢说出口。

小心,不能谄媚奉承,乔治,这等于对那老太太亮红旗。

一个男仆走进来,端上了饮料,然后悄悄退出。

“请坐,梅利斯先生。”

“谢谢。”

亚历山德拉坐到长沙发上,靠着他,面对着奶奶。

“我知道你和我孙女经常见面。”

“那是我的荣幸,是的。”

凯特用她那浅灰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亚历山德拉告诉我你在一家经纪公司工作。”

“是的。”

“坦白地说,我觉得很奇怪,梅利斯先生,你完全可以领导利润丰厚的家族公司,却为何选择当一个挣工资的雇员。”

“奶奶,我来解释——”

“我要听梅利斯先生自己谈谈,亚历山德拉。”

要有礼貌,但看在基督的面上,你万不可对她卑躬屈膝,如果你稍微表现出一丝软弱,她就会把你撕得粉碎。

“布莱克韦尔夫人,我不大习惯谈论我个人的生活。”他表现出迟疑的样子,而后下了决心似的说,“然而,既然如此,我想……”他直视凯特·布莱克韦尔的眼睛,接着说,“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我不想接受施舍。如果是我创立了梅利斯家族公司,那么今天我就会管理着它。但是,它是我祖父创立的,是父亲使它进一步发展成为一个盈利颇为可观的公司。它不需要我。我有三个兄弟,他们完全有能力经营好它。我宁愿成为一个像您刚才所说的领工资的雇员,直到找到机会建立起我自己的、能为之自豪的公司。”

凯特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完全不是原来想象的那种人。她原以为会见的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猎取财富的人,对这种追求她孙女的人,凯特早已屡见不鲜。而这个小伙子却与从前不同。但是,总感到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凯特也说不清楚。他似乎过于完美了。

“我知道你的家庭非常富裕。”

只要能使她相信你富得流油,并且疯狂地热恋着阿历克丝。要有魅力,要控制自己的脾气,你就成了。

“钱固然重要,布莱克韦尔夫人,但是有很多事情使我更感兴趣。”

凯特已查阅了梅利斯家族公司的资本净值。按邓百氏公司的报告,其净资产超过三千万美元。

“你与家庭的关系亲密吗?梅利斯先生?”

乔治的眼睛一亮,“也许过于亲密了。”他让自己嘴上现出微笑,“在我们家有一句常说的话,布莱克韦尔夫人,一个人割破了手指,其他人都会流血。我们相互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三年多来他从未与家里的任何人讲过话。

凯特默许地点了点头,“我喜欢同时也信任关系密切的家庭。”

凯特瞥了一眼孙女,亚历山德拉脸上充满了倾心的表情。霎时间,这勾起了凯特很久以前和戴维倾心热恋的往事。时光并未冲淡她的对当时感觉的回忆。

莱斯特走进客厅:“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

谈话在饭桌上变得随便一些,可凯特提出的问题很尖锐。乔治作好准备,等候最重要的问题的来临。

“你喜欢孩子吗,梅利斯先生?”

她渴望有一个重外孙……在世界上,这是她最大的希望了。

乔治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凯特:“喜欢孩子?一个男人没有儿女还算是什么男人?我怕的倒是我结了婚后,我那可怜的妻子会忙得不可开交。在希腊,一个男人的价值是以他所生儿女的数目来衡量的。”

他看起来是真诚的,凯特想,但是,我必须慎之又慎。明天我要让布雷德·罗杰斯查阅一下的他个人经济情况。

※※※

临睡前,亚历山德拉给伊芙打了个电话,她告诉过伊芙,乔治·梅利斯要来吃晚饭。

“我真想知道经过,亲爱的,”伊芙说,“你一定要在他离开后马上给我打电话,我要知道整个情况。”

现在,亚历山德拉诉说了起来:“我认为奶奶很喜欢他。”

伊芙感到一丝满足的震颤:“她说了什么?”

“她问了乔治一大堆个人问题。他回答得很漂亮。”

那么他表现不错。

“噢!那么你们这对情侣打算结婚了?”

“我——他还未向我求婚,伊芙,但我相信他会的。”

她可以听出亚历山德拉声音里的欢乐之情:“可奶奶会同意吗?”

“噢,我相信她会的。她打算查一下乔治的私人经济情况,当然那不成问题。”

伊芙心里一沉。

亚历山德拉接着说:“你知道奶奶是非常谨慎的。”

“是的,”伊芙慢吞吞地说,“我知道。”

这下完了。除非能马上想出解决办法。

“随时向我讲讲你们的情况。”伊芙说。

“我会的,晚安。”

伊芙一挂上电话,就立刻拨了乔治·梅利斯的电话号码。他还未到家。她每隔十分钟拨一次,最后他终于接了电话。伊芙说:“你能马上拿到一百万美元吗?”

“你是不是在做梦?”

“凯特准备检查你的个人经济情况。”

“她知道我的家庭很富有,她——”

“我不是说你的家庭,我在说你,我告诉过你她不是傻瓜。”

一阵沉默。“我上哪儿去搞那一百万美元?”

“我有个主意。”伊芙说。

※※※

第二天早晨,凯特一到办公室,就对助手说:“让布雷德·罗杰斯对乔治·梅利斯的个人经济情况调查一下,他目前被汉森父子公司雇用。”

“罗杰斯先生目前不在城里,明天才回来,布莱克韦尔夫人,能否等他回来后或——?”

“明天也好。”

※※※

在曼哈顿南端的华尔街,乔治·梅利斯坐在汉森经纪公司他的办公桌前。证券交易所开了门,整个办公大厅就像一所喧闹而活跃的精神病院。公司的总部共有二百二十五名雇员,其中有经纪人,分析人员,会计,操作员和顾客代理人。每个人都在以狂热的速度工作着。可乔治·梅利斯却不然,他呆坐在办公桌前,心慌意乱。他将要做的事情如果败露会使他进监狱,如果他成功了,他将拥有整个世界。

“你要不要接你的电话?”

一个同事站在面前,乔治这才意识到桌上的电话铃已响了——多长时间?他必须恢复镇静,不能有任何引起怀疑的行为。他一面抓起电话:“乔治·梅利斯”,一面友好地朝那位同事微笑。

整个上午乔治都忙于办理各种买卖订单,他的心思都一直在打算着如何实施伊芙的偷一百万美元的计划。那很简单,乔治,你要做的只是借一些股票,只需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你就可以还回去,没有人会知道。

每所股票经纪公司为了方便顾客都有数百万美元的股票和债券放在金库里。有一些股票签有其所有者的名字,但绝大部分股票只用一种CUSIP数码——统一安全识别方法委员会规定的数码标志——来区别其所有者。这些股票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但乔治·梅利斯并不想用它们兑换现金。他另有所用。在汉森公司,股票保存在第七层楼一间巨大的金库里。作为一个安全保护区,其入口处有一个武装警察站岗,要想进门,只有搞到一种编号的塑料通行卡。乔治·梅利斯没有这种通行卡。但他知道谁有。

海伦·撒切尔是一位中年丧偶的寡妇。她有一张可爱的脸,体形也算苗条。她还是一位手艺不错的厨师。她过了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丈夫去世给她的生活中留下一片真空。她需要一个男人来关心她。问题是绝大多数工作在汉森公司的妇女都比她年轻,对那些办公室里的经纪人来讲,要比她更有吸引力。因此,没有人邀请海伦一块儿出去。

她在乔治上面一层楼的财务部工作。从海伦第一眼看到乔治的时候起,她就认定他可以成为她的完美无缺的丈夫。她多次邀请他去家里吃晚饭,并且还暗示除了吃饭外还有其它意思,但乔治总是借故推辞。而今天早上,当她拿起电话说“会计部撒切尔夫人”时,乔治·梅利斯的声音从话筒传了过来:“海伦?我是乔治。”他的声音是如此热情,以致她感到浑身震颤。“要我为您做什么,乔治?”

“我有件小事,会让你吃一惊,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

“现在?”

“是的。”

“我怕我正在工作——”

“噢,如果你太忙,那没关系,我等着你。”

“不,不,我——我马上去。”

电话又响了起来,但乔治不理会。他抓起一沓纸,向电梯走去。他朝四周看了看,认定没有人看到他,然后走过电梯从后楼梯上了楼。到了楼上,认定海伦已离开了办公室,他信步走了进去,似乎像是有什么公事。如果被抓住——但他不能想那样的事。他拉开中间的抽屉,知道海伦把通行卡放在那里。果然。他拿起通行卡装进自己的口袋,离开办公室急忙下了楼。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时,海伦已在那儿张望着找他。

“对不起,”乔治说,“我有点事出去了一会儿。”

“噢,没关系。告诉我什么惊人的事。”

“一只小鸟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乔治说,“所以我想请你吃午饭。”他注视着她的表情。她处于矛盾之中,想告诉他实情,又不舍得失去这次与他共进午餐的机会。

“那——太好了,”她说,“我当然喜欢与您共进午餐。”

“好,”他告诉她说,“那么1点在汤尼餐厅见。”这种约会他本可以在电话里讲清,但海伦·撒切尔过于激动了,以致对此毫无察觉。他看着她离开了办公室。

她一走,乔治就开始行动。在归还通行卡之前,他必须完成许多事。他乘电梯上到七楼,然后走向那所被警卫严密看守的铁栅门。乔汉把塑料通行卡插进去,大门自动打开。当他准备进门时,警卫问道:“我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你。”

乔治的心不禁猛跳起来。他笑笑说:“是的,我不常来这儿,我的一位客户突然要求看看他的股票,所以我不得不把它们找出来,但愿寻找这该死的股票别费我一下午时间。”

警卫同情地笑笑说:“祝你好运。”他看着乔治走进了大门。

金库是钢筋混凝土的,大约三十英尺长,十五英尺宽。乔治走到存放股票的防火保险柜前,打开了钢制的抽屉。抽屉中存放着数以百计的票证,代表着在纽约和美国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各家公司的股份。印在票面的数字标志着每张票证的股份数,面额从一股到十万股不等。乔治迅速而内行地翻阅着。他选的都是蓝筹公司的股票,凑足了一百万。装进自己的衣服内兜里,关上抽屉,走回警卫把守的大门。

“真快呀。”警卫说。

乔治摇摇头说:“计算机给错了数字,我上午得把它改正过来。”

“这些该死的计算机,”警卫同情地说,“它们会毁了我们。”

乔治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他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给亚历山德拉挂通了电话。

“亲爱的,”他说,“我想今天晚上见你和你的奶奶。”

“我原想你今晚一定会忙于公务的。”

“是的,但我把它推掉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

1点整,乔治走进海伦·撒切尔的办公室将通行卡放回她办公桌的抽屉里,此时她却正在餐厅等着他。他真不想放下这通行卡,因为他还需要它,但他知道要是晚上不归还通行卡的话,第二天早上计算机就会判断它无效。1点10分,乔治与海伦·撒切尔开始吃午饭了。

他抓过她的手说:“我想我们应该多这样聚聚。”边说边察看着她的表情,“明天午饭时你有空儿吗?”

她笑了:“喔,有空,乔治。”

那天下午乔治·梅利斯离开办公室时,怀里揣着一百万美元的股票。

※※※

7点钟,他来到了布莱克韦尔家,并被引进了书房,凯特和亚历山德拉止等着他。

“晚上好,”乔治说,“我希望不会打扰你们,但有件事我必须向你们讲一讲。”他转身朝着凯特,“我知道这是非常老式的做法,布莱克韦尔夫人,我请求您同意我向您的孙女求婚,我爱亚历山德拉,我深信她也爱我。如果您能为我们祝福,我们将感到莫大的幸福。”他把手伸进衣兜掏出股票,丢在凯特面前的桌子上。“我打算给她一百万美元作为订婚礼物,她将不需要您的任何钱,但我们需要您的祝福。”

凯特低头看了看乔治大方地散放在桌上的那些股票,她认出了股票上每一家公司的名称。亚历山德拉朝乔治走去,眼里闪着光。“喔,亲爱的!”她转过身面对着奶奶,眼神里充满恳求,“奶奶?”

凯特看着两人站在一起,觉得无法再拒绝他们。霎时间,她真羡慕他们。“我祝福你们。”她说。

乔治笑着走向凯特,“可以吗?”他吻了她的面颊。

※※※

以后的两个小时中,他们兴奋地谈论着婚礼计划。“我不想搞盛大的婚礼,奶奶。”亚历山德拉说,“我们不必非那样做不可,是不是,奶奶?”

“我同意,”乔治说,“爱情是个人的事。”

最后,他们决定搞一个小小的仪式,由法官主持。

“你父亲是不是也应来参加婚礼?”凯特问道。

乔治笑了:“您没法不让他来,我的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妹妹都会来的。”

“我盼望着会见他们。”

“我想您会喜欢他们的。”他的眼光又转向亚历山德拉。

整个晚上凯特非常激动。她为孙女兴奋得发抖——为她能得到一位如此爱她的情侣而高兴。我要记住,凯特想,告诉布雷德不必再费时间查清乔治的经济收入情况了。

在乔治离开前,当他和亚历山德拉单独在一起时,他有意无意地说:“把一百万美元随便地放在这房子里我想有些不妥,我看还是把它暂时存放在我的保险库里吧。”

“你愿意吗?”亚历山德拉问。

乔治收起那些股票放回自己的外衣口袋。

※※※

第二天上午,乔治又一次约会了海伦·撒切尔。在她下楼去找他的当儿,他从她的办公室取走了那个通行卡。他给了她一块古姿牌的围巾——“迟到的生日礼物”,并坚持与她共进午餐。这次进入金库要容易些,他把那些股票放回原处,出来后又将那塑料通行卡放回海伦的办公室,而后又在附近的餐厅里与海伦·撒切尔见面。

她握着他的手说:“乔治,为什么我们俩不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呢?我亲自下厨。”

乔治回答说:“恐怕那不可能,海伦,我就要结婚了。”

※※※

婚礼的前三天,乔治来到布莱克韦尔家,他愁容满面。“我刚刚得到消息,”他说,“我父亲心脏病又复发了。”

“喔,非常遗憾,”凯特说,“现在是否好一些了?”

“我整夜都与家里通着电话,他们认为父亲能挺过去,但当然不能再参加婚礼了。”

“我们可以去雅典度蜜月,并看望他们。”亚历山德拉建议说。

乔治抚摸着她的脸说:“我对咱们的蜜月另有打算,亲爱的,不与家人在一起,就我们两人。”

※※※

婚礼在布莱克韦尔公寓的客厅里举行。只有几位好友出席,其中有文斯·巴恩斯,艾丽斯·科佩尔,马蒂·伯格艾默。亚历山德拉恳求奶奶邀请伊芙参加婚礼,但凯特坚持自己的意见。“在这所房子里你姐姐将永远不会受到欢迎。”

亚历山德拉眼里充满泪水:“奶奶,你对她太残酷了,我爱你,也爱她,你就不能饶恕她吗?”

一时间,凯特真想脱口说出伊芙干的所有背叛行为,但她又克制了自己。凯特说:“我认为我这么做对大家都好。”

摄影师为婚礼照了相,凯特听到乔治要加印几张送给他的家人。他真是一个考虑周全的人,凯特想。

举行了切蛋糕仪式之后,乔治悄悄地对亚历山德拉说:“亲爱的,我打算出去一小时左右。”

“出了什么事?”

“当然没什么事,但要使公司同意我请假度蜜月的前提条件是我必须答应谈成一个重要客户的生意。不会太长,咱们的飞机5点才起飞呢。”

她笑了:“快点回来,我可不希望度过一个没有你的蜜月。”

乔治到伊芙的公寓时,她正等他,身上穿着一条薄纱般的睡裙。“亲爱的,你喜欢你的婚礼吗?”

“喜欢,谢谢你。婚礼规模很小,但很高雅,进行得非常顺利。”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乔治?这是因为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

他看着她慢慢地说:“我不会忘记的。”

“咱们自始至终都是合伙人。”

“当然。”

伊芙笑了:“好了,好了,你已经娶了我的小妹妹了。”

乔治看了看手表:“是的,不过我得回去了。”

“别着急。”伊芙说。

“为什么?”

“因为你要先和我睡觉,亲爱的,我要先占有我妹妹的丈夫。”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章

伊芙为他们安排了蜜月的旅程。花费昂贵,但她告诉乔治:“不能吝惜钱。”

她卖掉了三件珠宝,那是一位热烈追求者送给她的。她把钱交给乔治。

“我很感谢你,伊芙,”他说,“我——”

“我会要回来的。”

※※※

蜜月过得棒极了。乔治和亚历山德拉飞到牙买加北部的蒙特哥海湾的圆山。那儿的旅馆接待大厅是一座小型的白色建筑,正好位于二十几幢漂亮的私人平房中间,这些带凉台的平房分布在一座小山上,伸向清澈蔚蓝的大海。梅利斯住的是诺埃尔·考沃德那幢,房中有游泳池,并有一个女佣人为他们准备早饭,他们可以在露天餐厅吃饭。乔治租了一条小船,他们驾船在海湾里游弋和钓鱼。他们游泳、看书、下棋、做爱。

亚历山德拉千方百计在床上取悦乔治,当听到他在高潮中的呻吟时,她为自己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快乐而激动不已。

到第五天,乔治说:“阿历克丝,我得去金斯敦办点公事,公司有个办事处在那儿,他们要我去那儿看一看。”

“好啊,”亚历山德拉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皱皱眉头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但我要等一个越洋电话,我得在这里等着接电话。”

亚历山德拉有点失望:“服务台不能帮帮忙吗?”

“电话非常重要,我信不过他们。”

“好吧,那我待在这里。”

乔治租了一辆车,驾车去金斯敦了。到了那里已是临近黄昏了。首府的大街上挤满了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游客。他们坐着游艇来到此地,在廉价市场上或小工艺品商店里买东西。金斯敦是一座商业贸易城市,城里有精炼厂、货栈和渔汤。但因有天然的几乎被陆地包围的港口,所以又有着古老的漂亮建筑物、博物馆和图书馆。

乔治对此毫无兴趣。他急切盼望的是使憋了几个星期而无法发泄的欲望得到满足。他走进他看到的第一个酒吧,跟老板搭上了话。五分钟后,乔治由一个十五岁的黑人妓女陪着上了一所廉价旅馆的楼上。他们一起待了两个小时。而后乔治一个人离开了房间,钻进汽车回了蒙特哥海湾。亚历山德拉告诉他,那个他所要等的重要电话还没有打来。

第二天早上,金斯敦的报纸报道了一个游客把一名妓女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消息。

※※※

在汉森公司,上层高级职员们正谈论着乔治·梅利斯。已有不少客户开始抱怨他对他们证券账目的管理方法。公司已决定解雇他。然而,现在则又改变了想法。

“他已和凯特·布莱克韦尔的一个孙女结了婚,”一个高级职员说,“这会使事情发生新的变化。”

另一个人附和说:“当然,如果我们得到布莱克韦尔家族的业务……”

空气中的贪婪几乎可以触摸得到。他们决定乔治·梅利斯应当留在公司干下去。

※※※

当两人度完蜜月回到家里时,凯特告诉他们说:“我希望你们搬到这里和我同住,这是一所巨大的房子,我们不会互相妨碍。你们——”

乔治打断说:“您太好了,但我想阿历克丝和我最好能有自己的家。”

他不想和这个老太太生活在一起,一天到晚监视着他的每一个行动。

“我理解,”凯特说,“那样的话,我买一所房子送给你们,作为结婚礼物。”

乔治伸出双臂拥抱了凯特。“您太慷慨了,”声音嘶哑充满感情,“阿历克丝和我将接受这一礼物,并表示谢意。”

“谢谢您,奶奶,”亚历山德拉说,“我们将找一所离这儿不远的房子。”

“对,”乔治同意说,“我们将找一处近得能望得见您的地方,您知道您是个多么吸引人的女人!”

※※※

不到一星期,他们就在公园附近找到了一所老式的棕色石头公寓,只跟布莱克韦尔家的公寓相隔十来条街。那是一所漂亮的三层楼房,有一间主卧室,两间客房,仆人的住房,一间巨大的老式厨房,一间镶木板壁的饭厅,一问典雅的起居室和一个书房。

“看来,只好你一个人来装饰房子了,亲爱的,”乔治对亚历山德拉说,“我被公司的客户缠上了。”

实际上他几乎没在办公室待多少时间,他很少处理客户的事务,而是干着一些更使他感兴趣的事儿。警察这些天来收到一连串的殴打案件的报告,报案者有男妓和女妓,也有那些去单身酒吧的孤独女人,受害者们都说殴打他们的人是一个英俊而有文化教养的小伙子,来自外国,很可能是拉丁语国家。而那些愿意看警察局存档照片的人也指认不出。

※※※

伊芙和乔治正在就餐的那个商业区的小饭馆很僻静,没有人会认出他们。

“你要让阿历克丝搞一份新的遗嘱,而不能让凯特知道。”

“我怎么才能办到呢?”

“让我教给你,亲爱的。”

第二天晚上,乔治约定与亚历山德拉在纽约最好的法式餐厅之一欢愉馆吃晚饭。他几乎迟到了三十分钟。

餐厅老板皮埃尔·乔丹领着他到亚历山德拉的饭桌前。“原谅我,我的天使,”乔治喘着气说,“我与我的律师在一起,你知道那些律师,他们把所有的事都搞得如此复杂。”

亚历山德拉问:“出了什么事?乔治。”

“不,我仅仅是改了一下我的遗嘱。”他握着她的手说,“如果现在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的一切财产都将属于你。”

“亲爱的,我不想——”

“噢,我的财产当然无法与布莱克韦尔家族的财富相比,但这笔财产会使你过得很舒服。”

“不,你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绝不会。”

“当然不会,阿历克丝,但有时生活会开你的玩笑。面对这些玩笑当然会令人不愉快,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是不是?”

她坐在那儿沉思片刻,然后说:“我也应该改一下我的遗嘱,你看呢?”

“改什么?”他声音里带着惊讶。

“你是我的丈夫,我所有的一切也都属于你。”

他缩回自己的手,说:“阿历克丝,我不要你的钱。”

“我知道,乔治,但你说得对。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她眼中充满眼泪,“我知道我是个傻子,但我是如此幸福,以至于无法忍受去想一下在我们两人身上发生任何事,我希望我们白头到老。”

“会的。”乔治低声说。

“我明天就和布雷德·罗杰斯谈修改我的遗嘱。”

他耸耸肩:“如果你希望那样做,亲爱的,”而后,好像想起什么,“哦,真要修改的话,最好让我的律师来做,他熟悉我的财产情况,他可以协调任何事情。”

“你喜欢就行,奶奶认为——”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不想让你奶奶参与此事,我崇拜她,但我们个人的事应由我们自己解决。”

“你是对的,亲爱的,我不对奶奶说起此事,你是否预约一下我和你的律师明天见面?”

“你记着提醒我给他打电话。现在,我饿了,我们是不是开始收拾这螃蟹?”

※※※

一星斯后,乔治在伊芙的公寓里。

“阿历克丝签署了新遗嘱吗?”伊芙问。

“今天上午。她将在下星期她生日那一天继承公司中属于她的那份财产。”

※※※

第二个星期,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转移到了亚历山德拉的名下。乔治打电话告诉伊芙这个消息。伊芙说:“妙极了!今晚到我这儿来,我们庆祝一下。”

“不行,凯特为阿历克丝举行生日庆祝会。”

一阵沉默。“宴会上他们吃什么?”

“我怎么知道?”

“搞清楚。”电话断了。

四十五分钟后,乔治又给伊芙打来电话:“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对这菜单如此感兴趣,”他不高兴地说,“你不会被邀请参加庆祝会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会上吃的菜有扇贝,厚切牛排,莴笋色拉,法国干乳酪,奶油浓咖啡和亚历山德拉最喜欢吃的分色冰激凌加生日蛋糕。满意了吧?”

“是的,乔治,今晚见。”

“不,伊芙,我没有办法在亚历山德拉的生日宴会中跑出来——”

“你会想出办法的。”

这条该死的母狗!乔治挂上电话,看了看表。一切都该诅咒!他和一位重要客户的约会已经推迟两次了,而现在他又要迟到。他知道公司的头头们之所以至今还把他留在这里,仅仅是因为他的婚姻使他进入了布莱克韦尔家族。他不能再干任何有损于他职位的事了。他在亚历山德拉和凯特面前伪装出了一个形象,千万不能毁掉。很快,他将不需要任何人了。

他曾给父亲寄去一份婚礼请帖,那老头连回都没回,一个贺词都没有。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他父亲曾对他说,你死了,你懂吗?死了。这下他父亲会吃惊了,这浪荡儿子又活得很好了。

※※※

亚历山德拉二十三岁生日宴会开得很成功。一共来了四十位客人。她曾要求乔治邀请一些他的朋友参加,但他表示异议:“这是你的生日,阿历克丝,”他说,“就邀请你的朋友吧。”

事实是乔治没有任何朋友。他是个孤独的人,他自负地想。依靠别人的人只能是弱者。他看着亚历山德拉吹灭了她生日蛋糕上的二十三支蜡烛,并且默默地许愿。他知道许的愿中一定有他。但他想,你本该祈祷自己活得更长久一些,亲爱的。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亚历山德拉的确有着超群的美丽容貌。她穿着长长的白色雪纺绸裙,配上精致的银鞋,脖子上戴着钻石项链,那是凯特给她的生日礼物。大颗大颗的梨形宝石用一根白金链穿在一起,在蜡烛光下不断地闪烁。

凯特望着他们,心想,这使我记起了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那次戴维就是把这个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并且告诉我他是多么爱我。

此时乔治却在想,那项链一定值十五万美元。

整个晚上乔治都觉得亚历山德拉的一些女友在盯着他,笑着向他暗送秋波,和他说话时有意地碰碰他。好色的母狗,他轻蔑地想。要是在其他场合,他倒可能有意冒冒险,但这些人是亚历山德拉的朋友。当然她们也不敢向亚历山德拉抱怨什么,但她们可能会报警。不,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

差一分10点时,乔治走近放电话的地方,一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

“喂。”

“梅利斯先生吗?”

“是的。”

“我是电话服务台,您要求我10点时给您打电话。”

亚历山德拉正好站在附近,他看了看她皱起眉头说:“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您是梅利斯先生吗?”

“是的。”

“您要求10点钟给您去电话,先生。”亚历山德拉站在他身旁。

“很好,”他朝话筒里说,“告诉他我正在路上,我将在泛美航空公司快飞机俱乐部见他。”

乔治嘭的一声摔下电话。

“什么事,亲爱的?”

他转身朝着亚历山德拉说:“一个笨蛋同事要去新加坡,可是把一些合同丢在办公室了,这些合同是他必带的随身文件,我得取来赶在他飞机起飞前送给他。”

“现在?”亚历山德拉声音中充满沮丧,“不能让其他人送去?”

“我是他们唯一信任的人,”乔治叹了口气说,“你会认为我是全办公室唯一能办事的人。”他伸出胳膊搂着她:“对不起,亲爱的,不要让我搞糟了你的生日宴会,你们继续玩,我将尽快赶回来。”

她勉强笑笑说:“我会想你的。”

亚历山德拉看着他离开,然后环视了一下屋子,看看她的客人是否玩得愉快。

她不晓得伊芙在她生日这一天干什么。

※※※

伊芙打开门让进乔治。“你想出办法了,”她说,“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

“我不能待在这儿,伊芙,阿历克丝正——”

她握着他的手,“来,亲爱的,我会让你吃一惊。”她领着他走进小小的饭厅。两个人的餐桌已经布置好,上面摆着漂亮的银制餐具和雪白的餐巾,点着的蜡烛放在桌子中央。

“这是为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乔治。”

“当然,”他没精打采,“我——我怕不能送给你生日礼物了。”

她摸摸他的脸说:“你会的,亲爱的。待会儿你就送给我。请坐。”

“谢谢,”乔治说,“我可真吃不下了,我刚刚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坐下。”她毫无反应地说。

乔治看着她的眼睛,坐了下来。

生日晚餐的菜肴有扇贝,厚切牛排,莴笋色拉,法国干乳酪,奶油浓咖啡和分色冰淇淋加生日蛋糕。

伊芙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乔治强迫自己硬塞下那些菜。“阿历克丝和我总是共享任何东西,”伊芙说,“今天晚上我和她共享生日晚餐,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两人中只会有一个过生日了。亲爱的。我的妹妹就要遇上一次事故,然后,那可怜的奶奶就会痛苦地死去。一切都将是我们的,乔治,现在,上床送给我生日礼物吧。”

他一直害怕这一刻。他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而伊芙摆布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虚弱无能。她让他慢慢帮她脱衣,然后剥掉他的衣服,熟练地刺激着他。

“好啦,亲爱的,”她骑到他身上,开始缓缓运动,“啊,感觉真好……你达不到高潮,是不是,可怜的孩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怪物。你不喜欢女人,是不是,乔治?你只喜欢伤害她们。你想伤害我,是不是?说你想伤害我。”

“我想杀了你。”

伊芙大笑起来。“但你不敢,因为你想占有那个公司,和我一样想……你不会伤害我的,乔治,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一个朋友就会把一封信送到警察局。”

他不相信她的话。“你在恫吓我。”

伊芙用一根长长的尖指甲划过他裸露的胸部:“你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真假,是不是?”她嘲笑说。

他突然意识到她讲的是真话。他永远不能摆脱她的控制!她将总是不断地嘲笑他,奴役他。他不能忍受自己的余生被这条母狗控制着,一种东西在心中爆发出来。他眼前降下一片红色的薄膜,此后他便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似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他身外支配着他。一切就在慢镜头中发生了。他只记得他推开伊芙,把她双腿掰开,听到她喊痛。他一次次地猛击着什么东西,他觉得兴奋极了。此时他全身沉浸在一阵长长的无法忍受的狂喜的痉挛之中。他想,喔,上帝!我为此等了多长时间了。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人的凄厉的尖叫。眼前的红雾渐渐逝去,他朝下看去。伊芙躺在床上,浑身是血。她的鼻梁被打折了,遍身都是伤和香烟烧的痕迹。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她的下颚被打破,嘴角里还发出一阵阵呜咽。“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

乔治摇摇头使自己清醒,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慌做一团,他无法解释他所做的一切。他毁掉了一切,一切!

他朝伊芙俯下身去:“伊芙?”

她睁开一只肿胀的眼睛:“医生……叫……医生……”每一字都使她疼痛不已,“哈利……约翰·哈利。”

※※※

乔治·梅利斯在电话里所能说出的就是:“您能马上来吗?伊芙·布莱克韦尔出事了。”

当约翰·哈利医生走进房子,他看看伊芙、溅满鲜血的床和墙说:“喔,我的上帝!”他摸了一下伊芙的脉,转过身对乔治说:“给警察打电话,说我们需要一辆救护车。”

尽管疼痛使她神志模糊,但伊芙还是低声叫着:“约翰……”

约翰·哈利俯下身去:“你会好的,我们马上送你上医院。”

伊芙费力地伸出手摸到他的手说:“不要叫警察……”

“我必须向他们报告,我——”

她的手握紧了:“不要……叫警察……”

他看着她裂开的脸颊,打破的下颚以及被香烟烧灼的痕迹说:“不要说话。”

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但伊芙仍同死亡苦斗着。“请……”好长时间她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私人的……奶奶绝不会……饶恕我……不要……叫警察……撞车……事故……”

没有时间争论了,哈利医生走到电话前拨号:“我是哈利医生,”他报了伊芙的地址,“马上派一辆救护车来,找到基思·韦伯斯特医生,让他在医院等我,告诉他有急诊,准备好做外科手术,”他听了片刻,然后接着说,“撞车事故。”而后砰地放下电话。

“谢谢您,医生。”乔治低声说。

哈利医生转过身看着亚历山德拉的丈夫,眼中充满憎恶。乔治已匆忙披上衣服,但他手指关节多处露着肉,手和脸上溅有血迹。“不要谢我,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布莱克韦尔家。但你必须同意去看精神病医生。”

“我不需要——”

“不然我就给警察打电话,你这个混蛋,你不适于逍遥在外。”哈利医生又伸出手去拿电话。

“等等!”乔治站在那儿,思考着,他已经几乎把一切都毁了,可现在,他又奇迹般地得到了一次挽救的机会。“好,我去看精神病医生。”

他们听到远远传来尖厉的救护车声。

※※※

她被推进一条长长的隧道,五颜六色的灯光时亮时灭。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她想,如果我想飞,我就能飞起来。她想动动胳膊,但有什么东西把她往下拉。她睁开眼睛,自己正被迅速推进一条白色的走廊,两个身穿绿长袍、头戴绿帽的男人推着担架向前跑。我正在一个剧中扮演一个角色,伊芙想,我记不得我的台词,我该说什么了?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已是在一间白色的大房间,躺在手术台上。

一个身穿绿袍的瘦小男人正向她俯下身来。“我叫基思·韦伯斯特。我准备给你做手术。”

“我不想变丑,”伊芙低声说,说话十分困难,“不要让我变……丑。”

“没问题,”韦伯斯特医生许诺说,“我现在要让你睡一觉,放松一下。”

他对麻醉师使了个眼色。

※※※

乔治在伊芙的洗澡间花了好大劲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迹,他看了看手表,骂了起来。此时已是凌晨3点钟了。他希望亚历山德拉已睡着,但当他走进起居室时,她还在等着他。

“亲爱的!我都疯了!你好吗?”

“我很好,阿历克丝。”

她站起身紧紧地拥抱着他。“我已准备给警察打电话了,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的判断多么正确啊,乔治心想。

“你把那些合同交给他了吗?”

“合同?”他忽然记起来了,“噢,那些合同,是的,给他了。”那好像几年前的事了,一个遥远的过去撒的谎。

“到底什么使你回来这么晚?”

“他的飞机推迟了,”乔治随便说,“他想让我陪他一会儿,我一直想着飞机马上起飞,到后来想给你打电话已太晚了。真对不起。”

“你现在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乔治想起了伊芙被抬上担架时的情景。当时,从她那打歪破裂的嘴里气喘吁吁地吐出了几个字:“回……家……什么……也……没发生……”但如果伊芙死了,他将以谋杀罪被捕。如果伊芙不死,一切都能重归正常,像原来计划的一样。伊芙将会饶恕他,因为她需要他。

乔治在床上一直躺到天亮,他睡不着。他想着伊芙和她喊叫求饶的样子。他可以感觉到伊芙的骨头在拳头下再一次被打折,他闻到她皮肉烧焦的气味,当时,他近乎于爱她了。

※※※

约翰·哈利能找到基思·韦伯斯特为伊芙动手术真是非常幸运。韦伯斯特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整形外科医生。他在公园大街开有私人诊所,并且在南曼哈顿有另一家诊所。在那里,他专门诊治那些天生畸形的病人。到那里去看病的人只需付他们所能付得起的钱。韦伯斯特医生已习惯于治疗那些因事故而受伤的病人,可他一见到伊芙·布莱克韦尔被打坏的面孔还是吓了一跳。他曾在杂志上看到过她的照片,看到那么美丽的面孔被蓄意毁坏,他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愤慨。

“这是谁干的?约翰?”

“是一次撞车事故,基思。”

基思·韦伯斯特鼻中哼了一下说:“然后那司机停下车剥光她的衣服,点支香烟烫她的屁股?告诉我真情。”

“我想恐怕我们不能讨论这个。你还能把她修好吗?”

“那是我的工作,约翰,把他们修好。”

将近中午时,韦伯斯特医生终于对他的助手说:“完事了,对她进行特护,即使发生微小的情况,都要马上告诉我。”

手术进行了九个小时。

※※※

四十八小时后,伊芙被移出特护病房。乔治来到医院,他必须见伊芙,同她谈谈,搞清她不会对他进行可怕的报复。

“我是布莱克韦尔小姐的律师,”乔治告诉当班的护士,“她要见我,就待一小会儿。”

那护士看了看面前的英俊青年,说:“她不能见客,但我相信你进去应该没事。”

伊芙被安置在一间单人病房,她直直地躺在床上,缠满了绷带,各种胶管连到身上,像丑陋的附肢。头上只露出眼睛和嘴。

“喂,伊芙……”

“乔治……”她的声音微弱,有些刺耳,他必须凑近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阿历克丝?”

“没有,当然没有,”他坐在床沿上,“我来这儿是因为——”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们……继续干下去……”

他心中涌起一阵无法形容的轻松感:“我非常抱歉,伊芙,真的,我——”

“让人给阿历克丝打电话……告诉她我已外出……旅行……几星期后……回来。”

“好吧。”

两只充血的眼睛看着他:“乔治……为我做件好事吧。”

“什么?”

“痛苦地死去……”

※※※

她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基思·韦伯斯特医生坐在她的身旁。

“你感觉怎么样?”温和的声音中带着安慰。

“非常疲倦……我的伤势……怎么样?”

韦伯斯特医生犹豫了。X光片表明她颧骨骨折并且很严重。颧骨的凹陷累及到太阳穴肌肉,因而张嘴闭嘴都会引起疼痛。她鼻梁被打断,折了两条肋骨,并且臀部和脚底都有多处深深的烟头烙印。

“怎么样?”伊芙又问了一句。

韦伯斯特医生尽可能委婉地告诉她说:“你的颧骨有一处骨折,鼻子打破,你的眼眶有位移,你张嘴和闭嘴时肌肉有压迫感。还有一些香烟烧的烫伤。所有受伤部位都做了妥善处理。”

“我想照照镜子。”伊芙低声说。

这是韦伯斯特医生最不能允许的事情。“对不起,”他笑着说,“我们的镜子都用光了。”

她不敢再问下一个问题,但还是禁不住说:“我——我好了以后会成什么样子?”

“你仍会非常漂亮,像出事之前一样。”

“我不信。”

“你会看到的。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得给警察写一份报告。”

一阵很长的沉默。“我被一辆卡车撞了。”

基思·韦伯斯特医生再次感到不解,为什么竟有人想毁掉这脆弱的美人,但他早已不去思考那些人类的怪诞行为及其残酷的能量了。“我需要一个名字,”他轻轻地说,“谁干的?”

“麦克。”

“姓什么?”

“卡车。”

韦伯斯特医生被这保持缄默的密约给弄糊涂了。先是约翰·哈利,现在又是伊芙·布莱克韦尔。

“如果这是一起犯罪,”基思·韦伯斯特告诉伊芙,“按照法律,我必须写一份报告送警察局存档。”

伊芙伸出手紧紧握住医生的手说:“请不要这样做,如果奶奶和妹妹知道此事,会使她们极度伤心的,如果你告诉警察……报纸就会登出来。你不能……请不要……”

“我不能把这说成是一次撞车事故。女士们不会一丝不挂地跑上大街的。”

“求您了!”

他低头看着她,充满怜悯:“我想你可能绊倒了,从家中的楼梯上摔下来。”

她把手攥得更紧了。“确实是这样……”

韦伯斯特医生叹了口气:“我想是这样。”

※※※

此后,基思·韦伯斯特每天都去看望伊芙,有时一天去两三次。他从医院的礼品商店为她买鲜花和一些小礼物。伊芙每天都焦急地问他:“我一天到晚躺在这儿,为什么没有人为我治疗?”

“我的同事正为你工作。”韦伯斯特医生告诉她。

“你的同事?”

“自然的本能。在这些样子吓人的绷带下,你的伤口正在完美地愈合。”

每隔几天,他就拆下绷带,检查伤口。

“让我照照镜子吧。”伊芙恳请说。

但他的回答总是:“不到时候。”

他是伊芙仅有的一位探望者,而伊芙开始盼着他的到来了。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矮小而瘦弱,长着沙黄色稀疏的头发,棕色的近视眼不停地眨巴着。他在伊芙面前窘迫不安,这使伊芙觉得有趣。

“你结过婚吗?”她问。

“没有。”

“为什么不结婚?”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当不了一个好丈夫,我总是有急诊电话。”

“但你应该有个女朋友呀。”

他居然脸红了:“咳,你知道……”

“告诉我。”伊芙玩笑地说。

“我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我敢断定所有的女护士都为你疯狂。”

“不,我想我恐怕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

这是最含蓄的说法,伊芙想。可是,当她与那些来对她的身体做各种有损尊严之事的护士以及实习医生说起基思·韦伯斯特时,伊芙发现他们几乎都认为他是一个圣人。

“这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一个实习大夫说,“对人的面部他没有做不到的事。”

他们讲述他为畸形儿童以及罪犯所做的手术,但当伊芙向基思·韦伯斯特问起这些事时,他总是岔开话题:“不幸的是,这个世界总是用相貌来判断人。我想尽力去帮助那些有生理缺陷的人。这可能使他们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

伊芙对他迷惑不解。他并不为金钱和荣誉而工作,他是一个完全无私的人。她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使他这样做。但这只不过是无聊时的好奇心,她对基思·韦伯斯特毫无兴趣,除了他所能为她做的治疗之外。

※※※

入院十五天之后,伊芙被送到纽约州北部的一个私人诊所。

“你在这里将会更舒服一些。”韦伯斯特医生向她保证说。

伊芙知道他来看她要跑很远的路,但他依然天天出现在她面前。

“你没有其他病人了吗?”伊芙问。

“没有像你这样的病人。”

※※※

伊芙进这个诊所五星期后,基思·韦伯斯特拆掉了所有的绷带。他把伊芙的头转来转去,说:“感觉疼吗?”

“不疼。”

“有没有发紧的感觉?”

“没有。”

韦伯斯特医生抬起头对护士说:“给布莱克韦尔小姐拿面镜子来。”

伊芙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好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可当这一时刻到来时,她恐慌了。她希望看到她自己的脸,而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当韦伯斯特医生递过镜子时,她惴惴不安地轻声说:“我怕——”

“看看你自己。”他温和地说。

她轻轻地举起镜子。简直是奇迹!毫无变化,那正是她的脸。她在镜子中寻找着疤痕,没有!霎时间她眼中充满了泪水。她抬起头说:“谢谢你。”然后给了基思·韦伯斯特一个吻。本是表示谢意的短短一吻,但她可以察觉到他。

他推开她,突然窘迫起来。“我——我很高兴你这么愉快。”他说。

愉快!“大家对你的评价都是对的,你真是一位创造奇迹的人!”

他害羞地说:“看看我用的是什么原料吧。”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一章

乔治·梅利斯被所发生的一切吓得够呛。他险些毁掉他所盼望的那一切。乔治原来并未充分认识到掌握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仅仅满足于那种不时地接受一些寂寞女人礼品的生活。而现在,他与布莱克韦尔结了姻缘,他伸手可及的是一个公司,一个他父亲作梦都难以想象的大公司。看看我,爸爸,我又活过来了。我的公司比你的还大。这不再是一场游戏,他知道他冒死要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

乔治竭尽全力塑造一个完美的丈夫形象。只要有可能他就必定和亚历山德拉待在一起。他带她一起去吃午饭,并坚持每晚早早回家。周末,他们一起去凯特·布莱克韦尔位于长岛上东汉普顿的海岸别墅度假,或者乘公司的小型专机飞到达克港。达克港是乔治最爱去的地方。他喜欢那些老式房子,里面装饰着漂亮的古董和珍贵的油画。他漫步在那宽敞的房间里,心想:很快这一切将属于我。那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

乔治也是一位完美的孙女婿。他挖空心思取悦凯特。她八十一岁,是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一个强有力的铁腕女人。乔治总记着每星期两人要和老太太吃一次饭,每过几天,他就给她打个电话与她随便聊聊。他为自己精心树立起一个忠诚丈夫和孝顺孙女婿的形象。

谁也不会想到他正在图谋杀害这两个他如此爱着的人。

※※※

乔治对自己的满足感突然被约翰·哈利医生的电话打碎了。

“我已为你预约了精神病医生。彼得·坦普尔顿大夫。”

乔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他讨好地说:“那确实没有任何必要,哈利大夫。我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们已有约定——我不报告警察,而你则必须去接受精神病医生的检查。如果你要食言——”

“不,不,”乔治赶紧说,“如果您希望我去,我就去。”

“坦普尔顿大夫的电话是5553161。他正等着你的电话。今天。”说完,哈利医生砰的一声摔下电话。

这该死的多管闲事的人!乔治恼怒地想。这世上他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到精神病医生那儿去浪费时间,但他不敢冒犯哈利医生的指示。他得给这个坦普尔顿医生打电话,而后去见他一两次,就算完事。

※※※

伊芙给乔治办公室打电话。“我在家里。”

“你——?”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好了?”

“你自己来看吧。今晚。”

“眼下想离开很困难,阿历克丝和我——”

“8点。”

※※※

他简直无法相信。伊芙站在他面前,依然像以前那样美丽。他仔细端详着伊芙的脸,他给她造成的那可怕的损伤已荡然无存。

“真不敢相信!你——你跟以前完全一样。”

“是的,我仍然很漂亮,是不是?乔治?”她笑了,一种猫一样的狡猾的笑,心里想着她对他的计划如何实施。他是一只病态的动物,不能活下去。他必须为他的罪恶之举付出充分的代价,但目前还不到时候。她还需要他。他们站在那儿对笑着。

“伊芙,我真不知怎么表示我的歉意,我——”

她举起一只手:“让我们别再谈它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

但乔治还记着事情已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接到哈利的电话,”他说,“他已安排我去见那该死的精神病医生。”

伊芙摇摇头说:“不,告诉他你没有时间。”

“我说过,可如果我不去的话,他就会把那次——事故报告警察局。”

“该死!”

她站在那儿,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是谁?”

“那个精神病医生?叫什么坦普尔顿。彼得·坦普尔顿。”

“我听说过这人,他很有名。”

“别着急。我去了就躺在床上五十分钟一言不发,如果——”

伊芙并没有听他说什么。一个主意已在心中形成,她正在琢磨着。

她转向乔治:“这是可能发生的最好情况。”

※※※

彼得·坦普尔顿医生三十五岁左右,身高六英尺多,宽宽的肩膀,脸部棱角分明,一双充满好奇的蓝眼睛。他的职业是医生,长相却更像个橄榄球队员。此刻他正皱着眉头看预约表上一位病人的名字:乔治·梅利斯——凯特·布莱克韦尔的孙女婿。

彼得·坦普尔顿对富人的烦恼并不感兴趣。他的绝大多数同事都会为给社会名流看病而高兴。彼得·坦普尔顿刚开始行医时,他也曾看过不少,但他很快发现他不能够对病人的处境表示同情。有钱的名流寡妇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声尖叫,不过是因为一次社交活动没有邀请她参加;金融家们扬言要自杀,仅仅因为在股票市场丢了钱;超重的已婚妇女们在满足食欲和减肥中心之间苦恼地作着选择。这个世界充满了难题,而彼得·坦普尔顿早就决定他不会对帮助解决这类问题抱有任何兴趣。

乔治·梅利斯。彼得十分勉强地同意见他。仅仅是因为看在约翰·哈利医生的面上。“我希望你最好把他介绍给其他医生。约翰。”彼得·坦普尔顿说,“我的安排已很满了。”

“就算帮帮忙吧,彼得。”

“他的问题是什么?”

“那应由你做出诊断,我不过是个老乡村医生。”

“好吧。”彼得同意了,“让他给我打电话。”

现在,他来了,坦普尔顿医生按了一下桌上的内部通讯按钮说:“让梅利斯先生进来。”

彼得·坦普尔顿曾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乔治·梅利斯的照片,但对他身上那种强大的男性的活力仍缺乏准备。他给予“魅力”这个词以新的涵义。

他们握握手。彼得说:“坐吧,梅利斯先生。”

乔治看着床说:“坐在那儿?”

“哪儿都行,只要你感觉舒服。”

乔治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彼得·坦普尔顿笑了。他原想见面时自己会害怕,但和伊芙谈话后,他安下心来。坦普尔顿医生将成为他的伙伴,他的见证人。

彼得打量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当病人第一次来见他时,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紧张。有些人则用虚张声势掩盖这种紧张。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滔滔不绝,有些人则处处自卫。而彼得看不出此人有任何紧张的迹象。反之,他似乎还自得其乐。奇怪,彼得想。

“哈利医生告诉我你有点问题。”

乔治叹口气说:“我想我有两个问题。”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感到非常羞耻,因此我——我坚持来这里见你。”他身子前倾,认真地说下去,“我做了一些我生活中从未做过的事情,医生,我打了一位女子。”

彼得等待他说下去。

“我们吵了一架,我昏了头,当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时,我发现我……已经痛打了她。”他使自己声音有些哽咽,“太可怕了。”

彼得·坦普尔顿心里已明白乔治·梅利斯的问题是什么了。他喜欢殴打女人。

“你打的是你的妻子吗?”

“我妻子的姐姐。”

彼得偶尔见过报纸和杂志对布莱克韦尔家的孪生姐妹在慈善集会和社会活动中的一些报道。她们长得非常像,彼得回忆着,并且惊人地美丽。那么,这个男人打了他妻子的姐姐。彼得发现自己有点感兴趣了。听乔治·梅利斯的口气,他好像只扇了她一两次,这也使彼得很感兴趣。如果这是实情的话,约翰·哈利是不会坚持要自己为梅利斯看病的。

“你说你打了她,那么你伤害她了没有?”

“事实正是这样,我把她打伤了,伤得很厉害。正像我刚才说的,我昏了头,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我简直无法相信我所干的事。”

我清醒过来,真是绝妙的自我辩护的遁词。不是我干的,是我下意识做的事。

“你认为这是由什么引起的呢?”

“最近我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我父亲重病在身,他的心脏病已多次发作,我心里非常挂念他,我的家庭是非常亲密和睦的。”

“你父亲在本地吗?”

“他在希腊。”

是那个梅利斯。“你说你有两个问题。”

“是的,我的妻子,亚历山德拉……”他停住了。

“你们有婚姻方面的问题?”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相亲相爱,只不过——”他有些犹豫,“亚历山德拉最近不太好。”

“身体上?”

“感情上。她一直很压抑,她总是说要去自杀。”

“她找医生看了吗?”

“她拒绝这样做。”乔治苦笑着说。

真糟糕,彼得想,公园大街的某个医生失去了赚一笔大钱的机会。“你与哈利医生谈过此事吗?”

“没有。”

“他是这个家庭的私人医生,我建议你和他谈谈。如果他认为必要,他会为你介绍一位精神科医生的。”

乔治·梅利斯紧张地说:“不,我不能让亚历山德拉认为我在背后谈论她。我怕哈利医生会——”

“那好,梅利斯先生,我给他打个电话。”

※※※

“伊芙,我们遇上麻烦了,”乔治急促地说,“麻烦不小。”

“出什么事了?”

“我一字不差地照你所说的做了,我说我担心亚历山德拉,因为她有自杀的倾向。”

“然后?”

“那该死的医生要给约翰·哈利医生打电话谈这件事!”

“喔,上帝!不能让他这么干。”

伊芙在屋里来回踱着,突然站住了:“好吧。让我来对付哈利。你与坦普尔顿还有门诊预约吗?”

“有。”

“继续去。”

※※※

第二天早上,伊芙到哈利医生的办公室去见他。约翰·哈利对布莱克韦尔家有感情。他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他经历了玛丽安的悲惨死亡和对凯特的袭击。是他把托尼送进了精神病疗养院。凯特精神上的伤痕太多了。而后凯特又与伊芙关系破裂。他想象不出到底因为什么,但这不关他的事,他的责任就是保证这个家庭成员的身体健康。

伊芙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哈利医生看着她说:“基思·韦伯斯特创造了奇迹!”唯一可辨的痕迹是她脑门上的一条非常细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粉红色伤疤。伊芙说:“韦伯斯特医生打算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使这条伤疤消失。”

哈利医生拍拍她的肩膀说:“它只会使你更美丽,伊芙,我非常高兴。”他示意她坐下,“要我为你干点儿什么?”

“不是我,约翰,是阿历克丝。”

哈利医生皱起眉头:“她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与乔治有关?”

“哦,不,”伊芙赶忙说,“乔治表现很好。事实上,正是乔治在担心她。阿历克丝最近行为有些奇怪,她非常压抑,可能会自杀。”

哈利医生看着伊芙断然说:“我不能相信,这不像是阿历克丝的行为。”

“我知道,我也不相信,所以我去看了她。我对她的变化感到震惊。她确实处于深深的抑郁之中。我真是急死了,我不能去奶奶那儿告诉她,所以我来这里找你。你要帮帮她的忙。”她眼睛湿润了,“我已失去了奶奶,再失去妹妹,我更无法忍受了。”

“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不太清楚,我恳求她和你谈谈,一开始她坚持不来,但后来我说服了她,你可要帮助她呀。”

“当然,我会的。让她明天早上来我这儿,不要着急,伊芙。我们有很多特效的新药。”

哈利医生把伊芙送到办公室门口,他希望凯特没有那么绝情。伊芙是一个多么关心人的孩子!

※※※

伊芙回到自己的公寓,用冷霜仔细地涂去脑门上的红色伤疤。

※※※

第二天早上10点,哈利医生的接待员通报说:“乔治·梅利斯夫人来见您,医生。”

“让她进来。”

她慢慢地走进来,恍恍惚惚,她面色苍白,有黑眼圈。

约翰拉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高兴,亚历山德拉。我听说你有些不舒服,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低沉:“我觉得来打扰你是件傻事,约翰,我确实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是伊芙坚持,我绝不会来。我觉得很好,身体很好。”

“那么精神上呢?”

她有点迟疑:“我睡得不好。”

“还有什么?”

“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我知道你不会到那种程度,亚历山德拉。”

她垂下眼睛:“我一直感到压抑。一种焦虚和……疲劳。乔治想尽办法使我高兴,并且想法尽量和我在一起做一些事,或带我到一些地方散散心。问题是我觉得我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一切都似乎变得——毫无希望。”

他听着每一个字,观察着她。“还有什么?”

“我——我想自杀。”她的声音非常微弱,以致他几乎听不见。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是不是疯了?”

他摇摇头:“不,我不认为你会疯,你听说过一种快感缺乏症吗?”

她摇摇头。

“一种生物钟的紊乱,能引起你所叙述的那些症状。这是一些很平常的症状,有一些新药治疗这种病非常有效。我给你检查一下,但我相信不会发现什么真正的异常症状。”

检查后她穿上衣服,哈利医生说:“我给你开一些叫做elleutrin的药,这是专治抑郁症的新一代药物——一种非常有效的新药。”(校注:应当是ellbutrin,中文名为盐酸安非他酮,抗抑郁、治疗尼古丁依赖性。)

他开处方时,她无精打采地看着。

“我要求你从今天起一星期后再来这里。同时,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论白天或晚上。”他把那张处方递给了她。

“谢谢你,约翰!”她说,“我只希望不要再做那些梦。”

“什么梦?”

“哦,我以为我告诉你了。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我在一条小船上,起了风,我听见大海在呼唤。我朝船舷的围栏走去,当我低头看时,发现自己在水中,快被淹死了……”

她走出哈利医生的办公室,来到大街上,她靠着大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伊芙得意地想,我逃脱了麻烦。她随手把那处方扔掉了。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二章

凯特·布莱克韦尔累了。会议似乎持续得太长了。她环顾了一下围桌而坐的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这几位董事会的成员看起来都精神饱满而充满活力。看来不是这会议开得太长,凯特想,是我活得太长了,我已八十有二了。我老了。这想法使她感到压抑,可不是她对死有任何惧怕,而是她还未准备充分。在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没有被一个布莱克韦尔家族的成员掌管之前,她不能死。在对伊芙大失所望之后,凯特已着手以亚历山德拉为中心筹划未来了。

“您知道我愿为您做一切,奶奶,但我对卷入公司的事务中去毫无兴趣。乔治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经理……”

“您同意吗,凯特?”布雷德·罗杰斯问她。

布雷德·罗杰斯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不无歉意地朝布雷德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们正讨论德尔科公司归并的事。”他的话音平和而有耐心。布雷德·罗杰斯对凯特·布莱克韦尔感到忧虑。最近几个月,她总是在董事会上走神,可是当布雷德·罗杰斯认为凯特岁数大了应该退出董事会时,她总是提出一些惊人的见解,使董事会的每一个人都纳闷:为什么自己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她是一个惊人的女人。他想着他们很久以前短暂的爱情,并不明白为什么那感情结束得那样突然。

※※※

这是乔治·梅利斯第二次去见彼得·坦普尔顿。“你以前生活中有过很多的暴力吗,梅利斯先生?”

乔治摇摇头说:“没有,我憎恨暴力。”记下来吧,你这个沾沾自喜的王八蛋,验尸官会向你提出那个问题的。

“你告诉过我你父母亲从来没有对你进行过体罚。”

“是的。”

“你能够说你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孩子吗?”

小心。这儿有个陷阱。“一般吧,我想。”

“一般的孩子也通常有时因破坏了大人的规定而受到惩罚。”

乔治笑笑,对此表示异议说:“我想我没有破坏过规定。”

他撒谎,彼得·坦普尔顿想,问题是为什么,他想掩藏什么?他回想起在同乔治·梅利斯会面后与哈利医生的谈话。

“他说他打了他妻子的姐姐,约翰,并且——”

“打了她!”约翰·哈利声音中充满着愤怒,“那简直是屠杀。彼得,他打碎了她的面颊骨,打折了鼻梁和三根肋骨,并且用香烟烧她的臀部和脚底板。”

彼得觉得一股厌恶感传遍全身,“可他没有对我提到这些。”

“我敢打赌他不会说的,”哈利医生急促地说,“我告诉他如果不去见你,我就向警察报告。”

彼得想起了乔治的话:我感到很羞耻,因此我坚持来见你。看来他这话也是撒谎。

“梅利斯告诉我他的妻子患了抑郁症,总是讲要自杀。”

“是的,我可以作证。亚历山德拉几天前来见过我。我给她开了药。我真是为她忧虑。你对乔治·梅利斯的印象怎么样?”

彼得慢慢地说:“我还不敢断定,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很危险。”

※※※

基思·韦伯斯特医生无法忘记伊芙·布莱克韦尔。她是一个美丽的女神,如梦如幻,无法摸到。她开朗、活泼、使人感到兴奋,而自己则害羞、呆板、单调。基思·韦伯斯特一直未婚,因为他始终没找到一位他认为平凡到可以做他的妻子的女人。除了工作以外,他的自我评价很低。他在一位极端飞扬跋扈的妈妈和一个软弱的受气包似的爸爸抚养下长大。基思·韦伯斯特对性的要求较低,而仅剩下的那一点儿也升华到工作上了。现在,他开始梦见伊芙·布莱克韦尔,而当他早上醒来回想那些梦时,他又感到害臊。她已完全痊愈,对他来讲,没有理由再见她,可他觉得,他不能不见她。

他给她的公寓打了电话。“伊芙吗?我是基思·韦伯斯特。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我——嗯——那天我想起你,而我——我正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谢谢,基思。你怎么样?”声音中带着戏谑。

“还——还好。”他说。接着是一阵沉默。他鼓起勇气,“我想你可能很忙,没时间和我一起吃午饭。”

伊芙心里不禁笑起来。他是这样一个有趣的胆怯的小人儿,倒也挺好玩的。“我很高兴,基思。”

“真的吗?”可以听到他声音中的惊讶,“什么时间?”

“明天怎么样?”

“就这么定了。”他赶紧说,生怕她改变主意。

※※※

伊芙很喜欢这顿午饭。基思·韦伯斯特医生的一举一动都像个堕入情网的年轻学生。他一会儿掉了餐巾,一会儿弄洒了酒,一会儿又碰倒了花瓶。看着他,伊芙觉得又好笑,又有意思,没有人能想到他会是一位多么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

午饭结束时,基思·韦伯斯特害羞地问:“我们——过些时候能再同你吃一次饭吗?”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最好别再这样做了,基思。我怕我会堕入情网。”

他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不知说什么好了。

伊芙拍拍他的手说:“我将永远记着你。”

他又一次碰倒了花瓶。

※※※

约翰·哈利正在医院餐厅吃午饭,突然基思·韦伯斯特坐了过来。

基思说:“约翰,我保证绝不告诉别人,如果你能够告诉我伊芙·布莱克韦尔那次受伤的原因,我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哈利有点犹豫,他耸耸肩说:“好吧,那是她的妹夫,乔治·梅利斯。”

此刻,基思·韦伯斯特觉得他现在了解了一点伊芙的秘密世界。

※※※

乔治·梅利斯有些不耐烦了。“钱财就在手边,遗嘱也已修改好——我们还等他妈的什么?”

伊芙坐在沙发上,修长的腿蜷缩在身下,看着乔治来回在屋里走着。

“我希望把这事给了了,伊芙。”

他正在丧失胆量,伊芙想。他像一条盘在一起致人死命的毒蛇,非常危险。她已经犯了错误,上次激他太过,几乎使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绝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我同意你的意见,”她慢慢说,“我想是时候了。”

他停下来问:“什么时候?”

“下星期。”

※※※

谈话就要结束,而乔治·梅利斯还未提起过他的妻子。这时,他突然说:“我为亚历山德拉感到焦虑,坦普尔顿医生。她的压抑情绪似乎更严重了。昨天夜里她不断地说着要淹死的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跟约翰·哈利医生说过,他已给她开了药,他认为那种药对她的病情会有所帮助的。”

“希望如此,医生。”乔治真诚地说,“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无法忍受的。”

而彼得·坦普尔顿习惯于听弦外之音,他不安地感到自己在见证一出假戏。这个人身上潜藏着一种极端的暴力倾向。“梅利斯先生,你对以前你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怎么看?”

“正常。”

“你曾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发过火吗?”

乔治·梅利斯意识到此话所要引出的问题。“从未有过。”我可比你机灵多了,医生。“我告诉过你,我不相信暴力。”

那简直是屠杀,彼得,他打碎了她的面颊骨,打折了鼻梁和三根肋骨,并且用香烟烧她的臀部和脚底。

“有时,”彼得说,“对某些人而言暴力行为可使他们得到一种发泄,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有个朋友,他就殴打妓女。”

有个朋友,一个警报。“谈谈你的那个朋友。”

“他憎恨妓女,她们总是想敲他竹杠。所以当他和妓女们干完之后,就给她们颜色看看——教训教训她们。”他看了看彼得,没发现什么异议的表情,于是壮起了胆,继续说:“我想起有一次我们两人在牙买加,一个黑人小妓女把他带进了旅馆房间,帮他脱下裤子后,她说她想多要点钱。”乔治笑了,“他把她的屎都打出来了。我敢打赌,她再也不敢向别人多要钱了。”

他有严重的精神病,彼得·坦普尔顿认定,那个朋友根本不存在,此人是躲在另一自我后面自吹自擂。这个人是一个夸大妄想狂,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

彼得决定最好与约翰·利哈尽快面谈一次。

两人在哈佛俱乐部见了面。彼得·坦普尔顿处在一种困难境地。他需要了解有关乔治·梅利斯的一切实情,但又不能因此而破坏医生与病人的信任契约。

“你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乔治·梅利斯的妻子的情况?”他问。

“亚历山德拉?她很可爱。从她们姐妹俩还是婴儿时我就开始照看她们了。”他呵呵一笑,“你可能听说过双胞胎非常相像,但只有当你看到她们俩站在一起时,你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一模一样。”

彼得慢吞吞地问:“她们长得一样?”

“没有人能分辨出她俩。她俩小时候常搞些恶作剧。我记得有一次伊芙病了,我考虑给她打一针,可我弄错了人,却要给亚历山德拉打针。”他啜了一口酒,“她们长得如此相像,真令人惊讶。现在,她们长大了,可我仍然无法分清她们。”

彼得想着他说的话。“你说过亚历山德拉去你那儿看病,因为她想自杀。”

“是的。”

“约翰,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亚历山德拉呢?”

“那很容易,”哈利医生说,“伊芙被乔治·梅利斯打伤后,虽经过手术,但她额上仍有一条很小的疤痕。”

这是个死胡同。“明白了。”

“最近你与梅利斯谈得怎么样?”

彼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说多少。“我还未能了解他。我正努力猜透他。”

“小心,彼得,如果你要听我的意见的话,这个人是个神经错乱者。”他又想起了伊芙躺在床上、浸在血泊中的情况。

“姐妹俩都会继承那份巨大的家产,是吗?”彼得问。

现在轮到约翰·哈利犹豫不决了。“噢,那是家庭私事,”他说,“但答案是否定的,她们的祖母已把伊芙排除在外,一分钱也不给她。亚历山德拉将继承一切。”

我为亚历山德拉感到焦虑,坦普尔顿医生,她的压抑情绪更严重了,她总是不断说着淹死,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无法忍受的。

对彼得·坦普尔顿来说,这听起来倒真像是一个典型的谋杀计划——只有一点不合逻辑:乔治·梅利斯本人是一笔巨大财产的法定继承人。那样,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理由为金钱去杀死任何人了。你在胡思乱想,彼得责骂自己。

※※※

一个女人正在海里挣扎,他试图游到她的身边,但风浪太大,她在风浪里时沉时浮。坚持住,他喊道,我来了。他想游得快点儿,但胳膊和腿似乎像铅一样沉,他看着她沉下去了。终于到了那淹没她的地方,他向四周看去,一条巨大的白鲨鱼向他冲了过来。彼得·坦普尔顿惊醒了,他打开灯坐在床上,想着刚才做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给探长尼克·帕帕斯上尉打了电话。

※※※

尼克·帕帕斯是一个身材魁伟的人,身高六英尺四英寸,体重几乎达三百磅。可是有无数案犯可以证明他身上的肉一盎司都不是肥油。他在富人区杀人案侦缉组工作。彼得是几年前作为精神病专家在一起谋杀案中作证时认识他的。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帕帕斯热衷于下棋,两人每月都聚在一起下上几盘。

尼克在电话里回答说:“杀人,帕帕斯。”

“我是彼得,尼克。”

“我的朋友!你怎么对付那些心灵的秘密?”

“还是努力去解开他们,尼克。蒂娜怎么样?”

“很不错。你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一些情报。你和希腊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吗!”帕帕斯喊道,“我在那儿有一百号亲戚,他们都要钱,我干的傻事就是给他们送钱,也许你应该给我诊断诊断。”

“太晚了,”彼得说,“你得了不治之症。”

“这跟蒂娜对我讲的一样。你需要什么情报?”

“你听说过乔治·梅利斯吗?”

“那个食品家族?”

“是的。”

“他并不在我的追踪之下,但我知道他是谁。关于他的什么事?”

“我要知道他是否有钱?”

“你是开玩笑吧,他的家庭——”

“我是说他自己的钱。”

“让我查查吧,彼得,但我想那只不过是浪费时间,梅利斯家族富得没法富了。”

“顺便提一句,如果你打发人和乔治·梅利斯的父亲谈话,告诉他提问要委婉点儿,那老头已经多次心脏病发作了。”

“好吧,我电报里提一下。”

彼得又想起了自己夜里做的梦,“尼克,你今天能否就亲自打个电话?”

帕帕斯的声音有点变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

“没有什么事要告诉你,我不过是希望满足我的好奇心而已。电话费记在我账上。”

“我当然会——还有你得请我吃饭,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言为定。”彼得·坦普尔顿挂上了电话。他稍感轻松。

※※※

凯特·布莱克韦尔感觉不好。她在办公桌前打电话时突然感到一阵难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桌子直到感觉恢复正常。

布雷德走进办公室。他看了看她苍白的脸问:“您怎么啦,凯特?”

她松开抓着桌子的手:“有点头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多长时间没检查身体了?”

“我没有时间去搞那种无意义的事,布雷德。”

“找个时间,我让安妮特给约翰·哈利打电话,给您约个门诊时间。”

“真该死,布雷德,不要大惊小怪行不行?”

“那你去不去见他?”

“如果那样才能让你不来烦我的话。”

※※※

第二天早上,彼得·坦普尔顿的秘书说:“侦探帕帕斯来电话了,一号分机。”

彼得抓起话筒:“喂,尼克。”

“我想咱俩最好谈一谈,我的朋友。”

彼得感到一阵突然的紧张。“你向什么人打听了梅利斯的事吗?”

“我和老梅利斯直接通了话,首先,他从未犯过什么心脏病,其次,他说在他心目中,他儿子乔治已死了。几年前他一分钱也没给他,就把他赶出了家门。我问他为什么,那老头就把电话挂了。我又给我在雅典总部的一个老相识通了话,你的那个乔治·梅利斯是个真正的风流人物。当地警察对他非常熟悉。他以殴打姑娘和小伙子为乐,他的最后一个受害者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妓。人们在旅馆里发现了那孩子的尸体以后,追查到梅利斯。老梅利斯买通了警察,然后把自己的这个儿子一脚踢出了希腊。永远不准回去。怎么样,满意吗?”

这岂止是让彼得满意。事实让他感到害怕。“谢谢,尼克,我要好好谢谢你。”

“喔,不,老伙计,我想这个我愿意收集,如果你的那个小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最好给我打电话。”

“我会尽快的,尼克,代问蒂娜好。”他挂上了电话。有许多东西需要思考。乔治·梅利斯中午就要来。

约翰·哈利医生正在给病人看病时,他的接待员突然通报说:“乔治·梅利斯夫人要见您,医生,她没有预约,我告诉她您的时间已安排——”

约翰·哈利说:“把她从旁门领进来,让她在我办公室等一下。”

她的脸比上次更苍白,眼圈更黑了。“对不起,我在这个时候打扰您,约翰,但——”

“没关系,亚历山德拉,有什么事吗?”

“一切,我——我感觉坏极了。”

“你按时吃药了吗?”

“是的。”

“还是感觉压抑?”

她攥紧双手说:“比压抑还要糟糕,我——我感到绝望,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控制能力。我不能忍受自己。我害怕——我怕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哈利医生安慰她说:“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你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毛病。你的问题是出在精神上。我再给你开一种药,Nomifensine,这种药很有效,一星期内,你就会感到有所好转的。”他开好处方递给她,“如果你星期五还感觉不好,我希望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可能会送你去看精神病医生的。”

三十分钟后,回到了公寓,伊芙擦去涂在脸上的淡淡的粉底霜和涂在眼眶上的黛色。

实施计划的速度加快了。

※※※

乔治·梅利斯坐在彼得·坦普尔顿对面,脸上微笑着,充满自信。

“你今天感觉如何?”

“好多了,医生,这几次会面给我的帮助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是吗?在哪方面?”

“噢,有人可以倾诉。天主教会就是在此之上建立的。是不是?忏悔?”

“我很高兴你认为这谈话对你有益。你的妻子是不是感觉好点儿?”

乔治皱起眉头:“我想没有。她又去看了哈利医生,但她越来越多地谈起自杀,我想得带她到外地走走,她需要改变一下环境。”

这话给彼得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自己的想象?

“希腊是一个使人精神放松的地方,”彼得不经意地说,“你带她见过你的家人吗?”

“还没有,他们非常想看到她,”他露齿一笑,“唯一的问题是每当我和爸爸见面时,他总是跟我说让我回去,接管家族的生意。”

此时此刻,彼得知道亚历山德拉·梅利斯确实处在危险之中了。

※※※

乔治·梅利斯离开后很久,彼得·坦普尔顿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看他的记录。最后,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我希望你帮个忙,约翰,你能打听到乔治·梅利斯带他妻子到哪里去度蜜月吗?”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在他们离开之前,我给了他们一些针剂。他们去了牙买加。”

※※※

“我有个朋友,他殴打妓女……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人在牙买加,一个黑人小妓女把他带进旅馆房间,帮他脱下裤子后,她说她想多要点钱……他把她的屎都打出来丁。我敢打赌她再也不敢和其他人多要钱了。”

毕竟,还没有证据证明乔治·梅利斯正在策划杀害自己的妻子。约翰·哈利已证实亚历山德拉·梅利斯有自杀的倾向。这不关我的事,彼得告诉自己说,但他知道这事与自己有关。

彼得·坦普尔顿是勤工俭学才完成学业的。他爸爸是内布拉斯加一个小城市里的学院的看门人,因此即使有奖学金,彼得也读不起名牌医学院。他以优异成绩从内布拉斯加大学毕业,以后又攻读精神病学。他一开始就很成功。他的诀窍是,他真诚地热爱病人,关心发生在病人身上的事情。亚历山德拉并不是他的病人,但他已卷入到她的生活中去了。她是那个难解之谜的未知部分,因而面对面地和她谈谈可能有帮助。他拿出乔治·梅利斯的病历,找到他家的电话号码,然后给亚历山德拉打了电话。一个女佣招呼她来接电话。

“梅利斯夫人,我叫彼得·坦普尔顿,我是——”

“噢,我知道你是谁,医生,乔治对我说过。”

彼得有些惊讶。他原来认为乔治·梅利斯绝不会向他妻子提起这件事的。“我不知道我们能否见见面。也许在午饭时?”

“是不是关于乔治?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事,我仅仅想和您谈谈。”

“好吧,当然可以,坦普尔顿大夫。”

他们约定第二天见面。

※※※

他们坐在青蛙餐厅一个角落里。从亚历山德拉走进餐厅的时候,彼得就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她。她朴素地穿一条白裙子和短衫,更显示了她那迷人的体态。一串珍珠围着她的脖子。彼得想从她脸上寻找哈利医生所说的疲倦和压抑的迹象,但他没有发现。即使亚历山德拉意识到彼得的凝视,她也一点也未露痕迹。

“我丈夫没事吧?坦普尔顿医生?”

“是的。”情况比彼得原来预料的要难对付得多。他像在走钢丝。他无权侵犯和损害医生与病人之间的那种信任的契约,而同时又觉得必须使亚历山德拉·梅利斯有所警觉。

他们叫了菜后,彼得说:“你丈夫跟你说过他为什么来找我吗?梅利斯夫人?”

“说过。他最近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他们公司的同事把大量的工作都推到他身上,他感到责任重大。乔治是一个非常勤恳的人。您也许知道,医生。”

简直无法相信。她完全不知道她姐姐受到的殴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呢?

“乔治告诉我,能够与人谈谈他的问题,使他感觉好多了。”她给了彼得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我非常高兴有您帮助他。”

她竟如此天真!她显然对丈夫十分崇拜。而彼得不得不说的事情肯定会毁了她。他该如何开口向她讲述她的丈夫竟是一个精神变态者呢,他该如何告诉她就是这个人谋杀了一个年轻的男妓,被赶出家门,而后又残暴地殴打了她的姐姐?可是,他又怎么能不说呢?

“当一个精神病专家,您一定感到很满足,”亚历山德拉继续说,“您能够帮助许许多多的人。”

“有时我可以帮助他们,”彼得小心翼翼地说,“有时则不能。”

菜端上来了,他们一边吃一边谈,气氛轻松、融洽。彼得发现自己似乎被她迷住了。他忽然不舒服地感觉到自己在妒忌乔治·梅利斯。

“午饭非常好,我很愉快,”亚历山德拉最后说,“但您见我一定事出有因,是不是,坦普尔顿医生?”

该言归正传了。

“事实上,是的。我——”

彼得停了片刻。下面的话会毁掉她的生活。他来时已下决心要告诉她这些天来他的猜测和怀疑,并建议把她的丈夫送进医院。而当真正见到了她,他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他又想起乔治·梅利斯的话:她未见一点好转,她的自杀倾向使我焦虑不安。然而彼得觉得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快乐、更正常的人。是不是因为她吃了约翰·哈利医生的药呢?至少可以问问这个情况。于是他说:“约翰·哈利告诉我你正在服用——”

乔治·梅利斯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在这儿,亲爱的,我给家里打电话,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他转身对彼得说:“见到您很愉快,坦普尔顿大夫。我能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一个机会失去了。

※※※

“他为什么要见亚历山德拉?”伊芙问。

“我一无所知,”乔治说,“感谢上帝,她怕我要找她留下了话,说她去了哪儿。和彼得·坦普尔顿在一起,基督啊!我很快赶到了那儿!”

“我觉得不妙。”

“相信我,这毫无害处。那次午饭后,我问了她,她说他们没有谈什么特别的事。”

“我想我们最好提前实施计划。”

乔治一听到她这句话,几乎感到一种像性冲动似的震颤。他已为这个时刻等了很久了。

“什么时候?”

“现在。”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三章

头晕越来越严重,凯特的大脑也开始变得糊涂了。有时她坐在办公桌旁,考虑一个公司合并的方案,突然又意识到那个方案早在十年前就已付诸实施了。这使她惊恐不已。终于,她决定接受布雷德·罗杰斯的建议,去找约翰·哈利大夫看看。

哈利大夫上次说服凯特·布莱克韦尔做全面体检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这次她来看病,他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给她进行了全面的健康检查,然后,要她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约翰·哈利心中感到不安。按她的年龄来说,凯特·韦莱克韦尔还算是手脚灵便,头脑清醒。但也有一些不好的征兆令人担忧。动脉硬化是肯定的,所以她偶尔会觉得头晕,记忆力也有所衰退。她早该退休了,可是她仍固执地坚持着,不愿把手中的大权交给任何人。“我又有什么权利说这个呢?”他想,“我还不是早该退休了吗?”

约翰·哈利看着放在面前的检查结果说:“凯特,我但愿能有你这样好的身体。”

“别说好听的,约翰,我有什么问题?”

“年纪,主要是上了年纪,动脉有点问题,还有——”

“是动脉硬化?”

“是啊,那是医学专用名词吗?”哈利医生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得了这个。”

“严重到什么程度?”

“按你的年龄来说,我看还是相当正常。这些东西都是相对而言的。”

“你能开点药来止住那讨厌的头晕吗?我真不想在一屋子男人面前晕例。我是一个女人,那样会不好看。”

他点点头:“我想耶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凯特?”

“当我有一个重孙子能接管全部生意的时候。”这是两位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他们坐在办公桌的两边,相互打量着。约翰·哈利不完全同意凯特的话,可是他一贯敬佩她的勇气。

凯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约翰,你知道我这辈子一个很大的失望是什么吗?是伊芙。我确实关心那孩子,我曾想把一切都交给她,可她除了自己外,从来不关心任何人。”

“你错了,凯特,伊芙对你还是相当关心的。”

“关心个鬼!”

“我很清楚这件事。最近她——”他得小心选择字眼,“出了一个可怕的事故,差点把命给送了。”

凯特觉得自己的心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她不让我这样做,她怕你为她担心,所以她让我发誓不向你提一个字。”

“啊,我的上帝。”那真是一声令人痛心的哀叹。“她——她好了吗?”凯特的声音有些嘶哑。

“目前,她已痊愈了。”

凯特坐在那儿,两眼茫然地向前凝视着,“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约翰,真得谢谢你。”

“我给你开一张处方。”

开完药方后,他抬起头,发现凯特·布莱克韦尔已离开了。

※※※

伊芙打开门,顿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她的奶奶,像往常那样,腰杆笔直地挺着,不肯露出任何虚弱无力的迹象。

“我可以进来吗?”凯特问道。

伊芙往旁边一让,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点不知所措,“当然可以。”

凯特走了进来,环顾了一下这套小小的公寓,未加任何评论,“我可以坐下吗?”

“对不起,请坐吧。原谅我——这太——我给您端点什么来好吗?茶、咖啡或是别的什么?”

“不用了,谢谢,你好吗?伊芙?”

“谢谢您,我很好。”

“我刚从哈利大夫那儿来,他说你遇上了可怕的事故。”

伊芙谨慎地观察着她的祖母,搞不清奶奶下面想说些什么,“是的……”

“他说你差点死了,还说你不要他告诉我,因为你怕我担忧。”

原来如此,伊芙心里比较有了底。“是的,奶奶。”

“我认为这表明,”凯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表明——你还是会体贴人的。”

伊芙放下心,开始哭了起来。“当然我是想着您的,我始终是关心您的。”

随后,伊芙依偎在了奶奶的怀中。凯特紧紧地抱着伊芙,把嘴紧贴在膝上金黄色的头发上。然后低声说道:“我这个该死的老傻瓜,你能原谅我吗?”凯特抽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对你实在太狠了,”她大声说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会受不了的。”

伊芙抚摸着她祖母那布满青筋的手,安慰道:“我好了,奶奶,什么事都没有了。”

凯特站了起来,眨了眨那饱含泪水的双眼。“我们从头开始吧,好吗?”她把伊芙一把拉到面前。“我像你外祖父一样,有点固执,我要赎回我的过错。第一件要做的是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去,恢复你应有的继承权。”

这一切真是好得让人无法相信!“我——我并不关心那些钱,我只惦记着您。”

“你们都是我的继承人——你和亚历山德拉,除了你们两个,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伊芙说道,“但那样要是使您高兴的话——”

“那会使我很高兴,亲爱的,真的非常高兴。你什么时候能搬回家来呢?”

伊芙只踌躇了一会儿。“我想我住在这儿会更好一些,但是只要您想见我,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看您。哦,奶奶,您不知道我一直是多么孤独啊。”

凯特握住孙女的手说道:“你能原凉我吗?”

伊芙正视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当然,我能原谅您。”

※※※

凯特一离开,伊芙马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加水烈性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从刚刚发生的令人无法相信的场面中慢慢恢复过来。她几乎要兴奋地高声喊叫,现在唯有她和亚历山德拉是布莱克韦尔家产的继承人,而搞掉亚历山德拉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伊芙如今担心的倒是乔治·梅利斯,转眼之间他变成了一块绊脚石。

※※※

“原定计划有点变更,”伊芙对乔治说,“凯特又把我的名字写进了她的遗嘱。”

乔治正在点烟,听到这话一下子愣住了。“真的?恭喜你啊。”

“要是现在亚历山德拉出了什么事,别人就会疑心的。所以我们以后再处置她,等——”

“恐怕以后对我不大合适吧。”

“什么意思?”

“我并不傻,亲爱的,如果亚历山德拉有了意外,我将继承她应继承的家产。你想把我甩掉是不是?”

伊芙耸耸肩。“这么说吧,你没有必要掺和在里面了。我愿意同你达成一笔交易:你同她离婚,一旦那些钱到了我的手里,我将给你——”

他大笑起来。“太可笑了,这是不行的,小宝贝儿,一切按原计划,不能有任何变动。阿历克丝和我星期五晚上在达克港有一个约会,我将准时前往。”

※※※

亚历山德拉听到伊芙和祖母和好的消息高兴极了。“现在我们又是一家人了。”她说道。

※※※

电话铃响了。

“喂,但愿我没有打扰你,伊芙。我是基思·韦伯斯特。”他每星期总要给她打两三次电话,最初伊芙对他那种傻劲感到好笑,可近来他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我没时间跟你谈话,”伊芙说道,“我正要出门。”

“哦,”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我有两张下星期的马术表演票,我知道你喜欢马,我想——”

“对不起,我下星期可能去外地。”

“噢,是这样。”她可以听出他声音里满含着失望。

“那么,也许下下个星期,我去买戏票,你愿意看点什么?”

“我都看过了。”伊芙没好气地说道,“我得赶紧走啦。”她说着便把电话挂了。该换衣服了。她要去同年轻的演员罗里·麦克纳见面。她在百老汇旁边的一家剧院里看过他的表演。此人比她小五岁,像匹永不满足的雄马……她期待着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

※※※

回家的路上,乔治·梅利斯停下来给亚历山德拉买了一束花。他兴高采烈,得意洋洋。什么老太太把伊芙的名字又写进了遗嘱,这是个有趣的讽刺,可这改变不了什么,亚历山德拉被干掉之后,他再来对付伊芙。一切都安排好了,星期五,亚历山德拉将在达克港等候他。“就我们两人,”他曾一面吻她,一面央求她,“亲爱的,把你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好吗?”

※※※

彼得·坦普尔顿无法把亚历山德拉·梅利斯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乔治·梅利斯的话不断在耳旁回响:“我可能要把她带到外地去,我想她需要换换环境。”彼得的本能告诉他亚历山德拉处于危险之中,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不能带着个人的怀疑去找尼克·帕帕斯,因为,他没有证据。

※※※

城市的另一端,在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凯特·布莱克韦尔正在签署一份新的遗嘱,把她的大部分财产留给了她的两个孙女。

※※※

在纽约州的北部,一所疗养院的花园里,托尼·布莱克韦尔正站在他的画架之前,画上完全是胡涂乱抹的各种颜色,好像出自一个愚昧的儿童之手。托尼退后一步,满意地微笑着。

※※※

星期五,上午10时57分。

拉瓜迪亚机场。一辆出租车开到东方航空公司的候机楼前,车里走出了伊芙·布莱克韦尔。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哎呀!女士,我找不开呀。”他说道,“你有零钱吗?”

“没有。”

“那你得去里面换开。”

“我没时间,我要赶这班去华盛顿的飞机。”她看看手腕上的表,接着作出了决定。“不用找了。”她对那个吃惊的司机说。

伊芙匆忙走进了候机楼,她半走半跑地来到标明华盛顿区间机票的售票处前。“一张去华盛顿的往返机票。”伊芙喘着气说。

一个男人看了看头顶上的钟说:“你晚了两分钟,飞机正起飞。”

“我一定要赶上那趟飞机,我要去赶个约会——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有点慌了。

“别着急,小姐,一小时后还有一趟飞机。”

“那就太——该死的!”

他看到她又逐渐冷静下来。

“那好吧,我等等。这里有咖啡厅吗?”

“没有,女士。但走廊那头有卖咖啡的机器。”

“谢谢你。”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道:真是个美人,那个她急着要会面的家伙真让人羡慕。

※※※

星期五,下午2点。

那将是第二次蜜月,亚历山德拉想道。这个想法使她激动不已。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我的天使,我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们将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此时此刻,亚历山德拉正要离开家,前往达克港和乔治会面。她动身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了一些,因为她参加了一个午餐会,在那儿耽搁得太久了。她对仆人说:“我走了,星期一早上回来。”

当亚历山德拉来到前门时,电话响了。我要迟了,让它响去吧。

她一面想,一面急急忙忙出了门。

※※※

星期五,下午7点。

乔治·梅利斯把伊芙的计划考虑了一遍义一遍。一个漏洞也没有。在菲尔溪海湾有一只摩托艇将等候你。你乘上摩托艇去达尔港,注意不要让人看见你。然后把它拴在“柯赛尔”号的船尾。你带着亚历山德拉在皎浩的月光下乘船荡漾在碧波之上。当你们来到海上后,你愿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乔治,千万不要留下任何血迹。把尸体扔到海里去。然后你跳上摩托艇,任“柯赛尔”号漂流在海上。你乘摩托艇回到菲尔溪海湾,再赶林肯谷的轮渡回达克港。再乘一辆出租车到那座房子前,找个借口让那司机也进去一下,这样你们两人都看见“柯赛尔”号不在码头边了。当你找不到亚历山德拉,你就打电话报警。他们是找不到亚历山德拉的尸体的,因为海潮会把她冲到大洋中去。两名有声望的医生将会作证——那可能是一起自杀事件。

果然他发现那只摩托艇停泊在菲尔溪海湾,按原计划在那儿等着他。

乔治穿过海湾时没有开灯,完全靠月光摸索着前进。他擦过一些停泊在那里的游艇,但没有被人发现,安全抵达了布莱克韦尔家的私人码头。

他关掉引擎,把摩托艇牢牢地拴在那艘大型游艇“柯赛尔”号的尾部。

当乔治走进来时,她正在起居室里等他,一面在电话里同什么人说着话,看他进来便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一只手捂住了听筒说:“是伊芙。”她听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伊芙,我得走了,我丈夫刚刚到。下星期午餐时见!”她放下听筒,急忙跑过来和乔治拥抱。“你来得真早,我太高兴了。”

“我太想你了,我把一切工作都放下了,马不停蹄地赶来看你。”

她吻了吻他,“我爱你。”

“我也爱你,你把仆人都打发走了吗?”

她笑了笑,“只有我们俩。你能猜到吗?我给你做了奶油冻。”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她那真丝上衣下凸起的乳头,“你知道我一个下午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想什么吗?同你乘船荡漾在碧波之上。这里的风真带劲,我们出去玩一两个小时怎么样?”

“当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是我的奶油冻——”

他把手按在她的胸上,“晚饭可以等一等再吃嘛,我等不及了。”

她笑了。“那好吧,我去换衣服,马上就来。”

“我同你比赛。”

他飞奔上楼,来到他的衣柜前,换上一条宽松的裤子,一件运动衫,又穿上一双船上穿的鞋子。现在时机终于到了,他的心如狂涛怒海,充满期望,激动得似乎要爆炸。

他听到她的声音:“亲爱的,我准备好了。”

他转过身来,但见她站在门口,身穿一件毛衣,一条黑裤子和一双布鞋。她那秀美的金发用一条蓝缎带系在脑后。我的上帝,她真是美极了。他感叹道,几乎为这绝世之美即将被毁掉感到可惜。

“我也准备好了。”乔治对她说。

她注意到游艇尾部拴了一只摩托艇。“亲爱的,那是干什么用的?”

“在港湾尽头有个小岛,我一直想上去看看。”乔治解释道,“我们乘摩托艇上那儿去,这样就不怕那些礁石了。”

他解开缆绳,将游艇慢慢驶出了船台。他把船头对准了风向,张起了主帆和前边的三角帆。船右舷抢风行驶。风鼓满了全帆,“柯赛尔”号开始破浪前进,乔治驾船向海上驶去。当他们穿过了防波提之后,一股五级强风向他们迎面扑来,船开始倾斜,海浪冲上了后甲板,扫过船边的栏杆。

“这太有意思了,真刺激啊!”她大声嚷道,“我真开心,亲爱的。”

他笑着说:“我也是。”

不知怎么搞的,看到亚历山德拉很开心,知道她将在快乐中丧命,乔治·梅利斯不禁心里感到欣慰。他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地平线,确定附近没有其他船只,只有微弱的灯光在远处闪烁,时候到了。

他把船舵固定在自动驾驶挡上,向着空旷的地平线最后望了一眼,然后向背风处的栏杆走去。由于激动,他的心怦怦直跳。

“阿历克丝,”他喊道,“过来看这个!”

她向他走去,然后往下张望,只见那冰凉的、混沌的海水在他们脚下奔流而去。

“过来!”他的声音像严厉的命令。

她扑进他的怀抱里,他使劲在她嘴唇上吻着。他的臂膀紧裹着她,感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他绷紧肌肉,一下把她举了起来,然后转向船边的围栏。

她突然同他搏斗着,“乔治!”

他把她举得更高了,他觉得她想挣脱,但对她来说,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眼看她就要被举过栏杆了。她的双腿拼命地踢着,而他则使足了劲儿,要把她扔出去。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首先想到的是:我心脏病发作了。他张口想说话,可是鲜血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他放下了双臂,用不相信的目光向自己的前胸看去,只见鲜血正从一个好大的伤口中不停地向外冒。他抬起头来,只见她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朝他微笑着。

乔治·梅利斯最后的一闪念是:伊芙……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四章

当亚历山德拉到达达克港的那所房子时已是晚上10点了。她给乔治打了几次电话,但始终没人接。她希望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迟到而生气。那天下午,亚历山德拉准备出发赴达克港时,电话响了,她想,我要迟了,让它响去吧,然后跑出门上了汽车。这时女佣跟着追了出来。

“梅利斯夫人,您姐姐来电话,她说有急事找你。”

亚历山德拉拿起电话,伊芙在电话里说:“亲爱的,我在华盛顿,我碰上了大麻烦,我必须见到你。”

“当然,”亚历山德拉马上说,“我现在准备去达克港与乔治会面,可我星期一早上就回来,所以——”

“不能再等了。”伊芙绝望地说,“你能到拉瓜迪亚机场来一趟吗?我乘5点的飞机到达。”

“我可以去,伊芙,但我告诉乔治——”

“情况很紧急,阿历克丝。但当然,如果你确实太忙……”

“等等!好吧,我去。”

“谢谢,亲爱的,我知道我能依靠你。”

伊芙很少要求她给予帮助,因而她不能拒绝。她还可以乘晚一班的飞机去岛上,于是她给乔治办公室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有些耽搁,但他不在办公室。她让秘书转告乔治。一小时后,她乘上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接5点钟那架华盛顿飞来的飞机。伊芙未乘那班飞机到达,亚历山德拉在机场多等了两个小时,仍不见伊芙的踪影。亚历山德拉不知道怎样和在华盛顿的伊芙取得联系,最后,因无法可想,她才乘飞机去岛上找乔治。当她走近松岭居公寓时,发现里面没有灯光,这个时候乔治应该早到了。亚历山德拉挨着房间找,把灯都打开。

“乔治?”

可他连影子都没有。她往曼哈顿的家里打了电话,女佣接了电话。

“梅利斯先生在家吗?”亚历山德拉问。

“怎么,不在呀,梅利斯夫人。他说过你们两个周末一起出去。”

“谢谢你,玛丽。他可能在什么地方耽搁了。”

他的迟到一定有原因。肯定是在他准备离开的最后一分钟一些生意缠住了他,像往常一样,公司的那些同事会让他去处理。他可能马上会到的。她给伊芙拨了电话。

“伊芙!”亚历山德拉大声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出什么事了?我在肯尼迪机场等你,而你一直未露面——”

“肯尼迪机场!你说是拉瓜迪亚机场。”

“不,亲爱的,肯尼迪机场。”

“但是——”当然这不重要了。“对不起,”亚历山德拉说,“我可能听错了。你怎么样?”

伊芙说:“现在好了,那个时候真可怕,一个男人缠上了我,他在华盛顿是个政治上的大人物,我看他嫉妒心重得不正常——”她笑起来,“我不能在电话里讲那些细节,电话局会把我们的电话掐掉的,星期一再当面告诉你吧。”

“好吧。”亚历山德拉说,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伊芙说,“乔治怎么样?”

“他不在这儿,”亚历山德拉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想他被工作缠住了,所以没时间给我打电话。”

“我相信你马上会接到他的电话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伊芙。”

亚历山德拉放下话筒想,如果伊芙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好人那就好了。像乔治一样好,一样温和。她看了看表,都快11点了。现在他总该有空打个电话吧。她拿起话筒,拨了乔治公司的电话号码,没人接。她又往他的俱乐部打电话,那里的人告诉她没有见到梅利斯先生,到午夜,亚历山德拉开始发慌。等到1点钟,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和一位顾客一起出去因而不能打电话告诉她?或许因坐飞机到什么地方,在离开前无法与她联系?可能有很多原因。如果她给警察打电话而正好乔治走进来,那她看起来不是像个傻瓜吗!

凌晨2点,她给警察打了电话。在波罗岛上没有警察机构,离此最近的警察局在沃尔多县。

一个睡意未消的声音说:“沃尔多县治安官办公室,伦波特警官。”

“我是乔治·梅利斯夫人,在松岭居公寓。”

“是的,梅利斯夫人。”声音中睡意全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亚历山德拉犹豫地说,“我丈夫原计划晚上在这儿和我会面,可他——他一直没来。”

“喔。”声音意味深长。警官知道起码有三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丈夫夜里2点还未回家:金头发、黑头发和红头发。

他圆通地说:“是不是他在出去办事的路上耽搁了?”

“他——他通常会来电话的。”

“梅利斯夫人,您知道,有时您去哪儿,那地方没法打电话。我相信您会听到他的消息的。”

现在她真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了。当然警察目前什么忙也帮不了。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人失踪二十四小时,警察局才会去寻找他,可乔治并没有失踪,老天保佑,他不过是迟到。

“我相信您是对的,”亚历山德拉对着话筒说,“打扰您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梅利斯夫人,我敢说他一定会在早上7点的渡船上。”

7点钟,他没来,后面一班渡轮上也没有。亚历山德拉又给曼哈顿的家中挂了电话。乔治仍不在那儿。

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开始笼罩在亚历山德拉的心头。乔治出事了;他正在什么地方的医院里;病了,也许死了。若她没有被伊芙在机场耽搁就好了;也许乔治先已到达那里,看到她不在就走了。可这种情况不能充分解释眼前发生的事,他应该留下一个条子。他也许碰到窃贼,被打伤或绑架了。亚历山德拉从一间房子跑到另一间房子,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可一切都完整无缺。她又下到船坞,“柯赛尔”也在,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她又给沃尔多县警察局挂了电话。菲利普·英格拉姆警官是一位有二十年经验的老练的警官,正值早班。他已得知乔治·梅利斯一夜未归。这成了警察们整个上午的主要话题,大部分内容都是黄色的。

他对亚历山德拉说:“到目前他仍杳无音信,梅利斯夫人?好吧,我亲自去一趟。”他知道这可能是浪费时间,因为她那丈夫可能在什么地方寻花问柳呢。布莱克韦尔家一打来电话,就得跑着去。他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漂亮女士,他曾见过她几面。

“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回来。”他告诉值班警官。

※※※

英格拉姆警官听完了亚历山德拉的报告,检查了房子和船坞,最后认为的确出了问题。乔治·梅利斯昨晚就应在达克港与他妻子见面,但他一直没露面。尽管这不是英格拉姆警官的问题,他知道为布莱克韦尔家族的一位成员干点事没有坏处。英格拉姆给岛上的机场和林肯谷的摆渡总站打了电话。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乔治·梅利斯没有使用任何那里的设备。“他没有去达克港。”警官告诉亚历山德拉。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这家伙一直不见踪影?按英格拉姆警官的想法,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愿意离开像亚历山德拉这样的女人。

“我们再查一下医院和停——”他欲言又止,“和其他地方,另外再贴出寻人启事。”

亚历山德拉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他还是看得出她的焦虑不安。“谢谢您,警官,我对您所做的一切深表感谢。”

“这是我的工作。”英格拉姆警官回答说。

※※※

英格拉姆警官同到警察局,就开始给医院和停尸房打电话。回答都是没有,也没有关于乔治·梅利斯的事故报告。英格拉姆的下一个行动是给在缅因州《信使报》当记者的朋友打电话。随后,英格拉姆又送去了一份寻人启事。

那天下午,报纸刊登了一条新闻,大字标题是:

<em>布莱克韦尔女继承人之丈夫失踪</em>

※※※

彼得·坦普尔顿刚从侦探尼克·帕帕斯那儿得到这个消息。

“彼得,还记得你曾求我调查乔治·梅利斯的事吗?”

“记得……”

“他失踪了。”

“他怎么了?”

“失踪了,不见了,跑了。”他等了一会儿,让彼得领会这个消息。

“他随身带了什么东西没有?钱,衣服,护照?”

“没有,就我们从缅因州得到的报告,梅利斯先生蒸发了。你是他的神经科医生,我想你可能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

彼得认真地说:“我一无所知,尼克。”

“要是你知道什么情况的话,跟我讲一下,这场戏正演得热火。”

“好吧。”彼得答应,“我会告诉你的。”

三十分钟后,亚历山德拉给彼得·坦普尔顿打电话,他可以听出她的声音恐慌而尖锐。“我——乔治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他也许跟您谈起过什么,从中能找到一些线索,或者——”她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梅利斯夫人。他没有跟我谈起过什么事,我对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哦。”

彼得希望能有什么方法安慰她一下,“如果我想起什么的话,我会给您打电话,我怎么能找到您?”

“我现在在达克港,但我打算今晚回纽约,我将待在我祖母那里。”

亚历山德拉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着。她这一上午已和凯特通了几次话。“喔,亲爱的,这没有什么可着急的,”凯特说,“他一定出去跑业务忘了给你打电话了。”

可她们俩都不相信。

※※※

伊芙在电视上看到了乔治失踪的消息。电视上还插播了松岭居的照片以及亚历山德拉和乔治在婚礼后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乔治的近镜头,他那双睁得很大的眼睛朝上看着,这使伊芙想起了他临死前脸上的惊愕表情。

电视评论员说:“目前还未发现有任何暴行,也未发现有绑匪索要赎金的消息。警方估计,乔治·梅利斯可能是一次事故的遇难者,并且丧失了记忆。”伊芙满意地笑了。

他们绝不会发现尸体。尸体已经被潮水冲入大海。可怜的乔治。他一直准确无误地执行着她的计划。但她却把它改了一下。她飞到缅因,租了一艘摩托艇送到菲尔溪海湾,留给“一位朋友”。她又从附近的码头租了第二艘船,开到达克港,在那儿等着乔治。而他对此全然不知。她在返回船坞前已仔细地清洗了甲板,此后就是很简单的事了,把乔治租的摩托艇拖回码头,再还了自己租的船,而后飞回纽约等待着她知道亚历山德拉一定会打来的电话。

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犯罪。警察将会把它列入神秘的失踪事件。

播音员接着又说:“其他新闻……”伊芙关上了电视。

她不想耽误和罗里·麦克纳的约会。

※※※

第二天早上6点,一艘渔船发现乔治·梅利斯的尸体被海水冲到皮诺斯科特的防波堤上。早间新闻报告称之为失足溺水身亡,但当进一步的消息传来时,报道的口吻开始改变。验尸证明,开始认为是被鲨鱼咬伤的口子,事实上是刀伤。晚间新闻报道:“乔治·梅利斯有被谋杀的嫌疑……百万富翁遇刺身亡。”

英格拉姆警官正在研究前一天晚上的潮汐图。看完后,他靠在椅子上,一种困惑的表情浮到脸上。若不是被防波堤挡住,乔治·梅利斯的尸体应该被冲出海湾。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尸体很可能是潮水从达克湾方向冲过来的。可乔治·梅利斯却不曾去过那儿。

※※※

侦探尼克·帕帕斯飞到缅因和英格拉姆警官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认为,我的部门在眼下可能对你们会有所帮助。”尼克说,“我们有一些有关乔治·梅利斯的有趣的背景材料。我知道这超出我们的管辖权限,但如果你需要我们的合作,我们很高兴将这些材料提供给你,警官先生。”

英格拉姆警官在沃尔多县警察局工作的二十年期间,所见到的唯一一点刺激是一位喝醉了的游客把古董商店挂在墙上的驼鹿脑袋给打掉了。而这次乔治·梅利斯之死是头版新闻,因而英格拉姆警官认为这是使自己成名的好机会。要是走运的话,可能使自己在纽约警察局找到一个侦探的职位,那里才精彩。所以现在他看了一眼尼克·帕帕斯,嘟哝说:“我不知道……”

好像是看到他心里去了,尼克·帕帕斯说:“我们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名声。这桩案子压力很大,因此,如果能早点结案,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些。我马上可以把乔治·梅利斯的背景材料全部给你。”

英格拉姆警官认定他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于是说:“好吧,我干。”

※※※

亚历山德拉躺在床上,服了大量镇静剂,她固执地拒绝接受乔治已被谋杀的事实。他怎么会呢?世界上任何人都没理由杀害他。虽然警察谈到了刀刺的伤口,但他们可能会搞错。那一定是什么事故所致。不,没有人会去杀死他……没有人会去杀死他……哈利医生给她的安眠药最后起了作用。她沉沉入睡了。

※※※

伊芙听到乔治尸体被发现的消息感到震惊。但也许那是件好事。伊芙想,亚历山德拉将是唯一的嫌疑犯。她当时在场,在那个岛上。

客厅里,凯特挨着伊芙坐在沙发上。这个消息使凯特极度震惊。

“为什么有人会暗杀乔治?”她问。

伊芙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奶奶。我真不明白。我为亚历山德拉感到心碎。”

※※※

菲利普·英格拉姆警官正在询问林肯谷渡轮码头上的工作人员。“你敢肯定梅利斯先生和夫人星期五下午都没有乘渡船来过吗?”

“我值班时,他们没有来过,我问了一下上午当班的人,他也没看到。他们一定是乘飞机来的。”

“还有一个问题,星期五有没有什么生人乘渡轮?”

“见鬼!”那人说,“您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没有陌生人进入这个岛,夏天可能会有几位游客——但在11月?发霉吧!”

英格拉姆警官又去波罗岛机场找经理谈话。“乔治·梅利斯那天晚上肯定没乘飞机,他一定是乘渡船到岛上去的。”

“但是,卢说他没有见到乔治。”

“那么,见鬼了,他不会游过去吧?”

“那你见到梅利斯夫人了吗?”

“见着了,她大约10点来的,我让我的儿子查利开车把她从机场送往松岭居了。”

“当时你看到梅利斯夫人是什么表情吗?”

“你问得有意思。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儿子都看出来了。她通常都很镇静,对每个人说话都很和蔼,但那天晚上她看起来非常焦急。”

“还有一个问题。那天下午有陌生人乘飞机来过吗?任何你不熟悉的面孔?”

他摇摇头说:“没有,来的都是常客。”

一小时后,英格拉姆警官在电话里和尼克·帕帕斯通了话:“我已陷入一团该死的乱麻中了。”他告诉纽约的侦探说,“星期五晚上,梅利斯夫人大约在10点钟左右乘私人飞机抵达波罗岛机场,但她丈夫并未和她一起来,而且,他也未乘飞机或渡轮来,事实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天晚上他在岛上。”

“除了潮水。”

“是的。”

“杀他的人可能从一条船上把他扔到水里,以为潮水会把他冲入大海,你检查‘柯赛尔’号了吗?”

“我整个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有暴力行为的痕迹,也没有血迹。”

“我想带一些法医专家去那儿,你同意吗?”

“只要你记着咱们那小小的交易就行了。”

“我记着呢,明天见。”

※※※

第二天早上,尼克·帕帕斯和一些专家来到了岛上。英格拉姆警官陪同他们来到布莱克韦尔家的船坞,“柯赛尔”号停泊在那里。两小时以后,法医专家说:“似乎我们会有意外突破。尼克,在护栏的下面发现了一些血迹。”

那天下午,警察通过化验证明血迹与乔治·梅利斯的血型完全相同。

曼哈顿富人区警察局异常忙碌,一系列连夜突袭抓来的吸毒者已挤满了整个监狱,拘留所的房屋也挤满了妓女、酗酒者和流氓犯。当彼得·坦普尔顿由人陪着通过这一片混乱去侦探帕帕斯的办公室时,喧闹声和恶臭不断向他袭来。

“嘿,彼得,你能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

在电话里帕帕斯说道:“你有事瞒着我呢,朋友。6点钟到我办公室来,否则我要派一队特警把你给揪来。”

当陪他来的人离开办公室后,彼得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尼克,什么事缠着你?”

“我会告诉你什么事正缠着我,一些人在耍小聪明,你知道我们已获得什么了吗?一个失踪的男人在他从未去过的岛上死了。”

“那解释不通。”

“告诉我吧,朋友,渡轮司机和管理机场的人都发誓在乔治·梅利斯失踪的那天晚上从未看见过他,那么他唯一可能去达克港的方法就是乘摩托艇。我询问了当地所有摩托艇的驾驶员,可谁也没见到他。”

“也许那天夜里他并不在达克港。”

“可法医化验的结果却不是这样。他们发现了一些证据,说明那晚梅利斯曾去过那所房子,换下了西服,穿上航海服,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就是穿着那身衣服。”

“是不是他被杀死在房子里?”

“他死在布莱克韦尔家的游艇上。然后被扔进水中,杀人者希望潮水把尸体冲入大海,漂到中国。”

“怎么——?”

尼克·帕帕斯抬起一只肥大的手说:“轮到我啦。梅利斯原是你的病人,他可能与你谈过他的夫人。”

“她与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她可能是我的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选择。”

“你疯了。”

“嘿,我想精神病医生可从不会使用像‘疯了’这样的词儿。”

“尼克,什么东西使你认为亚历山德拉·梅利斯会杀了她的丈夫?”

“她在岛上,并且她有动机。她那天晚上到岛上已很晚了,说什么是因为她姐姐要她去机场会面而她走错了地方。”

“那她姐姐怎么说呢?”

“让我歇会儿。你能指望她说点什么?她们是双胞胎。我们认为乔治·梅利斯那天晚上曾到过那所房子,但他妻子发誓说根本未见他。那是一所很大的公寓,彼得,但不至于大得连人都找不到。再有,梅利斯夫人给所有的仆人放了周末假。当我们问她这是为什么,她说这是乔治的主意。当然,乔治目前是无法开口了。”

彼得坐在那儿,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你说她有一个动机,是什么?”

“你的记性太坏了,是你把我卷进了这件事,这女士嫁了一个精神变态者,一个性虐待狂,他一定不时地给她一顿好打,试想她不想再忍下去了。她要求离婚,而他则不同意。为什么要离婚呢?他过得很好。她不敢向他提出去法院——那将会引起无法忍受的流言蜚语。她无路可走。她不得不杀掉他。”他说完后仰身靠在椅子上。

“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彼得问。

“情况。你十天前曾与她吃过一次午饭。”他按了一下办公桌上录音机的按钮,“我们现在录一下音,彼得。告诉我有关那次午饭的情况,亚历山德拉·梅利斯的行为是怎样的?她紧张吗?生气吗?或歇斯底里吗?”

“尼克,我从未见过如此轻松自然、幸福的已婚妇女。”

尼克·帕帕斯盯着他,一下子关上了录音机。“别欺骗我,我的朋友,我今天上午去见了约翰·哈利医生。他曾一直给亚历山德拉·梅利斯吃药,以使她从自杀的倾向中解脱出来。看在基督的分上!”

※※※

约翰·哈利医生与帕帕斯探长的谈话使他非常烦恼。探长开门见山,“梅利斯夫人最近到你这儿来看过病吗?”

“对不起,”哈利医生说,“我不可以讨论我的病人,恐怕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好吧,医生,我能理解,你是老朋友了,你要对所有的事保持沉默。我个人没有意见。”他站起身,“这是一桩杀人案,我一小时后将带一份法律证明要求你提供问诊记录。当我找到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时,我准备把它们提供给报纸。”

哈利医生打量着他。

“我们可以用上述方法来处理此事,但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会尽力保密处理。怎么样?”

“坐下,”哈利医生说,尼克·帕帕斯坐了下来,“亚历山德拉最近精神上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她处于严重的抑郁状态,总是谈到自杀。”

“她谈过用刀子吗?”

“没有,她说她总做一些关于淹死的梦。我给了她ellbutrin。后来她说这种药对她没什么效果,我又给她开了Nowifensine。我——我不知道这种药对她是否有作用。”

尼克·帕帕斯坐在那里,在心里整理组合着。最后,他抬起头,“还有什么吗?”

“就这些,探长。”

※※※

当然,还有,约翰·哈利受到良心的折磨。他有意隐瞒了乔治·梅利斯对伊芙的那次残暴的殴打。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没有当时就向警察报告,因为他想维护布莱克韦尔家族的荣誉。他当然不知道伊芙的那次挨打和乔治·梅利斯的被杀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的本能告诉他不提那事更好。为保护凯特·布莱克韦尔,他愿做任何事情。

在他做出那个决定之后十五分钟,护士告诉他说:“基思·韦伯斯特大夫来电话,二号分机,医生。”

事情巧得像自己的良心在召唤他。

基思·韦伯斯特说:“约翰,我想今天下午去见你,你有空吗?”

“我会腾出空来的,什么时间?”

“5点怎么样?”

“很好,基思,回头见。”

看来,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就平息了。

5点钟,哈利医生把基思·韦伯斯特引进自己的办公室,“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谢谢,约翰。我不喝。请原谅我这样闯到你这里。”

约翰·哈利觉得每次见面时,基思·韦伯斯特总是在道歉。他是这样的温和瘦小,绝不会冒犯别人,而总是尽力表露对他人的善意——一只时刻等侯被人们拍拍脑袋的小狗。在这样一个苍白无色的外表下面竟是一位如此伟大的外科医生,这真使约翰·哈利无法置信。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基思?”

基思·韦伯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关于——您知道——关于乔治·梅利斯对伊芙·布莱克韦尔的那次殴打。”

“怎么?”

“您知道她那次几乎死了。”

“是的。”

“嗯,这事从未向警察报告过。鉴于新的情况——梅利斯被杀等等,我正考虑是否应当把这事告诉警察。”

来了。似乎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你可以做任何你认为应该做的事,基思。”

基思·韦伯斯特郁闷地说:“我知道,可情况是我不愿做可能会伤害伊芙·布莱克韦尔的事儿,她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

哈利医生仔细地看着他说:“她是的。”

基思·韦伯斯特叹了口气说:“目前唯一担心的是,约翰,如果我对此保持沉默,而以后警察查出了此事,对我来讲会很难堪。”

对我们两人都是这样,约翰·哈利想。他看出了一点可能性,他有意无意地说:“警察不大可能发现,你看呢?伊芙当然绝不会提起此事,而你把她的伤又治愈得如此完美,除了那条小伤疤,谁也不会知道她受过伤。”

基思·韦伯斯特眨眨眼说:“什么小伤疤?”

“一条红色的疤痕,在她脑门上,她告诉我你说过准备在一两个月内把它去掉。”

韦伯斯特医生现在眼眨得更快了。哈利医生认为那是一种神经性的抽搐。

“我不记——您最近见到伊芙是什么时候?”

“她大约在十天前来我办公室谈了关于她妹妹的问题。事实上,那疤痕是我唯一能区别伊芙和亚历山德拉的标记。她们是孪生姐妹,你知道。”

基思·韦伯斯特慢慢地点着头说:“是的,我在报纸上见过伊芙妹妹的照片。真是惊人地相似。您说您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标记是我给伊芙做了手术后脑门上留下的那个疤痕。”

“对。”

韦伯斯特医生坐存那儿,沉默着,咬着下嘴唇。最后他说:“也许目前我不该去警察那儿,我得再想一想。”

“老实说,我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基思。她们俩都是非常可爱的,目前报纸正在暗示警察认为是亚历山德拉杀了乔治。那是不可能的。我想起她们还是小姑娘时……”

韦伯斯特医生已不在听了。

※※※

离开哈利医生后,基思·韦伯斯特百思得不其解,他当然不会在那张美丽的脸上留下哪怕是一丝疤痕,可是,约翰·哈利医生却见到了它。如果伊芙以后在事故中留下了疤痕那倒也可能,但她为什么要撒谎呢?那毫无理由啊!

他从各个角度来考虑,想出所有不同的可能性,当他最终下了结论。他想,如果我是正确的,这将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

第二天一早,基思·韦伯斯特给哈利医生打了电话。“约翰,”他说,“对不起,打扰您了,您说伊芙·布莱克韦尔去您那儿谈起了她妹妹亚历山德拉?”

“对。”

“伊芙去你那儿之后,亚历山德拉有没有找你?”

“是的,实际上,她来我办公室是在第二天,你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您能告诉我伊芙的妹妹去您办公室干什么吗?”

“亚历山德拉处于深深的压抑之中,伊芙想帮助她。”

“伊芙被殴打,而且几乎死在亚历山德拉丈夫手中,而现在那人被杀,受怀疑的却是亚历山德拉。”

基思·韦伯斯特总认为自己并不聪明。存学校时,他必须非常刻苦学习才能在期终考试中刚刚及格。他一直是班里同学们的笑柄。他既不是运动员,也不是学习尖子,又不善于社交。他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当基思·韦伯斯特被医学院录取时,他的家人比任何人都感到惊讶。当他被选拔为外科医生时,他的同学和老师都没指望他能成为一名称职的外科大夫,更不用说伟大了。结果,他却使所有的人惊叹不已。在他躯体里深藏着一份天才。他就像一位杰出的雕刻家进行魔术般的工作一样,但用的是活的人体,而不是粘土。在很短的时问里,基思·韦伯斯特就名声大震了。尽管他在医术上是成功的,但他仍不可能克服他童年时代在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在内心深处,他仍然是那个令所有人感到乏味的男孩,姑娘们嘲笑的对象。

※※※

当他最后找到伊芙时,基思的双手都出汗了。电话刚响她就接了电话。“罗里?”声音低而热情。

“不,我是基思·韦伯斯特。”

“哦,你好。”

他听出她声音的变化。“你怎么样?”他问。

“很好。”

他可以感到她的不耐烦。“我——我想见见你。”

“我不想见任何人。如果你看了报纸,就会知道我的妹夫被害,我正在悲伤之中。”

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说:“那正是我想见你的原因。伊芙,我有些情况你应该知道。”

“什么情况?”

“我想最好不要在电话里说。”他几乎可以听出伊芙正在动着心眼。

“很好,什么时间?”

“现在,如果你方便的话。”

※※※

三十分钟后他来到伊芙的公寓,伊芙为他开了门,她说:“我非常忙,你要见我,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关于这个。”基思·韦伯斯特歉意地说,他打开手中拿着的黄信封,不自信地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伊芙。这是一张她的照片。

她看着照片,迷惑不解,“怎么?”

“这是一张你的照片。”

“我看得出,”她不耐烦地说,“这照片怎么啦?”

“它是你手术后照的。”

“那又怎么?”

“在你的额头上没有任何疤痕,伊芙。”

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在变化。

“请坐,基思。”

他坐在她对面,屁股仅仅坐在长沙发的边上,眼睛无法离开伊芙。在行医生涯中,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人,但伊芙却使他完全着迷了。他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的女性。

“我想你最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从头讲起,说到自己与哈利医生的会面,以及那条神秘的伤疤,当基思·韦伯斯特叙述这些情节时,他一直看着伊芙的眼睛,那双眼睛毫无表情。

基思·韦伯斯特说完,伊芙说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论如何,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关于这条疤痕,我和我妹妹开了个小玩笑,就这么简单。现在,如果你说完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仍然坐着。“打扰你我深感遗憾,但我想在去警察局之前和你谈谈。”他看出,他现在真正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警察局呢?”

“我不得不向警察局报告乔治·梅利斯对你的那次殴打,还有你那道疤痕,我无法理解,但我确信你可以向他们做出解释。”

伊芙第一次感到一种突然袭来的害怕。面前的这个愚蠢、枯燥无味的瘦小男人根本不知情,但他所知道的足以使警察来盘查。

乔治·梅利斯是她公寓的常客,警察完全可能找到曾经见过他的证人。她曾谎称在乔治被杀的那天晚上自己在华盛顿,但自己又无真正的证明。因为她本人从没想到过需要这一证据。如果警察知道了乔治·梅利斯几乎将她殴打致死的情况,那将会成为一个动机,全部案情将被查清。她必须使这人保持沉默。

“你想要什么?钱?”

“不!”

她看到他脸上愤慨的表情。“那要什么?”

韦伯斯特医生低头看着地毯,他的脸窘得通红,“我——我非常喜欢你,伊芙。我憎恨任何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坏事。”

她强迫自己笑了笑,“我不会发生任何不利的事,基思。我没有做过错事。相信我。我的被打与乔治·梅利斯被杀毫无关系。”她伸手抓住医生的手,“如果你能忘了它,我将真心地感谢你,行吗?”

他握住她的手使劲捏着,“我愿意这样做,伊芙。我真心愿意。但警方星期六要验尸,我是一位医生,我想,在验尸中作证,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是我的责任。”

他看到她眼中现出惊惶的表情。

“你不必那样做!”

他抚摸着她的手说:“不,伊芙。那是我宣誓应尽的职责。只有一个办法能够阻止我那样做。”他看到她像抓住救命稻草。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不能强迫丈夫就他的妻子做证。”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五章

在验尸前两天,婚礼举行了。由一个法官在他的内庭主持了婚礼。一想起要与基思·韦伯斯特结婚就使伊芙直起鸡皮疙瘩,但她没有其他选择。傻瓜才认为我要和他过下去。一旦验尸结束,她就要废止这个婚姻,这一切就会结束。

※※※

尼克·帕帕斯探长遇到一个难题。他确信他知道谁是杀害乔治·梅利斯的罪犯,可他无法证明。围绕着布莱克韦尔家族形成了沉默的同盟,无法打破。他同自己的上级哈罗德·科恩上尉讨论了这个问题。科恩是一位世故警察,他是从最低级的职位奋斗到现在的职位上的。

科恩静静地听完了帕帕斯的叙述说:“完全是幻想,尼克,你还未得到证据。他们会把我们笑出法院的。”

“我知道,”帕帕斯探长叹口气,“但我是正确的。”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如果我与凯特·布莱克韦尔谈谈,你是否介意?”

“上帝!谈什么?”

“这将是一次小小的试探行动。她统治着那个家族。她可能知道一些她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情况。”

“你得谨慎从事。”

“我会的。”

“对她要缓和点儿,尼克,记住,她是一位老太太。”

“那正是我所指望的。”帕帕斯探长说。

会面约在当天下午,在凯特·布莱克韦尔的办公室。尼克·帕帕斯猜想凯特有八十多岁,但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侦探知道她一定承受着很大的心理负担,但她表面仍不动声色,她是一位深居简出的人,而现在则不得不看着布莱克韦尔的名字成为公众臆测和羞辱的来源。

“我的秘书说你遇到一桩急事要见我,警官先生。”

“是的,夫人。明天就要对乔治·梅利斯验尸。我有理由认为,您的孙女卷入了对他的谋杀案。”

凯特非常强硬地回答说:“我不相信。”

“请听我说完,布莱克韦尔夫人。警方的每一次调查都要从动机开始。乔治·梅利斯是一个猎取钱财者和极端残暴的色情虐待狂。”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但还是说下去,“他和您的孙女结了婚,突然唾手可得一大笔财产。我猜想他殴打亚历山德拉的次数太多了,因而她要求离婚,他拒绝了。她能够摆脱他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掉他。”

凯特盯着他,脸色苍白。

“我开始寻找证据来证实我的想法。我们知道乔治·梅利斯在失踪前曾到过松岭居,从大陆到达克港仅有两种办法——飞机和渡轮。根据当地治安官办公室的证明,乔治·梅利斯未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种。我不相信奇迹,我认为梅利斯并不是那种能在水上行走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从海岸其他地方找到一条船,我开始检查租船码头,在吉尔基港我有所收获,在乔治·梅利斯被杀的那天下午4点,一个女人在那儿租了一艘摩托艇,说一个朋友过些时候会来拿船,她付的是现金,但她必须在租船船票上签字。她使用的名字是索朗·杜娜,这能使您想起点什么吗?”

“噢,她——她是双胞胎小时候的家庭女教师,她几年前已回法国了。”

帕帕斯点点头,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在稍远一点的海岸码头,这个女人又租了第二条船。她驾着它离开三小时后又返回。她签的名字还是索朗·杜娜。我把亚历山德拉的照片给这两个码头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们一致认为那个女人就是她,但他们又有点不敢肯定,因为那租船的女子头发稍黑。”

“那么什么证据使您认为——?”

“她带了假发。”

凯特口气坚决地说:“我不相信亚历山德拉会杀死她的丈夫。”

“我也不相信,布莱克韦尔夫人。”帕帕斯探长说,“是她的姐姐,伊芙。”

凯特·布莱克韦尔呆住了,像一块石头。

“亚历山德拉不可能作案。我查了案发当天她的活动。那天早些时候,她在纽约与一个朋友在一起,而后,她从纽约直飞到岛上。她没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租两条船。”他欠身向前,“所以,和亚历山德拉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签名为索朗·杜娜的女人只可能是伊芙了。于是,我开始寻找她作案的动机,我给与伊芙同住一座楼的房客们看了乔治·梅利斯的照片,发现梅利斯是伊芙家的常客。大楼的管理人员告诉我,一天晚上梅利斯在的时候,伊芙几乎被打死,您知道此事吗?”

“不知道。”凯特的声音像耳语。

“是梅利斯干的。这正符合他的行为。因此那就是伊芙的动机——报仇,她把他骗到达克港,并杀死了他。”他看着凯特,为利用这个老太太来破案而感到一种痛苦的负疚感,“伊芙提出的无罪的理由是,那天她正在华盛顿。她给了那位送她到机场的司机一百美元,所以他一定会记得她,同时她因误了去华盛顿的飞机而小题大做地闹了一番,但我不认为她去了华盛顿。我相信她戴上了一头黑色假发,乘上一架商务飞机去了缅因州,在那儿,她租了两条小艇。她杀了梅利斯后,把尸体扔进水里,把游艇靠上码头,然后拖着另一条摩托艇回到租船码头。”

凯特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说道:“所有这些你所掌握的证据都不是关键性的,是不是?”

“是的。”他准备触及要害,“我需要向验尸陪审团提供具体证据。您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您的孙女,布莱克韦尔夫人,我希望您能够提供你所知道的任何有用的细节。”

她坐在椅子上,沉默了片刻,下定了决心。最后她说道:“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

此时尼克·帕帕斯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已进行了长时间的多方尝试,现在该有所收获了。这位老太太就要说话了。他下意识地俯身朝前说:“是的,布莱克韦尔夫人?”

凯特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在乔治·梅利斯被杀那天,我的孙女伊芙和我在华盛顿,我们在一起。”

她看出他脸上惊讶的表情,你这个傻瓜,凯特想,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会拿一个布莱克韦尔家族的成员给你做牺牲品吗?我难道会让布莱克韦尔这个名字成为报纸幸灾乐祸的把柄?不,我会用我的方法来惩罚伊芙的。

验尸陪审团的裁决是:梅利斯死于一个或多个无名刺客之手。

※※※

使亚历山德拉又惊讶又感激的是,彼得·坦普尔顿在法院审讯时到场。

“到这儿来,想在精神上给予支持。”他告诉她说。彼得认为,亚历山德拉在庭讯中表现得很有自制力,但在她脸上和眼睛里却可以看到她紧张的神情。休会时,他带她到龙虾餐厅吃了午饭,那是一个面对林肯谷海湾的餐厅。

“等这事一结束,”彼得说,“我认为,你最好外出旅游一次,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是的,伊芙已约我跟她一块儿出去。”亚历山德拉眼中充满痛苦,“我仍然无法相信乔治死了,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但它——它仍似乎不是真的。”

“这是本能减轻打击的方法,直到痛苦变得可以忍受。”

“多么没有道理呀!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她抬起头望着彼得,“您曾与他共同度过一些时间,他和您谈过话,他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

“是的,”彼得慢慢地说,“是的。”

※※※

伊芙说:“我想取消婚姻,基思。”

基思·韦伯斯特眨着眼吃惊地看着她的妻子:“究竟为什么要结束我们的婚姻呢?”

“哦,基思,你难道真以为我会跟你过下去吗?”

“当然,你是我的妻子,伊芙。”

“你想要什么?布莱克韦尔家的财产?”

“我不需要钱,亲爱的,我过得非常好,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想要的是离婚。”

他歉意地摇摇头说:“恐怕我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

“那我就正式提出离婚。”

“我认为那不可取。情况并未改变,伊芙。警察还未发现是谁杀了你妹夫,因此,危险依然存在。法律在谋杀案上是没有时效的。如果你和我离婚,我就会被迫……”他无可奈何地抬起自己的双手。

“照你讲好像是我杀了他。”

“是你杀的,伊芙。”

她的声音带着轻蔑:“你怎么知道?”

“这是你与我结婚的唯一理由。”

她看着他,充满厌恶,“你这个杂种!你为什么这样做?”

“很简单,我爱你。”

“我恨你,你懂吗?我鄙视你!”

他悲哀地笑笑:“我是如此地爱你。”

和亚历山德拉的旅行取消了。“我打算去巴巴多斯度蜜月。”伊芙告诉她说。

去巴巴多斯是基思的主意。

“我不去。”伊芙一口拒绝。和他去度蜜月的想法使她感到厌恶。

“如果我们不去度蜜月,别人会感到奇怪的,”他说,“我们不希望人们总是问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对不对,亲爱的?”

※※※

亚历山德拉开始与彼得·坦普尔顿每星期共进一次午餐。一开始,是因为她想谈谈乔治,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与她一起谈谈他了。可几个月之后,亚历山德拉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乐意与彼得·坦普尔顿在一起。他值得依赖,这是她极端需要的。对她的心情,他很体贴,而且他也非常聪明、有趣。

“当我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他对亚历山德拉说,“在一个能冻死人的冬天,我初次出诊。病人是一个虚弱的老人,躺在床上咳得非常厉害,我准备听听他的肺部,但恐怕听诊器太凉,怕刺激他,于是我想先把它暖一下。我把听诊器放在暖气上,同时检查他的嗓子和眼睛。然后我拿下听诊器按在他的胸上。那老头一下子跳下床,像一只烫伤了的猫。他的咳嗽立刻就好了,但烫伤花了两个星期才愈合。”

亚历山德拉笑了起来,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大笑。

“下星期我们再聚会一次好吗?”彼得问。

“好。”

※※※

蜜月度得比伊芙预料的要好得多。基思由于皮肤苍白且敏感,不敢在太阳下暴晒,所以伊芙每天都独自一人去海滩。她一个人的时间从来不长。她被多情的救生员们、海滩上的混混们、大企业家们和花花公子们包围着。这真像上等的瑞典自助餐,伊芙可以每天选用一种不同的菜。知道丈夫在楼上的套房里等她,因而她加倍地享受性越轨行为。他对她有献不够的殷勤。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就像一只小哈叭狗,时刻为她服务。如果伊芙表现出什么希望,她就会立即得到满足。她想方设法来侮辱他,使他生气,使他厌烦她,以便让她离开,然而他的爱情是不可动摇的。想到和基思做爱就使伊芙作呕,好在他这方面的欲望不强烈。

※※※

时不我待,凯特·布莱克韦尔想。曾有过那么多岁月,是那么充实和丰富。

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掌舵。它需要一个与布莱克韦尔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我死后还没有继承人,凯特想,所有的工作,计划和拼搏都是为了公司。可这到底又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一个陌生人在某一天来接管公司的大权?见鬼去吧!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

度完蜜月回到家中,一星期后,基思道歉说:“恐怕我不得不去工作了,亲爱的。有很多预约手术在等着我。白天我不在你能过得好吗?”

伊芙尽量保持严肃的表情说:“我试试吧!”

基思每天一大早起床出门,他走了很久伊芙才醒,而当她走进厨房,总是发现基思为她煮好了咖啡,准备好了早餐。他为伊芙慷慨地开了一个银行账户,并且还不断往里存钱。她满不在乎地花着他的钱。只要她高兴,基思就满意。伊芙为罗里买了昂贵的珠宝,她和他几乎每天下午都见面,而罗里也很少工作。

“我不能随便接角色,”他向伊芙诉苦说,“这将会损害我的形象。”

“我理解,亲爱的。”

“你理解?你对影视业知道个屁!你生来就有钱,带着一屁股钱。”

伊芙就得另外给他买个礼物,来安抚他。她为罗里付房租,并为他买面试的礼服;为他在昂贵餐厅进餐付钱,好让他能有机会见到名导演。她希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但她有丈夫。伊芙一般在晚上七八点钟回家,此时,基思正在厨房里围着那写着“亲亲厨师”的围裙为她准备晚饭。他从来不问她上哪儿去了。

※※※

第二年,亚历山德拉和彼得·坦普尔顿见面越来越频繁。两人都成了对方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亚历山德拉去精神病院看望她的父亲时,彼得陪着她,这种陪伴似乎减轻了亚历山德拉的痛苦。

一天晚上,彼得在接亚历山德拉时碰上了凯特。“那么你是个医生喽,嗯?我已经埋葬了一打医生,可我还活着。你懂得经商吗?”

“不大懂,布莱克韦尔夫人。”

“你有公司吗?”凯特问。

“没有。”

她哼了一声说:“见鬼。你什么也不懂。你需要一个精明的管税人。我安排我的那个跟你谈谈吧,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你组成公司——”

“谢谢您,布莱克韦尔夫人。我过得很好。”

“我的丈夫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凯特说。她又转过来朝亚历山德拉说:“请他来吃晚饭。也许我能给他灌输一些常识。”

出门后,彼得说:“你奶奶讨厌我。”

亚历山德拉笑了:“她喜欢你。你应该看看奶奶对她所讨厌的人是如何做的。”

“如果我告诉她我想和你结婚,不知她感觉如何,阿历克丝?”

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着:“我们都会非常高兴,彼得!”

※※※

凯特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亚历山德拉与彼得·坦普尔顿的爱情在不断发展。她喜欢这个年轻医生,同时她认为他将成为亚历山德拉的好丈夫。但她骨子里毕竟是一个“商人”。现在她坐在壁炉前,面对着两个年轻人。

“我必须告诉你,”凯特撒谎说,“我对此事非常吃惊。我总是期望亚历山德拉能与一个总经理结婚,他能够接过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大权。”

“可我们的事不是一个生意上的问题,布莱克韦尔夫人,亚历山德拉和我要结婚。”

“另一方面,”凯特接着说,似乎从未被打断过,“你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你懂得揣摩人们的心思和感情。因而你可能成为一个高超的谈判家。我希望你参与公司的事务。你可以——”

“不,”彼得坚决地说,“我是一个医生,对做生意毫无兴趣。”

“这不是‘做生意’,”凯特驳斥道,“我们不是讨论街头巷尾的日杂商店。你将是我们家族的成员之一,而我需要有人去管理——”

“对不起,”在彼得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改变的决心,“我不会涉足克鲁格-布伦特公司。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凯特转向亚历山德拉:“你对此有什么要讲的吗?”

“我只希望使彼得高兴,奶奶。”

“该死的忘恩负义的人,”凯特怒视着她说,“自私,你们都太自私了。”她叹了口气,“咳,好吧,谁知道?你们可能有一天会改变主意。”她又天真地问:“你们要孩子吗?”

彼得笑了,“那是私事。我觉得您是一位伟大的策划者,布莱克韦尔夫人,但阿历克丝和我要过自己的日子,并且我们的孩子——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也将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凯特甜蜜地笑了:“我不会要求有别的方式,彼得,我决不干涉别人的生活,这点已成为我毕生的准则。”

两个月后,当亚历山德拉和彼得度完蜜月同来时,亚历山德拉怀孕了。当凯特听到这消息时,她想,好,一定是个男孩。

※※※

伊芙躺在床上看着罗里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他体形漂亮,瘦削且匀称。伊芙热衷于和他做爱,她从不满足。她猜想他可能还有其他的同床者,但她不敢问,怕他不高兴。现在,他走到床边,手指摸着她下眼皮,说:“嘿,宝贝,你有皱纹了。很可爱。”

他的每一个词都刺伤着她,这使她意识到他们年龄的差别。她已经二十五岁。他们又开始做爱,但伊芙第一次感到心不在焉。

伊芙回到家时,几乎快9点了。基思正在往烘炉里的烤肉上抹油。

他吻了她的脸颊说:“喂,亲爱的,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我们——”

“基思,我要你把这些皱纹去掉。”

他眨着眼睛:“什么皱纹?”

她指着眼睛周围说:“这些。”

“那是笑纹,亲爱的,我喜欢它们。”

“我不喜欢!我恨它们!”她吼叫着。

“相信我,伊芙,它们不会——”

“看在基督的分上,把它们去掉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对不对?”

“是的,但是——好吧,”他和解说,“如果那能使你高兴,亲爱的。”

“什么时间?”

“大约六个星期之后,我的预约表已排满——”

“我不是你的那些该死的病人,”伊芙急促地说,“我是你的妻子,我要你马上就做——明天。”

“星期六停诊。”

“那就开诊!”他真笨!上帝,她不能再等了,要甩掉他,不管怎样,只要快点。

“到另一个房间待一会儿。”他带她走进穿衣间。

她坐在椅子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仔细地检查她的面孔。顷刻间,他从一个无能胆小怕事的人变成了一位高超的外科医生,而伊芙感到了这种转变。她还记得他曾在她脸上创造的奇迹。这手术对基思来说似乎毫无必要,但是他错了,它是至关重要的,伊芙不能忍受失去罗里。

基思关上灯。“没问题,”他向她保证说,“我明天早上为你做手术。”

※※※

第二天早上,两人到了门诊部。“我通常需要一个护士做助手,”基思告诉她,“但这手术很小,护士就没有必要了。”

“你做手术时也把这儿修整修整。”伊芙揪着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肤说。

“如果你愿意,亲爱的。我给你打一针使你睡去,这样你就不会感到不舒服。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忍受任何疼痛。”

伊芙看着他用注射器吸入了药水,而后熟练地给她注射。如果有什么疼痛的话,她也不会介意。她正在为罗里而做手术。亲爱的罗里。她想着他那岩石般强健的身体,和欲火中烧的双眼……她沉沉地睡了。

在诊室后屋里的一张床上,她醒来了。基思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手术怎么样?”声音带着浓厚的睡意。

“漂亮得很。”基思笑了。

伊芙点点头,又睡了。

当她又醒来时,基思还在身边。“绷带还得带几天。你要待在这里以便我随时照顾。”

“好吧。”

他每天为她检查一次,看着她的脸,他点着头。“很好。”

“什么时候我可以照镜子?”

“星期五就能完全愈合。”他保证说。

她让护士长在她身边装了一部私人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罗里的。

“嘿,宝贝,你钻到哪儿去了?”他问,“我想你想疯了。”

“我也是,亲爱的。我真讨厌他那在佛罗里达的医学会议,但我下星期就回来。”

“你最好快点回来。”

“想我吗?”

“快疯了。”

伊芙听到电话里有人小声说话:“什么人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们正举行一个小小的狂欢会,”罗里喜欢开玩笑。“该走了。”电话断了。

伊芙又给亚历山德拉打了电话,不耐烦地听着她在电话中兴奋地谈着怀孕的消息。“我不能等了,”伊芙对她说,“我一直想当个姨妈。”

伊芙很少见她的祖母。新近的冷淡使她无法理解。她会改变的,伊芙想。

凯特从不问基思,而伊芙也不为怪。因为他本来在她心中就不存在。也许有一天伊芙会与罗里合计帮助摆脱基思的事。那样罗里就会永远和她绑在一起。伊芙不能相信,她每天都让丈夫戴绿帽子,而他却既不猜疑也不在乎。还好,谢谢上帝,他在某件事上还颇具天才。星期五绷带就要拆掉。

※※※

星期五一早伊芙就醒了,焦急地等着基思。

“都快中午了,”她抱怨说,“你钻到地狱里去了?”

“对不起,亲爱的。”他道歉说,“我做了一上午手术,并且——”

“我不要听,把绷带拆掉,我要看看。”

“很好。”

伊芙端坐着,基思熟练地摘下她脸上的绷带。他站在那儿端详着她,眼中露出满意的表情。“好极了。”

“给我一面镜子。”

他立刻走出房间,一会儿拿着一面手镜走了进来。带着骄傲的微笑,把镜子递给了她。

伊芙慢慢地举起镜子,看到自己镜中的形象。

她尖叫了起来。

尾声

凯特 1982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六章

对凯特来讲,似乎时间的车轮转得越来越快了。光阴如梭,冬去春来,夏热秋凉,直到所有的季节和岁月都变得模糊不清。如今,她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八十几了?有时她会忘记自己的实际年龄。她可以面对一步步的衰老,但却不能忍受老,她对自己的仪表一丝不苟。照镜子时,她看到一个修饰整齐,挺拔的女人形象,骄傲而不屈。

她依然每天去办公室,但那不过是一个姿态而已。她出席每一次董事会会议,可事情不像以前那样清晰可辨了,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似乎说话很快。最使她恼怒的是,她的记忆开始和她开玩笑了。过去和现在不断地混淆在一起。她的世界变得封闭了,愈来愈狭小了。

如果说还有一条凯特抓住不放的生命线,一种驱使她活下去的推动力,那就是她一定要看到家族中有一个人能够接过克鲁格-布伦特公司大权的强烈的信念。她不想把杰米·麦格雷戈和玛格丽特、她自己和戴维遭受如此漫长的苦难和辛劳所创造的这一切交给外人。伊芙——凯特曾两次寄托了厚望的人,却是一个杀人犯,一个丑八怪。凯特没有惩罚她。她曾见过一次伊芙,她所经历的一切对她的惩罚已绰绰有余了。

※※※

伊芙自从那天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容后,就一直试图自杀。她曾吞下一瓶安眠药,但基思立即给她洗了胃,把她带回家,并一直守护着她。当他必须去医院时,昼夜值班的护士就守在她身边。

“请让我死吧,”伊芙向丈夫哀求道,“基思!我不想这样活在世上。”

“你现在属于我,”基思对她说,“而我永远爱你。”

自己面孔的那副模样已铭刻在伊芙的脑子里。她劝说基思辞掉守护她的护士。她不希望她身边有人看到她,盯着她。

亚历山德拉一次又一次地打来电话,但伊芙拒绝见她。所有送来的货都放在门外,因此没有人能看到她。唯一能看到她的是基思。最后,他成了她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他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因而她害怕他离开她,那样一切都将失去,留在身边的仅剩下自己的丑陋——那无法忍受的丑陋。

每天清晨5点,基思起身去医院或诊所,而伊芙总是比他提前起床,为他准备好早餐。每天晚上,她做好晚饭等着他,如果他回来迟了,她就感到恐惧。他会不会找其他女人了?他不回来看我怎么办呢?

当听到钥匙开门的响声时,她就会冲过去打开门,扑向他的怀抱,紧紧地抱着他。她从不主动要求做爱,因为她害怕他会拒绝。当他确与她同床时,伊芙就会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美好的恩赐。

一次伊芙胆怯地问:“亲爱的,你还没把我惩罚够吗?你什么时候给我修复面孔?”

他看着她自豪地说:“它永远不能修复了。”

※※※

随着时间的推移,基思变得越来越苛求,越来越专横,直到伊芙最后完全变成他的奴隶,迎合他的一切想法。她的丑陋比铁链还牢固地把她束缚在他身上。

※※※

亚历山德拉和彼得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罗伯特。一个聪明、英俊的男孩。他使凯特想起了托尼小时候的样子。罗伯特现在快八岁了,但比他的年龄更成熟。确实非常成熟,凯特想,一个真正杰出的孩子。

家族中所有的成员都在同一天收到了请柬。请柬上写着:凯特·布莱克韦尔夫人敬请您光临庆祝她的九十岁生日。时间:1982年9月24日,8点,地点:缅因州,达克港,松岭居。

基思看到请柬对伊芙说:“我们要去。”

“喔,不!我不能去!你去吧,我——”

他又说:“我们都去。”

※※※

托尼·布莱克韦尔正在精神病院的花园中画画儿,他的同伴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说:“你的信,托尼。”

托尼打开信封,一个呆滞的微笑掠过脸庞。“很好,”他说,“我喜欢生日宴会。”

※※※

彼得·坦普尔顿打量着请柬说:“我真不能相信这老太太已九十岁了。她真令人惊讶。”

“是呀,难道不是吗?”亚历山德拉同意道。想了一下她又说,“你知道一件新鲜事吗?罗伯特也收到了请柬,寄给他的。”

第五部 伊芙和亚历山德拉 1950~1975 第三十七第章

过夜的客人早就乘船或乘飞机离开了。现在就只剩下家族成员,他们聚集在松岭居的藏书室里。凯特看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看得非常清晰。托尼,微笑着,和蔼、友善而呆板,就是他曾试图杀死自己,而他却是自己曾充满寄托和希望的儿子。伊芙,这个杀人犯,她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如果她身上没有带着罪恶种子的话。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凯特想,对她的惩罚竟来自她那个温顺又极不起眼的丈夫。还有亚历山德拉,美丽、善良、慈爱——是最使她失望的,她把自己的幸福置于公司的事业之上。她不但对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事毫无兴趣,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拒绝为公司做任何事的丈夫。叛徒,全都是叛徒。过去的一切痛苦都白受了吗?不,凯特想,我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那一切并非毫无意义。我已建立起一座可引以自豪的王国。开普敦的一所医院已用我的名字命名。我建起了学校,图书馆,帮助了班达的人民。她的脑袋疼痛起来。屋里慢慢地充满了鬼魂。杰米·麦格雷戈和玛格丽特——看起来那么美丽——还有班达都在望着她微笑。还有亲爱的,杰出的戴维张开了怀抱。凯特摇摇头想清醒一下。她还没有准备好。快了,她想,快了。

※※※

屋里还有一个布莱克韦尔家族的成员。她转身朝着她那英俊年轻的重外孙说:“过来,亲爱的。”

罗伯特走向她,握着她的手。

“这真是一次绝妙的生日宴会,曾祖母。”

“谢谢你,罗伯特。你喜欢它,我真高兴。你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都是A,正像您让我去做的那样。我是班里的头一名。”

凯特看着彼得说:“当罗伯特到年龄时,你应送他到沃顿学院学习,那是最好的——”

彼得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凯特,我亲爱的,你还不想停止吗?罗伯特要做他想做的事。他有非凡的音乐天才,因而他希望成为一名古典音乐家。他要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

“你是对的,”凯特叹口气说,“我是一个老太婆了,我没有权利干涉。如果他想成为一个音乐家,那就是他应该做的。”她转过身朝着罗伯特,眼中充满着爱。“听着,罗伯特,我不能向你许诺任何事情,但我会尽力帮助你。我认识一个人,是祖宾·梅塔的好朋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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