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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


楔子 故国

(两点说明:1、本文是架空历史,为行文方便,人物有名无字,称呼比较简略,官职接近于南北朝时期。2、状态还在恢复中,只能每日一章,我会尽快调整过来,请大家谅解。)



窗外雨声淅沥,半梦半醒间,徐宝心恍惚回到了故国。

她从小喜欢雨滴声,父亲为此在闺楼外面为她建造一处精妙的装置,动用大量粗细不一的竹筒,外面覆以成片的花草,每当她闷闷不乐而又天气晴朗的时候,雨声就会响起,时急时缓,抚慰她的心绪,分不清是心随雨意,还是雨随心意。

这装置有个名字,叫做“雨神通”,徐宝心更习惯叫它“雨儿”。

大将军楼温第一次登门时,对“雨神通”颇感兴趣,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一遍,随后放肆地大笑,向众人道:“亡国之人必有亡国之举,此言不虚。吴国该亡,活该亡在我手里。”

士兵们受命将“雨神通”拆得干干净净,大将军扶刀登楼,排闼直入闺房,站在门口打量徐宝心一会,叹道:“亡国之人自有亡国之貌,你这个小公主,我是要定了,谁也别想跟我抢,皇帝也不行!”

那一年,吴国公主徐宝心刚满十六岁,已经择定驸马,还没有出嫁,从小到大没受过半点苦头,除了父亲,没见过别的成年男子,更没被人无礼地盯视过。

那一年,成国大将军楼温四十三岁,南征北战二十几年,历经大小百余役,从无败绩,在他的注视下,就连皇帝也要移开目光。

徐宝心忘了当时身边是否还有别人,只记得自己悲痛欲绝,既想自杀,又想杀死闯入者,但她最终哪样都没做成,像是被定住一般,眼中所见全是一只被甲衣包裹的肚皮,硕大无比,整个屋子都被充满,声音仿佛从肚中传来,这几乎就是她对大将军的全部印象,即使日后同床共枕多年,也没加入多少其它内容。

徐宝心当天被送上车,奔赴大成朝的东都洛阳,从此远离故国,只在梦中才能回去一趟。

“公主……”声音轻柔而恭顺,与从前一模一样,徐宝心在梦中陷得更深,嘴角露出微笑,耍赖不肯起床。

“公主。”声音依然轻柔,却多出一分坚定。

徐宝心明白过来,这里不是江东吴国,而是洛阳,在这里,她是大人、是战俘、是婢妾、是母亲,没有资格赖床。

她睁开双眼,将近八年了,每次醒来,她的心仍会滞留在梦中最深处,空落落一片,却无法容纳眼前的现实。



大将军楼温召见府中所有妻妾,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府中的女人不管是什么来历,都属于“战利品”,值得摆出来炫耀一下。

楼温治家如治军,给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军职,夫人是将军,宠妾是偏将、裨将、参将,余下的则是校尉、队正、伙长一类。

每次聚会,各人皆有固定位置,站错者降职,甚至会受鞭笞,因此大将军府内姬妾虽多,一片花团锦簇,却毫不散乱,颇有法度。

楼温以此为荣,曾自夸道:“我若是花些心事稍加整训,你们虽是女流之辈,也不会输于同等数量的男儿。”

还好,大将军从来没真起过这个心事,他不会真让自家女人与外面的男人见面,更不会真来一场性命相搏。

徐宝心是个例外,没有被委以“军职”,在府里她仍是“吴国公主”,包括大将军在内,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

吴国公主——“吴国”两字从未被省略,以免与真正的大成公主混淆,“公主”两字往往会被刻意强调,再配上各种古怪的神情,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传递秘密。

徐宝心没有秘密,她甚至很少掩饰自己对丈夫楼温和大成皇帝的恨意,偏偏大将军很吃这一套,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子一生所为就是灭国、抢女人,吴国公主恨我?让她恨去吧,一个小女人,满肚子恨意能奈我何?哈哈,老子就喜欢她这调调儿。”

话是这么说,除了徐宝心,府中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敢在大将军面前显露半点恨意。

众多姬妾在庭院中排列整齐,徐宝心独自站在队列前方右手边,这里是她的位置,与众不同,但是毫无意义,她仍然是一名亡国公主,无依无靠,无权无势。

今天的这次召集有些古怪,一是时间尚早,还没到午时,通常这个时候大将军不是宿醉未醒,就是去官署办事,二是大将军神情过分严肃,站在廊庑之下,肚皮比平时更加肥硕,个子矮些的人几乎看不到他的头颅。

夫人也露面了,站在大将军身边,这可是一件稀罕事,夫人娘家姓兰,家世显赫,与楼氏门当户对,虽被授予“将军”之号,但是极少参加这样的聚会。

兰夫人神情同样严肃,还有一些悲戚。

大将军轻咳一声,以前所未有的轻柔声音说:“天子……天子驾崩,大成举国同悲。”

所有人都吃一惊,当今皇帝刚刚五十多岁,从没传出过病重的消息,突然间竟已弃臣民而去。

兰夫人低低地抽泣一声,她的亲姐姐乃是皇后,皇帝驾崩对她来说多了一份丧亲之痛。

“咳……”楼温显出一丝扭捏,好像在宣读一张满是生僻字的诏书,“很快……我要进宫……领受先帝遗诏,你们……都要换上丧服,那个越丧越好,还得哭,谁的眼泪多,有赏。还有,你们当中有谁从前是吴国人、蜀国人、梁国人、晋国人,尤其要哭得凄惨些,若是不合要求,惹下祸事,别说我……”

“噗。”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即使是在平时,用笑声打断大将军说话,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举国同悲的日子?姬妾们低下头,不敢四处查看,心里明白只有一个人胆子会如此之大。

楼温瞥了吴国公主一眼,打算原谅她一次,毕竟已经原谅过她许多次了。

可他的肚皮太大,这一眼以及眼中的信息都没能传递出去。

徐宝心也低着头,为的是掩藏笑意,可她实在忍不住,笑声从“噗噗”变成“嘻嘻”,不等大将军开口制止,笑声已变成放纵的“哈哈”。

楼温收腹,满脸惊讶,仍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竟然没有发怒。

徐宝心其实很害怕,但她没法抑制笑声,长久以来心中那块空落落的地方,突然决堤,原来里面并非空无一物,数不尽的情绪奔涌而出,化成越来越强烈的笑声。

“你……憋回去!”大将军楼温终于清醒过来,厉声呵斥。

徐宝心憋不回去,双手按住小腹,笑声不绝,即使这时候刀下头落,她的脸上也会凝着笑容。

大将军真的拔刀出鞘,他可以允许吴国公主有一些小毛病,却不能接受如此公开的挑衅。

兰夫人伸手拦住丈夫,“她怕是疯了。”

“疯子也得守规矩。”大将军收回拔出半截的刀,费力地迈下台阶,大步走到吴国公主面前,原本握刀柄的手改而抓住公主细瘦的腕子,“今日不比往常,你又是吴国人,最好老实点,等我从宫里回来……嘿,难保你是死是活。”

徐宝心没有挣扎,她早已放弃无谓的反抗,但在心里她从未放弃仇恨,大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嗯?”楼温没听明白。

“你的皇帝,是怎么死的?”

楼温脸上变色,手掌握得更紧,“你真不想活了?”

手腕疼痛欲裂,徐宝心没有喊痛,声音反而更高一些,“当初我被皇帝留在身边一个月,你不想知道其中详情?”

楼温愤怒地吼了一声,甩手将吴国公主扔出十几步远。

徐宝心的言辞打破了禁忌,多年前,她刚刚被送到东都洛阳的时候,人未下车,就被送到皇宫里,足足一个月之后才又转送到大将军府。

楼温曾口出狂言,声称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与他争女人,事实证明,皇帝还是能与他争上一争的。

一直以来,楼温绝口不提此事,徐宝心也乖巧地回避这段经历,直到今天,她突然不想再装糊涂。

楼温年纪大了,手劲却没有衰减多少,徐宝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疼痛,她依然大笑不止,“大成皇帝未得好死,罪名又要落在五国人头上……”

梁、晋、荆、蜀、吴合为五国,灭国之日远则二十几年,近则不过十年,宗室贵门尽入洛阳,大成朝廷每有风吹早动,就要拿五国人开刀。

楼温大步上前,一脚踏在吴国公主胸前,伸手又去拔刀,“我先杀死你这个小贱人,免得给我楼家惹麻烦……”

大将军发怒的时候必须有人来劝,否则的话,事后他会更愤怒,迁怒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兰夫人一直跟在丈夫身后,及时伸手拦下,劝道:“亡国之人,何必理她?大将军快些进宫吧,值此非常之时,不可逗留在家。”

楼温没想真的杀人,松手挪脚,恨恨地呸了一声,向夫人道:“给我狠狠管教这些妇人,我立刻进宫。”

“记得最要紧的事情。”兰夫人提醒道。

“记得记得,皇后,不对,现在是太后了,天黑之前肯定会接你进宫。”楼温不耐烦地说,迈步要走,突然停下,调整情绪,确认自己随时能哭得出来之后,这才大步离去。



兰夫人目送丈夫离去,转过身,面朝诸多姬妾,“换丧服,哭。”

府里的婢女早已备好麻服,几百名姬妾就在庭院中换衣,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兰夫人走到吴国公主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

徐宝心仍卧在地上,面朝下切切地笑。

兰夫人轻叹一声,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丈夫对所谓的吴国公主过度宠爱,但也不是特别憎恶,因为无论丈夫怎么宠爱,这终归只是一名亡国之人。

“是大将军的错,不该让大家称你‘吴国公主’,叫得多了,你就当真了,分不清现在的地位。”

徐宝心抬起头,脸上残留着笑意,“皇帝是被吴国人杀死的,对不对?”

兰夫人眉头微皱,“整天无所事事,你们这些人都被养得疯了。”身后传来哭泣声,兰夫人不太满意,转身道:“陛下子养万民,你们要像丧父一样悲哭。”

哭声立刻沸腾。

兰夫人转向吴国公主,在那张脸上仍看不到该有的戚容,“陛下数日前突发恶疾……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今天只是演示,待到正式临丧的时候,或是哭,或是死,你自己选。”

徐宝心收起最后一点笑容,强行支撑着起身,“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我感夫人的恩,我恨大成皇帝,恨大将军,但我生生世世感夫人的恩。”

兰夫人心有领会,沉吟片刻,“回你的房里去。”



“他”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六岁,一直以来与诸多兄弟生活在一起,称兰夫人为“母亲”,偶尔会与吴国公主见面,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通常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哭,听她唠叨,心中既同情又厌烦。

今天是个例外,吴国公主居然脸上带笑,“础儿,你长高了,学会多少字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吃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六岁的楼础嗯嗯以对,希望能早些结束这次会面。

徐宝心说了许多话,直到门口的婢女催促,她才不得不结束,双手捧着那张不太情愿的小脸,低声道:“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姓楼,应该姓徐,我是吴国公主,你是吴国皇帝的外孙……”

楼础挣脱手掌,大声道:“我姓楼,不姓徐,我……”话没说完,转身就跑,他才不想当这个怪女人的儿子,据他所知,“吴国公主”只是个绰号,是个玩笑,自己的一个哥哥的确娶了真正的公主,他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与身后的女人完全不同。

“咱们都是吴国人,永远都是!”徐宝心向门外喊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很快,她又振作起来,“他会明白的,就算他自己糊涂,成国人也会让他明白的。”

徐宝心撵走婢女,关上房门,独坐床头,发现有些事情做比想更难,一刻钟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绝不会在大成皇帝的丧礼上流一滴眼泪。



楼础很恼火,人小腿短,跑得却快,出门没多远就甩掉了跟随的婢女,一路进入花园。

大将军府占地颇广,却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只有六岁,楼础也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比如,大花园是万万去不得的,被人发现,真的会挨揍,另一头的小花园则可以随便进入,这里花草丛生,疏于打理,是男孩子们的乐园。

楼础既气恼又困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不愿明确承认。

前方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七八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个个手持木刀木枪,衣服乱缠一气,模仿将士的盔甲。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楼础一顿,转身又跑,他可不会乖乖地站住,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面前,他们以兄弟互称,私下里却丝毫没有友爱之情。

楼础总是逃跑的那一个,也总是逃不掉的那一个,没多久他就被扑倒在地。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着楼础的鼻子,“大胆逆贼,胆敢擅闯军营,军法侍候!”

没人知道“军法”具体是什么,反正死死压住就是。

楼础停止挣扎,抬起满是泥土的脸,大声道:“我不是逆贼,我是……送信的。”

“送信?什么信?”最大的孩子颇感兴趣,收回木刀。

“皇帝死了。”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楼础头上拍了一下,“敢说这种谎话,死罪。”

“不是谎话,我听大人说的,大将军已经进宫了。”府里的孩子们习惯称父亲为“大将军”,带着崇敬与得意。

孩子们纷纷起身,脸上显出几分茫然,楼础也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猜想自己算是又逃过一劫。

“皇帝……也会死吗?”一个孩子问。

“不准说死,是驾崩。”最大的孩子纠正道,挠挠头,面露喜色,“大将军进宫,肯定是要辅佐新皇帝,很快就能让我当真正的将军啦。”

其他孩子也露出喜色,没一个人明白皇帝驾崩的真实影响。

“你们都要跟着我当长使、校尉、参军……你不行。”最大的孩子用刀指着楼础,搜肠刮地想那个词,一会之后补充道:“你被禁锢了。”

“禁锢是什么?”一个孩子问。

“禁锢就是……就是一辈子不能当官。”最大的孩子给出一个简单但是准确的解释,“咱们长大之后都能当官,就他不能。”

楼础对当官没有特别的热望,只是无法接受“不能”两个字,涨红了脸,“我想当就能当!”

最大的孩子笑出了声,“你还不知道禁锢是什么吧?哈哈,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朝廷立下规矩,不让你们这些人当官,因为吴国人最坏,所以吴国人的小孩子也坏。”

“我不是……”楼础又涨红脸,可他拿不准自己究竟是不是“吴国公主”所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改口道:“你当不了将军。”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楼础的头,“我又不是吴国人的儿子,想当将军就当将军。”

楼础退后两步,“咱们楼家不缺将军,大将军送你去最好的学堂,这是想让你当文官。”

这回换成最大的孩子脸皮涨红了,在他们楼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带着一点怯懦的意味,将军才是最佳选择。

趁兄弟们愣神的时候,楼础钻空逃跑,这回他选草丛间的小路,尽量隐藏身形。

争论就此结束,其他孩子随后追赶,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将,单纯享受追逐的乐趣。

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在迅速传往帝国的各个方向,空中骄阳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园里你追我赶,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将晚,他们将兵器藏好,排着队离开小花园,楼础殿后,身上、脸上比别人都要脏,得到的乐趣则与兄弟们一样多。



一回到住处,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换上难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没吃到晚饭,就被送一间屋子,大人要求他们跪地痛哭。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对他们的惩罚,慢慢才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明白,皇帝真的驾崩了。

一名中年妇人将楼础单独带到一边,用绢帕拭去他脸上的灰土与泪痕,轻声道:“你应该多哭些,徐姬……过世了。”

厅中哭声一片,楼础一边抽泣,一边呆呆地看着妇人,完全没听懂她的话。

“徐姬就是吴国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妇人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摘去两截草棍,“去哭吧。”

楼础脸上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回到兄弟们中间,跪在地上,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也没了,努力回忆吴国公主白天时的样子以及说过的话,那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忆越是被小花园里的追逐场景所占据,吴国公主被遮在后面,变得虚无缥缈。

从这一天起,六岁的楼础不哭,也不说话,无论是大人的训斥,还是兄弟们的追打,都不能让吐出一个字,或是掉一滴眼泪,基本上,他只在吃饭时才会开口,平时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府中的大人怀疑这个孩子已经变成哑巴,兄弟们则叫他“小呆子”。

大将军很忙,直到半年之后,他才注意到异常,“你为什么不说话?立刻开口。”

有人凑过来小声说明情况,楼温哦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了吴国公主,“唉,你娘也是个古怪脾气,我又没说什么,朝廷是要处置吴国人,可是有我在,总不至于查到她头上啊,干嘛吓得自杀呢?糊涂,真是糊涂。有糊涂娘就有糊涂儿子,你变哑巴也算是件好事,没准因此少惹许多麻烦。”

楼础没有变成哑巴,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会喃喃自语,只是没人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大将军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稳固,于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尽情享受,广交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大摆筵席。

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无官无职,却是所有达官贵人争相邀请的贵客,就连大将军也是等候多日才终于将他请进府来。

终南相士刘有终,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还没离开故郡,名声就已传遍天下。

大将军位极人臣,对自己的运数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颇感体虚气衰,开始关心儿孙们的未来,于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召来,请刘有终看一看。

楼家儿孙满堂,一百多人分批进入,恭恭敬敬地向父亲和客人行礼请安,然后站到一边听取自己的预言。

酒过三巡,刘有终开始端详楼氏儿孙,或是三言两语,或是颔首微笑,中间一点不耽误喝酒吃菜,不到一个时辰就点评完毕,人人满意,尤其是大将军本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无量?”

“外柔足以广结朋友,内刚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荫,下凭兄弟,又是太后亲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桩,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兰氏的亲生儿子,与父亲相视一笑,只在意“前途无量”几字。

进来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小,刘有终的点评也越发简单,往往只是嗯一声,道个“好”,不置臧否,楼温也不太意,百十个儿孙,只要七八位成才,楼家的大厦就不会倾倒。

楼础与几位兄弟排在倒数第三批进厅,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饿得空落落的,看到满桌的酒菜,个个偷咽口水,还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有终照常简评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个孩子身上,“这位是……”

楼温看向身边的随从,儿子太多,他记不清姓名与排行。

“十七公子,名础。”随从小声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刘有终显出几分兴趣。

“咦,我儿的名声都传到外面去了?”楼温笑道,他已经快将这个儿子连同吴国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闻。请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细看。”

楼础走到相士面前,抬头直视其人。

刘有终笑着点头,端详多时,道:“张嘴。”

楼础的两片嘴唇闭得更紧。

楼温有些恼怒,这么多儿孙,就这个小子不听话,正要开口斥责,刘有终却改变主意,“罢了,请退。”

看相结束,酒菜撤下去再换新的,宾主尽欢,将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楼温喝得醉熏熏,仍坚持送刘相士出府,几个年长的儿子忙前忙后,他搂住刘有终的肩膀,自以为小声地说:“老刘,你还有话没说,别瞒我,我看得出来。”

刘有终嘿嘿地笑,瘦削的身体难以承受大将军的肥硕身躯,腿脚因此越发不稳。

“我拿你当朋友,你拿我当什么?”楼温质问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么了?有问题吗?”楼温一愣,没料到刘有终在意的竟是这个儿子。

“外面传言颇多,说吴国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样,他是我儿子,还能跟着外人造反不成?再说他才几岁?”楼温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年龄。

刘有终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寻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车已经来到门口,向大将军正色道:“这位公子年纪虽幼,似有凌云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说此子闭嘴还好,张嘴就有祸事。”

“什么意思?他敢乱说话,我撕烂他的嘴。”

刘有终依然摇头,“此子若能一直闭嘴,不失为治世之良贤,一旦张嘴——怕是将成乱世之枭雄。大将军无需多虑,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强不得。”

大将军松开相士,高声道:“我灭尽天下敌国,杀伤无数,就没见过不能勉强的人和事情。”

刘有终大笑,拱手道:“大将军自非凡人,不在相术之内,此子生在大将军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楼温喜欢听这样的话,笑着送走相士,回屋睡觉,次日醒来,已将刘有终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可传言还是散布开来,许多人当成是笑话,每每当着楼础的面说:“闭嘴治世之良贤,张嘴乱世之枭雄,你张下嘴,让我们看看枭雄是什么模样?”

七岁的楼础还跟六岁时一样,除了吃饭,从不开口,无论对方怎么调笑、挑衅,他都沉默以对,甚至连脸色都不会变,令对方很是无趣。

传言渐渐消散,终被大多数人遗忘,楼础却是听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当他十三岁时终于开口与大家一块诵读圣贤经典时,仍时不时想起那两句话。

闭嘴治世,张嘴乱世,他张嘴了,乱世却没有立刻到来,还要再等五年。

第一章 名实

(感谢读者“lenei”、“twomix560”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十八岁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对于天成朝绝大多数臣民来说,答案早在出生之时就已固定不变:种地、经商、从军、服役、当官……无论做什么,十八岁都该是有所成就的时候了,更有个别幸运儿,未满十岁就凭父祖的功业获得爵位,十三四岁领受尊贵而清闲的官职,没有意外的话,在十八岁之前将能手握实权,参与议事治国,若能表现突出,早晚会被提拔为国家砥柱大臣。

身为当朝大将军之子,楼础却不是幸运儿中的一员,身上无爵无官,十八岁生日更是过得平淡无奇,连他本人也是快到中午时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楼础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只在心里感叹韶华易逝,岁月如流水一船滔滔不绝,自己的一生怕是都将随波逐流,再无任何变化,年纪轻轻就生出一缕沧桑感来。

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当这天下午有人开口鼓动他一同刺杀当今皇帝时,楼础嘴上没有立刻同意,心中却受到触动,以为人生或许并非一成不变。

楼础的名字稍显绕嘴,没办法,楼家总共有兄弟数十人,大将军没精力挨个构思寓意深远的美名,于是每生一个儿子,就随便挑一个“石”边的字命名,希望自己的儿子都能像石头一样坚硬、厚重,可他记不住太多名字,总是随口乱叫。

楼础十八岁了,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这一年距离本朝定号为“成”已有二十六年,太祖皇帝躬行天讨灭除最后一个地方势力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再往前十二年,老皇驾崩、新帝即位,守丧之后新帝立刻在国号前面加上一个“天”字,定为“天成”,以示本朝与此前历朝不同,江山稳固皆由天授。

的确,放眼望去,天成朝疆域之内再无第二人敢于称帝,周边尽是蛮夷小邦,已没有太大的威胁,饶是如此,皇帝仍保留一支极其庞大的军队,能够随时出击,歼灭一切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敌人。

当今之世,皇帝的安全乃是整个天下的头等大事,因此,刺驾计划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话一出口,提议者与受邀者同时笑了,要到又喝下一杯酒之后,楼础才会当真。

整桩事要从当天上午一件不起眼的小小争议说起。

想当年,本朝刚刚定立国号,太祖皇帝降旨建立国子监,下设太学与七门学,前者收容勋贵子弟,后者招揽民间的好学青年,两者之外又单立一所诱学馆,用以安置那些无心于正道但还有挽救价值的纨绔公子,彰显天子不弃一人的恩典。

楼础就属于这样的“纨绔公子”,几年前被送入诱学馆,听过几堂讲授之后,心中暗喜,对“正道”反而更没有兴趣了。

这天上午由闻人学究讲授名实之学,他的课向来枯燥无趣,学生们多是被迫来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猜测学究的姓氏,都觉得“闻人”这个复姓故弄玄虚,学究讲授“名实”,自己的姓却是“名不副实”。

学生有二十多位,照例来得一个比一个晚,闻人学究来得更晚,日上三竿仍未露面,早来的几个人或是闲聊,或是发呆,直到“黑毛犬”周律露面。

周律肤色不黑,毛发也不浓重,乃是东阳侯周庵的三公子。俗语说“虎父无犬子”,周庵征战半生,以勇猛著称,称得上是“虎父”,头两个儿子也还像样,唯有这第三个儿子长得瘦瘦小小,的确是个“犬子”,东阳侯在军中有个绰号叫作“白额虎”,儿子于是就成了“黑毛犬”。

“黑毛犬”周律身材瘦小,脾气却大,一进学堂就叫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没人搭理他,周律也不需要回应,继续唠叨自己的倒霉事。

就在昨天傍晚,周律带着一名仆从“微服私访”,本意是与民同乐,没料到竟会偶遇刁民,挨了一顿无名暴打。

听说周律挨打,大家终于来了兴致,纷纷凑过来查看,只在他右脸颊上看到些微的青肿。

伤势并不严重,可周律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反了,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种事!这样的刁民就该满门抄折。”

“小黑,你又跟人家抢姑娘了吧?”在诱学堂里,只要先生不在,大家都不讲什么规矩,直呼绰号。

周律脸色涨红,“怎么是抢?我花钱了,大把的银子……”

同学们哄笑,也有替周律说话的人,“多大的事情,衙门里尽是你们周家的故交好友,找人将刁民抓起来,狠狠打顿板子,给你报仇。”

“一顿板子可不够给我报仇,而且找官儿麻烦,我要……”

闻人学究出现在门口,虽然只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教书先生,老学究在学生们中间却颇具威信,他一露面,所有人立刻闭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连周律也将后半截话咽回去。

陪伴公子的仆从们悄没声地离开。

闻人学究五十多岁,身量不高,留着稀疏的胡须,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学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齐,翻了一会书,突然放下,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报仇?”

“啊?”周律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的事竟会受到闻人学究的关注,“我……再想想办法。”

“说说,现在就说,每个人都要说:如果自己碰到这种事,要怎么做?”闻人学究看上去真对这件事感兴趣,“今天没什么可讲的,就议论一下如何报仇吧。”

闻人学究的课平时枯燥,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学生们先是惊诧,很快安静下来,知道这又是一场测试,开始认真考虑“报仇”的手段。

周律当然要第一个开口,“实不相瞒,我的计划很简单,花钱,多少钱我不在站,找几位英雄好汉,狠狠教训刁民,至少……至少卸条手臂什么的。”

闻人学究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其他学生。

有周律开头,其他人也都畅所欲言。

“还是报官稳妥,像这样的刁民,打顿板子自然老实。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谁知是什么人?万一惹祸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报官,想必是另有隐情,不愿事情闹大,惹来家中父兄的关注。可花钱雇人报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现成的朋友,衙门里没熟人,军营里总有吧,事后不过一顿酒席而已。”说话者频频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当这个“朋友”。

“有仇可报才叫报仇,看周兄的样子,不过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报亦可,对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声打断,抬手揉揉眼边,“关键是咽不下这口气。”

学生轮流说出自己的想法,闻人学究只是旁听,从不插口。

轮到楼础,他想了一会,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该不该如实托出,“我想不妨从名实学上来论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为楼家公子又在讨好学穵。

楼础自顾说下去,“诸位皆是高门贵胄,日后必将承担治国之任……”

周律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干脆开口道:“楼公子,这里是诱学馆,咱们是出身高门,可惜爹不亲、娘不爱,在这儿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实之学——闻人学究,我说的不是你啊——名实之学能让我不挨打?能给我报仇?”

楼础听他说完,继续道:“至少咱们的父兄肩负治国之任,此所谓‘名’。”

周律哼了一声,没有话说,旁边一个叫马维的贵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实授官职,大权在握,怎么会只是‘名’?”

楼础微微一笑,他与马维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间经常争论不休,“有官有职是为‘名’,为官有声、尽忠职实才算‘实’,尸餐素位、为官而无能,还只是有‘名’无‘实’。”

马维还要辩驳,周律又插进来,“唉唉,说的是给我报仇,不是让你俩争论‘名实’。”

楼础看向闻人学究,“身处治国之家,即使身无官职,也当有治国之心、治国之术,好比富家翁,遇到困难自然要以金银开道,身强力壮者要以拳脚开道,能言善辩者……”

周律不耐烦地说:“你能言善辩,我呢?用什么开道?”

“周兄生于侯门,王法即是最大的财富,纵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该以一己之私破坏王法……”

“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在劝我放弃报仇。行,楼公子,请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按你的说法,当官、封侯的人都是倒霉蛋儿,遇到羞辱必须指法王法,不如寻常百姓能够快意恩仇。”

沉默多时的闻人学究突然开口道:“大言无益,换个人说。”

楼础没得到支持,于是坐下,再不多说一句。

讨论进行了一个上午,毫无结果,周律坚持要找“英雄好汉”给自己报仇,闻人学究不置可否,时间一到,宣布放学,第一个起身离开,对整场讨论以及所有学生,没显露出半点兴趣。

“合则是拿我挨打当玩笑呢。”周律十分不满,小声嘀咕着,学生们哄笑,真当这是一场笑话。

楼础走出学堂没多远,马维从后面追上来,邀请他一同喝酒。

酒桌上,马维屏退仆人,说:“础弟在馆里的说法有道理,做人当有名有实,比如你我,不幸遭到本朝禁锢,一辈子不能入仕,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路,咱们的‘名’与‘实’又是什么呢?”

楼础没回答。

于是马维讲出一番道理,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弑君改天”,这是遭禁锢者唯一的名与实。。

“本朝内忧外患不断,定鼎二十几年,大厦就已摇摇欲坠,而且上天垂象,数日前彗星扫帝座,此乃‘帝崩’之意。天时、地利、人和尽集于此,础弟以为呢?”

楼础微微心动,无端想起吴国公主,那个他一直无法坦然称为母亲的女人,与此同时,他还感到疑惑,马维哪来的自信,以为只凭两名遭受禁锢的落魄公子,就能完成刺驾之举?

第二章 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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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没有透露全盘计划,楼础也不追问,他还没打定主意,只当这是酒桌上一个有些过火的玩笑。

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楼础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唤去选将厅。

选将厅是大将军楼温在家中议事的地方,闲人严禁入内。

楼础是闲人,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获准进入选将厅,要由仆人带路,才能摸清门径。

选将厅很大,墙壁上挂满刀枪弓矢与明盔亮甲,几张颇有来历的字画躲在其中瑟瑟发抖,很少会受到注意。

大将军子孙众多,一些在外为官,一些还没长大,今日被唤来者共有三十余人,早已分列两边,听大将军与幕僚议事。

楼础最后一个到来,在仆人的指示下,悄悄站在队尾。

“形势就是这样,关中秦州反贼快要被扑灭,谁想到山西并州又起一伙盗贼,郡县告急,朝廷决定发兵两万前去剿匪,缺一位领兵之将,诸位可有推荐?”大将军楼温询问的不是众儿孙,而是坐在两边的七八位幕僚。

楼家儿孙在这里只能听,不准插话,幕僚们早已习惯,也不谦让,立刻有人开口道:“梁太傅早先派人打过招呼,想让他的一个孙子立功,不如借机卖他一个人情。”

“哪个孙子?”楼温要问清楚。

“梁升之,并非嫡孙,但是据说很受宠爱。”

“嘿,太傅倒好意思向我求情。”楼温不以为然,“还有谁?”

“南阳王的七公子前阵子因为一点小罪失去侯位,一直耿耿于怀,不如将这份军功给他。”另一位幕僚道。

大将军楼温点头,嗯嗯两声,显然有些心动,却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其他幕僚继续提出建议。

站在队尾的楼础心生感慨,大将军掌管天下兵权,选择带兵将帅时,竟然只问门第与人情,没有片言涉及此人的才能。

有人凑过来,小声道:“你怎么才来?”

楼础忙拱手回道:“刚从学堂回来……”

“你喝酒了?”

“跟朋友……”

“你十八岁了,大将军许你来此听事,你自己仔细些,到手的机会别浪费。”

“是是,兄长说得对,愚弟惭愧。”

管事的“兄长”稍显满意,悄悄走开。

大将军楼温等人已经选定将领,又谈些琐事,议事结束,幕僚们告退,在楼家两子的陪同下去往前厅饮乐,大将军有时参加,有时候不参加,无论怎样,他都要留下来,先向自家儿孙说几句。

“老三人呢?”楼温严厉问道。

“三哥偶染风寒……”

“放屁,当着我的面你也敢撒谎?老三一定又去会他那群狐朋狗友了。老子拼死拼活,儿子倒会享受。”楼温大怒,发出一串咒骂,回话的儿子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个字。

楼家老三也有个怪名字——楼硬,是大将军的嫡长子,身躯肥硕,与父亲不相上下,最爱寻欢作乐,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议事。

楼温骂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怒气无处宣泄,于是向厅内儿孙恶狠狠地说:“都装哑巴吗?让你们来这里不是当看客,我楼家子孙众多,就没一个能说点什么?等我死了,你们能倚仗谁?”

“本朝军国大事尽由大将军定夺,儿等愚笨,唯有多听、多看、多想……”

“闭嘴!”楼温斥道,今天心情不佳,不想听这些奉承话,伸手指向另一个儿子,“你来说。”

“并州贼势方盛,牧守沈公尚不能弹压,朝廷派兵两万,怕是……怕是有些轻敌吧。”

“枉你听事多日,没半点长进,并州之事有那么简单吗?还有谁?”

众儿孙互相推让,楼础在队尾越众而出,先施礼再开口道:“儿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将军请教。”

楼温稍稍收回肚皮,看着远处的儿子,“你是哪一个?有点脸生啊。”

“十七儿楼础,今天第一次来听事。”

“哦,你说吧。”楼温显然还是没想起来这个儿子。

“西方秦州盗贼蜂起,经年未平,朝廷迟迟不肯派兵增援,北方并州盗贼初叛,理应先由州牧平定,事若不成,朝廷再派兵……”

“想不明白就多来听几天,难道每来一个人,都要我重新解释一番不成?”大将军不客气地打断,目光继续转动,突然又回到十七儿身上,“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今天才来听事?”

楼家儿孙到十二三岁就有资格来选将厅听事,楼础明显年纪偏大。

楼础也不明白原因,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没机会进入这个地方。

大将军的另一个儿子上前小声道:“楼础是吴国公主的……”

楼温长长地哦了一声,终于想起这个儿子的来历,“对,是我叫你来的。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看看。”

楼础来到父亲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抬头。”楼温仔细打量,命仆人秉烛照亮十七儿的面容,观看多时,终于挺身大笑,“是我的儿子,一点没错,容貌跟我年轻时一样英俊,就是身子骨太过瘦弱,更像你亲娘。你平时学文还是学武?”

“儿目前在诱学馆读书。”

“你是禁锢之身……没关系,朝廷总有开恩的时候,就算朝廷不让你当官,跟随为父也一样能享受荣华富贵。”大将军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以后你多来听听,跟你这些兄弟、侄儿多来往、多学习,他们虽然是一群笨蛋,终归比你经历多些。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楼温顺带想起这个儿子曾经的怪癖。

“儿幼时无知,读了几年书总算明白过来,十三岁开口。以孩儿之愚,不知要向众兄侄学习多久才能开窍。”

“哈哈,‘开口乱世之枭雄,闭口治世之贤良’,原来你开口几年了,天下可没乱,小乱有些,不足为惧,大乱没有,天成朝千秋万世,至少咱们这些人无需担忧。改天我要将刘相士揪过来,跟他算这笔账。”

楼温起身去前厅参宴,只带少数儿孙,其他人散去。

楼础回自己的住处,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从而认识几名自家兄弟与侄儿。

楼础几年前搬出大将军府,住在后巷的一所小宅子里,左右邻居全是楼家亲戚,彼此间没什么来往。

家里极少开火,一名老仆每日前往大将军府领取饭菜,倒是省心省力,就是没什么选择。

楼础吃过饭,没有睡意,摘下墙上的刀,抽刀出鞘,仔细擦拭一番,然后提刀来到小院里,对月挥舞,汗流浃背方才罢手,洗漱之后上床休息,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想这个生日过得竟然不错:最好的朋友邀请他刺驾,许久不见的父亲允许他进厅听事。

又想一会,楼础无声地叹息一声,仔细想来,这两件事都算不上真正的改变,刺驾无异于笑话,父亲今天能想起他,明天照样会忘记他,况且大将军年事已高,一旦过世,他还是绕不开“禁锢”这道关。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马维没再找他,学堂上遇见无非点头致意而已,大将军政务繁忙,昼夜不归,儿孙们都没有听事的机会。

明天就是中秋佳节,马维又一次邀请楼础去自家喝酒。

马维的高祖乃是梁国皇帝,他还没出生就已国破,全家被迫迁至东都洛阳,在他一岁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参与作乱,为此丢掉性命,年幼的马维逃过一劫,此身却遭禁锢。

马宅不小,只是有些荒凉,仆役稀少,酒菜也不丰盛,楼础习以为常,觉得比自家好多了。

几杯酒下肚,两人又如往常一样谈起时事。

“西边秦州扰乱未平,北边并州又生盗贼,天下只怕真要大乱,础弟以为如何?”马维比楼础年长七岁,两人以兄弟相称。

在好友面前,楼础显出自己张狂的一边,右手举杯痛饮,左手指点江山,“远远不够,西、北两方不过是些小乱。”

马维笑道:“础弟长在大将军府里,消息可不灵通啊。征西将军去年三月带军进入秦州,一年多了,捷报频传,好几人因此封侯,可盗贼就是扫荡不尽。要么是征西将军虚报军功,要么是秦州贼情比预料得更加严重。至于并州,嘿,沈牧守是你们楼家的老朋友,可是受皇帝猜疑已久,这回突然传信说有人造反,怕是另有隐情。”

楼础摇头,“不然,秦、并两州无论形势如何,都不影响天下大局,冀州之战才是关键。”

“与北方贺容部的战争?础弟没听说吗?朝廷已经决定撤兵休战,想要再战,至少要等个两三年。”

楼础还是摇头,“朝廷有意休战,皇帝未必有意,依我浅见,当今天子不会轻言放弃。”

“当今天子……”马维喃喃道,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看了看,见无外人,才敢继续道:“天下若是大乱,必然乱在皇帝身上,登基十多年年来,也就头两年装模做样,然后原形毕露——础弟有想过愚兄的提议吗?”

楼础放下酒杯,“你不是开玩笑?”

“这样的玩笑开得吗?”

“嘿,就凭你我两人?”

“有些事情看上去很难,其实容易,仗剑行刺这种事,周黑犬用来报复普通百姓就是愚蠢,咱们施于皇帝身上却不失为奇计一桩。”

“谁仗剑?谁刺杀?”

“哈哈,我就知道础弟绝非池中之物,朝廷禁锢五国之士,杀戮不止,不知何时就轮到你我,有心之人谁不愤慨?况且天成初创,根基未稳,偏又赶上昏君在位,天象已有垂示,这正是你我一飞冲天的时候啊。”

楼础看看桌上的残羹剩炙,想想自己与马维的状况,问道:“咱们能做什么?”

“愚兄自有妙计,只差础弟相助。”

楼础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帮上忙。

第三章 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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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咱们这样的受禁锢者,在天成朝只剩下死路一条,或早或晚而已。”马维今天必要说服楼础,张开双臂,指向陈设简陋的房间,“纵然是大梁帝胄又当如何?衰败如此,础弟乃大将军之子,困于池中。”

“大梁亡国三十三年,当时的皇帝是我祖父,公平地说,他是个昏君,亡国乃是必然之事,但是大梁不该亡在张氏手中。”

当今天子姓张,马维提起这个姓氏咬牙切齿,“张息本是大梁将军……嘿,这些事情你都知道,说它做甚?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大梁了,倒是你们吴国,忠臣义士层出不穷……”

“我们吴国?”楼础觉得有些好笑。

马维正色道:“础弟不认为自己是吴国人?”

楼础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据说是他生母的那个女人声称他是吴国人,语气骄傲而悲痛,时间隔得越久,印象越发鲜明。

“我没见过吴国人,只偶尔听说还有吴国人作乱。”

“偶尔?迄今本朝仍有十万大军驻扎在江东吴州,皇帝之所取消此次冀州之行,最忌惮者不是秦、并二州的盗贼,还是吴国人心不稳啊。”

“马兄邀我,就因为我的生母是吴国人?”

“哈哈,当然不是。础弟,咱们认识多久了?”

“六年了吧。”

“到今天是五年九个月零七天。”马维记得非常清楚,“那时础弟才十二三岁吧,初进诱学馆,受人嘲笑,你回道‘富贵荣华,有人争,有人守,有人失,尔等碌碌,勉强守成,我愿争之,不愿空守祖业。’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础弟绝非常人。”

楼础忍不住笑了,他记得当时的场景,没想到还有别人会记得,“然后我挨了一顿揍,被人叫了半年的‘楼争之’。”

“没错,础弟宁可挨揍也不道歉,后来你是怎么让那些人闭嘴的?”

楼础笑而不语,马维追问再三,他才道:“我给周律起个绰号,大家觉得有趣,就将‘楼争之’给忘了。”

马维大笑,“原来‘黑毛犬’的出处在你这里,对,打你的人当中有他一个。”

“我也没料到这个绰号会一直叫到今天。”

“因为实在是再恰当不过。所以你瞧,这才是我邀础弟共参大事的原因。”

楼础热情消退,默默地喝酒,马维也不多说,默默相陪,两人你一杯我一盏,渐渐酒酣耳热,楼础道:“马兄果有计划?”

“今日不便多说,过两天我向础弟引见一个人,到时细谈,好歹让础弟相信,我的计划虽称不上万全,但也绝非一时异想天开。”

次日中秋,学堂放假,楼础一早就带着老仆去往大将军府,领取节日的“分例”,全是一些日常应用之物以及少量银钱,这是他主要的生活来源。

老仆带东西回家,楼础去往前院,跟往年一样等候安排。

楼家每年中秋之夜都会安排盛大的家宴,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参加,尤其是已经成年的儿孙,大将军轻易不允许他们与内眷接触,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不行。

果然,楼础今年还是没有被选中,与其他兄弟一样,得了一壶酒,当众喝一杯,剩下的可以带走,算是尽过父子之情。

大将军楼温似乎又将这个儿子给忘了,这在他是常有的事情。

酒是好酒,楼础想留下待客,到了傍晚,想起自己难得有客,就连好友马维也极少登门,于是让老仆热菜,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又提刀在院中舞弄,住手后仰观明月,隐隐听得小巷对面大将军府里传来丝竹之声,不由得又生出一番感慨。

外面竟然响起敲门声,老仆请假去与酒友相会,家里没有别人,楼础自去开门。

“我猜础弟肯定在家。”马维在门外拱手笑道,带来酒肉,还有一位客人。

马维承袭父亲的侯位,家资虽不丰厚,也比有家无业的楼础强些,所以自带吃喝,绝不强人所难。

楼础恰好酒兴未尽,舞一通刀之后,嗓中正觉干渴,见酒生津,急忙收刀,邀请客人入门,“马兄今晚怎有闲情?郭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维带来的客人姓郭,名时风,年纪更大一些,二十八九岁,也曾在诱学馆里读书,几年前结业,在洛阳没能谋得职位,于是游历天下,多年没有消息传来。

郭时风比从前稍胖了些,满面春风,拱手道:“东都一别匆匆数年,彼时俊少年已是如今佳公子,础弟这是在家中舞刀赏月吗?”

两人从前并不相熟,郭时风这时一口一个“础弟”,毫不见外。

楼础收起刀,笑道:“花刀招式,练着玩而已。”

马维与郭时风都没带仆人,自提酒食进屋,楼础点灯照明。

马维看了一圈,“你家里的老憨头呢?”

“他有酒友,今晚不在。”

“正好。”马维将几样酒菜摆在桌上,指着郭时风道:“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本打算过些日子再聚,郭兄说‘择日不如撞日,晚见不如早见’,所以我们就来了,冒昧到访,础弟休怪。”

三人落座,互相敬酒,楼础不提刺驾之事,郭时风先开口道:“础弟心中还在犹豫?昏君在位、奸臣当道,我等铲除独夫,不只是为赢自家功名,更是为天下人除一大害。”

“只怕有无心无力。”

“若是换一位皇帝,凭咱们三人刺架,那是连想都不能想,可当今皇帝不同,身处至尊之位,却怀卑贱之心,坊间传闻——”郭时风压低声音,“皇帝从前年开始喜欢上微服私访,次数越来越频繁,经常三五日不回宫里,夜宿民宅。杀此昏君,一人一剑足矣。”

楼础听说过传闻,而且猜到马维的计划必然根基于此,于是道:“没那么容易,陛下虽然经常私出皇宫,但是行踪诡秘,外人无从得知,都城内外,怎会那么巧就被咱们遇到?纵使相遇,皇帝身边必有宿卫,一人一剑怕也不是对手。”

“那要看是什么人、什么剑。”马维插口道,神情十分严肃,“我恰巧认得一个人,有万夫不挡之勇,常怀慷慨之志,愿为天下除害,虽死不辞。”

楼础看向郭时风,郭时风忙摆手,“不是我,我连花刀都不会耍。”

“这人向来神出鬼没,待到万事妥当,我自会向础弟引见,让你知道,天下真有人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马维十分自信地说。

“皇帝的行踪呢?”楼础问。

“此事就得仰仗础弟了。”马维笑道。

“我?”楼础十分意外。

“确切地说,是尊兄楼中军。”

“三哥?”楼础又吃一惊,三哥楼硬是家中嫡长子,现为中军将军,位高权重,但是嗜酒如命,不懂得带兵,也不怎么管事。

郭时风笑道:“楼家不论兄弟之情吗?础弟对尊兄的事情似乎没多少了解。”

“我家兄弟多,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生出一个,彼此来往不多,两位指望我从中军将军那里打听消息……”楼础闭嘴,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取得三哥的信任。

“此事甚难,非础弟不成。”马维探身过来,“尊兄楼中军颇受宠信,皇帝每次出宫,他都跟随左右。”

“真的?”楼础有点不相信,三哥楼硬是个酒色之徒,文不成武不就,年纪足够当皇帝的父亲,完全不像是名宠臣。

郭时风笑道:“础弟是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自家的状况也不关心,尊兄可不得了,我在江东就听闻他的大名,据说皇帝对他言听计从,自古帝王宠信之臣,无过于楼中军。”

楼础想了一会,“好吧,就算我能问出皇帝行踪,马兄认得剑术高强的刺客,万事顺利,然后呢?太子继位,必定要追查凶手,咱们好像都逃不过一死。”

郭时风拍胸道:“三人定计,我还是有些用处的。础弟放心,昏君暴毙,继位的未必是太子。”

“皇叔广陵王?”楼础给出一个猜测。

郭时风脸上笑容凝固,很快恢复正常,讪讪道:“说漏嘴了。”

马维笑道:“想保密就别提江东,天下谁不知道广陵王坐镇石头城,领兵十万监护整个吴国?你从那边回来,自然是给广陵王当谋士。”

郭时风拱手笑道:“让两位贤弟笑话了,替我保密,消息若是传出去,我在广陵王面前可就丢脸了。没错,这边一旦事成,广陵王那边立刻就会在石头城起兵,进京清君侧。太子幼小,天下谁不思望年长者为君?广陵王名震天下,众望所归,当年先帝就曾有意传位于他,可惜被群臣所误。”

楼础看一眼马维,马维道:“被朝廷所误的不只是广陵王。”

郭时风立刻会意,“广陵王久驻江东,深受吏民爱戴,登基之后尚需借助吴人之力,自然不会再有禁锢之令,五国才俊尽可在新朝一展所能。况且,础弟从不念及生母……”

楼础摆手,不愿与外人谈论母亲,问:“广陵王眼中的奸臣是谁?”

恰在此时,大将军府里丝竹声骤响,夹杂着隐约的笑声。

郭时风侧耳倾听片刻,“物极必反,事盛必衰,大将军之谓也,皇帝多疑,还能容忍楼家多久?尊兄不过稍延时日而已。实话实说,楼家出奸臣,可础弟若能立不世之功于当下,必得新帝宠信,日后自可保满门安全。”

“我不保证一定能从中军将军那里打听到消息。”楼础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础弟尽力就好。”郭时风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笛,笑道:“明月高悬,我为两位贤弟奏上一曲。”

马维双手各持一根筷子,在酒杯上敲打成节,“我也意思一下,础弟不擅乐器,可否舞刀助兴?”

楼础自知刀法平庸,可心中志气高涨,于是也不推辞,起身取刀,推开房门,就在庭院中舞刀。

大将军府里乐声不断,却压不过后巷小宅中的呜咽笛声。

第四章 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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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楼础的雄心斗志消失大半,又开始怀疑整个计划能否实现,好在马、郭两人没有催促,他也不必着急。

中秋一过,诱学馆里突然忙碌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东宫居然对这些不入“正道”的学生产生兴趣,邀请他们十日之后前往千紫湖一聚,还出了道题目,要求每个人写一篇经世致用的文章,由东宫一评高下,甲等三人将获殊荣,直接到太子面前陈述己意。

太子刚刚七岁,估计看不懂文章,但这不重要,若能取得东宫官吏的常识,无异于得到一条上升的通道,等待多久都值得。

闻人学究最近也比较懒惰,借机给学生们放假,自己偷几日清闲。

楼础没有回家,留在馆里写文章,他心中早有想法,一挥而就,写成一篇草稿,打算过两天再润色一下,就可以交上去了。

一回头,楼础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

“楼公子的文章……写得真是好啊。”周律赞道。

“过奖。”楼础站起身,挡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这才发现,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和周律。

周律很不识趣,试图绕过楼础,“让我看看你的文章,大家探讨一下。”

楼础站立不动,周律探头看了一会,“用……民……以时,嗯,好题目……”越读越费力,周律缩头回来,退后两步,笑道:“楼公子,不是我乱说,你写这篇文章有什么用呢?”

楼础身受禁锢,文章再好也没用,用不着别人提醒,他从来没忘记过这件事,转身收起草稿与笔墨,“为人臣者,唯求殚精竭虑,无愧于心,不问有用无用。”

“呵呵,当我的面说这些……你应该将这几句写在文章里,东宫肯定喜欢。”

楼础收拾妥当,夹起书箱,道声告辞。

周律不肯让路,脸上笑得更加谄媚,“楼公子,别走啊,你的文章已经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块喝酒去吧,我家里有一坛刚从番邦送来的好酒,咱们煮酒论文章,岂不妙哉。”

楼础小时候受过周律的欺负,现在可不怕他,“没兴趣,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周律见讨好不成,直接道:“我要买你这篇文章,你开个价吧。”

“去找别人。”

周律摇头,笑道:“必须是你,咱们这些人当中,就数你和马维的文章最好,闻人学究从来不夸人,但是看你俩的文章时,经常点头,大家都看在眼里。”

“那你去找马维。”

“嘿嘿,马维这个人眼高于顶,总当自己是梁国帝胄,不好打交道,不像楼公子这么随和……”

“随和”的楼础闪身绕过周律,大步走出学堂,不管后面怎么叫喊,他都不肯回头。

家中无人,楼础取出草稿,再度润色,感觉不错,相信十日之后的东宫评比中,这篇文章必然名列甲等,至于能不能见到太子、能不能带来官场上的好运,他并不在意,这是他的原则之一:写文章时绝不含糊。

次日一早,马维派人过来相请,特意提醒楼础将文章一同带来。

“煮酒论文章”这种事要挑人,楼础欣然前往,一到马府,立刻交换文章拜读。

“辨忠奸、定尊卑、明赏罚、行黜陟、远佞幸,马兄真够大胆的,这五项条条直指本朝弊端。”楼础赞道,对自己的文章不那么有信心了。

马维淡然笑道:“都是些老生常谈,本朝、前朝,哪一朝没有这些弊端?倒是础弟的文章——你真要照这样交上去吗?”

“当然,‘用民以时’更加老生常谈,没什么过分的吧?”

“哈哈,换一个朝代、换一位天子,础弟的文章都不过分,我还要说它陈朽不堪,但是放在本朝,就是过于大胆了。当今天子好大喜功,征战不休、兴建不停、调发无尽,最不爱听‘用民以时’四个字。础弟应该还记得,去年的一个官儿,就因为在奏章中写了几句‘体恤民力’的话,就被贬官,皇帝不解气,事后又派人去打了他几十棍。”

“侍御史骆大人?我记得,可我没有官职,东宫也不是皇帝,而且——有些东西越是留在心里,越是毫无价值。”

马维收起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接受禁锢,并非臣不忠君,而是君不用臣,何况咱们并非天成朝的臣子,满腔志气无处发扬——础弟想好了吗?”

楼础点点头,“郭时风……可信吗?”

“我认识他许多年,可以为他做担保。郭兄出身寒门,志向高远,可惜朝廷不爱人才,令他走投无路。”

“好,但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近楼中军。”

“明白,这种事情急不得。”

“还有——”楼础觉得这一点很重要,“不要再加人了。”

“础弟放心,只有咱们三人……不对,还有一位仗剑行侠的豪杰,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向础弟引见。”

两人又聊一会,马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银珠宝,笑而不语。

楼础有些困惑,“马兄这是要收买我吗?好像……不够多啊。”

相对于刺驾的危险,这点财宝的确显少。

马维笑道:“你我君子之交,重的是情义与胸中一团志气,什么时候论过这些身外之物?此事泄露,你我性命难保,此事如成,自有荣华富贵。这点东西,是给础弟用来打点大将军府上下人等的。”

虽说是大将军的儿子,楼础在家中却没什么地位,想要靠近兄长楼硬,的确需要金银开道。

楼础沉吟未语,马维解释道:“这不是我和郭兄的钱,我俩都很穷,这是广陵王送来的一份薄礼。”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广陵王……”

“础弟不看好广陵王?”马维笑了,将包裹结好,“广陵王礼贤下士,众望所归,先帝在世时就曾屡次动过改储的念头,可大臣们坚持传子不传弟,才让当今天子登基。这些年来,广陵王深受猜忌,不得不外出江东。如今麾下有十万精兵,振臂一呼,大事必成。”

楼础缓缓摇头,“天子忌惮广陵王这么久,对他不会毫无防范。”

“所以才要一次刺驾,内外响应。础弟不必担心,你只需要探听天子行踪,其它事不用你出面,万一事败,我也尽量不牵连到你身上。”

楼础正色道:“我若有怯意,早已报官,马兄这时候怕是已在狱中备受拷问了。成事需勇,谋事需怯,事先不想清楚,临机必败。”

“我知道础弟不是胆怯之人。”马维拱手表示歉意,“否则也不会拉础弟下水。请础弟放心,郭时风、广陵王那边,我会小心看顾。”

楼础想了一会,将包裹推回去,“暂时还不需要。”

马维也不坚持,“放在这儿,础弟随要随拿。此事——算是定了?”

“再等等,我若能顺利接近中军将军,此事才算定下来,若是无果,就是我帮不上忙,请马兄再寻高明。”

“天下虽大,知己难寻,没有础弟参与,我也退出,让郭时风替广陵王再找刺客吧。”

楼础吃过饭后告辞,马维送行时忍不住道:“础弟那篇文章……别惹出麻烦来,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楼础笑了笑,没给出回答,对他来说,认准的事情极少会改变,正因为此,身边朋友不多,与家中亲人来往稀少。

今天,却有人非要与他“来往”。

周律带着两名仆人登门拜访,已经等候多时,楼础家中的老仆认得这位周公子,因此迎进门来,端茶送水,侍候得颇为周到。

楼础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周律起身相迎,好像这里是他的家,拱手笑道:“同窗多年,竟然第一次来贵府拜访,楼公子莫怪。”

楼础命老仆去烧水,放下书箱,说:“我的文章不会送给任何人。”

“不是‘送’,是‘卖’,瞧,钱我都带来了。”周律指着桌上的一只盘子,上面的铜钱高高摞起,像是一座小山。

楼础心中大怒,正要连人带钱一同撵走,突然改变主意,“你真想要我的文章?”

周律大喜,马上道:“要,楼公子觉得钱不够的话,我再加。”

“你怎么就认准了我的文章?”

“我不是早说过嘛,咱们这些人当中,数你的文章最好。馆里的几位学究曾经一块评论过,说是历年来的学生当中,楼公子、马公子,还有一位已经离馆的郭时风,最为优等,可称是‘三杰’。可惜时运不济,三位都难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想……”

周律随口一说,楼础心中却是一震,学究们所谓的“三杰”,竟然正是阴谋刺驾的三个人。

楼础取出文稿,“拿去。”

周律立刻接到手中,脸上兴奋得放光,“楼公子够义气,钱你收下,以后缺钱花,尽管开口就是。”

楼础摇头,“钱你也拿走。”

周律困惑不解,“不要钱……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受到公平对待。”

周律皱眉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哈哈,楼公子放心,只要署上我的名字,这篇文章必中甲等。没什么说的,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等我飞黄腾达,必然不忘这份交情。至于这些钱……”

“你不拿走,我也会扔出去。”

“既然楼公子这么说了。”周律将文稿收入怀中,叫仆人进来端起一盘铜钱,又向楼础道:“一块喝几杯吧。”

“今天没兴致。周公子慢走。”

周律已经拿到文稿,无意逗留,笑道:“那就改天,告辞。”

楼础在家枯坐,想要再构思一篇文章,慢慢地思绪偏移,居然真想出一个接近三哥楼硬的法子来,只是有些冒险。

“人生在世……”楼础喃喃道,觉得没什么事情会比刺驾本身更冒险。

第五章 榜单

周律是个不知满足的人,平白得到一篇文章,心中没有多少感激之意,反而挑三拣四,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敲门,举着文稿说:“楼公子,你这篇文章有问题啊。”

楼础一愣,周律趁机绕过他,进院直奔屋里,让楼家老仆去沏茶,将文稿放在桌上,转身向跟进来的原作者道:“首先,条数太少啦,才一条‘用民以时’,怎么也得十条八条吧,据我所知,别人最少也有三条。”

楼础哭笑不得,“就这一条。”

“再加几条,对楼公子来说,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

楼础摇头,“‘用民以时’说的就是治国不可过急,平定边疆没错,剿除盗贼没错,修建宫室、挖掘河渠等等都没错,但是不可同时进行,要有先有后、有张有弛。民力不可用尽,用尽必然国衰;民心不可全失,全失必然国乱……”

周律呆呆地听着,端起老仆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加两条就行,凑成三条。”

楼础气极反笑,“你不明白吗?我建议朝廷将政事分散执行,以省民力,自己的文章当然要以身作则:一条就是一条,这一条没人在意,我不会写第二条。”

周律总算稍稍醒悟,“哦,原来如此,你这……没写明白啊。”

“明摆着的事情,何必废话连篇?”

周律嘿嘿地讪笑,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先告辞,过几天我请你,咱们好好喝几杯。”

周律往外走,楼础也不送客,反而是家中老仆送到大门口,回来之后说:“公子,不是我多嘴,这位周公子有钱有势,学堂里谁不愿意结交?公子也老大不小了,该给自己谋个出路……”

楼础很意外,虽说老仆照顾他多年,可毕竟是主仆,两人平时极少交流,不是必要的话从来不说,他连老仆姓什么都不知道。

“别的公子都成家立业了,公子你……唉,我不懂什么是禁锢,可我想,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啊,还能没条出路?只要心中在意,多与有用的人交往,总能找到一条路。”

“马公子不算‘有用的人’?”楼础笑着问道。

“马侯爷不错,但是……算了,我一个下人,哪有资格对主人的朋友说三道四?”

“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以主仆论,有话尽可直说。”

老仆挠挠头,“我就是随便一说,公子别放在心上,更不要说给马侯爷。”

“不说。”

老仆又挠挠头,“马侯爷……怎么说呢?我跟他的仆人喝过酒,他们都说自家主人品行很好,才华也没得说,就是……”

“就是什么?”

老仆寻思良久才道:“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高什么远……”

“好高骛远?”

“对,大家都觉得马侯爷好高骛远,不是踏实做事的人。”

“哈哈,马公子的祖上乃是前朝天子,心气自然比别人高些。”

“祖上当过皇帝是挺了不起,可也用不着时时挂在嘴上啊,毕竟这不是前朝了,皇帝家姓张,不姓马。公子你就不一样,倒像是生怕别人知道你是大将军的儿子。”

楼础微微一愣,“就因为这个?”

“做人得脚踏实地,都想飞到天上去,不就乱啦?公子应该多跟自家兄弟来往,或者周公子那样的人,寻个正经前途。”老仆越说越来劲儿,叹息一声,劝道:“公子知足吧,背靠楼家的大树,还愁没有阴凉?生在这样的人家若还觉得委屈,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得都去投河、上吊、抹脖子?”

老仆收拾桌上的茶壶茶杯,“话糙理不糙,请公子上心,往后我绝不会再多嘴多舌。”

“我倒挺喜欢听你说这些,不过——人各有志吧。”

“公子的志向我是不明白,只是觉得公子到现在连门婚事都没定,替你发愁。”

“我才十八岁而已。”

“别人十八岁连孩子都有啦。”

“你呢?十八岁时成亲了?”

老仆干笑两声,“十八岁的时候我还真成亲了?可惜命不好,没两年媳妇就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剩我一个人熬到今天。”

“为何不再续娶?”

“嘿,我们这些下人另有活法,不是公子能明白的。我有一堆活儿没做呢。”老仆匆匆离去。

诱学馆里没课,楼础在家读书,一连几天不出门,也不去马维那里走动,直到这天下午,又有人来唤他去选将厅里听事。

这回他来得比较早,大将军和幕僚还没到,三十几位楼家子弟正在闲聊,谈论的还是秦、并两州的军情,羡慕被派去剿匪的将吏,以为必能建功立业,可惜自己抢不到这样的机会。

楼础在人群中慢慢行走,靠近管事的兄长。

他叫楼硕,行七,专门管理家事,这时正向几名亲近的兄弟讲话,父亲不在身边,他比平时显高许多,“梁太傅的孙子没当上将军,他气得不行,一大早就要去宫里向陛下进谗言,毁谤大将军,可他等了一天,连宫门都没进去。他又指使御使台弹劾大将军,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哈哈,梁太傅也是老糊涂了,竟然敢与大将军争锋。”

众人称是,齐声大笑,楼础没笑,向楼硕深深点下头,随后迈步走到一边。

这一招好用,没过多久,楼硕单独走来,疑惑地问:“你有事?”

楼础示意七哥随自己走远些,认真地说:“七哥在大将军身边管事多久了?”

“嗯?你想干嘛?”

楼础拱手道:“愚弟有一桩好处要送给七哥。”

楼硕神情稍缓,左右看看,小声道:“什么好处?”

“咱们楼家已经出了三位将军、三位刺史、四位郡守,杂官更是无数,七哥不想出去独挡一面吗?”

楼础脸色立沉,“这种事得由大将军做主……我再怎样,也比你强。”

“当然。七哥如果不想听就算了,想听,我就大胆指出七哥不能出府的原因。”

“大将军不让我出府,是因为信任我!”楼硕十分恼怒,转身要走,马上又转身回来,“说来听听,你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楼础笑笑,“怎敢。原因其实简单,七哥只管人不推人,是以在大将军心中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楼硕沉吟不语,楼础继续道:“愚弟斗胆直言,文武、算筹、待客诸术,七哥都不擅长,在家中管些杂务,何时才有机会外出?”

“嘿,够直,你把我说的一无是处了。”

“为七哥着想,愚弟不敢不说实话。况且七哥还有机会,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七哥虽无一技之长,却能向大将军推荐有一技之长的人。请问七哥,管事这么久,可曾向大将军荐举过一两人吗?”

楼硕冷笑道:“你是想让我荐举你吧。”

“愚弟正有此意,这也是愚弟送给七哥的好处。”

“嘿,小子狂妄。”

“不狂妄不足以显我才志。”

楼硕大笑,惹来厅中其他人的注意,“你说完了?”

“说完了。”

“行,看我心情吧,所荐得人,大家高兴,可若是所荐非人,我在大将军面前也得受连累。”

“请七哥留意,大将军若是念念不忘秦州,就请七哥替我美言一句,我对秦州恰好有些想法,或许正对大将军心事。”

“什么想法?”

“只能当面对大将军说。”

楼硕哼了一声,甩袖走开,与其他人汇合,再没搭理过楼础。

大将军来了,这回与幕僚们商议的都是些琐事,涉及到的利益却不少,如何分配是个难题,幕僚们各出主意,大将军最后定夺。

幕僚告退,楼温照例向厅中子孙训话,今天心情不错,泛泛地骂了几句,匆匆离去,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大将军又娶一妾,今晚要做新郎……”一个儿子小声道,既有嘲笑,更有艳羡。

楼础没办法直接向大将军开口,只能等七哥楼硕的荐举。

这一等就是好几天,大将军这边没信,东宫那边已经将诱学馆众人的文章评出等级,马维名列甲等第一,楼础落入乙等第十。

楼础是在去往诱学馆的路上得知这一消息的。

周律带着仆人气冲冲地迎过来,将几张纸塞到楼础手中,冷冷地说:“还以为楼公子是个人才,谁想到……乙等第十,白浪费我在上面署的名字。唉,早知如此,就该去求马维,无非是困难一些,总有办法将他的文章弄到手。”

楼础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看文稿似乎比自己写的原稿要长许多,于是粗粗读了一遍,怒道:“这不是我的文章。”

“怎么不是?就是……哦,对了,我又加上四条,凑成‘时政五策’,若则的话,连乙等第十都得不到。”

楼础压下怒火,将文稿还给周律,“是我的错,周公子今后别再找我要文章了。”

“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你跟马维关系挺好的吧,给我引见一下,以后我买他的文章。”

“我跟他不熟。”楼础迈步前行,周律追上来唠叨不止,以为楼础欠他一个人情,理应帮他一次。

诱学馆里今天没课,闻人学究公布成绩,要大家等到午时,然后一同前往千紫湖拜见太子。

众人恭喜甲等三人,个个摩拳擦掌,想在文章以外给东宫留个好印象。

闻人学究向楼础招手,楼础起身来到学究面前,躬身行礼,“先生有何指教?”

“我没在这上面看见你的名字。”闻人学究指着桌上的榜单。

“弟子愚笨,所以没写。”

“嗯,也好,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名次,你今天就给我当书童吧,东宫不许我带闲人,没人替我捧书箱。”

“承蒙先生信任。”

闻人学究扭过头去,马维在远处点头,示意楼础出门说话。

学堂外面没人,马维道:“一篇好文章,都被黑毛犬毁了。”

“无妨。”

“没有础弟相争,愚兄忝列甲等,或许我能趁机从东宫那边打听到……咱们需要的消息。”

这是马维第一次显出急迫的迹象。

第六章 醉不休

千紫湖不大,背靠皇宫,南岸建了一座伏波园,周围尽是内官廨舍以及僧寺道观,许多建筑尚未完工,远远望去,能看到渺小的人影在高高的架子上缓缓移动,呼喝声隐隐传来,那是地面上的民夫在齐力运送木石沙土。

诱学馆不只一门名实之学,几名学究带领近百名学生等在湖边的草地上,一个时辰之后才获准进入伏波园,从这时起,师生个个屏息宁气,紧跟前面的脚步,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伏波园里排列着大量士兵,盔甲耀日,刀枪摄魂,一群读书人走在其中,无不战战兢兢。

园内另是一番景象,红墙碧瓦,草木掩映,看不到也听不到对岸正在劳作的民夫。

众人被引至一片空地上,几位学究有小凳可坐,学生们只能站立,还不能乱动,早在出发之前,就有学究提醒他们,少喝水,提前解手,到了千紫湖伏波园,可没有让他们方便的地方。

园中景色颇佳,看久了也觉腻烦,学生们开始小声交谈,就这样又等一个时辰,天色堪堪将黑,终于有人过来传令,带领众人进入一座极宽敞的大厅。

这次等得不久,丝竹声中,有人高声宣告太子殿下到来,命众师生下跪恭迎。

皇家规矩多,好在每一步都有人指引,就连何时抬头、何时起身,都说得清清楚楚,再由几位学究领头,学生们照做即可。

叩见仪式结束,甲等三人被唤到前方,接受太子的慰劳,其他学生终于有机会偷看一眼太子。

太子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瘦瘦小小,坐姿倒还端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茫然,像是第一次来穷亲戚家做客的小孩儿,面对太多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全程不开口,替他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据称是东宫舍人,叫梁升之,楼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起来,此人是梁太傅的孙子,曾想带兵前往并州平乱,被大将军给否决了。

甲等三人将自己的文章当众诵读一遍,东宫舍人梁升之提出几个问题让三人解答,前后不到两刻钟。

重头戏是接下来的宴会,这时外面天色已暗,多名仆役鱼贯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众师生磕头谢恩,随后分别入座,学究一人一桌,学生两人一桌。

美酒佳肴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桌子上,学生们早已饥肠辘辘,却只敢偷咽口水,绝不敢乱动一下。

梁升之守在太子身边,举杯号令,第一杯酒祝愿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愿皇帝与皇后福寿无疆,第三杯酒祝愿太子殿下日新月异。

恰在众人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太子打了一个哈欠,这不能怪他,一百余名成年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无聊地面对一杯清水。

头三杯酒只是开始,很快,师生按照顺序轮流上前祝酒,人数不等,或单独一人,或三五成群,从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诸多规矩,宽袖要垂得恰到好处,双臂不可有明显的抖动,可以不用下跪,双腿叉开站立,上半身笔直弯下,手中的酒绝不能因此倾洒,祝酒词可以长篇大论,但不允许与前人重复……

仍由梁升之代太子回话、喝酒,太子顶多点点头,或是哦一声,偶尔喝口水,桌上的菜肴一样不动。

楼础与一群学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所有人轮过一次之后,太子起身,举起手中的水杯,还敬众人,随即告辞,由梁升之代为款待诱学馆师生,当然这些话还是从梁升之嘴里说出来,太子只字未吐,走的时候脚步轻快。

太子离开,厅中的气氛更活跃些,梁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与几名东宫官吏走入众人当中,把酒言欢,渐渐地,大家也都放开,离开自己的座位,四处敬酒,笑语喧哗,再不用守什么规矩。

楼础要看管书箱,因此没喝多少,那边的闻人学究不胜酒力,太子离开没多久,他也起身准备告辞,被数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终于能够起身时,闻人学究已是脚步踉跄,楼础急忙背起书箱,从人群中间跑过去搀扶。

“老啦,老啦。”闻人学究感叹道,“办不从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园给众人安排了住处,梁升之亲自送到门口,命外面的一名杂役送闻人学究去房间休息。

夜色如水,杂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楼础搀扶闻人学究跟随在后,虽已入秋,园中香气不减,一阵一阵地钻到鼻子里。

到了住房,闻人学究却无睡意,坚持要到湖边待会,杂役指明路径,临走时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这里,两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里坐会儿,切不可乱走,冲撞到巡夜侍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湖边确有一座亭子,地势比别处稍高,站在里面感受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闻人学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语,楼础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随意开口,默默地站在学究身后。

湖对面灯火通明,却不是在举行宴会,而是众多民夫在连夜赶工。

“天下太平……”闻人学究喃喃道,“何其幸运,我竟能看到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楼础必须接话,“纷纭百年,英雄辈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统江山,以此看来,兴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闻人学究笑了一声,转身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楼础,“若无人力,谁起的高楼?谁奏的丝竹?谁贡的衣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天定,高楼会塌、丝竹会乱、衣食会缺。”

“哈哈,我就喜欢听年轻人说言不由衷的话,看你们一点点成长。”

楼础脸上一红,正要为自己那几句套话辩解,亭外有人大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哈哈,闻人先生果然说谎,不胜酒力竟是骗人的。”

闻人学究起身相迎,笑道:“不胜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与别人不同,非得寻一个开阔地带一舒胸臆。”

梁升之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开,想必又能再喝几杯。”

“梁舍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从。”

楼础行礼,准备退下,梁升之却将他拦下,“相请不如偶遇,我这里还有杯子。”梁升之真从怀里又取出一只酒杯。

“叨扰。”楼础只得留下,放下书箱,执壶斟酒。

梁升之趁兴而来,喝下一杯之后却没了兴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开口,默坐多时,梁升之突然开口:“我仔细想过,秦州必然生乱,并州更有大患。”

“哦?”闻人学究轻轻地回了一声,楼础则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边静听。

“兰将军骁勇无敌,可秦州之乱并非源于造反,而是连年饥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乱应以抚代剿,朝廷却以兰将军之勇扑蜂起之贼,无异于火上浇油。并州形势恰好相反,只是一边郡声言造反,当以猛将一举灭之,朝廷却委任从未带过兵的……”

闻人学究打断梁升之,“忘了介绍,这位是诱学馆弟子,姓楼,名础。”

“后生楼础见过梁舍人。”楼础起身拱手。

梁升之笑道:“楼姓不多见,是大将军的公子?”

“大将军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后替我转告令尊,秦、并两州乱事不止,责任都在他那里,沈并州心怀不轨,希望大将军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梁升之腾地起身,走到栏边向湖面遥望半晌,冷笑道:“大将军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让他知道,朝中还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并州郡县造反是假,沈牧守借机拥兵为真;秦州剿匪是假,残破人心,给沈牧守留一战之地为真。”

闻人学究不吱声了,楼础道:“真假自有公论,大将军忠贞为国,却是人所共知。”

“嘿,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大将军真有想法也不会与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乱,你们楼家就是罪魁祸首。可惜执政诸公不是目光短浅,就是畏惧大将军权势,个个闭口不言,以至养虎为患。”

梁升之越说越怒,突然转身,随手抓起酒杯掷在地上,厉声道:“梁家虽然势衰,忠心不改,转告大将军,请他谨守宫门,我若得见陛下,必要以死进谏,揭穿他的阴谋!”

梁升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没向闻人学究告辞。

“他真的喝多了。”闻人学究道。

“嗯,即便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无所谓,我根本没办法将这些话转告给大将军。”

“梁舍人本来一心想带兵去并州平叛,受阻之后心情不顺。”

“梁舍人……有几分像是带过兵的人。”

“他只是脾气大些,自视甚高,以为文武双全,哪里真带过兵?朝廷不选他去并州,也是有道理的。”

楼础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闻人学究缓缓起身,叹道:“才不过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还长远着呢。”楼础劝道。

“盗贼易平,民心难复,有一篇‘用民以时’写得好,针砭时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后面几条狗尾续貂,本该名列甲等。”

楼础没敢回话。

闻人学究看向弟子,双眸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你本是无为无欲之心,最近却有蠢蠢欲动之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础心中大惊,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无望,为此心动,别无它意。”

“来,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循名责实’,好让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处。”

第七章 循名责实

名实之学历来被视为小学,与正统道学稍有关联,因此才能残存至天成朝,学者不多,讲授的人更少,闻人学究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在学堂里,闻人学究讲得比较小心,不让名实之学离“正统”太远,今晚不同,或许是借着醉意,或许是湖光动人心魄,他想说些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谓‘循名责实’其实是一种相人之术。”闻人学究稍稍压低声音,像是在吐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术?先生此前倒是讲过,名实之学可以用来评定人物,夫子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闻人学究大摇其头,“我这么讲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名实之学比较正统,其实它就是相术,不仅能够评定某人的过去、现在,甚至能够预料某人的未来。”

楼础哑口无言,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实之学,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闻人学究。

桌上的酒还在,闻人学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楼础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实之学就一招,‘循名责实’——说复杂,终生钻研不透,说简单,无非就是几句话: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是一回事;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是一回事。名实相符,其人庸碌,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实过于名,其人阴鸷。”

“名实相符的人庸碌吗?”楼础又吃一惊,这与他之前所学的内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统理念。

闻人学究点头,又一杯酒下肚,楼础再斟,只倒出一点,发现壶中已空。

“名实相符,其人自满,再无上进之心,岂不庸碌?”

“若其人名为‘上进’,实也‘上进’呢?”楼础拿着酒壶问道。

闻人学究喝下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时而动,机会不到,宁可渊伏。你所谓的‘上进’之人,无时无刻不求上进,不择天时,不选地利,不问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终生无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楼础又一次哑口无言。

闻人学究举起空杯,仰脖痛饮,好像杯里还有酒似的,“别将庸碌当成贬义,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于世没有大害,那些名实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会落入庸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湖面上一阵凉风吹拂而过,闻人学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伸出空杯,楼础手捧空壶做出斟酒的样子。

又是一饮而尽,闻人学究突然大笑数声,“庸碌之人一目了然,无需多加揣测,‘循名责实’相的是后两种人。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天下乱象十有八九出自这类人之手,你以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却弄得一团糟,留之不用,他则口出怨言,伺机坏事。”

楼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将军威名著于天下,可是早已无心于带兵打仗,每日计算的都是人情往来、利益分割,却偏偏手握兵权,负责平定各地叛乱。

“这样的人不少。”楼础道,又“斟”一杯酒。

“洒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楼础忙摆正壶嘴。

“第三种人实过于名,其人阴鸷,心怀大志却隐藏极深,一朝显露,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贤大圣。唯有一条,别显露太早,早则名实俱损,为天下人所笑。”

楼础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实实地“斟酒”。

闻人学究却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尔会神情突变,心中似有大事未决。”

楼础将空壶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双臂,“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别人,应该不是为了金钱或者友情吧?”

关于这件事,楼础无法否认,“我希望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关注,所以……”

“你是禁锢之身,本就无人关注,莫名自损,必为掩饰心中大志。什么事让你如此谨慎?与马维有关?”

楼础心中越来越惊,拱手深揖,“弟子承诺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问。”

“嗯,我无意寻根问底,只是想提醒你,志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显露得太早,倒让我觉得你是‘名过于实’的人。”

“弟子受教。”楼础再次深揖。

闻人学究挥挥手,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将书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这里独自坐一会儿。”

楼础退出亭子,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跪地向闻人学究行以师生大礼,三拜之后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铭记在心。还有一事请教,马维在先生眼中是怎样……”

“名实之学所谓的相人,与世俗相术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于他人。”

楼础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厅,一路上反复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几乎都犯下错误,尤其是面对七哥楼硕时,更是犯下大错。

从楼硕那里,他永远也得不到推荐。

大厅里,众人已经喝得七倒八歪,纵声狂笑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扭打成一团互相灌酒者到处都是。

一开始拜见太子时的仪式有多严肃,现在的场景就有多放纵。

楼础其实不想回来喝酒,心里想事,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觉走回来,第一眼先看到东宫舍人梁升之,太子不在,他就相当于这里的主人,这时正站在桌子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铜爵,高高举起,将里面的酒慢慢倒往周围人的头上,满脸恶作剧得逞的兴奋笑容。

“名过于实”,楼础立刻在心里对梁升之做出判断,此人倒是聪明,能看出大将军心怀不轨,可也仅此而已,就算见到皇帝,也成不了事。

另一头,马维正与数人高谈阔论,听者当中甚至有两名东宫官吏。

马维喜欢结交朋友,也擅于结交,有时候反而成为一种掩饰,他属于“名过于实”?还是“实过于名”?楼础竟然看不清楚。

周律跌跌撞撞地迎过来,一手握壶,一手执杯,他倒是简单,名实完全相符,猜起来一点都不麻烦。

“你藏哪去了?想跟你喝杯酒真是不易,来,喝一杯,这是我敬你的酒,必须要喝!”

楼础接过酒杯,问道:“你报过仇了?”

一有人提起这件事,周律就恼火,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厉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放心,我已经找到能替我报仇的人了,他一出手,就算天王老子也得跪地求饶……”

楼础走开,周律还在原地指天骂地,厅里一片嘈杂,人人失态,没人在意周家公子的叫喊。

直到三更过后,失控的宴会才告结束,杂役们或是引路,或是抬送,将众人送往房间里休息,然后收拾一地残局,个个神情木然,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

楼础一早就被叫醒。

马维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昨晚喝了多少酒,“午时之前咱们就得离开伏波园,趁机逛逛吧。”

“可以吗?”楼础仍然哈欠连天。

“太子已经回宫,园子里没有侍卫。”

伏波园不提供早餐,其他人还都没醒,楼础与马维两人沿小径闲逛,忽而见湖,忽而遇山,十分惬意。

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马维道:“事情或许能成。”

“马兄打听到……行踪了?”

“还没有,但是有点眉目了。”马维四处看看,稍稍压低声音,“梁舍人或许能帮上忙。”

楼础想起来,梁升之声称自己要面见皇帝弹劾大将军楼温,大概是自知进不了宫,所以也要趁皇帝微服私访时行事。

“不妥。”楼础摇头道。

“有何不妥?”

“梁舍人大言无忌,将他拉进来,怕是会坏事。”

“放心,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只说是想跟他一块立功,好免除禁锢之身。”

楼础还是摇头,马维笑道:“础弟担心被抢功吗?我欣赏础弟,绝非只为如今这件事,实是深知础弟才华横溢……”

“再等几天,我这边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你再找梁舍人。”

马维眉头微皱,“那你得快点,梁舍人可不等人,他急得很。”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

“好,我等你五天。”

两人又往前走,楼础问道:“马兄怎么说服梁舍人帮忙的?”

“不用说服,我当众点评朝中人物,声言楼大将军必有异心——抱歉,我不得不说些令尊的坏话——然后梁舍人就主动来找我了。”

楼础不介意马维的做法,笑道:“马兄当众臧否人物,不怕遭到报复?”

“嘿,身为前朝帝胄有一个好处,境遇越惨,越可以胡说八道,谨小慎微反而会受猜忌。”

楼础大笑,想起家中老仆对马维的看法,他从前没注意到,这时才发现,这位好友的确经常将“帝胄”两字挂在嘴上。

“昨晚闻人学究向我说了一番话,很有意思……”

马维笑容消失,“你听说了吗?诱学馆马上将被裁撤,学究们都会被免职。”

“有这等事?”

“嗯,对内忧外患,朝廷视而不见,却盯着一点瑕疵不放,以为诱学馆讲授的学问离经叛道,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怜几位老先生,今后不知要去哪里讨生。闻人学究对你说什么了?”

“还是名实之学那一套。”楼础敷衍道,突然不想告诉马维全部实情了。

第八章 新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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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办了二十年的诱学馆,说倒就倒,伏波园之会算是一次安慰,师生们甚至没机会表示哀悼——事实上,真正对此感到哀悼的人不多,几名学究各回各家,馆中官吏另有任命,学生们乐不得摆脱束缚。

楼础感到遗憾,他喜欢这里,认为自己学到许多东西,尤其是从闻人学究那里。

闻人学究先一步离开伏波园,再也没去过诱学馆,楼础打听过,据说闻人学究已经告病还乡,至于家乡在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按照旨意,诱学馆将在十月底正式闭馆,可是消息一传开,就很少有人再去上学,楼础去过一次,一名学究正在收拾东西,惊讶地问:“你来干嘛?”

楼础也不知道为何而来,只好说:“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就是这样,今天是诱学馆,明天就是七门学,后天不知是哪一家,天成朝容不下咱们这些‘小学’,今后只允许传授正统道学。我是不行了,你们还来得及改换门庭。”学究叹了口气,马上提醒道:“你可别出去乱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嗯,你不会。”

学究带着东西匆匆离去。

楼础独自在学堂里站了一会,怅然若失,从此以后,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大将军诸多儿子中的一个。

离开学堂,楼础直奔马府。

马维不在家,他是个大忙人,朋友众多,不知去见谁了,楼础只得回家,老仆也不在,楼础独自看书,很快沉浸其中,将饥渴置之度外。

不过,当外面响起敲门声时,楼础还是很高兴,立刻起身去开门。

他以为来者会是马维,看到的却是周律那张笑嘻嘻的脸孔。

“你怎么又来了?”楼础双手把住门板,不让客人进来。

“特意登门来感谢楼公子。”

“用不着,我的文章不好,没让你进甲等。”

“嘿,东宫点评就是一个笑话,没人当真,至于楼公子的文章,那是真好。”

“早就说了,我不要你的感谢。”

“那就当是朋友来往好了,瞧,我带着酒呢。”

跟在后面的两名仆人捧起手中食盒,一人帮腔道:“这可是我家收藏多年的好酒,昨天刚刨出来的。”

楼础正觉口干舌燥,听到一个酒字,不由得放下手臂。

周律不待邀请,迈步进院入屋,命两名仆人摆好酒菜,他先坐下,伸手道:“楼公子,别站着啊,来,咱们先喝三杯。”

仆人斟酒,楼础坐下,连喝三杯,心里觉得这确实是好酒,嘴上不肯承认,“周公子无事不登门,但是话先说清楚,酒我喝,你想再找我帮忙,休提,以免彼此尴尬。”

周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楼公子真是不近人情,难道就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吗?咱们也算是同窗多年,如今诱学馆也关了,大家坐在一起怀旧也好啊。”

说是“怀旧”,可两人都还年轻,从前走得又不近,无旧可怀,楼础只管喝酒,周律说个不停。

“楼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

“我还好,父亲给我捐了一个值殿侍卫的闲职,暂时挂着。”

“你要弃文从武?”楼础抬头看一眼身材瘦小的周律。

“别看我长得瘦,其实……我可以当儒将啊,再不济也是长史、参军什么的,而且我很快就能从军立功,今后封侯也是有可能的。不过从军这事还得求助于你们楼家……”

楼础马上摇头,“你找错人了。”

“呵呵,我父亲直接向大将军求情,不关你事。”

楼础继续喝酒。

东拉西扯一番,周律又说起那篇文章,“‘用民以时’,楼公子怎么想到这个题目的?”

楼础放下酒杯,起身道:“感谢周公子盛情,酒足饭饱,头昏神倦,我要小睡一会,不送。”

“别,还没聊够呢。”

“闲聊就免了吧,我实在没这个心情。”楼础拱手送客。

周律还是不肯起身,反而示意两名仆人退下,笑道:“实不相瞒,这回登门不只是为了闲聊,还真有一点小事相求。”

楼础早料到如此,仍不肯坐下,“周公子乃是要拜将封侯的人,能有什么事情求到一介布衣头上?”

“哈哈,再怎样你也是大将军之子,何称‘布衣’?而且这件事必须求你,因为与你有关。”

“嗯?”

见楼础不再逐客,周律起身亲自斟酒,“楼公子的那篇文章,有人十分喜欢。”

“是吗?那不正合你意。”

周律敬酒,然后道:“可这位看过文章之后还想见人,到时候我总得说点什么,所以特来向楼公子求助。”

楼础终于明白过来,“你说的这人是哪位?”

“呵呵,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反正你也当不了官,多知无益。可当官并非唯一出路,只要你肯替我准备应答之辞,我愿意出……一万钱。”

楼础不语,周律以为有戏,忙补充道:“两万钱,这还只是开始,等我当上将军,收你为幕僚,当我的谋主——呃,这不违反禁锢吧?”

“你真肯出钱?”

“当然。”周律大喜,“我现在就能拿出三五千钱,事后再给你全部,我可以写文契。”

“只是铜钱?”

“绢五十匹,金两斤,银十斤。”

“周公子真舍得出本钱。”

“这次见面对我很重要,区区一些银钱、布匹,对我不算什么。不过你别狮子大开口,我最近手头也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另找一个地方。”

“你家挺好,又没外人。”

“左右邻居都是多嘴多舌之人,见你待久了,难免搬弄是非。”

“朋友见面,有什么是非?”话是这么说,周律还是叫进来仆人收拾东西,“咱们去我家,我那里僻静。”

周律带着仆人走在前面,刚一出院门,楼础在里面关门上闩,回屋睡觉,任凭外面如何叫喊,就是不肯起来。

没过多久,声音消失,周律想是失望而去。

楼础喝多了酒,真的睡了一觉,直到太阳西坠才被另一阵敲门声叫醒。

老仆回来了,很意外,“公子恕罪,我不知道公子回来得这么早……”

“无妨,我也没什么事要你做。”

老仆从大将军府带回来晚饭,服侍公子进餐,为弥补白天时的失职,站在边上讨好地说:“公子还没听说吧,大将军又要带兵征战,府里今天来了不少人,可热闹了。”

“是吗?去哪里?”

“秦州吧,朝廷估计是痛下决心,要一举剿灭那边的盗贼。要我说关中人也是闲的,好好的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反贼,这回好了,惹怒天子,发十万大军,任命咱家的大将军亲自出征,肯定是无往不利,反贼一个也逃不掉……”

老仆口若悬河,似乎提前见到大将军杀贼的场景,楼础默默地听着,很快吃完,放下碗筷,打断老仆,“有件事交待给你。”

“公子请说。”

“以后周律再来,无论我在与不在,都别给他开门。”

“东阳侯家的周公子?”

“对。”

老仆不敢多问,只得应是,收拾剩饭剩菜,准备拿去厨房里吃,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周公子的事情我不多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公子:别的公子都去府里给大将军送行拜贺,公子也该去一趟吧。”

“嗯,明天我就去。”

“其实我还是多嘴了,公子想必早有打算,用不着我提醒。还有,得准备些礼物,虽说是亲父子,也不能空手。”

“我会准备。”

老仆满意离去。

挑选礼物向来是件麻烦事,楼础没多少钱,家里更没有奇珍异宝,找来找去,只发现半匹绢布,这是不久前中秋节得来的“例赠”,他还没来得及裁制衣服。

礼物单薄,聊胜于无,楼础找出笔墨,在绢布上大大地写下一个字,观赏一会,觉得这个字不错,于是又找出一只空匣,将绢布装进去,再写一张名贴,礼物算是备齐。

次日上午,老仆捧着礼物,伴随主人一同前往巷子对面的大将军府。

楼础家在后巷,大将军府虽有后门,却不会为他打开,他得绕行半圈从偏门进府。

府里的人真是不少,都是得知消息之后过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当然,也少不了诸多嘱托,十万大军前去平乱,必胜无疑,如此轻松的军功,谁都想分一份。

楼础等了小半天才见到七哥楼硕,楼硕头不抬、眼不睁,坐在桌子后面记下姓名与礼物,摆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楼础回家,一路上老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位公子不通人情事故,他一个仆人犯不着替主人操心。

马家的一名仆人在门口等候,请楼公子前去马府一聚。

老仆看家,望着公子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马家备下寻常酒菜,两人边吃边聊,说到大将军楼温西平秦州,马维笑道:“大将军得偿所愿,秦州土沃民丰,凭麾下十万大军,进可图窥中原,退可守门自保,东与并州连横,更是固若金汤。”

楼础摇头,“大将军‘名过于实’,肯定还要回东都,楼家基业在此,他离不开洛阳。”

“呵呵,知父莫若子,大概你是对的。”

马维不提刺驾之事,楼础却明白对方的急迫,“不出明天,大将军将会见我,若是一切顺利,明晚我就能接触到中军将军。”

“不急,大将军要一个月后才能动身,梁升之那边也没消息。”

“梁舍人要在出征之前扳倒大将军?”

“总得让他试试吧。”马维劝酒,突然笑了,“有件好笑的事情,础弟听说了吗?”

“我很久没听过好笑的事情了。”

“也是朝廷昏庸,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伏波园竟然还有第二份榜单。”

“第二份榜单?”

“对,而且太学、七门学的学生都写过文章,咱们诱学馆是最后一批,文章五六百篇,东宫评出一份榜单,妇人又评出一份。”

“富人?洛阳的有钱人这么清闲吗?”

“哈哈,不是有钱人,是女人,都是些公主、郡主、王府姬妾什么的,见识短浅,却要评论天下才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只求一件事,自己的文章千万不要被选中,以免一世英名毁于妇人之手。”

“可笑。”楼础端起一杯酒,总算明白周律所求何事。

第九章 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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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正在打扫庭院,偶尔驻足倾听对面大将军府里的声音,其实听不到什么,只能想象,想象车水马龙,送礼的客人从前院一直排到街口,想象钱帛堆得像山一样高,宾主个个挺着大肚子,脸上满是油腻的笑容……

“同样是亲生的儿子,差别真大啊。”老仆感慨万千,低头看看自己的粗布衣裳,“我也是瞎操心,晚上去玩一把,将这些天输掉的钱赢回来才是正经。”

砰,院门被推开,将老仆吓了一跳。

“楼础!楼十七!”来者大声叫喊。

老仆认得这是府里的七公子楼硕,急忙扔掉扫帚,躬身上前,赔笑道:“七将军怎么有空……”

府里的习惯,对地位高些的公子一律以“将军”相称。

楼硕没理老仆,向屋里喊道:“楼础,出来,你惹祸了!”

老仆又吓一跳,急忙道:“十七公子不在家,出、出门会友去了。”

“会谁?”

“马、马侯爷。”

“哪个马侯爷?”

“悦服侯那个马侯爷。”

楼硕想了一会,“梁朝留下的那个悦服侯?他家还有人活着?楼础怎么跟他……嘿,他俩还真是般配,一对前朝余孽。”

楼硕奉命而来,不肯空手回府,向老仆道:“你去将楼础叫回来,立刻。等等,你们两个跟去,就是绑,也要将他绑回来。”

老仆吓得不知所措,哪敢多问,立刻带着府里的两名管事仆人前往马府,路上小心询问,那两人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十七公子这次惹祸不小,是大将军本人要见他。

另一边,楼础与马维正喝到兴头上,马维慷慨激昂,“牝鸡司晨,妇人取士,三大学堂数百学子呕心沥血写成的文章,竟然要由一群女子评定高下,以后还得由她们选任大臣不成?这样的朝廷……”

楼础不得不开口劝阻,“马兄慎言。”

马维大笑,还是收嘴,这里虽是他家,但也难保没人多嘴,“不用问,咱们诱学馆无非充数而已,必然是太学的某个家伙名列甲等——没准是公主在选驸马,础弟觉得呢?”

“何必在意?”

“哈哈,对,大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关心这些脂粉堆里的琐事?来,喝酒,以后……”

话未说完,楼础的老仆在马家仆人的带领下,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公子,快别喝了,家中出祸事了!”

马维怔住,楼础先摆手阻止老仆说下去,然后起身拱手向主人道:“比我预料得要早一些,原说明天能见到大将军,现在我就得回去。告辞,不劳相送。”

马维不明白怎么回事,门口的老仆则大出意料,“咦,公子知道……公子怎么会……”

楼础带着老仆离开,马维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自语道:“础弟年轻气盛,可不要坏我的大事。”

回到家时天色已黑,楼硕等在院门口,一见楼础先哼一声,“还好我没有信你的话,险些受你欺骗,担上所荐非人的罪名。”

楼础拱手,“请兄长带我去见大将军吧。”

楼础表现得过于冷静,楼硕多看他两眼,又哼一声,前头带路,领人回大将军府。

招见儿子显然不是大将军最急迫的事情,楼础被送到一间空屋子里,没有茶水,也没有人过问,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又被叫出去,前往选将厅面见大将军。

楼家儿孙今晚来得比较多,五六十人分列左右,个个缩肩束手,目光低垂,人数虽多,却没有半点声音。

楼温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肚皮一起一伏。

楼础走到父亲面前,长揖到地,一下子看到自己送到府中的礼物,盖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卷好的半匹绢布,烛光照耀,他写在上面的大字还在,分外清晰,厅里人人都已看到。

那是一个“奠”字。

大将军亲率十万大军前往平乱,亲朋故旧都来庆贺兼送行,亲儿子却送来吊丧之物。

大将军居然没有立刻大必雷霆,盯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儿子看了半晌,开口道:“这是你送来的?”

“没错,是孩儿送来的。”

“字也是你写的?”

“正是。”

许多人偷眼观瞧楼础,惊讶于他的胆量之大,吊丧就算了,竟敢大方承认,话语间没有一丝惧意。

接下来就看大将军如何处罚了,楼家子孙众多,大将军对犯错者从不手软,这些年来至少打残了五六位,那些人犯下的错误比这一次小多了。

大将军沉默了一会,肚皮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突然,他笑了。

这一笑,厅中诸人面面相觑,既困惑,又惊悚。

楼础却对父亲生出几分敬意,一直以来,他有点瞧不起大将军,以为这就是一位运气极佳的福将,与皇帝沾亲,因而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无疑属于“名过于实”那一种人。

现在他的判断也没改,但是觉得“名”与“实”的差距没那么大了。

“你觉得秦州贼势盛大,我此去必败,会命丧贼人之手?”大将军连问话的语气都变得缓和了。

楼础摇头,“秦州小贼不成大患,我觉得大将军另有它难。”

大将军这回没笑,又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冷冷地说:“当年你母亲自杀,我就应该将你溺死,让你们母子相伴。”

楼础深揖,“父有难,子不得不言,言而不听,子亦无憾。”

“把他关在西廊,我若是死在秦州,你们将他放出来,我若是活着回来,杀他殉母。”

大将军竟然没有当众发火,众人都替楼础感到幸运。

楼础也不多做辩解,行礼退出选将厅。

西廊一带是客房,楼础被送进最简陋的一间,只有一张小床,没有被褥、桌椅、夜壶等物。

楼硕临走时道:“别说我不念兄弟之情,大将军这回真是生气了,出征之前有可能再见你一面,你想想怎么说话吧,再像今天这样,神仙也救不了你。”

楼础拱手道:“愚弟自会反思,也有劳兄长代为美言。”

“嘿,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想办法收拾吧,谁敢给你美言?作茧自缚,楼础,你这是作茧自缚。”

楼础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没多久,他被人用力推醒,腾地坐起,看到一名提着灯笼的陌生人。

“跟我来。”陌生人说,看装束应该是府里的仆人。

“嗯。”楼础也不多问,起身整整衣裳,跟随此人出门,七拐八拐,来到一间他从没进过的屋子里。

大将军换上家居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正坐在那里认真地磨刀,这是他保留不多的军中习惯,自己的刀一定要自己亲手磨砺。

一下嗤,一下嚓,刺耳的磨刀声往返不绝。

仆人退下,留他们父子相对。

大将军试试刀刃,往磨刀石上洒些水,继续磨砺,直到吹发立断方才满意,头也不转地说:“这叫千牛刀,先帝三十年前召集天下名匠,历时数载打造而成,共有三百口,下等二百口,中等八十口,上等二十口,一半藏于内府,一半赏赐将帅。我这口是上等好刀,斩人十四,不算多,但是你看这刀刃,没有半点瑕疵。据我所知,当初外赐的十口千牛刀,只剩这一口,其余九口早已不知去向,你知道为什么?”

“名刀必配名臣,想必是主人获罪,刀也随之失亡。”

“嘿,你再说说千牛刀的来历,我总是记不住。”

“《庄子》有言:疱丁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就是这个,斩杀千牛不太可能,砍几颗头颅不在话下。”大将军起身,提刀走到儿子面前,“我现在就砍下你的脑袋,带去秦州,让你亲眼看到我大获全胜。”

“大将军若去秦州,必然大胜,怕只怕去不了秦州。”

楼温将明晃晃的刀放在儿子肩上,紧抵脖颈,稍稍加力,见有鲜血渗出,移开刀,笑道:“哈哈,你的胆子是真大,不愧是我楼家子孙。好吧,给你一次机会,说得好,饶你一命,说得不好,再杀不迟。”

楼础心中重重地松了口气,袖中握紧的拳头终于能够松开。

“外面传言甚盛,都说大将军故意放纵秦州之乱,为的就是能够亲自带兵西征,名为平乱,实为避祸,更有传言说大将军要连横并州牧沈直割据一方。”

“你直接说我想造反吧。嘿,想我一生征战无数,哪一次出征时没有谗言?结果怎样?天成朝多半壁江山是我打下来的!”

“此一时彼一时,先帝与大将军情同手兄,谗言越多,大将军越受信任。当今天子却未必分得清哪些是谗言、哪些是真话。”

大将军手中的刀慢慢垂下,“不提传言,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大将军绝不会造反,此去秦州,避祸为主,择机扶持沈并州为一方之霸,然后大将军旋师回朝,与沈牧守互为表里,令天子不想动、不敢动楼家。”

“嘿,小小年纪,想得倒多。你说得不对,但也不算全错。即便一切如你所言,我又有何危险,值得你来吊丧?”

“天子忌惮楼家已久,怕是没那么好骗,未必会放大将军离京。”

“你的意思是……”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天子许与十万大军,乃是‘与之’,不等大将军一个月后率军西征,或许就要‘夺之’了。”

楼温沉默不语。

“大将军……”楼础正要继续说下去,楼温道:“你可以称我为‘父亲’。”

第十章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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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硬在家中行三,大将军嫡妻兰夫人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楼础小时候见过他,记忆中这位兄长与大将军同样肥硕,肚皮高高鼓起,若说区别的话,大将军的肚皮结实得像是鼓起的风箱,楼硬就差多了,像是微风吹起的帷幔,经不住半点拍打。

楼硬对这个弟弟却已全无印象,只因为他是父亲派人送来的,才会拨冗接见。

“你叫……楼础,嗯嗯,坐吧,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楼硬莫名其妙,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

楼硬早已成家立业,自有府宅,占地小些,装饰则更华丽,没有盔甲刀枪一类的武具,放眼看去尽是字画与丝绢,一切都显得松软而舒适,与他的肚皮风格一样。

他坐在一张床榻上,屁股下面垫着好几层厚褥,被压得深深凹陷。

该拘的礼还是得拘,楼础站立深揖,“愚弟拜见中军将军。”

“啊,好。你是……父亲派你来的?”楼硬还是有点不相信。

“父亲让我来见中军将军。”楼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上前两步,双手交给楼硬。

楼硬接过信之后才反应过来,用古怪的目光打量楼础,楼家兄弟众多,能称大将军为“父亲”的人寥寥无几。

楼础退回原处。

楼硬先看信封上的印章,的确是大将军的私印,拆开细读,也是父亲的笔迹,何况楼础是由大将军的亲信送来,没什么可怀疑。

“父亲很信任你啊。”楼硬笑道,态度亲热许多,“那我也应当信任你,咱们兄弟二人无话不说。来人,设宴。”

早晨已过,午时未到,仆人却能迅速摆好两桌酒菜,一桌摆在软榻上,一桌设于地面。

楼硬永远都有胃口,端起碗,“对十七弟我不见外,你也别挑剔,一点家常便饭,放开吃。”

楼础的确饿了,连吃两碗,楼硬则吃到第三碗,“十七弟胃口不行啊,是嫌我家的厨子手艺不精吗?”

楼础起身笑道:“中军将军瞧我的身子骨,就能看出我的胃口有多大了。”

“呵呵,你今年多大?”

“十八。”

“真是年轻啊。想当年我跟你一个岁数的时候,比你还瘦,没过几年就开始长肉,一天比一天胖。”楼硬拍拍自己的肚皮,得意地说:“半生精华,尽聚于此。”

“如此说来,我还有长肉的机会。”

“哈哈。”楼硬挥手,命仆人撤席,留他们兄弟二人私下交谈,“有话你就说吧。”

“父亲派我打探天子的心思。”

楼硬眉头皱起,“还有什么可打探的?我之前说的不够清楚吗?陛下的心思全在东都上,这里建座宫殿,那里围个园囿,要将洛阳建成千古帝都,令后世增无可增,永远定都于此。要说还能再多一点心思,那就是到处折腾,整晚不睡。”

“父亲也希望我能在中军将军这里学些真本事。”

“呵呵,父亲真这么说的?你是……你的生母是吴国公主吧?”

“正是。”

楼硬长长地哦了一声,总算对这个弟弟有了一些印象,“父亲怎么突然想起……嘿,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从我这里学不到什么本事。”

“愚弟确实笨拙,但是……”

“跟你无关,是我自己没有本事,除非……”楼硬摇头,“不行,你做不到。”

“为自己,有些事情我做不到,为楼家,我什么都能做到。”

“哈哈,这才有点意思。好吧,既然父亲派你过来,我不能不接受,你在这里住几天,看机会吧。”

“一切全凭中军将军安排。”

“嗯,你去休息,把外面的仆人叫进来,他会给你安排房间……等等,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得先问一声,瞧你身子骨这么弱,平时挨过打吗?”

楼础一愣,“呃,小时候……”

“不是小时候,就是最近。”

楼础摇头,“愚弟从不惹人,人也不惹愚弟。”

“那可不行。”楼硬又皱起眉头,“像你这样不经打啊。我再跟父亲商量商量,你先住,当这里是自家。”

这可不是“自家”,中军将军不愧是大将军的嫡子,对内宅看守得同样森严,仆人带十七公子去客房,一路上都在提醒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瞧,直到入房还没说完。

“我在这里闭门静思,一步不出。”楼础笑道。

仆人也笑了,“倒那没这么严格,院子里还是可以逛逛的。十七公子需求什么,尽请开口。”

“目前没有,这里很好。”

房间确实很好,虽然只是客房,比楼础自家的小宅还要华丽得多,连凳子上面都铺着厚厚的锦褥。

桌上有书,楼础翻了翻,都是些启蒙书,转身欣赏一会墙上的字画,然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实在无聊,摊纸研墨,认真地写字,开始想写一篇文章,落笔却只是两个字,一个“名”,一个“实”,写满一张纸,又换一张,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中军将军的待客之道就是吃好,没过多久,仆人送来午餐,见十七公子果然没出房门,仆人很高兴,“我拿些纸来,十七公子尽管用。”

楼硬显然在打听楼础的底细,整天没再露面,不管他打听到什么,天黑之前,府里的待客态度发生变化:送晚餐的是两名年轻侍女,摆好酒菜之后没有离开,一坐一立,笑语盈盈地劝酒。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两名侍女不太高兴地离开。

到了夜里,另一名侍女过来铺床,服侍洗漱,完事之后仍是不走,凑过来嘘寒问暖,楼础待之以礼,寸步不肯相让,侍女走时很不高兴。

楼础将房门上闩,又用凳子抵住,这才脱衣上床睡觉。

次日又是原先的仆人过来服侍,对昨天的侍女只字不提,送来的菜肴更加精美。

吃过当天的晚饭之后,楼础终于又见到楼硬。

楼硬换上窄袖便装,足穿皮靴,腰间挂刀,颇有几分将门之子的风度。

“吃得好吗?住得舒服吗?下人服侍得周到吗?”楼硬关怀备至,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走过来伸手搂住弟弟的肩膀,叹道:“你这个样子真是不行啊。”

“中军将军是说挨打吗?我想我……”

“挨打是一桩,昨天我送去的侍女,你为什么要撵走?”

“愚弟是客,怎能在中军将军府里……”

“别这么生分,叫我‘三哥’吧。”

“是,三哥。”

“像你这样,禁不得打,又不能逢场作戏……啧啧,反正是父亲让你来的,我可以带着你,是福是祸由你自己担着。”

“我担得起。”

“哈哈,行,别的不说,胆子你是有的,父亲就喜欢你这样的儿子,可惜,咱们楼家人的胆子被他吓走一大半。”楼硬指着凳子上的一套衣物,“换上,去后门找我。”

同样的窄袖便装,只是小了许多,适合楼础的身材,一顶小帽,一口腰刀,可是刀太轻了些,楼础想拔出来看看,发现它整个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惟妙惟肖,若非重量不对,即便拿在手里也看不出破绽。

仆人引路,带楼础去后门。

后门聚集十几人,全都骑马,没有人提灯,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人影幢幢。

有人牵来一匹马,将缰绳交过来,楼础接在手中,找到马镫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上马。

楼硬骑马过来,马头交错,他稍稍探身,一反常态,严厉地说:“你怎么将朋友引来这里?太不谨慎了。”

“朋友?我没告诉任何人……”楼础第一个想到的是马维,可又觉得马维不可能如此大意,“三哥说的‘朋友’是哪位?”

“姓周,自称是东阳侯的儿子,刚刚跑来找你,直点你的名字。”

楼础也很意外,摇头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找来的。”

楼硬语气稍缓,“也可能是府里的人多嘴,总之人已经送走了。出门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两件事:第一,无论别人对你做什么,忍着,忍不了你现在就下马,别连累我;第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嘴闭严,就算是跟我也不准谈论。能做到吗?”

“能。”

“别答应得太痛快,我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刘有终说你什么来着——闭嘴保平安,张嘴就惹祸。我不管你啥时候张嘴说话的,今天晚上,如果有机会,可能还包括以后的晚上,你都得闭嘴。若是真惹出祸来,别说我,就是大将军也救不得你,明白吗?”

楼础闭嘴点头。

楼硬满意地嗯了一声,调转马头,带领众人出后门。

夜色初降,外面的街上还有行人,楼硬带队,拣选僻静的小巷,拐来拐去,一刻钟之后,停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仍然没人点灯。

“硬中军来啦?”黑暗中有人喊道。

“来啦,皇甫小儿,两天没见,你长出几根毛没有?”

“我正努力向硬中军学习,只长肉,不长毛。”

两人调侃几句,楼硬问道:“今晚去哪?”

“还不知道,上官会不会来都很难说。”

“那就等着吧,正好给你介绍一个人。”

“算了,你家里尽是庸脂俗粉,我这些天腻得慌,没胃口……”

“呸,你眼里只有女人吗?”

“不是还有楼大肚子吗?”

楼硬大笑,转身小声道:“楼础跟我来,其他人留下。”

兄弟二人骑马上前,全靠楼硬引路。

前方不远人有点起灯笼,姓皇甫的人道:“让我看看。”

“我的一个兄弟,生母早亡,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我那个仆人不可心,所以换他跟随。”

楼础停在灯光下,在马上拱手,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嗯,是个俊俏小生,不像是能挨打的样子啊。”

“这是我的兄弟,不是来挨打的。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定国公家的五公子,殿中左司马皇甫阶。”

“台阶的阶,不是姐妹的姐。”对方提醒道。

“在下楼础,见过司马大人。”

“又是楼家的一块石头。”皇甫阶熄灭灯笼,四周隐入黑暗,“两位有点准备,我听说上官情绪不佳,今晚不出来则已,一出必要杀人。”

第十一章 登门问罪

楼硬与皇甫阶互相打趣,话越说越污秽不堪,皇甫阶的仆从偶尔插嘴,未必帮着主人,总能引来两主同时大笑。

楼础在一边听得面红耳赤,好在天黑,没人能看得见。

远处传来一声口哨,刚刚还在互相嘲讽的两个人立刻闭嘴,在浅淡的月光下拍马疾驰,准确地认出每一次转弯和起伏。

楼础追随其后,他不太擅长骑马,跟得比较紧张,太近了怕碰着,太远了怕被甩掉。

路不长,很快停下。

前方是一座紧闭的大门,道路两边排列数十名骑士,主人在前,仆从在后,楼础乖乖地留在后面。

楼硬、皇甫阶紧挨着,位于中间位置,地位不高不低。

无人胡乱说话,只有坐骑偶尔嘶鸣。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大门咯咯作响,刚刚打开一半,从里面闪出数骑,马不停蹄,扬长而去。

等在道路两边的骑士按顺序跟随,主人居中,仆从守卫两边。

楼础无暇旁顾,控马紧紧追随三哥楼硬,一想到皇帝就在前面带队奔驰,心里不禁有些小小激动。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弄错了,从大门里出来的几个人当中并没有皇帝。

队伍停在一条巷子里,很快又有数骑从大道上驰来,所有骑士下马跪拜,楼础这才明白,原来皇帝是从另一座门出来的。

街口几个人在说话,片刻之后,有人大声道:“硬胖子在吗?上前来!”

“在!”楼硬忙应道,笨拙地爬起来,楼础想起身帮忙,被楼硬以手势制止,只有他一个人能上前,楼础还是得与其他人一样跪在地上等待。

楼硬气喘吁吁地跑到街口,不知说了些什么,后面的人只听到他哈哈笑了几声,又唉唉地叫了两声。

有人高声下令:“上马!”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上马,楼础看管两匹马,等三哥跑回来,将缰绳交还。

楼硬一边上马一边嘀咕,“行,今晚找到倒霉蛋了。”

“谁?”已经上马的皇甫阶小声问道。

“嘴硬不知好歹的骆御史,他今晚怕是……”队伍前行,楼硬的话被淹没在马蹄声中。

队伍时快时慢,在一次短暂停留中,楼础小声问:“是侍御史骆铮骆大人吗?”

楼硬点点头,随后低声命令道:“闭嘴。”

在这支队伍中,楼础的地位属于仆人,没资格随意开口。

队伍到达目的地,有人高声下令,所有人下马,仆从原地看守马匹,主人跑到前面听候命令。

从头至尾,楼础没认清道路,也没看到皇帝一眼,只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叫喊声。

“骆大人,开门!御使台请你回去当官呢。”

侍御使不算大官,骆铮却很有名,他最喜欢挑皇帝的错,三天两头地上疏,终于在去年被贬为庶民。

事隔这么久,皇帝亲自来大臣家里问话,已属罕见,竟然还要使花招骗对方开门,更是匪夷所思。

楼础听不到宅内的回话,但显然是不肯开门,招致外面用力敲砸。

“左队,跟上来!”有人下令。

仆从分为两队,楼础正好属于左队,于是将缰绳交出,跟着大家一块跑到骆府门前。

皇帝大概是早有准备,队伍里竟然带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十几名仆从共同抬棍撞门,主人在两边呐喊助威。

一下、两下……骆宅并非深宅大院,院门经不起撞击,终于洞开,里面有人尖叫,有人奔蹿。

撞门的仆从让开,数人先冲进去,一通呼喝训斥,然后又是数人进去,当先一人气度不凡,正是当今天子。

天太黑,所有人的穿着又都差不多,楼础看不出皇帝的模样,但是只有此人昂首直入,当是皇帝无疑。

一名侍卫分派仆从,有人去守后门,有人四处巡查,楼础与几人守在前门,正好能够看见前院的场景。

有人点起灯笼,找来椅子摆在廊下,楼硬等人侠卫左右,皇帝的位置恰好位于阴影里,楼础只能看到模糊的形象。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夜闯……”一名老者叫嚷道,用力甩开捉他手臂的人。

皇甫阶上前两步,笑道:“骆老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

“我不认得你们!我是御史台官员,除了……”骆铮突然闭嘴,他站得比较近,认出阴影中的人,急忙跪下,“微臣惶恐,不知陛下……陛下驾到……”

皇甫阶冷笑一声,“骆老儿,你已被免官,还一口一个‘微臣’?”

“草民叩见陛下。”骆铮恭敬地磕头。

皇甫阶正要说话,被人一把推开,皇帝亲自出面,将一摞纸扔在地上,“这是你写的?”

楼础终于看清皇帝的大致模样,只能飞快地瞥一眼。

皇帝三十来岁,身材中等,相貌并无特别之处,神情比较严肃,也穿窄袖便装,腰间悬刀,估计是真刀。

跪在地上的骆铮双手颤抖,拿起纸,借着灯光看了一会,抬头困惑地说:“的确是微臣……草民的手笔,这是……这是去年草民写成的奏疏,因此获罪,赋闲在家……”

“你说我不体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说个清楚。”皇帝语气虽然镇定,却不自称“朕”,心中显然怒极。

“啊?”骆铮糊涂了,周围的人也都糊涂,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我问你,本朝户口几何?每年收上来的钱粮多少?其中几人从军?几人服役?消耗钱粮多少?”

“草民不知,这种事应该问户部……”

“呸,你既然不知,为何敢说朕滥造宫苑、征伐无度?”

“草民以为……一般来说……古史有鉴,修建宫苑、调兵征戍这些事情总会占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于公事,自然没时间种地、养蚕……”

“老生常谈,你有读古书的时候,为何不去民间查访?”

“草民老了,草民……”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睁眼看看。我天成朝民丰物阜,户数千万,人口四倍有余,种地、养蚕用不到这么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么?全都闲着吗?秦州为何生乱,还不是因为闲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拨,就要举旗造反。洛阳为何平静无事,因为没有闲人,官吏各司其职,百姓各有生业……”

皇帝滔滔不绝,听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门口的楼础也没法立刻想出反驳的话来,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骆铮,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连称“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皇帝说了小半个时辰,语气终于缓和下来,“骆铮,你身为台官,可以挑朕的错,但是不能乱挑。古史有鉴——古史里记载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连天下户数都不知晓,也不知几人务农、几人服役,就敢说朕不体恤民力?”

骆铮额头出血,“草民一时糊涂,触犯天威,罪大恶极,万死不足以赎过,求陛下降罪。”

“嗯,你能知错就好。以后你与别人谈论的时候,会怎么说?”

骆铮虽老,却不是真糊涂,立刻道:“自从去年免官以来,草民闭门思过,杜绝一切往来。今天承蒙陛下亲来解释,心中豁然开朗,今后唯有继续思过,知无不言,若是不知,就当多看、多听、多学,再不敢乱发议论。”

“这才像话,昨天朕梦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非要与朕争辩不休。”

众人恍然,原来皇帝来骆宅问罪,只是因为昨天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骆铮稍稍松了口气,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仆人失手打摔一只古瓶,草民一时愤怒,想是戾气乱闯,无意中进宫,打扰陛下清梦。”

“嘿,朕会相信这种鬼话?但是你肯认错,朕也不能揪着不放,暂且饶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楼础面前,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侍卫早做好准备,提棍上前用刑,骆铮一边惨叫,一边高呼“万岁”。

皇帝站在院门口,仰头观天,忽然叹息一声,“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却不知朕。江山如画,自当精心描绘,何况多年战乱,早已令天下残破不堪,若没有朕重新收拾,天下还要衰败凋零到何时?”

皇帝严厉地看向门口的几名仆从,只是看而已,没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回答,又抬起头,这回闭口不言,神情更显坚毅不屈。

楼础离皇帝不过三五步远,夜色虽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刺驾似乎轻而易举,楼础险些要去摸刀。

可他并非刀客,马上打消这个可笑的点头,莫说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凭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够一击必杀,何况他的目的从来不只是刺驾,甚至不只是为了免除禁锢之身……

棍棒击打声停止,惨叫声渐歇,骆家没一个人敢出来求情,都躲在屋子里,唯恐惹祸上身。

皇甫阶走出来,擦擦脸上的汗,“打个半死,老头儿骨头挺硬,不过态度不错,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朕修建洛阳有错吗?”

皇甫阶笑呵呵地说:“这不叫修建,叫修复,洛阳几朝帝都,当初何其兴盛繁华?天成朝一统天下,当然要恢复旧日荣光,总不能比前朝小国还差吧?何况洛阳早晚会有人修,今日修复可免来日花费。”

皇帝语气又一次缓和下来,“说得好听,你这样只能当个佞臣。”

“啥臣无所谓,只要陛下高兴,我就高兴。”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天下人口几千万,朕不过调用两三百万而已,一半用来戍边,一半用来治河修路,哪一样不是为更多百姓着想?只是留几个人修建宫殿,他们倒不高兴。”

“百姓高兴,就是几个老糊涂虫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阶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气。

这回他没能成功。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转身向院内走去,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咸。”

第十二章 天子之急

一座小山顶上,皇帝勒马遥望远处的点点灯火,沉默良久,轻声道:“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的洛阳……”

初秋的寒风吹过,皇帝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心胸霎时间涨开,颇有气吞万里的混沌之意。

“北越阴山,南驱群蛮,西守昆仑,东临沧海,天成朝的江山,必须由朕开疆扩土……皇甫阶,你说说,朕与先帝相比,如何?”

众人全都远远地停在山坡上,皇甫阶等人位置稍稍靠前,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忙下马,快步跑到皇帝身边,笑道:“先帝定基,陛下守成,守成本来就难,陛下还有余力扩大疆土,自然更难,在臣心目中……”

皇帝冷笑一声,“说谎很痛苦吧?难就是难,易就是易,什么叫‘在你心目中’?难道你对自己的话心里没底?”

皇甫阶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我真是愚蠢到家,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耍心机,忘了陛下聪明睿智……”

“滚。”

皇甫阶真的抱头从山顶滚下去,被仆从扶起,居然满脸笑容,好像自己刚刚逃过一难似的。

他的确逃过一难,皇帝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他真是痛恨骆铮,恨到连砍了十几刀,人都没气了,仍不肯住手。

他现在已将恨意一扫而空,骑着马,独立山头,全不在乎身后的上百名侍从,遥望远方,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江山之中。

楼硬小声自语:“已经杀过人了,今晚的心情应该会好一些吧……”

“过去一问便知。”站在旁边的楼础迈步要往前走。

楼硬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一把抓住楼础的手臂,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小子,想死自己找地方去,别在这里连累我。”

楼础没有坚持前行,“福祸相倚,此去未必就会惹怒上官。”

“去你的‘福祸相倚’,给我老实留在这儿。”见弟弟退回原处,楼硬又道:“就这一次,下回别想跟来。”

楼础笑笑,没再乱动乱说。

天亮之前,皇帝回宫,侍卫各自散去,楼家的仆人仍等在小巷里,见到主人回来,纷纷上前拜见,“三爷今天回来得早啊。”

离开皇帝,楼硬又变得和善可亲,长吁一声,“是啊,上官今晚没在外面留宿,所以早些。诸位久等了,走,咱们回家好好喝上一顿。”

“哈哈,我们倒没什么,辛苦的是三爷。”

“大家一定得将三爷侍候好,光喝酒不行,得找几个粉头。”

“这个时候到哪找去?我想起来了,真有一个,你们回家等我。”

众人奉承不断,楼硬欣然笑纳,没忘了弟弟,来到楼础面前,笑道:“行,楼家出你这么一位胆大包天的小子,收着点,别惹祸,包你前途无量。”

“愚弟身负禁锢。”楼础提醒道。

楼硬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小问题,父亲真想保举你的话,再大的罪名也不在话下,大不了改你的出身,认别人当生母就是。走,咱们兄弟二人好好喝一通,不醉不休。”

“三哥盛情,不敢不从,可我得回大将军府,尽快面见父亲。”

“你要怎么对父亲说?不,什么也别对我说。你有正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今后咱们兄弟多来多往,哈哈。”楼硬拍打弟弟的肩膀,心情颇佳。

“那是当然。愚弟告辞,在家等兄长招唤。”

楼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召唤?你的意思是召唤你来喝酒?”

“跟随兄长一块护驾。”

楼硬伸出两只硕大的手掌按在楼础肩上,离脖子很近,像是准备用力掐住,“只此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就算是父亲下令,也不行。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别在父亲面前乱说。”

“绝不敢乱说。”

楼硬神情稍缓,收回手臂,“你不明白,上官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今晚算是平淡无奇,赶上上官真发脾气——你说过自己挨不了打。”

一名已被夺职的大臣被活活砍死,竟然只是“平淡无奇”。

楼础拱手,“让父亲做主吧。”

“父亲……我跟你一块回去。”楼硬无心喝酒,在仆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不回自家,而是直奔大将军府。

众仆从失去一顿好酒,都在心里埋怨十七公子不懂事。

大将军仍在熟睡中,兄弟二人等了一会,直到天亮才得到召见。

楼温穿着宽大的内衣,阴沉着脸,两名瘦小的侍女用力搓臂揉背,帮主人舒筋活血,在他背后,昨晚侍寝的姬妾躲在被窝里。

兄弟二人行礼,楼温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冷冷地说:“大清早扰我清梦,最好真有要事。老三,你来干嘛?早说过,少来我这里,以免上头生疑。”

“我跟十七弟的想法有些不同,得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楼温总算抬起头,看了两个儿子一会,嘴里哼出一声笑,“你怕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楼硬急道:“我不怕他,我是怕他胡说一通,撺掇父亲做出错误决定,你不知道,他昨晚竟然要上前直接向上官……”

楼温咳了一声,制止儿子说下去,挥手命两名侍女退下,扭身在被子上拍打一下,“你也离开。”

“我没穿……”被中的人小声道。

“不是有被子吗?裹紧一点。快些,我现在没劲儿,不想把你扔出去。”

姬妾不敢争辩,只得将被子裹在身上,连头也包上,只露一条缝隙向外窥视,绕过大将军下地,笨拙地行走,撞在床栏上,险些摔倒,抓紧被子,小步跑出房间。

楼硬的目光追随被卷移动,想象里面的景象,不由自主咽咽口水。

楼温顺手抓起枕头掷向儿子,怒道:“你家里缺女人吗?打我身边人的主意。”

楼硬被一枕头砸醒,急忙收回目光,“我是怕她摔倒,没打主意……十七弟有话要说。”

“你看出什么了?”楼温又打个哈欠,心情依然不佳。

“当今天子志气高昂,非一般人所及。”楼础开口。

“哼。”楼温不感兴趣。

“而且御臣有术,眼中不容纤芥,虽深夜出宫,安排得却极妥当,孩儿一路上没见到冲撞者。”

楼硬忍不住插口道:“这还用观察?你直接问我就好。安排这一切的不是上官,是皇甫阶,他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设卡开路有一套,你以为上官的侍卫只有咱们这些人吗?不不,更多的人你根本没看到……这些事情父亲早就知道。”

楼温又哼一声,抬手示意楼础继续说。

“天子不只有大志,还有大才,孩儿也曾游历洛阳内外,诸多宫苑、沟渠虽未完工,但是奇思妙想不断,建成之后,处处皆为风景。”

“想看出这些,用不着非得跟上官跑一遍。”楼硬补充道。

“按你说来,天子没缺点了?”楼温问道,还是没提起兴致。

“天子万般皆是上等,唯有一样,失之于急躁。”

“这算什么缺点?陛下是急躁些,可是只有我们这些经常伴君的人能感受到,跟你这样的人没有关系。”楼硬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就不能让弟弟在父亲面前畅所欲言。

“匹夫之急,不过号天抢地,或是恶语相向,或是拳脚相加,逞一己之怒,拼一时之狠;士人之急,不过下笔以抒愤,或拼死上书以邀名,或曲意枉法以害他人,恩怨皆出私心,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天子之急,轻则牵怒大臣,重则连累苍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天子恰好‘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则其为害更大而不自省,流毒更深而不自知……”

“真怕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些什么。”楼硬小声嘀咕道。

楼温也不喜欢听,皱眉道:“直白些,你就说你的判断,陛下对楼家到底什么想法?”

“天子睚眦必报,性子虽急,却能隐忍。依孩儿所见,天子必要铲除楼家,而且是连根除掉,一个不留。”

楼硬大笑,“听到了吧,父亲,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十七弟这是长大了,急于摆脱禁锢之身,必然危言耸听以求父亲欢心。我没说错吧?”

楼温再哼一声,“的确危言耸听。你觉得陛下什么时候会动手?”

大将军居然还要问下去,楼硬十分困惑,打量楼础一眼,很是不满,平时甘冒奇险接触皇帝最多的人是他,楼础只见过一次皇帝,居然就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看破皇帝的心思。

“必在大将军出征之前。”楼础道。

“那就是不出一个月喽。”楼温突然纵声大笑,衣服滑落,露出半身肥肉,“我的孩儿,你的胆子确实不小,这是我喜欢的地方,若论到看人,你差得太远——皇帝此时杀我,十万大军谁来统帅?秦州之贼谁来剿灭?并州牧守谁来讨罚?还有心怀不满的吴国故民、时时准备南下牧马的贺荣部……天下尚未太平,皇帝敢杀我?”

楼硬连连点头,补充道:“而且陛下的心思根本不在咱们楼家身上,一向以为大将军是他的稳妥靠山。你若是多见几次陛下就会明白,陛下的为人处事与寻常人正好相反,他若是对你又打又骂,那就是肯原谅你,若是不吱声,甚至好言相慰,那就是心怀怨愤,早晚发作,骆御使的遭遇就是明证。”

等父兄都说完,楼础开口:“当今天子‘名过于实’,实际的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能够取代大将军统军出征,此念一生,楼家危矣。”

“陛下从来没带过兵,更没透露出御驾亲征的半点念头。你越说越不沾边了。”楼硬大摇其头。

楼温想得却多一些,盯着十七子,“刘有终说你‘闭嘴贤良,张嘴乱世’——你小子不是故意挑动老子造反吧?”

第十三章 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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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被扔出大将军府,真的是扔,由两名健仆驾起,一路上脚不沾地。在后门口,一名仆人说:“十七公子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楼础全身着地,门一关,没人理他了。

好在离自家不远,楼础忍痛起身。

几位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亲戚远远望见这一幕,平时眼高于顶,这时却围上来关怀备至,什么都打听,什么都想知道。

楼础一律不回答,挤出人群,慢慢走回自家,留下一地传言。

看到小主人一身伤地回来,老仆大惊,急忙搀扶进屋,端来清水擦拭。

楼础换一身衣服,向老仆道:“去请马公子过来。”

“公子,你不休息一阵?”虽然没问过,老仆能猜到十七公子的伤必然与大将军府有关,顿了一下,又道:“多跟府里的人来往是好事,但也不能太着急。什么事情都是有来有往,光靠一张嘴不行,公子你得送礼,不用太贵重,逢年过节意思一下就好,关键是人要到、脸要笑。人家回礼,这来往就成了,人家不将公子的礼物当回事,你要么放弃,要么另想办法。总之得一步一步来,公子连府里的七将军还没打点好呢,就直接去见大将军和中军将军,实在太急了……”

老仆看样子要唠叨许久,楼础笑道:“小小挫折,再加一点小伤,我受得了。”

“那是大将军没真的发怒……”

“对,他没真怒,所以我还得去见他。快去给我请马公子来,让他带壶好酒。”

“再怎么着马侯爷也是客人,愿意带酒食呢,是人家的礼节,不带呢,是人家的本分,哪有主人向客人索要的道理?”

“好吧,那咱们就虚伪一次,你去的时候注意观察,马公子若是命人准备酒食,你就不必开口,若是……”

老仆直摇头,迈步往外走,“无论怎样我都不开口,太丢人……”

楼础摔得不是很重,只留下几处外伤,于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索自己昨晚见过的一切场景。

马维很快赶到,果然带来酒菜,进屋见到楼础脸上的擦伤,不由得一愣,随后笑道:“我以为咱们这种人都得靠嘴吃饭,没想到础弟另辟蹊径,这是要……靠脸吃饭而没成功吗?”

“边吃边说,我快饿死了。”

酒菜摆好,两人推杯换盏,马维遣走自己的仆人,楼础也给家中老仆一些铜钱,让他出门会友。

只剩两人,楼础将昨晚的经历一一道来,直至自己被大将军派人扔出府。

马维听得极认真,尤其关注细节,每每要问个清楚,“皇帝驻立的那座小山在哪里?”

楼础摇头,“惭愧,我一路上只顾着紧跟中军将军,对道路完全没记住,我估计是在北边,离着不远就是城墙或者宫墙,我说不准,能看到点点灯火,应该是民夫在连夜赶工。”

洛阳内外到处大兴土木,许多地方都有可能点灯,楼础的这条记忆帮助不大。

马维想了一会,“城里山少,还是找山比较容易。”

“皇帝不会每次都去山顶驻立。”

“至少有这个可能,础弟的消息帮大忙了。”

“我还得再跟几趟,才能摸清皇帝出行的规律。”

马维指着楼础的脸,笑道:“大将军会允许吗?”

楼础摸摸脸上的伤痕,“会,他已经将我的话听到心里去,现在不以为然,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他在朝中所见、所听的每一件事,都会令他重新考虑我的警告,越想越会当真,到时自然会再找我。”

马维大笑,举杯敬酒,“好,我等础弟的消息。我这边万事俱备,说过的那位壮士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动手。”

“我得见这位‘壮士’一次。”

“当然,这个人的脾气有些古怪,我会安排,两三天之内就能让础弟与他见面。老实说,我从前也不相信真有以一敌百的剑客,以为都是无聊者的夸大其辞,自从见过……呵呵,不必我多说,础弟见他之后,自会生出同样的信心。”

“我相信马兄。”

两人喝到微醺,心情极佳的马维有话要说,一手托杯,一手指指点点,“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是我派人请你来的。”

“不不,不是这次,是咱们的‘计划’。”

“你说过,觉得我才华横溢。”楼础笑道。

“谋事在人,所以谋大事必须找对人,才华当然重要,但是不是我找础弟的唯一理由。”马维卖个关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似笑非笑,用高深莫测的舒缓语调说:“重要的是,我知道础弟一定会加入,换成别人,我得试探不知多少次才敢开口邀请。”

“难道我天生弑君之相?”

“哈哈,当然不是,可我知道,础弟一直对吴国公主的死耿耿于怀,我没说错吧?”

楼础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放下酒杯,“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马维略显尴尬,也放下酒杯,“总得有人对础弟说这些话,别人说不如我说:令堂国破家亡,沦落东都,不堪忍受张氏暴虐,宁死不屈,不愧是吴国公主,吴国上下至今思念不已,据说,甚至有地方给令堂建庙祭祀。亡母之仇不共戴天,础弟若能成就大事,当可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楼础不语,这是他的“命门”,但凡有人提起母亲吴国公主,他总会变得沉默寡言,不辩解,也不谈论,拒绝透露心中的任何感情。

马维起身,拱手道:“今天喝得尽兴,有点头晕,得回家睡一大觉,础弟也该休息一会。”

楼础也不挽留,起身相送,“昨晚一夜没睡,我的确有些困了。对了,东宫梁舍人那边……”

“一点信儿没有,他这人不太可靠,酒后说说而已,莫说得不到消息,就算知道皇帝在哪,他也没胆子真去进谏。”

走到院中,马维止步,“你说的那个皇甫阶,是冀州刺使皇甫开的儿子吧?”

“应该是,朝中大臣姓皇甫的不多。”

马维点点头,“老子在渔阳屯兵,备战贺荣部,儿子陪在皇帝身边,倒是合理。”

楼家也是同样的状况,大将军带兵,嫡子留侍皇帝,既是信任,也是防备。

“皇帝很有手腕。”楼础道。

“础弟真以为皇帝要除掉楼家?或者这只是用来取信大将军的说辞?”

“老实说,我还不太确定,以‘名实之学’来看,当今天子绝不会允许满朝勋贵凌驾于上,可他明明是个急躁的人,而且易怒嗜杀,却能忍耐十多年,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家也没动,谁知道他还能忍多处?”

“哈哈,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弟子,能够学以致用。”马维靠近楼础,压低声音,“皇帝不杀顾命大臣,专杀五国豪杰,我不比础弟,上头有大将军保护,我必须抢在前面自保。”

“不会耽搁太久。”

马维笑笑,拱手告辞。

楼础确实很困,回屋倒头便睡,在梦里,他不厌其烦地向马维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参与刺驾:痛恨、自保、前途等等都是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忘不了母亲自杀前的神情,那份骄傲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心里将自己当成吴国人,否则的话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别的吴国人。

一觉醒来,楼础头痛欲裂,梦境尚未完全消散,他想,自己与马维其实是同一类人,都自视为前朝帝胄,唯一的区别是马维时时挂在嘴上,他却深深地藏在心里。

毕竟马维还有悦服侯的名头,而楼础,只是大将军楼温诸子当中的一个。

隔壁的客厅里传来说笑声。

楼础下床来到客厅门口,只见自家的老仆正站在那里陪周律聊天,谄媚的样子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呦,楼公子醒啦。”周律起身相迎,满面春风,遮不住脸上的新伤,比楼础的摔伤严重得多。

一是头痛,二是实在讨厌这个客人,楼础的眉头紧紧锁住。

“两位公子聊,我再去热茶。”老仆走过主人身边时,小声道:“是公子没关院门。”

原来周律是不请自入。

楼础进屋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囫囵吞下,感觉稍好一些,“你又挨打了?”

周律摸摸脸上的伤,苦笑道:“彼此彼此,听说楼公子惹恼大将军了?”

“嗯。我不会再给你代笔。”

“呵呵,不是代笔,我这次来只是想请楼公子喝顿酒,别无它意。”

“不去。我惹恼大将军,要在家闭门思过。”

“嘿嘿,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反思的?”

楼础感到厌烦,直白道:“我与周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无论怎样,咱们不会是朋友,请回吧,别再来打扰我。”

老仆恰好进来,送上热茶,端走旧茶,向主人使个眼色,劝他多与周公子来往。

周律目送老仆出门,突然从椅子上掉下来,直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倒是与伤痕相配,“楼公子、楼爷爷,救救我吧,都是你那篇文章惹出的祸,你不救我,我、我今天就死在你这里算了,反正出门也是被别人打死。”

楼础虽然反感周律,但是见他下跪,还是大吃一惊,急忙起身避让,“越说越没边,你是东阳侯的儿子,刚刚捐了一个官儿,除了不知底细的市井刁民,谁敢动你?”

周律指着脸上的伤,“这回打我的不是刁民,是、是我父亲也惹不起的人物……”

第十五章 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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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交际广泛,消息灵通,此前说得没错,确实有一群妇女在暗中评选学子们的文章,领头者是个谜,用意更是众说纷纭,但绝不是为了挑选夫君——许多年纪颇大、早已成亲的学子,也在被评选之列。

流言蜚语自然少不了,一个比一个香艳,为之兴奋的人多,完全当真的人少,周律就是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因此,当一封香气扑鼻的请柬送来时,周律一跳几尺高,连想都没想,立刻回送名贴,表示一定会准时赴约。

请柬其实有些古怪,开头称“足下”,末尾却没有落款,内容极简略,寥寥数行字:足下高才,吾等钦慕,邀君雅谈,意当可否?书不尽言,托于家仆。

周律早已听说过传言,只是没想到受邀的竟会是自己,双手抓住送信的仆人,接连提了一串问题。

仆人青衣小帽,颇有书卷气,口风很严,只说有人欣赏周公子前些日子所写的文章,希望能够见面详谈,笑着请周公子做好准备,次日午时他会前来迎接。

仆人不称“主人如何”,而说“有人欣赏”,周律这时候其实应该警醒的,可他早昏了头脑,将信纸以及上面的字迹反复研究,得出结论这必定是闺阁之物,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立刻来向楼础求助,遭到拒绝之后,又找别人指点,甚至买下几首诗,打算到时候随口吟出,以博佳人欢心。

“你已经成亲了吧?”楼础忍不住问道。

周律指着左脸的伤痕,“右边是他们打的,左边是我家母老虎留下的。”

“你接着说吧。”楼础庆幸之前没有帮忙。

对方的仆人如约而至,周律精心打扮,脸上敷粉,随身香囊带了七八个,满心以为会有一场风流韵事,没想到遭到的是一顿好打。

周律带自家的一名小厮骑马出门,随带路仆人来到南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他一想也对,对方必是贵妇,自然不能在家里见他。

寺庙大而荒凉,周律从旁门进去,没见到和尚,一名年轻公子走出来,问道:“‘用民以时’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周律还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只顾着仔细打量对方,觉得不像是女扮男装,于是四处打量,问道:“你家主人呢?”

对方没回答,继续问道:“阁下的文章共有五策,第一策是‘用民以时’,后面还有‘选臣以贤’、‘择将以功’、‘刑罚以平’、‘祭祀以时’?”

“对对,五策都是我写的,我不仅会写时策,偶尔也写诗……”

“嗯嗯,诗不诗的以后再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将‘用民以时’列为第一策?”

“啊?”周律找人准备不少答案,唯独没料到会有这一问,“那个……你家主人呢?我不和你聊。”

“我就是主人。”

周律大失所望,“你一个大男人用那么香的信笺干嘛?”

“你还敷粉了呢。”

“唉,没意思没意思,跟你我没什么可谈的。”周律转身要走。

那人咳了一声,带路的仆人拦在门口,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

“呸,昨天问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早知道你家主人是个男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来,让开,我要回家。”

带路仆人拍拍手,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几名健仆,一字排开,将门户堵死。

周律脸白了,他就带来一名小厮,这时已吓得瑟瑟发抖,断然无法护主。

“嘿嘿,大家都是文人,干嘛来这一出?”周律转身向主人拱手,“尚未请教阁下大名。”

“我姓张,弓长张。”

“哦,姓张的人可不少。”

“我这个‘张’天下有一家。”

周律心中一震,只此一家的张氏,那就是皇室了,可是看对方的穿着又不太像,打量半天,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肯说……少来这套,绑架是吧?行,小爷有钱,你开个价,我……”

张公子摇头,“我原本就怀疑那篇文章不是你写的,现在看来,果然不是。”

“怎么不是我写的?”周律红着脸辩解。

“祭祀、选臣、择将、用民、刑罚,五策应该按个顺序排列,用民与刑罚或许可以不分先后,却不能先于前三者。这五策不是一个人写的吧?你胡乱合成一篇,连主次都不分。还有,‘用民以时’是其中最好的一策,其它四策完全多余……”

张公子后面的说法与楼础一样,周律对此早有准备,急忙道:“对,就因为此策最佳,所以我要排在前面,其它四策……算是添头,本意是希望东宫择其善者……”

张公子大怒,“你还敢狡辩?似你这等人,非得用强不可。”

门口的几名健仆得到暗示,按住周律就打,周律抱头鼠蹿,实在受不得,大声道:“别打别打,我说实话。”

健仆停手,周律哼哼几声,道出实情,将楼础的名字供出来。

“这就是我送你文章的下场?”听到这里,楼础越发后悔。

“没办法,他们打人狠着呢。”

“你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而且你不是找到人给你报仇吗?让他再报一次。”

“别提那件事了,那人跟楼公子一个脾气,给钱不要,朋友不交,最后干脆闭门不见,所以我上次挨打的仇还没报,这回又挨打……何况这回打我的人不是刁民,是……是名王子啊。”

“王子?”

“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当今皇帝的从弟,打小在宫里长大,备受宠爱,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楼础当然知道张释端的名字,更知道“广陵王”三个字,他是刺驾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如果一切顺利,将会是未来的皇帝。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楼础问。

“对,将我撵走的时候,他说自己叫张释端,还说……还说我必须将你带到他面前去,否则……否则他要将我打入牢中,问以重罪,施以重刑。”

“广陵王世子无官无职,凭什么将你打入牢中?”

“唉呀呀,我的楼爷爷,这个时候就别再幼稚了,广陵王是什么人?世子一句话,皇帝也得听啊,我这回……呜呜,反正是你的文章惹出这场祸事,你必须帮我解决。”

得知广陵王世子的身份,楼础才算对这件事产生真正的兴趣,想了一会,说:“他既然派人去请过你,为何不直接来请我?”

“他不信任我,说我撒谎一次,就能撒谎两次,所以让我将‘用民以时’的真正作者带去,如果再有假,当时就要抓我。”周律急于劝说楼础,凑过来小声道:“而且我仔细打听过了,这里面真有女子,都是公主、郡主什么的,张释端被她们推出来当见面人,楼公子若是……”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去了。”

“别呀。”周律弄巧成拙,急忙改口,“我也就是听说,看张释端的样子,他是真对你的文章感兴趣。”

楼础想了想,“我这些天要等府里的消息,不能出门。”

“就一个晚上,咱们一同去、一同回,绝不耽误你的事。”

楼础摇头,“我写那篇文章,并非为了求取富贵荣华,也不为招引同道,有人喜欢,就让他登门来见我吧。”

周律苦笑道:“我可以叫你‘爷爷’,人家可不会,那是广陵王世子……”

“便是广陵王本人,我也不会去。”

周律愣了一会,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将军之子,我怎么就忘了呢?你爸爸比我爸爸地位高多啦,广陵王又能怎样?不是被外派到江东治理刁民?留在朝中掌权的人还是楼大将军。”

“大将军的势我借不上,总之你去对广陵王世子说:他若在意文章,那么已经看过了,好坏由他评说;他若在意人,则请他自己登门,他想试我的底细,我也想看他配不配评我的文章。”

周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行,我佩服你的胆子,但这些话我就不去说了,只请张释端来你家吧,他若同意,皆大欢喜,若不同意,我还得求你……”

楼础挥手,“去吧。”

在诱学馆里,周律从来没怕过谁,可是在张释端那里丢了气势,现在也没拣回来,被楼础震住,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张释端一下子就能看出文章不是我写的?五策的顺序有那么重要吗?”

“名不符实,一目了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周律半懂不懂,“一篇文章而已,老实说,我一直没看出来有哪里特别……算了,我去见张释端。唉,最近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我得找人给我算算。”

楼础很是纳闷,张释端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计划?他想去问马维,很快改变主意,决定留在家中,静观事态变化。

夜色已深,白天睡一觉的楼础毫无睡意,秉烛看书,老仆倒是睡得香,鼾声不断,从另一间屋子里小心翼翼地透壁而来,外面的敲门声也没能叫醒他。

楼础自己去开门,下闩之前先问一句:“哪位?”

“是我,郭时风。”

楼础颇感意外,两人好几天没见面,而且按照计划,他们也不需要见面。

第十五章 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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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时风进门之后左瞧右看,楼础探身出门右看左瞧,觉得没有问题之后,各自转身面对,竟不知道该如何相见。

郭时风先开口,拱手笑道:“不请自来,多有打扰。雷声阵阵,难怪础弟这么晚还不睡。”

站在庭院里,老仆的鼾声更加明显,楼础扭头看一眼,“习惯了,在屋里听没这么响亮。”

“哈哈。”

“郭兄今晚怎么有空?”楼础合上院门,猜测客人不会马上就走,“请进屋一叙,抱歉,我这里没有好酒好茶。”

“明月为酒,清谈为茶,无可挑剔。”

两人进客厅入座,楼础找来一壶温茶,边喝边聊,好几次楼础想问来意,又都忍住,慢慢地,这变成一场比试,好像谁先开口提及来意,谁就是输家。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础的耐心首先耗光,以为郭时风是为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而来,正要坦白地问个明白,外面传来一声古怪的鸟叫声,压过了老仆的鼾声。

郭时风等的就是这个,起身道:“来了,果然守时。”

“谁来了?”楼础困惑地问,发现郭时风可能另有目的。

“请础弟稍待,我给你引见一位客人。”郭时风故作神秘,不让楼础起身,自己走出客厅。

楼础一头雾水,还有一点不满,并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房顶上似乎有响动,楼础忍住好奇心,慢慢地饮茶。

没过多久,郭时风推门进厅,闪在一边,让出门户,郑重地说:“请允许我向础弟引见——江南江北第一剑客,洪道恢,洪大侠。”

楼础恍然,原来郭时风是要向他介绍刺客。

在整个计划当中,刺客至关重要,楼础一直想见,马维也许诺会尽快引见,郭时风突然带来,令楼础很是意外。

楼础起身相迎,门外却没有人现身。

郭时风笑笑,咳了一声,“洪大侠早年纵横江湖,前两年退隐山林,难得出山一次,我说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既然进城,正好过来拜见础弟。洪大侠说是初次见面,定要带份礼物,所以比我晚到一些。”

楼础连人还没看到,不知该向谁说话,只得向门口抱拳道:“洪大侠太客气了,我这里毫无准备,惭愧,洪大侠……到了吗?”

郭时风显出几分尴尬,“应该到了,我明明听到……”

话未说完,一大团黑影呼的一声涌进来,厅门随之关闭,桌面上的油灯闪烁不停,几欲熄灭。

厅里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到风息灯明,楼础终于看清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个子不算太高,整个人极为精炼,裹着一袭黑披风,只露出脑袋,目中含光,两腮无肉,神情严肃得像是奉旨审案的酷吏。

郭时风大笑,“来如狂风,去似闪电,不愧是洪大侠。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诱学馆第一才子楼础楼公子,当朝楼大将军之子,生母乃是吴国公主。”

楼础正要开口,洪道恢两步抢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江东布衣洪道恢,拜见楼公子,得见吴国王孙,不胜荣幸。”

楼础急忙伸手搀扶,“阁下是吴国人?”

“生在江东,长在江东,少年时得遇高人,被收为入室弟子,十五岁时周游天下,遍访名山大川的奇人异士,技艺渐益,思乡情长,三十岁返乡,故国竟已不在,心中为此常怀愧恨,以为白学了这一身本事,怏怏至今,已近二十年矣。”

楼础大惊,这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谁知竟是五旬老者,“楼某生长东都,未曾远游,实在愧对母国,今日得见江东壮士,足慰平生之憾。”

清茶淡水显得太无礼了,楼础想叫醒老仆,凑几样酒菜,郭时风过来,捉住两人的手臂,笑道:“我就知道两位必定一见如故,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就别客气了,坐下来谈。”

洪道恢没有坐下,伸手入怀,掏出一缕头发来,放在桌上,“来得仓促,只能备此薄礼,请楼公子笑纳。”

楼础不解,“这是……”

“洪某没有别的本事,会些飞檐走壁的小把戏,听说楼公子有一位平生最恨之人,于是我夜入其宅,取其半截头发,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楼础大惊,更加不解,“我并没有最恨之人……”

郭时风插口道:“我敢保证,黑毛犬周律几个月不敢出门,再不会打扰础弟。”

楼础确实不喜欢周律这个人,但是绝无恨意,“马公子说我最恨周律?”

郭时风指着桌上的头发,“洪大侠的本事,础弟以为如何?”

楼础知道这不是过分计较的时候,忙道:“想不到世上真有洪大侠这样的奇人,楼某浅陋,今日总算大开眼戒。”

三人这才分别入座,楼础想找些酒,郭时风劝住,洪道恢也说自己戒酒多年,“洪某多年前立下誓言:张氏暴君不除,此生滴酒不沾。”

楼础羞愧,问道:“洪大侠与朝廷有仇?”

“洪某无私仇,我为天下人报仇。这些年来,洪某走南闯北,眼见民生多艰,耳听怨声载道,心中常生慷慨之志。何况我乃吴国旧民,当年没能力挽狂澜,如今要为故国雪耻。”

楼础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拱手道:“常听人说,吴士恋国,见到洪大侠之后,方知此言不虚。”

“承蒙楼公子高看,洪某甘冒此险,其实也有私心。想当初,我因为一时大意,替民除害杀死一名恶霸时留下痕迹,被官府爪牙追杀不止。久闻悦服侯乃是前梁帝胄,专爱交结英雄,扶危济困,于是前去投奔。马侯爷没得说,留我在府中隐藏数月,风平浪静之后,亲自送我出城。此恩不报,洪某羞对一个‘侠’字。”

马维的确喜欢结交朋友,因为身份特殊,与朝堂中人来往的少,家中出来进去多是江湖豪杰,楼础承认,这的确有用,而且是大用。

三人闲聊,多半是洪道恢一个人说,讲述种种奇闻,听得另外两人目瞪口呆。

茶水早已凉透,油灯也剪了七八次,洪道恢擦擦嘴,起身告辞,“别的话洪某不再多说,只等楼公子打听到确切消息,洪某拼得一身剐,也要为天下除此大害。”

楼础起身,深揖一躬,“得洪大侠如得千军万马,楼某再无半分怀疑,此事必成!”

洪道恢微微一笑,拱手道:“不劳相送,后会有期。”

洪道恢大步出厅,外面没有开门的声音,人已不见踪影。

郭时风也要告辞,笑道:“础弟这回不再担心了吧?”

“何止不担心,我现在胸有成竹,可惜寒舍狭小,无缘见识洪大侠的身手。”

郭时风指着桌上的头发,“这还不够?进出侯府如入无人之境,挥剑斩发如探囊取物,取一颗人头又有何难?”

“郭兄误解了,我非不信,乃是遗憾,不能亲眼得见绝世剑法。”

“呵呵,洪大侠必能全身而退,想见识他的剑法,机会多得是。”

楼础悠然神往。

将郭时风送到大门口,楼础问:“逻兵巡街,郭兄行得了夜路吗?”

“础弟放心,广陵王在东都根基深厚,我此番进京多得其力,只要不闯皇宫,通往无阻,哈哈。”郭时风离去,对这次见面十分满意。

楼础也很满意,兴奋得睡不着觉,回卧房取刀,拔出鞘来看了一会,叹道:“刀兄,你在我手中真是屈才,从今以后,你就在匣中休养,静待新主吧。”

楼础收刀入鞘,熄灯上床,辗转反侧,思索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次接近皇帝,如果大将军这条路不通,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楼础整晚都在找路,次日醒来时,疲惫不堪,好像真走了几个时辰似的。

早饭是粥,老仆在一边侍候,等主人放下碗,他说:“公子昨晚有客人?”

“是,一位同窗。”楼础含糊道。

“不至一位吧?”

“呃,两位。打扰你睡觉了?”

“睡不睡觉倒不重要,我就是替公子担心。”

“同窗清谈而已,有什么担心的?”楼础笑着问道。

老仆哼哼两声,“什么同窗不走大门,非要翻房顶?老实说,光看这样的举止,就不像好人哪。”

楼础一怔,“你……昨晚听到声音了?”

“就从我屋顶过,那么大的声音,怎能听不到?来时也就罢了,去时还要上房,不知道大门在哪吗?”

楼础呆住了,老仆接下来的唠叨,他都没听,心里来回只有几个念头:洪道恢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剑客?自己并非轻信之人,昨晚为什么会被迷住?郭时风与马维对此人有多少了解?

“唉,公子交友一定要慎重啊,你可是大将军的儿子,得注重名声,还有……”

楼础起身往外走,老仆捧着碗,无奈地摇头。

楼础必须立刻去见马维,将心中疑惑问个清楚。

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三个小孩子在玩耍,见到楼础,指着他傻笑,显然听说过他被扔出大将军府的事迹。

楼础加快脚步,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巷窄车快,楼础急忙避让,没等他抬头观看,车已停在近旁,上面伸出两只手,将他硬拽上去。

周律两眼通红,半是可怜,半是凶恶地小声说:“你今天必须跟我走,他们……他们对我下手啦!”

楼础想起那缕头发,知道这其中发生了误会。

第十六章 见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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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夫驱马,尽量挑选僻静小巷行驶。

周律缩在座位上,兀自瑟瑟发抖,喃喃道:“明明说好的,他干嘛这么着急?犯得着用这种手段提醒我吗?”

事情毕竟因自己而起,楼础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问:“怎么了?”

周律茫然地看楼础一眼,“那位……昨天夜里派人去我家。”周律打个寒颤,一提起此事,神情更显惶恐,“将春闲的头发剪去一绺儿,多大的仇能让人做出这种事啊?春闲当时就吓得昏过去,到现在水米不进,一个劲儿地哭……”

周律头上戴帽,看不出头发多少,楼础这时才发现事情不对,“春闲是……”

“我的一个小妾,容貌一等,能歌善舞,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重要的不是这个,居然有人狠心剪掉她的头发!而且我就睡在旁边,剪子稍微移动一两寸……”周律抖得更厉害了。

那绺头发此刻就在楼础怀中,他本打算拿去还给洪道恢或者马维,一想到它竟然属于周律的小妾,楼础尴尬不已,“未必就是广陵王世子……”

“嘘。”周律紧张地左右看看,然后指了指前面的车夫,小声道:“这是我父亲的车。”随后恢复正常音调,“剪发那人留字条了,‘心知肚明’,这不就是在威胁我吗?”

“啊。”楼础没法多说什么,发现马车拐到了大道上,“咱们要出城?”

“还是广普寺,地方没变。”

带着一些歉意,楼础留在了车上。

“到了地方,我该怎么说?”周律心慌意乱,没有半点主意。

楼础假装想了一会,“什么都别说。”

“对对,人家没在字条上署名,我也跟着装糊涂。”

周律认路,午时之前赶到寺庙后门,最后一段路需要步行,楼础跟随,希望这边的事情能快些结束。

周律敲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开门,仆人面带困惑地说:“这么早?不是说好入夜之前吗?”

周律认得这就是去过自己家里的仆人,马上笑道:“现在也算入夜之前啊,端世子的命令,我是完全执行,没有半点打折。”

仆人看向周律身后,“这位就是楼公子?”

“对,如假包换,文章也是他写的,不信你就现在就问。”

仆人笑道:“我一个下人,哪懂这些事情?两位请进,我去……通报主人。”

这里是寺庙后院,全是禅房、客房,但是见不到僧人,颇显空旷。

楼础与周律被带入一间禅房,仆人在矮榻上设几摆茶,两人跪坐在蒲团上,恰好外面传来几下钟声,水汽缥缈,茶香淡雅,室内别无余物,透过半开的房门,可以看到早落的树叶随风轻舞,楼础的心情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律却体会不到这里的好处,拿杯的手一直在颤抖,看着仆人离开,马上小声道:“待会端世子问起来,你知道怎么回答吧?”

“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有什么可回答的?”

“嘿嘿,这种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端世子——”周律向房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那是个狠人,为一点小事就能派出刺客,若是真发起怒来……”

周律的手臂拌个不停,只得将茶杯放下,叹息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东阳侯,什么军功,什么大臣,遇到皇亲国戚,与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区别。唉,还是我父亲目光短浅,没跟皇帝攀上亲戚,哪像你们楼家——大将军夫人与皇太后是亲姐妹,中军将军娶的是公主,亲上加亲,地位稳固……”

“你想跟我互换身份吗?”

“啊?”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当楼家之子,我去周家吗?”

周律嘿嘿笑了几声,“实话实说,跟楼中军,我愿意交换,跟你……还是算了吧,楼家千好万好,就有一桩不好,家里兄弟太多,受宠的没有几个。周家虽是小门小户,只有兄弟三人,至少我还是受宠的。楼公子还没成亲吧?我儿子都有两个了。”

“人各有志。”

“志向再大,还能不喜欢儿子?我可不信。”周律撇撇嘴,找回一些信心。

楼础笑笑,品茶不语。

周律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昨天急得派刺客,今天怎么不着急了?”

楼础没吱声。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茶水已凉,张释端终于现身。

这是一名俊秀少年,看样子比楼础年轻两三岁,一身锦衣,容貌虽显稚嫩,却已有几分王侯的傲气。

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头看茶杯,打定主意,绝不参与问答。

仆人开门,张释端站在门口,不客气地打量楼础。

楼础也打量他,没有起身,没有拱手致意。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张释端道:“‘用民以时’是你写的?”

“正是。”

“为何假与他人?”

“禁锢之身,无心争名。”

“被禁锢的人不少,无心争名的可不多。好吧,我问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征兵多少?输役多少?土木多少?沟渠多少?筑城多少?”

“不知。”楼础心中雪亮,广陵王世子果然深受当今皇帝影响,连想法都是一样的。

“嘿,连这些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本朝滥用民力?”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文章里并无‘滥用民力’四字。”

“没有这四个字,却有这层意思,否则的话,‘用民以时’从何而来?”

“‘滥用’者,多而无用是为‘滥’,本朝虽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调所征所讨皆有大用,不可称之为‘滥用民力’。”

张释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议‘用民以时’也是多余了?”

“绝不多余,好有一比,读书人对诸子百家的典籍都该有所涉猎,或深或浅而已,可是谁能一目千行、万行?必须积以岁月,加以苦心,循序渐进,方能由浅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于求成,必要一两年间融会百家,难免‘学而不思则怠’的下场。我写‘用民以时’,所针对的时弊并非‘滥’,而是‘急’。”

张释端又是一愣,“等我一会。”转身带着仆人离去。

周律等人走远,小声道:“你早教我这些啊,我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无法预知对方会问什么,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这次肯来,就是帮我一个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计较。”

张释端很快回来,没带仆人,只身进房,仍站在门口,“被你绕糊涂了,还得回到最初:你对本朝的征调数额一无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为皆有大用?”

“世子问我‘多少’,我确实不知,大致却有了解:北征贺荣,西平氐种,南抚群蛮,三者皆是靖边保民的要务,缓急却有不同。贺荣强盛,频年扰边,是为大患,不得不征。氐种、群蛮群落既多,互不统属,可暂且羁縻。朝廷却要三路齐发,此乃下下之策。”

“一旦功成,百年无忧。”

“争雄争锋,可侥幸于是一时,天下一统,已有万全之策,何必贪一旦之功?况且境内贼情未平,秦、并二州接连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却急于身外之务,殊为不智。至于宫殿、沟渠、河运、屯田、筑城,皆有缓急之分,万般齐下,将会摇动根基。”

“你……再等一会。”张释端转身又走了。

“他这是在向别人求教吧?”周律终于看出来,随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带你来,也可以这样啊。但你不会同意,这点最麻烦。”

张释端回来了,“险些被你骗过,还是这个问题:你连数额都不清楚,所谓的‘缓急之分’都是无稽之谈。”

楼础沉默不语,似乎理屈词穷,周律又变得紧张不安,张释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见微知著。”楼础终于开口,语调缓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数额才能谈论,那么军吏可以取代将军,书记可以取代大臣,奴仆可以取代主人。”

“夸大其辞。”张释端冷冷地说。

“阁下总问数额,可是朝廷从未公布过详情,我能从何得知?以己之长,度人之短,无异于强迫众人钳口不言,既然如此,所谓的纳谏又有何意义?我不知具体数额,但我仍然可以议论时政,因为我有一招——见微知著:秦州只是两年饥荒,百姓就已流离失所,盗贼蜂起,显然是地方储用不足;朝廷准备远征贺荣,大军未发,并州先发生叛乱,冀州也有乱相,显然是边疆将士厌倦征战;江东归顺多年,仍需朝廷派军十军监护,显然是人心尚未完全归附;洛阳内外,民夫徹夜点灯赶工,显然是朝再能征发更多的民力。”

“嘿,好一个见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数年工夫,自可解决。”

楼础微笑道:“唯其‘微’,你我还有机会在此谈议,待其‘著’,任何议论都是多余,大厦已倾之时,人人自保而已。”

周律脸微变,觉得楼础的话似乎已经超越界线,暗示本朝将不可救药,这是大罪。

张释端却没生气,认真地想了一会,“你……多等一会。”

张释端一走,周律马上道:“你可真敢说啊,不过你的话很有道理,我都被说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师估计也是一样。呵呵,楼公子辩才不凡,怪不得诱学馆学究背后称赞你。”

楼础轻叹一声,“愿意听的人才会被说服,碰到不愿意听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有那么夸张?”

楼础点点头,非常清楚,凭他刚才的言辞,绝不是皇帝的对手,这让他心生失落,毫无获胜的得意。

第十七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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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释端回来,没再追问下去,正式行礼,楼础起身还礼,周律也站起来,跟着作揖,脸上堆笑,心中如释重负。

张释端道:“尊客造访,在下招待不周,言语若有冲撞之处,万望楼公子海涵,请到别室一叙,共饮佳酿,重论短长。”

张释端身为广陵王世子,向一名无官无爵的布衣自称“在下”,算是十分客气,甚至有礼贤下士的意味。

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楼础拱手道:“客顺主便。”

周律笑道:“大家喝个痛快,从今以后就是朋友了。”

张释端向周律道:“周公子我就不留了,恕不远送。”

“啊……我……”周律真是害怕这名少年世子,红着脸,讪讪地离去,“不用送,我认得路,车夫在外面等我。”

有周律在,这顿酒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所以楼础也不替他说话。

张释端亲自引路,带着客人来到另一间禅房里,长长的一间屋子,两边摆满矮榻,能容纳数十人同时参禅,此刻无人使用,在两张榻上已经摆好几案酒食,隔着过道相对。

两人相请入座,楼础扭头看一眼禅房中间树立的一座屏风,屏风将禅房一分为二,一边烛光明亮,另一边暗淡无光,不知是何用意。

两名小厮侍立榻边斟酒,另有两名仆人守在门口,随时添酒上菜。

两人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品尝菜肴,酒是好酒,菜就比较寡淡,全是素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张释端命几名仆人退下,开口道:“楼公子,请恕我扫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问。”

楼础觉得有问有答比一桌酒菜有趣多了,一点不以为扫兴,“请说。”

“你写‘用民以时’,是真想针砭时弊,还是……偶然撞上这个题目,老实说,这个题目可不新,若非放在当下,其实了无新意。”

楼础微笑道:“这很重要吗?那只是一篇文字,阅者寥寥,便有针砭之意,也刺不中目标。”

“‘目标’是皇帝吗?”张释端也笑了,“我倒真有这个想法,要将文章整理之后,请陛下亲自阅览。”

“世子这是在置我于死地。”

“骆御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楼础点点头,他何止听说,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张释端轻叹一声,“骆御史死得冤枉,可这怪不得陛下,全是那几名佞臣使坏,借陛下的刀,杀自家的仇人?”

“佞臣?”

“无需隐讳,陛下身边有三大佞臣,早已是天下皆知,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一位是黄门侍郎邵君倩,仗着有几分文采,常为陛下拟写诏书,最爱无事生非,楼公子以为的‘急’,其实一多半来自此人的主意;一位是值殿左司马皇甫阶,这个人最坏,每每引诱陛下纵情声色,挑拨君臣之谊,骆御史之死,他出力最多;还有一位……”

张释端闭嘴,楼础道:“咱们连当今天子的错都挑了,还有什么人说不得?”

“这最后一位就是楼公子的兄长,中军将军楼硬,令兄可谓是帮腔的好手,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陛下犯错,他不进谏也就算了,反而腆颜迎合,令陛下错上加错。”

“世子觉得陛下……可以被劝服?”

“当然,陛下神明英武,万世无一,正如楼公子所言,陛下所作的一切并非无用、滥用,只是有些操之过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陛下从善如流,只要言之有理,无不遵从。”

张释端眼中的皇帝,与楼础以及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说不服陛下。”楼础道。

“呵呵,单凭一篇文章当然不够,但是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仔细雕琢一下,由合适的人上书,此事必成。”

楼础一直以为自己与马维的刺驾计划异想天开,没想到还有更匪意所思的主意,盯着对面的少年看了一会,“‘合适的人’是世子吗?”

“唉,我倒是愿意,可陛下不拿我当回事,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若上书,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笔,第二不会认真看待。没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楼公子也不行,你连学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锢之身。”

“禁锢?”张释端对这个词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吴国人,先帝定下规矩,五国士子终身禁锢,不得为官,部分人禁锢三世,我在这部分人之列。”

张释端长长地哦了一声,“随母连坐,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吴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这样的重罚。”

张释端点头,“吴人总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实,先帝在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策划刺驾,天理昭昭,没让他们成功,只可惜连累了楼公子这样的贤才。”

说到“刺驾”,楼础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语,但是确定一件事,张释端对父亲广陵王的阴谋一无所知,对皇帝忠诚无二。

“你是大将军之子,禁锢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我若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人,楼公子愿意帮忙,再写一篇文章吗?”

楼础思忖片刻,不想给予对方幻想,于是道:“我不认为自己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说动陛下改弦更张。”

“我可以找人雕琢你的文章,让它更有说服力。”

楼础还是摇头,张释端不解其意,还有些着急,离席下地,穿鞋站立道:“楼公子虽遭禁锢,仍是天成子民,怎可知而不言……”

屋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张释端笑而改口:“我嘴笨,换个人来说服你。”

楼础扭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屏风后面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人影绰绰,虽不清晰,但能看出应该都是女子。

楼础也离席下地,拱手道:“不知世子有女眷在此,楼某……”

“大丈夫心怀壮志,还怕几名女流之辈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楼础尴尬不已,挺身道:“不畏男女,但畏人言,便是世子与诸位,也该稍加留意。”

屏风内外同时响起笑声,另一名女子道:“我们不怕人言,人言怕我们。”

张释端侧身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将军之子,楼础楼公子。这边第一位便是陛下的亲姐姐,洛阳长公主。”

楼础吃了一惊,皇帝对这位长公主极为看重,登基之后不久,将她的称号改为“洛阳”,据外面的传言,长公主颇有干政之举,马维所谓“牝鸡司晨”,指的就是这种事。

“布衣楼础,拜见长公主。”过道狭窄,身边又站着张释端,楼础干脆不跪,只是拱手作揖。

屏风后又传来窃笑声,长公主道:“我虽是女流,但是比你们年长得多,有我监护,楼公子当可不畏人言了吧?”

“楼某惶恐,若知长公主在此,断不敢登门。”

“这个人有些迂腐啊,还有些胆小怕事,我觉得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长公主不客气地说,只将声音稍稍降低。

楼础巴不得被撵走。

屏风后面小声议论,张释端暂停介绍,小声道:“楼公子大可不必拘礼,屏风后面的人都是陛下至亲,她们说的话,陛下没有不听从的。”

楼础正考虑要不要直接摆明态度,反对女子过问政事,屏风后面的长公主道:“五弟,你先退下。”

“咦?”张释端大惑不解。

“咱们都退下,你七姐要单独向楼公子说几句。”

“五弟”、“七姐”,楼础对这些皇亲之间的排行完全搞不懂。

张释端笑道:“七姐出马,必定成功。楼公子,这回我不用传话了,看你们二人谁能说服谁。”

楼础恍然,原来这位“七姐”就是张释端此前频频前去咨询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没再废话,留在了原地。

屏风后面人影消散,张释端也退出房间,楼础站立不动,突然想起还没人给他们介绍,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屏风后面烛光微弱,初时并无人影,待她走近之后,才显出极淡的一团影子。

“十七哥好久不见。”

楼础一愣,极少有人称他“十七哥”,即使是家中亲兄弟也不用这个称呼,何况对方还是一名他不认识的皇族女眷。

“不敢,阁下是……”楼础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称“阁下”。

对面笑了一声,“在下姓张,先帝赐号‘欢颜郡主’,十七哥记起了吗?”

“恕楼某眼拙……”楼础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既是郡主,必是王女,可他连人都没看到,称不上“眼拙”。

“难怪,那时我与十七哥都还年幼。十三年前,我随母亲进京,新宅诸般不全,暂寓姨母家中,游赏花园时,与几位哥哥见过数面。”

楼础终于有了印象,兰家显赫,除皇太后、大将军夫人之外,还出了一位湘东王妃,当年王妃进京,在大将军府里住过几个月。

一个小女孩儿的形象浮现在楼础眼前,他脱口道:“你是蛮丫头?”

“哥哥们都这样叫我吗?想必是因为我从南方而来,爱爬树,爱捉虫吧。”

楼础忙道:“小时候乱叫的,原来……你现在是‘欢颜郡主’了。”

“先帝见我总笑,赐我这么一个名号。说到正事,十七哥的‘用民以时’真是说到了当下之急。”

小时候只是见过面而已,没怎么打过交道,楼础对欢颜郡主并无亲近之情,于是拱手道:“一番空谈,陛下自有主意,绝不会被一篇文章所改变。”

“单只是一篇文章当然不成,若是再加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陛下并不总是正确,但有一句话我认为陛下说得很对:一个人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平时所接触者不是高官就是贵戚,却自诩天下形势了然于胸,大言不惭要为民请命,岂不可笑?楼公子有一招‘见微知著’,何不再学一招‘眼见为实’?”

楼础惊讶地发现,郡主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竟然真的快要被说服了。

第十八章 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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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门游历,大概半个月以后回京。”楼础向好朋友马维说出自己的决定,对他来说,这次游历势在必行。

“你要去做什么?”马维刚刚听楼础讲完广普寺的经历,脸上兀自带着调侃的微笑。

“四处游历,探访民风,看看百姓的生活究竟怎样,不会走得太远。皇帝说得对,我不能只凭一篇文章就说他操之过急,总得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情况。”

马维怔了一会,“那个欢颜郡主真的将你说服了?”

楼础想了想,“不全是因为她,与端世子争议的时候,我就已得出这个结论。假皇帝就在面前,我可以与之反复辩论,甚至有八分把握能够令他哑口无言,但是皇帝的质疑终究没有得到解答,无论如何我都是在纸上谈兵。”

马维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听到一个复杂的笑话,而他一直没明白其中的意味,“第一,咱们是读书人,虽然读过的许多书不是先贤典籍,但也是读书人,这么多年来,咱们学的是见微知著,学的是循名责实……”

“游历就是在‘责实’。”

“可你丢了‘读书人’的实,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读书还有何用?书中的道理千千万万,你能每一条都检验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可以,去省部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三天时间,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大势在书中、在心中,这是读书人的本事,也是读书人的价值。皇帝不懂这一点,所以他不配当皇帝,应该去户部当一部计吏。”

楼础笑了笑,“我想看的不是细节,也不是大势,而是……感受。”

“谁的感受?”

“百姓的感受,我的感受,天下的感受。”

马维无奈地摇头,“算了,我不跟你争辩,还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马维抓住楼础的一条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的计划里不包括说服皇帝,皇帝不可说服,础弟理应心知肚明。”

听到“心知肚明”四字,楼础从怀里取出一绺头发放到马维手里。

“这是什么?”马维不解其意。

“洪大侠送我的‘礼物’。”

“黑毛犬的头发?”马维露出厌恶之意。

“周律的小妾。”

马维一愣,低头嗅了一下,笑道:“果然有一丝香味。”将头发扔到一边的桌子上,擦擦手,“础弟觉得洪道恢不可用?哈哈,郭时风真是弄巧成拙,亏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完全被他说服。”

“我出门游历的时候,马兄可以找一位更合适的刺客。”

“当然,这不是大问题。”马维无意争论洪道恢的本事高低,轻叹一声,“础弟打定主意了?”

“嗯,明天一早出发,端世子派人给我带路。”

“我还能说什么呢?”马维又叹一声,“只希望础弟是真心想要游历。”

“当然是真心,难道马兄以为我是借机逃避?”

“呵呵,我怕础弟英雄难过美人关?”

“欢颜郡主?她是湘东王之女,深受两帝喜爱,而我只是……何况我们根本没有见面,只简单交谈几句,当我同意出门游历,亲眼看一看百姓状况时,交谈即告结束,端世子、长公主进来,大家又空谈一会,我都说给你听了。”

“础弟太年轻啦。”马维感慨道。

“这跟年轻有什么关系?”楼础还是不解。

“我算是过来人,提醒础弟一声:这世上的道理并不都在书中,有些事情从古到今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能够改正,男女之情就是其中一种,从上古到现在,该犯的错误人人都犯。”

楼础还是没太明白,“你说的错误是什么?见色忘义?纵欲无度?”

马维笑道:“看来是我想多了,础弟还没到犯错的时候。”

楼础反而更加发奇,“马兄犯过错?”

“犯过,而且是大错,但是你放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妻儿于我如过客,绝不会因他们而坏事。”

楼础笑笑,其实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拱手道:“告辞,半个月后再见。”

“大将军那边呢?他若是再想派你去皇帝身边呢?”

“半个月,他能等。”

马维自知无法劝动楼础,只得拱手道:“半个月,希望础弟回来之后,不会突然变成忠臣,一心只想劝说当今天子做个好皇帝。”

“此番游历,我只为解决心中疑惑,无论所见所闻如何,都不会改变我对皇帝的看法:皇帝不可说服,端世子等人的计划,最后都是竹篮打水。”

“那我就放心了。”马维送楼础出门,“础弟需要带些盘缠吧?”

“家里有些钱,够用,这一趟不为游玩,应该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而且端世子会从御史台给我弄一份公函,如有必要,我可以凭此入住官驿。”

“哈哈,原来如此,础弟这是奉差游历。”

“能不用尽量不用吧。”楼础不敢说死,他从来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家里攒下的那点钱是否够用。

楼础回家准备,老仆管不到公子,听说自己不用跟去,大大地松了口气。

楼础这边收拾行李,马维那边也没闲着,立刻派人去将郭时风请来。

“这位楼公子年纪轻轻,人却有些迂腐,马侯爷看得准吗?他不会坏咱们的大计吧?”郭时风对楼础不熟悉,也没那么信任。

“不会,我认识楼础多年,他这个人心思深密,无论学什么都要慢一点,往往要反复琢磨,能想别人所不想,但是一旦认准,绝不会轻易改变。”

“那就好,可他这一去半个月——太久了些,就怕夜长梦多,咱们等不了那么久。”

“他想走,我也拦不住。这才是个麻烦。”马维取出那绺秀发。

“这是洪大侠剪来的头发?”

“对,但它不属于周律,而是周律的小妾,洪道恢弄错了目标。”马维脸色不太好看。

“想必是夜里太黑,洪大侠总不能点灯吧,只好捉到谁的头发就是谁。小事一桩,至少洪大侠飞檐走壁的功夫没错。”

马维冷冷地说:“刺驾不比别的事情,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洪道恢剪错头发,说明他不太可靠,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只要事先计划周密些,洪大侠不成问题。”

马维还是放心,“楼础以为洪道恢是我找来的人,可他是你从江东带来的……”

“请马侯爷相信我。”郭时风笑道。

“对你,我当然信得过,可洪道恢——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种事情没法公开找人,洪大侠已经最好的选择,我相信,凭你我二人的谋算,足以弥补刺客的小小疏忽,真正的问题是尽快弄情皇帝的具体行踪。梁升之靠不住,楼础一去半个月,这真是……”

“还有一条路。”

郭时风马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马侯爷必有备招。”

“这条路比较冒险,我要找的这个人,可能帮上大忙,也可能将咱们一块出卖。”

“富贵险中求,不冒奇险怎成大事?”

“值殿左司马皇甫阶。”

郭时风着实吃了一惊,“皇甫阶是皇帝身边有名的佞臣,马侯爷怎么会想到他?”

“皇甫阶的父亲皇甫开镇守冀州,三次率军深入漠北,追击贺荣部骑兵,一次迷路无功而返,一次大败而归,一次略有斩获。”

“嗯,斩首数百级,也不知斩的是什么人,皇甫开为此向朝廷邀功,还鼓动皇帝御驾亲征——可据我所知,皇甫开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未必,楼础给我一个提醒,皇帝现在隐忍未发,表面上越是信任,心中可能越是忌惮,而且皇帝眼中不容纤芥,皇甫开频频折损将士,贺荣部就在他眼皮底下日益强盛,皇帝不能不怒。我听楼础说起皇帝对皇甫阶的态度,显然没将他视为将门之子。”

“楼硬也不被当成将门之子。”

“不同,楼硬胸无大志,只要地位稳固,受多少羞辱都能忍受,皇甫阶这个人我特意打听过,表面上嬉笑怒骂,不拘小节,其实睚眦必报,面善心狠,对皇帝必有怨怒。”

“这就够了,说白了,咱们这样的谋士,一半靠嘴说服人,一半靠眼光看人,看出此人有可说服之处,事情就成了一多半。所谓看人难、劝人易,马侯爷已将难事做完,轮到我去做容易的部分——我去找皇甫阶,一是打探,二是劝说,若是真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也就不需要楼础了。”

“嗯,你能许给皇甫家什么?”

“至少许一处冀州,剩下的要见机行事。”

马维拱手,“非是我不想出面,实在是我身份特殊,与楼础同窗多年,还好说话,与皇甫家,我没有交情。”

“明白,明白,马侯爷不必多说,坐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郭时风起身准备告辞。

马维也起身,心里还是不够踏实,“那个洪道恢……”

“除非马侯爷还有更好选择,否则的话,只能是他。”

马维重重地叹息一声,“也罢,刺驾这种事情,刀剑尚在其次,临危不乱才是紧要,洪道恢至少有这个胆子。”

“没错,天下或有本领更加高强的剑客、刀客,但是别说刺驾,只是听说这两字,也会吓得魂飞魄散,洪大侠不会,而且他的父母妻儿都在广陵王手中,绝不敢背叛。”

马维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点点头,“就是他吧。不等楼础回来,或许大事已成。”

第十九章 大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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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一回半个月,楼础走不了太远,先是东行至虎牢关,遇到奉命奔赴洛阳的各路军队,之后转而沿河西进,赶上大批船只往潼关运粮,两岸则是数不尽的河工、民夫在修提。

潼关以西的秦州正是大乱的时候,非有兵符者不可通关,楼础于是折而向南,再调头向东,沿洛水回京,路上经过许多村镇,恰值官差征收秋粮正酣,前去各处服役的民夫也陆续上路,楼础走走停停,觉得此行不虚。

盘缠果然不足,最后几天,两人只得凭御史台的公函住进官驿。

这天夜里,离洛阳只剩不到三日路程,楼础住进一处城外官驿。

二更已过,开门的驿卒不太高兴,提着灯笼,仔细查看公函与两名客人。

广陵王府的仆人名叫段思永,经常出门,见惯了场面,不耐烦地说:“你认得字?”

驿卒没有恼怒,反而赔笑道:“比不了老爷们,我就会认上面的印章,没有错,两位请,正好还剩下一间房。”

“我们要两间。”

“对不住,这些天来往的公差实在太多,真的只剩一间房,两位运气好,搁在昨天这个时候,连这一间房都剩不下……”

驿卒唠叨不休,大意是房间有多紧张,自己的活儿有多累,将家里的事情都给耽误了。

房间极小,除了一铺床,别无余物。

楼础睡床,段思永打地铺,两人走了一整天,疲倦至极,洗漱之后倒头便睡,连晚饭都免了。

次日一早,段思永端来饭菜,粗粟配几根咸菜与煮菜叶,两人这些天已经吃惯这样的东西,都不计较,很快吃得干干净净。

“我去要壶茶来。”段思永端走碗筷。

楼础出门观望,真正的公差这时正忙着出发,进京、出京的都有,或步行,或骑马。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未停,五六名士兵先后冲进院内,大声嚷道:“换马,紧急军务!”

驿长亲自出来接待,查看兵符,检验无误之后,立刻安排驿卒准备马匹、食物与水,其他信使纷纷让路,有彼此熟悉的人,大声问道:“老刘,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老刘正在狼吞虎咽一碗粟米饭,嗯嗯两声,没工夫回答,几口吃完,准备再度出发时,才向熟人道:“贼人刺驾,我们奉命去通知各处关卡严加守卫,不准闲人进出,整个洛州可能要进行一次大搜。”

几名士兵重新上路,留下的消息却在驿站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一是痛斥胆大包天的奸贼,二是猜测关卡被封,自己会不会被困在洛州。

洛州地处天下正中,环绕东都洛阳,四周有若干关卡与津口,只要全都封住,方圆数百里之内,人畜插翅难飞。

信使都有公务在身,议论一会各自上路,剩下驿站里的人继续猜测。

“肯定又是吴人作乱,三年不惹是非他们就浑身不舒服,我真纳闷,朝廷干嘛不将吴人全杀光呢?”

“也可能是关中的反贼,听说那边出了一个什么弥勒天王,法力无边,没准是他派来的刺客……”

“法力无边——你咋不去投奔呢?”

“法力再高也是妖人一个,哪是真龙天子的对手?大将军一出马,三月荡灭,你信不信?”

……

段思永回来,诧异地问:“楼公子不舒服吗?脸色不太好。”

“你听到消息了?”

“嗯,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好在皇帝没事,刺客和同伙肯定跑不了。真不明白,好不容易才有这太平盛世,怎么就有人盼着天下大乱呢?我爹和我爷爷都说过,早年诸国并立的时候,那日子真是苦,过今天没明天,饿得急了,真有吃人的事情发生……”

楼础急于回京弄清状况,催促段思永上路,两人没有马,楼础骑驴,段思永步行,想加快也做不到。

天黑之前,两人住进另一处驿站,来往的公差更多,他们只得与另外两人共住一间房,连床都没有,矮炕上铺层干草,正好能挤下四个人。

其他三人鼾声如雷,一个赛一个响,楼础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有些困意,被外面的叫嚷声惊醒。

“所有人留在屋内,不准出来,不准点灯,违令者军法处置!”

外面的人连喊几遍,将驿站内所有人惊醒。

“怎么回事?”段思永迷迷糊糊地问。

“大概是官兵抓人。”楼础道。

“我知道怎么回事,洛州大搜,进京的暂且放过,出京的一律严查,来历不明者抓捕,押解回京。”炕上的一名公差道。

“可不是,我已经被查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连觉都睡不好。”另一名公差哈欠连天地说。

四个人都坐起来,穿上衣服,等候官兵来查。

数人推门而入,一人提灯笼,一人检查相貌与公函,另有两人守在门口,都带着刀,看上去十分严肃。

炕上那两名公差有过经验,将信袋里的物品倒出来,排列整齐,以供检查。

“我俩去下面催缴秋粮,肯定没有问题……”

“闭嘴。”军官冷冷地斥道,挨样查看,然后扔回原处。

楼础与段思永面前只有一份公函,军民仔细端详两人的容貌,对楼础看得更久一些,拿起公函扫了一眼,“御史台观风使……是你吗?”

楼础点头,“是我。”

军官又多看他两眼,“出京还是回京?”

“回京。”

听到这个回答,军官神情稍缓,“回京没事,出京就得细查。观风使是什么官儿?”

“探访民情、观察民风,是为观风使,没有品级,不是官吏。”

“哦。”军官似懂非懂,放下公函,转身走出两步,突然又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思永。”

“不是你。”军官伸手指向观风使。

“姓楼,名础。”

“高楼的楼?”

“正是。”

“楼大将军是你什么人?”

“本家。”楼础不愿承认自己是楼温的儿子,也不能说毫无关系,毕竟楼姓不太多见。

“抱歉,那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楼础一愣,这一路上他听到不少传言,没人说刺驾与楼家有关,“为什么?”

“别问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请吧,楼……观风使。”军官语气和善,但是很坚决。

楼础别无它法,正要下炕,段思永却不同意,他奉命陪行,职责之一就是保护楼公子,于是先行一步下炕,向军官拱手道:“请借一步说话。”

军官冷冷地看着他,“军令在身。”

段思永笑道:“绝不耽误你的军令就是。”

两人走出房间,另三名士兵仍留在屋里,提灯笼的小兵突然道:“如果一定要去秦州剿匪,我希望是楼大将军带兵。”

“本来就是大将军吧。”楼础道,他离开洛阳的时候,父亲已被任命为西征统帅。

“半个月前没错,现在就难说喽。”

楼础正要追问,段思永与军官回来,小兵急忙闭嘴,目光移开。

段思永黑着脸,向楼础拱手道:“委屈楼公子,这位军爷一定要带你走,广陵王的名头不好用啊。”

军官淡淡地说:“都是上司,哪个我也惹不起,广陵王老殿下的名头用在我身上可就浪费了。请楼公子跟我走吧,没什么大事,说清楚就好,没准还是好事呢。”

楼础下地穿鞋,向段思永道:“无妨,请你单独回京,代我向你家主人说一声,有机会定要拜访。”

“也请楼公子安心,广陵王虽然人不在京城,但他想保的人还没有保不下来的。”段思永抬高声音,这话主要是说给军官听的。

军官不肯接话,只催楼础上路。

对驿站的检查已经结束,除了楼础,还有三人要被带走,他们都是京中官员的家仆,借住官驿,平时都没问题,今天却惹上麻烦,因为他们是出京。

楼础的待遇比较好,分得一匹马,那三人步行不说,胳膊上还被系上细绳,与犯人无异。

三人极为不满,频繁提起主人有多急,自己的任务有多重,不久之后,他们终于闭嘴,原来被官兵抓捕的人不只他们三个,还有十几人,被绳索连成一串,其中不乏主人地位更高者。

上百名将士押着近二十名“犯人”上路,清晨时与另一队士兵汇合,就地休息,不到一刻钟重新上路,离着东都不远,这些人却享受一次野外行军。

连续赶路,当天夜里,一行人终于进入一座军营,楼础骑马还好些,其他人磨破了鞋、擦伤了脚,一个个惨叫连连。

军营设立不久,没有房屋,全是一排排的帐篷,井然有序,见不到有人乱跑、乱喊。

楼础被单独送进一座小帐篷里,等了能有一个时辰,又累又困,可心中疑惑太多,想睡也睡不着。

军官来了,态度更加客气,抱拳道:“请楼公子跟我走。”

“离洛阳还有多远?”

军官犹豫一会才回道:“不远,天亮的时候,可以望见城墙。”

“为什么不是禁军抓人?”楼础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调来的将士,原本要在大将军的率领下前往秦州,却莫名其妙在参与抓捕刺客同伙。

或是不知,或是不愿,军官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走吧,有人在等楼公子。”

果然有人在等楼础,而且是自家人。

一座很大的帐篷里,挤满了楼家儿孙,楼础刚一进来,七哥楼硕就迎上来,大声道:“楼家危在旦夕,你不能置身事外!”

(今日起恢复每日两更,上午8-9时一更,下午18-19时二更,周日一更,望周知。)

第二十章 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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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皇帝喜欢微服私访,终于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数日前的一个夜里,皇帝带着一队侍卫在小巷中飞驰,刺客从天而降,一剑刺中第三名骑士,随后大呼“昏君该死”,想要仗剑逃亡,被一拥而上的侍卫齐力抓获。

皇帝先是大惊,随后大怒,因为第三名骑士本应是他,只因一时兴起,拍马跑在了最前面,才躲过这一劫。

刺客不仅算准了时间、路径,还知道皇帝平时的位置,这只能有一个解释,侍卫当中出了叛君者。

这是最让皇帝愤怒不已的地方,立刻回宫,将百余名随身侍卫全部收监,怒意不减,又将外围更多的侍卫也都关押起来,派心腹之人逐个讯问,必要找出忘恩负义的奸臣。

刺客身受重伤,先是御医救治,然后是严刑拷问,没人知道他供出了什么,总之皇帝下旨,全城大搜,马上又追加旨意,整个洛州都要大搜,宁枉勿纵。

被抓的人越来越多,受到怀疑的人则要更多,大将军楼温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准备率军前往秦州,结果一纸诏书下来,西征暂停,大将军入宫宿卫,已经集结到洛阳的军队由副将接管。

中军将军楼硬已经与其他侍卫一同被收监,大将军入宫之后再没出来,楼家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人人惶骇,不知所为。

危急时刻,兰夫人站出来,先是通过皇太后的关系,给丈夫送去一封信,楼温回信,表示自己还很安全,楼硬虽在监中,也没有受苦,全家人总算稍稍安心。

大将军另写一封信,命家中子孙年十五以上全都出城投军,营中自有将领安排他们,此举既是向朝廷表露忠心,也是安排一条退路。

“这些天你跑哪去了?大家都急坏了。”楼硕怒冲冲地问,虽然他的着急与这个弟弟并无多大关系。

“在洛阳周围游历一番,探访民情。”

楼硕皱眉,“你可真是悠闲,离家也不提前告知一声。来吧,都说你聪明,你给大家出个主意。”

“愚弟唯诸兄马首是瞻。”楼础推脱道。

楼硕也不是真心请弟弟出主意,嗯了一声,回到人群中间,继续道:“是走是留,大家各抒己见,刚才轮到谁了?”

“当然是走,留在这里干嘛?等死吗?”一个兄弟马上发表意见,等众人目光汇集过来,补充道:“形势还不清楚吗?陛下名义上召大将军进宫宿卫,其实是在夺取大将军的兵权,每天都往军营里派驻新将领,再这样下去,咱们在这里也得不到保护。”

“对,并州、荆州、吴州都有咱家的人当官,不如前去投奔。”

“并州最好,沈牧守与楼家是多年至交,不至于落井下石。”

不是所有人都想逃离东都,“不能走,咱们走了,置大将军于何地?岂不是更令陛下对楼家生疑?”

“大将军写下亲笔信,让咱们出京的。”

“大将军的意思是让咱们从军,立功表忠,不是让咱们逃之夭夭。”

“嘿,平时没见你跟大将军有多亲近,这时候倒比别人更了解大将军的心思了?”

对大将军的本意,两派人争吵不休,谁也不肯相让。

楼硕早已焦头烂额,恰好有人请他前去会面,楼础举起双臂,高声道:“吵架有什么用?想好再说。等我回来,你们给我一个准信儿。”

楼硕气哼哼地大步走出帐篷。

众人安静一会,一人道:“他当自己是谁啊?三哥他们不在,他就以为自己能当家作主了?”

“就是,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还想管家?笑话。”

众人编排一会楼硕,重新争吵起来,还是无法说服对方,又都怕担责任,不敢各行其是。

楼础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也没人询问他的意见。

饭时一到,众人一哄而散,楼础留下,坐在一张小凳上默默等待。

楼硕进帐,见里面空空荡荡,愣了一下,“人都跑哪去了?我这边四处奔走,急得要死,他们倒自在。十七,你去将人都叫回来,今天无论如何要商量出一个办法。”

楼础起身道:“明明有人能做主,大家为何还要争议不休?”

“谁能做主?我可不行。”楼硕马上撇清自己的责任,打量楼础两眼,“你更不行。”

楼础笑道:“当然不是我,是大将军夫人。”

楼硕皱起眉头,好一会才道:“夫人在城里,咱们在城外……”

“所以得有人进城,一是请示夫人,二是打探宫中形势,形势若是明了,主意自然也就有了。”

“你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让谁回城呢?现在家里可不太安全……”

“愚弟愿往。”

楼硕神情变得和善许多,笑道:“还真就是你最合适,因为你之前不在家,不必遵守大将军的从军之令。”

一大早,楼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派仆人送楼础回城。

城内的大搜已经结束,街上的行人依然不多,个个步履匆匆,见到熟人也不抬头,更不打招呼。

大将军府门前难得地没有车马守候,街道显得比平时宽阔许多。

想见夫人得层层通报,楼础与普通客人一样,等在门房里,四名守门仆人陪同,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神情呆滞得像是在守丧。

楼础以为要这里等一阵,结果没多久里面就传令出来,让十七公子进后堂拜见夫人。

自打七八岁以后,楼础就没再进过后院,当年他还是幼童的时候,可以随意进出此地,大声地喊兰夫人为“母亲”,直到六岁那年,才明白自己的生母是那个偶尔见面的吴国公主。

打那以后,他有几年时间不开口说话,越来越不得长辈的欢心,几乎没再见过兰夫人。

兰夫人老了,身子倒还硬朗,站在廊庑之下,身边站立诸多侍女。

楼础跪地请安,“孩儿楼础拜见夫人。”

“起来吧,你从城外军营回来?”兰夫人语气淡漠,似乎早忘记了这个她曾经养育过几年的庶子。

“孩儿前些天出门游历,刚刚回京,在军营里见到七哥他们,受七哥委派,回家探望夫人,顺便请示下一步计划:是该留守营中,还是投奔外地的兄长。”

兰夫人冷笑一声,“大将军子孙上百人,聚在一起好几天,就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回家问我一个老妇人的意见?”

“人多嘴杂,难出定论。”

“唉,也不能全怪你们,一个个打小锦衣玉食,没受过苦,大将军平时管得又严,你们啊,都习惯了依赖父兄保护,遇事就慌。三郎不在,否则……”

“大将军和中军将军深受陛下信任,应该不会有事。”

“呸,既然没有事,你们还想逃?”兰夫人说发怒就发怒。

“夫人息怒,孩儿若是想走,就不会进城来见夫人。”

兰夫人怒意稍解,“至少你还知道回来,其他人平时装得孝顺,这时却都假装没有这个家,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及。”

兰夫人左右扫视,诸多姬妾羞愧地低头。

“反倒是失去亲娘的孩子自愿回来。”兰夫人还记得楼础,也知道他不是楼硕派回来的。

兰夫人转身进屋,一名丫环向楼础招手,示意他可以跟进去,别的人仍然守在外面。

兰夫人入座,楼础站在门口,再次行礼拜见。

兰夫人沉默多时,开口道:“有皇太后看护,大将军父子在宫中暂时无忧,可陛下……唉,我看着陛下从小长到大,从来就猜不透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我是陛下的亲姨,大将军父子更是忠心耿耿,为什么就是得不到他的信任?反倒是一群王子、王女,被他视为亲信。就因为他们姓张?可姓张的更危险,广陵王、湘东王这些诸侯,哪一个没有称帝的野心?”

兰夫人说起宫中家事,楼础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无妨。”兰夫人缓和语气,“楼家不会倒,兰家也不会,刺客总会开口,等一切真相大白,陛下自然明白谁忠谁奸。大将军在宫中没有受到亏待,三郎受些惊吓,但也没有大碍。楼家子孙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走的别再回来,留的也没奖赏,因为楼家根本没事,全是你们庸人自扰。”

楼础依然不吱声。

兰夫人打量他一会,“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大将军诸子当中,你算是有勇有谋,敢回城算是一勇,谋在哪里?”

楼础拱手道:“孩儿有一个想法,请夫人定夺。”

“先说来听听。”

“大将军与中军将军固然无辜,陛下迟早会明白这一点,可一迟一早,结果大不相同,陛下生性果断,若是听信谗言,或许会太早做出判断,事后纵生悔意,于楼家已然无益。”

“谁敢进谗言?”兰夫人怒道。

楼础不语,兰夫人自己喃喃道:“皇帝身边永远都有谗言。你说该怎么办?”

“请夫人与公主立刻进宫,日夜守在皇太后身边。皇太后虽在看护大将军父子,总不如夫人与公主用心,万一陛下发怒,夫人与公主还能以家人身份劝阻。”

公主是楼硬的夫人,虽非皇太后生养,但是借助她的身份,进宫更加方便些。

“你以为我不想进宫吗?上书多次,一直没有得到允许。”

“事态紧急,请夫人不要在意礼节,亲去宫门拜求皇太后,非要见人不可。”

兰夫人沉吟片刻,“我这个岁数,还在意什么礼节与脸面,只是……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楼础拱手作揖,“夫人若能进宫,这就是家事,不能进宫,则是国事,家事可求可劝,国事法不容情。”

兰夫人恍然,起身道:“亏你一语点醒,我险些误了大事。也不用去宫门拜求,明天是皇太后寿日,她要去大护国寺上烧香拜佛,我就是死在皇太后身边,也要让她带我和公主进宫!”

兰夫人比预料得更加明白事理,楼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家事为先,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接下来,他得尽快去见马维,处理另一件更麻烦的事情。

第二十一章 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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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洪水滔天,也有人能够不受影响,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甚至要找事做做,以增加一些乐趣。

兰皇太后就有这样的资格,皇帝遇刺的头两天,她担心了一阵,很快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专心准备过寿,并非她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而是一切消息都表明,没什么大事,皇帝处理得很好。

城内城外的大搜对她更是毫无影响,反正皇太后出宫总会清街,也总会有百姓沿街跪拜,看上去一切都与平时没有两样。

大批贵妇早已提前来到大护国寺门外,按照自己或夫家的爵位有序排列,身后簇拥众多侍女,再后则是自家子侄与男仆,以备不时之需。

先是有人高声开道,然后是一阵丝竹声,皇太后在山门前走下辇舆,步行进寺,以示虔诚,僧人倾寺而出,齐唱经文,恭迎皇太后。

楼础站在后方,除了遮天蔽日的旗帜,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他没想跟来,可兰夫人不放他走,留在府中住了一天,次日一早同来大护国寺。

兰夫人的计划是等皇太后召见她的时候,赖着不走,一定要跟着姐姐进宫,万一计划不顺,楼础就得随机应变,帮她想办法。

皇太后进寺,贵妇们在太监的引导下列队前行,每人能带两名侍女。

后方的队伍发生小小的骚动。

绝大部分贵妇都有自家子弟护送,对他们来说,皇太后、仪仗、寺庙都不重要,有机会一睹年轻贵女的芳容,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务。

天成朝开国二十多年,规矩还不是太严格,未出阁的女子可以公开亮相,住在洛阳的公主、郡主、王妃、夫人今天差不多都到了,年长些的自尊自傲,不受关注,那些年轻些的,尤其是未出嫁的女子,才是众子弟关注与谈论的目标。

后方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随行男仆没有乱看的资格,组成第一道防线,可是面对自家小主,只能三心二意,甚至偷偷地往前推送。

众多侍女才是不可逾越的坚固防线,婆子们经验丰富,镇定地分派指挥,绝不允许任何男子闯过自己这一关。

直到最后一名贵妇进寺,人群才安静下来,酝酿片刻,开始互相谈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能品评出千言万语。

楼础听到三次“欢颜郡主”的名字,知道她也来了,但是没看到本人,也不相信这些纨绔子弟的夸大。

有人挤到近前,小声道:“楼公子在这儿,昨天我还去府上拜访来着,说你不在家。”

来者是广陵王府中的仆人段思永,楼础回道:“我被留在大将军府。”

“原来如此,世子想见楼公子一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样吧,今晚我去府上拜访,楼公子在,就是可以见面,不在,就等以后再说。”

段思永考虑得很周全,楼础无法拒绝,说道:“有劳。”

周围的谈论仍未平息,皇帝身边的侍卫多来自勋贵之家,如今都被收监关押,福祸难料,他们的兄弟、子侄却丝毫不受影响,关心的仍是姿色排名以及如何美法,恨不得将平生所学的文采都用在这上面,然后转头就厉声制止别人谈论自家女眷。

寺里传出消息,皇太后要留贵妇一同吃斋饭,外面的人可以稍事休息,仆人动不得,只能原地放松一下,随行的子弟呼朋唤友,能走得远一些。

楼础没想离开,却有人来找他。

东宫舍人梁升之从人群中挤过来,笑道:“远远看着就是你,楼……础,楼十七,对吧?”

“正是在下,梁舍人还记得我。”

“只要是一块喝过酒的人,没有我不记得的。走,再去喝几杯。”

“我走不开。”楼础不觉得自己与梁升之熟到可以喝酒的地步。

“放心吧,没有一两个时辰,里面的人出不来,光是一拨拨地给老太后上寿,就得小半天。”梁升之凑近些,小声道:“楼家男儿就你来了,别扫大家的兴致。”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我就叨扰梁舍人几杯酒。”

“哈哈,这才对嘛。”梁升之拉着楼础往外走。

楼础向仆人交待一句,跟着梁升之进入一条小巷,随口问道:“悦服侯今天没来?”

“过气的前朝帝胄,家中没有命妇,自然不用来。”

小巷里搭建一座临时的棚子,内设一条长桌,上面摆着壶、杯,酒是刚热好的,菜是一些时鲜果蔬,十多人围桌而立,边喝边谈,甚是欢洽。

梁升之显然是这场酒席的主人,一露面就得到所有人的欢迎。

楼础扫了一眼,没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

话题还是离不开美人,“欢颜郡主”四个字接连飘进楼础的耳朵,想躲也躲不开。

美人终究可见不可得,说得腻了,话题又转到刺驾上,梁升之对此极感兴趣,很快成为主导者,他在东宫任职,说的话颇为可信,大声道:“此事绝不简单,幕后必有主使,很可能会牵连到朝中重臣。”

“刺客还没招吗?这都多少天了。”一人问道。

“刺客招不招无所谓,总有别的办法查出真相。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经过此事,还看不出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吗?”

楼础一下子明白过来,梁升之请他过来,其实不安好心,是要他代表楼家接受斥责,于是装糊涂,只管低头饮酒。

“我家是忠臣。”立刻有人接话,“我哥哥快要被放出来了。”

梁升之冷笑,“放不放人得由陛下宣旨,外人能知道什么?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你透露一句:文忠武奸,绝不会错。”

“谁说武将就一定是奸臣?”有人涨红脸辩解,“天成江山是谁打下来的?”

“打江山的是武将,守江山的却是文臣。而且也不是所有武将都有问题,我说的是这一次,某一家,你就别往自家揽了。”

那人脸更红,旁边的人悄悄耳语两句,他恍然大悟,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楼础。

梁升之意气风发,举杯道:“诸位等着看吧,环宇清朗指日可待,本朝将更加倚重文臣治国,奖罚分明,唯贤是举。那些依靠军功获得勋位的人家,最好早些看清形势,该交权的交权,该放手的放手,回家贻养天年,仍不失忠臣之名。”

有人讪讪,有人欢呼,楼础全当没听见,酒喝够了,向梁升之拱手告辞,转身就走。

梁升之却不肯放过,追上来道:“楼公子别多心,大将军忠君为国,天下皆知,绝不是奸臣。”

楼础止步笑道:“当然,若非得到陛下信任,大将军怎会奉诏入宫宿卫?”

“哈哈,就是这个意思。”梁升之拍拍楼础的肩膀,收起笑容,“天道循环,报应有定,楼家应该比别家更明白这个道理。对了,家祖奉旨再度出仕,他老人家原想安度晚年,可陛下不同意,说是老臣可靠,别人比不了。家祖只得勉为其难,担任侍中,兼掌尚书省。”

“恭喜,令祖再掌相印,梁舍人今后必能飞黄腾达。”

“我不靠祖荫。”梁升之冷冷地说,“请楼公子转告楼家,知足常乐,别等机会失去的时候悔之莫及。”

“人微言轻,我的话在楼家没人会听。”楼础微笑道。

梁升之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像楼公子这样的人才,从前不得重用,今后没准是楼家的顶梁之人。”

楼础回到原处,琢磨一会,觉得梁升之必有未尽之言,大将军的处境很可能比他预料得更加危险,刺客还没供出楼础等人的名字,皇帝就已经怀疑楼家。

梁升之说得没错,直到下午,寺中的贵妇才陆续出来,又引发一阵骚动,人群渐渐散去,留出的空地越来越多。

兰夫人大功告成,派一名侍女出来,命管事人带奴仆回府,特意交待楼础:就在家中待命,不要随意走动。

楼础称是,扭头就违反命令,跑去找马维。

马维看上去还很镇定,笑脸相迎,安排酒菜,嘘寒问暖,一如往常,可是等仆人全都退下,只剩两人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郭时风。”马维道。

“他让洪道恢提前动手?”

“郭时风比较着急,跑去拉拢皇甫阶,从他那里打听到消息,让洪道恢前去行刺。唉,果如础弟所料,洪道恢一时疏忽,杀错了人。”

楼础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皇甫阶居然会被说服?”

“郭时风辩才了得,有这个本事,他看出皇甫阶忍受不了皇帝的耍弄,其父皇甫开在冀州又接连败给贺荣部,地位已然不稳……”

“他人呢?”

“失踪了,不知躲到哪,一直没再出现。”

“洪道恢……”

“对他可以放心,洪道恢早有准备,知道自己必然落网,不会供出其他人的名字。”

“那郭时风跑什么?”

“他还是胆怯,我从前看错他了。”马维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能放弃计划,先静观其变,若有意外,我与础弟一块逃亡,绝不独自偷生。”

“不能放弃,皇帝必须死。”

马维大吃一惊,“础弟你……”

“皇帝不死,楼家会亡,马家会亡,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人家消亡。”

第二十二章 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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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暗,段思永如约而至,“附近有座归园,世子在那里静侯楼公子。”

楼础又一次违令出门,老仆连声叹息,却没说什么。

归园不大,秋寒花败,草木半枯半荣,灯光一照,别有一番风景。

张释端在亭中设宴,亭子一面临水,三面花丛环绕,只有一条小径通进来,花色各不相同,虽已衰败过半,仍可想见盛开时的艳丽。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刺驾。”张释端亲自斟酒,“只能说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

“有人怀疑幕后主使者是大将军。”

张释端没有否认传言,“无论是不是大将军,至少可以肯定与楼公子无关,因为当时你出门了。”

楼础笑笑,无话可说,不敢多说。

“怎么样,楼公子此行可有所得?”

“收获颇丰。”

“哦,看到什么了?”张释端年纪虽小,对时事却极感兴趣,又一次执壶斟酒。

“我看到黄河之水快要漫过西行船只,艘艘如此,没有例外。”

“那是运送的粮食、器械太多了,朝廷这回真是要将秦州盗贼一举扑灭。”张释端对这个回答有点失望。

“船上装载的不只是粮食、器械,还有金银、丝绢、乐器和女人。”

“带这些东西干嘛?颁赏立功将士吗?”

“我打听过,这都是各路将领与官员给自己带的,用途我可以猜测一下:金银丝绢用来贿赂上司购买军功,乐器、女人可以送礼,也可以自用。”

张释端拍案,“岂有此理,这样的将官就该被关进监狱。”

“我还看到,官府大肆征用民夫,村镇里难得见到青壮男子,只剩老弱妇孺,任凭差吏横行。而那些民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谁征用,转了一圈,很可能是在给地方豪吏修房建园。”

张释端又一次拍案,义愤填膺,“贪官污吏死有余辜!我一定要将这些告诉陛下,派人整治这些混蛋。”

楼础饮一杯酒,“陛下若问,谁的船上暗运私货?共有多少这样的船只?哪个县令多征民夫、假公济私?修的是哪一家花园?世子如何回答?”

张释端愣了一会,“这些事情得你告诉我。”

“可我也没有答案,游历途中,我只是一名路过者,能给你几个名字,但是查不出有多少船只,也不知道有多少郡县滥用民力。”

“但你确实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处处如此,或轻或重而已。”

“嗯,我会劝陛下派人去查。”

“查什么?”

“查船只挟私、官吏滥征啊。”

“查船就会耽误运送军粮,西征可能因此推迟,查官就会影响征发民力,各处的宫殿、园苑、河渠将要人手紧张,陛下能接受吗?”

张释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皇帝绝不会同意停止征战与修建,哪怕是暂缓也不行。

花丛后面传来笑声,“答案就在眼前,世子何必疑惑?”

张释端马上明白过来,“对啊,出去游历的人是楼公子,他自有答案。”

楼础向花丛作揖,“不知长公主驾到,未能远迎,万望海涵。”

“客气免了,听你刚才伶牙俐齿,世子一时答对不上,想必让你以为张氏无人。”

“不敢,我只是想将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我们这边换个人跟你谈。”

张释端笑道:“七姐又要亲自出马了?”

花丛后面不只一人,欢颜郡主开口道:“听得我着急,所以不揣浅陋插几句话。我想我明白楼公子的意思:陛下因急而乱,失去了章法,征伐调派本应由省部台阁定策,州郡县乡执行,有条不紊,以便监查,就有一点,进展太慢,还可能遭到官员以种种借口推脱。所以陛下往往绕过朝中大臣,直接向郡县颁旨,如此一来,快是快了,朝廷却无从监管,以致地方官员趁机假公济私。”

楼础拱手道:“正是此意。”

欢颜郡主继续道:“陛下掌握各部送上来的数字,以为民力尚未用尽,却没有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征用两三成民力,地方官员怕是要将此数翻倍,民力其实已将枯竭。”

“不只是地方官员。”楼础补充道。

“朝中大臣也在捣乱吗?”张释端大为恼怒,“一定要告诉陛下真相,非以重法惩治这些贪官不可。”

花丛后的欢颜郡主道:“世子忘了,一旦惩治贪官,所有征调都将暂缓,陛下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贪官一点点吸食民脂民膏,败坏天下吧?”张释端看向花丛,又将目光转向楼础。

楼础道:“或许可以这样,劝陛下敲山震虎,先处置几名为恶尤甚的官吏,宣告天下,然后尽快平定各地盗贼,以免除大批兵役,眼下的建造可以继续,完工一项是一项,但是不要再有兴建,两三年内,劳役也得舒解。”

亭内亭外一片沉默,半晌之后,张释端先表态:“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陛下应该能听得进去。”

欢颜郡主随后开口:“楼公子所言三条有易有难,惩处少量贪官最易,陛下肯定会同意;平盗贼、免兵役,稍难,秦、并二州安定之后,陛下还要远征贺荣部,这一战不知何时才能告终,但是兵役总能减少一些;不再兴建,最难,陛下的规划已经排到十年之后……”

“先易后难。”洛阳长公主也被说服,“陛下看到好处之后,难也能变易。还像从前一样,欢颜执笔,世子乘间上书,我择机劝说。”

张释端与欢颜郡主同声称好,楼础却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们一向这样做的,效果很好。”张释端诧异地说。

楼础拱手道:“陛下视诸位如家人,听到过分的话,不会真的气恼,但是……”

“但是什么?”张释端追问。

花丛另一头的欢颜郡主轻叹一声,“陛下不气恼,但也不会将咱们的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咱们是‘家人’,‘家人’谈什么都是家事。”

“可咱们要谈的却是国事。”张释端也叹息一声,“怎么办?”

长公主道:“楼公子不算‘家人’。”

说完这一句,花丛后面没了声音,张释端呆了一会,笑道:“楼公子的口才肯定没问题,可是……无官无职,又是禁锢之身——我已经问清楚禁锢是怎么回事了,比我预料得还要严厉,先帝带领群臣在太庙里发过毒誓,无论是谁,胆敢解除禁锢,生时万剐凌迟,死后永坠火焰。”

“我不求解除禁锢,更不求荣华富贵。”

“那你求什么?”长公主又开口了。

楼础沉默一会,“自小习读圣贤之书,虽不解其意,然心向往之,愿为万民发言,哪怕陛下只听进去一点,稍解民困,于我足矣。”

长公主大笑,张释端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有惊讶,有嘲笑,还有一丝敬仰。

“说得好。”长公主止住笑声,“不愧是大将军之子,五弟,你该仔细品味楼公子的这几句话。”

“为民请命?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在做的事情吗?”

“不不,为谁请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请命’的志向与心气。人分尊卑,卑者劳力而受治于人,尊者劳心而治人;人有贵贱,贱者之心全在自己身上,天下虽大,只取立足之地,贵者之心系于众生,虽处陋室之中,不忘江湖之苦。五弟,咱们都是天生的尊者、贵者,这不只是侥幸,也是重任,受到宠信,咱们要帮助陛下治理天下,有朝一日失去这份宠信,也不可独善己身,别人可退可躲可逃,唯独咱们不行。”

张释端向花丛深深作揖,起身道:“我明白了。这样说来,楼公子是自己人,唯一的区别是咱们受宠,楼公子受禁锢,但他不退不躲不逃。”

“此言是矣。楼公子,请你回家暂待,让我们商量一个妥善办法。”长公主越发显得客气。

“‘尊贵’二字在下担不起,可是勇往直前的胆量还有一些,请长公主择情采用。告辞。”

张释端亲自送客,一路闲聊,对楼础十分敬重,到了归园门口,他屏退仆人,正色道:“楼公子真想直接向陛下进言?”

“有些话,外人比家人更适合说。当然,能向陛下面陈己言,乃是天大的荣耀,要看长公主如何定夺。”

张释端稍稍压低声音,“长公主的习惯一向如此,说谁的好,就是要用谁,她刚才将你夸上了天,那就是一定要送你去见陛下。”

“正合我意。”

“你要想好,我们惹怒陛下,顶多挨顿训斥,换成你——即使你是大将军之子,也没有大用。”

“我若想借大将军的势,就不会向你们吐露心声。”

张释端笑了,“禁锢只能阻止一个人当官,不能阻止他心怀天下,楼公子今后自有前途。”

大将军府离归园不远,仆人段思永送楼础回家,临走时躬身行礼,比之前同行游历时更显恭敬。

老仆没睡,见到主人回来才算心安,“外面乱哄哄的,公子不如待在家里……”

“我去的地方再安全不过。府里有人找我吗?”

“没有,马侯爷府里送来一箱礼物。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

“寿礼,晚了几天。”

“这可不是几天,快一个月啦。”

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是衣物、纸扇、玉佩等物,楼础一层层翻下去,在最下面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无比,在桌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深痕。

“够用。”楼础自语道,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言放弃。

第二十三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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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以为要等上一阵,结果第二天下午段思永就登门送信,请楼公子当晚前去广陵王府邸赴宴。

广陵王人在江东,偌大的王府全由张释端一人做主,他经常在这里招待朋友,对受邀者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被他看得上。

楼础孤身赴约,将匕首留在家里藏好,今晚不知能见到谁,他不想随意冒险。

张释端亲到府门口迎接,引路前往后厅,还没进门,楼础就听到欢声笑语,原来今晚受邀的人不只他一位。

厅内很大,被数不尽的蜡烛照得亮如白昼,桌椅凳榻随意摆放,各式各样,坐在上面的人却没有几个,三四十名少男少女或是互相追逐嬉笑,或是坐在毯子上划拳、掷骰,也有人独自玩耍,旁若无人,玩到兴奋时,喊声震天。

楼础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站在门口呆立不动。

“刚刚好。”张释端笑道。

“什么?”

“楼公子刚好十八岁,再大一岁,我就不能邀请你来这里了。”

“哦。”楼础还是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来,我给楼公子引见一下。”

一共四十余人,多半姓张,少数姓兰,其它杂姓只有三人,算楼础是第四位。

对新人的到来,大多数人无动于衷,点头而已,个别人问一句:“大将军的儿孙?”得到回答之后再无下文。

令楼础惊奇的是,少女有十几人,不是皇女就是王女,全是十几岁的年纪,却与男孩子一样疯跑疯玩,没有半点矜持。

他没听到欢颜郡主的名字,也没见到洛阳长公主,她们想必是因为年纪已长,不愿来这里玩耍。

张释端将楼础带到一边,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必了。皇家有皇家的……就算家事吧,我相信,大将军在家时的所作所为,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我说得没错吧?”

楼础笑笑,“有,但我无从目睹。”

“楼公子能保守秘密吗?”

“入我眼耳,不出我嘴。”

“哈哈,其实我是相信你的,否则也不会直接带你进来,但是问一声比较好。我这里没有规矩,楼公子可随性而为。”

楼础四处看了一眼,问道:“有酒吗?”

张释端举臂招手,很快有年轻的婢女托来酒壶、酒杯。

楼础也不客气,左手执壶,右手握杯,自斟自饮,第一口下肚,由衷赞道:“真是好酒。”

“请楼公子尽性,我今晚不太想喝,就不陪你了,要菜的话,那边好像有些鲜果、腊肉。”

“我自己找,更有乐趣。”

张释端拱手离开,直接加入掷骰子的一圈人当中,掏钱下注,乐在其中。

楼础跟这里的人都不熟,也不理解他们的兴奋劲儿,无法融入进去,于是慢慢行走,实在无趣,找一张无人的软榻坐下,继续喝酒。

一壶酒下肚,他晃晃空壶,很快就有婢女送来新酒,还有一小碟切片腊肉。

楼础酒量一般,这时已有三五分醉意,斜在榻上,耳中充斥欢声笑语,眼中尽是或笑或怒的扭曲脸孔,他仿佛掉进一场滑稽而浓烈的怪梦里,所有人都醉得光怪陆离,只有他一个人保持清醒。

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因为他还没弄明白这场聚会究竟有何意义。

两名少年不知为何扭打在一起,周围人不仅不劝,反而放下手中的游戏,大声助威,就连主人张释端也站在一边大笑。

一名中年妇人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旁边一站,就将两人分开,围观的少男少女也都散去。

虽然没真正见过面,楼础却立刻猜出那是洛阳长公主,他没动,也没上前打招呼。

长公主训了几句,转身走开,进到另一间屋子里,楼础这才注意到,大厅两边还有数间小屋,灯光稍暗些,他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

酒越喝越无味,榻越坐越不舒服,楼础快要忍受不住,正要起身去找张释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你失望了?”

声音耳熟,楼础立刻扭头,看到一头秀发。

两榻背对,就在楼础身后,不知何时坐着一名女子,也是一手壶、一手杯,慢慢品饮。

楼础转回头,正身坐好,“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被请来,自然也就无所谓失望。”

“你以为我们与你一样,心怀天下,时刻想着如何整肃朝纲,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群无知少年,在玩无聊的游戏。”

楼础笑了一声,“你从前也跟他们一样?”

“从前?现在也是。”

“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陛下没到,有人是真心享受玩耍的乐趣,有人是要做给陛下看,我有时候是前一种人,有时候是后一种人。”

楼础笑出声来,“陛下今晚会来吗?”

“难说,陛下的行踪没人能说得清。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请说。”

“如果陛下来了,将进言的机会让给我。”

“嗯?”

“让我先向陛下进言,不成的话,你再去。”

“我以为长公主……”

“长公主是长公主,我是我,现在求你帮忙的人是我。”

楼础寻思一会,说:“你担心陛下会降罪于我,将我当场杀掉吗?”

欢颜郡主也沉默一会,然后道:“转过身来。”

楼础慢慢转身,与她四目相对。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只想要这个机会。”欢颜郡主一字一顿地说。

“对郡主来说,这是什么机会?”楼础也一字一顿地问,在这场对视中,不肯落于下风。

“向陛下证明,女子不比男儿差,我也有见识,也能助他治理天下。”

“以后又当如何?陛下总不能封你官职。”

两人对视,都不眨眼,良久之后,欢颜郡主露出微笑,“以后再说以后,现在我只求你让我一次机会。”

她的笑容、声音突然变得如孩童一般天真、温柔,像是在向长辈撒娇,但又不过分甜腻。

一切恰到好处,楼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挪开目光,没等想明白,嘴里已经说道:“好吧,你先进谏。”

“多谢,没什么报答……你要这壶酒吗?还剩一些,味道不错。”

“谢谢,我这里还有。”

欢颜郡主点下头,转过身,不再说话。

楼础也转回身,默默地坐了一会,突然间无比后悔刚才的回答,忍不住扭头道:“我想尝尝你的酒,或许与我的味道不同。”

欢颜郡主将酒壶递过来,微笑道:“一定不同。”

楼础接过酒壶,欢颜郡主起身走开,去往一间无人的小室。

楼础给自己斟了半杯酒,倒入口中慢慢品味,似乎没什么同,都是一样的酒。

一名王子不请自来,瘫坐在楼础身边,张释端介绍过,但是楼础已经不记得此人的名字,只知道必定姓张,年纪与自己相仿。

“为什么我要长大?为什么父王要带我离开京城?我愿意留在这里,不想去蛮荒之地。”

楼础装作没听见,自顾品酒,仍希望找出一点不同来。

少年扭头盯着他,“你给我出个主意,让我留下。”

“我?抱歉,我没有主意。”

少年垂头丧气,“父王又要强迫我学规矩,啊——规矩、规矩,陛下允许我们不守任何规矩,为什么父王……如果我向陛下告状,就说父王违背圣旨,你说可行吗?”

“不可行。”楼础断然否决,“如果陛下喜欢你,自会想办法招你回来,如果……告状只会让你更受厌恶。”

“陛下最喜欢我!”王子喊道,脸上闪现不被信任的愤怒,“我要什么陛下都给我,想杀人,陛下给我刀、给我人……”

王子没说自己是否真的杀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楼础继续喝酒,好让自己能够忍受这个疯狂而荒谬的大厅。

不远处突然响起欢呼声,王子起身飞奔而去。

楼础醒眼朦胧,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几步才看到,皇帝真的来了。

少年、少女们围着皇帝又是跳又是叫,争抢着说话,炫耀自己赢了多少铜钱、刚刚做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皇帝随意地坐在一张榻上,认真地听,兴趣盎然,大概是骑马在外面跑得疲惫,他倒身缩蜷,长公主出现,一脸的慈爱,亲手将枕头放在皇帝头下,然后守在榻边,目光温柔得像是在看视出生不久的婴儿。

人群渐渐散去,皇帝闭眼小睡片刻,脸上兀自微笑。

楼础之前只在黑暗中接近过皇帝,这时再看,无法相信会是同一个人。

皇帝很快睁眼,到处查看,长公主招手,刚刚向楼础哭诉过的王子立刻跑来,哀怨地说:“陛下,我不想离开,不想回家,不想学规矩,那些老家伙太烦了,我父亲不喜欢陛下的做法,会逼着我学这学那。”

他还是告状了,以撒娇的语气,像是七八岁的孩子,刚懂一些人情世故,却不懂得背后所隐藏的危险。

皇帝依然保持蜷缩的姿势,三十几岁的人,比十七八岁的王子更像是孩童,但他嘴里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幼稚,“总得长大,长大就得学之学那,连我都不能例外,何况你?青春难再,逝者如斯,你想留住这一切?”

王子拼命地点头。

“那就从这里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不许你破坏这里的欢乐。”

王子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到,最宠爱自己的皇帝,竟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泪水原本就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喷涌而出,转身向外面跌跌撞撞地跑去。

大厅里的欢乐气氛丝毫不受影响。

楼础看到长公主在向自己招手,急忙走到皇帝面前,又看一眼长公主,决定不行礼,与别人一样,随意地站立,脸上露出微笑,醉意一下子消散七八分。

皇帝打个哈欠,喃喃道:“他们都称赞你,说你……我见过你。”皇帝坐起来,上下打量楼础。

楼础心中一惊,三哥楼硬说皇帝记性极佳,果然没错。

“我曾做过中军将军的临时仆从……”

“哦,我想起来了,骆御史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守在门口。”皇帝又打量楼础几眼,“为了接近我,你还真是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手段啊。”

楼础心中更惊,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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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础局促不安的样子,皇帝大笑,“想靠近我的人千千万万,你不过是其中之一,有什么可紧张的?”

楼础笑了笑,“乍睹天颜,没人不紧张。”

皇帝神情突然变得冷峻,“骆御史死得很冤。”

“嗯?”楼础被这句话打个措手不及。

“骆铮本是言官,挑皇帝的错算是他的本职之一,畏懦不言才是大罪,但凡上书,哪怕说错,也该鼓励,而不是惨遭杀害。”

“陛下……”楼础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他知道这时候最合适的选择是替御史台诸言官感谢皇帝,甚至声称骆铮泉下有知必当感激涕零,可他实在说不出口。

皇帝等了一会,重新露出微笑,“虽是兄弟,你和硬胖子不是同一路人。”

“家兄沉稳,非我所及。”

“哈哈,除了身躯,硬胖子再没有跟沉稳沾边的地方。但你也不是真正的忠臣。”

“我……”

“我在骆宅发怒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假装是硬胖子的奴仆,当时没有劝阻,事后也没有进谏,骆铮是骨鲠忠臣,你不是,你和那晚在场的人都不是忠臣。”

楼础无言以对。

皇帝盯着楼础,缓缓道:“现在我心情正好,你想说些什么?”

楼础已经答应将进谏的机会让给欢颜郡主,而且他刚刚被认定为“不是忠臣”,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躲不掉察言观色、怯懦摇摆的名头。

“我……无话可说,唯有还思己过,再献忠言。”

皇帝满意地笑了,扭头向守在一边的长公主道:“我早跟你说过。”

长公主也笑了,“你一开口就给人家按上‘不忠’的帽子,莫说一介布衣,就是当朝宰相,也不敢多说一句。”

“打过硬仗才知道谁是大将,过不了我这一关,凭什么自称才子?心怀天下是好事,可你得有这个本事。”皇帝起身,“楼础,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以后去驻马门待命,下去吧。”

楼础谢恩,躬身退出大厅,出门之后还能听到里面的嘲笑声。

张释端从后面追上来,陪着楼础走了一会,问道:“怎么回事?”

“嗯?”

“你为什么……你平时的辩才哪去了?亏我们将你说得那么厉害,陛下有些失望,长公主还有点恼怒。”

“时机不对。”

“你已经见到陛下了,还有更好的时机?”

“陛下命我去驻马门待命,跟得久了,自有更好的时机。”

“好吧,时机你自己选择,我也知道陛下不好应对。但是——”张释端抢先两步,转身拦住楼础,“你不要只是利用我们,我无所谓,若是得罪长公主,可能比惹恼陛下,结局更惨。”

“不会,我没有这个必要。”

张释端笑笑,“以后咱们选别的地方见面,归园不错,离我这里和大将军府都很近。”

“随唤随到。”

还是段思永送楼础回家。

楼础倒下睡觉,午后才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喉咙里干得像是在着火,喝了一大口凉茶,才稍微舒服些,心里不禁同情楼硬,三哥常年累月跟着皇帝夜里巡游,吃过的苦头难以计算。

楼础叫来老仆,命他去府里借匹马,“要好马,还有鞍具。”

“啊?府里会借吗?我不会被骂出来吧?”

“去问问,不借再说。”

老仆不情愿地出门。

楼础找出匕首,思来想去,又将它放回去,他还没有取得皇帝的信任,随身携带凶器,怕是不等用上,就会被搜出来。

“楼公子在家吗?我知道你回京了!”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楼础一听就知道是周律,快步出屋,打开院门,皱眉道:“你连敲门都不会了?”

“敲门怕你假装不在家,进去说话吧,我给你接风洗尘。”周律身后的两名仆人亮出手里拎着的酒食。

楼础正饿,让进客人,大吃一顿之后,说:“你来找我必有事情,说吧,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会说个明白。”

“爽快,我就喜欢跟楼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周律吹捧一通,示意仆人退下,终于说到正事,“这回不是写文章,就一个小忙,从军中要个人出来。”

楼础一愣,“同窗多年,你对我多少有点了解吧,怎么会想到要我帮忙?”

“因为只有大将军能放人,我想找楼家别人帮忙来着,可是都出城啦,只好找你,而且我听说,楼公子现在不同往日,深受大将军宠信,你之前出门,不就是给大将军办事?”

楼础摇头,“帮不上忙,我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何况大军即将率军西征,用人之际,怎么可能放还将士?”

“这个人刚刚领签,还没有入营,从前也被签发过,交钱就能免除,这回不行,朝廷催得紧,必须人到,交钱没用。”

“为何不肯从军?十万大军无往不胜,在秦州顶多一年就能平定盗贼,没多少危险。”

“他不怕危险,这人是个孝子,舍不得离开老母,所以……”

“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在意?”

“我曾经向你提起过。”

“是吗?”楼础没什么印象。

“这人姓田,单名一个匠字,工匠的匠,但他不是工匠,祖上当过小官儿,留下一些产业,母子两人靠此为生,相依为命,过得也还算不错,可他一走,留下老母亲无人照料,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

楼础终于想起来,“这个田匠,就是你一直想要拉拢的‘好汉’吧?”

“对对,就是他,我跟你说过,你俩挺像,软硬不吃,我连他家的大门都没进去过。这回不同,他求到我头上,只要我帮他这个忙,今后他必能为我所用。”

“你父亲不能免去田匠的军役吗?”

“本来是可以的,可刺驾的事情发生之后,朝廷天天调换军中将领,弄得没人敢管事,我父亲也找不到人。而且他不愿帮忙。”周律带些怨气,“他还让我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可刺驾跟我、跟田匠没有半点关系,能惹什么祸事?”

“你很想结交这位田匠?”

“当然,我仔细打听过,这位田匠不简单,十二三岁就敢动刀,打遍前街后巷无敌手。”

“是个无赖少年?”

“是无赖,但他跟别的无赖不一样,碰见比他更小的孩子,或是妇人、老者,打不还手,对手越是强横,他越不退让,浑身流血也要继续打。他还到处拜师学艺,本领高强,赤手空拳就能杀人——当然,他杀没杀过人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这样的人正该送到军中历练。”

“我还没说完呢。田匠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亡故,临死前对妻子说,田匠专爱惹是生非,早晚连累家人,他若再跟人打架,让妻子自杀殉葬,免受后苦。田匠当天不在家,回来之后听邻居转述,痛哭一场,竟然真就改性了,整整八年,不跟任何人动手,仇家找上门来,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肯还手。”

“这倒是位奇人。”

“对嘛,所以我要帮他这个忙,让他死心塌地给我做事,看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指头。”

“他自己挨打都不还手,怎么能帮你?”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老太太年岁已高,重病在身,顶多再活一两年,这也是田匠为何不愿从军的原因,等老母一死,他就又是当年横行东都的‘死不休’了。”

“死不休?”

“他的绰号,光凭这个,你就想象到他有多厉害了。”

楼础笑了笑,对周律的话得打折听,至于打几折,要视情况而定。

“怎么样?能帮忙吗?多少钱都可以,我真是找不到别人,才求你帮忙。最后一次,再也没有下回了。”

“此次签军不比往常。”

“对啊,交钱都不行,田匠想要逃亡,可他母亲走不动。”

“大将军或许能免他的签。”

“所以我才来求你,大将军毕竟是你父亲。”

“你得等,等我见到大将军才好开口。”

“那是当然,可别太晚,再有五天,田匠必须去营中报到,到时候可就没有免签的说法啦。”

“我不保证此事能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大将军。”

“别人指天发誓,我未必相信,楼公子一句‘可能’,我就感激不尽,无论成与不成,你都算帮我一个大忙。”

楼础惊讶地看着周律,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你不用再来,等我有消息,自会派人去请你。”

周律起身伸手入怀,“多谢,这点东西你收下,不是礼物,是给你打点上下用的。”

“免了,我总不能贿赂大将军。”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你想见大将军,少不得要给‘小鬼’一点好处。”周律将一只小盒放在桌上,全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将大将军比喻成阎王。

周律拱手告辞。

楼础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满了珍珠,合上盖子,扭头看向藏匕首的地方,想了一会,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无论田匠是不是有本事,远水都解不了近渴。

老仆回来,真的牵着一匹马,鞍鞯俱全,他自己也很纳闷,“府里竟然借了,说是不着急还,再需要什么随时开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兰夫人留下的命令,楼础没作解释,命老仆开饭,天黑之前他要去驻马门,只需跟随皇帝两三次,摸清套路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十五章 强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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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驾闹得满城风雨,连洛阳以外都受到影响,皇帝本人却已忘记当时的危险,继续在夜里出行,只是更换一批侍卫。

天黑之前,楼础骑马来到驻马门外,街道空荡,一个人也看不到。

驻马门位于皇城西北,是座高耸的牌坊,并没有门户,过去不远,才是皇城真正的门,外面有官兵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望见楼础,也没过来询问或是驱赶。

楼础在牌坊下等候多时,天色完全黑暗之后,才有数人赶来,当先一人大声问道:“阁下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吗?”

“正是在下,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沈耽,家父并州沈牧守,咱们算是世交。”

“原来是沈兄,失敬。”楼础拱手道。

大将军楼温与并州牧守沈直早年间共同辅佐先帝张息,虽是一武一文,却是情同手足,来往频繁,互通婚姻,楼础没机会参与其中,但他知道,这位沈耽是沈直的第五子,比他年长几岁,在家中最受宠爱,正因为如此,没有随父之官,而是留在京城,好让皇帝安心。

沈聘跳下马,几步迎来,拱手笑道:“楼公子来得真早,你是第一位吧?”

“应该是,沈兄怎么知道我会来?”

“宫里传给我的消息,我原想派人通知楼公子相关事宜,居然打听不到贵舍何处。”

沈聘言语温和,举止得体,令人一见如故,楼础笑道:“该我去见沈兄,沈兄掌管侍卫,不知该如何称呼?”

“呵呵,咱们都是一样的侍卫,我管些杂务而已,哪来的称呼?你若是不见外,可以叫我一声‘五哥’。”

“沈五哥。”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彼此印象很好。

赶来的侍卫逐渐增多,沈聘全都认识,挨个向楼础介绍,又教他许多规矩,原来众侍卫一更二刻之前赶到即可,皇帝出门从来不会早于二更,可以带一名仆从,不准携带兵刃,原本查得不太严格,自从刺驾之后,人人都要接受仔细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卫全来自勋贵之家,在驻马门下却与奴仆无异。

将近二更,一百多名侍卫上马,分列两边,照样是主人居前,仆人守后,楼础没有仆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间,正是三哥楼硬从前的位置。

皇门那边没有动静,从另一头来了几团灯光。

侍卫们不许带灯笼,一片黑夜中,那些灯光极为显眼,沈聘立刻带领数人迎上去,高声问道:“何人擅闯驻马门?”

“尚书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赋闲数年,几天前刚刚被招回朝廷,担任侍中兼尚书令,在天成朝,这一职位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沈聘下马,其他侍卫也都纷纷下马,不敢在宰相面前无礼。

“不知尚书令大人来此有何要务?”

“你们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沈聘不敢追问,带人回到原处,站立观望。

梁太傅的轿子就停在道路中间,两边仆从手持灯笼,轿夫退至远处,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想抬走主人。

侍卫们不吱声,人人都明白,梁太傅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强谏。

皇门打开,数骑驰出,前头两人手执火把,后面正是皇帝本人,这回没有故弄玄虚。

“什么人拦道?沈聘何在?为什么不清路?”一人斥责道。

轿子里走出一人,远远道:“老臣拦道,与他人无关。”

发现拦道者竟是刚刚由闲人成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这边停下,执火把者让开,皇帝道:“这么晚了,太傅怎么不在家歇着?”

梁太傅年纪大,走路颇为吃力,边走边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都睡不着,必须来见陛下。”

“朕可不会哄人睡觉,老太傅还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调侃道。

梁太傅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马前,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为何而来,可老臣还是要说: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轻易涉险?若有万一,臣民何从?陛下纵不自惜,也该想想皇太后。”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内宫之皇帝,朕正是因为在意皇太后的安危,才要亲自巡视京城,确保一切妥当。”

“陛下若信任群臣,当遣官巡城,若不信任,当免官换人,何必亲乘快马,疾驰于闾巷之间?”

“什么事情都交给臣子,的确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历朝历代,大权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宫中皇帝难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当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担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说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宫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连续磕头,“梁朝气数已尽,先帝顺天应时,受禅宝位,然后数年间一统天下,成就三百年间未有之伟业,此非人力所及,实乃天授,陛下怎可归功于‘分担朝政’四字?”

“哈哈,朕还以为老人家精力不济,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后不再轻易出宫就是,但是今晚已经出来了,君无轻举,总不能让朕走回头路吧?”

“有错必纠,圣贤之道,今天这趟回头路,无损于陛下威名。臣请陛下回头。”

皇帝沉吟不语,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虽死不退,臣再请陛下回头,拼此残躯,不敢让路。”

皇帝大笑,向两边的侍卫道:“骨鲠老臣,国之重宝,朕亦不敢违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头路。”

“陛下回头,天下安定。老臣了无余憾,冒死请罪。”

皇帝真的调头回宫,梁太傅一直跪着,直到皇帝进入宫门,才费力地爬起来,几名眼疾手快的侍卫,抢着上前搀扶。

侍卫们无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驻马门下,等候宫中的消息。

沈聘走到楼础身边,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为相,朝中颇有不服气者,今晚闹这么一出,明天再没有大臣能与太傅分庭抗礼。”

“难得陛下愿意配合。”

“嘿,确实难得。”沈聘向楼础点下头,转身走开。

一刻钟之后,梁太傅乘轿离去,宫中又有人出来,遣散侍卫,单留六人进宫,其中就有楼础。

楼础很是意外,沈聘也是留下者之一,又来到楼础身边,小声道:“机会难得,楼公子珍惜。”

楼础只能笑笑,他的确需要一次机会,却不是沈聘以为的那种。

皇帝夜里出行习惯了,虽然退回皇城,总得做点什么。

既入皇城,就得严格遵守君臣之礼,在一间小厅里,楼础等人一字排开,跪拜磕头,口称“叩见万岁”。

万岁似乎还在怀念马背,坐在椅子上发呆,他不说话,谁也不敢起身。

没过多久,一名三十几岁的文士踅进小厅,居然不用太监通报,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

皇帝终于恢复清醒,向跪在地上的众人笑道:“卿等平身,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束手站立,该拘的礼还是得拘。

“梁太傅是朝中老臣,新掌相印,朕不愿与他一般见识,让他暂且赢上一回,并非朕被他说服。卿等以为梁太傅话中可有漏洞?”

皇帝既已定性,众人就好回答,纷纷声称梁太傅之言“大而无当”、“沽名钓誉”、“假托天意,殊为不敬”等等。

轮到楼础,他说:“譬如将军,可身先士卒,不可孤身闯阵,逞匹夫之勇。梁太傅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非御史言官可比,若想进谏,当率群臣齐至驻马门,以示百官同心。梁太傅一人独来,败则有损宰相威严,胜则令百官心生嫌隙。他劝陛下回头,自己却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皇帝大笑,向身边文士道:“能想到吗?大将军也有伶牙俐齿的儿子。”

文士多打量楼础两眼,微笑道:“这位楼公子与中军将军年轻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愧是自家兄弟。”

皇帝歪头细瞧,“是有一点,你若不提起,朕快要忘记硬胖子年轻时的模样了。楼础,小心在意,日后别长成父兄那样的胖子。”

“草民努力。”

“你是大将军的儿子,早该获封爵位,为何自称‘草民’?”皇帝有些不解。

文士又附耳低语几句,皇帝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怪不得,我瞧你有几分眼熟,但是与大将军、硬胖子无关,其实你长得更像吴国公主。”

一般人这时会问皇帝见过家慈?楼础却不接话,只是拱手。

皇帝道:“你们六人当中,楼础回答最佳,可惜,真是可惜。”

先帝禁锢之人,当今皇帝也不能起用。

“得以随侍陛下,已是万幸,草民别无它望。”楼础听惯了“可惜”两字,并不以为意。

皇帝点点头,忽然意兴阑珊,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示意身边的文士代为说话。

文士上前两步,向六人拱手笑道:“在下黄门侍郎邵君倩,诸位有人认得我,有人不认得,没关系,我只说几句。”

邵君倩、皇甫阶、楼硬,正是张释端所谓的三大佞臣,后两人都是勋贵之子,只有邵君倩出身寒门,以文辞见长,极少随皇帝夜行,因此刺驾发生之后,他很快摆脱嫌疑,宠信不渐。

“六位皆是本朝元勋后代,父兄或掌兵要,或守方镇,朝廷所倚重,天下所凭依,可外界却有传言,声称诸位名为侍卫,实为质子,离间君臣情谊,令人愤慨。”

有人想说话,表个忠心,邵君倩抬手阻止,继续道:“人言可畏,便是至尊也当三思,陛下因此决定给假一年,诸位可回父兄身边,暂免侍卫之苦。”

六人无不大吃一惊,想不到皇帝为何突然发此善心。

邵君倩又道:“楼公子、皇甫公子,你二人的兄长还在皇城里,待会你们可以领走了。”

楼础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越发猜不透他的底细。

第二十六章 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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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被收押,楼硬其实并没有被送进牢房,而是独自住一间房子里,有宫中仆役侍候,但他真是吓坏了,夜里合衣而卧,闭眼就看到血淋淋的刀,整晚做噩梦,一听到门响就坐起来,浑身冒冷汗,三番五次确定没人进来,才能继续入睡。

今晚,门是真响,外面隐约还有灯光闪动。

楼硬张大嘴巴,感到一颗心就在喉咙里跳跃,急忙闭上嘴,双手抓住被子,心中打定主意,无论皇帝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都要痛哭求饶。

“楼中军,有人来看你了。”说话者是这些天服侍楼硬的仆役,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十分客气,完全没有看守的严厉。

“陛下饶命啊!”楼硬说哭就哭,翻下床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号啕大哭,“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小时候,我还……”

仆役吓了一跳,将灯笼放在桌上,上前搀扶,“楼中军别哭,来的不是陛下,是你们楼家的人。”

楼础也上前搀扶,“楼中军,是我,楼础。”

楼硬止住哭声,借助灯光认出来者的确是十七弟,立时转悲为喜,抱住他大笑三声,随后又哭起来。

楼础劝慰,仆役将灯笼留下,退出房间,“两位先聊,早晨我再来。”

门一关,楼硬脸色立变,止住哭声,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陛下为什么要抓你?”

“陛下开恩,命我带三哥回家。”

楼硬站立不稳,直接坐在床上,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我……我没事了?”

“没事了,等天亮皇城开门,咱们就可以走了。”

楼硬又想哭,强行忍住,“刺客招供了?抓到主谋了?”

“应该还没有,但是陛下相信咱们楼家……”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楼家为天成朝立下大功,跟皇帝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参与刺驾?陛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收押就一块收押,不能只放我一个人——皇甫阶呢?”

“也被释放。”

楼硬的兴奋之情减少几分,“哦,还有谁?”

“一共六个人,还有并州沈家、荆州奚家、萧国公曹家、果武侯兰家的子弟。”

“嗯,这六家都是开国公侯,肯定无辜。还有几位王子、王孙呢?早被放了?”

“没听说过。”

“那就是还没放。”楼硬压低声音,“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想要刺驾?终于让我想出一点眉目来。”

“什么人?”楼础只得问道。

“还能是什么人?只能是同姓人,所以异姓公侯的子弟才会被释放,陛下必定是查出什么了。”

“哦。”

楼硬向外望去,热切地盼着天亮,双手互搓,“楼家这回没事,我没事……父亲呢?”

“出宫之前,可能会让咱们见父亲一面。”

“对对,发生刺驾之后,宿卫的责任更重,必须由最受信任的将领掌管,这么说来,楼家真没事了。”

楼硬恢复力气,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止步,“你怎么进皇城的?前些天你是不是出门了?”

“是,我刚回来不久,广陵侯世子将我推荐给陛下……”

“张释端?”楼硬大摇其头,危险消退,他的底气因此上升,“你不要跟他来往,广陵王觊觎皇位已久,内外皆知,此次刺驾,很可能跟他有关。”

楼硬猜对了,但是在他眼里,除了楼家,别人都可疑。

楼础避开这个话题,“三哥暂时还不能出皇城,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其他人,比如皇甫阶?”

楼硬斜睨,“你以我与皇甫阶阶是好朋友?”

“我以为三哥与他很熟。”

“嘿,熟是熟,但是——你也该知道咱们楼家的一些事情,免得以后结交错误的朋友——楼家有三大对头,其中之一就是皇甫家,皇甫开当年与父亲争功不成,成为敌人。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他被派驻冀州,以为是大将军暗中使坏,因此更加忌恨咱们楼家。”

楼础哪知道这些事情,“沈牧守也被派去并州……”

“不同,沈家跟咱们楼家才是真正的至交,嗯,我应该去看看沈大。”楼硬整束衣裳,准备出门,他们这些人都被关在同一座院里,出门就能看到。

“楼家另外两个对头是谁?”楼础很好奇。

“哈哈,你开始上心了,很好。太傅梁家和太后兰家。”

“嗯?”

看到楼础一脸惊讶的样子,楼硬很是开心,随后正色道:“梁家不必多说,兰家——母亲当然向着丈夫和儿子,太后呢,算是左右摇摆吧,可太后的侄儿对楼家不满,很多事情,一时说不清楚。”

“兰将军不是在秦州平乱吗?”

“嘿,不自量力,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需要大将军亲自出马。”楼硬面露得意之色。

“梁太傅复出,执掌相印,就在刚才,他在驻马门拦路强谏,劝陛下回头,陛下接受了。”

楼硬神情一暗,“我听说了,这是个大麻烦,也不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唉,走一步算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将军和我没事,楼家就没事,楼家没事,就不怕梁家、兰家和皇甫家。走。”

楼硬刚一迈步,外面响起敲门声,“肯定是沈聪来了。”

沈聪是并州牧沈直的长子,与五弟沈耽一同留在京城,年纪与楼硬相仿,但是极瘦,像是从小没吃过饱饭。

“恭喜,陛下开恩,咱们都没事了。”沈聪向楼硬拱手,随后转向楼础,“十七弟辛苦,咱们以后多亲近。”

四人互相作揖,沈耽道:“休怪我多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皇城之后,我们兄弟请客……”

“不行,必须来我家。”楼硬与沈家兄弟争抢东道,最后是他赢,约好下午到中军将军府聚会。

又剩下楼家兄弟两人,楼硬急得抓耳挠腮,“天怎么还不亮?十七,你将门打开,我有点喘不上气……”

天终于亮了,一名宦者到来,拱手笑道:“恭喜楼中军,这些日子你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只要能找出刺客同伙,这点苦算什么?”楼硬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哭笑失常。

“走吧,我带两位先去见大将军,然后送你们出皇城。”

另外五家子弟也有太监护送,楼硬与皇甫阶在院中见面,依然互相调侃,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两家有仇。

皇城分成数重,楼家兄弟在第一重,要见大将军得进第二重,楼硬一心想回家,若不是顾及父子之情,真不愿意往里面走。

大将军神态自如,见到两个儿子,冷淡地说:“你们来干嘛?不知道我很忙吗?”

两兄弟磕头,楼硬道:“得蒙天恩,孩儿可以回家了,特来向父亲告辞。”

“又不是大事,有什么可告辞的?对了,你俩也别闲着,出去之后立刻前往军营报到,楼家满门从军报国,没有例外。”

楼础应是,楼硬迷惑地说:“父亲,我是中军将军,军营里怎么安排我?”

中军将军其实是个虚衔,但是品级高,一般军营里的将领见他低三分。

“你是个狗屁将军,到营里先当校尉,立功再说。”大将军一通训斥,与平时无异。

厅里人多眼杂,两兄弟不敢多说什么,唯唯称是而已。

最后,大将军还是改变主意,“回家先歇两天,等我这边忙完,想办法安排你们从军。”

从始至终,大将军只对楼硬说话,似乎没注意到楼础跟来。

终于走出皇城,楼硬大喜,仰天欲笑,最后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所有的苦,今天我要一次补回来!”

楼硬说到做到,回家之后立刻下令大摆宴席,然后去内宅看望姬妾,良久方才出来,“母亲和公主进宫陪伴皇太后,嗯,怪不得。听说这是你的主意?”

楼础本想回自己家,被楼硬留下不放,“夫人早有此意,我不过表示赞同而已。”

“你的一句赞同,用处大了。”楼硬走到近前,亲切地拍打弟弟的肩膀,“楼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咱们兄弟虽多,大都平庸,有张嘴吃饭而已,兴盛楼家者,大将军以下,唯有你我二人。”

“愚弟一时侥幸,怎敢与诸兄长相提并论?”

“兄弟之间不必谦虚,楼家正需要你这样的谋士,等沈家兄弟来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小五沈耽,也是个聪明人物……”

沈家兄弟还没露面,有人提前登门拜访。

邵君倩虽有黄门侍郎之职,却极少穿官服,一身素衣,与普通书生无异。他是皇帝宠信之臣,楼硬跑着出去迎接,见面先拱手,后拥抱,握臂大笑,“好你个小子,自己躲过一劫,就将我们这些兄弟给忘在脑后啦。”

“我若是真忘了,硬中军还能在家里迎接我吗?”邵君倩也不拘礼。

楼硬在皇帝身边近于弄臣,称呼多种,随人而变,他自己从不在意。

进到厅里,邵君倩指着楼础道:“楼家有人才啊,陛下昨晚单单夸赞你这个弟弟,在他走后,还叹惜良久。”

楼础在一边侍立,拱手道:“陛下谬赞。”

三人互相客气几句,邵君倩使眼色,楼硬屏退众仆,想让楼础也离开,邵君倩道:“十七公子可以留下,一块商议。”

“陛下有旨?”楼硬瞪大双眼,一副即将赴汤蹈火的架势。

“嗯,直接说吧,刺客是皇甫家派来的,陛下需要你们楼家除此叛臣。”

楼础、楼硬同时大惊,惊讶的理由却不相同。

第二十七章 拉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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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硬呆了半晌,问道:“刺客招供了?”

邵君倩轻轻地点两下头,“证据确凿,可是皇甫阶在外带兵,所以宫里不想太早透露消息,以免打草惊蛇。”

楼硬抬手在额头上擦了擦,喃喃道:“我还以为是广陵……呃,陛下希望我们父子做什么?十万大军如今就在城外扎营,随时能够开拔,三月之内,必能活捉皇甫开,送到陛下面前。”

邵君倩摇头,“一旦开战,不免生灵涂炭,冀州将士有何罪过,要受天兵讨伐?宫里的意思是,按兵不动,皇甫阶等人已经奉命前往冀州招皇甫开回京。”

“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先放虎归山,如果皇甫父子遵旨回京,最好不过,几名力士就能将其拿下,如果抗旨不归,朝廷兴兵讨伐,自然名正言顺。”

“那……我们楼家能做什么?如果皇甫开乖乖回京的话。”

“必须是大将军坐镇洛阳,十万大军随时待命,皇甫开才有可能遵旨回京,免除一场刀兵之灾。”

楼硬恍然大悟,顿觉得轻松不少,“太简单了,大将军原本就是大军统帅,在京城多留一阵,晚些去秦州就是。”

“并不简单。”邵君倩轻叹一声,“如今外面传言纷纷,声称陛下对楼家心怀猜忌,可这完全是瞎说,楼家是天成皇亲,陛下从小在楼家长大,与硬中军名为君臣,实为兄弟。大将军乃当世第一名将,朝廷正倚重他平定各地叛乱,陛下恨不得挖腹掏心给楼家人看,怎么可能怀疑大将军?”

“这就是我的意思啊!”楼硬声音哽咽,险些又哭出来,“我与陛下……真的是情同手足……”

“就因为有这份情义在,陛下平时对硬中军才有失礼之处。”

“失礼?那就是兄弟之间的玩闹,我能当真吗?我会不满吗?陛下若是太正式,我才失望。”

邵君倩大笑,“好,有硬中军这番话,我可以回去给陛下一个满意答复了。十七公子为何一直不说话?陛下很看重你的意见,嘱咐我一定要只字不差地带回去。”

楼础看一眼楼硬,没有立刻开口。

楼硬道:“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楼家人在陛下面前从不藏私。”

话是这么说,楼硬给出的眼神却是提醒楼础想好再说。

楼础早已想好,“楼家人在陛下面前从不藏私,可这位邵侍郎……”

“虚长几岁,十七公子愿意的话,可以称我‘邵先生’。”

“邵先生有手谕一类的东西吗?”

楼硬抢道:“邵先生别生气,我这个弟弟一直在家待着,对外面的事情毫无了解,更不知道宫中的情况。”转而向楼础道:“邵先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用不着手谕、旨意的东西……”

邵君倩笑道:“十七公子的怀疑有道理,但我真没有手谕,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颁旨,哪怕是一张纸条,都有泄露之患。硬中军知道宫中有多乱,那些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内侍,说不定谁就得了皇甫家的好处,替他们打探宫中动向。”

楼硬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楼础拱手道:“我们兄弟二人怕是没有资格胡乱答应下来,必须向大将军禀明此事,听他定夺。”

“大将军肯定没问题。”楼硬特意强调“肯定”两字,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邵君倩点头,起身道:“明天大将军就能回家休息,两位可以与他商量,后天我再来拜访。”

“肯定要商量,商量如何对付皇甫父子,毕竟他们还是有可能在并州造反的。”楼硬态度坚决,对他来说,一丁点儿的犹豫都是对皇帝不忠。

邵君倩告辞,兄弟二人送到大门口,眼看着客人登车走远,楼硬脸上笑容消失,扭头向楼础怒道:“你怎么敢当面质疑邵君倩?就算你不懂宫中人情,事后问我不就好了?干嘛当时就要说出来?”

“答应得太痛快,陛下更要怀疑楼家了。”

楼硬用不可思议的神情打量楼础,“你这个家伙,刚夸你两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对陛下千万、千万不要耍任何心眼儿,陛下全能看出来,你那点本事,在陛下眼里就是笑话。”

“三哥教训的是。”楼础不愿争论,他只确认一点,自己与楼硬道不同。

楼硬还要说下去,沈家兄弟恰好骑马从远处驰来,楼硬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大声道:“我在宅中心思一动,就知道你们会来,特意出门相迎。”

沈聪、沈耽下马,彼此寒暄,然后同进宅内,酒菜都已备好,丰盛至极,足够二三十人享用,楼硬仍嫌不够,将厨子叫进来训斥一顿,让他再去翻翻家底,“今天不比往常,这是劫后余生的喜宴,拿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来。”

菜还没上完,楼础就吃饱了,沈家兄弟的胃口也不大,三人慢慢喝酒,看着楼硬大快朵颐,一个人吃掉半桌菜肴。

“食者,天也。你们怎么不吃?厨子手艺不好吗?”

沈耽笑道:“天下几人有楼中军的肚量?我们不是不吃,实在吃不下。”

“哈哈,你们可没口福。”

酒菜撤下去,茶水端上来,楼硬与沈聪更熟一些,一块回忆被扣押在皇城里的惶恐心情,另外两人插不进话。

趁着楼硬与沈聪叹息不已,沈耽道:“两位哥哥谈得开心,我喝得多,有点头晕,能在中军家里休息一会吗?”

“小孩子酒量太差,我家里地方多,随你休息。”楼硬叫进来管事仆人,命他带沈五公子去休息。

楼础也起身告退,楼硬挥手,继续与沈聪闲聊。

出了客厅,沈耽拱手道:“十七公子若无要事在身,不如一块坐坐,你我初识,还没聊够呢。”

“别打扰五哥休息就好。”

“哈哈,我是不愿意听他们两个尽说无用的废话,并非真的疲惫。”

楼硬的府邸没有大将军府占地广大,装饰却更华丽,楼础早就领教过,这回不再惊讶。

楼础以为又要闲谈多时,结果仆人一走,沈耽就道:“邵君倩来过了?”

楼础点头,他想谈的也正是这个人。

“他早晨去我家,让我们兄弟二人尽快前往并州,召父亲回京,代替萧国公曹神洗接掌禁军。”

“他给楼家的旨意是择机除掉皇甫氏。”

两人沉默良久,都在想其中隐藏的含义。

楼础先开口,“陛下……是在争取各家的信任,诳所有人回京吗?”

“看来是这样,此举究竟是何用意?难道……难道……”沈耽不敢说下去。

楼础也不说,但两人的想法是一样的。

“六家尽除,必定天下大乱,陛下要用谁代替各家重臣呢?”沈耽迷惑不解,“”

“未必是六家尽除,可能会留下一两家。”

“嘿,肯定不是沈家。家父当年曾支持广陵王称帝,当时虽然保密,陛下继位之后,肯定会有所耳闻。”沈耽停顿一下,“也不会是楼家,别的不说,单是大将军执掌兵权这一条,就足以惹来杀身之祸。”

楼础点点头,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两名惺惺相惜者在共同商议大事,而是沈家五公子在小心翼翼地拉拢一名可能有用的目标。

楼础在这种事情反应慢些,因为他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只有马维做过类似的举动,但那是他多年的朋友,酝酿已久,不显突兀。

“十七公子以为如何?”沈耽问道。

“在下年少无知,遇到这种事情,心中已然慌乱,还要听沈五哥指点。”

沈耽笑道:“十七弟这是对我还有疑虑啊。牵扯到自家安危,谨慎一点没错。好,我先说:我到并州之后,必定力劝父亲不要回京,无论皇帝许诺什么,都不要相信,我还要派人前往冀州、荆州,劝说皇甫开、奚耘按兵不动,如果来得及,我就亲自走一趟。萧国公人在京城,果武侯在秦州平乱,这两人不劝也罢,以免走露风声。至于大将军,依我的浅见,上上之策莫过于尽快率兵西征,远离洛阳。”

“陛下不会同意。”

“那就更证明陛下动了杀心。”沈耽握住楼础的两只手,感慨道:“皇帝之阴险果断,远逾常人,对朝中功臣隐忍至今,必然是要同时连根拔去,不可不防。唉,咱们的两位兄长过于胆怯,陛下稍一示好,他们就当真,不敢生出半点疑心。两家存亡,系于你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大将军必须有所作为,方能转危为安。”

楼础不能再装糊涂,拱手道:“于家于己,我都当尽力劝说大将军离京,只是人微言轻,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沈耽大喜,“大将军之动,家父之不动,足以令皇帝三思而行。十七弟一心为家中上下着想,大将军并非庸人,必能明白其中利害,一说便成。我会派人与十七弟时时通信,互通情况,信中不可明言,就写‘未竟棋局,可有下招’如何?”

“甚好,不如咱们真下盘棋吧。”

沈耽也是看到桌上的棋盘、棋子才有此想,立刻应允,与楼础执子互弈,让仆人送茶来,再不提皇帝一字。

楼础棋艺一般,勉强支撑,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皇帝的用意——循名责实,他现在看不清皇帝的“实”,甚至说不清皇帝的“名”是什么。

第二十八章 一升一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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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下到一半,沈耽推枰叹息,“大丈夫在世,当以天下为棋盘,运筹推演,平乱诛奸,怎可终生郁郁,泯然众人?”

“沈五哥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哈哈,想起江山如画,如饮满坛老酒。”沈耽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畅所欲言。当今天子名为至尊,其实不过是名险刻小吏,以为凭自己的聪明,能够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皇帝登基已十余年来,百官束手,朝廷荒芜,奸佞之徒上蹿下跳,专门迎合皇帝所好,频频兴师动众,又在无用之地大兴土木,天成开国不过二十几年,已有衰亡之相。”

“换一个皇帝,和换一个朝代,沈五哥以为哪个更好?”

沈耽大笑,“十七公子果然与我是同道中人,你能问出这句话,就比朝中那些尸餐素位的大臣强上百倍。”沈耽收起笑容,神情一下子认真起来,“如果能换皇帝,就不如直接改朝。”

楼础不吱声,手拈棋子来回翻弄。

沈耽趁胜追击,继续道:“张氏篡梁才四十多年,定号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统天下不到二十年,对五国实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稳,西京长安为群盗所围,便是这东都洛阳,又有多少人忠于张氏?”

“有一些。”楼础想起洛阳长公主等人,他们是真心效忠皇帝。

“足够统治天下?”

楼础摇头,“沈五哥说的没错,但是——时机不到。”

沈耽点头,“的确不到,但我有预感,皇帝要做大事,不成,立即天下大乱,成了,晚一些天下大乱。请十七公子记得我今天这些话,等你觉得时机已到的时候,可以找我。”

“谨记于心。”

沈耽微笑道:“楼、沈两家同气连枝,家父常说,大将军雄韬伟略,千古一人而已,论尽天下英雄,唯有大将军值得追随。”

两人又聊一会,沈耽似有说不尽的话,可厅里的沈聪、楼硬喝得酩酊大醉,沈耽只得带兄长回府,楼础也回自家,不让老仆服侍,独坐室中回想沈耽的每一句话。

沈耽与马维很像,高门之子,年纪相仿,为人豪爽,喜欢结交各类朋友,愿意的话,总能与初相识者“一见如故”,但也有明显区别,沈耽更随和些,让人感觉不到家世的影响,马维则总是有意无间地强调“帝胄”的身份。

分析过这两人,楼础又琢磨皇帝,还是一团混乱,沈耽说得对,皇帝必然要做大事,可是没人能猜出走向。

等楼础再度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伏案睡了一会,夜色已深,楼础脱衣上床,反而睡不着,一会嘀咕一句“循名责实”,当时听闻人学究说的时候,自觉醍醐灌顶,待到实际运用的时候,却如披荆斩棘,奋斗多时也没见到路径。

他需要指点,可是闻人学究已经回乡,一时半会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府里有人来请,说是大将军回府,要立刻见他。

楼硬已经赶到,见到父亲颇为激动,“竟然有人声称父亲被软禁在宫中,结果父亲毫发未伤地出来了,哈哈,这回能让所有人闭嘴了吧。”

楼温全不像在宫中时暴躁,坐在椅子上默默喘息,听三子胡说八道,楼础到来,他也不开口,还要再等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楼温的儿孙。

刘有终以相术闻名天下,拒绝做官,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自从十多年前来过楼家之后,与大将军来往频繁,参决机密,虽不挂名,却是最受大将军信任的幕僚。

楼础还记得这名相士,刘有终竟然也记得这个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先是一愣,马上笑道:“这是……‘不言公子’吧?”

“刘先生还记得,儿时无知,多年前就已经开口了。”楼础拱手道。

楼硬在一边笑道:“老刘,你当时说我这个弟弟‘闭嘴没事,张嘴惹祸’,他张嘴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啥事。”

“‘闭嘴则为治世之贤良,张嘴必成乱世之枭雄’,嗯,是我说的。”刘有终重新端详。

“你现在再看,十七弟哪里像是枭雄?”楼硬问道。

“他还没张嘴呢,自然不是枭雄。”刘有终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楼硬一愣,“他没张嘴,这些年来是谁在说话?”

坐在主位上的楼温道:“张嘴、闭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找你们来,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

楼硬害怕父亲,自己先“闭嘴”,楼础自然也不吱声,刘有终走上前,略一拱手,坐在旁边,楼家两子仍然侍立。

楼温阴沉着脸,“难道是因为我当年杀戮太多?楼家子孙满堂,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让他们出城从军,是指望有人安抚众将,平稳军心。这帮蠢货居然当成避难,躲在军营里无所作为,听说还有人想要逃亡,真他娘的……”

楼温骂起人花样百出,对自家子孙也无避讳,楼硬、楼础只能老实听着,刘有终笑着劝道:“大将军平时很少带儿孙进军营,突然却要他们安抚众将,就是神仙也难做到啊。”

“又不是让他们带兵打仗,只是与将校喝喝酒、聊聊天,很难吗?现在倒好,给楼家露怯去了。”楼温重重地叹息一声,“可惜我那几个还有点用的儿子都不在身边。”

楼硬忍不住插口道:“父亲,不是还有我和十七弟嘛。”

楼温扫视两个儿子,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目光最后落在楼础身上,“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小白人儿,怎么蹿到陛下身边的?”

楼础也不隐瞒,从借文章一直说到长公主,只是不提马维,也不提张释端家中的情形,他承诺过要守密。

楼温脸色稍稍缓和,扭头向刘有终道:“谁能想到,我们楼家居然出来一位能写文章的小子。”

“我看过那篇文章,的确是好,怪不得长公主看重你。”刘有终道。

“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真刀真枪方显真本事。”楼温对文章不感兴趣,“夫人与公主受你撺掇,进宫迄今未还,我与老三回家之后连个伴儿都没有。”

“父亲,有母亲和公主陪在皇太后身边,对咱们楼家有利无害。”楼硬倒不着急见自己的妻子。

楼温瞪三子一眼,又向楼础道:“你这么爱出主意,看来是个谋士的命,来吧,大谋士,给我说说眼下形势,再出几条奇计。”

楼温明显是在讥讽,楼础拱手道:“大将军与刘先生议事,孩儿正该多听多学,哪有乱说的份儿。”

“嘿,你还懂点规矩。”楼温转向刘有终,“找来找去,也就这两个儿子勉强有点人样,让他们在一边听着吧。”

刘有终点点头,看了楼础一眼,似乎在说“你现在还没开口”,楼础挪开目光,与三哥站到边上恭听。

楼温最在意城外的大军,自有忠诚的部下向他提供消息,“朝廷更换营中一多半文吏,将校倒是没怎么调整,如今临时掌军的是萧国公曹神洗,对我则不清不楚,只说是回家休息,这算什么?”

楼硬已经向父亲说过邵君倩的事情,正要开口提醒,被大将军一眼瞪了回去。

刘有终沉吟片刻,“观陛下之所为,是个讲道理的人。”

“哈!”

刘有终不在意嘲笑,“大将军仔细想想,陛下所废、所立、所杀、所存之人,哪一次没有明确理由?哪一次不是说得群臣哑口无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陛下无论要怎么对付我,都得师出有名。”

“正是,大将军再仔细想想,自己可有被抓住的把柄?”

楼温想了一会,“没有,我这一家子废物,倒有一个好处,不给我惹麻烦。”

楼础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大将军不必担心,陛下所为,无非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

“御臣之术,有赏有罚,有升有黜。一赏一罚,令群臣效力,一升一黜,见群臣真心。”

“你说明白些。”

刘有终指向楼硬、楼础,笑道:“大将军对待子女,向来慈爱吧?”

“嘿,没打死他们,算我心软。”

“然则可缺衣食?”

“当然不缺,男男女女快二百口,每年花掉的钱足够养一万大军了。”

“既已供衣供食,为何不给和颜悦色?”

“什么都给,不把他们惯上天啦?管教子女跟治兵一样,必须有张有弛……啊,我明白了,陛下这是拿我们这些老臣当儿子对待啊。”

刘有终笑道:“意思一样,毕竟不同。大将军乃开国功臣,受先帝遗命辅佐新君,新君地位日渐稳固,自然不想再‘惯着’老臣,必须显露严厉的一面,试探你们的反应……”

“看谁忠心,看谁不满。我是忠臣,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陛下相信?”

“嗯,为大将军计,明天就上书,交出西征帅印,专心宿卫宫廷。”

“真交?”楼温吃了一惊,掌军多年,让他交出兵权,心里极不踏实。

“呵呵,陛下试探大将军,大将军就不能试探陛下吗?文吏可打不了仗,军中将领皆是大将军旧部,朝廷若是真收帅印,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楼温恍然大悟,向两个儿子道:“这才是真正的谋士,你们加在一起,能比得上刘先生的一根脚趾头吗?”

楼硬嘀咕道:“脚趾头又不会出主意。”

楼础道:“差之远矣。”

刘有终笑道:“大将军别夸得太甚,万一说错,我可负不起责任。”

“错不了,就是你说的意思,老三,把邵君倩的话再说一遍。”

楼硬马上复述,刘有终认真听完,点头道:“如此说来,陛下想试探的人不只大将军一个。”

楼温长出一口气,“只是试探,那我就踏实了。”

楼础在心里大喊:“不对头,这不只是试探。”可他什么也没说,反而跟着楼硬一块点头。

第二十九章 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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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有终告辞,走出几步,突然向前一冲,险些摔倒,楼硬体胖不便,楼础离得也更近些,忙上前搀扶。

刘有终笑道:“说老就老,师父说我六十岁之后腰缠万贯,不堪重负,我还为是好事,原来是说我会得腰疾。”

“把万贯给我,你的腰疾或许就好了。”楼硬与刘有终很熟,经常开玩笑。

“都是命,我宁可被万贯坠腰,也不当挺直腰板的穷光蛋。”

“刘先生凭嘴吃饭,腰怎么样不重要。十七,送刘先生出门。”楼温心情大佳,对刘有终很是满意。

楼础应是,搀着刘有终出门,经过二堂,前后无人,刘有终止步,抓住楼础的手腕,小声道:“你有话要问我吧?”

楼础吃了一惊,半晌才道:“刘先生不是凭嘴吃饭,靠的是眼睛啊。”

“哈哈,还是你会说话,你家住在哪里?”

“后巷,东进第七座门。”

“好,待会在你家见面。”

“有劳先生。”

“我也有话要问你。”

楼础送刘有终到大门口,回后厅见父亲。

楼温正与楼硬交谈,见到十七儿回来,道:“你来说说,陛下真想除掉皇甫家吗?”

楼础上前,“孩儿愚见,以为陛下想除掉的不止皇甫家。”

“还有谁?”

“据沈耽说,邵君倩在去三哥府上之前,去过沈家,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尽快前往并州,请回沈牧守,代替萧国公曹神洗掌管禁军。”

楼硬大怒,“我与沈大喝了半天酒,他竟然只字未提此事!”

楼温冷笑一声,“那是沈大谨慎,沈五人小不懂事,才会随口乱说。不过,能得到消息总是好的。奇怪,陛下让曹神洗代我暂管西征之军,又让老沈回来取代曹神洗,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楼础回答不出来,楼硬想了一会,“还是刘有终说得对,这就是陛下对几位重臣的试探,表现好的继续掌权,表现不好的回家养老,父亲,咱们楼家可得继续掌权,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父亲呢。”

“嘿,什么都指望我,哪天我死了,你们跟我一块去地府?”

楼硬嘿嘿地笑,他在皇帝身边练得纯熟,父亲说什么都不会在意。

楼温又一次打量十七儿,“你认识沈家老五多久了?”

“昨天初次见面,此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刚刚认识他就对你推心置腹?”

“沈耽希望借助大将军的势力。”

“我跟沈牧守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传话?”

“父亲说的是,我也不明白沈耽为何对我说这些。”

楼温沉默片刻,“硬胖子,你退下。”

“硬胖子”惊讶极了,“父亲……”

“立刻出城,让楼家那群废物安心,再替我赏赐将校,就说……就说是感谢他们对楼家人的照顾。”

“明白,其实我的露面,足够让他们安心。赏多少钱。”

“两库,我出一库,你出一库。”

楼硬自出生以来,眼睛从没瞪得这么大过,“一库……父亲说一库?”

“钱财易散也易得,少废话,去吧。”

楼硬告退,找管事开库房取出钱绢珠宝,运到城外军营里遍赏将校。

这时候收买人心有点晚,但是总比没有强,楼础暗暗佩服父亲的决断。

“就剩下咱们父子二人,你可以说了。”

“沈耽到并州之后,将会力劝沈牧守按兵不动,他希望大将军也能尽快西征,远离洛阳,然后再做打算。”

“沈五以为自己是谁?竟然给我和老沈做出安排啦。”

“沈耽只是希望……”

楼温抬手制止儿子说下去,想了一会,放下手臂,“老沈肯定回京。”

“沈牧守留在并州,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冒险回京?”

楼温笑了一声,“我可能没你小子那么多心眼儿,但是我向刘有终学会一招,千头万绪的时候,多想人,少想事。除非你能直接打听到真相,否则的话,事越想越乱,人却是越看越明。我不知道陛下究竟存着什么打算,我看不透他,但我能看透老沈。”

楼温叹息,回想往事,“你说得对,老沈这个人做事务求‘万无一失’,当今天子登基,别人是被迫外放,他却是主动要求出镇并州,以为能够远离朝廷纷争。陛下召他回京,不回就得造反,可他还没准备好,又以为京中有我照应,相比之下,遵旨行事更安全些。”

“父亲也会循名责实。”

“嗯?什么玩意儿?”

“我是说父亲看人很准。”

“看别人未必,看老沈,十拿九稳。”

“父亲不能写信劝沈牧守留在并州吗?”

“然后被人说我想造反?老沈回来也好,他管城内禁军,我掌城外西征之兵,两家联手,真是‘万无一失’。”

“陛下不会真将禁军交给沈牧守吧?”

“你没听到刘有终的主意吗?明天我上书交还帅印,朝廷如果顺势收印,我立刻派人去并州,让老沈留下,朝廷若是坚持让我掌军,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试探忠心,我就给他一颗忠心看看。”

见父亲主意已定,楼础不想再多说什么,更不会提起沈耽“换朝”的建议。

“你呀,还是太年轻。”楼温的语气难得地轻柔,比任何时候更像是一位父亲,“跟吴国公主倒是真像,她也经常摆出你这种神情,明明心里有事,就是不说,怎么问都不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明明没人逼她啊。”

楼础险些脱口而出——母亲宁死也不愿为灭国仇人哭丧——但他没说,像母亲一样,有话也不说。

提起吴国公主,楼温心有所触,挥手道:“你走吧,明天跟我一块进宫。”

楼温没解释一块进宫的原因,楼础也没问,行礼告退。

刘有终已在等候,马车却没有停在门外,显然是步行而来。

老仆认得刘相士,招待得很好,见主人回来,不等示意,就说自己要出趟门。

刘有终像是没看够一般,又盯着楼础端详多时,嗯嗯两声,却不做解释。

“刘先生是客,请刘先生先问。”楼础道。

“本来有话有问,现在没了,楼公子问我吧。”刘有终微微一笑。

楼础有许多话要问,最先出口的却是这一句:“刘先生当年为何给我留下那样一句话?”

“闭嘴为治世之贤良,张嘴为乱世之枭雄?”

“顶着这句话,我被人嘲笑多时,便是现在,也偶尔有人提起,实不相瞒,都是嘲笑。”

“哈哈,这就对了。我有一真一假两个原因,你想听哪个?”

“没人想听假的。”

“恰恰相反,我相人无数,绝大多数人更愿意听假的,比如令尊大将军。”

“所谓陛下在试探重臣,是假话?”

“话不假,但未必真。”刘有终总是笑得神神秘秘,好像在隐藏,又像是在戏耍,“重要的是,大将军需要‘试探’这两个字,我若说出别的话来,于大将军无益,于我则是惹祸上身。”

“我不明白……”

“大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找我来不过是要求个心安。我若乱说一通,大将军必然心慌意乱,以此种心而行大事,必败无疑。先让大将军冷静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会少犯些错误。”

楼础总算明白刘有终的意思,“所以你根本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陛下在宫里,我在外面,陛下是万乘至尊,我是一介草民,让我猜陛下的想法,好比隔江射箭,却要命中对岸的一枚铜钱。”

楼础也笑了。

“所以——真假两个原因,你想听哪个?”

“真,我不需要安慰,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头说起。大将军说我凭嘴吃饭,楼公子以为我靠眼睛,都没错,但我真正的看家本事是它。”刘有终抬手轻轻扯住自己的耳朵。

“耳朵?”

“对,不只是我,真正的相士都要靠它安身立命。想当年,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突然请我进府,我自然要想其中的原因,于是多方打听,再加上平日所闻——原来大将军怕鬼。”

楼础知道“鬼”是谁,却不愿开口。

“大将军攻灭吴国时,杀戮颇多,心中一直不安。恰好皇帝驾崩,吴国公主自尽,楼公子突然不肯说话,新帝登基之初权臣争位,大将军连遭不顺,心中越发恐惧,于是找我看相,其实还是要求一个心安。”

“给我一个特别的预言,能让大将军心安?”

刘有终笑道:“我那个预言的巧妙之处就在于,能让楼公子在诸兄弟当中显得与众不同。”

“你的确做到了。”

“运气一半好、一半坏,这也是我们常用的手段,不可将话说死,要给预言留个后路。楼公子越特别,大将军越心安,因为他会觉得吴国公主的亡魂在你这里,而不是他那里。”

楼础不太理解,刘有终看得出来,又笑道:“这种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大将军就是这种人,我做出预言之后,大将军有几年不见你吧?”

“十年。”

“瞧,大将军还是害怕你身边的亡魂,直到听说你一切正常,以为亡魂已去,才肯见你。”

刘有终的话听上去似有其事,楼础心中的一个结因之解开,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也在求“心安”,方法与常人相反,大将军宁愿听“假”,而他必须求“真”,于是拱手道:“刘先生高人,不愧终南神相之称,你的话无论真假,都有同样奇效。”

“哈哈,楼公子过奖。还有一句实话:当年楼公子太小,我看不出什么,今日一见,我敢说,楼公子有大灾大难,也有大福大贵。”

“又是一半好、一半坏?”

刘有终笑得更加欢快,半晌方才停止,“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叙旧说‘真话’,还要请楼公子帮个忙。”

“能帮到刘先生是我的荣幸,只怕力有不逮。”

“逮,肯定逮。”刘有终又一次仔细打量楼础,缓声道:“相士凭耳朵安身立命,所以我特别想知道:陛下为什么如此看重楼公子?”

“因为洛阳长公主的推荐。”

“不不,我了解宫里那一套,长公主的推荐确实能令一个人青云直上,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陛下绝不轻易垂青任何一人。非常之举更能显露真心,外人想看透皇帝,必从楼公子身上着手。”

就这么几句话,楼础心中突然豁然开朗,明白许多事情。

第三十章 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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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猜得没错,洪道恢已经招供了。”

看着楼础无比认真地说出这句话,马维觉得好笑,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了解洪道恢,他可能有点……浮夸,但是嘴巴很严,何况他的家人都在江东,仰仗广陵王的保护。”

“你真了解他?”楼础必须问清楚。

马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是不可能,如果他招供了,为什么没人来抓你和我呢?”

“因为皇帝有更大的计划。”明明身处险境之中,楼础却有些兴奋,“皇帝需要一次刺驾,他正好以此为借口,扣留西征大军,夺走大将军的兵权,加上禁军,皇帝能够手握重兵。”

“嗯,既然手握重兵,为什么不直接抓人?不罢免大将军?”

“抓人就会打草惊蛇,留住大将军,是要用他引来其他重臣,比如沈并州,他回京是要寻求大将军的保护,皇甫冀州,据我猜测,则是奉密旨除掉大将军,广陵王、奚荆州以及正在秦州平乱的兰将军,都会被皇帝以各种借口招回京城。皇帝——要一网打尽。”

马维仍然困惑不解,“广陵王不可能回来,如果洪道恢真的招供,广陵王更不可能……所以皇帝没有抓人,但是这种花招骗不过广陵王。”

“皇帝自有别的办法。”

“皇帝不至于将所有掌兵重臣一网打尽吧,以后谁带兵打仗呢?”

“可能会留一两人,也可能提拔新将。”

马维沉思默想多时,“础弟想到这一切,全是因为皇帝过于看重你?”

楼础点头。

“长公主的推荐不能解释这一切?”

“不能,如果连刘有终都觉得奇怪,那就是真的奇怪。”

“你对刘有终说什么了?”马维心生警觉。

楼础摇头,“我自称也是一头雾水,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名实之学。”

马维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方道:“咱们得走,越快越好,去见广陵王,郭时风估计也回那边去了。”

“也可能是被抓了。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刚刚说过的每一个想法都很奇怪。”

“嗯,都没有这个想法奇怪:我觉得皇帝早就想要一次假刺杀,皇甫阶负责安排一切,郭时风、洪道恢正好送上门去……”

“皇甫阶或许比大家以为的更忠于皇帝。”马维开始相信楼础的猜测了。

“咱们不能走。”

“在这里等死?”

“皇帝爱行险招,太想来场‘一网打尽’,向天下人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正好给咱们一点机会。”

“这点‘机会’比‘等死’要好一些?”

“留在京城与皇帝拼死一搏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任由皇帝实现计划,广陵王那边也是死路一条。”

马维第三次陷入思索,最后道:“先留下,观察形势,如果苗头不对……”

“再逃不迟,无论如何,我不认为广陵王那边安全。”

马维大笑,“础弟怎么会……突然想通的?”

“我一直试着用‘循名责实’观察皇帝,却不得其门而入,刘有终一席话让我明白过来。”

“听上去,刘有终当年对你的预言完全是胡说八道,为了讨好大将军而已。”

“与预言无关,刘有终是个骗人的神棍,但他很聪明,每次受到邀请之后,都要多方打听主人的状况,确保自己的话能够投其所好。不仅是打听,他还要先对自己‘循名责实’:刘有终是什么人?对方认为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何目的?”

楼础越说越兴奋,似乎一点感受不到目前的危险。

“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门生,时刻不忘‘循名责实’。”

“因为‘循名责实’处处都在,刘有终在用,大将军在用,皇帝在用,连我家里的老仆都在用!闻人学究教给咱们的不是一门秘密学问,而是能够放诸四海的显学。”

马维笑道:“听础弟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诱学堂的几年没白过,嗯,我也应该好好寻思一下‘循名责实’,老实说,我一直当它是学究的老生常谈。”

“马兄其实一直在用,只是尚未自觉……”楼础压下心中的兴奋,这不是谈论学问的时候,“我会劝说大将军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总得做点什么。”楼础起身告辞,“皇帝若是诏告天下,命法司纠察治罪,咱们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可皇帝自恃聪明果断,非要将敌人一网打尽,弃正道不用,专行险招——马兄,我觉得咱们可以与他一争。”

马维也起身,拱手大笑,“础弟志气凌云,愚兄既怀惭愧,也受鼓舞。没错,人还活着,舌眼尚在,匹夫也可与天子一争。础弟回家劝说大将军,我要想办法见皇甫阶一面,弄清楚他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形势危急,若是没有进展,我不来见马兄。”

“彼此。”

楼础回家,一身轻松。

马维却不能轻松,楼础的话初听时不可思议,仔细再想,却又处处合理,“皇帝必定是知道了什么,础弟在冒奇险……唉,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拉他入伙。”

马维命家人准备一份厚礼,即刻动身前往皇甫家,送上名贴,声称来为皇甫阶送行,很快就被带到会客的书房里。

郭时风劝说皇甫阶成功之后,曾向皇甫阶提起过悦服侯马维,因此两人知道对方是“同伙”,却从来没有面对面地交谈过。

皇甫阶看样子气色不错,热情地与马维寒暄,待茶水上来之后,屏退仆人,叹道:“大事未成,有愧马侯爷错爱。”

马维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帅怎可自责?倒是在下,选人不当,坏事不说,还连累到殿帅,在下深为惶恐,特来请罪。”

皇甫阶官为值殿左司马,还算不上“殿帅”,对这个称呼欣然笑纳,“马侯爷想得太多了,既做大事,当然要死生自负。而且马侯爷找的人很好,杀错目标全是意外,他在牢中不吐一言,配得上‘侠士’二字。”

“洪道恢其实是郭时风从江东找来的。”

“哦,郭时风人呢?”

“我让他暂时到城外躲避。”马维随口撒谎,自从刺驾失败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就没见过郭时风。

“嗯,是该躲起来,马兄也该早做考虑,便是我,也要打包袱去冀州避难。”

“听说陛下要招回令尊皇甫牧守?”

“马侯爷消息倒是灵通,没错,旨意已经拟好,我先上路,回家劝说父亲,朝廷信使随后就到。”皇甫阶走到门口,向外面望了两眼,回来道:“陛下对我说,招家父回京,是要铲除大将军与广陵王。”

“陛下对楼家说,要借助大将军铲除皇甫牧守。”

“哈哈,我一猜就是如此,这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情。”皇甫阶摇摇头,脸色突然一沉,“陛下左边挑拨,右边离间,这是要将满朝重臣一网打尽吗?”

“想必如此,殿帅打算怎么对老牧守说?”

“我意已决,到冀州之后劝父亲马上起兵,以清君侧为名,率军南下,同时公开皇帝的密诏,让大将军知道,他也是猎物之一。”皇甫阶凑近些,“郭时风提起过的那位楼公子,能在大将军面前说上话吗?”

“能。”

“再好不过,我就不出面了,请马侯爷代劳,让这位楼公子劝说大将军早做准备,若能与冀州之兵里应外合,万事可济,绝不会发生刺错目标这种事情。皇甫家与楼家虽有宿怨,遇此风波,理应共弃前嫌,图同舟共济之谋。”

“得殿帅此言,马某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敢问殿帅可否亲笔写点什么,好让大将军那边相信我并非空言欺骗。”

“应该写点什么,可是陛下聪明得紧,几个字流传出去被他看到,也会惹他大怒,反而对大将军不利。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只折扇,上面有名士范闭写给父亲的几句话,可做信物。”

范闭天下闻名,马维识得其字,接过扇子看了一眼,确定为真,上面也有“皇甫”两字,于是笑道:“有此物足矣,请殿帅在冀州尽管发兵,大将军必然闻讯响应。”

两人互持手臂大笑,又说一些狠话、发几样誓言,才算满意。

马维回自己家中,到书房里静坐多时,将扇子打开又合上,突然全身发抖,强行控制住,脸色却已惨白。

皇甫阶太镇定了,镇定到胸有成竹,像是完全不担心起兵造反的严重后果。

楼础说得对,不仅洪道恢已经招供,皇甫阶其实一直在为皇帝做事,从没变过……

马维慢慢恢复正常,喃喃道:“我是大梁帝胄,上有神灵护佑,下有祖宗扶持,天命在我,绝不会命丧于此,绝不会。”

另一边的楼础早已入睡,连日来,第一次睡得踏实。

次日一早,楼础前往府里待命,楼硬在城外赏军还没回来,楼家成年子孙只剩楼础还在城里。

楼温出来得很早,一身战袍,用皮带将肚子深深勒进去,颇有英武之气。

楼温乘车,楼础骑马,前方鼓吹手,后方大群兵卫,父子二人一路招摇前往皇城。

皇城里专门留一所小宅给大将军当幕府,楼温在这里分派事务,回言、盖印,偶尔询问,一切井井有条。

楼础站在一边观看,没他什么事,直到午时将至,大将军稍事休息,准备用饭,这才向身边的儿子道:“你年纪不小了,该定一门亲事,待会去见皇太后,让她瞧瞧谁家的女儿能配得上你。”

第三十一章 保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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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温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换成自己的部下,早就飞也似地领命遵行,看到儿子站在那里不动,很是恼怒,“退下,外面有人带你去见皇太后。”

“父亲,我还没想成亲……”

“我又没问你想不想,难道老子安排婚事,还要征求儿子的同意?”

“不必。”楼础还是不退,他一直在等说话的机会,“孩儿要向父亲求个人情。”

楼温笑了一声,向左右的两名幕僚道:“我这个儿子性急,胆子也大,别人跟我几年才敢开口,他第一天就来求人情。”

楼础躬身道:“孩儿不敢枉求人情,实在是这个人有可取之处。”

“说。”

“洛阳有个叫田匠的平民,工匠之匠,是个有名的孝子,老母重病,全靠他一人奉养,因为西征,被签发从军,可他一走……”

楼温打断儿子,“都有父母妻子要供养,凭什么他就不该从军?”

楼础想了一会,“田匠更有名的是曾为洛阳豪杰,人称‘死不休’。”

楼温大笑,“这才像话,孝子有什么用?他孝敬自己的母亲,还能孝敬你不成?豪杰值得结交,不分贵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乔之素,你去查查军簿上有没有这个人,再去打听一下此人是否真的豪杰,果如我儿所言,再问能否免他的军役。”

乔之素是大将军的一名幕僚,马上应道:“这个容易,给他安个不宜从军的病症即可。”

楼础拱手称谢,楼温神情又变得冷淡,“多结交朋友是好事,对自家的事情也得上心,不从皇太后那里娶个公主或者郡主,别回来见我。”

“是,父亲。”

外面果然有宦者等候,前方带路,引楼础进皇城第三重门,自然不能进入内宫,迤逦来到一座独院里,庭院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园,数名宫女正在收拾满地的残花败枝,见到陌生男子进来,立刻退到旁边的屋子里。

天还不算太凉,皇太后已经穿上厚衣,手上捧着暖炉,屋子四角摆放火盆,她兀自觉得不够暖和,时常示意宫女拨弄炭块。

兰夫人等七八位贵妇围在皇太后左右,或坐或立,个个脸上带着笑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大将军的儿子。

楼础不敢抬头,进屋就在宦者的引领下磕头。

皇太后说话懒洋洋的,很和蔼,“这就是那个公主所生的儿子?”

兰夫人的位置离皇太后最近,坐在榻边的一只小凳上,虽说是亲姐妹,礼节却不可失,小声回道:“正是,今年刚好十八岁。”

“嗯,的确该是成家的年纪。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孩儿粗丑,不敢污皇太后的眼。”楼础无官无职,在皇太后面前也不适合说“草民”,于是自称孩儿。

皇太后笑道:“这屋子里没有外人,都是兰、楼两家的近亲,自家人不必谦虚,站起来吧,赐坐。”

楼础谢恩起身,宦者搬来小凳,他却没坐,站在一边,目光低垂,心中极为尴尬。

众妇女都在看他,神情各异,最后都看向皇太后,等她的结论。

皇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依然和蔼,“和那个公主确有几分相似,跟大将军倒不怎么像。”

兰夫人笑道:“太后只记得现在的大将军,忘了大将军当年也有体瘦的时候,说起来,楼家诸子当中,数他与大将军年轻时最为相似。”

“那到也是,我对那个公主印象太深,这么多年也忘不掉。”

楼础最不爱听别人提起母亲,在皇太后面前不敢造次,只是将目光收回,盯着自己的脚尖。

“容貌没问题,可惜是个禁锢之身。”皇太后左右看看,“你们觉得谁家的女儿合适。”

一名贵妇赔笑道:“再怎么着也是太后的外甥、大将军的儿子,由太后做媒,娶谁家的女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皇太后缓缓摇头,“你们啊,只会奉承我,引我犯错。皇帝尚且不可为所欲为,况我一个老妇?人家的女儿想要个诰命,也是常理,我硬要许配给禁锢之身,岂不是害了她?”

“诰命不是人人可得,这位公子虽然断了仕途,但是容貌出众,人也老实,必是能长久过日子的人……”

“嗯,论容貌可以配得上公主,论出身,可以配得上王女,论前途就差些,三方参考,或许可以从书香门第之中找一家,正好能缓和一下你们楼家的武将之气。”

皇太后与众人点评、商议,全当楼础不在。

足足两刻钟也没定出结果,皇太后有些疲倦,道:“先到这里,剩下的几家明天再论,也得打听一下人家愿意不愿意。”

楼础再次磕头告退,出了院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送他出来的宦者笑道:“公子别急,太后最爱保媒,对公子的婚事尤为上心,必要广择各家女儿,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定不下来的。”

“我不急,我觉得……太早了些。”

“公子说笑,十八岁已经不早啦。唉,公子一表人材,可惜是吴国公主之子。”

皇太后一直称“那个公主”,楼础心中纳闷,忍不住问道:“太后是不是对我母亲有些……看法?”

“这种事我可不敢乱说。”宦者立刻摇头,剩下的路上再不开口。

宿卫之职颇为繁重,楼温不能回家休息,在皇城里一待就得八九天,楼础也不能随便出去,要与两名幕僚同住一间房,就在楼温隔壁。

皇城虽大,一切都为皇帝与皇太后安排,其他人的吃穿住行反而不如外面,楼础受得了,大将军却唉声叹气,“再这样吃上几天,我非瘦得不成人样。乔之素,交印奏章递上去了?”

“递上去了,大将军的奏章直达御案,估计陛下已经看到了。”乔之素陪大将军一同吃饭,楼础则在一边侍立,等父亲吃完才能进餐。

“既然看到了,为什么还没回信?”

“呵呵,大将军太急了,遇到这种事情,陛下总得找人商议一下,最快也得明天才有回复。”

楼温没心情吃饭,放下碗筷,向儿子道:“守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你要多听多看,任何迹象都要告诉我。”

“是,孩儿遵命。我要去陛下身边?”

楼温发呆,乔之素代为答道:“宫里传旨,调公子去资始园待命,明天就去。”

“是,父亲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楼温心思不在这里,茫然道:“看你挺聪明的,是不是真聪明,陪陛下两天就知道了,别像你三哥,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就是个传声筒,别无它用。”

“孩儿明白。”

楼温起身离去,楼础终于能够上桌吃饭,两名幕僚见风使舵,对这位新近受宠的公子用心接纳,尤其是乔之素,十分客气,大将军一走就说道:“事情办妥了,田匠已被免除军役。我交待下面人,先不要提起楼公子,如果田匠来打听,再说不迟,正好看看此人是否有报恩之心。”

“有劳乔先生。”父亲不在,楼础自在许多,又道:“父亲太忙,兄长不在城里,我只能向两位先生请教,明天去资始园该注意什么?”

“其实没什么,资始园原是一座荒园,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改了自己的名字。”乔之素伸手在桌子画了两下,对皇帝的名字不敢直接提及,人人都知道那是“万物”两字,“将荒园重新修整,定名为资始园,其实是座跑马场,陛下不能外出的时候,常在那里骑马,甚至在那里批复奏章。能进资始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前途无限啊。”

“我是禁锢之身。”楼础提醒道。

“哈哈,禁锢禁的是官位,不是亲信,瞧我们哥俩儿,论职位不如军中区区一名校尉,说是布衣也不为过,可是与大将军同起同坐,出去能与长史、参军分庭抗礼,所以啊,朝廷想封官,我们还不愿意当呢。”

两名幕僚得意洋洋,借着吹捧大将军,也自吹自擂一番,楼础偶尔迎合一两句。

当天夜里,被幕僚鼾声干扰,楼础睡得颇不踏实,频繁做梦,不知为何,竟然梦到欢颜郡主,而且梦到皇太后做主,要将郡主许配给他。

自从那晚在广陵王府中见过一面之后,楼础从来没再想起过她,这时在梦中她的模样却变得极为清晰,一颦一笑宛在眼前……

早晨起床之后,楼础还在回味梦境,很快警醒:自己是心怀天下的贵公子,不是吟诗赏月的风流客,况且眼前危机重重,绝不可动儿女之情。

马维甚至做好抛妻弃子的准备,楼础绝不想给自己增加负累。

楼础没见到父亲,吃过早饭之后,直接被宦者带去资始园。

资始园里空空荡荡,边上建了几座房子,以供临时休息,其余一无所有,土地平整,挖掘三尺,找不出一粒石子,数十匹骏马站成一排,有的鞍鞯齐全,有的连缰绳都没配。

楼础来得早,皇帝还没到,除了马夫,还有十余名勋贵子弟在场。

张释端迎过来,笑道:“我猜你今天会来。”

见到熟人,楼础很高兴,张释端将他介绍给其他人,众人闲聊,有人道:“世子明天要去江东,今晚大家设宴送行,楼公子也来吧。”

楼础当然同意,找机会向张释端小声道:“世子要去江东招广陵王回京?”

张释端点头承认,笑道:“别担心,跟你们楼家没关系。”

楼础还要开口,皇帝带着几名随从风风火火地进园,直奔一匹有鞍的红马,翻身上去,先围场地缓跑一圈,回到众人面前,问道:“大将军上书,声称要交出西征帅印,你们说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第三十二章 荐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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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抛下一句问话,拨转马头,继续驰骋。

勋贵侍从纷纷上马,一边追赶皇帝,一边思考如何回答,不开口不行,那等于浪费一次宝贵的机会,说不好也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大将军,更严重的是可能得罪皇帝。

可是边跑边说,所有人都必须提高声音,而且要言简意赅,没精力深入思考,跑得越久,越顾不上得罪谁,往往脱口而出。

“不能接受!”一名侍卫拍马加速接近皇帝,说话有些气喘,“大将军国之砥柱,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怎可自断手腕?我猜大将军也只是客气一下……”

另一名侍卫追上来,“刺驾之事发生之后,大将军心中自责,以为该为此负责,交还帅印乃是请罪,陛下若以为大将军无罪,就不该收回!”

第三名侍卫开口,离得远些,更要大声叫喊,“帅印可以收回!大将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正好借秦州平乱之机,选拔新将!”

又一名侍卫冲上来,“由谁统军,应由朝廷定夺,大将军无故还印,犯下不敬之罪,朝廷应该收印,并且下旨责备!”

楼础不善骑术,又是新人,于是小心控马,一直没发言,皇帝却没忘记他,突然勒马转身,直接问道:“楼础,你为什么不开口?”

楼础原本跟在后面,一时没停下,跑过了头,急忙调头回来,说道:“子不议父,对大将军的上书,我不敢乱说。”

“父子有道,君臣亦有道,君臣先于父子,楼础,你现在是朕面前的臣子,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皇帝面前,任何推脱都是死路一条,楼础紧紧勒住缰绳,道:“草民遵旨……”

“你若是草民,让外面的寻常百姓何以自处?”这是皇帝的习惯,揪住每一点小小的失误,令对方防不胜防,时时心怀敬畏。

“微臣……”楼础见皇帝没再反对,继续说下去,“微臣必须见到大将军所上的奏章,弄清大将军交印的原因,才能有所建议。”

皇帝笑道:“你是大将军的儿子,这两天又一直跟在大将军身边,居然不知道奏章中写了什么?”

“如陛下所言,君臣先于父子,大将军治家如治军,所写奏章唯有身边书吏可见,儿孙不得与闻。”

“哈哈,大将军果然家风严谨。邵君倩!”

邵君倩陪皇帝一同进园,他是唯一不骑马的侍从,与一群宦者站在园门口,听到皇帝的招唤,立刻跑来,虽已用尽力气,还是只能小步快跑。

皇帝扭头向张释端道:“瞧他像只鸭子,还是只母鸭。”

张释端噗嗤笑出声,急忙忍住,提醒道:“陛下在意。”

皇帝却不听劝,大声向跑来的邵君倩问道:“邵君鸭,你的小鸭子呢?弄丢了?”

骑马的侍从笑成一团,邵君倩气喘吁吁地停下,满脸憨厚的笑容,“老鸭子自要寻食,小鸭子自生自灭去吧。”

众人笑得更响,皇帝越发自得,“不开玩笑,楼础想知道大将军奏章的内容,你说给他听听。”

邵君倩立刻背道:“臣安国公温谨奏:臣上月奉旨忝掌西军,治械整兵,按图定计,幸得有司大力协助,地方克时送兵运粮,半月有余,军容已成,开拔在即,唯待圣命。忽闻京内警声,言有恶徒惊扰圣驾,臣愤不自胜,形发于外,愧不自胜,心郁于内。猥蒙宠信,入宫宿卫,旬日已过,迟迟未得恶徒同党,臣愤愧交加,身心俱毁,惶惶不可终日。唯思宿卫体大,西征事重,不可因臣而暂废。臣冒死……”

大将军爵号为安国公,平时少有称呼,只在上书时才会用到。

皇帝抬手,止住邵君倩,向楼础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大将军自称劳累过度,又为刺驾一事自责,身体不堪重负,所以要上交帅印。”

楼础暗自佩服邵君倩,其他侍从却都习以为常,邵君倩就像是行走的秘书省,过目不忘,皇帝随口问起,他对答如流。

“微臣以为,君臣之礼,以让为先,大将军让印,陛下当降旨慰喻,如此再三,以观大将军之志。”

“你谦我让,最少三次,多则九次、十次,这都是朝廷惯例,不用你说,朕只问你三次、十次之后呢?总得给大将军一个最后答案。”

楼础已经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回道:“微臣以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将军虽有老病,见识不减,威名愈著。为朝廷计,莫如仍令大将军掌印,然后另派副将,既分大将军之劳,又可借机检验将帅之才。”

皇帝冷笑不止,却没有反对,“倒是个办法,副将应该选谁?”

“知将莫若君,微臣对军旅之事所知甚少,不敢胡乱应对。”

皇帝这回没有逼问,转向其他侍从,“你们觉得呢?”

侍从们各有推荐,或是朝中名将,或是宗室贵戚,皇帝边听边点头,最后向某名侍从道:“你觉得济北王合适?”

侍从以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不由得大喜,忙答道:“济北王英勇有谋,不到十岁就曾跟随先帝征战四方,远至漠北,又是陛下同产之弟,可当重任,跟随大将军学习兵事。就有一件,不能当副将,可为监军,与大将军平起平坐。”

“济北王可不如小时候那么喜欢打仗啦,如今的他就是喝酒,喝多少都不够,简直是个酒缸。不过你说得对,的确该从宗室里选择一人以副大将军。”

皇帝不愿待在原地默想,拍马奔驰而去,侍从分为两派,一派紧紧跟随,一派留在原地商议。

张释端向楼础道:“现在你可以说了,想推荐谁?”

楼础苦笑道:“真的无从推荐。”

张释端又向邵君倩道:“你最了解陛下的心思,说说吧。”

邵君倩也是一脸苦笑,“我不过就是陛下的一支笔,口授耳听,落笔成章而已,恐怕写错一个字,哪有精力猜测陛下的想法?”

张释端看看其他人,喃喃道:“只好由我来说。”

皇帝跑了两圈,回到原处停下,目光扫视。

张释端道:“陛下,我推荐一人。”

皇帝看向广陵王世子时,目光柔和许多,像是在看最喜爱的儿子,“哦,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最合适。”

皇帝大笑一声,立刻有侍从反对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况又年幼,怎可置于军旅之中?”

张释端的确最了解皇帝,“不然,太子殿下年幼,与当年济北王相仿,济北王曾深入漠北,太子殿下自然也可西征秦州。帝王之术,文武兼备,太子殿下学文日进,良师称赞,该是兼习武事的时候了。”

皇帝道:“嗯,卿等之意,朕已知晓,上书、批复,来回至少三次,容朕慢慢思量。邵君倩,准备记。”

邵君倩在宫中随时带着刀版,皇帝说,他随手刻写,字形大多简略,唯有他自己能认出来,待事后重新誊写在纸上。

皇帝的回复很简单,盛赞大将军劳苦功高,最后以社稷之名,让大将军勉力掌军。

单听这番话,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皇帝,该威严的时候威严,该自谦的时候自谦,只有守立旁边的亲近侍从才知道,皇帝是一个多么强横的人。

小半天下来,皇帝基本都在马上,骑驰、闲聊、批复奏章,一样不落,只是忙坏了邵君倩,木版用了十几个,在场地中跑来跑去,比骑马更累。

皇帝终于要去休息,侍从各自散去,楼础本不善骑术,下马之后只觉得全身酸痛,双腿无法合拢,虽然努力控制,走路姿势还是显得怪异。

张释端早已习惯,一点事没有,只是脑门上出一层细汗,跑过来笑道:“楼公子平时不怎么骑马?”

“骑得少。”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等你感受到其中的好处,就会喜欢上马背上的风驰电掣,只恨神驹难得,资始园太小,不得恣意。今晚在归园,楼公子务必要来。”

楼础点点头,趁着左右无人,小声道:“别让广陵王回京。”

张释端一愣,马上露出笑容,“楼公子想得太多了。”

楼础不能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跟随宦者回大将军的临时幕府。

大将军正好无事,与两名幕僚喝茶,见到楼础立刻问道:“怎样?”

“陛下要让太子监军,随大将军一同西征。”

“太子……才几岁啊?”大将军一有疑惑就看向幕僚。

乔之素道:“太子年幼,太子身边的人可不年幼,我猜陛下之意正在于此。”

“东宫师友成群,陛下会派谁监护太子?”

“梁升之。”楼础答道,马上补充一句,“我猜会是他。”

“梁升之是谁……想起来了,梁太傅的孙子。”大将军嘿了一声,“不用再猜了,肯定是他,陛下崇文抑武,要用这些文弱书生代替我们这些沙场老将。”

大将军叹息几番,向楼础道:“还行,你比硬胖子强,多少能打听点东西出来。”

楼础摇头,“孩儿不敢贪功,其实是陛下遍询众人意见,未有丝毫隐瞒。”

“陛下这是……反过来试探我啊。”楼温对儿子的满意立刻减少几分,“原来你也是个传声筒。”

楼础没有辩驳。

两名幕僚最会察言观色,坐了一会,各自找借口告辞。

楼温这才向儿子道:“过来坐吧,尝尝宫里的贡茶,没什么特别味道,就是贵,据说带到外面与黄金等价。”

楼础走过去坐下,自行换杯斟茶,品味一口,“入口清淡,后有余香,的确是好茶。”

“嘿,我若不说这是贡茶,你未必尝得出好处来。无妨,楼家子孙不靠品茶安身立命。”

“父亲所言极是,茶是一样的茶,一旦进宫,身价百倍。”

大将军盯着儿子,冷冷地说:“你还真是吴国余孽,一有机会就想挑事,‘身价百倍’是什么意思,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第三十三章 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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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温的手掌肥大得像是一只异形爬虫,肉嘟嘟,却与捕猎的铁夹子一样有力,伸过来抓住儿子的手腕,还没怎么用力,楼础头上已渗出汗珠。

“刘有终说得没错,你一开口就会大乱,所以你最好闭紧嘴巴,别再胡说八道,暗示也不行。”

楼础忍痛道:“广陵王也会回京,世子张释端明天出发前往江东迎父。”

楼温慢慢放松手掌,淡淡地说:“我已经听说了,陛下将楼、兰、沈、奚、曹、皇甫六家重臣,以及广陵、济北、湘东、cd等四王全招回京城,而且派出的使者尽是诸家嫡子、世子。”

“陛下必有所图,孩儿一心为楼家着想……”

楼温手上再次用力,冷笑道:“为你自己着想吧?你是禁锢之身,本来就没有前途,巴不得天下大乱,你好混水摸鱼。”

楼础疼得声音稍有些发颤,“若无楼家,孩儿凭什么摸鱼?父兄如山,山倒便无依靠,这点粗浅道理孩儿懂得。”

楼温大笑,终于松开手掌,在儿子手腕上留下一圈红印,“还不是你开口的时候。”

“父亲……”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六臣四王跟随先帝平定五国,一统天下,还斗不过一个自作聪明的小皇帝?”在楼温眼中,当今天子永远都是小孩子,“你还是老实看着吧,需要你开口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是,父亲,孩儿无知,一切全凭父亲做主。”楼础短暂地犹豫一会,决定还是不说出刺驾的真相,“广陵王世子今晚举办宴会,邀孩儿前去……”

“去吧,让乔之素送你出皇城。现在正是楼家最需要交朋友的时候。”

“父亲还有何吩咐?”

楼温想了一会,郑重道:“不是时候。”

“孩儿谨记。”

“你太年轻,经历也太少,不明白朝堂有多复杂,今日之敌,或者就是明日之友,什么都说不准。你应该早些跟我做事,看得多了,自然会更小心些。”

“是,孩儿自当小心。”

“嗯,去吧。”

楼础出门,找乔之素,请他送自己出皇城。

乔之素很快回来,见大将军正在发呆,上前笑道:“恭喜大将军。”

“嘿,我正焦头烂额,何喜之有?”

“恭喜大将军有位出类拔萃的公子。”

“十七?不过胆子大些,会说几句话而已,算什么出类拔萃?”

“大将军过谦,十七公子若不出类拔萃,怎能得到陛下垂青,数日之间,由布衣直入资始园?不知羡煞多少贵公子。”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实难得,我这个儿子有点特别,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乔之素笑而不语,不肯直接开口评论父子之情。

楼温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喃喃道:“陛下为什么单单看上这个儿子?想要传话,有老三就够了……”

“或许陛下真是欣赏十七公子的才华。”

“嘿,只凭一篇他人署名的文章?何况他一个禁锢之身,纵有才华又能怎样?”楼温看一眼乔之素,“我知道了。”

乔之素拱手告辞,他只是一名幕僚,该提醒的时候提醒,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楼温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议事厅里,被夜色悄无声息地包裹,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他不由得打个寒颤,小声道:“难道她的鬼魂还没安息,又要折腾?”

大将军悚然惊醒的时候,楼础已经来到归园,被仆人带到会客厅内,送上乔之素备好的一份送别礼物。

张释端很高兴,今晚来的客人不多,算上他只有九个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说。

酒宴丰盛,大家喝得开心,三巡过后,张释端起身举杯,大声道:“我已经向皇帝提出请求,等我从江东回来之后,要参加西征平乱。”

众人叫好,甚至有人直接喊出“监军”,张释端忙补充道:“我可当不了监军,给监军当个随从,哪怕是普通士卒也没问题。大丈夫在世,总该在战场上走一遭。”

众人又一次叫好,纷纷表示自己也想从军,张释端绕过酒案,来到楼础桌前,“大将军是本朝第一名将,今后我要向他多多学习,眼下无缘得见大将军,先敬楼公子一杯,请代我向大将军美言。”

楼础起身,“能得世子随军西征,大将军如虎添翼。”

“哈哈,楼公子把我夸得太过啦。”

与所有欢庆的酒宴一样,开始规规矩矩,待到酒兴高涨,就再也没人能让一群年轻人安静下来。

张释端喜欢谈论“天下”,抓住每一个客人述说胸中志向:“不出三年,我必能统率十万大军,北伐贺荣,南平群蛮,还诸位一个太平天下!”

楼础是这群人当中的新来者,除了张释端,跟谁都不太熟,无法坦然融入其中,刚过二更就佯醉卧倒。

许久之后,张释端才发现客人倒下一位,立刻命仆人将楼公子送去客房休息。

归园临水,客房是座小楼,窗户推开之后能望见湖月相映,楼础其实睡不着,推窗遥望,心思不宁。

湖上似乎驶来一艘船,楼础仔细凝望,果然是艘小船,缓缓飘浮,船上也不点头,似乎没人。

船逐渐驶近,隐约传来女子笑语声,楼础急忙轻关窗户,归园附近尽是王府,说不定是谁家的内眷趁夜出来游玩。

片刻之后,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响声,楼础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张释端的仆人将自己送错了客房,所以不做回应,希望外面以为这里没人。

连响几声,外面有人轻声叫道:“上面是楼十七公子吗?”

楼础又吃一惊,对方竟然找的就是自己,这回没法再装糊涂,只得推窗向外道:“是我,几位是……”

小船缆绳套住岸上的石柱,船上挤着五六名女子,正抬头看窗。

“端世子说是会将你安排在这间楼上。”一人笑道。

原来自己被张释端“出卖”,楼础哭笑不得,月光虽然皎洁,可还是认不出船上人的面目。

“诸位……有事找我?”

“听说皇太后在给你安排亲事,我们要过来亲眼瞧瞧。”一名女子道。

楼础看清楚了,船上共是六人,看装扮没有侍女,听到这句话,心中不悦,拱手道:“诸位皆是贵门之女,深夜来访,殊为不便,请回。”

“嘻嘻,还是个严肃公子。楼十七,不妨对你明说吧,皇太后要从诸王女儿当中选一位嫁入楼家,我们不想做那等无知女子,讲什么三从四德,嫁夫从夫,无论嫁谁,都要先看个明白。”

“你们喝醉了?”楼础在楼上闻不到酒味,但是听她们的声音,似乎醉得不轻。

“许你们男子纵酒,就不许我们喝上几杯?”

这些王女都被皇帝惯坏了,楼础道:“你们在广陵王府应该见过我吧?”

“唉哟,被认出来了。”一女道。

“怕什么。”另一女道,“楼十七,上次见面不算,我们玩得高兴,没仔细看你。”

“现在仔细看过了,诸位请回,莫惹他人闲话。”

“除非端世子办事不力,否则的话,周围肯定没有外人。”一女笑道,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楼础恼怒,借着四五分酒意,道:“既然如此,诸位请上楼谈话吧。”

船上的女子笑声不绝,却没人登岸。

“我们可不上楼,三分脸面喂湖鱼,三分脸面送美酒,剩下几分得留给自己。我们不耽误你多久,问几句话就走。”

“请问。”

“你会写诗吗?今晚湖美月美,你可能吟上几句?”

“写诗非在下所长。”

“无趣。”

另一人问道:“你可骑得了快马?”

“白天刚骑过,身体酸痛至今未消。”

又有一女问道:“抚琴、吹笛、投壶、射覆、双陆、藏钩诸艺,你擅长哪样?”

“惭愧,样样不精。”

“果真无趣。咱们走吧,让皇太后选别家女儿与他做妻。”

“慢走不送。”楼础正要关窗,船上又有人道:“听说你文章写得不错。”

“碰巧迎合某人心思而已,写文章也非我所长,京城才子无数,你们去打听,其中不会有我的名字。”

“总有一样是你擅长的吧?”

“嗯……诱学馆里师从闻人先生,我对名实之学略有所得,除此之外,别无所长。”

船上几名女子互相议论,也不避讳楼础。

“诱学馆不是专门收容无赖子弟的地方吗?”

“名实之学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无趣,又无前途,咱们走吧,回去告诉别的姐妹们,千万别被皇太后选中,被选中也一定要想办法推脱。”

“或者看谁比较讨厌,推荐给皇太后……”

“嘻嘻,这是个办法。”

六七解缆划船离去,声音渐消。

楼础关上窗户,莫名其妙,心想这样的王女不娶也罢,丝毫不觉遗憾。

次日一早,众人给张释端送行,楼础要回资始园待命,不能出城,先来告别。

张释端神清气爽,一见到楼础就笑道:“昨晚睡得好吧?”

“做个怪梦,梦见有人敲窗户。”

“哈哈,楼公子别在意,是几个堂妹捣乱,她们在宫里长大,受皇太后和陛下宠爱,出宫之后,父兄不在府里看护,她们越发没了规矩,但是绝无恶意。”

楼础摆下手,表示不在意,他提前来其实是有话要说,“算我多嘴,还是要说一句:广陵王最好不要回京。”

张释端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陛下说过,大将军会想尽办法阻止父王返京,但我没想到出面者会是你,我以为昨天是随口一说,看来你是认真的。”

皇帝几乎猜到了一切,楼础叹了一声,“那就请世子给广陵王带句话。”

“嗯。”张释端不置可否。

“洪水滔天,道已不存。”

第三十四章 舞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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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士兵押送十几名犯人从街上走过,百姓避让,议论纷纷,传言像微风一样在人群中传播,突然微风变成狂风,有人高声喊道:“这些人是刺客同党!刺杀天子,扰乱东都!”

大小石子如雨一般抛向犯人,官兵努力弹压,驱散人群,饶是如此,几乎所有犯人身上、脸上都出现伤口。

楼础站在街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最清楚,这些犯人都是无辜百姓,与刺客无关,令他惊奇的是,无论是被抓,还是被打,犯人全都逆来顺受,好像真的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他回自己家里收拾些常用之物,临走时忍不住向老仆提起这件事,“那些人一看就是老实百姓,不像作奸犯科之徒,却没人为自己辩解,真是奇怪。”

对老仆来说,进皇城就是进宫,那是天大的荣耀,因此非常高兴,提前准备好了包袱,听到公子的疑惑,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本朝律条严苛,那是说一不二,官府抓人,你就得服从,说你是叛贼,你就得先认着,等官老爷日后查清再说,若有辩解,或是反抗,打死勿论。”

“我知道律条严苛,没想到会严到这种地步。”

“呵呵,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律条再严也用不到你身上,当然是想不到。”老仆忽发感慨,“大树底下好乘凉,别说公子,就是我这样一个卑贱老仆,因为顶着大将军府的名头,走在街上也比寻常百姓硬气些,别看他们过得好,我可不羡慕……”

老仆又要唠叨,楼础急忙动身。

在皇城门口,包袱被仔细检查,然后恭恭敬敬地还给楼公子。

仍是乔之素前来领人,楼础先去拜见父亲,将包袱放到房间里,立刻前往资始园。

他今天到得有些晚,其他侍从早已经上马在场上慢跑,皇帝还没露面,楼础昨天的酸痛仍未消失,也得挑匹马,追上其他人。

有几人昨晚曾在归园一块给张释端送行,当时喝得烂醉如泥,这时却没有半点醉意,好像昨天一擦黑就上床睡觉似的,态度与宴席上迥异,彼此谈笑风生,唯独对楼础不理不睬。

楼础落得安静,专心骑马,慢慢领略到一点窍门与好处。

皇帝很晚才到,脸色阴沉,一看就是心情不佳,侍从们立刻闭嘴,连嘴角都不敢翘一下。

皇帝连换三匹马才算满意,兜了一圈,向跟来的宦者道:“取槊。”

两名宦者立刻进小武库,抬出一杆长槊,槊没那么沉,但两人还是小心地抬着,高高举起,递到陛下手边。

侍从们脸色微变,楼础预感到皇帝又要有出格的举动。

皇帝单手持槊,尖头指天,驰行半圈,停在远处,将槊横在马鞍上,遥望门口的人群。

宦者得到示意,立刻给众人分发白纸扇。

天早就凉了,纸扇用不上,只能插在腰带里当装饰品,资始园侍从因为经常骑马,连装饰品都用不上。

楼础接过纸扇,正在纳闷要不要谢恩时,发现其他人都将纸扇打开,顶在头上,一手扶住,模样可笑,众人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楼础也得顶扇,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十几名侍从骑马,另有数十人站立,彼此间保持距离,胆小者微微发抖,看样子对皇帝的槊法不太有信心。

皇帝拍马疾驰,他的槊法有些特别,槊很长,右手握持末端,塑杆架在马鞍上,尖头指向左前方,随右手一压一提而朝下或指上。

皇帝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楼础。

楼础心中没法不慌,有一瞬间,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跳下马,可他很快镇定下来,警告自己绝不能让皇帝看出惊慌之色,于是盯着槊尖,左手勒缰,双腿用力夹住马匹,不让它乱动。

皇帝驰到,长槊倏刺倏退,两马交错而过,楼础只觉得手中一松,纸扇已经没了,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接流到脚后跟,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但他终归没动。

其他人经验丰富,更不敢动,皇帝在人群中穿行自如,每刺必中,纸扇或是挂在槊头上,或是破落在地,谁也逃不掉。

楼础还算幸运,真有三名侍从和五名宦者手上被割伤,唯有忍痛,心里还得暗自庆幸伤得不重。

没人敢开口叫好。

皇帝刺够了纸扇,又回到空地上,长槊挥舞如意,指上刺下,口中呼喝有声,似在向天地挑战。

宦者又拿出十几杆槊来,分给侍从。

楼础也拿到一杆,入手颇轻,原来是空心木槊,看着与真槊无异,其实没有多大杀伤力。

但皇帝手持的必定是真槊。

侍从追上皇帝,模仿他的样子舞槊,别人多少练过,楼础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兵器,入手虽轻,拿得久了,变得越来越沉重,还影响控马,十分不便。

好在皇帝也会累,终于停下来,重新将槊横在鞍上,望着远处的宦者群,说道:“可以犯错,但不能犯愚蠢的错误。”

侍从们不知谁犯错,老实地听着,平时都往皇帝身边挤,这时只希望越远越好。

“邵君倩!”皇帝高声叫到。

侍从们松了口气,原来惹怒皇帝的并非自己。

邵君倩与宦者站在一起,听到叫声,急忙跑来。

“邵君倩!”皇帝又喊一声。

远处的邵君倩一愣,止步脚步,犹豫片刻,将随身携带的一块木版顶在头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后的宦者纷纷让开,以免冲撞到皇帝的坐骑。

“随朕冲敌。”

皇帝催马前进,十几名侍从跟随在后,同时加速,长槊林立,人数虽少,气势一点不弱。

其他人对准的都是空地,唯有皇帝目标明确,反手握槊,高高举起,尖头对准不到一尺长的木版,将至近前,狠狠地刺下去。

邵君倩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在他身后,长槊穿透木版刺在地上,槊杆微微晃动。

邵君倩手上受伤,并不严重,流了点血,但他吓得不轻,挣扎半天才站起身。

皇帝调头回到他面前,既失望又愤怒,“即使是对你,我也只能破例一次,别再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邵君倩哭了,身为近臣,侍君如侍父,眼泪总是最有效的认错方式,邵君倩泪如涌泉,跑到马前,举手欲抱,最后改为轻扶皇帝的一条小腿,哽咽道:“我是个蠢货,愚蠢至极……”

“你不蠢,只是不够认真。”皇帝轻轻抬下马镫,踢开邵君倩,语气突然变得悲痛,“朕对你存有厚望,以为你……你……驾!”

皇帝骑马跑了,不是在场地上奔驰,而是冲出资始园,不知要去哪里。

这种事情从前没发生过,无论是侍从,还是宦者,都不知所措。

邵君倩第一个反应过来,嘴里喊着“陛下小心”,拔腿追上去,宦者们一窝蜂似地跟上,留下十几名侍从互相瞧看。

有人跳下马要去追赶,楼础道:“没有内官引领,我等最好不要四处乱走。”

“可是陛下……”话说出一半,那人又咽了回去,向楼础点点头,表示感谢。

皇城里规矩森严,皇帝可以胡作非为,宦者可以紧随皇帝,受宠近侍偶尔也能破坏一下规矩,其他人还是小心为妙。

侍从们饿得肚子咕咕叫,附近的屋子里虽有糕点,可是赶上皇帝发怒,谁也不敢前去拿取,只能强忍。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宫里终于想起这些可怜的侍从,派人过来领他们出园,同时收拾马匹与长槊。

楼础不用出皇城,来见父亲时已是傍晚,腿软肚空,可大将军这里的规矩也不小,身为人子,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父亲与两名幕僚吃饭,悄悄地干咽口水。

大将军心情也不太好,直接影响胃口,没吃多少,正拿着一封信大骂:“硬胖子这头肥猪,只长肉不长心眼吗?说什么将校苦留,他不得不在城外营中多待几日,以为能骗得了我?他是被几杯黄汤灌迷糊了,不想回来受苦。还说什么有十七弟服侍陛下,他很安心——他怎么不问我安不安心?”

大将军斜眼看楼础,气不打一出来,“你亲爹还活着呢,干嘛摆出这负死人相?”

楼础真希望家中老仆就在这里,让他看看,当受宠的儿子有多不容易。迈步上前,将皇帝发怒的情形说了一遍。

大将军怒气稍解,向对面的两名幕僚说:“就为一个错字?”

乔之素笑道:“邵君倩自负其才,写成的诏书不交门下省检阅,直接送到大将军这里,结果写错一字,令朝廷蒙羞,陛下怎能不怒?”

楼础这才恍然,原来邵君倩受那么大苦头,是因为写了错字。

“错字而已,也不是重要的错字,诏书的意思我看得明明白白。唉,全是小孩子脾气,没一个成熟些。”

又聊几句,两名幕僚告退,大将军向儿子招手。

楼础又向前走出几步,离父亲咫迟,“父亲垂教。”

楼温伸手按在儿子肩上,轻轻拉到身边,叹了口气,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孩儿不敢,孩儿对父亲知无不言。”

楼温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掐住楼础的脖子,硬将他拽到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生这么多儿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掉几个的时候,不会心疼。小子,跟我说实话,刘有终跑哪去了,或许我能饶你不死。”

第三十五章 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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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的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楼温双手慢慢用力,眼中冷酷无情,此时此刻,他不是大将军,也不是父亲,只是战场上一名奋力拼杀的士兵,多年前亲自冲锋陷阵时的热血重新涌遍全身,那时候他身上还没有这么多肥肉,徒手就能将敌人撕成两半……

突然间,楼温在儿子脸上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却让他的心狂跳不止,松开双手,将儿子猛地推开,如避蛇蝎。

吴国公主曾经是大将军的荣耀,那是他征战四方最惹人注目的战利品,在她死后,却变成他的一个噩梦。

楼础揉揉脖子,咳了两声,终于能够正常说话,问道:“刘有终不见了?”

“嗯。”楼温还在发呆,目光避开儿子的面孔,用粗气掩饰心中的惊恐,“别说你不知道。”

“孩儿的确不知。”

“刘有终曾经去过你家?”

“对,就在前两天,他见过父亲之后,去我家拜访,我们闲谈了一会。”

“闲谈……谈什么?”

“他说他有点纳闷,皇帝为什么突然对我比较在意,甚至将我提拔到身边。”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长公主的推荐,也可能是那篇文章……”

“别再提你那篇狗屁文章,它一点用没有。”楼温大吼,又将目光移向儿子,再次变得冷酷无情,他连几十万敌军都不怕,更不会怕一个死去已去的冤魂。

“是,孩儿确实不解。”

楼温喘气越来越粗,但是没再动手,“与你见面的第二天,刘有终假托出城会友,一直没回家,所谓的朋友也没见过他,整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

楼础与父亲一样惊讶,“刘有终……刘先生在京城没有家人吗?”

“有,一妻两妾,三儿一女,他一个也没带。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将妻子放在心上,无论到哪,都能重新娶妻生子。”

“他在京城有对头?”

“问题就在这里,刘有终在京城只有朋友,没有对头,他这些年与咱们楼家走得比较近,不是自夸,我就是他的靠山,整个洛阳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刘有终若是感到害怕,只会怕一件事,那就是楼家要倒。”

楼温站起身,他就是楼家,他倒,楼家才会倒,他立,楼家稳若泰山。

“刘有终相人最准,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见你之后不告而别,必有原因,楼家若有大难,一定应在你身上。”

楼础反而镇定下来,先躬身行礼,然后直身道:“以孩儿愚见,刘先生关心的不是‘孩儿为什么被陛下在意’,而是‘陛下为什么突然在意大将军的一个儿子’。”

“别绕圈子。”

“刘先生必是看出朝廷欲对楼家不利。”

“只是这些?”

“孩儿想不出还有其它原因。”楼础顿了一下,继续道:“父亲此前说‘不是时候’,可孩儿以为,‘时候’恐怕不在咱们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想……”

“别说了。”楼温又一次阻止儿子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强硬。

楼础躬身退后几步。

楼温站在原地思索多时,若干次抬头打量儿子,不知该信他几分,“明天……明天你出趟门。”

“是,去哪里?”

“去城外的大脚驿,代我迎接济北王,乔之素和你一块去。”

“济北王?”楼础很是意外。

楼温犹豫一下才决定告诉儿子一些事情,“济北王早在刺驾之前就已奉诏回京,快要到大脚驿了,你去迎接,让他瞧瞧你的模样,或许可以定一门亲事。”

“父亲……”

“别再说你无意成亲。”楼温又变得严厉,“夫人与公主下了大功夫,才让皇太后同意保媒,但是要征求济北王的意见,看他哪个女儿合适。”

楼础一下子想到欢颜郡主,可她是湘东王的女儿,与济北王无关。

“是,亲事自然由父亲、母亲决定,孩儿只是疑惑,与济北王联姻,对楼家有何好处?”

“所以我说你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就敢乱说、乱闯,胆子是有了,眼光可不够。济北王乃皇太后所生,与陛下同产,诸王当中最受宠爱,娶他家的女儿,算是亲上加亲,令楼家地位更稳。”

“辈分会不会有些问题?”

济北王是皇太后所生,按兰夫人这边计算,与楼础同辈,女儿自然低一辈,而且年纪不会太大。

楼温怒道:“别找借口,这些事情不用你管。”

“是,父亲,明天我与乔之素去迎济北王。”

楼温低语:“我要看看,陛下究竟有多‘看重’你。下去吧。”

卧室里,两名幕僚准备几样酒菜,一见楼础进来,乔之素笑道:“刚才没吃饱,楼公子一块吃点?”

幕僚会做人,桌上酒菜没动,其实就是为楼础准备的。

楼础拱手感谢,坐下之后先给幕僚斟酒。

楼础手腕上的红印还没消失,脖子上更是醒目,他也不避讳,吃几口菜垫底儿,问道:“大将军的脾气总是这样吗?”

幕僚大笑,乔之素道:“十七公子算是运气好的,大将军的脾气……生气的时候爱动手,高兴的时候也一样,可能下手还要更狠些。”

另一人道:“大将军天神下凡,宇内第一猛将,战场上所向披靡,平时下手有点不知轻重,但是对自家儿孙那是呵护备至。这么多年来,我们哥俩儿见过大将军骂人、打人,就是没见过他真下死手,大将军是真心关怀每一个儿孙。”

楼础笑道:“父严子孝,大将军的严厉,乃是为儿孙着想。”

“十七公子说得太对了,老实说,富贵人家易出纨绔之徒,可楼家儿孙过百,没出过不肖子弟,实属难得,全是大将军家风严肃之功啊。”

幕僚当然要吹捧大将军,楼础迎合,三人谈得倒是热闹,都不说一句真话。

快要休息时,楼础问乔之素:“明天出城,需要向宫里告假吧?”

“我已经安排好了,十七公子不必担心。”

乔之素安排好的不只是告假,次日一早,楼础与乔之素先回大将军府,换上一身新衣,带上贵重的礼物,乘坐马车出城,仆从数十骑,浩浩荡汤,路上驰骋,无人敢拦。

楼础无爵无官,按理说没资格动用府里的仪仗,但是只要大将军允许,没人真会多管闲事。

大脚驿离洛阳正好半日路程,原名神足驿,民间称为大脚,慢慢地,官府也接受了这个名称。

进京官员在大脚驿休息,次日进京,正好精力充沛,不耽误拜访亲友。

带着大将军的名头,又有乔之素从旁协助,楼础住进驿站里最好的房间,再不用与其他人挤同一铺炕。

前些日子派去打探济北王行程的家丁傍晚回到驿站,带来消息,五天之后的下午济北王就能到达驿站。

迎接贵客当然不能等在驿站里,离此十里有座亭子,乔之素带人去搭建彩棚,准备酒食。

楼础纳闷为何要提前这么多天准备,当天傍晚他就明白了。

诸王当中,济北王与皇帝最为亲近,深受皇太后宠爱,每次进京都要大张旗鼓,达官显贵纷纷出城迎接,或亲自来,或委派儿孙,因为人太多,为了避免争抢,所以约好都在大脚驿住宿,在十里亭置酒,谁家也不准多走一步。

彩棚的位置也有讲究,大将军虽然权倾朝野,也不能占据第一位,乔之素因此要提前准备,免得被前后人家抢占地盘。

接下来两天,来的人越来越多,驿站安排不下,地位低些的人,只能在外面搭帐篷。

第四天中午,济北王的前驱使来到驿站,感谢所有迎接者,收下名贴,然后宣告王命:除了宗室与楼、兰两家,其他人一律请回,盛情已领,不劳相迎。

所谓迎接,只是意思一下,既有王命,迎接者走了一多半,驿站又变得空荡,有地方安置来往的官府信使,乔之素的提前准备也显得多余。

兰家过来迎接的人是平西将军嫡长子兰镛,听说楼家只派出庶子出城,他很吃惊,拒绝过来相见,只派仆人送上名贴。

第四天傍晚,济北王留在洛阳的世子姗姗来迟,随行十几辆车,众多宗室子弟都跟他一块来。

驿站重新变得热闹。

楼础得去拜见湘东王世子,发现两人在广陵王府里见过面,于是重新互换名贴,又认识一遍。

世子名叫张释虞,比张释端年纪更小,只有十四岁,举止言谈还像是孩子,为人却很随和,很喜欢楼础,留他聊天,很快说到亲事上,笑道:“不知道以后我是叫你‘姐夫’,还是‘妹夫’?”

“事情还没有定论。”

“怎么,你不愿意与我家结亲?”

“高攀王家,怎会不愿?”

“不算高攀,而且你不用担心,禁锢之身嘛,陛下一句话就能解除。”

张释虞显然不了解禁锢的真正含义,楼础也不解释,坐了一会想要告辞,张释虞却不肯放他离开,“一块喝酒吧,从明天开始,我就要被关在笼子里喽。”

不等楼础拒绝,张释虞已命人摆酒,又派人去请兰镛,那边声称主人已经睡下,不敢唤醒,张释虞也不在意,“我就知道他不会来,你们两家明明是至亲,却很少来往,听说兰家儿子起名都用‘金’边,为的就是专克你们楼家的石头,哈哈,有意思。”

楼础回道:“不怕,兰家金少,楼家石多,承受得住。”

张释虞年纪虽小,酒量却好,喝了十几杯也不醉。

外面突然有人笑道:“哥哥喝酒竟然不叫上我们,明天非向父王告状。”

“楼公子在这里,你们敢来吗?”

“有什么不敢?”

几名女子鱼贯而入,不全是济北王的女儿,还有湘东王之女欢颜郡主。

第三十六章 恣意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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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不少酒,楼础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倒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看什么都觉得美好。

张释虞趴在桌面上,时不时嘀咕一句,他的几个妹妹、堂妹或是跟他一样卧桌,或是坐在那里傻笑,都已游离物外,只有欢颜郡主还能与楼础对饮。

“说实话,你一定觉得我们这些宗室女儿不可理喻吧?”

“嗯……”楼础正用三分清醒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欢颜郡主大笑,“你已回答了,这不奇怪,我听说过外面的许多传言,将我们说得极为不堪,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天下最坏的女人。”

“我倒觉得你们都很……特别。”楼础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欢颜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忍住,举杯敬酒,还没开口,又笑起来。

楼础不明所以,渐渐地,七分醉意做主,他也笑起来,没有来由,没有目的,只是非得笑出声才觉得舒服。

张释虞的一个妹妹正在傻笑,被另两人的笑声惊得暂时清醒,呆呆地问:“你们在笑什么?”

“我笑天下人可笑之处。”欢颜举杯一饮而尽。

“我笑天下人竟无可笑之处。”楼础也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张释虞的妹妹不肯落后,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不等开口,直直地趴下。

“你要娶的人可能是她,她,还有她。”欢颜连指三人,其中一位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泣,像是刚刚受过冤屈。

楼础凑过身来,小声道:“你知道吗?我一个也不想娶。”

欢颜昂起头,“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我们都是坏女人?”

楼础摇头,“因为……因为……我知道这是陷阱,谁嫁给我谁会一块倒霉,哪怕只是定亲,也会受到牵连。”

“我不怕……我们不怕受牵连,恣意妄为就是我们的名声。”

楼础还是摇头,但是清醒重占上风,更多的话不敢再说,问道:“陛下为何对你们如此宽容?”

“陛下说了,天子天子,不能号令天下反而受制于人,算什么天子?小时候,讲经的老学士总是讲这个理应、那个不可,陛下稍大一些之后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登基,绝不接受礼教束缚,相反,自己要给礼教定规矩。”

楼础相信这是皇帝能做出的事情,“原来如此。”

“陛下又说,礼教其实是个好东西,天子要用它御下,而不是自缚手脚,宗室当中,也只有最亲近之人,才有资格违背礼教。”

“陛下喜欢少年人。”

“嗯,因为陛下少年时受过许多苦。”欢颜略略歪头,“知道吗?一谈起陛下,你和世俗之人没有区别,都在想方设法揣摩陛下的心意。”

“这不正是陛下的期望吗?”

“不是我的期望。”欢颜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幽幽道:“我们是在皇帝庇护之下被惯纵出来的人物,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恣意,却不知道拿这恣意做什么,无非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可我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恣意之人,万乘之威不足以夺其志,江湖之苦不足以变其心。”

“或许有。”楼础不觉也是悠然向往。

两人默默相对,目光分别盯着不同方向,楼础举杯,欢颜也举杯,都不说话,同时饮下,同时发现杯中无酒,同时微微一笑,同时放下杯子,然后继续发呆。

外面响起传更的梆子响,欢颜连试三只壶,又倒出两杯酒来,微笑道:“还没谢过楼公子。”

“谢我什么?”

“你将让强谏的机会让给我,为此惹恼了长公主,她觉得你两面三刀。”

楼础笑了两声,举杯道:“你强谏过了?效果如何?”

欢颜喝光杯中酒,“陛下嘲笑我,说我太想当男儿,必是当初投错了胎,还说他会考虑我的话,但他不会,我知道,陛下根本没将我的话当真。”

“陛下没有发怒,已经是对你的宽容。”

欢颜摇头,“那不是宽容,那是……轻视。陛下对我们所谓的恣意,就只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真正不受礼教束缚的恣意,只属于陛下一个人。”

楼础没法回答,想给两人斟酒,结果桌上七只酒壶都是空的。

“我真傻,我们这些人都很傻,以为能够与陛下一样恣意,其实是一群小小的弄臣,还不如自小受到管束,早早明白尊卑之别。”

欢颜眼圈一红,似乎要哭,楼础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她。

“怪不得姐妹们都说你一无是处,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只会写文章挑别人的错吗?”

楼础想了想,点头道:“我只会这个。”

“哈哈,好,你来挑挑我的错。”欢颜没有流泪,笑容重回脸上。

“郡主……时常忘记自己郡主的身份,殊为不智。”

“没意思,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挑出的错,也是我们这些人都有的问题。”欢颜不满意,强迫对方说真话的样子,与皇帝倒有几分相似。

“郡主名过于实。”

“你觉得我不配当郡主?”欢颜有点好奇了。

楼础摇头,“郡主只是称号,郡主常说‘恣意’,这两字才是你的名,郡主仰而求取,每每不得,因此心神疲惫,常如囚徒,受困于囹圄之中。此乃我所谓的‘名过于实’,郡主……”

“别说了。”欢颜大声道。

楼础的醉意消退三分,起身拱手道:“夜色已深,明天还要迎王,郡主也早些休息吧。”

欢颜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歉意,“诸王回京,我们连表面上的这点恣意也会被夺走,今后再不能与楼公子饮酒谈论。”

“不受万乘之威、江湖之苦,怎知恣意之心是真是假?”

“也对,让我最后敬你一杯。”

酒都喝光了,欢颜递过来一只空杯,“以无酒之空杯,敬无实之恣意。”

“以求实之心境,敬高己之空名。”

两人做出饮酒的动作,扔下杯子,各自转身,楼础走出房间,再不回头。

次日一早,楼础被乔之素推醒,用冷水连洗几遍脸,又让仆人全身按摩,以消酸痛,等到上马时,楼础觉得好多了,只是头还有些沉重。

十里亭外,数座彩棚已经搭好,各家仆人正在忙碌,主人或躲在车里,或立于树阴下,等候济北王的队伍。

张释端等人昨晚喝多了酒,全都在车里不出来。

楼础无聊,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极目远眺,望见一座连绵不断的军营。

乔之素跟上来,说:“五座西征大营,这里是其中之一。”

“朝廷定下日期了?”

“半月之后。”

“到时候一切自见分晓。”

“当然,大将军亲征,秦州叛乱旬月可平。”

两人说的不是一件事,楼础笑笑,不再多说。

亭子那边传来马蹄声,乔之素道:“宫里也派人来了。”

他说得没错,数十骑从洛阳方向飞驰而来,旗帜飘扬,只能来自皇家。

两人驰回原处,看到邵君倩正与兰镛谈笑风生,从邵君倩身上看不到半点受皇帝责备时的窘迫模样。

乔之素跳下马,远远地拱手行礼,笑道:“邵先生亲来迎接,陛下必是想念济北王甚矣。”

楼础也过来相见,因为不太相熟,只道:“邵先生辛苦。”

兰镛朝楼础微点下头,目光却不看他,向邵君倩拱手告退。

剩下三人互道寒暄,乔之素很快也识趣地离开,邵君倩请楼础走出几步,远离人群,小声道:“我昨天刚见过大将军与中军将军,又谈了谈那件事情。”

“父兄做主,楼家上下唯马首是瞻。”

邵君倩曾口头传达皇帝密旨,希望大将军暗中除掉冀州的皇甫家,楼础一直在外,几天不了解进展。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大将军对这件事似乎不太热心。”

“大将军临敌数十万,尚且镇定自若,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

“哈哈,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楼公子,请再借一步说话。”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邵君倩道:“伴君如伴虎,楼公子看到了吧?”

“如此方显臣子之忠。”

“哈哈,说的是,就怕臣子有忠君之心,却没有忠君之命。”

“邵先生最受陛下宠信,天下人谁不羡慕?”

邵君倩向远处的人群望了一眼,“我自己就不羡慕,每日里战战兢兢,提着脑袋进宫,怀着死心出宫,难以为继,难以为续啊。”

邵君倩的话越说越不对路,楼础道:“邵先生之忠,昭如日月,陛下聪睿,必然看在眼里,断不会亏待邵先生。”

邵君倩嘿嘿冷笑两声,冷冷地说:“刺客洪道恢,在被抓的第三天,其实就已招供。”

虽然早有预料,楼础还是吃了一惊,强作镇定,“那就该立刻抓捕同党,以安人心。”

“同党太小,背后只有一条大鱼,陛下不太满意,想钓更多、更大的鱼。”

“陛下神武,非常人所及。”

“我说的小鱼,其中一条正是楼公子。”

“我?身为大将军之子,免不了会受恶人诬告。”

“你不信我?哈哈,没关系,楼公子不是要唯父兄马首是瞻吗?等你回京,多与大将军、中军将军聊聊,然后咱们再谈。”

楼础正要开口,远处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叫道:“济北王殿下到了!”

第三十七章 信与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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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有十多个儿女,济北王年纪并不大,刚刚三十出头,与皇帝容貌颇为相似,身躯肥胖,比不了大将军和中军将军,却比皇帝大出整整一圈。

早年间他也曾流连于马背之上,醉心于谈武论兵,跟随父亲远征近讨,自从当今天子登基,济北王的尚武之气消失殆尽,唯有身躯被酒色吹涨得越来厚重。

他坐在马车上,先见皇帝的使者邵君倩,次见他与亲近诸王留在京中的儿女,最后接受楼、兰两家的迎接。

礼仪官引见,楼础与兰镛上前,同时敬酒三杯,致以父兄的问候,邀请进入自家的彩棚品尝接风宴。

乔之素在一边指引,楼础小心翼翼,没犯任何错误。

济北王喝下酒,谢绝入棚,先与兰镛寒暄,打听兰将军在秦州的情况,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楼础,上下打量,不住点头。

“想不到吴国公主的儿子长这么大了。”

楼础心中微怒,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低头不语,假装羞怯。

济北王意犹未尽,扭头向兰镛道:“你是没见过,当年吴国公主进京,引发多大轰动,不夸张地说,刚刚一统江山的天成朝险些因她而分裂,好在皇太后当机立断,将吴国公主赐给楼大将军,才算平息一场纷乱。”

兰镛笑道:“虽未亲见,常有耳闻。”

“话说回来,还是皇太后最有远见,整个朝廷也只有楼大将军能镇得住吴国公主,别人都不行。唉,可惜,佳人已逝,无处再求。”济北王嘘唏良久,丝毫没有察觉到楼础的恼怒,最后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本王很喜欢。”

济北王说出这句话,算是应允了两家的婚事,乔之素轻轻碰一下楼础,楼础拱手谢道:“承蒙殿下错爱。”

“哈哈,不错,不错,以后当自家人相处。”

济北王一行数百人,重新上路,迎接者随行,各家搭的彩棚全无用处。

到达驿站时,天色微暗,济北王精力不减,下令设宴,摆上从国都带来的特产,因为没有外人,所以将在此的宗室儿女全都招来,男女分席而坐,共叙家常。

济北王不是皇帝,为人随和,对规矩却看得很重,礼仪官主持酒宴,多喝、少喝、乱喝都不行,必须按照固定仪式进行,问答也有顺序,不可随意发言。

轮到楼础时,询问的都是大将军与兰夫人近况,楼础照实回答,偶尔说不清楚,全由乔之素解围。

数巡过后,女孩儿先退下,又过几巡,世子张释虞等男孩儿也被送去休息,不到二更,楼础等人也在礼仪官的示意下起身告退。

回到房中,乔之素笑道:“亲事已成,可喜可贺,十七公子不负大将军所望,必得嘉奖。”

“济北王还没有许诺呢。”楼础对这门亲事不太上心。

“哈哈,这种事情济北王当然不能直接向未来女婿开口,需要进京之后面见皇太后,先得到懿旨,接着是大将军派人登门求亲。但我能看得出来,济北王对十七公子十分满意。”

“希望如此。”楼础打个哈欠,乔之素告退。

楼础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在梦中仍在回想邵君倩说过的话,怎么也分不清其中真假。

次日回京,诸事顺利,济北王家眷、辎重入府,他本人则直接进宫拜见皇太后与皇帝,楼础与乔之素去见大将军,虽然都进皇城,路径却不相同,各走各门。

楼硬已经回城,正与父亲一块吃饭,看见楼础进来,笑道:“怎么样,见到岳父了?”

“见到了,但是……”

楼温已经吃完,冷淡地说:“你三哥明天就给你安排新宅,在我率军出征之前,你要完婚。”

“这么快!只剩下十多天吧?”楼础吃了一惊。

“快还不好?十七弟,以你的年龄早该成亲,现在算是晚了,倒是济北王家的小姑娘,才十三四岁吧?”

“十四岁了,可以成亲。”楼温觉得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就此打住,转而与乔之素谈论军务,半个时辰才说完。

期间,楼础被楼硬叫上桌吃饭,吃过之后,仆人进来收拾桌子,乔之素离去之后,父子三人可说些机密之事,楼础起身让到一边,不敢与父兄并坐。

楼温还是不搭理楼础,向三子道:“八九天之内,并州老沈和冀州皇甫开就能赶到京城,老沈那边没有问题,皇甫家——你准备得怎样了?”

“放心吧,父亲,完全没有问题,诸将都是父亲旧部,父亲的号令,他们无一不从,皇甫开只要进入军营,插翅难飞。”

“嗯,记住,段将军有勇无谋,不要提前向他透露计划,管将军老实可靠,可以提前两三天向他透露一二,孙、华二人还要再做观察,其余诸将皆不可用。”

“明白,反正父亲后天就能去坐镇军营,那些将校心里藏着什么想法,父亲一看便知。”

楼础忍不住插口道:“陛下允许父亲出城了?”

楼硬笑道:“你现在不用多疑了吧,父亲只要进入军营,那是如鱼得水,陛下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是真的相信并倚仗咱们楼家。”

楼温不语,看样子也认可这种说法。

“关于皇甫开,陛下可有谕旨?”楼础又问。

楼硬皱眉,“邵君倩不是说过嘛,怕泄密,一个字也不能写。”楼硬似笑非笑,“邵君倩前天来过,说起一些奇怪的事情,与你有关。”

“邵先生在大脚驿向我提过了。”

楼硬笑道:“你不会真是刺客同党吧?我与父亲都不相信。”

楼温道:“我可没说不信。”

“嚯,父亲说什么呢?瞧十七弟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像是敢做叛逆之事的人?再说了,刺驾于他有什么好处?该是禁锢还是禁锢。”

楼温盯着十七子,“邵君倩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楼硬抢着回答:“简单,还是试探,陛下要重用楼家,自然得确定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造反。”

“既然如此,我应该将他交出去请罪,别让陛下以为我包庇儿子,更不能让陛下以为我参与其中。”

“按理说是这样,可邵君倩语焉不详,听他的意思,似乎不想让咱们交出十七弟。唉,陛下的心事真是谁也猜不透。十七,你倒是说句话啊。”

楼础一直听着,得到允许之后才道:“刺客如果名叫洪道恢的话,那他的确去过我家。”

楼温不动声色,楼硬拍案而起,指着楼础道:“你……你……说什么?”

楼础向父亲道:“洪道恢是江东人,找我只是叙旧,别无它事。”

“叙旧?叙什么旧?你又不是……哦,你的生母是吴国人。”楼硬慢慢坐下,看向父亲,“这可有点麻烦。”

楼温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知道刺客是谁,更想不到他会供出我的名字。但是邵君倩一说我被牵连其中,孩儿立刻想到洪道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交友不慎,唉,十七,你太不小心了。”楼硬数落道,急得脸上冒汗,“这可怎么办?刺客肯定是受打不过,胡乱招供,陛下会怎么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楼础道:“孩儿思考多时,以为邵君倩可信。”

“邵君倩说过许多话,哪句可信?”楼温问道。

“关于陛下欲对楼家不利的话。”楼础其实没听到这句话,但他猜邵君倩来见父兄时,必然有过类似的暗示。

楼温果然没有否认,楼硬忙道:“那都是试探,当不得真。”

“兄长去问过陛下?”

“这种事情怎么能问?陛下若是心怀恶意,绝不会交给楼家如此重要的任务,对不对?没有大将军,谁替陛下铲除皇甫家?谁去秦州平乱?谁去讨伐贺荣部?”

楼础只看父亲,“邵君倩甘冒奇险,绝不只是试探,孩儿以为他是真的害怕,才会自置于死地,来向父亲求助。”

“他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可是最受陛下宠信的近臣。”楼硬怎么都不相信皇帝要对付楼家。

“人至察则无徒,陛下至察,容不下任何人的一点儿小错,邵君倩也不例外。”

“就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错字?”楼硬笑着摇头。

楼温向前微微探身,“假设邵君倩真的害怕。”

“父亲……”楼硬吃了一惊。

楼温抬手,制止三子插口,继续道:“朝中重臣好几位,邵君倩不找别人,偏偏来向我求助,唯一的原因就是相信你是刺客同党,他以为我也参与了刺驾。”

楼础神情不变,打定主意不说实话,“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是他的事情。但孩儿以为不只如此,邵君倩必然以为陛下最忌惮、最想对付的乃是楼家,所以……”

“父亲,你可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的胡说八道!”楼硬大声道,又站起来。

楼温瞪了一眼,楼硬只得坐下,转而向十七弟瞪眼。

“假设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那么陛下也一定相信。”楼温平时粗暴强横,这时却是心思缜密,一点不乱。

“所以陛下欲对楼家不利。”

“但你不是刺客同党?”

“不是。”楼础肯定地说。

“好,既然如此,明天我送你去与刺客对质,要么让陛下断绝此念,要么来个水落石出,胜过彼此猜疑。”

楼温绝不会为任何一个儿子而冒险。

第三十八章 狐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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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温三次上书归还帅印,朝廷三次拒绝,并派内侍到大将军处探视、宣慰,请大将军勉强进餐,为国效力。

你来我往的试探到此结束,楼温感激涕零——真的“涕零”,在内侍面前撒下许多眼泪——当场喝下内宫送来的药汤,走床穿上甲衣,宣布要为陛下死而后已。

事有万一,“疾病缠身”的大将军向朝廷请派监军,这回没有谦让,朝廷立刻同意,召集大臣简短商议之后,皇帝指派太子监军,声称“将吾儿托付于大将军,朕心无悔”。

楼温本应在九月初五恢复西征统帅的职务——正式官名是西道大都督,兼秦、并二州刺史,大都督掌兵,刺史可征粮、征物——他在九月初四傍晚正式将宿卫重责移交给刚刚进京的济北王,立刻便装出城,夜宿军营,与最受信任的几名儿孙、部将住在一起,打算次日一早,持旨从萧国公曹神洗那里取回帅印。

楼温出城的同一刻,不信任皇帝有阴谋的楼硬,亲自带着楼础去往内宫“请罪”,声称外面传言纷纷,楼家愿与刺客对质,还一个清白。

两人当然不能进入内宫,楼硬写一份封书,从宫门上的小洞里塞进去,求相熟的内侍尽可能让皇帝早些看到它,然后跪在宫门外枯等,这是近臣请罪的常规做法。

虽是初秋,夜风已然凉沁心脾,楼硬一身肥肉,仍冷得打哆嗦,埋怨道:“你太不小心,真是太不小心……你怎么一点不害怕啊?”

楼础的确不害怕,笑了笑,“陛下慧眼如炬,必然早已看出我受污蔑,所以没有公开刺客口供,我自然没什么可害怕的。”

“嘿,猜测陛下的心事,你这是自取其辱。你肯定以为有大将军的庇护,又有岳父济北王的喜爱,所以陛下能饶你一命,告诉你吧,休想,陛下绝不会……”楼硬又打个寒颤,不敢说下去,怕连累到自己。

一个时辰之后,宫里传出皇帝口谕:“既是传言,理它做甚?回去睡觉,明天到园内待命。”

兄弟二人磕头谢恩,却不能领旨,大将军离开前曾下过死命令,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刺客对质,说个明白。

内侍第三次隔门传话:“楼硬、楼础,陛下说‘这兄弟俩真是死心眼,不愧是楼家的石儿孙,立刻滚到资始园去,再敢抗旨,着宿卫将士乱棍打出’。”

楼硬大喜,拽着楼础一块磕头谢恩。

兄弟二人跪守宫门,远处一直有宦者观瞧,这时带他们前往附近的资始园,路上,楼硬小声道:“陛下说‘滚’,那你可能真没事。”

“刺客骗不过陛下。”

“当然,天下没人能骗过陛下。”楼硬对皇帝既畏且敬,像是一头从小被驯服的家养犬。

夜里的资始园比白天更显空荡,两人被送入观马厅,除了背后的山墙,三面无壁,皇帝偶尔会坐在这里休息,看别人骑马舞槊。

至少有一杆真槊就放在附近的小武库里,宦者守卫,楼础只能瞥上一眼而已。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进园,楼硬正要高呼“万岁”,发现那不是皇帝,而是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你怎么来了?”楼硬很意外。

两人常年在园内待命,彼此熟悉,张释虞让侍从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厅内,打个哈欠,道:“奉旨而来,陛下有急事吧。”

“我是说,你怎么能夜入皇城?”楼硬对任何人意外受宠的迹象都很在意。

张释虞向楼础拱下手,笑道:“硬中军忘了,我父亲刚刚接掌宿卫,让我陪他一起入住皇城,离你的住处不远。”

楼硬这才大笑,“原来如此。”想起自己还是“待罪”之身,马上换一副严肃神情,“陛下要你过来,大概是……”

不用再猜,园门大开,一队骑士飞驰而入,停在厅前。

三人急忙迎出去,园内的规矩,臣子不必下跪,三人躬身迎驾。

皇帝骑在马上,冷冷地说:“夜里扰朕清梦,硬胖子该当何罪?”

“该当死罪。”楼硬一听皇帝叫自己的绰号,心里更加踏实,“可传言实在不堪,臣听在耳中,急在心里,不敢稍有忽怠,立刻来向陛下请罪。”

“既是无稽传言,何罪之请?”

“臣阖家上下皆怀一片赤心,容不得半点瑕疵。”

“嘿。”皇帝冷笑,转向楼础,“传言与你有关,你怎么不开口?”

“微臣以为陛下心中有数,因此不言。”

“哈哈。”皇帝说笑就笑,说停就停,“没错,刺客的确招供说曾去拜访楼础,与他商议刺驾计划。”

楼硬大惊,拉着弟弟要下跪,皇帝摆手阻止,“可朕并不相信,你们知道为何?”

张释虞警觉地站在一边,不点头、不摇头,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

“陛下知道楼家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点邪念。”楼硬回道。

皇帝看着楼础,“楼家只能保你一半无罪,另一半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朕问你,既有进谏之意,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微臣……微臣……”

“你以为欢颜郡主能骗过朕?她虽有卓尔之才,但是有些话明显不是她能想出来的,什么运粮之船搭载私物、地方官吏借假朝廷之威滥用民力……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说得如此详细。所以朕向长公主打听,知道这原是你的进谏之辞,却让给欢颜郡主,对不对?”

“微臣惶恐,微臣知罪。”

“你好像很喜欢将自己的文章送与他人啊,先有‘用民以时’,后有‘劝急之谏’,因为你是禁锢之身,以为文章无用?”皇帝已将楼础打听得清清楚楚。

“微臣自以为聪明,逞一时之计,伏乞重罚。”

“赐你无罪。不管怎样,你有进谏之心,甚至亲去游历,以求眼见为实,就凭这一点,朕相信你不是刺客同党,哪有一边刺驾、一边劝谏的道理?”

“陛下洞隐烛微,明察秋毫,微臣心中豁然,唯愿能够长侍陛下,不离左右,以效绵薄之力。”

皇帝撇下嘴,对这等谀词不以为然,“但朕不喜欢你乱让文章的做法,今后有话当面对朕讲。”

“微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至于你的‘劝急之谏’,朕已明白,你不必再说,朕心中有数,该缓的时候自然会缓。”

“微臣仰观山岳,不解其高,擅自揣度,妄加议论,陛下择其一二善者而思之,微臣心愿足矣。”

“今后还当去民间多听多看,但有所得,让朕知道。”

“微臣遵旨,陛下有思民之心,天下百姓必定上感天恩,下尽己力,天成朝千秋万代,皆源于此。”

皇帝摇头,“算了吧,你还是多想进谏的事,说这等话,你比朝中大臣差得太远,连你三哥都比不上。”

楼硬嘿嘿地笑。

“行了吗?朕亲来解释,你们楼家可还满意?”

楼硬忙道:“满意满意,楼家一直满意,只是受不得小人冤枉。”

皇帝犹豫一会,“既然来了,就多待一会,牵马来,朕与三卿夜驰资始园,只要不出皇城,老太傅该没话说吧?”

楼硬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上马之后也不安稳,跑出不远就掉到地上,那马本不愿驮这样一件重物,撒蹄跑远,不肯再过来。

皇帝大笑,带着楼础、张释虞驰骋不停,楼硬拖着肥胖的身躯到处追赶。

直到后半夜,皇帝才算尽兴,临走时向张释虞说:“济北王要招楼础为婿,所以朕招你一块过来听听,免得你家听信传言,不愿联姻。”

张释虞笑道:“我那几个妹妹抢着要嫁楼公子,父亲正为此头疼呢。”

皇帝笑着离去,楼础与张释虞搀着身体僵直的楼硬回住处。

虽然累得半死,楼硬却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说:“瞧见没,这就是信任。”

张释虞本来就对楼础印象很好,这时更是款诚接纳,真将他当成未来的妹夫,虽然这个妹夫比他年纪更大。

到了住处,张释虞告辞,楼家兄弟回房休息,楼硬拉住楼础,“想不到你有这么多事情瞒着父亲与我。”

“三哥海涵,我真以为那都是小事,没想到陛下早知知晓,并非有意隐瞒。”

“哈哈,这叫不拘一格,你这样的讨好手段再妙不过,正合陛下心意。现在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证:禁锢之令禁得了别人,禁不了咱们楼家的人,官位只是虚名,得陛下宠信才是实权,再加上楼家势力,保你前途无量。”

竟然能从三哥这里听到“名”、“实”两字,楼础既惊讶,又觉得正常,“名实之学”原本就是生活中的学问。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楼础疲惫至极,摸黑倒杯凉茶,正要喝,听到角落里有人道:“十七公子回来啦。”

这间房原住三人,楼础以为那两名幕僚都已随父亲出城,没想还有一人留下,“乔先生没走?”

“嗯,大将军命我留下,明日再出城汇合。”

“哦。”

“怎样?十七公子既然回来,陛下那边想必是没事。”

“一切都好,陛下带我们在园内骑马……乔先生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呵呵,其实……不说也罢。”

“左右无人,天还没亮,灯也未燃,乔先生但讲无妨。”

“大将军连夜出城,倒是防住了‘万一’,可如此一来,陛下怎敢对楼家子孙轻举妄动?”

楼础沉默一会,“我这是狐假虎威。”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楼础之前的坦然正源于此,大将军出城以观事变,皇帝恰恰因此不想有“事变”。

笑声很快消失,两人都不说话,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皇帝并非真的信任楼家,他能隐忍,必有深谋。

第三十九章 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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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回家一趟,找出隐藏的匕首,带着老仆去往新宅。

新宅是大将军府的一座跨院,另开门户,一切应用之物都由府里提供,地方虽然不大,但是极尽奢华,与内宅不相上下,布匹成堆,珠宝满箱,廊柱全用锦缎包裹,庭院里的青砖刚刚重新铺过一遍,每天要用清水洒扫三遍,为的就是保持崭新,给将入门的新妇一个好印象。

老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惊讶地说:“这一块砖就得几贯钱吧?”

连楼础也不好意思踩踏地面,沿廊庑绕行,假装查看房间,将匕首藏到珠宝箱子里,万一被人发现,也会以为它是府里的东西。

楼础要做的事情不少,马上就得离开,老仆留在新宅里看家,只来得及跟主人说几句话:“这些天来拜访公子的人不少,尤其是东阳侯家的三公子,来过好几次。”

“周律又来了?”楼础直皱眉,他记得周律说过,以后不会再来求帮助。

“还送来许多礼物,我没敢收下。”

“嗯,不要收。还有谁来过?”

“再就是自家亲戚,还有……还有马侯爷也派人来过两次,打听公子回来没。”老仆不太愿意提起马维。

“嗯。”楼础犹豫要不要去见马维一面,他现在还没有取得实际进展,连匕首都没法带进皇城。

“对了,并州送来一封信,特意交待,让我亲手交给公子。瞧我的记性,差点给忘了。”

老仆从怀里摸索半天,取出一封信,边角有些磨损,封缄倒还完整。

“什么时候送来的?”

“三天前吧。”

楼础打开信,草草地看了一遍,内容很简单,先是报平安,然后说起棋局,写道“子落三六,再不后悔,吾专守一角按兵不动,待十七公子妙招。”

大将军声称并州牧守沈直肯定会来洛阳,沈耽却暗示说要留守北边,不知谁对谁错。

信的最后又加上一行字,显然是匆匆写就,而且笔迹与沈耽不同:终南布衣附于骥尾,谨问十七公子安好。

楼础收起信,向老仆道:“周律再来不必理他,更不要收他的东西,马侯爷若派人来,你告诉他,我在资始园待命,轻易离开不得,以后有机会再去府上拜访。”

“知道了,公子。”自从进入新宅之后,老仆谦卑许多,不敢多说。

楼础出门上马,他还要赶往城外的军营面见父亲。

由各地调来的十万大军都已集结在洛阳城外,分为五座军营,由东到西绵延数十里,彼此间相隔不远,各有主将统领。

大将军坐镇中军,占地最广,离洛阳城也最近,营外大道两边,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屋与帐篷,人来人往,比城里还要热闹。

十万大军身后,跟着至少三万商贩与随行家仆,更有权势或办法的将士,能将随从藏在营里。

楼温重回军营,事务极为繁杂,只能抽空见一下儿子,交待一些事情,又命另外几个儿子回城里,帮助楼础准备婚事,最后才将十七子单独留下交谈。

“陛下肯原谅你,那是看重楼家的面子,也是你的运气。别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你得加倍努力服侍陛下,不准再胡乱结交外人,尤其是五国之人,离他们远远的,明白吗?”

“孩儿明白。有件事情父亲应该知道。”楼础与乔之素商量过,有些话只能由他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大将军动心之后,乔之素顺水推舟。

“什么事?”

“沈并州大概不会回洛阳了。”

“嗯?我得到消息说老沈已在路上,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达京城。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沈家五公子给我写了一封信。”楼础将信交出。

楼温看了一遍,最先注意到末尾一句话,“终南布衣是刘有终吗?他去了并州?”

“想必如此,父亲觉得是刘先生的笔迹吗?”

楼温细看一会,点点头,又问道:“棋局是什么意思?”

“我与沈五公子约好的暗语,他说‘专守一角按兵不动’,那就是劝说沈牧守成功,留在并州,不会返京。”

楼温再看一遍信,还给儿子,说道:“把它烧掉。”

楼础点燃蜡烛,当着父亲的面将信烧成灰烬。

“楼家子孙过百,其他人加在一起给我的意外,也不如你一个人多。楼础,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楼础拱手道:“孩儿只是广交朋友,多些消息渠道,别无它意。”

楼温这次居然没有发怒,沉吟半晌,“我对沈家老五不太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孩儿与他只有数面之缘,以为沈五公子气度不凡,胸有丘壑,他曾代替皇甫阶掌管驻马门随从,陛下也比较看重他。”

楼温无谓地嗯了一声,对儿子的判断不以意,更在乎刘有终的去向,“刘相士自称附于骥尾,这个‘骥’是老沈还是小沈?”

“刘先生在沈五公子信上附言,想必所附之骥乃是‘小沈’。”

楼温冷笑一声,“现在是年轻人出来蹦达的时候了?一个个连胡子还没长全,却将‘天下’挂在嘴上,好像自己本事多大似的。天下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坐享其成不够,还想重新折腾一遍吗?”

楼温越说越怒,腾地站起身,大踏步走来,楼础一惊,以为又要挨打,楼温却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出帐。

楼础不明所以,只得等在帐中,反复思索,觉得自己或许能够说服父亲。

楼温回来,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好一会才道:“我派人去迎接老沈,必须要见到本人。老沈若来,小沈就是在撒谎,其心可诛,你也是瞎眼,被人牵着鼻子走。老沈若是不来……”

楼温半天不往下说,楼础道:“那就是沈家察觉到什么。”

“老沈不会不与我商量……”

“父亲曾说过,今天是朋友,明天可能就是敌人……”

“别拿我的话教训我。”楼温一身戎装,瞪起眼来比平时更显威严,“等你自己有儿子的时候,拿去教训他吧。”

楼础闭嘴。

楼温自语道:“只要进入秦州,万事大吉,老沈若是自寻死路,就由他去。”

楼础差点要开口,最后关头忍住。

“你回去吧,将嘴巴闭严,什么都不要做,一切等我的指示,这不是闹着玩,你太年轻,再历练几年,才有资格说三道四。”

“是,父亲。”

楼础没动,楼温问道:“你还有事?”

“孩儿听说,萧国公受朝廷委派掌管军粮。”

“嗯。”楼温脸色微沉,他原以为自己重新掌军之后,萧国公曹神洗就会离开,没想到会另有任用。

“管粮自然也要管河,孩儿多嘴,请父亲小心在意。”

十万大军若是无粮,不出三天就会崩溃,楼温征战多年,对这一点最清楚不过,“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会想不到?没关系,只要到了秦州,我自有办法摆脱曹神洗。”

一切的关键都在能否率军抵达秦州,楼温对此颇为自信,楼础心中轻叹一声,他还是没法说服父亲,于是告退,径回洛阳。

楼硬以中军将军的身份留在皇城里,给济北王当副职,共掌宿卫,这让他十分得意,对皇帝完全没有戒备,天还没黑就开始喝酒,楼础进屋时,楼硬已然半醉,“回来得正好,一块喝点。”

“陛下若是招呼,三哥这个样子可不行。”

“没事,陛下今晚出宫,咱们落得清闲。”

楼础心中一动,上桌给三哥斟酒,“陛下不担心梁太傅拦路?”

“所以这次出宫不会大张旗鼓,几个人而已,外面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楼础心中又是一动,笑道:“陛下出宫,三哥被扔在这里,不觉得遗憾吗?”

“能被陛下带在身边,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可是有时候,还是不参与为好,你知道……”楼硬暧昧地笑笑,劝弟弟喝酒。

“我知道什么?”楼础没听明白。

“虽然你是我亲弟弟,有些话也不能对你说。”

“皇家的事情,当然不能当成谈资。来,我敬三哥一杯。”

楼础表现得无所谓,楼硬却忍不住了,“但父亲既然看重你,我不该对你隐瞒,况且你这么大了,马上就要成亲,该懂些人事。”

“人事?”

“陛下在外面有那个。”

“什么?”

楼硬脸一冷,“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需三哥指教。”

“哈哈,你这个样子,成亲当晚可怎么办?”楼硬三次望向门口,三次欲言又止,最后道:“陛下在外面还有小后宫。”

“小后宫?”楼础终于明白过来,“后宫佳丽众多,陛下还不满意?”

“肉吃多了还腻呢,陛下偶尔也想尝尝别致的小菜。”

楼础想起第一次随皇帝夜游时,三哥与皇甫阶说过的污言秽语,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些话皆有所指。

“三哥本事真大,连这种秘密都能打听出来。”

“秘密?陛下从来没瞒着我们这些人,小后宫就在我们几家当中藏着。”

“三哥府上……”

“我府上可没有,谁让我娶的人是公主呢?是我的一所外宅,皇甫阶、邵君倩就没那么幸运了,要将自己的家让出来。”

“三哥又见过邵君倩吗?”

“见过,大家心照不宣,他不说,我也不说,我跟皇甫阶常开玩笑,跟邵君倩不行。”

“我是说,邵君倩又提起过那件事吗?”

“哦,没提起,他代表陛下试探楼家,我总不能当众揭穿,让陛下难堪不是?”

楼硬喝多了,说出的事情越来越不堪,最后感慨道:“陛下精力过人,怕是天神降世,好在亲信之人众多,分成几拨,要是一拨人追随到底,非得累死一大批不可。”

耳中听着三哥的唠叨,楼础觉得眼前又出现一线光明。

第四十章 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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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好几天没出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很少喝酒,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却几乎不翻页,眼中的白纸黑字,像是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刀剑出鞘,枪斧林立,令人不敢直视,但又不敢将目光移开。

楼础是马府常客,无需通报,被仆人直接带进书房,他进屋的时候,马维仍在与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对峙,没有察觉到客人的到来。

楼础不得不上前,将书从马维手中抽走。

马维一愣,随即露出笑容,瞬间恢复常态,“我今天起床之后心神不宁,就知道你要来。”

“马兄以为我会带来坏消息?”

“不管你带来什么消息,都不简单就是了。”

两人大笑,楼础坐下,将自己从三哥那里听来的消息述说一遍。

马维听得颇为仔细,“想不到皇帝还有这等喜好——可他正酝酿大计,还有心情和胆量出宫?我一直在想梁太傅拦路强谏一事,感觉皇帝乃是顺水推舟,他自知危险,根本不想再夜巡东都。”

楼础摇头,“皇帝自恃聪明强武,周围越是危机重重,越要一如既往,以示镇定,同时也能迷惑对手。”

“呵呵,础弟对皇帝的了解越来越多了。”

“有一些。”

“皇帝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让消息传到令兄耳中。”

“我明白马兄的意思,所以我又多打听几句。皇帝也知道名声不好,所以每次出宫都要故布疑阵,三处小后宫都有人前往,装扮相同,不准点灯,往往连侍卫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谁。宅中女子随时更换,极少有人被皇帝宠幸第二次。”

马维笑道:“不愧是皇帝,欲以天下人为奴仆、为姬妾。”

“马兄以为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三处地点打听出来了?”

“来这里之前,我去踏访了一圈:中军将军府后街从西口进去,连着三所宅院无人居住,应该是一处;应国公皇甫开府中后花园,门外一条空巷,没有其它房屋,应该是第二处;邵君倩的家可与公侯府邸比拟,就是这一处,我猜不出具体进出入口,肯定不是正门。”

马维轻轻点头,突然站起身,“既然尚有自由之身,那就拼死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我来找人,将三处地方都监视起来,若有侥幸,咱们都能绝处逢生。”

“找人要仔细。”

“洪道恢其实是郭时风找来的,我这回不再假托他人,亲自选取,京中五国遗民众多,颇有几位心怀慷慨之志,愿意为我效命。”

楼础拱手道:“全由马兄做主。”

“这若是皇帝的诱兵之计,三处‘后宫’皆是疑阵……”

“唯有生死与共。”

马维也道:“生死与共。”将要送客时,他又道:“础弟想清楚了,我是孤身一人,无父无兄,妻子皆可抛弃,楼家子孙众多,础弟马上又要娶济北王之女,前途光明,与遭禁的五国之士大不相同。”

“马兄听说我要成亲的事情了?”

“呵呵,整个洛阳都传开了,甚至有传言说,成亲之后础弟立刻会被朝廷委以高官。”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禁锢之身?”

“寻常人谁关心这些?就算听说过,也以为解除禁锢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楼础笑笑,的确,除了身受禁锢之害的人,谁会关心这种事?

“马兄放心,我决意刺驾,一部分正是为了楼家。陛下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大将军,刺驾并非其因。”

马维送至大门口,当着仆人的面大声道:“有劳础弟亲来邀请,待你成亲之日,必去府上讨杯喜酒。”

“不胜期待,马兄留步,我要去济北王府,今天就不与马兄饮酒清谈了。”

楼础的确要去一趟济北王府邸,这是他今天出皇城的正式借口。

离开马府之后,他先回大将军府,七哥楼硕已经备好聘礼,由数十人抬送,早已等得着急,却没像从前那样显露不满,反而笑脸相迎,“十七弟,你可真是不急啊。”

“有事耽搁了一会。”楼础含糊道,立刻换衣,骑乘骏马,与七哥一同前往济北王府。

两家的婚事有个尴尬的地方,按兰夫人这边推算,楼础与济北王算是平辈,比自己未来的妻子高出一辈,定聘这种事本应由长者出面,可又不好高出济北王,只好由大将军第七子楼硕代劳。

楼硕非常愿意,为了这次定聘,大将军刚刚给他求得一个闲官儿,虽无实权,至少品级不低,可以拿出来炫耀了。

济北王府这边也已做好准备,迎接者排到街口。

济北王掌管皇城宿卫,轻易出不来,由世子张释虞和王府长史代行礼仪。

张释虞最高兴,规定仪式完成之后,力邀楼础、楼硕留下来喝酒,“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

张释虞放纵惯了,父亲刚回京时,收敛几日,一有机会就故态重萌,下令在偏厅设宴,然后找借口将父亲身边的官吏支走,只留楼家兄弟和几名亲近的堂兄弟,纵酒狂欢。

“可惜端世子不在,少了几分热闹。”张释虞半醺之后,想念朋友。

“端世子就算回,也不得自在,广陵王看着他呢。”另一人道。

楼硕第一次参加这次的酒宴,初时小心,喝多之后比楼础更放得开,与每一位宗室子弟拼酒豪饮,很快就能称兄道弟,楼础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一名中年妇人进来,皱眉摇头。

楼础第一个看到她,立刻起身,不知该如何称呼,看她装扮像是侍女,神态却像是府中管事之人。

妇人向楼础行礼,然后向张释虞道:“世子,世子!”

张释虞终于反应过来,忙也起身,努力控制,还是忍不住摇摇晃晃,笑道:“是母亲找我吗?请转告母亲,我在款代妹夫,待会……待会再去见她。”

“王妃要见楼十七公子。”

“好好,妹夫,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这边还需要我照顾。”张释虞酒兴正浓,几匹马也拉不走。

妇人又摇摇头,欲言又止,向楼础微笑道:“请十七公子随我来。”

妇人在先,楼础随后,厅外还有几名年轻侍女等待,楼础稍感紧张,步步小心,目光微垂,不敢移动分毫。

由偏厅去往后宅,要经过一座小花园,正走着,前方引路者突然停下,楼础也只能止步,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六名少女拦在路上。

六女年纪都不大,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之间,正是普通人家女孩儿懂得避嫌的时候,她们却站成一排,拦路不说,还个个面带寒霜,气势逼人。

楼础认得年纪最小的两人正是济北王的女儿,另外四人也都有些面善,应该是在广陵王府里见过。

中年妇人笑道:“这是干嘛?你们都是王家女儿,头上有郡主称号,没有的,以后也会有……”

一女冷冷道:“梅姨,你让开,我们要和楼十七说话。”

妇人犹豫片刻,不敢得罪这些人,移步让开,向一名侍女使眼色,让她去后面通知王妃。

楼础拱手道:“几位妹妹有何见教?”

“我们不是你的妹妹。”年纪最大的少女上前一步,“我们就说一句话:不许你娶释清妹妹。”

楼础看过聘书,他要娶的人名叫“张释清”,目光转到年纪最小的两女身上,不知哪个才是未婚妻,当初在驿站喝酒的时候,张释虞介绍得含糊,他一个也没记住。

“不许你看。”被看的两女同时喝道。

楼础突然想起来,“那晚就是你们乘船造访归园……”

年长少女道:“没错,就是我们几个,你这个人太过无趣,我们说好了,谁也不会嫁给你。”

“我……无话可说。”楼础的确无话可说,婚事不是他求的,也不是他定的,从头至尾没有半点选择。

“你去见皇太后,推掉这门亲事,让皇太后给你另选一人。”济北王的一个女儿说,不知是不是张释清。

“我见不到皇太后。”楼础很尴尬,看向中年妇人,妇人向他微笑摇头,不知什么意思。

“那你写封悔婚书,我们带去交给皇太后。”

“此事需由父兄做主,我……”

“你不愿娶,大将军还能逼死你不成?”一女道。

中间一女语气稍缓,“其实你完全不必娶释清妹妹,有人愿意嫁给你,也是王女,还是郡主呢。”

楼础心中一动。

六女还要继续威逼利诱,王妃来了,脚步不停,斥道:“放肆,多大的姑娘,不懂得待客之道,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

济北王的两个女儿扑向王妃,抱着母亲大哭,都说不想嫁给无趣之人,其实只嫁一个,也不知另一个哭什么。

王妃既心疼又恼火,向中年妇人道:“你就这么看着她们丢脸?”

“求王妃恕罪。”女人不敢辩解,与侍女们一同轻轻拉开济北王的女儿,劝另外四位王女离开。

待人走后,王妃叹道:“小女无知,不愿离家,十七公子莫怪。婚姻自有父母决定,等她进入府上,过几天就好。还望十七公子多担待些,不以小女骄纵愚浅而嫌弃,对平常人能忍三分,对小女再多忍两分。”

王妃倒是个讲理之人,楼础忙躬身道:“小子质陋,得配王女,实乃终身之幸。”

“是谁的幸运还不一定。”王妃停顿一下,“殿下说你很像吴国公主,果然如此。十七公子请回,恕我不能远送。”

莫名其妙地招见,居然只为看他长得是否像吴国公主,楼础越发觉得奇怪。

第四十一章 怒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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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不用住在皇城里了,每天早晨前往资始园待命,下午回新家,为婚事做些准备,其实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但皇帝特意给假,当着众多侍从的面说:“朕的侄女有点被惯坏,好在年轻,还有改正的机会,望楼卿娶进家门之后多加训导,调和阴阳,勿使阴盛阳衰。”

因为皇帝几句话,楼础当天多收了一大批礼物。

这天傍晚,幕僚乔之素从城外回来,特意来拜访楼础,送上一份私人贺礼,同时带来一条消息:“沈牧守没回京,据说已经启程,半路上突发重病,迫不得已,留在并州界内休养,派长子沈聪向朝廷请罪,明天一早就到。”

大将军身边的人,只有乔之素察觉到危险,与楼础想法相似,但他不敢向大将军进言,旁观而已,私下里与楼础偶尔谈论,总是摇头,表示无奈。

“六臣四王,只有沈牧守拒命,其他人都已回京,广陵王最慢,也已进入洛州地界,后天到京。”乔之素又在摇头,“过去十年里,六臣四王或留京城,或镇一方,内外犄角,格局已成。陛下将所有人都招回来,只怕将陈年恩怨也一块招回来了。”

“我知道楼家与皇甫家、兰家不和,与沈家交好,广陵王与其他三王不和,与萧国公曹家是姻亲,曹家又与荆州奚家不和。”楼础了解流传已久的大致情形。

乔之素笑道:“细论起来,比这要复杂得多,只抓关键的话,倒也简单,其实就两条线。一条是广陵王,他是先帝的弟弟,当初颇为受宠,极得人心,差一点被立为储君,最终功败垂成,留下许多恩怨。另一条就是大将军……”

乔之素突然闭嘴不说。

“大将军怎么了?”楼础追问道,“我也时常纳闷,大将军功高盖世,朋友好像不怎么多,除了沈家,与其他几家重臣来往极少。乔先生有话尽管直言,无需避讳,我不是那种随口乱说的人。”

乔之素笑道:“说起来,楼家的恩怨与十七公子的生母有些联系。”

若在从前,楼础必定冷脸,或者不接话,但是这几天他频繁听到有人提到母亲,却总是有前言没后语,令他既恼火又好奇,于是道:“乔先生但讲无妨,我也很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

乔之素犹豫片刻,见楼础真想知道,这才徐徐道来:“天成——当时还是大成,攻克的最后一地就是吴国,大将军亲统大军,皇甫开、曹神洗为副,广陵王后继。朝廷原以为这一仗要打上三五年,没想到吴国内里早已朽烂,不堪一击。大将军长驱直入,只用多半年就攻到吴都城下。”

乔之素当年就已是大将军的幕僚,还不到三十岁,对往事记得十分清晰。

楼础倒茶,乔之素谢过之后继续道:“没想到吴王竟然拒绝臣服,亲率将士守城,大将军那一战打得颇为艰难,伤亡无数,直到广陵王摔援兵赶到之后,才终于攻克吴都。”

“听说吴王是自杀的。”

乔之素点头,“我就在现场,吴王站在宫门楼上,面朝大成将士,拔剑自刎。后来出现许多传言,声称吴王说过这样那样的诅咒,每次有吴人作乱,传言都会再增几分。作为亲历者,我可以说那都是假的,吴王什么都没说,就是自杀而已。”

楼础试图想象外祖自杀的场景,一无所得。

“攻下吴都,麻烦才刚刚开始。大将军折损颇多,麾下将士对吴人极为憎恨,力请屠城报仇。大将军同意了,广陵王却反对,以为天下初定,正该抚循士民,与天下休养生息,不可徒增民愤。”

“广陵王说得有理,吴国平定之后,天下一统,实在没必要屠城。”楼础虽是大将军之子,在这件事站在广陵王一边。

“话是这么说,但在当时,大将军选择不多。”

“为何?”

“怎么说呢……十七公子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大概很难理解军中的事情,我也只是旁观而已。反正没有外人,我就拿朝廷打个比方吧,六臣四王互相不和,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可是他们都为先帝效劳,先帝也没有故意支持谁或是贬低谁。军中情况与此类似,诸将打仗的时候都想守在后面,打赢的时候都想争最大的功劳,争扰无止,人之常情皆在于此,没人能够例外。”

“大将军必须理顺军心。”

“对,大将军之所以是大将军,就在于他能笼络人心,令众将为己所用。”

“笼络人心不需要非得屠城吧?报仇的方法有许多。”

“哈哈,十七公子还是不明白。报仇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对朝廷来说,天下一统,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对军中将士来说,很快就得卸甲归田,如果这时不捞一大笔的话,今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朝廷必会赏赐军功吧。”

“那些赏赐分下来,聊胜于无。总之,大家更想屠城,不只是为杀吴人报仇,更重要的是掠夺吴都积聚上百年的财富。”

楼础没说什么。

乔之素又想起往事,半晌才笑道:“屠城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是说让将士们进城随意乱抢,必须提前划定区域,用旗帜标明各条街坊分别属于谁,你想,街分穷富,坊有贵贱,谁都想要富贵之处,诸将为此争吵不休。大将军带着我们十几名幕僚,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划分完毕,令各部将无话可说。”

“广陵王呢?”

“广陵王分到王宫西北区。”

“他……”

“嘿,该反对的时候反对,该得的好处也不能不要。”

“大将军分到了……吴国公主。”

乔之素点头,“吴国公主声名远播,大将军舍弃金银珠宝,只要她一个人,算是少有的痴情。”

楼础不能说父亲的不是,但也没法赞同“痴情”这种说法。

“大军回朝,先帝听说屠城之举,大为震怒,让大将军功过相抵,遍赏全军,唯独不赏大将军。”接下来的话,乔之素不好再说。

“我知道吴国公主曾经入宫。”楼础仍想了解真相。

“宫里的事情我不了解,就不乱说了。大将军十分气愤,以为是广陵王、曹神洗、皇甫开三人暗中向先帝进谗言,以至失去到手的佳人,一怒之下,大将军囚禁两将,鞭打数十,准备带兵攻打广陵王府。”

楼础大吃一惊,“这……这是大逆之罪啊!”

“即便现在说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们这些幕僚都吓坏了,可军中将士不管这些,大将军指哪打哪。将士在城外集结,有几千人,就等次日一早城门打开时,冲进去直奔王府。不知是谁告密,先帝听说此事之后,不等天亮就出城劳军,宣扬大将军历年之功,封为安国公,功臣封爵,大将军是第一人。”

“先帝做得好。”

“可不是,我们也都佩服。如此一来,大将军反生愧意,遣散将士,向先帝请罪。先帝叫来广陵王,让双方讲和。又唤进皇甫开、曹神洗,让他们向大将军请罪。”

“这两人何罪之有?”

“身为副将,不能劝慰主帅,反致疑心,就是罪过。总之大将军很是风光,没过几天,吴国公主也被送进大将军府,据说是当今皇太后的主意,大将军自然再无埋怨。可皇甫开受辱之后记恨在心,地位越来越高,对大将军的敌意也越来明显。萧国公曹神洗还好些,宁愿忍让,但从此不再与大将军来往。”

“卞和无罪,怀璧其罪。将帅反目,并非吴国公主之过。”楼础很难在外人面前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当然,可吴国公主的名气因此更大,传言也更盛。”

“她在宫里做过什么,让皇太后等人至今不忘?”

“宫闱秘事,非我所能知晓,至于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言,没几句真话,不提也罢。”

乔之素说的都是大将军,楼础心里想的却都是母亲,国破家亡,父王自杀,吴国公主那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又有多少骄傲与悲痛?对他这个被迫生下的儿子,有几分喜爱?几分憎恨?

楼础只在小时候见过母亲寥寥数面,凭借记忆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大将军与广陵王好像没留下多少过节。”楼础说道,避开心中的想法。

“大将军不怎么记仇,至于广陵王,以那样的野心,当然不愿得罪当朝重臣,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外人无从得知。”

“我已明白乔先生之意,多谢。”楼础起身拱手。

言尽于此,再多的话乔之素不该说、不敢说,起身笑道:“虽是陈年往事,可为今日之鉴。我追随大将军多年,承蒙信任,恩赏无数,绝不愿看到万丈高楼一日坍塌。”

“乔先生之心日月可昭,楼家不肖子绝不忘先生今日所言。”

乔之素告辞,最后又补充一句,“四王当中,湘东王最为超脱,楼家若需皇室之助,非他不可,其余三王,皆难深交。”

楼础送客,回屋之后反复思考乔之素的话,身为大将军幕僚,他说得很清楚:大将军只有在怒极的时候,才能行大事。

如何让父亲对皇帝发怒,是个问题。

第四十二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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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突然有点同情济北王的女儿,张释清被迫嫁给他这个“无趣之人”,感受或许与当年的吴国公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是大将军,从未想过强夺某人,如果有选择,他会高高兴兴地拒绝婚事。

可婚事还是一步步走近,不知不觉间,楼础变得忙碌起来,新宅里的仆役开始承认十七公子是他们真正的主人,大小事情一律上报,原来的老仆乐得轻闲,每每感叹道:“多少年啦,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享福了呢。”

到访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大部分原先只是点头之交,这时却熟络得像是多年好友,送来的礼物贵重得让人胆战心惊,不知今后能否还得起。

周律登门庆祝,带来一群诱学园的同窗,这些人比点头之交深一些,楼础迎到大门口,留他们喝酒。

都知道楼础与马维友情深厚,一名同窗提前解释道:“我们去过马府,马侯爷说他今天要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没办法脱身,过后单独来送贺礼。”

周律指挥众人的随从往厅里搬运礼物,好像他才是楼础最要好的朋友,听到话,扭头道:“才不是什么亲戚,马维这是自叹不如,他一向骄傲,以为比咱们出身更好,结果娶到郡主的人却是楼公子,他自家的妻子据说是个富商的女儿,心里能不别扭吗?”

在周律眼里,地位与权势意味着一切,比金钱更加重要。

楼础正想为好友辩解几句,发现其他人全都点头赞同周律,于是乖乖闭嘴,请众人进厅,命仆人摆酒设宴。

十几位同窗都很识趣,喝不多久陆续告辞,要在成亲当日再来喝个痛快,唯有周律不走,早早就喝醉了,唠叨个没完,说的都是往事,按他的理解,当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他带人欺负楼础乃是两人友谊的开端。

其他人都走了,楼础下逐客令:“周兄醉了,回家休息吧。”

周律摇头,按住杯口,“不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

“我说周兄回家休息吧。”

“给我来杯茶,待会我还能再与你喝上几壶。”

楼础只得命人上茶,同时将周律的两名随从叫进来,好搀扶主人出门。

周律被架起离席,兀自不觉,以为自己头昏眼花,茫然地左右看看,大声道:“我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田匠这小子忘恩负义,听说是咱们两人帮了他,不仅不感恩,还将我推出家门,差点就要打我……”

周律哭嚎着被带走,连他的随从也觉得丢人,跑得能多快有多快。

田匠并不在楼础的计划当中,纯粹是因为听说此人对母亲至孝,才想帮忙,因此并不在意对方的感恩,甚至没想要见这个人。

当天傍晚,马维到访,带来了礼物,还带来郭时风。

刺客被抓之后,郭时风跑得飞快,连声招呼都不打,再次现身,他还是满面春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郭兄好久不见。”楼础心中吃惊,脸上同样堆满笑容。

“无家无业之人,随风飘荡,四海萍踪,听说础弟成亲,多远都得回来一趟。”

楼础将两人请进书房,以茶水招待。

仆人一离去,郭时风就笑道:“础弟不必问,我自有解释。”

楼础看一眼马维,没开口。

“刺驾失败的消息传来,我觉得事情不对劲,皇帝明明习惯第三位,为何就在那一晚换了位置?所以我猜皇甫阶把我骗了,虽然当时不明白原因,但我必须尽快离开,否则的话,下一个被抓的人就是我。”

“没想过向我们说一声?”马维替楼础质问。

郭时风拱手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马兄早年相识,来往不算太多,与础弟虽然都在诱学馆求学,可惜一前一后,未能同窗,算是初识。事发之后,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皇甫阶,对础弟、马兄也不能不有所疑虑。”

楼础微笑道:“明白,处在郭兄当时的位置上,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三人同时大笑,互相拱手,算是和好如初,心里都明白,虽然“如初”,但这份友情再难深入。

“前事莫问,来事可期。”马维伸手分别握住郭、楼二人的手腕,“大事未竟,还需要咱们继续努力。”

楼础问道:“郭兄随广陵王一块来的?”

郭时风点头,“广陵王本不想来,我也劝殿下暂时观望,朝廷若有巨变,江东犹可立足,可世子一去,广陵王改变主意。”

郭时风看向楼础,露出古怪的微笑,“‘洪水滔天,道已不存’,础弟听说过这句话吧?”

楼础坦然点头,“是我让端世子带给广陵王的。”

“果然如此,不只广陵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世子与陛下也都明白。”

楼础眉毛微微一扬。

郭时风笑道:“础弟别急,你跟世子这样的人接触太少,初次见面,人人都觉得世子翩翩少年,志向不凡,接触久了就会知道,他只是一名普通少年,没有多少主见,谁对他好,他就依赖谁、效忠谁。”

张释端自然以为皇帝对他最好。

“我并未指望端世子保密,只要将话带给广陵王即可。”

郭时风轻叹一声,“这句话的确重要,广陵王与我都没想到洪道恢竟会弃妻子不顾,那么快就招供。”

郭时风、马维都是“弃妻子不顾”的人,楼础忍住心中的嘲讽,笑而不语。

“础弟或许也没想到,皇帝早已带世子见过洪道恢。”郭时风又道。

楼础真没想到,轻轻摇头,承认这一点。

“当着世子的面,洪道恢只供出马兄与础弟的名字,没提我,也没提广陵王。”

马维早已听郭时风说过,神情冷漠,楼础却是大吃一惊,立刻站起,随即坐下,“原来洪道恢不只招供,还要为陛下效忠。”

事情很明显,洪道恢招出楼础的名字,是为了将刺驾与大将军联系上,不提广陵王,则是为了巩固张释端的忠心。

郭时风道:“咱们三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可世子坚持认为刺驾是大将军主使,陛下招广陵王回京,是为了对付楼家。”

“广陵王呢?”楼础问。

郭时风苦笑,“广陵王以为洪道恢仍忠于他,所以不提旧主姓名,还以为陛下仍被蒙在鼓里,因此决定回京,借铲除楼家之机,掌握朝中大权,进而夺位。”

楼础沉默一会,“陛下让每一家都相信自家最受信任。”

“只有咱们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马维开口,看一眼楼础,看一眼郭时风,“可惜人微言轻,郭兄劝不服广陵王,础弟说不动大将军。”

“沈耽说服其父留在并州。”

“沈五公子?”马维认识人多,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谁,随即心生警觉,“础弟向他坦白了?”

楼础摇头,“没有,沈家父子自有主意。”

马维这才放心,“皇帝无道,朝廷离心,此乃千载难逢之时,匹夫奋力,亦能扭转乾坤。”

郭时风道:“我听说础弟的计划了,这是上天将昏君交到咱们手中,必然不会再出差错。”

“刺客难寻。”楼础还不放心。

郭时风不开口,马维道:“础弟尽管放心,我已找到十人,还没告诉他们真相,再过几天,就能确定谁可用、谁不可用。”

郭时风道:“就是这个时候最危险,万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皇帝既已知道真相,对咱们不会不防。”

马维冷笑道:“我仔细查过了,周围并无人监视。皇帝眼里只有大将军、广陵王这些人,对咱们不屑一顾,以为是三个被人利用的喽罗,无足轻重。收拾过上面之后,再收拾咱们,易如反掌。这是皇帝的失策,也是咱们的机会。”

楼础认可马维的猜测,“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事成之后,咱们仍要推举广陵王吗?”

原计划中,刺杀皇帝之后,广陵王在江东起兵,入京夺取皇位,如今广陵王欲行险招,奉旨还京,没有江东的根基,价值大跌。

对面两人互视一眼,郭时风道:“所谓明君择臣,臣亦择君,非我不忠,实是广陵王一步走错,以后步步皆错。他在京城无兵无权,全要依靠皇帝的支持,皇帝一旦晏驾,广陵王立成无根之萍,再想回江东,怕是千难万难,至于夺位,已无可能。”

郭时风脸变得倒快,正色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要对生民有利,谁都可以履践至尊之位,民间盛传歌谣,‘平地万丈起,浮云脚下过’,正应楼姓。”

马维也道:“大将军掌兵十万,驻营城外,民望、士心、将力皆归于大将军一人,一旦举事,东都当日可定,洛州全境指日可平,然后西连秦、并,东合冀、淮,传檄吴、荆、益、汉四地,不出数月,九州同归楼氏。”

楼础早已猜到两人会说出这些话来,沉思片刻,“大将军一向以忠孝自夸,未必肯做出背逆之事。”

郭时风道:“所以要看础弟如何劝说。”

马维道:“大将军所忠者,先帝而已,先帝已去十余年,当今天子刚愎自用,猜忌大臣,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楼家危在旦夕,大将军仍然无动于衷?”

“怎么才能让大将军相信‘危在旦夕’?”

郭时风拱手道:“郭某此前不告而别,有愧于心,愿随础弟去见大将军,将皇帝与广陵王之谋合盘托出,让大将军早有防备。”

楼础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礼物。

第四十三章 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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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父子,想见大将军一面也不容易,楼础送信出城,等候多时,直到成亲前一天,才获准前往城外军营里面见父亲。

郭时风跟他一块去,信心满满:“我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凭它必能说服大将军。”

楼础有过经验,提醒道:“在大将军面前千万不要提‘举事’一类的话,郭兄只需将皇帝与广陵王的计划原封不动托出即可。”

“明白,让大将军自做决定。”

大军迟迟没有开拔,军营外面聚集的商贩更多,大白天就有衣着艳丽的女子走来走去,与过往士兵打情骂俏。

楼础不由得对这支军队的前途感到担忧,骑在马上向郭时风道:“轻前方之劲敌,乱后方之军纪,此次大军西征,未必如预料得那般顺利。”

郭时风笑道:“秦州之敌不过是一群乱民,屡战屡败,可兰将军带去的将士太少,唯能守卫大城,难及乡村。乱民逃蹿,散而复聚,因此难以剿灭。这回不同,十万大军足以扫荡深山沟壑,必可斩草除根。将士在开战前寻欢作乐,乃是常态,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唯其思乐,方能力战,以求速战速决,唯其欠债,方愿争功,奋勇杀敌以得军赏。十七公子无需担心秦州胜负,却要关心最后是谁率军西征。”

楼础不得不佩服郭时风的口才。

军营里没有变化,秩序井然,将士立则挺拔,行则成行,骑士在营门前下马,无一例外。

在中军帐前,郭时风被拦下,因为在大将军的招见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楼础让郭时风在帐外等候,单独进帐。

大将军正与十几名部将讨论秦州战略,据守何处、进攻何处、约期会战、把守关卡……一项一项说得极为细致,至于军实运送,那是第一等大事,早早就已安排妥当。

押粮副将曹神洗也到了,与大将军并排而坐,椅子往前挪出半尺,以示恭谦。

曹神洗是员老将,原是大将军部下,后来单独立功,获封为萧国公,为人谦让,在朝中从不争功抢位,颇得先帝欣赏。

楼础曾经远远望见过曹将军,这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曹神洗须发皆白,身体健瘦,坐在大将军身边,像是大树旁边生长不良的树苗,无论有风没风,都只是点头而已,极少开口。

其余将校多是大将军旧部,彼此配合顺畅,如臂使指。

只有一人时时提出疑问。

太子监军,但是年纪幼小,还没有正式进入军营,派东宫官吏先驱进营,旁听军务,名为旁听,可是开口插话的时候,没人能让他闭嘴。

梁升之刚刚由东宫舍人升任太子洗马,这是一次破格提拔,半是奖赏其祖梁太傅历年辅政之功,半是让他在军营里的地位不至于太低。

梁升之充分利用这一点,对几乎每一条规划提出质疑,开头总是同一句话:“我不太懂这个啊,但是……”

他的一个“但是”,相关将领要用十几句、几十句来解释。

末了,梁升之会长长地哦一声,“原来如此,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样,没关系,你们继续说,别受我影响。”

大将军从不回答梁升之的问题,甚至不肯瞧他一眼,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将军在强忍怒火。

楼础站在门口等着。

商议终告结束,大将军挥手命众将退下,梁升之不肯走,拱手还要说话,被两名最懂大将军心事的部将硬行架走,声称要请他喝酒谈兵。

曹神洗站起身,有些费力,不像本人显示得那么矍铄,向大将军躬身告辞,扭头看见门口的公子,笑道:“这位是大将军的子孙吧,颇有大将军当年风度。”

“我什么时候弱成他这个样子?这是我儿子,排行十七,叫楼础。”

楼础两步上前,向曹神洗拱手行礼,“小侄见过曹将军。”

“这孩子长得有点像……”曹神洗努力回忆。

“他的生母是吴国公主。”大将军道。

“哦。”曹神洗笑了笑,拱手告辞,显得有些尴尬。

就因为吴国公主,曹神洗当年被大将军囚禁,险些丧命,比历次征战的处境还要危险。

大将军看着曹神洗走出帐篷,冷笑道:“装老实装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楼础上前拜见父亲。

“有事?”楼温不太耐烦,刚刚在梁升之那里受的气还憋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泄出来。

“孩儿得知一些消息,事关楼家安危,无法在信中尽言,因此求见父亲。”

“说。”

“孩儿口说无凭,因此将提供消息的人一并带来。”

楼温微微皱眉,“楼家乃是将门,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满肚子道道儿的文人?唉,书读多了果然不好。”

楼础只能听着。

“还等什么,叫他进来,我要听听你又弄来什么消息。”

“是。”楼础转身出帐,唤郭时风进来。

郭时风站得久了,体力有些不支,可是一进帐篷,立刻变得气宇轩昂,没有半点疲态。

楼础引见,“这位先生名叫郭时风,曾与孩儿同在诱学馆受教,现为广陵王身边幕僚。”

大将军对前面的话都不在意,听到“广陵王幕僚”几字时,抬眼看来,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郭时风,拜见大将军。”郭时风上前行礼,深揖到地。

“嗯。”大将军敷衍道。

郭时风咳了一声,“明日十七公子成婚,大将军要回府接受新人跪拜吧。”

“看我有没有这个工夫。”

“呵呵,十七公子将娶之人乃是济北王之女芳德郡主,于公于私,大将军都不得不回府一趟吧?”

“此乃我的家事,许你一个外人多嘴?”大将军快要找到发泄怒火的目标了。

郭时风再次深揖到地,“大将军若回府,必然有去无出。”

“嘿。”

“当今天子已与广陵王定计,要夺大将军兵权。”

“凭什么夺我的兵权?我又没作奸犯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前被抓的刺客,已完全成为皇帝的人,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将指证大将军是刺客主谋,十七公子居间传话。”

大将军看一眼儿子,“又拿这件事出来,陛下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

楼础道:“陛下今日的原谅,不影响后日的‘幡然醒悟’。”

郭时风道:“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声称,他见过刺客,亲耳听到刺客供出大将军姓名,他奉皇帝密旨,招广陵王回京,图取大将军兵权,然后以谋逆之罪,抄斩楼家满门。”

大将军沉默片刻,突然高声道:“来人!”

两名卫兵进来。

“这人是敌军派来的间谍,带下去,严加看守。”

楼础与郭时风无不大惊。

“父亲!”

“你想跟他关在一起?”

楼础只得闭嘴。

“大将军,我还有话要说……”郭时风上前一步,被两名卫兵从后按住。

“将他的嘴堵上,不许他与任何人交谈,违令者斩。”

卫兵手里没有现成的东西,于是撕下郭时风的两块袖子,一块堵嘴,一声缠绕绑紧,拖拽出去,再找绳索捆缚全身。

郭时风不停地呜呜叫唤,向楼础投去求救的目光。

楼础没动,也没开口。

等人走后,楼温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楼础拱手道:“待父亲查清郭时风的来历之后,孩儿再说不迟。”

楼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拿不得刀枪,挥不动锄镐,有点小聪明也是好的,小心,别聪明过头,咱们楼家吃的不是这碗饭。”

“孩儿明白。”

“回去吧,专心准备成亲,别的事情少管。”

“是,父亲。父亲明天回府吗?”

楼温沉吟不答。

楼础告退,并不怎么关心郭时风的安危,只要他说的都是实情,自然会得到大将军的礼遇。

来时两人,去时一人,楼础心生感慨,劝说一个人实在太难,越是占据高位者,越是骄傲而自信,身上纠缠的利益多到数不清,考虑自然也要深远,不像楼础、马维这样的禁锢之人,成事则获大利,不成则丢掉没有前途的小命,他们做决定要容易得多。

前方官道上突然闯来一队士兵,手持棍棒,高声叫喊,有不从者立刻乱棍打来。

“让路!让路!通通让路!”

被商贩、行人占据的官道瞬间清出一大片。

第二批士兵跑过来,命令两边百姓下跪,楼础牵马站在后面,倒也没人过来强迫。

足足两刻钟之后,在跪拜百姓的低声埋怨中,第三批士兵出现,全是骑士,个个手持旗牌,再后面是乐队,数十人分乘车辆,吹笙鼓簧。

“太子!是太子殿下出巡!”

刚刚还满腹埋怨的百姓,立刻变得兴高采烈,纷纷磕头。

楼础站得更远些。

一长列车队辚辚驶来,华盖耀眼,旗帜飘扬,两边的人根本看不到太子坐在哪辆车中。

车队过去,百姓陆续站起,不知谁开的头,欢呼声此起彼伏,良久方才停歇。

行人津津乐道,以亲眼目睹太子仪仗为荣,直到城里,还有人在街上谈论,不久前满城大搜带来的惊恐消失无踪。

楼础到家时,终于放弃幻想,不得不承认:太子入营,大将军明天必然要回城参加婚礼。

皇帝将一切都算计到了,不惜用太子当“人质”,换取大将军的安心。

第四十四章 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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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一觉醒来,恍惚多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心中却没有喜悦之情,反而隐隐感到不安。

按照风俗,新郎一整天都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下午前去接亲,黄昏时分带着新娘回家拜见父母,仪式早有定规,七哥楼硕担任司宾,另一位本家叔叔担任司仪,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楼础只需要充当露面人偶,老实接受摆布即可。

客人众多,小小的新宅容纳不小,多半被安排在大将军府内,楼础只认得十之二三,除了敬酒,无话可说。

相形之下,马维、周律等一众同窗更让楼础感到自在。

“新郎有点紧张啊。”周律成功挤到楼础身边,时刻不离左右,好像要代他成亲似的,“别怕,水到渠成的事儿,你要是早点说就好了,我们找人给你开开窍。”

周围熟与不熟的客人齐声哄笑,楼家并非书香门第,婚礼上开什么玩笑都不过分,反而能够调剂气氛,增进主客之间的感情。

整个上午,楼础喝了一肚子酒,好不容易才与马维说上几句话。

“郭兄被大将军留在营中。”

“大将军不信他?”

“难说,郭兄最好没有半句谎言。”

“怎么会?郭时风说的话……”

客人涌来,马维只得闭嘴,两人再没机会交流。

下午,楼础在一支队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济北王府迎亲,一路上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与谈议。

就在昨天,楼础还躲在人群后面远观太子的队伍经过,今天,他却成为受关注者,跟太子当然比不了,感觉则有几分相似。

济北王府门前的整条街都被清空,旌旗蔽日,鼓乐齐鸣,诸多王公侯伯派人过来助兴,迎亲队伍只能缓缓前进。

王府门前,世子张释虞带着一群堂兄弟迎接新郎,王府也有司仪,指引双方行礼,进到正厅里拜见岳父、岳母。

楼础一切照做,不知是自己过于拘谨,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济北王夫妇远不如之前见面时那样热情,比较冷淡,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女婿——或许这是父母嫁女时的正常表现。

王府也准备了一场酒宴招待新郎,为时不长,吉时一到,新娘上轿,楼础就可以告辞了。

酒宴很热闹,宗室子弟的玩闹之心只会比周律等人更盛。

几巡酒过后,张释虞使眼色,楼础借口解手,来到后院无人处,等不多久,张释虞跟出来,一脸无奈,急步走来,到了近前,拱手作揖,做出下跪的姿态。

楼础急忙扶住,“世子这是为何?”

张释虞苦笑道:“有件事对不住楼公子,必须求你帮忙。”

楼础一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世子需要帮忙,开口便是,何必客气?”

“这个忙不太好帮。”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绝无二话。”

张释虞扭头向宴厅看一眼,拉着楼础又走出几步才道:“这个……能换个人跟妹夫成亲吗?”

“嗯?”楼础又愣住了,“换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释虞尴尬得脸上冒汗,“我妹妹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她……她昨晚跑啦,不知去向,直到现在也没找着!”

楼础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换成张释虞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楼础敛容正色道:“抱歉,我只是……只是……释清妹妹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令人敬佩。”

张释虞也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呢?诸王返京,大家多少都要老实些,释清妹妹平时不是我们当中胆子最大的人,结果就她做出最大胆的举动。”

“看来释清妹妹真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傻瓜!”张释虞愤愤地说,对妹妹也不客气,“跟她说过多少次,楼公子虽是禁锢之身,但是深得陛下欣赏,日后必能飞黄腾达,可她就是不信,翻来覆去说你‘无趣’,甚至……唉,父王和母亲气得不行,说是抓住之后直接打死,不要她这个女儿。”

济北王夫妇当然不会真下这个毒手,楼础更不能推波助澜,急忙道:“释清妹妹年幼,爱玩之心不减,找到她之后慢慢劝解,万万不可动手打骂。”

“打骂也好,劝解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今天怎么办?亲戚朋友都来了,咱们又不是普通人家,消息传扬出去,两家尴尬不说,皇太后、陛下那边也没法交待啊。”

楼础心知肚明,王府肯定已经想出办法,于是拱手道:“成亲事小,两家名声为重,我没什么说的,全凭王府安排。”

张释虞差点要拥抱楼础,“名义上你是我妹夫,其实你是我哥哥,济北王一家都被你救了,父王、母亲和我,定会记得你今日义举,一生感激。”

“世子言过,先想办法解决今天的事情吧。”

“嗯……是这样,亲事肯定不能推迟,释清妹妹今天必须嫁到楼家去,可是……能不能换个人与妹夫成礼?”

“可以倒是可以,但这个人……”

“妹夫不用担心,王府肯定不会随便找个人冒充。就有一点,我们不说今天被你带走的人是谁,妹夫也别问,今晚妹夫也别进洞房,半夜时我们将人接走,先将今天应付过去,不出三天,必将真正的新媳妇送到你家里去。”

“好。”

“还有大将军那边……”

“我去说,大将军明达事理,不会反对这样的安排。”

对济北王来说,征得女婿的同意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人物其实是大将军。

张释虞深揖,“这么好的妹夫,妹妹为什么……唉,不提她了,以后送到楼家,请妹夫务必严加管教,父王说了,只要不打死,随便楼家处置。”

楼础笑道:“不至如此,聪慧之人常有过分之举,释清妹妹总会想明白的。”

张释虞大喜过望,称谢不已,回到宴厅里,当着客人的面直接改口叫“妹夫”,见谁都要称赞几句妹夫才华横溢,弄得楼础反而不好意思。

吉时已到,新娘上轿,楼础再去拜辞岳父、岳母时,济北王夫妇恢复往日的热情,还要更多几分,济北王亲自送到大门口,给予的嫁妆比之前商定的更多。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楼家。

大将军果然从城外回来,时间掐得准,只比新娘进府早一小会。

兰夫人也从宫里回家,与丈夫一同接受儿媳敬酒,楼家儿子众多,只有少数人成亲时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多数新娘象征性地拜见公婆,根本见不到大将军与夫人。

整个仪式繁杂而细琐,楼础仍像木偶一样受司仪牵引,唯一好奇的是身边新妇是谁冒充的,一举一动有板有眼,丝毫看不出惊慌,当然,盖头又长又厚,谁也看不出蹊跷。

仪式终告结束,新娘被送入洞房,楼础仍在外面招待客人,周旋一圈,借敬酒的机会来见父亲。

周围人多,楼础敬酒之后小声道:“孩儿有事要说。”

楼温皱眉,“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别又拿那些话惹我发怒。”

“不是,与济北王府有关。”

楼温还在犹豫,旁边的兰夫人道:“孩子要说,你就听听,难不成自家孩子还能害你不成?”

楼础向兰夫人感激地点下头,迄今为止,在他劝说过的所有人当中,兰夫人接受得最快,也最彻底,今日出宫,仍将公主儿媳留在宫里,不离皇太后左右。

“待会去后堂找我。”楼温勉强道。

“母亲最好也在,这件事可能需要母亲拿主意。”

楼温眉头皱得更紧,兰夫人却微笑点头。

楼础又去敬一圈酒,让七哥楼硕代为照顾客人,自己去跑去后堂。

楼温夫妇二人正在小声交谈,见到楼础进来,都将目光投来。

楼础几句话将济北王府那边的事情说清楚。

楼温大怒,“老子从军营特意赶回来,向我跪拜的人居然不是郡主!济北王瞧不起我们楼家吗?”

兰夫人倒没生气,说道:“大将军休恼,听济北王世子的意思,代为成亲之人绝非奴婢。”

“那又怎样?假的就是假的。”

“当此非常之时,处处真假难辨,大将军何必在意?无论新妇为谁,济北王嫁女之心未改,天下皆知其女已为楼家之妇,这就够了。”兰夫人劝道。

楼温仍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我不管她是什么王的女儿,等新娘找回来,务必狠狠责罚,让她明白楼家另有规矩。夫人不能心软,楼础,你更不能心软。”

楼础称是,兰夫人也道:“那是当然,咱们楼家连公主都娶进门了,还管不住一个新封的郡主?”

楼温怒气稍解,向楼础道:“我已经知道了,你退下吧。”

楼础拱手,却没有走,问道:“父亲今晚还要回营中去吗?”

“天都黑了,城门关闭,谁也出不去。”楼温明白儿子的意思,“你先老实成亲,别的事情不用管,你带去的那个人我自会审问清楚。在我率军出征之前,你不准出家门半步,明白吗?”

“是,父亲。”楼础知道父亲不可说动,只得告退。

后堂里,兰夫人道:“这个孩子有点聪明劲儿,大将军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

“嘿,夫人知不知道在我身边围绕着多少这样的人?个个比他聪明,主意一个比一个妙,却都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我都听在耳中,最后还是得由我一人定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若不严加打压,他非得闹到天上去不可。”

“和吴国公主一个脾气。”

“别提她。”

“我去看看新娘子,至少得弄清向咱们敬酒、喊公婆的人是谁。”

“济北王若是敢用奴婢诳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兰夫人轻轻摇头,觉得丈夫的火气比平时更大。

外面,楼础正接受客人的劝酒与调侃,眼看夜色一点点加深,他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总觉得这些天过得太平静,郡主逃婚算不得大事。

该返京的重臣都回来了,连西征的兰将军都从秦州赶来,只差一个沈直,皇帝还在等什么?

第四十五章 第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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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竟然平静无事,尤其是新郎,“无事”到独守空房。

新娘早早就被带走,除了兰夫人,楼家没人与她交谈过,而兰夫人决定保守秘密,甚至不肯向大将军透露真相。

整个晚上,楼础只睡了一小会,早早起床,眼看着外面的天逐渐明亮,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的慌张,父亲说他太年轻,果然没错。

一对新人本应去给父母请安,大府里派人过来,声称夫人身体不适,新人不必前往后宅,在家中跪拜即可。

对于刚刚嫁进来的郡主来说,这样的待遇显得有些冷淡,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大将军就是大将军,一切行为在仆役看来都很合理。

大将军一早就要出城,楼础得去送行,洞房则由兰夫人的亲信侍女和王府派来的人共同服侍,假装一切正常。

街上排列数百骑士,明甲耀眼,长槊摄魂,这不是普通的仪仗队伍,而是真正的将士,大将军的亲兵,平时极少在城内亮相。

大将军终归有所忌惮,必须将亲兵带在身边,才感到心安。

楼家子弟大多仍留在军营里,送行者不多,楼础简单交待几句,登车准备出发——他实在太胖,骑马的话,走不出多远就得换乘。

楼温将十七子叫过来,打量多时,却无话可说,挥手又让他走开。

街口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焦急万分的叫喊声:“让开!让开!”

只听从大将军一人命令的亲兵卫队,竟然真的让路,因为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大将军的嫡子,中军将军楼硬。

楼硬的仆从不少,平时也是前招后拥,令天却是单骑而来,他的体重比父亲少一些,马匹勉强承受,到了地方已是口吐白沫,背上的人刚跳下去,它就撒腿逃跑。

没人在意马匹,楼硬连滚带爬地冲向父亲的车辆,“大事情!大事情!”

楼温在车上站起来,伸手按刀,喝道:“何事?”

楼硬惊慌失措,脸上却有几分喜色,抓住车栏,抬头看着父亲,越急越说不出话。

楼温一脚踏中儿子的面门,楼硬哎呦一声,终于能够正常说话:“广陵王……广陵王反形暴露,全家被抓!”

听者无不惊讶,楼础大惊,楼温更是惊得坐倒在车上,清醒得也快,一把抓住三子的手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快说。”

“父亲,轻些用力。”楼硬稍稍平复气息,“刚刚发生的事情,济北王亲率宿卫将士,包围广陵王府,将王府上下人等一律收监,马上就会有内宫使者到来,请父亲以及诸位重臣进宫会议,这岂不是大喜事一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楼温百思不解,将目光转向十七子,却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又看向三子,“陛下招所有人进宫吗?”

“对。”楼硬明白父亲口中的“所有人”包括谁,“一个不落,使者已经出宫,我抢前一步回来,好让父亲有个准备。”

楼温迅速做出决定,向旁边的亲兵校尉道:“把人带到府里去,等我命令。”

数百名骑兵由偏门入府,大将军身边只剩几名贴身随从,幕僚都在城外,楼温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十七子,“随我一同入宫。”

楼础应是,心中惊骇仍未削减。

楼硬正要向父亲详述过程,宫中使者到来,宣读简略的旨意,一说广陵王谋反,二请大将军立刻入宫,共商朝政。

大将军乘车出发,两子骑马跟随,楼硬换一匹马,时不时就要手舞足蹈一番,来回向父亲和弟弟说:“楼家无忧,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楼础很担心,以他对皇帝的粗浅了解,“一网打尽”正是皇帝最喜欢的场面。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父亲和兄长回头。

皇帝在勤政殿会见大臣,楼硬身为中军将军都没资格参加,楼础更是只有守立阶下的份。

楼硬兴奋异常,忍不住向弟弟小声道:“这回你不多心了吧?早跟你说过,只要天下未平,咱们楼家就不会倒,原因无它,朝廷总得需要有人带兵打仗吧?秦州之后还有北方贺荣部,贺荣部之后说不定哪里又会生叛,除了大将军,谁能平定?兰将军已在秦州证明自己的无能……”

话未说完,兰将军来了,至少在名义上,这是楼家兄弟的舅舅,楼硬立刻迎上前去,笑道:“舅舅昨天怎么没去参加楼家的婚礼?”

楼硬一直留在宫里,同样没在婚礼上露面。

兰将军身形微胖,面若银盘,的确不太像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对外甥十分冷淡,“啊,刚刚回京,身体疲倦,派人送去贺礼……你哪个兄弟成亲?大张旗鼓的。”

“就是这个,十七弟楼础,舅舅没印象吗?”楼硬拉着兰将军的手臂,越发显得亲热。

兰将军打量楼础两眼,“能被济北王看上,你的本事不小。”

随父进宫的兰镛小声提醒道:“父亲,陛下有旨,不宜耽搁。”

兰将军甩开外甥肥厚的手掌,大步向殿中走去。

楼硬向兰镛笑道:“舅舅刚刚回京,你怎么也不来参加婚礼,大家好好喝一顿。”

“啊啊,忙。”兰镛敷衍道,转身走开。

楼硬立刻变脸,小声向楼础道:“等着吧,皇太后早晚有不在的一天,看兰家还能蹦跶到几时。”

兰家以外戚身份获封国公,不得重臣尊敬,但是因何与楼家结怨,楼础一直不太了解,无也从打听。

大将军到得最早,随后是兰将军,其他重臣陆续赶来,包括济北王、湘东王和益都王,还有梁太傅等七八位文臣,只有并州沈家无人到来。

济北王向楼础点头,湘东王、益都王面色严峻,径直入殿。

留守阶下的人不少,楼础大都不熟,楼硬全认得,上前客套。

在这里,所有人说话都得压低声音,不敢稍有失敬。

济北王世子来到楼础面前,同样小声道:“多谢妹夫,我们已经找到妹妹的下落,很快就能送到府上。”

“不急,释清妹妹人没事就好。”

“难得妹夫通情达理,这门亲我们认定了。”张释虞示意楼础走出几步,“妹夫听说过吧,端世子也被抓了。”

楼础点头。

张释虞露出困惑之情,“那是陛下最喜欢的人啊,小时候在陛下身边长大,出宫之后,仍是陛下最亲信的人之人,经常在家里款待圣驾,怎么会……咱们要不要向陛下求情?”

“暂时不要,陛下大概正在气头上,等弄清真相以后再说。”

“行,我听妹夫的。”张释虞年纪小,愿意对妹夫言听计从。

殿中议事直到午时仍未结束,偶有宦者出入,众家子弟围上去打听,所得唯有摇头苦笑,碰到谋逆这种事,谁也不敢当众多嘴多舌。

楼家、皇甫家不和,楼硬与皇甫阶表面上却是最好的朋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楼硬向弟弟招手。

“待会你别走,跟我一块去资始园。”楼硬道。

皇甫阶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七公子了不起啊。”

以白衣身份入资始园待命,楼础是独一份,的确“不了起”,不等他谦虚几句,三哥楼硬道:“不是我这个弟弟了不起,是陛下了不起,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千古以来,还有哪个帝王能有这样的肚量与气魄?”

吹捧皇帝时,皇甫阶绝不肯落于下风,“那是当然,陛下英明神武,最难得的是看人极准,该升则升,该降则降,该杀则杀,没有一次出错。”

两人挖空心思奉承不在场的皇帝,直到口干舌燥、肚中无词,才算告一段落,皇甫阶走开,去与别人交谈。

楼硬小声道:“让他高兴一阵吧,下一个就是皇甫家,就等皇甫开进入军营……”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能将广陵王全家收监,为什么不能直接抓捕皇甫家?”

楼硬恼怒地看着弟弟,“你懂什么?这是陛下对楼家的考验,同时也是对冀州人士的威慑,大将军天下无敌,只有他能镇住皇甫……嘘。”

有人走过来,楼硬笑呵呵地迎上去。

又过一个时辰,殿中议事终于结束,大臣鱼贯而出,招呼自家子弟、随从,匆匆离去,彼此都不说话。

大将军进去得早,出来得晚,神态威重,看样子心中疑惑已一扫而空,带两子出宫,上车嘱咐道:“你们留在宫中好好服侍陛下,无论遇到什么事,隐忍为上,一切等我西征回来。”

“是。父亲何时出发?”楼硬问道。

“五天之后,在此之前,得将那件事解决。”

“那件事”自然是旨皇甫家。

“当然,父亲……”

楼温抬手打断儿子,“我自有安排。”

大将军乘车出城,楼硬、楼础从另一座门进宫,连饭都不吃,直接前往资始园。

天色将暗,皇帝今天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可侍从却比往日更多,但凡有资格进园者,几乎全来了,互相小声议论。

“谁能想到广陵王会谋反呢?”

“嘿,有什么想不到的?此事早有预兆,广陵王当年……你去打听。”

“那他还敢回京?”

“广陵王本想进京夺位,计划都定好了,可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陛下监视之中,陛下于是将计就计,诱他回京。”

“还是陛下计高一筹。”

“那是当然。”

一队人进园,皇帝整天都在处置广陵王谋逆一案,还是腾出时间来资始园。

众人立刻闭嘴,分列两边,虽然不需跪拜,身子却躬得比平时更深些。

皇帝站在侍从们面前,轻叹一声,“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朕的难处。”

这话有些怪异,好几个人抬头观瞧,赫然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就站在皇帝身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楼础也看到了,心中突然一紧,想起皇帝亲自动手杀骆御史的场景。

第四十六章 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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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宦者执灯,将资始园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来十几坛酒,站在一边待命。

皇帝转向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即便责备朕无情无义,朕也不会阻拦。”

张释端无力地摇头,说出当晚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话:“是我们父子辜负陛下,陛下……陛下对我仁尽义至。”

“江东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让出半壁江山,还是不能令王叔满意吗?朕痛彻心肺,若天下可让,朕宁愿退隐山林,不劳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张释端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得知父亲的确参与刺驾之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无力扭转,唯有一杯浊酒,以尽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两只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坛斟酒。

皇帝仰头一饮而尽,掷碗于地,指天道:“昼夜轮回,阴阳反复,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万物亦视天地为无情。”

皇帝登基之后,改名为“万物”,特意下诏,称这两字分开不为忌讳,合在一起却只有皇帝能够言说、书写,民间流传的书籍,纷纷改版“万物”为“众物”。

“天地无情,人不可无情,尔等皆曾与释端结为朋友,朕不问过往,许尔等敬一杯临别之酒。”

众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没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边的邵君倩开口道:“从楼中军开始。”

众人当中,楼硬地位最高,与张释端却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从宦者手中接过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释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拿过酒就喝,没有半点推脱。

皇帝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似乎不忍观看。

皇甫阶第二个敬酒,接下来是几位王子王孙,济北王世子张释虞敬酒时全身发抖,欲言又止,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几杯酒之后,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别人轮着敬酒,张释端却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犹豫,身边的宦者就会帮忙硬灌。

张释端的身体开始摇晃,宦者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接过酒碗,仍是一饮而尽。

敬酒还得继续,越往后的人越是惊恐不安,将送别的话省下,不敢看人,接过碗匆匆喝下,立刻走开。

张释端站立不稳,必须接受宦者的搀扶,连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帮忙拿握。

“取槊牵马来!”皇帝突然开口。

长槊、骏马送至,皇帝翻身上马,横槊于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岂可无诗?你为朕吟诵一首。”

剩下的侍从职位相差不多,已经排好队列,按序敬酒,无需邵君倩召唤,他稍一寻思,朗声吟诵《诗经》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

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与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后又吟一遍,由庄重转为悲凉,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乱刺一通,失手落槊于地,纵马驰向远处无人无灯的角落,很快回来,停在众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脸冷漠。

楼础无官无职,排在最后一位敬酒,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被四名宦者架着,两名宦者专职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说话,楼础接过酒碗,却想说点什么,“据说醉死之人来生当为花仙树灵,总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听到这两句话,楼硬在一边脸都白了,急忙扭头,看到皇帝似乎没注意听弟弟说什么,脸色才稍稍缓和。

楼础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将酒硬倒进张释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马,大步走来,从宦者手中夺过广陵王世子,紧紧抱在怀中。

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坠向地面,皇帝力气不小,更是托住,牙关紧咬,神色越显坚毅。

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帝不开口、不下令,自然没人敢说、敢动,束手站立,只觉得这个夜晚越发阴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脏,冷入心中最深之处,即使明天艳阳高照,也没法再让他们暖和过来。

皇帝垂头,失声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为做主,轻轻挥手,命侍从、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个人在园中悲痛。

皇帝的哭声时断时续,高亢时如狼嚎,呜咽时如慈母送子,众人等在园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声终于停止,又过许久,邵君倩悄悄进园,很快出来,轻声道:“皇甫司马、楼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后两天都不用来。”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楼硬心中却不踏实,过来小声道:“为何留我弟弟?因为他乱说话吗?”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丝毫不觉得这是荣耀。

楼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问一句,拱手告辞,没跟楼础说话。

邵君倩带楼础、皇甫阶入园,示意几名宦者跟进来。

张释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僵立侧旁,胸前沾着大片呕吐污迹。

“释端生为世子,死为世子,葬礼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与宦者称是,要上前搬走尸体,皇帝却摆手阻止,低头看向那张已然凝固的脸孔,“他从小留在我身边,名为兄弟,实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为能够慢慢感化王叔,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皇甫阶小心翼翼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广陵王父子谋逆……”

“谋逆的是广陵王,释端并不知情。”

皇甫阶马上改口,“本朝有连坐之法,父既谋逆,子当株连,自然不能因人废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广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长叹一声,情绪稍缓,挥手命宦者抬走尸体。

“天下人当以朕为残暴?为无情?为大公无私?”

皇甫阶刚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却已转向楼础,皇甫阶急忙识趣地闭口,后退两步旁观。

“陛下是问当今天下人,还是后世天下人?”楼础道。

皇帝大笑,悲痛之情一扫无余,“当今如何?后世如何?”

“当今天下人尚不敢谈论县宰,何敢横议陛下所为?后世天下人……唯以治国论贤愚,不以一时评高下。”

“不错,明君亦有残暴之举,昏君也有聪武之时,后人评论先帝,不过看开疆多少、殖财贫饶、生民众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纠缠于一人?”

皇甫阶察觉到皇帝心情变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视陛下,如幼子嗷嗷于父母,万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说:“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人,本事却都用阿谀奉承上,可怜可叹,不如楼卿,至少敢说几句实话。”

皇甫阶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还分三六九等呢,楼公子属于上上,我属于下下,并非不说实话、真话,实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为有何错处,楼公子一提,我才豁然开朗。”

皇帝嗤笑一声,向楼础道:“楼卿有才、有貌、有心,虽为禁锢之身,不妨碍进言献策、忠君报国,只可惜,楼卿之才乃是恶才,楼卿之貌乃是伪貌,楼卿之心乃是反心。”

园中只有四人,皇帝话说完,邵君倩不动声色,皇甫阶却露出兴奋至极的神情,随即低头掩饰。

皇帝终于要向楼家动手,楼础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应该恐惧,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恐惧,事到临头,却发现心中并无多少触动,或许是张释端之死带来的影响尚未消失,他对自己的安危不怎么在意。

“陛下自满,放眼天下,并无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向另外两人道:“为什么朕早没发现他呢?若假以时日,或许能让他为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语,皇甫阶忍不住道:“吴国遗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终归不会忠于我天成。”

“嗯,吴人强项,宁死不屈,却不懂得抚民治兵,以至于国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国而死又有何益?楼础,你还有何话说?”

“只恨手无利刃。”

“哈哈,那里有长槊一根。”

楼础真看向不远处的长槊,皇甫阶抢先一步拦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却极冷静,“不必,楼卿若想力取,朕给他一次机会。”

“万万不可!”皇甫阶张开双臂,做出誓死护驾的样子。

楼础没动,他平时倒也舞刀,可无论是技艺,还是膂力,都与皇帝差得太远,“微臣斗智不斗力。”

皇帝微笑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智可斗?”

楼础不开口。

皇帝盯着楼础,向皇甫阶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可以动手了。”

皇甫阶跪下磕头,几乎要欢呼出声,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长槊,“我叫人进来……”

“朕说过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楼础,像猫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关心自身安危。

皇甫阶跑出资始园,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陛下今后要用谁除掉皇甫家?”楼础问道。

皇帝微笑,“你会看到的,因为朕要留你在身边,让你亲眼见到楼家倾塌,群臣束手拜伏,天下再无一人敢生异心。朕还要让你看到乱贼灰飞烟灭,贺荣丑类尽屠。后世将称朕为千古一帝,而你——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连你那可笑的刺驾计划也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两步,逼近楼础,“广陵王可以谋反,大将军可以谋反,你不配,你和那个马维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心怀天下不过是你们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天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配做臣服之隶。”

楼础安静地听着,不做辩解,无需辩解,目光直视皇帝,尽量不去看皇帝身后的邵君倩。

邵君倩双手执槊,正站在那里发呆。



第四十七章 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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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愤怒异常,并非因为有人敢于刺驾,而是因为背后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几名小人物,他渴望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尤其是在精心布局、认真下过几步好棋之后,突然发现对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愤慨可想而知。

“朕给你机会,就是咱们两人,你没有帮手,朕也没有侍从,你为何不动手?还等什么?”

楼础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已经拿到长槊,紧紧握在手里,站在那里发呆,好像从来没碰过兵器,执槊之后发现这东西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该如何使用。

只需轻轻一刺。

长槊尖头乃精铁打造,状如短剑,两刃锋利,末端尖锐如针,刺在没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将如热铁触冰。

“地分善恶,或利于骑驰,或利于步战,或利行舟楫,善战者,己之善地必是敌之恶地,方可一战。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恶地,微臣因此不动。”

“哈哈,你充其量是个谋士,有点嘴皮子功夫,仅此而已,实在令人失望,朕还以为会遇到雄杰壮士呢。”皇帝摇摇头,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犹豫不决。

楼础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没用,夜色仍深,周围只有地上放置几盏灯笼,光线勉强照清三人的身影,目光传不到三尺以外。

邵君倩茫然地迈出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

皇帝稍稍靠近楼础,平淡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吴国公主也曾经刺驾。”

楼础一惊,脱口道:“什么?”

皇帝笑道:“没错,吴国公主曾经试图刺杀先帝,而且胆子比你大得多,她真动手了,偷偷将一根金簪磨出细尖,大概是打算刺穿先帝的脖子吧。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先帝的身手。先帝随手一挡,照样临幸了她,事后说,吴人如带筋之肉,烹时麻烦,吃时有嚼头,不失为美味一道……”

楼础被激怒了,双拳不由自主紧握,目光紧紧盯住皇帝。

这正是皇帝想要的场景。

“原来吴国公主是你的软肋,很好,因为朕还有许多关于她的事情可以说,比如吴国公主曾经引诱过朕。那时朕才十几岁,初通人事,一见吴国公主便倾心不已,可朕不是那种蠢笨之人,立刻看出吴国公主是想离间朕之父子,于是怒而斥之,吴国公主羞愧难当。朕当时想,待朕登基,一定要将吴国公主收入宫中,可惜,她竟然死在大将军府。天下至憾,莫过于此,便是皇帝,也不能……”

楼础扑过来要掐皇帝的脖子,被皇帝一拳击倒在地。

“不堪一击。”皇帝轻蔑地说,期望中的危险经历过之后,颇觉无聊,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执槊的邵君倩,愣了一下,“你会使槊?”

邵君倩陷在犹豫的泥潭中挣扎已久,皇帝的一句话将他瞬间拔出来,双脚会动了,脸上能做表情了,嘴里也可以说话了,“臣之使槊,如猫狗执笔,徒增笑耳。臣为陛下捧槊,以防万一。”

皇帝冷哼一声,伸出手,邵君倩立刻乖乖跑来送上长槊,待皇帝转身,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顿觉轻松。

楼础挣扎起身,心中遗憾万分,却不能说是意外,邵君倩有文才、有计谋,唯独没有当机立断,让他亲手刺杀皇帝,实在是强人所难。

皇帝喜爱长槊,一手握杆,一手轻轻摩挲,“如朕者若有万人,执此等长槊,当可横行天下。”

皇帝双手握槊舞了一圈,犹如饱饭之人,没剩下多少胃口,于是提槊出园,邵君倩急随其后,对楼础连看都不看一眼。

几名宦者进来,带头一人向楼础道:“十七公子请吧,陛下给你安排了好地方。”

地方确实不错,幽静的小院,四周别无房屋,室内应有尽有,虽非崭新,却极精致。

皇帝真要实现诺言,让楼础亲眼看到楼家倾塌。

楼础坐在桌边,一夜没有合眼,大概是怕他自尽,几名宦者在门外来回巡视,偶尔还会扒门缝窥视一眼。

一大早,楼础被带到勤政殿,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如此重要的地方,身份却不是臣子,面对皇帝,他无需下跪,无需谄言。

皇帝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疲惫,昨晚的舞槊、悲痛、愤怒,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楼卿睡得不好,是择床,还是他们服侍得不够周到?”

楼础轻轻摇头,拒绝开口。

皇帝微笑道:“你可以站到朕身边,与朕一起等候好消息。哦,对你来说,可能不是好消息。”

楼础站到榻边,身后跟着两名宦者,其实没有必要,他根本不是皇帝的对手。

殿内无人奏事,皇帝把玩手里的一把扇子,说:“朕派湘东王、皇甫开出城犒劳大军,对了,还有你的傻三哥,楼家以为皇甫开自投罗网,皇甫家却要引蛇出洞,楼温只要出营迎接使者,就将坠吾彀中。”

楼础微微转身,后面两名宦者紧张地伸手,见楼础并无它意,才将双臂垂下。

“千算万算,陛下计高一筹。”

“这时候拍马屁,可有点晚了。”

“微臣尚有数事不明。”

“你尽管问,趁着朕清闲无事,给你解释清楚。”

“营中诸将多为大将军旧部,唯大将军马首是瞻,皇甫开纵在营门之前擒获大将军,能逃回京城吗?”

“这正是你们楼家的问题,尤其是大将军的问题,他以为笼络部将,就能掌控整支大军,可他忘了,这是在洛阳,不是秦州,大军四面无敌,自然全无斗志。朕更换军中文吏,交待他们以宽为本,提前发给军饷,又让以仁厚著称的曹神洗代大将军掌军半月。众人以为朕怕惹恼大将军,其实朕是让军中将士做个比较,是选喜怒无常的大将军,还是选宽厚大方的朝廷。”

“确是妙招,但不可控。”

皇帝笑了一声,“大将军心腹之将无非段、管、孙、华数人,皇甫阶已暗中拉拢到孙、华二将,营中若有哗变,可立斩段将军,挟持管将军,推曹神洗为主,皇甫开为副,湘东王监护太子。楼卿以为如何?”

段将军勇而少谋,管将军为人谨慎,孙、华二将摇摆不定,这正是大将军楼温对此四人的判断,与皇帝一样。

楼础轻叹一声,“陛下想必准备多时。”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察觉到朝中重臣各怀异心,若不加以裁剪,必成大乱。”

“大将军并无反心。”

“嘿,他无反心,却也没有忠心,他以为楼家能与皇室分享天下,永远掌握天成兵权,张氏给他当牧守,供粮供衣。楼础,你有刺驾之意,说明你有野心,应该明白大权在握是什么意思,朕有雄心壮志,断不能看别人脸色以行事。秦州本是小乱,就因为大将军的放纵,至今不平,耽误朕北伐并州。”

“并州?”

“朕早料到沈直不会老老实实返京,但是无妨,留他一个在外面也好,能让返京之臣安心。除掉大将军之后,朕将亲率十万大军前往潼关,名为入秦平乱,暗中派偏师三万,过河直趋并州治所,半月之内,擒拿沈家满门。”

“我猜到陛下会御驾亲征,没想到陛下早有北征之计。”

“将大臣诱到京城一网打尽,虽然最省事,但是计划太难,便是朕也觉得棘手,不得不留一两位在外面。”这些谋划在皇帝心头萦绕已久,终于能说出来,畅快不已,“朕要向你道歉,朕的确见过吴国公主,惊为天人,但是远观而已,从无接触,吴国公主没有引诱过任何人。朕为激怒你而撒谎,有违帝王之道。从今往后,朕行正道、大道、天道,平乱驱虏之后,当变急为缓,一如楼卿所言。”

皇帝得意到可以平易近人了,楼础拱手道:“果真如此的话,天下幸甚,微臣虽死无憾。”

“哈哈,你有几分才华,可惜,不是朕急需之才,留不得太久。”

“广陵王入狱,大将军被擒,群臣人不自安,陛下的计划不会到此为止吧?”

“朕与皇甫阶原本安排了一次刺驾,谁想到居然有刺客主动送上门来,你不知道当朕听刺客招出楼家人和广陵王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但皇甫阶毕竟‘参与’过刺驾,证据确凿,明天,趁皇甫家最得意、最无防备的时候,可一举拿下。”

楼础想象皇甫阶被抓时该有多么意外与惊讶,心中竟有一丝快感。

“至于其他各家——曹神洗可以再用几年,兰家尽是蠢材,可以观看一阵,奚耘在荆州根深蒂固,可囚不可杀,逐渐断其枝蔓。济北王乃朕之亲弟,远之则怨,近之则逊,让他宿卫几年,只要他别太过分,可以免官归第,给他一个善终。”

皇帝并非在向楼础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益州天府之国,民丰物饶,四塞险固,不可尽委于一人,益都王必须留在京城,然后将益州分为三部。至于湘东王,朕会让他监斩广陵王,他若当众显露兄弟之情,问题反而不大,他若是隐忍不发,心中必有异志,须早图之……”

皇帝陷入沉思,已经想到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以后的事情。

一名宦者进来,通报道:“值殿左司马皇甫阶求见。”

“这么快就回来了?”皇帝点下头。

皇甫阶跑着进来,气喘吁吁,一脸惊慌。

皇帝腾地站起身,“何事?”

“大将军、大将军不在营中!”皇甫喊道。

皇帝愣住了,猛地转向楼础,目中怒火燃烧。

楼础忍不住大笑,大将军不是那么好骗,可父亲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第四十八章 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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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本应在军营里坐镇,昨天离开勤政殿之后,许多人的确看到大将军带领亲后出城进营,谁也没料到,他会在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出营,据说是另一座军营里发生小规模哗变,他必须前往安抚,命曹神洗出营迎接朝廷使节,代为请罪。

曹神洗最后一刻才知道大将军出营的消息,而且他没有参与皇帝的计划,于是老老实实地迎接使节,分发赏赐,带领将士山呼万岁。

湘东王、皇甫开不得不入营,皇甫阶只是随行,见事不妙,立刻驰马回城,向皇帝通报情况。

“哗变?多大的哗变需要大将军亲自前去安抚?”皇帝一天的好心情尽毁于此,说话时咬牙切齿。

皇甫阶回来得太急,什么都不清楚,跪在地上说:“应该、应该不大,就是几十人闹事吧……”

“就是几百、几千人闹事,大将军也应该留在营里,他……他今天应该按计划扣押你们皇甫家才对。”

皇帝迷惑不解,为了让大将军安心,他特意安排邵君倩传达密旨,命楼家父子借机铲除皇甫家,大将军答应得很痛快,从未表露出任何犹豫与怀疑,怎么会在事到临头的时候逃走?

皇甫阶了解皇帝的定心计,所以并不意外,他更了解皇帝的为人,此事不成,皇甫家将要为此负上全部责任,于是上前两步道:“陛下休急,家父已经……”

“有人泄密。”皇帝喃喃道,缓缓坐下,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皇甫阶最怕听到这句话,急忙道:“微臣父子忠心耿耿,消息绝不是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的……是他!哦,不可能。”

情急之下,皇甫阶指向楼础,马上反应过来,楼础昨晚才知晓计划,一直被囚禁在宫里,说他泄密,无异于指责皇帝看管不严,因此忙又改口。

可是除了楼础之外,皇甫阶想不出板子该打在谁身上,惶急失措,汗如雨下。

皇帝也不相信楼础泄密,没看他一眼,想了一会,还是将目光转到楼础身上,“你刚才笑什么?”

“微臣笑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人挂在嘴上,却很少有人将后半句当回事,微臣由此得到教训,今后再有‘谋事’,必存敬天之心。”

皇甫阶斥道:“你的‘谋事’幼稚可笑,便是每日给老天磕头三遍,也不会成功。”

“敬天不在磕头,在自省。”

皇甫阶还要嘲笑,见皇帝似乎有意开口,立刻闭嘴。

皇帝居然笑了,“朕当自省,事事遂心才可怕,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朕的计划之前进行得过于顺利,该遭一次‘损有余’。楼卿以为朕多久能查出泄密者?”

“泄密事小,大将军已然心生警惕,又在城外手握重兵,这才是大问题。”

“不不。”皇帝摇头,“楼卿也有说错的时候,大将军虽然警惕,但他逃出军营,而不是立刻起事,说明他仍拿不准朕的想法……”

“太对了!”皇甫阶急于促成计划,忍不住叫了声好,却忘了大忌,居然打断皇帝说话,心中一懔,急忙以头触地,不敢再动。

皇帝继续道:“皇甫安抓不到大将军,大将军也不会抓皇甫安,待会硬胖子就会跑来向朕解释,其实是来打探‘敌情’。所以朕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失败,仍可照常进行。泄密者才是最大漏洞,不找出此人,朕寝食难安——明日天亮之前,朕就能查明真相。”

皇甫阶不敢开口,一个劲儿磕头,表示惊叹与赞同。

“陛下需小心打草惊蛇。”楼础提醒道。

“哈哈。”皇帝向皇甫阶道:“你们可都没有楼卿这份镇定。”

皇甫阶抬头道:“我们忠心做事,一遇意外,心里自然着急,就怕坏了陛下的大事。楼础逆天行事,自知死路一条,所以镇定,乃是无可奈何之镇定。”

皇帝点头,“你偶尔也有说对的时候。”

皇甫阶大喜,正要继续发挥,皇帝却道:“滚下去吧,将大将军的动向弄清楚再来见朕。”

“陛下……”皇甫阶突然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让他给即将到来的楼硬让路,于是磕头告退。

皇帝向楼础道:“你留在这里,看看是否如朕所料,硬胖子会跑来解释,而且朕已猜到硬胖子会说什么,必是哗变虽小,影响却深,还有皇甫阶突然跑开,单抓皇甫开一人或有后患,因此暂且按兵不动,来向朕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楼础拱手道:“微臣也猜到了陛下会如何回答:大将军谨慎无错,皇甫父子诡计多端,更需多加防备,待大将军出征之日,朕再派皇甫安、皇甫阶出城,到时可依计行事。”

皇帝大笑,“猜得算是很准,但朕不会说这些话,让邵君倩去说。这种事需因人而异,皇甫父子多疑,必须由朕亲口劝说,楼家势大,硬胖子胆小,朕一开口,可能会吓得他……”

宦者从外面进来,“中军将军楼硬求见。”

皇帝笑了一声,向楼础道:“既然你什么都猜到,没必要留在这里。”

皇帝已经托出多半计划,担心楼础会不顾一切地提醒自家人,因此要将他撵走。

楼础拱手行礼,由身后两名宦者押送,走后门出殿,回昨晚住过的小院。

皇帝大概是忙着寻找泄密者,当天没再招见楼础。

午时过后不久,院内来了一位客人,或者说是新囚犯更准确一些。

欢颜郡主独自一人进来,虽说她此前经常“恣意”行事,可父母都已回家,她与其他宗室子弟一样,也得收敛行举,不带侍女独自进宫就已怪异,独自来见一名年轻男子,更是不合礼节。

院里的宦者不再担心“犯人”自杀,因此都已离去,只剩楼础一人,他听到脚步声,出门查看。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你……”两人同时说道。

“我……”两人同时闭嘴。

最终是欢颜先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楼础吐出一口气,“我……被囚禁于此。”

“你怎么得罪皇帝了?”欢颜惊诧地问。

“我……参与刺驾,应该说我策划了这次刺驾。”

欢颜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楼础,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又为什么会来?不是迷路了吧?”

楼础的轻松态度惹恼了欢颜,她扭头道:“我不与反贼说话。”

楼础笑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转身道:“陛下怀疑你泄密!”

“我才没有……”欢颜想起自己刚刚声称不与反贼说话,急忙咽下后半句话。

楼础回到房间里,坐在桌边发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与预想:大将军接下来会做什么?马维是否被抓?皇帝会不会再出皇宫?第二次刺驾还有没有成功的机会?

没有一个问题他能回答。

他真在反省,虽说前途未卜,随时都可能命丧于此,他仍在反省,回想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对在哪里,错在哪里……

欢颜走到门口,透过敞开的门看着楼础,沉默多时,开口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楼础有许多理由,比如皇帝不可说服,比如天下疲弊需要一位仁慈的新皇帝,比如要完成母亲的未竟之志,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个他极少想到的理由:“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注定平庸,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就要刺驾?”欢颜仍感到不可思议。

楼础微笑道:“你得到那么多的‘恣意’,仍不满足,幻想更纯粹的恣意。而我,大将军之子,走到哪里都要顶着楼家和……吴国公主的名头,步步受限,处处嘲,连‘恣意’的一点甜头都没尝到过,所以我的幻想更大,也更急迫。”

“即便如此……”

“是皇帝自己给我提供了机会,如果他是一位明君,哪怕是一位平庸的皇帝,我的野心也不会落在刺驾上。”楼础突然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但他不想再做解释,“你不会明白,因为咱们不是同一种人。”

欢颜沉默许久,却没有离开,“我也是这里的囚徒,皇太后传我进宫,见我的却是陛下,陛下说了一些怪话,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在指责我泄密,可我连秘密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更好奇陛下为什么将你送到这里来?”楼础盯着欢颜,一直存有的某个疑惑越来越清晰,“前天……前天……”

“前天怎么了?哦,那是你成亲的日子。”欢颜平静地说,稍显刻意。

“不是你,肯定不是你。”楼础笑道。

欢颜有些气恼,“今天是怎么回事?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的。”

楼础将皇帝准备除掉楼家,以及计划失败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欢颜目瞪口呆,“我还以为广陵王之后不会再诛杀大臣,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欢颜一直自以为了解皇帝,现在却与其他人一样,陷入云里雾里。

湘东王与皇甫父子奉旨捉拿大将军,泄密者似乎只能是这三人当中的一位,楼础反复思索,突然醒悟,泄密者或许还有别人。

“我知道是谁泄密,也知道是谁与我拜堂了。”楼础看向欢颜,“皇帝派你来套话,可他知道之后又能怎样?他拿这个泄密者无可奈何。”

欢颜心中从未生出这么多的困惑。

第四十九章 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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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颜至少明白一件事:皇帝以为楼础知道真相,以为只有她能从楼础这里挖出真相,又自以为必定能从她嘴里问出一切……

只因为当初的一次相让,令皇帝生出许多想法。

欢颜突然想喝酒,一想到酒,不由得黯然神伤,“端世子……你看到了?”

楼础点点头,没说什么。

欢颜咬住嘴唇犹豫片刻,“跟我说说。”

“你真想听?”

欢颜缓慢但是坚定地点下头,“他不只是堂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宗室男女成为朋友是件稀罕事,从欢颜嘴里说出来却十分自然。

楼础道:“一共五十一名侍从,算上皇帝,共向端世子敬酒五十二碗,皇帝上马舞槊,邵君倩吟诗助兴,皇帝下马抱住端世子痛哭,我们出园,再进去时,端世子已经倒下。”

他说得尽量简单,欢颜听得极认真,问道:“与传言一样,端世子是醉亡的?”

“的确醉得不省人事,但我相信他是憋闷而死。”楼础还记得皇帝胸前那一大片污迹,端世子在皇帝怀中大概喘不上气来。

欢颜的眼圈突然湿润,但她没哭,匆匆擦拭一下,“他说过什么?”

“只说愧对陛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过。”

“他是我们当中最崇敬、最相信陛下的人。”

“所以陛下会为他痛哭。”

欢颜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一杯凉茶,虽然努力控制,双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是啊,能得陛下痛哭……我们其他人可能连一滴眼泪都得不到。”

“陛下别无选择,如果由廷尉讯案,端世子受苦更多。”

廷尉不只是讯问,还有花样百出的拷打,以及大量昔日亲友的当面揭发。

“广陵王还在廷尉狱中,现在我家也被怀疑上了。”

楼础摇头,“陛下让你来探听消息,但他自己很快也能查出真相,湘东王不会受到牵累。”

“我向你打听过什么吗?”欢颜问,自从猜到皇帝的目的之后,她没再问过泄密的事情。

楼础微笑,也给自己倒杯茶水,最后一点茶水,半杯多一些,举杯道:“机密不可谈,伤心不必谈,郡主可愿以茶代酒,清谈助兴?”

“我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喝酒了……”欢颜也拿起杯子。

“省着点,就这点茶水,这里的宦者大概不会听我的吩咐。”

“细品也好。”

两人各自抿一小口,微微仰头,分别望着不同方向,暗暗咂摸。

“我品出一丝贡茶的味道。”楼础道。

“这就是贡茶,只是凉了而已。嗯,我品出一点关中老酒的味道,直入脏腑,烈性烧心。”

“佩服。”

两人又抿一口,楼础道:“我品出一点江东黄酒的味道,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虽不浓烈,胜在绵远无尽。”

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的意思,重臣返京,地方无主,欢颜以为秦州之乱会越燃越烈,楼础推断吴州之民将会再次作乱。

抿第三口之后,楼础杯中只剩一些茶沫,“我又品出一点河东甘露的味道,静若处子,动则一箭穿心。”

河东为并州,楼础以为沈家定会伺机起兵攻打洛阳。

欢颜摇下头,“不若巴蜀私酿,香气不出闾里,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险固,得之者可坐山观中原虎斗。

已经无水可品,楼础仍道:“我还品出洛阳宫酒的薄幸,醉时引人入仙境,醒时身空、心空,一无所余。”

欢颜杯中还剩一点茶水,她没喝,意兴风发,已无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初尝甜而不烈,不知不觉间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我在皇太后宫里尝过。”

关于泄密者,欢颜也猜出十之六七。

楼础叹道:“陛下这时候大概已经猜到端倪,正在查实。”

“然后呢?陛下总不至于……”

“不会,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愤怒,断不肯背负不孝之名。何况还有转机,楼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势同水火,陛下再轻推一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后就会轮到其他各家。”

“陛下声称会留几家,给他们罢官归第、颐养天年的机会,至于令尊……”

“别说这些,陛下的许诺与威胁并无两样,许诺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责之越深……古人说‘伴君如伴虎’,陛下则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宫之后,我会力劝父王辞官。”

“我原以为劝说很容易,只要将道理摆出来,对方自然赞同。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劝人之难,难于移山。我能看出危险,因为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权得势,或许也跟别人一样,无论理由多明显、危险多急迫,都舍不得放手。”

欢颜低头不语,过一会道:“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劝说之辞,但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身为女儿,我不能知而不说,更不能眼看着父王掉入井中。”

楼础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劝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实之人。”楼础想用名实之学做番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有名有实”四字。

“你很喜欢名实之学?”欢颜笑问道。

“少年从学,师从名实大家,刚刚窥到些门道。”

欢颜好奇,暂时抛掉烦心事,与楼础一问一答,讲说名实之学。

“名实之学与正统学问有重合之处,更有明显不同,比较……比较直白。”

楼础轻轻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统学问教你做最好的人、应该成为的人,名实之问不求最好、不问应该,只要循名责实,这个‘实’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说,我是什么名?什么实?”

楼础微微一愣,“你……循名责实不是这样用的,非得听其言、观其行,大事之后方有论断,看貌论人的是相术。”

欢颜微笑道:“怪不得名实之学没有显闻于世,说起简单,做起来太难。”

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默默而坐,半晌之后,楼础问道:“我一直想问,宗室子弟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释’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欢颜是郡主称号,她另有名字。

楼础摇头,“想必也有一个‘释’字吧。”

“嗯,其实原来没有这个字,陛下登基之后,为显示孝心,给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庙,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加个‘释’字,后来所有人都加上,不论辈分。”

“原来如此。”

“你自称心怀天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无处打听。”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愿意当反贼的朋友?”

“反贼自有公论,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不喝酒的张释蝉’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欢颜说到死,楼础却不在意,“哪个蝉?”

“并非参禅之禅,夏日鸣蝉之蝉,母亲生我时,被外面的蝉叫得心烦意乱,说我是蝉虫转世,专门来烦她的,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呢?你烦到王妃了?”

欢颜耸下肩,“或许是吧,在这次回京之前,我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两人时喜时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几分醉意。

时间飞逝,外面忽然已是黄昏,一名宦者在门口道:“郡主,太后招见,请随我来。”

欢颜向楼础眨下眼睛,心照不宣,这是皇帝要见她,一是打听楼础说过什么,二是检验郡主是否忠心。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门口,大声道:“承蒙洒酒之意,我若得侥幸,而郡主蒙尘——你既戒酒,喜欢别的什么?”

欢颜头也不回地说:“半杯凉茶,一声十七公子,足矣。”

欢颜刚走出去,邵君倩迈步进来,笑道:“楼公子无恙?”

“还好,就是肚子有点饿。”楼础跟此人没什么话可说。

“宫里尽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楼公子失宠,连起码的饮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风,却不敢转舵之人。”楼础淡淡道。

“呵呵,当时孤立无援,怎见得是好风?不过,还是感谢楼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话只会让皇帝认为是离间计,于你无伤,于我无益。”

“常人落水,往往乱抓,楼公子宁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妇人误事,此话果然没错。”

“愿闻其详。”

“楼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赌说会尽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来,就是要向楼础宣布此事,以彰显皇帝之智,于是道:“问题出在济北王身上,他是陛下亲弟,掌管皇宫宿卫,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让他有个准备,以防万一。济北王嘴不够严,回家向王妃提了几句,王妃聪慧,猜出楼家要倒,舍不得就这么将女儿嫁出去,只为让大将军安心,于是想出一计。”

“是她让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摇头,笑道:“济北王没有全盘透露,王妃只是猜测而已,万一楼家没倒,逃婚就会惹来麻烦,所以王妃还是将郡主送到楼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无需逃婚之实。”

“没错,楼家若是倒掉,王妃就会对外宣称女儿逃婚,拜堂的人并非郡主,楼家若是稳固,再将郡主送回来,道个歉,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那又何必非将郡主送来拜堂?”

“妇人之见,将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将军,换别的女儿,怕以后名声不好,嫁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总之,那天与楼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兰夫人瞧出破绽的还是她。”

“怪不得兰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一定觉得奇怪。”

“所以她进宫之后,与硬将军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恳求,皇太后并不知情,招来济北王王妃,逼问出大概,兰夫人猜出其余,立刻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连硬将军都不知情。”

楼础想不到这些细节,但是早已猜出其中关键必是兰夫人。

“陛下要如何处置?”

“陛下——要放你出宫。”

楼础愣住,无论他自以为看得多清楚,皇帝总能让他意外。

第五十章 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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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皇宫,翻身上马准备回家时,楼础才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扭头看去,三哥楼硬志得意满,丝毫没有惧意,仍以为楼家深得皇帝宠信——楼础反复斟酌,发现自己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除非兰夫人出来作证。

但这条路很快证明走不通。

楼硬宁愿乘坐牛车,拉车的两头公牛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四只长角高高耸立,角上镶以大量金玉,阳光下闪烁不定,远远地就能向对面行人昭告中军将军的到来,牛背上披以锦衣,同样华丽。

皇室常用马车,大臣喜乘牛车,整个洛阳,再找不出第二辆这样的车。

楼硬招手让弟弟过来,以兄长的威严语气道:“今晚在家住一夜,明天随我出城去见父亲。”

“是,夫人也回府吗?”

楼硬冷眼看着弟弟,兰夫人是他的生母,别的兄弟即使口称“母亲”,也得不到儿子的待遇,“不会,还在宫里陪太后,怎么了?”

“无事。”楼础笑笑,打算见到父亲再说。

一行人在中军将军府门前停下,楼础下马搀扶兄长,楼硬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向弟弟道:“陛下对你高看一眼,你得珍惜,但是别以为这就算飞黄腾达了,前面的路还远着呢,你得多听多看,明白吗?”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楼硬最在意的事情仍是争宠。

楼础拱手道:“多谢兄长教诲,愚弟自当铭记于心。”

“嗯。”楼硬威严地推开弟弟,径回府中。

楼础重新上马,回自家新宅,门前的大红灯笼仍在,表明这里刚刚举办过婚礼,还不太熟的仆人笑脸相迎,很熟的老仆站在边上,眼里泛着泪花……

没人察觉到危险,他们比楼硬对楼家更有信心。

卧房里,陌生的丫环向他行礼,问道:“主人辛苦,主人要用餐吗?摆在这里,还是客厅?”

“这里……不不,客厅。”楼础惊讶地看着床边一脸戒备的芳德郡主张释清和她的贴身小丫环。

“你……什么时候来的?”楼础向“妻子”问道。

张释清脸上没有新婚妻子的喜悦与羞怯,她的稚嫩面容甚至不适合妇人的发式,“家里人逼我来的,他们……”张释清说不下去,默默地流眼泪,身边的小丫环一边安慰她,一边怒视姑爷。

为了暂时安抚大将军,皇帝根本不在乎一名王女的幸福,他现在很可正处于愤怒之中,因为张释清母女竟然耍小聪明,破坏了帝王大计。

楼础拱下手,去往客厅吃饭,磨蹭到天色全黑,最后还是得回卧房休息。

卧房里高烛明亮,装饰还是洞房的样子,张释清泪痕未干,坐在床边抽泣,小丫环站在一边低声劝慰。

看到楼础进来,两人抬起头,神情比刚才更加戒备。

楼础坐到桌边的凳子上,“你们睡床,我睡这里,明天一早我要出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不回来最好。”张释清哽咽道。

楼础吐出一口气,依然无法化解尴尬,忍不住问道:“嫁给我有那么伤心吗?”

“我……我……别人都不愿意嫁给你,只有我迫不得已嫁过来,怎能不伤心?”

楼础明白了,这些宗室之女交情紧密,连想法都是一样的,某人一旦受到她们的蔑视,那就是人人蔑视,张释清年纪尚小,当然不能免俗。

张释清一旦开口,再也不想忍耐,“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逼我嫁人的时候,却恨不得拿扫帚将我打出来,母亲只会哭,父王只会发火,哥哥也不站在我这边,陛下……陛下……”

张释清哭得更厉害了。

楼础不知如何劝说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得轻叹一声,“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张释清一边强忍哭泣,一边道:“你有什么身不由己?能娶我,你肯定很得意。”

楼础忍不住笑了两声,“楼某平生得意之事不多,婚姻绝不在其中,即便娶了公主,也不过是攀龙附凤,此身不得半分,亦不失半分。”

张释清呆了一下,突然哇的哭出来,向小丫环道:“他嫌我不是公主!”

小丫环不敢当面说什么,只会怒视。

楼础哭笑不得,干脆起身出门,边走边道:“‘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劝说之辞’,这话果然不错。”

夜里越来越凉,仆人都已休息,楼础一个人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庭院不大,容不下他的步伐,几圈之后就感厌烦,正要去客厅坐会,小丫环开门出来,小声道:“郡主请……公子回房休息。”

楼础总不能与一个小姑娘较真儿,于是回房去,还在桌边坐下,说道:“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张释清至少不再哭了,默默地点下头,合衣上床,扯被盖在身上,小丫环躺在她脚边,楼础吹熄蜡烛,并无睡意。

不知过去多久,床上的张释清突然道:“那句话是欢颜姐姐说的。”

“什么?”

“‘可劝之人、可劝之辞’,那是欢颜姐姐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长公主说这句话不好,不够忠诚,向来只有君选臣的规矩,哪有臣择君的道理?臣子当以身尽职,不该问皇帝是否可劝。”

“嗯。”楼础说时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来历,它好像早就藏在心里。

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娶欢颜?”张释清问。

“呃……”楼础无法回答。

“你们两个才般配,那么多姐妹,只有欢颜姐姐认为你有才华,在长公主面前盛赞你是不俗之人。”

“这就是我说的身不由己吧。”

“你可以去求皇帝啊,陛下对你那么好,甚至将你留在宫里,你求什么陛下都会听的。”

张释清终归只是一个小姑娘,楼础并不在意她的蔑视,反而有些同情她的遭遇,“陛下对我比对端世子更好?”

张释清不吱声了,端世子的下场对他们这些宗室子弟是一大打击,原本最为牢固的靠山轰然倒塌,灰尘弥漫,许久都不会散去。

楼础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衣,不知是主仆二人谁来披上的。

张释清睡得不好,一脸憔悴,看到楼础坐起来也不吱声,坐在床边发呆。

楼础也不开口,放下外衣,去别的房间里洗漱、换衣,早早来到中军将军府等候三哥。

楼硬醒了,却不肯立刻起床,命人给十七弟安排早饭,他要再赖会床。

仆人对十七公子十分热情,早餐虽然只是一碗面和几样小菜,碗里的肉片比面更多,端上来之后还要道歉:“一时仓促,没什么好准备的,十七公子将就一下。”

楼础的确很饿,也不客气,将一碗面吃光,又喝两杯茶水,感觉好多了,可三哥还不露面,忍不住向侍候在一边的仆人道:“中军将军起床总是这么晚吗?”

仆人笑道:“十七公子不是外人,说也无妨,前些天买来几位江东美人,中军将军一直忙,昨晚才有机会享用,大概是累着了,哈哈。”

楼础跟着笑笑,心里却在想皇帝会不会闻风而至,可他现在甚至不了解马维的安危,贸然前去悦服侯府,只会带去麻烦。

皇帝棋高一着,楼础已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等待时机,如果还有时机的话。

日上三竿,楼硬终于出来,神情比昨天和善多了,拍着肚皮向弟弟笑道:“你来得倒早,是我的错,没跟你说清楚,父亲那边不急,咱们今天赶到就行,明天给父亲送行。”

“父亲提前出征?”

“也就提前一两日而已,父亲说兰将军回京,秦州缺少统帅,因此上书,愿意率两万先锋前往西京,以安秦州军心,如果有机会,先打个几仗,摧毁叛军斗志,给后继大军铺路。”

兄弟二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大将军急于离开东都,只要手中掌握军队,离皇帝越远,大将军越安全。

赶到军营时已是下午,大将军很忙,没工夫见两个儿子,楼硬自去找相熟的将领喝酒,美其名曰替父亲笼络部属。

楼础清闲无事,又不能在军营里乱走,于是去找幕僚乔之素。

乔之素对十七公子总是那么热情,将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私下说:“看来楼家又躲过一劫,明天出征之后,朝廷一时半会控制不了大将军。”

“明天真能出发吗?”楼础仍感到可疑。

四下无人,乔之素仍压低声音:“没问题,太子随军一块出发,还有皇甫将军,大将军不会放他离开。”

“皇甫将军一直留在营里?”

乔之素点头,“昨天劳军之后,湘东王回城,皇甫将军被我们几个人强行留住,请他喝顿酒,等大将军回来,他更没法走了。今天上午,皇甫阶进营投军,想代替其父,大将军决定全都带走,到潼关时再做决定。”

过了潼关就是秦州,无论怎样处置皇甫家,皇帝都已无可奈何。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有些事情不可解释,但大将军总能无往不胜。”乔之素笑道,心中已无疑虑。

楼础原想从乔之素这里得到支持,如今也放弃了,放眼望去,他竟然找不到可劝之人,只有兰夫人或许会听他的意见,可她在宫里,不敢离开皇太后半步,皇帝也不会允许她出宫。

只能继续等待。

“我前两天带来一个人,名叫郭时风,我能见他一面吗?”

“可以啊,郭先生如今也是大将军幕僚了。”乔之素笑道。



第五十一章 名声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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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广陵王被抓的消息,郭时风只用寥寥几句话就说服大将军收他为幕僚,“广陵王蒙难,江东人情惶骇,在下游历江东多年,熟知其人物、地势。大将军若欲向朝廷邀功,可立即在军门前斩杀在下,若欲旁观形势、遥望江东,在下或能有所补益。”

郭时风正在喝酒,邀请楼础加入,端杯讲述自己的经历,最后笑道:“大将军留我,说明他志在千里,这就好办多了。”

楼础也觉得如果父亲真有向东看的野心,算是“可劝之人”,但他心中还是不安,看着满面春风的郭时风,忍不住道:“端世子被杀,广陵王在狱中大概活不过这个月。”

郭时风放下酒杯,指着自己的心说:“础弟可知道,当我得知广陵王被抓时,它跳得有多厉害?”

楼础不知,但他能想象得到,郭时风被关押在军营,生死悬于一线,本来是要证明广陵王意欲对大将军不利,结果却是全然相反,他这个说客可谓一败涂地。

郭时风继续道:“础弟、马兄出身名门,即使是禁锢之身,所来往者也都是达官贵人。而我只是说客,好听一点叫谋士,能敲开贵人的一扇门,就是莫大的幸运,能得贵人一杯酒、说上几句话,就是莫大的成功。至于上下相得、言听计从这种事,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自己从未遇到过。”

郭时风拈起身上旧衣的衣襟,“这身衣服几个月没换了,只能在夜里洗净、晾干,白天穿上,这个冬天穿什么,我还在找。”

“我不知道……”

“础弟当然不知,不只是你,马兄、广陵王、大将军都不知道,因为你们从来不用操心这种事情,连想都不必想。偶尔我也会得到一些赏赐,这只手接过来,另一手就得送给广陵王身边心腹,只有这样,我每次去的时候,门才会是敞开的。”

郭时风受惊不小,喝得也有点多,起身来到楼础近前,语重心长地说:“只有离开东都,离开大将军,础弟才会明白当一名说客有多难,机会往往稍纵即逝,你不一把抓住,用几句话吸引对方的兴趣,结果可能就是血溅当场。”

楼础起身,恭敬地向郭时风拱手行礼,“郭兄高论,楼某受教。”

“哈哈,但你是大将军之子,只要大将军还在,这个身份总是有用,至少不会吃闭门羹。唉,我现在就后悔一件事,当初应该想办法挤进太学,而不是一时偷懒,为诱学馆所误。”

“这又从何说起?”楼础一直觉得自己在诱学馆学到的东西很有用,远胜于太学的正统之道。

郭时风笑道:“别误会,诱学馆的先生们都不错,令我获益良多,唯有一点,名声太小,成才的学生也太少,到哪都不被重视,也难得被引见,能够遇见马兄、础弟,于我如获至宝。”

楼础笑笑,“名声可以自取。”

郭时风摇头,“础弟还是去不掉一身贵公子气,你有大将军的名头可以借用,不懂平常人得名有多难,更不懂名声会有多大帮助。论才华,太学那些书生有哪个比得上咱们三人?可他们能以门生身份直入高官之门,或相貌出众,或言辞可听,或文笔稍通,就能得到赏识,步步高升。”

郭时风抬头看去,好像眼前真有一条“步步高升”的台阶,“想那范闭,天下第一名士,朝廷屡征不至,隐居山中,可是任何人只要持他一封信,进京之后必成贵宾。可惜范名士学的是圣贤之道,看不上咱们这种人,我去拜访过他,连院门都没进去。”

郭时风长叹不已,举杯高歌,惹得帐外士兵掀帘看望。

“郭兄喝多了。”楼础来夺酒杯。

郭时风将手臂高高举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横尸不后悔。哈哈,来,础弟,咱们再喝它三百杯!”

楼础推辞,独自出帐。

大醉的郭时风确实说出许多真话,但是现在用不上。

楼础正要再去找乔之素,路上遇见七哥楼硕匆匆跑来。

“你跑哪去了?让我一通好找,快走,大将军要见你。”

这正是令郭时风羡慕不已的地方,无论如何,楼础还是能够见到大将军,寻常说客连军营大门都进不来。

大将军召见营中所有楼家子孙,楼础、楼硕赶到的时候,大将军的话已经说到一半,两人悄悄立于众人身后。

“……除了老三,其他人都得随我西征,楼家人说一不二,说从军就从军。家里有事要交待的,写信,让老三带回城里。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只是我的儿孙,更是我麾下兵卒。谁也别挑,先从行伍做起,受几天行军之苦,吃不得苦,好,来跟我说,我亲手给你在路边挖坑,活埋算了,别给老子丢人。”

没人敢反对,唯唯称是,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穿上沉重的盔甲,跟随普通兵卒一块跋山涉水,众人个个面露难色。

大将军说完了,挥手命儿孙退下,大都从命,有十几个不肯走,期期艾艾地向父亲求请,或是说自己已有官职,不该与兵士混行,或是说自己年纪太小、身体有病……

大将军瞪眼,“你的官儿是朝廷看在老子面上赏给你的,你年轻?老子从军时比你还小,再难治的病,跑上两天,发身汗,全好了。都给我滚,再敢找借口,老子连你亲娘一块杀!”

十几名儿孙抱头鼠蹿。

醉熏熏的楼硬笑呵呵地说:“父亲做得对,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大将军斜睨三子,对他尤其不满意,却没法说什么,再一抬眼,看到门口还剩一个儿子不走,怒道:“怎么,以为娶了郡主就跟别的兄弟不一样了?就算那是公主,你明天也得跟大家一块出征。”

楼础前趋几步,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也要再劝一次,面对父亲,他只能与欢颜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

“父亲……”

“别又说那种话,我不爱听。”大将军冷冷地说。

“孩儿只说自己的事情。”楼础将自己在宫中所见所闻讲述一遍。

大将军还没开口,楼硬生气了,指着十七弟斥道:“你就是嫌事不够大,一有机会就编造谎言、煽风点火,皇甫父子明明在咱们手里,你却说陛下想利用皇甫家抓捕大将军,真是岂有此理。”

楼础不理三哥,向大将军道:“父亲纵不信孩儿所言,也不信夫人的话吗?”

楼硬更怒,“不准提夫人,她在宫里为楼家操劳,跟你不是一回事。”

楼温却没那么生气,“夫人信中只说事情危急,宜做躲避,别无它言。”

兰夫人与皇太后从济北王妃那里只能逼问出大概情形,又怕信件落到外人手中,因此不敢说得太清楚。

“危急只是暂时过去,陛下对楼家的忌惮之心只会因此更盛,父亲不可不防。”

楼硬起身,举着肥大的拳头要来揍十七弟。

楼温喝道:“老三,你想干嘛?”

“狠狠揍这个小子。父亲,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楼础是要替吴国公主报仇哪,他以为吴国公主是被父亲和先帝共同逼死的,所以从中挑拨,一石两鸟。”

“那也轮不到你动手,你自己有儿子,想打死哪个,随便,我的儿子只能由我动手。”

楼硬讪讪地退回父亲身边,气犹不平,恶狠狠地盯着楼础。

楼温也盯着十七子,开口却向三子说道:“你去盯着楼家那些不肖子孙,谁敢有怨言,回来告诉我。”

“父亲!”发现自己被支走,楼硬十分意外。

“去!”楼温强横惯了,不允许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命令。

楼硬只得起身离帐,经过十七弟身边时,故意撞他一下。

楼温招手,楼础被父亲掐过脖子,因此走得小心,不肯进入父亲手臂范围以内。

“你还记得你母亲?”

楼础点头,“记得。”

“你要为她报仇?”

“母亲是自杀,无仇可报。”

“她自杀是因为不肯在丧礼上向先帝下跪。”

“听说母亲曾在宫中刺杀先帝。”

“嘿,陛下告诉你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可不多。没错,吴国公主曾经试图刺驾,差一点就成功,先帝又惊又怒,杀了一大批吴国人,快轮到你母亲的时候,皇太后劝说先帝,将她还给我。”

“先帝居然同意。”

“先帝与当今天子的脾气完全不同,只要你言之有理,先帝绝不会固执己见,将吴国公主还回来,一是平息我的怒火,二是用更长久的方法报复吴国公主。是我带兵灭掉吴国,逼得吴王城头自尽,你母亲最恨的人其实是我。”

“母亲留府多年,想必恨意也该淡了。”

“哈哈,真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吴国公主了,小姑娘心狠手辣,好几次想要杀我,在她屋里,不敢留任何带尖儿的东西。直到你出生,她的脾气才稍好一些,不再试图杀我,可我料不到她会自杀。”

楼础无法再接话,谈论母亲对他来说总是一件艰难而痛苦的事情。

楼温叹息良久,神情突然一冷,“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解释清楚,陛下为何单单留你在身边,要让你看着楼家倒塌?”

事情走到这一步,楼础决定说实话,但是轻轻地后退半步,说:“孩儿的确参与了刺驾。”



第五十二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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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尽可能与父亲保持距离,还是被一把拽了过去,他甚至没看到父亲起身。

“你这个小子……”楼温反复几遍,既有愤怒,又有无奈,“我就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事情,果然与你娘一样,天生反心,就不能……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父亲的手掌居然没有太用力,楼础胆气又壮一些,“陛下早想除掉楼家,即便我与刺驾无关,陛下也会设计一次刺驾,栽赃到父亲头上。”

“现在不必栽赃了。”楼温推开儿子,感到无比疲惫,“托你的福,楼家坐实了刺驾的罪名。”

“父亲还要退让到几时?”

“这不叫退让,这叫观望。无论如何,我是天成忠臣,不会第一个举起反旗。”楼温重重地叹息一声,“大概我是太老了,想当初……想当初,我在群臣当中第一个鼓动先帝反梁。那时的梁朝皇帝比当今天子还要糟糕,大臣天天提心吊胆地上朝,周围诸国一个比一个凶残,就等着……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楼温站起身,伸手按在儿子肩上,他的手掌比楼硬更加肥厚,也更沉重,“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欣赏你,也不是因为你的死鬼娘,而是因为我要把你留给皇帝。”

“父亲……”

“闭嘴,我还没有说完。你算是我们楼家的试金石,皇帝不杀你,说明他对楼家还能忍,那我也不妨继续忍下去,若是杀你,我会警惕,看情况再做决定。就算你说出花来,楼家也不会第一个造反,因为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造反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你老子已经做过一次,不想再受这种苦。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麾下有一支军队,哪怕只有几千将士,天下没人敢拿我楼温不当回事。”

楼温心意已决,早在儿子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一切,“无论谁当皇帝,我仍是大将军,楼家不会倒。至于你——”楼温挪开手掌,退回椅子上,“我不当你是楼家子孙,你去自求多福吧。”

“楼家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楼家。父亲请最后听我几句:皇帝筹划多年,一旦箭发,绝无回头之意,不会因为一时挫折而放弃,必然还有后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老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只要手握军队,就不怕小皇帝的阴谋诡计。”

天子三十几岁了,在大将军眼里仍是小皇帝。

楼础跪下磕头,起身告退,再不多说一句。

出征前夜,大将军寝帐周围守卫森严,即便是三子楼硬也不能随便进入,整座军营进入战备状态,执法校尉带人挨座帐篷搜查,将隐藏的多余随从、女子、用来享乐的物品全部清除,以此昭告所有将士,这是一支要去打仗的军队。

楼家子孙说是要当普通士卒,其实都被编入亲兵队,专职守卫大将军,只有楼硬与楼础不在其中。

楼硬是嫡子,身为中军将军,不必随军也就算了,楼础居然也被免除在外,这让许多人不满。

楼础独自在一顶小帐篷里过夜,连续几天的劳累早已令他疲倦至极,倒床便睡,什么都不想,一直睡到外面锣响。

两万将士按序出发,楼础由从军者变成送行者,天还没亮,就与三哥楼硬一块被“撵出”军营,前往路边与其他送行者汇合。

场面壮大,首批出征者两万人,送行者接近此数的两倍,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到亲人,只能遥望灰尘,想象家人就在其中。

将领的待遇要好些,可以轮流出来与亲眷告别,不能下马,也不能进入人群,远远地拱手或是挥手而已。

年幼的太子亲自监军,大批勋贵子弟自然都要跟随,身上盔甲鲜亮,跨下坐骑神俊,每一亮相,总能惹来无数叫好声。

本来有些悲伤的送行,很快变成了争奇斗艳,各家子弟尽可能延长告别时间,经常骑马跑去,又调头回来,扬起阵阵尘土。

大将军亲率精兵强将平乱,必胜无疑,唯一的问题就是功劳够不够分。

“建功”、“封侯”这两个词频繁从送行者嘴里喊出来,好像是地里长熟的庄稼,谁割到就是谁的。

楼家送行者甚众,许多是女眷,楼础很快退到后面,偶尔向京城望去,以为会有朝廷使者突然驰来,阻止大将军出征,可是没有,视线所及,尽是东都士女,比正月十五观赏花灯时的场景还要热闹三分。

周律骑马跑来,远远地挥手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楼础拱手,“周兄来这里送谁?”

“我父亲、我哥哥都在军中,其实昨天已经送过了,今天不过是来露个脸。”周律兜马转了一圈,“看我这身甲衣怎么样?河东最好的工匠打造,整整历时三年,一个月前才送到。”

周律穿着一身鱼鳞甲,头盔银白色,颇显英武,几乎看不出文人气。

“你也要西征?”

“今年就不去了,父亲说他会将军功让给我,好谋个更高的职位。我可不是完全依靠父兄,等明后年我会从军北伐,驱逐贺荣部立更大的军功。”周律已经给自己安排好未来,得意洋洋地又转一圈,“沾些敌人的鲜血,这身盔甲就完美了。”

“周兄将门虎子,日后必成大业。”楼础敷衍道。

两人在人群后面的草地上说话,周律跳下马,低估了盔甲的重量,落地时险些跪下,挺身笑道:“还不太习惯。我算什么‘虎子’,每一份军功都得出生入死去争取,哪像你们楼家儿孙,富贵唾手可得,楼公子前脚刚娶一位郡主,马上又有一位郡主要嫁入楼家,啧啧,真是令人羡慕。”

“是吗?”楼础四处张望,想快些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联姻啊,湘东王的一个女儿要嫁给你的一个弟弟,叫什么忘了,排行是二十三。”

“湘东王的女儿?”

“对,是位郡主,据说最受太后、陛下喜爱,所以亲自指婚,在众多勋贵子弟当中,挑中了楼二十三,昨天刚刚传出的消息。”

“嗯,太后……很关心楼家人的婚事。”

“是啊,大家都说‘楼高万丈,入地千尺’,诸臣当中,数你们楼家根基最深、最稳,我可没白交楼公子这位朋友,你今后别忘了我啊,哈哈。”

想到自己刺驾之事公开之后,周律会是什么反应,楼础不由得笑了笑。

周律误解了他的笑,又说许多亲切的话,直到家仆过来找他,才上马离去。

湘东王的女儿要嫁给自己的一个弟弟?楼础立刻想到欢颜郡主,初时还觉得未必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必然是她,皇帝故意这么做,既为安抚大将军之心,也为报复斗胆刺驾的楼础,还有敢于背叛的欢颜郡主。

看来皇帝从欢颜郡主那里没有问出什么,虽然他已查明真相,但是欢颜的沉默与推诿很可能被视为严重的不忠。

皇帝记仇,不会原谅任何小错,不肯放过欢颜,更不会就这么放过楼家,可是为什么真的让大将军率军离开呢?离东都越远,大将军越不受朝廷控制,皇帝对此再明白不过。

楼础想不明白,找到自己的马,骑上去在草地上慢慢行走,对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充耳不闻。

“础弟!”有人高声叫道。

楼础立刻拍马迎上去,这正是他最想见的人之一,悦服侯马维。

“我还以为你会随军出征。”马维笑道。

楼础摇摇头,骑马跑出一段距离,马维在后面跟上。

“皇帝知道了,也说出来了。”楼础道。

虽然早猜到真相,马维还是愣了一会,“可你还能出宫,也没人来抓我……”

“因为皇帝没将你我放在眼里,要等大鱼捕尽之后,再收拾小鱼。”

马维沉默一会,“郭时风呢?”

“被大将军收为幕僚,一同西征去了。”

“嘿,郭兄……总能转危为安。”

“或许秦州是更危险的地方。”

两人一同望向欢闹的人群,良久之后,马维感叹道:“东都风流人物,半数在此,即便是日后北征贺荣,怕是也没有这般热闹。”

西征必胜无疑,北征即便得胜,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彼时的送行场景,断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轻松与热闹。

楼础也有感慨,“有幸睹此番盛世景象,虽死无憾。”

“我要离开东都。”马维道,他早有此意,一直没有实施,“立刻,今晚就走。”

楼础早已厌倦劝说,“马兄小心,皇帝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小鱼,只是还没腾出手来,这是他的天下,即便逃出东都,也逃不出追捕。”

“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去并州,那里是梁朝故地,或许还有人记得马氏,沈家抗拒圣旨,也能为我提供庇护。”

“恕我不能远送。”

“跟我一块走吧,东都没什么可留恋的,趁皇帝心思不在你我身上,走得越早越好。眼前盛世皆是虚幻,天成气数将尽,咱们不过是动手早了一些,天下早晚大乱,咱们还有成功的机会。”

“我要留下,做最后一试。”

“试什么?”马维惊讶地问。

连楼础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试什么,他就是不想这样一逃了之,“无论什么,总得再试一次。”

匕首与嘴,有这两样,楼础觉得足矣。



第五十三章 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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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路上,楼础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几名书生打扮的狂徒,追随一辆士女的马车,忽前忽后,故意高声吟诵一些含义暧昧的诗词,任凭护车奴仆如何斥责,就是不肯离开。

路上行人虽已不多,偶尔也有经过的人,或视而不见,或笑而不语,对这几名书生都很宽容。

这也算是老传统了,士女出游时,一旦落单,必遭追随,有时候父兄在身边也拦不住这些狂蜂浪蝶。

楼础骑马,但是走得慢,书生与马车逐渐消失在前方。

数里之后,他又遇见那几名书生,马车则已不见踪影,书生们下马,站在路边互相叫骂、扭打,称得上“斯文扫地”。

他们在争一件马车里扔出来的东西,都声称那是小姐送给自己的信物。

周围看热闹的人颇多,也不劝解,只是看着,偶尔为某人帮腔,越帮越乱。

这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并无特别的结局,楼础甚至没有停下来看热闹,整个场景却印在心中迟迟不肯消散。

进入城门,汇入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楼础突然明白过来,他在意的不是风流韵事,不是书生的狂悖无耻,不是小姐的挑拨离间,而是那一副太平景象,即便是送大军出征,也没有多少生离死别的悲痛,东都的生活一切照常。

楼础勒住马,停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刹那间失去全部信心:真的应该刺杀皇帝吗?自己有资格改变这一切吗?如果刺驾再次失败,他将是个跳梁小丑,给东都士民增些谈资而已,万一成功……

楼础打个寒颤,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他继续前行。

回新宅可以走前街,楼础不愿见人,宁愿走后巷,这里的亲戚比前街少一些。

路过旧家的时候,他看到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很奇怪,像是从门板上走下来的门神,正好堵住出入口,面朝街道,目光茫然,宛如入定老僧。

这人一点也不老,三十岁左右,个子中等,不胖不瘦,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凶煞还是冷漠,总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像别人都看不到他似的。

楼础下马,慢慢迎上去,问道:“阁下是来找人的?”

那人好一会才将游走的魂魄从远处招回来,打量牵马人两眼,问道:“你是楼家的十七公子楼础?”

声音有些沙哑,配得上他的凶煞,配不上他的神游物外。

“正是在下,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你不认识我?”

楼础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楼础一愣,随即醒悟,“阁下是田壮士?”

“我不是壮士,就是一个寻常百姓,我叫田匠。”

楼础笑道:“久闻阁下大名。”

“从周律那里听到的吧?你上当了,他嘴里没几句真话。”田匠咳了一声,“好了,人已经见到了。母亲非让我来一趟,说是不能知恩不报。可我没办法报恩,只能过来看一眼,让你知道这件事。”

“知道你无法报恩?”

“对。”

“明白,田兄不愧是名实相符之人。”

“我不懂你的话。”

“田兄名为孝母,实也孝母,其它虚名一概不要,这叫名实相符。”

“嗯。”田匠显然对楼础的评价不感兴趣,拱手说声告辞,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础觉得这位田匠确实是位奇人,可惜他现在用不上,也不想用,刺驾如今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邻居的门缝里露出一对眼睛,楼础上马,不愿理睬邻居,邻居却道:“这人在你家门口站了两天,天不亮就来,天黑才走,将孩子都吓着了,明天他不会再来了吧?”

“不会。”楼础说。

新宅里一切照常,仆人已经听说十七公子不会随军出征,因此准备好清水、食物、新衣,为主人接风洗尘。

楼础洗漱、换衣,不想吃饭,向老仆问道:“大府里送来的箱子放在哪间屋子里?”

“布帛等物在东厢的库房里,金银珠宝在卧房内,钥匙都在郡主手中,公子要检视吗?”

楼础摇头,起身前往卧房。

仆人们疑惑不解,有人问:“公子不愿留下吗?其他公子想留还留不下呢。”

老仆道:“公子志向远大,对失去一次立功机会感到遗憾。”

其他人恍然,都觉得有道理。

张释清终究是小孩子脾气,前天眼泪流个不停,今天却与小丫环兴致勃勃地隔桌打双陆,她的棋子即将进入对方领地,兴奋得大呼小叫,小丫环也不退让,双手捂着骰子,要掷个好点。

楼础一进来,欢快气氛戛然而止。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军西征吗?”张释清有些气恼。

“大将军把我留下,仆人没告诉你吗?”

“我不跟他们说话。”张释清冷冷地说,扭过头,“也不跟你说话。”

楼础笑了笑,四下寻找,“大府送来的箱子放在哪了?”

张释清不吱声,小丫环起身道:“放在床下了。”

楼础走到床边,弯腰探头,果然看见几只箱子,全都一模一样,他挨个拽出来,发现都已上锁。

“钥匙给我。”楼础说。

张释清违背诺言,转向楼础,伸手按住腰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刻,你与那些出身贫寒的人没有区别,乍富之后就要变坏,眼里离不开金钱,总想拿去挥霍。”

楼础苦笑道:“我只找一件东西,其它不动,而且——这是楼家的箱子,不是你的陪嫁。”

张释清想了一会,“如果嫁来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寻常姑娘,楼家还会给你这些东西吗?”

楼础只得承认:“不会。”

“然也,所以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皇帝聪明,所以他喜欢的宗室子弟也都伶牙俐齿,张释清自不例外,头几天因为过于伤心,才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楼础打点精神,“这里是楼家,你既然嫁过来,就得遵守妇德,王妃肯定教过你吧,‘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我是夫,你得从我,所以把钥匙给我。”

“还有‘夫死从子’呢,咱们不会有儿子,等你死后,我就自由了,谁也不用服从。”

楼础哈哈笑了两声,“那你得等啊,现在我不是还活着吗?”

张释清又想一会,“我给你开箱子,不,缤纷,你去开,盯着点。”

小丫环名叫“缤纷”,楼础忍不住想,路上那些会吟诗的孟浪书生,郡主或许会喜欢。

缤纷拿着钥匙走来,问道:“公子要开哪一个?”

箱子外观都差不多,楼础随手指一只,打开之后一眼就认出这不是他找的目标,于是又指另一只箱子。

开到第三箱的时候,终于对了。

前两箱都是金银,这一箱全是珠宝,红红绿绿,煞是醒目。

郡主还没检查过箱子,小丫环缤纷对金银不怎么在意,看到珠宝却倒吸一口凉气,“郡主快来看,好多宝石!”

张释清没沉住气,立刻起身走来,不肯接近楼础,站在小丫环身后,向箱中看去,面露喜色,“太好啦,再跟姐妹们掷骰子,可有得用了,快将其它箱子打开,让我看看。”

缤纷多少懂点规矩,抬头看一眼楼础。

楼础道:“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我只拿一件。”

“就一件?”

“嗯,而且不会是你喜欢的。”

“你拿吧。”

“你们两个避让一下。”

张释清笑道:“我可不会上当,下面肯定藏着好东西,比其它珠宝都要值钱,所以你不想让我看见。”

楼础没办法,伸手探入珠宝当中,在里面摸索,张释清与缤纷目不转睛地盯着。

楼础掏出匕首,两人大失所望。

“你们楼家真是古怪,在珠宝箱里藏匕首干嘛?”

“镇箱用的。”楼础随口胡诌,张释清倒也相信,点点头,“那你拿去吧,缤纷,锁箱。”

小丫环使眼色,张释清突然醒悟,“你要拿匕首做什么?”

“和我的刀放在一起。”楼础继续撒谎,将张释清当小孩子对待。

“不对,你听说欢颜姐姐要嫁人,所以……”

“所以我要拿匕首杀人?杀谁?欢颜郡主,还是我弟弟?欢颜郡主在王府里,二十三弟随军出征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哪个也见不到。”

张释清放下心来,“为什么你们男人会喜欢匕首这种东西呢?”

楼础笑道:“各有所好,你要珠宝,我要匕首。”

楼础将匕首放入怀中,来到另一间房里,将门关闭,拔出匕首查看一番,用布条将它牢牢绑在右脚踝内侧,他进宫数次,知道这个位置极少会被检查到。

他坐在家里等着,曾经有过的犹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黑之前,中军将军府果然派人来请,兄弟二人还得进宫待命。

楼硬心情大好,“父亲出征,家里由我做主。十七,你担待些,我可不会像父亲那样,纵容你胡作非为。你进宫之后务必谨言慎行,多为楼家着想,楼家兴旺,你也能得到好处,对不对?”

“是,谨遵兄长教诲。”楼础心里却想,无论刺驾成功与否,应该都能让父亲多些警惕,这就是他对楼家的着想。

匕首已经有了,嘴还没用上,三哥楼硬并不是他的目标。



第五十四章 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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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骑马跑了一圈,没有舞槊,进到观马厅里,亲自出题,命侍从们辩论,由他品评高下。

题目有三条,一是秦州之乱何时可平、战后执法该宽该严,二是谁能代替广陵王镇守江东,三是北伐贺荣的时机与路线。

这比骑马、舞槊更能显出一个人的真本事,甚至能够直接影响朝政,五十几名侍从摩拳擦掌,抢着发言,都想给皇帝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这不是阿谀奉承的时候,楼硬等“佞臣”识趣地闭嘴,将机会让给别人。

楼硬小声提醒十七弟:“求稳不求奇,别被问住。”

第一位开口的侍从犯的就是这个错误,上来就道:“秦州之乱三月内可平,乱世需用重典,严治一年,秦州可不再劳朝廷派兵。江东民风剽悍,需以宗室耆宿镇压,依微臣浅见,陛下叔父湘东王最合适不过。北虏往往趁草长马肥时南下抢掠,朝廷可在明天六七月时集兵三十万,分守冀、并、秦三州,以逸待劳,以胜追败。”

皇帝问道:“如果江东再出一位广陵王呢?”

“应该不会,湘东王乃……”侍从说不下去,两王同为叔父,广陵王既有反心,谁能保证湘东王就没有呢?

皇帝不想一开始就打压众人的热情,没再逼问下去。

开口的人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发生争抢,各种见解都有,甚至有人主动请缨,愿意单骑前往贺荣部,劝说北虏俯首称臣,但是没人再敢推荐诸王前去镇守江东,改而看好太子监军的模式,以为一员老将加一位年幼皇子能得陛下欢心。

皇帝通常不置可否,偶尔与身边的邵君倩等亲随低语几句,不令众人听见。

楼硬在后面小声催促弟弟:“可以开口了。”

楼础还在等。

大家快要无话可说了,楼硬再也等不下去,将弟弟往前轻轻一顶。

楼础一个趔趄,向前抢出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对这名刺驾者,皇帝没有表露出特别的神情,侧耳倾听邵君倩小声说话。

“秦州之乱不会很快平定,西征大军十有八九会出意外。”

虽然大家众说纷纭,但是都以为秦州乱民很快就能被剿灭,楼础的说法标新立异,他又是大将军之子,说出这样的话令在场众人十分惊讶。

楼硬直摇头,后悔将弟弟推出去了。

楼础只说这一句,也不多做解释,拱手退下,皇帝也没追问。

其他人上前发表见解,楼硬凑到弟弟耳边,小声道:“待会跟你算账。”

皇帝打个哈欠,众人知道,今晚的议论快要结束了,比平时要早一些,说明皇帝的心情只是小好,不是大好。

皇帝起身离去,邵君倩留下,代表皇帝赞扬了几个人,同时指出不足,然后遣散侍从,直奔楼家兄弟走来,笑道:“硬中军能不能让十七公子多留一会?”

“当然,留多久都行。”楼硬马上道,随后凑上前小声道:“我弟弟乱说话,陛下没生气吧?”

“陛下要的就是知无不言,怎么会生气?留下十七公子是白天做出的决定,一直没机会通报硬中军。”

楼硬大手一挥,“这还用通报?楼家满门上下都是陛下的忠臣,招之即到。不是我乱说,陛下若是需要内侍,我们兄弟二人立刻回家把自己阉了。”

“哈哈,硬中军还可以,十七公子新婚数日,哪能做这种事?”

“不怕,我将自己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他,保证香火不断。”

楼硬说得认真,邵君倩听得却不认真,开了几句玩笑,带楼础离开。

楼础想要说服的目标正是邵君倩,可前后都有宦者,两人只能闲聊。

楼础又回到之前住过的小院里,宦者在外面等候,楼础终于有机会说真话。

“邵先生还能隐藏多久?”

“我不明白十七公子在说什么。”邵君倩淡淡地说,好像将从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陛下一旦收网,没人再会为邵先生隐瞒。”

楼硬等人以为邵君倩的一言一行都受皇帝指派,是一种试探,所以从不提起他意欲换帝的建议,一旦进到廷尉狱中,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邵君倩微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十七公子不也如此吗?”

“我的步子可能会大一点。”

“呵呵,说不定我就跟在十七公子身后呢。”邵君倩拱手告辞。

楼础再次被软禁,待遇比之前要好一些,有两名宦者专门服侍,茶饭不缺,除了不能出院,别无限制。

他将匕首藏在床下,待心等待机会。

次日午后,他又见到皇帝,准确地说,是皇帝来见他,但这不是刺驾的良机,因为皇帝身边跟着四名带刀侍卫。

皇帝走了一圈,挨间屋子查看,转身向跟在后面的楼础道:“还满意吗?”

“很好,别的侍从肯定羡慕不已。”

侍从夜里在资始园待命,完事之后,皇帝回内宫休息,他们却不能立刻出城,必须等到天亮,一群勋贵子弟,不得不挤在一起睡觉,如果皇帝连续前往资始园,他们好几天都得忍受这样的生活。

楼础能独处一院,是连宠臣都得不到的优待。

皇帝笑道:“很快他们就不会羡慕了。”

“便是被羡慕一天,也是好的。”

“哈哈。”皇帝回到庭院里,“你昨晚为何说西征大军会出意外?”

“微臣思来想去,觉得陛下断不会就此罢手,既然出征前、出征时没有举动,那就必定是在秦州布下陷阱了。”

“唉,你想得太多。朕虽为天下至尊,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退让,比如对太后——”皇帝咬了咬牙,“无可奈何,真是无可奈何,妇人见识短浅,耳根子也软,几句好话就能让她怀疑亲生儿子。”

“太后怀疑得没有错。”

皇帝脸色一沉,“即便如此,太后也应该站在朕这一边,帮助我除掉楼家,可她却将姐妹之情看得比母子之情更重。”

“陛下多久没陪太后聊天、游玩了?”

皇帝冷笑,“朕以天下奉养太后,却不如两名妇人数日的耳边风?不过你说得对,事情往往如此,付出最多,回报却未必最多。朕的生母胳膊肘往外拐,亲叔叔想要夺位,兄弟姐妹各存私心,大臣想要造反,子民试图刺驾——天下还有什么人比皇帝更难?”

“吃不饱的饥民、做不完活的劳力、杀不完敌人的士兵……”

“又是那一套老生常谈,楼础,你应该做得更好一些。”

“正是因为历朝历代不得不谈,才会成为老生常谈。”

“无聊,朕要听听别人的说法。”

一名侍卫出去,很快带人回来。

欢颜进院,面无表情,不看楼础,直接向皇帝行礼。

皇帝打量两人,微笑道:“宗室当中,欢颜郡主算是辩才无碍,可惜,朕不能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到了楼家,你有机会与楼础经常切磋了。”

欢颜并非独自一人,洛阳长公主跟来,笑道:“就是因为到了楼家,才不能与十七公子经常见面,外面的规矩比咱们更多。”

皇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对,大将军规矩是不少,据说连亲生儿子都不能进后宅,要见生母,需提前数日通报,另选房间让母子相见。是这样吗?楼础。”

“勋贵之家大都如此,非大将军独然,便是陛下,也不许皇子随意进后宫吧?”

皇帝大笑,向长公主道:“瞧你挑选的人才。”

长公主冷淡地说:“不是我挑选他,是他利用我。”

“不管怎样,楼卿满腹才华,只是不肯将这才华为朕所有。与禁锢有关吗?如果朕免除你的禁锢之身……”

“陛下!”长公主立刻劝阻,“别忘了太庙里的誓言。”

“朕没忘,只是假设一下。即使不免除禁锢,朕也能将一名布衣置于万人之上。”

楼础拱手道:“微臣不怀疑陛下的诚意,但微臣还是决定一条路走到底。”

长公主神情越来越冷,皇帝却再次大笑,“欢颜,你不为朕说几句吗?”

欢颜第一次看向楼础,“前路将尽,何必执迷不返?”

“我不做有名无实之人,宁愿名过于实,受天下人嘲笑。”

“萤虫岂可与日月争辉?十七公子低微,无论所走何路,皆不为天下人所知,哪来的嘲笑?”

“皇帝一人,可抵得上天下人,他知,我知。”

皇帝笑得更开心,“欢颜,你可碰到对手了。”

欢颜又向皇帝行礼,“我不当十七公子是对手。”

“你们不是对手,是联手。”皇帝脸上笑容消失。

“也不是联手,无论怎样,我不会同意刺驾这种事情。”

“但是你也不肯为朕套楼础的话。”皇帝没有忘记欢颜郡主的不忠。

“于公,陛下不需要我套话,于私,我与十七公子惺惺相惜,做不出虚与委蛇之事。”

皇帝叹息一声,“都怪朕将你们惯得过分了。”

长公主道:“陛下不过自责,除了这一两人,宗室子弟谁不敬仰陛下?”

“就这一两人,朕最为在意。”皇帝显然想起张释端,神情落漠,无人敢劝,片刻之后,他向楼础道:“你说得对,秦州会有‘意外’,听说大将军一到西京,就会以军法处决孙、华二将,可他猜错了,‘意外’并不发生在那两人身上。”

皇帝起身要走,几步之后转身道:“朕说过,会让你见到楼家倒塌,朕还向你承诺:肯定会给楼家留下一男,让欢颜郡主嫁过去,但这一男不会是你。既然你们惺惺相惜,那就多聊聊吧,一块猜想朕设下的‘意外’。”



第五十五章 分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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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带着侍卫离开,长公主不住摇头,向欢颜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湘东王与王妃会更加失望。”

湘东王夫妇常年不在京城,欢颜对长公主比对父母更亲,恳切地说:“物极必反,长公主该劝陛下悬崖勒马。”

长公主脸色微变,“你怎么敢?”转身离去。

“我不该说那四个字。”欢颜叹道。

皇帝名为“万物”,单说“物”字虽不犯讳,但是“物极必反”却不好听。

楼础茫然道:“为什么将你留下?”

“败坏我的名声?可我这些年来一直恣意妄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要不然就是让我与十七公子生离死别,陛下与长公主以为……大家都以为我想嫁给你。”

“但你不想?”

“既非想,也非不想,为什么我一定要想着嫁给谁呢?就因为我是女儿身?因为我赞扬了某个人的文章?如果我是名男子,无论我的赞扬有多夸张,也不会被人误解。”

楼础有些羞愧,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得一知己,此生无憾。”

“是不是真知己,还要再看。陛下让咱们猜测秦州的‘意外’,何不就此开始?”

“稍等。”楼础进屋里搬出两张凳子,分别放在庭院两头。

庭院不大,无风无雨,正是隔院清淡的好时节。

院门外,一名宦者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消失。

两人都不在意,各自坐好,欢颜道:“十七公子先请。”

楼础也不客气,“大将军已有防备,皇甫父子被强留军中,自身难保,此前被收买的孙、华二将也不可用——我猜陛下接下来要用的人是萧国公曹将军。”

“如何用?”

“曹神洗掌管军粮,若是关闭潼关,扣押粮草,大将军所部两万将士十日内必乱。”

“秦、并二州隔河相望,大将军若向沈氏求助呢?”

“陛下有可能亲率大军,先行讨伐并州,断大将军后路。”

“嗯,是个方法,但是比较麻烦,曹神洗不是皇甫父子,未必愿意卷入君臣之争,亲征并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沈家反形未露,陛下此时征讨,有违众心。”

楼础不认为皇帝会在意“众心”,但是没有纠缠,转而问道:“阁下的猜想呢?”

听到“阁下”这个称呼,欢颜脸上露出微笑,正要开口,楼础抬手请她稍等,然后向门口探头的宦者道:“有劳尊管,给我们沏杯茶。”

宦者消失,很快进来,而且是两个人,真的去堂屋里端出两张小几和两套茶水,放置在楼础与郡主身侧,随后躬身退出。

“陛下没太为难咱们。”楼础笑道。

“与陛下无关,是下边的人怕你我出事,无法向陛下交待。”欢颜拿起杯子品了一口,温热,比凉茶好些,“这场游戏还没结束,陛下需要咱们活着,至少当个见证人。”

“陛下有点……特别。”楼础没想出合适的词来。

欢颜笑道:“陛下当然特别。嗯,该我说了,我猜陛下接下来要用的不是曹将军,要伐的也不是沈家,而是要利用兰家,攻打皇甫家。”

“这时攻打皇甫家,是因为冀州空虚,事半功倍,还能给明年远征贺荣部做准备。”

“没错,远征贺荣部事在必行,陛下很可能会亲督大军,而且陛下不喜欢全线防守,必然是派几路大军深入漠北,将贺荣部王公大人一网打尽。”

“又是一网打尽。陛下好像特别想要御驾亲征一次。”

“陛下说过,开国君主无不以战立国,身后留下诸多掌兵重臣,国家纲纪混乱,十有八九源自于此,所以继位之君必须亲征以立威,一是镇压权臣,二是赢得军心。”

楼础想了一会,“还真是这个道理。”

“陛下很多话都有道理。”

“陛下会如何利用兰家呢?”

“兰将军在秦州平乱一年有余,说不上根基,至少对当地将士比较熟悉。”

“找人刺杀大将军?”

“应该不会,陛下憎恶这样的手段。”欢颜笑了笑。

楼础不以为意,点头道:“就像手杀骆御史、囚禁广陵王,无论手段怎样,陛下要给天下人一个‘光明正大’的印象。”

就连酒杀张释端,皇帝也要让众人亲耳听到世子认罪。

“出力者必是兰家,但究竟要怎么做,我就猜不出来了。”

两人沉思默想,楼础觉得欢颜的猜想更加合理,问道:“兰家有人随军西征吗?”

“这次没有,但兰将军的两个侄儿没有随他返京,应该还在秦州守城。”

“守城……”楼础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转而觉得不可能,笑着摇摇头。

“十七公子为何有话不说?”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或许匪夷所思才符合陛下的风格——我猜兰家二将可能奉密旨弃城,让与乱民,将祸水引向立足未稳的大将军。大将军若战死沙场,陛下满意,若大败而归,名声扫地,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取兵权。”

“利用乱民?”欢颜的确觉得匪夷所思,“乱民乃是乌合之众,与官兵交战时,往往十不敌一。兰将军在秦州时连战连胜,只因兵少,才让乱民散而复聚。这样的乱民,即便有二十万人,怕也不是大将军的对手吧。”

楼础笑道:“那就是还有别的办法。”

片刻之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一个说“太子”,一个说“梁升之”,随即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太子与梁升之是一回事,太子年幼,主事者必是梁升之。

“梁太傅老谋深算,与陛下一样厌恶朝中的掌兵武将,或许能为陛下想出好主意。”欢颜猜道。

“或许舍弃梁升之,能给大将军按上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名……”

皇帝突然从院门外不请自入,大声道:“笨蛋,全是笨蛋,越猜越远!”

欢颜立刻起身,楼础随后起身,注意到皇帝只是一个人,可他的匕首却没带在身上。

皇帝偷听多时,终于忍不住参与进来,向欢颜道:“你还可以,至少猜到了大概。”转向楼础,“你比较令朕失望,比郡主慢了一步,还胡猜一通,不肯坚持己见。”

“微臣本不以思辨敏捷见长,遇事要多想一阵。”

“嘿,多想一阵,就这‘一阵’会发生多少事情?别人给你这个机会吗?”

楼础拱手,“如此说来,陛下真要利用乱民?”

“朕若实话实说,在计划实现之前,你们两人别想离开皇城半步。”可皇帝已经忍不住了,稍稍停顿,继续道:“兰恂无能之辈,偏偏又受撒谎,可就是他,给朕提供一条妙计。”

兰将军名恂,皇帝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左右看了看,喜欢这两人的无言以对。

“兰恂出兵一年有余,捷报频传,却迟迟不能平定秦州之乱,他声称部下兵卒太少,无法追击逃入深山的乱民,朕信了,朝廷也信了,所以才要召集各地军队,由大将军亲率西征。”

皇帝露出怒容,仍无法原谅兰将军的欺骗,“兰恂的无能唯有一个好处:大将军也信了,以为秦州是小乱,指日可定,所以急着率兵进入秦州,以为西京会比东都更安全。”

楼础忍不住道:“秦州那么多官吏,就没有一个人向朝廷说真话?”

“有。”皇帝叹息一声,“不止一位,可朝廷没有采信,从去年冬天开始,秦州所有消息都经由兰恂之手,于是捷报更多,而真话几乎不见。”

皇帝又叹一声,这回是愤恨多于遗憾,道:“你们两人此前的进谏很有道理,朕一心求快,往往绕过朝廷降旨,以至官吏失职,竟然被兰恂恐吓住,不敢上奏地方实情。这是一个教训,今后朕要多派亲信,暗访民间,为朕查漏补缺,监督官员,体察民风。”

楼础与欢颜对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进谏的目的,皇帝欲以亲信监督百官,等于将朝廷整个架空。

两人都没开口,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资格,皇帝正在兴头上,也不会允许别人打断。

皇帝的思绪转到别的事情上,想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朕在今天夏天发现事情不对,原打算召兰恂回京之后,立即治他的罪。可是皇甫家那边出了问题,放走了大将军,朕不得不另想办法。”

“秦州……究竟有多少乱民?”楼础问。

“难说,乱民时而为民,时而为匪,兰恂前些天向朕承认,官兵勉强保持各城之间的畅通,已有几个月轻易不敢出城。”

欢颜也问道:“陛下是要让兰家子侄让城吗?”

皇帝大笑道:“让城?怎么会让城?乱民就是乱民,解决大将军之后,乱民必须被尽快剿灭。朕用一个更简单的办法,让整个秦州的乱民全都扑向大将军。”

楼础霎时醒悟,“粮草!粮草所在,就是乱民所向。”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军粮草就屯集在潼关以西,消息一旦传出去,乱民必蜂拥而至。大将军若要保粮,就得与乱民恶战,若是弃粮,就只能退守潼关。他若敢退,朕就可以御驾亲征,在阵前以军法斩楼家满门。大将军毕生勇猛,向来有进无退,又急于树立军威,生怕一退之后威名尽丧,所以朕猜他这次也不会退。”

“大将军若是大获全胜呢?”楼础又问道。

皇帝神情更冷,“那就让他接着去讨并州、伐贺荣,朕不信他真能天下无敌,朕只要在后方牢牢掌握粮草,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还有太子呢。”欢颜提醒道,心里已知道答案。

皇帝沉默多时,“朕不以一子而轻天下,看他的运气。”



第五十六章 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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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大臣人人怀有私心,欢颜郡主同样令朕失望,就连你这样一个吴国遗孽、禁锢之身,居然也妄图刺驾。”皇帝既得意,又愤怒,“天下乃朕之天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唯有朕能够毫无保留地心怀天下,你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皇帝仰天叹息,悲戚不已,竟有要哭的意思。

楼础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卧房,跑进去拿匕首,再跑出来刺向皇帝——来不及,而且即便来得及,他也未必是皇帝的对手,他需要一次无人注意的刺杀。

长公主也没走,从外面进来,低声劝慰皇帝,目光温柔,偶尔看向另外两人,却能瞬时变得冷酷。

皇帝轻轻点头,心情似乎好了一会,突然没来由地大怒,一把将长公主推得坐在地上,指着她道:“朕将宗室子弟交你给照顾,瞧瞧你将他们娇惯成什么样子!临到用人之际,竟然无人可以信任。”

皇帝原本要自己承担“娇惯”的责任,这时终于找到新的罪魁祸首。

长公主坐在地上惊慌失措,不敢多做辩解,颤声道:“陛下可以信任我和济北王……”

“嘿,你们两人一人目光短浅,一个酗酒无能,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有事没事跑到太后面前进谗言,朕与太后生分,全是你们两人使坏。”

皇帝转身大步离去,迈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长公主又在地上坐了一会,慢慢起身,向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道:“天下重担都在陛下一人肩上……等到事情过去,陛下自会明辨忠奸。”

长公主解释过自己的窘境,随后脸色一变,向欢颜道:“你为一个必死的反贼背叛陛下,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这个‘奸’字。”

长公主甩手走了。

剩下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心情复杂,楼础开口道:“天下这副重担对任何人来说都太重了,陛下真的应该与他人分担。”

“陛下在登基之前,就想着如何从群臣手中夺回权势,大事未济,怎么可能与他人分担?”

“百万民夫说征就征,十万大军说来就来,陛下还要怎样的权势?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楼础稍顿一下,“秦州乱民与大将军谁胜谁负,仍是未知之数,陛下心里不踏实。”

“大将军一生百战百胜,击败过多少强敌……”欢颜话未说完,进来两名宦者,请她出门,欢颜起身笑道:“咱们聊得太开心,惹得陛下与长公主不高兴了。”

皇帝想看到的是生离死别,不是两人隔庭谈论。

楼础起身相送,拱手道:“与世沉浮,不失为君子之道。”他希望欢颜能与其他人一样讨好皇帝,不必白白受苦。

欢颜摇头道:“天下道路纵横,我宁取直道,不走曲径。十七公子切莫心存愧疚,我之直道,与君无关,只不过恰巧同行一段而已,你坚持要走的道路,在我眼中离正道远矣。”

楼础再次拱手,“郡主直中直,我取曲中直,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院中只剩楼础一人,片刻之后,有宦者进来收拾屋子,对他视而不见,他也不看任何人,独自游走,漫无目的。

皇帝有几天没露面,长公主、欢颜也没再出现,楼础将匕首找出来,重新绑在脚踝内侧,打算再也不离身。

他曾想将消息传递出去,很快放弃,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即便将皇帝的计划说给三哥楼硬,也不会得到信任。

这天临近午时,楼础正要吃饭,宦者请他走一趟,也不说去哪,走出一段路,楼础认得这是前往勤政殿的方向。

楼础赶到时候,正值群臣告退,梁太傅等大臣陆续从他身边经过,偶尔有认识他的人,面露惊讶,马上挪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楼础立刻明白,秦州出事了。

殿内,皇帝坐在榻上与站在一边的邵君倩小声交谈,看上去十分冷静,没有前些天的狂躁与悲愤,亦没有喜悦之色。

引路的宦者退下,另外两名宦者将楼础“押”至一边。

邵君倩不住点头,时不时飞快地在木版上刻划几笔。

许久之后,皇帝言讫,邵君倩夹着木版匆匆离去,对楼础不看一眼。

皇帝闲下来,从宦者手中接过茶杯,不紧不慢地品饮,似乎在发呆,没注意到楼础的出现。

果武侯兰恂跑着进来,远远地跪下叩见皇帝,随后膝行向前,瑟瑟发抖。

皇帝将茶杯还给宦者,向兰恂道:“舅舅可有话说?”

这一声“舅舅”吓得兰恂魂飞魄散,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对谁越是客气,那就是心中恨极。

兰恂连连磕头,哭道:“老臣知罪,老臣该死,可老臣绝无欺瞒陛下之意,实在是……实在是……”

从皇帝到大臣,随时都能泪流满面,楼础见怪不怪,只诧异这一招居然好用。

皇帝不那么和善了,恨恨道:“若非太后求情,将军虽百死不得赎罪。”

“陛下再给老臣一次机会,这回绝不再让陛下与太后操心。”

兰恂指天发誓,押上全家人性命,良久之后,皇帝终于道:“将军休怪朕绝情,错就是错,不可饶恕,朕已草拟诏书,免你平西将军之职、果武侯之爵。”

兰恂跪谢不止,最后道:“老臣别无所求,只求待罪行伍之间,奋勇杀敌,稍赎己罪,以慰陛下与太后之心。”

“你还想带兵?”

“老臣不求带兵,愿为士卒,冲锋陷阵……老臣全家都愿从军报国。”前有大将军以身作则,兰恂必须追随。

皇帝沉吟片刻,“许你以外戚再去平乱……”

“谢陛下……”

“朕还没说完,许你平乱,但不许你带兵,即刻启程去往潼关,为曹神洗帐下监军,学学真正的老将是如何打仗的。”

“是是,老臣马上出发。”兰恂心中虽不愿居于人下,嘴里却不敢多说一字。

“死守潼关、带回太子,这两件事有一件做不到,舅舅就不要回来了,免得太后与朕为难。”

兰恂面如死灰,连称遵旨,匆匆退殿。

皇帝又发一会呆,扭脸笑道:“楼卿以为如何?”

“不明所以。”楼础答道。

“楼卿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明所以?大将军在前往西京的路上遭遇乱军伏击,官军大败,朕正发兵前去支援。果武侯急于立功赎罪,或许这一回能做得好些,即便仍是草包一个,也无妨。”

“大将军率兵两万,后继将士当有八万,似乎不需要支援。”

“哈哈,那八万大军都在潼关,尚未进入秦州,所以该支援还是要支援的,朝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将军死于乱军之中,对不对?”

“大将军……”

“现在传回来的消息比较乱,只知道大将军处境危险,楼卿可以心存希望,祷神拜佛,乞求大将军平安。”

皇帝语气轻快,殊无急迫之意,看样子秦州事态都在朝廷掌握之中。

楼础拒绝开口。

皇帝起身,伸个懒腰,走下宝座台阶,“该是活动筋骨的时候了,明日朕要御驾亲征,率兵沿河西上,以为潼关后援。”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是要确保潼关不会从秦州放进来一个人吧?”

“哈哈,别说得这么绝情,若是太子想进关,朕怎能拒绝?对了,你刚才说后继八万,是错的,仍是十万,这还没算上几万禁军。”

“潼关坚固,用不着这么多将士。”

“潼关坚固,可眼看就要入冬,河水结冰,秦州乱民若是进入并州地界怎么办?朕要防范万一,分兵北上。”

这是皇帝早就定下的计划,楼础拱手道:“陛下治御臣下如伐敌国,就不怕天人笑话吗?”

皇帝脸色微沉,“臣下不忠,与敌国无异,待朕扫平宇内,谁人敢笑?”

“便是现在也无人敢笑,古人有腹诽,今人有腹笑。”

皇帝大笑,左右看看,却只看到侍立的宦者,颇觉无趣,正要亲自反驳,外面宦者通报,中军将军楼硬求见。

楼硬连滚带爬地进殿,没看到弟弟,直接跪倒在皇帝脚边,哭道:“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皇帝厌恶地后退两步,“亏你是将门之子,几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起来说话。”

楼硬起身,突然看到弟弟,愣了一下,继续向皇帝哭诉:“秦州乱民突然壮大,一定是兰将军此前谎报军情,听说陛下派他前往潼关监军,这、这不是有罪反而得赏吗?求陛下换人。”

“换你?”

楼硬又是一愣,“我、我也可以,可是臣心中悲痛不已,方寸已乱,怕是……”

“体胖如猪,胆小如鼠。朕明日御驾亲征,你满意了吧?”

楼硬立刻面露喜色,马上又换上愁容,“陛下至尊之体,怎可亲涉军旅?臣父前方有知,断不会……”

“朕要做什么,用你们楼家做主?回家收拾一下,明天随朕一同出征,万一城墙有缺口,需要堵一下,你这身肥肉正合适。”

皇帝说得越过分,楼硬越欢喜,眼泪说没就没,双臂高举,腾跃起舞,“堵墙足够,给陛下当个肉盾也不错。”

“滚吧。”

楼硬躬身后退。

皇帝又加一句,“把你的猪窝好好收拾一下。”

楼硬笑道:“好好收拾,一定好好收拾……”

皇帝向楼础道:“大将军、兰夫人都可谓是人中龙凤,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求仁得仁,在陛下面前,‘龙凤’皆无立足之地。”

“哈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楼卿非得是在这种时候,才肯说真话。很好,很好。今晚随朕出宫,军中将士出征前尚要寻欢作乐,咱们君臣也去找点乐子,也好让你死而无憾。”

让楼硬收拾“猪窝”原来是这个意思,楼础强迫自己别往脚踝处想。

第五十七章 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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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平乱是天成朝眼下的头等大事,大将军麾下又聚集众多勋贵子弟,受到乱民围攻的消息传来之后,立刻引发全城轰动,接下来,每个时辰都有新消息传至朝廷,街头巷尾更是传言纷纷,入夜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洛阳城内,许多人整夜无眠。

皇帝的精力过于常人,白天处理政务,晚上也不休息,经常要到后半夜才肯睡一小会,今晚他更是兴奋异常,召集禁军将领,亲自参与排兵布阵,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二更之后,皇帝终于闲下来,决定出宫寻乐。

“今天晚上,咱们都是普通士卒,我也不例外。”皇帝神采飞扬,整个人跃跃欲起,如果不是靴子太重的话,似乎随时都能一飞冲天,“明天就要出征,今晚不分君臣,大家一同饮酒作乐,但是到了明天,所有人都要奋勇杀敌,后退半步者,斩,露出怯意扰我军心者,笞,战后甲不染血、手不杀敌者,贬。”

数十名侍从,几乎家家都有亲人跟随大将军西征,这时也跟皇帝一样,兴奋得大呼小叫,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誓言。

加上侍卫,二百多骑在洛阳的街巷上疾驰而过,这回没有梁太傅拦路跪谏,他们可以将整座洛阳城当作跑马场,大大小小的院落不过是需要躲避的木桩。

皇帝没有立刻前往中军将军府,而是冲上一座高丘,指着城外的点点灯火说:“那就是即将出征的大军,诸位,建功立业在此一时,除了先帝开国那些年,天成朝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皇帝身边有三大佞臣,皇甫阶在秦州,楼硬在家里准备迎接圣驾,邵君倩从不参与骑马夜行,此刻没有一人在场,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催马上前,说道:“三五年间,陛下必能重新平定宇内,开创万世太平,今后臣子建功立业的机会真是越来越少。”

张释虞毕竟年轻,说出的奉承话差强人意,皇帝微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太挑剔,遥望城外灯火,偶尔叹息,胸中万千丘壑,扭头看去,却找不到可以言说之人。

“楼础。”皇帝直接点名,这不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人,却是唯一可以直言不讳的人。

楼础催马上前。

张释虞退下,与楼础经过时,笑着点点头,他还不知道楼础已成为囚犯。

“天成精锐之师尽在于此,你觉得大将军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天黑前传来消息,大将军虽遭伏击,但是没有全军覆没,退路被断,带领部分残军前往西京自保,等候朝廷援兵。

楼础回道:“陛下兴师动众,只为诛杀功臣,虽胜犹败。”

“嗯,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天下人说皇帝忘恩负义,所以一定要先将功臣变成奸臣。明日御驾亲征,援救大将军,待到达潼关之后,会有‘忠臣’向朕揭发你的真面目,楼家刺驾、割据秦州的阴谋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朕诛杀的就不是功臣,而是心怀叵测的大奸臣。”

皇帝面带微笑,显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妙。

“临死前还能发挥些作用,微臣心满意足。”

“哈哈,别太伤心,即便没有你,我也会从楼家找一个刺驾者出来,比如硬胖子。”

“三哥?”

“怎么,你觉得他不可能?”

“不只是微臣,满朝文武都以为不可能吧。”

“嘿,这些年来,硬胖子深受我宠信,为此得罪许多人,所谓三大佞臣,他居其一,不是吗?”皇帝笑了两声,非常开心,“我今晚要做点出格的事情,硬胖子若是忍了,那就是种下反心,今晚不忍,则是反心已露。诛杀佞臣这种事,人人喜欢,谁会说皇帝无情呢?”

“只怕陛下今后再找不到中军将军这样的忠臣。”

皇帝脸色渐渐阴冷,“今后或许再难有大将军,绝不会缺一个胖子。”

楼础假装无奈,俯身伸手摸向匕首。

皇帝却已经调转马头,“到潼关之前,你可以和任何人说话、通信,我不阻拦。对了,那个叫马维的梁帝后人,据说失踪好几天了,这样也好,刺驾阴谋越发昭彰,但他逃不掉,最终必当落网。”

楼础还没摸到匕首,皇帝已经驰马下山。

中军将军府后巷有几所宅院颇为神秘,常有车马出入,却极少有人走出来,偶尔晚间还会被官兵戒严,整条巷子不准通行。

这里是所谓的三座小后宫之一,皇帝轻车熟路,直入大门,跳下马之后的第一件就是查看今晚的“货色”。

五名盛装女子一字排开,庭院内外都不点灯,只有楼硬手里提着灯笼,轮流照亮女子面容,让皇帝鉴赏。

皇帝一声不吱,楼硬心里有些发虚,这都是他精挑细选花高价买来的美人,他自己垂涎已久,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是为了今晚,如果不能让皇帝满意,可就惨了。

侍从们挤在院门口,暗赞五女天姿国色。

皇帝招手,让楼硬过来,问道:“你没见过女人吗?”

“啊?见过……见过一些。”

“只是一些?”

“女人太、太多,我、我见不过来……”

“哈哈,只见过一些女人,就能挑出五名绝色来,你的眼光不错啊。”

楼硬如释重负,差点哭出来,“受陛下熏陶已久,眼光是有那么一点提升。陛下到厅里坐吧,酒宴已经摆好。”

皇帝迈出一步,停下转身道:“这些侍从怎么办?”

“这个……陛下想要谁进来?”

按惯例,皇帝心情好时候,会挑选几名侍从一同饮酒,可他今晚的心情是大好,“出宫之前,我亲口说过,今晚不分君臣,大家都是普通士卒,共饮同乐。”

“对啊,陛下的确说过。”侍从们都察觉到今晚皇帝心情极佳,挤进院中的人越来越多。

楼硬一愣,马上笑道:“无妨,都进来,我马上让人多摆几桌,必然让大家喝个痛快。”

“酒是够了,女人呢?”皇帝问道。

楼硬没明白什么意思,“陛下觉得五女不够吗?”

“五名女子,数十名侍从,你算算够不够?”

“他们……他们也要吗?”楼硬一切按惯例行事,之前皇帝可从来没说过要与任何人共享美人。

“士卒上阵之前都要寻些乐子,这些侍从随我已久,明日出征,不知以后几人能还,今晚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放纵。”

楼硬马上道:“我这就去找人,有多少侍从,找来多少女人……”

侍从们年纪有大有小,听到这些话全都有些兴奋,谁也不愿开口阻止或是谦让。

皇帝笑道:“不用那么麻烦,这里院子又小,总不能大家一块……”皇帝抬手按在楼硬肩上,“公主还在宫里,是吧?”

楼硬的夫人与母亲都在宫里陪伴太后,一直没回家,他茫然地点下头,“是啊。”

“皇甫阶、邵君倩的家都能为我敞开,你能做到吗?”

楼硬大吃一惊,立刻面如土色,“陛下,这……这……我家里还有女儿……”

“这些人都是朝中勋贵子弟,多几个女婿,你不高兴?”

“我、我……”楼硬高兴不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好吧,女儿除外,别人没问题吧?”

楼硬好酒好色,为皇帝寻艳的同时,也给自己物色大批美人,视若至宝,连亲儿子都不许随便进入后宅。

“陛下……既然……没有问题,让我回去安排一下……”楼硬希望至少能将自己最喜欢的几名姬妾带走。

“你最会劝酒,得留下来。”皇帝仍然按着楼硬的肩头,向侍从们大声道:“今晚中军将军府就是你们的了,可以为所欲为,还不谢过硬中军?”

“多谢硬中军!”侍从当中有谨慎之人,张嘴而已,不敢吱声,还有许多年轻人,以及与楼家向来不睦的子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硬中军的女儿不要碰,他今晚不想收女婿。”皇帝挥另一只手,“去吧。”

中军将军府的后门就在对面,侍从们叫不开,皇帝听到声音,向呆若木鸡的楼硬道:“如果今晚去邵家、皇甫家,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楼硬如梦初醒,不敢甩开肩上的手掌,向院中侍立的自家管事道:“去让府里开门,告诉府里的人……告诉他们,务必招待好陛下的侍从。”

皇帝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硬胖子。”

管事没有立刻动身,楼硬斥道:“快去,非得让我打断你的腿吗?”

管事急忙去叫府里开后门。

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还有四名侍从站在门口没动。

皇帝问道:“你们不愿与我同甘共苦吗?”

两人仓皇离去,只剩下楼础与张释虞,后者年纪小,全看妹夫怎么做,心里却是十分不安,悄悄扯楼础的袖子,觉得出去做个样子也好。

楼础没动,皇帝也没生气,笑道:“你们两人留下来陪我喝酒吧,楼础,你有何话要说?”

楼础摇头,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需等皇帝喝醉……

皇帝推一下楼硬,笑道:“硬胖子,别摆出这副神情,难道女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不重要,一点不重要。”楼础一狠心,忘掉家中的美姬娇妾,赔笑道:“公主早就看这些贱人不顺眼,我也觉得心烦,今晚让大家乐一下,谁要是看上了,带走,就当是我送的礼物。”

皇帝大笑,“这才是硬胖子,不枉我……”

阴影中突然蹿出一人,手持短刃扑向皇帝。

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名刺客。



第五十八章 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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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夜里出宫巡游,最紧张的人不是那些勋贵侍从,也不是经常挨打受骂的亲信,而是那些负责保护圣驾的侍卫。

刺客不知在阴影里守候多久,悄无声息地蹿出来,快要扑到皇帝身上时,才大叫一声“狗皇帝”。

皇帝身强体健,反应敏捷,突遭意外也没有大乱,张开双臂抱住刺客,两人一同倒在地上翻滚。

庭院里的人全呆住了,皇帝已经在地上滚了两圈,五名摆好姿态的美人首先惊恐尖叫,受她们感染,楼硬也叫出声来。

楼础与张释虞同时跑过去,一个想补刀,一个想救人。

可有人比他们更快,数名侍卫嗖嗖掠过,按住抱成一团的两人,用力分开。

皇帝没死,又惊又怒,被两名侍卫扶起,声嘶力竭地叫道:“千刀万剐,把他……等等,留活口……”

刺客却不肯束手就擒,嘴里哈哈大笑,全身奋力拼搏,手中短刃到处乱挥,逼退围攻的侍卫,最后一下刺向自己的肚子。

笑声戛然而止。

皇帝甩开侍卫,几步冲过去,抓住刺客的衣襟,厉声问道:“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喉咙里嗬嗬几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在皇帝手中慢慢瘫倒。

皇帝松手,让尸体跌落在地,怀着满腔愤怒,原地转了一圈,寻找刺客背后的主使者。

“是你!”皇帝怒喝道,“又是你!”

楼础失望至极,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是我的话,得有人替我传信。”

皇帝稍稍冷静下来,没错,楼础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皇城以内,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皇帝白天才决定今晚出巡,楼础没机会泄露行踪。

一想到“行踪”两个字,皇帝的目光转向楼硬,“是你,外面的人只有你……”

“陛、陛下……”楼硬声音发颤、身体发颤,连眼神似乎也在发颤。

“闭嘴!”皇帝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愤怒。

“陛、陛下……”不只是楼硬,一边的张释虞声音也在发颤。

“连你也……”皇帝更怒,突然觉得怪异,那些刚刚立下护驾之功的侍卫,居然也在微微发抖。

皇帝感到一阵奇怪的疼痛,低头看去,腹上一大片血迹,他刚才只顾发怒,没有察觉到身体受伤。

眼看着鲜血似乎还在外流,皇帝脚步不稳,摇晃几下。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要来搀扶,皇帝却冷静下来,右手捂腹,左手伸出阻止,“停下。”扫视一遍,“虞世子过来。”

张释虞马上跑到皇帝身边,搀扶手臂。

侍卫仍然可以信任,皇帝继续道:“院子里的人留下,查看房间。告诉外面,朕无事,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随意乱说,敢擅传消息者,立斩无赦。”

侍卫头目遵旨,派手下四处搜查,亲自出去传令。

事情发生得太快,外面的侍卫不知道怎么回事,对面中军府里寻欢作乐的侍从们更是一无所觉。

皇帝看向五名女子,“待会奏乐,一如往常。”

五女还没有清醒过来,只会呆呆点头。

皇帝最后盯着楼家兄弟看了一会,“留在这里,不准走动。”

张释虞忍不住插口道:“得派人去请御医。”

皇帝摇头,“惊动御医,满城都会知道朕出事。朕觉得还好,伤没那么重,扶朕进去,包扎一下。”

“陛下!”张释虞还想再劝,可皇帝意志坚决,他只能服从。

楼硬如梦初醒,向前迈出一步,立刻有两名侍卫拔刀拦阻,他们严格遵守圣旨,不许楼家兄弟走动。

楼硬急忙缩脚,哀声道:“陛下,真的不是我……”

皇帝没有回头,在亲侄儿的搀扶下,慢慢进入房间。

一名侍卫向五名女人道:“陛下命你们奏乐。”

五女吓坏了,只有一人还能开口:“东西……在厅里……”

院子里有十几名侍卫,立刻有人去往客厅,取来乐器与五只凳子。

五女落座,各自拨弦抚笛,原本技艺就不精良,这时更是啁哳难听,仿佛一群鸟在争抢食物与地盘。

外面的侍卫听了直揉耳朵,院内的人却没心情评论。

楼硬看一眼地上的尸体,浑身打个冷颤,喃喃道:“完了,完了,无论怎样,刺客出在我家……这可怎么办?陛下再也不会相信我……”

也不管多少人在场,楼硬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楼础站在旁边,劝道:“三哥不要怕,陛下明察秋毫,不会随便冤枉人的。”

“除非立刻找出主使者,而且得立刻找出来……十七弟,你最聪明,快想想刺客的主人会是谁?”

楼础知道是谁,他曾经与马维、郭时风共同定计,在三处小后宫安排刺客,等到郭时风西去,马维逃亡,楼础困于皇城,他以为这个计划已然结束,没想到还在继续,马维的消失反而令计划更加无迹可寻。

侍卫头目检查尸体,起身问道:“此人是府里奴仆吗?”

“肯定不是,我没见过他。”楼硬马上道。

皇帝不信任楼家兄弟,侍卫头目自然也不信,向一名手下道:“将外面的楼府管事叫进来。”

管事打开中军府门户之后,一直留在外面,这时被带进来,他听到院内有异响,心中早已惴惴,再一看到地上的尸体,吓得险些摔倒,被侍卫一推,跌跌撞撞地跑到尸体附近。

“认得此人吗?撒谎可是要掉脑袋的。”侍卫头目质问。

管事心中大乱,“认、认得,这是……前些日子府里买来的仆人,叫罗三儿。”

侍卫头目看了一眼楼硬,楼硬面色如纸,“老赵,你别乱说。”

老赵没领会主人的意思,当着皇宫侍卫的面,更不敢撒谎,“的确是罗三儿,他原是梁国人,家道衰落,无业可做,不得不卖身为奴,我看他会写几个字,所以留在府中,不知为何会跑到这里来。”

楼硬马上道:“你们听到了,是他买来的仆人,与我无关,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罗三儿。”

侍卫头目不回话,只等皇帝问起的时候,自己能有交待。

张释虞开门出来,神色平和许多,“拿酒来。”

皇帝还能喝酒,众人多少放下心,楼家人都不能动,侍卫头目亲去厅里端酒,交到张释虞手中。

“陛下没事,陛下明察秋毫。”楼硬反复说这两句话,脸色一直没有恢复。

没过多久,张释虞再次出来,“停止奏乐,太难听了。”

五女放下乐器,脸色与中军将军一样难看。

“明天我就将她们全送走!”楼硬还在努力讨好皇帝,至于自己家中正在发生什么,他已无心去想。

张释虞第三次开门,“陛下召见楼础。”

楼硬立刻小声提醒道:“保住我就是保你自己。”

楼础迈步向屋内走去,两名侍卫得到暗示,紧紧跟在他身后,进门之后挡在前面。

屋里点着一截蜡烛,皇帝不肯上床,坐在椅子上,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却没有大碍。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皇帝反复思索,还是得出最初的结论。

楼础站在门口,再不能前进一步,平淡地说:“无论怎样,陛下都会将这件事算在我头上。”

“呵呵,这叫一语成谶,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你活到现在。”

“陛下要在潼关令真相大白。”

“对,潼关,嘿,你们兄弟二人还有大用,明天就要出发去潼关。”

张释虞没太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但是知道皇帝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轻,“陛下不能出征了,现在就该回宫……”

“等其他人回来,我说过,今晚不分君臣,要一同寻欢作乐。”

“可是……”

皇帝轻轻按一下伤口,笑道:“就当是我提前上阵负伤。让开,我在与楼础说话。”

张释虞只得站到一边去。

皇帝看着楼础,“你以为我会愤怒吗?不,这一刀刺醒了我,愤怒无益于事,只会坏事。是我自己给你们提供太多机会,所谓禁锢就是个笑话,先帝英明神武,就在这件事犯错,对五国人士,要么杀光,要么赦宥,禁锢无异于逼你们造反。”

楼础在想自己能否突破两名侍卫的拦截,结论是不能。

皇帝露出微笑,“我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过毒誓,绝不免除任何人的禁锢,所以,只剩一个选择——杀光。没有办法,先帝逼五国人谋反,五国人逼我痛下杀手。”

“五国人是杀不尽的。”

“五国百姓都是好百姓,不用杀,五国士人以及亲眷,大概有六七十万吧,妇女可免一死,男子无论老幼,全都杀光,三十万人左右,天成朝能承受得起。”

楼础闭嘴不言。

“你可以出去了,告诉硬胖子,他那身肥肉养不了几日——我想听听他的哭声。”

楼础退出,无论三哥如何询问,他一句话也不肯说。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侍卫们的厉声喝止,楼硬又吓一跳,“什么人敢闯这里?”

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大门口向头目道:“邵君倩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

头目隔门通报,过了一会,张释虞开门:“让他进来。”

邵君倩跑进院,看到地上的尸体,愣了一下,以为那是皇帝一时兴时杀人,没有太意外,向楼家兄弟道:“大将军和太子平安,正在返京的路上,明天就到。”

“大将军没事?”楼硬几乎要笑出声来。

“嗯,不过,潼关内外的河工造反……”邵君倩一边跑一边说,来不及讲完整句话。

“河工造反……是什么意思?”楼硬茫然道。

“不只是秦州有乱民了。”楼础道。

屋内传来皇帝的怒吼,很快恢复平静,良久之后,邵君倩开门向楼础招手。

每次都叫弟弟进去,楼硬十分不满,却不敢争抢,只能小声道:“多说好话。”

两名侍卫要跟来,邵君倩摆手,“陛下只见他一人。”

楼础再次进屋,皇帝已经移到床上,正向张释虞交待:“找御医,召集群臣,朕要连夜出城镇守大军……”

邵君倩附在楼础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迈出那一步?”

这是两人交谈过的暗语,楼础明白其意,什么也没想,俯身拔出匕首,走向里面的床。

机会只有一次。



第五十九章 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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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沸腾,命张释虞去找人,却不放他走,“等等,不要中计,敌人十分阴险,或许……邵君倩!”

走来的人不是邵君倩,而是楼础。

皇帝想起来,是自己将楼础叫进屋的,可楼础就这么走到床前,还是让他有些吃惊,“是你们楼家,一直是你们楼家,大将军明明该往西去……邵君倩!”

“在,陛下。”邵君倩站在门口,不肯走近。

皇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的消息准确吗?”

“接连三道密信,都是同样的内容,应该准确。”

“信使呢?”

“留在城门下,陛下随时可以召见。”

“必须召见,朕要弄清……咳……大将军为什么带着太子悄悄回京?他手中明明已没有军队,凭什么取得朕的原谅?就因为手里掌握太子吗?”

张释虞劝道:“陛下先不要想这些,太子能安全回京,终归是件好事,陛下安心养伤,我这就派人去传唤御医和大臣。”

“要御医,不要大臣。”皇帝改变主意,“叫你父亲来,只要他一人。”

“济北王不能来。”楼础插口道,匕首藏在袖中,不肯立刻动手,他有个计划,必须先说服张释虞。

皇帝露出怒容,张释虞则是一脸茫然,他明白妹夫一定做了让皇帝痛恨的事情,却不知道哪些曾真实发生,哪些是皇帝的臆想,毕竟皇帝经常指责周围的亲信。

楼础只看张释虞,快速道:“不能让广陵王父子的遭遇再次重演。”

“你说什么?”张释虞更显困惑,心里却是咯噔一声,脚像扎根一样,半步不动。

皇帝挣扎起身,越发恼怒,“你居然信他的话?朕……咳咳……”

趁着皇帝咳嗽,楼础道:“太子在外,皇帝遇刺,陛下今晚怀疑楼家,明天就会怀疑济北王,放眼天下,只有济北王……”

“拿刀来!朕要亲手剐了此人。”皇帝伸手,刀放在桌上,他够不到,张释虞轮流看向皇帝、楼础和刀,仍不动脚。

楼础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张释虞却已听懂,济北王是陛下的亲弟弟,皇帝死后,诸子幼弱,太子不在城内,济北王就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人,凭此一点,足以受到皇帝怀疑。

在张释虞心中,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刺客或许真是父亲派来的。

见张释虞发呆,楼础觉得时机已到,伸手将匕首刺进皇帝的小腹,那里原有伤口,刚被包扎好不久,血一下子又涌出来。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事先计划的时候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漏洞,似乎永远无法实现,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下,被刺者茫然不解,刺者亦觉得不真实,仿佛身处梦中。

楼础后退一步,努力拽回思绪,好让自己保持镇定,“皇帝不死,许多人会因他而死。”

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是张释虞,惶急之下发不出声音,直接扑向妹夫。

楼础抱住张释虞,紧紧抱住,“刚才的犹豫就是死罪,你还不明白陛下的为人吗?”

张释虞的力气用完了,楼础将他推开,向皇帝道:“陛下以天下人为仇敌,天下人皆愿陛下早亡。”

皇帝看了一眼腹上颤颤微微的匕首,深吸一口气,要大声呼救。

楼础上前按住皇帝的嘴,皇帝仍然有力,楼础必须用上双手,扭头向门口的邵君倩道:“我已经迈步了,你要跟上来吗?”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邵君倩仍然犹豫片刻才快步走来,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楼公子说得对,要杀陛下的不是某个人,天下人受陛下之苦久矣……”

皇帝目光如火,邵君倩扭头躲避,拔出匕首又刺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正常许多,“虞世子,该你了。”

皇帝受伤既重且久,已无力挣扎,只有眼中怒火仍未熄灭,反而更加旺盛。

张释虞没有阻止两人刺杀皇帝,可也不想参与其中,摇摇头,向后退去。

邵君倩上前拽住张释虞的胳膊,厉声道:“这屋子里有三个人刺驾,必须同舟共济,虞世子想要置身事外,既失信于我两个,也无法取得外人的信任。”

“我、我不想……”

“没人想,实话告诉你吧,之前的刺客就是济北王派来的。”

“真的?”张释虞早已失去主见,扭头看向楼础。

皇帝已经叫不出声,楼础松开手,向张释虞道:“济北王在内,大将军在外,你不动手,咱们两家就得成为死敌。”

邵君倩轻轻一拉,张释虞回到床前,跪在地上,不看皇帝的脸,伸手抓住匕首,“陛下若见到端世子,就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

张释虞手上用力,皇帝嘴角涌血,眼中的怒火终于逐渐消退。

张释虞松手,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嘤嘤地哭起来。

用不着多少判断,邵君倩知道该找谁商量,向楼础拱手道:“大事已成,请十七公子决断。”

楼础也不推辞,他已经厌倦了无尽的劝说而不成,只要有机会,就得自做决定。

“你我三人谨守皇帝身边,谁也不能离开半步,也不要再招他人。”

“当然,这种事情参与者越少越好。”

“御玺在哪里?”

“回宫之后,我可以模仿皇帝笔迹,调御玺过来。”

“好,立刻回宫,拿到御玺,事情就算成功一半。”

邵君倩点头,见张释虞瘫在那里不动,自去门口传令,让侍卫准备车驾。

侍卫们早就觉得皇帝应该回宫,闻命立刻去做准备,谁也没想到屋里已是天翻地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对楼础一会指责,一会单独召见,众人都不觉得意外,尤其是邵君倩、张释虞守在里面,更没有人会生疑心。

回宫调车驾来不及,只能就地征用中军将军府的车辆。

邵君倩又出来传令,楼硬可以动弹,侍卫拆门,好让车辆直接靠近门口。

有些侍从前府回来,听说皇帝遇刺,无不大惊,邵君倩再次传旨,所有侍从回来之后都留在巷子里不准动,一半侍卫看守,另一半护送皇帝回宫。

车辆到了,楼础与邵君倩将皇帝抬到车上,然后与张释虞先后进入车厢内,三人共同看守尸体。

楼硬在外面护车,也要进宫,这让他非常高兴,以为终于获得皇帝的原谅,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次。

进皇城容易,进最里面的皇宫难,通常得是皇帝本人露面才行,但是今晚事发突然,邵君倩让守门宦者向车里望一眼,立刻放下帘帷。

宫门打开,楼硬与侍卫不能跟进去,守在外面。

邵君倩与楼础共同驾车,由他指引,直接驶到一座偏殿,屏退宦者,两人抬出尸体,张释虞缓过来一些,也帮把手。

第一件事必须是找御医,否则的话会引起怀疑。

第二件事是调用御玺。

第三件事则是在御医到来之前,尽快拟定相关圣旨。

前两件事都很简单,外面的宦者出发去找御医,御玺也很快送来,宦者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在做第三件事时,楼础与邵君倩发生冲突。

最重要的圣旨是立太子为皇帝,在这之后,邵君倩要召济北王入宫,楼础则坚持等明天大将军与太子一同进城之后,再召其他人入宫。

“只凭咱们三人,压不住这件事。”邵君倩将楼础拉到一边,小声劝说,张释虞则一直守在尸体旁边。

“只需半天,大将军什么时候到?”

“据说是明天,可能上午,可能下午,可就现在这几个时辰最为重要,御医一到,消息必然传开,咱们三人可都没有资格守护灵柩。”

“御医到后,不让他离开。”

邵君倩一急,反而笑了,“十七公子,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御医若来,必然不是一人,而且马上就得将消息传给太后,即便咱们能让御医不开口,太后呢?她一来,还是要召进济北王,不如咱们……”

张释虞走过来,一脸呆滞,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但是能听懂这边的话,“让我父亲来,他能做主。”

楼础道:“皇帝遇刺而亡,这时候哪个大臣先到,以后谁就受怀疑。”

张释虞毕竟年轻,一听会受怀疑,吓得脸色骤变,“对对,我在这里就够了,父亲一来,必然受人怀疑。妹夫,你说怎么办?”

说服张释虞容易,说服邵君倩难,楼础上前一步,问道:“之前的那名刺客,邵先生知道是谁派来的吧?”

邵君倩两手一摊,“真不知道,若非凑巧,我今晚根本不会去见陛下。”

“先下圣旨,让中军将军与济北王一同掌管宿卫,同时将兰夫人召来。”

邵君倩道:“这些都没问题,可是……十七公子不觉得楼家人太多了吗?以后大家不怀疑济北王,反而怀疑楼家了。”

楼础被自己刚才的话堵住,只得道:“得找第三个人。”

“这个人必须地位很高,愿意相信咱们,还得离皇宫很近,随叫随到,哪怕不是男子也可以……”

“长公主啊。”张释虞脱口道,“她这些天一直留在宫里,马上就能赶到,地位足够高。”

“长公主最为忠心,见到陛下这个样子……”楼础向尸体看了一眼,虽然后刺的几下都在腹部,可即便不是御医,也能看出伤口不是一刀所致。

张释虞道:“未必,长公主最近颇受冷遇,对端世子之死也有不满,能理解咱们的选择,毕竟真正的刺客另有其人,对不对?”

楼础还在犹豫,邵君倩道:“事不宜迟,御医很快就到,十七公子,快做决定吧。”

“好吧。”话一出口,楼础心里就后悔了,但一时间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邵君倩立刻拟旨,加盖御玺。

楼础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教训之一。

第六十章 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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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只比御医早到一步,披头散发,将侍女远远甩在后面,独自进殿,直奔皇帝尸体前。

没人告诉她刺驾之事,长公主却像是早有预感,低头看了一会,似乎要痛哭出声,转过身来,神情却已恢复镇定,“刺客呢?”

三名刺客多少都有些紧张,邵君倩上前道:“当场被杀。”

“是自杀。”张释虞纠正道。

“还有人知道……”长公主看一眼尸体。

“没了,只有殿中这些人。”邵君倩道。

几名侍女追过来,刚要进殿,就被长公主厉声斥出。

当她重新面对三人时,语气又变得温和,“三位做得很好。”

邵君倩又道:“御医马上就到,皇太后那边……”

长公主来得晚,却已对眼下形势了然,“三位既然将我第一个找来,我就不客气了,出个主意,请三位遵行。”

“我们听长公主的。”张释虞抢道,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做主。

“请邵先生拦住御医,能拦多久是多久。我这就去见皇太后,总比别人惊扰太后要好。虞世子去请济北王,先不要说发生什么事,请来即可。楼公子——”长公主稍顿一下,“请楼公子请来中军将军,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首先得稳定宫中,然后是京城。”

邵君倩称是,楼础点头不吱声,张释虞还有些犹豫,“这时候将我父亲召来,会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啊?”

“有我在,没人会怀疑到济北王,或是楼家。”

张释虞大大安心,刚要领命出殿,楼础道:“得有圣旨,否则的话,我们出不去,也不能带人进来。”

邵君倩其实已将圣旨拟好,但是既然决定先找来长公主,他没在上面加盖御玺。

长公主匆匆扫了一眼,表示同意。

御玺摆在附近的桌上,四人一同盯着,盖印之后,邵君倩道:“请长公主召来宦者令,与臣一同守玺。”

长公主亲自去门口,点了五名宦者的姓名,五人进来,见皇帝不动,就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刚要失声痛哭,长公主严厉禁止,简单交待几句,她先出殿去见皇太后。

邵君倩守卫殿门,阻拦将要到来的御医。

张释虞拿着圣旨跑在前面,楼础留在后面,站在邵君倩身边。

“楼公子……”邵君倩很是诧异。

“邵先生莫怪,实在是这件事太过重要,我不得不问一句。”

“请问。”

楼础压低声音:“长公主可靠吗?”

“这个……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看长公主的样子,应该没问题吧?”

“邵先生聪明一世,为何在此时糊涂?难道邵先生与长公主……”

“你可别乱说。”邵君倩扭头看一眼殿内的五名宦者,“我知道楼公子心中不安,你想要我发誓吗?”

“不必,我只要一样东西。”

“御玺可不行,那是……”

“不要御玺,我要那份遗诏。”

“遗诏?”

楼础轻轻拉开衣襟,“我拿它跟你换。”

杀人的匕首就在他怀中,邵君倩什么也没看到,就已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取出由他模拟皇帝笔迹书写并加盖御玺的圣旨,凭此遗诏,太子可以毫无争议地登基继位。

楼础接过遗诏放入怀***手道:“从今以后,楼家与邵先生共患难。”

“共患难。”

楼础匆匆走开。

他明白,自己此前犯下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不该同意先召长公主,而应该坚持叫来三哥楼硬,从皇帝身亡到消息泄露的这一小段时间无比重要,谁先主持局势,谁就占据先机,长公主一到,安排得井井有条,先机已然落在她手中。

邵君倩十有八九与长公主早有勾结。

楼础毕竟人微言轻,先机一失,再难夺回,于是连哄带吓,骗得遗诏。

这个夜里,人人自危,人人惶骇,都免不了会犯一些错误。

楼础在路上遇见御医,果然不至一位,而是一队七八人,全都背着药箱,在宦者的护送下小步快跑。

楼硬与侍卫一直在守在宫门外,圣旨一到,获得放行。

楼硬急坏了,上前一把抓住弟弟的双肩,急切地问:“陛下怎样了?”

“三哥一去便知。”

两人并肩往便殿去,楼硬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得居然不慢,“陛下生气了?我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混入……”

前后无人,楼础止步,抓住三哥的一条胳膊,低声道:“待会你一定要坚持让我出城给大将军传旨。”

“为什么你要传旨?”楼硬一脸疑惑。

“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记住,楼家……”

后面传来脚步声,楼础拉着三哥继续走。

楼家兄弟到得最早,楼硬一进殿就觉得不对,待看到皇帝躺在椅榻上不动,几名宦者捂着嘴想哭不敢哭,立时明白过来,几步抢过去,跪地痛哭,他一哭,宦者也跪下号啕不止。

“皇太后还没到,中军将军别这样……”邵君倩上前劝道,话未说完,济北王父子赶到。

虽然长公主事先交待不要太早透露真相,济北王还是从世子那里问出事实,哭着进殿,跑到榻前跪下,扶尸痛哭欲绝。

三名刺客站在门口,心中越发紧张,尤其是张释虞,怎么都觉得父亲不像是刺驾的参与者,对另两人心生疑虑,上前与父亲一同跪哭。

“他会泄密。”楼础小声道。

邵君倩也看出来了,“到时候咱们死活不认,虞世子年轻,说的话不会有人相信。”

“不可大意。”楼础只比张释虞大三四岁,却像是成熟几十年,“得有人出城前去迎接太子与大将军。”

“楼公子想出城?”

楼础点头,“我直接将遗诏交到太子手中。”

“可我现在没法再写圣旨了。”

“待会有劳邵先生劝说长公主。”

邵君倩靠近楼础,“你不会鼓动大将军……”

“西征大军都在潼关,城外皆是禁军,不受大将军节制,邵先生有什么怕的?我只担心虞世子乱说,传言纷纷,太子与大将军受阻,进不得城。”

邵君倩正要开口,皇太后到了。

天色微明,皇太后在寝宫里早就醒了,心神不宁,听到皇帝遇刺的消息,立刻全身瘫软,半天才起床,一路哭着过来。

“我的儿……”皇太后没去看皇帝,先抱着迎来的济北王痛哭。

皇太后带来的人不少,偏殿显得有些拥挤,邵君倩凑到长公主身边,小声交谈,长公主没开口,走去搀扶太后,一同陪哭。

殿里的人都在哭,楼础慢慢走到兰夫人身边,小声道:“我需要出城去见大将军。”

兰夫人本应在前,可长公主占据太后身边,她于是留在后方,派儿媳前去劝慰,早就看到楼础,听到他的话,点下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楼硬早忘了弟弟的嘱托,哭得几欲断气,太后身边的人还得来劝他。

邵君倩与长公主谈过一次之后,再没往前靠近,跪在后面跟着哭。

楼础实在挤不出眼泪,走出偏殿,守在门口。

台阶下面,数十名宦者与宫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候命令,以决定该哭的程度。

一片哭声中,楼础越发后悔刚才的失策,他只是一名布衣,随着贵人的陆续到来,他将迅速退回边缘位置,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曾经守尸定计,这时却只能眼看着权势滑向别人。

哭声渐渐停止,宦者、宫女跑进跑出,传达各种莫名其妙的命令,太后显然还没有找到依靠。

但最后做主的人肯定是长公主,楼础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人将自己送出城去,否则的话,长公主或是太后一开口,他必须交出遗诏,从此再无用处。

欢颜从远处跑来,拾级而上,看到楼础微微一愣,问道:“是真的?”

楼础点头,欢颜飞奔进殿。

兰夫人亲自出来,将一张纸交给楼础,“这是太后懿旨,你立刻出城。”

“是。”楼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一次感慨,唯一肯听他话的人竟然只有兰夫人。

“你没有……算了,什么也别说,快去。”

楼础躬身行礼,随即下台阶,沿路匆匆往宫外走。

消息已经传开,宫中却没有大乱,只是不管谁见到楼础和他手中的懿旨,都要先哭一会才能执行命令。

楼础心焦如焚。

皇城里,宿卫将士正在聚集,说明济北王已经掌权。

楼础要到马匹,骑驰出城,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追赶。

城外,禁军占据西征大军的旧营,尚未发生任何变动,楼础经过时,向营内望了一眼,心中明白,谁先掌握这支军队,谁就是东都的新主人。

向西跑出十几里,楼础终于望见大路上的队伍,规模不大,旗帜却多。

队伍前头有人喝止,楼础高声问道:“前方是大将军吗?我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奉太后懿旨前来迎接。”

队伍停下,很快有人叫楼础过去。

真是大将军,坐在车上,一脸憔悴,打量儿子几眼,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你肯定不会有好消息。”

楼础什么也不说,拿着皇帝遗诏递上去。

楼温打开了一眼,神情立变,憔悴之色尽去,挺身道:“陛下……”

“嗯。”

楼温发呆,楼础问道:“太子呢?不是应该与父亲在一起吗?凭此遗诏,至少可立拥戴之功。”

楼温后悔莫及,“太子被梁升之、郭时风带走,提前进城啦。”

楼础路上没遇见特别的行人,太子想必是一早进城。

原以为刺驾是结束,楼础这时才明白,一切刚刚开始。

第六十一章 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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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昨夜遇刺身亡,长公主在宫中主事,得到邵君倩辅佐,济北王与三哥留在左右,夫人请得太后懿旨送我出城,数万禁军驻扎城外,原定今日随陛下亲征。”

楼础用几句话讲述东都形势,退到一边,等父亲做决定。

大将军将遗诏折好,放在自己怀中,问道:“刺客是什么人?”

“刺客当场自尽,据说原是梁国人,卖身为奴,混入三哥府中……”

“我知道了。”楼温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没有追问刺客与儿子的关系,“上车。”

大将军虽然战败,乘坐的车依然豪华,车厢宽大舒适,由八匹马拉动,在大路上行走如飞。

楼温有一会没说话,坐在那里喘粗气,刚刚消失的憔悴重回脸上,“你觉得接下来楼家该做如何打算?”

楼础没料到父亲竟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微微一愣,马上道:“进宫,谢罪,拥立新帝,请求以待罪之身镇压河工之乱,城外数万禁军,得之者得东都。”

“嘿。”楼温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次发呆,良久之后才道:“难道我真的老了?年轻人做事我快要跟不上啦。”

“壮志未已,人心不老,父亲……”

“刺客是我派去的。”

楼础早有预感,听到大将军亲口承认,还是吃了一惊,“郭时风劝父亲做的?”

楼温点头,“他说你们三人制定了一个计划,所用之人都是那个姓马的找来。我觉得或许可行,于是派郭时风去找姓马的,结果他跑了,刺客还都在,郭时风继续推进计划,没想到真能成功。”

“郭时风没去秦州?”

“跟我出发一天,他就调头回洛阳,前天出京迎我,说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说会在昨天。”

“陛下昨天临时决定出宫,事先无人能料到。”

“嗯,所以郭时风建议他与梁升之带着太子提前回京时,我同意了。”

楼础还是不解,默默地看着父亲。

楼温也沉默一会,“太子受到惊吓,得了重病,郭时风说与其让太子死在我身边,不如……总之一切都太快。”

“父亲回京,原计划是要做什么?”

“我将你的那些兄弟、侄儿留在秦州,自己回来是要向陛下请罪,同时当面质问兰恂这个混蛋。如果郭时风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则必须及时现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楼温莫名其妙地变得严厉,“你是我的儿子,可是一直不向我说全部实话,反而是一名外人向我透露刺驾计划。”

“外人说实话,一遇到事却可能跑向别人,孩儿不说实话,无论怎样都跑向父亲身边。”

楼温嘿嘿笑道:“跑是跑来了,就是……可能晚了。”

“不晚。”楼础急切地说,“宫中有几天时间将会是妇人主事,母亲和公主在太后身边……”

楼温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东都,是秦州。”

“秦州如何?”

“兰恂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秦州早已乱成一团,即便十万大军同时进入关中,也未必能够很快扑灭,朝廷以粮诱民、东边河工造反,更是乱上加乱。”

“父亲百战百胜,只要朝廷给予兵权……”

楼温依然摇头,“不同啦,不同啦。”

“秦州之败,乃皇帝暗中设计,以粮草引诱乱民,罪不在官兵,父亲何以沮丧至此?”

楼温在硕大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还是老了,被人刺中一下,想当年,就是十槊、百槊,也到不了我近前,如今居然被无名之辈刺中。”

楼础大惊,“父亲……”

“一时半会死不了,无论如何,我会给楼家子孙安排一条退路。”

楼础心中依然不安,皇帝与大将军被刺中的地方都在腹部,冥冥中似乎有意如此。

“就按你说的做,先进宫谢罪,拥立新帝,然后再想办法争夺兵权……”

楼础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昨晚的刺客令陛下受伤,是我和邵君倩、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一同将陛下杀死的。”

楼温居然没有发怒,反而问道:“你们三个谁先谁后?”

“孩儿最先,邵君倩、张释虞随后。”

“不愧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吴国公主所生,你们母子总算亲手杀死一位天成皇帝,该满意了吧?”

楼础无言以对。

“如果是在太平时候,我第一个杀你以谢朝廷,可现在——太平就要结束,楼家需要一个能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儿子,你三哥不行,其他兄弟也不行,或许你能行,或许。”

“父亲,天下尚未大乱,一切仍可挽回。”

“你若是亲眼见到那些乱民,就会明白……说这些无用,别跟我争,我想休息一会。”

腹部的伤虽不明显,却对大将军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积累多年的雄心壮志,无可遏制地外泄,当年的金戈铁马,仿佛一场属于他人的梦境。

车辆突然停下,一名校尉在外面道:“大将军,前方有圣旨。”

楼温动动身子,“让他过来宣旨。”

楼础掀起车帘,跳到车下待命。

一名宦者跑来,见大将军仍坐在车上,不由得一怔,没敢提出要求,反而向大将军跪拜,然后起身取出圣旨。

圣旨写在绢布上,非常正式,不像楼础带来的遗诏,乃是临时写在纸上。

宦者正要开口,大将军道:“别念了,拿来我看吧。”

这样的要求不合规矩,宦者犹豫一下,乖乖送上。

楼础接过来,转交给父亲。

楼温看了一遍,笑道:“太子已在柩前继位,第一道圣旨就是命我留在驿站,不许进城。回去告诉新皇帝,就说……老臣遵旨。”

宦者应是,匆匆跑开,生怕再被叫回去。

“离驿站还有多远?”楼温问随车校尉。

“已经过了,要往回走几里。”

“嗯,那就调头吧。”

楼础上车,“父亲真不进城?这道圣旨绝非太子……新帝之意。”

马车慢慢调头,楼温道:“别急,等郭时风的消息。”

“郭时风惯于见风使舵,他与梁升之一起,更不可信。”

“嘿,他可是你的朋友。”

“他不算我的朋友,是马维拉他入伙……”

“想闯进城是不可能的,先住进驿站再说,让我安静会。”

楼温闭目养神,楼础心中却安静不下来,反复思考眼下形势,越想越不安。

到了驿站,士兵进去安排食宿,楼础先下去,伸手要去搀扶父亲,楼温却递来一件东西,放在儿子手中,“这是我的私印,你带在身上,立刻去往禁军营地,求见湘东王,随你许诺,事后我全认,总之要争得湘东王的支持。”

“湘东王……”

“我与湘东王有些旧交情,又刚刚联姻……你一定要说服他,只要我能进入禁军,楼家不倒。”

“西征大军不是还有八万人在潼关吗?”

“远水不解近渴,而且那八万人分别由不同将领掌控,不都是我的人,调派起来比较麻烦。湘东王虽非禁军统帅,但是在军中颇有几分声望,如果宫里重用济北王,湘东王很可能会不满。”

“明白了,父亲,我这就出发。”

“等等,带上乔之素。”

幕僚乔之素跟在队伍最后面,额头受伤,样子颇为狼狈,楼础请他来见父亲,大将军交待道:“乔先生多多指点我这个儿子。”

乔之素深揖,“十七公子聪慧过人,我跟随左右,拾遗补阙。”

大将军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两人骑马前往军营,乔之素执缰拱手,“惭愧,我一直以谋士自居,却没料到朝廷竟会……唉,陛下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楼础简单将形势又说一遍,当然不提自己就是刺客之一,最后道:“乔先生此前就曾让我接触湘东王,可我一直没能做到,也很惭愧。”

乔之素道:“十七公子受困宫中,自顾不暇,也是我想得太简单。不过,这次劝说应该会成。”

“湘东王与济北王不和吗?”

乔之素想笑,结果牵动伤口,变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两王虽为叔侄,交往不多,倒是没有恩怨。湘东王与太后——现在应该是太皇太后了——曾经定过亲,可太后最后嫁给先帝,中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那湘东王应该很支持太皇太后。”

乔之素摇头,“恰恰相反,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曾力劝先帝除掉湘东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先帝压下去。当今天子——啊,也是先帝了——登基之初,太后又闹过一回,陛下没听,命湘东王就国镇守南方。如今新帝年幼,济北王乃太后所生,很可能会掌权,也很可能顺从太后心意。”

楼础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联络湘东王。

“秦州之战很惨烈吗?父亲受伤之后,好像……有些失落。”

乔之素挤出笑容,“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讲,可是……讲就讲吧,都这个时候了。是十七公子的那些兄弟子侄,他们本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兵,遭到伏击的时候却最先陷于混乱,各自逃亡,以至军心溃散,连大将军也阻止不住。好不容易逃回潼关,大将军想亲手斩杀几人,最后却没下得去手。大将军失望至极,常说楼家没有栋梁,怕是要倒,可是对十七公子,大将军还是十分看重的,否则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十七公子。”

“如果大将军不能重新振奋,即便说服湘东王,怕也无济于事。”楼础喃喃道,发现怎么也没办法用名实之学解释父亲的变化。

第六十二章 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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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东王焦虑不安,他曾与皇甫开一同去捉拿大将军,又被任命为禁军监军,虽非统帅,地位却很高,在中军帐里,能与两位上将军并肩而坐,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皇帝的信任。

结果皇帝竟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遇刺身亡。

湘东王的境遇没有因此改善,反而越发焦虑,非常不巧,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城外,无缘参与宫中定策,更不巧的是,太后升为太皇太后,很可能独掌大权,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宫里传来圣旨,太子登基,传令城外将士一律停在原处,任何人不得擅自移动,尤其是不准进城。

虽然没提湘东王三字,他却觉得这道圣旨就是写给自己的。

楼础、乔之素赶到的时候,湘东王正在帐中坐立不安,得到通报,立刻邀请入帐。

湘东王与楼础见过面,从来没交谈过,分不清这是哪一个,他与乔之素比较熟络,一见面就握臂大笑,说道:“行伍之中不讲虚礼,快来坐下。这位是大将军的儿子?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乔之素坚持行礼,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大将军膝下十七公子。”

“哦,十七公子,很好,很好。”

湘东王显然对楼础毫无印象,乔之素补充道:“前些天十七公子刚娶济北王之女为妻。”

“哦——”湘东王终于知道这是谁了,热情立刻下降四五分。

乔之素等卫兵退出之后,正色道:“济北王嫁女乃是皇帝安抚大将军的计谋,并非真心实意,大将军与十七公子都没将这桩婚事当真。”

楼础也道:“成亲当天,济北王声称郡主逃走,就是盼着楼家出事,要给自家女儿留条后路。”

湘东王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态度重又热情,笑道:“济北王真是小家子气,嫁女就是嫁女,既有媒妁之言、嫁娶之礼,就得认账,哪有假成亲的道理?我对大将军仰慕已久,真心嫁女,那位骁骑公子回来了吗?明天就能成亲。”

湘东王忘了未来女婿排行第几,只记得是名骁骑校尉。

楼家二十三子年经虽小,早早就有官职。

乔之素顺着说:“骁骑公子与其他兄弟一同被留在秦州。”

“嗯,大将军至公无私,将自家儿孙留于险地,整个朝廷有几人能做到?”

两人寒暄,楼础坐在一边,几乎插不进话。

茶已喝过,乔之素介绍一下秦州战况,以及大将军的致敬之意,渐渐收话。

湘东王知道这两人来必有因,放下茶杯,说:“陛下不幸遇难,举国同悲,朝廷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将军回来得正及时,为何也被朝廷止于城外?”

楼础起身道:“宫中……”

“坐下说,咱们算是一家人,不必拘礼。”湘东王客气地说,看出这位十七公子才是大将军的代表。

“事发时,我就在陛下身边,也曾进宫护柩,今早才从宫里出来。”

“真的?”湘东王立刻生出兴趣,神态又有不同,客气之余多出几分尊重。

楼础拣能说的事情讲述一遍,最后道:“宫中如今是长公主主事,家兄中军将军、济北王与邵黄门辅佐,太皇太后乃是幌子。”

湘东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笑道:“难为十七公子,一天一夜没睡,还特意来见本王。中军将军既在宫中参政,想必大将军无忧矣。”

楼础道:“非无忧,乃有大忧。”

“此话怎讲?”

“家慈、家兄、家嫂皆在宫中,却不能让大将军进城,说明宫中形势已然失衡,楼家不稳。”

“长公主和济北王对你们楼家应该没有恶意吧?”

“有一件事不巧,太子今早进城,柩前继位,新帝身边的梁升之乃梁太傅之孙……”

“不必说了,本王明白。”湘东王对楼、梁两家的恩怨十分了解,“大将军有何计划?”

楼础起身,取出父亲的私印,双手捧送给湘东王。

湘东王接在手里,半晌不语。

乔之素笑道:“殿下恕罪,我这个……路上受了颠簸,肠胃不好……”

“去吧,外面卫兵会给你指路。”

乔之素告退,湘东王抬头问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天成乃先帝所建,留与子孙,大将军忠于张氏,愿奉有德者为主。”

湘东王摇头,“太子刚刚登基,怎可说这种不忠不孝的话?”

“太子在秦州受到惊吓,身体孱弱,已是重病缠身,勉强回京,怕是不支。”

湘东王腾地起身,又慢慢坐下,“陛下还有其他皇子。”

“天下将乱,而陛下诸子皆弱,谁堪大任?宫中若选立幼子,必有母上夺权之忧,若选立壮年——”楼础盯着湘东王的眼睛,“必是济北王。”

“济北王乃是陛下亲弟,选他理所应当。”

“济北王若是继统,太皇太后又会成为皇太后,便是想让权也让不出去,济北王慈孝,对太后向来言听计从,殿下到时何以自处?”

湘东王沉吟片刻,“城中形势未明,此事需从长计议。”

“非得是形势未明,才有可趁之机,形势一旦明了,湘东王与谁共事?”

湘东王又想一会,突然笑道:“大将军这么多儿子,怎么偏偏派你来?”

“诸兄弟皆在秦州,三哥……”

“十七公子不必解释,你是吴国公主所生,陛下召你入宫,济北王嫁女与你,已经说明一切。”湘东王将印章放在桌上,“坐下说话。”

“谢殿下。”

“大将军回京,带兵几何?”

“劲卒五百。”

“不够多啊。”湘东王皱眉。

五百之数都是楼础夸张,他继续道:“西征大军在潼关尚余八万人,大将军将儿孙留于军中,就是为了今后一呼百应。如今信使已经派出,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大军即至东都。”

“造反的河工怎么办?”

“先定朝堂,再平江湖。”

湘东王又一次沉思。

楼础说了一堆谎言,及时收住,以免引起怀疑。

大将军觉得西征之军难以掌控,在外人看来,却不存在这个问题,湘东王开口道:“就是这三五天最为重要,西征之军即便赶到,怕也是回天无力。”

“宫中诸人忙于争权,还会乱上两三日,即便早早有人胜利,城外还有一支禁军,可定乾坤。”

“这里?禁军?”湘东王摇头而笑,“禁军虽有数万之众,只听天子之令,便是两位上将军,也无权指挥,用不得,用不得。”

“天子若不肯出城呢?”

太子年幼,又受到惊吓,即使身体恢复,也很可能不愿再进军营。

“那天子就会派一名重臣出来掌军。”

“此人必是宗室。”

湘东王点头。

“殿下身为太子叔祖,名为监军,可得掌军之职吗?”

湘东王无奈摇头,“天子若派人来,必是济北王。可是——大将军有办法让禁军将领听从命令?”

“皇帝遗诏在大将军手中。”

“什么遗诏?”

“陛下临终前曾手写一份遗诏,传位于太子,被我得到,带出城外。”

“太子已经继位,遗诏可有可无。”

“非也,有遗诏,名正言顺,无遗诏,权宜之举,况且遗诏里指定殿下与大将军为顾命大臣。”

遗诏是邵君倩所写,当然不会指定顾命大臣,楼础又在顺口胡诌。

“遗诏或许有点用。”湘东王喃喃道。

“大将军枕戈待旦,唯愿殿下当机立断。”

“还有益都王呢,按说他是兄,我是弟……”

“天下虽属张氏,然有德者居之,益都王声望不著,居于城内府邸之中,求醉而已,群臣谁愿归之?”

“大臣,朝中大臣心意如何?”

湘东王想得周到,楼础只能继续撒谎,“陛下遇刺蹊跷,梁升之带太子回来得也蹊跷,不早不晚,只差半个晚上。朝野传言汹汹,都说梁家有不臣之心。”

湘东王嗯了一声,“你与乔先生今晚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咱们再议。”

湘东王身边也有亲信,必须商量一下,楼础希望当机立断,但也不能逼得太急,只得道:“望殿下细细思之,大将军一片赤心、楼家满门子弟,皆为殿下所用。”

湘东王笑道:“大将军有个好儿子,我儿欢颜也曾在本王面前称赞过你,可惜……”

湘东王没说可惜什么,叫人进来,带十七公子去休息。

乔之素很快也被送来,两人一同吃饭,楼础明明很饿,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乔之素胃口不错,将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

“十七公子别急,湘东王已被说服。”

“何以见得?我看湘东王似乎有些犹豫。”

乔之素笑道:“请允许我倚老卖老说几句,十七公子经事太少,话从说客嘴里出来,事成与不成却要看说客背后的靠山,大将军名满天下,尤受湘东王敬仰,公子亲来劝说,他必然接受。”

“可是要到明早才有定论,我担心今晚宫里就会派人出来掌管禁军。”

“嗯,先帝倒是做过这种事,一听说城外有乱,连夜出来安抚,阻止一场大劫,万物帝或许也能做到,当今天子——不会。”

皇帝刚死一天,名字突然不用那么忌讳了。

“万物,万物。”楼础也嘀咕两遍,“不行,我必须进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不弄清宫中形势,湘东王、大将军都不能下定决心。”

第六十三章 重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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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关闭得比平时要早,检查严格,但凡是军人模样的入城者,都会被反复询问,楼础还好,只是被士兵多看几眼,没有受到刁难。

皇帝驾崩,店铺全部关门,街上行人稀少,却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

宫中的争斗、远方的造反,对整个东都似乎没有半点影响。

看到两名中年人在路上客客气气地作揖,亲切地小声交谈,楼础十分纳闷,难道这些人察觉不到山雨欲来吗?

河工造反虽然发生在潼关附近,一旦向东漫延,很快就会直逼洛阳城外,消息已然传开,却没什么人在意,好像那是极远方的一次极小变故。

楼础没回家,直奔皇城,赶到门口时,天色已暗,守门卫兵认得他,却拒绝他进入,只肯代为通报。

良久之后,通报者出来,说他找不到中军将军楼硬。

楼础只得请他再去找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这回很快,张释虞亲自出来相迎,没有带他进皇城,反而走远一些,来到无人处,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出城是为了见大将军,见过之后自然要回来,宫里……”

“你赶快出城去吧。”张释虞轻推楼础。

“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说不清,总之你还是出城比较好。”

“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

“那你先回家,明天一早出城,总之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总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一早我去找你……”张释虞转身跑开,向卫兵头目说了几句,显然是不让他再给楼础通报。

楼础别无选择,只能先回家。

大将军府已开始布置丧礼,楼础的新宅也不例外,里里外外全由楼家的几名媳妇做主,听说楼础回来,立刻派管事仆人过来打听情况,很快亲自赶来,顾不得太多避讳,一群妇人围着他唧唧喳喳地追问不已。

楼础只能一遍遍说大将军安好,中军将军、兰夫人留在宫中帮助太后料理后事,家里一切照常即可。

媳妇们终于离去,好几个人建议楼础去找她们的娘家帮忙,却不说要帮什么忙。

身为名门之女,她们感受到的危险更多一些。

楼础疲惫不堪,洗漱之后要找间房休息,张释清身边的小丫环缤纷过来请他,“郡主请公子过去一趟。”

“郡主还在这里?”

“不在这里还能去哪?”

楼础只得去见自己的妻子,他快要将这件事忘了。

张释清穿着一身素服,端坐在桌边,见到丈夫进来,起身行礼,楼础还礼,两人客气得像是初次相见。

一旦开口,张释清却很直接,“陛下真的是被刺杀?”

“嗯,我和你哥哥都在现场。”

“你那天拿走的匕首呢?”

楼础一愣,随即笑道:“你在怀疑我吗?刺客当场被杀,以后你可以向虞世子打听详情。”

张释清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好吧,姑且相信你,我会问哥哥的。你现在将我送到宫里。”

“我刚从那边回来,连我也进不去。”

“那是你,我能进去,你将我送到绥远门就行。”张释清顿了顿,“我进得皇宫,却出不了你们楼家的大门。”

“不管你从前怎么进宫,今天都进不去,宫里变化很大。”

“就因为变化很大,我才要去看看啊。”

“那里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我是小孩子?你说我是小孩子?”

“总之不大。”

“我曾经与陛下一同饮酒,你竟说我是小孩子?”张释清怒冲冲地坐下,扭头不看楼础,“陛下走了,你们都得意了,父母兄长不理他,连你也开始瞧不起我了。”

楼础心中却是一动,“你真能入宫?”

“当然,长公主给我们留的门,只要她在宫里,就会有人给我们开门,无论多晚。”

“好吧,我要先睡一会,二更之后送你去绥远门。”

“真的?”张释清扭回头,脸上露出笑容。

“骗你有何好处。”

“那……你睡在这里吧,二更的时候我叫醒你。”

楼础太累了,再不推辞,点点头,上床合衣躺下,本想思考几件事,结果闭眼就睡着了。

他被一阵刺痛弄醒,睁眼看到张释清正用簪子扎他的脸,急忙躲开,坐起身来,“你干嘛?”

“叫你不起。”张释清收起簪子,“已经过二更啦。”

旁边执烛的小丫环嗯嗯点头。

楼础揉揉脸,“我去让人备车。”

“已经备好了,就等你带我出门。”

张释清备好的不是车,而是两匹骏马,“我八岁就能骑马,众多姐妹当中,数我的骑术最好。”

两名仆人步行引路,手里提着灯笼,上面有大将军府四个字,碰到巡夜官兵时很有用。

绥远门原是给外国使节准备的,一年到头开不了几次,楼础等人拐到街道上没走出多远,就被皇城卫兵拦住。

不等楼础开口,张释清拍马跑到前方,大声道:“我是芍药仙子,来赴牡丹夫人之约。”

几名卫兵互相看看,一人客气地说:“仙子请回,这条暗语已经不能用啦。”

“为什么不能用?前些天还可以的。”

“天子驾崩,宫里哪还能跟从前一样?”

“对别人可以不一样,对我……”张释清一想到自己被迫出嫁、无人关爱,眼泪一下子涌出,“陛下若在,谁敢拦我?”

这些卫兵知道来者必是王女,不敢得罪,头目道:“仙子休哭,我……找里面的人通报一声,让你进去,我们送行,不让你进,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张释清破涕为笑,“快去通报,牡丹夫人一定会见我。”

牡丹夫人显然是长公主,楼础听得头皮发麻,觉得这些宗室子弟的行为都很怪异,长公主年纪不小,行为还有孩子气。

足足等到将近三更天,张释清已经极不耐烦,里面终于出来一名宦者,远远地问:“楼十七公子一块来的吗?”

“对,但他只是送我,不必进宫。”张释清马上道。

宦者却道:“长公主说了,若有楼十七公子,请一同进宫,若无,请郡主回家,不要在夜里乱跑。”

张释清吃了一惊,楼础却不意外。

两名仆人不能进宫,提灯回家,楼础与张释清下马,跟随宦者走小门进入皇城,一路迤逦,来到一间空屋子里。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小床,别无余物。

“这不是我常来的地方。”张释清惊讶地说。

“郡主忍耐一下,如今不比往常,许多规矩都改了。”

“长公主人呢?”

“待会回来吧。”宦者提灯退出,在外面竟然给房门上锁。

张释清又吃一惊,屋里漆黑一团,她有点害怕,忍了一会,开口道:“喂,你在哪里?”

“在你身边。”

张释清伸手摸索,碰到楼础的手臂,稍稍心安,立刻将手缩回,“长公主这是怎么了?竟然将咱们当成犯人——这里是宫中仆役住的地方吧?有股怪味。”

“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长公主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

“可她想见的是你……你没瞒我什么吧?”

“嘘。”

“怎么了?”张释清小声问,挪动脚步靠近楼础。

“好像有脚步声。”

楼础只是想让张释清闭嘴,她却当真,侧耳倾听多时,“是有脚步声,你的耳朵真灵。”

脚步声渐近,门外灯光微闪,随即有人开门。

“欢颜!”张释清跑过去,抱住一名来者。

欢颜带来两名侍女,向张释清道:“你不在家里待着,半夜跑到这里干嘛?”

“那里不是我的家,若不是他非要睡一会,我早就来啦。快告诉我,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呀。跟我走吧。”

张释清迈过门槛,转身指向楼础,“他呢?”

“楼公子留下。”

张释清也不在意,拉着欢颜就走。

从始至终,欢颜没正眼看过楼础。

楼础又等一会,长公主终于现身,身边只跟着邵君倩一人。

邵君倩提着灯笼,进屋笑道:“十七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找得好苦。”

“天黑前回来的。”楼础含糊道,宫里显然消息不畅,张释虞没将妹夫的行踪告诉别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长公主打断邵君倩,伸出手来,“遗诏呢?”

楼础拍拍身上,“不在我这里。”

“你交给大将军了?”

“没有,我将它藏起来了。”楼础现在对任何人都得撒谎。

长公主还要再问,邵君倩向她点下头,上前一步,和声道:“如今新帝已经继位,遗诏也没什么用了,请十七公子交出来吧。”

“见到陛下,我自会交出来。”

长公主厉声道:“楼础,别不识趣,遗诏是你能保管的吗?”

“陛下继位,遗诏无用,长公主何必在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长公主语气越发冰冷,“你犯下滔天大罪,死有余辜。”

邵君倩果然将实情透露给长公主,楼础反而笑了,“既然知道,又何必向我要遗诏呢?让邵先生再写一份不就好了。”

楼础心里其实清楚,从皇帝驾崩的消息公开那一刻起,邵君倩就再也接触不到御玺,写多少字也是无用,那份遗诏真成为万物帝的最后一份“圣旨”。

长公主大怒,邵君倩道:“长公主息怒,让我和十七公子说几句。”

长公主哼一声,转身出屋。

邵君倩道:“遗诏在大将军手中,对不对?”

“太子不在大将军身边,我为什么要交出遗诏?你以为我不知道遗诏的好处吗?那上面留了一小块空白,随意添几个字,就会有人高升,或是被杀。”

邵君倩嘿嘿笑了两声,“被十七公子拿走遗诏,是邵某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事发突然,咱们都有失误。”

“嗯,咱们还得同舟共济。”

“对付谁呢?”

“梁太傅,若不将他除掉,你我皆难逃一死。”

宫中果然发生变化,比楼础预料得还要剧烈。



第六十四章 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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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群乱民像洪水一般涌来时,太子被吓得魂飞魄散,逃亡路上,时常在睡梦中被惊醒,大声尖叫,要被劝慰许久之后,才能安静下来。

梁升之就是那个劝慰者,为此脸上增加许多抓痕。

他也吓得不轻,最害怕的事情却不是乱民,而是回京之后如何交待,他是太子最直接的监护人,要为太子的一切负责。

这天中午,一个叫郭时风的书生来见梁升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梁太傅乃天下文学宗师,我不忍见他的孙子走上绝路。你与大将军共同回京,就得与大将军共同接受陛下的诘难,你觉得陛下会相信谁的说法?”

梁升之对皇帝与大将军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略有了解,一听郭时风的话,立刻觉得自己处于劣势,于是求他给予指点。

“昼夜兼程,一定要抢在大将军之前回京,或许有机会为自己多辩解几句。”

“大将军会放我走吗?”

郭时风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太子,说:“好太子带不走,病太子还带不走吗?郭某不才,愿为洗马前去劝说大将军。”

梁升之出征前刚被升为太子洗马,很珍惜这个职位,立刻点头,抓住郭时风的手腕,激动得险些流泪,“若得平安,终生不忘大恩。”

郭时风去见大将军,很快促成此事,梁升之抱着太子,郭时风多牵两匹马,一路不休,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东都,比大将军早了多半天。

结果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同时也是好消息在等着他们。

太子稀里糊涂地继位,仍离不开梁升之,一会也不行,换别人更不行,连太后、太皇太后都被他连踢带打地撵走,必须由梁洗马抱在怀中,才能安稳些。

梁升之一步步不离新帝,比最低贱的仆役还要辛苦,却没有半句怨言。

住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梁升之心中的惊恐逐渐消退,在哄皇帝入睡的过程中,他一遍遍地思考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终于想明白两件事。

秦州惨败并非意外,有人故意泄漏消息,引诱乱民来抢粮草,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刚刚遇刺的万物帝。

郭时风没理由为他劝说大将军,而应该是反过来,郭时风在替大将军劝说他。重病的太子成为烫手山芋,大将军急于摆脱掉,却没料到太子回京就能继位。

要不是怀里抱着新帝,梁升之真想跪下来感谢满天神佛。

他命人将郭时风叫来,给出两个选择:“我也是惜才,瞧你有几分本事,愿意留你在身边,当个谋士,前途由你自己去争,你也可以这就出宫,回大将军身边,我不阻拦。”

郭时风没有丝毫犹豫,跪下磕头,先承认错误,再表露忠心。对他来说,事情很简单,谁抱着新皇帝,谁就是“前途”。

郭时风出谋划策,帮助梁升之制止宫中混乱局面,先是尊立皇太后与太皇太后,随即传旨,禁止所有军人移动或进城,然后召见梁太傅等几位文臣,议定大行之礼。

太皇太后很满意,因为她的位置在宫中仍然最高,可以尽情悲痛,太后也很满意,她总算熬出头,亲眼看到儿子成为皇帝,虽然儿子几乎不认她,可她还是得认这个儿子。

长公主很不满意,曾有几个时辰,她是宫中的主事者,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听她的安排,她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刚刚开个头,就被突然回来的太子打断。

只要一天,哪怕是半天,事态或许就会与此完全不同。

济北王不太满意,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交出宿卫兵权,专心准备万物帝的殡礼,表面上这是提升,实际上却是远离权势。

只有中军将军楼硬一个人似乎是真心悲痛,不停地哭,哭到全身无力,兰夫人不得不派公主儿媳照顾儿子,在太皇太后身边失去一名重要助手。

邵君倩也是失意者之一,不仅如此,还有可能遭到弹劾,因为他是先帝“佞臣”,曾得罪过不少大臣。

好在长公主的势力还残存一些,梁升之的一言一行都会传到她耳中,同时也被邵君倩得知,再加上一点猜测,他看懂了前因后果。

“就是这样。”邵君倩表现得十分坦诚,“咱们辛苦挖井,最后喝水的却是别人,咱们甚至不能靠近井沿。梁家一旦掌权,对大将军、对长公主都将是一场灾难。”

“看样子,梁家已经掌权。”

邵君倩摇头,“正如十七公子刚才所说,事发突然,每个人都会犯错,梁太傅祖孙忙于商定大行之礼,心中最忌惮者,唯大将军一人,因此还没有动手清理朝堂。此时若拿出遗诏,能打梁家一个措手不及。”

“邵先生打算由谁担任顾命大臣?”楼础已经猜到邵君倩的计划。

邵君倩笑道:“第一位当然是大将军,外患未平,内忧又起,值此危难之时,非大将军出面,谁能安定社稷?不过孤木难支,大将军也需要帮手,第二位应当是济北王,宿卫之责重中之重,怎可假手外人?第三位嘛,应当是长公主,他是大行皇帝生前最信任之人,抚育众多宗室子弟,由她看护新帝,最合适不过。还要不要安排其他大臣,十七公子可以自定。”

“这种事情我必须向大将军请示,怎可自定?”楼础想了一会,又问道:“梁家还不知道遗诏一事?”

“不知,我一直没说。”

“拿出遗诏之后,谁来公布?”

“济北王。”

“济北王若被列入顾命大臣,由他宣布遗诏不太合适,不如湘东王或是益都王。”

“益都王不管事,湘东王可以。”

“如何解释遗诏消失这段时间?”

“事发突然,刺客主使者尚未落网,为防意外,因此将遗诏送至城外。”邵君倩随问随答,主意出得倒快。

“嗯,遗诏的确是在城外,天一亮我就出城去取。”

“越快越好。”

“放心。走之前,我得见一次郭时风。”

“那人见风使舵,不可信任。”

“就因为他见风使舵,我才要见一面,或许能让他再转过来。”

邵君倩沉吟片刻,“好吧,我尽量安排,但是十七公子千万不要提起遗诏。”

“我不会犯这种错。”

邵君倩笑着告辞,过了一会,长公主单独进来,神态与之前完全两样,更像是楼础最初认识的那位和善长者。

“唉,陛下的确是……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无法劝说陛下回心转意。”在长公主口中,“陛下”仍是万物帝。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心深似海,无人能够猜透,端世子之死,令宗室寒心不已。算了,多说无益,若能从梁家手中夺回太子……夺回新帝,由十七公子这样的人才亲加教诲,天成朝必能出一位好皇帝。”

“楼某不才,怎敢担此大任?”

“十七公子若是无才,朝中再找不出有才之人了。我不会胡乱许诺,禁锢确实无法去除,但没人规定布衣不可当帝师。”

长公主用心接纳,楼础一味谦逊,若有外人在场,会以为这两人早已惺惺相惜。

邵君倩回来,在门口咳了一声,长公主小声道:“欢颜的婚事尚未定聘,十七公子努力,两位郡主共入一门,何等盛事?”

楼础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长公主已经走了。

为了一纸遗诏,长公主愿意付出大本钱。

邵君倩进来,“十七公子请随我来。”

郭时风不能一直留在内宫,在宫外另有住处,拒绝去别处见人,别人只能来见他。

邵君倩送人上门,自己告退。

郭时风换上一身新衣,一见面楼础就赶过来,捉臂大笑,“想不到我与础弟竟会在此相遇。”

楼础也笑道:“郭兄神出鬼没,愚弟望尘莫及。”

“哈哈,础弟说笑。”郭时风引楼础进屋坐定,正色道:“我回京之后,一直想联络础弟,可是不得机会啊。”

“明白,当初也是我说尽量少联系,以防泄密。”

郭时风志得意满,“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成了,可惜马兄不在,不能一同庆祝。础弟有马兄的消息吗?”

郭时风还不知道真正的刺客另有三人。

“没有,马兄走得突然,对谁也没说。”楼础又撒一个谎,马维对他说过要去并州。

“还有一事可惜,咱们做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能昭告天下。”

“求实,不求名。”

“哈哈,亏得我还是闻人学究的弟子。础弟来得正好,我将你引见给梁洗马,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之人,或许有办法解除础弟的禁锢之身。”

“大将军那边怎么办?”

郭时风收起笑容,“我知道础弟要说什么,不如由我先说。础弟既受名实之学,就该明白一个道理,像咱们这样的谋士,凭一张嘴吃饭,不可受累于虚名。础弟刚刚也说求实不求名,可你却被楼家之名束缚手脚,若一直不改,便是摆脱禁锢也不能得到自由。”

“非我受累于楼家,实在是除了楼家,我别无依靠。”

“呵呵,础弟还是贵公子之心,学我啊,萍踪四海,随遇而安,飘零之际确实受过不少苦,但是心无挂碍,不受虚名之累,常得自由。”

楼础笑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郭兄这样洒脱。”

“怎样,随我去见梁洗马?”

“我不爱楼家之名,外人却未见得会相信,况我在梁家面前无功无劳,何以见之?”

“只要你能说服大将军自愿交出兵权,梁洗马以及梁太傅,当待础弟以上宾之礼。”

郭时风声称“虚名”为负累,可心中最忌惮者仍是大将军之名。

大将军至少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颓丧之意。

楼础思索一会,说道:“有劳郭兄,带我去见梁洗马。”

楼础从万物帝那里至少学得一招,眼见为实,他得见过每一个人,才能确认形势。

第六十五章 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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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升之蓬头垢面,像是误入皇宫的乞丐,虽说要时刻照顾新帝,仍有时间洗漱,但他宁愿保持这个样子,给外人一个极其强烈的印象——皇帝离不开他。

小皇帝躺在榻上,枕着梁升之的一条腿,似睡非睡,偶尔会睁开双眼,惊慌地到处查看,确认这里真是皇宫,而且熟悉的人就在身边,才能再安静一会。

蜡烛摆了一圈,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四名宦者专门照看这些蜡烛,定时剪掉烛花,不让它们熄灭。

向皇帝跪拜,同时也是在向梁升之跪拜,谁也避免不了。

梁升之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低头看一眼小皇帝,好像得到授意似的,“楼公子平身。”他的笑容略显疲惫,但是十分自信。

“你能来,我很高兴,陛下也很高兴。”梁升之又低头看一眼,“天不佑本朝,令先帝弃群臣而去,上天也眷顾本朝,将陛下及时送回东都,一悲一喜,尽在天意。”

郭时风笑道:“也是天意将十七公子送来。”

梁升之微微一笑,这不是一个月前当众酒后失态的太傅之孙,而是逃脱大难、骤掌重权的新贵。

“在下卑微,怎敢承担天意?梁洗马护驾之功昭著海内,才可称之为天意。”楼础拱手道。

梁升之大笑一声,马上压低声音,“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听郭先生说,十七公子深得大将军欢心……”

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一脸的惊恐,尖叫道:“撵走!全都撵走!”

楼础以为自己不受欢迎,惊讶地看向郭时风,郭时风笑着摇摇头。

梁升之温语劝慰:“陛下莫怕,这里是东都皇宫,周围没有乱民。”

“我听到你说‘大将军’。”小皇帝还不习惯自称“朕”。

“乱民最怕大将军。”

“哦。”小皇帝慢慢躺下,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忽然又道:“是大将军杀死父皇吗?”

梁升之飞快地瞥了一眼楼础,低声道:“不是,大将军一心为国,乃是第一等忠臣。朝廷会查明真相,很快。”

“报仇。”

“此仇一定要报。”

“杀光乱民。”

“一个不留。”

小皇帝嗯嗯两声,渐渐入睡。

梁升之轻拍小皇帝,抬头向郭时风小声道:“请郭先生接待楼公子吧,我的意思……陛下的意思,你都明白。”

郭时风轻声称是,引楼础出房间,这次拜见不为谈事,只是向楼础证明,他郭时风的确能够代表梁升之与皇帝。

隔壁的房间无人,也没点灯,郭时风与楼础就站在门口讨价还价。

“大将军兵败秦州,朝廷不会追究,但是大将军得上书致仕,名号可以保留,朝廷还会赐与太保之位,总之不令大将军难堪。”

“朝廷既有此意,何不让大将军进城?”

郭时风笑道:“城中人心不稳,朝廷不想再添意外,还是在城外将事情解决为好。”

“楼家其他人呢?”

“中军将军升任侍中,其他人有官者不动,进爵一级,无官者封官,赏爵一级,十七公子例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充任侍从,禁锢之事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朝廷……真是大方。”

“础弟不必多虑,朝廷希望大将军致仕,真的别无它意,只是新帝年幼,恐怕各方不服,需拿一位重臣警示天下,大将军可以颐养天年,愿意的话,也可以过一阵子重新掌军,仿梁太傅之事。”

“嗯。”楼础想了一会,“陛下刚才说要报仇……”

郭时风笑道:“陛下要报的是秦州受惊之仇,非杀父之仇。当然,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刺客是梁国人,就得有一批五国人士为此付出代价。马兄此次逃亡真是不巧,只好拿他当主谋。”

“马维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我认识马兄还要更早一些。唉,也是他运气不佳,咱们能做的就是暗中通知他一声,让他逃得越远越好。”

“还有马兄的家人。”

郭时风摇头,“这种事情没法面面俱到,咱们得先自保,否则的话,连给马兄通气儿的人都没有。”

楼础还在犹豫,郭时风又道:“马兄的事情以后再说,朝廷还没有查到他头上,大将军那边,需要早做决定。”

“我会向大将军传达朝廷美意——大将军若是不接受呢?”

“这个……梁洗马没说,我只能揣测,那朝廷就只能追究秦州兵败、大将军擅自返京之罪,按理说大将军至少应该留在潼关,最好的选择是固守西京,等待援兵,以稳固秦州民心。”

“明白了,只要朝廷能保证不会事后追究,我想大将军会同意。”

“大将军既然交出兵权,再追究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楼础又想一会,“楼家得有一位牧守,冀州不错,听说皇甫父子落入乱民之手,职位空缺,吴州或是益州也可以。”

“我不会随便许诺,这件事我得去问一声。”

“我在这里等着。”

郭时风拱手告辞,去隔壁屋里找梁升之商量。

楼础必须提出条件,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谈。

郭时风更像是一名生意人,答应得太痛快,反而会让他生疑。

隔壁传来几声尖叫,小皇帝又被噩梦惊醒。

郭时风回来,“中军将军可以去益州,但是不给侍中之职。”

“好,天一亮我就出城,去与父亲谈。”

“础弟得劝说大将军,于公于私,致仕都是最好的选择。”

“明白。出宫之前,我得见一见大将军夫人和中军将军,父亲肯定会问起他们。”

“我可以送你去见中军将军,大将军夫人那边我也派人去问,看她能不能出来一趟。”

“多谢郭兄。”

“础弟休要多礼,无论上边怎样,你我都是朋友,马兄也是如此,虽说不能保他无罪,至少可保他一命,或许妻子也能保住。”郭时风显然反思过刚才的回答,重新修正,将友情说得重要些。

楼础拱手道:“以后事情不少,还要郭兄多多担待。”

“你我无缘同窗,今后共同服侍新帝,可算是同僚,要互相担待。”

两人互诉衷肠,然后郭时风带楼础去见中军将军。

楼硬非要为皇帝守灵,太皇太后怜他一片忠心,让他守在殿门口。

楼础到的时候,楼硬正伏在毯子上睡觉,身上无衣,蜷成一团,全靠积聚多年的肥肉抵御寒气。

郭时风识趣告退,“我去找人通知大将军夫人。”

楼础将三哥推醒。

楼硬睁眼就要哭,楼础坐在旁边,“三哥,是我。”

天还没亮,楼硬借着殿内的烛光细看来者,颤声道:“是你?”

“是我,父亲派我进城打探情况。”楼础已将撒谎练得如火纯青,连自己都有点当真。

“父亲……真回来了?”楼硬又要哭。

“回来了,停在城外的驿站里。”

楼硬忍住哭泣,趴在门槛上向外望了几眼,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快让父亲来救我。”

“三哥怕什么?”

“陛下在我家里出事……”

“朝廷不会冤枉无辜。”

“你不明白……”

“新皇帝行事与先帝不同。”

“不同吗?”

“不同。”

楼硬稍稍安心,抱住弟弟,还是哭了出来,“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无论怎样,一定要让我离开东都,我真的……真的一天都不想留下。有时候,我好像还能听到陛下的声音……”

楼硬望向殿内的灵柩,全身发凉,抖个不停。

楼础也看向黑暗深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怕,即便万物帝这时走出来,他也不怕。

兰夫人一个人来的,公主儿媳已被她招回宫内,陪伴悲痛的太皇太后。

“大将军可好?”一见面兰夫人就问丈夫的情况。

“一切都好。”即便没有外人,楼础也不提父亲受伤之事。

兰夫人长出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也请转告大将军,我与硬儿……”兰夫人看一眼儿子,眉头微皱,“我们也好,请大将军放心,朝廷大事我也不懂,但朝廷总不会错,楼家满门忠良,绝不可辜负朝廷厚恩。”

“是,夫人,孩儿明白。”

兰夫人叹息一声,“楼家子孙成群,最后能用到的却只有你一个。别管你三哥,他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楼硬仍坐在毯子上,听到母亲的话,哼哼两声。

兰夫人别无它话,楼础告辞,找到郭时风,由他送自己出宫。

正好天色将亮,郭时风持旨送人,未遇阻拦。

楼础骑马出城,先奔军营,正赶上乔之素出来。

“十七公子不必进营,回去告诉大将军,湘东王今晚会去驿站,当面商议。”

湘东王至少是心动了。

两人骑马前往驿站,一路上,乔之素什么都没问,他只是一名幕僚,大将军需要的时候出出主意,不需要的时候,绝不胡乱打听。

大将军正在等候消息,数百卫兵将驿站围得水泄不通,来往公差只能转投别处。

听乔之素说湘东王要来,大将军点头,“好,乔先生去准备一下,务必好好接待湘东王。”

听说十七子昨夜进城,大将军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随即笑道:“还好我有你这个儿子。”

楼础将长公主和梁升之各自的拉拢都说一遍。

楼温一字不落地听完,“你觉得我该接受哪方?”

“梁家不可信,长公主亦然,孩儿以为,莫若持遗诏入掌禁军,与湘东王一同进城清君侧,为万物帝报仇。”

“报仇?如何报仇?”大将军本人就是刺驾的幕后主使之一。

“梁升之带太子回京时机太巧,身边的郭时风又是安排刺客之人,朝廷一查便知,可斩立决。”

“嘿,然后呢?”

“随父亲心意。”楼础不知道父亲要做到哪一步,因此不想多劝。

楼温从怀中取出遗诏,慢慢打开,“我已经让人在上面加了几行字,你以为如何?”

楼础接在手中,只扫一眼,就说道:“不妥!”

第六十六章 偏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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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早已发现这份遗诏的好处,没跟儿子商量,找来其他幕僚,模仿上面的笔迹,添写几行字,内容很简单,“皇帝”深念太子幼弱,因此任命湘东王为禁军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任命安国公、大将军楼温为西道大总管,领秦、并、汉三州刺史,执掌一切军务,云云。

楼础看过之后大吃一惊,连道“不妥”。

大将军道:“有何不妥?我与湘东王互为表里,他掌禁军,我管外军,便是万物帝重生,能奈我何?”

楼础还是摇头,“恕孩儿直言,父亲与湘东王此举已有造反之实,却不肯接受造反之名,名实……”

楼温从儿子手里夺回遗诏,小心收入怀中,“别来‘名实’那一套,你的确是个好儿子,但是别太得意,许多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诸州皆不安稳,谁在东都,谁受其害。不是有句话吗,谁谁相争,谁谁得利,我不想太早加入争斗,要在一边旁观,最后获利。”

楼础忘了“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那句话,急切地说:“天成虽有分裂之相,大体未乱,以父亲威名,平叛乱、罢徭役、休养生息、用民以时……”

“够了,什么‘用民以时’,你还真以为自己……”楼温按住肚子皱眉,再开口时语气和善许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咱们楼家,没当皇帝的命,我不行,你们这般兄弟更不行。”

“父亲……”楼础还想再说。

楼温摇头,“你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去潼关,你若真有本事,就将曹神洗解决掉,等我带朝廷旨意回去接受大军。那边有你的一些兄弟,还有我的几员忠诚部将,我写封信,他们会帮你。”

楼础只得道声“遵命”。

楼温握住儿子的一只手,“你是我的儿子,有野心是件好事,但不可过头,楼家子孙上百人,不能任你一人折腾,明白吗?”

“明白。”

“嗯,到了西边,楼家不用管什么禁锢,多大的官儿你都当得。”

“是,父亲。城里还有夫人与三哥……”

“慢慢来,总得给朝廷留点什么,大家才好互相信任。”

楼础告退,来到住处,明明很困,却无法入睡,最终他只能承认即成事实,自己不可能说服父亲,并非每一位重臣都想当皇帝,大将军、湘东王都没有这个野心。

并州沈家或有大志,马维在那边将能施展身手,而他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姓氏,必须留在楼家。

事已至止,他开始琢磨潼关之行,曹神洗为人宽厚,颇得将士之心,但是论根基远远比不上大将军,且又身受乱民与河工两面夹击,可以恩威并用将其收服……

楼础刚想出一半计划,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靴子已脱,衣服还在,身上盖着薄被,桌上摆着已凉的饭菜。

自己睡了多久?楼础一跃而起,推门看到太阳半落,竟然快要到黄昏了,院子里多出几辆马车,显然是有使者到来。

肚子里咕咕叫,楼础关门,穿上靴子,坐在桌前吃饭,虽然什么都是凉的,他也不想叫人加热。

乔之素敲门进屋,提着一壶酒,笑道:“十七公子可要共饮一杯?”

“乔先生请坐。”楼础起身相迎。

两人边喝边聊,乔之素首先提起遗诏,“大将军心意已决,将要霸居一方,湘东王估计也会同意这个计划。”

楼础忍不住道:“此乃权宜之计,只可解一时之困,难破它日之忧,秦州乱民初胜,外有河工呼应,大将军却要自处险境……”

“大将军的计划是集合潼关之军,北上与并州军汇合,从北边进入秦州,攻叛军一个措手不及,然后直趋西京,改剿为抚,不只是要平乱,还要将秦州经营为托身之地。”

楼础放下酒杯,叹道:“大概真是我太年轻,好高骛远,一心只想着‘天下’,专行险招,反不如父亲规划得长远。”

“大将军一生百战百胜……秦州之战不算,所依靠的不是勇猛与计谋,而是步步为营、详细规划。”

“父亲……是对的。”楼础承认得不情不愿,但他的计划都很冒险,确实不够稳妥,对他说来,胜负皆是一身,对大将军来说,关心的却是楼家满门。

“大将军脾气暴躁,却将自家儿孙视若珍宝,秦州之战虽令大将军寒心,也不舍得严惩。何况家里还有没长大的幼子、幼孙,大将军说了,今后他要亲自抚育,让他们与士卒同吃同住,免得再长成纨绔子弟。”

楼础哑然,不过想象得出,这的确是父亲能做出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朝廷会放城里的楼家人出来吗?”

“正在谈,兰镛此刻就在大将军房中。”

兰镛是果武侯兰恂之子,楼础见过几面,诧异地说:“兰镛?朝廷派兰家人来当说客?”

楼、兰两家不和,朝野皆知。

乔之素笑道:“两家毕竟是亲戚,平时不和,这种时候还是要互相照应。大将军夫人保举兰镛充当信使,她还亲笔写了一封信。”

楼础对兰夫人存有好感,“新帝登基,兰家也没得着好处吧?”

“呵呵,咱们私下里说,还是兰家人实在没出息,文不成、武不就,无论谁掌权,兰家都得不到重用,只好做些居中传信的活儿。”

“大将军与兰家因何交恶?”

“没什么大事,大将军瞧不起果武侯,而且从不掩藏,经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兰家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两个好女儿,男儿全都一无是处。”

楼础笑了笑,大将军说得没错,但是太伤人,怪不得会得罪兰家。

“朝廷还想让大将军交出兵权?”

“应该是吧,梁家人也是糊涂,以为讨得新帝欢心,就能掌控天下,看不到乱相频频,正是最需要大将军的时候。”

两人颇多感慨,酒不多,却都有几分醉意。

说起潼关,乔之素不以为意,“十七公子到了秦州,其实也不必做什么,联络大将军旧部,做好迎接大将军的准备就好。有湘东王协助,又有遗诏明示,朝廷只能接受大将军的一切条件,顶多来回交锋几次。”

“大将军的计划确实稳妥。”

“变故不断,总算能有一个好结果。来,咱们喝酒。”

两人将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乔之素笑道:“就这些吧,等湘东王到了,还需要咱们两人出面呢。”

乔之素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暗,兰镛已经回京。

楼础去见父亲,楼温正坐在那里看信,抬头看一眼儿子,冷笑道:“你母亲也是鬼迷心窍,竟然找来兰家帮忙,好像我不行了。”

楼础道:“夫人也是为大将军、为楼家着想。”

楼温又按按肚子,“非将那些乱民杀光不可。”

“秦州日后乃是大将军之基业,乱民皆是大将军之民。”

“哈哈,你想明白了?”

“孩儿想明白了,父亲的安排更加妥善。”

楼温将信收好,“梁家人派你传话不够,又让兰镛过来传达太后和太子的意思,说是只要我交出兵权,就给楼家一道免死铁券。嘿,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父亲如何回答?”

“我将自己的意思说了,还告诉兰镛,我手里有份遗诏,但是没说遗诏的内容。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神情,好像被人捅了十刀。哈哈,你这份遗诏带来得太及时了,盘活整个棋面。”

父子二人聊了一会,楼温唏嘘不已,果然提到要亲自抚育儿孙,“到了西京,我要娶十几个能生育的妇人,多生儿子,再造楼家,我就不信,这么多儿子,就只有你一个像样的?”

“宝剑出鞘方知锋钝,诸位兄弟只是还没有机会。”

“随我出征不算机会?唉,他们不行,一个都不行,有些宝剑,自己就能出鞘,比如你,有些宝剑,要被人拔出鞘,楼家儿孙里的确有这么几个,都在外面当官,剩下的人只是一截剑柄,有鞘的时候还好,能够唬人,一旦出鞘可就坏了,有柄无身,连条狗都吓不走。”

楼温心情大好,与儿子交谈许久,说不上和蔼可亲,但是无话不谈,在楼础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都消失,甚至向父亲建言如何治理秦州。

两人一直谈到入夜,外面通报说湘东王快要到了,楼温派儿子与乔之素一同出驿站迎接。

湘东王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余骑。到了驿站门口,湘东王下马,携着楼础的手进院,不许他行臣子、晚辈之礼。

大将军与湘东王相识多年,彼此不用试探,寒暄之后,立刻谈到正事,大将军出示遗诏,湘东王拍腿道:“大事已成。朝廷无将,新帝胆怯,都不敢出城接管禁军,非大将军出面,谁能力挽狂澜?”

“光有我一个人可不够,必须是湘东王执掌禁军,我才有信心平定外乱。”

两人互相吹捧多时,大将军示意无关人等退下,楼础与乔之素一同离开,知道大将军要与湘东王谈些禁忌话题。

直到半夜,交谈才告结束,大将军唤进亲信,向楼础道:“你先不要去潼关了,陪湘东王去军营,也好随时通信。”

“是,父亲。”

楼础出外备马,与湘东王同行。

在军营门口,湘东王留下楼础与护卫,单独进营,楼础不明所以,但也不能多问。

大概一刻钟之后,军营里驶出百余骑,当先一名将军,驶到近前,问道:“你是楼家十七子楼础?”

“是我。”

“嗯,跟我们进城。”

“为何进城?湘东王……”

“这就是湘东王的命令。楼础,你的事犯了。”

楼础大惊,电光火石间,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他被父亲和湘东王共同出卖了。



第六十七章 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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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有趣的地方,楼础突然笑了,自语道:“我也是个名过于实的虚浮之徒,居然真当自己是楼家子孙。”

房门打开,两名皇城卫兵进来,冷冷地命令道:“走吧。”

楼础什么也没问,迈步出屋,卫兵一前一后,将他押送到附近的一座亭子附近。

亭子里灯火通明,但是隔着一大丛衰败的花木,楼础看不到亭子里的场景。

周围全是卫兵与宦者,他一步也动不了。

万物帝刚刚驾崩没几天,举国同悲,禁止一切鼓乐,亭子里却传来悠扬的曲调,还有女子和唱,婉转多变,殊无悲意。

卫兵又押送一个人过来。

邵君倩面若死灰,抬头看了一眼楼础,没认出来,低头发了会呆,才又一次抬头,面露惊讶,张口欲言,马上闭嘴垂头。

被押来的人越来越多,楼础全不认识,最后多达十九人,排成两行,每人身后都有两名卫兵看守。

其中没有张释虞,邵君倩站在楼础身边,又扭头看一眼,见楼础神情不变,他心中略生惭意,神情也稍稍缓和些。

亭子那边突然传来孩子的尖叫声,乐曲骤停,尖叫持续一会才停止,接着是梁升之的声音:“让你们唱些欢快的曲子,为何突然惊到陛下?”

周围的人实在听不出曲子有何可怕之处,梁升之却是一顿痛斥。

亭子那边安静一会,一名宦者过来,宣道:“带犯人楼础。”

卫兵推了一下,楼础第一个绕过花丛,来到亭子前方。

亭子里摆着一张软榻,小皇帝坐在上面,裹着厚厚的衣裳,即使这样仍觉得冷,可就是不肯进屋,身后、身侧六名宫女手捧铜盘,盘上竖立巨烛。

亭子几面围以绵绣,阻拦凉风,只有一面开放,正对一小块空地,刚才的奏乐者应该就坐在这里,此时都已退下,留下十余张小凳。

梁升之终于换上干净衣裳,立于软榻侧前方,正俯身与小皇帝耳语。

两名卫兵强迫楼础跪下,面朝亭子。

隔了好一会,小皇帝看到外面的人,问道:“他是谁?”

梁升之答道:“陛下,这人是大将军之子……”

小皇帝扭头捂脸,不知是厌恶,还是恐惧,梁升之加快语速,“他叫楼础,是刺杀先帝的主谋之一。”

“打杀了吧。”

“他是……楼温之子,需审问清楚,才好用刑。”

“你问。”

旁边多出几名宫中官吏,在桌上铺纸研墨,准备记录口供。

“下面的人可是楼础?”梁升之高声问道。

“不用审了。”楼础也高声回道,虽不能起身,声音却不肯弱下去,“我不仅是刺驾主谋,还在皇帝身上刺过一刀。”

听到如此坦白的交待,周围人都吃一惊,只有执笔宦者不为所动,刷刷书写。

梁升之也吃一惊,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咳了两声,“谅你一介布衣,断不敢行此大恶,背后必有主使者,是谁?”

楼础刚要一己承担,话到嘴边却突然改变主意,“太傅梁昭让我刺驾。”

梁升之又吃一惊,脸憋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腾地站起身,“谁是梁昭?梁昭在哪?”

梁升之急忙凑到小皇帝耳边悄声解释。

“原来是你的父亲,那一定是忠臣。”小皇帝坐下,打个哈欠,“我不要看审问,我要看打人,狠狠地打。”

梁升之后悔将楼础第一个叫上来,向亭外的宦者道:“带邵君倩上来!”

邵君倩扑通跪下,不等有人询问就喊道:“冤枉!冤枉!我没刺驾……”

梁升之决定满足小皇帝的意愿,冷冷道:“先打十鞭。”

行刑官早已准备好,手握马鞭从卫兵身后走出来,先抬头看一眼亭子里的人,然后挥鞭狠狠抽打。

只挨一下,邵君倩就已呼天喊地,挨第二下,抱头呼痛,挨第三下,大声求饶,挨第四下开始全盘招供,十鞭打完,他已招出洛阳长公主。

小皇帝一开始缩在榻上不敢看,双手捂住耳朵,梁升之小心观察,一旦小皇帝忍受不了,他会立刻命令停止行刑。

鞭子响到第三声,小皇帝将双手从耳朵上移开,响到第五声,他坐起来观看,第七声,他干脆站起来,十鞭打完,他已经走到亭子边上。

“打得好!”小皇帝兴奋地叫道,随后迷惑地问:“为什么不打了?”

梁升之提醒道:“邵君倩说长公主是幕后主使。”

“把她抓来,也打十鞭。”

“长公主是陛下的姑姑,不可轻易用刑,需审问明白,然后向太皇太后请示。”

“那就打他。”小皇帝指向楼础。

楼础以为自己这回肯定要受皮肉之苦,没想到梁升之居然放过他,小声向皇帝道:“后面的犯人还多着呢。”

“都带上来,通通十鞭!”

剩下的犯人都被押上来,行刑官只有两人,一人一鞭,轮流鞭打犯人,鞭响不断,惨叫声也连成一片。

小皇帝拍手大笑,比刚才奏乐时要高兴多了。

人人挨打,只有楼础被略过,小皇帝只看热闹,不在意谁挨打、谁不挨打。

众犯争先恐后地招供同谋,说谁的都有,累坏了行刑官,更忙坏了旁边的执笔吏,下笔如飞,边听边写,好在有三名副手相助,不至于写乱、写错。

行刑完毕,梁升之传令再去抓捕被供出的相关人等,犯人则押回去。

楼础回到房间里,纳闷梁升之为何会放过自己一马,难道是因为不想太早牵连到大将军?

半个时辰之后,房门又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卫兵,而是楼硬与兰夫人。

楼硬扑来抓住弟弟的衣领,怒道:“你真的参与刺驾?”

楼础拒绝回答。

兰夫人道:“住手。”

楼硬勉强放开,肥胖的身躯仍挡在弟弟身前,兰夫人只得道:“让开。”

“母亲,这个小子死有余辜,他将咱们楼家害惨啦。”

兰夫人不理儿子,走到楼础面前,“你的胆子可真大。”

楼础微微一笑,“夫人和三哥很快就能出城了吧?”

普普通通一句话,兰夫人不语,楼硬却更加愤怒,若非母亲拦在身前,早就挥拳打人,“你说什么?”

三哥的愤怒是个证明,楼础笑道:“父亲将我送进来,总得换几个人出去。三哥是去益州,还是秦州?”

楼硬脸色微红,兰夫人淡淡地说:“先去秦州,平乱之后再去益州。”

“楼家能走多少人?”

“十男十女。”

“用我一人换楼家二十人,很划算。”

楼硬在母亲身后道:“父亲以毕生军功换我们出城,与你何干?”

兰夫人却没有否认,轻叹道:“朝廷的事情往往如此,没道理可讲。”

“那还跟他说什么?平白让皇帝怀疑……”楼硬被母亲瞪一眼,只得闭嘴。

“我不寻求任何道理。”楼础曾经以为兰夫人是“可劝之人”,这时却明白过来,她是个外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必然是她写下的那封信,促成大将军交出他这个儿子。

“但楼家没有忘记你的功劳。”兰夫人又叹一声,“大将军与我已经打点好了,你只要供出长公主,可免一死,发配到岭南从军。”

“弑君之罪也可免死?”

“你只说曾与长公主共商计划即可,别的事情都不要提。”

楼础想了一会,“是谁非要置长公主于死地?梁家应该没这么着急吧。”

楼硬摇头不已,“你自己死到临头,居然还关心这种事情?”

兰夫人却不觉得楼础问得多余,回道:“太皇太后一心要为大行皇帝报仇,那晚长公主出来得太早,惹来怀疑,所以……长公主并非太皇太后所生。”

长公主掌握权力的时间只比楼础长几个时辰,太子一回来,她也沦落到边缘,还招来忌恨。

“邵君倩已经供出长公主。”

“只有他一人不够,此案将要公布于天下,不可有丝毫漏洞。”

“大将军呢?”楼础又问,他听到有犯人喊出大将军,无论是真是假,都会惹来麻烦。

“你还敢提起父亲?”楼硬再次发怒。

“大将军早就知道会有刺驾,派人与刺客联系。”楼础说出真相。

“你胡说!”楼硬挥舞拳头,只是无法越过母亲。

兰夫人用目光告诉楼础,她了解真相,开口说的却是:“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没道理可讲。”

“嗯,我会考虑夫人的建议。”

“有你的供词最好,没有,也不影响大局,是大将军坚持要给你一条活路。”

“请替我感谢大将军。”

“你还年轻,别义气用事,闹得僵了,谁也帮不了你。”

楼础笑出声来,他又想到可笑之处。

“你笑什么?父亲、母亲送你一条活路,你还不感激吗?”楼硬一直觉得这个弟弟古怪,如今更是看不上眼。

楼础忍了又忍,正色道:“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到学过的‘循名责实’,觉得自己可笑。请夫人放心,再次受审的时候,我知道该说什么。”

兰夫人点下头,“楼家能为你做的事情只有这些,大将军也有为难之处。”

“明白,有些事情就是无道理可讲。”

楼硬觉得这句话像是嘲讽,刚要反驳,母亲转身催他走。

“他……”楼硬指着弟弟,最后什么也没说,在前头带路,与母亲一同离开。

楼础呆呆地站在原处,觉得到处都是可笑之事,却又笑不出来,“名”、“实”两字像一群飞虫绕着他飞舞盘旋,撵又撵不走,看又看不清。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又一次打开,这回的拜访者只有一人,也不提灯,在门口停下了一下,认准方向走到楼础面前,“我猜你也睡不着。”

来的是张释虞,当时的三名“刺客”只有他没被抓。

第六十八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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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释虞一脸严肃,“跟我走。”

“皇帝又要看人挨鞭子?”

“你从来不知道害怕吗?”张释虞一脸诧异。

“我的害怕,都在独自一人时仔细尝过了,味同嚼蜡,又被吐出去。”

张释虞笑了一声,马上板起面孔,“先出去再说。”

门外没有卫兵,张释虞带着楼础拐弯抹角,很快来到另一间屋子里,“把衣服换上。”他指着桌上的一团东西。

屋里没点灯,楼础拿起衣物辨认,“这是宫中宦者的衣服。”

“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出宫吧?”

“出宫?”

“快换衣服,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无论怎样,有一线希望总比留在宫里等死强,楼础迅速换上新衣,将旧衣卷成一团,抱在怀中。

两人再次出门,又拐几个弯,来到一辆马车前,张释虞让楼础上车,叮嘱道:“别发出声音,外面有人问起,你就假装不在,一切由我应对。”

楼础点头应允,爬进车厢,到处摸索,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开始琢磨虞世子在玩哪一再出。

这回等的时间比较长,差不多半个时辰,车辆终于移动。

马车停下时,外面已是微亮。

有人掀帘,有人进车,楼础屏息不动,因为上车的人并不是张释虞。

马车重又上路,张释清坐在对面,离楼础尽量远些,冷冷地道:“别跟我说话。”

楼础并未开口,于是嗯了一声。

两人默默无言。

马车时停时走,经常遭到盘问,都是外面的张释虞应答,一路顺利,只有一次,有人掀起帘子一角,想看看里面的人,被张释清一口啐开,那人什么都没看到。

外面嘈杂声渐起,真是出了皇城,天光大亮,车厢内也能看得清晰,楼础几次看向斜对面的“妻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马车最后一次停下,张释清跳下去,张释虞掀帘,高兴地说:“出来吧,妹夫。”

张释清道:“别叫他……我不爱听。”

“可他的确是妹夫啊,你俩已经拜过堂,没法反悔。”

“哼哼,那也不准叫。”

楼础下车,四处看了一眼,“这里是归园?”

“嗯,先在这里藏一会,下午送你出城。”

“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妹妹跟你说,我得马上回宫里去。”张释虞亲自驾车,要到园外再交给车夫。

归园不大,只剩两个人时,却显得颇为空旷。

张释清转身进楼,楼础跟上去,问道:“你……”

张释清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楼础,“这是给你的休书。”

楼础接过纸来看了一遍,果然是封休书,是芳德郡主休掉丈夫楼础,与丈夫休妻的格式一模一样,只是夫妻调换下,见证人则写着张释虞与欢颜郡主。

楼础哭笑不得,将纸张叠好,“这张是给我的?”

“对,从今以后,咱们就不是夫妻了。”

“好啊,祝郡主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喂喂,我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休书早就写好了,今天刚拿出来而已。”

“嗯,虞世子和欢颜郡主知道这件事?”

“以后我再告诉他们,总之休书没有问题。”

休书大有问题,根本不会得到承认,楼础也不争辩,将休书收入怀中,微笑道:“好吧,我收下了,现在可谈正事了?”

“休书也是正事。你将衣服换掉,我不喜欢这一身。”

张释虞迈步上楼,楼础迅速换上旧衣,跟着来到楼上。

楼础想起来,他曾经在这间房里住过一夜,张释清等六名王女乘船到访,一番问询之后,谁都不愿意嫁给他。

张释清坐在窗边,遥望水面,喃喃道:“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别怕,你还有许多个十岁。”楼础站在门口。

“你真参与了……刺驾?”张释清依然望向水面,的确显得成熟几岁。

“嗯,我还在皇帝肚子上刺了一刀。”

张释清沉默多时,“我应该恨你,皇帝对我们最好,可我就是恨不起来,与你无关,而是皇帝……他有点让我害怕。”

“端世子死后,大家都感到害怕。”

“不是,在那之前,我就有点害怕。在皇帝面前,我挨命喝酒、挨命玩闹,就是为了讨好皇帝,当时我没感觉到,事后想起,才发现那都是假装的,我喜欢喝酒和玩闹,但是不喜欢喝得太多、玩得太疯。”

“在皇帝面前,没人敢说真话,更没人敢展示真性情。”

张释清趴在窗台上,似乎在抽泣,过了一会直起身,说道:“可我想念陛下,心里总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楼础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嗯嗯两声,等了一会,问道:“是谁要放我出来?”

张释清在凳子上转身,怒视楼础,“你犯下的罪过,应受千刀万剐之刑,可有人就是想保你。”顿了一下,她稍稍缓和语气,“是欢颜郡主,她不知怎么劝说太皇太后,觉得将你暂时放出去,对朝廷会更有利一些。”

“欢颜……郡主?”楼础惊愕万分,没想到会是她,更想不到她怎么能说服太皇太后放弃杀子之仇。

“唉,你们两个挨般配的,为什么不让她嫁给你呢?”

“我与欢颜郡主乃是君子之交。”

张释清撇嘴,根本不信,“就是这么回事,欢颜郡主救你一命,我与哥哥送你出宫、出城,从此咱们一刀两断,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

“我想咱们不会再见面了。”楼础喃喃道,隐约猜到欢颜如何劝说太皇太后。

“那样最好,你是刺驾的反贼,我是济北王之女、皇帝的侄女,以后大家当仇人吧。”

“好啊。”

张释清猛地转过身去,“无趣,真是无趣。”

从张释清这里问不出什么,楼础干脆下楼。

归园仆役都被遣走,没水没饭,楼础只能忍着。

午时过后不久,张释虞独自骑马赶到,进楼之后问道:“妹妹呢?”

楼础指指楼上,张释清一直没下来过。

“妹夫别理她,她还是小孩子脾气。”张释虞也不过十四岁,却好像比妹妹年长许多似的。

“你将事情都告诉了济北王?”楼础问道。

张释虞脸一红,的确是他泄露了真相,济北王上报给太皇太后,导致后面的一连串抓捕,“父王看出来了……”

“无妨,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小皇帝一心想要报仇,梁家要借报仇之机肃清朝堂,早晚都免不了这一天。”

“我还以为大将军会将你留在城外,就像……”就像济北王力保自己的儿子。

“楼家子孙众多。欢颜郡主是怎么说服太皇太后的?”

“妹妹没说吗?是这样,欢颜说,新帝刚刚登基,处决大将军之子,会惹来天下人的猜疑,大将军虽说将儿子送来,听闻朝廷毫不容情,心中也不自安。莫如先将妹夫放到江湖上去,任其飘零,待朝廷稳固之后,发纸诏书就能抓回来。”

“太皇太后就这么被说服了?”

“没那么容易,太皇太后问大将军夫人的意见,夫人说大将军绝不会怀疑朝廷,但是百姓就爱传瞎话,不知会怎么说。太皇太后又找来梁太傅和梁洗马,这两人也说,刺驾已经牵连到长公主,不宜再有扩大。所以……”

“太皇太后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张释虞摇头,“不知道,宫里仍当皇帝是被梁国刺客所害,妹夫只是参与其中。”

一旦追究真相,张释虞逃不掉嫌疑,济北王显然已重新掌握大权,为保住儿子做了不少事,顺便也帮了楼础一把。

只有邵君倩倒霉,与长公主捆绑在一起,无人搭救。

楼础还是觉得奇怪,可是从张释虞这里问不出什么,“我什么时候能出城?”

“再等一会,欢颜姑姑还没到。”

虽说早知道欢颜辈份高一些,突然听到张释虞称她为“姑姑”,楼础还是一愣。

没过多久,欢颜到了,也是一人进园,直奔水边小楼,进来之后先摇摇头,“你们两个……”

张释虞脸红了,楼础受到感染,也觉得脸热,上前拱手道:“郡主大恩……”

“别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大将军,他坚持要给你留条活路,梁太傅和梁洗马没办法,审你必然要牵连到大将军,不审你又说不过去。一旦送到廷尉府中,一切口供都得公布于世,所以他们宁愿先让你逃出去,等到以后需要的时候,照样还能治你的罪。”

道理是这个道理,若非欢颜先开口,谁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楼础深揖致谢,不再猜想大将军和兰夫人的用意。

欢颜躲开,“我也有一点私心,天下昏昏,败乱将起,十七公子此去并州,若得一展宏图,勿忘今日之别。”

“妹夫要去并州?”张释虞惊讶地问。

楼础点点头,他当然要去并州,也只能去并州。

张释清不知何时出来,站在楼梯中层,插口道:“欢颜郡主总是想不开,天天将乱字挂在嘴上,天成朝精兵猛将众多,还怕一群乱民不成?其实我明白,你就是想找个借口帮楼十七。”

欢颜的脸色也有点红,张释清转身上楼,大声道:“我可不要他记得,我们说好了,今后再不见面。”

张释虞尴尬地说:“妹夫别在意,妹妹年纪小,不会说话。”

“我不在意,这就出发吗?”

欢颜只是过来告别,送来一些礼物,张释清也不能随便出城,张释虞带着楼础上车,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留下一匹好马,拱手告辞,“天下大势我看不懂,可能会乱,也可能不会,妹夫走得越远越好,并州沈家未必稳妥。”

楼础致谢,翻身上马,望一眼东都,望一眼驿站的大致方向,策马上路,心中所想尽是母亲吴国公主。

她说:“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姓楼,应该姓徐……咱们都是吴国人!”

(本卷结束)

第六十九章 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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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津是座渡口,离洛阳只有一日路程,从这里过河即是并州地界,桥两边有一大一上两座城池,守卫要隘,易守难攻。

天成一世皇帝张息定下的规矩,牧守掌一州政务,刺史掌若干郡的监察,军务则分散交给各地的总管或城主,大则连跨三五郡,小则只据一县,战时则由朝廷委派大将专理军事。

因此,沈直虽身为并州牧守,却称不上独霸一州,只能说是在州内品级最高。

楼础当天夜里赶到孟津南岸的大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走得太匆忙了,竟然没有要一份通关文书。

即便是平时,孟津也不允许可疑的人过桥,何况洛阳城中皇帝遇刺,上游河工造反,孟津大小两城守卫得更加严格。

楼础甚至没办法进城,只能在城外的一处市集里逡巡。

市集不大,主街长不过百步,依附南岸大城,叫作南平集,每月定时开集三次,平时只有少量店铺开张,还有一些农夫过来贩卖时鲜蔬菜与肉类。

这天并非开集日,又是晚上,街上没有行人,两边也没有灯光,楼础闯进来之后才发现两边有房屋,再往前不远,大城耸立,城头卫兵看到有人到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洛阳东阳侯家的信使,前往并州送信。”楼础大声道,借周律的父亲当头衔,希望能够蒙混入关。

卫兵却不觉得东阳侯的名头有多大,“深夜不准开门,这么简单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明天早晨来吧,带上兵部公文,现在管得严,别的公文都不好使,明白吗?”

楼础答应一声,调头回市集,发现问题严重,他身上什么公文都没有,只好明天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其它途径过河。

市集两边的房屋都不点灯,也不挂招牌或是幡旗,楼础来回跑了两圈,竟然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店。

当他第三遍穿过市集时,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嗤嗤声,勒马看去,在一处屋檐下隐约看到一个身影。

两人互相打量,楼础在马上道:“请问这里有客店吗?赶路之人,想在此投宿一晚。”

“楼础?”那人叫出名字。

楼础吃了一惊,听声音有点熟,“你……马维?”

马维从屋檐下走出来,激动地说:“是我。”

楼础立刻下马,迎上去互相行礼,乍逢故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马兄怎么会在这里?”楼础先开口。

马维抓住楼础手腕,“进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马维带路,楼础牵马,两人来到后街,后街窄小,只有十余处房屋,楼础将马牵到后院棚中,加些草料,与马维进到屋里。

屋子狭小低矮,靠窗一铺炕,无桌无椅,两人坐在炕沿上,马维点燃一盏小油灯,放在两人中间。

“马兄早就离京,怎么停在这里?”楼础又问。

“唉,一言难尽,先说东都的事情,万物帝真的……”

“嗯。”

“刺客真是梁国人?”

“嗯。”

马维喜出望外,大笑三声,民间还不知道皇帝遇刺之后又挨三下,楼础也不拿这种事争功。

马维起身,房间实在太小,只够他原地转一圈,随后停下,收起笑容,“我听说大将军的一个儿子被抓,不会就是础弟吧?”

“是我,所以我逃出来了。”

“础弟怎么出京的?”马维惊讶不已。

“也是一言难尽,总之东都现在是梁家掌权,他们不想与大将军撕破脸,也不想赦我无罪,于是与太皇太后商量之后,让人放我出来。我现在是逃亡的钦犯。”

马维更加惊讶,他也是逃亡者,至少目前还没有罪名,也没受到通缉。

“马兄为何滞留于此?”

马维叹息一声,确实一言难尽。

大将军率军西征的那天傍晚,马维只身逃出东都,一路来到孟津,可是那时的关卡就已收严,只有少数部司的公文可用,马维从东都尹衙门里求来的公文成为废纸一张。

马维不敢回东都,于是赶去别处关卡,想绕路前往并州,结果哪里管得都严,他又回到孟津,出钱雇船夫在夜里载自己过河。

也是他时运不济,缺少在外行走的经验,早早给钱,到了约定时间,船夫踪影全无,再没有出现。

船没雇到,钱却花光,马维只能滞留在南平集,租一间最便宜的小屋,等候转机。

听说皇帝遇刺之后,马维患得患失,既想回京看看,又怕自投罗网,夜里睡不着,出门仰观天象,听到前街的马蹄声,过去查看,隐约认得是楼础,于是开口叫停。

“唉,如今关卡管得更严了,只有兵部公文才能通关,孟津如此,其它地方也不会例外。”楼础越发感到头疼。

“车到山前必有路,础弟还是说说刺驾吧,我要听每一个细节。”马维兴致勃勃,他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了。

楼础开始讲述,原意只想说个大概,经不住马维的连番询问,越说越细,最后将所有事情都讲一遍,只是尽量少提欢颜郡主和张释虞兄妹。

马维长出一口气,“原来发生这么多事情,我还以为……唉,现在想来,咱们三人当初定下的计划,实在太儿戏。”

“若无当初的儿戏,便无如今的大戏。”

“哈哈,础弟说得对,不过若非础弟当机立断,刺驾又会失败。这么说来,郭时风成为梁家上宾了?”

“所以我离京的时候没去找他。”

“嘿,不找他是对的。”马维摇摇头,压下心中的嫉妒,“想办法过关吧,我在这里听说不少消息,并州的局势也很紧张,沈家迟迟没有举兵,说是正在征兵防备秦州乱民入界,北边诸城各有打算,有一些大白天闭门,不许百姓随便进入。”

“那咱们过了孟津,也不能一路顺利到达晋阳。”

“不能,但是城池总有办法绕过去,大河天堑,无路可绕。可恨那个船夫,拿我的钱,却……希望今年河水能够结冰,还得早一些。础弟带着干粮吗?我一天没吃饭了。”

马维不恋妻子、财产,原以为到了并州自有人接待,因此携钱不多,早已用光,连房钱还欠着几天。

楼础带着一个包袱,一直没看里面有什么,进屋之后放在地上,拎来打开,只见里面是五个小包袱,一包过冬衣物、一包金银饰品、一包铜钱、一包图书、一包食物。

马维见到糕点,欢呼一声,拿起一块先咬一大口,起身到窗台上找来两只破碗,嘴里含着食物说道:“只有凉水,础弟将就些。”

包袱是欢颜郡主准备的,楼础先看那一小包书籍,里面有《易经》、《荀子》、《公孙龙子》和《诗经》,前三部与名实之学都有关联,后一本却无关。

四本书都很常见,不知道欢颜送书是何用意,楼础随手翻了翻,没看出特别之处,将包袱扎好,单独放置在一边。

马维回来,两人都饿坏了,就着凉水喝糕点,仍觉得是美味。

马维吃饱,拍拍肚皮,看一眼剩下的两块,“留着当明天的早餐吧。”

“咱们有钱。”楼础指着那两包银钱。

马维大笑,“几天苦日子就让我过糊涂了,来,咱们一人一块,分而食之。”

两人其实都饱了,但是不想浪费食物,坚持吃下去,马维边吃边点头:“这像是宫中之物,梁家对础弟还真是客气。”

楼础点头,觉得有些真相还是不说为好。

马维吃完糕点,查看那包首饰,笑道:“怎么都是女子之物?”

“别的东西不好携带。”

“也对。”马维将首饰包好,“这里地方小,有铜钱就够用了,咱们小心些,不要露财。”

楼础并非爱财之人,这时却有点舍不得那些首饰,立刻点头,将铜钱分为两堆,与马维共享。

马维也不客气,恢复心中豪气,“明天我请础弟喝酒,待到了并州,咱们再做痛饮。”

两人收拾东西上炕,各躺一边,马维盖着薄被,楼础披着那身冬衣,又聊一个时辰方才睡下。

楼础一觉睡到次日上午,睁眼时,马维不在,薄被到了自己身上。

楼础起身,将包袱一个个扎好,今天无论如何要过河,关卡不通,就到别处雇民船,大不了一直守着,不再犯马维的错误。

闲极无聊,楼础开门出屋,见外面人来人往,居然热闹起来,今天想必是开集日,附近村民以及驻军士兵,都来做买卖。

后街人少,前街人多,楼础刚走出几步,就见马维从远处跑来,手里拎着酒肉。

楼础猜他就是去买酒,拱手正要说话,马维快步赶到,慌张地说:“快进屋,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进屋,马维放下酒食,将房门关紧,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怎么了?”楼础问。

马维转身,将楼础从头到脚看一遍,“你有事瞒我?”

“没有。”楼础的确隐瞒一些事情,但是无关紧要,不至于令马维紧张。

“集上来了一队官兵,贴出告示,上面画着你的头像。”

楼础一愣,“梁家放我只为暂时安慰大将军,还是要抓我归案,可是……”

“可是太早了些,这与不放人有何区别?难道梁家后悔了?”

“告示上说我什么?”

“说你是刺客同党,活捉赏钱五千。”

“赏钱这么少?”

“嘿,问问外面的人,他们可都觉得五千钱很多呢。”马维又凑近门缝向外查看,突然退后两步,脸色一变,“官兵奔这里来了。”

第七十章 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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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敲门只敲一次,梆梆梆三声,不开就硬闯。

屋子里太黑,第一个闯进来的官兵一时不适应,骂了一句脏话,正要拔刀,马维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将一包东西塞到手里,笑道:“辛苦。”

官兵反应快,手掌一碰到东西,立刻牢牢抓住,也不去握刀了,一捏一掂,估量出大概,态度转变,“啊,还行。这里就这么大吗?住几个人?从哪来?要去哪?”

“两个人,从洛阳来,去并州探亲,谁知我这个兄弟得病,困在这里了。”

“没有叫楼础的吧?”

“亲兄弟,都姓马。”

官兵看一眼炕上躺着的人,转身出屋,招呼同伴去下一家,众人都明白他得了好处,没走几步就缠上来分赃。

屋子里,楼础挺身坐起,诧异地问:“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抓我能得五千钱,放我才得几百钱。”

“抓你的五千钱,从上到下不知要多少人分,这几百钱他们五六个人平分,反而多些。”

楼础哑然,虽然之前有过一次游历,受过一点苦头,这却是第一次感觉到金钱的重要,“那此地也不宜久留,咱们去别处找船,今晚无论如何要过河。”

“找船?你还想被骗一次?”

“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将钱握紧,过河再拿出来。”

“好吧,吃完咱们就上路。”

两人将酒食吃一半留一半,打好包袱,马维去街上查看情况,楼础去牵马,马维原本有马,几天前给卖了。

官兵刚刚离开市集,两人牵马离开,没走多远就撞上房主,马维二话不说,交钱结账,房主脸色立刻由阴转睛,点头哈腰躬送两位公子,看着他们走远,寻思半天,撒腿向前街跑去,要看刚刚贴上去的告示。

马维曾经上过一回当,所以认得路径,带着楼础沿河往上游去,“五里外有个小村子,就那里可能有船。”

村子真是小,十余户人家,男子大都不在家,妇孺见到外人就跑,最后只有一名老者拄拐出来相见。

楼础与马维的外表太过明显,一看就是贵家公子,老者十分客气,就是耳朵有点聋,反复几遍才能听清一两句话,“饭?这里没有,去前边的市集找找。哦,是船啊,没有没有,从前有一两条,早都被官府征用啦。走吧,去别的地方问问。”

马维拿出几枚铜钱,喊道:“我们雇船,一百文!”

老者还是摇头。

两人没办法,只得出村,继续往上游去,马维已不认路,两人只能沿小径行走,希望能够再找到一个村子。

走出三四里,前方越显荒芜,太阳西坠,两人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忽听河上传来嘹亮的歌声,竟是一人撑船靠岸,看样子是名渔夫,刚刚打鱼归来。

楼础兴奋地大叫“船夫”,马维在一边提醒道:“小心,他从下游村子的方向而来,没准是专门来骗咱们的。”

“他一个人,咱们两个人。”

“到了水上,十个人也不济事。”

楼础也有点犹豫,船夫听到声音向这边望来,大声道:“两位公子叫我吗?有何吩咐?”

马维回头望一眼关卡的方向,向船夫道:“稍等。”又向楼础低声道:“我有匕首,上船咱们就制伏他,逼他撑船过河,到了对岸,多给他铜钱就是。”

楼础考虑一下,点头道:“只能如此,多给他钱。”

两人迎上船夫,马维拱手道:“船夫,载人过河吗?”

船夫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笑道:“河桥离此不远,两位干嘛乘我的小船?河上风大浪急,可不安全。”

马维道:“我们有急事要过河,身上有洛阳尹的公文,谁知道这里改了规矩,非兵部文书不认,来回洛阳又得耽误两天,所以我们寻船过河。不白用你的船,到了对岸,奉上百钱相谢。”

船夫挠挠头,“这样啊,可我的船小,只能载人,载不得马。”

那船的确小得可怜,马匹上去,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马维道:“不如这样,我们将马栓在这里,作价百文给你,如何?”

“我要马没用啊,光是每日的草料我就供应不起。”

“牵到市集上能卖个好价钱,比一百文多多了。”

船夫看看那匹马,“好吧,看你们可怜,送一程无妨,把马栓好,我待会回来取马。”

楼础将马栓在一棵小树上,任它啃地上的草,将包袱解下来,与马维一同走下河岸上船。

船夫伸手搀扶,扶到楼础时笑道:“公子带的东西不少。”

“都是书。”楼础答道,瞥一眼马维,觉得这名船夫的确有点问题。

船夫长蒿一撑,船只离岸。

马维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握在手中。

船夫吓了一跳,“公子这是要干嘛?劫船还是劫人?”

“不要船也不要人,你老老实实撑到对岸,马归你,一百文也不少你,别耍花招。”

船夫笑道:“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人,哪来的花招?两位一看就是读书的公子,家里有钱有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生歹心啊。”

马维嘿了一声,仍握着匕首不肯收起。

楼础也盯着船夫,觉得此人胆子很大,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船夫的确不怕,一下一下地撑船,快到中流,扬声又唱起来,高亢入云,楼础与马维只能听懂几句,大概唱的是渔家生活辛苦而逍遥。

一阵风刮来,船只摇晃,船夫提醒道:“两位公子小心,这阵风不小,千万别掉到水里。”

两人都不识水性,伸手抓住船梆,马维不得不收起匕首。

船却摇晃得越来越明显,楼础喝道:“船夫,你在晃船!”

马维也察觉到不对,再次拔出匕首。

船夫大笑,抛下长蒿,纵身跳进河里,没水不见,很快,船晃得几将倾覆,先是楼础,随后是马维,先后落水。

船夫湿淋淋地上船,自语道:“两个蠢蛋。”先去伸手摸留在船上的包袱,皱起眉头,“真是书啊,这趟买卖可不值。”再一摸,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读书人爱撒谎。”

又等一会,船夫撑船,将在水中起浮的两人一一拽上来,找出细绳捆好,扔在船尾,继续高歌而行,对被抓两人不屑一顾。

黄昏时,小船到了对岸,船夫向树丛里喊道:“大哥,快来看,今天运气好,抓到两条大鱼!”

树丛里钻出四个人来,布衣草鞋,腰上却都挎刀,当先一名汉子,向船里看一眼,“留财不留人,带他们过来干嘛?”

“大哥不知,我在集上看到告示,说是要抓刺驾者同党,赏钱五千,我看这两人有点像,他们不敢走大路,专雇我的船,我猜必有蹊跷。”

汉子上船,将两人先后扔到岸上,拎起包袱,“有货啊。”

“有些是书,大哥留着,对岸还有匹马,我是带过来,还是直接卖掉?”

“卖掉,换些好酒好肉。”汉子十分高兴,跳上岸,与另三人抬着人和包袱钻进树丛。

船夫再度过河,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天黑也敢撑船。

楼础与马维没晕,只是被绳索缚住,动弹不得,互相看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两位贵公子,对江湖上的人与事一无所知,以为有匕首就能吓住船夫,结果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树丛里是片空地,中间仗着一口铁锅,汩汩冒气,不知在煮些什么。

四盗将俘虏扔在地上,一人向锅里看一眼,骂了一句,“总算不用吃这等猪食了,等老四回来,喝个痛快!”

老大检查包袱,将书扔到一边,找出铜钱与首饰,欢呼一声,见到冬衣,又是一声欢呼,起身披在身上,向同伴道:“瞧我像不像个老爷?”

三个兄弟都说像,一人看到包袱里的葫芦与肉,冲上去抓起来就往嘴里送。

四盗边骂边抢,老大后悔下手慢,将长袍扔掉,一手肉一手葫芦,咬开葫芦嘴,猛灌一口,哈哈大笑,好像官员高升、商人贵卖、农夫刨出宝物。

片刻间,酒肉被吃个精光,四盗都没饱,反而更饿,搜来搜去,再没找到别的食物,一盗盯着俘虏,舔舔嘴唇,“这俩雏儿一身好肉,煮着吃了,味道肯定不错。”

马维忍不住开口,“盗亦有道,诸位既已得财得物,何必多伤性命?”

“什么‘道上有道’,这不是废话,没道怎么能叫……道呢?”这名强盗真是饿了,拔刀上前。

老大拦住,“别动,这两人没准能换来五千钱。”

“我不杀人,从大腿上砍块肉就行。”

“呸,瞧他们的样子,砍个指头也得疼死。别急,等老四回来就有吃的了。”

“老四怎么还不回来啊?”那名强盗走出树丛遥望。

船夫要取马、卖马、买酒肉,一时半会回不来,四盗将铁锅抬走,添柴取暖,坐成一圈闲聊。

“老四刚才是怎么说的?有人是刺驾者同党?”

“好像是这么说的。”

“哈哈,笑话,瞧这两人,谁能舞刀弄枪?肯定弄错了。”

“同党未必要动手。”

马维又忍不住开口,“诸位也是江湖上的英雄,对刺驾者就没有半点同情吗?”

四盗大笑,“我们可不是英雄,就是河上的船工,有人造反,我们回不得家,流落在此,明天将你们交给官府,换钱就能回家喽。”

楼础道:“诸位家乡何处?”

“少来套话。”一盗起身走来,在楼础身上踢了一脚,扭头笑道:“我老早就想踢这些小白脸一脚,每次在河上看到这些人喝酒吟诗,身边女人成群,我就恨得牙痒痒。”

“哈哈,那就多踢两脚,别踢死就行。”

强盗一通踢踹,楼础与马维躺在地上,无处可躲,只能硬挨,疼痛倒在其次,只是受不得屈辱,狼狈不堪。

强盗累了,喃喃道:“天都黑这么久了,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哥!”河上传来叫声。

“来了。”四盗钻出树丛,迎接的不只是同伙,更是那顿期盼已久的酒肉。

楼础与马维互视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刚动几下,就见面前多出几双官靴,显然不是刚才的强盗。

两人抬头,只见几名壮汉站在面前,手持刀枪,身上甲衣不全,怎么看都不像官兵。



第七十一章 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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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丛外面传来几声惨叫,随即安静,接着走进来十余名提刀拎枪的人,与之前那些人一样,身上的甲衣这一片那一边,像是乞丐挂在身上的破口袋,只有数人脚上穿靴,其他人仍是草鞋,甚至赤足。

几人过去搬开铁锅,抽离木柴在地上一通捶打,剩下的火堆直接用脚踩灭,四周很快陷入黑暗,空中的星月过一会才能展现自己的微光。

强盗显然被杀,船夫“老四”辛苦买来的酒肉,落到在外人手中。

一共二十来人,坐在地上轮流喝酒、吃肉,用木勺舀锅里的汤喝一大口,没有争抢,也没有谦让,众人沉默地吃东西,井然有序,像是早就商量好似的。

楼础与马维挣扎坐起,心中都很惊讶,这些人的装扮不像官兵,行为却比官兵更规矩,更令人猜不出来历。

食物不多,二十余人很快吃光,没人喊饿。

有人将散落的包袱找来,坐在中间的一个人将铜钱、首饰分成若干分,黑暗中看不清楚,全靠他一把抓,众人轮流起身过来领取,同样也是随手一拣,拿多拿少事后不可后悔。

过冬长袍只有一件,谁都不要,居然扔回楼础与马维身边。

在这些人当中,公平重于一切,负责分配的那人显然是首领。

楼础与马维越看越觉得惊讶,对首领多看几眼,借助星月之光,隐约看出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汉子,体形很瘦,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的甲片不比别人多,周围的空地却要大一些,所有人走到他面前领取战利品时,无不毕恭毕敬。

这些人不知礼节,但是脚步放轻、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质疑,显然是对首领既敬且畏。

有人找来被扔掉的几本书,首领似乎颇感兴趣,拿在手里翻了翻,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是读书人。”

楼础不顾马维的眼神警告,朗声道:“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首领稍稍侧身,面对两名俘虏,“不敢称英雄,在下宁暴儿,暴躁之暴。”

从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暴躁的样子。

“诸位也曾是河工吧?”楼础又问道。

一人插口道:“暴儿老哥,跟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吧。”

“对读书人要客气些。”宁暴儿一发话,再没人开口,“我们不是河工,乃是降世军前锋。”

听到此话,对面两人大吃一惊,降世军是关中乱民的自称,按照朝廷之前得到的消息,早已溃败不成气候,围攻大将军者乃是另一拨人,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马维脱口道:“你们不是在秦州吗?”

众人冷笑,宁暴儿道:“天兵开路,降世军早已攻破关口,就在我们身后,不日即到。”

马维目瞪口呆,楼础却不太相信,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宁暴儿不语,其他人也不回答

马维明白过来,宁暴儿在胡说八道,却不敢嘲笑,轻轻咳了一声。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宁暴儿的语气依然平缓,却已有威胁之意,他周围的人都握紧兵器。

“往前十余里是孟津口北岸小城,往南一日路程即是东都洛阳。”

对面众人又惊又喜,“咱们离洛阳这么近啦!”“孟津口在哪?”“离江东不远了吧?”

宁暴儿抬起手,众人禁声,“你们是何人?”

楼础正想着怎么介绍自己,身边的马维道:“我姓马名维,乃梁朝皇帝后裔,这一位楼……”

“我叫徐础。”楼础决定要用这个名字,并非临时起意,心中琢磨已久。

马维顺着说下去,“这位徐兄,曾亲手在皇帝身上连刺三刀。”

对面众人又是一阵骚动,宁暴儿问:“哪个皇帝?”

“万物帝。”

“万物帝死了?”

“你们不知道?”

宁暴儿扭头向众人道:“听到了吗?狗皇帝死了,这真是……”他想不出该怎么说。

听到一声“狗皇帝”,马维心中大安,“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你们可以随便去问,此事天下皆知,到处都有徐兄的通缉告示。”

宁暴儿起身,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弯腰查看楼础,然后挺身道:“不像。要说写首诗,我信,杀皇帝,我不信。”

“皇帝不是三头六臂,杀他不用多大力气,而且我是补刀。”

宁暴儿大笑,正要开口,树丛外面突然传来喊声,“钦犯楼础,快快出来受降!”

“官兵找的是我。”

徐础、楼础,宁暴儿来不及询问,顺手拔刀,带头钻出树丛,三人跟随,其他人却都隐藏起来。

马维小声道:“这些人居然懂点兵法。”

徐础也纳闷,越发觉得这位宁暴儿不凡。

宁暴儿高声喝骂狗官,大概是遭到攻击,很快带着三人退回来,大声道:“三十来个小枪兵,就想抓你家老爷,痴心妄想!老爷先是左一拳,然后右一脚,把你们全撵到河里喂忘八!”

就这么几句话,将敌人兵力、己方对策说得清清楚楚。

官兵不知其意,见他人少,全冲进来,立足未稳,宁暴儿左手树丛里冲出七八人,虎啸狼嗥,又有人故意晃动树枝,冷不丁看上去像是藏着上百人。

官兵大惊,正惶恐间,宁暴儿右手树丛里射出一箭,夜里没什么准头,未中目标,却足以令官兵魂飞魄散,以为落入大军埋伏,转身就跑,许多人连手中长枪都不要了。

宁暴儿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从树丛里出来,随他追敌。

“机不可失。”马维道,虽说这些人似乎同情刺驾者,他也不想冒险留下。

徐础也是同样想法,与马维背靠背,摸索到绳结,努力解开,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一急,反而解得更慢,急忙收束心神,专心做事。

绳子终于解开,马维先将自己脚上的绳子也解开,然后转身给徐础解缚。

外面的战斗还没结束,两人被捆绑得久了,手脚麻木,互相搀扶着起身,从另一头钻出树丛,眼前一片苍茫,没有路径,也没有标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艰难跋涉,只想逃得远一些。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渐亮,两人实在走不动,同时坐在地上喘粗气。

休息片刻,徐础起身四处遥望,“前面好像有路……糟糕。”

徐础缩身,马维大惊,小声道:“他们追上来了?”

徐础点头,他看到几道身影,手里拿着刀枪,应该是宁暴儿一伙。

两人趴在草丛中,不敢抬头观望,只希望不被发现。

没过多久,觉得后背有东西在戳,两人急忙转身,惊愕地看到四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中长枪倒转。

一人大声道:“找到了!在这里!”

其他人很快赶来,身上又多几片护甲,腰上有刀,手中有枪,显然与官兵一战大获全胜。

宁暴儿俯视两人,“干嘛要跑?”

“我们……急着赶路。”马维道,与徐础一块站起身,不想显得太过胆怯。

“去哪?”

“去晋阳。”马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拱手道:“***,诸位英雄何不随我俩同去晋阳?沈牧守正招贤纳士,由我二人引荐,诸位必得重用。”

宁暴儿摇头,“我们天不服、地不管,不受人闲气。”

“你们是江东人士吗?”徐础记得曾听一人说过要去江东。

宁暴儿道:“祖籍江东,迁居关中多年,降世王封我为吴越王,所以我带人去看看封地。”

宁暴儿穿上甲衣也显得破破烂烂,肤色黎黑,面带菜色,居然是位王侯。

“就凭这些人,你们到不了江东。”

马维悄悄使眼色,徐础却不肯改口。

宁暴儿扫视自己的部下,“不怕,走着走着人就会多起来。走吧,你带我们去孟津口小城。”

“去那里做甚?”马维更加紧张。

“我问过了,你叫楼础,大将军之子,果真参与刺驾。”宁暴儿目光落在徐础身上。

“我已脱离楼氏,改从母姓,叫徐础。”

“嘿,随谁的姓我不管……”

“他母亲乃是从前的吴国公主,对你们没有一点意义吗?”马维抓住每一根稻草。

“吴国公主”四字的确有些影响,众人切切私语,全都盯着徐础观看,宁暴儿道:“活吴王尚且无用,何况死公主?走吧,咱们去孟津口小城,夺下来之后,或许可以放你们离开。”

“夺城?就这些人?”马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就这些人昨晚将官兵杀得一个不剩。”

楼础后退半步,拱手道:“大王既然志在江东,可愿听我一言?”

“大王”这个称呼生效,宁暴儿居然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大王因何受封,亦不知大王有何妙策,能够直抵江东。我有愚策,原大王采择……”

“别拽文,大王我听不懂。”

周围人都笑,马维则是一脸惊惑。

徐础不为所动,继续正色道:“沿河上行,潼关附近十万河工造反,声势浩大,无人统领,与关中降世王名为呼应,实为官军阻隔。大王若有雄心壮志,莫若直趋潼关,以降世王之名笼络反军豪杰。河工多为江东人,思乡心切,必愿随大王东下,借此十万之众攻城掠地,谁敢不从?何必赖二十人之勇夺一小城?”

十万之数是徐础随口编出来的,整个策略却是心中实话。

马维明白过来,也开口道:“河工初反,群龙无首,以大王威名,必得推崇,再等些天,反军推选出统领,即便降世王亲至,也未必能夺其位。”

不只是宁暴儿,连他身边众人也有些心动。

“真有河工造反吗?”

“十万大军……听上去可挺不错。”

宁暴儿打量两人,“降世王身边有军师,我也可以有,你们两个,给我当军师吧。”

宁暴儿从怀里取出几本书,扔给徐础。



第七十二章 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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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越走越痛,人越走越熟,天黑之前,宁暴儿手下的一群人已经与徐础、马维称兄道弟,将首领的底细全抖落出来。

宁暴儿十多岁的时候随家族由江东迁至关中,路上父亲去世,刚刚定居,母亲亡故,家境一落千丈,他那时还真是一副暴躁脾气,将族人得罪个遍,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闯荡,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倒是结交不少朋友。

关中连续数年非旱即涝,官府赈给不当,以至乱民四起,宁暴儿立刻加入,很快拉拢到一批追随者,但是人少势弱,于是前去投靠降世王薛六甲。

说起降世王,人人敛容,不敢多提他的名字与事迹。

宁暴儿作战勇猛,又擅布阵,很快成为降世军中的重要将领,可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一言不和就翻脸,即便是在降世王面前,也不委曲求全。

一次宴会上,众将争功,宁暴儿不甘居于人下,当场与几名将领争吵起来,降世王听得烦躁,拍桌子说:“你们别争也别抢,不就是都想称王吗?好,我让你们抓阄当王,抓到哪是哪,立刻起程,不准耍赖。”

一共十王,九王封地位于秦、并、汉三州,虽说也都是官军地盘,至少离得近些,只有一个吴越王,封地看上去最大,与降世军却远隔千里。

或许是运气差,或许是遭人算计,宁暴儿抽到吴越王,他二话不说,带着部下绕路出关,真要去江东称王。

不是人人都看好这位新王,还在关中的时候,部下就已逃亡过半,路上遇到官兵,几战下来,又损失不少,最后只剩下二十余位忠心耿耿的兄弟,一直跟到孟津。

他们一路上靠抢掠为生,尽走荒僻小路,消息闭塞,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听说万物帝驾崩,他们高兴,听说潼关河工造反,他们兴奋,待听说降世军在关中击败大将军,他们喜出望外,当场就有人手舞足蹈。

徐础与马维谨慎地提醒他们,击败大将军的是一群乱民,未必就是降世军,那些人根本不听,以为关中只有降世军。

将近黄昏时,众人停下休息,宁暴儿带人去寻找食物,另一些人负责守卫,人数虽少,却与正常行军无异。

趁着左右无人,马维一边揉脚一边小声道:“咱们不会真给他当军师吧?说出去被人笑话。”

“此人带兵打仗倒有章法。”

马维惊恐地睁大眼睛,声音却压得更低,“凭你我的身份,就算不能独占一方,也要给并州沈家这样的霸主出谋划策,宁暴儿……”马维摇头,“连乱民都不容他,前途堪忧,肯定到不了江东。”

“嗯,我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可逃是逃不掉的,最好想办法让他送咱们去晋阳。”

“行,我倒有个办法,待会你顺着我说。”马维也不多做解释,继续揉脚,长叹一声,“想不到我竟然沦落至此。”

宁暴儿带人回来,他们尽拣荒路行走,远离村镇,无人可抢,只能射些鸟兔回来充饥。

饭做得匆忙,天黑前就得灭火,肉收拾得不干净,兼又半生不熟,徐础、马维只吃几口,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大口咀嚼,遭到不少嘲笑。

趁着宁暴儿心情尚佳,马维开口道:“恕我冒昧,请问大王整收河工之后,做何打算?”

宁暴儿嘴角带着血迹,平淡地说:“顺流东下,先至淮南,再渡江去江东。”

“然后呢?”

“然后我就是吴越王啦,招兵买马,巩固地盘。你问这个干嘛?”

马维笑道:“大王既然留我二人当军师,我心中就忍不住替大王琢磨以后的事情,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论行军打仗,我二人一无是处,若论远虑,我倒是有些想法。”

宁暴儿笑了,牙上也有血迹,向部下兄弟道:“我找的这个军师好,都开始给咱们谋划未来了,你说吧。”

“整收河工,问题应该不大,率军东进,会遇到官兵拦截,以大王威名,想必也能突破。到了江东却有大麻烦,降世军在西,大王在东,隔绝千里,若有意外,彼此难施援手。”

“说得也是,你怎么不吱声?”宁暴儿看向徐础。

徐础已经明白马维的用意,道:“马兄所言极是,所谓孤木难支,大王需做长久打算。”

“我是吴越王,江东必须去。”

“当然,如果在江东与关中之间再有一方盟友,大王就能与降世王联系上了。”马维道。

宁暴儿没再问下去,默默地咀嚼半生半熟的兔子肉,马维与徐础都知道这时候需要闭嘴,于是也都不说话。

宁暴儿啃光肉,扔掉骨头,抓起一把土搓搓手,打个饱嗝,向部下道:“快些吃,今晚连夜出发。”竟然将两位军师给晾在一边。

马维忍不住要开口,希望能将话题引到并州沈家,这样他与徐础就能以说客的身份离开这群乱民。

徐础扯了一下马维的衣裳,这种事情急不得,宁暴儿没表露出兴趣,最好不要急于进谏,否则的话,反受怀疑。

马维明白这个道理,将话收回,一想到要连夜赶路,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滞留在市集里就是最惨的遭遇,没想到还有更惨的在后面。

宁暴儿说上路就上路,部下没有怨言,他们吃苦惯了,首领能受得了,他们就能受得了,只苦了两位军师,饭没吃饱,脚上有泡,黑灯瞎火地在野外行走,每一步都像是磨掉半条命。

直到后半夜,宁暴儿才允许众人休息一个时辰,天没亮就起身继续上路。

一连三天跋涉,他们终于迎上造反的河工,途中,马维几次想再次引起宁暴儿对“远虑”的兴趣,全都铩羽而归,宁暴儿根本不接话,偶尔瞪一眼,能让马维胆战多时。

宁暴儿一行先是抢劫几户逃难的人家,大吃一顿,然后询问前方形势。

果然有河工造反,声势不小,两天前却在潼关大败,四散逃亡,一群散兵东进,沿途城镇闭门自保,村民纷纷进城避难,没料到竟会在前方遇贼。

宁暴儿显出残暴的一面,问话完结,下令将十几口人全都杀死,以防泄露行踪,两名“军师”也不敢问,但是心里越发觉得此人难成大业。

当天傍晚,他们撞上逃散的河工,开始零零散散,后继越来越多,甚至有上百人的队伍,聚成一伙,追随某人,算是一股势力。

虽然造反不到一个月,这些人却已不再是“良民”,一路上烧杀抢掠,既要跑得快,又要抢得多,没有半点规矩。

宁暴儿露出几分真本事,命二十余名部下整理兵甲,无用之物全都扔掉,排成两行,将徐础的冬衣系在枪柄上做成一面旗帜,用人血在上面涂写“降世”二字,走在最前面,迎风飘扬。

擅设埋伏的宁暴儿这时公开行军,遇到散乱河工,一律活捉,以降世王薛六甲的名义收编在军中。

降世王三个字在民间颇为响亮,河工们都听说过,他们当初造反,打的也是这个旗号,原想与关中里应外合,结果却被官军击败,因此听说这支队伍是降世王派来的,纷纷加入,有些不情愿的,见这些人兵甲鲜明,也不敢反抗。

宁暴儿自己不多说话,让手下兄弟向新加入者暗示,身后还有大军跟随,越发争得人心,没人怀疑关中的降世军怎么会跑到东边去。

队伍越来越庞大,甚至抢得几匹马,宁暴儿乘一匹,举旗者乘一匹,两位“军师”受到优待,各分得一匹。

马上鞍鞯不全,骑着颇不舒服,对徐础和马维来说,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将至半夜,宁暴儿已聚集数百人,他下令停军,在荒野中建立行伍,由他的部下分领诸河工,彼此互通姓名、籍贯,立誓追随。

徐础与马维暗暗称赞,宁暴儿真有几分本事,怪不得有人愿意随他千里迢迢前往江东。

宁暴儿最大的本事是从来不乱,他脾气暴躁,杀人不眨眼,遇到困境时却比谁都要冷静,永远都有个计划,有时候匪夷所思,比如带二十余人攻打孟津口小城,却能稳定军心,令部下兄弟誓死效忠。

队伍刚刚整顿好不久,前方就有另一群河工赶来,人数更多,装备也更好,不像宁暴儿队中许多人连兵器都没有。

双方对峙片刻,互相以言语试探,宁暴儿不喜欢这种事,命一名兄弟看守队伍,自己单人匹马闯入对方阵中,要与首领当面交谈。

后方人心惶惶,只有宁暴儿的那些兄弟毫不担心,谈笑风生,甚至跑到前面舞刀弄枪,向对面的人示威。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宁暴儿驱马回来,带着对方的两名首领,已成功将他们收至帐下。

人数接近一千,宁暴儿再不行军,找有水的地方安营,派人四出,招集逃散的河工,同时勘察地势,看哪里有可以攻取的村镇。

天还没亮,宁暴儿军已成型,虽说还是乌合之众,难与官军抗衡,至少已有三分气势,不再是散乱败卒。

天刚刚亮,宁暴儿找来两名“军师”,说:“你俩抓阄儿,一个去晋阳找沈家借兵,一个留下来继续给我出主意。半个月之内,沈家兵到,我封你二人为侯,兵不到,我杀留下来的这位祭河。”

原本不用“军师”说明,宁暴儿心里什么都明白。



第七十三章 晋阳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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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突然间热闹起来,各色外地人等川流不息,有的乘坐华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停在官府大门口,非得等到有人出门相请,才肯下车,更多的人骑驴、徒步而来,住在客店里,互相打听谁有熟人能够引荐一下。

晋阳百姓先是高兴,人多生意也多,终归不是一件坏事,继而疑惑,这些人除了吃喝,根本不做生意,每日里只是高谈宽阔,要次房费,得听半个时辰的唠叨,令人生厌。

慢慢地,全城百姓都看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热闹,而是上头的大官儿要折腾点大事。

大多数百姓知而不言,保持心照不宣,因为他们早就从秦州逃难者口中得知,秦州乱民随时都有可能过河涌到对岸来,官府有点准备总是好的,哪怕这些准备最终可能会被引往另一个方向。

万物帝遇刺的消息传来之后,晋阳关闭城门,严格审查,只有本地人可以进出,外地人一律不准进城。

徐础骑着一匹瘦马风尘仆仆赶到晋阳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种状况,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进入城内,出示公文也不行,士兵甚至不肯代他向沈五公子通报,甩下一句话:“人人都想见五公子,你先去排队吧。”

徐础纳闷,沈家既有异志,为何拒人于城门之外?这可不像起兵之前惯有的“招贤纳士”。

几天前,他抓到搬兵的阄儿,宁暴儿不给两人商量的机会,命人将徐础送上马背,塞给他一把铜钱与珠宝,说:“快去快回。”

马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徐础来不及开口安慰,马匹就蹿了出去,马维在后面叫喊,他又调头回来,马维将一份公文递过来,说:“或许有用。”

两人就此告别,那份洛阳尹的公文在孟津无效,进入河东之后还能得到官府承认,徐础找到大路,问明方向,五天之后赶到晋阳,人困马乏,心情稍定,他至少还有十天时间求取救兵。

没想到尚未进城就吃个闭门羹。

徐础只得先找客店入住,他还剩下一些银钱,疏通一下,应该能找到人向城里通报一声。

为节省花费,他特意找一间小小的客店,结果又吃一回闭门羹,掌柜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见客人进来就摇头,“我们这里不收客人。”

“这里不是客店吗?”徐础以为自己的破旧穿着引来误会,伸手入怀要去掏钱。

掌柜依然摇头,“外地人吧?去小荣庄,那里不收钱。”

“不收钱?”

“对,白吃白住,外地人都在那里,你是刚到的吧?”

晋阳人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别,徐础打听明白小荣庄的位置,拱手告辞,牵着瘦马背城而行。

小荣庄离晋阳城不远,但是要从官道拐到一条小路上,徐础一路打听着,天黑前赶到这个允许白吃白住的地方。

小荣庄属于当地的一家富商,禁止外地人进城的命令传出之后,他将所有被困者带到庄中,好酒好肉养着,态度和蔼,却只字不提原因。

徐础路上遇到两名同行者,他们也是刚刚赶到,来自冀州,见徐础衣裳虽破,但是牵着马,容貌不凡,因此主动攀话,互道姓名之后,很快就说到天下形势。

“沈牧守拒绝进京,我还以为他有大志,收拾东西赶来投奔,连回程的盘缠都没有,谁知道竟然连城都进不得。”

“莫急,这小荣庄想是得到沈家授意,接纳四方宾客,待城中妥当之后,沈家父子必然亲自出城相迎,待你我为上宾。”

听了一会,徐础问道:“两位因何从冀州赶奔并州?”

一名书生斜眼看他,“你想说我们冀州无人吗?”

“不敢,只是好奇。”

“冀州自古人才辈出,如我两人,堪堪能排入前十吧。可惜,冀州虽有人才,却无英雄,皇甫父子先被诳入东都,又陷于秦州,全州无首,良禽众多,只能另寻良木。”

“徐兄从东都而来,在那里看出大厦将倾,应该容易些。”

“是啊。”徐础笑道,“两位仁兄在冀州是怎么看出来的?”

两人谦让一会,一人道:“数月前,我仰观天象,见彗星扫帝座,预知万物帝难有善终,此后主幼臣强,必致大乱。又见北天常有赤光,数日不息,且久闻沈并州亲近文士、善抚民心,因此顺应天时,赶来投奔。”

另一人道:“天象非我所长,但我善观人事,万物帝意欲远征贺荣部,征集数十万民夫运粮、筑城,皇甫氏名为牧守,却兼掌军务,一年前我就看出朝廷失误,边疆大臣拥兵,乃是大忌,胜则骄,败则危,或骄或危,皆易生出异心。”

“皇甫父子已然陷于秦州。”徐础提醒道。

书生笑道:“兵、民、城、粮,四样皆足,乃如引火之物,有皇甫开,或许还能压制一两年,没有他,数月之内必将大乱,比秦州还要乱。我来并州,其实是为避难,那些族人反而笑话我杞人忧天,唉,见微而不知著,祸不远矣。”

两人又问徐础。

“新帝登基,不思改过,反而越发穷兵黩武,我因此觉得天下将乱。”

两名书生大笑,再没追问,显然觉得此人眼界配不上自己。

一路谈论,很快到达小荣庄。

庄里早已熟知套路,一名管事带庄丁守在大门口,见有来客,先请到草厅里奉茶,客气几句,询问他们投奔何人、认得何人、可有引荐者。

两名书生曾在名士范闭门下受教一年,管事立刻双手捧茶,又客气三分。

“我与沈五公子在东都有过数面之缘,受邀而来。”徐础回道,沈耽的确邀请过他。

管事哦了一声,居然没当回事,待会分配房间的时候,冀州书生皆得上房,唯独徐础被送至另一边的草房里,管事泛泛地道歉,说是房间不够。

徐础原想通过管事联络沈耽,这时只得另想办法,心中疑惑,不明白沈家在玩什么把戏。

草房位于庄园边缘,共有二三十间,排成两行,阴冷潮湿,衾被单薄,徐础急行数日,没得挑剔,倒下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大亮,有人喊“开饭啦”,徐础翻身而起,揉揉脸,穿衣、穿鞋出屋。

外面阳光明媚,秋风劲爽,吹在身上颇为舒适,更令身后的草房如多年不用的地窑。前方有座孤零零的草厅,四面有柱无墙,中间摆着一条长桌,两边是长凳,两名庄丁守着两只木桶,给众人分饭、分菜。

草房里陆续有人走出来,一半是书生打扮,另一半人或商或农,还有一名和尚,以及几名看不出身份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就没人能看出来历,像是身着便装的军官,又像是看家护院的保镖,嘴里嘀嘀咕咕,进到草厅里看一眼食物,怒道:“什么玩意儿?沈家就用这等猪食招待天下豪杰?”

庄丁一边盛饭盛菜,一边笑道:“这里是周家,不是沈家。”

那人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吃饭,却不忘了反驳,“当我不知道吗?周家是沈家的女婿,两家穿一条裤子、做同样的事。”

庄丁早得到嘱咐,因此并不争论,给后到者分餐。

一碗粗粟,几片煮烂的菜叶,上面隐约有些油星,运气好的,能夹起一根肉丝,但要看清楚,那也可能是条小虫。

有人闷头吃饭,有人边吃边埋怨,徐础听了一会,发现这些人都认得沈耽,原以为来了之后能受到优待,结果还不如普通客人。

“再等一天,我就走。”一名书生慨然起身,碗里饭菜已吃得一干二净,肚子里还只是半饱,“天下广大,英雄众多,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有人笑道:“宋生,说说哪里还可容身?”

姓宋的书生大声道:“哪里都能去得。东都尚有官兵数十万,投奔大将军楼温,可为帐下之宾。冀州无主,正好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一个州主出来。便是秦州,英雄汇聚、豪杰辐凑,唯独缺一个谋主……”

众人大笑,纷纷驳斥,宋生寡不敌众,慢慢坐下,向桶里望去,“再来一碗。”

庄丁不参与争论,只守着饭菜,笑道:“就一碗,不能再加。”

“桶里明明还有。”

“还有几个人没来呢。”

“没来就是不想吃,难不成还等着有人送过去不成?”宋生毕竟是客人,没再坚持要添饭。

徐础吃完饭,起身出厅,心中略感失望,原以为天下俊杰尽归并州,他却没看到一个,或许真正的俊杰都被请进城内?

徐础一向自视甚高,这时却生出几分惴惴。

他不愿回草房里,信步在庄子里游逛,先去看望那匹瘦马,见它吃的草料与别的马匹一样,稍感安慰,抚摸它的脖子,轻声道:“马分良驽,人分高低,你的运气比我好多啦。”

旁边有人插话道:“马分良驽,疾驰而后知,人分高低,遇事方显明,何必斤斤计较于一顿饭食?”

徐础闻言一惊,扭头看去,见一人扶剑走来,身形修长,剑也修长,穿着像是书生,又像是道士。

“阁下教诲得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谭,谭无谓,不敢教诲大将军之子。”

“你认得我?”徐础又是一惊。

“不认得,但能猜得出来,阁下想必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位楼十七公子。”

“我已改从母姓,徐础。”

“徐公子。”谭无谓拱手,“公子不必着急,沈五公子颇有深谋,不出三日,必然有事相求,且有重礼相赠。”



第七十四章 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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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无谓惹人注目,尤其是腰间的那柄剑,长得能当拐杖用,必须时时以手扶住剑柄,否则末端就可能拖地当他偶尔拱手的时候,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两名庄丁过来喂马,远远地笑道:“拖地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谭无谓面对徐础时彬彬有礼,对庄丁则昂首不顾,如此一来,庄丁更爱拿他取笑,“拖地先生又没赶上早饭吧,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我这里有些夜草,你要不要来点?”“我这里还有豆子呢,用来添膘最好不过。”

两名庄丁笑个不停,没拿谭无谓当回事,也没在意一边的新客人。

谭无谓的回应之术就是不理不睬,向徐础道:“这边嘈杂,咱们去别处说话。”

“请。”

两人走开,远远还能听见庄丁的笑声。

“世间可叹之事不是马分良驽,而是无人识马,令良马困于泥淖之间。”谭无谓叹息道。

两人已经走到庄园边上,目光越过矮墙,能够望见外面的树木和收割后的荒地。

徐础一时分不清这人是怀才不遇,还是故弄玄虚,拱手道:“阁下怎会认出我来?”

“我见过通缉告示,公子面容虽与上面描述得不尽一致,倒也大致差不多。来此庄上的人,多为寻求富贵,因此常常炫耀才华,唯公子怏怏不乐,似有心事。因此我猜必是东都的十七公子。”

“你看出我是逃亡者了?”徐础总结道。

徐无谓大笑,“正是此意。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以十七公子之壮志,又有刺杀暴君之壮举,当受天下豪杰敬仰,一呼百应,可称霸于一方,何以独自沦落至此?”

一路走来,徐础完全没享受到刺驾者的半点好处,摇头笑道:“阁下言笑,我与丧家之犬无异,何来一呼百应?”

“十七公子曾经‘大呼’过吗?”

两人第一次见面,谭无谓问得却十分直白,好像他们已经熟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徐础略觉尴尬,想了一会,说:“至少我知道,秦州与河上造反的百姓,并不以为刺驾者有多了不起。”

谭无谓笑道:“我明白了,十七公子找错人了。”

“哦?”

“民生艰难,百姓痛恨的不是皇帝,而是贪官污吏,十七公子刺驾,自然得不到推崇。”

“那我不必费心大呼了。”徐础笑道。

“不然,天下自有痛恨皇帝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五国豪杰,这些人皆有父兄死于国难,自己身受禁锢,听闻刺驾之事,无不额手称庆,皆欲得见十七公子,当面致谢。”

“是吗?”

“比如我,父祖皆在梁朝为官,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复国大业,我受家父遗志,也常怀此志,听闻十七公子事迹,顿觉振奋。”

谭无谓年纪比徐础大得多,这时却躬身拱手,长剑又拖到地上。

徐础急忙扶起,“刺驾乃一时义愤,不敢当此大礼。”

谭无谓挺身道:“十七公子改从母姓,令堂原是吴国人吗?”

“是。”吴国公主的身份并非人人皆知,徐础不愿提起。

“我猜也是如此,吴士锋利,有仇必报。十七公子为吴国报此大仇,缘何不去江东,反而北上并州?”

徐础也问过自己这件事,答案非常简单,微笑道:“我不认得吴国人,一个都不认得。”

谭无谓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其实并州的确更好一些,乃梁、成两朝龙兴之地,西有混乱之秦州,东有无首之冀州,南控洛州,席卷而下东都,或许又将有一朝兴起。”

“阁下来此多久?”

“一年多了吧。”

“一直住在这里?”

“沈并州大概是觉得还没到让我疾驰的时候吧。”

这人倒真是骄傲,徐础道:“恕我多嘴,阁下有何本领?”

“我胸中有雄兵百万。”

“哦。”徐础不知该说什么了,原来这人的骄傲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谭无谓不在意别人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凑过来道:“我自幼学习兵法,领悟颇多,可惜身受禁锢,竟无用武之地。”

“比如这座庄园受到攻击,阁下可有防御之术?”

谭无谓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庄园,不值得我一守。”

“晋阳呢?”

“晋阳龙兴之地,非可守之城,当悉众四出,以扩境为务。”

“西取秦州、东攻冀地、南卷洛阳?”徐础猜到。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不可拘泥于此,兵者,诡道也,敌变,我变,敌不变,我亦变,何时攻击、何处先攻,皆无定论,全要随机应变。”

“然则需兵多少?”

“三十万。”

徐础哑然,若有三十万大军,他觉得自己也能平定天下,于是笑道:“阁下志向不小。那个,我还有事,要回住处……”

徐础拱手告辞,谭无谓却不肯就此结束,竟然跟上来,继续道:“我在并州一年有余,深以为就是此时机会最好,不知沈并州在想什么,竟然迟迟不肯举动,待秦州平定、冀州有主,大势去矣。西南益州其实也有称霸之资,需北上汉中、关中,但不如并州地势便利。东南吴州也有机会,十七公子若去吴州,须记得一事,必先取淮州,北定冀州,然后方可图天下……”

一直到草房门口,谭无谓都在讲兼并天下的大计,徐础初时在听,慢慢就失去耐心,守门道:“屋内简陋,我就不请阁下进来了。”

徐础关门,谭无谓站在门外仍道:“以大势而言,吴州并非首选之地,不过若筹划有术,再赶上一点时机,也有逐鹿的可能,但是胆子必须大些,不可存守成之心。江东少马,所以必须先北上,若得冀州突骑,大事可成一半……”

徐础总算有点明白大将军的感受,当时他频繁劝说父亲造反,大将军肯定听得厌烦。

谭无谓又说一会,最后道:“十七公子若去江东,可以带上我。你先休息,咱们明日再聊。”

马维命悬于宁暴儿之手,徐础不想让今天就这么白白浪费,将剩余的珠宝打成一个小包裹,准备用它贿赂庄中管事,无论如何要给城里的沈五公子通个信。

打开门,谭无谓居然还在,背对他,与草厅里的几名书生争论,他这人虽然夸夸其谈,但有一个好处,从不生气,哪怕对方的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他也不恼,顶多后退一步,继续讲述自己的平天下大计。

徐础快步走开,生怕又被纠缠上。

庄园很大,徐础找了一会才来到前院,这里的房屋要好得多,住的客人也多些,趁饭时未到,都聚在庭院里彼此争论,比草房那边更加激烈。

一名四五十岁的老者手持麈尾充作主持,场面才没有进一步失控。

徐础绕边行走,忽然被人一把握住手臂,拖到旁边的一间空房里。

“十七公子好大胆。”

“刘先生,好久不见。”徐础大喜,这人他认识,乃是相士刘有终,突然逃离东都,来晋阳已有一段时间。

“听说你到,我一早出城来迎,十七公子怎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

“你知道我来?”

“呵呵,庄中接待客人,必要及时通报城里,我一听到‘徐础’两字,就知道是谁。”

“沈五公子……”

“十七公子先回住处,我待会去拜访。”

庄园明明属于沈家女婿,行事却如此鬼鬼祟祟,徐础颇感意外,点下头,刚要走,想起一件事,“那个叫谭无谓的人,是怎么回事?”

“十七公子见过他了?一个狂人,沈五公子偶尔请他过去解闷,因此留在庄里。十七公子不必理他。”

徐础笑笑,推门出屋,依然避开人群,回草房那边,庆幸自己省下一包珠宝。

谭无谓还在站在草厅外面,里面却换了一拨人,领头者是那名抱怨食物不好的大汉,他不以唾沫星子进攻,而是举起拳头,挥来舞去,几次靠近谭无谓面门。

没过多久,刘有终赶来,也不敲门,推门直入,笑道:“让十七公子住在这种地方,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快告诉我,沈家在做何打算?”徐础不计较房间好坏。

屋中阴暗,刘有终适应片刻,找凳子坐下,“十七公子先说自己是怎么来的吧,我们还以为十七公子过不来呢。”

“一言难尽。”徐础尽量简略地讲述自己的逃亡经历。

刘有终点头,“十七公子还没听说东都的消息吧?”

“发生什么了?”徐础一路急行,没时间打听消息,偶尔遇到百姓,听到的谈论全是沿河一带的暴乱,没人说起东都。

“潼关之战是曹神洗打的,虽然大胜,却没能全歼反军,反令河工分散,向四方漫延,官兵正到处扑剿。”

“大将军呢?”

“还在东都城外。”

“还在?”徐础大感意外,父亲将他交给朝廷,手中有遗诏,又有湘东王相助,应该早就去潼关接管大军才对。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总之西征大军仍由曹神洗统领,一边死守潼关,堵截秦州乱民,一边追剿河工,很是焦头烂额。”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让大将军掌兵?”

“如今东都形势混乱,大将军、梁太傅、兰恂、奚耘、济北王、湘东王等人争权不休,比我预料得还要乱。十七公子举手一刺,可真是令天下大乱啊。”

刘有终笑着说话,徐础却笑不出来,“已经这样了,沈并州还没下定决心吗?”

“决心已定,但是受晋阳总管阻挠,难以行事。”

“不能除掉吗?”

“本有此意,可前些天朝廷派来一位使节,第一天就出主意助总管收拢晋阳兵卒,反而困住牧守父子。说起这位使节,十七公子或许认识,他也在诱学馆读过书,姓郭,名时风。”

第七十五章 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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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还在路上被反军裹胁前进的时候,郭时风乘坐高车驷马,手持节杖,顺利通过孟津,早就赶到晋阳。

“总管”少个大字,等级天差地别,晋阳兵马总管虽然掌军,却无调兵之权,即便看出沈家父子有不臣之心,也无力阻止,只能小心防备,暗中向朝廷送信警示。

郭时风带来他最需要的一道圣旨。

圣旨加封晋阳兵马总管苗飒为定边将军,名义上是为防备北方的贺荣部,其实是赋予其调兵之权。

晋阳城内数千官兵尽归苗总管,沈家在城外虽有上万将士,城内却只有三百多名部曲私兵,守卫府邸,双方暂时维持表面友好,谁也不想最先撕破脸。

刘有终来见徐础,一是念及故交,二是为了郭时风。

听说十七公子改姓,刘有终一点也不意外,笑着点头,“很好,很好。”然后道:“十七公子与这位郭时风有多熟?”

“熟到曾一同策划刺驾。”

刘有终有个习惯,惊讶的时候只睁右眼,左眼不动,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印象,这时他的右眼挑起,随即大笑,“明白了,这位郭先生果然有些本事。请随我一同进城,沈五公子已备好酒席,要为十七公子接风洗尘。”

徐础的确需要洗洗身上的尘土,简单收拾一下包裹,立刻动身。

刘有终瞥到包袱里的几本书,笑道:“十七公子果然好学,远足不忘读书。”

徐础笑笑,没做解释。

外面的谭无谓不知是大获全胜,还是一败涂地,总之面前已无对手,一个人扶剑站立,茫然四顾,见到徐础与刘有终,微笑拱手,长剑拖地。

徐础点点头,走出几步之后,向刘有终道:“将他带上。”

“谭无谓?十七公子想好了?”

“即便无用,也不过是多张嘴而已。”

“这张嘴可不简单,能从早说到晚,据称夜里还说梦话。”

“刘先生以相术观之,此人如何?”

刘有终回头看了一眼,谭无谓又一次拱手。

“在十七公子面前我不说谎,终南相术只相大人物,对这个谭无谓无从评起。不过十七公子要带上,就带上吧,至少能博沈五公子一乐。”

大人物认识、接触的人多,消息好打听,刘有终能从中猜到被相者的心事,万无一失,对于谭无谓,他了解太少,无法猜,也不愿浪费精力去猜。

徐础举臂招手,谭无谓大步走来,什么也不问,直接道:“我没东西收拾,这就可以进城。”

刘有终笑了一声,带两人出庄园,乘车进城,这回没遭阻拦。

晋阳城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但是差不多一半人看上去像是逃难百姓,推车挑担,携妻负子,不是一脸木然,就是一脸惊慌,经常传来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晋国公府前比较安静,整条街都有卫兵把守,百姓必须绕路而行。

马车由偏门直驶入府,沈耽早已守在院中,一见马车,立刻迎上来,张开手臂,大笑道:“千盼万盼,总算盼来了。”说罢亲自扶徐础下车。

刘有终自己下车,谭无谓坐在上面不动。

沈耽与徐础寒暄多时,携手进厅,谭无谓没办法,只得下车,跟在后面昂首步行。

厅里已经摆下酒宴,沈耽一个劲儿地道歉,对谭无谓虽然冷淡,但是并不失礼,命仆人再加杯箸,给谭先生一个位置。

四人入座,沈耽叹息良久,一个劲儿地说“想不到”,说到改姓,他十分赞同,“础弟是吴国人,一点没错。”

“我也是这么说的。”谭无谓插口道,坐在那里等仆人斟酒。

徐础拱手道:“未让沈五哥早些知道,非心中不愿,实是牵涉过大,难以开口。”

“行大事者谨言慎行,础弟若是早早说出计划,我反而不看好。础弟远道而来,家父不胜欢欣,只因冗务缠身,特命我出面接待。我先敬三杯,然后请础弟稍稍休息一下,再做痛饮,如何?”

沈耽善解人意,见徐础风尘仆仆,知道他路上受过不少苦,因此要让他先洗漱更衣,再出来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徐础换身新衣,干干净净地出来,顿觉轻松,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东都。

其他三人正在等他,谭无谓也换一身新人,不知是沈耽赏赐,还是他硬要来的。

徐础再次入席,互敬三杯之后,他说:“我此来晋阳,一是投奔沈伯父与沈五哥,求个安身之所,二是有一场未竟棋局,我已属意中央天元,特来问五哥还要固守一隅吗?”

这是两人之间的暗语,沈耽正色道:“天元乃必争之位,我下棋从不落于人后,当针锋相对。”

刘有终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谭无谓居然也明白,开口道:“东都兵马尚众,锋不可挡,上上之策,莫若派兵渡河入秦,驱乱民入潼关,以为前锋,与此同时,派一吏携余威说服冀州,两翼稳固,可南图天元之位。”

徐础觉得这个计划不错,正要开口,沈耽向他使个眼色,自己问道:“谭王孙妙计,然则秦州纷乱,非一时可定,需兵几何?”

“沈并州亲征的话,需兵十万,换我的话,需兵三十万。”

“谭王孙倒是谦逊。”沈耽微笑道。

谭无谓摇头,“沈并州文官出身,带兵十万已是极限,到秦州之后只可直驱西京,然后驱赶乱民攻打潼关。”

“谭王孙亲自领兵呢?”

“我若领兵三十万,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可全平秦州,乱民尽为我用,兵力倍增,分兵回并州,潼关可不攻而破,然后……”

谭无谓一说起来就不住嘴,沈耽与刘有终不停敬酒,十几杯下肚,他的舌头大了,话也有些乱,“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南图洛阳并非上策,并州一动,天下皆动,洛阳乃四战之地,难攻,也难守……”

又是三杯下肚,谭无谓已说不清话,沈耽命仆人将他架走,长剑划过地面,留下一串响声。

沈耽笑道:“这个谭无谓,口才有些,就是不分场合。”

“他自称原是梁国人。”

“嗯,祖父曾娶过梁国的一位公主,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衰落,他却念念不忘,喜欢被人称为‘王孙’。”

徐础想起经常自称“梁朝帝胄”的马维,但是没有立刻开口求取救兵,问道:“乱军已逼近东都,朝廷纷乱,沈并州还在等什么?”

沈耽轻叹一声,“父亲谨慎,不愿做第一位起兵之臣。”

沈直与大将军的想法一样,徐础道:“可朝廷已生疑心,若是坐等,时不再来。”

沈耽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父亲……”沈耽扫了一眼,厅里仆人纷纷退下,“请刘先生说吧。”

刘有终在东都就与沈耽结交,逃至晋阳之后,成为心腹之一,先向沈耽拱手,然后道:“能说的话都已说过,沈并州不为所动。眼下之计,唯有生米煮成熟饭。”

“此话怎讲?”

“杀总管苗飒,率诸将拥戴沈并州为王,先动而后谋,大事可成。”刘有终难得一次说话直白。

徐础明白自己的用处,“我与朝廷使节郭时风乃是故交,熟知此人品性,杀苗总管之后,可劝他以朝廷名义封沈伯父为王。”

“那就更好了。”沈耽大喜,要求却不止于此,“础弟可提前劝说郭时风转投沈家吗?”

徐础摇头,“不可,那只会打草惊蛇。”

沈耽放弃奢望,“能以朝廷名义封王,这就够了。”

“诸将意向如何?”徐础问。

“诸将皆愿为沈并州和沈五公子所用,一呼百应,只是难以进城。”

沈家旧部以及新招募的兵卒大都驻扎在城外,城内仅有几百名私家部曲,而且未必肯听沈耽的命令。

“这样的话,想杀苗总管,只可智取。”

沈耽与刘有终点头,三人沉思,似乎都在想主意,徐础心中雪亮,知道这两人已有计划,专等他开口。

徐础在腿上轻轻一拍,“我想起一事,或许能令沈并州更加安心。”

“何事?”沈耽眼睛一亮。

“想当初,刺驾乃是三人策划,我与郭时风皆是从者,主谋乃是悦服侯马维,前梁帝胄。”

“我认得他。”沈耽不是特别感兴趣。

“马维已经过河,被造反河工与一部分秦州乱民推举为王,沿河东进,他若首举义旗,沈并州当无忧矣。”

沈耽与刘有终面面相觑,眼下消息不畅,他们只知道河工造反,节节败退,却没听说过谁是反军首领。

沈耽反应更快一些,“这位马侯爷与础弟交情如何?”

“多年至交,我若出面劝说,他必言听计从。”

沈耽点头,“马侯爷梁室后裔,非乱民自称的王侯可与之相提并论,他若能首举义旗,的确能令父亲更安心一些。”

刘有终道:“唯有一点,马维以兴复梁室为业……”

梁朝根基就在晋阳,刘有终担心马维野心太大,反而成为沈家的敌人。

“马维一介书生,被乱民强行推举为王,若遇明主,自当去号臣服,能得一块封地祭祀先祖,于他足矣。”徐础道。

刘有终也点头,“莫论以后,眼下最大的强敌还是天成,举事者越多越好。不过那都是远水,解不了晋阳之渴。”

徐础起身慨然道:“当今之计,唯有将我送至总管府,趁机斩杀苗飒,胁持朝廷使节,夺取兵权。”

沈耽与刘有终相视而笑,两人等的就是这句话。

第七十六章 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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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话说开,乃是最佳的佐酒美味,三人兴致飞速高涨,沈耽提议结拜,“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何况两位?我与刘先生相识多年,彼此倾心,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两位若是不弃,咱们当场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生死与共,同创大业!”

刘有终助兴,徐础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三人起身站成一排,先序年齿,刘有终最长,沈耽其次,徐础最小,满腔热情,不在意仪式,各自端杯,面朝桌子,三拜之后就算是兄弟,另算排行。

将拜未拜,外面跑进来一位,“等等,是要结拜吗?算我一个。”

谭无谓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跑来还要再喝,正撞见三人结拜,也不问缘由,拖着长剑踉跄跑来,端杯站在末尾。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想因为谭无谓而中断结拜,于是再次序齿,谭无谓排在第二,四人同拜,各说一句话,别人都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类,只有谭无谓与众不同。

“莫反目、莫内斗、莫算计,长为异性兄弟,有酒同饮,有难共挡,皇天明鉴,后土为证,变此心者,人神共弃。”

听到这些话,另三人竟有一丝羞愧,都以大笑声遮掩,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徐础对谭无谓的好感增加几分。

四人再次入席,当着谭无谓的面不谈机密之事,到了晚间,沈耽与刘有终到徐础房内拜访,商议细节。

“人不需多,我会拣选二十名可靠的勇士,亲自率领,送四弟前往总管府,绝不令四弟独自冒险。”

“三哥自可留在府中静待佳音。”

“既为兄弟,怎可居后求安?况且我是牧守之子,我若不去,苗总管未必会亲自出来相迎。”

“我也一同去。”刘有终道。

“大哥年长,不必去。”徐础、沈耽同声道。

“两位贤弟不以我为老迈,称一声兄长,我怎能置身事外?我虽挥不得刀枪,但是认识人多,这位苗总管是兰将军的外甥,在京城与我见过几面。不是我自吹,三弟亲去,他未必迎接,我若露面,他必迎到大门口。”

三人将细节逐一敲定,刘有终一把年纪,竟与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聊到半夜也不觉得困倦。

时间就定于明日午后,沈耽与刘有终告辞,徐础上床躺下,觉得此事能成,凭此取得沈家信任,借兵数千南下,总算能给宁暴儿一个交待,换回马维的性命。

沈宅的床宽大舒适,衾被松软而温暖,徐础一闭眼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徐础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人砸门,迷迷糊糊地起身,心想沈耽和刘有终也太急了,说好午后行事,大清早怎么就来了?

“犯人楼础,快快开门!”

徐础又是一惊,这分明是有人来抓钦犯,计划有变?怎么没人说一声?急忙穿衣下床,刚一开门,两名士兵撞进来,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门外还站着数人,当先一位徐础认得,正是沈家老大、沈耽的哥哥沈聪,曾在京城见过面、喝过酒,这时却如同陌生人一般,满脸冷漠。

“沈大哥有事?”

“嘿,你乃刺驾反贼,怎敢与我称兄道弟?”

“不敢。沈工部要拿我邀赏?”

沈聪在尚书省工部领闲职,徐础因此称他为“沈工部”。

沈聪冷笑道:“五弟鬼迷心窍,竟然收容钦犯,可我们沈家自有忠臣。带走,送往总管府,审问明白,押送回京。”

徐础窘急,无法可想,只得出屋。

沈聪带领十几名士兵,押着钦犯正要离开,旁边屋里走出一人来。

谭无谓身材修长,长剑醒目,往前方一立,总能立刻引来注意,他向沈聪拱手道:“沈家什么时候改变待客之道了?”

沈聪认得他,“谭无谓,没你的事,让开。”

谭无谓摇头,“再早一天,的确没我的事,可我们昨天刚刚结拜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宿醉未醒,情义怎可弃之不顾?”

沈聪打量谭无谓两眼,摇头道:“五弟真是糊涂……他既然与钦犯结拜,一块带走。”

两名士兵上前抓人,谭无谓挣扎两下,身躯虽大,却没什么力气,束手就擒,笑道:“沈大不识人甚矣,乱世之中,无辜而杀壮士,必受其咎。”

徐础向谭无谓道:“二哥何必如此?”

“无妨,我曾向黄总管献策,他……喂,我的剑。”

士兵夺走他腰间的长剑。

一行人向外走,沈耽匆匆跑来,瞥一眼徐础与谭无谓,径直来到兄长面前,怒道:“大哥为何抓我的客人?”

“你的客人?楼础乃刺驾钦犯,怎配当我沈家的客人?五弟,别再闹了,朝廷使节就在城中,若惹出是非,你担待不起。”

“不行,人必须留下,就算要抓,也是我自己抓。”

沈聪将弟弟推到一边,“平时让你三分,碰到这等大事,沈家可不由你做主。”

“父亲能做主,你不要动,我这就去找父亲,他的命令你总听吧?”

“父亲绝不会私藏钦犯。”

沈耽来到徐础面前,拱手道:“请四弟放心,愚兄绝不会坐视你在并州受辱。”

徐础还没开口,身边的谭无谓道:“三弟要快些,黄总管赏识我的才华,对四弟可不会那么客气。你不要单独去求牧守大人,最好叫上你姐夫。”

沈耽一愣,点点头,说声好,迈步跑开。

谭无谓向徐础解释道:“周元宾是沈家女婿,以经商为业……”

士兵推两人迈步,谭无谓边走边道:“周元宾生意不小,尤其是与北方来往颇多,深得牧守大人信任……”

沈聪扭头道:“谭无谓,再不管住嘴巴,我让人割掉你的舌头。”

谭无谓立刻闭嘴,向徐础满含深意地点点头,徐础一点也没看明白,只知道原定计划受挫,自己遇险不说,沈耽的大计、马维的性命都受影响。

沈聪在大门口上马,其他人步行。

徐础忍不住道:“沈工部擅自行事,不与牧守大人商量一下吗?”

“谁说我擅自行事……嘿,全家人都被老五迷惑,只有我还保持几分清醒。不能再任他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将你交出去,至少表明沈家没有反心,父亲也能更坚决些。”

徐础哑口无言,他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不可劝说之人,多少还能进言数语,唯独面对沈家老大,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犹豫不决更顽固的是胆怯,沈聪不敢举兵,害怕惹恼朝廷,比楼硬更甚。

谭无谓忍了半路,快到总管府时,抬头向沈聪道:“沈大,你是不是又做错什么惹牧守大人不高兴了?恕我直言,错上加错并不可取,讨好父亲另有办法……”

“割掉他的舌头。”沈聪下令。

谭无谓将牙关咬紧,沈聪没再催促,士兵也就放弃。

总管府位于北城,外面守卫的士兵更多,沈聪在街口下马,请守街校尉去向苗飒通报。

校尉认得沈聪,听说所他带一人乃是钦犯楼础,大吃一惊,亲自去见总管,很快回来,请沈聪与两犯进府,其他人留下。

徐础刚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叫喊,“等等,牧守大人有令!”

沈聪与校尉反而加快脚步,身后的士兵横枪拦截。

苗飒是兰恂的外甥,与楼础算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但是两人从来没见过面,没有亲情可言。

苗飒在晋阳城内与沈家对峙,心中十分紧张,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周围常有数十名亲兵护卫,见沈聪只身前来,犯人只有两名,他稍稍放下心来,绕过书案,向沈聪拱手,然后来到徐础面前,上下打量。

“啧啧,大将军的儿子,啧啧。”苗飒一个劲儿地咂嘴,不知是什么意思。

谭无谓插口道:“我是前梁上柱国之孙,你应该记得我。”

苗飒看一眼谭无谓,困惑地说:“抓他来干嘛?”

沈聪道:“谭无谓与楼础结拜,算是同党。”

谭无谓见谁都要劝说一番,“苗总管,你的位置很不稳当啊,河工造反,正向东漫延,将并州与朝廷隔绝,晋阳因此孤悬,若是文武不和……”

“将上柱国之孙捆在柱下,堵住他的嘴。”苗飒下令。

士兵立刻执行。

苗飒继续盯着楼础,“朝廷对你们楼家真是宽宏大量,儿子刺驾,老子竟然无事。”

“兰家也不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苗大人推为总管,执掌一城兵马。”

苗飒怒极反笑,“等我将你送到东都,我执掌的就不是一城兵马……或者不用那么麻烦,直接送你的人头就行。”

苗飒拔刀,沈聪退后两步。

苗飒虽是武将,却不怎么会用刀,拿在手里比划,只为吓唬犯人。

徐础不为所动,只将目光移开。

一名校尉走来,在总管耳边低语,苗飒收起刀,向沈聪道:“沈公稍待,我去去就来。”

苗飒走后,徐础看向沈聪,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

沈聪看在眼里,冷笑道:“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我不为自己叹息,我为沈工部担忧。”

“我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担忧。”

徐础笑而不语。

苗飒从后堂回来,身边跟着一人。

郭时风走到徐础面前,笑吟吟地说:“就是他,没错。”

要说能有哪个人能让徐础完全拿不准,就是眼前的这位“郭兄”了。

第七十七章 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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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时风围着徐础转了一圈,回到他面前,脸上依旧笑吟吟的,“楼公子,好久不见啊。”

“我已改姓徐。”

“啊,姓什么不重要,对朝廷来说,你永远都是刺驾者楼础。”

“我不是刺驾者‘同党’吗?”

“哈哈,‘同党’太多,显不出楼公子的特别。”

苗飒上前道:“钦差大人,犯人要马上押送东都吗?”

“现在路上不安全,不必急着押送犯人,朝廷也不急着要。”

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古怪,苗飒却含笑点头,“钦差大人说的对。”

“楼础乃逃亡钦犯,不该立刻送往东都吗?”沈聪没听明白。

郭时风笑道:“东都自有安排。我只是朝廷派来的持节使者,绝非钦差,请两位不要再这么称呼,在下担当不起。”

苗飒与沈聪连连称是,开口时还是称“钦差”,只是去掉“大人”两字。

郭时风再向沈聪道:“沈家有工部大人,乃沈家之幸,亦是朝廷之幸。”

沈聪枯瘦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都是为臣子者该尽的职责。唉,先帝弃群臣而去,一想到先帝音容笑貌,悲从中来,再一看到刺驾之贼,怒从心起……”

说到最后,沈聪直咬牙。

郭时风也跟着叹息几声,好像在怀念万物帝,“牧守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我此番奉使晋阳,务必要见牧守大人一面。”

“钦差放心,家父已然好些了,再过一两天,便是抱病,也要见钦差。”

“哈哈,那我静待佳音。”

钦差如此客气,沈聪很高兴,心也放下大半,拱手告辞。

苗飒问:“犯人先关押起来?”

“他毕竟是大将军之子,不可寻常处置,送到我隔壁,多派兵士看守。”

“嘿,大将军还是从前的大将军吗?”

“世事难料,朝堂更是风云突变的地方,非你我所能揣测,不若抱以平常之心,随机应变。”

郭时风虽无显要官职,苗飒却不敢得罪,马上点头称是,命人将钦犯送往后院。

附近传来一阵呜呜声,苗飒直皱眉,向卫兵道:“将谭无谓打将出去。”

徐础又一次落到软禁的境地,坐在桌前默默反思,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总是被意外打断?为什么自己预料不到可能到来的危险?为什么每次事到临头,学过的“循名责实”总是用不上?

错误越想越多,徐础反省不已,房门被打开都没注意到。

郭时风咳了一声,笑道:“础弟这是准备出家吗?”

徐础起身,“无家之人,生死尚不由己,如何出家?”

“喝几杯吧。”郭时风坐到旁边,将一壶酒放在桌上,翻过来两只杯子,亲自斟酒。

“第一杯酒,敬往昔之情。”

“往昔可敬。”徐础举杯,两人一饮而尽,北方酒烈,入口如火,徐础一激灵,没有菜肴压酒,只能咂咂嘴。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并州酒烈如此,人却未必。”郭时风再倒第二杯,“这一杯酒,敬础弟一直以来的不言之恩。”

徐础从未向朝廷透露过郭时风的底细,但他并不以为功,没有端起酒杯,而是问道:“‘人却未必’是什么意思?”

郭时风放下杯子,“础弟仍以为沈并州是条‘真龙’?”

“放眼天下,并州形势最佳,至于沈牧守,老实说,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两面,混在兄弟群中,没说过话,观他招贤纳士的举动,倒有几分意思。”

“础弟相中的是沈五公子,对不对?”

“至少他有几分烈性,敢于择机而动。”

郭时风大笑,再次敬酒,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咱们打个赌如何?”

“好啊,怎么个赌法?”

“就在今晚,我赌沈五公子必来抢人。”

“哦?”

“沈大愚蠢,将你直接送到总管府,破坏了沈五公子的计划,也破坏了沈并州之谋。如无意外,沈并州必然默许五子大闹一次,他在城外勒兵,五子若胜,他趁势进城,公开举旗,五子若败,他就要效仿大将军,弃一子而保全家。础弟觉得我猜得如何?”

徐础斟酒,“第三杯酒,敬东都诱学馆,咱们都是在那里开窍。”

又是一饮而尽,郭时风推开酒壶,神情变得严肃,“我已提醒总管府布下陷阱,沈五若来,必被生擒。”

徐础微笑一下,“顺便说一句,马兄落在乱军手中,生死未知。”

郭时风一愣,随即笑道:“础弟觉得我不念兄弟之情吗?不管怎样,回到东都之前,我保础弟不受辛苦。至于马兄,人各有命,若是力所能及,我绝不会坐视,若是鞭长莫及,想也无用,础弟以为呢?”

“说你要赌什么吧。”

“我赌沈五公子必败,在此之后,沈并州将率兵南下,助朝廷平乱,天成朝又可延命若干年。”

“那我就赌沈五公子必胜,数日内沈并州称王,天下九州再失其一,天成朝苟延残喘,熬不过三年。”

“哈哈,这个赌局太大一些,咱们就赌沈五公子今晚的胜败吧。”

“好。”

“沈五公子若不来,也是我胜。”

“他若是不敢现身,我已一败涂地,自然是你胜。赌注是什么呢?我现在一无所有。”

郭时风指着自己的嘴,“将军只要还能排兵布阵,卧在榻上也是将军,谋士只要舌未断、嘴能张,身处囹圄也还是谋士。”

“你想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这么说吧,我若输了,立刻投向沈家,绝无二话。”

“我相信郭兄能做得出来。”

郭时风对嘲讽毫不在意,反而笑道:“与世沉浮,识时务者为俊杰,正如础弟所说,并州若反,东都必危,我也愿投明主。况且我并非只是臣服,还有东都的许多消息,正是沈并州所急需。”

“东都又有变故?”

“变故大啦,我现在只说一件,梁家原本同意放础弟一马,却又传令通缉,础弟了解其中原因吗?”

“随便猜猜吧,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东都发生一些事情,令大将军失势,梁家觉得不必再做退让。仔细想来,发生变故的只能是湘东王,他没有夺得禁军兵权?还是说他投靠了梁家?”

“有些事情你永远想不到,我若不是亲在现场,也想不到。令堂兰夫人与令兄楼硬出城与大将军汇合,太皇太后亲自相送,回到宫里却后悔了,不知被谁说动,变得十分生气,以为兰夫人弃己而去,没有姐妹之情。”

“太皇太后大概是听说大将军曾参与刺驾吧?”

“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测而已,至少没怀疑到我。总之太皇太后一发怒,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嫁给湘东王。”

“啊?”徐础大吃一惊,这真是他永远想不到的事情,“这……不可能吧?”

“说‘嫁’有点过分,调湘东王入宫掌管宿卫,两人能够朝夕相处,没有夫妻之名,而有其实。”

徐础目瞪口呆,“这就是所谓的‘冤家’吗?”

“他俩的事情别人说不清,对大将军不利的是,湘东王同意了,我走的时候,他已入宫,济北王出城执掌禁军。”

“济北王也得到重用了?”

“他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无论做过什么,都会得到原谅。哦,济北王还是础弟的岳父,或许他能帮你一把。”

徐础摇摇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完全忘掉楼家,“大将军做何反应?”

“应该很生气吧,我没见过他。只听说他通过兰家向太皇太后求情,一直没听说他被抓的消息,想必是得到一些原谅。”

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楼温,竟困于东都城外,进退不得,徐础喃喃道:“他该立刻前往潼关。”

“想必是遇到困难。础弟仍关心楼家吗?我唯独对大将军的情况了解不多。”

大将军迅速失势,竟已不入郭时风法眼。

徐础摇摇头,“如此说来,东都是兰家掌权了?”

“万物帝生前自专,后族衰弱,只能让权给兰家。还有梁家,死死将小皇帝握在手中,那个小皇帝……啧啧,与他相比,万物帝就是一代明君。”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效忠朝廷?”

“怎么说呢?我知道朝廷岌岌可危,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到手,就舍不得丢掉。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愿意帮助天成朝再延续一段时日,或许真有中兴之帝出现呢。小皇帝是没希望了,但是太皇太后对梁家日益不满,若能快些醒悟,还来得及换个皇帝。”

“济北王。”

“当然,太皇太后绝不会允许别人继位。总之,天成朝还有希望。但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如果沈家真有胆量孤注一掷,我也愿意再冒次险。只怕沈五公子今晚一败,沈并州越发犹豫不决,以致坐失良机,那我只好继续保天成朝。”

“郭兄真是……心无挂碍。”

郭时风捂着心口,“这里首先得有一点东西,才能生出挂碍,我这半辈子,奔波劳碌,所得之物,不出数月必然丢掉一干二净。心中一无所有,自然无所挂碍。础弟此次亡命江湖,没有一点相同的感触吗?”

比口才,徐础甘拜下风,拱手道:“受教。”

“沈五公子今晚若败,希望础弟能心甘情愿随我回往东都,那边形势正乱,或许还有你我二人乘风破浪的机会。”

“郭兄要将此次所得保留得久一些?”

“无所挂碍是好事,但是空得久了,难免无趣,我也想要一份终身之业。”

徐础拿过酒壶,又给两人斟酒,举杯道:“郭兄心中恐怕还要再空一阵子,沈五公子今晚必来,也必胜。”

两人同时大笑,都觉得自己会赢得赌局。

第七十八章 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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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郭时风点燃油灯,说道:“天下事就是这么有趣,同样的下雨天,路边商贩担心生意泡汤,卖伞者却兴高采烈。”

徐础明白他的意思,“同样是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官吏惶恐,谋士却平白多出几条路来。”

“没错,从前我想敲开一扇门都难,现在,开不开门在我。哈哈,天下太平,君择臣,天下大乱,臣选君。”

“不是每个人都有郭兄这份洒脱。”

郭时风没当这句话是嘲讽,“础弟的问题与马兄一样。”

“哦?”

“你们二人骨子里都没当自己是纯粹的谋士,审时度势,有机会就想当乱世之主。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实话实说,两位的才华只能当谋士,越早想明白这一点,对你们越有好处。”

“郭兄弟特意观察过我们两人?”徐础来了兴趣。

“当然,刺驾那么大的事情,不做观察,怎敢入伙?础弟想听吗?”

“正要讨教。”

“那就不客气了,础弟与马兄是同一类人,马兄时常将‘前梁帝胄’挂在嘴上,础弟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却时时记得自己是吴国公主所生。”

郭时风一语中的,徐础保持沉默,突然发现,被人说中心事的感受原来并不舒服,反而有一种厌恶。

“你们两人身份高贵,难免觉得谋士有些低贱。”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徐础辩驳道。

“有些事情不用想,财主难道每天起床之后都要提醒自己家里有多少钱吗?那些天生的有钱人根本不想钱的事情。础弟也一样,你有一笔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财富。”

徐础哑然,对他来说,生母吴国公主更像是一个负担,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个负担也带给他一丝与众不同的骄傲感。

见徐础不语,郭时风知道自己说中了,继续微笑道:“可惜,无论是马兄的‘前梁帝胄’,还是础弟的‘吴国公主’,都是埋在地下的财富,没法拿出来使用,也没办法取得别人的认同。”

“郭兄今天真是……有话直说。”

“哈哈,础弟海涵。”郭时风殊无歉意,“大家学的都是名实,如果连咱们自己都承受不了‘循名责实’,又怎么能对别人使用呢?”

“郭兄教训得是,请继续说。”

郭时风侧耳倾听,“外面嘈杂,沈五大概是带人上门了。”

“这才刚刚入夜。”

“沈五一向以任侠自矜,你来投奔,他必然要为你出头,以情义昭示天下,晚一点都会让你觉得不够朋友。”

“我们昨晚刚刚结拜为异姓兄弟,他排三,我行四。”

郭时风不住点头,“瞧,这就是础弟、马兄不如沈五的地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明显,但是没人进来通报,说明苗总管占据上风,郭时风听了一会,说道:“沈五才是真正的有钱人,财富握在手中、穿在身上,人人看得到,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任性挥霍,从并州到东都,到处都有朋友。”

郭时风轻叹一声,“不怪础弟来投奔他,便是我,如果先遇到沈五,也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我只是来投奔,可没想过一定为他所用。”

“有些事情勉强不得,乱世之中,谁不想当皇帝?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沈家举旗,天下响应,础弟大呼,有几人在意?即使是马兄,平时结交不少朋友,真要起事的时候,谁肯从他?”

“郭兄此话说得不对,匹夫称帝而坐拥天下,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有,史书上写着呢。可就怕说高不够高,不能一呼百应,说低不够低,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以础弟出身,能与乱民同饮食、聊家常吗?”

徐础想起宁暴儿,有些事情他的确做不到,“郭兄以为我只能当谋士?”

“哈哈,‘只能’两字础弟、马兄这样的人才能说得出来,换成我,将会兴高采烈,以当谋士为荣。”

外面的嘈杂声渐弱,苗飒兴冲冲地跑来,推门就进,“钦差……”

“大人若瞧得起,请称我一声‘先生’。”对方越恭敬,郭时风越谦虚。

“那我就无礼了,郭先生,果然如你所料,沈耽带数十人强攻本府,已被击退。”

“人抓到了?”

“杀死三人,活捉七人,可惜,没捉到沈耽,他确实来了,但是跑得快。”

“不可大意,他还会再来。”

“是,我已安排兵丁严防死守。沈家强抢钦犯,明天可以宣告他们一家的罪行了吧?”

郭时风起身来到苗飒面前,笑道:“朝廷派我来晋阳,非是讨罪,而是要调并州之兵南下平乱,怎可乱定罪名?”

“可沈家这就要反了啊。”

“莫急,沈耽今晚败退,牧守大人明天必然见我,到时我自有分说。不过我只是动嘴而已,若要成事,必须有总管大人做坚强靠山,总管大人守住晋阳城,才是根本之计。”

苗飒被这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全不以官位压人,反而连连作揖,当郭时风是上司,“郭先生过奖,没有郭先生这张嘴,我就是跑断腿,作的也是无用之功。”

两人又客气几句,苗飒告退,分派指挥,信心更足。

郭时风回到座位上,“瞧,我已经赢了上半局。”

“没有上半局、上半局,不到最后,输赢难定。”

“这是我最佩服础弟的地方,遇事坚定,轻易不改,不像我与世沉浮,也不像马兄,他太聪明,危险刚刚露头,他就会跑掉。但你有一个缺点,不如马兄,甚至不如我。”

“愿闻其详。”

“结交附众。天下是死的,天下人是活的,争夺天下就是争夺人心,不管是天生贵胄,还是匹夫豪杰,能夺得帝位者,无一不是任侠之人,平时就有朋友,乱时自然被推举为首。沈耽有这个本事,马兄也有一些,便是我,论到结朋交友,也比础弟要多。”

“郭兄一针见血。”

“所以我说,础弟越早确认自己的谋士身份,好处越大。”

“郭兄不厌其烦劝我当谋士,却一直没说要给谁当谋士。”

“础弟的聪明,我甘拜下风。”郭时风拱手,凑前些道:“回到东都,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推济北王为帝,立不世之功,享终生之福。”

“听郭兄之前的说法,太皇太后已有改立济北王之意。”

“妇人短视,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她有此意,却犹豫不决,新帝毕竟是亲孙,稍一欺哄,太皇太后便生不忍之心。”

“梁家待郭兄不薄吧。”

郭时风笑道:“非是我忘恩负义,梁洗马心胸狭窄,难容他人,梁太傅自视过高,乱世已至,他却一心以圣贤之道治天下,皆不得长久。我既然要依附天成,自然希望本朝能坚持得久一些。济北王好酒宽仁,胸无壮志,若是群雄逐鹿,他不是最好的选择,若是继位守成,辅以明智通达之士,他很合适。”

“郭兄这么坦白,我也说句实话,离开东都之前,芳德郡主已经将我休掉,休书我还带在身上。”

郭时风怔了一会,随即大笑,“那是玩笑,谁也不会当真。何况础弟也不需要郡主向济北王进言。”

“没有女婿的身份,济北王为何要听我说话?”

“女婿的身份不重要,一同刺驾才是生死交情。”

徐础等三人共同刺杀皇帝的事情,郭时风显然已知晓详情,他要借助徐础与张释虞的“交情”,为此卖力劝说。

“邵君倩呢?”

“唉,那也是一位谋士,可惜一步走错,那么人当中,非选择长公主,立足未稳,就被击溃他被小皇帝亲手鞭杀,详情不必说了。估计等咱们回东都的时候,长公主也已命丧黄泉。”

邵君倩一开始选择的目标不是长公主,而是大将军,徐础没提这件事,默然不语。

郭时风以为他已心动,乘胜追击,“当谋士没什么不好,主上无能,对咱们反而是件好事,济北王、虞世子都将依仗础弟治理天下,虽无宰相之名,却有行权之实,何乐而不为?”

“我若掌权,将会洗刷刺驾的罪名,杀死一切知情者,将它变成只有我和虞世子共享的秘密。”

郭时风又是一愣,笑着摇摇头,“你呀,还是太年轻,有些事情想不透、甩不掉。不急,等回京的路上,咱们慢慢再聊。”

“不会回京,至少最近不会。”

“你觉得自己能赢?”

“郭兄觉得谭无谓这个人如何?”

郭时风皱起眉头,“被锁在柱下的那个人吗?不熟,听说是个狂人。础弟觉得他能救你?”

“谭无谓有些奇怪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沈五公子今晚能听他的计策,我就没事。”

“他能想出什么花招?”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身为谋士,我只看人,不招人。我看出谭无谓会有办法,也看出关键时刻沈五很可能重用此人,除此之外,我只能静待天命。”

“础弟总算将自己当谋士了。”郭时风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突然起身,“凡事不可托大,苗飒做事有些糊涂,我得再去叮嘱几声。”

外面突然又传来嘈杂声,这回很近,不像是在外面的街道上发生冲突,更像是府内人在叫喊。

郭时风脸色骤变,提起衣摆,向外面跑去。

第七十九章 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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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飒得意过头,心中已开始想象自己立功回朝、加官晋爵的场景,因此,当校尉进来通报,说沈家大公子亲自押送五公子登门请罪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说:“沈大还算聪明,带进来。”

事实证明,沈聪、苗飒都不够聪明。

沈聪一行十余人,押送沈耽一行十余人,进入大门之后,沈聪低头不语,像是有些沮丧,苗飒仍没瞧出破绽,反而上前劝慰,“沈工部不必担心,你能大义灭亲,我不会让你难堪,沈五……”

二十多年押送者与被押送者,突然同时拔出刀来,那些捆在身上的绳索竟然全是活扣。

苗飒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却是质问沈聪:“沈大,你想干嘛?”

沈聪依然不抬头,数口刀同时砍来,苗飒直到头颅离身,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耽一手执刀,一手拎着人头,向院中兵卒大声道:“苗总管私通反贼,意欲夺城献与叛军,我兄弟二人奉命诛之,与旁人无关,你们休要惊慌,各守本职,牧守大人自会奖赏。”

兵卒互相看看,真的站在原地没动。

沈家在晋阳根深蒂固,兵马总管两三年一换,不得军心。

沈耽独自仗刀出门,向街上兵卒再次宣讲,几名军官初有愤慨,待见到兵卒不动,他们也松开握刀的手,上前向沈五公子拱手,以示安顺。

郭时风从后院走来,远远见到地上的尸体,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就走。

徐础正在抖动酒壶,想从里面“骗”出一点酒,结果只倒出几滴。

“郭兄脸色不好。”

郭时风勉强挤出微笑,“沈五有胆,沈大无心,居然……沈大之前送你来,就是为了迷惑我与苗总管?不对,他的样子骗不过我。那就是沈五胆子太大,劫持长兄,混进总管府——”

几句话的工夫,郭时风脸上的笑容恢复正常,向徐础深揖一躬,“愿赌服输,请础弟代为美言,我有平天下之良策,愿献与沈五公子。”

“沈五如此酒,性烈而刚,可以柔化之,请郭兄在此稍待,让我出去慢慢劝说。”

“有劳础弟。”郭时风拱手相送,见徐础要推门,忍不住加上一句,“乱世取士,不计前嫌,杀我无益于并州,留我可速得东都,望础弟留意,向沈五公子解释清楚。”

郭时风还是害怕了,徐础笑着点点头,推门出屋。

守在外面的卫兵已经听说前面发生的事情,见“犯人”出来,谁也没有阻拦,全站在原地不动,甚至转过身去,假装看不到。

沈耽带一群人匆匆跑来,见到徐础,立刻将人头与刀交给其他人,加快脚步急趋而至,纳头便拜。

徐础急忙扶起,诧异道:“三哥这是为何?”

“让四弟受惊,愚兄惭愧,幸得二哥妙计,方得再见。”

“三哥为愚弟甘冒奇险,以身为质,刀斩昏官,兄弟情深,莫过于此,何来‘惭愧’之说?”

两人大笑,跟来的壮士大笑,周围的兵卒也轻轻点头,觉得这位沈五公子的确够交情。

沈耽拉着徐础,当场向同伴介绍,众人皆道久仰,这些人多是晋阳城的将士与官吏,还有几名当地豪杰,自愿追随沈五,事情出奇顺利,他们也非常高兴。

沈耽小声道:“那位郭使节……”

“三哥放心,我能让他为沈家效力,但不要着急,待天亮之后再说,眼下要做的事情不少。”

“四弟说得是。”沈耽早有安排,他来后院一是看望徐础,二是来找总管印,后堂里没有印,只有谭无谓的长剑,徐础拿在手中。

众人直奔内院。

苗飒带内眷上任,一妻两妾早已吓得全身瘫软,任凭外人进屋搜检,坐在地上不敢稍加阻拦。

官印找到,沈耽大喜,带人往前院去,路上碰到刘有终。

刘有终也带来一群人,分派布置,接管整个总管府,以及诸城门,晋阳城整个都归沈家了。

徐础跟随沈耽奔走,偶尔提醒几句,沈耽言听计从,礼遇异于常人。

天光将亮,事情告一段落,众人进厅休息。

沈聪一直在厅里坐着,见到弟弟和徐础,脸上变得更加难看,“老五,这回你满意了?”

沈耽上前,跪地磕头,“愚弟鲁莽,多有得罪,请兄长处罚。”

厅里厅外全是沈耽的人,沈聪唯有冷哼一声,说道:“我哪敢处罚?只求五弟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回父亲身边。”

沈耽起身,“咱们是亲兄弟,何来‘生路’一说?大哥欲留则留,欲走则走,无人敢拦。”

沈聪站起,左右扫视一遍,大步向门口走去,经过徐础时,他停下脚步,盯他一眼,大声向所有人道:“你们这是在造反,抄家灭门的罪过,看你们回家之后如何面对父兄妻子。”

别人看他是沈耽之兄,都不吱声,唯独刘有终笑道:“君王无道,诤臣谏之、忠臣劝之,谏、劝不成,明臣当以力阻之。我等出力,沈工部可曾谏之、劝之?”

沈聪胆子小,在东都时,根本不敢对万物帝说半个不字,连佞臣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沉默的勋贵侍从而已,这时被说中痛处,脸色一红,甩手就走。

刘有终向沈耽道:“令兄去见牧守大人,三弟不可大意,要抢在前面,这里可以交给王参军和我。”

王参军并非沈耽的追随者,刚刚被叫来不久,听到自己被提到,吓了一跳,却不敢开口推辞,周围的人可都带着刀呢。

沈耽点头,留一半同伴帮助刘有终,另一半人与他同行,再调集总管府三百兵卒,随他一同出城去见父亲。

郭时风此前猜对一件事,牧守沈直默许儿子胡闹,但是自己提前出城,以免受到波及。

趁沈耽身边只剩徐础一人时,刘有终凑过来,小声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三弟能答应吗?”

“大哥还跟我客气,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晋阳城内外,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刘有终呵呵笑了两声,“我不要别的,总管夫人颇有姿色,我在东都就曾耳闻,不知能否赏赐给我?”

徐础听在耳中,对刘有终立刻生出一分厌恶,沈耽却大笑道:“宝刀不老,大哥之谓也,令小弟羡煞。不过我刚才在内院看到了,总管夫人之美名不副实,顶多算是中人之姿,不过苗飒的两个小妾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有几分韵味。大哥不妨前去详查,看我眼光如何,若是独爱总管夫人,带走即是,无需再问。”

刘有终脸上笑成一团,“有三弟这句话就够了。四弟,你别笑话我,我没别的喜好,就是挡不住一个色字,而且我曾在山中学过健体之奇术,非有女子相助不可。”

徐础拱手道:“岂敢嘲笑,怪不得大哥一点不显老迈,不过我与三哥一样,也觉得那两妾更美几分。”

刘有终笑着告退,找王参军商量事务,等闲下来再去内院选美。

“带上郭使节?”沈耽很在意郭时风。

徐础点头。

两人一同去后院,路上沈耽道:“四弟莫以我为无道,大哥的请求确有些过分,但他毕竟是大哥,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大哥识人众多,遍于天下,一旦起事,将有大用,赏他多少女子都不为过。唯有那个总管夫人,想必是东都士家之女,不该受此污辱,希望大哥能明白我的用意,选取两妾就够了。”

“大哥必然明白。”徐础相信刘有终不是那种糊涂人,能听出沈耽的意思。

后院的兵卒已被调走,郭时风独守空房,扒在门缝向外窥望多时,一见到徐础与沈耽,立刻退回座位上去。

徐础先进屋,未说话,先叹口气。

郭时风的心跟着剧烈地跳了一下,干笑道:“无妨,我也是经过大风大浪……”

“沈家欲借郭兄的使节身份一用,可否?”

郭时风拍案而起,“我连人都愿归于沈家,何况区区一个使节身份?”

徐础拱手笑道:“事成矣,请郭兄随我来。”

屋外,沈耽深揖,“令钦差受惊,沈某死罪。”

“为救结拜兄弟,沈五公子拔刀一怒,情义之深,不让山岳,郭某恨不早识公子,今日一拜,心无余憾。”

沈耽一手握着徐础,一手牵着郭时风,亲自带到府外,一路上谈笑风生,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外面的人已经准备好,数百人骑马出城,到城门的时候,沈聪还被拦在那里前进不得,只好向弟弟求助,一同出城去见父亲。

到了军营里,沈家兄弟先去拜见父亲,徐础与郭时风留在附近的一顶帐篷里等候。

帐篷里有人正在喝酒,见到两人进来也不惊讶,直接问道:“带回我的长剑了?”

徐础双手奉上,谭无谓接在手中,抚摸叹息,“没有它,就像缺了魂儿一样。”

郭时风道:“这位就是给沈五公子出奇计的谭先生吧?”

徐础道:“这位是我的结拜二哥谭无谓,这位是我在东都结识的朋友郭时风。”

两人互相行礼,谭无谓道:“算不得奇计,攻敌之不备,是兵法上的老套,但是有用,苗总管若是有心,理应有所防备。”

郭时风嘿嘿地笑,缺少防备的人其实是他。

三人坐下喝酒,未过三巡,沈耽亲自来请郭时风,向徐础道:“请四弟稍等,父亲待会见你。”

郭时风是朝廷使节,沈直当然要先见一面,徐础并不以为意,继续与谭无谓饮酒。

“沈并州不会见四弟。”谭无谓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

“四弟曾参与刺驾,别人不当回事,像三弟,还以为是场壮举,沈并州则不然,他厌恶这种以下刺上的事。”

徐础的酒兴一下全没了。



第八十章 无用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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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无谓将长剑拔出一截他的剑只能出鞘两尺有余,再多的话就得寻求他人的帮助送到眼前仔细观赏,点头道:“还是那口剑。”

“此剑有何用处?”徐础忍不住问道。

“唯其无用,才有大用。”

“嗯?”

谭无谓将半出鞘的长剑放在桌上,“你注意到这柄剑了?”

“人人都注意到了。”

“你想知道此剑的来历吗?”

“它有来历?”

“当然,来历不小,要不是刚与四弟结拜,我绝不会轻易说出来。此剑名为‘垂云’,乃数千年前黄帝伐蚩尤时所铸……”

徐础听到这里觉得不对,“二哥在开玩笑吧?”

谭无谓叹息一声,“我总是找不到窍门,不是太过,就是不足。”

“二哥在说什么?”

谭无谓收剑笑道:“实话告诉你吧,这柄剑的用处,就是以其无用来吸引目光,若有人问起,我就能趁机讲述心中志向。”

“如同庄子说剑?”

“哈哈,没错,师父当年就是拿《说剑》篇教诲我的,四弟若不打断,我也能从匹夫之剑说到天子之剑。”

“是我的错。”徐础笑道。

谭无谓摇头,“是我技艺不精,掌握不好分寸,一说起黄帝伐蚩尤,四弟就怀疑了,是不是?”

徐础点头,“二哥的师父是哪位高人?”

谭无谓露出古怪的微笑,“天机不可泄漏,师父当年特意交待,不向任何人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号与出处。”

徐础连谭无谓是否真姓谭都怀疑了,“二哥祖父果真是梁朝上柱国?”

“别人都当真,就四弟不以为然?”

“我……被二哥说糊涂了。”

谭无谓大笑,突然转笑为叹,拿回长剑,轻轻抚摸,“我自己也糊涂了,有时候在想,或许我就与这剑一样,大而无用,人人见我都会多看两眼,却没人真将我当回事。”

“二哥的妙计昨晚救我一命。”

“呵呵,那不算什么妙计,不过是多嘴插了一句话而已,恰如此剑,半截出鞘,反而愈显无用。”

“二哥还只是‘无用’,我已经遭人厌恶了。”徐础也长叹一声。

“沈并州位高权重,独霸一方,自然不会喜欢‘刺驾者’,所以我一直纳闷,四弟为何不回江东吴国故地?”

“早说过了,我不认得吴国人。”

谭无谓啧啧两声,“四弟敢于刺驾,却不敢去吴国,何以前者求难,而后者求易?”

徐础端起酒杯,笑道:“这是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就总有人给我教训,每一句话还都十分准确,我快要无地自容啦。”

“我倒是想听真话,入耳的却都是笑话。”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声长吁、我一声短叹,没多久就烂醉如泥,谭无谓伏案,徐础倒在床上,各自昏昏睡去。

谭无谓说对了,牧守沈直根本不想见徐础,对郭时风倒是很看重,留在帐中与语多时。

沈耽来过一次,见两人熟睡,没有叫醒,命人送来衾被,细加照顾。

将近傍晚,徐础醒来,看到郭时风正与谭无谓对饮,谭无谓谈笑自若,好像从未醉过。

徐础头疼欲裂,起身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郭时风笑道:“础弟不该喝这么多酒。”

徐础坐在床上,用手狠狠揉脸,终于清醒些,“郭兄这是又‘浮’起来了?”

“哈哈,‘浮’起来了,还要多谢础弟,否则的话,这次真要‘沉’到底儿了。”

“沈并州打算何时称王?”

“大势未明,沈并州打算再等等。沈五公子比较着急,但我觉得这种事情没法强迫,最好让沈并州自己想明白。”

“沈并州仍然不想第一个称王?”

郭时风点头,“第一个称王的确很有风险,朝廷眼下正在平乱,一旦听说北方有人称王,立刻就会调转锋锐,发兵北伐。”

“秦州已有不少人称王。”

“呵呵,那些都是草头王,朝廷不承认,连他们自己也不当真。”

“然则沈并州还要继续观望?”

“观望,但不是在晋阳观望,而是南下孟津。”

“孟津?”

郭时风却不肯说下去,“先吃点东西,很快就要受行军之苦了。”

徐础来到案前坐下,不想再喝酒,只吃桌上的肉。

“是我劝沈并州率兵南下孟津,以平乱为名,观察形势。”郭时风道。

“郭兄本事大,所劝之人,无不成功。”徐础既敬佩,又有点几分嫉妒。

“过奖,一是运气好,二是掌握一些机密,能让沈并州信服。”

“东都的机密?”

“嗯,单说一条,础弟知道朝廷会派谁接掌西征官兵?”

“不是曹神洗曹将军吗?”

“曹神洗不行,他在朝中无人,万物帝用他,是为夺大将军兵权,如今大将军困于东都,兵权自然要转交给亲信之人。何况曹神洗没能在潼关将河工一网打尽,反而令其四散逃亡,影响到东都安危,朝廷对他十分不满,换人是早晚之事。”

“朝廷也不肯用大将军,那就是奚将军、济北王、湘东王三者选一了。”

“呵呵,奚将军比曹神洗更不受信任,济北王掌禁军,湘东王管宿卫,太皇太后绝不会放他们离开。”

“难道是……难道是兰将军?”徐础难以相信。

郭时风笑道:“想不到吧,但我敢肯定,兰恂将会接掌西军,或许现在就已上任,只是消息还没传来。”

“兰恂在秦州弄得一团糟,甚至谎报军功,朝廷居然还要用他?”

“兰恂急于将功赎罪,太皇太后也想给他一次机会。总之,听说这件事之后,沈并州决定率兵南下,若有机会,直接度河。”

谭无谓斟一杯酒,推送过来,徐础不知不觉拿起,喝下半杯,头脑又清醒几分,“朝中就没人进谏吗?”

“这是兰家的家务事,外人参与不得。”

“大家就眼睁睁看着天成朝‘自杀’?”

“哈哈,础弟觉得这是‘自杀’,朝有多少人却以为这是加官晋爵的良机呢。础弟别忘了,第一批在天成朝身上插刀的人当中,有你一个,还是最重要的一个。”

徐础笑了笑,“是啊,我插了一刀,天下皆知,想冒险的人都来找我,想守成的人都离我远远的。”

“等天下再乱一些,到处都是冒险的人,础弟将恰逢其实。”郭时风笑得很开心,转向谭无谓,“谭兄何以如此寡言?”

谭无谓一直在喝闷酒,抬头道:“此时南下,实非良策。”

“谭兄另有高见?”

“朝廷无论选谁掌军,兵卒还是那些兵卒,论兵甲、器械,天下无敌,并州之兵贸然南下,恐受其锋,不若西入秦州,抢占西京,收乱民为兵。”

这是谭无谓一直以来的计划,郭时风笑道:“此计虽好,就是太慢,沈并州占据秦州之后,其它数州必然效仿,各自割据称雄,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一一剿灭。南下孟津,直指东都,一朝攻下,可挟天子以令四方,可禅让以得帝位,方为上上之计。”

“如何破官军劲敌?”

“兰恂为帅,官军必乱。而且我得到消息,冀州、吴州皆有乱相,尤其是冀州,群龙无首,已有多位将吏暗中派来使者,愿奉沈并州为主。”

冀州兵强马壮,是一股能与官军抗衡的力量,谭无谓无话可说,低头饮酒。

郭时风又向徐础道:“马兄真被河工推举为王?”

这显然是沈耽透露的消息,徐础道:“河工当中有一些原先的梁国人,很看重马兄的身份。”

“再好不过,我本应亲自出面,劝说马兄投靠并州,但是这边不会放我走,础弟能代劳吗?”

才相隔几个时辰,郭时风从朝廷使节变成牧守沈直的军师,不再需要引见,反而能给徐础布置任务,同时也是给予机会。

“当然可以,但是我一个人不够,马兄是被推举为王,不能完全做主,手下那些河工、乱民颇有欺软怕硬之意,我得带一支军队,才能镇住他们。”

“军队……需兵多少?”

“一万。”

郭时风笑道:“础弟这是狮子大张口,我都不敢向沈并州提起,谭兄以为呢?”

“一万太少,十万才够。”

“哈哈,谭兄心更大。这样吧,我去向沈并州求兵,或许能要到一两千人,础弟别嫌少,并州之军草创,冀州援兵未至,能分兵就已经很为难啦。”

“沈并州借兵多少,我必五倍、十倍返之。”徐础夸下海口。

郭时风起身,“好,兵不嫌多,北方三州同时南下,我就不信兰恂能抵挡得住。”

郭时风告辞,徐础向谭无谓道:“二哥愿意随我一同去吗?”

“论兄弟情谊,我该陪你走一趟,可是明知必败,我不想去。”

“二哥是不了解兰恂有多无能,他在秦州平乱一年有余,自称屡战屡胜,结果却是乱军日益壮大,直至不可遏制。”

“唉,反正没人听我的,我就随你走一趟吧,或许真有意外之功呢。”

入夜之后,沈耽来送行,他要留在父亲身边,整顿大军,至少五天以后才能发兵南下,三人又喝一顿,谈论天下大事,意兴风发,连谭无谓也改变想法,以为南征或许能够一举攻下东都,不需久乱,就能平定天下。

深夜,郭时风到访,连一千兵卒都没要来。

第八十一章 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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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并州只肯提供兵卒五百,多为老弱之人,马十余匹,勉强可以算是一支军队,名为出借,却不允许徐础掌兵,指派两名校尉和一名中兵参军带队,徐础只是随行而已。

徐础心急,次日一早就要出发,沈家却将这次出兵视为某种象征,祭旗、祭兵神、饯行等等全套仪式做个遍。

沈直仍不出面,全由他的几个儿子代劳,长子沈聪虽曾违背父意,却没有受到责罚,仍是诸子之首,仪式结束之后,沈耽单独来向徐础敬酒,“四弟谅解,并州只能提供这点兵力。”

“诸事待发,并州肯借兵旗,足见情深,我已别无所求。”

沈耽笑而叹息,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将徐础拉到一边,悄声道:“中兵参军周元宾是我姐夫,也是我向父亲推荐的。这个人最随和,能交朋友,对他,你只需坚持己见,他即便当时恼火,事后必然接受。”

徐础远远望去,周元宾正与沈家诸子谈笑,他的人缘很好,甚至能与普通士卒打招呼。

“多谢三哥指教。”

“周元宾身上有一份牧守令,并州界内诸城,若遭外敌进攻,中兵参军可就地募兵。”沈耽又透露一条消息。

徐础拱手,“三哥大恩,愚弟不敢言谢,唯愿以后有报恩之日。”

沈耽笑道:“四弟太客气。”

两人正交谈,谭无谓从远处大步走来,手扶长剑,昂首挺胸,高出众人半头,沈耽轻叹一声,“二哥为人……真是让我琢磨不透。”

沈耽在意的不是对方品行,而是犹豫到底该不该重用谭无谓。

谭无谓走到近前,一脸笑容,“四弟走好,我不能随你一块南下了。”

“咦?”

“沈并州帐下缺一名谘议参军,郭兄推荐我了。”

徐础拱手道:“恭喜二哥高升。”

谭无谓摇头,“什么时候我能带兵十万,才算是高升。”

沈耽笑道:“二哥平时‘带兵’三十万,今天怎么谦逊起来了?”

“路要一步一步走,哪能一步登天?先从十万开始吧。”

三人大笑,徐础一时用不到谭无谓,因此也不挽留。

日上三竿,徐础上马出发,郭时风站在中军帐前,远远地向他拱手,徐础还礼,对这位郭兄,既敬佩,又有两分鄙视,可是看看自己的状况,他收起一切想法,乱世已至,他纵不能与世沉浮,也不该轻易对一个人做出判断。

沈耽琢磨不透谭无谓,徐础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任何人,连从前的一点信心,也快消磨殆尽。

周元宾是名清秀的中年人,白面微须,脸上一团中气,三分像书生,六分像商人,还有一分拜身上的战袍与盔甲所赐,像是刚刚上任的将军。

他的确刚刚上任,不久前他还是并州有名的商人,祖上几代以运贩为业,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当地巨富,他继承全部家业,又翻了几番,可他不喜欢当商人,专爱结交朋友,以豪侠自居。

沈家准备起事,周元宾立刻捐出大部分财产,全无二话,因此备受沈家信任。

两人已被互相介绍过,出营不远,周元宾将带兵之职全权委托给两名校尉,也当自己是个被保护的随行者,与徐础并辔交谈,很快熟络起来。

当周元宾觉得可以无话不说的时候,立刻问出最感兴趣的事情:“十七公子,你真参与了刺驾?”

“若非如此,也不会流落至此。”

“对对。”周元宾显然极感兴趣,稍忍一会,又问道:“能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吗?十七公子不想说的我不多问,拣能说的透露一点吧。”

徐础本不想谈论此事,想到沈耽的提醒,他改变主意,将刺驾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略去诸多的意外、犹豫与惊慌,听上去像是一个完整无缺的计划,未受任何挫折。

周元宾一遍遍地倒吸凉气,听到徐础亲手在万物帝肚子上刺下匕首,周元宾大声怪叫,惹得一名校尉追上来查看,见参军只是兴奋过头,才退回去监护兵卒。

周元宾抱拳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虚,十七公子……还不到二十岁吧?啧啧,想我二十岁的时候,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带着几个人骑马出关,与草原大人通宵饮酒,做成一笔大买卖。别人都说我胆子大,跟十七公子一比……啧啧,没法比啊。”

徐础笑道:“皇帝只有一个,想刺驾也得有机会。”

周元宾大笑,年纪虽大许多,对十七公子却十分推崇,徐础离开东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刺驾带来的好处,聊胜于无。

五百人的军队,携带不了太多粮草,因此行程必须经过严格计算,到了驿站就得休息,多走一里也不行。

秦州、河工之乱已经影响到并州,诸城谨守,市镇萧条,城外的驿站对来往人等十分警惕,周元宾必须亲自进城向长官表明身份,并递送牧守沈直亲笔所写并加盖官印的文书。

晋阳附近的城池大都拥戴牧守,见到文书之后,招待得很好。

徐础劝周元宾从驿站征用一些马匹,周元宾却不同意,“这些城池以后都是岳父大人的本钱,不可惊扰。”

这一次,徐础没有坚持己见。

两人越来越熟,真是无话不谈,周元宾甚至得意洋洋地讲起自己如何成为沈家女婿,他家产虽多,按理也没资格娶沈家女儿,可他仰慕高门,一心要攀高枝,八字还没一撇,就将原配休掉,然后静待时机。

多年前,贺荣部大兵压境,并州仓促无备,情况万分紧急,周元宾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托熟人引荐,来见牧守沈直,声称自己有办法退兵,不求功名利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娶沈家的一个女儿。

沈直同意了。

周元宾连仆人都不带,独骑出关,拜见贺荣部可汗,攀交情、许豪言、拼酒量,竟然真将大兵劝退,贺荣部转攻冀州,此后多年没有大扰并州地界。

沈直遵守诺言,真将一个女儿许配给周元宾,而且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个女儿,从那以后,两家如一家,周元宾成为沈家的另一个儿子。

徐础同情那位被周元宾休掉的女子,却什么都没说,问道:“我没明白,周参军怎么能令贺荣部退兵?”

“哈哈,这种事情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我的曾祖就与贺荣部做生意,娶过一名大人的女儿,生下的女儿有一个嫁回草原,此后嫁娶不断,这么说吧,论辈份,贺荣部可汗还要叫我一声‘叔父’呢。”

徐础拱手笑道:“佩服。”

越往南走,形势越显紧张,消息纷纭不断,一会说潼关已被秦州降世军攻破,一会又说西征大军已经进入秦州,不日就能剿灭乱民,造反河工的消息更是混乱,似乎哪里都有,却没人能够说清主力究竟在哪。

各地城门口被抓捕示众的反贼倒是不少,看他们的样子,更像是叫化子,而不是河工。

周元宾开始感到紧张,到了并州南界的应城,他拒绝前进,直接带兵进城,与城主商讨固守之计。

不怪他胆怯,应城前几天确确实实遭到一次进攻,城墙上还有创痕,从官兵到百姓,还都心有余悸,一见到晋阳派来的军队,全都劝他们留下。

徐础没有坚持前进,而是在城里到处打探消息,毕竟他现在连马维和宁暴儿究竟在哪都不知道。

打听得越多,消息越混乱,有人听说过“吴越王”的称号,但这只是数十个王号中的一个,造反者一个比一个急于称王,哪怕已被官兵包围,朝不保夕,也先要造一面大旗、按一个王号。

徐础没打听到马维的下落,但是弄明白一件事,官兵众多,连连取胜,造反者却没有减少,并非所有百姓都进城避难,许多人加入叛军,寻求另一种活法。

二十天之期眼看就要过去,徐础不能再等了,去见周元宾,也不寒暄,直接问道:“参军打算一直守在这里吗?”

周元宾也在挠头,“不守在这里,还能怎样?晋阳大军应该已经开拔,等岳父到了,再做打算。”

“沈并州许以重任,参军就这样回报吗?”

周元宾继续挠头,“应城不大,加上我带来的士兵,仍不满千,能守住就不错了。我还是对贺荣部比较熟悉,南边的朋友少……”

“朋友少,可以结交,兵少,可以招募,参军何以无所事事?”

周元宾不再挠头,脸红了,“岳父倒是给我一份文书,许我见机行事,便宜募兵,可此地受到攻打已是多日前的事情,最近比较太平。”

“有备无患,上次来攻城的是一群乱民,不足为惧,下回来的若是东都派来的官兵呢?”

“官兵……”周元宾了解沈家的计划,知道岳父一时半会不想称王,笑道:“官兵目前不至于攻城吧?”

“若是借城呢?参军借还是不借?沈并州率兵南下,发现应城已被朝廷占据,该有何想法?”

周元宾脸色一变,“若非十七公子提醒,我险些坏了大事。早在出发前,沈五就提醒我,诸事听十七公子,绝不会错,我这就去见城主……”

“一边募兵,一边也要打探周围形势,做到知彼知己,请参军分兵一百,我带出城巡视。”

周元宾马上赞同,叫来两名校尉,让他们各出兵五十人,随十七公子出城,又从城主那里借用数名向导带路。

徐础当天下午带兵出城,直奔南方,去往传言中乱军最多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死路

前方是座村庄,炊烟袅袅,走得近些,士兵们发现那不是炊烟,而是大火燃烧过后的余烟。

整座村庄已化为灰烬,只剩几处断壁残垣。

士兵们有些紧张,从这里开始,他们已经进入战乱区。

徐础向领兵的队正道:“派人进去查看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

队正嗯了一声,扭头指派一小队十人进村查看,同时派出仅有的两名骑兵和一名向导去前方打探情况,然后向徐础道:“公子,可以调头了吧?”

徐础坐在马背上向村子里望去,“咱们还没找到叛军所在。”

“真找到的话,咱们就回不去啦。”

“应城早晚会受到攻击,与其坐等,不如提前打探明白。”

队正是名老兵,五十几岁,对年轻的落难公子不那么同情,冷笑道:“我们是晋阳的兵,不管别地的闲事,就算要管,也等牧守老爷来了再说。”

徐础心中微怒,猛然想起郭时风的话,自己又犯贵公子的毛病,难以附众,连一名普通的老兵都拉拢不到,于是跳下马,面露微笑,“我来投奔并州,想立寸功以自效,所以非要出城,连累诸位与我一同受累。”

对方毕竟是沈家的客人,队正不敢太过分,拱手道:“不敢,既是当兵的身,就得认当兵的命,公子别拿我们的命冒险就行。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只携带三日干粮,出城已经一天有余,吃过晚饭,咱们无论如何得调头回城啦,瞧这边的样子,可没地方补充粮食。”

队正说得没错,可这队士兵多是步行,本地向导领路时磨磨蹭蹭,一整天才走了三十多里。

徐础正在犹豫,进村的士兵跑回来一名,“还有一个活人……算是活人吧。”

一处断壁后面坐着一个人,全身被烟熏得漆黑,看不出男女,弯腰驼背,应该是很老了。

士兵们围着此人,连番问话,那人像是没听到,一声不吱。见徐公子到来,士兵让开。

“老人家。”徐础连唤几声,对方仍无反应。

徐础起身,想要点水,给老人洗脸,跟来的队正上前踹了一脚,老人如梦初醒,看一眼面前的人,突然放声大哭,以手拍地,原来是名老妇。

队正稍一拔刀,厉声道:“住嘴,老东西,我们是官兵!”

徐础正在讨好队正,虽觉他做得过分,却没有开口制止,站在一边看着,心里颇觉尴尬,以为对一名很可能刚刚失去亲人的老妇,不该如此无礼。

“全死啦,全死啦,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老妇干嚎。

队正拔出刀,以刀身在老妇头上轻拍两下,“想死很容易,先告诉我是谁烧的村子?什么时候烧的?人往那边去了?”

老妇一激灵,嘴里说是不想活,身体里却还残存一些力气,扶着墙壁竟然慢慢站起来,也不看官兵,迈动偻曲的双腿,竟然要跑,每一步都艰难得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队正笑了一声,正要拦下老妇,徐础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道:“算了,等探子回来吧。”

队正看一眼徐公子,收起刀,招呼士兵回路上。

徐础留在后面,身上摸了摸,只有一些银钱和几本书,此时全无用处,只得也离开。

“全死啦!”老妇突然又号哭起来。

徐础没敢回头。

路上,两名探子和向导已经回来,显然没走多远,与队正交谈。

队正扭头道:“烧村的是群反贼,路上不知是互相残杀,还是遇到别的官兵,死了几个人。向导说离此二十里有个临河镇,好几天没传出消息了,估计已经沦陷,成为反贼的巢穴。”

“二十里,不太远。”徐础有意前去一探究竟。

队正摇头,“我们不去,反贼虽然不懂打仗,连斥候都没有,但是人多,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咱们这点人,只够给人家送肉。徐公子想立功,回城多调些兵马来吧。”

士兵们全都出声表示赞同,这些晋阳老兵很多年没打过仗了,都不想靠近敌人。

此次出门,徐础随身带着一只搭裢,跨在肩上,后面装书,前面装些应用之物,拿起来放在地上,先取出书给众人看一眼,以示没有藏私,然后取出一个小包裹,打看一角,露出里面的珠宝银钱。

“立功有赏。”

这一招简单直接,但是有效,士兵们围上来,徐础将包裹收好。

队正犹豫一会,“这些都是赏钱?”

“当然,这是我个人出的赏钱,若有收获,回城之后我向参军大人给你们请功。”

队正看向手下兵卒,几个眼神就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

“这样吧,我拨二十人跟你走,剩下的留在后面,公子若是遇到危险,立刻往回跑,我们做接应,若是明天一早还不回来,我们可不等人。至于那些赏钱,等你回来给我,由我分配,怎样?”

士兵只听队正的命令,徐础别无选择,笑道:“再好不过。”

队正分拨十九名稍微健壮些的士兵和一名向导,嘱咐道:“徐公子平安回来,你们立功,赏钱多分一份,徐公子回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就地投降去当反贼吧。”

士兵连连称是,徐础站在一边哭笑不得,郭时风说得真对,他真不懂如何附众,在东都的时候,皇帝、大将军等人至少还将他当回事,在这里,队正只当他是一件贵重易碎的货物,需要妥善保护,但是没什么用处。

徐础带领二十人出发,只有一匹马,由兵卒牵行,他与向导并肩走在前面。

走出几里,路上又有焚烧的痕迹,野地里还躺着几具尸体,之前的探子倒是没有撒谎,走到这里回头。

向导本是农夫,轮值当差,受到指派,不得不出城带路,心里也是老大不愿意,但他不是队正,不敢显露出来,脚步放缓,指着路径说:“前方有段路不太好走。”

“没关系,别人走得,咱们也走得。”徐础向牵马的士兵道:“有劳足下骑马先行,遇警立返。”

士兵茫然不解,将缰绳递过来。

徐础笑道:“你当探子,骑马走在前面,别离得太远,若有敌踪,立刻回来通报。”

士兵终于明白过来,点下头,将长枪交给同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天色将暗,前方探子骑马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跳下马,向众人挥手,“调头,快调头。”

“前方有叛军?”徐础问道。

探子连喘不已,从同伴手里接过自己的长枪,拄在手中当拐杖,“没、没看到。”

“嗯?”

“死人,全是死人。”

徐础抓住缰绳,上马就走,身后的士兵互相看看,只好跟上。

马匹已经疲乏,徐础没有鞭策,任它慢慢前行。

夜色降临,却遮不住人间的惨状,上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布满路面,只看装束,分不清哪些是叛军,哪些是平民,身上即便原有盔甲与靴子,也都被剥得精光。

“死得不久,应该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一名士兵小声道,生怕惊扰到死者。

另一名士兵胆子大些,上前查看情况,突然惊动一群鸟,嘎嘎飞起,吓得他丢掉长枪,连滚带爬地回到同伴们中间。

“必须见到活人。”徐础道,坚持前进。

士兵们只好跟随,丢枪者还得回到尸体中间拣回兵器。

再行数里,路边传来哀叫声,徐础第一个策马上前查看。

一名男子靠着路边的石头而坐,双手捂着肚子哀声不止,看到有人到来,拖着身躯往野地里爬行。

徐础跳下马,“别跑,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官兵。”

那人转身,夜色虽深,大致能看清来者是名长衫公子,心中稍安,“官兵?官兵已经追到这儿了?”

“嗯,大队官兵马上就到。告诉我,你们有多少人?因何自相残杀?”

“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粮食,大家在路上就争夺起来……我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求官爷救我一命……”

徐础上前,借着月光看到那人胸腹处全是血。

后面的士兵跟上来,伤者看不清人多人少,以为这就是大军,叹息一声,“我是反贼,还求什么救啊,我的妻儿……大概也归别人了,只可惜我的老娘,怕是没人肯养。”

“你一家人都在军中?”徐础问。

伤者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不在军中,还能在哪?唉,死了吧,死了吧,这世道,不给人留活路,多几天少几天有什么……”

一名士兵上前,一枪刺中伤者胸膛。

“你……”徐础大惊。

伤者不吭声了,士兵收回长枪,“他是反贼,听他啰嗦做甚?割耳带回去,算是一分功劳吧?”

士兵放下长枪,拔出小刀,真的割下死者耳朵,嘴里提醒自己:“要左耳,不要右耳。”

其他士兵连声啧啧,遗憾自己下手晚了,有人道:“后边不是有一地尸体,拣完整的能割几十个吧?”

众人称是,转身要走,徐础道:“咱们还没见到敌营呢?”

割耳老兵起身,“公子原说要见活人,刚才这个就是活人,公子要见敌营,估计前方没多远就是,用不着非得亲自去看一眼。咱们还是回城吧,这些反贼连自己人都杀,过些天没准也就杀干净了,到时候再来收尸。”

徐础还要上马,几名士兵上前,架着他的胳膊往回走,嘴里都道:“公子累了,咱们扶他走路。”

“你们……”徐础争不过这些士兵。

众人走出没几步,后面突然传来喊声:“前面的人,有我丈夫齐六郎吗?”

居然是名妇人,士兵们止步转身,隐约见到路上有个身影。

徐础甩开士兵,大声道:“我们没见过齐六郎,请问前面营地是谁的?”

妇人走得慢,回道:“昨天属于灭天王,今天属于降世王,你们是谁的人?”

听者大惊,降世王明明应该在秦州,什么时候跑到东边来了?

第八十三章 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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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没认出对面一群人是官兵,还在前行,嘴里唠叨着别人的丈夫都已回家,自己的丈夫却没有踪影,家里公婆催促,自己不得不夜里出门……

徐础大声问道:“娘子可曾听说过‘吴越王’?”

“唉,原本都是泥腿子,不知发了什么疯,你称王,我也称王,你问哪个吴越王?”

“姓宁,叫宁暴儿。”

听到这个名字,妇人止步,“你们是秦州人?”

“不是秦州人,只是与吴越王宁暴儿有点交情。”

“不在,他不在这边,可能去别的地方打食了……”妇人转身要走。

不等徐础下令,三名士兵追上去,嘴里道:“娘子别走,我们见过一群人,没准其中有你的丈夫。”

妇人含糊应了两声,越走越快,终究体弱,没多久就被三人追上,借着月光,妇人认出他们是官兵,不由得大惊,“官爷饶命,我不是反贼,是被……是被迫入营的。”

“可你还能随便出营。呵呵,没什么说的,官兵就是来救百姓的,跟我们走吧。”

妇人往地上一坐,“我腿软,走不动……”

“没事,我们不要腿,有颗人头就够了。”

官兵抖一抖枪,妇人急忙站起,“我跟你们走,就是爬,也要远离反贼。”

徐础赶来,再次问道:“你说降世王占据营地,是真的吗?”

“真的,就在前面不远,叫临河镇什么的。”妇人见问话者年轻面善,向他凑近,尽量远离那些手持刀枪的官兵。

“你亲眼见到降世王了?”

“那倒没有,但是那些秦州人一到,所有人都不敢称王了,抢着去帐里磕头。”

看来妇人没在这件事上撒谎,徐础又问道:“吴越王宁暴儿呢?也去拜见降世王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是宁大王离临河镇应该不远,听说前天他还屠了一座营地……”说起宁暴儿,妇人露出明显的胆怯,声音微微发颤。

“镇里有多少人?”

“几千?几万?进进出出的,说不准。官爷开恩,放我回营叫上父母、幼子,一块投奔官府。”

士兵们冷笑,都看向徐础,想看年轻的公子如何回答。

徐础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人,也不能带着一群急于回头的士兵前去冒险,对向导说:“带她回应城,要活人,不要死人,交给周参军。”

“嗯。”向导应了一声。

“我今晚若不回营,父母得急死……”妇人还要求情。

徐础无法回答,干脆不答,要过缰绳,取出装有珠宝的小包裹,扔给向导,“说好的赏钱,带去给队正,告诉他,不必等我,回城去吧。”

士兵们无不惊讶,尤其是向导,“这个……我……队正说了,必须带公子安全回去。”

“不是你们抛弃我,是我自己选择独自前往敌营,有这位娘子给你们作证,队正不会不信。”

士兵们互相看看,一人道:“那公子小心些,我们就回去啦。”

徐础翻身上马。

士兵们催促妇人上路,妇人还要向公子再说几句,公子却已策马跑远。

“他这就是去送死。”向导喃喃道。

“听说他刺杀过皇帝。”

“吹牛吧,瞧他的身板,杀只鸡都难为他。”

“咱们快走,反贼追上来,咱们都得跟着死。”

一行人押着妇人往回去,路上商量着如何分配赏钱,向导死活不肯再拿出包裹,必须交到队正手中。

从晋阳借兵五百,到了最后,还是只剩徐础孤身一人。

但他心里至少有点底,不怎么害怕,驱马直奔临河镇。

叛军还不习惯严格的纪律,一路上到处都有烧杀抢掠的迹象,却没有斥候,更没有哨所,徐础直接来到营门前,途中遇到过几伙人,他不停马,也不询问,对方顶多看他几眼,竟然也不阻拦。

说是营地,其实连道正经的围栅都没有,直接占据临河镇,镇上原有一圈土墙,已被毁坏多半。

妇人说不知营里有多少人,的确是实话,没人能点清数目,众人抢到房子住房子,抢不到的就建帐篷,甚至席地而居,各家自保,再与相熟人家结成一伙,彼此扶持,伙与伙之间界限分明,越界者必遭围攻。

徐础骑马进营,没走多远就犯下错误,闯进一伙人的地盘,立刻有十余名年轻男子围过来,手里都拿着刀枪或者棍棒。

徐础急忙拨马离开,见路边有一名老者蹒跚而行,低头在找什么,上前问道:“老丈,请问吴越王的营地在哪里?”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谁?”

“吴越王宁暴儿!”徐础抬高声音。

老者本来就驼背,这时缩成一团,迈步就跑,意料不到地迅捷。

徐础只得继续向镇中前进,见两边的房屋极少完整无缺,哪怕只剩一面断墙,旁边也聚集不少人,就地生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小声嘀咕,老弱妇孺居多,青年男子不过二三成。

这样的叛军不堪一击,哪怕面对数千官兵,也会一败涂地,徐础心里纳闷,朝廷至少能派出八万西征大军和数万禁军,怎么直到现在也没能平乱?

很快,他找到一些原因。

镇子中心的几所宅院保存较好,周围有人巡逻,徐础刚一靠近,就被拦下。

几支火把伸过来,徐础发现自己陷入包围。

“你是哪家的?来这里干嘛?”一人问道。

“吴越王宁家的。”徐础随口道。

火把稍稍退去,徐础能够看清状况,前后至少有三十人,装扮各异,头上却都裹着一块头巾,巾上画着大大小小的万字符,有多有少,似乎代表着级别。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汉挤过来,从身边人手中夺过火把,又伸到徐础面前,“宁暴儿派你来的?”

“对,来见降世王,谈谈如何击败官兵。”

那人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只有徐础不笑。

“姓宁的小子疯啦,派一个小白脸来见降世王。你有什么本事?一个能打几个?”

“我有满腹韬略,可以一敌万。”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有人伸手拉扯马上的小白脸,“来来,让我试试怎么个‘以一敌万’法。”

徐础正要纵马冲出人群,远处有人喝道:“何事聚众?忘了刚立下的规矩吗?”

“宁暴儿派来一个小白脸,说什么能够‘以一敌万’。”

徐础大声道:“降世王欲平天下,何以拒见天下之士?”

笑声又起,外面那人却呵斥众人,命他们各回原来的位置。

徐础跳下马,见迎面走来一人,中等身材,微胖,四十岁上下,身穿甲衣,头上无盔,也是一顶青巾,上面画着的万字符比别人更多些,身后跟随五六人,有人手持火把,替他照路。

“在下洛阳书生徐础,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姓甘名招,秦州人士,现为降世军左路统领。”

两人互相打量几眼,甘招道:“先生果真是吴越王派来的?”

“嗯,眼下形势纷纭,吴越王派我来求和,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共同对外。”徐础猜到宁暴儿必然与秦州降世军不和,而且叛军之间不会有兵符一类的东西。

甘招露出喜色,果然没有追问,拱手道:“徐先生来得正是时候,请随我来。”

“有劳甘统领。”

走出没多久,两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对面又来一伙人,个个握着出鞘之刀,当先一名又高又壮的汉子道:“宁暴儿派人来了?正好,让我砍一刀撒撒气。”

甘招上前,他的人围住徐础以为护卫。

“刘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宁暴儿是自家人……”

“呸,有他那样的自家人吗?大家都去王号,就他一个不肯,还抢咱们的粮食,降世王原谅他,我也不肯。”

甘招拦住刘将军,小声劝说多时,刘将军终于大声道:“先饶他一条小命,说得不对,务必让我先砍。老子的刀今天还没发利市呢……”

甘招回来向徐础道:“先生别在意,一群粗人,不懂待客之道。”

“英雄不问出处,值此乱世,正需要胆大有力之人。”

甘招向几名随从笑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咱们想成就大事,必须找一批读书人,吴越王已经走在前面了。”

一名随从道:“三叔,别总说‘吴越王’,当心惹麻烦。”

“顺嘴了。”

徐础被带到一间屋子里,与十几名叛军士兵挤在一起,甘招自去向降世王通报。

有人分给徐础一块烤得半焦的肉,他也是饿了,拿在手里吃了一半。

这些人都是甘招的部下,谈论内容无非是哪里有粮、哪里有官兵,粮食要夺,官兵要躲,没人关心更长远的事情,只想着明天怎么才能吃饱。

徐础偶尔插话,很快打听明白,潼关还在官兵手中,降世军建了一批木筏,从上游过河,想要包围潼关,结果撞上造反的河工,一边打一边收编,离潼关反而越来越远。

至于甘招,原是秦州的一名地方小吏,因为平定不了本地叛乱,干脆加入降世军,颇受降世王薛六甲的器重。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甘招来找徐础,“先生随我来,降世王这就见你。”

镇里有一座衙门,降世王就住在公堂里,只点一支火把,影影绰绰照见一屋子的将士,徐础刚一进去就被人按倒,甚至没看清降世王的模样。

“宁暴儿派你来求和?”堂上有声音问道。

徐础拒绝屈服,挣扎站起,大声道:“对,只要降世王去掉王号,俯首称臣,吴越王愿意既往不咎,饶你们所有人一命。”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徐础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恐吓比讲道理更有用。

只要对方肯吃这一套。

第八十四章 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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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世王的部下不吃“先声恐吓”这一套,徐础话没说完,就有人怒斥、推搡,话音刚落,好几只拳头砸过来。

徐础不躲反前,举起双臂,尽量护住面部,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还不肯睁眼吗?”

“滚开!住手!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这是老子的地盘儿!送你一个‘顶天包’,给你一个‘暖心脚’……”

人群中哎呦声不断,迅速散开,露出降世王来。

那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有几分文气,更像算命先生,而不是教书先生,头上青巾写满了万字府,比谁都多,身穿过于宽大的锦袍,扎着一条金扣带,袍领敞开,露出左胸前的半块护心镜。

徐础气喘吁吁地看着此人。

“你个小白脸忒不会说话,上来就让老子投降,说什么‘死到临头’——你看我像死到临头吗?老子是弥勒佛祖座下弟子,五百罗汉都是我师兄、师弟,谁能杀我?谁敢杀我?”

降世王有两个习惯,一是几乎每句话之前,都要先骂一句,各种骂法,都不重样,他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二是爱挥棍棒,与骂人同步,一下指天,一下指天,更多的时候是指向对面人的鼻子。

棍棒三尺多长,被握在手里的一头箍以金线,另一头绕以银环,棍身上同样画满万字符。

徐础站立不动,尽量不看棍棒,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等降世王闭嘴,他却仍不肯示弱,说:“五百罗汉并非弥勒弟子。”

降世王一愣,马上道:“你懂个屁,你看的佛经是多少年前写的?人间帝王换了几十遭,天上就不能有点变化?”降世王以棍指天,“弥勒佛祖修行圆满,已经代替如来老儿掌管满天神佛,特派我降世济生,他老人家在上头取代如来,我在下边取代皇帝。”

这番话漏洞百出,降世王即便在说起弥勒时,也要加一句脏话,却赢得满堂喝采,“皇帝拜如来,我们拜弥勒,旧的去,新的来,大家一块闹上金銮殿……”

声音稍歇,徐础上前一步,“大王既要取代皇帝,为何不直攻洛阳,淹留在此,却是何意?”

“谁说淹留?我们这不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吗?等我收拾了宁暴儿,率百万之众过河,你说你是洛阳人,洛阳挡得住我的天兵天将?”

“洛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吴越王肯定能挡得住。”

这回连降世王也恼了,举棍要打,徐础急忙补充道:“可吴越王宁愿为大王先锋,直攻东都。”

降世王及时收住棍棒,“他愿意当我的先锋?”

“吴越王之号乃是大王所封,他怎会与大王为敌?”

“他奶奶的,说起这事我就来气!”降世王一通乱骂,“老子开玩笑封的王号,别人都是意思一下,乖乖交还,就宁暴儿这个小子当真,敢跟老子一块称王,带走老子的人马,还说潼关以东的河军都属于他,让我回秦州去。一棍子打死这个小子,老子带兵来了,还占了河军的营地,就是不走,他敢怎地?”

徐础深揖,“大王妙计安天下,果非凡人也。”

降世王与众部下都愣住了,一人道:“狗屁妙计,你……哎呦。”

降世王一棍打在那人头上,怒道:“老子的妙计乃是弥勒所授,你们看不出来,这位先生有慧眼,看出一丝迹象。先生请上座。”

降世王一手拎棍,一手握住客人的手腕,并肩往里走,“先生叫什么来着?”

“姓徐,名础。”

“啊,徐先生,来,坐。”

公堂里的书案都已撤空,剩一把椅子,上面铺满绫罗,旁边放着几口木箱,算是凳子。

徐础坐在箱子上,降世王道:“先生再说说我的妙计妙在何处?”

“此乃天机,只可与大王一人言。”

“你们都滚下去吧。”降世王大声道。

“薛祖,这小子万一是刺客呢?”有人提醒道。

降世王名叫薛六甲,亲近的部下称他为“薛祖”。

“哈,瞧他这副身板,能打得过我的一根手指头?何况老子手里还有这根‘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谁能动得了我?”

众将不情不愿地退出公堂,甘招走在后面,向徐础拱下手。

“没外人了,你说吧,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棍。”

徐础笑了笑,他发出“恐吓”,降世王却没有大怒,反而打散部下,从那时起,徐础就已信心十足,知道降世王心里真是害怕宁暴儿,以此为根基,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大王在秦州分封诸王,乃天赐妙计,何以过后反悔?”

“封王是妙计?可是有人跟我说,封王之后,诸将各自为政,降世军就算黄啦。”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有奸人蓄意破坏大王妙计。”

“奸人……等等,你先说说封王妙在何处,老子有弥勒亲赐的天目,是忠是奸一眼分明。”

徐础早已想好要说的话,拱手道:“请大王许我先问几件事。”

“问吧。”

“天下正州有九、杂州无数,大王起于西北之秦州,如今可曾一统天下?”

“当然没有,还差老大一块呢,至少得攻下洛阳。”

徐础点头,“大王有自知之明,非常人所比。”

降世眉头一皱,“你别拐弯夸我了,继续问。”

“自起事以来,大王兵马日增,但是可曾有外援相助?”

“没有啊!”降世王一脸的不忿,“老子替天行道,天下人却当我是反贼,见我就跑,老子也不客气,追上就杀。”

“所以封王乃是妙计。”

“嗯?”这个弯拐得太大,降世王完全糊涂了,盯着徐础,轻轻掂量手中的棍棒。

“不说别人,只说吴越王,江东之地、吴州之民,眼下皆非大王所有,大王以他人之物封自己的部下,成则多一强援,败则无损于己身,岂非妙计?”

降世王张口结舌,想了一会才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宁暴儿在打我啊。”

“大王逼之太急,吴越王心不自安,才有不臣之举,但吴越王早已后悔,所以派我前来求和。”

降世王又想一会,脸上逐渐露出笑容,“宁暴儿若是去了江东,就不会与我为敌了?”

“大王细思,吴越王之号乃大王所封,大王愈强,则吴越王名号愈正,大王若衰,天下人谁肯承认吴越王?”

降世王大笑,突然冷脸,“劝我收回王号的人,果然是奸臣。”

徐础拱手,“大王明鉴。”

“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将其他人的王号一一恢复?出尔反尔,这不跟放屁一样啦?”

徐础笑着摇头,“大王秦州之封确有一事不妥,除吴越王外,其它诸王的封地皆在附近,此举为树敌,而非增援。”

“之前劝我那人就是这么说的。”降世一拍大腿,结果拍在膝头的棍棒上,疼得他一咧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封在附近乃是树敌,为何不像吴越王一样,封得远一些?下令诸将,夺地者为王,失地者贬为兵卒,如此一来,诸将各自为战,不劳大王费心,即便一无所成,至少也能分散朝廷兵力,给大王喘息之机。”

降世王一怕官兵,二怕宁暴儿,听徐础之言,寻思良久,突然道:“我有弥勒祖师护持、天兵天将相助,要什么喘息之机?”

“在下口不择言,但意思大王是明白的。”

“可我已经收回九王之号。”

“如今不是恢复王号,而是新封,让诸将自选,敢去远方开疆者封王,不敢者留下。”

“那我身边剩下的岂不都是胆小鬼?”

“封王之勇与作战之勇,本是两回事,大王要留的乃是作战之勇吧?”

“废话。”降世王用另一只手抠牙,嘴里啧啧有声。

徐础低垂目光,任降世王慢慢寻思。

“宁暴儿什么时候滚去江东?”

“收足兵力之后即刻东进。”

“别说空话,给我一个日期。”

“一月之内。”

“太久,他将这边搜刮干净,我吃什么?”

“半个月。”

降世王还是摇头,“十天,不不,五天,顶多给他五天,他肯动屁股去江东,老子就承认他是吴越王。”

“大王不会随后追击?”

“他一个穷鬼,又不是美人,追他干嘛?他走得越快越好。”

徐础拱手道:“有大王这句话,吴越王必当感恩不尽,五日之内拔兵东进,在江东与大王遥相呼应。”

“嘿。天一亮你就回去,天黑之前给我个回信儿。”

“是,在下唯有一事相求,请大王派一名信得过的心腹之人,随我一同去见吴越王,否则的话,空口无凭,怕吴越王不信。”

“哈哈,你孤身而来,我都没怀疑……不过你说得对,宁暴儿这小子多疑,我会派人跟你一块回去。”

对徐础来说,那不是“回去”,而是“前往”,背靠降世军与应城官兵,他对救出马维更有信心。

“徐先生稍等,让你看看我怎么教训奸臣。”降世王是急性子,向厅外大声喊道:“把军师叫过来!”

徐础不想害人,说道:“听大王刚才所言,军师倒也不是奸臣,只是想得不够长远。”

“军师想得不远,还要军师干嘛?你别跟着宁暴儿了,那小子爱杀人,一言不和就动手,你来给我当军师吧。”

徐础正要婉拒,外面小步跑进来一个人,“大王唤我……”

“怎么是你?”徐础腾地站起来,与那人同时喊出同一句话。

降世王的军师竟然是皇甫阶。

第八十五章 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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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与皇甫阶目瞪口呆地互视,徐础听说过皇甫父子落入乱民手中,却没料到竟会成为“军师”,皇甫阶则完全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将军之子。

降世王缓缓起身,双手各持棍棒一头,疑惑地问:“你俩认识?”

徐础正想着该说什么,皇甫阶指着他大声道:“大王知道此人的底细吗?”

“宁暴儿派来求和的家伙,说是洛阳人,名叫徐础,怎么了?”

“哈哈。”皇甫阶可不会替对方隐藏真相,“大王被骗啦,此人不姓徐,姓楼,名叫楼础,乃是大将军楼温第十七子,官府通缉的刺驾者同党就是他!”

降世王大吃一惊,向后跳跃,差点被椅子绊倒,嘴里发出连串的古怪呼叫声以及咒骂,“我还说你个小白脸不会是刺客……来人,快来人哪!”

徐础上前扶住降世王的一条胳膊,笑道:“我刺杀的是万物帝,所以遭到官府通缉,改随母姓,大王何以敌友不分?又何必惊慌?”

一群人冲进来,手舞刀剑,口中呼喝。

降世王坐在椅子上,看了徐础一眼,向众人道:“出去吧,没事。”

众人发呆,降世王怒道:“怎么,叫你们进来一次不行吗?都滚出去。”

没人因此生气,乖乖地退出公堂。

皇甫阶上前几步,惊讶地说:“大王,不可……”

降世王手中棍棒指向皇甫阶,厉声道:“你这个奸臣。”

皇甫阶越发惊讶,立刻跪下,“大王何出此言?”

“你劝我收回王号,坏了我的大事。”

皇甫阶完全摸不着头脑,站在降世王身边的徐础开口道:“军师想必不是有意坏事。”

“你别插嘴,老子要自己问。”降世王上下打量,看得皇甫阶心里发毛,“天下不是老子的,百姓也不是老子的,拿朝廷地盘封我降世军的王,让他们替我开疆扩土,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强援,有何不可?老子的天赐妙计,全被你搅黄了。”

皇甫阶终于明白过来,看向徐础,“是他说的?”

“老子自己也想明白了。”

“求大王开恩,让我与这位‘徐公子’当场对质,一辨是非。”

“对吧,谁输了,谁挨棍子。”

皇甫阶起身,退后两步,重新端详徐础,拱手道:“阁下以为宜多封王号?”

“封远王不封近王,令诸王独掌一面,以分散官兵。”

“降世军合在一起,尚且要躲避官兵——大王谅解,我不是……”

“实话我爱听,你说得没错,咱们本来就是败多胜少,到处躲着官兵,聚在一堆都不是对手,这一分散,岂不是更弱了?”

降世王有个优点,谁的话都肯听,而且只要觉得有道理,就当成自己的主意,改而盯视徐础。

徐础向降世王拱手道:“既然大王爱听实话,我也直说,从进营以来,我见军中人数众多,但是多为老弱妇孺,真正能打仗的将士有多少?”

“雄兵百万。”

“恭喜大王,既有雄兵百万,无需军师,也无需劝退吴越王,伺机与官兵决战,方是正途。”

“呃,百万是虚数,实际是五十万。”

“贺喜大王,五十万大军足以扫荡江北数州,同样无需军师,无需劝退吴越王。”

降世王皱眉,“你小子非得逼我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军中究竟有多少人,一会多,一会少,这帮家伙,吃我的、拿我的,来的时候磕头服软,走的时候连声都不吱。”

皇甫阶道:“我算过,大王麾下将士足有八到十万,不算家属,一部分留在秦州,带到洛州的至少五万,这些天收编河军,又有五六万,十万大军一点不虚,同样不算家属。”

对这个数字,徐础仍不相信,但是没有追问,道:“大王有十万人,可有能掌军十万的上将军?”

“我就是。”降世王从不谦虚。

徐础笑道:“大王说笑,大王乃众将之主,非排兵布阵之上将。大王麾下诸人,有谁能单独领军十万?”

降世王长叹一声,“还就是宁暴儿能带兵,其他人,给几千兵都带不明白。”

徐础道:“在下因此以为,降世军宜散不宜聚、宜广不宜狭,聚在一起,恰恰是己之短对官兵之长,分散诸将,令官兵疲于奔命,方是长远之计。”

降世王点点头,向皇甫阶道:“你以为呢?”

“我以为诸将一散,再难聚集,今后谁肯再为大王效命?”

徐础马上道:“大王上承天命,下封诸王,今后谁敢不从?况且当今之急乃是如何击败官兵,近忧不除,何患远虑?”

皇甫阶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降世王挥手道:“停停,车轱辘话我听着头疼,这件事我觉得徐先生更有道理,你再换个说法。”

皇甫阶改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诸将封王,与大王并肩,以后谁听谁的?”

徐础拱手道:“既封诸王,大王可称帝。”

降世王立刻摇头,“我不称帝,老子手里的这杆棒乃是弥勒祖师亲赐,名为‘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老子称帝,岂不是用它打杀自己?”

徐础改口同样快,“可称‘祖王’,与诸王区别。”

皇甫阶冷笑道:“‘祖王’之称前古未有,况且多一字便是……”

“闭嘴。”降世王举起棍棒,不是要打人,只是一个习惯动作,“我喜欢‘祖王’这个称号,我说军师,为什么你没想到这些呢?”

“我……”皇甫阶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会心里明白嘴上不说吧?”

皇甫阶脸上变色,“绝没有,我……这位徐公子在东都师从名家,我甘拜下风。”

降世王大笑,原谅军师,向徐础道:“你真是弥勒祖师送给我的福星:杀皇帝,帮我一把,提妙计,又帮我一把,此前你爹在秦州送粮送钱,也帮我一把,你们楼家都归顺我吧。”

徐础拱手道:“此身已在大王军中,至于楼家,我已改姓,不关心他们的事情。”

“连亲爹都不认,行。”降世王起身,“明天你俩一块去见宁暴儿,事成之后通通有赏。”

徐础不愿与皇甫阶同行,“能得皇甫军师相助,再好不过,可皇甫军师加入降世军比较晚,虽得大王宠信,吴越王未必认同,望大王改换他人。”

“烦,真烦,你还真是宁暴儿的人,处处替他说话。下去,等明天早晨再说。”

公堂外面,一群将士正围着火堆抢酒、争功,喧哗不止,快将洛阳城分配殆尽。

皇甫阶向徐础小声道:“你来干嘛?”

“被朝廷通缉,亡命天涯呗。”

“这些人……”皇甫阶拉着徐础走出几步,“这些人全是乌合之众,聚也好,散也罢,早晚必败,我与父亲忍辱偷生,只为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朝廷。”

“我是不会回去的。”

“十七公子不必掩饰,你去刺驾,大将军能不知情?等他掌权,必然会召你回京,洗刷罪名。”

皇甫阶还不知道大将军的处境。

从人群中走来几个人,带头的甘招远远道:“薛祖放徐公子出来了?”

皇甫阶马上走开,冷冷地哼了一声,用别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不信你真肯为降世军效力。”

甘招走近,目送皇甫阶离开,笑道:“皇甫家出人才,我从来没见过谁在薛祖面前如此低三下四。”

徐础笑笑,“我劝大王允许诸将请封王号,越远越好,以分散官兵,大王命我明天一早回吴越王营中传话。”

甘招面露喜色,马上收起,凑近徐础道:“我劝徐公子马上就走,别等明天。传言说你是大将军楼温之子,怕是有人要找你麻烦。”

“无人相送,我出不得营地。”徐础其实是找不到宁暴儿在哪。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甘招转身对几名同伴说,“在这儿保护好徐公子,我去见薛祖,很快出来。”

同伴共有六人,与徐础互通姓名,他们与军中其他人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客气,也比较谦逊,说起来从前也都是地方小吏,与甘招一同加入降世军。

“没办法,兰恂带兵躲在大城里,偶尔出来杀些人邀功,却逼迫我们讨伐乱民,不能平乱就得挨鞭子,甚至砍头,大家只好一块造反。”

“听说兰恂又当上将军,看样子洛州也快乱了。”

几个人闲聊,从远处又走来一群人,高声道:“楼家的哪个儿子在此?让我看看。”

徐础待要回话,周围几人示意他保持沉默,一人道:“这里只有徐公子,没有楼家人。”

“少来蒙我,听说他改姓徐,其实是楼温的儿子。来,让他尝尝老子的铁槊,这上面还有他爹的血迹哩。”说话者显然醉了,跟随者哄然叫好,引来更多的人将徐础等人包围。

“徐公子是降世王贵客,你想要人,去问降世王。”

那人大骂一声,“老子跟随薛祖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劳,杀个把人还要这么麻烦?让开,不让开连你一块捅杀。”

徐础面对降世王能够说得头头是道,面对这些全不讲理的莽夫,他一点办法没有,只能仰仗别人的保护。

双方争吵,可是众寡悬殊,甘招的部下明显不是对手。

甘招挤进人群,大声笑道:“老七这是干嘛?”

“我要杀人,杀楼家的崽子。”

“哈哈,你是拼酒没拼过,找借口离开吧?”

“我喝酒天下第一,怕过谁?”

“你不怕,咱们继续喝,非分个高下不可。”

人群散去,徐础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甘招回来,向徐础道:“这就走,我跟你去见宁暴儿。”

徐础十分感谢甘招,低声道:“甘统领不想留下来请个王号吗?”

甘招笑道:“让他们先请,我不着急。”

徐础拱手致谢,再不客气。

甘招也不多带人,总共十余人,都有坐骑,护送徐础出营,无需他带路,径奔宁暴儿营地。

天色初亮,一行人来到一座小丘上,遥望远处的军营,甘招笑道:“吴越王治兵严整,与诸将……”他的脸色突然一变,“那是官兵的旗吗?”

徐础也看到了,吴越王营中旗帜飘扬,绝非降世军乱用的杂旗,而是官兵才有的各色彩旗。

第八十六章 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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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看上去不大,能容纳六七千人,内部分划清晰,各色旗帜多而不乱,即便是官兵也少见如此整齐的营地。

“吴越王营地被官兵占据了?”甘招等人脸上尽皆失色,有几个人看向徐础,以为是被他骗入陷阱。

“别急……”徐础心中也是一惊,正想独自靠近营地观察一下,身后传来声响,与其他人调转马头,这回连他也难保持镇定。

数十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已将退路堵死。

这些人头上都没戴万字符巾,或顶兜鍪,或光头随便扎髻。

“降世军跑到我们这里干嘛?”对面一人冷冷地问。

甘招认识此人,心中略宽,拱手笑道:“罗老弟,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但我有军命在身,不问旧交情。”

甘招有些尴尬,看向“领路人”徐础。

徐础也有点尴尬,如果甘招等人因他而死,或是被囚,都会令他无地自容,于是拍马向前。

他也认得这位“罗老弟”,从前互通过姓名,“罗七孩儿,我回来了,要见吴越王。”

“嘿。”罗七孩儿挺起手中长槊,槊尖对准徐础心口,“你改姓,我改名,我如今叫罗汉奇。”

“恭喜。”徐础拱手道。

“你知道我这杆长槊的来历吗?”

徐础摇头,只记得上次见面时,此人手中并无长兵。

“这是万物帝召集天下精工良匠造出的三十六槊之一,吴越王得来,亲手转赠给我,千金不换。”

“恭喜。”徐础只得再次拱手,不明白对方说这些有何用意。

罗汉奇停顿一会,“因为你,我刚刚将这杆长槊输给了刘步升。”

“我?刘步升?”

“对,你应该记得他吧?我们当中最壮实的那位。”

“记得,使双刀的好汉。”徐础只有模糊印象,经对方提醒才想起来。

“他擅使双刀,却要拿走我的长槊,全是因为你回来了。”

徐础明白过来,罗汉奇以为他不敢再露面,于是跟人打赌,赌注就是手中长槊。

“万物帝有三十六槊,以罗兄神勇,可再夺一杆。”

罗汉奇哼了一声,目光转向甘招,“甘司库,你跟来干嘛?”

甘招一直没说过自己从前的职位,原来只是一名管仓库的小吏。

“这个……”甘招隐约觉得不对。

“是我请他们随我一块来的,我还带来降世王的口信。”徐础抢道。

如果徐础一个人来,罗汉奇断然不信这句话,可是有甘招陪同,由不得他不信,“你……跟我进营。”

前往营地的路上,甘招靠近徐础,小声问道:“徐公子不知道这边的变化吗?”

“吴越王应该是刚刚易帜不久。”徐础含糊道,“甘统领护送之恩,在下绝不敢忘。”

甘招勉强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营地门口站着一人,双手插腰,满面笑容,“哈哈,这不是徐础老弟嘛,终于回来了,我盼你好久了。”

罗汉奇长槊急刺,正插进那人脚步的泥土里,冷冷地说:“给你。”

刘步升身量不高,却极为壮硕,伸手拔起长槊,掂了两下,赞道:“万物帝的玩意儿,果然不错。谢了。”又向徐础道:“待会请你喝酒。”

罗汉奇、刘步升都是宁暴儿的旧部,甘招等人自然认得,见两人果然认识徐础,心中稍安,可是听这两人说话,又都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众人在营门下等候,听罗、刘二人斗嘴,没过多久,有士兵过来通报,吴越王请甘统领、徐公子进帐。

至少营地还归宁暴儿所有。

营地中间一座大帐,周围插满旗帜,门口的一杆旗尤为引人注目,离地将近两丈,赤红旗面,绣着两个大大的黑字——抱关。

甘招看向徐础,询问这两字的含义,徐础假装没注意到。

帐内宽阔,布置却极简洁,地面没铺任何东西,也没有卫兵侍立,空空荡荡地坐着一位吴越王。

宁暴儿仍穿着旧衣甲,只是脚上多了一双新靴子,头上没像从前一样空着,也没戴官兵的头盔,反而裹着降世军的头巾,上面的万字符只有一个。

甘招又松口气,徐础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我回来了。”

宁暴儿先向甘招点下头,以尽故人之礼,然后向徐础道:“兵呢?”

“马维呢?”

两人互相对视,谁也不肯退让,甘招打个哈哈,插口道:“外面的‘抱关’两字,是宁王的新名字吧,谁给起的?真是不错。”

“嗯,改几天了,以后我叫‘吴越王宁抱关’,新名字是马维所起,他还活着。”

甘招不知道马维是谁,插不进话。

徐础拱手道:“数十万降世军驻扎临河镇,五万晋阳兵现在应城。”

对他来说,数字已无意义,随口就说。

“嘿,我与降世军打了两仗,你还想引我打第三次?”

“我从临河镇而来,带着降世王的讲和口信:吴越王可保留王号,五天之内去往封地,不可在此滞留。”

宁抱关微微睁大眼睛,向甘招道:“真的?”

“降世王亲口所言。”甘招道。

“薛六怎会改变主意?”宁抱头虽戴万字符巾,对降世王却没有恭敬之意,呼其旧名“薛六”。

“宁王的谋士有本事,是这位徐公子劝说薛祖,令两家讲和。”

宁抱关先是冷笑,随后大笑,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看到我的营地了?”

两人点头,心里都对此不解。

“朝廷已经封我为镇河大将军,这些帐篷、盔甲、旗帜、粮草,都是朝廷赏赐之物。”

甘招低头不语,徐础道:“朝廷没有‘镇河大将军’这个称号,临时编造出来哄骗大王。”

“可东西总是真的吧?”

“钓鱼之饵,何足为庆?”

“饿急了,什么都得吃,管他饵不饵的。”

“大王吃饱了?”

宁抱关微微一愣,缓缓道:“没饱,连一分饱都没有,还是饿得慌。”

甘招也听明白了,笑道:“即便接受招安,朝廷也不会拿咱们当自己人,怎么可能吃得饱?宁王头戴旧巾,想必仍念旧情。”

宁抱关摘下头巾,拿在手里观看,“弥勒祖师在哪呢?为何迟迟不肯显灵?”

甘招道:“我等在秦州以匹夫之身起事,虽屡战屡败,可迄今未倒,没有弥勒祖师暗中佑护,何以获此大功?”

宁抱关重新戴上头巾,“我的老婆孩子呢?”

“都在临河镇,只要宁王同意讲和,拔兵前往江东之日,薛祖自会归还嫂嫂母子,一个不缺。”

宁抱关围着徐础绕了半圈,开口时仍对甘招说话,“告诉降世王,接受官兵招安只是我的一时之计,我仍是降世军吴越王——只要他肯承认这个王号。八天之后,我会东进,再不西还,在此期间,大家划岭为界,我不过去,你们也别过来。我的老婆孩子若是短缺一个,哪怕是少一根手指头,或是受了谁的羞辱,别怪我反悔,大丈夫在世,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八天?我可以先替薛祖答应,若无异议,咱们歃血为盟、拜佛定约。”

“随你。”

“那我先回去了。”

“别急。刘步升!”宁抱关高声叫道。

刘步升进帐,手里仍握着那杆长槊。

“替我款待甘老弟,好酒好肉,他还是自家兄弟。”

刘步升咧嘴笑道:“还是从前的兄弟好相处,甘司库,来吧,咱们一醉方休。”

甘招拱手,徐础也拱手,宁抱关道:“你留下。”

帐中再无外人,宁抱关坐回椅子上,半晌不语,也不看人,徐础也不吱声,目光瞧向另一头。

“你怎么知道我想讲和?”宁抱头收回目光,问道。

“天下未平,不宜内斗,大王想必明白此理,大王之号,由降世军而得,与之争斗,无论胜负,对大王名声有损无益。”

“我生平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别人替我做主。”

“所见偶尔相同,是和是战,仍由大王一人决断,我将性命交与大王手中,无悔无怨。”

宁抱关大笑,“读书人,哈哈,读书人。晋阳兵怎么回事?看你的样子,这些事情瞒着甘招吧?”

“他们不问,我自然不说。”

“嘿,甘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被你蒙骗过去。晋阳兵果然南下?”

“正在路上,三五内可达应城。”徐础推测如此,语气却极肯定。

“沈直有何用意?”

“观战,择机而动。”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观个屁,官兵越来越多,就算我与降世军讲和,也不是官兵对手,晋阳兵这是要趁火打劫吧。”

“不然,沈牧守曾有抗旨之举,反形已露,不得朝廷信任,晋阳兵更愿意看到官兵战败,只要有一线希望,必然参战。”

“这一线希望在哪呢?我连根毫毛都看不到。”

“合则强,分则弱。”徐础随机应变,对降世王大讲分封诸王的好处,对宁抱关则力陈联合的必要。

“怎么合?我与薛六都是一样出身,可以讲和。跟沈直,无话可讲。”

“大王以一时之计接受朝廷招安,何不再行一时之计,向沈牧守称臣?”

宁抱关又骂一句,“老子是吴越王,低薛六一头也就算了,谁让他第一个起事呢,沈直是什么玩意儿?区区一个牧守,让吴越王称臣?”

“沈牧守很快也会称王。况且一时之计一时用之,中原混战,大王越早脱身越好,唯有占据江东,才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若死守此方寸之地,纵然大胜一场,大王自度可守得住吗?”

宁抱关沉默片刻,“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我为着想,还是在给我下套?”

“以大王之智,当明鉴忠奸。”

“哈哈,我的确明鉴,你不忠,但也不奸。行,我给你一次机会,若能真将三家捏合在一起,共度难关,算你有本事,要什么给什么。”

“在下别无所求,只问马维现在何处?”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就是马维出主意,让我接受招安,但他不在这里,去孟津了。”

“孟津?”

“他自告奋勇,说是要夺下孟津献给我,所以我给他两百人,让他去试试。”

孟津南北两城固若金汤,即便是两千人、两万人,也未必能攻得下来,马维只带两百人,无异于送死。

第八十七章 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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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将甘招送出营地,甘招喝得有点多,两颊通红,神智却还清醒,笑道:“徐先生好一招狐假虎威,将两边的老虎都给骗过了。”

甘招早已觉得古怪,与刘步升等人喝酒时旁敲侧击,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徐础脸上一热,拱手道:“甘统领……”

甘招握住徐础的胳膊,小声道:“不管怎样,讲和对双方都有好处,这都要拜徐先生所赐。徐先生今后要随吴越王前往江东吗?”

徐础摇头,“我要先去一趟孟津,然后回应城,与沈牧守汇合。”

甘招点头,“徐公子世家子弟,当投名门。”甘招看一眼周围的人,将声音压得更低,“降世王那边并非久留之地,我虽无意封王,但也想自带一支队伍去别处开疆,徐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徐础第一次被人问到如此重大的事情,忙拱手道:“在下年轻狂妄,怎敢指教长者?”

甘招笑道:“有智不在年高,请徐先生莫以初识为碍,为我指点迷津。”

“甘统领询问,不敢不答,容我细思。”

徐础步行送甘招等人登岭,半途中问道:“不知甘统领志向若何,问鼎天下?称霸一方?”

甘招眼睛一亮,马上道:“若能偏居一方,静待天下太平,于我足矣。”

“甘统领若不说实话,我也只能往错的地方指了。”

甘招笑道:“让徐先生笑话了,问鼎与称霸之策,我都想听听。”

徐础笑了笑,继续步行。

两人走得慢,其他人牵马已经到了岭上,他们还差百余步。

徐础止步,望一眼岭下的军营,轻叹一声,说道:“若欲问鼎,最好回秦州,整顿乱民,占据西京,然后伺机东出。”

“能有几成胜算?”

徐础竖起右手食指。

“一成?”甘招有些失望。

徐础摇头,“只有一成希望平定秦州,至于能否问鼎天下,非我所能预料。”

甘招干笑两声,“何地可让我偏居一方?”

“益州。”

“益州?那里好像还没乱,我也不认识那边的豪杰。”

“蜀地灭亡未久,益都王昏庸,为政苛暴,其民皆思旧主,甘统领若能寻得蜀王后人而拥立之,或可一举扫平蜀地。”

甘招眼睛又是一亮,“这回有几成把握?”

徐础仍举一根手指。

“还是只有一成?那不如问鼎好了。”

徐础摇头,“同样是一成把握,平秦州之后,有进无退,平益州却是可进可退,难易天差地别。”

甘招笑道:“明白了,多谢徐先生。我现在这个样子,所谓承诺皆与欺骗无异,但我留下一句话:徐先生若一路高升,到我这里永远都是贵客,若想另寻栖身之所,我这里虚位以待。”

“承蒙高看,在下铭记甘统领今日之诺。”

甘招拱手告辞,大步追赶前面的同伴。

徐础跟在后面慢行,直到岭上,望着甘招等人离去,突然想追上去,提醒一声,他刚才的说法多半是道听途说,再加一些纸上谈兵,其实连半成把握都没有,甘招若是当真,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但他终究没追上去,这世上唯一不能表现出犹豫的人就是谋士,嘴里喃喃道:“他不是问鼎之人,不是……”

徐础在宁抱关营中停留一天,眼见成群结队的乱民前来投奔,其中多是造反但是无主的河工,他们不在乎吴越王打谁的旗号,只想吃几天饱饭,最后能够回返淮南与江东的老家。

河工有个好外,大都没有家眷拖累,比较容易成军。

宁抱关挑人也严格,拖家带口的一律不要,给些粮食,劝他们去投奔降世军。

当天傍晚,降世王派人过来,同意给八天时间,相约次日一早两王各自出营,在会面地点结盟。

事情算是达成,宁抱关叫来徐础,说:“你为马维而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英雄,我既然称王,金口玉牙,绝不撒谎。明天一早,我派五百人送你去孟津。找到马维,你可以将他带走,爱去哪去哪,也可以一块回来,我给你们都留了位置。听说你刺驾是为吴国报仇,愿意的话,可随我一块去江东,在那里自有你的用武之地。”

徐础深揖,“实不相瞒,我与马维还是要去投奔沈牧守。眼下局势纷扰,我当尽力撮合三家,共敌官兵。”

宁抱关难得大笑,起身道:“去吧,我不阻拦。可我提醒你,沈家没有龙兴之相,你早晚还得回来投奔我,位置仍然为你保留,但是我会怀疑你的眼光。”

徐础真想投奔的人不是沈直,而是五公子沈耽,拱手道:“言多必失,大王应当怀疑所有谋士的眼光。”

“哈哈,你说得没错。”宁抱关送徐础出帐,边走边道:“你太年轻,虽有刺驾之勇,却没有接交朋友的胸怀,否则的话,也可以称霸一方。等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愿意借兵给你,至于数量,要看我自己有兵多少,分出三四成总可以做到。”

一天之内,徐础又得一人承诺,他的回答与此前一样:“承蒙高看,在下铭记大王今日之诺。”

宁抱关善于识人,看出徐础不懂附众之术的弱点,说法与郭时风不谋而合。

徐础回到帐篷里,思忖良久,一会壮志凌云,一会自认无能,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真是太年轻,被人说两句就沉不住气。

次日一早,宁抱关带兵去见降世王,同时分出五百士兵,由部将罗汉奇率领,送徐础去孟津追赶马维。

罗汉奇仍对输掉长槊一事耿耿于怀,出营就说:“其实不用去,马维肯定死了,他带二百人去攻打孟津,就是送死。”

五百人皆是步兵,只有徐础与罗汉奇乘马。

“十几日前,吴越王要带二十几人攻城。”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宁王是什么人?有万夫莫敌之勇,加上我们这些百人敌、千人敌,拿下一座小城轻而易举。马维和你一样,是读书人,只有嘴皮子功夫,打仗、攻城?哈哈,比妇人强不了多少。”

罗汉奇瞧不起读书人,一路都在吹嘘自己杀过的人、立过的功劳,徐础但凡表现出一丁点的不信,他就横眉立目,舞动手中的新槊,“咱们较量较量,我让你十招,你能刺中我一下,就算我输。”

徐础笑而摇头,等到对方吹牛的间隙,慢慢询问马维凭什么要去攻打孟津。

罗汉齐不关心这种事,知道得不多,每次只能提供只言片语的消息,徐础推测出大概情况。

马维留在吴越王身边,一直也在想办法自救,不仅给诸人改名,还提供许多计策,接受官府招安,就是他的主意。

几天前,数百乱民前来投奔,他们不是降世军,也不是河工,而是附近的土著,忍受不了官府的横征暴敛,干脆数村联合,也要加入叛军。

他们带着太多家眷,宁抱关不想收留,马维却生出兴趣,因为其中许多人自称原是梁国人,听说马维是前梁帝胄,纷纷跪拜。

马维坚持留下这些人,宁抱关说:“你可以将人带走,我分你兵器,你若能攻下孟津,让我乘船东进,我再借兵给你,还会承认你是梁王。”

宁抱关似乎很愿意借兵给别人,虽然不多,却有大用。

徐础对一件事感到奇怪,“吴越王嫌兵多吗?为何将拖家带口的人都推向降世王?”

“谁知道,我们也劝过宁王,说降世军那些人不可信,没理由增长他们的兵力。可宁王不听,说他的队伍以返回江东为号,必须迅疾如飞,不可有丝毫拖累。又说大家都是降世军出身,就算闹翻,对降世王也得保留三分尊敬。”

昨天称降世王为“薛六”时,宁抱关可没有半点尊敬之意,徐础心中已经想明白宁抱关的用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罗汉奇问道:“你笑什么?”

“没事。”

“不对,你们这些读书人鬼心眼子多,脸上带笑,必无好意。快说,我这杆槊虽不是万物帝的利器,捅你个窟窿还是很轻松的。”

宁抱关是要增加降世军的负担,等待时机将其一举击败,然后再收编乱民。

这必然是宁抱关的计划,他不向部将透露,徐础自然也不能多嘴,于是道:“我亲眼见过万物帝的长槊,数量不少,但他常用的只有一杆,不像罗英雄昨天拿的那一杆。”

“真的?”

“官府赏赐的时候也会骗人。”

罗汉奇骂了几句,突然笑了,“既然不是万物帝之槊,输给刘步升也就无所谓了。你见过万物帝舞槊?”

徐础点头。

“比我如何?”罗汉奇举槊过头,舞了一个花招。

徐础摇头。

罗汉奇以为这是万物帝不如自己的意思,大喜,又多舞几招,赢得许多士兵的叫好。

沿河一带村镇荒芜,居民不是逃走,就是被杀,一路上几乎没遇到活人,偶尔望见几人,无不跑得飞快,骑马都追不上。

关于马维,得不到任何消息。

徐础坚持多赶夜路,只在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天不亮继续赶路,终于在次日午时左右看到了孟津北岸的小城。

“官兵都跑哪去啦?”罗汉奇很是疑惑,“前几天这边还有一座营地。”

徐础留下五百人,单骑跑到城下,见城墙完整,没有损坏,城头旗帜也仍属于天成朝,马维好像根本没来过这里。

城门白昼紧闭,城头上的士兵早已发现远处的来历不明者,向城下的人道:“你们从哪来的?是谁的部众?”

罗汉奇等人的装扮、旗帜皆与官兵无异,被守城者当成自己人了。

徐础正想着如何回答,城头上又有人道:“打开城门,这就是我说的援兵!”

这是马维的声音,可徐础没明白“援兵”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八章 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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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打开一条缝,马维匆匆跑出来,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徐础急忙下马,不待开口,马维一把将他抱住,小声道:“你救了我,真是救了我,神仙派你来的?别说话,带人进城,不可令城中生疑。”

马维的话没头没尾,但是徐础能听出明显的紧张,于是点头,重新上马,跑向宁抱关派来的五百兵卒。

罗汉奇不打算进城,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护送徐础到孟津,找到马维,无论见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都没关系,他的任务已到此结束。

“徐公子,就此别过。我是粗人,不知礼节,一路上多有得罪,其实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一个小白脸,竟敢参与刺驾,做朋友更是没得说。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酒,若是酒量也还说得过去,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徐础路上已经想好说辞,拱手笑道:“有劳罗将军相送,到了酒桌上,在下必定舍命陪君子。”

罗汉奇大笑,“舍命就算了,你能舍下面子就行啦。”

罗汉奇正要下令调头返营,徐础道:“罗将军坦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有句话要送给你。”

“哦?”罗汉奇不是甘招,更不是宁抱关,对“送话”不感兴趣。

“罗将军就这样返营,必受吴越王斥责。”

罗汉奇一愣,“我平安走、平安回去,一点错没犯,为啥要挨斥责?”

“吴越王一直想带兵去往江东,苦于孟津阻隔,船只难以东进,因此允许马维带兵攻打孟津,存有万一之望。”

罗汉奇虽然曾吹牛说攻打孟津轻而易举,心里却明白,这的确是“万一”的难事,“对啊,马维挺厉害,居然真拿下了,但这跟我没关系。”

“大有关系,马维侥幸夺关,立足未稳,万一得到,也会万一失去。罗将军乃吴越王旧部亲信,见危不救,见城不入,回去之后岂止要受斥责,怕是要惹得吴越王大怒。”

罗汉奇脸色一变,“吴越王一怒……徐公子,你真是好人,几句话把我救了,走,咱们一同进城。”

“用我的马,派个人回去向吴越王报信。”

徐础跳下马。

罗汉奇也下马,叫来两人,命他们立刻骑马返营,“别停,能跑多快是多快。”

两人带着兵卒走向城门,罗汉奇扛着长槊,说道:“宁王总说读书人也很重要,我嘴上不敢反对,心里可不服气,今日被徐先生几句话点醒——读书真他娘的有用啊,鬼心眼子就是比我们多。”

徐础笑笑,心里在想,自己为什么一路上与罗汉奇难以沟通,突然间却能用几句话赢得对方的敬佩?很快他明白过来,自己缺少日常交往的本事,非得是对方陷入困境、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才能头头是道,即便不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也能获得几分重视。

非得是野心勃勃的人,才会时常处于困境之中。

想明白这一点,徐础并不觉得轻松,因为他还是没办法随时随地与寻常人打成一片。

“城内形势不明,进城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

“嗯,我听你的。”罗汉奇勇猛不输任何人,论到见机行事,他承认自己不如“小白脸”。

城门开得又宽一些,马维仍站在门下,大声道:“兰将军言而有信,说派兵来就派兵来。”

罗汉奇没听明白,但他打定主意,见徐础没吱声,他也不动声色。

五百人列队进城。

小城不大,街道也不宽阔,空无一人,在数百步以外被一座孤耸的高楼半途截断,被迫右拐。

马维认得罗汉奇,向他拱手,“有劳罗将军待会替我喊一声。”

“喊什么?”

“随便,声音越响越好。”

“呵呵,这个容易,我现在就能喊。”

“稍等,看我示意。”

罗汉奇点头,但是心里摇头,终究不喜欢读书人的“鬼心眼子”。

小城中间的高楼形制与城门楼相仿,下方也有通道,但是门户紧闭,楼上数人一字排开,正向下观望,手里都拿着弓箭。

“张将军,可信我了?这是兰将军派来的援兵。”

张将军是名老将,早已看到街道上的兵卒,单看兵甲旗杖,的确像是官兵,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大声问道:“兰将军渡河了?为何援兵从北门进来?”

“哈哈,张将军太过多疑,兰将军本人没有渡河,可河北自有驻兵,一纸军令,招之即来。”

张将军仍半信半疑,命两边的人放下弓箭,“你和带兵将领上来,其他人留在原地不准动。”

马维右手负在身后,轻轻摆动,罗汉奇纵声大吼,震得周围人耳中发麻,震得楼上人大惊失色,连脚下的砖地似乎都在颤抖。

吼完不算,罗汉奇还要骂两句、说两句,“老子奉命援助,哪来的狗屁将军,竟然拿我当外人,害老子白白辛苦一趟,咱们走,让他们自己守城吧。”

楼上的张将军慌忙道:“将军莫走,有话好说。”说罢匆匆转身,显然是要下楼来见。

马维转身,向罗汉奇、徐础微微点头。

楼下门户打开,张将军带着四名随从快步跑来,脸上带笑,“得罪得罪,这位将军怎么称呼?从哪里来?主将何人?”

罗汉奇有问必答,“我叫罗汉奇,打西边来,主将……主公是吴越王。”

听到“吴越王”三个字,张将军一愣,脚步多迈出两步才停下,“本朝有吴越王?”

“吴越王宁抱关,你没听说过?”罗汉奇大怒。

“哦——”张将军转身要退回楼内。

罗汉奇不用示意,招呼身后兵卒,自己挺槊冲在最前面,几步赶上去,一槊刺倒一名随从,剩下几人,包括张将军,全吓得瘫坐在地上。

“宁王比我神勇百倍,你照着我的样子去想吧,现在认得了?”罗汉奇道。

“认得,认得。”张将军瑟瑟发抖。

马维大喜,拱手道:“罗将军真猛将也,请随我巡城。”

“干嘛,还要喊?我的嗓子可受不了。”

“不必再喊,巡城一圈,很快就能结束,然后我请罗将军喝酒,润润嗓子。”

马维、罗汉奇、徐础走在前面,兵卒押着张将军等人随后,其他人列队跟进,每到一处,都有将士三三两两地出来相见。

守城者不多,才一百余人,见城主被抓,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马维带来的二百人被困于城池一角的宅院里,开门之后,纷纷向马维跪拜。

马维先安抚一番,随后下达连串命令,让自己的部下占据城门等要害之处,算是真正夺下小城。

张将军被关押,马维带人回到城中心的高楼里,收集食物,大排筵席。

城里守兵不多,食物却极充足,足够三五千人食用一月,酒肉也有不少,虽非佳酿,却正合罗汉奇胃口。

席上,马维讲述夺城经历。

“兰恂真是天下第一等蠢货,不知听信谁的劝说,以为到处都有乱军,所以带兵龟缩在京城附近,美其名曰保护皇帝与太皇太后。他还征调各城守兵,连孟津都不想守,说是要放贼过河,决一死战。”

“当初官府派人来招安,我就猜到朝廷必然心虚,所以自告奋勇,带二百人前来攻城,没想到兰恂心虚至此,竟将小城守兵调走大半,只留一百余人。我以官兵身份进城,可是张将军老奸巨滑,将我的人骗入陷阱,非让我拿出上司文书来。还好我懂些天象,仰观俯察,预料到今日必有救星到来。哈哈。”

罗汉奇很是敬佩,一边吃肉一边道:“你们两个都行,比我预料得厉害,孟津已经拿下,就等吴越王来了,大家一块去江东。听说那边金银遍地、美女成群,足够百万大军分享,我要抢个头份儿。”

“以罗将军之勇,何患无钱、无妻?”马维一味劝酒。

徐础问道:“小城已得,还有南岸大城呢?”

“大城守兵稍多一些,而且他们封堵桥梁,不许任何人通过,官兵也不行,待吴越王赶到之后,再想办法攻占。”

罗汉奇喝一大口酒,向徐础道:“不是说好舍命相陪吗?怎么不见你喝酒?”

徐础笑着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酒兴渐浓,徐础与马维喝一口,罗汉奇以及手下几名头目灌一碗,很快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兀自划拳劝酒。

马维脸上笑容消失,向徐础拱手道:“础弟晚来一步,愚兄命丧于此。”

马维又讲一遍夺城的经历,自称官兵入城都是真的,可他犯下错误,过于相信张将军,以至将二百人拱手交出,反为对方所困,不得已,只好自称还有援兵到来,手上会有兵部文书。

张将军派人将马维押到城头上,天黑之前若看不见援兵,直接斩头。

“孟津离洛阳不远,张将军何以不派人前去询问。”

“咱们都知道兰恂无能,可还是想不到他有多蠢,是他下令,各地无命不准派人去往洛阳。”

“这是为何?他不想知道各处形势……我明白了,他又用上秦州的招数,阻止任何消息传到朝廷耳中。”

“他说四处传来的消息多为不实,无端惊扰两宫圣驾,不如不听,他已定下妙计,很快就能一举歼灭叛军,用不着各地相助。”

徐础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

“础弟跟我想得一样?”马维笑问道。

徐础点头,脸上却没有笑容,“只能是这个原因,兰恂觉得自己在朝中地位尚不稳固,所以调兵回京,全归入他的麾下,然后……”

“夺禁军、镇朝廷,但我猜他没胆量篡位,只是想保兰家大权在握、万世无忧。”

“可他快要推倒天成朝最后一根梁柱……”徐础一个劲儿摇头,相信这是兰恂能做出来的事情,却怎么都无法理解其中的愚蠢。

“础弟有点想家?”

兰恂想要稳固权力,必然要对楼家下手,徐础道:“我已改姓,无家可想。”

“嗯,我就知道础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础弟如约返回,这份情义我领了,现在,你还得再帮我一个忙。”

“马兄尽管开口。”

马维看向醉倒的数人,“我只要兵,不要将,孟津小城既入我手,绝不会让与他人。”

徐础大惊。

第八十九章 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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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夺下孟津小城,马维竟然对罗汉奇动了杀心,想要杀将夺兵。

徐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马维示意徐础随他一同走到楼下。

“天下汹汹,人人可以称王,础弟难道真要一心辅佐他人、甘为臣仆?”

徐础摇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与这无关,城池弱小,非久居之地,外面还有吴越王五百兵卒……”

马维笑着打断徐础,“那些兵卒只是暂时投到宁抱关麾下栖身,并无忠诚可言,他们一心想回淮南与江东,真论起来,他们对础弟或许更认可一些。”

徐础还是摇头,“立足未稳,先得罪豪强,马兄如何应对宁抱关大军?”

“几千人而已,算不得大军。三天之内,我能令此城固若金汤,宁抱关一到,我就向南岸大城求援,趁机占据,然后传檄梁朝故地,召集兵马。再后恢复五国皇室,令其各自为战,础弟也可以回江东重建吴国。”

“最后呢?”

马维笑了笑,“人力可称王,唯天命才可称帝,‘最后’的事情要到最后再说。”

见徐础还在沉吟,马维道:“百姓愚昧,不念故国,五国士人可不是这样,投奔我的那些梁国人,原本都是世家,被天成皇帝免为庶人,一有异动,立刻揭竿而起,愿意为我拼命。础弟回江东,必然大有作为。心怀壮志者,以苍生为念,不为寥寥数人束手束脚,础弟既能舍弃楼家,何以对一名莽汉心慈手软?”

徐础轻叹一声,“我可能坏了马兄的大计。”

“嗯?”

“进城之前,我建议罗汉奇立刻派人回去通报吴越王,恐怕用不了三天,宁抱关就会率兵赶来。”

马维一怔,突然想起来,徐础原本有马,却是步行进城,坐骑显然是用来通风报信了。

“三天,我只需三天而已。”马维长叹一声,很快恢复正常,微笑道:“想必是天意如此,不想令我太早成功,与础弟无关。不如这样,我正常安排守城,三天之内,宁抱关若是带兵赶到,咱们只得暂居其下,他若不来,按我的计划行事。但有一条,无论如何础弟得帮我个忙。”

“拉拢江东兵卒?我怕是没那个本事。”

“哈哈,础弟无需做什么,我要用你的身世做点文章,你不反对即可。”

徐础心里非常反对,一时间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得道:“好吧。”

马维面露喜色,“罗汉奇虽是莽夫,也是员猛将,有劳础弟接下来几天牵住他,不要让他看穿我的计划。”

徐础点头,提醒道:“宁抱关当世人杰,得知消息之后,肯定会迅速赶来,马兄小心行事,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更不要再行险计。”

“放心,我懂得时机的重要。”

两人到楼上继续喝酒。

天黑之前,徐础去了一趟南城楼,观望对岸行势。

大桥中间堆满木石,阻碍通行,对面的大城看上去冷冷清清,驻扎的官兵也不太多,桥下河水滔滔,天气虽已转凉,仍无丝毫结冰的迹象。

“天成朝真要亡于兰家吗?”徐础喃喃道。

城楼上有七八名士兵,全是马维的部下,站在一边小声交谈,有一人走来,拱手道:“阁下就是刺驾的楼十七公子吗?”

“正是,但我已改姓徐。”

“公子不肯忘本,改从吴国之姓,不愧是真英雄,令人敬佩。”那人拱手道。

这人三十来岁,虽是兵卒打扮,相貌、谈吐却都不俗,徐础还礼,“在下亡命之徒,何足为英雄?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村夫一名,名姓不足挂齿。”他收起笑容,“我们别无它意,只为感谢徐公子的刺驾义举,请受我等一拜。”

众人同时拱手下拜,徐础急忙扶起当先者,连称“不敢当”。

又聊一会,那些人对刺驾细节颇感兴趣,徐础本不愿说这些,但是一想到郭时风、宁抱关对他的评价,强迫自己有问必答,无论将来做什么,“附众”都是他必须学会的本事。

这些士兵都是梁朝世家子弟,虽被贬为民,心气仍在,跟随马维短短几天,就已表现得实心实意。

士兵自去守城,徐础下楼去找马维。

马维已经给徐础安排好住处,在正厅里摆列十多个牌位,全是吴国历朝皇帝,陪祀者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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