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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生之道》


正文 目录

引言



小引:生活朴素与谋生之道

内在的自由是最终目标

正确的职业来自心的改变

抗拒让心迟钝

热爱消弭牵挂

快乐地工作还是在工作中寻找幸福

世界是个人内心的投射

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

老师真正的作用在哪里?

在丑陋的世界上保持清明

冲突使你疲惫

生命在于创造

关系的转变是新社会的基础

谋生之道从反抗虚开始

不要把社会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

谋生之道无关贫富

艺术就是“我”的缺席

“分别心”加速心的败坏

庸俗谋划了我们的卑贱

闲暇时的思考

完整的行动

形象的形成

免除制约

明智即和谐

野心的危险

正确的谋生之道

冲突源于内在

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

悠闲时学习的前期

活得有创造性

完整的责任感

自以为是的日常生活

以己身为师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正确的生活

永远不要问怎样

自利心使心腐败

正文 序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需要知道正确的谋生之道吗?如果我们只要贪婪、嫉妒,又爱追求权力,那么我们的谋生之道,就会反映出这种内在的欲望,因而制造出竞争、无情、压榨的世界,最终导致战争。

克里希那穆提一八八五年生于印度,十四岁时由“通神学会”领养。“通神学会”一直宣扬“世师”(eachless land);任何一种形式化的宗教、哲学、宗派都无法进入这个国。

此后的一生,别人一直要加给他上师的尊位,他都一直拒绝。他不断吸引全世界各地的人士,但是他都宣布他不是权威,不要戒律,而且讲话永远像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讲一样。他一直强调自我觉察以及了解自我局限、宗教与民族制约的必要。他一直指陈“开放”的极度重要,因为,“脑里广大的空间有着无可想像的能量”。这个广大的空间,或许正是他创造力的泉源,也是他对这么多人产生了如许冲击的关键所在。

他一直对世人讲话,一直到一九八六年过世,享年九十。他的言论、日记、书简集结成六十册以上的著作。这一套主题丛书就是从他浩瀚的言论中撷取出来的。这一套丛书,每一本都讨论了一个和日常生活特别有关而又重要的主题。

小引:生活朴素与谋生之道

奥嘉义,一九四四年七月九日

拥有的东西不多并非就是生活朴素。生活朴素不但是要谋生之道正确,而且还要能够不需要消遣、嗜好,也能够不需要拥有东西。没有占有欲使我们的谋生之道正确,但是,我们的种种谋生之道却显然是错误的。贪婪、守旧、权力欲望都会使我们谋生的方法错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从事某种工作,但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可以有正确的谋生方法。每一个人都必须认清这个问题。谋生方法错误造成祸害和痛苦,那种千篇一律令人厌倦,而且是和死亡打交道。我们每一个人,不都需要知道正确的谋生之道吗?如果我们只要贪婪、嫉妒、又爱追求权力,那么我们的谋生之道,就会反映出这种内在的欲望,制造出竞争、无情、压榨的世界,最终导致战争。

正文 内在的自由是最终目标

奥嘉义,一九四五年六月三日

问:对大部分人而言,最重要的在于正当地谋生。但是我发现,由于目前的经济潮流是互相依赖的,所以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差不多都是在压榨别人,要不就是构成战争的原因。这样的话,如果我们真的希望自己的谋生方法正确,我们怎样才能够挣脱压榨与战争之轮,找到正确的谋生方法?

克: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要找到正确的谋生之道,那么目前这种结构之下的经济生活确实是很麻烦。就像你说的,目前的经济潮流是密切地连接在一起,所以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是,这个问题,正如其他复杂的问题一样,我们要用“单纯”来面对。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复杂、越严密。为了追求效率,人的思想和行为都不得不划为一个片段一个片段。感官的价值一旦居于最高位,永恒的价值一旦弃置于一旁,效率这种东西就非常残酷。

我们所拥有的某些活动显然是错误的谋生之道。有些人的谋生之道是生产武器,是杀戮同胞的工具,这种人当然会想引发暴力。暴力必然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创造和平。还有政客,政客不论是为国家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为某种意识形态的利益,都想统治别人、压榨别人。他们的这种谋生方式当然错误,因为他们的谋生方式会引发战争,造成别人的悲伤、痛苦。还有一些僧侣,他们心里总是怀着一定的成见、教条、信仰,坚持一定的祭拜、祈祷方法。他们的谋生方法当然也不对,因为他们传播的只是无知与狭隘,这一切只会使人互相对立。不论是什么职业,只要会使人分裂和冲突,显然都是错误的谋生方法,那只会造成压榨和斗争。

我们的谋生方法其实是由传统、贪婪和野心决定的,不是吗?我们通常并没有谨慎选择自己的职业。我们一无所得,有的只是感激,然后一味盲从地让自己置身于其中的经济制度。不过,刚刚他问说,怎样才能够挣脱压榨和战争?他如果要挣脱压榨与战争,必须不为外物所动、不从事传统的职业、不嫉妒、不野心勃勃。我们很多人之所以选择一种职业,都是因为传统,因为我们是律师家族、军人家族、政治家族。贪求权力、地位,决定了我们的职业,野心驱使我们和别人竞争,成功的欲望使我们对他人无情。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愿意压榨别人(这是制造战争的导因),那么他就必须不因循传统、不贪婪、不野心勃勃,不是只追求自己的需要。一个人如果能够摒除这一切,他自然就能够找到正确的谋生之道。

谋生之道正确非常重要、有益。不过,正确的谋生之道本身不是目的。也许你的谋生方法很正确,可是由于你内在的贫乏、不足,所以你成了自己和别人的痛苦之源也有可能。你会毫不在意、粗暴、自以为是。没有内在的真正自由,你不会快乐、平安。只要能够找到那种自由,我们就不但能够稍微满足,而且还会体认到一种超越一切手段的东西。所以,首先要追求的就是这种东西,有了这种东西,其他的自然就跟着来了。

这种内在的自由不会不请自来。这种自由有待发现和体验。这种自由并不是因得到什么东西而让你很荣耀。那是一种状态,好像寂静一样,其中没有变迁,有的只是“完整”。这种创造不一定要表达出来,这种能力不需要外在的表现。你不必是艺术家,也不必当观众。如果你追求的是这些,你就会失去那内在的实相,这种实相不是平白得来,也不是什么才能制造的结果。我们的心念一旦免除了情欲、恶意、无知,免除了庸俗、贪欲,就会发现这种实相,发现这个不坏的宝藏。我们必须以心念和冥想来体验这种自由。没有这种自由,生存就是痛苦。人口渴就想找水喝,同理,我们也必须追寻实相。只要知道实相,就能解除那无常的饥渴。

正确的职业来自心的改变

奥嘉义,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我们的理智已经发展过度。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不再有深刻而清晰的感受。一个文明如果专事于理智的追求,必然会麻木无情,一味崇拜成功人物。偏重于理智或偏重于感情都会失衡,不过理智却永远都在防卫自己。纯然的决定只会使理智更加顽固,使它僵硬、迟钝。不论变或不变,理智永远都在自我侵蚀。我们必须不断的觉察,才能够了解理智的种种面貌。理智的再教育必须超越理智的说理之上。

问:我发现我的职业和我的人际关系互相冲突,两者背道而驰。要怎样才能够使两者并行不悖?

克:我们的职业大部分都是因循传统而来,要不就是出于贪婪或野心。在职业上,我们都很无情,争强斗胜、欺诈、狡猾、极度防卫自己。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比别人弱,我们就立刻屈居下风。所以我们不得不努力维持这一部贪婪商业机器的效率。要维持自己的地位,要更敏捷聪明,就是一次不停的挣扎。野心永远不会餍足,野心永远都在寻找更大的空间,以便施展身手。

不过,人我关系却是另一回事。人我关系里面有的是情感、体贴、调适、修正自己、退让。我们在人我关系当中是要活得快乐,不是要征服什么人。人我关系里面必有的是谦卑的温柔、不支配他人、不占有。但是,空虚和恐惧却在人我关系中制造嫉妒、痛苦。人我关系是发现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里面,有的是一种广阔深刻的了解。人我关系就是在发现自我时不断的调适,人我关系需要的是耐心、无限的变通,还有一颗单纯的心。

正文 抗拒让心迟钝

但是,维护自己和爱,职业和人际关系,两者如何能够并行不悖呢?一个麻木无情、争强好胜、野心勃勃,一个退让、体贴、温柔,两者不可能结为一体。有的人,一手沾满血腥、金钱,另一手却要慈爱、体贴。为了调和自己职业上的麻木无情,他们便追求人际关系的舒畅、轻松。但是人际关系绝不轻松,因为,人际关系是发现自己,是了解的过程。职业中人在人际关系上追求轻松快乐,为的是要弥补那令人疲惫的工作。他那充满野心、贪婪、无情的工作,每天都在逐步造成战争,造成现代文明的野蛮。

正确的职业不因循传统、贪婪、野心。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建立正确的人际关系——不但和一个人建立正确的关系,而且和所有的人建立正确的关系,那么,我们就能够找到正确的职业。光是理智上决心寻找正确的职业没有用。正确的职业来自重生,来自心的改变。

我们必须了解意识的每一层面貌,才有“完整”可言。爱与野心、欺诈与清明、慈悲与战争,不可能成为和谐的一体。只要职业和人际关系背道而驰,冲突和痛苦就无休无止。凡是从二元对立的内部进行的改革都是退化,只有超越二元对立,才有创造性的平安。

抗拒让心迟钝

班加罗尔,一九四八年八月八日

问:你一直在说我们必须保持觉醒。但是,我发现我的工作总是让我变得很迟钝。累了一天,还要说什么保持觉醒,无异于在伤口上洒盐。

克:先生,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请让我们一起仔细讨论,看看里面牵涉到什么东西。那些所谓的工作、职业,那些照本宣科的事务,总是使我们大部分人变得很迟钝。有的人热爱工作、有的人则是出于需要不得不工作,总觉得工作使他们越来越迟钝。其实这两种人都迟钝,不论是热爱工作或抗拒工作,其实都迟钝了,不是吗?如果一个人热爱工作,那么他到底是怎样热爱工作的?他从早到晚想着工作,心里一直牵挂着工作。他已经和工作合而为一,不再能够跳出来观察工作——他就是那行为、那工作。这种人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人活在笼子里。他和他的工作一起孤绝地活着。他在这种孤绝状态中也许很聪明、很有创意、很细心,不过他还是活得很孤绝。因为他抗拒其他的工作、其他的方式,所以才会变得这么迟钝。他的工作其实是逃避生活——逃避妻子、逃避社会责任、逃避无数的需要——的方法。热爱工作的人是这样。另外一种人(我们大部分都属于这种人)则是纵然不喜欢、纵然抗拒,还是不得不工作。工厂劳工、银行职员、律师,不论什么职业,都

是如此。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们迟钝呢?是工作本身吗?是因为我们抗拒工作吗?是因为我们逃避工作的种种冲击吗?你们了解这一点吗?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换句话说,热爱工作的人,事实上是囚禁在工作里面,他深陷其中,已经是一种沉溺。他热爱工作,其实是逃避生活。另外一种人抗拒工作,一心想着别的事情,他抗拒自己的工作,所以一直在冲突。因此,我们的问题是:是工作使我们越来越迟钝吗?换句话说,是行为、工作使我们的心迟钝呢?还是逃避、冲突、抗拒使我们的心迟钝?显然,使我们的心迟钝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我们自己抗拒工作。但是,如果你不抗拒工作,你接受工作,结果会怎样?结果是工作不再使你迟钝,因为你的心只有一部分在做你不得不做的工作。你生命的其他部分、你的潜意识、你那些潜匿的部分,想的是你真正有兴趣的事情。这样就没有冲突。这样说听起来很复杂,但是,如果你们仔细想一下,就会了解我们的心之所以变得迟钝,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抗拒工作、抗拒生活。譬如说,你不得不做某项工作,这项工作需时五到六小时。然后你说:“真无聊,真可怕,我希望我能够做点别的事情。”这时你显然在抗拒这项工作。你的心有一部分希望你能够做别的事情。因为抗拒,所以造成分裂,分裂又造成迟钝。因为你希望自己做别的事情,所以把力气浪费掉了。但是,如果你不抗拒,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你就会说:“我必须谋生,而我要用正当的方法谋生。”

如果你为了谋生不得不从事某种事情,而你心里又一直抗拒,那么你的心当然会越来越迟钝,因为这种抗拒就好比一边开着引擎,一边踩刹车一样。这部可怜的引擎结果如何?结果是性能越来越迟钝,不是吗?你开车时,如果一直踩刹车,结果如何?结果是你不但弄坏刹车零件,还弄坏引擎。你抗拒工作时就是这么一回事。反过来说,如果你接受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是很聪明地做、尽能力所及地做,那么结果又是如何?结果就是,因为你不再抗拒,所以你意识里的其他部分就不理会你的工作,照样活泼有力。你放在工作上的,只是意识的心,其他的潜意识、心的隐匿部分就全都放在更有生命力,更有深度的事情上面。你虽然正面迎向工作,潜意识却会接管过来操作。

正文 热爱消弭牵挂

这样,如果你仔细观察,那么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假设你很认真在追寻上帝,追求和平,你真的关心这件事。你的意识和潜意识都在做这件事——追求幸福、追寻实相、希望自己活得正当、活得清楚、活得美。但是你不能不谋生,因为,自己一个人活着这一回事是没有的——换句话说,人都要活在关系里面。你关心和平,但是你平常的工作却一直干扰你这种心情,所以你就抗拒工作。你说“我希望有比较多的时间思考、打坐、练小提琴”等等。你一这样想,你只要这样抗拒,就是浪费力气,浪费力气就会使心迟钝。但是,如果你了解有很多事情都不能不做——写信、谈话、清理牛粪,什么事都有——因而并不抗拒,你只说:“我必须做这件事。”这样的话,你就做得心甘情愿、不烦闷。只要不抗拒,事情一做完,你会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因为我们的潜意识,我们心灵深处关切的是安宁,所以我们就开始安宁。这样,行为和你追寻的实相之间就没有分裂。行为也许是照本宣科、也许是例行公事、也许了无趣味,但是,心一旦不再抗拒,一旦不再因抗拒而迟钝,那么,两者就相容了。在宁静和行为间制造分裂的就是抗拒。抗拒从心念出发,抗拒无法使我们行动。只有行动才能解放我们,抗拒工作则不可能。

所以,要紧的是要了解:凡是抗拒、怪罪、责备、逃避都会使心迟钝。不抗拒、不责备、不怪罪,心就不迟钝,就活生生,就活泼有力。抗拒只不过是一种孤绝。一个人如果意识或潜意识里一直在使自己孤绝,那么,他的抗拒就会使他的心迟钝。

热爱消弭牵挂

奥嘉义,一九五五年八月十四日

问:你说如果心有牵挂,就接收不到真理或上帝。但是,如果我不牵挂工作,如何谋生?你以演讲为谋生之道,难道你不牵挂你的演讲吗?

克:上帝禁止我牵挂我的演讲!我不牵挂我的演讲,演讲也不是我的谋生之道。如果我有所牵挂,那么心念和心念之间就不会中断,就不会有那样的寂静,让我看见新的东西。否则如果是这样,我的演讲就会非常无聊。我不想让自己的演讲无聊,所以我不靠回忆演讲。这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关系,我们下一次再谈这一点。

刚刚你问说,如果你不牵挂工作,又如何谋生。你真的牵挂工作吗?请你听好。如果你真的牵挂工作,那么,事实上你并不爱你的工作。你了解这其中的差异吗?如果我爱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就不会牵挂它,因为我的工作和我是不分的。但是,在这个国家,我们所受的训练却是从我们不爱的工作上学习技术。不幸的是,如今不但是这个国家如此,全世界也都染上这种习惯。或许有一些科学家、专家、工程师,真的爱自己的工作。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并不爱自己做的事情。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牵挂谋生这一回事。我想这其中是有差别的。

假设你真心地探讨一下,那么,如果我一直接受野心的驱使,一直想在工作中达成某种目标,成为什么人物,有所成就,那么,我又怎么会热爱我做的事情?艺术家如果只关心名声是否伟大、总爱和人比较、野心是否顺遂,就不再是艺术家。他和别人没有两样,只是技师而已。这就表示说——真的热爱一件事情,就必须完全没有野心,完全没有博得社会承认的欲望。我们所受的训练,所受的教育都没有教我们这样,但我们必须符合社会或家庭教我们的俗套。因为我的家族以前有人是医生、律师、工程师,所以我也应该是医生、律师、工程师。因为社会这样子要求。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对事物本身失去了爱,甚至我们是否真的热爱过事物,我都怀疑。你如果热爱一件事情,就不会牵挂它,我们的心就不会纵容我们去追求什么事情,去争取比别人强了。这时一切的比较、竞争、成功的追求、欲望的满足就全部止息。勃勃的野心才会牵挂事情。

同理,牵挂上帝、牵挂真理,都找不到上帝、找不到真理。因为我们的心牵挂的,事实上是它早就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知道那无可测度者,你知道的其实是过去事物的结果,所以就不是那无可测度者。实相无可测度,所以也无可牵挂。实相有的只是寂静,只是不动的空。只有这样,那无可知者才会显现。

正文 热爱消弭牵挂

这样,如果你仔细观察,那么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假设你很认真在追寻上帝,追求和平,你真的关心这件事。你的意识和潜意识都在做这件事——追求幸福、追寻实相、希望自己活得正当、活得清楚、活得美。但是你不能不谋生,因为,自己一个人活着这一回事是没有的——换句话说,人都要活在关系里面。你关心和平,但是你平常的工作却一直干扰你这种心情,所以你就抗拒工作。你说“我希望有比较多的时间思考、打坐、练小提琴”等等。你一这样想,你只要这样抗拒,就是浪费力气,浪费力气就会使心迟钝。但是,如果你了解有很多事情都不能不做——写信、谈话、清理牛粪,什么事都有——因而并不抗拒,你只说:“我必须做这件事。”这样的话,你就做得心甘情愿、不烦闷。只要不抗拒,事情一做完,你会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因为我们的潜意识,我们心灵深处关切的是安宁,所以我们就开始安宁。这样,行为和你追寻的实相之间就没有分裂。行为也许是照本宣科、也许是例行公事、也许了无趣味,但是,心一旦不再抗拒,一旦不再因抗拒而迟钝,那么,两者就相容了。在宁静和行为间制造分裂的就是抗拒。抗拒从心念出发,抗拒无法使我们行动。只有行动才能解放我们,抗拒工作则不可能。

所以,要紧的是要了解:凡是抗拒、怪罪、责备、逃避都会使心迟钝。不抗拒、不责备、不怪罪,心就不迟钝,就活生生,就活泼有力。抗拒只不过是一种孤绝。一个人如果意识或潜意识里一直在使自己孤绝,那么,他的抗拒就会使他的心迟钝。

热爱消弭牵挂

奥嘉义,一九五五年八月十四日

问:你说如果心有牵挂,就接收不到真理或上帝。但是,如果我不牵挂工作,如何谋生?你以演讲为谋生之道,难道你不牵挂你的演讲吗?

克:上帝禁止我牵挂我的演讲!我不牵挂我的演讲,演讲也不是我的谋生之道。如果我有所牵挂,那么心念和心念之间就不会中断,就不会有那样的寂静,让我看见新的东西。否则如果是这样,我的演讲就会非常无聊。我不想让自己的演讲无聊,所以我不靠回忆演讲。这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关系,我们下一次再谈这一点。

刚刚你问说,如果你不牵挂工作,又如何谋生。你真的牵挂工作吗?请你听好。如果你真的牵挂工作,那么,事实上你并不爱你的工作。你了解这其中的差异吗?如果我爱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就不会牵挂它,因为我的工作和我是不分的。但是,在这个国家,我们所受的训练却是从我们不爱的工作上学习技术。不幸的是,如今不但是这个国家如此,全世界也都染上这种习惯。或许有一些科学家、专家、工程师,真的爱自己的工作。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并不爱自己做的事情。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牵挂谋生这一回事。我想这其中是有差别的。

假设你真心地探讨一下,那么,如果我一直接受野心的驱使,一直想在工作中达成某种目标,成为什么人物,有所成就,那么,我又怎么会热爱我做的事情?艺术家如果只关心名声是否伟大、总爱和人比较、野心是否顺遂,就不再是艺术家。他和别人没有两样,只是技师而已。这就表示说——真的热爱一件事情,就必须完全没有野心,完全没有博得社会承认的欲望。我们所受的训练,所受的教育都没有教我们这样,但我们必须符合社会或家庭教我们的俗套。因为我的家族以前有人是医生、律师、工程师,所以我也应该是医生、律师、工程师。因为社会这样子要求。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对事物本身失去了爱,甚至我们是否真的热爱过事物,我都怀疑。你如果热爱一件事情,就不会牵挂它,我们的心就不会纵容我们去追求什么事情,去争取比别人强了。这时一切的比较、竞争、成功的追求、欲望的满足就全部止息。勃勃的野心才会牵挂事情。

同理,牵挂上帝、牵挂真理,都找不到上帝、找不到真理。因为我们的心牵挂的,事实上是它早就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知道那无可测度者,你知道的其实是过去事物的结果,所以就不是那无可测度者。实相无可测度,所以也无可牵挂。实相有的只是寂静,只是不动的空。只有这样,那无可知者才会显现。

正文 快乐地工作

《论生活》,第八十八章

他冷漠而愤世嫉俗,大约是政府里部长之类的人物。他是朋友带来的,说得准确点,是朋友拖来的。他发现自己到了那样的地方,觉得很惊愕。他的朋友想要讨论事情,而且显然认为他也会跟进,听听他的问题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这个部长很奇怪,而且很有优越感。他个子很高,眼光锐利,可是语言浅薄。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开始衰退。行走是一回事,到达是一回事,行走是不断的到达,到达而不再行走就是死亡。我们多么容易满足,我们的不满多么容易就得到填补!我们都需要某种逃避的地方,需要完全没有冲突的天堂。我们往往都可以找到。聪明人和愚昧的人一样,都会找到他们的天堂。不过聪明人在其中却很警觉。

部长:几年来,我一直想要了解我的问题,但是我一直弄不清楚。我的工作老是造成自己和他人对立。我想帮助人,可总是造成不快。我帮了一些人,却在另外一些人身上造成对立。我一手给,一手伤害别人。我已经不记得这种情形有多久了。现在的情况是我必须行动果断。我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克:哪一样比较重要:不伤害别人、不制造敌意比较重要,还是工作比较重要?

部长:我在工作的过程当中,伤害了别人。有些人对工作非常投入,我就是这种人。我做一件事,就要看到它完成,我一直都是这样,我认为我做事非常有效率。我很讨厌看到别人没有效率,因为,不论如何,我们只要做什么工作,都必须把它做完。这样,没有效率或懒散的人,自然就会受到伤害,然后心怀怨恨。有益于他人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帮助别人的时候,如果有人碍事,我们就会伤害他。但是我真的不想伤害别人。如今我已经知道,我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克:哪一件事对你而言很重要:工作?抑或不伤害别人?

部长:我们在改革的工作当中,看到这么多的痛苦和危险。虽然顶不愿意,可是这个工作的过程当中,却伤害了某些人。

克:拯救了一群人,就毁灭另外一群人。一个国家生存了,可是却是另外一个国家付出代价。所谓有灵性的人世,那么热衷于改革,但是却救了一些人,毁了一些人。他们创造了幸福,也带来了诅咒。往往,我们是对某些人仁慈,却对某些人残酷。为什么?哪一样对你而言很重要:工作?还是不伤害别人?

部长:不论如何,我们总是会伤害别人。我们会伤害随便的人、没有效率的人、自私的人。这种事好像不可免。你难道没有讲话伤过人吗?我就知道因为你说到有钱人,结果伤害了一个有钱人。

克: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如果某种工作的过程会伤害别人,那么对我而言,那种工作必须丢一边去。我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改革或革命方案。在我而言,工作不是第一,不伤害人才是第一。如果我的话伤害了那个有钱人,那并不是我伤他,而是实情伤他。那实情是他不喜欢的。他不喜欢曝光。我的意图并不是让谁曝光。如果有人因为实情而一时曝光了,他会为自己看到的事情大发雷霆,他会责怪别人。不过那只是在逃避事实,借愤怒逃避事实是最常见、也最无知的反应。

但是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哪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工作?还是不伤害别人?

部长:你不认为工作不能不做吗?

克:为什么要做工作?如果做工作有益一些人,可是却伤害某些人,那么工作的价值何在?你也许拯救了自己的国家,可是却压榨或破坏另外一个国家。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党、自己的意识形态?你为什么这么认同你的工作?工作为什么这么重要?

部长:我们必须工作、必须活动,否则形同死亡。如果这个房子起火了,我们不可能还要关心那些根本的问题。

克:对于纯然活动的人而言,“根本问题”的问题从来不是问题。他们只关心活动。活动为他们带来了肤浅的利益,可是也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要问,为什么某一样工作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于这样工作?

部长:喔,我不知道。但是,工作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正文 在工作中寻找幸福

克:所以你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从工作上面得到的东西。你也许没有从工作上赚到钱,但是,你却从工作上得到快乐。有的人因为拯救党或国家而获得权力、地位、声望,你从工作得到快乐;有的人服侍救主、上师、“尊师”而得到极大的满足,他称这种满足为“至福”,你则满足于自己所谓利他的工作。事实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幸福,而你的工作给了你想要的幸福。其实你并不关心那些你应该帮忙的人,他们只是你追求幸福的手段。这一来,凡是没有效率的人,碍事的人都要受到伤害,因为,工作要紧,工作就是你的幸福。这个事实很残酷,可是我们都用服务、国家、和平、上帝等堂皇的字眼掩盖住了。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要在这里指出,给你幸福的是工作,如果有人妨碍了这个工作的效率,那么伤害这个人你并不在意。你在某种工作中追求幸福,那种工作——不论是什么工作——就等于是你。你关心的是得到幸福。工作给了你得到幸福的手段,所以工作就非常重要。所以,为了那给你幸福的东西,你当然就很有效率、很无情、霸道。所以你不在意伤害别人,不在意他人怨恨。

部长:我从来不曾这样看事情。事情确实是这样。但是,这样一来,我该怎么办?

克:但是,让我们弄清楚你为什么这么久才看清这个简单的事实。这件事不也很重要吗?

部长:我想,就像你说的,我并不在意伤害别人,或者,只要我工作顺利,我就不在乎。通常我工作都很顺利,因为我一向很有效率、很直接,也就是你说的无情。你完全正确。但是,这一来,我该怎么办呢?

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看不清这个简单的事实。现在你总算看清了。你之所以不愿意看清这个事实,是因为,看清这个事实等于是破坏你生存的根基。你追求幸福,也找到了幸福,但是这幸福老是制造冲突和怨恨。现在,你终于看清自己这个事实,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看清楚。你现在要怎么办?工作能不能另辟蹊径?我们难道不可能只是快乐的工作,而不要在工作中追求幸福吗?我们只要把工作和人当作手段,那么我们显然和工作、和他人都不会有关系,都没有交流。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爱人。爱不是手段,爱是爱本身的永恒。你利用我,我利用你,通常我们说这就是关系。我们彼此对对方很重要,是因为我们彼此互为手段。所以,说到底,其实我们彼此对对方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互相利用,所以无可避免要产生冲突、对立。所以,我们要怎么办?这一点让我们一起来解答,不要光想从对方身上得到答案。如果你自己找出答案,那么,那就是你自己的经验,所以就是真实的,因此就不是他人的结论或证实、不是口头的解答。

部长:那么,我的问题何在?

克:我们能不能这样说,很直觉的来说,你对下面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是不是先有工作?如果不是,那么先有什么?

部长:我已经开始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惊讶。看清楚这么多年来,在工作上我到底在干些什么事,真是令我惊讶。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你所谓的实相。我向你保证这并不愉快。如果我可以克服这种不愉快,那么,也许我会看清楚真正重要的事情,然后很自然地依循这些重要的事情来工作。不过,我现在还是不清楚到底是先有工作,还是先有别的事情。

克:为什么不清楚?要看清楚事情,是时间问题?还是意愿问题?“不想看”的想法会随着时间消失吗?你之所以看不清楚,不就是因为你不想看清楚?你不想看清楚,不就是因为看清楚了,就会推翻你固定的生活模式?如果你能够觉察到自己故意在拖,是不是马上就清楚了?造成混沌一片的,就是逃避。

部长:我现在很清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是物质以外的事情。也许我该做的就是我一向在做的事情,只是精神不一样就是了。

正文 世界是个人内在的投射

《最初与最后的自由》,第三章

要想了解问题,我们的心不但要完全的、完整的了解整个问题,而且要能够敏锐地追踪问题,因为问题从来就不是静态的。不论是饥饿问题、心理问题或者任何一种问题,永远都是新问题。任何一次危机都是新的危机,所以,要了解问题,心必须永远新鲜、清晰、敏于追踪。我想我们大部分人都了解内在革命的迫切性,有了内在的革命,我们才能够使外在、使社会产生彻底的转变。不论是谁,只要有严肃认真的意图,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怎样才能根本的、彻底的改变社会,这是我们的问题。没有内在的革命,外在的转变则更不可能。由于社会一直都是静态的,所以,任何的行动,任何的改革,如果没有内在的革命,都将随之变为静态。所以,如果没有内在不断的革命,就毫无希望可言。因为,没有内在的革命,外在的行动都是老套,都是习惯。从你和别人,你和我的关系产生的行为就是社会。这样的社会会变为静态。只要缺乏内在不断的革命,缺乏创造性的,心理的转变,这样的社会就没有生生不息的性格。因为缺乏内在不断的革命,所以社会总是越来越静态,越来越僵化,所以也一直很容易破裂。

你和你外在一切痛苦混乱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这些痛苦混乱的事情当然不是自己发生的,那是你和我制造的,不是什么资本家,也不是什么法西斯灼造的,而是你和我在我们的关系中制造的。你内在有什么,都会投射到外在,投射到世界。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什么,感受到什么,你日常生活的所作所为,都会投射到外在。这一切就构成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们内在的悲惨、混乱,经过投射,这一切就成了世界,成了社会。因为你我的关系、人我的关系就是社会,社会就是我们关系的产物。所以,如果我们的关系混乱、自我中心、狭隘、小格局、局限于民族,那么,我们就会投射这一切,因而造成世界的混乱。

你怎样,世界就怎样,所以你的问题就是世界的问题。这个事实既简单又基本,不是吗?但是,不论是我们和某人的关系或某些人的关系,我们好像都忽略了这一点。我们一直想借着制度,借着观念或价值观的革命,来改变事情,却忘了创造社会的就是你和我。你和我依我们的生活方式,制造了混乱或秩序。所以我们必须从自己身边开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注意平常的自己,注意我们平常的念头、感情、行为,这一切都会显现在我们谋生的态度,显现在我们和观念或信仰的关系上面。这一切就是我们平常生活的内容,不是吗?我们都很关心谋生、找工作、赚钱。我们都很关心自己和家人、和邻居的关系。我们都很关心自己和观念、信仰的关系。

这样,如果你仔细检查你的职业,你就会发现你的职业根本是从嫉妒出发,你的职业不只是谋生的手段。社会的构成就是一个不断冲突、不断变迁的过程。社会是从贪婪、从嫉妒出发的,例如嫉妒上级,职员都想当经理,这表示他关心的不只是谋生问题,不只是生存的手段,而是地位和声望。这种态度当然会破坏社会、伤害关系。但是,如果你我关心的只是谋生,那么我们就会找出正确的谋生方式,找出不是由嫉妒出发的谋生手段。在人我关系里面,嫉妒的破坏性最强,因为嫉妒意味权力欲,意味追求地位的欲望。嫉妒最后就是走向政治。嫉妒和政治两者关系密切。普通职员想当经理,就会成为制造权力政治的因素,权力政治则制造战争。所以他必须间接为战争负责。

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

孟买,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问:我是学生。还没听过你讲话以前,我书读得很好,也很用心要追求前途。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用了。现在我已经对功课完全失去兴趣,也不想追求什么前途。你的话好像很吸引我,可是却做不到。这让我很迷惘。我要怎么办?

克:先生,是我使你迷惘的吗?是我让你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用吗?如果我是你迷惘的原因,那么你实际上一点都不迷惘,因为,只要我一走,你就马上回复以前的迷惘或清明。但是,如果这位先生是认真的,那么,真正的情况是,他听了我的话以后,开始觉察到自己的行为。他现在已经看出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就是努力读书创造前途这一回事,是很空虚的,没有什么意义。他很迷惘,不是我使他迷惘,而是听了我的话以后,他开始觉察到人间的状况,觉察到自己的状况、自己和人间的关系。他已经觉察到追求前途这一回事的徒然、无用。他觉察到这一切。这不是我让他觉察的。

我想,最先要明白的是,因为听、因为看、因为观察自己的行为,所以你才发现自己。所以这发现是你自己的发现,不是我的发现。如果是我的发现,那么我一走,这些我也就带走了。但是,这种事情是别人带不走的,因为,那是你自己弄明白的。你观察自己的行为,观察自己的生活,然后你发现追求前途实在是徒然。这样,因为迷惘,所以你说:“我要怎么办?”

你到底要怎么办?你还是得继续读书,不是吗?这一点很清楚,因为你总得从事一种职业,一种正确的谋生之道。你了解吗?请务必听清楚。你必须用正确的方法谋生。社会建立在谋取、贪婪、嫉妒、权威、压榨上面,所以内部自然动荡不安。所以,如果一个人对宗教问题还认真的话,那么,法律这种职业就不适合他。他也不适合当警察或军人,军人显然是杀人的行业,这里面不管是攻击还是自卫,都无不同。军人就是随时准备杀人,统帅的作用就是随时备战。

正文 老师真正的作用在哪里

这样说来,如果这三种职业都不正确,你要怎么办?这一点你必须自己思考,不是吗?你必须弄清楚到底自己想干什么。不要依靠父亲、奶奶、教授或什么人告诉你做什么。然而,“弄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又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弄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不是吗?只要你做的事情是自己喜欢的,你就没有野心勃勃、没有贪婪。你不是在追求名声,因为,光是“喜欢”自己做的事,这样的喜欢本身就已经够了。那种爱里面不会有挫折感,因为,你追求的不再是自己欲望的满足。

但是你要知道,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相当深入的思考、相当深入的探讨、沉思。不幸的是,这个世界的压力太大了,这个“世界”,指的是你的父母、祖父母,你周遭的社会。他们都希望你成功、他们都希望你符合成规、他们教育你,希望你和他们一致。但是,整个社会却是建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夺取、嫉妒、自以为是和侵略上面。你如果非常实际的、不讲理论的,自己好好观察一下,你就知道,这样的社会必然会从内部开始腐败。看清楚这些,你就会知道如何从自己喜爱的事情,建立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这样也许会和目前的社会冲突,但是,又何妨?社会基本上就是建立在顺从、夺取、追求权力上面,而宗教之人、追求真理之人,就是要反叛这样的社会。他没有和社会冲突,而是社会和他冲突。社会绝不会接受他,社会只会使他成为圣人,然后开始崇拜他,然后毁了他。

所以,这位学生听了我的话以后疑惑了。但是,如果他不逃避这个疑惑,如果他不跑去看电影、去寺庙里祈祷、看书、去找什么上师——逃避这个疑惑,然后弄清楚他的疑惑是怎么生起的。又如果他能够面对疑惑,探讨的过程又不落入社会俗套,那么他就是真正宗教之人。我们需要这样的宗教之人,因为是他们这种人在创造新世界。

老师真正的作用在哪里?

《论生活》,第三十一章

山谷里种满了榕树和柳树。下过雨后,整片山谷绿意盎然,生气勃勃。天空的阳光又强又辣,可是树阴下却非常凉爽。老树树影深黑,树干直耸云霄。山谷里鸟多得令人吃惊,它们飞过来栖息在树枝上,就看不见了。此后的几个月也许不会再下雨,但是,眼前这个乡间翠绿安详,水井丰满,土地充满希望。腐败的城镇远在这个山区之外,但是附近的村庄却又脏又乱,村民挨饿受冻。政府毫无作为,村民也不在乎。他们身上其实有一种美,一种愉悦,但是他们看不到这一点,也看不到自己内心的富足。他们有这么多可爱的地方,可是却呆滞而空虚。

他是老师,薪水不多,却要养个大家庭。他很关心教育,他说他有时候很勉强才完成一些目标。他总是尽量努力,贫穷倒不是麻烦。粮食虽然不是很充足,但是够吃。他的学生在学校里自由的受教育,偶尔也吵吵架。他精通本科,但是也教别的科目,他说这些科目只要学生有智力,谁都可以教。他一再强调他非常关心教育。

老师:老师的作用在哪里?

克:老师只是传授知识、资料而已吗?

老师:至少要这样。任何一个社会,小孩子都应该按照个人资质,为日后谋生做准备。老师的作用,一部分就在于传授知识给学生,让学生到时候找得到工作。另外,老师的作用,也许在于帮助我们建立良好的社会结构,学生必须准备面对生活。

克:没错,先生。不过,我们不是要讨论老师的作用吗?老师的作用只是让学生职业生涯成功吗?老师不可以有更大更高的意义吗?

老师:当然可以。不说别的,他可以当学生的典范。他的生活之道、行为、态度、仪表都可以影响学生、激励学生。

克:老师的作用就是作学生的典范吗?我们的典范、英雄、领袖不是已经很多了吗?“典范”是教育之道吗?教育的作用不正是帮助学生自由、创造?不论内在还是外在,因袭、一致,有自由可言吗?鼓励学生效法典范,不是把恐惧隐藏得更深、更微妙吗?老师一旦成为典范,这典范不正是会塑造、扭曲学生的生活吗?这样,你不就是在鼓动他的实然和应然永远冲突吗?老师的作用不是要帮助学生了解自己的实然吗?

老师:但是老师必须引导学生走向美好而高贵的生活。

克:要引导,你就必须有所知。但是你有所知吗?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东西都是从偏见之幕学到的。那偏见之幕就是把你变成印度教徒、基督教徒的种种制约。这种引导只会造成更惨痛的痛苦、流血。今天全世界所见莫非如此。这样,老师的作用,不就是帮助学生在知识上解除这一切制约,让学生能够深刻而完整的碰触生活,没有恐惧,也不愤世嫉俗吗?愤懑是理智的一部分,不过理智却无法轻易就抚平愤懑。欲求的不满倒是很快就可以消除,因为它想完成的只是老掉牙的欲求行为。因此,老师的功用不正是要去除所谓引导、模范、领导这一类虚荣的假象吗?

老师:这样的话,至少老师可以激发学生从事伟大的事情。

克:又来了,先生。你不是指责问题指责错了吗?如果你当老师只是灌输学生思想和感情,那你不是要他们在心理上依赖你吗?你要当激发他们的人,他们仰望你如同仰望领导或理想,这当然就是依赖你。依赖不就助长恐惧吗?恐惧不就影响理智吗?

老师:但是,如果老师不当激发学生的人,不作学生的模范或引导,那么老师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克:你不作这些人的时候,你是什么?你和学生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你和学生有什么关系?你和他的关系是建立于他有益的事物上面,建立在他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上面。你是老师,他是学生。他听你的话做事,你以自己所受的制约影响他。所以,不论有意或潜意识,你都在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他。但是,如果你不再影响他,于他而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这就是说,你必须了解他,而不是要求他了解你或你的观念。你的观念,不论如何都是虚假的。你了解他,这样,你要处理的就是实然的一切,而不是应然的一切。

老师如果将每一个学生都当作独立的个体看待,不拿学生彼此比来比去,他就不再关心制度或方法。他只关心怎样才能够“帮助”学生了解自己内外制约的影响,然后在理智上毫无所惧的面对生活的复杂,不再在眼前已经乱成一团的生活上再制造问题。

老师:但是你这样不是给了老师能力所不及的任务吗?

克: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当老师?你只有把教书当作一种职业,你的问题才有意义。因为我觉得,对一个真正的教育家而言,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正文 在丑陋的世界上保持清明

瓦拉那西,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二日

问:经过一天的工作,我们的心就累了。我们还要做什么?

克:这个问题就是:经过一天那么多烦心的事,自己所剩时间已经不多,还能做什么?

你们知道,我们整个的社会结构都错了,我们的教育制度实在很荒谬。我们所谓的教育其实只是反复灌输、记忆、临时抱佛脚。一个人成天努力着要成为科学家,成为专家,成为这个家那个家,这样一个人一天有十三个小时心里面都在挂念一件事,这样的人怎么悠闲得下来谈创造?不可能的。四十年来,五十年来一直在当科学家、当官、当医生,当你所当的人物,那么另外一个十年你怎么可能会没有制约?怎么可能会不能干?所以,我们的问题其实是,我们有没有可能每天上班,当工程师、当肥料专家、当教育家,可是整天,每一分钟,我们的心依然敏锐、活泼?这才是问题所在,不是什么一天终了,内心怎样才会宁静。你从事土木工程,你有某种专长——你不得不。社会很需要。你不能不上班。那么,你有没有可能一面工作,一面又能够不卷入所谓社会这个怪物的转轮上面?我无法告诉你答案。我说那是可能的——不是理论上可能,而是实际上可能。没有中心就可能。正因为有可能,所以我们才要谈。试想如果一个耳鼻喉科专家已经开业五十年,那么,他的天堂在哪里?他的天堂显然在人的耳鼻喉里面。但是,他有没有可能一方面当个第一流的医生,一方面却又能够生活、作用、观察、觉察这整件事情,觉察其中全部的意念?这当然可能,不过却需要莫大的能量。然而那能量早已经浪费在冲突、用力当中。你虚荣、野心勃勃、嫉妒的时候,就在浪费那能量。

我们认为能量是做事情用的。我们在宗教观念上认为要接触上帝,必须有莫大的能量。所以你必须单身,你必须这样,必须那样,你们都知道这些宗教在我们身上玩的把戏,搞到最后把你弄得半饿不饱、空虚、迟钝。上帝不要迟钝的人,不要没有感觉的人。你只有完全的活着,每一部分都活着,都振动,才到得了上帝那里。但是你们看,困难的地方在于生活而不落入老套,生活而不在思想、观念、行为上落入习惯。只要你用心,你就会发现自己可以在这个丑陋的世界上——我用“丑陋”是指字典上的意义,不持有感情的意义——工作、做事,但大脑依然清醒,像河流一样,永远在净化自己。

冲突使你疲惫

《论生活》,第十七章

他有一个不起眼的工作,一份微薄的薪水。他和太太一起来。他太太想谈他们的问题。他们两个都很年轻,虽然结婚多年,还是没有小孩。但问题不在这里。在这种艰苦的时代,他的薪水几乎不足以维持家庭,不过,因为没有小孩,所以勉强维生。将来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不过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他不太愿意谈,倒是他太太告诉他不能不谈。他不愿意来,她几乎是半强迫,才带他来的。他既然来了,她就很高兴。他说讲话于他并不容易,因为,除了太太,他很少和人谈自己。他朋友不多,但是,即使是这几个朋友,他也不曾敞开心胸,因为他们不会了解他。他开始谈,迟疑着。他太太听得很着急。他说问题不在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且不论如何总是给他饭吃。他们俩人都单纯,不做作,两个都在大学受过教育。

她终于开始说明他们的问题。她说这几年来,她先生好像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一般。他除了上班,什么事都不做。他早上上班,下午下班。他老板对他也没有什么不满。

夫:我的工作都是照章行事,不需要太用心。我对这些事情有兴趣,但是总是有一点无聊。我的问题不在工作,不在我的同事,而是在我自己。就好像我太太说的,我已经失去生活的兴趣。我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妻:他以前很热心、聪明、很有感情。但是这几年来,他却对什么事都很疲惫冷漠。他以前很爱我,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的生活都很悲伤。不管我在不在,他好像都不在乎。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实在很难受。他也不是不仁慈,可就是冷淡、漠不关心。

克:是因为你们没有孩子吗?

夫:不是。不论如何,我们的肉体关系没有问题。婚姻没有完美的,我们也是有好有坏。不过我认为我的疲惫,并不是什么性关系不良造成的结果。虽然因为我的疲惫,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的缘故。

克:为什么这么说?

夫:在我发生这种疲惫之前,我们已经知道我们不会生孩子。我从来不担心这一点,她却常哭。她想要孩子,可是显然我们间有谁没有办法生育。我曾经建议各种方法,例如让她领养孩子,可是她连试一下都不肯。她只要我的孩子,其他的都不要。她很不安,因为,不结果的树只是好看而已。我们曾经彻夜长谈,结果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样样事都满足。没有孩子并没有使我疲惫,至少我很确定这一点。

克:是因为你太太的悲伤、因为她的挫折感吗?

妻:先生,你知道,我先生和我讨论过很多。没有孩子我不只悲伤而已。我一直向上帝祈祷,希望有一天会有孩子。我先生当然希望我快乐,可是,他的疲惫并不是因为我的悲伤。如果我们现在有孩子,我会非常快乐,但是在他只是稍微分心一下而已。我想大部分男人都是这样。这两年他变得这样疲惫,好像身体生了病一样。他以前什么话都跟我谈。谈小岛、谈工作、谈抱负、谈他对我的爱。他会对我敞开心胸,但是现在他的心关起来了,他的心思离得很远。我和他谈过,可是没有用。

克:你们有没有试过分居,看看有没有用?

妻:有啊!我回娘家住了六个月,只有互相通信。可是分居并没有使事情不一样。有的话,只是让事情更糟而已。他自己煮饭,很少外出,不去找朋友,越来越退缩。他从来不怎么热衷社交生活。分居以后,他也没有什么改变。

正文 冲突使你疲惫

克:你认不认为他的疲惫只是掩饰、只是姿态,为的是要逃避心里未曾满足的渴望?

夫:我恐怕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克:也许你内心有某种强烈的渴望需要满足。只要这种渴望没有消除,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你也许就会变得很疲惫。

夫: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我要怎样才会知道我是不是这样呢?

克:为什么你不曾这样?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疲惫?你想知道吗?

夫:很奇怪,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种愚蠢的疲惫是什么原因。我从来不曾向自己提过这个问题。

克:那么现在你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你的答案是怎样?

夫: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答案。不过发现自己这么疲惫,倒是令我十分惊讶。我绝对不喜欢自己这样,我很害怕自己这种状况。

克:不论如何,了解自己的实际状况总是好的。至少是个开始。你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疲惫懒散,你只是接受,然后一直拖着。不是吗?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还是你只是听天由命?

妻:恐怕他是听天由命,根本没有反抗。

克:你确实想克服这种情况,对不对?你想不想一个人和我谈谈?

夫:不用。我在她面前无话不谈。我知道我的情形,并不是因为我们性关系不良或过度造成的。也不是因为我有别的女人。我没有办法找别的女人。我们也不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关系。

克:你画不画图或写作?

夫:我一直想写作,画画倒是从来没有过。我走路的时候常常想到一些观念,可是现在连这个都没了。

克:你为什么不写下来。不管笨不笨都没有关系,又不用给人看。你为什么不写点东西?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疲惫,还是你就想这样下去?

夫:我想在某个时候自己一个人走掉,丢开一切,寻找幸福。

克:这就是你要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做?是为了你太太所以犹豫吗?

夫:我这个样子对我太太不好。我是个废物。

克:你觉得退缩,孤立自己,会找到幸福吗?你现在还不够孤僻吗?丢掉一切再寻找什么,等于完全没有丢掉。那只是狡猾的把戏,是交易,是为了得到什么而算计好的行动。你放弃这个,为的是得到那个。弃绝而眼中另有目标,那只是向未来的占有投降。孤僻、脱离社会能使你快乐吗?生活不就是关联、接触、交流吗?你也许可以脱离一种关系而获得另一种快乐,但是,脱离一切的接触绝对不可能快乐。就算你完全孤立好了,你还是要和自己、和自己的念头接触。自杀就是一种完全的孤立。

夫:我当然不想自杀,我想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

克:你确定你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吗?你看,显然是有一样东西使你疲惫。你想逃避这种疲惫,让自己更加孤立。逃避实然,就是孤立自己。为了快乐,你想孤立——至少暂时。但是你早就孤立,彻底地孤立。要想更加孤立——你说这是弃绝,只有使你更加退缩。随着越来越深重的孤僻,你会快乐吗?“我”的本质会使它孤立自己,我的本质就是排斥,排斥的本质就是先弃绝再占有。你越脱离各种关联,你的抗拒、冲突就越厉害。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独自存在。一层关系不论多么痛苦,都必须耐心彻底地了解。冲突使我们疲惫。努力成为什么东西,只制造问题——不论自觉或不自觉。你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疲惫,因为,就像你说的,你以前也很聪明、清醒。你不是一直都那么疲惫,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的?

妻:你好像知道的样子。是不是请你告诉他?

克:我可以,但是这有什么好处?看他心情,随他高兴,他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拒绝。让他自己发现不是比较重要吗?不是必须由他自己掀开整件事情,看见其中的真相吗?真相不能言传。他必须要能够“接收”,没有谁能够替他准备。这并不是我不关心,而是他必须开放的、自由的、自然的接触问题。

什么事情使你疲惫?你自己不是应该知道吗?冲突、抗拒,使你疲惫。我们总认为努力就会了解,竞争就会使人聪明。不过,努力固然使你敏锐,但是敏锐的东西很快就会钝下来。东西不停用就会坏掉。我们总认为冲突不可免,因此依据这种冲突建立思想和行为结构。但是冲突真的不可免吗?生活有没有别的方式?只要我们了解冲突的整个过程和意义,生活就有别的方式。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疲惫?

若非你自己愿意弄成这么疲惫,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疲惫呢?这种“愿意”也许是有意的,也许隐藏在心里。你为什么让自己弄得这么疲惫?是不是你内心深处有冲突呢?

夫:如果有的话,我完全不知道。

克:但是你不是想知道吗?你不是想了解吗?

妻:我现在开始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但是,因为我还不确定,所以,也许我还是没有办法告诉我先生他疲惫的原因。

克:他为什么这么疲惫,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即使你口头上指出来,难道就真的对他有用吗?他难道不需要自己发现吗?请了解这一点的重要。你了解的话,就不会没有耐心,不会这么着急。我们可以帮助别人,不过发现之旅得每个人自己走。生活不容易,很复杂,不过我们却要单纯的接触它。我们自己就是问题。接触最重要,问题本身并不重要。

夫:但是我们怎么办?

克:你们一定已经听到我说的一切了。如果你们真的听了,那么你们就知道,只有真相才能使我们自由。不要担心,只要让种子生根就好。

几个礼拜以后,他们回来了。眼中洋溢着希望,嘴上挂着微笑。

正文 生命在于创造

《文化问题》,第十七章

刚刚散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河边有一个狭窄的池塘。那一定是渔夫挖的,没有和河流连通起来。河流又宽又深,水流很稳定。池塘却满是泥泞,那是因为没有和河流的生命串通起来的缘故,又没有鱼,那是一池死水。然而那深深的河流,却充满了生命和元气,自在地流淌。

你们觉不觉得人类就像是这样。人类在生命急流之外,自己挖了一个小池子,停滞在里面,死在里面。然而这种停滞,这种腐败,我们却说是生存。换句话说,我们想要一种永久,我们希望自己欲望不停,希望快乐永不停止。我们挖一个小洞,把自己的家人、野心、文化、恐惧、神、种种崇拜塞进去,我们死在里面,让生命逝去。而那生命原是无常的,变动不居、很快、很深、充满了生命力和美。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只要坐在河岸边,就会听到河流歌唱,听到水的潺潺声,听到水流过去的声音。那里面永远有一种动的感觉——那种更深更宽的动。但是如果是小池子,就完全不动,小池子的水是停滞的。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们大部分人要的其实就是:远离生命的、停滞的小池子。我们说我们这种小池子的生存状态是对的。我们发明一种哲学来为它辩解,我们发明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理论来支持它。我们不想受到打搅,因为——你们看——我们追求的就是一种永久。

追求永久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意思是要快乐的事一直延长,要不快乐的事情尽快结束。我们希望人人知道我们的名字,通过家族、通过财产一直传下去。我们希望自己的关系永久、活动永久。这表示我们身处这个泥滞的小池子,却追求永远的生命。我们不希望其中有什么改变,所以我们建立一种社会来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失去财产、名声、家庭。

但是你们知道,生命完全不是这一回事,生命很短暂,所有的东西都像落叶一般,没有永久的,永远都有变化,永远都有死亡。你们有没有注意过矗立在天空中的树木,那有多美?所有的枝丫都张开,那种凋零里面有诗、有歌,叶子全部落光,等待着来年的春天。来年春天一到,它又长满了树叶,又有音乐了。然后到了一定的季节,又全部掉光、吹光。生命就是这个样子。

事实是,生命就像河流,不停地在动,永远在追寻、探索、推进、溢过河堤,钻进每一条缝。但是你们知道,我们的心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认为这种不久、不安的状态对生命很危险,所以就在自己身边建了一道墙:传统、教会、政治或社会伦理的墙。家庭、名声、财产,还有我们培养的那些小德小性,所有这一切都在墙内,都远离生命。生命是动的、无常的、不停地想渗透,穿透这一道墙。因为墙里面有的只是混乱、痛苦。墙内的各种神,都是假神。他们的教条毫无意义,因为生命超越了他们的教条。

心如果追求“永远”,很快就会停滞下来。这样的心就像河边那个小池子一样,很快就会充满腐臭的东西。心中没有围墙、没有立足点、没有障碍、没有休止符,完全随着生命在动,无时无刻在推进、探索、爆发,只有这样,心才会快乐、日久弥新,因为这样的心一直在创造。

我说的你们都懂吗?你们应该懂,因为,这一切属于真正的教育。你懂,你的生命就完全转变了。你和世界的关系,你和邻居的关系,你和太太或先生的关系已经产生全新的意义。这样你就不会假借什么东西来满足自己,从而明白冀求满足只会招来悲伤、痛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必须去问你们的老师,然后互相讨论。你们懂了,你们就开始了解生命的非凡真相。了解当中有爱和美,有善的花朵。但是,心如果追求安全的小池子,“永远”的小池子,只会造成黑暗、腐败。我们的心一旦坠入这个小池子,就不敢再爬出来追寻、探索。然而,真理、上帝、实相是在池子之外。

人真正的工作是什么?

《文化问题》,第十七章

问:人的工作是什么?

克:你认为呢?是不是读书、考试及格、找工作,然后一辈子这样过?是不是去寺庙烧香、参加社团活动、推动种种改革?是不是杀生来当食物?是不是建造桥梁给火车通过、凿井挖石油、征服地球和天空、写诗、画画、爱、恨别人?这些就是人的工作吗?创造文明,然后几百年以后再没落,制造战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上帝,以宗教或国家的名进行屠杀,嘴巴讲和平、博爱,一方面却滥施权力,对他人残酷无情,这就是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吗?但,这是人真正的工作吗?

你也知道这些工作会造成毁灭、痛苦、动乱、绝望。一边奢侈浪费,另一边却是赤贫。一边是冰箱、喷射机,另一边却是疾病、饥荒。这就是人的作为。然而,你了解这一切之后,你会不会再问:“就这样吗?人就没有其他真正的工作了吗?”如果我们找得出来人真正的工作是什么,那么那些喷射机、洗衣机、桥梁、房屋的意义都将完全不同。可是如果找不出来,只是沉溺于改革,改造人已经做出来的那些事情,一切都归于徒然。

所以,人真正的工作是什么?当然,人真正的工作是发现真理、发现上帝。是爱别人,不沉溺于封闭自我的行为。发现了真实,里面就有爱。人与人之间的爱将创造一种全新的文明,创造一个新世界。

正文 关系的转变是新社会的基础

孟买,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问:正确的谋生,基础在哪里?我怎么知道我的谋生方式对不对?在根本错误的社会里,我又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谋生方式?

克:根本错误的社会不会有正确的谋生方式。目前整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我们的谋生方式怎样,都给我们带来了战争、带来毁灭,遍地哀鸿。这个事实很明显。不管我们怎么做,我们的所作所为有时会制造冲突、腐败、残酷、痛苦。所以,我们当前有的社会有一些错误,如果这个社会建立在嫉妒、憎恨、权力欲上面,这种社会注定要制造错误的谋生方式,所以成为败坏社会的因素。军人、警察、律师越来越多,商人自然追着他们后面去。若要追寻正确的社会,这一切非改变不可。但是我们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但你我非做不可。因为,从我们日常生活的情形看,有时,不论我们的生活手段如何,若不是制造他人的痛苦,就是造成人类最终的毁灭。这种情形怎样才能改变?要改变这种情形,只有我们不再追求权力、不嫉妒、不心存怨恨才可以。如果你能够在你的关系里面带来这种转变,你就是在帮助世人创造新的社会。在这个新社会里面,人不会固守传统,不营求私利,不追求权力,因为,他们内心很富足,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实相。人只有追寻实相才能够创造新社会。人只有爱他人,才能够创造一种转变。

有些人很想知道在当前的社会结构之下,怎样才是正确的谋生之道。我知道,我上面说的,对这样的人是不够的。在当前的社会结构下,你只有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当摄影家、商人、律师、警察等等。但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要觉察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聪明、要了然、要完全认知自己在拖延什么东西,要认识整个社会结构,认识其中的腐败、怨恨、嫉妒。这样,如果你没有助长这一切,也许你就能够创造新的社会。只要你问何谓正确的谋生方式,就不可避免的要问这些问题。不是吗?你不满意自己的生活,你要人家羡慕你,你要权力,你要舒适豪华,你要地位、权威,因此,你必然制造或维系了一个毁灭他人、毁灭自己的社会。

如果你已经看清楚你的谋生方式里面这个毁灭的过程,如果你已经看清楚这个毁灭的过程,是你的谋生方式制造出来的结果,那么,显然你就会找到赚钱的正确方法。不过,首先你必须看清楚社会的景象,如实地看清楚它是崩溃的腐败社会。你只要看得很清楚,你正确的谋生方式很自然就会出现。只是首先你必须如实地看清楚社会景象,看清楚世界,看清楚其中的民族划分、残酷、野心、怨恨、控制。这样,只要你看清楚了,你正确的谋生方式很自然就会出现,根本不必追寻。但是,就大部分人而言,问题在于我们总是有太多的责任。父母总是等着我们赚钱奉养他们,社会现在这个样子找工作又很难,所以能够找到工作已经很高兴了,遑论还要选择,于是我们就坠入社会机器里面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是这么急迫,不需要马上找到工作,因此可以从容地看看社会真实景象,这些人就有责任。但是你们知道,不需要急着找工作的人,却又陷在另一种东西里面。他们关心的是扩张自己,他们关心的是舒适、奢侈、娱乐。他们有的是时间,不过却任其闲散过去。但是,这些有时间的人却有责任改变社会。这些不急切需要谋生的人,应该关心人类整个生存的问题,不要只是卷入政治活动、卷入肤浅的活动。那些有时间又所谓有闲的人应该追寻真理,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革命。肚子空空的人没有办法创造世界革命。不幸的是,这些人有闲,却往往不关心永恒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够把时间填满,所以他们也是这个世界所以痛若混乱的原因。所以你们这些听我讲这一切的人,凡是稍有时间的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转变了,才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真正的革命。

谋生之道从反抗虚妄开始

班加罗尔,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五日

问:如果我想遵循你的提示,我是不是可以保留公务员的工作?很多行业都有这个谋生的问题。到底正确的解答在哪里?

克:各位,我们所说的“谋生”意思是什么?谋生的意思就是赚取我们所需——食、衣、住。不是吗?但是因为我们利用生活所需——食、衣、住——来作为精神侵略的手段,所以谋生才产生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我们利用生活所需来作自我扩张的手段,所以谋生才发生问题。我们的社会根本不是建立在生活必需品的供需上面,而是建立在扩张上面,利用生活必需品作为自我扩张的手段。你们必须好好想一下这个问题。显然,我们可以生产很充裕的食、衣、住等生活必需品,我们的科学知识足可供应我们所需。但是我们却更想要战争。不但是那些好战者需要战争,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战争,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粗暴。我们的科学知识足以供给人类全部所需,这些科学知识也都很有效用,好好用在生产上面,不会有贫穷。但是为什么没有这样?因为谁都不满足于只有食、衣、住,每个人都要更多。换一种讲法,这“更多”就是权力。然而,有了生活所需就满足,与禽兽何异?我们应该满足于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解脱权力欲。我们必须寻找内心那不可毁的宝藏,你们所说的上帝、真理,或其他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满足于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你要是能够发现自己内心不可毁的财富,你不需要多少东西都会满足,这些少数的东西轻易就可以供应。

正文 从反抗虚妄开始

不幸的是,我们早就跟着感官的价值随波逐流。这种价值的重要早就凌越真正的价值。不论如何,我们的社会结构,我们当前的文明,根本就是建立在感官价值上面。感官的价值不但包括五官所好的价值,也包括“念头”所好的价值,因为念头也是五官制造的结果。念头属于理智,念头的机制一旦固定下来,念头就开始主宰我们的心。这也是感官的价值。所以,我们只要是追求感官的价值,不论这价值是触摸、是味觉、是气味、是知觉,或是念头的价值,外在的重要都会凌越内在。单单否定外在绝非对待内心之道。你可以否定外在,隐退到丛林或山洞里面思考上帝,可是这否定依旧是外在的否定。虽是思考上帝,这思考依旧是感官的,因为意念就是感官的。不管什么价值,只要是建立在感官上面,都会制造混乱,当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感官当道。只要社会结构是建立在感官上面,谋生就异常艰难。

所以,到底何谓正确的谋生之道?要解答这个问题,必须使当前的社会结构经历一番全盘的革命。这革命不是按照左派或右派这种公式来革命,而是以非感官的价值观进行的全盘革命。所以,如果那些有时间的人,譬如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早年曾经追寻上帝,或经历过某些挫折的人,愿意献出时间和精力来寻找答案,那么他们就会成为媒介、成为创造世界革命的人物。但是他们却不愿意,他们要的是平安。他们工作多年,只想安享晚年。他们有时间,可是他们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所谓上帝这种抽象的东西。不过这种关心于实际无补。然而他们关心的那个抽象的东西,其实也不是上帝,而是一种逃避。凡是用各种活动填满生活的人,都无法脱身。关于种种生命的问题,他们没有时间寻找答案。所以,凡是关心这些事情的人,凡是想借了解自己来彻底改变世界的人,其实只能怀抱希望。

职业错误我们当然看得出来。大企业家、资本家则是依靠压榨他人生活,这种大企业家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国家。国家即使接管了大企业,还是继续压榨你我。社会依靠军队、警察、法律、大企业而成立,换句话说,就是依据纷争、压榨、暴力等原理成立。所以,在这种社会里,你我希冀正当正确的职业,又如何生存下去?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军队却越来越庞大,警察也越来越多,都在从事秘密任务,企业越来越大,到最后就由国家接管。在某些国家,政府早就成了大公司。在这种压榨的情况下,在这种建立在纷争上的社会中,你又如何找到正当的谋生方式?几乎不可能,不是吗?你如果不和一些人共组自给自足的合作社区,就只好向这个社会俯首称臣。但是你们知道,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想找正当的谋生方式。大部分人都是想找到一份工作,长久做下去,等待薪水慢慢加。因为我们每一个要的都是平安,都是永远保持地位,所以不会有彻底的革命。发现真实的人,发现新的生活之道的人,并不是那些志得意满的人,而是那些爱冒险的、喜欢拿生活来实验、拿生存来实验的人。

所以,真正找到正当的谋生方式之前,首先我们要看清楚的就是一些错误的职业。企业不管打的是国家、资本还是宗教的旗号都一样。你看清其中的虚妄,拨开其中的虚妄,这才有转变,才有革命,只有这种革命才能够创造新社会。身为个体,追求正当的谋生方式是好的、优秀的,不过,这样并没有解决整个大问题。要解决整个大问题,必须你我不再追求安全才可以,所谓安全这种东西是没有的。你追求安全,结果呢?当前的世界怎么样?整个欧洲都要安全,都在要求安全,结果呢?他们用民族主义来追求安全。结果一再证明你不能用民族主义来追求安全。因为民族主义就是孤立,会引发战争、痛苦、毁灭。所以,宏观层面的正当谋生之道,应该从那些已经看清虚妄的人开始。你一开始反抗虚妄,你就开始创造正当的谋生之道。你一开始反抗整个纷争压榨的结构,那么,不论这压榨是左派的压榨,还是右派的压榨,是宗教权威的压榨,还是僧侣的压榨,你的反抗在目前来讲都是正当的职业。因为,这种反抗将创造新的社会、新的文化。但是要反抗,首先要把那虚妄的事情看得很清楚,这样才能够去除它。要发现虚妄的事情,你必须先觉察,观察自己一切所作所为、所想、所感。这样,你不但会发现虚妄的事物,而且还会产生新的生命力、新的能量。这个新能量就会帮我们决定做什么工作,或什么工作不要做。

正文 不要把社会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

普那,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问:谈到正当的谋生方式,你说军人、律师、公务员都是不正当的职业。你这样不是在鼓励我们脱离社会吗?这不就是逃避社会的冲突,纵容不公不义和压榨的事情吗?

克:要转变或了解什么事情,首先必须先检查其中的实情。只有这样才有更新、再生、转变的可能。想转变什么东西却不了解这个东西,只是浪费时间,只是退化而已。不了解而改革只有退化,因为我们没有面对实情。但是我们一旦了解实情,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没有最初的观察、讨论、了解,你就无法行动。我们必须检查社会的实情,检查社会的缺点、弊病。要检查社会,就必须直接观察我们和社会的关系,但不要强加理智或理论的解释。

关于正当或不正当的谋生方式,目前的社会并不容许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只要你够幸运,找到了工作你就得接受。所以对急着找工作的人来说,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必须吃饭,所以他找到了就只有接受。但是对于不是那么急迫的人而言,谋生方式应该是个问题,这也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社会建立在夺取、阶级分别、民族主义、贪婪、暴力上面,那么到底什么是正当的谋生方式?一个社会有这些东西,还会有正当的谋生方式吗?当然没有。要有的话,也只是错误的职业、错误的谋生方式。

你要给社会什么东西?何谓社会?社会就是你和某人或某些人的关系,是你和他人的关系。你要给他人什么东西?你要真正“给”别人东西,还是只是为了得到报酬?只要你还不知道自己要给社会什么东西,那么,不论你从社会得到什么东西,都注定是错误的谋生方式。这个解答可能不舒服,所以你们得自己思考一下,探讨一下自己和社会的关系。也许你们会反问我,“你又给社会什么东西来换取衣食住行?”我给社会的是我今天谈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随便一个人讲得出来的。我给社会的东西在我来讲很真实。你也许会反驳说:“胡说,一点都不真实。”但是,我给了社会对手段来说最真实的东西。我关心这一点,反而不关心社会给我什么东西。各位,只要你能够不把社会或邻居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你就会安于社会给你的衣食住行,所以你不会贪婪。你不贪婪,你和社会的关系就不一样。因为你不把社会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你拒绝社会事物,所以你的关系就产生革命。你再也不必依赖别人来满足自己精神的需要,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找到正当的谋生方式。

你也许会说这解答太复杂,其实一点都不。生命的解答没有简单的。一个人要是想为生命寻找简单的答案,他的心一定痴呆、愚笨。生命没有结论、没有模式。生命是活的、变的。生命没有肯定的解答,但是我们却能够了解生命的意义。要了解生命的意义,首先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是把生命当作满足自己、扩张自己的手段。因为我们把生命当作满足自己的手段,所以我们创造的社会就腐败,一开始存在就开始衰败。所以,一个刻意的社会本来就有腐败的种子。

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要弄清楚自己和社会的关系。我们要弄清楚这一层关系到底是建立在贪婪(意味扩张自己、满足自己追求权力、地位、权威的欲望)上面,或者只是接受社会的衣食住行?如果你和社会的关系只是需要而非贪婪的关系,那么,不论你在哪里,就算是社会已经腐败,你都可以找到正当的谋生方法。由于社会的衰败很迅速,所以我们必须赶快弄清楚。那些只和社会建立“需要”关系的人将创造新的文化,他们将成为社会的核心,使社会公平分配生活必需品,不再被当作自我扩张的手段而遭人利用。只要你还是把社会当作自我扩张的手段,你就会追求权力。权力会在社会制造上下、贫富、有无、识字与文盲等阶级分别,彼此斗争。权力的基础是夺取,不是需要。“夺取”制造权力、地位、声望。只要这些东西存在,你和社会的关系必然是错误的谋生方式。如果你只是仰赖社会来满足需要,你就拥有正当的谋生方式,这样你和社会的关系就很单纯。单纯既不是“还要”,也不是披布衣、脱离社会。让自己只拥有少数几样东西也不是单纯,单纯的心不可少,但是如果心是用来自我扩张、自我满足,那么,不论这满足是追求上帝的满足、追求知识的满足,还是追求金钱、财富、地位的满足,心都不可能单纯。追求上帝的心并不单纯,因为上帝只是它的投射。单纯的人就是看清实情,了解实情,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心是满足的,了解实情的,这并不是说要接受社会现状,接受社会的压榨、阶级划分、战争等。心如果看清和了解社会实情,从而采取行动,这样的心就不需要很多东西,就很单纯、宁静。心只有宁静的时候才能够体验永恒。

正文 无关贫富

孟买,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问:我们越是听你讲话,就越觉得你是在宣扬脱离社会。我在国务院做事,有四个孩子,一个月只赚一百二十五卢比。请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够用你宣扬的方法挣扎求生?你认为你的讯息对那些饿肚子的人,那些困苦讨饭吃的人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你曾经和他们生活过吗?

克:让我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和穷苦的人生活过?这问题的意思是说,要了解生活,就必须经历生活的每一个阶段、每一种经验,不是吗?必须和穷人或有钱人一起生活,必须饿肚子,经历生存的各种状况。简单地说,我们要问的就是,是不是一定要酗酒,才知道要戒酒?没有完全体验,完全了解,就掀不开整个生命的过程吗?你必须经历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才能够了解生命吗?请你们了解这样问并不是逃避问题。正好相反,我们认为,要获得智慧,必须经历生活的每一个阶段——从有钱到贫穷、从乞丐到国王。是这样吗?智慧是经验的累积吗?智慧是完全了解经验的吗?由于我们没有完全了解经验,所以我们就从一次经验走向另一次经验,希望得到解答、得到庇护、得到快乐。我们让自己的生活变成不断累积经验的过程,所以生命变成了不断的挣扎,为了夺取,为了获得,不断战斗。这种生活方式当然令人厌烦,非常愚蠢。不是吗?

只要完全了解经验的意义,因而也能完全了解生命的深度和广度,难道不可能吗?我说那是可能的,而且也只有这种方式才可以了解生命。不论什么经验,不论生活有怎样的挑战,都只是浪费时间。但是因为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就发明一个虚假的想法,说是只要累积经验,我们终会接触到上帝,但天晓得它在哪里!

他刚刚问我是不是在宣扬脱离社会。我们说生命是什么意思?我“大声”的思考这个问题,请大家一起来。说生命是什么意思?“活着”只有在关系中才有可能,不是吗?没有关系,就没有生命。只要存在就会和人建立关系。生命就是关系进行的过程,和别人,和两个人或十个人,都是和社会交流的过程。生命不是孤立的过程,不是退缩的过程。但是在我们大部分人,生命就是孤立的过程。不是吗?我们在行为、关系上努力孤立自己。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自我封闭、狭隘、孤立,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发生摩擦、悲伤、痛苦。生活就是关系,凡事都不可能独自存在,所以也不能从生活退缩。我们必须了解我们的关系——我们和妻子、子女、社会、自然的关系,和一天的美好、水上的阳光、飞鸟的关系,了解自己和自己拥有的东西之关系,了解自己和控制自己的理想之关系。要了解这一切,不需要从这一切退缩。退缩和孤立找不到真理。孤立,不论有意无意,只会有黑暗和死亡。

所以我不是提倡从生命退缩,不是提倡压抑生命。我们只有在关系中才能够了解生命。我们之所以拼命地退缩、孤立,因而制造了一个以暴力、腐败为基础的社会,全都是因为不了解生命的关系。上帝已经成为最终的孤立处所。

所以他想知道的是,他赚的钱这么少,又怎样才能照我们所说的活下去。首先,不是只有赚钱不多的人才有谋生问题,那是你我都有的问题,不是吗?你赚的钱也许比我多一点,也许很不错,工作比我好,地位比我高,银行存款比我多,但是谋生一样是你我都有的问题,因为这个社会是我们大家创造的。如果我们三个——你、我、他,不了解“关系”,我们就不可能创造社会革命。肚子空空的人显然无法发现实相,他先得吃饱饭再说。但是,吃得饱饭的人,当然就有责任了解社会需要根本的革命,了解事情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比起那些赚钱不多、捉襟见肘、没有时间,在社会疲于奔命的人,那些有时间,有闲的人尤其有责任思考这些问题,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就是这些人。我们稍微有一点时间,稍微有闲,我们必须深入这些问题,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成为专业的提倡者,提出什么制度来代替旧制度。你我有时间,有闲暇可以思考,所以你我有责任找出新社会之道、新文化之道。

但是现在这个月收入一百二十五卢比的穷人怎么办?他必须养家,必须接受祖母、叔侄的迷信,必须按照惯例结婚,必须参加种种仪式、接受种种荒谬的迷信。他深陷其中。如果他胆敢反抗,你们这些可敬的人就唾弃他。

所以正确的谋生之道是你我的问题,不是吗?但是大部分人完全不关心谋生问题。我们只要有工作就高兴、就感谢,所以我们一直在维护一个不可能正当谋生的社会。各位,我们不可以用理论来看这个问题。一旦你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好了,然后开始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不就开始看到这会在你的生命、在你周遭的人身上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吗?但是,如果你没有用心听我讲话,而且因为有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目前又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你就照老样子生活,那么,显然你以后还是会在这个世界制造痛苦。这个人钱不多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只希望赚更多钱。但是,即使他赚到了,问题照样存在,因为他还会想要更多。

正文 艺术就是“我”的缺席

《变革的迫切》摘录

问:我一直在想艺术家是什么东西。有人在恒河河岸的一个小房间内,用丝线和金线编织最美丽的纱;另外一个人在巴黎的画室画画,希望有朝一日声名鹊起;另外一个作家努力编织故事,讨论男女问题;科学家和技师在实验室里将几百万个零件组合在一起,希望把火箭送上月球;印度有个音乐家厉行禁欲,希望将自己音乐的精髓真实的传达出去;家庭主妇准备三餐;诗人森林漫步,这些人不都是艺术家吗?我觉得美存在于每个人手上,可是我们却不知道。织美丽的布的人、做好鞋子的人、在你桌上插花的人,这些人的工作都是美。我总是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画家、雕刻家、作曲家、作家,这些所谓艺术家的地位就这么高,但是鞋匠,厨师却不然。鞋匠、厨师不是也在创作吗?想到人在美上面的种种表现,真正的艺术家在生活中居于什么地位?谁又是真正的艺术家?有人说美是所有生命的精髓,那么,那边那一栋建筑,我们觉得很美,那是这种精髓的表现吗?如果你谈一下艺术家与美这个问题,我会非常感激。

克:艺术家当然就是娴于行动的人,不是吗?这种行动在于生活之内,不在生活之外。因此,如果技术娴熟才成其为艺术家,那么他可以一天做几个小时,把玩一种工具、写诗、画画,甚至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一样,样样都来。不过这几个小时却和他其余的几个小时互相冲突,因为那几个小时他很混乱。那么,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艺术家?琴艺很好的小提琴家如果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就是志不在小提琴,他只是处心积虑想出名,“我”比音乐重要。作家、画家如果在乎名声,也是一样。音乐家认为那美丽的音乐就是“我”,宗教家认为那崇高象征就是“我”。他在自己的项目上都很行,可是生活的其他方面却很糟糕。所以,我们必须弄清楚行动和生活的方法。不是要弄清楚绘画、写作、技术的行动,而且还要弄清楚怎样才能够整个生活都有方法和美。方法和美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人,不论是不是艺术家,能不能够生活都有技巧和美?生活就是行动,然而,如果行动带来了悲伤,行动就不行了。所以,人活着到底能不能够没有悲伤、不摩擦、不嫉妒、不贪婪、不和人有任何冲突?问题不在谁是艺术家,谁不是艺术家,而在于人——你我——活着能不能够没有痛苦、没有扭曲。藐视伟大的音乐、雕塑、诗、舞蹈,乃至嗤之以鼻,当然是亵渎,那就是生活不得法。然而,技艺和美既是行动的技术,自然应该整天如此,而不是只做几个小时,这才是真正的挑战,弹钢琴弹得美还不是挑战。你既然已经碰到琴键,不用说当然必须弹得美。不过这实在不够。这好比一大片田,你却只耕耘一小块地一样。我们往往忽略这大片田地,却一直注意琐碎之处——自己或别人的琐碎之处。技艺必须完全“清醒”,因此使整个生活都行动得法,这就是美。

问:那工人和办公人员呢?他们是艺术家吗?他们的工作有没有技艺?如果没有,他们是不是就生活完全没有方法可言?他们会不会受到工作的制约?

克:当然会。但是如果他们觉醒了,他们就会放弃他们的工作,要不就是将工作转变成技艺。重要的不在于工作,而是对工作觉醒。重要的不在于工作的制约,在于觉醒。

问:你说“觉醒”是什么意思?

克:是不是只有环境、挑战、坏事,或者快乐才会使你觉醒?或者你有一种不需要原因的清醒?如果是有事情、有原因才会叫清醒,那么你就是在依赖这个事、这个原因。你只要依赖什么东西,不管这东西是药、是性、是绘画、是音乐,那么你就是在纵容自己沉睡。任何一种依赖都是方法的终结,都是技艺的终结。

问:所谓没有原因的清醒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一种既无因又无果的状态。有没有一种心灵状态是完全不从任何原因产生的?我不懂。因为我们想得到的一切,也不论我们是什么,都是某一原因的结果。因果的循环是不会中断的。

克:因果的循环之所以不会中断,是因为果变成因,因又变成果的缘故。

问:这样的话,我们还能够在循环之外有所行动吗?

克:我们所知的行动,都是有原因、有动机的行动,都是一种果。所有的行动都在关系中发生。关系如果是建立在“因”上面,就会随情况而变化,因此造成一种愚昧。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没有原因,那就是爱。爱是自由、是美、是方法、是艺术。没有爱就没有艺术。艺术家把玩美的时候,没有“我”,只有爱和美。这就是艺术,这就是行动中的技艺。“我”在行动的技艺中缺席,艺术就是“我”的缺席。如果你忽略生命的大片田地,只注意其中一小部分,那么,不论其中有多少的我,你还是一样活得不得法,所以你不是生活的艺术家。爱和美就是“我”在生活中缺席,这时生活自有其法门。在生命的大片田地中生活得法,这就是最伟大的艺术。

问:天啊!这一点我怎么做得到?我心里可以了解、可以感受,可是怎样才能够保持这种感受呢?

克: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保存,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滋育,也没有办法练习。你只有“看”。“看”是最伟大的技艺。

正文 “分别心”加速心的败坏

孟买,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一日

我想,也许我们值得探讨一下为什么心败坏得这么快?使心愚昧、麻木、反应迟钝的因素又是什么?我之所以认为探讨这个问题有价值,是因为如果我们了解其中的缘由,我们或许就知道真正单纯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心是我们了解事物的工具,是我们探索、追究、质问、发现问题的工具。但是我们越长大,就越发现我们滥用了心。心一直在败坏、崩溃。在我而言,这种败坏的一个原因就是分别心。

我们的生活全部建立在分别心上面。我们分别种种的生活层次。我们分别白色、蓝色,分别这一朵花、那一朵花,分别喜欢、不喜欢,分别种种观念、信仰,接受这个,丢弃那个。我们的心理结构就是建立在这种分别的过程上面,一直在选择、分别、抛弃、接受、拒绝。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用力、挣扎。这里面从来没有直接的了解,有的只是一直累积“分别”的能力,建立在记忆、知识上面的能力,并且因为一直在分别,所以一直在用力。

因此,分别心不就是野心吗?我们的生命就是野心。我们想成名,想要别人想到我们,想要有成就。要是我不聪明,我就想聪明。如果我粗暴,我就希望自己不要粗暴。这“变”,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不管我是想成为地位最高的政治家,还是最完美的圣人,这种野心,这种驱策,这种“变”的冲动就是分别,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这些都建立在分别上面。

所以我们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挣扎。从一种意识形态、公式、欲望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公式、欲望。我们的心就在这个“变”,这个挣扎的过程中败坏了。这种败坏,本质就在于分别。我们认为分别是必要,不过分别却激发了野心。

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建立在野心上面,没有分别,不问结果,只问耕耘?我们所知道的生活净是一连串的挣扎,目的只在追求结果。而且,如果是为了更大的结果,原有的结果还可以丢弃。我们所知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

有的人就算是在山洞里静坐修道,他要让自己完美,这个过程就有分别。这分别就是野心。粗暴的人希望自己不要再粗暴,这个变就是野心。我们讨论的并不是野心是对还是错,不是野心于生活是否不可或缺。我们讨论的是野心是否阻碍朴素的生活,我说朴素的生活,不是说箪食瓢饮就是朴素的生活。箪食瓢饮不见得就是生活朴素。一个人衣着薄简并不表示他就生活朴素。有时候,因为扬弃外在的东西,我们的心反而更加野心勃勃。因为这时它会更抓紧自己的理想,然而那理想其实只是投射,只是造作。

所以,既然我们要观察自己的思考方式,是否就应该探讨“野心”这个问题?我们说“野心”是什么意思?生活是否有可能没有野心?我们知道,不论是学校的学童,还是大政治家,野心都会助长竞争。大家都努力往上爬,想创造纪录。这种野心确实在工业方面产生了一些利益。但是,接下来显然就是心灵的暗昧、工业技术对人的制约。于是心失去了弹性、失去了单纯,因此无法再直接体验事物。这样说来,我们(不是团体的我们,而是个体的你我)不更应该弄清楚所谓野心是什么意思,弄清楚我们是否完全觉察自己生活的野心吗?

为国家服务、做高贵的工作,这些事情有没有野心?有没有分别心?因为分别心阻碍生命的展现,所以不正是生活中一股腐败的力量?能够展现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是不变的人。

展现的心和变动的心一样不一样?变动的心一直在长大、变化、扩大、收集知识。我们都很清楚生活里面这种过程,这种过程有它的结果、它的冲突、它的紧张、痛苦。我们很清楚这一切。但是我们不清楚生命的展现。然而,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种差异值得我们去发现吗?不是用区别、用划分去发现,而是发现生活的过程。我们一发现生活的过程,也许就可以将野心,将分别心放开,发现一种生命的展现。生命的展现就是生活之道,就是真正的行动。

所以,如果我们光是说不要野心勃勃,但是却没有寻访展现生命之道,那么,我们不但摧毁野心,也扼杀了心灵。因为,分别的行为就是意志的行为。所以我们每人不都应该找出生活中野心的真相?社会鼓舞我们野心勃勃,社会就是建立在野心上面,建立在追求结果的驱策力上面。这种野心里面很多是不平等的事情,是法律一直想要铲平、改变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接触生命总是错误。不过也许有一种展现生命的接触之道,一种不聚敛却能够展现的生命之道。不论如何,我们都知道,只要我们有意识的追求某种东西,想变成某种东西,那就是野心,就是追求结果。

正文 庸俗谋划了我们的卑贱

然而,除此之外,我们却另外有一种能量、一股力量。这一股力量是一种没有累积过程、没有“我”这个背景、没有自己的动力,这就是创造之道。不了解这种创造之道,未曾实际体验这种创造之道,我们就会生活愚昧,就会变成一连串的冲突,其中毫无创造可言,毫无快乐可言。但是,如果我们因为开放、领会、聆听“野心”这个真相,不是舍弃野心,而是了解野心,了解了这个创造之道,我们或许从此就发现创造力。这创造力之间有的是不断的展现,不是展现自我满足,而是展现不受“我”束缚的能量。

问:请你告诉我们,你所谓“我们的职业”指的是什么?我认为你另有所指。

克:我选择一种职业,你也选择一种职业,这就在我们之间带来了冲突,不是吗?由于我们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自己的职业,这种冲突不就是当今世界的实情吗?我们只是接受社会的制约,一种文化的制约,因此接受种种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竞争、憎恨的职业,如此而已。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看到了。

这样的话,是不是还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容许我们从事真正的职业呢?人难道没有一种职业可以做吗?各位,请仔细听,人有没有别的工作呢?我们都知道有。你做店员、我擦鞋;你是工程师、我是政治家。我们可以举出无数的职业,也知道这些职业全部互相冲突。所以人经由他的职业互相冲突,彼此憎恨。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这种事情我们太熟悉了。

现在,我们讨论一下,人是否真的没有事情可做?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事情给人做,那么我们种种能力的展现,就不会再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冲突。我说人能够做的事情只有一种。人没有很多种职业,只有一种,那就是寻找实相。各位,不要失望,这个答案一点都不玄。

如果你我寻找的是实相,是我们真正的职业,那么,追寻实相就不会造成竞争。我不会和你竞争,虽然你也许会用不同的方式表现那个实相,可是我却不会和你吵架。也许你是什么部长,不过因为我们追寻的一样都是实相,所以我不会野心勃勃,想要侵占你的位置。因此,只要我们还找不到人真正的职业,我们必然彼此竞争、彼此憎恨。不管你通过什么法律,只会造成更多的动乱。

通过正确的教育,通过适任的老师,从小就帮助孩子、帮助学生自由自在的寻求一切事物的真相,不但是寻求抽象事物的真相,而且也寻求种种“关系”的真相——孩子和机器的关系、和大自然的关系、和金钱的关系、和社会的关系、和政府的关系,这一切不可能吗?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一种老师。不是吗?这种老师关心的是给学生自由,让学生思考智慧的培养是怎么一回事。智慧,绝不受永远败坏的社会制约。

所以,人没有事情可做吗?人不能独自存在,人只能存在于关系当中。然而,人在关系里面却找不到实相,找不到关系的实相,这样,就有了冲突。

你我只有一种职业,要寻找这种职业,我们必须寻找一种不会使我们产生冲突,不会使我们彼此破坏的展现方式。但是,首先这必须从正确的教育、适任的老师开始。老师也需要教育,根本上,老师不但是提供讯息,而且也是在学生身上创造自由、创造反叛、让学生发现实相。

庸俗谋划了我们的卑贱

与拉吉特学校学童对话

我们最难的一个问题,就是弄清楚什么东西使人庸俗。你们知道庸俗是什么意思吗?庸俗的心就是受伤的心,不自由的心,陷于恐惧、困难当中的心,绕着自己的利益打转的心,为了急速解决问题绕着成败打转的心,绕着悲伤打转的心。这样的心,到最后都会变成破碎的心。一颗庸俗的心要打破自己习惯、惯性、自由自在的生活、走动、行动,这是最难的一件事,不是吗?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大部分人的心都很渺小、卑贱。仔细看看自己的心,你会发现其中占满的都是一些小事情——考试及格、不及格、别人怎么想我们、害怕某一个人、怎样才会成功。你想找工作,有了工作,你又想更好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搜寻自己的心,就会发现里面都是这种渺小的、琐碎的、事关切身利益的事情。因为占满了这种事情,所以就制造出很多问题,不是吗?我们的心想用卑贱解决问题,但是,因为解决不了,就更加卑贱。依我所见,教育的作用就是打破这种思考习惯。

庸俗的心,陷在瓦拉那西窄巷,并且住在那里。它也许识字、也许考试都及格、也许社交生活很活跃,不过,还是活在画地自限的窄巷里。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不分老少,都要看清楚一点,那就是,我们的心不论怎样挣扎,怎样用力,怀抱怎样的希望、恐惧、渴望,永远都是渺小的、都是卑贱的。那些上师、师父,还有卑贱的心建立的社团、宗教,一样卑贱,但是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要打破这种思考的惯性很难。

我们年轻时有一些不庸俗的老师不是很重要吗?因为,如果老师自己就很愚昧、疲惫,脑子里想的都是琐碎的事情,深陷在自己的卑贱里面,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创造一种气氛,让学生自由自在,让学生打破社会强加在人身上的惯性。

我想,要有了解人是否庸俗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承认自己庸俗,我们都觉得自己有一些优秀的东西深藏不露。然而,我们必须明白,我们其实都很庸俗。我们必须明白,我们的庸俗造成了我们的卑贱、琐碎。你们了解这一切吗?真不巧,我只会讲英文,但是我希望你们的老师能够帮助你们了解这一切。他们向你们解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也就打破了自己的琐碎。光是解说,就足以让他们觉察自己的卑贱、渺小。渺小的心没有能力爱人,没有能力雍容大度,只会吵一些小事情。印度,还有其他地方,需要的不是聪明人,不是有地位、有学位的人,而是你我这种已经打破琐碎心的人。

琐碎根本就是一种“我”的意念。“我”使心卑贱,永远想着自己的成功、理想、想要完美的欲望。这一切使心卑贱,因为,“我”不论如何扩展,一样渺小。所以,盘踞着小事的心是卑贱的心。一直想着事情,担心考试,担心工作,担心父母、老师、上师、邻居、社会怎么想我们的心,是卑贱的心。这一切念头都是想赢取他人的尊敬。然而,受人尊敬的心、庸俗的心,并不快乐。这一点你们要听好。

你们知道,大家都希望别人尊敬自己,不是吗?希望别人——父母、邻居、社会,重视自己,希望自己行为正当,于是这一切造成了恐惧。这样的心绝不可能创新。然而,这一个败坏的世界需要的却是创造的心,不是发明的心,不是徒有能力的心。但是,这种创造却只有在没有恐惧时才会有,只有在心没有受到问题盘踞时才会有。这一切需要一种让学生真正自由的气氛,这自由不是为所欲为的自由,而是自由发问、追究、寻找、解说,然后又超越解说的自由。学生需要一种自由,去发现自己一生真正喜爱的事物,以免被迫从事自己厌恶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

你们知道,庸俗的心永远不会叛变。庸俗的心顺从政府,顺从父母,什么事都容忍。我很担心,像这个国家,人这么多,生活这么困难,这种压力使我们听话,使我们顺从,于是渐渐的,反叛的精神毁了,不满的精神毁了。我们这种学校应该教育学生一辈子不满、不轻易满足。这种不满,如果没有落入满意、感激的管道,就会开始追寻,就会变成真正的智慧。

问:人真的是死后才有名望吗?

克:一个乡下人死了,你认为他会有名望吗?

问:伟大的人死了就会有名望。

克:什么叫伟大的人?我们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真义。追求名声的人是伟大吗?赋予自己极度重要性的人是伟人吗?认同国家、成为领袖的人是伟人吗?他追求这一切,有生之年有了名声,这种事情我们都喜欢,我们都喜欢这种事情,我们都想作伟人。你想在行列中领先、你想当省长、你想成为他人伟大的理想、你想当改革印度的伟人。你要这种东西,谁都要这种东西,所以你会领先。但是,何谓伟大?伟大不是用宣传制造的吗?不是让你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用权威压制百姓,用意志、人格、欺骗,使人民顺从而来的吗?然而,伟大当然不是这一回事。

伟大是不求闻达。不求闻达是最伟大的事情。伟大的教堂、伟大的生活事物、伟大的雕刻一定都作者不详。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什么人。譬如真理。真理不属于你还是我。你只要说你得到了真理,你一说你得到了真理,你就不再无名,你已经比真理重要。不求闻达的人也许绝不伟大,他或许永远不可能伟大,因为他不想伟大,不想世俗意义的伟大,乃至于内在也不想伟大。又因为他默默无闻,他没有信徒、没有圣殿、他不膨胀自己。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喜欢膨胀自己,都想伟大、都想出名、都想成功。成功带来名声,不过那种东西很空洞,不是吗?那种东西好像烟尘。每个政治家都很有名,他的工作就是出名。所以他不伟大。伟大是不求闻达,内在外在都默默无闻,这得有相当的识见、相当的理解、相当的感情。

正文 闲暇时的思考

阿姆斯特丹,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问:一个整天上班的人日夜忙碌,可是潜意识里面却有一些实际的问题留待解决。你的观点只有在自我觉察时,那种安静的状态才能够了解。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安静,眼前种种总是很迫切。你能不能作一些比较实际的建议呢?

克:先生,你说“实际的建议”是什么意思?是你应该马上做的事情吗?是你应该练习一下,以便产生安静的心的什么方法吗?然而,不论如何,练习一种方法,就会产生结果,不过却是那个方法的结果。这结果不是你的发现,也不是你在生活的种种接触中,因觉察自己而发现的。方法显然有它自己的果,不论你怎样练习,不论你练习多久,这结果早就由方法本身决定。这不是发现,这是因为我们想在这个混乱、悲伤的世界寻找出路,因而强加在心上面的东西。

所以,如果一个人很忙,和大部分人一样,日夜都忙,忙着谋生,他要怎么办?不过,人真的是整天都忙着谋生吗?一天里面,我们难道没有暂时歇息的时候吗?我认为,暂时歇息的时候比你忙的时候重要多了。弄清楚我们的心在忙些什么不是很重要吗?如果我们的心真的很忙,有意识的忙,整天忙,那么,我们显然就没有空间,没有一种安静让我们发现新事物。幸好大部分人都不是整天忙,有时候也有时间想想自己,有时间做觉察。我认为,这种时刻比忙碌的时刻有意义多了。只要我们愿意,这种时刻就会开始塑造、控制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有意识、忙碌的心,不论如何都没有时间深入思考。但是有意识的心并不是心的全部,我们的心还有潜意识部分。有意识的心有办法挖掘潜意识吗?换句话说,有意识的心,想要探索、想要分析,有办法探索潜意识吗?如若不然,是不是意识心要先安静,潜意识才能够提供线索、暗示?潜意识是不是和意识很不一样?心的全部是否既是意识又是潜意识?以我们所知的心的全部——意识加潜意识来说,心是受过教育、受过制约的,有它的文化、传统、记忆赋予的一切。要解决这些问题,可能答案完全不在心里面,而在外面。我们的生存、我们的挣扎,要解答其中一切复杂的问题,我们的心——意识和潜意识当然必须完全安静,不是吗?

他想知道的是,他这么忙,该怎么办?事实上,他当然没有这么忙,有时候他当然还是要消遣。一开始,如果他每天花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思考这些事情,接下来这种思考就会创造更多这种时刻,让他思考、挖掘。我觉得,心表面上占据的那些事情没有多大意义。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弄清楚心的运作、我们的思考方式、动机、驱策、记忆、传统。我们的心陷在这一切里面。我们赚钱谋生的时候一样可以做这种思考。这样,我们就会充分觉察自己,觉察自己的特质。这样,我认为,我们的心就真的能够安静,因此也能够发现它自己投射以外的东西。

完整的行动

在撒宁与青年对话

克:年轻人对现代文明的挑战有什么反应?现代文明的挑战不只是社会改革、不只是种种政治革命,还包括诚实、多多少少不腐败等等。现代文明在技术和精神方面的改变非常大。宗教的式微也是巨大的挑战。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反应?这样问公平吗?你们应该都很年轻,你们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我说的反应是对整个挑战的反应,不只是组织小公社、吃药,或者说:“反正大人不了解我们年轻人。”上下两代间有代沟。我们的挑战这么大。你们年轻人有什么反应?

克:谋生是个问题,不过并不是精神问题。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我们逃避不了。

问:我想问的是,行动完整而不琐碎有没有可能?还有,进入学校,进入大机器一般、程式一般的公立学校以后,是否还有可能做一些事情?

克:你的问题是:我是个老师,我任教的学校很机械化,学生太多,在那种学校里面,我如何能够行动完整,不被整个巨大的结构压碎?如果我必须教一班五、六十个学生,而学生又很顽皮,我要怎么办?这种环境下,我要怎样才能够行动完整?我该怎么做?拜托,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学校,在体系下教书谋生,这个学校工作太重,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样才能够教得完整?你能吗?

问: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并不成功。事实上我已经给校方革职。

克:好,先生。事实上你做不到,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得到。你看,你要教一班五十个学生,你要教他们数学,但是,你不只关心他们的数学,你还关心他们的心、他们的智慧,你要他们行为正当,你要这些全部。不过,要教五十个学生,这些根本不可能,所以你被学校开除了。你该怎么办?再找工作?或说“上帝,教书最重要。教书事关年轻人,事关新心灵的创造。”等等。我要和大家一起弄清楚,要和了解的人一起弄清楚,然后办一所学校。这表示你要耗费很多精力,这表示你不是玩票,你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其中。

正文 完整的行动

克:我现在要回答这个人的问题。他说:“我住在城里,我必须在城里谋生。我没有时间。所以,我要搬走,弄一个小公社。”

如果可以,我要和几个朋友出走。我们住在一起种菜。这样我就有时间思考怎样才能行动完整。我和几个人住在一起,寻找一种行动完整的生活之道,这是我的意图、我真正的意图吗?我舍弃目前的社会结构,过一种很完整的生活。所有的僧侣都想过这种生活。各种公社都想营造这种生活方式。他们或许是接受某人的权威,某种信仰的权威,要不就是认为人必须一起工作。如若不然,或者你要舍弃这一切,然后为自己寻找一种生存之道,一种完整的生活,一种简单的、精神的、最重要的是,完整的行动。这一切都要看你。看你真正的意图在哪里,看你是否内外在都想活得不一样?

问:先生,你是不是说营建公社和上班没有两样?营建公社完全不算是行动。但是如果了解这一点,就是行动。

克:没错。你做了,实际层面上你做了。不过,这实际层面的行动还得看你真正的意图怎样,看你的内心深处是否诚实。

问:一切意图的背后不是都有理想吗?

克:就是这一点。你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逃避到教堂里面,参加政治活动,变成这个、变成那个。或者因为你父亲或朋友会给你钱,所以你过着一种完全不需要负责任的生活,因此你毫不在乎?

问:你总是说必须活得很实际。你也许睡在谷仓、也许睡在旅馆,你也许想做什么事。不过,如果没有钱……

克:我曾经在印度遇到一个年轻人。他走路横越美洲大陆,从加州走到纽约。然后当水手,坐船到印度,在印度工作,我在海边遇到他。对他而言,重要的在于发现实相。你也许会说这很愚蠢,不过他就是想发现。所以他把生命奉献在这上面。他不谈实际的生活,他只是工作。但是,如果你有钱,或者你的父母有钱,或者你的朋友给你钱,你就会有“依赖”的问题。然后你才“玩玩”这一些观念。

因此我们又回到我们的原点:你是否觉察到任何琐碎的行动都是愚昧的、有害的?传统一向就是做这种事。他们用一种方式维持事物的进行:礼拜天给宗教,礼拜四给政治等等,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和他们没有两样,只是你用的名称不一样而已。我说你,你这么年轻,应该很有活力、很热诚、行动力很强、了解上一代的所作所为。可是我说你和别人一样糊涂。所以并没有什么代沟。你们知道自己有多虚假吗?你们否定上一代的所作所为,但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却和他们没有两样,只是讲话不一样而已。你们这么年轻,应该创造新的世界,你必须为新的世界负责。如果说你只关心钱,或者只关心精神事物,这种话,就毫无意义。

正文 形象的形成

《论教育》,第八章

小时候,我们都活得很快乐。我们常常聆听早晨的鸟鸣、看雨后的山峦、太阳下闪烁的岩石、闪光的树叶、看云飘浮,全心全意、心志清明的迎接晴朗的早晨。长大以后,我们失去了这一切感觉,我们有的只是烦恼、焦急、争吵、怨恨、恐惧,为谋生挣扎不停。我们把日子用在争吵,用在喜欢这个、讨厌那个,偶尔有一些小小的快乐。我们不再听鸟鸣,不再和以前一样看树木、看草上的露珠、看鸟飞、看山峰在晨曦中闪耀。我们长大以后就不看这些东西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是否问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问,不久就要沦落。你们要上大学、结婚、生子、负担责任、谋生、然后老去、死去。人就是这一回事。我们要问的是,我们看花看鸟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已经失去超凡的美感?我认为,我们之所以失去美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只关心自己,我们有的仅是自己的形象。

你们知道那形象是怎么一回事吗?有一种东西是用手从石头、大理石刻出来的。这种东西刻出来以后,就放在寺庙里供人参拜。不过,虽然如此,终究还是手刻,还是人造的雕像。你自己也有这样的雕像,这雕像不是手刻出来的,而是意念、经验、知识刻出来的,是你的挣扎、冲突、痛苦刻出来的。这就是你的形象。你年纪越大,这个形象就越固定、越大、越严苛、越固执。你听得越多,做得越多,越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你的形象上面,你就越看不到美。除了那形象的小小激励,你就感觉不到快乐。

你之所以丧失这种完满的特质,原因在于你只关心自己。你们知道“只关心自己”是什么意思吗?“只关心自己”的意思就是说,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的能力行不行、邻居怎么想自己、工作好不好、会不会成为大人物、会不会遭社会遗弃。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做什么,不论在办公室、在家里、还是在田里,你永远在挣扎,永远在冲突,挣脱不了冲突。因为挣脱不了冲突,所以你又另外制造一个完美的形象、天国,或者上帝。这些一样是你的心制造的。你内心深处还有很多形象,彼此互相冲突。你越冲突,挣扎就越厉害。但是只要你内心对自己还存有那么多形象、意见、概念、观念,就永远有冲突。

因此,我们的问题是:活在这个世上,可不可能对自己不存形象?你是医生、科学家、老师、物理学家,你利用职能创造了自己的形象。所以,你利用职能在职能中制造了冲突,在做事当中制造了冲突。我不知道你们懂不懂?你们知道,假设你跳舞跳得很好、你弹乐器、拉小提琴、弹维纳琴弹得很好;这样,你就经由舞蹈或乐器制造了自己的形象,使你觉得自己很棒,乐器演奏得很好,舞跳得很好。你利用演奏或舞蹈来充实自己的形象,你就是这样活着、这样创造、这样强化自己的形象。于是冲突更多了。你的心就更疲惫、更挂念自己。于是丧失美感、丧失快乐、丧失清明。

我认为教育应该致力于教我们做事,而不是制造形象。这样你做事就没有冲突,内心没有挣扎。

教育没有止境。教育不是读书、考试及格就完了。从生的那一刻到死的那一刻,整个生命就是学习的过程。学习没有止境。学习的无时间性,就是没有止境,但是,如果你陷身冲突当中,如果你和自己、邻居、社会一直在冲突,你就不可能学习。你只要对自己存有形象,你就永远和社会、和邻居冲突。但是,你一旦了解构成这种形象的力学,你就开始又能够观看天空、观看河流、观看树叶上的雨滴、感觉清晨新鲜的空气、枝叶间沁凉的微风。这样,生命又开始有了超凡的意义。是生命本身,不是你对自己的形象,有了超凡的意义。

学生:看花的时候,你和花有什么关系?

克:你看花,你和花有什么关系?是你看花还是你认为自己在看花?这不一样,你懂吗?你是真的在看花,还是你认为自己应该看花,还是带着你对花存有的形象,认为那是一朵“玫瑰”——这样地看花?“玫瑰”这两个文字是形象。文字是知识,所以你是用文字、用记号、用知识在看花。所以,你实际上并没有在看花,要不也许你看着它,但是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看花的时候不带文字,不带形象,专心一致地看,那么你和花的关系怎样?你们有没有这样做过?你们是不是曾经看花的时候,心里面不说“这是玫瑰”?你是不是曾经完整地看花,不想文字、不想记号、不想名称,只是专注地看?你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你和花就不会有什么关系。要和别人、和石头、和树叶建立关系,你必须完全专注的观看。这样,你和自己观看的事物就会有崭新的关系。这样就完全没有观看者,有的只是全部这一回事。如果你是这样观看的,你就没有意见、没有判断。花就是花。你们懂吗?你愿意这样看花吗?各位,要做,不要说。要做。

学生:如果你有很多时间,你要怎么用?

克:就是做事。你看,如果你喜爱自己的所作所为,你需要的休闲就全都有了。你了解我的话吗?你问我,如果我有时间,我要做什么。我说就是做事。这做事就是出游、谈话、看人等等。因为我喜欢做,所以我做,我做并不是因为我和很多人谈话,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如果你觉得自己很重要,你就不会爱自己做的事情。你爱你自己,所以你关心的应该是你有时间的时候要做什么,而不是我有时间的时候在做什么,对不对?我已经告诉你,我会做事。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有很多时间,你会干什么?

学生:先生,我会觉得很无聊。

克:你会觉得很无聊。没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学生:怎样才能够清除这种无聊?

克:等一下,听我说。大部分人都很无聊。你问怎样才能解除无聊。现在让我们弄清楚。你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半个小时,就会觉得很无聊。所以你就看书、下棋、看杂志、看电影、聊天、做一点什么事。你用事情占据你的心,这是逃避自己。你问了一个问题,现在请注意听我说什么。你之所以无聊,是因为你发现你只有自己,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所以你觉得无聊。你说:“我就是这样吗?我这么渺小,这么烦恼。我要挣脱这一切。”你很无聊,所以你想逃避。但是你现在说:“我不想这么无聊,我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你就像在镜子里看自己,你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你看清楚自己的脸,然后说你不喜欢自己的脸,你应该漂亮,应该像电影明星。但是,如果认真地看自己,然后说:“这就是我。鼻子有一点歪、眼睛有点小、头发直条条。”你这样说,你接受了你的脸,这时,你看你自己就不会觉得无聊。只因为你排斥自己的眼前所见,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才会无聊。同理,你看自己的内在,看清楚自己,这“看”就不会无聊。这很有意思,因为这时你越看,就越有东西好看。你可以一直深入、一直扩展,永无止境,这当然不会无聊。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自己喜欢的。你喜欢做一件事,时间就消失了。你如果喜欢种树,你就会为它们浇水、照顾、保护。你一旦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你就觉得日子苦短。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不要只关心谋生。

学生:先生,你怎样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

克:你怎样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你必须了解,你喜欢做什么和你想做什么是不一样的。因为你父亲是律师,或者你知道当了律师可以赚很多钱,所以你想当律师。这样,你就没有爱你做的事情,因为你的动机是要做事情来谋利、来出名。可是如果你爱一件事情,你是不会有动机的。你不会利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博取自己的地位。

要弄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事情最难,那是教育的一部分,要弄清楚,你必须非常深入的探讨自己。这很不容易。你说你想当律师,你很努力的当上了律师。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当律师,你想画画。可是来不及了,你已经结婚,你有妻有子,你没有办法放弃你的工作、你的责任。你觉得很不快乐,挫折感很深。又如也许你说:“我真想画画。”然后你全心全意投入绘画,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画得不好,你真正想当的其实是水手。

正确的教育并不是要帮助你追寻职业。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种东西丢到窗外吧!教育不只是从老师那边获取讯息、从书本学习数学或历史事件的日期,教育是帮助你了解问题。这需要一颗良好的心,有理性、敏锐,没有既定信仰,因为信仰不是事实。一个人信上帝和不信上帝一样迷信。要弄清楚,你必须能够理解。如果你已经有既定意见、已经有成见、已经有结论,你就无法理解。所以你要有良好的心——敏锐、清明、明白、精确、健康。你不需要有信仰的心、服从权威的心。正确的教育就是帮助你寻找自己真正——全心全意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并不重要,是厨师、是园丁,都没有关系,可是一定是你把心放在上面的事情。这样,你做起事情就会很有效率,一点都不粗鲁。这所学校应该通过讨论、聆听、沉默,也就是通过你的生活,来帮助你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学校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

学生:先生,我们怎么可能了解自己呢?

克:这个问题很好。仔细听我讲。你怎么了解自己?你们懂我的问题吗?有一天你开始对镜子看自己,几天或几个礼拜以后再看,然后说:“这也是我。”对不对?所以,你每天看镜子,你就开始熟悉自己的脸。你说:“这就是我。”那么,你能不能够同样用观察自己来了解自己呢?你能不能观察自己的姿势、观察自己讲话的样子、自己的行为、观察自己是强硬、残酷、粗俗,或者很有耐性,来借此了解自己呢?能这样,你就开始了解自己。你从“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这面镜子观察自己,因此了解自己。所感、所做、所思,就是你的镜子,你从这面镜子开始看自己。然后镜子说:“这是事实。”但是你并不喜欢事实,所以你想改变事实,你扭曲事实,你没有照原样看它。

专注沉默才能够学习。学习就是要安静,要全神贯注。你在这种状态中开始学习。现在开始安静地坐下来,不是我叫你们静下来,而是这是学习之道。安静地坐下来,不但生理安静、身体安静、心也安静。非常安静。在这种安静中专注。专心听屋外的声音,鸡鸣、鸟叫、咳嗽、有人走了。先听身外的声音,再听心里的声音。这样,如果你非常非常专心的听,你就会在这种安静中,听到身外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其实完全一样。

正文 免除制约

《论生活》,第二章

他一直在做一些事情,希望有益于人世。他在一些社会福利机构非常活跃。自从毕业以来,他就一直工作,完全没有放过长假。他做这些事情当然没有拿钱,这些事情对他非常重要,他很执著于这些事情。他已经成为第一流的社会工作者,而且很喜爱这个工作。不过他最近听到有人在谈制约人心的种种逃避方式。他很想也谈一些。

问:你认为当社会工作人员会制约人吗?会制造冲突吗?

克:我们先弄清楚“制约”是什么意思。我们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制约?我们觉察得到这一点吗?你是觉察到自己受制约呢,或者只是觉察到自己各个生存面的冲突、挣扎?当然,我们觉察的,不是我们所受的制约。我们只觉察到冲突、痛苦、快乐。

问:你说冲突是什么意思?

克:我指的是所有各种冲突——国与国之间、各种社会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冲突,还有人和自己的冲突。只要人和行为没有成为整体,挑战和反应没有成为整体,是不是冲突就不可避免?我们的问题在于冲突,不是吗?这指的不是哪一次冲突,而是一切的冲突——各种观念、信仰、意识形态的冲突、对立双方的冲突。没有冲突,什么问题都没有。

问:你是不是说我们都应该追求孤独的生活、思维的生活?

克:思维很难。思维是最不容易了解的事情。至于孤独,虽然人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有意无意的追求孤独,不过却无法解决我们的问题。其实孤独反而会制造问题。我们想了解的是制造冲突的“制约”因素。但是,我们只觉察到冲突、痛苦、快乐,我们觉察不到制约。那么,制约是怎么形成的?

问:社会或环境的影响。我们出生的社会、成长的文化,还有经济、政治的压力等等。

克:是这样没错。不过,就这些吗?这一切影响我们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的产物,不是吗?社会是人与人关系的产物。这一点很清楚。这种关系是彼此利用、需要、舒适、满足的关系,这种关系会制造一些事情,价值观,影响我们、束缚我们。这种束缚就是我们所受的制约,我们受自己意念、行为的束缚,但是我们不知道自己受到束缚。我们只感受到痛苦与快乐的冲突。我们永远无法超越这一切,如果有,也只是制造更多的冲突。我们感觉不到自己受制约。如果有,我们只是制造更多的冲突、混乱。

问:我们怎样才能够觉察自己的制约?

克:这必须了解另外一回事,那就是“执著”。如果我们了解自己为什么执著,也许就会觉察到自己的制约。

问:要能够直接质疑,不是一条漫长的路吗?

克:是不是呢?不妨尝试一下觉察你的制约。你只能间接的,在它和其他东西的关系上知道制约。你不可能抽象的觉察制约,否则那只是空口说白话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能够觉察的只是冲突。挑战和反应没有成为整体,就会有冲突。冲突是制约的结果,制约就是执著,执著工作,执著传统、财产、人、想法等等。但是,如果我们了无执著,还会不会有制约?当然没有。所以,我们为什么会执著?我执著国家,是因为认同国家,我就有一些分量。我认同工作,所以工作变得很重要。我就是我的家庭,我的财产,我执著这一切。执著的对象给了我逃避空虚的方法。执著就是逃避。逃避又增强了制约。假设我执著你。我执著你,是因为你是我逃避自己的工具。所以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必须占有你、掌握你。你变成了制约他人的因素,逃避也成了制约。如果我们能够觉察自己的逃避,我们就能够认知种种制约的因素,认知种种造成制约的力量。

问:我是不是用社会工作来逃避自己?

克:有没有执著社会工作,受它的束缚?如果你不做社会工作,会不会觉得失落、空虚,无聊?

问:我相信我会。

克:执著工作是你逃避的方法。我们的存在,每一个层面都有逃避的途径。你用工作逃避、他用喝酒逃避、另外一个人用朝拜逃避,还有人用知识、上帝、逸乐等逃避。所有的逃避方式都一样,没有优劣之分。只要是用来逃避实情,上帝和酒都一样。我们只有等到觉察了自己的逃避,才会知道自己受到了制约。

问:如果我不再用社会工作来逃避,我应该怎么办?不逃避,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吗?我们一切行为不都是在逃避实情吗?

克:这个问题只是说说,还是反应了实情、反应了你体验的事实?如果你不曾逃避,会怎样?你有没有试过?

问: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你说的都太消极了。你并没有提出什么东西来代替工作。

克:一切代替的东西不也是逃避吗?一种活动我们觉得不满足,或是造成冲突,我们就换一种。用一种活动换一种活动,却不了解其中的逃避,只有徒然,不是吗?因为逃避,因为执著于逃避,所以造成了制约。制约造成问题、冲突。阻碍我们了解挑战的,就是制约。因为受了制约,所以我们对挑战的反应必然造成冲突。

问:怎样才能够免除制约?

克:只有了解,只有觉察自己的逃避。执著某人、执著工作、执著意识形态,这些都是制约我们的因素。我们必须了解这些事情,而非寻求知识的逃避,所以逃避的方式都是知识的,最后都会制造冲突。追求解脱也是逃避,也是孤立自己。那是执著于一种抽象的东西,执著于所谓“解脱”这种理想。理想是捏造的,是自我造作之物。追求理想是逃避实情。只有心不再有什么逃避,我们才会了解实情,才会针对实情作充分的行动。思考实情是逃避实情,因为思考就是问题,就是唯一的问题。心,不肯接受实情、害怕实情,作种种逃避。逃避之道就是思考。只要有思考,一定有逃避,一定有执著。执著只会增强制约。

要免除制约,只有免除思考。心若非常安静,我们就能让实情显现。

正文 明智即和谐

撒宁,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问:是否请你讨论一下谋生的问题。因为谋生需要的就是能力、思考、知识,你愿意讨论吗?

克:以我们处身其中的文化和文明而言,我们长大以后,就要为生活工作。工作、工作、整天工作,对不对?好可怕!接受指示、居人之下、接受命令、接受侮辱、接受打击。我们在这种文化中成长,受这种文化塑造。为了符合塑造的模式,我们受教育。我们受教育主要是为了得到知识,培养记忆,以便谋生。目前,这就是我们教育的主要功能。这种教育有的是一致、竞争、模仿、野心、成功。成功表示有钱、有地位、住宅漂亮。我们在这种结构中受教、长大。要在这个领域之内活动,知识和记忆特别重要。生命中其他的东西我们都丢掉了。这是事实。

现在你说:“我怎么谋生?我需要知识,但是我却看到了知识的局限。”我需要赚面包回来,我必须有食衣住,不论是国家供给,还是我自己赚,都一样。

知识有相当的局限。知识很呆板。我们借宗教、性、癖好、神经官能症来逃避,从满足自己什么东西来逃避。但是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活得很和谐,一方面有知识、运用知识,一方面又使心免于学习的呆板,使两者合而为一?这样,心活着,一方面去工厂上班,一方面却没有竞争心,因为心并不关心怎样追求地位。这时,心只关心生活。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这里面的差异。这时心也很清楚地看到免于“已知”的自由。“已知”就是知识,就是“过去”。这两条河流能不能够永远和谐?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不是要赚更多钱。这是社会要的东西,是消费主义。消费主义就是种种要你买这个、买那个的诡计。我不会这样,我知道里面的虚假。但是我也知道一种自由,一种免于“已知”——所谓知识——的自由。两者能不能永远一起运用、没有摩擦?

好,什么是和谐?你们也了解,这是个问题。我知道我们必须谋生。我不吵架、我不竞争,我必须把脑力、能力投入其中,所以这是工作。又因为我对工作没有心理问题,所以我工作很有效率。我不和别人竞争,所以我的能力、精力,我的写作方式、生产方式,一切一切,都很完整。所以我没有冲突,不浪费精力。我希望你们了解这一点。

所以我问:什么是和谐?我说两者之间一定要和谐。那么,何谓和谐?和谐是平衡感、健全、整体感。而工作、知识和免于知识,就是整体。思想、研究、阅读、追寻、询问,能不能创造这种和谐?思想能不能带来这种和谐?显然不能。因为知道思想无法制造和谐,因为知道我没有心理问题,工作只为了自给自足,所以我可以运用全部精力,工作很有效率。因此,我知道必须让整体一起做事。只有明智了,整体才会一起做事。明智就是和谐。

明智说:只为谋生工作,不为野心、竞争、成功等等工作,这才是生命。这是明智告诉我的。明智也告诉我说,自由是必要的。明智告诉我一定会有和谐,明智创造了和谐。创造和谐的不是什么外在的机关或思想。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思想永远都是外在的,思想永远起自外在。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爱斯基摩语里面,“思想”的意思是“外面”。所以思想无法创造和谐、平衡、整体感。

创造整体感、健全感、完整的是什么东西?明智不是理智上接受一个观念,不是理性、逻辑的产物。理性、逻辑确有必要,不过明智却不是理性、逻辑的产物。明智是认知真理,认知真理所以生智慧。智慧是真理之子,明智是智慧之子。

野心的危险

撒宁,一九七三年八月三日

克:活在这个世界必须谋生,必须赚取衣食住行娱乐。那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了解这种孤独,也就是野心、竞争心的原因?我活着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心?别这样,这是你的生命。

问:“认真”有什么性质?

克:我问这个,你回答那个。我问的是,活在这个世上既然要谋生,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心,不人云亦云?我要怎样生活,因为我觉得非常孤独。我知道这种孤独是野心、竞争心造成的。我生存的社会结构就是这样。我生存的文化就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问:我必须弄清楚自己真正的需要。

克:不要“必须”,否则你就是在谈观念而已。把需要减半,能不能消除野心?我需要四件长裤,六件衬衫,六双鞋子——我只需要这么多。不过我还是野心勃勃。算了吧!

问:我如何改变行动?

克:我会告诉你。保持耐心,一步一步跟我来,你自己就会知道。听好,我要再重复一次问题。我很孤独,这孤独是自以为是的行为造成的。自以为是的行为,形式之一就是野心、贪婪、嫉妒、竞争、人云亦云。活在这个社会,我必须谋生。这个社会使我人云亦云、野心勃勃、虚伪。然而野心是一种孤立,那么,我要怎样才能够谋生而不野心勃勃呢?我很孤独,懂吗?所以,在这个世界,我怎样才能够活着而没有野心?每一个人都野心勃勃。

问:用全部的心和力量了解野心。

克:算了!你不专心,你不说:“看,我野心勃勃。精神、心理、生理等,我有十方面的野心勃勃。我充满野心,我用野心创造这个社会。野心造成孤立感,这孤立感就是孤独,但是,我必须活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孤独。孤独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问,活在这个世界,活在野心勃勃的人当中,我怎样才能没有野心。我不要野心,那么我要怎样和你生活在一起?

正文 野心的危险

你不知道野心的危险吗?我要让你明白的是你野心勃勃。你没有面对问题,你在回避。

问:什么叫野心?

克:现状之外别有所图就是野心。听着,我说野心就是想将你的现状改变成另外一种情况,这就是野心。你想要什么东西,想要权力、地位、声望,这就是野心。野心就是写了一本书,希望卖上一百万本。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活在这个社会。我知道这造成我的孤独,我知道孤独对我伤害多大,因为它阻碍了我和他人的关系。我已经了解其中破坏性的本质。那我该怎么办?

问:寻找没有野心的人。

克:你没有野心吗?我该走出去找别人吗?你在说什么?你不认真。

我问自己:我很孤独,野心、贪婪、竞争造成了孤独。我也知道孤独的破坏性,孤独真的阻碍了感情、关怀、爱。这对我来说,实在很严重。孤独很可怕,破坏性很强,有毒。这样的话,既然我必须和你生活在一起,而你又那么野心勃勃,那么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既然我必须谋生,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们不了解。我整个人都沸腾了。我迫切要了解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把我烧起来了,因为这事关我整个生命。可是你们却觉得好玩。我很孤独、绝望。我知道其中的破坏性。我想解决这个问题,然而我必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必须和这个野心、贪婪、残暴的世界生活在一起。我该怎么办?我会告诉你。不过告诉你和你去做是两回事。我会告诉你们。

活在这个充满野心的世界,因而变得欺骗、不诚实——行吗?我不想野心勃勃,那么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我知道野心的后果是孤独、绝望、丑陋、残暴。现在我问我自己:我怎样和野心勃勃的你在一起生活?我自己野心勃勃吗?我问的不是别人,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因为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我野心勃勃吗?我现在要弄清楚。我要观察,不只观察一个方向,而是观察整个生命,看看我是不是充满野心。我说的野心不是要大房子、想成功、想有成就、有钱的野心。我说的野心是想将现状改变为完美的意愿。我长得丑,可是我想把自己弄得最漂亮。这个,还有其他,就是野心。我观察这种野心。我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我们懂吗?我不光坐着讨论,我用热情观察它。我夜以继日地观察,因为我已经知道,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破坏力最强,所以最可怕。人不能自己一个人活着。生活就是关系,生活就是关系里进行的活动,如果关系里面有的只是孤立,那就毫无作为可言。我知道这一点,不是嘴巴上讲讲,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

现在我要看。我是不是充满野心,想把实然改变成应然,改变成理想?你们懂吗?想把我的实然改变成应然,就是野心。我有没有想做这种事,这是说,你们有没有想做这种事?我说“我”,我指的是你们。不要逃避。我谈我自己时,就是谈你们大家,因为你们就是我。因为你们就是这个世界,而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我就看了。然后我说,是啊!我是想将实然改变成应然,我知道这很荒谬,这是我的教育、文化、传统赋予我的野心。在学校里,“甲”比“乙”好,就弄个“甲”来,你们知道都是这种事情。各种宗教也说要从实然改变到应然。他们这样说,我就知道他们是假的,所以我就舍弃,我碰都不碰他们,我接受“实然”。等一下。我看清了“实然”,我也知道“实然”不够好,所以,我到底怎样才能够转变它,但是却不把它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现在我已经知道“实然”。我很贪婪,但是我不想把贪婪改变成不贪婪。我很残暴,但是我不想把残暴改变成仁慈。然而这残暴却必须予以根本的变革。这样,我该怎么办?我的心已经受过这么多的训练、教育、规条,要它残暴,野心勃勃,那现在要根本的变革,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将残暴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依旧是残暴。所以我不走这个路线。于是我有的就是“实然”,就是残暴。于是怎么样呢?我要怎么观察它,心要怎么观察它,但不改变它呢?

心要怎样彻底改变这世故的、受过教育的野心,使它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呢?我整天都在观察我的野心多么旺盛,我很认真,因为人活着不能没有关系。但是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却是很可怕的。他可以假装,他可以说他也爱别人,可是他依然和别人打架。所以,心要怎样才能够完全转变所谓野心这种东西?不论你怎么训练,只要还是意志的训练,就必然产生野心。一切都在观察之中。我清楚,训练意志想改变“实然”,依旧是野心。我已经发现这一点。这发现给了我能量,所以我可以舍弃意志。我的心说这种东西已经结束,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训练意志,因为那也是野、心。

“雷同”也是我置身其中的文化教育出来的一种现象。长发、短发、短裤、短裙,大家都一样,外在内在都一个样子。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和别人一样。我受强迫,我受教育,我受强制,要和别人一样。然而,我一想和别人一样,结果怎样?我一想和别人一样,我就有了挣扎,不是吗?我是这样,你偏偏要我那样,这就有了冲突。有了冲突,就浪费能量,我就担心自己不符合你的期望。所以,和别人一样、意志、改变“实然”的欲望,都是野心。我观察这一切,我观察,然后说:“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知道雷同是怎么一回事。我穿裤子,我走路靠左边或右边,我学语言,我和人握手,这一切都和别人一样。我有些方面和别人一样,有些方面因为孤立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结果呢?心观察到野心的活动——和别人一样、意志、将“实然”改变为“应然”的欲望。结果呢?这些都是野心的活动,都会造成极度的孤独感,因此各种神经质的行为都可能发生。我观察,我注视这一切,但不做什么。这样,野心的活动将因这种观察而终止,因为,这时的心已经开始对野心异常聪明。这时的心会说:“我异常敏感、聪明,因此没有野心。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该怎么和充满野心的你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有没有什么关系?你野心勃勃,我没有。或者我野心勃勃,你没有,都可以。这时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毫无关系。

克:那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活着就是关系。也许你野心勃勃,也许我没有。我知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固定不动,你日渐远离。所以我们毫无关系。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活着,所以我们的关系到底如何?

盯住这个问题,沉浸于这个问题,闻它、尝它,你就会找到答案。这个世界用野心、贪婪、虚伪、残暴造成,老是想要改变这个、改变那个。世界就是这一回事。我知道这会造成孤独,毁掉我们和别人的关系。活在这样的世界,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心面对的一群人,面对的这个文明,这个世界,野心之害已经极为严重。我们的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心不论精神或生理都不再容忍野心。然而心还是得活在这个世界。那它该怎么办?

我问你们。我说我充满野心,你们没有野心。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问:毫无关系。

克:毫无关系?那会有什么?

问:绝对孤独。

克:先生,你偏离了重点。我们的重点是,心观察了野心的活动,观察了野心的一切,了解野心的虚假,了解野心的真相以后,就变得非常敏感,知道野心流变的情形,所以心变得很明智。这种明智是因为观察野心的流变与微妙之处,因而了解野心就是毒药。对野心极度敏感,因而变得很聪明的心,必须和你共存才可以。这样的心不可能让自己孤立。因为它知道孤立已经造成这一团乱七八糟。但是,你要走某一条路,没有野心的人不走这一条路,乃至于也许哪里都不去。那它要怎样和你共存?

这样的心并不孤立,不是吗?一切活动皆为野心时,才会产生孤立。孤立就是孤独。如果没有了野心的活动,就没有孤独。关于孤独的原因,我前面曾经举例说明。孤独的原因,只要我们了解其一,就了解全部。因为,包含在这原因里面的就是“和别人一样”,就是意志——将这个改变成那个,因而成为另一种东西,成为伟大、高贵、聪明、富有的意志。我发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种活动,那就是野心。

在我来说,野心勃勃真是骇人。我了解野心,我知道其中的丑陋、虚伪。不是嘴巴上讲讲,而是实际上了解。结果如何?结果好比遇到悬崖。这可不抽象。如果我心智健全的话,遇到悬崖我就后退。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孤独了呢?当然没有。我自给自足。你们了解吗?这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变成我自给自足,可是你没有。于是,你就开始压榨我,开始利用我满足自己的需要,然后我就会说:“不可以这样。这样只会浪费时间。”所以,建立在孤独上面的关系是一个样子,建立在非孤独、在自给自足上面的关系又是一个样子。

我们已经讨论到很奇妙的一点。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极大的痛苦。你们听清楚。不要说:“我活着只好这样。”这好比闻花香。你只要闻就好了,其他什么事都别做。你不可能创造花,你只可能毁掉花。所以只要闻就好了,只要看就好了。看它的美,看它的花瓣、它的细致、它非凡的柔软质地。你们知道花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就用同样的态度看关系、听关系。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冲突、痛苦、离异、争吵、两性关系贫乏。因为孤独,所以关系里面会出现种种痛苦。然而,如果没有孤独,有的只是自给自足,有的是不依赖,结果如何?你们懂吗?没有依赖会怎样?我爱你,但你也许不爱我。不过我爱你,这就够了。你们懂吗?我不要你们回应说你们也爱我,我不在乎。好比一朵花,这朵花在那里等你看,等你闻,等你看它的美。它没有说:“爱我吧!”它就是在那里。所以它和万物产生了关系。你们懂吗?看在老天的面子上,了解这一点吧!自给自足就没有孤独、没有野心。在它的深度和美当中,有的是真正的爱,而真正的爱和自然有关系。你要这种爱,这种爱就在那里。你不要,也没有关系。它的美依然是在这里。

正文 正确的

《真理与实际》,第十章

问:做生意一定要有动机吗?什么是谋生正确的动机?

克:你认为什么是正确的谋生之道——不是什么最方便、最有利可图、最享受、最有收获的谋生之道,什么是正确的谋生之道?正确不正确,你怎么知道?你做一件事如果是为了利益或快乐才做,就不正确。这个问题很复杂。凡是意念凑合之物都是实际之物。我们在这顶帐篷里面讨论事情,这顶帐篷是实际的东西。这棵树不是意念凑合而成,不过也是实际的东西。幻想也是实际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幻想、想像都是实际的东西。从幻想出发的行为很神经质,不过也是实际的东西。所以,你问“何谓正确的谋生之道”时,你必须先了解何谓实际。实际并非真理。

什么才是实际里面正确的行为?你在这种实际中,如何发现正确的行为(自己发现,不要别人告诉你)?所以我们必须在实际的世界里发现正确的行为、正确的谋生之道。但实际包括幻想在内。不要逃避,不要走开。信仰是一种幻觉,信仰的行为都是神经质。民族主义这种东西是实际的东西,可是却是幻想。这一切都是实际,那么什么是实际里面正确的行为?

谁会告诉你答案?显然谁都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不带幻想地看实际,认知这种实际的是你的智慧,不是吗?这种智慧里面没有实际和幻想的混淆。观察实际,观察实际的树、实际的帐篷,观察意念凑合的实际之物,包括憧憬、幻想。观察这一切时,这种认知就是你的智慧,不是吗?你的智慧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了解这一点?智慧就是明辨实然之所有和所无。认知“实然”,了解实然的一切实际状况,表示你不可以在心理上牵涉进去,不可以心理上有要求。心理的涉入和要求都是幻觉。看清楚这一切,就是智慧。有了这种智慧,不论身在何方,都会产生作用,智慧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那么,真理又是什么?实际和真理间有什么关联?刚讲的智慧就是它们的关联。智慧看清了实际的全部,不会将实际引申为真理。然后真理就通过智慧在实际之物上面发生作用。

冲突源于内在

奥嘉义,一九七七年四月三日

内在没有冲突,外在就没有冲突,因为,此时内外已经没有区别。这好比涨潮落潮,海水进来又出去,进来又出去……既然非得谋生不可,我要怎么做才能在心理上没有冲突?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因为没有冲突就没有野心,没有别有所图的欲望。内在有一种东西不可亵渎、不可碰触、不可伤害。这样我精神上就不依赖他人,也就不附和他人。

能够有这一切,我就在这个人世尽我所能,当园丁、当厨师、当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们却深受成败观念的制约。在这个世界上,在金钱、地位、声望上面成功。你们都知道这种事情,这是我们虔敬以求的。人的意识深受“成功”的制约,很害怕失败。要有成就,不但外在,内在也要有成就。所以你哪一个上师都接受,因为你希望他们带你悟道,这是虚妄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绝对真实的东西,只是没有人可以带你找到这种东西。

所以我们意识的全部,或者大部分,都深受制约,要过一种不断挣扎的生活,因为我们都想有成就,都别有所图,都想扮演什么角色,都想满足自己。这一切表示否定“实然”,接受“应然”。试看一下暴力。“暴力”一词早就受到污染,因为有的人苟同,有的人反对。这个字眼早就扭曲了。非暴力哲学也已经政治化、宗教化。我们有的是暴力及其相对的非暴力。非暴力根源于“实然”。但是我们认为,如果能够建立相反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或手段,我们就可以改变“实然”。换句话说,我们因此有了“实然”和“应然”。要完成“应然”,你需要时间。所以你看看我们经历了什么:痛苦、冲突、一切荒谬的事情。暴力是“实然”,非暴力是“应然”。所以我们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完成非暴力,我们必须努力、必须挣扎、追求非暴力。这就是非暴力的哲学,这是制约、是传统。

现在,你们能不能把相对的一方摆在一边,什么都不看,只看暴力本身?暴力是事实,非暴力并非事实。非暴力只是观念、概念、结论。事实是暴力,是你很愤怒、憎恨某人、想害人、生气、嫉妒。暴力包含这一切在里面。现在,你能够观察这个事实,不产生相对的一方吗?你们懂吗?如果能够,你们就有一种能量来观察“实然”。这观察里面就不会再有冲突。

这种异常复杂的生存状态是源自于暴力、冲突、挣扎。那么,一个人如果了解这种异常复杂的生存状态,实际上——非理论上——已经自由,也即不再有冲突时,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会问这个问题吗?你们心理上是否已经完全免除冲突?你们会问这个问题吗?

社会建立在冲突上面,但是社会是你建造的,你该负责。你贪婪、嫉妒、残暴,你这样,所以社会就这样,所以你和社会并无分别。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你把自己和社会作了区别,然后说:“我和社会不一样。”真是胡扯。社会残暴、败德,这样的社会结构如果在你内心完全转变,你就会影响社会的意识。如果你内心自由了,你是否问过自己:“外在的世界我该怎么做?”要自己找答案、自己解答,因为你内在已经改变了一种制约出来的东西——一种一直斗争、斗争、斗争的东西。

正文 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

《论生活》,第四十八章

清凉的风吹着。这风不是四周沙漠的干空气,而是从远方的山峦吹来的。这一带的山是全世界最高的,从西北向东南横亘。这些山巨大崇高,清晨太阳还没有照到沉睡的大地以前,看到这种景象简直难以置信。这些高耸的山峰,在浅蓝的苍穹之下,闪耀着细致的玫瑰色,异常清晰。太阳出来以后,平原上覆盖了长长的阴影。这些山峰很快消失在云雾当中,但是,退隐之前,它们会将祝福留给山谷、河流、城镇。你再也看不到它们,可是你却感觉到它们在那里,无言、无边、亘古。

一个乞丐唱着歌,一路走来。他是位盲人,由一个小孩子带着。他和行人交错而过,偶尔有些人丢一两个铜板到他手上的罐子里。但是他只管走着,毫不在意那丁冬的铜板声。从一所大宅院里出来了一个仆人,往他罐子里丢下一个铜板,一边嘴巴嘀嘀咕咕,关上了门。鹦鹉开始白天的吵闹、打架,它们白天飞到田里、树林里,晚上回到路边的树上过夜。虽然枝叶间有路灯照着,那里还是比较安全。别的鸟好像整天都待在镇上,在大草地上吃睡觉的虫。一个男孩子吹着笛走过,很瘦,赤着脚,不过却昂首阔步,好像脚踩到哪里都不在乎。他自己就是那笛子,那笛子也在他眼睛里,跟在他后面,你会觉得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有笛子的孩子。就某一点来说,他真的是。他毫不在意身边横冲直撞的汽车,不在意街角累得想睡觉的警察,也不在意手上提着大包东西的妇人。他已经失落在这个世界,然而笛声不断。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房间不大,来了几个人就客满了,老老少少都有。有个老人带着年幼的女儿、有一对夫妻、一个大学生。他们显然彼此并不认识,每个都急着要谈自己的问题,不管旁人。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父亲身边,很害羞、很安静。她应该只有十岁左右,穿着新衣,头发上别着一朵花。我们坐了许久没讲一句话。大学生等着老人先讲,老人想让别人先讲,最后还是年轻人开讲了。

青年(很紧张):今年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大学里学工程,可是我总觉得对哪一种行业都没有兴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父亲是律师。只要我做的事理所当然,他就不介意。因为我学工程,所以他希望我当工程师。但是我实在没有兴趣。我跟他讲过,可是他说,只要我拿它来赚钱谋生,就会有兴趣。我有一些朋友学的东西不一样,各有各的谋生方式,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惫。再过几年会怎样,只有天晓得。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但是如果我当工程师,我相信我一定会疲惫。我不怕考试,我考试很容易过,我不是吹牛。我就是不想当工程师。别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我也曾经写作,画画,但是那种事情都不能做得太过分。我父亲只关心我的工作,他也可以帮我找好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我会怎么样。我真想丢下一切,离开学校,连毕业考试都算了。

克:这太愚蠢了。不是吗?你已经快毕业了,为什么不念完?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青年:我想没有。不过这一来我该怎么办?

克:除了一般的职业,你到底想做什么?也许有一点不清楚,不过你总该有什么兴趣,某些方面、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有什么兴趣,对吗?

青年:你看,我不想有钱,我没有兴趣养家,我不想变成按部就班的奴隶。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都从事某种职业,从早到晚绑在办公室里。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房子、妻子、孩子,还有无聊。在我来说,这种远景真是吓人。我不想陷进去,但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克:你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兴趣在哪里?你母亲怎么说?

青年:只要我平安,她不在乎我做什么。她所说的平安,指的是好好结婚,安定下来。所以她支持我父亲。走路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我和朋友谈过,但是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所以和他们谈这些其实并不好。只要从事一种职业,不管是什么职业,他们认为在义务、责任上都是应该做的。我就是不想陷进这种磨盘里面。但是我到底想干什么,我真希望自己知道。

克:你喜欢人吗?

青年:某一方面。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这么问?

克:也许你想做的是社会工作。

青年:你这样说真奇怪。我想过社会工作,我也跟过一些一生从事社会工作的人。一般而言,他们都很乏味,挫折感很深,很关心穷人,一直想改善社会状况,不过内心却很不快乐。我认识一个小姐,她其实大可以结婚生子,过家庭生活,可是她的理想毁了她。她职业性地行善,还要对自己的无聊甘之如饴。那种理想毫无眼光,没有一点内心的快乐。

克:我想,以一般的意义而言,宗教对你根本不是什么东西?

青年:小时候我常常和我母亲去庙里。庙里有和尚、有香客、有法会。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克:这种事情一样成了例行公事,成了重复发生的事件,建立在文字和说明上的生活。宗教还有别的东西。你喜欢冒险吗?

青年:一般的冒险——登山、极地探险、深海潜水这些没有。我不是多么优秀,不过对我来说,这种事情有点幼稚。要登山不如猎鲸。

克:政治呢?

青年:一般的政治游戏我没有兴趣。

克: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东西,不是吗?如果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你还会喜欢什么东西吗?

青年:我不知道。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

克:这不关年龄,不是吗?不满是生存的一部分,通常我们都有方法驯服不满。这方法也许是工作、也许是婚姻、也许是信仰、也许是理想主义、也许是好工作。不管是什么方法,我们都会想办法扑灭这不满之火,不是吗?一旦扑灭了,我们就觉得自己终于快乐了。也许我们真的是快乐了——至少暂时。但是,如果我们没有用一种满足扑灭不满之火,是不是会使它一直燃烧?这时它还是不满吗?

青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维持现状,不满自己的一切,但是还是不要找一份称心的职业让这把火熄灭?你是这个意思吗?

克:我们之所以不满,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应该满足。“我们应该自处而安”的想法让我们的不安变得很痛苦。你认为自己应该有责任感,应该做有用的公民等等,不是吗?如果你了解这种不满,你也许就变成这种人。但是,你却想另外做一些事情让自己满意,另外做一些事情占据自己的心,从而结束内心的骚动,不是吗?

青年:就一方面而言是这样。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会造成什么后果。

克:心填满以后,就会很疲惫,只懂得照方抓药。本质上,这样的心就是庸俗。由于这种心是建立在习惯、信仰、人人遵行而有利可图的成规上面,所以不论内外在,心都觉得很安全,它不再受打扰。就是这样,不是吗?

青年:大致上是这样。但是我该怎么办?

克:如果你深入探讨自己这种不满的感觉,也许你会发现答案。不要用“想要满足”的方式来思考。只要想为什么会有不满,是不是应该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因为反正你也不怎么关心谋生,不是吗?

青年:坦白讲,我是不关心。不管怎么样,人都活得下去。

克:所以这对你完全不是问题。你只是不肯陷在例行公事里面,不肯陷在庸俗之轮里面。你不是就关心这个吗?

青年:先生,好像是。

克:不陷进去,表示要很努力,要一直很当心,不要先有结论,再从结论思考。因为先有结论再思考等于完全不思考。因为心是从结论、从信仰、从经验、从知识出发,所以就陷入墨守成规,陷入习惯之网,于是就无法扑灭不满之火。

青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已经了解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了。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样,生活千篇一律、无聊。我这样说并没有什么优越感。投入各种冒险活动一样没有意义。我也不想光是满足就好。也许有一点模糊,不过我已经看到一个新方向。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方向。这个方向是不是你前几天所说的那种永恒,而且永远创造的状态或运动?

克:或许是吧!宗教事不关教会、寺庙、法会、信仰。宗教是每一刻都发现那种运动。这运动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完全没有名字也可以。

青年:我占用的时间恐怕已经超过很多。(他转头向听众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老人:哪里,像我就听得很专心,而且获益良多。我也看到了我问题之外的新东西。有时候,听别人讲他的问题会使我们的负担减轻。

(他停了一两分钟没说话,好像在考虑接下去要做什么。)

老人:以我个人来说,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不再问自己要做什么,我是回顾自己这一辈子做了什么。我也读过大学,可是,没有这位年轻朋友想得那么多。大学毕业了,我就找工作做。然后,为了赚钱养家,我一做就四十几年。这四十几年,我就是陷在你们所说的办公室事务当中,也很习惯家庭生活。我了解其中的酸甜苦辣。奋斗和疲劳使我衰老,这几年老得更快。回头看这一切,我问我自己:“你这一辈子做了什么事情?除了家庭、工作,你到底有什么成就?”

(老人停了一会,才开始回答自己的问题。)

几年来我参加了各种社团来改善这个,改善那个。我属于一些宗教团体。我常常退出一个,再加入一个。我现在已经退休,所以看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表面。我一直在随波逐流。一开始我还稍微抗拒一下社会潮流,到最后还是让它拉着我走。不过不要误会,我不是忏悔过去,我不惋惜以前的事情,我关心的是我的余年。现在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之间,我应该怎么过所谓的生活?这才是我的问题。

克:今日种种皆由过去而生。今日种种也会形成未来的种种。“现在”就是“过去”移向“未来”的运动。

老人:我的过去怎么样?实际上是空白一片。没有重罪、没有滔天的野心、没有沉重的哀伤、没有败坏的暴力。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冷不热。平静的流水,完全庸俗的生活。我的过去既无可自豪,也无可藏羞。我的生存既疲惫又空虚,没有什么意义。不论我以前住宫殿、住茅屋,大概都一样。坠入庸俗之流多么容易!我的问题是,我能从内在遏止这庸俗之流吗?挣脱那潜移扩张的过去,可能吗?

克:何谓过去?你说“过去”这个字眼时,你指的是什么?

老人:在我来说,过去主要就是联想和记忆。

克:你是说全部的记忆,还是只是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没有什么心理意义,我们会记住,可是却不会在心灵土壤上生根。意外来了又去,不盘踞心灵,不构成心灵的负担。有心理意义的是这些事件以外的东西,所以你所谓的过去是什么意思?我们会有固定不动的过去,让你清楚的、截然分明的挣脱吗?

老人:我的过去由很多小事情构成,根扎得很浅,稍微一点强风,就会把它吹跑。

克:你就是在等待强风。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老人:我什么都不等。可是,难道我的余年都要这样过吗?我难道无法挣脱过去吗?

克:又来了。你想挣脱的“过去”是什么东西?这过去是静态的呢?还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它的生命哪里来?它用什么手段复活?如果是活的,你能够挣脱吗?再说,你想要挣脱,这个“你”又是谁呢?

老人:我都弄糊涂了。我问的问题很简单,你却反问了我好几个复杂的问题。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你的意思?

克:先生,你说你想挣脱过去。这“过去”是什么东西?

老人:经验,以及我们对经验的记忆。

克:你说这些记忆都很浮面,不深入。不过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潜意识吗?

老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深埋的记忆。传统和信仰在很多人心里都很深入。但是我只是为了社会上的方便才遵守传统和信仰,它们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

克:如果过去可以这么轻易排除,那就毫无问题。如果过去只是留着外壳,随时都可以甩掉,那么你早就挣脱了。不过事实上问题还很多,不是吗?怎样挣脱庸俗的生活?怎样打破鄙陋的心灵?先生,你也有这些问题,不是吗?当然,这里的“怎样”是要促使我们探索,不是要寻找什么方法。使我们鄙陋的,最先就是因为想要成功而练习方法,再加上其中的恐惧和权威。

老人:我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我来这里为的是舍弃过去,可是现在却面对另外一个问题。

克:你为什么说你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

老人: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根就不深。即使在家里也是一样。我知道对我来说,生活不算什么,我一事无成。我现在还有几年好活,我不想再随波逐流,我想利用余年做一点事情。这一点究竟有没有可能呢?

克:你想从生活中做什么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其中的模式不是从以前发展出来的吗?你的模式当然是从过去种种反映出来的。那是过去种种的结果。

老人:这样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克:你说的生活是指什么东西?生活可以做什么事情吗?如若不然,那么生活是无可计算的,所以无法局限在心灵里面吗?一切事物都是生活,不是吗?嫉妒、虚荣、灵感、绝望,还有社会道德,后天“正直”以外的德性,历代累积的知识,衔接过去和现在的品行,所谓宗教的信仰,信仰之外的真理,恨与感情,心灵之外的爱与慈悲——这一切,还有别的,就是生活,不是吗?你想在生活中做一点事情,你想给生活造型、方向、意义。那么,想做这一切的“你”又是什么人呢?你和你想改变的事情难道有分别吗?

老人: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随波逐流就够了。

克:你只要想引导生活,塑造生活,你能依据的就只能是过去。如若不然,因为无法塑造生活,所以只好随波逐流。然而,如果能够了解生活的全部,这“了解”自己就会有反应,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落入什么模式。这了解是从生活的每一刻来了解。过去种种已经逝去。

老人(着急了):但是我有能力了解生活整体吗?

克:如果你不了解,别人也没有办法替你了解。你不能跟别人学。

老人:我该怎么进行?

克:了解自己。因为生活的整体、生活的宝藏都在你的心里面。

老人:你说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克:认识自己的心。了解自己的渴求、欲望——外在的和隐藏于内心的都要了解。有知识的累积,就没有学习。能够了解自己,心就不会死寂。只有这样,才会产生那心灵无可计算的东西。

那一对夫妇从头听到尾,都没有插话。他们等着轮到自己讲话,那位先生一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我们的问题是嫉妒。不过现在听你们讲了这么多,我觉得我们已经解决问题了。安静地听或许比问问题了解更多事情。”

正文 悠闲是学习的前提

《致各校书简》,第一卷

要悠闲,才能够学习生活的艺术。我们对“悠闲”这个字眼常常有很大的误解。悠闲通常意思是不为谋生、上班、上工等这一类事情缠住。这种事情结束了,才有悠闲。所谓悠闲的时候,你要的是消遣、放松。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做必须将能力发挥到极致的事情。谋生的时候,不管你做的是什么,都和所谓的悠闲相反。所以我们有的往往就是紧张,紧张的逃避,悠闲就是没有紧张的时刻。悠闲的时候你看报纸、看小说、聊天、娱乐等等。这是事实,这种事到处都是。谋生就是否定生活。

这样我们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何谓悠闲?以我们的了解,悠闲是缓和谋生的压力。每当我们身上有谋生的压力,或者不管什么压力,通常我们都认为这时就毫无悠闲可言。不过,不论意识或潜意识,我们其实还有更大的压力。这压力就是欲望。

学校这种地方必须悠闲。因为你必须悠闲才能够学习。换句话说,你必须完全没有压力才能够学习。遇到蛇或遇到什么危险,这种危险产生的压力让你有一种学习。但是这种学习只是培养你的记忆,帮助你以后知道危险所在,所以,这种学习事实上就变成机械式的反应。

悠闲表示心不受纠缠,心只有这时才有学习状态。学校并非只是累积知识的地方,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了解这一点很重要。我们说过,知识在生活中占有一定的地位,知识有其必要。不幸的是,知识的地位虽有一定,却把我们的生活全部吞噬了下去。我们再也没有学习的空间。我们殚精竭虑谋生,一天终了,我们已经累得需要刺激才有精神。我们用宗教之类的娱乐来消除这种疲劳。人类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类创造的社会需要他们耗尽时间、耗尽精力、耗尽生命。因为不得悠闲,因而不得学习,所以生活就机械化,几乎毫无意义可言。所以,我们必须把“悠闲”这个字眼弄得很清楚,心不受任何事物纠缠的时候,就是悠闲。这是观察事物的时刻,不受纠缠的心才有办法观察事物,自由观察就是一种学习的运动,这使人免于机械化。

所以,老师能不能够让学生了解“谋生”这整件事情,和其中的压力?能不能让学生了解知识只是帮他们找工作,连带也帮他们找来恐惧、焦虑,使他们瞻望明天感到害怕?如果老师自己已经了解“悠闲”和“纯粹观察”的本质,那么谋生就不再是一辈子折磨、一辈子劳苦。老师能不能够帮助学生拥有一颗不机械化的心?使悠闲的好处开花结果,绝对是老师的责任。学校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存在。创造新的一代来改变社会结构,使社会结构不再汲汲营营于谋生,是老师的责任。这时,教育才成为神圣的行为。

活得有创造性

《文化问题》,第七章

我们已经讨论过爱是多么重要。我们了解爱是不可求、也买不来。没有爱,所有想要追求完美社会秩序,使社会没有压榨,没有党同伐异的计划,都没有意义。我觉得趁着年轻时了解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世界闯荡,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会发现社会一直在冲突。冲突的一边是有权力、有钱、富裕的人,一边是劳动者。彼此都在嫉妒、竞争。每一边都想得到地位、报酬、权力、名望。这就是当前世界的状况。所以人心内外战争不断。

因此,如果我们要对社会秩序进行彻底的革命,首先必须了解人这种攫取权力的本能。大部分人都喜欢权力。我们认为,有了权力和财富,就可以四处旅行、结交权贵、名闻遐迩,或者创造完美的社会。觉得我们可以运用权力来做好事。然而,追求权力——不论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力、国家的权力,还是意识形态的权力,都很邪恶,都有破坏性,因为,追求权力一定会制造对立的权力,于是两者永远冲突。

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多么重要。教育不是应该帮助你们了解这一点吗?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是你不会因为野心的驱使,而和邻居或什么团体冲突的世界,因为欲求权力和地位的野心已经消失。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个内在外在都没有冲突的世界呢?社会就是你和我的关系。如果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野心上面,那么你我都想比对方有权力,这样我们就一直冲突。我们有办法消除这冲突的原因吗?我们能够教育自己不要竞争,不要攀比,不要觊觎地位,换句话说,就是不要野心勃勃吗?

正文 完整的责任感

你们和父母到学校外面,看报纸或者和人谈话,大概都曾经发现,几乎人人都想改变世界。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其实这些人都和别人有冲突,为了观念、财产、种族、阶级、宗教和别人冲突。你们的父母、邻居、部长、官僚,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追求地位,所以一直和别人冲突?当然只有去除这一切竞争心以后,我们的社会才会平安,我们每个人才能够活得快乐,活得有创造性。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规则、法律、训练自己不要有野心,这一切,能够除去野心吗?你也许外在已经受过训练不要野心勃勃,你也许在社会上已经不再和别人竞争,但是不论如何你内在还是野心勃勃,不是吗?这野心造成人类多少的痛苦,那么完全扫除这野心有可能吗?你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因为从来没有人和你们谈过这一点。现在既然有人谈起,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丰富的、完整的、快乐的、有创造性地活在这个世界,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吗?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要怎样活着,才不会伤害别人,不会在别人路上笼罩阴影吗?

你们瞧,我们都认为这是乌托邦的梦想,不可能实现。但是,我讲的不是乌托邦。乌托邦是子虚乌有。你们和我都是单纯的人、普通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能不能很有创造性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受野心的驱使?野心可以表现在权力欲、地位欲各方面。如果你爱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自己就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如果你只为了谋生,只因为你父亲或社会期望你成为工程师,你就去当工程师,这就是一种强迫。强迫就会造成矛盾、冲突。然而,如果你真的喜欢当工程师、当科学家、或者你种树、画图、写诗,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不是为博得他人承认,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绝不会和别人竞争。爱你的所作所为,我认为这是关键所在。

但是,这一点年轻时却不容易,因为年轻人总是什么事都想做,所以不容易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欢做什么。你想当工程师、想当火车司机、想当飞行员纵横天空;你想当出名的演说家、政治家;你想当艺术家、化学家、诗人、木匠;你喜欢劳心,你喜欢劳力。你是真心喜欢这些事情呢,还是畏于社会压力,才对这些事情产生兴趣呢?怎样才能弄清楚?教育的真正目的,不就是帮助你弄清楚这一点,让你长大以后可以将全部身心投注于自己喜欢的事物吗?

要弄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需要相当的智慧。因为你会担心无法谋生,害怕自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因为这样,所以你弄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不怕,如果你不肯让父母、老师、社会肤浅的要求推入传统,你就可能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要发现,就不能害怕无法生存。

不过,大部分人都怕无法生存。我们说:“如果我不听父母言,如果我不适应社会,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因为害怕,所以我们听别人的话。这里面没有爱,有的只是矛盾,这种内在的矛盾就是制造破坏性野心的因素。

所以,教育基本的功能,就是帮助你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让你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可以创造人的尊严,消弭庸俗,扫除可鄙的中产阶级心理。因为这个道理,所以适任的老师才很重要,适当的气氛才很重要。在适当的气氛里面,你可以在自己所作所为的爱里面成长。没有这种爱,你的考试成绩、你的知识、你的能力、你的地位、财产,不过是垃圾而已,毫无意义可言。没有这种爱,你的行为只会制造更多的战争、憎恨,制造破坏,制造毁灭。

我们讲的这些对你们也许毫无意义,因为你们还年轻。不过,我希望这些话对你们的老师有一点意义,希望对你们内心的某个地方也有意义。

完整的责任感

《致各校书简》,第一卷

教育不只是教导各种学科而已,教育是培养学生内心完整的责任感。我们不知道,身为教育者,我们是在创造新的一代。大部分学校关心的只是琐碎的知识,不关心怎样才能转变人,转变人平常的生活。你们身为这些学校的教育者,应该有这种深切的关怀,关怀学生完整的责任感。

那么,用什么方式来帮助学生感受这种爱,和这种爱的非凡呢?如果你们自己都无法感受,那么谈什么责任感都没有意义。你们身为教育者能够感受这个真理吗?

看清这个真理,自然就会带来这种爱,带来完整的责任感。你们必须沉思这个真理,在每天的生活中观察这个真理,在你和妻子、朋友、学生的关系中观察这个真理。在你和学生的关系中,你会从心底衷心的讨论这个真理,而非只求措辞的漂亮。感受这个真理,就是人所有天赋中最宝贵的。它一旦在你心里开始燃烧,你很自然就会找到正确的字眼、正确的行动、正确的行为。一想到学生,你就会发现他来接近你,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接触这个真理。他接近你是怕怕的、紧张的、急着要讨好你,要不就是防备着,因为他活着的这几年,已经饱受父母和社会的制约。你必须看清楚这种背景,你必须关心他的实际情况,不要把自己的意见、结论、判断强加在他身上。从他的实然来考虑,你会发现自己的实然。这时你会发现你才是学生。

那么,你在传授数学、物理——这是谋生所需——之余,能不能让学生知道,他必须为全人类负责?这样,即使他追求的只是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不会心胸狭窄。他会了解知识分科的危险,连带了解知识分科的局限,以及一种奇特的残酷。你必须帮助他看清这一切。“良善”的开花结果并不在于知道数学、生物学、考试及格、事业成功。“良善”的开花结果在于这一切之外。“良善”一旦开花结果,事业等一切必要的活动,都会因它的美而受到修正。但是我们却一直偏于一方,完全无视于良善的果实。如今在这些学校当中,我们将努力使两者合而为一。不刻意、不当作你必须遵循的原理或模式,而是因为你已经看清一个绝对的真理,那就是,这两者必须合而为一,人类才有重生的可能。

你们做得到这一点吗?能不能做到,并不是因为你们大家讨论过了,得到结论,一致同意,所以要做。而是因为你们内心的眼,已经看到其中非凡的重力——你们本身已经看到。这样,你们说的话才有意义,这样,你们就变成光的中心,这光不是别人点燃的。由于你们是全然的人性——这是事实,不是漂亮的措辞,所以你们对人类的前途负有很大的责任。请不要把这个责任当作负担,否则这种负担就变成一大堆空口白话,毫无实际可言,只是幻觉而已。这种责任有它的快乐、它的幽默、它的运动,却没有意念的沉重。

正文 自以为是的日常生活

撒宁,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克:我想建议一件事情。我们一直在谈静思、爱、意念什么的。但是,在我来说,我们好像都不谈日常生活,不谈我们和别人、和这个世界、和全体人类的关系。日常生活中、生活方式中,是否觉察自己平常的混乱、焦虑、不安、忧郁、生活所需,这是我们最重要的问题,可是我们好像一直偏离这个主题。我们难道不应该关心这个问题吗?我说的是难道我们不能像朋友一样,一起谈谈日常生活,做什么、吃什么、和别人的关系如何、为什么无聊、我们的心为什么这么机械化等等?我们能不能谈一下,而且就是谈这些?

问:可以。

克:何谓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不是躲在幻想里面的种种逃避方式。日常生活是起床、练习嗜好、吃饭、上班、做这个、做那个、野心、满足、和别人的关系。不论亲密或不亲密、同性或异性,一切皆然。日常生活的中心课题在哪里?是钱吗?日常生活的中心课题不在周边的问题、肤浅的问题,而是一些深切的需求。那么我们要问,我们需求什么?是钱吗?我们的确需要钱。那钱就是中心课题吗?是地位?是经济、精神上的无忧?是对事情完全有把握,不混淆?我们的生活里面,主要的驱策、需求、欲望,到底是哪些东西?

问:工作的乐趣。

克:工作的乐趣。你说的是每天在运输带上转螺丝的人吗?是每天上班、遵照指示做事的人吗?请面对事实。我问的是:是钱吗?是安全吗?是失业吗?有了工作,就有例行公事、无聊、还有娱乐、夜总会等逃避无聊的东西。你懂吗?一切一切逃避生存主体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情况就是这么可怕,你必须了解这一切。所以,身为这么聪明、认真的人类,我们和这一切事物有什么关系?道德败坏、理智的欺瞒、阶级偏见等等。政客搞出这一团乱七八糟。永远在备战。我们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问: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克:我很同意你的话。我们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吗?知道自己日常的生活造成这一切吗?如果知道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嗑药?酗酒?参加社团?隐居寺庙?黥面刺青?这样能够解决问题吗?我们该怎么做?社会由我们的日常生活构成,那我们的日常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政客利用我们夺取权力,夺取地位。我们既然觉察这一切,我们和这一切的关系又当如何?我们的生活造成这一切,那我们的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

问:我们会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

克: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我们不知道怎样改变,所以我们接受。我们为什么无法改变?

问:或许我们在等别人告诉我们。

克:你在等奇迹发生吗?我们在等什么权威,等什么教士、上师什么的,告诉我们怎么做吗?

我们为什么无法改变自己日常生活的所作所为?再回来看:何谓日常生活?我问的是:我们是不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越来越恐怖,越来越无法忍受、丑恶、毁坏、败德。身为人类,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越来越败德?

问:我想我们并没有看清这一点。

克:为什么?我们不了解自己的日常生活吗?

问:我们的生活都很自以为是。

克:我们内心的生活、我们的生活都很自以为是。如果是这样,如果是因此造成我们今日生活其中的怪胎社会,为什么我们无法改变自己自以为是的生活?为什么?

问: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有所不觉。直到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感觉时,已无法改变。

克:我了解。我问的就是这个。我们对自己日常的活动能不能有感觉,能不能觉察?

问:身为人母,养孩子很不容易。

克:好。身为人母,养孩子很不容易。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吗?我身为人母,我有孩子,但是他们后来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长成了怪物、丑恶、粗暴、自以为是、贪多务得?我希望我的孩子这个样子吗?

问:至少我们是不是试试看,看我们是否能够尽快否决以往的制约。我们现在应该完整的了解这种制约,不能片段地看。而且要想想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怎样才能够以博爱为人服务,不带动机。

问:我要说的是,我们的问题不在我们必须在大城市工作。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的孩子。在我来说,我是在自己和孩子的关系,以及周遭的一切上面,才警觉到我以往所受的制约。我们的问题好像是这样,不是外在的情况。

克:那我们大家该怎么办?

问:我们是否可以讨论一下恐惧?

克:可以。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你就不会送他们到学校去接受恐惧的制约。不过,这显然对你不是问题。你虽然谈这个问题,不过在你却不是切身的、急切的问题。

问:大部分人每天上班,工作和娱乐分得清清楚楚。不过我们却随时都能够学习。下班铃声一响,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还是可以学习。你也许是让工作配合娱乐,也许是让娱乐配合工作,但是不论如何,其中都有学习的过程。不过我们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有多少人回家还在想工作的?有多少人回家还在学习生活的?

克:说了那么多,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们是否还在处理“可能”,处理“应该”,或者我们已经开始面对事实?你们懂吗?面对事实。

问:我们已经开始面对“我们把上班和空闲分得清清楚楚”的事实。

克:但是,我们有没有面对“我们是社会一部分”的事实?我们自己造成了这样的社会,我们的父母、祖父母造成了这样的社会。这是事实吗?我是否了解这一点呢?

问:这一点显然没错。

克:我们就拿这一点慢慢谈。我们了解痛苦,了解牙痛。那我们能不能像了解牙痛般的了解我们造成了这样的社会?对吗?我们可以吗?

问:可以。

问:是的。如果我们还牵扯在以前所受的制约当中,我们的确就是用我们所受的制约造成了这个社会。

克:你说的是“如果”、“也许”。我们能不能面对事实?我们说“我是社会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我们能不能一起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社会不是神、不是天使造成的,是人造成的。不是谁,而是我们人造成这个可怕、残暴、毁灭的社会。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说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问:你的说法是不是已经在我和社会之间画出了一道鸿沟?换句话说,真有“社会”这种东西吗?你指出这个怪异的、可怕的社会,这种抽象的东西和现在这里的人并不一样。

克:不,我说的社会哪里都不是,就是这里。

问:就是这里吗?

克:对,就是这里。

问: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舍弃你所说的字眼多少年来对我们的制约,一起努力,开始采取一种积极的新行动?

克: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努力。这是事实。我们没有办法一起思考,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做什么事情,除非我们被迫,除非有很大的危机,譬如战争。这样我们就会一起努力。如果现在发生地震,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但是一除去地震、除去战争,我们就回到那渺小的我身上,继续斗争。这太明显了。

我们能不能专门讨论一下,我们说,我们是社会的一部分,这是观念还是实际?所谓观念,我指的是概念、想像、结论。是不是事实,牙痛一般的事实?

问:我就是社会。

克:我就是社会。这样的话,我造成的社会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是只追求自己的安全、自己的经验,只管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野心?人人都为自己。历史的过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人为己,所以人人树敌。你们了解这一点吗?

问:我们不知道要怎样……

克:要怎样我们会弄清楚。不过让我们从近处开始,然后再继续下去。我们在谈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但是社会的一部分,事实上,我们也在用我们的行为鼓动这个社会。那么,我,既是人类,又是社会的一部分,应该怎么办?我有什么样的责任?吸毒?蓄须?跑路?我的责任在哪里?

问:为它做一点事情。

克:我必须自己清楚,才能为它做一点事情。

问:如果我们清楚合理,我们就会被社会排除。这不吓人吗?

克:好,我们来讨论怎样才能够清楚,怎样才能够对事情有把握。我们来讨论我们是否可能安然无恙——心理和生理的安然无恙。大部分人的心都困惑。怎样才能够扫除困惑,获得清明的心智?有清明的心智,我就能够行动。对吗?

问:对。

克:我怎样才能够对政治、工作、夫妻关系,对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清明?我这么困惑,怎样才能够清明?上师说这样可以,僧侣说那样可以,经济学家、哲学家又说怎样就可以。你们懂吗?分析家讨论陈年的痛苦什么的。他们都在叫喊、写作、解释。我陷在这一切里面,越来越困惑。我不知道怎样才弄得清楚,不知道谁对谁错。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不是吗?

问:是的。

克: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很困惑。这种困惑是这些人造成的。他们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所以我困惑。所以我说我不听你们讲,我要知道我为什么困惑。

正文 以己身为师

《致各校书简》,第二卷

“看”可以学到的东西也许比读书还多。不论是数学、地理、历史、物理、化学,要学某一学科,书本是必要的。书本上印的是科学家、哲学家、考古学家等累积的知识。如果我们幸运,能够上大学的话,那么,我们在大学学习的知识,就是从古至今,历代人累积出来的。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罗马,当然还有波斯,都累积了相当多的知识。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这种知识在职业、工作上都很必要,不论是理论的工作、机械的工作、实际的工作,还是发明,都一样必要。这种知识创造了丰富的科技,本世纪尤其是这样。有一些知识是所谓“圣书”的知识,譬如吠陀经、奥义书、圣经、可兰经、希伯来经典等。所以我们既有一些宗教书,又有一些实际的书,不管你是工程师、生物学家,还是木匠,都能帮助你有知识,行动纯熟。

大部分人,不管在什么学校,尤其是我们这些学校,都是在收集知识、资讯。到目前为止,学校也是为了这些目的存在——大量收集外在世界、天堂的知识。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树木为什么会长大?还有人类——人类的解剖、人脑的结构等等。另外还有你周遭的世界、大自然、社会环境、经济,太多了。这种知识绝对必要,但是,知识永远都有局限。学习就是获取各科知识,好让你找到工作。这工作也许是你自己高兴的,也许是你自己不怎么喜欢,可是环境、社会却强迫你接受。

“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看自己、看鸟、看树木、看天空、看星星、看猎户星座、北斗星座。不但看身边的事物可以学习,看人也可以学习——看人走路、动作、谈吐、穿衣等都可以。不但看外在的东西,而且也看你自己——自己为什么这么想那么想、自己的行为、自己平常的动作、父母为什么要你做这个做那个。你要看,不要抗拒。你抗拒,就学不到东西。如果你已经自己有结论,有看法,自认无误,所以很坚持,这样你当然无法学习。要学习,就需要自由,需要好奇心,要想知道自己或别人为什么这样做?别人为什么生气?你为什么受到困扰?

学习无止境,这非常重要。譬如学习人为什么彼此杀戮好了。书本上当然都有解释,都提出种种心理的理由,来说明人为什么有这种行为,人为什么残暴。有名的作家、心理学家,已经在种种著作中说明了这一切。但是这是你读到的东西,不是你自己。你自己,行为怎样,为什么生气、嫉妒、忧郁,如果你观察自己,你学到的东西要比书本上的多。但是你知道,看书比观察自己容易。我们的脑习惯从完全外部的行为和反应收集资讯。你们不是觉得接受别人的引导上让别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比较舒服吗?你们的父母——尤其是东方的——告诉你们应该和谁结婚,安排婚事,告诉你应该从事什么工作。大脑永远接受简单的方式,但是简单的方式不见得都是正确的方式。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发现,除了少数的科学家、艺术家、考古学家之外,再也没有人喜爱自己的工作。一般人很少喜欢自己做的事情。他们做那些事情,不过是出于社会的强迫、父母的强迫,还有想多赚一点钱。所以,如果要学习,我们就必须很仔细、很仔细的观察外在的世界,你之外的世界、还有内在的世界,也就是你自己的世界。

学习有两种方式,一是追求大量的知识,一是实践。前者首先是研读,然后利用研读来的知识做事,后者是从做里面学习,然后累积知识。两者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是从书本得到知识,一个是从做得到知识。两者都建立在知识、经验上面。然后我们说过,知识和经验永远都有局限。

因此,老师和学生都应该弄清楚真正的学习是怎么一回事。譬如你可以跟一个上师学习,只要他是适当的上师、健全的上师、不是专门搞钱的、用偏颇的理论四处云游骗钱的上师就可以。弄清楚学习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学习已经越来越变成荒唐。西方的某些学校,学生读过了低年级,高年级,居然还不会读、不会写。但是,即使你会读会写,即使你学了很多学科,你还是一样庸俗。你们知道庸俗是什么意思吗?这个字原本的意思就是爬山不爬到山顶,只爬到一半。从不要求优秀,从不要求自己的最高表现,这就是庸俗。学习是无限的,学习无止境,所以,你要跟谁学习呢?从书本?还是从老师身上?或者如果你聪明,就从“观察”学习?就目前来看,你是从外在学习:学习、累积知识,利用知识获得工作,如此这般。但如果你是跟自己学习,说正确一点,从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成见、定论、信仰来学习,从观察自己意念、粗俗、敏锐的微妙之处来学习,这样你就成为自己的老师兼学生。这样你的内心就不依赖别人、不依赖书本、不依赖专家。当然,有时候你生病了,你必须去找专家,这很自然,也必要。但是,依赖别人,不论这个人多么优秀,都会使你不了解自己。学习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非常非常重要。这个社会遍布暴力,争强好胜,人人为己。要学习自己,绝不是跟别人学,而是要观察自己,不怨天尤人,不说:“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我改不了。”然后因循苟且。不带任何反应,任何抗拒的观察自己,这观察的本身就会产生作用。它会像一把火一样,烧掉以往的愚昧、幻想。

所以学习非常重要。脑不再学习,就机械化了。这时的脑就像绑在柱子上的狗,只能够在绳子长度的范围内移动。大部分人都绑在某种柱子上面,绑在看不见的柱子和绳子上面。你一直在绳子的范围内移动,活动空间很有限。整天想着自己的人,整天想着自己的问题、欲望、快乐、想做什么的人就是这样。你们都知道这种只想到自己的心理。这种心理的束缚很大,很大。这种束缚制造了各种冲突、不快乐。

正文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伟大的诗人、画家、作曲家绝不满足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永远在学习。并不是一通过考试,开始工作,你就不再学习。学习,尤其是学习自己,里面有很大的力量和生命。学习,观察,直到你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掀开,没有注意。这样就会免除自己以往受到的种种制约。这个世界因制约而分裂。你是印度人,我是英国人、美国人、俄国人、中国人等等。因为这种制约,所以有战争,所以千百万人被屠杀,所以不快乐,所以残酷。

所以老师和学生都必须比平常更深入地学习。两者都学习,就没有所谓老师和学生。有的只是学习。学习解放了头脑,去除了声望、地位等意念。

学习使众生平等。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学习之初》,第十三章

克:前几天我们谈到“健全”、“庸俗”,谈到这些词的意思。我们问住在这样的社区是否庸俗,我们问我们是否很健全,这是说身体、心理、感情是否很健全。我们是否平衡、健康?这一切都包含在“健全”、“整体”这些字眼里面。我们互相教育,但是否反而使彼此庸俗、不健全、失衡呢?

这个世界很不健全、不健康、腐败。我们有没有把同样的失衡、不健康、腐败带到这里的教育呢?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们有办法弄清楚其中的真相吗?不是弄清楚我们认为应该怎样才健全,而是弄清楚我们这样彼此教育,是否真的使彼此健全,不是使彼此庸俗。

问:我们有很多人都必须每天上班,很多人都会结婚、生子——很多人都会这样。

克:身为人类,你应该受教育、你必须谋生、你也许会结婚、也许不会、要负责养孩子、要有房子住,还有抵押贷款。你可能一辈子都陷在这里面。那么,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问:我们也许希望有人来照顾我们。

克:这表示你要有能力做事。你不能光是嘴上说:“请照顾我。”这样没有谁会照顾你。不过别沮丧,仔细地看,看到熟稔,了解人类彼此玩弄的诡计。战争也许不是真的战争,真正发生的是经济战争。但是你要观察这一切,不要沮丧,不要说:“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我又没有什么能力。”你会有能力的。只要你知道怎样观察,你就会有很大的能力。

所以,这一切情况当中,你占有什么地位?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看见整体,你自然可以问。不过,如果你并没有观察到整体,只是对自己说:“我该怎么办?”那么你只是陷在里面而已。这样你就不会有答案。

问:首先当然是让我们公开讨论这些事情。不过我觉得人都有点害怕自由讨论。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在乎的事情会受到危害。

克:你害怕吗?

问:如果我说我想要一部跑车,有的人就会质问我。

克:一定有人质问。我常常接到别人写信质问我,从小我就一直接受挑战。

问:先生,我们讨论这些事情时,有一个问题一直很让我困惑。我们说,我们生活在高度机械化的工业社会。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能够退隐,那是因为其他人上班、工作、机械化的关系。

克:当然。

问:如果不是有些人过着机械化、可悲的生活,我们就没办法退隐。

克:不,我们的问题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却不隶属于这个世界?怎样才能够活在不健全当中,却又保持健全?

问:你是说那些上班过着机械化生活的人,可以这样生活,但却做另外一种人?换句话说,体制不尽然会……

克:体制,不管什么样的体制,都会使人心机械化。

问:但是一定会使人心机械化吗?

克:有这种事情。

问:每一个年轻人都面对成长。他们知道一找工作,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有别的路好走吗?

克:我的问题是:怎样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也许我必须上班赚钱,不过我的心可以不一样,思想可以不一样。这里有没有这种不一样的心,不一样的思想?或者我们只是踩着机器,陷进这个怪物般的世界?

问一:因为自动化,所以朝九晚五,一星期六天的工作已经没有必要。这个时代已经开始给我们时间顾及另外一面,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问二:但是我们刚刚却说我们需要悠闲,我们不知道怎样利用悠闲?

问三:谋生真的有什么错吗?

克:我没有说谋生不对。我们都必须谋生。我在各地和人谈话,这是我的谋生方式。五十年来,我一直在做这种事,也很喜欢做这种事。我做的是我觉得对、觉得真实的事。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不是别人强加给我的。这是我谋生的方式。

问:我只是想说,你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有人开飞机。

克:当然。我知道,没有这些人,我没办法出游。但是,如果没有飞机,我会待在一个地方,待在我出生的村子,还是做这种事。

问:是的。但是这个机械化的社会,利益就是动机,事情都是这样进行的。

克:不是。别人做的事情龌龊,我做的事情干净。

问:所以我们做事应该干净?

克:理当如此。

问:但是,除了谋生之外,我们现在要开始知道怎样在这个世界谋生,但又活得健全,这必须有内在的革命。

克:同样的问题我换另一种问法。怎样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这不表示我不谋生、不结婚、不负责任。要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我必须抵抗这个世界,从自己内在革命使自己健全、行事健全,这就是我的观点。

问:因为我在不健全中长大,所以我质疑一切。

克:我们的教育就是这一回事。这个不健全的世界制约你,你家历代的人——包括你的父母——塑造你。然后你来这里,你要解除制约。你必须经历重大的变革。

问:喜欢做的和不能不做的,好像总是有冲突。

克:你想做什么?因为我知道当工程师可以赚很多钱,所以我想当工程师。我能够依赖我的欲望吗?我的本能早已受到扭曲,我还能依赖吗?我可以依赖我的意念吗?我必须依赖什么吗?教育所创造出来的心智,不能只是本能,或欲望,或鄙陋的需求。教育创造的心智要能够在这个世界发生作用。

我们布洛伍德的教育有没有使你们明智呢?说“明智”,我指的是很敏锐。不是对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需求敏锐,而是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敏锐。教育当然不是只给你知识而已,教育是要让你有能力客观地看世界,客观地看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看那些战争、毁灭、暴力、残酷。教育的作用就是弄清楚怎样在考试及格、通过学位、资格之外,另外过一种生活。教育帮助你用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明智的眼光面对世界,知道自己必须谋生,知道自己所有的责任,知道其中所有的辛酸。我的问题:这里有没有做到这一点?老师有没有和学生一样受到教育?

问: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我也要问这里有没有这种教育。

克:你要问布洛伍德这里有没有这种教育,使你明智,使你觉察我们的不健全?如果没有,那是谁的错?

问:这种教育如果有可能,基础在哪里?

克:注意,你为什么要受教育?

问:我真的不知道。

克:这样的话,首先你必须先弄清楚“教育”的意义,不是吗?何谓教育?给你各学科的资讯、知识、很好的学术训练?一定是这样,不是吗?大学每一年都吐出几百万人。

问:大学给你谋生的工具。

克:不过是什么样的“手”在利用这些人?利用他们的手,就是制造这个世界、制造战争的手。

问:这表示工具还是工具,但是如果没有内在的、精神的革命,你还是以老套利用这些工具,因此这个世界腐败依旧。这就是我的问题。

克:如果我们这里没有发生这种革命,为什么没有发生?如果有发生,那这发生是实际影响了人心呢?或者依然只是观念,没有一日三餐那么真实?一天三餐很真实,要有人煮饭,这可不是观念。

所以我要问你,我们这里到底有没有我们所说的这种教育?如果有的话,让我们想想怎样给它生命。如果没有,让我们想想为什么?

问:整个学校好像都没有。

克:为什么?也许有一两个人有,但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有?

问:我觉得这好像是一颗种子,一直想冒出芽来,可是表土太硬了。

克:你看过水泥地上长草吗?

问一:这颗种子太弱小了。(众笑)

问二:但是我们知道自己庸俗吗?我们想挣脱庸俗吗?这才是重点。

克:我要问你们的是,你们庸俗吗?我用这个字眼不是恶意,我用这个字是字典的意义。如果你们只知道追求自己渺小的行为,而不观察整体,那么你们此生注定就是中产阶级。你们必须观察整体世界,也观察自己在整体世界中居于怎样渺小的地位,不要反其道而行。大家都不看整体,只知追求自己渺小的欲望、快乐、虚荣、残酷。如果他们能够看整体,而且了解自己在整体中的地位,他们和整体之间的关系就会完全不一样。

你们大家住在布洛伍德这个小社区当学生,和老师、同学有关系。你们知道整个世界怎么一回事吗?这是第一件事。要客观地看世界,不带感情、不带成见、不偏颇,只是“看”。政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政客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政客多多少少都想保持现状,顶多只是这里改一下,那里改一下。

问:但是你不会说那不可能吧?

克:他们没有在做。

问:我们呢?

克:我们在观察,我们首先在看世界。你一看整体,你在自己和整体的关系上面有什么欲望?如果你不看整体,只追求自己的欲望、本能,这就是庸俗的本源。目前这个世界就是这一回事。

你们知道,以前,真正认真的人会说:“我们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要当僧侣、教士,我们不会有财产、婚姻、社会地位。我们是导师,我们要下乡,他们会给我们饭吃。我们要教他们道德,教他们怎样才能良善,教他们不要恨别人。”以前是这样,但是现在我们没办法这样做了。印度还有可能。你可以由北到南、由西向东乞讨。穿上袍子,人家就给你饭吃,给你衣穿。因为这是印度的传统。但是,现在连这个传统也式微了,因为骗吃骗喝的人太多了。

所以,我们必须谋生,我们又必须一辈子在这个世界活得明智、健全,不要活得像机器。这才是重点所在。教育就是要帮助我们健全、明智、不机械化。我再三强调这一点。那么,我们——你们和我,怎样才能够讨论这件事。首先弄清楚我们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彻底改变自己,首先看看自己,不要逃避自己,不要说“好可怕,好丑陋”。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造成这个世界种种不健全的倾向。如果发现自己有什么古怪的癖性,就弄清楚怎样才能够改变这种癖性。我们就讨论这些,讨论这些关系、友谊、感情、爱。我们讨论这些,然后说:“看,我多么贪心、多么。”能不能根本改变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教育的目的。

问:我一傻,我就没有安全感。

克:当然。不过你确定是这样吗?不要谈理论。你真的在某人身上、在职业上、在某种性质上、在某一个观念上追求安全感吗?

问:我们都需要安全感。

克:你知道自己怎样依赖安全感吗?首先请先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安全感。不要说我们需要安全感。不说,你才会知道自己需要不需要。首先先看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安全感。你当然在追求安全感!你们了解“依赖”这个字眼的意义吗?依赖钱、依赖人、依赖观念。这一切都来自外在。依赖一种信仰、依赖自己赋予自己的形象,说自己是伟人,拥有什么和什么。你们都知道有这种荒唐事。所以,你们必须了解“依赖”的意义,看看自己有没有陷在这一切里面。如果你发现自己必须依赖别人才有安全感,这时你已经开始怀疑、开始学习。你已经开始学习依赖、执著什么。安全感里面夹杂着快乐与恐惧。没有安全感,你觉得失落、孤独。你觉得孤独,你就逃避,用酒、色,用你的一切所作所为来逃避。这时,事实上你只有神经过敏的行为,因为你并没有解决你的问题。

所以要弄清楚,要学习那个字眼现实的意义,不要理论的意义。学习,就是教育。我依赖某些人,我要依赖他们才有安全感、才有钱、才快乐。所以,如果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不安,我就害怕,就生气、嫉妒,产生挫折感,于是我就跑掉,把我的爪子伸向另外一个人。同样的问题一直在拖延,所以我就对自己说,首先让我先了解这一切的意义,我必须有钱,我必须有食、衣、住。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一涉及金钱,整个循环就开始了。所以我必须学习整件事情,了解整件事情,如果等我已经陷进去,就来不及了。我陷进去,譬如说我干脆结婚,这样我就陷进去,就开始依赖。于是战争开始,一方面想要自由,一方面却陷在责任、陷在“抵押”上面。

这里有个问题:这个孩子说:“我必须安全才可以。”我的回答是:“先别说‘必须’,先弄清楚‘必须’是什么意思,先学习‘必须’的意思。”

问:我必须有食、衣、住。

克:没错。说下去。

问:要有食、衣、住,我必须要有钱。

克:于是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怎样?

问:要赚钱,我就必须依赖人……

克:依赖社会、依赖监护人、依赖老板。他追着你不放,他很无情。因为你依赖他,所以你忍受这一切。这个世界就是这一回事。请你们像看地图一般,先看这一点。你们要说:“我必须谋生。我知道要谋生就必须依赖社会。要谋生,一个礼拜要花五六天,一天要好几个小时。不谋生,我就一无所有。这是其一。另外我内心还依赖我的妻子,或什么教士、什么顾问。”你们了解吗?

问:知道这些事情,我就不结婚。我了解这种依赖,了解这种依赖会造成很多问题。

克:你没有在学习。不要说你不结婚。先看清楚问题再说。我需要衣食住行,这是生活必需品,要获得这些生活必需品,我必须依赖社会,不管这社会是共产主义的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我都要依赖。我了解这一点。再从另外一个方向看,感情上我也需要安全感,这表示我必须依赖某人,依赖妻子、朋友、邻居,依赖谁都一样。我只要依赖别人,我就一直有恐惧。我要学习这一点,我还不说我要怎么办。你是我的兄弟、妻子、丈夫,我依赖你,有朝一日你走了,我就失落了。我很害怕这一点,我就做很神经质的事。我知道依赖别人会造成这种后果。

另外我也要问:“我是否依赖什么观念?这个宇宙有上帝,或没有上帝,我们必须博爱。不管是什么观念,都是依赖。”然后你说:“这些都是垃圾,你活在幻觉的世界。”我就很害怕,我就说:“那我要怎么办?”但你却不去学习这一回事,反而去参加什么教派。你们清楚这一切吗?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因为不足,所以依赖别人?因为不足,所以你就追求自给自足:你说:“我很好。我已经找到上帝,我的信仰很真实,我的经验很实际。”你问:“什么东西是绝对安全、绝不受困扰?”

问:你说的依赖,有两种我不懂……

克:我们问的是,“需要安全感”的意义在哪里?我们是在看“安全”的地图,这份地图告诉我们,我们需要衣食住行,所以我依赖这个社会。我知道依赖别人会怎样,我没说这应该或不应该。这幅地图告诉我们:“你看,这条路通向恐惧,通向快乐、愤怒、满足、挫折、神经质。”地图还说:“请看观念的世界。依赖观念得到的安全感最脆弱。”观念不过是空口白话。观念只是借着想像,仿如真实。你们是依赖形象而活。地图又说:“要自给自足。所以我靠我自己。我必须对自己有信心。但是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这一切的结果。”地图告诉你这一切,于是你问说:“绝对的安全,包括工作等等在哪里?”绝对的安全去哪里找?

问:没有恐惧就找得到。

克:你没有了解我的话。请你在自己面前摆一幅这样的地图,看着里面的一切:身体的安全、心理的安全、理智的安全、意念的安全、感情的安全、自信心的安全。你说,这一切都那么脆弱。看这一切,看见其中的脆弱、徒然、毫无现实感,于是,哪里有安全可言?学会这一点,你才会明智。明智才是安全。你们了解吗?

问:没有安全感活得下去吗?

克:你还没有学会要先看。你先学会的是透过假象看世界。这假象给你安全感。所以,首先要把你觉得安全的假象摆一边,不要先认定自己一定得有安全感,然后看我们的地图。“需要安全感”的意义在哪里?你会发现你追求的什么事都没有安全感。死不安全、生也不安全。你一发现这些,一看见这些,一看清楚“我们追求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安全感可言”的事实,就是明智。明智才能够给你绝对的安全。

所以学习是安全之源,学习的行为就是明智,学习里面有很强的安全感。你们在这里有没有学习呢?

问:在家庭里面,他们都说人必须努力谋生,必须有一点知识。他们有这一种安全观,这种基本的需要。

克:的确是这样。你的家庭、传统都说你必须要有身体的安全,必须有工作、有知识、有技术、有专长。你必须有这个、有那个,这样才会有安全可言。

问:这些都是观念。

克:我需要钱,这可不是观念,其他事情都是观念。身体长保平安很实际,其他事都是假的,了解这一点就是明智,这种明智里面才有绝对的安全。这样,不论在哪里,在共产主义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我都活得下去。

你们是否记得,前几天我们说过静思就是观察?观察是静思之始。你的心只要稍有扭曲,稍微因为成见、恐惧而扭曲,就没有办法观察这幅地图,要没有成见才能够看这幅地图,所以要在静思中学习怎样免除偏见。这才是静思,盘腿打坐不是。这样的学习使你有责任感,不但对自己,对自己的关系有责任感,对一切事物,花园、树木、身边的人都有责任感。万物都重要起来。

要好玩才认真得起来,不好玩就认真不起来。前几天我们讨论过瑜伽,是不是?我为你们示范了吐息法。你们要好玩地练习这些方法,要享受懂吗?

问:“学习”这种事情我认为不可能用好玩的心情来讨论。

克:可以!可以!你看,学习就是玩。看到新事物真是好玩,这样重大的发现,可以给自己很大的能量。别人发现了再告诉你没有用,因为那是二手货。学习的时候,发现崭新的东西,发现新的本能、新的种类,都很好玩。发现自己的心怎样运作,发现所有微妙之处都很好玩。

正文 正确的生活

《问与答》,一九八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问:我是老师,但我一直和学校制度、社会形态起冲突。我是不是应该放弃工作?怎样才是正确的谋生之道?有没有什么谋生之道不会造成冲突的?

克: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必须一步步的讨论。

什么叫做老师?老师如果不是传授历史、物理、生物等知识,就是和学生一起学习“自己”。学习“自己”就是了解整个生活的过程。如果我是老师,不是生物学老师或物理学老师,而是心理学老师,那么是学生了解我呢,还是我指出的东西会帮助他们了解自己?

我们必须非常小心,非常清楚我们说“老师”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会不会有心理的老师呢?我们是否只会有事实的老师呢?有没有老师可以帮助你了解自己呢?刚刚他问说:我是老师,但是我不但一直和学校制度、教育制度冲突,也一直和自己的生活方式冲突。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一切?如果要放弃,又该怎么办?他不但问了什么才是正确的教育,而且也问了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

何谓正确的生活?以社会现状而言,我们并没有所谓正确的生活方式。你必须谋生,你结婚生子,你负起养育子女的责任,所以你只好接受工程师、教授等工作。以社会现状而言,我们可不可能有正确的生活之道?追寻正确的生活之道,到头来会不会只是追寻乌托邦?只是期待另一样东西而已?这个社会这么腐败,充满矛盾,不公不义,在这样的社会中我们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不只是当老师的自己,我该怎么办?

活在这样的社会,可不可能不但生活方式正确,甚至连冲突都没有?有没有可能不但正确的谋生,连和自己都不再冲突?正确的谋生与不和自己有冲突,是截然无关的两回事吗?这两件事是各自独立的,截然分隔的事情吗?两者会不会合而为一?要生活得没有一点冲突,必须非常了解自己,所以就需要相当的明智,不是聪明的智力,而是观察力。客观的观察眼前的事情,内在、外在都观察,并且由此了解内在、外在其实并无分别。内在、外在就好比潮水,时而向内流,时而向外流。这个社会是造作出来的。活在这样的社会,有没有可能谋生方式正确,又没有一点冲突?我必须再三强调这一点,强调正确的谋生和正确的生活方式,怎样生活才能够没有冲突?正确的生活和正确的谋生,哪一样优先?不要光是我讲你们听,光是同意或不同意,光是说:“这不实际,不是这样,不是那样。”不要这样,因为这是你们的问题。我们要互相问一问:“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可以一方面自然的创造正确的谋生方式,一方面又让我们的生活不带一丝冲突的阴影?”

有人说,除非到修道院当修士,否则不可能有这种生活,因为此时你才能够丢开世俗,丢开世俗的痛苦,专门服侍上帝。不过,现在相信修道院的人已经不多,相信“我愿匍匐”的人已经不多。如果他们匍匐,他们匍匐在前的,其实只是他们心中造作或投射的他人形象。

生活就是关系和行为,只有了解生活的全盘意义,生活才不会有一丝冲突的阴影。但是,一切环境里面,何谓正确的行为?有所谓“正确的行为”这种东西吗?行为有没有绝对正确,而非相对正确的?生活就是行为、运动、谈话、获取知识,也是关系,不论深浅。何谓你和某人的关系?也许你们很亲密、有性关系、互相依赖、占有,所以也激起嫉妒、怨恨。多数人都是上班,上班劳动。那时他野心勃勃、贪婪、争强好胜、一心想要成功。但是他回到家变成先生或妻子,却又驯良、友善,甚至慈爱。我们平日的生活就是如此,谁都否认不了。但是我们要问:这种关系正确吗?我们说不正确,当然不正确,要说这种关系正确实在荒谬。不过我们说归说,说完以后还是老样子。我们虽然说那是错误的,不过却不了解何谓正确的关系,除非依循自己或社会设定的模式。

我们或许也想,或许也希望、渴望。不过希望、渴望并不是做,我们必须认真地做下去才找得到。

关系一般都很色欲——从色欲开始,然后从色欲成为伴侣,互相依赖,然后组成家庭,更增加彼此的依赖。等到有一天这种依赖不保了,茶壶就翻了。要寻找正确的关系,首先必须先探讨我们为什么这么互相依赖?为什么我们在心理上这么依赖对方?是因为我们非常孤独吗?是因为我们不信任别人,连妻子、先生都不信任吗?另一方面,依赖使我们产生安全感,使我们免于这个广大世界的恐怖。我们说:“我爱你。”那种爱里面永远都有占有和被占有。这种情况一旦受到危害,就产生种种的冲突。我们目前和他人的关系,不论亲疏,都是这样。我们制造对方的形象,然后执著于这种形象。

你一执著于某人,执著于观念或概念,就开始腐败。我们必须明白这一件事,可是我们不想明白这一件事。所以我们到底有没有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是不互相拘束,心理上不依赖对方?若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将永远生活在冲突当中。因为,生活就是关系。那么,我们能不能不带动机的、客观的观察执著的后果,因而立即放开执著?执著和挣脱并非相对。我执著,然后我努力挣脱。这样,我就制造了对立。我一制造对立,立刻产生冲突。但是,事实并没有所谓对立这种东西,有的只是我之所有,也就是执著。有的只是执著的事实。我在这个事实里面看见执著的后果,看见里面毫无爱可言。我们不可能看到“挣脱”这一回事。以我们的头脑所受的制约、教育、训练,一观察事情就制造对立。“我很残暴,但是我不可以残暴”,就这样产生了冲突。但是,如果我只是观察暴力,只是观察暴力的本质,只观察而不分析,那么,对立的冲突就完全消失。我们如果想要生活没有冲突,只要处理“实然”就够了,其他的都不必去管。我们一旦这样生活,也能够这样生活,那么,我们就开始和“实然”同在。这样,“实然”也就跟着消退。试试看。

关系只有在没有执著时,才真正存在,只有在彼此不存假象时,才真正存在。我们只有真正了解关系的本质,双方才会有真正的交流。

适当的行为指的是准确的、正确的行为。适当的行为不从动机出发。适当的行为不受引导,也不是承担出来的。了解正确的行为,了解正确的关系,会使我们明智。不是知识的明智,而是你我所没有的深刻智慧。这种智慧会告诉你该如何谋生。有了这种智慧,你也许是园丁、也许是厨师,都没有关系。没有这种智慧,你的谋生只有随波逐流。

我们可以有一种没有冲突的生活方式。没有冲突就有智慧,智慧就会告诉我们正确的生活方式。

永远不要问“怎样”

《克氏自论》,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

一个多月以来,这里一直下雨。在加州,雨水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停了,绿色的田野开始干燥、转褐。太阳很烈(温度在华氏九十度以上,而且还会更热;不过他们说时序已经进入仲夏),从加州这样的天气来到这里,看到苍翠的草地、绿色的大树、铜色山毛榉,真是令人惊讶意外。山毛榉日渐成长,从淡棕色逐渐转深褐。在一片绿林中看到这些树,真是令人高兴。随着整个夏季的进行,这些树木的颜色会变得很深。这个地球太美了。地球,不论是沙漠,还是种满果树、美丽的绿色田野,一直都很美丽。

在田野里和牛、小羊一起散步,在林里听着鸟鸣散步,心里不带一丝意念,只是看着地球、树木、绵羊,听着杜鹃和林鸠的啼声。不带感情、不带情绪的走着,看树、看地球,你这样看,你就学习到自己的思想,觉察到自己的反应。不了解意念为何而生之前,不容一丝意念消失无踪。你只要用心,不容意念白白走过,你的脑就会很宁静。这样你就会很安静地观察事物,这种安静有极深的深度,又有一种永不退转的美。

那个男孩子很会玩,真的很会玩。但是他功课也很好,他很认真。有一天,他来找老师,说:“老师,我可以和你谈一下吗?”老师说:“可以,我们可以谈一下,我们去散个步。”于是他们做了一次对话,这是一次师生的对话,一次彼此都保有高度敬意的对话。由于老师也很认真,所以他们的对话很愉快、友善。他们已经遗忘阶级、自己的所知、权威,以及好奇的对方。

男孩:老师,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受教育,我长大以后,我受的教育要扮演什么角色?我在这个世界扮演什么角色?我为什么要读书?我为什么要结婚?我的未来怎么样?我当然知道自己必须读书,通过某些考试。而且我也希望自己通过。我会活个几年,也许五十年,也许六十午,也许更久。我不知道这几十午里面,我的生活会怎样?我身边的人不知道生活会怎样?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这样认真听讲、埋头苦读,为的是什么?以后也许会发生战争,我们也许都死光光。如果未来我们都要死,目前这一切的教育有什么用?求求你,我问这些问题是很认真的。我听很多老师谈过这些问题,现在又听你谈起这些问题。

克:我想一次谈一个问题。你问了很多问题,你在我面前摆了很多问题。首先让我们看看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类的前进怎么样?你的前进怎么样?你也知道,你父母非常富有,他们也愿意尽可能帮助你。如果你结婚,他们也许会买一栋房子给你,外加其中所有必要的设施。你也许会有很好的老婆——也许。所以,你以后到底会怎样?变成平常的、庸俗的人吗?找个工作,和身边一切问题相安无事吗?你的将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当然也有可能发生战争,不过也许不会。且让我们期待不要发生战争,且让我们期待,人类了解任何战争,都无法解决人类的任何问题。人类会改善生活,会发明更好的飞机等等。不过,战争从来没有解决人类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所以,且让我们暂时忘记,强权的疯狂会毁掉我们,恐怖分子的疯狂会毁掉我们,某些煽动家想毁掉他发明出来的敌人。让我们暂时忘记这一切。知道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且让我们思考自己的将来如何?你的将来会怎样?我也问过了,是变成庸俗的人吗?庸俗指的是爬山爬到一半,是做事情只做一半,从来没有爬到山顶,从来不要求自己发挥全部的能量、全部的能力,从来不要求卓越。

正文 永远不要问“怎样”

当然,你必须了解外界也一直有压力,种种宗教派系狭隘的压力和宣传。宣传从来说不出真理,真理向来无法宣传。所以我希望你了解自己身上承受的压力——父母的压力、社会的压力;传统要你当科学家、当哲学家、当物理学家、当商人,了解这一切,在你自己的年纪上了解这一切,了解自己要往哪里去?我们已经从各种状况讨论过这些事情。并且,我们可以指出,或许你们也一直把心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因为我们还有时间去爬山,所以,不用老师的身份,而是带着感情,以真正朋友的关怀,我要问你们:你们将来会怎样?就算你们已经下决心要通过什么考试,要追求什么职业、什么好工作,你们还是要问:这样就够了吗?就算真的工作不错,生活很快乐,你们还是一样会有很多麻烦、很多问题。如果你有家庭,你的孩子将来会怎样?这个问题必须你自己解答,我们或许也可以讨论一下。你必须考虑孩子的将来,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将来。你必须忘记自己是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印度人,不要只考虑自己的将来,还要考虑人类的将来。让我们讨论这些。不过请务必明白,我并不是在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只有傻瓜才会劝告别人,我不当这种人。我是用朋友的态度问这个问题。我希望你们了解这种态度。我没有压迫你们、引导你们、说服你们。你的将来怎么样?你会很快成熟,还是很慢成熟?你会成长得很聪明、很优雅吗?你虽然在工作上是第一流,但是你会不会很庸俗呢?不论做什么,你也许会很优秀、很不错,但是我说的是心智的庸俗、心肠的庸俗、你整个存在的庸俗。

男孩: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回答这种问题。我不曾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你问这个问题,你问我会不会和大家一样、会不会庸俗。我当然不想庸俗,我当然知道世俗的吸引力。我身上也有一部分很想要世俗的东西,我当然也想快乐、想好玩。不过,我的另一面也知道这种事情的危险,知道这种事情的艰难、力量、诱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会怎么样?而且,就像你说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一点很确定,我绝不愿意成为心胸卑微、庸俗的人,虽说我可能脑筋异常聪明,可是还是一样。我也许读很多书,得到很多知识,但是还是很无知、狭隘。老师,庸俗这个字眼真好。你一直在用这个字,我却一看这个字就害怕,不是害怕这个字本身,而是害怕你彰显的其中意义。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和你谈一谈或许可以把事情厘清。我没有办法和父母谈,他们也许和我一样,都有这种问题。他们或许生理比我成熟,可是处境却和我一样。所以,老师,如果我要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另外找时间和你谈一谈。我真的很害怕、很紧张,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应付这个问题、面对这个问题、承受这个问题,然后不要变成庸俗的人。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早晨:近在身边的草地、平静的山毛榉、深入树林的小径,一切这么安静无声。四周的马匹静静的站着,鸟也不叫。这样新鲜、柔和的早晨真是少见。大地的这一部分有一种和平,一切都非常沉静。那样的感觉,那样绝对安静的感觉。这不是浪漫的善感,也不是诗的想像,这是实情,以前是,现在也是。这一切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今天早晨,铜色的山毛榉,在蜿蜒伸向远方的绿野衬托之下,生气盎然。覆满晨光的云懒散的飘过。太阳刚刚出来,非常和平,有一种令人仰慕的感觉,这种仰慕不是仰慕什么神、什么想像中的神灵,而是由伟美而生的敬意。今天早晨,大家大可以放弃平日聚敛的一切,和这片树林、这片草地、这些树木安静相守。淡蓝色的天空下,田野远端有一只杜鹃在叫。林鸠咕噜咕噜,黑鸟开始晨歌。你可以听到远方一部汽车驶过。这个充满了爱的宁静天堂,也许等一下就要下雨。这里只要早晨这么晴朗,通常都会下雨。可是今天早晨真是特别,有一种东西以前从来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克:我很高兴你不请自来。如果你有所准备,我们可以继续谈“庸俗”和你的将来。你在自己的工作上大可非常优秀,我们也不是说凡是职业都很庸俗。譬如,木匠在工作上就可以不庸俗,然而他平日的生活,内在的生活,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可能非常庸俗。我们都了解庸俗这个字眼的意义。现在,我们应该更深入探讨这个字眼内在的意义。我们探讨的是内心的庸俗、精神的冲突、问题、劳苦。有的科学家虽然伟大,却有可能内心过着庸俗的生活,所以,你以后到底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在某些方面,你很聪明,但是,你会把脑筋用在什么地方呢?你以后自会有你的职业,所以我们暂且不谈。我们要关心的是你的生活方式。当然,你不会成为罪犯。如果你聪明,你也不会变成恶霸。你也许会得到很好的工作,不论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因此,这一点我们就暂时摆开。可是讲到内在,你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内在,你的将来会怎样?你会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永远在追求快乐、永远有一大堆烦恼吗?

男孩:老师,我目前除了考试,除了准备考试很疲倦之外,没有什么问题。我有一种自由。我觉得很快乐,年轻。每次看到老人,我就问我自己:我会变成那个样子吗?他们好像也有过很好的职业,好像也如己所愿过。不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凄凉了、迟钝了。在脑筋的深度性质上,他们好像从来不曾优秀过。我当然不想这个样子,这不是虚荣,我只是不要像他们一样而已。这不是野心。我也想要不错的生涯,但是,不论如何,我都不要像那些老人一样,失去自己所有喜欢的东西。

克:你也许不喜欢,不过生命是很残酷的。生命不让你一个人过。你活在这里,活在美国,活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受社会极大的压力。社会会不断催促你和别人一样,催促你变成伪君子、口是心非。如果你结婚,你又另外制造一大堆问题。你必须了解生命是很复杂的,不是只追求自己心之所欲,认定自己心之所欲而已。这些年轻人想要有所成就——当律师、工程师、政治家等等。他们内心有追求权力、金钱的野心,在驱策他们。你刚刚说的那些老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他们因为不断的冲突、欲望而憔悴。你看看这种情形,看看你身边的人,他们坐的是同一艘船,有的人下船四处流浪而死;有的人寻找这个世界平静的角落,然后退休。绝大多数人生活都很卑微,地平线很短。他们也有悲伤、快乐。他们好像从来不曾逃脱悲伤、快乐,也不了解悲伤、快乐,从而超越悲伤、快乐。所以我们还是要问问对方,我们将来会怎样?我们尤其要问你的将来会怎样?当然,你太年轻了,还无法深入了解这个问题。年轻无关乎这个问题的了解。你也许是无神论者。年轻什么都不信,等到年纪大了,就开始接受某些宗教的迷信、教条、信仰。宗教不是鸦片,但是人却用自己的形象、盲目的自在,在以此所得的安全感中制造宗教。人使宗教变成完全不智、完全不实际的东西。宗教不再是你能够共同生活的东西。你几岁了?

男孩:快要十九岁,老师。我祖母留给我一些东西,所以也许我二十一岁上大学以前,可以出去旅行。不过,不管我到哪里,不论我的将来如何,我一定都会有这个问题。我也许会结婚,也许会有孩子。这样,我一样会有这个大问题,我的将来如何?我有点了解一般的政客在这世界上干什么好事,就我而言,这事情真丑陋,所以我认为我不会从政,我很肯定这一点。但是我也想要有好工作,我愿意用手、用脑工作,不过,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不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样,那么庸俗。所以,先生,我该怎么办?喔,对,我很了解所有的教育、寺庙,我不受吸引,我很反对这种东西,反对僧侣,反对权威阶级。但是我要怎样才能够防止自己变成普通的、一般的、庸俗的人呢?

克:如果我可以建议的话,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要问“怎样”。一问“怎样”,你就需要有人告诉你怎么做,需要引导、需要制度、需要有人牵你的手,带领你。这样你就失去自由、失去观察的能力、失去你自己的活动、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方式。一问“怎样”,你就变成二手人。你失去完整,也失去内在的诚实,因此无法诚实地看自己,无法回归实然,又超越实然。所以,绝对、绝对不要问“怎样”。我们谈的当然是精神层面的事情,要不如果是组装马达、组装电脑,当然要问“怎样”装。这一方面的事情你必须跟人学。但,若要精神上得到自由,精神上回归本来面目,就必须觉察自己内心的活动,观察自己的想法、观察自己意念的本质和起源,绝不遗漏。观察、注意自己学习到的东西,比从书本、心理学家、聪明缜密的学者或教授学习到的更多。

很难的,我的朋友,它会把你拉来拉去。所谓的大诱惑,生物的、社会的诱惑很多,残酷的社会又会把你撕裂。当然,你必须一个人自己面对这种状况。不过,这不是用蛮力、决心、欲望来做,而是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希望,和自己身边虚假的事物。看穿虚假,就是觉察之始、明智之始。你必须作自己的明灯,不过这是一辈子最难的事情。

男孩:老师,照你说来,这一切那么难,那么复杂,那么可怕、吓人。

克:我只是为你指出这一切而已。指出这一切,并不表示事实一定使你害怕。事实是让你观察的,你只要观察事实,事实就不吓人。事实并不可怕,如果你逃避,转身逃跑,那么事实就很吓人。要站得很稳定,要了解自己所作所为不见得正确,要和事实共同生活,不用自己的快乐或反应干涉事实,事实就不吓人。生命并不简单。生活尽可单纯,不过生命本身却很广大、复杂。生命遍及两端地平线之间。你可以衣食简单朴素,不过这不见得就是单纯。所以,要单纯,生活方式要不复杂、不矛盾,只要内心单纯就可以……我看到你今天早上打网球,好像打得不错。也许我们会再见面。就看你的决定了。

男孩:老师,谢谢你。

正文 自利心使心心腐败

《论生活》,第三十章

小径蜿蜒,从山谷的一边通过一座小桥,走向山谷的另一边。因为近日的雨水,桥下溪水潺潺,小径向北转,沿着缓缓的斜坡进入一个遗世独立的村落。那个村落非常贫穷,村里的狗都很脏,老远就叫,可是却不敢靠近人,垂着尾巴,头抬得高高的,随时准备跑开。山坡上有许多山羊,咩咩叫着、吃着四周的野草。这个乡村真美,四处翠绿,又有蓝色的山巅。山巅上花岗石闪烁,已经受过几百年雨水的冲刷。这一带的山并不高,可是年代久远,衬在蓝天之下有一种神奇的美,那是无数世以来,一种奇异的爱,这些山很像人建造的寺庙,因为人就是模仿着这些山建造寺庙,为的是渴望接近天国。可是那天晚上,夕阳叠在山巅之上,使山巅变得好像很近。远远的南方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闪电从乌云间打下来,使人对地面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暴风将在夜晚展开,可是这些山巅矗立在暴风之中已经不知有多久。超越人的困苦、悲伤,这些山将永远矗立。

村民在田里辛苦的工作了一天,已经开始回家。不久你就会看到炊烟四起,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饭。晚饭量不多。小孩子等着吃饭,你如果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露出微笑,他们眼睛很大,看到陌生人很害羞,不过却很友善。两个小女孩帮她们妈妈背小孩,好让妈妈煮饭,背上的小孩快要滑下来了,就再爬上去。两个小女孩虽然好像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好像已经习惯背小孩。两人都在笑。晚风在树间吹拂,牛只已经回栏准备过夜。

山径上已经没有人,连个孤独的村民都没有。大地好像一下子空了,安静得很奇怪。新月刚升上黑暗的山头,风已经停了,树叶动都不动一下。一切都静止了,心也孤单了。这孤单并不是孤独、孤立、封闭在自己的意念当中,而是孤单、不动、不染。不是孤单,远离人间事物,是孤单,然而却与万物同在。因为心虽然孤单,却就是万物。与人有所别者知道自己与人有所别,然而这种孤单却无分别。树木、溪流、远方喊叫的村民,都在这孤单当中。这种孤独不是与人、与大地合而为一,因为这种“合而为一”已经消失。这种孤独中,已经不再是时间消失的感觉。

他们总共三个人。一对父子,还有一个他们的朋友。那个父亲必定有五十几岁,儿子大约三十岁,那个朋友年纪看不出来。两个老的头都秃了,年轻的头发还很多。他的头形很好看,鼻子很短,两只眼睛离得很开。他安静地坐着,嘴唇却动个不停。父亲坐在儿子和朋友后面。父亲说,如果必要,他可以谈,否则他就看、听就好了。一只麻雀飞到窗口,看到那么多人在屋里,又吓跑了。那麻雀其实很了解这屋子,常常停在窗口,柔声地叫着,一点都不害怕。

儿子:虽然我父亲不一起谈,可是他会注意听。因为我们要谈的问题,是我们大家的问题。我母亲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本来也会来的,她也等着我们向她报告谈话的结果。我们读过你的一些书,我父亲从一开始就特别信你说的话。我自己是去年才开始对你的话,真正产生兴趣。最近,政治吸引了我大部分的兴趣,可是我却开始了解政治的幼稚。宗教生活是让成熟的心灵过的,不是让政客或律师过的。我当律师一直很成功,可是现在不作了。因为我想用余年做一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我这些话也是代表我朋友说的。他一听说我们要来,就跟着来了。先生,你看,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都渐渐老了。就算我,虽然比较年轻,但时光也已飞逝许多了。日子好像都很短,死亡好像越来越近。死亡,好像暂时不是问题,不过老却是问题。

克:你说老是什么意思?是生理有机体的老化,还是心的老化?

儿子:身体的老化当然不可免,用了、生病了,就会坏。可是心一定也要老,也要败坏吗?

克:用心思考只是徒然,只是浪费时间。心的败坏只是假想,还是事实?

儿子:先生,是事实。我觉察到我的心在老、在疲倦,我的心在慢慢地败坏。

克:年轻人虽然没有觉察,不过不是也有这个问题吗?他们的心现在更是模子塑造出来的,他们的思想早就封闭在狭隘的惯性里面。但是,你说你的心已经开始变老是什么意思呢?

儿子:我的心不再像以前一样敏感、警觉。它的觉察力在缩小,它越来越用过去的经验来回应生活的挑战。它开始败坏,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格局里面运作。

克:这样说的话,心是怎么败坏的呢?心之所以败坏,是因为保护自己、抗拒改变,不是吗?每个人都有一种利益是他有意或无意在保护、看守的,不容许任何人骚扰。

儿子:你说的是财产吗?

克:不只是财产,还包括种种“关系”。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独自存在,生活就是关系。心,在它和人、观念、事物的关系上有它的利益。这种自利,加上不肯对自己作根本的革命,就是心败坏的开始。大部分人的心都很保守,不肯改变。即使是所谓革命分子,他们的心其实也很保守。因为,他们一旦成功,就开始抗拒改变,革命本身对他们来说便成了一种利益。

不过,不论是保守或革命,心或许容许边缘的修正,却绝不容许核心的变革。环境或许会迫使它对另一种模式让步、调适,它也许痛苦,也许轻松。不过,它的核心依然坚硬。使心败坏的,就是这坚硬的核心。

儿子:你所谓的核心指的是什么?

克:你难道不知道吗?要我形容吗?

儿子:如果你能形容一下,也许我可以碰触到它、感觉到它。

父亲(插进来说):理智上,或许我们已经觉察到这个核心,不过大部分人,实际上从来不曾和它面对面接触过。我自己曾经见过这种核心,也在书上形容过这种核心的微妙,不过实际上我从来不曾面对它。如果你问我知不知道核心,我自己要说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它的形容。

朋友(也插进来说):这也是我们的利益,我们需要安全。那种根深蒂固的欲望,使我们无法了解那个核心。我虽然从小就和我儿子生活在一起,我却不了解我儿子。而且,离我近的东西,我反而没有我儿子了解。要了解这个核心,必须注视它、观察它、聆听它,可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做。我一直都匆匆忙忙,偶尔注视了,又和它对抗。

克:我们说的是老,是心的败坏。心永远要在自己有把握、利益无恙之下建立模式。言词、形式、表达也许随着时间、文化不同而不同。不过,自利的核心永远一样。使心败坏的,就是这个核心。不论我们外在多么提防,不论这个核心的活动有多么旺盛,都一样。这个核心没有固定的点,它是心里的很多点。所以这个核心就是心。改善、从一个核心到另一个核心,都无法驱赶这些核心。戒律、压制、独尊其一,只会另造一个核心。那么,我们说我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儿子:一般而言,只要我们讲话、笑、感觉、思想、活动、冲突、快乐,我们就认为自己活着。

克:所以,我们所谓的生活,不是接受,就是反叛社会模式。这种运动仍然局限在心的牢笼之内。我们的生命是一连串的痛苦、快乐、恐惧、挫折、欲望、攫取。这样,当我们思考心的败坏,当我们问怎样才能使心不败坏,这样的探索,依然局限在心的牢笼之内。这样还是活着吗?

父亲:我想我们并不知道可以有另一种生命。我们年纪越大,就越不快乐,就越悲伤。如果我们还用心,我们就会觉察到自己的心在败坏、身体老化不可免,一定会败坏。但是,怎样才能够阻止心老化呢?

克:我们漫不经心的生活,等到生命快结束,才来怀疑心为什么败坏,才来想怎样掌握这个过程。当然,要紧的是我们每天怎么生活。这不只是年轻时要紧,中年、老年都要紧。正确的生活,比任何一种职业都更要求我们明智。要生活正确,就必须思考正确。

朋友:思考正确是什么意思?

克:思考正确和意念正确差别当然很大。正确的思考是时时都觉察。正确的意念只是符合社会模式,或对社会模式反动。正确的意念是静态的,是摸索着将某些所谓“理想”的概念拼凑起来,然后依循这些概念做事。正确的意念一定会制造权威、阶级,然后需要人尊敬。然而,正确的思考就是觉察一致、模仿、接受、反叛的全部过程。正确的思考和正确的意念不一样,可遇不可求。正确的思考从随着自我的了解自然流露。了解自我,就是认知自己的种种状况。正确的思考,从书本或从别人学不来。正确的思考来自心在关系的活动当中觉察自己。只要心还要为关系的活动辩解或谴责,要了解这种活动就不可能。冲突、自我矛盾是心败坏的主因。只有正确的思考,才能够消除冲突,消除自我矛盾。

儿子:冲突不是生活不可免的东西吗?如果我们不挣扎,我们就饱食终日。

克:我们陷在野心的冲突当中,受到嫉妒心的驱使,欲望强迫我们行动,但是我们却以为这就是生命。不过这一切其实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混乱,冲突会使自以为是的活动更加强化。但是如果能更正确的思考,就会了解这种冲突。

父亲:不幸的是,我们却以为生命就是这样挣扎、痛苦,有时候带一点快乐。虽然也假造了另一种生命,不过也只是偶尔为之。超越这种混乱,寻找另一种生命,永远都是我们的目标。

克:追求实然之外的东西,其实是陷于幻觉。我们必须了解日常生活,连带了解日常生活的野心、嫉妒等等。不过要了解这些,需要的是觉察、是正确的思考。如果带着假设、带着偏颇产生意念,思考就不会正确。一开始就带着结论,寻找预设的答案,就不会有正确的思考。事实上,这时是完全无思考可言。所以,正确的思考是“正当”的基础。

儿子:对我而言,心的败坏这个问题,至少其中一个因素是职业正当与否的问题。

克:你说正当的职业是什么意思?

儿子:先生,我发现,完全沉浸在一种活动或职业,很快就遗忘自己。这时候人太忙了,想不到自己。这是好事。

克:不过这种沉浸不就是逃避自己吗?逃避自己正是错误的事情。这会使人腐败、助长敌意、分裂。正确的职业来自正确的教育,来自了解自己。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不论是什么活动,什么职业,自我都会有意或无意的,把它当作手段来满足自己的野心,追求权力。

儿子:很不幸,正是这样。我们好像不管碰到什么,都会拿来利用。

克:我们的心之所以卑鄙,就是因为这种自利心。心的活动范围好像很广,有政治、科学、艺术、研究等等,可是思考却越来越狭隘,越来越浅薄。然后这种狭隘、浅薄就造成心的败坏。我们必须在意识和潜意识上都了解心的整体。心才有可能重生。

父亲:世俗是这一代的魔咒,这一代给世俗带坏了,一点都不用心思考严肃的事物。

克:这一代和以前的人没有两样。世俗事物指的并不全是电冰箱、丝衬衫、飞机、电视等等。世俗事物也包括理想、个人或集体权力、今生或他世的安全感。这一切都会使心腐败,使心败坏。但是,“心的败坏”这个问题要从一开始就了解,从年轻时就了解,不要等到身体衰老了才了解。

父亲:这是不是说我们毫无希望呢?

克:完全不是。只是到了这把年纪才来阻止心的败坏太难了。要彻底地变革我们的生活方式,首先要加强觉察,使我们的感受深刻。这种感受就是爱。有爱,凡事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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