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取君心 - xp1024.com
《谋取君心》


楔子

庆元四年,时值初春,临安西南境内的桃源村来了一对极不寻常的不速之客。

桃源村原是阻隔于天地一方的净土,极少有人踏足,村内居民过着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原始生活。据当地村民说,那天两人来的时候,村内上上下下二百多口人都挤在村门口去观望。

前面的男子一身青色的锦衣,衣服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折扇,温文尔雅,一双清眸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天然风韵,全在眉梢。

他身后的女子身着绯色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朵朵桃花跃然裙上,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淡抹胭脂,白中透红,眉目含笑间,皆是一道风景。

忽然间,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将那男子认了出来,大声喊道,“嘿!这不是楚公子嘛——”

他这一声,惊动了底下熙熙攘攘的村民们。

“哟,还真是楚公子呢!”

“他应该是有好些年没来咱们桃源村了吧——”

“楚公子乐善好施,给咱们村里帮了不少忙呢——”

紧接着,众人一阵拥呼,迎了楚洛和沈长安进村。

长安在众人簇拥下悠然转首,疑惑不解地望着楚洛。

楚洛朝她幽幽一笑,伸出手来去握她的手。

时间一晃过去一月。

这日清晨,长安本睡得极沉,可总是隐约感受到有人在捏她的鼻子唤她起床,她睡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猛地一伸手打过去,只听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她暗自得意,把被子一扯盖过自己的脸,含糊不清道,“别烦我……”

对面的青衣男子轻嗤一声,索性伸手过去拽她,“快起来,快起来……”

长安感受到楚洛在拽她的被子,便眯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去看他,愤然道,“都说了别烦我,自己去玩……”

她一倒头,又昏昏睡了过去。

楚洛拿她没办法,正准备挑了扁担自己上山去,忽而眸中一亮,心生一计,便向门外扬声道,“哎,皇兄,你怎么来了?”

本来半梦半醒的沈长安一听“皇兄”二字,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忙不迭地卷着被子一下子从床上爬了下来,诺诺出声道,“皇兄……哦不,皇上……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

“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沈长安便听得对面男子的一声大笑,她抬头去看,见楚洛翘腿坐在木椅上,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自己,一脸玩味的笑意。

她心下气极,拽下床上的枕头朝楚洛的方向扔去。

他一把抓住飞扑过来的方枕,绕过沈长安的身侧,将它重新放置在床上,转而笑道,“快起来喽,跟本王一块上山去砍柴。”

“什么本王……现在你还是什么王爷……”沈长安喃喃自语,恨恨咬牙,心里咒骂了楚洛这个混蛋一百多遍后,才不情不愿地洗漱更衣,跟楚洛一同上山去。

此时刚过五更,天还没大亮,长安默默跟在楚洛身后,一步落十步。等楚洛回头看她的时候,早已经没了踪影。楚洛吓了一跳,以为她定是走丢了,便慌忙喊道,“长安,长安——喂!沈长安——”

长安听着他的声音,默默地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出声道,“我在这——”

楚洛闻声寻去,见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乘凉,不禁觉得是又好气又好笑,便假嗔道,“为什么不好好跟着我,在这里干嘛?”

长安皮笑肉不笑,道,“不想走了——喂喂喂,你干什么——”

长安话没说完,就被楚洛拽了起来,他的力气极大,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她慌乱之中往地下一瞥,见一条小青蛇吐着信子在她的脚边匍匐着。

“啊啊啊啊——”长安大喊一声跳进楚洛怀里。

楚洛一个踉跄,肩上的扁担一晃,顺着山坡直直地滚落了下去,楚洛怀抱着长安,根本腾不出手去管他的扁担,只得从地下挑起一只竹竿,打至青蛇七寸,一竿毙命。

“死了。”

“什么死了?”长安仍是惊恐未定。

“蛇死了,咱们走吧。”

长安瞥一眼地上青蛇的尸首,觉得一阵反胃,紧紧把脸贴在楚洛胸前,小声道,“我不走。”

楚洛一怔,一脸好笑地望着她,“那你干嘛?”

“你背我,我不走。”长安坚持着不下来。

楚洛嘴角扬起,腾出一只手来敲了长安的额头一记,“真拿你没办法。”

楚洛刚背起长安,才恍然记起自己的扁担已经落至山下了,笑叹一声,便转身向山下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长安才发现这是条下山的路,便扬声叫起来,“你不是要去砍柴吗——”

楚洛面色一阵暗沉,“你看我是怎么去……”

长安这才惊觉到楚洛方才山上时挑的扁担已经全然不见了,心下也已经了然,便只沉默了不再作声。

刚走进村子,只见一身着缃色布衣裙的娇俏少女一蹦一跳地向着楚洛这边跑来。长安见状,一下子从楚洛身上跳了下来。

“洛哥哥——”她一迭声叫着,飞快地跑到楚洛和长安面前,粉面含笑道,“洛哥哥,我正好要跟了爹爹上山砍柴,回头我砍了些,给你送去可好?”

楚洛唇边带笑,柔声问道,“不会太麻烦玲珑了吗?”

玲珑脸上一红,笑得灿若春花,“不会不会——”正含笑间,她忽然看到了站在楚洛身后的沈长安,笑容一下子消失在了脸上,淡淡道,“洛哥哥,她是你的妹妹吗?”

楚洛倏尔一笑,把长安拉到自己跟前,语气温柔沉沉,“她啊,叫沈长安,是我的娘子。”

玲珑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难看,她把嘴唇咬得发白,低下头去,一转身从长安身边跑掉了。

长安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转而回过身去,冷哼一声,向楚洛道,“呦,我还不知道呢,你都偷偷从王府跑出来几回了?还有这么个小青梅在等着你。你应该这么告诉她,你不仅有一个娘子,你可是有三个!三个——”

长安越喊越大声,引得周围村民纷纷注目,楚洛一把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魅笑道,“心里只有你一个,这还不成?”

长安面上飞红,猛推他一把,“滚开。”说罢,她甩开楚洛,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走去。

长安不熟悉这村中的路,而这村落又是九曲回旋,极其蜿蜒,等长安气喘吁吁地走过这村子好几圈还未找到住处的时候,她终于一回头,向楚洛妥协了。

“咱们的房子到底在哪?”

楚洛不觉失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面前堆满了柴火的院落,“就在那儿。”

长安又是气上心头,也不去理楚洛,转身向自己家的院中走去。

她刚一进门,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便欢喜着扑到长安面前,“长安姐姐——”

他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圆圆的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天真地看着长安。长安清甜一笑,一把抱起小男孩入怀。

这时,楚洛也进了门来,小男孩看见他,也向他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楚洛哥哥——”

长安向楚洛做了个鬼脸。待小男孩转过头来看她时,她又恢复了方才的一脸笑意。

“长安姐姐,我娘刚刚做了糯米糕,我回去拿给你吃。”男孩轻轻地摇晃着脑袋,笑着向长安道。

“哇——真的吗?你娘做的糯米糕可好吃了……”

“我这就回去拿!”小男孩从长安怀中跳下,一溜烟儿地向家中跑去。

长安笑容澹澹,向屋内走去。她方一打开屋门,在转身的一瞬,猛然被楚洛拉了一把抵在墙边。他靠在她的身前,温热的呼吸声萦绕在她的耳畔,他魅笑道,“长安,你这么喜欢孩子,那跟本王生一个可好?”

她的脸红成一片,低低浅笑,“别闹,还是白天呢……”

“哦?”他轻笑一声,火热的吻蔓延到她的颈上,“那晚上就可以……”

他顺手扯开了她的衣襟,方要解开她外衣的扣子,却听得她在耳边低低道,“你是真的不打算再回王府了吗?”

他的动作一滞,亦是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来,温然道,“当王爷有什么好?怕也体会不到这山水之乐。”

她盈然含笑,伸出手来与他的十指紧紧交握。

“得妻长安,夫复何求。”

第一章 风云突变

庆元六年,风云巨变,江山易主。明阳王率军攻入都城,逼皇帝退位。双方激战长达半月,加之前朝丞相的里应外合,城中民心涣散,御林军终于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溃败。几天后,皇帝寝宫自缢,太后暴毙,明阳王终于登上了他二哥的宝座,宣帝称王。由此,一个专政独权的时代开始了。

此时的洛阳城水深火热,民不聊生。而与此相距并不远的临安城却是个难得的清净之地,万家灯火,歌舞升平,与平时并无二致。这日夜里,长安与楚洛泛舟湖上,饮酒赏月,遥望着都城的方向,心绪不约而同地集到了一处。

明阳王楚洵是楚洛的四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于楚洵,长安并不曾多听楚洛提起过他,自从楚洛得了临安的封地之后,他就极少进宫,也鲜有参与宫中之事,相比起手足兄弟,楚洛倒颇偏向于他憨厚忠实的二哥,得知二哥故亡的消息后,楚洛径自伤感了许久。当今宣太后的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了皇帝,小儿子自然也应该加官晋爵,可是不论太后派人来了洛阳几回,楚洛则是一概称病不见,只当闻所未闻。

“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你这心是有多大。”长安向楚洛道。

“多大?”楚洛笑着,向她慢慢凑近过来。

长安一下子红了脸,笑推他一把,“没个正经儿。”

楚洛大笑一声,揽美人入怀中,“朝中那些事,我不愿与之为伍,四哥想当皇帝,便让他当去。”

长安闻言,只依偎在楚洛怀中,哑然失笑,嫁了这么个逍遥王爷,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当两人以为生活还会像之前一样平常地继续下去,却倏然不知所有的一切在三月后的某一天彻底的改变了。

秋至后的第一个清晨,长安正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洗漱打扮,一切如常。突然,她的贴身侍女寒烟从殿外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还没等长安开口,寒烟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后……太后来了……”

这时的沈长安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前日遇刺身亡。刺客当场被缉拿,咬舌自尽。这点长安也预料的到,明阳王攻下城池,坐上皇位之后,便开始大肆屠杀前朝的亲信重臣,无论是否归降,格杀勿论。不仅如此,与他一同打下天下的众多文臣武将也难逃这一劫,一月之中,皇城内外腥风血雨,苦不堪言。而太后得知自己的长子命丧黄泉之后,也顾不得伤心难过,带了几个宫女和太监,连夜离开皇宫,一路逃到了临安城。

当长安梳妆完毕,带着寒烟来到王府正殿时,她看到楚洛眉头紧锁,嫡妃李淑慎已经坐在一侧,大殿中一片死寂。她向太后问了安,落坐在王妃一侧。

“洛儿,现在宫内内忧外患,实在不宜推迟,择日便随哀家入宫吧。”

入宫。

这两个字恍惚霹雳一般在长安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没人告诉她在她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从她的寝殿到这里来的路上,不过四百米路,她也有想过太后来的意旨,可当真正证实了她的猜想时,却又不知所措。

她抬头去看楚洛,他依旧眉头紧锁,任是连长安这样熟悉他的人,此时此刻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回到殿内,长安一言不发,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说话,都怯怯地站在一边。

她这个时候想去找楚洛。可是找了他,又能说什么呢?她知道他这个时候一定烦得很,她去了只会再添一把火。可是不去找他,她心里又闷得慌。

楚洛并不中意与天子宝座,这她知道。他喜欢的不过是游山玩水,自得其乐。楚洛曾经对她说过,他想做个隐世者,去田间种地挑水,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他后来就真的做出来了。一日他携了长安,两个人就真的跑到大山里面做了对寻常夫妻,若不是长安规劝,他倒真有可能在那山里住上一辈子。

他天生不适合做王爷,更不适合当皇帝。

长安起身走向后院,一出门竟看见楚洛坐在桃树下,一脸笑意。长安一惊,回头看看几个早已憋红了脸的丫鬟,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楚洛三步并两步上前,将长安一把抱起,顾不得她咿咿呀呀的叫嚷,径直走出了王府,把她放到门外的马车上才算作罢。

“你干什么?”长安瞪圆了眼睛。

“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停在了总督沈图南的府邸前。这是沈长安出阁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沈夫人看到楚洛和长安,先是一惊,随即吩咐府里的下人们端茶布菜,末了嘱咐道,“去把东阁的房间收拾出来。”转而又向楚洛,笑问道,“是要住下吧?“

长安转头看楚洛,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楚洛不以为然地笑笑,“要住下的。”

这时小长乐突然从屋内跑出来,拽着长安的衣摆含糊不清地叫着“姐姐”,沈夫人面上一红,吩咐丫鬟把长乐抱进屋,后又笑盈盈向楚洛道,“王爷怕是累了,进屋歇歇吧。”

偌大的沈府,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清。以前长安住在这里的时候反而不觉得,现在回来一看才发觉,这里根本就不像一个家,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点都不像了。

夜里,长安披着楚洛的衣服,在油灯下伏案看书。静谧之时,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长安。

沈母端着一碟糖酥走了进来。

“想着你和王爷都没怎么用晚膳,这时必定是饿了吧。”

长安摇摇头,“我不饿,留给他吧。”

沈夫人放下糖酥,目光落到了长安的披风上,“王爷待你真是极好的……可是儿女情长必然不是长久之计,男儿志在四方,我相信你是应该明白的……”

长安不语。这些道理她何尝又不知道?可谁又懂她内心里到底在纠结些什么。楚洛不喜欢皇宫,他想从那牢笼当中挣脱出来,可长安并不。她对洛阳城的九重宫殿充满了敬畏,甚至是仰慕。可说到底,沈长安也不过是个小女人而已。如今临安王楚洛的府邸中只有三个女人,嫡妃李淑慎,楚洛的表姊,当今太后的亲侄女,侧妃沈长安,还有一个侍妾南烟。嫡妃李氏是太后物色给楚洛的,而楚洛每次见她时,总唤她“表姊”,弄得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是滋味。侍妾南烟曾是楚洛身边的婢女,按照楚洛的话说,就是某天晚上酒后乱情,不小心睡了她。本来掩人耳目将事情蒙混过去,可好巧不巧的,南烟竟有了身孕。于是只好留了她在王府作为侍妾。

而再后来的某一天里,楚洛遇见了沈长安。在她之前,他没有生活,遇见她之后,他才有了生活。

第二章 沈家

第二天一早,长安决定去拜访她的父亲沈图南。

进宫之前总是要见一见的,以后出入可就不像现在这样自由了。她想。

另一座称之为沈府的府邸坐落在西湖脚下,相较于沈长安母亲住的沈府来说,这里不够气派,也没有过多的粉饰,可这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浙总督沈图南的家。

长安极少踏足这个地方,因此对周遭环境并不熟悉,一进门,便有丫鬟将她认了出来,唤了声“大小姐”,便急忙向另一个丫鬟通报,“快去告诉老爷和夫人,那边的大小姐来了。”

长安听其称自己为“那边的大小姐”,倒也不恼,她早就习惯了——她们母女三人已经是外人了。

兰姨闻声最先迎了出来,亲切地过来挽了长安往屋里走,“瞧她们那不懂事的,这时候还叫大小姐呢,天气凉了,仔细别冻着。”

若是兰姨有几分媚态,长安倒真是会怨恨她,可她偏偏是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对长安又像女儿一样亲热,她倒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长安的母亲是沈图南的续弦,在娶长安的母亲之前,他与元配有一个儿子。长安的母亲出身名门,又是未出过阁的姑娘,刚嫁过来时心高气傲,与沈府的一切格格不入,常常无故发脾气,惹得下人们从来不敢靠近这个新夫人。长安出生后不久,沈夫人又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康复之后,便日日夜夜在房中哭诉自己命苦,连生病都不得丈夫怜爱。沈图南一气之下出巡江南数月,也正在这时,兰姨便出现了。兰姨花名“春兰”,是西湘苑里最有名的艺妓,精通琴技音律,沈图南一到江南,就听得了春兰姑娘的名声。一夜他与友人相聚西湘苑,只望了那春兰一眼,他这一生,就再也没能挪开目光。为了春兰姑娘,沈图南多次借故巡抚江南,自不必多说,都是在与心上人相会。后来有一日春兰告诉他,有个贵公子要帮自己赎身,沈图南一听,当即出了三倍的价钱带春兰离开了西湘苑,回到了临安。

这一下,沈府可就闹翻了天。沈夫人寻死觅活,坚决不同意丈夫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沈老夫人也斥责儿子这种荒谬的行为,而沈图南这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的决定——他带着春兰离开了沈府,一去便杳无音信。一月之后,老夫人抵不住压力,与儿子妥协了。可沈夫人却终日以泪洗面,再不见人,从那之后,沈长安就看到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沈图南命人在西湖边建了一座别院,得空闲时,就带着春兰和孩子们去观西湖。起初长安也在邀请之列,与弟弟长平、长兴一起,可每当这时,长安的母亲就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和长安说话。稍长一点的下人就会告诉长安,“你娘因为你总去跟兰姨玩,又生闷气呢。”

其实小长安想解释,她不是喜欢跟兰姨在一起,她只是喜欢和弟弟们去玩。后来,长安再也没去过别院,只一个人静静地在房间里温书,这下,沈母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久而久之,别院的房子越建越大,兰姨又生了小女儿,那里便成了另一个沈府。

这十年之中,只有过一次,沈图南与兰姨吵了架,搬了所有家当回了沈夫人这里。那段日子是长安母亲最快乐的时候,每天早起梳妆,晚上与丈夫共枕而眠,也是那一年里,长安最小的妹妹沈长乐出生了。“长乐”是沈图南亲自拟的名字,沈夫人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在长乐不满周岁的时候,沈府别院的丫鬟来了。

沈图南认得那是春兰的贴身婢女。她递给沈图南一封春兰手写的信,泪眼汪汪地说二夫人病的很重,可能快要不行了,想见见老爷。沈图南看了家书,泪如雨下,当即便与丫鬟一同回了别院。

从那一刻起,沈母的所有希望又全都破灭了,一切又如从前一般。

正厅内,沈图南正靠在藤椅上假寐,兰姨携了长安进来,轻轻俯身,低声道,“老爷,你看谁来了。”

沈图南直起身来,看见长安已经坐在了一侧,好像已经预料到她会来一般,只抿了一口茶,屏退了下人们。兰姨借要去看看孩子为由,也知趣的离开了。

这样的情形长安大抵是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因着母亲的原因,她并不常与父亲见面。当父亲再次离开沈家的时候,沈母就断绝了与他的一切联系,所以连带着长安,也很少再见过父亲——更别说此时此刻父女二人的促膝长谈了。

“现在天下大乱,群臣激烈反抗,要拥立临安王登基啊……”沈图南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江陵王和襄阳王年纪尚轻,难成大器,临安王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照那宣太后的意思,是要拥立明阳王的幼子继承大业,可惜她刚坐上那太后的宝座,还未能把持国内政权,想要辅佐一个三岁的孩子登基,可不是她能说得算的……”

沈长安静默了一会儿,思来想去,“明阳王篡位之后肆行暴虐,荒淫无度,不要说在朝内不得威望,在民间也难得民心。可如今在这乱世之下,王爷即位,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啊……”

沈图南看了长安一眼,虽然与这个女儿相处时间不多,可他却是太了解他这个大女儿的心思了。长安从小饱读诗书,通读四书五经,各种兵法策略更是信手拈来,她对如今眼前的局势看得透彻,而她所担心的,不过还是那女儿家的心事。沈图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要成大业,必定不能缠绵于儿女情长。

“当年景裕皇帝在位时期,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都是他所中意的人选,只不过因为那六皇子临安王无意于皇位,而四皇子却又狼子野心,这皇位才到了二皇子的手中……先帝驾崩之际,命四皇子明阳王北疆征战,怕的就是他起兵造反,谋权篡位,却没想到,还是迟了……”沈图南语毕,观望沈长安的神色,见她眉心松动了一下,继续道,“前朝皇后李氏,辅佐皇帝朝政,统揽大局,后又扶持太子即位,博得“贤后”美名,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贵妃安氏,宠冠后宫,使得皇帝整整十月不理朝政,祸国殃民,而后民间起兵造反,最终也只落了个惨死城下的下场。”

长安闻言猛然一惊,细汗已经覆满了她的整个额头。她当然明白沈图南语中所指,这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自此之前,自此之后,一直如此。

第三章 嫡妃淑慎

王府的最后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李淑慎侧倚在窗前,望着碧月流星,不禁引入无限遐想。刚刚她的婢女妙春来告诉她,王爷和沈长安已经回府了。她只淡淡道:“哦,知道了。”

天色已晚,王爷应该是不会来看她了。其实天色还早的话也不会,王爷一定又是留在沈长安那里了。

她的身边放着一叠厚厚的账簿,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仔细对过之后,又重重地合上了。

这是她嫁入王府第五个年头了。整整五年了,她的青春都留在了这一间寝殿之中。王爷除了大婚之日与她合欢过后,自此便没有一夜留在她的住处。

每每见她时,他唤她“表姊”,她面上听着,心里却在滴血。

她在及笄之年第一次遇见楚洛。那时的他还是当朝的六皇子,气宇轩昂,早早地显示出了他的不同凡响。那日,春光正好,十五岁的李淑慎诺诺地跟在当时还是宣贵妃的姑母身后,准备要去见四皇子。到了跟前,楚洵也只是在院中练剑,并不着意去看她。姑母在身后将淑慎推了一把,满面含笑道,“洵儿,来见过你表妹。”

淑慎终是羞涩的,她抬起头来,望一眼威风凛凛的明阳王,轻声道,“淑慎见过四表哥。”

“四哥,看剑!”

淑慎闻声抬眸,只见一青衫少年身影一晃,抻出剑鞘里的利剑,手腕一转,青剑也如同闪电般快速闪动,剑光闪闪,却与那一身青衣的身影相融合,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只在一瞬,他瞅准楚洵手中的剑鞘,随即把手中的青剑甩出,正中剑鞘。楚洛飞身而下,绕到楚洵身边,得意笑道,“四哥,你输了。”

楚洵一脸不悦,一回手将剑置回于鞘中。

“洛儿,不许这般胡闹。”宣贵妃面上闪过一丝严厉的明色,厉声向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把他的剑收回来。”

淑慎望着楚洛离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只那一瞬,她便深知自己此生定要为他作伴。

她与他廊下博弈,他却总是让她一子,有一回被她看出了玄机,他却只是笑道,“我是男子,自当要让着表姊。”楚洛让她的只是棋子,而李淑慎,却早已把整颗心都让出去了。

她貌美倾城,通琴技善音律,一曲高山流水唱的叫人心神动魄,引得无数君子为她尽折腰。她本是要成为明阳王妃的,四皇子早已属意于她,而她的父亲也属四皇子一派,有意将女儿许配于明阳王。可她偏不,她早已在众神面前发过誓,此生非临安王不嫁。

她大抵是永远望不了那个夜晚,她一身红装跪在父亲房门前整整一夜,下人们都劝她别跪坏了身子,可她偏是不听。第二天一早,父亲打开了房门,一脸的倦意。看她还执着地跪在外面,终于不忍落泪。

“慎儿,你定是不要后悔的。”

她展颜一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疼痛,认认真真地向她的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嫁给楚洛,她又怎么会后悔呢?就算时至今日,她还是愿意跪在屋外一夜来求她的父亲的回心转意。她嫁与他,便是此生最美好的事情了。

最后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临安王妃,可面对的却是半生孤寂。

大婚之夜,楚洛挑开了喜帕,她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望见的却是楚洛眉宇间的隐隐怒火。

“表姊,你又是为何要嫁与我呢?”

好在他对她不薄,她的吃穿用度一概是王府中最好的,每当开春时,他也总带着她进宫,在外人面前,他们也是登对的夫妻。自她出嫁之后,他也常常会带她回家省亲,聊以她的思乡之情。

王爷素喜山水,爱吟诗作画,不喜政事。她便独揽了王府的一切事宜,从税收至王府下人们的总总,事无巨细。她偶尔听到王爷在外人面前称她是“不可多得的贤妻”,她也会沾沾自喜,其实王爷心中还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

两人相敬如宾地度过了三个年头。而就在第三年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彻底击垮了李淑慎——南烟有孕和沈长安进府。

前者发生在李淑慎嫁到王府第三年的一个春日,她听闻妙春说,王爷要纳一个丫鬟为妾。起初她并不相信,以为只是王府里的小丫鬟们又看到王爷和哪个丫头多说了几句话而传出的不实谣言,毕竟王爷的心思她还是知道的,王府里有哪一个丫鬟能入得了他的眼。可当她看到赵南烟挺着肚子正步走进王府内院的时候,她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被攻破了。他就算是临幸一个小丫鬟,也是不肯到她哪里去的。她嫁人已经三年了,却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孩子。

她以为这是最坏的事情,然而却并不。那年烈日杲杲,楚洛就遇见了沈长安。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八抬大轿抬进了王府,而沈长安却是被王爷怀抱着进了王府。美人笑颜如花,又怎见得她在一旁暗自神伤。

自此之后,楚洛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沈长安是临安城的才女,通晓诗词擅长音律,更是作得一手好画。她素喜桃花,楚洛就给了她一庭的桃林,陪她游山玩水,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为了哄她开心,楚洛甚至放下了王府的一切,带着沈长安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淑慎派去的人回来告诉她,两人隐姓埋名,以夫妻相称,好不快活。楚洛和沈长安离开了,这王府的一堆烂摊子就全交到了李淑慎手上。所有的嫉妒和欲望,还有她这么多年来独守空房的委屈,在这一刻,使她快要恨死了沈长安。

后来南烟生女,用的也是沈长安取的名字。楚洛给了她除了身份之外的一切娇宠。

然而直至今日,李淑慎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命运也从未亏待过她,只要熬过了今日,她就是皇后,是这一国之母,只有她才有资格母仪天下。

她熄了灯,再不像从前般辗转难眠。

第四章 南烟

就算是进了王府,也没人真正地把赵南烟当成主子来看待。这些她都知道。她生了子涵,生了这王府里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也只是把子涵当大小姐看,而她赵南烟还是赵南烟,仅此而已。

可在这王府里的最后一夜,南烟明显感到不一样了。小厨房做的宵夜开始往她的别院里送了,茶也是温好的,在此之前没人关心她吃什么,喝什么——反正王爷也从来不到她这里来。

南烟住的别院是两年前临时腾出来的,之前这地方堆满了王爷丢弃的字画,只有几个下人得空时来清扫一下,除此之外,再无人踏足。南烟是有了身孕才得以嫁给王爷做侍妾,那几个月里,她的食物必须要仔细验过才能服下,喝的安胎药也是她的贴身婢女亲自煎过的,因为忧愁和焦虑,她几乎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没人知道她在这几个月里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折磨。她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身份,一旦孩子没有了,她深知她的命运又会回到从前,不,甚至连从前还不如,她根本就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

“赵姑娘,王爷和侧妃已经回府了。“水月踏进阁内,盈盈福身,“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王爷去沈侧妃那里了。”

“知道了。”南烟应了一声,看着水月悄悄出了殿内,生怕打扰自己的样子,心下涌起无限感慨。

在赵南烟成为主子之前,她和水月是最好的姐妹。

她赵南烟原本也是大户好人家的女儿,只因为她是府里老爷和旁人的私生女,便永远也见不得光。南烟从小在自家姐妹身边长大,充当的却是丫鬟的角色。老爷自知对不起南烟,常常私下里给南烟送了东西,并让女儿们要善待她。赵南烟是在十四岁那年被舅父卖进青楼的,当赵府里的大夫人发现赵老爷与别的女人有私情的时候,狠狠地掌掴了南烟一巴掌。随后,她就偷偷地被舅父带出了赵府。其实离开了也好,她心里想。她是素来不喜欢那些把自己当大小姐,天天只会欺负她的姐妹们,也更不喜欢看着长母的脸色做事。因着身份的缘故,她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成为赵府的三小姐,只能不见天日地被别人使唤来使唤去,她心里终是不甘的。

舅父用十两银子把南烟卖进了青楼。南烟面容清秀,老鸨倒是不曾亏待她。可当她第一夜被强迫接客而奋力反抗时,老鸨又是冲进来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巴掌。只要她反抗,就会被人打。那段日子更是暗无天日,南烟至今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她是怕极了的,老鸨让她每天接两个客人,她不愿意,就没有饭吃,饿极了她就偷偷守在婢女旁边,捡她们的剩饭吃,就算这样,被发现了也是一顿毒打。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暗暗地在心里发誓,她赵南烟,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做下人。她也要成为主子,成为衣食不愁,万人瞩目的人上人。

后来终有一天,趁着老鸨和其他姑娘们出去赏花的间隙,她偷偷地从青楼的小门逃了出去。当她无依无靠,伤痕累累地在临安街头游走了十几天后,是水月第一个看到了她,并让管事的老太监把她领回了王府。那一天起,南烟的一生也就改变了。

又因着容貌姣好,南烟和水月都成了侍候王爷的丫鬟。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王爷从国宴归来,喝得酊酩大醉。那天夜里本是水月当差,南烟正要回去休息,恰巧看见水月端着一碗醒酒茶要往王爷房里去。若不是她观察到了此时的水月已经疲惫不堪,她又怎会灵机一动,做出了改变了自己后半生的举动。

“水月姐姐,看这架势估计今晚是歇不着了,今天晚上我替你当差,你快回去歇着吧。”

而水月当了大半天的差,早已精疲力尽,此时只想赶紧回到屋里好好睡上一觉,听了南烟这话,自是欣喜不已,“好妹妹,那就辛苦你了。”

当水月一路小跑回屋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想着自己终于把夜里当差这个苦差事交给了倒霉的南烟,可当她后来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简直要气得牙痒痒。

第二天一早,南烟在众人的注视下,从王爷的寝殿中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可他们谁也不敢明着议论,只能悄悄地在背地里指着南烟说上一两句。

楚洛过后也暗地里赏了南烟不少东西,但夜里当差的活却再也没有交给南烟。

南烟的容貌在王府里自然属于上乘,起初别的丫鬟看着王爷赏赐给她的珠宝玉饰都垂涎不已,想着这南烟是快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南烟自己都这么觉得。可月复一月,这晋封的旨意就是没有下来,连那几个原本打算讨好南烟的小丫鬟都对她置之不理了,南烟心里一天比一天着急。

当南烟发现自己有孕时,楚洛知道,这件事情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南烟成了主子之后,她的贴身侍婢是她昔日的好姐妹水月。这时的水月心里还是记恨南烟的,若不是自己当日大意,今日坐在这殿上的就是她水月了。南烟猜得透水月的心思,所以她也并没有亏待过水月,她把自己的首饰拿出来,一半都给了水月,并让她统理这别院的所有事宜。而这水月也是个好满足的丫头,自从跟了南烟之后,得了之前很多得不到的好处,也就自然而然地也开始对南烟忠心起来了。

南烟孕中时,王爷时不时地也来看她几回。后来沈长安进府了,王爷和沈长安一起也来看过她好多回,长安还送给了她一把纯金的长命锁。

若说沈长安的存在给嫡妃李淑慎构成了威胁,但在赵南烟这里,有她沈长安或者没有,其实倒也无妨——她并不是一个注重于情爱的女人,起码现在不是。

第五章 王府夜

夜深几许,长安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听着门外巡更小太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不知现在已是几更天。她翻身披衣坐起,怕扰了身旁熟睡着的楚洛,便没有点灯,只一个人坐在厅内,静候天亮。

茫然间,她恍然又想起那一日大婚的场景。

八月初十,楚洛与沈长安大婚,临安的大街小巷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人都说沈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嫁给英俊潇洒的临安王做侧妃,又有人说,人家是总督大人的大小姐,嫁给王爷有什么好惊奇的。说到这儿,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沈家的那点事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可不论怎么说,楚洛和沈长安仍然是最完美的一对儿。

大婚前一天,长安兴奋地一夜未眠。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从儿时起,她就读得书中那些男男女女为了爱情肝肠寸断的故事,她也明白在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格局下,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何等难事——而她却是足够幸运的。

楚洛这一天也起了个大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见到长安了。王府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王府正中的院落已经收拾完备,准备迎接新的侧妃。只剩下嫡妃李淑慎和尚在孕中的南烟姑娘倍感凄凉。她们早已知道今日王爷将要迎娶沈长安,可整个王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去惊动她们。

李淑慎坐在殿门口,遥望着正殿内的一抹大红色,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想着这时候王爷一定是去了沈府。她神色凄凄,却又止不住地在心里冷笑,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长安这时已经梳妆好,正等喜娘给她盖上红盖头,突然听得门外丫鬟们一阵戏嚷,还没来得及起身去看,一转身就已被楚洛拥在怀里。

喜娘着了慌,不停地说着,“哎呦,王爷,使不得使不得啊,这坏了规矩呢……哎呦……”

“见见我的娘子,这都不可以?”楚洛似是在答话,一双眼睛却是紧望着长安。

自从沈长安进了临安王府,楚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的寝殿。

一旦有人找不到王爷,下人必会答道,“王爷应该是在沈侧妃那里吧。”

每到这时候,下人怕贸然前去坏了王爷的好事,可实在又有要事禀告,只能在殿外一圈一圈地踱步,好不尴尬。

过了几月,南烟生女,这是楚洛的第一个孩子。南烟想着这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王爷,明面上想请王爷赐个名字,暗里却暗示王爷自己生女有功,应晋位分。可当她走进沈长安的殿内时,楚洛和长安正在嬉闹作画,楚洛身旁的一叠宣纸上,画的女子都是沈长安。南烟看了,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长安一见南烟的女儿,就喜欢的不得了,楚洛在一旁忍俊不禁,“你给她取个名字,可好?”

于是,长安便取名“子涵”。

长安想着,面上也不禁添了几分笑意,也不知坐了多久,桌前的灯突然被人点亮。

楚洛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怎么不睡?”

“你要吓死我。”长安嗔怪地看一眼楚洛,“睡不着,就起来了。”

楚洛“哦”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长安当他是回去睡了,正准备熄了灯,忽看到他又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她跟前。

“可是为了明日要进宫的缘故?”楚洛伸手揉了揉她的散落下来的一头青丝,轻声问道。

“是。”长安默然,随即又话锋一转,“倒也不是。”

楚洛皱一皱眉,茫然笑道,“那到底是还是不是?”说罢,他一手揽过长安,在她面颊上轻柔落下一吻,沉声道,“小长安,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本王听听。”

长安见他这样,面上微微一红,心里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你有三千后宫佳丽,宫女七千,怎么又会懂得平常人的烦心事呢?”

楚洛大笑起来,已然明了这小丫头的心事。他用力一拉长安,将她拉至膝上坐下,面贴的更近些,“你想要本王如何?”

长安面上一阵火燎似的绯红,吞吐之间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楚洛,怪他竟将自己逼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楚洛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言语之中尽是温柔,“就算是如此,本王心中也只有沈长安一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长安看得到他眼神之中的坚定。

但她得了便宜,却还是想戏弄他一番,“我不信。”

楚洛却将她的话信以为真,眼神决绝,正声道,“我楚洛对天起誓,此生定不负长安。”

“别闹了。”长安急了,想从他的身上站起身来,“我信还不行吗。”

楚洛笑了,手臂却加大了力度,沈长安挣脱不开,一脸悲悯地望着他,楚洛假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盯着她,“不准动。”

沈长安也笑了,索性钻到楚洛的怀里,一声不吭。

久之,楚洛的低语声传到她的耳边,“你若是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本王就放弃这皇位,与你相守一世,逍遥一生。”

长安坐起身来,“王爷真要弃这天下于不顾?”

楚洛默然,伸手抚了抚长安的一头青丝,“几年前的时候,我也曾想与皇兄们去争那个位置,所以也曾尽力去讨父皇开心,想着有终一日能坐拥这盛世天下……”

“那后来呢?”长安追问道。

“后来,就遇见你了。”楚洛笑道,“从那之后,什么天下,什么皇权,都不再重要了。”

后来的沈长安无数次回忆起当年王府里的最后一夜,她总是深刻记得楚洛说这番话时的眼神和神情,好像他温暖的气息还是萦绕在她的周围,她相信此时此刻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所以再后来,当寒烟问她为何能容忍这么多事情的时候,沈长安只是微笑不语,脑海中却全是楚洛当年的样子。

外面的天色蒙蒙亮,熹微的日光照射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第六章 初入宫闱

入宫那日的天气极好,一眼望去,只见一片晴空万里,没有一丝拂絮。后来想来或许是个好兆头。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长安由宫里几个年长的姑姑带着到了自己所居的寝殿。

皇帝的后宫分为三宫六院,三宫分别是皇后所居的凤鸾宫,贵妃所居的景和宫,还有三妃所居的锦绣宫。锦绣宫内又分为三殿:重华殿、宝华殿和荣华殿。嫡妃李淑慎册封皇后,执掌凤印,居凤鸾宫;侧妃沈长安册贤妃,三妃之首,居锦绣宫主殿重华殿;而赵南烟只被册封为赵美人,居六院之中的云烟阁。

酉时,内务府送来了当月的俸禄和宫人们的衣裳。为首的宫女一身桃色翠烟衫,肩若削成腰若素,她嫣然一笑,轻盈地向长安福了一福,“奴婢晚香见过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也紧跟着屈膝道,“奴才小得子,小善子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长安含笑,已然明白这是内务府新分给她的宫人,示意寒烟上前去扶起三人,便婉然道,“从今以后,你们就在重华殿当差了,本宫倒是没什么要嘱咐的,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长安语毕,望了一眼寒烟,抿唇一笑,“这位是寒烟姑娘,是我从临安王府带来的,今后你们都要互相好生照料着。”

寒烟笑意恭谦,向三人行了平礼后,转身过来站到长安身后。

“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去忙吧。”

“是,娘娘。”

待三人离开后,寒烟又恢复了平日里笑嘻嘻的样子,眼瞅着内务府送来的布料,目睫中闪过一丝灼灼的光。

长安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从身后轻轻推她一把,“想过去看看就去吧。”

“真的吗?”寒烟咧开嘴笑着,欢快地施了一礼,“谢谢主子。”

寒烟小跑到那堆衣裳面前,一件又一件地看着,不时发出几声惊叹,长安看着这副场景,笑得差点要把刚送进去的茶水一口喷出来。

“主子,主子,你快来看,看奴婢穿这个好不好看?”寒烟把一件桃色百水裙比在身上,笑得极是灿烂。

长安笑着瞥她一眼,意态舒然,“你这样俊俏,哪件衣裳穿着会不好看?”

寒烟面上一红,低下头道,“主子就是会取笑奴婢……”

长安含笑不语,忽而见榻上的衣裳尽是桃色,又想起刚刚晚香身上也是穿了桃色,便笑道,“怎好端端的给咱们宫里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呢?”

寒烟得意一笑,撇下衣裳,跑到长安面前,神秘兮兮道,“主子还说呢,奴婢看皇上啊,还真是有心。给主子的衣服啊,上面可都是用金线绣了一朵朵桃花呢,旁人啊,可不敢穿这个花色。内务府给咱们宫里的宫女啊,衣裳也尽是桃色的,这不是正衬了主子的喜好嘛。”

长安听得是楚洛刻意为之,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谁要他给那么多桃花呢?本宫倒还是想换换花样的好。”

寒烟跟了长安两年多,自然是明白长安的性子的,她知道长安说这话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于是不满地撇撇嘴,笑道,“主子既然不喜欢,下回奴婢就跟内务府公公说,让他们换个花样送过来。”

长安一皱眉头,嗔道,“要你再多嘴。”

寒烟嘿嘿一笑,眼角瞥向窗外,突然“哎呀”一声,收敛了几分笑意。长安正是纳闷,寒烟却一转身已经下去了,她急忙起了身去看,对上的却是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楚洛一身明黄色龙袍,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飞扬的长眉微挑,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他负手而立,面对着长安,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是这般从容淡定,天下尽收于怀的笃定。

长安望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朕方才在门口听着,说你不喜欢这衣裳的花样?”楚洛玩味一笑,慢慢靠近长安。

长安回神过来,眸中一亮,恍若无心道,“若是臣妾说不喜欢,皇上倒真能换一批送来不成?”

楚洛作思忖状片刻,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紧接着朝门口唤了一声,“成德海!”

门外帘子一动,被唤作成德海的太监急急忙忙地小跑进来,见了楚洛,躬身下去,恭谦道,“奴才在。”

“贤妃娘娘说内务府送来的这批衣物样式过于老旧,不喜其花样,你拿下去给内务府,让他们处理了吧。”

成德海闻言浑身一颤,忙恭敬道,“回皇上,这批衣物是您亲自挑选的,这……”

“哎呀。”长安耐不住性子,急忙出声道,“皇上跟你说笑呢,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

成德海被眼下这情况弄得摸不清头脑,小心翼翼地望一眼楚洛,见他微然颔首,才打了个签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长安倪一眼楚洛,“不过句玩笑话,你倒还当真了。”

“怎么不当真?”楚洛温然一笑,一手揽过长安,“长安说的话,朕有几时不听的?长安既然说不喜欢,那便全部扔掉,再换新的就好。”

长安暗地里沾沾自喜,笑着掐一把楚洛的脸,看着他一脸想恼却又不能恼的样子,暗自心里觉得好笑,“果然当了皇上,还真是有几分威风呢。”

她的手指顺着龙袍渐渐滑落到袖间的龙腾的图案上,那样精细的刺绣,一针一线勾勒出的龙图腾真是有几分活灵活现,如今穿在楚洛的身上,却也是那样的相衬。

侧首思忖间,楚洛一把握住长安纤细的手指,低声道,“在想什么?”

长安莞尔一笑,“在想……王爷做了皇上,倒还真有些不一样了。”

“哦?是吗?”楚洛轻笑一声,趁其不备将她抱了满怀,一壁向寝殿走去,一壁在她耳边低声笑道,“那朕来告诉你,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芙蓉暖帐,一夜春色浓。

第七章 桃之夭夭

这日清晨,长安隐隐听见殿外有响动声,便醒转过来。楚洛早已不在殿中,长安估摸着他这时应该是去上早朝了,再看向殿内,发现宫人们也无一在内,便试探着向外唤了一声,“寒烟。”

殿外的女子快步走进,恭谦地向长安福了一福,“主子,您叫我。”

“人都去哪了?”

寒烟哧地一笑,也不作答,只道,“主子,我服侍您起身吧。”

长安见这丫头一脸神秘,心下犹自不解,也没再多问,只由了寒烟端了水来伺候她净了脸,又穿戴好宫装,坐在雕玉珠花铜镜前绾髻。

“皇上可是去上朝了?”长安拿起一只金镶玉嵌珠宝手镯在手里把玩着,淡然问道。

寒烟的动作停滞一瞬,复又笑道,“皇上才去呢。”

“才去?”长安柳眉一皱,眼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现在可是已经过了五更了。”

“这……奴婢也不知。”寒烟绾好流云髻,轻轻插上一支银镀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和云鬓花颜金步摇,兀自笑道,“主子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长安闻言,忙不迭地站起来身来,扶了寒烟的手就要往外去。

刚踏出殿门,长安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重华殿外一夕之间竟变成了一片桃林,满园桃花尽绽,桃树摇曳,楚楚动人,蝶飞蜂狂,宫人们身影如织,林中穿梭。那桃花丛深处,更是一派迷人的景色,粉蕾娇娇,莹洁无瑕,玉蕊楚楚,含露吐英。微风拂过,桃花瓣瞬间缀满院落,清香阵阵涟漪而起,远观气势磅礴,如海如潮;近赏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桃花怒放,就像落下了百里胭脂云。长安的一颗心也随着这桃花浮动,都落在片片桃林之中。

晚香首先望见了长安,巧笑倩兮,回首叫了小得子和小善子,一齐到长安面前向她请安。

长安微微颔首,喃喃道,“这个季节,桃花怎会开得这样好……”

小善子扬眉一笑,上前来道,“娘娘,都说这洛阳的水土是养人也养花,从临安城来的桃树,一到这都城来啊,竟是开得极好,真可谓是一道奇观啊。”

长安轻轻挑眉,“你是说……这桃花是临安来的?”

“娘娘还不知道呢。”小善子恭声笑道,“皇上前些日子就让人把临安王府的桃林一整个儿的搬了来,今儿就全都植上了。”

长安心下一暖,抚了抚耳边的红玉珠翠流苏耳环,微微一笑,“本宫就说看这桃林这样眼熟……也只有临安城的桃花才会开得这样好。”

寒烟眼角飞扬,向着长安低声道,“主子还不知道呢,昨个夜里这桃树可是皇上亲手栽的,我们做奴婢的看了都吓坏了,哪敢让皇上亲自动手啊,都劝皇上回去歇着,可皇上偏不,这一直到过了五更天才去上朝呢……”

长安听着,眼中有温热的泪光闪过,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楚洛在院中为她植这一庭桃林的场景。

她出嫁的那一天,凤冠霞帔,楚洛也是用这一庭的桃林迎娶了她进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树桃花一树诗,千树花语为谁痴。

这日长安始终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等着楚洛来她的重华殿。

帘影一个闪动,长安眉心一跳,见是寒烟掀了帘子进来,立刻起身询问道,“是皇上来了吗?”

寒烟略一苦笑,“还没呢,是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妙春送了点东西来。”

长安方才的兴奋劲全然消退,也不仔细去询问,只淡淡道,“放那儿吧,看皇后送了些什么来,让晚香也送些东西过去。”

寒烟未再言语,把手中的茶水一搁,方要退下。

“寒烟。”长安出声道,“你可知道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寒烟略一思索,疑惑道,“没听说皇上翻牌子啊……”说到此处,她忽而展颜一笑,“皇上日日来重华殿,哪还用得着翻牌子,内务府连做绿头牌的工夫都省了呢。”

长安此时无心听她打趣,只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了。

已是三更了,皇上既没来重华殿,也不是去了皇后或者赵美人那儿,想必这时应该是歇在明德宫了吧。

长安这样想着,准备去寝殿中睡下了。一回首,却撞见一道熟悉身影。

“在等朕?”

他温润出声。

长安忍不住眼中泪水,几步上前去紧紧拥住他。

楚洛抚着她的一头青丝,润声道,“怎的还哭了?”

“没有。”长安悄悄用力一把抹掉眼角泪痕。

他忽而一笑,“朕要是不来,你还不睡了不成?”

“谁说的?”长安倔强地抬起头,“我正要去睡呢。”

楚洛笑起来,复又将长安拥入怀中,“朕送你的一庭桃林,长安可还喜欢?”

她含笑不语。

大婚那一夜,他挑起她的金线绫罗红盖,两人相视而笑,他也是问了这样一句话,“本王送你的一庭桃林,长安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她一袭红装,凝眸望他,“长安更喜欢王爷。”

“长安更喜欢皇上。”

楚洛心下一动,暖意油然而生,他也恍然记起那年秋至,他以桃花赠她欢喜,她便成了他的侧妃;今日,又是以一桃林,她便成了他的贤妃。

临安人人都说,江浙总督沈大人家的女儿长安能嫁给王爷,真是她的好福气。可楚洛却不这样想,他能遇到沈长安,才是他楚洛的福气,她是他最后一个娶进王府的女子,也是他心之所至唯一的妻子。

可是不论是侧妃还是贤妃,他终是不能给她最好的。

这样想着,他拥着她的力气更紧了几分。

“长安,朕永不会负你。”

长安淡淡一笑,“我都信。”

沈长安自从嫁给楚洛的那一刻起,从他大婚之夜向她起誓的那一刻起,她就固执地相信,他所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她微微闭眸,反手拥住楚洛。

在遇见楚洛之前,沈长安从未想过,原来男女相悦,竟也是这般欢喜。

第八章 大选 上

入宫一月之久,这日的晨昏定省按了规矩是要到太后的永福宫中请安,长安进宫后极少见过太后,一是因着太后是皇后姑母的缘故,难免会对长安忌惮些,二是因长安这性子,实在是做不到委曲求全去讨别人欢喜,倒也作罢。可这日不同,太后身边的福公公特意各宫宣旨,邀了后妃三人前去永福宫中,长安隐隐也猜到大抵是为了选秀之事。

丑时,长安便已起身梳妆,她从楚洛处打听到太后素喜梅花,便着意穿了件浅色烟纱碧霞罗,衣襟裙摆处用丝线绣了朵朵红梅,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待穿戴完毕后,见寝殿内楚洛还在睡着,便静声提醒宫女们不要惊了皇上,犹自带了寒烟往永福宫中去。

太后宫中极是寂静,却也是金雕玉饰,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永福宫”,宫外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长安早已听说,先帝在时,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就已经宠冠后宫,且极其奢靡,如今一朝做了太后,却依旧还是如此。

门外立着的福公公老远看见了长安,便恭恭敬敬地向她请了安,“贤妃娘娘来得这样早。”

长安微微颔首,由殿外的两个宫女打了帘子,方进了殿内。

不过一会儿,太后身边的惠芝姑姑就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

长安自是入宫时见过惠芝的,便客气地称她一声“姑姑”,惠芝一笑,示意旁边的宫女搬来一把椅子,向长安道,“皇后娘娘和赵美人还没有到,娘娘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长安刚要落座,皇后李淑慎和美人赵南烟就一前一后地进了殿内。

惠芝姑姑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见了皇后,亦是满面含笑,“太后在里头呢。”

三人缓缓步入殿内,见太后正坐在大殿之上,一袭碧色缎袖华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玺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重叠高耸的望仙髻上插着鲜丽璀璨的珠翠和金丝络,两侧垂着步步生莲的簪珥步摇,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衬得她姿态愈发高远沉着。

由皇后先起,三人依照位分依次向太后行了大礼。

轮到长安时,太后却迟迟不叫她起身,目光只盯着她衣襟袖口间的大朵红梅,眸中清冷。

“贤妃这身衣裳穿得真是好看。”

长安闻言浑身一颤,也不敢抬头去看太后,只低低道,“太后谬赞了。”

太后摆弄着手上护甲,华贵的面容上隐着犀利的冷,“哀家听说,贤妃是极喜爱桃花的,为着这个,皇帝还把临安王府的桃林移植来,种在你宫里,怎么今日又穿了梅花来?”

长安此时浑身上下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依旧是低低垂首,不敢作答。

“贤妃,哀家问你话呢。”

长安的脸色已是煞白,膝盖间也传来一阵阵痛楚,冷汗已经顺着她的鬓发翕然而落,她紧紧咬着发紫的下唇,期望这个时候谁可以出面救她一把。

“姑母。”李淑慎一把清亮嗓音在长安前方响起,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向皇后,只见她端然福身,向太后道,“臣妾猜想,贤妃定是知道姑母喜爱梅花,今儿才特意穿了来,博姑母一笑。”

“哦?”太后扶了一把鬓上的珠玉金翠步摇,面上浮起一层冷笑,“难得贤妃这样有心。贤妃极是俏丽,穿什么花色都是好看的。可是哀家已经人老珠黄了,也只得穿红梅这样的淡雅花色,这叫贤妃一穿了去,哀家倒还不知道该穿什么花样才好了。”

长安闻言入耳,全身止不住地发颤,她低低地向太后磕了个头,方道,“此事是臣妾的过错,回宫之后臣妾就将衣服换下,亲自送至永福宫中,任太后处置。”

太后冷笑连连,“一件衣裳罢了,贤妃倒也不必如此。跪的时间长了,怕是身子也受不了,起来吧。”

得了太后的令,寒烟忙过去扶了长安起身,长安仍是惊魂未定,起身后还不忘向太后躬身道,“谢太后。”

太后也不去看她,眉头松了一松,望向皇后时,却已然带笑,“哀家听闻皇后近日身体不适,今儿个可好些了?”

皇后一应笑道,“劳姑母挂心,臣妾已经好许多了。”

长安将一幕看在眼里,也只闷了不作声。

太后微微含笑,“皇后可要将身子调理好,回头哀家叫惠芝给你宫中送些坐胎药去。哀家可就等着皇后生个嫡长孙了。”忽而,她似是又想到什么,向皇后道,“皇帝可是常去你宫中吗?”

皇后面上微微一窘,思忖片刻,方道,“皇上国事繁忙,大抵是不曾有空的。”

太后已然会意,转而看向长安,不悦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贤妃,皇帝可是常去重华殿吧?”

长安又是一凛,暗暗咬了牙答道,“是。”

她低低垂首,仍是清楚地听到太后朱唇玉齿间传出的一声冷哼,“贤妃,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哀家知道在王府的时候,皇帝是极宠爱你的。可是这到了后宫,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头等大事,贤妃一直没有动静,也是要劝劝皇帝雨露均沾啊。”

长安已然咬破了下唇,感受着唇齿之间的阵阵血腥气息,忍了气答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满意一笑,“贤妃虽不是王公贵族出身,但进了皇宫,也就是有身份的人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是极好的了。”

这话虽是对着长安说,但底下的赵南烟听了,面上也隐隐有些难看。

太后察觉此处,转而向南烟道,“赵美人,子涵今年可有多大了?”

南烟收敛神色,恭敬答道,“回太后,已有两岁了。”

太后微微颔首,轻叹一口气,道,“哀家老了,是该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了。皇帝现在膝下只有一个帝姬,后宫里又只有你们三人,终究是不行的。”

三人闻言,都垂首不语。

“贤妃,赵美人,你们先回去吧。哀家想和皇后单独聊聊大选之事。”

长安会意,起身向太后行至一礼,便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宫门。

第九章 大选 下

待长安和南烟离去后,太后屏退了四周,长叹一口气,向皇后沉声道,“这些日子,你也受了不少委屈。”

皇后闻言忍不住眼圈一红,“姑母哪里的话。”

“你这个样子,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太后喟然叹息道,“对着哀家,你大可说说心里话。哀家知道,是皇帝委屈你了。”

皇后紧紧抿着唇,秀美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挣扎的痛楚。

“贤妃那孩子,虽然性子是急了性,却也没什么坏心思。哀家今日就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就算皇帝再怎么宠着她,后宫也不是只她一个人的。至于那赵美人,出身是低微了些,左不过有个孩子,皇帝也顾及些情分……”

皇后勉强含了一抹笑,心下亦是有些心酸,“贤妃……皇上是极宠爱她的……”

太后闻言冷笑,向皇后扬一扬手,道,“孩子,你坐到哀家身边。”皇后径直走过去,她将一双布满细纹的手覆在皇后手上,温声道,“哀家活了大半辈子,也是见惯了这后宫中的生死殊荣了。圣意难测,任谁坐上这个位子都是一样,恩宠只是一时,却保不了一世。你是我们李家最聪明的孩子,哀家相信,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只是低首不语,静默之间竟感受到太后的双手也是苍老了许多,她抬头望一眼她的姑母,那样美艳的女人,终究也是敌不过岁月的变迁,她也是要老去的,竟也是老得这样快。她默然颔首,太后的话,她听在耳中,亦是刺在了心上,人人都说风水轮流转,可已经是整整六年了,楚洛的心从来也没有转到她这里来过。

太后看着皇后,眸中亦满是怜惜之情,“洛儿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自然是最了解他,他不比洵儿,他没有那样大的野心,又不是自愿坐上这皇位的。现在前朝纷争得那样厉害,有那么多的政事要处理,哀家只是怕他逍遥惯了,又寄心儿女私情,会误了先帝争下的这大好江山啊……”

太后谈至先帝和楚洵,竟已是泣不成声,皇后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拭去泪水,太后却浑然不觉,思及她的儿子,嘴角竟也微微有了些弧度,“洵儿还在的时候,就说为了哀家,将来也一定要争下这一片国土。后来他成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哀家面前,就那样跪在这里,含着泪对哀家说‘母后,儿臣终于为您争得天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哀家心里是有多欢喜啊……唉……众人皆知他狼子野心,是弑兄夺位,可在哀家这里,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孝子……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说到此处,她忍了泪,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轻声道,“还是你有福气,先前人家就说,你这孩子是有福相的,将来定能母仪天下。起先你嫁给洛儿时,哀家还只当是那人相错了,如今看来,这都是天命啊……”

皇后听得这话,也是唏嘘不已。当年她哪里想过能不能做皇后呢,嫁给楚洛,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太后见她久不作声,便也不再谈及往事,轻轻拿了帕子拭一拭泪,方道,“哀家安排了下月大选,也需着你来帮忙铺衬铺衬。”

皇后回过神来,淡然含笑,“姑母有事吩咐便是。”

太后温然颔首,“哀家想着,户部钟家的女儿也该到了出阁之龄吧,哀家前些年见了一回,那孩子是极机灵乖巧的……”

皇后心下一动,已然明了太后言中所指是户部尚书钟平的大女儿钟毓秀,淑慎出阁之前与她极其相熟,此番太后要她入宫也是在意料之中,便缓缓道,“钟家女儿是好面相,善音律通四书,自然是不错的人选。”

太后仰面闭目,沉吟道,“钟家姑娘那股子机灵劲儿倒是跟贤妃有几分相似,再加上她的花容之貌,想必也会讨得皇帝欢喜。”

皇后亦是含笑,那笑中却带了几分凄冷的意味,“姑母所言极是。”

太后眉头松了一松,意态舒然,望向皇后道,“哀家安排她进宫,也是要她陪在你身边,和你做个伴,凡事也能帮忙出个对策,再者她也能分走贤妃的宠爱,于你,于这后宫,都是件好事。”

皇后面上笑着,内心却有别样的凄楚。她嫁与楚洛之时,就想着能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有了赵南烟,她没曾放在心上,再后来又是沈长安,如今又要再加上一个钟毓秀,想要取得夫君宠爱居然还要借他人之手。皇后在心中冷笑连连,她李淑慎何以走到如此地步。

“哀家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是力不从心了,大选的事情,你与皇帝两人定夺便是。”太后伸手扶额,略有几分倦意,“皇后,你也回去吧。”

“是,姑母。”皇后温然垂首,回头唤了妙春,径直离去了。

走至永福宫门前,她又回首望了一眼这琼楼玉宇,日上三竿,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影,云白光洁的大殿倒映在李淑慎的清泪之中,闪着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那飞檐上的两条金凤凰,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由此可见一斑。永福宫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正如它的主人一般,不曾变过。淑慎年幼时就到这里来拜见刚做了贵妃的姑母,如今再来,已然是换作另一身份。宫内几十年来常然保持它的华丽与尊贵,也定是深得皇帝恩宠的女子才能获得此等殊荣,而她李淑慎,却再难指望得上了。

“娘娘……”妙春见皇后微微有些失神,门口的凤撵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便开口轻声唤道。

皇后收回目光,隐去眼角泪痕,温婉一笑,道,“走吧。”

第十章 娇宠

离大选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后每日都在着手操持大选事宜,相比较之下,沈长安倒不愿意去插手这档事,给自己的夫君纳妾还要如此上心,也未免太过悲哀了,长安心想。所以她倒是得了个清闲,每日赏花作画,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大选前夜,皇帝按规矩是要留宿在皇后处的,长安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她隐约是觉得,这大概是她能逍遥后宫的最后一夜了,明日新人进宫,就算她有再大的把握,那些气质出众的秀女们也会成为她和楚洛之间的层层叠嶂,他们终是不能如前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进宫前的那一夜。

那时他们从沈家归来,楚洛与长安执手夜谈,他说此生定不负她,她也全然都相信了。

长安想到这些,神情有些恍惚,她此时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见到楚洛,可恍然知道已是不能了。再也不同在王府的时候了,她若是想起他,也可以在深夜去敲了他的房门,扑进他的怀里撒上一娇。

楚洛今夜是不会来了。

这么想着,长安却是也起了身,将门口的寒烟唤了来。

闻声进来的人却是晚香。

“娘娘,今儿是奴婢守夜。”她巧然一笑。

“噢——”长安定了定神,方道,“你陪本宫去趟凤鸾宫吧。”

晚香亦是吃了一惊,“娘娘,现在快要三更了,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歇下了。”

长安摆了摆手,道,“无妨,本宫不会惊动皇后,你就陪本宫去一趟就好。”

晚香应下了,也不敢多问,忙拿了霞帔给长安披上,一同伴着往凤鸾宫去了。

凤鸾宫距重华殿数百米,夜已深了,长安又不愿乘轿,走至凤鸾宫时已恰是三更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屋内红烛摇曳,屋外已是四下皆静。

长安久久立在凤鸾宫外,宫内守夜的邵公公见了长安惧是一惊,忙拱了手上前来,“贤妃娘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皇后娘娘可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儿娘娘知会奴才一声,等明儿奴才再禀了皇后娘娘。”

长安宛然一笑,“皇上这个时候也歇下了吧?”

“皇上……”邵公公犹豫片刻,恭声答道,“皇上今儿个夜里歇在明德宫了。”

“哦?”长安眸中一亮,微微笑道,“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了。”

邵公公打了个签儿退下了,晚香轻轻在长安耳边道,“娘娘,咱们是去……”

“去明德宫。”

长安是极少来过明德宫的。明德宫是平日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长安知道楚洛自登基以来,前朝纷争不断,她平日里定是不愿来这里打搅他的。

明德宫正殿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殿柱之间用一条雕刻的整龙连接,龙头探出檐外,龙尾直入殿中,实用与装饰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增加了殿宇的帝王气魄。只有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长安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她嫁的男人已然是这天下的帝王了。

殿内灯火通明,皇帝身边的贺昇和成德海立在门口,见了长安,忙不迭地向她问了安。

“皇上歇下了吗?”

“回贤妃娘娘,皇上这个时候还在里头批公文呢。”

长安已然颔首,“本宫进去瞧瞧,不必通传了。”

两人一人一边给打了帘子,长安方才入内,晚香识趣地没再跟过去,只与了贺昇和成德海二人在门口候着。

殿内,楚洛一身明黄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如玉般的雕刻模样,剑眉入鬓更衬他的英气,薄唇紧抿,眉头紧皱,好似被什么事所烦恼,可是就这皱眉的模样,更让人从心底生出敬畏来。

长安走近,轻声唤他,“皇上……”

楚洛闻声抬头,见是长安,紧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你怎么来了?”

长安温然含笑,“想到皇上了,就来看看。”

“过来。”楚洛伸出手来握住她纤纤玉指,将她拉至身旁,感受到她手中的凉意,轩眉又是一皱,“怎的这样凉?”

长安只作不觉,将手抽至回来,微微一笑,“皇上这么晚了还不睡?”

楚洛眉目温然,“你不是也没睡?”他四下一瞧,忽而一笑,打趣长安道,“这么晚来看朕,却是空着手来的?”

长安不觉怔了一怔,见楚洛一脸坏笑,索性把头别了过去,假嗔道,“本来也没有想来的意思,就是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见明德宫还亮着灯,所以就进来了。”

楚洛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更是觉得好笑的不得了,便道,“方才你不是说,是因为想到朕了,才来看看的吗……”

长安红了一脸,从楚洛身边猛地站起来,倔强道,“我刚才没有这么说!”

楚洛笑着拉她一把,“坐下。”长安复又安安静静地坐在楚洛身边,楚洛一手拥着她,一手翻看这案上的一叠奏文。

长安好奇,也跟着看了一眼,见正上方这份正是禀奏了大选事宜,心下黯然,便出声道,“明日可就是大选之日了……”

楚洛在她的上方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长安又道,“今日我倒是看见太监们领了一群秀女往宫里去,倒真还有那么好些个容貌出众的……”

楚洛哧地一笑,“你还怕自己比不过她们?”

“比得过比不过还不都是要皇上说了算。”长安长吁一口气,“那些秀女们那样好看,难免皇上不会上心呢。”

楚洛面上微微一沉,“你居然这样想朕?”

长安望他一眼,并不作声。

“长安。”楚洛拥她入怀,轻叹道,“无论发生什么,朕的心永远都是在你这里的。不管这后宫中又是进了多少人,都与你无关,与朕无关。”

长安心下已然动容,有了楚洛这番话,自然是放心了许多,大选之事,再对于她沈长安来说,也不过只是云烟尔尔了。

第十一章 百花争艳 上

在几日的大选过后,长安看到六院之中有了些生气,便知道是新人进宫了。她也不愿去刻意打听这届秀女中有谁的容貌特别出众,或者又有谁善音律通琴技,就像楚洛说的——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

这日午睡过后,长安斜倚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一本《诗经》,只是看了几页,就已然毫无兴致,便随手搁在了一边。恰逢这时晚香奉茶上来,她抬眸望长安一眼,悄悄地收走了书卷,在盏中斟上了一杯热茶,笑意轻绽,“娘娘,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龙须菖蒲茶,有安神的作用呢,娘娘尝尝看。”

长安端起,轻啜一口,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确实是不错。”

晚香微微一笑,复又沉声片刻,思忖着向长安道,“刚刚凤鸾宫的妙春姑娘来了,说……皇上和皇后娘娘正在凤鸾宫中检阅刚入宫的秀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请娘娘也一同过去一趟。”

长安一滞,沉吟良久,随即摆了摆手道,“去回了皇后娘娘,说本宫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过去了。”

晚香眉心一动,也应承了下去,“是,娘娘。”

长安放下茶盏,心中亦是思绪万千。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是想去看看将来伴在楚洛枕边的那些个人儿都是什么样子,可她又是极怕的,怕她心爱的男人身侧有了其他的女子,怕他有终一日也会变了心。长安自幼是在母亲失宠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她太明白没有男人的宠爱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是锥心般的疼痛。

约是过了酉时,外头小善子来报,说是雨花阁的傅才人来了。

长安定了定神,方道,“叫她进来吧。”

傅才人约是十七八的年纪,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相貌虽只是中上之色,但顾盼之际,却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她一进殿内,就极为客气地向长安行了大礼。

“才人傅氏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这一行大礼,倒是把长安吓了一大跳,忙叫寒烟去扶起她,待她起身站稳后,长安笑道,“本宫这里向来是不拘于宫里规矩的,傅才人大可不必多礼。”

傅才人面上微红,诺诺低了头,答道,“嫔妾想着,总是在宫里的,贤妃娘娘位分高,嫔妾行大礼是应该的。”

长安含了笑,叫来寒烟搬了凳子给她坐下,又见傅才人身边的宫女递上一记包裹给寒烟,疑惑道,“傅才人这是……”

傅才人闻言婉然一笑,“嫔妾刚进宫,没什么贵重东西给娘娘,就带了些自家做的芙蓉饼来给娘娘尝尝。”

见她如此恭谦,长安也不好再礼让,便叫了晚香来把今日饮的龙须菖蒲茶来给了傅才人。

傅才人极是惊讶,连忙谢过长安,长安也只是微微含笑,又叫人拿了些香梨、碧藕、葡萄等水果来招待,两人闲话一会儿,傅才人自觉是扰了长安休息,便径自离开了。

待傅才人走后,寒烟进来收拾东西,方道,“这个傅小主啊,一准儿是听了主子在宫里最得宠,所以赶着来巴结主子呢。”

长安记起她刚才极其谦卑,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自己的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她出身算不得好,相貌也只是中上,想要得宠,也是难了。”

寒烟笑了一声,“就算出身再好,容貌再好,终归也比不得主子得皇上宠爱。奴婢在王府这好些年,也就见了皇上对主子一人儿这么上心呢。”

长安听了寒烟这话,自然也是欣喜的,面上不自主地露出点点笑意。

寒烟也笑道,“主子,方才贺公公来了,说皇上今个儿晚上要来咱们重华殿呢,让主子好生准备着。”

长安喜上眉梢,“真的吗?”

“还怕朕逗你不成——”

熟悉的声音拂过长安的耳畔,她一起身,撞进楚洛怀里。

寒烟知趣地退下了,临走时,给两人轻轻关上了殿门。

楚洛与长安相视一笑,方执了手坐在榻上。

“臣妾还以为,皇上今儿个去看秀女了,然后冷不丁地就翻了哪个秀女的牌子呢,不来重华殿了呢。”长安假意嗔道。

楚洛微一皱眉,笑着望她,“你还别说,今儿朕去皇后宫里看,还真有那么好些个长得极好看的,一开始你跟朕说,朕还不信,今日一瞧,还真都是国色天香呢,不得不说,成德海还是极有眼光的……”

长安一听,哪里还耐得住脾气,眼珠一瞪,眼看着就要翻脸,“皇上喜欢哪个秀女,就去哪个秀女宫里吧!趁早别来重华殿了!”

楚洛见她这副吃醋模样,愈发是觉得好笑,伸手要去揽她,却被长安一把打下,只得苦笑道,“朕还没见着那些个秀女呢,又怎么知道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长安脸上的怒色慢慢淡了下来,“皇上今日不是说在凤鸾宫里和皇后一同看了秀女吗……”

楚洛朗然一笑,“这些事情都由皇后一人作主便是,朕也都不去理会了。”

长安听了这话,面上才逐渐露出笑意,突然心下一动,又想逗他一逗,“不过皇上也别心急,等内务府赶制出新的绿头牌之后,皇上大可一天晚上翻一个,不就可以天天见到美人了嘛……”

“哦?一天晚上翻一个?”楚洛邪魅一笑,慢慢凑近长安,在她耳边暧昧地低声道,“那长安岂不是要天天给朕炖鹿茸汤来补身子了?”

长安猛地羞红了脸,狠狠地在他胸前锤了一下,“真是不要脸!”

“你敢说朕不要脸……”楚洛坏笑道,一把抻过长安,“你给朕过来!”

长安不由自主地用手裹紧了胸前的衣服,茫然望他,“你要干嘛……”

然而终是楚洛的力气大,长安拽不过他,最后还是靠在了他的怀里,楚洛温热的呼吸在长安耳畔此起彼伏,他的声音温润入耳,“朕宠幸你还不够,哪有工夫再去宠幸别人呢……”

楚洛俊美的脸在长安的眼前无限放大,一片温润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丝丝点点的温柔将长安的心房慢慢的攻破,她的齿贝被撬开,感受到环住自己的双臂不觉紧了又紧。楚洛将长安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上,一只手熟练的解开了长安的衣衫,另一只手顺势拉下了幔帐。

重华殿内,又是一夜春宵。

第十二章 百花争艳 下

新人进宫已有一月之余。

这日午后得了清闲,皇后李淑慎陪伴太后在永福宫中一同饮茶。

太后两指轻轻捻起一枚银针茶的叶子,笑道,“皇后宫里这茶,也是极好的。”

皇后抿唇一笑,又在太后面前的茶杯中添了几许热水,方道,“皇上赏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太后并未作答,只扶一扶鬓边的玉翠珠花,沉吟片刻,微微启唇道,“这东西再好,也不过只是些物件儿罢了。”

皇后心下一怔,盏中茶水洒出几滴溅在了她的衣裙上,皇后忙抽出帕子去拭,太后也只是微微看她一眼,轻声问道,“皇后,在这批进宫的秀女当中,皇帝可是翻了谁的牌子?”

皇后闻言有些恍然,诺诺应承了一声,迟疑道,“皇上他……没翻过秀女的牌子……”

“没翻过?”太后眉头微蹙,语调也上扬了几分,“内务府的绿头牌早就做好了,也给哀家过目了,怎么会没翻过?”

皇后仍是一脸悸色,“皇上这些日子,一直留宿重华殿中,连朝服也是搁置在了……”

“简直是胡闹!”太后猛力一拍桌子,震得杯中茶水尽数洒出,吓得一旁侍候的宫女打了个激灵儿,连忙跪倒在地。

皇后见此情形也是心下大骇,忙叫了妙春来擦拭余秽,自己也躬身下去,低低道,“姑母息怒……”

太后自觉刚才已是失态,叹了口气,向皇后道,“你的意思是说,皇帝一直都在重华殿中,再没去过别的妃嫔的住处吗……”

皇后微微颔首,答道,“是……”

“连那钟家的女儿也是没有见过?”

皇后复又将头低的更低了些,”是……”

“唉——”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皇后的心也随着这声叹息沉沉地坠了下去。

惠芝悄声走进来,见殿内宫女跪了一地,皇后也是站着,自知是不好,肃然片刻,低声附在太后耳边道,“钟美人小主来了,现在在外头候着呢。”

太后面色稍稍见霁,口气也随之温和了几分,道,“叫她进来吧。”

惠芝应了一声后出去了。太后方缓缓看向皇后,亦然道,“你也过来坐吧。”

皇后婉然起身,不多时已见一个娇俏身影娉婷袅娜而至。

钟毓秀今日身着丹色织锦长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竟是比淑慎前些日子见她时又娇艳了几分。

她携了一宫女,轻盈向太后和皇后福身,“嫔妾给皇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满意一笑,示意惠芝上前一扶,道,“毓儿,过来哀家身边坐。”

皇后闻言仍是一怔,看向太后的目光中带了些疑虑神色,太后看在眼里,笑笑向皇后道,“皇后是有段时间没来了。可是毓儿自进宫之后每日都来哀家这里,陪哀家说说话,哀家也是欢喜得很。”

皇后感觉面上是火辣辣地灼烧着,低了头道,“请姑母见谅,淑慎这些日子都在维持后宫琐事,一直未曾得空……”

太后摇摇头,摆了摆手道,“罢了,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皇后是后宫之主,要操心的事自然也是许多。”说罢,她转望向钟毓秀,唇边含了些许笑意,“有毓儿来陪哀家也是一样的。”

皇后心中一震,自觉快要站立不稳,毓秀见状忙在身旁扶了一把,巧笑道,“毓秀能有幸进宫侍奉圣上左右,是得亏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这份恩情毓秀自然会谨记在心。”

皇后面上勉强扯出一笑,再不做声。

皇后李淑慎与钟毓秀自幼时相识,交情甚深,淑慎年长毓秀六岁,一直视毓秀为自己的妹妹,教她琴棋书画,抚琴唱曲,而钟毓秀的美貌并不在李淑慎之下,甚至比起淑慎,她更是多了几分娇俏与可爱。李淑慎出阁那年,钟毓秀只有十二岁,却已是绝代佳人。如今已是五年过去,她岀落的更加楚楚动人。一朝入宫,钟毓秀便晋了美人之位,是这届秀女中最高的位分,与李淑慎姐妹共侍一夫,其中滋味,又不言而喻。钟毓秀再见故人,自是喜不自胜。而李淑慎此时却略显窘迫,自己曾经贵为郡主,是及钟毓秀在内众多小姐妹眼红的对象,可如今荣登皇后之位,名存实亡,面上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母,私下却如冷宫弃妇一般,终日不见圣颜。这倒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唯一让她心里有些许安慰的,便是钟毓秀与她一样,都不得圣宠。想到这里,皇后的脸色也微微好看了些。

这时,皇帝身边的掌事公公成德海打了个签儿进来,行了礼后,笑眉笑眼地向太后道,“皇上让奴才送来今年朝上进贡来的玉如意来给皇太后,请太后过目。”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也不让宫人们去接,只道,“皇上怎么没过来?”

“皇上……”成德海眼珠一转,忙赔笑道,“皇上现在抽不开身,就让奴才过来一趟。”

太后面上清冷,“去把皇帝叫来。”

成德海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怯声道,“皇上……皇上现在在重华殿内……”

“混账!”太后眉心有幽蓝怒火猛地窜了起来,吓得众人又是一凛,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缓缓向成德海道,“罢了,你退下吧。”

成德海如获大释,忙不迭地把玉如意交到惠芝姑姑手中,悄悄退下去了。

钟毓秀斟了一盏清茶放至太后跟前,轻声询问道,“那重华殿里住着的,可是……可是贤妃娘娘?”

皇后立即抬头嗔她一眼,钟毓秀会意,也不敢再出声。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一壁拉了皇后,一壁又拉了钟毓秀,沉声向二人道,“贤妃是断断不能宠冠后宫的,你们两个自幼便是姐妹,进了后宫,更是要相互扶持。”

皇后与钟毓秀对视一眼,太后话中的意思她们又是如何不懂。两人低首应下后,又静默着坐了一会儿,方悄声离开了。

第十三章 有美人兮

永昌元年,十二月初十,除夕夜。

这日从早上开始便下了雪,黛色的苍穹间白茫茫地一片,给甚嚣尘上的九重大殿之中平添了几分安静与祥和的气氛。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除夕夜,礼部上了几次折子,意思是今年要办盛宴,皇帝只是淡然一笑道,“国宴尚且如此,家宴便一切从简吧。”

重华殿内,桃花花期已过,长安望着满园光秃的枝桠,不禁心生怜惜。寒烟出来陪了长安一同在院中坐下,递给她一个红漆描金手炉,淡淡道,“主子可莫要再看了,这桃花到了明年初春还会再开的。”

长安温婉抿唇,不与置否。

门外身影一动,是成德海带了几个小太监进了来,见了长安,行了一礼,方笑道,“贤妃娘娘,今日除夕大宴,宫里人还少,所有妃嫔都要一同随宴,皇上特意知会奴才来通报一声。”

长安如常含笑,“有劳海公公了。”

夜里,玉禧宫内华灯初上,轻歌曼舞,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只见*细雪初降,甚是清丽。

长安一进殿门,便有随侍的宫女为她解下裘衣,她复而抬首,见皇太后与皇帝端坐大殿之上,皇后李淑慎局皇帝一侧,赵美人按了位分坐在皇后下首,再接下去,都是些长安没见过的生面孔,其中倒还夹杂了与长安谋面过几次的傅才人。

楚洛见了长安,扬手示意她过来身边坐,长安暗暗瞥了一眼太后微冷的脸色,欠身走过去要坐在皇后下首。

“贤妃。”楚洛出声叫住长安,她回首看他,他的神色冷清而肃然,“来朕身边坐。”

下座的皇后闻言一惊,微睁双目看向长安。四座的妃嫔都皆是一愣,霎那间,长安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她微闭双眸,神色黯淡,只恨不得能立刻消失在众人眼前。

太后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鬓边的金丝翡翠步瑶,出声道,“贤妃,皇帝叫你过去,你就过去便是。”

“是。”得了太后的准许,长安才敢福一福身,往楚洛身边去。

长安落座后,即刻便觉得是如坐针毡,四下王公贵族的目光仍是盯在她一个人身上,这其中便有当朝国舅,李淑慎的父亲李统昭。幸好此时大殿内歌舞升平,没人会在意到长安现下的窘迫之情。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楚洛似是惊觉,在案下紧紧握了她的手,长安抬眸望他,他温然一笑,顿时长安觉得安心了许多。

起宴前,上二对香,茶水和手碟;其次再上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和四蜜饯;入席后先上冷盘然后热炒菜、大菜,甜菜依次上桌。长安稍稍打听了一下,全席竟有冷荤热肴一百九十六品,点心茶食一百二十四品,计肴馔三百二十品。数种菜肴层层叠叠地摆在长安面前,让她无从下手。楚洛执了箸,夹了菜放置在长安面前,长安小心觑着太后脸色,却也是不敢随意动作。宴后,即有乐师舞姬歌舞助兴。

一曲毕,殿中乐师尽数退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曼步上前,随即幽美的旋律响起,那女子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清雅如同夏日莲花,腰肢倩倩,风姿万千,妩媚动人,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乐声清泠于耳畔,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翩若轻云出岫,携佳人兮步迟迟腰肢袅娜似弱柳。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身后十数舞姬,不及她一人貌美如花。佳人袅娜间,四座皆叹,连长安都不禁侧目观赏,隐约间,她感受到楚洛握住她的手渐渐松动,她的心在此刻猛然一沉。

一曲舞毕,长安望向楚洛,见他仍是看向那红衣女子,神情微有所动。长安悄悄将手从楚洛的手中抽出,他竟也是毫无知觉。长安心中一震,胸口如同被一块巨石重重的压迫着,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殿内中央的女子微微欠身,向殿上福了一福,跟随在众多舞姬身后退下了。

楚洛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太后将此尽收眼底,满意一笑,低声向楚洛道,“献舞的女子是刚进宫的美人钟氏,小字毓秀。”

“钟……毓秀……”楚洛喃喃念道,忽而一笑,“钟灵毓秀,是个好名字。”

太后眼角上扬,唇角勾勒出一抹轻笑。

不多久,那献舞女子已经换了一身宫装,在宫女的陪伴下落座在下首,她执起玉箸,一颦一笑,皆是美景。

楚洛侧首望她,已然含笑。

长安在一侧看了,心拧着像是要滴出血来,哪还再有心思看这宴上的歌舞,看着面前的满汉全席,也已经全然没了胃口。

未至杂戏时,皇后便起身推脱自己身体不适,要先行告退。

楚洛眉间隐有疑色,出声询问道,“方才倒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罢了,过会儿叫太医去你宫里瞧瞧。”

皇后勉力苦笑,面上神色尽不自然,缓缓道,“不劳皇上费心了,臣妾只是有些乏了,回宫歇一会儿便是。只是今儿个晚上,臣妾怕是不能伺候皇上了……”

楚洛微微一怔,似是忽然想起除夕夜中要留在皇后宫中的规矩,便也只道,“那皇后便早些回宫歇息吧。”

皇后又向太后福了福,在妙春的搀扶下离去了。

宴中歌舞依旧。

长安本也想借故早退,见了皇后如此,又是太后在场,便也只得作罢。好不容易捱到杂戏结束,韶乐作起,便可以离场了。长安也不回头,步子飞快,逃也似的离开了玉禧宫。

第十四章 除夕阑更人不睡

长安出了宫门,出现殿外没有停重华殿的轿撵,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离开时并没有知会传轿。她心下气急,忍不住对寒烟吼道,“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寒烟吓了一大跳,自她跟随长安起,便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忙不迭跪下道,“主子息怒,是奴婢办事不周,奴婢这就叫人去传轿……”

这时长安稍稍冷静了下来,也自是明白这事怪不得别人,可心中又是另有所怨,不得不借故发泄。

“长安。”恰在此时,楚洛温润的声音在长安身后响起。

他径直走过来,微笑着向长安道,“你乘朕的轿子,朕与你一同回重华殿。”

长安面上一红,心想刚才失态的样子定是被他看见了,越发觉得气恼,便道,“皇上自个儿回去吧,臣妾用过膳后还想再走动走动。”

楚洛轩眉轻挑,忍不住失笑道,“朕可没见你在宴上吃什么东西啊,而且玉禧宫离得重华殿这样远,可是真要走着回去?”

长安见楚洛这样不给她台阶下,自觉面上是要挂不住了,紧接着一口气血涌上来堵在胸口,她不自主地扬声道,“这就不劳皇上操心了!”

说罢,她搀了南烟,疾步离去。

刚走至玉禧宫旁的长巷口,便有一曼妙女子的身影闪了出来,长安定睛一看,方才认出了是宴上献舞的钟毓秀。

“嫔妾钟氏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她向着长安行了一礼,长安也不叫起,微微觑着面前的女子,她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身穿是淡白色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墨玉般的青丝绾了飞仙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发间,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比起除夕宴上的一舞倾城,此时的钟毓秀看起来更是清纯几分。

真是个绝代佳人。

长安心里想着,止不住地冷笑一声。

“起来吧。”长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一眼,冷然出声。

钟毓秀盈盈起身,朱唇微启,还欲再说些什么,这时,重华殿的轿撵已经停至跟前了。长安也不看她,转身由着寒烟扶上了轿,轿撵轻起,长安挑了帘子,回首望了还在立在原地的钟毓秀一眼,唇角扯起一丝清冷的弧度。

至重华殿时,已近三更。

长安下了轿撵,便看到皇帝的明黄龙撵已停至门口。

晚香立在殿外,见长安来了,向她福了一福,低声道,“皇上在里头呢。”

长安心下了然,正了正鬓边珠翠,淡然道,“那本宫便去偏殿吧。”

说着,她便要转身离去。晚香和寒烟皆是一怔,忙出声道,“娘娘不可啊……”

倏然,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楚洛高大的身影立在长安面前。

“进来。”他的语气不容置否。

长安凝视他片刻,终还是走进了殿内。

殿门在二人身后紧紧地关上了。

楚洛愁眉紧锁,望了她许久,出声道,“不怪你怨朕,在宴上,是朕不该一意孤行,让你坐到朕的身边。”

长安见他如此,心中亦是心疼,紧绷着的面容也渐渐有些松动,“为了皇上,长安怎么都是愿意的。倒是皇上以为,长安气得可是这个?”

楚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是为了什么?”

长安轻叹一声,悠悠然道,“其实倒真不怨皇上,是长安不善舞技,不能博君一笑。”

楚洛闻言,舒然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说着,他轻轻靠过去捏了长安一把,“这有什么?你会的东西比这还多着呢。”

长安侧首,苦着脸道,“可是……方才宴上那钟氏真是千娇百媚,这样美的女子,又是皇上的女人,难道皇上真的不动心?若长安是男子啊,怕也是要……”

话音未落,楚洛抓起长安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长安一怔,恍惚间清晰无比地感触到明黄华服下他炙热而深沉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竟也是因她而起。

长安心头一颤,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刚才要出口的话也突然间忘了个干净。她认识楚洛已有三年之久,是再了解不过这个男人的了,可就这一瞬间,她的热泪竟再也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了,空气也在二人周围凝固,这样大的世界,仿佛此时就剩下楚洛与沈长安二人执手相依。

而相比起重华殿内的温情依存,凤鸾宫内就显得无比冷清。

夜色降临在凤鸾宫中,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都如同泼了墨般地进入一片暗影之中。这除夕夜内的一片歌舞升平,好像从未在凤鸾宫中出现过一般,四下连灯都熄了,一时寂静无声。只剩皇后李淑慎寝殿中的一盏灯还亮着,幽幽映着绣着大片海棠的薄薄窗纱,亦是无声。

妙春悄声进来,望见皇后一身素色寝衣坐在榻前,便想熄了灯,劝她早些歇息。

皇后却只是淡然一笑,道,“不必了,本宫再坐一会儿。”

妙春不便苦劝,刚想离去,却又被皇后叫住。

“妙春,皇上今夜是不是留在了百花阁?”

妙春心下一怔,忙躬身道,“奴婢……奴婢看皇上的龙撵是往重华殿去了……”

“噢——”皇后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有晶莹的泪水顺势而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妙春闻声退下。偌大的寝殿之中,又剩下了皇后李淑慎一人。

她仰面闭目,深深攒起的眉心之中,有那样怜悯的悲怆。

太后费尽心思让钟毓秀获得圣宠,设计让她除夕献舞,又是为了这个缘故,也要她李淑慎推掉今夜侍寝来成全钟毓秀。可到头来,就算再怎么机关算尽,再怎么天衣无缝,还是敌不过皇帝对沈长安的喜爱。只是一个沈长安,她什么都没有做,却在大殿上坐了本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因着她在,所有人这一晚上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那该是多深的欢喜啊,才能让六宫粉黛在她沈长安的面前皆无颜色。

李淑慎不由得苦笑一声。

第十五章 钟毓秀

入了春,便已是到了永昌二年,洛阳城内难得是有这样的好天气,春风扶弱柳,蜂蝶缠绵,杏花春雨。一夕之间,御花园内繁花锦簇,各种娇媚的花朵云雾缭绕,乱花渐欲迷人眼,又复昔日临安王府那般万艳同怀。

这日春光正好,楚洛携了长安在园中观景。

御花园中有一苑名为“春棠苑”,千树万树的海棠争相在那一苑之中开放。皇后李淑慎素性喜欢海棠,这春棠一景倒是合了她的喜好。长安这样想着,不觉有些微微失神。

楚洛随在长安身后,见她神色肃然,眼神又不知望向何处,便径自一笑,自身后抱住她,轻声道,“你喜欢桃花,改日朕也命人给你建一座碧桃苑可好?”

长安似乎是也很喜欢他这般亲密,微微笑道,“重华殿内已经有一庭桃林了,哪还能再嫌不够啊?”

楚洛目光中含了脉脉温情,凝眸于长安许久,忽而转身过去执起她的手,望着她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轻笑道,“走,陪朕去下盘棋。”

棋局上,楚洛倒不着意于棋子,反而径自望着长安。

长安这时正对着棋盘上的黑子思索不已,微一抬眸,见楚洛含笑望她,不觉失笑道,“皇上总看着我做什么?这局棋都要输了。”

“输了又何妨。”楚洛扬眉道,“再下一局便是。”

长安嫣然一笑,“皇上下棋这样不专心,再下多少局都是要输的。”

楚洛轻笑,忽而一把握住长安执起白子的细长手指,白子“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上,他只作不觉,低声向长安道,“朕要升了你父亲的官职,命他进洛阳做中央官,可他偏是不肯的。”

长安一怔,凝神片刻,方含笑道,“家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他定是放心不下的。”

楚洛微微颔首,温声道,“让你的母亲,还有兰姨,都迁居洛阳,正好也与你为伴,这样不是更好吗?”

长安哑然,将手从楚洛紧握着的手掌中抽出,复又将白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淡然出声,“她们也定然是不肯的。”

长安心里明白得很,父亲能升官也不过是因着她的缘故,母亲与父亲一直存在着隔阂,再加上兰姨在中间,难道三人在洛阳还要分居两个沈府吗?再加上如果她沈氏一族凭借着她在后宫的地位在前朝稳步高升,那么她也便会成为后宫中的众矢之的了。

“那你的哥哥,还有最年长的弟弟,也是不肯入朝为官吗?”楚洛追问道。

长安仍是笑着,却并不抬首望他,“长平今年才十五岁,长兄也早已娶妻生子,还等着将来接爹爹的位置呢。”语毕,长安抬起头来,语气变得温沉而低柔,“若是皇上为了长安的缘故,大可不必如此,落了前朝大臣的话柄,倒是要……”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一只狸花猫伸开了爪子飞扑到棋盘之上,伴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棋子纷纷四散开来。

“主子小心!”还未等长安反应过来,寒烟已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时,一道倩影闪入眼前,飞快地抱走了那只狸花猫。

成德海护在皇帝面前,大声喝道,“大胆!竟敢纵猫惊扰皇上和贤妃娘娘,该当何罪!”

面前女子吓了一跳,怀抱着狸花猫,忙跪下嘤嘤向楚洛道,“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有意要惊扰皇上和贤妃娘娘的,是这花猫不懂事,嫔妾一下子看不住,所以才……才……”她说到此处,已然是泣不成声,只低低颔首道,“还请皇上饶了嫔妾这一回吧……”

长安方才受了一惊,蹙眉抬起头,又听她自称是“嫔妾”,也不禁注目几分。

“抬起头来。”

那女子听了皇帝的话,只得微微抬起头来,眼角仍残留着几滴因惊骇所致的泪水。长安顺势望向她,心头一颤。

还未等楚洛出声,就有一宫女一路小跑过来,一下子跪在了楚洛与长安面前,带着哭腔道,“请皇上与贤妃娘娘息怒,我家小主不是有心的,要怪就怪奴婢吧,是奴婢没有看好猫,奴婢刚把猫放到小主怀里,它就一溜烟地跑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还请皇上不要怪罪小主啊……”

那宫女诉说的极是动情,楚洛却只当未闻,转首看向那抱着狸猫跪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宫装女子,思索片刻,方道,“朕看你……甚是有些眼熟。”

宫装女子眉心一动,忙擦干了眼角泪水,低低道,“嫔妾是百花阁的美人钟氏。”

“钟氏……”楚洛仔细回想,忽而一笑道,“是那除夕宴上献舞的钟美人吧?

钟毓秀闻言一喜,欢快答道,“正是嫔妾。”

“罢了。”楚洛摆了摆手,望向长安道,“方才可是吓坏了?”

长安面上隐有不悦之色,淡淡扫了跪在地上的钟毓秀一眼,又伸手正了正已有些偏斜的金玉步摇,方缓缓开口道,“臣妾无事。”

“无事便好。”他倏然一笑。

成德海一脸谄媚,笑眉笑眼向楚洛道,“既然皇上和娘娘都没事,那奴才就找人把这只花猫乱棍打死便可,省得它以后再吓着主子们。”

钟毓秀闻言一惊,把狸花猫小心翼翼地交到自己宫女怀里,低低地向楚洛和长安叩了一首,道,“还请皇上开恩,饶了阿阮一命,嫔妾今后一定会多加看管,再不许它惊人。”

“阿阮?”楚洛哧地一笑,“你倒是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毓秀低首间见皇上语气中已无怒意,便也大了胆子,开口道,“这猫是家母送来宫中的,供嫔妾逗乐着玩,嫔妾就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楚洛淡淡微笑,口气也温和了几许,“既然是尚书夫人送来的,那便留在你宫中吧。”

毓秀大喜过望,忙带着宫女一齐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语毕,她盈盈起身,向楚洛展开极明媚的一笑,怀抱着狸花猫,在长安与楚洛的视线中渐渐远去了。

刚刚目睹了这一幕的长安此时已是无心下棋,看着一盘全被打翻的棋盘,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她挽了寒烟的手,温声向楚洛道,“回宫去吧。”

第十六章 春恩 上

三月中,天气渐暖,春意愈浓,此时春棠苑里百花开得正盛,楚洛又是携了长安与他一同游园。长安本是不愿,经上回下棋时偶遇钟毓秀,她便再也没了下棋的耐性。于是今日便提议柳下提笔作画,绘春景图,而楚洛却坐在她的对面,朝她挤眉弄眼,嬉笑不已。

“你再动我就把你画成丑八怪!”长安摔了墨笔,柳眉一蹙,眉间有隐隐怒火。

楚洛玩味一笑,绕到长安身后伸手拥住她,呼吸轻柔地拂在她的耳侧,“让朕看看,长安可是真的把朕画成丑八怪了?”

长安本就是假嗔,经楚洛这一挑逗,更是红了脸,急忙捂住画卷,“不许看!”

楚洛似笑非笑,“怎画的朕还不许朕看?”说罢,便要去抢长安的画卷。

长安见状,更是急了,死死把画卷抵在自己胸前。楚洛大笑出声,趁长安不备,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嬉笑道,“朕现在就不想看了。”

长安自知是中了计,气得转身要去挠他的脸,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啊你,根本就是成心的……”

楚洛边笑边闪躲,一个回身抓住了长安伸过来的手臂,他力气极大,抓得长安动弹不得,只得怒目而视,楚洛却将她拉得更近,脸也凑了上来,“长安,你说朕到底是……”

话没说完,长安便感觉到身边有人影攒动,她扭头一看,见是楚洛身边的贺公公,便忙从楚洛身上站起来,轻咳两声以掩饰刚才的窘迫。

楚洛却仍在坐在地上,眉目温然道,“什么事?”

贺昇已然赔笑,“回皇上,是太后那边传了话,说找皇上有要事协商。”

楚洛闻言眉头微蹙,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贺昇打了个签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长安一听是太后的意思,心下稍稍有些恍然,却也不显示在面儿上,只推了推楚洛,催促道,“快去吧。”

楚洛握着她的手,神色清淡而温然,“朕晚些再来陪你。”

长安轻笑,目送着楚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春棠苑外。待到那明黄色的身影看不见了,长安才轻叹口气,着手收拾刚才落了一地的画卷。

“嫔妾给贤妃娘娘请安。”

有女子轻柔的声音在长安身侧响起,长安微一抬眸,面前的女子身着粉霞锦绣缎面宫装,流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凤尾珠钗,两侧的景泰蓝红珊瑚耳环在她说话时泠泠作响,她由一位小宫女搀扶着向长安福了福身。长安看她的模样,自觉得是面生得很。

女子轻柔一笑,缓缓道,“嫔妾是行云阁的才人姜氏,小字婉然。”

“噢——”长安想着,她必定是之前选秀入宫的秀女,而行云阁相距重华殿数百米远,没见到过也是常事,只淡淡道,“坐吧。”

姜婉然正要落座,目光所及之处在长安未收拾好的画卷上,她定睛看了去,微微一笑,“贤妃娘娘画的可都是皇上?”

长安面上一热,迅速整理好画卷,心想一个刚进宫的才人是如何见过皇上的,这么想着,长安却只是勉强浮起一个笑意,并未做声。

婉然自觉不妥,便出声道,“刚才嫔妾已经到这里许久了,只是看到皇上与娘娘在此,不便打搅,所以……”

姜婉然没再说下去,可长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扬一扬脸,示意寒烟将一盏西湖龙井茶端至姜才人面前,满面含笑道,“姜妹妹入宫这几日,可还习惯吗?”

婉然捏了帕子,轻抿一口茶水,淡然笑道,“不瞒娘娘,嫔妾母家在临安,这一来到洛阳,还真有几分想念临安的风土人情。嫔妾听说,娘娘也是临安人,自大选之日过后,就一直想找娘娘说说话,可嫔妾前几月听皇后娘娘说,贤妃娘娘一直病着,不便叨扰,这才耽搁下了。”语毕,婉然展颜一笑,“不知娘娘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长安一怔,即可会意到自己长日假借身体不适为由未去凤鸾宫中给皇后请安,略一思忖,便道,“是好些了。”

婉然盈然含笑道,“那嫔妾便陪同贤妃娘娘赏花可好?”

长安在宫中久时未与人作伴,也是觉得悠长而又乏味,乍然遇见这么个可人儿,心下自然也是欢喜的,由着她挽了自己手,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说罢,她看了看时辰,约莫着时间还早,楚洛应该会在戌时来,到时候回宫预备也还来得及,便也自是高兴与姜婉然一同游园了。

永福宫内,一片祥和而又寂静。

太后侧倚在软塌上,轻轻掀起茶盖刮去了茶水上漂浮着的一层薄薄茶沫,侧耳听着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皇帝楚洛踏步进殿内,欠身为礼,“母后,您叫我。”

太后闭目片刻,摆手示意周遭宫人尽数退去,方缓缓开口道,“皇帝,你有多久没到哀家的永福宫来了?”

楚洛微微一怔,“儿臣每日都到永福宫中给母后请安。”

“请安……”太后轻嗤一声,随即摇摇头道,“罢了,皇帝来坐吧。”

楚洛此刻见皇太后如此,着实有些心神不宁。他一向与自己的母后关系甚疏,景裕皇帝还在位时,当年还是宣贵妃的太后为了辅佐明阳王为太子可谓是费尽心机,她害死了自己多少手足兄弟,这些楚洛都是很清楚的,这也是他后来逃避政事,隐居临安最重要的因素。再后来新帝暴毙,明阳王登基,临安王一朝为帝,泱泱大国一年之内换了三个皇帝,如今先帝的遗子只有皇帝、襄阳王和江陵王三人,楚洛虽为六子,却已成为了长子,前朝纷争,后宫夺嫡,想来竟是如此可怖。

太后闭目静坐,楚洛看向自己的母亲,竟恍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然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鬓上大半已是白发。这样美艳的女人,竟然也是要老去了。从楚洛有记忆的时候起,他的母亲就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嫔。景裕皇帝钟爱她一生,唯一欠她一分的,就是没有把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可他也从来没有薄待她,新帝登基之后,她依旧是尊贵的西宫皇太后。可她的野心,却不仅仅于此。

楚洛想到此处,不禁心下黯然。如果今日父皇同他一般见到母亲这般衰老的容颜,还会爱她一如当初吗?又若是父皇还在世,看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劝子夺位,杀兄弑后,混乱朝政,那该是怎样的悲痛至极啊。

楚洛收回种种思绪,端起茶壶给太后的盏中添了几许清水,太后微微侧目看他,淡然道,“皇帝近来可好?”

“回太后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太后轻轻颔首,“贤妃……可好?”

楚洛一凛,随即答道,“后宫也一切安好。”

太后闻言双眸微睁,忍不住冷笑出声,“皇帝整日待在贤妃住处,怎会知道后宫其他人一切安好?”

楚洛心头一震,立即明白过来今日太后叫他前来必然是为了长安之事,是躲也躲不过的。

“贤妃擅宠后宫,已然是犯了宫中大忌,皇帝想必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中宫无所出,也是不成体统。贤妃身子薄,受了皇帝这么多恩宠还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实属大逆。如今皇帝膝下只有庶出的一个帝姬,其母还是下人出身,实在不得规矩,若长日下去,哀家还怎么有脸去见我皇家的列祖列宗!”

说到此处,太后已然动情,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而落,“孩子,哀家安排了那么多人在你身边,皇后也好,毓秀也罢,你为何就是执着于贤妃呢?”

楚洛侧目不语,心里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太后闭目一瞬,再睁开眼时,眸中是如数九寒冰般的清冷,“哀家已经通知了内务府,今日召钟美人侍寝。”

“母后!”楚洛扬声喝道,“这是儿臣的自己的事情,不劳母后为朕操心!”

“哀家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太后猛一拍桌子,厉声道,“前朝为着后宫独宠之事已经上了多少次折子,钟平为我朝一品大员,他的长女在后宫端然无宠,你让这些老臣心中作何感想!”

末了,太后叹一口气,徐徐道,“洛儿,你已经不再是临安的富庶王爷了,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你现在是皇帝,你要永远记好这个身份!”

话音未了,殿外侍候着的惠芝姑姑听见殿内吵闹声连忙小跑了进来,太后扬眉看她一眼,神色渐渐安静了下来,低低道,“惠芝,扶哀家进去休息。”

惠芝答应了一声,又小心觑了一眼皇帝冰冷的面孔,方扶了太后进了寝殿。

随之,成德海也在后面紧跟了过来,他方才也在殿外听得了太后与皇帝的争执,于是不敢再多说话激怒皇上,只恭声道,“皇上,可要回宫?”

楚洛心下自是乱得很,便扬一扬手道,“备轿,朕去瞧瞧贤妃。”

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重华殿中一阵风息,落花如雨。

立在廊下的小得子和小善子刚瞄见那一缕明黄,便知是皇上来了,连忙跪下向皇帝请安。

楚洛微微颔首道,“去通传一声,朕要见贤妃。”

小得子和小善子面面相觑,想着自家主子和皇上一同出去,怎的只见了皇上一人回来?思虑间,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

“回皇上,贤妃娘娘还未回宫呢。”

楚洛面上生疑,“怎的这样久了还没回来?”

两人尚未起身,相视一眼,方由小善子诺诺答道,“奴才……奴才也不知……”

楚洛望一眼时辰,眼看着要到了酉初,不免心下着急起来,却又不便进殿内等候,只轻叹一口气道,“朕知道了。”

第十七章 春恩 下

这个时辰,百花阁内一片喜气洋洋。

殿内烛火摇曳,钟毓秀泡在浸满芙蓉花瓣的浴桶中沐浴,旁边的兰香一勺一勺地舀了热水轻轻浇在钟毓秀雪白的肌肤上,她微闭双目,漫不经心道,“皇上今夜翻了我的牌子,怕也是不情愿的吧……”

兰香手中不停歇,又捡了新的花瓣洒在水中,出声道,“小主可别多心,上回在御花园里,奴婢瞧着皇上看小主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您是没看着那贤妃娘娘的表情……”说到此处,兰香咯咯笑了几声,“要多解气有多解气呢。”

毓秀面上听着,心下自然也是欢喜的,她轻笑着伸出手来作势要打一下兰香,嗔道,“可别多嘴。”

兰香抿唇一笑,自是有几分得意,“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呢。就算是今日皇帝奉了太后之命翻了小主的牌子,那小主总也是近了皇上的身了,可不比其他小主有福气多了。”

毓秀只是不语,将身体浸在水里更深一些,面上的笑意却是一分更胜过一分。

兰香见她如此,更是开心极了,脸上的笑满的快要溢出来,“小主论家世,论容貌,论才艺,哪点不比贤妃娘娘强……说不准今日侍寝过后,皇上可就钟爱小主了呢。”

毓秀闻言,脸上飞红,笑着要把水往她身上扑去,兰香只是一味躲闪,不停地笑道,“小主饶命,小主饶命……”

沐浴过后,毓秀起身由宫女们服侍更衣。

钟毓秀今日只着一身浅色纱衣罗裙,青螺眉黛长,弃了珠花流苏,三千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淡上铅华。

她由兰香扶着步出宫门,见敬事房的掌事公公和凤鸾承恩车已停置门口,便使了个眼色给兰香,兰香立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锭赏银交到掌事公公手中。掌事公公满脸堆笑,赶忙扶了钟毓秀上了轿撵。

凤鸾承恩车停在明德宫正殿门前。

钟毓秀下了轿,成德海便一溜烟地赶了上来,笑眉笑眼道,“奴才给钟小主请安,小主随奴才进去便可。”

毓秀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而飘渺,“有劳海公公了。”

兰香这时机灵的很,望了钟毓秀一眼,毓秀一点头,她便把整个荷包全然交到成德海手上。

成德海一怔,小心打开荷包来看,不禁“哎呦”一下叫出声来,忙拱手笑道,“小主,这奴才怎么敢收呢……”

毓秀微然抿了唇,轻声道,“这点是本小主的心意,公公放心收下便可。往后要麻烦公公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成德海一个激灵儿,忙笑着应承了,“奴才听小主吩咐便是。”

进了明德宫正殿,皇帝仍旧在案前提笔作画,并不着意去看钟毓秀。成德海行了一礼,恭声道,“皇上,钟小主来了。”

楚洛仍是不为所动,淡然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成德海应声退下,明德宫正殿里只留了皇帝、钟毓秀和一个为皇帝研磨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怯怯地,向钟毓秀问了安,想要一同退下,却听皇帝一声喝道,“朕的画还未做完,你是要上哪去?”

小太监吓了一跳,忙不迭重新跪下为皇帝研磨。

钟毓秀见了此情此景,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欠了欠身,含笑低低向皇帝道,“皇上,让嫔妾为您研磨吧。”

楚洛闻言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今日如此素净淡雅,倒也不失高贵典雅之态,仍是笑意谦谦地望着自己,口气也温和下来几许,“这种事让下人做就行了。”

见皇帝着意冷落自己,毓秀也不气恼,仍是如常含笑般走至皇上身前,看他作画,不禁赞叹道,“皇上这桃花画得真是极好。”话一出口,她恍然记起这宫中唯有一人喜爱桃花,思及此处,钟毓秀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沈长安就算不在这里,却还是硬要给她难堪。

而皇帝只作未闻,依旧画着那宣纸上的树树桃花。那研磨的小太监本就畏畏缩缩,看着皇帝默不作声,再加上钟毓秀的一张冷脸,吓得他手一个哆嗦,砚中余墨“啪嗒”一声溅到了皇帝的画作上,那一滴澄净的墨水在熟宣上极速扩散开来。

钟毓秀吓了一跳,忙上前擦拭,可是已是于事无补。皇帝面上怒色渐深,“嘭”地一声将画笔狠狠摔在案桌上。

那小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起也起不来,勉强支撑地爬到皇帝面前,低声哀求道,“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钟毓秀低眸望了一眼哀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又看了看案前宣上满树的桃花,眸中忽然一亮,转而笑道,“皇上别急,嫔妾自有办法。”

楚洛微微凝神于她,只见她卷起袖子,趁墨未干,执起墨笔,以墨点为轴,加以渲染,洋洋洒洒地画了一叶扁舟,覆于溪水之上,桃花尽散落于溪水之间,俨然一幅极精妙的意境山水图。楚洛看得有些失神,心中不禁赞叹起此女子竟有如此天资。

毓秀盈盈望着皇帝,嫣然一笑,“‘三月桃花何处觅,轻舟一叶碧溪中。’说的可不就是此情此景吗?”说罢,她小心觑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依旧不动声色,连忙跪下道,“嫔妾只是临时起意,若是破坏了皇上作画的初衷,还请皇上恕罪。”

久久,皇帝朗然出声。

“极妙……”

毓秀闻言抬首,双眸微微睁大,“皇上方才说什么?”

楚洛侧目看向她,语气中含了绵绵暖意,“朕说,你作的画,当真是极妙。”

毓秀面上微红,低眉顺目道,“皇上谬赞了。”

楚洛上前伸手扶起她,又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低声道,“你下去吧,朕不会怪罪你。”

那小太监领了旨,忙不迭地叩首谢恩,“谢皇上,谢钟小主。”说完,他提了衣摆,赶忙离开了明德宫殿内。

楚洛的手此时依旧搭在毓秀白皙的手背上,她离着他那样近,都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温然浅笑,大着胆子去解皇帝的外裳,她的手刚覆上皇帝的衣襟,便被他一把按住。

她抬头,那样疑惑地望着他。他却只是将她的手轻柔放下,温声道,“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朕今夜去偏殿。”

钟毓秀心头一颤,身子不住摇晃了一下,楚洛却已经从她的身前离去,她忍不住失声唤道,“皇上……”

他的脚步只是停了一瞬,终究没有回眸。

钟毓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那样的冷,从体外直穿心房。

她终于再忍不住,痛哭出声。

第十八章 芙蓉佳人

这一夜,长安睡得极不安稳。

长安酉末回宫,方知皇帝已经来过,却未作停留。她只当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处理,便也作罢,只含糊睡过去一夜。天色微亮,她便悠悠醒转,由晚香服侍着沐浴更衣后坐在榻上阅书。

辰初,寒烟从内务府领回了这月的俸禄。她把刚拿回来的布匹往桌子一搁,便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起来。

长安见她神色不对,便问道:“在找什么?”

寒烟闻言赶紧凑过来,诺诺道,“奴婢在看晚香在不在这里,奴婢有些话,当着人儿面不太好说……”

寒烟早在长安嫁到王府之时就跟在身前伺候着,活泼好动,与长安也合得来,什么话也敢当着她的面说,长安早已当她是自家姐妹,所以有些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而晚香与寒烟却是极不同的性子,她为人灵巧,却总是寡言少语。虽说晚香伺候长安也有一年之久了,但毕竟在寒烟心里还是亲疏有别,自觉得与长安更亲近些,因此总是避讳于她。

长安含了一缕笑,轻轻摇头,“殿内就我一个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心想这丫头莫不是又看上了内务府里赏的哪几匹布料,那便给她拿去。在这点上,长安从来不会计较。

而寒烟的神色却有点不大对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长安见她这个样子,自觉是不好,又思及昨夜之事,更是沉不住气,扬声道,“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寒烟闻言一凛,低眉颔首,婉声道,“刚刚奴婢去内务府的时候,听见几个小宫女议论说……说……昨个夜里皇上翻了钟美人的牌子,今儿早上钟美人是坐着轿子从明德宫出来的……“寒烟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长安的神情,怕自己再说下去惹了主子的不高兴,声音更是沉了几分,“她们一见奴婢过去,立刻就跑开了……可奴婢觉得,这事儿得告诉主子……所以就……”

长安听着,心却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她半晌不说话,却急坏了一旁的寒烟,她喃喃唤道,“主子,主子……”

长安这时的一颗心都快要崩裂开来,止不住地连连冷笑,除夕夜献舞,御花园中纵猫,他对钟毓秀的点点情意,她是一分一分地看在眼里,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眼神,他分明是动了心的,所以他终于还是翻了她的牌子……是她一味地信他了,是她始终相信无论如何他心里只有她一人,所有人都知道钟毓秀昨夜得宠了,唯有她一人,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长安一把抓住寒烟的手,睁开的眸中尽然都是微朦的泪光,“快,备轿,我要去见皇上……”

寒烟已是吓得手足无措,忙不迭地应下了赶紧出门去。

长安刚出殿门,便一眼望见姜婉然提了一笼糕点向她这边来,她满面含笑,长安却已是无心与她应和。

姜婉然停住脚步,望一眼门口停着的轿撵,不禁疑惑道,“贤妃娘娘这样早是要去哪里?”

长安勉力抬起垂下的嘴角,并不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淡然道,“姜妹妹先回去吧,本宫晚些再去行云阁看你。”

姜婉然还欲再说,见长安已然乘上了轿撵,轻叹一口气,只得做罢。

明德宫门前,只有几个小太监在门口守着,四下寂然。

长安轻轻挑起珠帘,见前去通报的寒烟这时一路小跑回来,至了跟前,温声向她道,“主子,皇上这时在宣政殿与众臣议事呢。”

长安闻言心下黯然,既是下了朝前往宣政殿,一定是有要事协商,此时定是不便叨扰的。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回了宫去,当她还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时候,何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是钟毓秀的出现,是实实在在触碰到了她的底线。他是皇帝,却也是她的楚洛,这点她始终坚信不疑。

她望了一眼时辰,心想这时众妃嫔们定是在皇后宫中请安还未散去,她这个时候去,也是能碰到钟毓秀的。这样想着,长安便扬声道,“去凤鸾宫。”

至凤鸾宫门前,长安心中的一腔怒气还未完全消退。她执了寒烟的手下轿,隐隐听到殿内有女子嬉笑声不断,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估摸着没错,刚走几步,长安就听得身后一把清亮女声响起。

“贤妃娘娘。”

长安一转身,见一女子向她盈盈福身,“嫔妾钟氏给贤妃娘娘请安。”

语毕她抬起头来,露出一抹明媚的笑。

长安心下冷笑一声,这便是了。

钟毓秀这日身着浅色宫装,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木芙蓉,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她薄施粉黛,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当真是花容月貌出水芙蓉。

“贤妃娘娘可是要去皇后娘娘宫中吗?”

长安闻言望一眼毓秀,正了正自己发髻上的一支琉璃翡翠珠玉簪,回神道,“本宫闲来无事,来打发打发时间,无意之中就走到了凤鸾宫。”

重华殿与凤鸾宫相距数百米,这点钟毓秀十分清楚。可她只作不觉,面上仍是笑着,“若是娘娘无事,可否到嫔妾的百花阁一坐,嫔妾那里有上好的龙井茶,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长安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轻笑,缓缓道,“那自然是好。”

百花阁之所以称之为百花阁,顾名思义,是宫中百花开的最盛的地方。长安一走进阁内,徐徐花香便扑面而来,这倒是让长安想起了她重华殿中的那片桃林,也是这般光景。可倒底是一支独放,比起这百花盛开的奇观,倒还真是稍稍逊色了几分。

“皇上说,娘娘素喜桃花,嫔妾宫中的桃花开得正好,娘娘若是喜欢,等下嫔妾也叫人给娘娘送去些。”毓秀笑意盈盈,将宫女奉上的茶盏亲自端到长安面前。

长安不屑地轻笑一声,“本宫宫里已有一处桃林,钟妹妹若是再送本宫几支,本宫倒是真不知道这独独几支该往哪里放才好。”语毕,她嫣然一笑,轻呷了一口龙井,不觉赞叹道,“不过钟妹妹宫里这茶还真是极好。”

钟毓秀面上一窘,思及昨夜的难堪,面上更是不好看,她啜饮一口茶水,勉力笑道,“这是今年临安新上的茶叶,加之露水冲泡而成,是皇上命内务府刚刚赏赐给嫔妾的,若娘娘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毓秀暗暗咬重了“皇上”二字,长安闻言一震,笑容转瞬即逝。

这龙井茶是临安特产,长安从小喝惯了这个味道,而楚洛刚翻了钟毓秀的牌子,就将新进的龙井赏到了她的宫里,这真叫长安咽不下这口气。

可她思及自己的身份,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但却已是再坐不住,便起身道,“钟妹妹昨夜侍寝怕是累坏了,好生歇着,本宫就不打扰了。”

沈长安这一句恍如暗中狠狠地抽了钟毓秀一个耳光,她气得浑身乱颤,却还是躬下身子给长安行了一礼,“嫔妾恭送贤妃娘娘。”

长安低眉瞥她一眼,径自离开。

回到宫中,姜婉然竟是还未离去,长安暗暗吃了一惊,问道,“姜妹妹怎还未回去?”

婉然盈盈含笑,“嫔妾本就是来拜见贤妃娘娘的,娘娘还未归来,嫔妾怎好就这样回去?”

长安心下亦是不忍,执了她的手往殿内走去,淡淡道,“姜妹妹下回来大可叫人来通报一声,如此也不会白跑一趟了。”

婉然闻言,面上微微一红,“反正嫔妾也是闲来无事……”

长安轻轻一笑,不予置否。

两人正闲话家常,却见一宫女进来,向长安和婉然盈盈施了一礼,长安认得她是方才钟毓秀身边的宫女兰香,又望见她提了一提龙井茶和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糕,心下已经了然。

兰香清甜一笑,微微颔首道,“方才娘娘走得急,这是我们小主亲手做的桂花糕,娘娘也没顾得上拿,小主便差奴婢给娘娘送来了。”

“给我吧。”寒烟一把接过来,冷声道,“你回去吧,就说我们娘娘谢过你们小主的好意了。”

兰香见状,也只是温然低首,悄悄出去了。

兰香一走,寒烟就恨恨地把东西往桌子一扔,气咻咻道,“主子可别吃,说不定她给这东西下毒了呢。”

长安飞快地瞥一眼婉然,厉声道,“不要胡说。”

寒烟立刻住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婉然望一眼长安,即是若有所思,慢然出声道,“贤妃娘娘方才可是去了钟美人处?”

长安眉目温然,“钟美人得了侍寝的机会,本宫自然是要去看看她。”

婉然眉头一蹙,凝神片刻,方缓缓道,“娘娘是知道了……”

长安听得蹊跷,又望一眼婉然的神色,不自主地冷笑出声,“你也知道了……看来他们是想着法的不让本宫知道这件事……”

“娘娘别多心,或许只是……”

“罢了。”长安闭目一瞬,摆摆手道,“本宫乏了,你先回去吧。”

婉然闻言起身,神色中含了几许郁郁之情,不欲再言,便转身离去。

第十九章 失心

在这一日暮色将至的时候,敬事房的公公来了信儿,说今夜皇帝翻了贤妃的牌子侍寝。

得知此消息的沈长安正坐在殿内下着一盘空棋,她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转而又落下一枚白子,两枚白子截杀了最后一枚黑子,满盘皆输。

“去回了皇上,说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侍寝。”长安闭目一瞬,淡然向站在一侧的寒烟道。

“主子!”寒烟大惊失色,“这可怎么好……”

“你就去这么回皇上,有什么责任本宫担着。”

又能有什么责任呢?长安心想。难得楚洛真会因为她不去侍寝而怪罪于她?

她冷然一笑。

她本是想去找他的,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召幸了钟毓秀。可她转念一想,实在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可笑。他是皇帝,是有着三千后宫佳丽的皇帝,他想去翻谁的牌子,她沈长安又怎么能说得算。想到此处,她的内心倍感凄凉。这宫里人人都怕皇上,都敬畏着他,可她沈长安偏不。他只是楚洛而已,他的身份也只不过从临安王变成了皇帝,就算如此,他还是她的楚洛,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哐当”一声巨响,她伸手打翻了整个棋盘,白子黑子交错间纷纷应声落地。

明德宫内,楚洛在案前批阅奏章,成德海捧了敬事房的绿头牌,高高举过头顶,恭敬道,“回皇上,贤妃娘娘身边儿的宫女来信,说娘娘今日身体不适无法侍奉圣上,还请皇上重新翻牌。”

楚洛停下书中朱笔,眉头微蹙,“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

“这……”成德海欲言又止,“奴才……奴才也不知道。”

楚洛看他这副样子,面色逐渐生疑,“有什么话就说,到底是怎么了?”

成德海认真思忖片刻,方答道,“奴才猜想……或许是……或许是因着钟小主的缘故……”

语毕,大殿上久久没有声响,成德海诺诺抬头,见皇帝冷着一张脸,不见一点颜色,愈加胆战心惊,忙不迭跪下道,“皇上千万别动怒,奴才只是肆意猜测,当不得真啊……”

又是半晌,楚洛深深叹一口气,手指抚上额头,“朕想或许也是这个缘故……长安……唉……罢了,朕去瞧瞧她吧。”

此时,晚香正在殿内看着长安下着一盘又一盘的空棋,也知她内心为何事而忧愁,恰一向殿外望去,瞥见一抹明黄,便欢喜道,“娘娘,皇上来找您了。”

长安闻言一惊,立即打开殿中的六棱朱漆窗扇,一眼便望到了他的身影。

她沉默不语,面上却不觉含了一缕浅笑,可乍然一想到楚洛昨日与钟毓秀之事,猛然又收敛了笑意,只淡淡道,“晚香,去告诉皇上,本宫不见。”

晚香一愣,方才满面的笑容全僵在了脸上,“娘娘,这……这使不得啊,皇上既然都来找您了,您就去见见吧。”

长安面色阴冷,沉声道,“不去。”

晚香还欲再劝,但见长安已经别过身去不予理会,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得应承着下去了。

晚香离去后,长安更是心神不宁,她静了心不去理会外面的声响,可那喧闹声又一阵接着一阵地传至她的耳畔,她终是按耐不住,扶在窗上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楚洛阴沉着脸立在院内,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则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地。

长安没来由地涌起一腔怒意,他这样罚她宫里的宫人,倒真是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她当即打开窗子,扬声道,“臣妾今日是不会见皇上的,皇上还是请回吧。”

楚洛闻声望去,只望见那窗扇大开着,却未见人影,他脸色冷得厉害,任是长安隔着屋子都能感受到他的隐隐怒意,“长安,你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

长安在心底冷笑一声,她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如今,他可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她仰面闭目,重复道,“皇上请回吧——”

久久没有动静,她想他或许是真的回去了,连忙站起向窗外看去,见他还立在廊下,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他凝神许久,终是开口道,“长安,朕再问最后一句,你是见朕不见?”

只那一瞬,她眼角隐忍的泪水潸然而下,她是那样痴迷地爱恋着他,所以才会深深怨他。她若是见了他,那便是妥协了,妥协了这后宫之中除了她以外还有别的女人能打动他,那便是不能的。

她眸光坦然,久然出声,“臣妾不见。”

他听着她的话,心口一阵阵绞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那绽开的桃花,无知无觉间,眼底竟浮上了一层泪痕。

“不见,便不见罢。”

他扬一扬手,“成德海,回宫。”

“起驾——”

成德海锐利的嗓音久久回响在重华殿的上空。

自这一刻起,长安才相信,他是真正离开了。

她是伤了他的心吧,可他早已默默伤过她好几回了。

长安重新掀起帘子,望着明黄色的龙撵一步步驶出她的宫苑,渐渐远去,可她宫里的宫人们还是长跪不起,至那抹明黄已经了无踪影。

突然,她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提起衣裙,冲出殿内。

“主子——”

“娘娘——”

身后数种声音在厉声唤她,可她只作不觉。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宫苑,望着她再也追不上的一片明黄,失了力气地扶着长巷的朱墙缓缓跌坐下去。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她的身旁响起,寒烟和晚香一边一个想要费力地扶她起身,可她却用力甩开两人的手,复又跌坐在墙角,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冷从地面传至身体,再传至心脏深处。

泪眼朦胧间,她恍然看见身着青色蟒袍的楚洛停在她的面前,笑意温然,柔声道,“长安怎的又哭成这样?快起来,有什么不如意的说给本王听听。”她微微一笑,想要扶了他的手起身,可是再一瞬,那青衣身影就恍然不见。

她支撑着缓缓站起,伸手一把抹去腮边的泪水,一步一步向宫苑内走去。

第二十章 凝眸处

渐入初夏,皇帝一连数日没有前往重华殿内,长安派了人悄悄去明德宫打听,才知皇帝近日染了风寒病下了,一直避居在宫内。

皇帝这一病非同寻常。起初是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成德海首先发现了他的病状,于是再三劝诫皇帝注意休息,可近几月政事繁忙,中央大事地方小事连绵不断,皇帝整夜整夜地留在明德宫内批阅奏折,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体抱恙。请脉的太医早在明德宫外排成了长队,奈何皇帝不接见,也只好悻悻而退。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皇帝的病势也愈加沉重,一日午时,皇帝在宫内批阅奏章,突然吐了一口鲜血,把随侍的太监们都吓了一大跳,才被强行制止处理政事,避居养病。

如此一来,可是吓坏了永福宫内养尊处优的太后。一听说皇帝发病,连忙携了皇后一同往明德宫中去。此时皇帝发热得厉害,因太后年事过高,太医只许了皇后一人进殿内。皇后李淑慎方一见皇帝的样子,眼泪就立刻落个不停。太后见状更是急上心头,连忙问太医道,“皇帝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院的主事太医朱政连忙跪下道,“回太后,皇上是因前些时候染了风寒,再加上操劳过度,未及时医治导致感染,拖到今日,是有些加重了……”

太后一听是因未及时医治而染上大病,立即怒道,“笑话!太医院这么多人,皇帝染了病怎么会都不知道?哀家看你们都是没有尽到本分!”

殿外太医听了太后这话,俱是一惊,连忙都屈膝下跪。

皇后见太后已然发怒,便垂着泪低声道,“姑母别怪这些太医,是皇上处理政事,坚持不肯让太医来看的……”

太后这才稍稍消气,沉声道,“皇帝现在如何?哀家进去看看。”

皇后听至此处,眼泪又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低低道,“皇上到现在还没醒来……”

太后见皇后如此,是知道皇帝这病不太好,微微叹口气道,“你也别哭了,回头再哭坏了身子,你先进去照料着,回头等皇帝醒了,哀家再来看他。”

皇后立刻止了眼泪,听了太后允她殿前照料,连忙躬身谢恩道,“臣妾定不负姑母所托。”

太后轻轻颔首,扶了惠芝回宫去了。

自这一日之后,皇后便每日数次前往明德宫看望皇上,贴身侍奉,无微不至,汤药必亲自尝过才肯服侍皇帝饮下,御膳房端来的饭菜也是经太医反复检验过后,皇后才亲自一勺一勺喂到皇帝跟前,真可谓是是细致入微了。连随侍的太医都私下悄悄议论说,皇后对皇帝真是痴心一片。

皇后身边的妙春看不得自家主子这样劳累,好几次想要替了主子的活,都被皇后严词拒绝。皇帝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皇后也跟着急得眼泪直掉,有时皇帝半夜醒了,皇后就穿着寝衣从凤鸾宫往明德宫赶,久而久之,皇后也不敢抽身了,夜里就歇在明德宫的偏殿处。

长安起初并不知楚洛病得这样严重,她跟楚洛闹了别扭,他又恰感风寒,时常日子不见她也是有的。重华殿又离得明德宫那样远,什么消息也不能及时传到长安这儿来。她只知道皇后在跟前侍奉着,却也是不愿看李淑慎的脸色,便想等着楚洛好些的时候再去看他。可后来,一向来重华殿请平安脉的太医朱政连续数日未曾到访,长安不禁心下生疑,又派了人去太医院各处打听,这才得知楚洛是病得厉害了。

她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一路带着寒烟和晚香赶去了明德宫。

还未至殿门口,成德海就挑了帘子出来,一见是长安,忙恭声道,“奴才给贤妃娘娘请安。”

长安此时没有心思听他的阿谀奉承,掀了帘子就要往里去,“本宫要见皇上。”

成德海抢先一步挡在长安身前,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还病着,贤妃娘娘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这一句话逼得长安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力咬紧牙关,厉声道,“本宫就是因为皇上病了,才要过来探望!”

成德海见长安的样子是要动怒,当下也不敢再言语,只低声道,“贤妃娘娘稍等一会儿,待奴才先去禀报皇后娘娘。”

成德海说完就转身进去了。长安紧紧咬了下唇,雪白的唇间几乎要盈盈沁出血滴来,又不知是等了多久,似火的烈日照的人发虚,她才恍然见皇后在成德海的陪伴下掀了帘子出来。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长安福身向皇后请安。

皇后扶了扶鬓边的彩玉双凤玉簪,淡淡叫她起身。

李淑慎的样子也是比长安前些日子见她的时候更憔悴了几分,她的面色苍白,却还是尽力维持着皇后的尊重仪态,温然出声道,“皇上刚睡起来,正在用膳,不便叨扰。况且皇上还在病中,贤妃本就身子虚,若是进去探望,把风寒过给了贤妃,怕更是不好了。”

长安心下听着,方知楚洛能起身用膳,显然是已经好了许多,这才稍稍放心下来,但却仍想见他一面,便恭谦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照顾皇上怕也是伤神了,臣妾愿代皇后娘娘照料皇上,娘娘也可得空回宫歇息。”

皇后笑影薄薄,面上却是不太好看,“不劳贤妃费心了,贤妃好生养着,比什么都要紧。”

长安见皇后是铁了心不让她见皇上,不由得怒意渐生,扬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贤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身后一阵清厉之声响起,长安回首去看,见太后扶了惠芝的手缓步上前,显然是将方才两人的对话尽熟于心。

“太后万安。”

长安随着众人一同向太后俯身请安,面上却是火辣辣地焦灼。

“皇后,你先进去照顾皇上,哀家有几句话要跟贤妃说。”

“是。”皇后恭敬福了身,又望了长安一眼,转身进去了。

长安此时心下不安的厉害,却始终没敢抬头觑一眼太后的神色。

太后捋了一缕鬓角散发,缓缓开口道,“皇帝病了这些日子,也没见贤妃来探望过,这才刚有些好转,贤妃就忙不迭跑来了。”

长安听得太后言中讽刺,却也不与置否,只将头低得更低了些,“臣妾一直未闻皇上病中,方才一得知,便急忙赶来了。”

太后闻言,轻嗤一声,漫不经心道,“罢了,这些日子都是皇后在跟前照看着,也着实辛苦。皇上病得厉害,怕过给了别人,六宫妃嫔皆不许探望,这是哀家的旨意。哀家听闻前些日子,贤妃与皇帝生了气,而后皇帝就病着了,怕也是急火攻心吧……”

长安一听这话,双眸微睁,两颊瞬然失去血色。

太后也不去看她,只淡然继续道,“贤妃这个时候见了皇帝,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贤妃不如回宫歇着,等皇帝痊愈了,想见贤妃了,自然会过去的。”

语毕,她转身掀了帘子,冷冷道,“成德海,送贤妃娘娘回宫。”

成德海一领旨,恭敬向长安道,“贤妃娘娘,请吧。”

长安顿时僵在原地,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与楚洛夫妻四年,有哪次他生病不是她陪在身边,这次她们竟合起伙来不许她去见他!那是她的楚洛,是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楚洛,他病成这样,她却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长安凄然一笑,忍了许久的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

忽而,她转念一想,又或许……是楚洛自己不想见她?他许是真生了她的气了,才一直不肯来见她……

太后站在殿门口,方看着长安在宫女的陪伴下走远了,才命人放下帘子,走进殿内。

明德宫内四下寂静无声,宫人们都垂首站在一侧。皇帝侧倚在榻上,由皇后亲自服侍着用膳。皇后见太后来了,忙放下手中碗筷,福身道,“太后万安。”

皇帝侧首望着太后,温然颔首,“母后来了。”

太后看着皇帝,一脸地牵挂和爱怜,柔声道,“可好些了?”

皇帝轻轻一笑,道,“劳母后挂心了,儿臣已经好多了,”

太后温然含笑,走至皇后身边,要接过她手中的碗筷,“让哀家来吧。”

皇后一怔,连忙道,“这点事让臣妾来做就可以了。”

太后不便与她争执,便也作罢,转而侧身坐到了皇帝身前。皇帝望了她许久,凝神片刻,方开口道,“母后,刚刚儿臣好像听到了贤妃的声音,怎的不叫她进来?”

太后闻言眉心一蹙,替皇帝掖了掖被子,方若无其事地笑道,“贤妃哪里是要进来?她只不过是在门口逗留一阵,便就离开了。”说罢,她抬头望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愈加生疑,便站起来身来,浅笑道,“皇帝好生歇息,哀家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第二十一章 锁春心

皇帝抱恙数日,太后下旨六宫之内皆不许探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钟毓秀是看在眼里,更是急在心上。

这日毓秀听闻皇帝渐渐好转,皇后也回到凤鸾宫中居住后,忙不迭地叫来兰香为自己梳妆更衣,要往凤鸾宫中去。

兰香站在雕花铜镜前,为钟毓秀戴上一支红玉珊瑚簪子,喃喃道,“皇上既然身体好转了,小主为什么不直接去明德宫,反而要去凤鸾宫中看皇后呢?”

毓秀伸出手来扶了扶发箕下插着的一排挂坠琉璃帘,温言道,“太后有旨,妃嫔不许擅自探望皇上,况且皇后照顾皇帝这些日子也是累坏了,本宫去看看是应该的。”

兰香听了这话,极是不平,气咻咻道,“太后待小主还算亲切,而且皇后娘娘跟小主也是好姐妹,小主去明德宫跟太后禀报一声不就好了?也用不着这样麻烦。”

毓秀冷然一笑,“到底是亲疏有别,这种机会对皇后来说,可谓是来之不易,太后哪肯轻易让于我呢?”

兰香取过梳篦,小心翼翼地篦着毓秀鬓边散落的碎发,忍不住出声道,“奴婢看太后对小主也是不薄,那么好的坐胎药都亲自让人送过来给小主喝,这点小事总是不能不允的吧……”

听兰香提到坐胎药,毓秀心中一颤。忽而又是想到了什么,侧首低声向兰香道,“去把药方拿过来。”

兰香一怔,茫然道,“什么药方?”

毓秀瞥她一眼,“还能是什么药方?当然是我母亲给的那份,快去拿过来。”

兰香已然明了毓秀语下所指的是那份生子的药方,不觉愣在了当下。

毓秀见她动作迟疑,眉目间已有隐隐怒意,嗔道,“你还在那儿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兰香吓了一跳,赶忙去内殿的妆匣中取出了一纸药方,拿来给毓秀看。

毓秀展开后微微过目,复又递给兰香,“收起来,等下去了凤鸾宫给皇后。”

兰香又是一愣,“小主,这……”

毓秀见状,唇边含了淡淡微笑,面色却是如常,“皇后若是能生下嫡长子,自然也不会忘了本宫的这份恩情。”

兰香眉头微蹙,低低靠在毓秀身边,语不传六耳道,“小主若是自己用了这个方子,再按时喝了坐胎药,那生下长子的可不就是小主吗?到时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全指望上了。”

毓秀眸中一沉,嘴角不自主地勾勒起一抹淡淡的冷笑,“你知道太后给的坐胎药可是按照什么方子配的吗?独独因着她加了这一味红花,本宫就是想有孩子,怕也是不能的。”

兰香闻言大震,支支吾吾的说不上话来,“那……那小主可也是……喝了……”

毓秀眼底隐约闪过一丝晶亮的泪痕,缓缓道,“本宫又能有什么办法?太后派了惠芝来看着本宫喝下这碗药,为的就是不让本宫的孩子成为长子。”语毕,她又淡薄一笑道,“罢了,总归是本宫没有侍寝,药喝了也是白费。”

兰香栗栗一颤,“那贤妃娘娘……”

毓秀低低把玩着手腕上的金钏手镯,冷然道,“贤妃承恩多年,因着气血虚的毛病一直未有子嗣,又实在是不得不令人生疑……”

兰香闻言,心下大骇,哪里再敢接这样的话,连忙将药方认真叠好放入荷包之中,扶了钟毓秀往皇后宫中去。

凤鸾宫中四下皆静,李淑慎本是累极了的,可回到宫中却只是稍寐了一会儿,便又坐起看书。

玉芝将一盏烹好的热茶放置皇后面前,轻声道,“娘娘,歇会儿吧,仔细看书看伤了眼睛。”

李淑慎只翻动着书页,并不起意,“不碍事,我再看一会儿。”

玉芝默然,她是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的,也不好再劝,便将热茶搁置在桌上,只身下去了。她前脚刚迈出主殿,就听得几个做事的小宫女在庭院中窃声低语。

“皇后娘娘真是贤良淑德,这么好的性子,皇上却也不来看看她。”

“可不是,皇上前些日子病重的时候,都是皇后娘娘在跟前侍奉着,现在皇上好些了,却也没记得皇后娘娘的好……”

“皇后娘娘真是个可怜人……”

“哎呀,玉芝姑姑。”正欲再添几句嘴的小宫女一见玉芝正向自己这个方向来,吓了一大跳,忙拽起其他几个宫女,怯怯地向玉芝问安。

玉芝面上隐怒,厉声道:“你们都没事做了吗!”

几个宫女胆怯地很,也不敢答话,忙不迭地从玉芝身边逃开,去做各自的活计了。

玉芝叹一口气,望了望殿内皇后栊下看书的身影,心下自觉十分凄凉。

玉芝原是侍候太后的宫女,进宫数年,在当今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就进了内殿侍奉,与惠芝平起平坐,很得太后的赏识。因着这些天皇帝病下,皇后一人殿前侍奉,太后于心不忍就把她指给了皇后,做凤鸾宫的掌事宫女,帮皇后分担着宫内事务。玉芝生活在后宫里大半生,早已看惯了盛衰荣辱的场面,可像李后这种德才兼备的女人却如此不得皇帝恩宠,连小宫女都敢在背后议论是非,却何以惨淡至此啊。

“玉芝姑姑。”

身后女子的声音脆若银铃,打断了玉芝的思绪。

玉芝转身,向面前女子行了一礼,“见过钟美人。”

钟毓秀忽而一笑,“皇后娘娘可在宫中?”

玉芝略一迟疑,方答道,“皇后娘娘在阁中,小主待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不用了,本小主自己进去便可。”钟毓秀浅笑道,“有劳姑姑了。”

玉芝福一福身,跟随钟美人身后,仔细关上了主殿的阁门,留两位主子在内阁谈话。

“姐姐。”毓秀一见淑慎,便巧笑起来。

淑慎见是毓秀来了,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这是自钟毓秀进宫来两人的第一次单独会面,她又是这个时候来,令淑慎难以捉摸。

“钟妹妹怎么来了?”李淑慎放下手中书卷,微微笑着,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疏离。

钟毓秀善察言观色,看得出此时皇后面上的变化,便自嘲笑道,“姐姐从小同我一起玩耍。如今进了宫,更是像亲姐妹一般。皇上这病了好些日,姐姐一直殿前侍奉,怕也是累坏了,妹妹来看看姐姐,还不是理所应当?”

淑慎莞尔一笑,“是本宫这话唐突了。”转而她又执了毓秀的手坐在榻前,温然道,“本宫这里的银耳羹做得极好,一直想叫妹妹来尝尝呢。”说着,她起身想去唤妙春来,却被钟毓秀急忙拦下。

“姐姐不必麻烦了。妹妹今日来,是有一事要请姐姐帮忙。”

李淑慎闻言,心下一悸,问道“妹妹是有何事?”

毓秀盈然一笑,从兰香手中接过一个香囊,放到皇后手中,柔声道,“这香囊里装着的是几味草药,可以驱寒的。皇上现在在病中,嫔妾不能御前侍奉着,只能送些东西来聊表心意。还望姐姐能帮我交给皇上,也算是尽了嫔妾的一份心了。”

淑慎低首一看,见香囊上用金线盈盈绣了大朵的芙蓉花,另一侧又绣了粒粒红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又取以芙蓉代之,借物传情,淑慎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蕴意。

毓秀见淑慎面上神色越来越难看,心下也知不好,赶忙又从兰香手中拿过药方,恭谦道,“嫔妾本想托了成德海送去给皇上,可他说必须先告知姐姐。所以妹妹这就来了,还望姐姐不要责怪妹妹唐突了。”

淑慎收敛神色,将香囊交到身边的妙春手中,淡淡笑道,“妹妹这时哪里的话,一个物件罢了,本宫自然会帮妹妹送到皇上手中,妹妹放心便是。”

毓秀闻言大喜,忙道,“那嫔妾先谢过姐姐了。”说罢,她靠近皇后身侧,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姐姐现在在皇上身边服侍着,等皇上康复了,必然惦记着姐姐的心意,复宠也是迟早的事。在这后宫之中,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子嗣才是最重要的。趁着现在贤妃与皇上不睦,咱们才更要抢占先机,有了嫡长子,姐姐这辈子就都有指望了。”

淑慎心下听着,亦是有几分动心,“妹妹的意思是……”

钟毓秀婉然一笑,将药方悄悄塞至皇后手中,莞尔道,“嫔妾这里有我钟家的生子药方,姐姐若信得过妹妹,不妨一试。”

李淑慎接过药方,心中惊悸不定。钟家有六子,唯有钟毓秀一个女儿,若说有这等秘方,也是可信的。只是钟毓秀这般献殷勤,又是在她即要复宠的关键时刻,却使她不得不防。

钟毓秀此时看出皇后已然是被说动了,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便起身要告退。

待钟毓秀走后,皇后唤来玉芝,将两样东西交至她的手中,温声嘱咐道,“去把这个香囊还有这个方子拿给太医院的朱太医看,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本宫禀报。”

玉芝看皇后这般神色,也知此事定然非同小可,忙带着两样东西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二章 帝后

玉芝前脚刚踏出殿门,贺昇后脚就来了凤鸾宫。他恭敬低首向皇后请了个安,方缓缓道,“皇上召娘娘前去明德宫一同用膳,命奴才前来通报一声。”

皇后一听闻是皇帝相邀,立即喜笑颜开,忙道,“妙春,看赏。”

妙春忙不迭地拿出一锭赏银塞给贺昇,贺昇一怔,诺诺推辞不肯接过来。

皇后见状,莞尔劝道,“这几日你在皇上身边照顾着也辛苦了,这点银子就算是本宫的心意,贺公公不要再推辞了。”

如此一说,贺昇才肯领了皇后的赏,恭谦福身退下了。

皇后仍是满面的笑意,端然坐至在铜镜前,拿起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置于高鬟髻上,方觉得太过于素淡,便又取了珊瑚珠排串步摇出来戴上。妙春认得那是皇后的陪嫁,看着她如此高兴的在镜前摆弄着自己,妙春一壁为主子感到开心,一壁却又觉得心酸无比。

“娘娘,奴婢来帮您吧。”妙春悄声走过去,从妆奁中取过一支玫瑰并蒂莲海棠的玉鸾步摇簪给皇后戴上,而后又服侍她穿了一身银纹绣白蝶度花裙,袖口衣襟处仅绣了一处鸾鸟朝凤的图案,外罩撒花烟罗衫,颜色素雅,却又不失皇后的雍容华贵之态。

看着镜中的皇后笑得面如春花,妙春不禁感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好看。”

皇后闻言亦笑,那含笑间泛出的是由衷的欢喜和殷切之情,“本宫已经二十四岁了,哪里还比得上那些刚入宫的新人好看?”

皇后这一句,似是在自嘲,可言语之中又透露出淡淡的满足感。

妙春不禁湿了眼眶,“娘娘在奴婢心中,是比谁都好看的。”

皇后温婉含笑,一双明眸清澈见底。

皇后刚至明德宫阶上,已见楚洛换上了一身明黄锦衣龙袍,立在廊下含笑望她。皇后乍惊乍喜,忙快步上前至皇帝面前,急促道,“皇上怎的这个时候出来了?也不怕再着了凉。”

楚洛闻言,不觉失笑道,“这大热的天,朕还能着什么凉?”

皇后面上一红,低眸不再言语。

楚洛朗然一笑,执了皇后的手入了殿内。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凝,她有些失神地望着皇帝的侧脸,这样亲昵的举动,她和楚洛之间,恍惚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怕是也不记得了,应该是有很久很久了。在沈长安进王府之前,他们也是恩爱过的,或者说,是相敬如宾过的。她跟了身边这个男人最久,最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帝后情深,她是盼了多久多久。

正殿内,早已有宫人们布好膳食,皇帝执了皇后的手,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菜色考虑到皇帝大病初愈,皆是以清淡为主,倒是也很合李淑慎的胃口。皇帝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酒酿虾仁到皇后面前,温声道,“朕记得先前在临安王府的时候,你是最爱吃这道菜的。”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已然是泪眼朦胧,“难为皇上还记得。”

皇帝轻轻一笑,目光清和,“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在明德宫中照料,着实是辛苦了。”

皇后一听这话,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又是快要流了出来,她低低颔首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照顾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闻言,脸上笑容一僵,邃然变色。他与李淑慎,从来都只是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分,他心里念着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如今听她这般直唤自己,心下着实黯然。

皇后见皇帝不言语,心中微微一颤,便顺手将冰糖雪梨羹往皇帝面前一推,笑道,“冰糖雪梨有生津润燥,清热降火的功效,皇上尝尝这个。”

皇帝唇边蕴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衔起轻啜一口,方赞叹道,“是极好的。”

这时,门外帘影一动,见成德海缓缓步入殿内,向帝后请过安后,方附在皇后耳边低语几句。只见皇后眉心微蹙,转而向皇帝,温声道,“臣妾宫里有些琐事,去去就来。”

说罢,淑慎起身向皇帝一福,由成德海伴着向殿外去了。

殿门口,玉芝早已侯在了那里,见皇后出来,连忙上前去。皇后向成德海使了个眼色,便也退下了。见四下无人,玉芝靠向皇后,悄悄拿出两样东西,低声道,“奴婢已经让朱太医瞧过了,香囊内都是艾叶,是有益于祛风寒的,至于那药方,也都是些补气血,利于坐胎的良药,皇后娘娘放心便可。”

皇后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从玉芝手中取过香囊,沉声道,“你去照这个方子给本宫抓药,切记,这件事情不能让另外的人知道。”

玉芝微微颔首,心领神会道,“奴婢明白。”。

皇后收过香囊,神情自若,方又回到殿内去了。

楚洛见皇后进殿,微微放下玉箸,亦是含笑问道,“可是皇后宫中出了什么事?”

皇后抚一抚红宝石珠玉耳环,唇边带着一缕笑,“哪里是什么要紧的事,是方才臣妾的出门的时候忘了东西,玉芝这才给送来了。”

皇帝微一扬眉,仿佛不经意似的,柔声问道,“皇后可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皇后眼波悠悠荡荡,伸出手来将小巧香囊放置桌上,静静一笑,“这香囊中放的是艾叶,是给皇上祛风寒用的,是钟……”

话未说完,只见皇帝已经执起香囊来看,不觉赞叹出声,“皇后的手艺真是极好的。”忽而,他又瞥见面儿上绣着的颗颗饱满红豆,思索片刻,不禁温然失笑道,“绿窗红豆忆前欢……皇后真是有心了。”

说罢,他的手覆上皇后的手背,眉目澹澹含情,温言道,“淑慎,你是朕的结发妻子,这点朕永远也不会忘。”

皇后一怔,忽然听得皇帝唤自己的闺名,泪水倏然而落,她执起皇帝的手,已然是泣不成声。

皇帝心下亦是微微动情,又想起皇后刚才所语,便问道,“方才皇后是想说什么?”

皇后闻言,立刻止了泪水,心中开始惴惴不安起来。静了良久,她方开口答道,“臣妾说,皇上中意就好。”

皇帝面上的笑意愈加温然,揽皇后入怀中。

入夜,皇后宿在了明德宫中。

夜既已深,皇帝已经睡熟,可皇后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从前她都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倒是略有些不习惯。思及此处,皇后不禁自嘲起来,可能这后宫之中,也只有她一人是这般吧。

她注视着枕边熟睡着的楚洛,他就算是在睡梦中也是那样的俊美,他今年已有二十三岁了,却还是她眼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这样的眉眼,早在他病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过千千万万次了,每一次的注视,都会让她潸然落泪。然而他确实是瘦了许多,五官的轮廓更加分明了些,因着连日病重,他的身体已不似从前般硬朗。她看惯了他的逍遥,看惯了他不闻世事,逍遥于山水之间的一面,而在这一刻,她却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作为帝王,孤独而又稳重的一面。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她是必然不要他登上这皇位的,她宁可舍弃这后位,也要护得他的一世周全。

思忖间,皇帝的呢喃声在睡梦中骤然响起,他不停地唤着,“长安,长安……长安……是朕……”

皇后心头一震,忙凑近了去听,才听清皇帝说的是“是朕对不起你……”,她猛然一惊,跌坐在龙榻之上。

沈长安,沈长安,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想的全然还是她。

倏然,皇后又乍然记起皇帝在好几日的昏迷中也一直在模糊地唤着一个名字,她当时过于心急,未仔细去辨认,如今一想,他唤的大抵也是沈长安了。

见皇帝的额头上已经覆满层层细汗,皇后忍不住推醒他,失声唤道,“皇上……”

皇帝骤然惊醒,见是皇后在侧,神色渐渐安静了下来。

皇后怀抱一个金绣软枕放置皇帝身后,将他慢慢扶起,柔声道,“皇上可是梦见贤妃了?”

皇帝闻言,知道方才自己是喊出了长安的名字,谓然叹息一声,道,“朕在病中的时候,也常常梦见贤妃。朕梦见她在朕的身边,就像在王府的时候一样,朕只要稍稍一动,不必言语,她便知道朕是要什么……朕答应她,等病好了就陪她上山去玩,她笑得是那样开心……”说到此处,皇帝的眼角已有泪光闪动,“说到底,还是朕对不起她,她不适合待在后宫之中,是朕一味地让她受了委屈……”

皇后面上听着,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方才小女儿的心思,此时已然全无。他对不起沈长安,难道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了吗?她与楚洛结发七年,除了最初的三年外,他可是有何时再认真地看过她一眼?沈长安一出现,便将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践踏殆尽。

此时皇后的面上已经寒冷的如数九寒冰,她紧紧咬了唇抑制着内心的委屈与愤怒。

皇帝的目光中有温情浮漾,却并不落在她的身上,只淡淡问道,“朕病中的时候,贤妃可曾来过?”

皇后闻言,恨得快要咬碎了牙齿,冷漠道,“臣妾一直服侍在侧,从未见贤妃来过。”

第二十三章 长安情 上

入夏,凤鸾宫的内殿中早已供上了大块的冰雕,几个小宫女轮番着在跟前给皇后扇着扇子,未有一刻停歇,却仍是不解皇后的暑意。

自皇后复宠之后,皇帝来凤鸾宫的次数也多了许多。这日晌午,皇帝下了朝,本是要来皇后宫中一同用膳的,可已是过了午时,凤鸾宫中仍不见皇帝的身影。皇后早已穿戴整齐,命宫人们布好菜肴,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皇帝,自己也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她唤来妙春,悄声道,“你去明德宫一趟,看看皇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妙春见皇后已是心急如焚,赶忙诺诺应承一声下去了。

妙春刚离去不久,凤鸾宫门口忽然有人影一闪,皇后忙起身去看,来人却是皇帝身边的成德海。

皇后见他一人前来,心下既知皇帝大概是不会前来了,便淡淡道,“皇上可是不来了?”

成德海笑得恭谦,一连声道,“皇上有要事要处理,今日怕是不能陪同皇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皇后面色微微一沉,轻叹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成德海恭敬欠身,方缓步步出了宫门。

皇后早已是习惯了皇帝这般,但听得他在处理政事,又不得不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大病初愈便开始如此辛劳,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消。想到此处,她眸中一亮,叫来玉芝,温声道,“你把这些饭菜装起来,与本宫一起去明德宫看看皇上。”

玉芝忙笑着应承了,取来提篮盒将饭菜一样一样地装了进去,方婉言道,“娘娘真是蕙质兰心,皇上见了还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皇后闻言面上一红,莞尔笑道,“皇上日日夜夜为国事操劳,本宫为着皇上上点心也是应该的。”

玉芝含了满面的笑意,装上提篮,便要和皇后一同往明德宫中去。还未走至门口,便一眼瞥见了正要回宫的妙春。

皇后盈然一笑,向妙春道,“本宫正要去明德宫看皇上,你也跟着一起吧。”

妙春一怔,抬头望了一眼皇后,眼神中分明有几分躲闪的意思,她凝了玉芝手中的提篮片刻,方缓缓出声道,“娘娘……皇上他……不在宫内……”

皇后心头一沉,笑容瞬间凝住,“这是什么意思?”

妙春听着这话,心中一阵发颤,连声音也弱了好几分,“奴婢听明德宫的小太监说……皇上刚去了重华殿……”

一听“重华殿”三个字,皇后的一颗心一下子全然凉透了。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沈长安,甚至是不肯冷落她半分。

皇后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既可悲又可笑。

她冷冷转身,留下了玉芝和妙春在身后,独自进寝殿内去了。

重华殿内,依旧是满园绽放的桃花。已经进了六月,桃花却还是不谢,当真是没有辜负楚洛为长安栽下一庭桃林的情义。

皇帝下了轿撵,望着这满眼的桃花,心下思绪万千。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时此刻,他却分外想念这座院落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即刻见到她。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进了殿内,却只有小善子与几个宫人们在打扫院落。

小善子一见皇帝,忙带着一干人向皇帝跪下请安。

皇帝心不在此,只淡然叫他们起身,急忙问道,“贤妃可在里面?”

小善子略一着慌,心下不禁自责起为何每次皇帝来时都不能把主子留在宫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也不能不答话,忙道,“贤妃娘娘与姜小主一同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皇帝闻言眉头一蹙,问道,“哪一个姜小主?”

贺昇见皇帝发问,便低声在耳边道,“是行云阁的姜才人姜小主,去年选秀时进宫的。”

楚洛听至此处,隐隐约约地倒是记起有这么个姜才人的存在,却也是不太明确。在他的印象中,长安自进宫后,似是从未与什么人交好过,如今她也有了玩伴,他却是浑然不知,可见这些日子他是过于冷落于她了。想到这里,楚洛心下也不禁自责起来,便道,“那朕,便在这里等她吧。”

小善子一躬身,忙引了皇帝进殿。

重华殿内余香袅袅,环往四周,那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地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流转着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的情感。靠近窗扇边,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画的竟无一例外地是一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种种神情,盈然浮于熟宣之上——他抿唇笑起的样子,他皱眉寻思的样子,他怅然若失的样子,都在她的笔下惟妙惟肖。楚洛望着画中的自己,眼底有两行清泪涌出。他无从想象长安画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要一想起来,他的内心就隐隐作痛。那样的痛楚,在他与李淑慎共度良宵的时候,长安心里或许也是有过的。

窗外轻风拂动,吹起层层薄纱,他分明听得有清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他侧首看去,见她着一身青衣站在廊下,含泪与他相望。

没有一刻的犹豫,他立刻冲过去拥住了她。

姜婉然见此一幕,盈盈一笑,带着宫女悄悄退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帮两人屏退了周遭的宫人们。

楚洛紧紧地拥着长安,那样的紧迫,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是那样真实的触觉。

纵然是少年时的爱恋,此时此刻种种误会与怨恨都在两人相拥的这一刻迎刃而解。

长安就是这样,她太了解楚洛了,了解到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她也可以将他完全看透。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所受的所有委屈,她所经历的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此刻全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还能来,那便全都足够了。

他是爱她的,她真真切切,分明感受得到。

两人相偎相依,执手而坐。

他执起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轻轻一吻,凝眸处是她的一身青衣随风轻拂,他的笑容立刻浮现在脸上,柔声道,“朕没记得,长安喜欢穿这个颜色。”

在楚洛印象里,他是见惯了长安的一袭桃红色,所以在进宫之时,他赐给她的衣物,也是桃红居多。如今见她一身青衣,薄施粉黛,不加珠饰,一双清眸顾盼生光,倒真是有几分别致的韵味。

她低低浅笑,甚是轻媚,“没想着皇上会来,所以也没有梳妆。这青兰色,原是皇上在府邸时最喜欢穿的颜色,所以……”

长安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楚洛已经懂得她话中意思。

他拥过她,低低一吻,思及前几年王府中的日子,犹是感慨,便戚然叹道,“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朕也是最钟爱青色的,只是到了这宫里,却也是不再穿了。”

长安闻言心头微微一颤。进宫不过两年而已,她却感受到之前那个顽劣,喜于山水之间的少年已经从他的身上渐行渐远,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他逍遥闲散的一面了,如今的楚洛,俨然已是这天下的帝王。长安想到此处,不知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她是爱极了他的,不管他是逍遥王爷还是千古帝王,她都是爱他的,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思忖间,她的细长手指慢慢覆上楚洛的皇袍,摸索着那一针一针精密绣上的龙纹图案,笑语宽慰道,“皇上穿明黄也是一样的好看……”话音未落,她猛然瞥见楚洛腰间挂着一只精巧的小绣香囊。这香囊眼生地很,倒不像是楚洛的东西。她仔细辨认,那一针一线像极了女子的工艺,再定睛一看,那香囊的面儿上竟绣满了红豆的图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长安的动作一滞,目光一下子冷淡了下来。

“这是哪位小主的手艺?倒是精巧的很。”

楚洛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定定颔首,将腰间香囊取下,温声道,“是皇后赠予朕的。朕前些日子一直病着,她便将艾叶装于香囊之中,给了朕。”

听到楚洛谈及自己病事,长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忙问道,“那皇上现在可好些了?”

楚洛见她没有再生气的意思,便舒然一笑道,“已经完全好了。”

“既然好了,这种东西也没必要戴在身上了。”说罢,长安一伸手将楚洛手中的香囊抢了过来,拿在手里玩把着,笑道,“皇后的这个香囊可就给我了。”

楚洛温然颔首,将身体靠她再近些,魅惑一笑,“这个给你。那长安可拿什么来给朕?”说罢,他瞥一眼桌上的熟宣,展而笑道,“莫不是要用这些朕的画像吧?”

长安望向桌上熟宣,面上微微一红,笑着闪躲开来,“可没说要给你。皇上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楚洛唇角的笑色越来越浓,一把将长安拉至身前,“朕若是想要,你会不给?”

长安嘴角扬起,笑得极是俏皮,“一物还一物,长安拿了皇上的香囊,自然也要还一个香囊给皇上。”

“哦?”楚洛眉心一挑,如常笑道,“那朕便等着了。”

第二十四章 长安情 下

次日一早,皇帝刚下了早朝回到明德宫中,便见长安盈盈站在殿内,含笑望他。

他会心一笑,这不经通传就随意进出皇帝寝殿的人,除了沈长安,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他也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去抱了长安在原地打了个转儿,悄然问道,“朕刚想去你宫里,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长安温静一笑,伸开手掌,一个小巧的香囊赫然置于手心处。

她望着楚洛,盈盈双眸几欲能滴出水来,“送给你的,可还喜欢?”

楚洛急忙接过去,在手中恋恋不舍地把玩许久,忽而注视到香囊的一角用桃红色丝线盈然绣了“长安”两个小字,不觉失笑。

长安见他看到此处,眉心一动,笑吟吟道,“一世长安与君同,这个寓意可好?”

楚洛闻言,朗然大笑起来,“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长安面上一阵绯红,伸了手要去抢楚洛手中的香囊,“不喜欢还给我!”

“谁说不喜欢?”楚洛揽过长安,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而后把香囊举到长安面前,假装正经道,“来,贤妃,把这个给朕戴上。”

长安忍住了不笑出声,一把扯过香囊,低下身子,认真地将它挂在楚洛的腰间,末了嘱咐道,“戴了可就不许摘下来。”

楚洛低下头靠近长安,半开玩笑道,“那可说不准。”

长安气急,扬起手来作势要去打他,楚洛见状,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靠过身去,笑得极是魅惑,“你想做什么?”

长安别过身去,却依旧掩盖不了满脸荡漾的笑意。

正在两人打闹间,成德海蹑手蹑脚地进了来,见了长安在此,忙不迭跪下道,“皇上万福,贤妃娘娘金安,奴才……奴才不知道贤妃娘娘在这里……所以才进了来……还请娘娘恕罪……”

长安收敛了笑意,倒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淡淡道,“起来吧。”

语毕,她见成德海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一脸的慌张,却不曾言语,便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成德海听了长安问话,谨慎地觑一眼皇帝神色,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钟美人小主在外头,要求见皇上……”

一听是钟毓秀求见,长安与楚洛皆是一怔。

在长安的印象里,这个名字似是有很久没再听过了,如今再一提起,又使她不得不再想起那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楚洛的脸色倒是一下子冷了下来,神色阴沉不定,“她有什么事情要见朕?”

听了皇帝这般问话,成德海在大热的天里却吓得冷汗直冒,慌不迭答道,“是……钟小主给皇上做了些吃食……所以……”

不等他说完,楚洛已连连摆手道,“叫她先回去吧。”

说罢,他也不看成德海,径自执了长安进殿内去了。

殿外,在烈日下站了许久的钟毓秀见这成德海进去了半天也没出来,心下不免着急起来,这日头又毒辣辣地照在她身上,使得她更耐不住气。谁知等了许久,得到的消息竟是皇帝不见她。钟毓秀气极,声音也不自主地扬了几分,“皇上有没有说,是为何不见本宫?”

成德海恭敬福身,低声道,“皇上倒也没说是因为什么……只是……贤妃娘娘在里头呢。”

又是沈长安。

钟毓秀气得浑身发颤,刚要发作,只听身后一声轻柔之音响起。

“美人小主。”

她一回头,见面前女子一身浅蓝色宫装,样子却是面生得很,钟毓秀眯了眼睛去看,一时也认不出她是谁。

“你是……”

“嫔妾是行云阁的才人姜氏,给美人小主请安。”

“姜氏?”钟毓秀在心里冷笑一声,已然明白了她的身份,“你也是来看皇上的?”

姜婉然见她语气不善,也无刻意与她起争执,只淡淡道,“正是。”

毓秀冷冷瞥她一眼,忽而看到婉然身边宫女手中的提篮,面色一沉,凛然道,“姜妹妹着实是辛苦,每日想着法地讨贤妃开心也就罢了,现在还要送了东西来看皇上……”说罢,她走近婉然,冷然将她浑身上下扫视一遍,不禁嗤笑起来,“相貌不过尔尔,又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怕是皇上也是不会领你的情吧?”

她言辞激烈,语中含刺,是婉然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脸颊滚烫,却又不甘示弱,正声道,“小主跟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是被皇上翻了一宿的牌子,却又忘在脑后罢了。”

语毕,她抬起头来,正视着钟毓秀,眸中的严厉之色一扫而过。

“你……”钟毓秀气得脸色发青,她最恨的就是进宫后自己被翻了牌子却也不得宠,如今姜婉然这一句,可谓狠狠地刺在了她的伤口上。她扬起手来,想要一个巴掌打下去,成德海见状,慌忙上去拦下,他望向钟毓秀,一脸哀求道,“小主,这是在明德宫里,被皇上知道可不得了啊。”

钟毓秀已然是被说动,放下手来,恨恨地剜了姜婉然一眼。

婉然倒是也不惧她,只淡然向身边盈香道,“咱们回宫去吧。”

钟毓秀站在原地,思及自己方才的举动着实是有些冲动,让下人们看了笑话。她定了定神,又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珠玉流苏银簪,塞到成德海手中,沉声道,“你再去禀报皇上,说本宫一定要见他。”

成德海是在宫里混久了的人儿,见到如此贵重的东西,便寻思着这钟小主是下定了心思的。他既知皇帝的气性是必然不会大怒的,又是有贤妃在侧,他就算再去通报一声也不会如何。思及此处,他便默默地将银簪往怀里一揣,大着胆子进殿去了。

殿内,楚洛正在批阅奏折,长安在一旁为他研磨,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成德海甫一进殿,倒是惊动了两人。楚洛放下墨笔,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又是什么事?”

成德海一躬身,艰难地开口道,“还是……还是……钟小主……”

“朕说了,让她先回去。朕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楚洛眉间已有隐隐怒火。

成德海领了旨,却还是站在原地不下去。楚洛见状,刚要发作,却被长安一把按下。她淡然地望了楚洛一眼,缓缓道,“钟美人既然不肯离去,皇上不如见她一面罢。”

楚洛轻叹一口气,覆上长安的手,“长安,朕只是怕……”

话未说完,她忽而展颜一笑,“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楚洛一怔,仿佛是进宫之后,她从来都是按了规矩以“皇上”称自己,如今这般,倒是令他心下生了几分暖意。于是笑道,“那便见吧。”

钟毓秀今日一袭粉色石榴裙,长发挽起,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致的修饰,看起来清丽脱俗,眉宇间却又不失妩媚之色。

“嫔妾给皇上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语毕,她盈然起身,顾盼流转之间,眼角却多了一丝泪痕。

楚洛注意到此处,神色微微有些差异,“你这么着急要见朕,是为了什么事?”

毓秀闻言抬眸,望向皇帝的那一刻,潸然落泪,“嫔妾前些日子闻皇上身体抱恙,一直担心不已,皇上病愈后,也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所以才这般着急。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长安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有些后悔方才叫她进来了,便忍不住出声道,“既然见也见过了,钟美人可以放心回宫去了。”

钟毓秀一听这话,眉心一跳,急忙从兰香手中拿过提篮,温声道,“这是嫔妾给皇上煮的艾叶粥,以艾叶入菜肴,是可以祛风寒的。”

楚洛面容渐渐平和下来,温然笑道,“你和皇后都给朕送了艾叶,也是有心了。”

钟毓秀闻言,心头一颤,不禁生疑,可又不便再问下去,只得把提篮交到成德海手中,悻悻退下了。

走至门口,她仍觉疑惑,便低声向成德海道,“皇上方才说的,皇后娘娘也送了艾叶来,是什么意思?”

成德海恭谨微笑道,“小主还不知道呢,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送了皇上一个香囊,里面装的是艾叶,皇上可是喜欢得紧,近来一直戴在身上……”

钟毓秀听至一半,心下已然是大骇,强撑着问道,“皇后娘娘送给皇上的香囊……你可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吗……”

成德海见钟毓秀神色不对,只当她是在方才在殿内受了几分冷落才致如此,便坦然道,“皇后娘娘在上面绣了大朵的芙蓉花和粒粒红豆,听皇上说,是……是什么忆前欢的意思……。”

钟毓秀听至此处,已然是浑身颤抖,成德海慌不迭地紧紧扶住了,连声道,“小主没事吧……”

毓秀闭目片刻,禁不住冷笑出声,“绿窗红豆忆前欢……她还真是会借花献佛啊……”

毓秀的话说得极其含糊不清,成德海一时没有听清楚,忙问道,“小主方才说什么?”

毓秀并未作答,屏了半日,把手伸向兰香,一字一字着力道,“咱们回宫。”

第二十五章 凤眸 上

永昌二年,七月甘七。

再过三日便是太后的寿辰。

皇帝一身明袍立于廊前,神色平静而清和。

成德海进了殿内,躬着身子缓缓步至皇上跟前,将一份礼单高举过头顶,恭声道,“这是礼部拟好的名单,请皇上过目。”

楚洛微微皱眉,将礼单接过,淡淡扫了一眼,忽而望见上面有皇后的名字,便疑惑道,“皇后怎么也在?”

成德海一拱手,恭谨微笑道,“回皇上,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要为皇太后的寿辰表演助兴。”

楚洛略一颔首,喃喃自言道,“难得她有这份心……只是,她贵为皇后,在宴上奏乐助兴怕是也不太妥当……”

成德海闻言,心下了然,“那皇上的意思是……”

“朕记得,除夕宴上,钟美人的舞不是跳得极好?让她替了皇后,倒也合适。”

成德海眉心一动,低首道,“奴才即刻去办。”

成德海甫一进百花阁内,便有小宫女们向他福身问安,“海公公好。”

成德海点一点头,俨然一副掌事太监的模样,朗声问道,“你家小主可在里面?”

话音未落,兰香忽而从殿内跑了出来,一见成德海,忙笑盈盈道,“海公公来了。小主就在里头,公公随奴婢进去便是。”

成德海一颔首,随着兰香进殿内去了。

挑起璎珞穿成的的珠帘,殿内并不算大,另一边便是寝室,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挂着淡紫色的纱帐,窗边的瓷盆中栽着一株娇艳的木芙蓉,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紫纹金砂香炉中点着一叠盘香,沁人心脾。

成德海望着那屋中仅有的一株木芙蓉,心下一动。

钟毓秀正在镜前梳妆,自镜中看到了成德海进来,便开口问道,“海公公是有什么事?”

成德海听得钟毓秀发话,忙回过神来请了个安,答道,“回小主,奴才是传了皇上的旨意,来通知小主在太后寿宴上献舞助兴。”

钟毓秀闻言手中一滞,一支珍珠梅花玉簪“啪嗒”一声掉在了妆台前,良久,她伸手捡起,将玉簪放置于妆奁中,出声问道,“皇上可是因了什么缘故,要我献舞?”

成德海低低颔首,悄声道,“起先是皇后娘娘要求在宴上奏曲,皇上觉得不妥,才选了小主来献舞……”

钟毓秀听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本宫知道了。”说罢,她复将珍珠梅花玉簪从中取出,递给兰香道,“公公一路上来,也是辛苦了,这个就当是本宫的心意,公公收下吧。”

成德海一见兰香手中的玉簪,不禁“哎呦”一声,忙道,“小主总是给奴才这么贵重的东西,奴才怎么敢收啊……”

钟毓秀面对着铜镜,盈盈一笑,“你只要记得本宫的这份好便是,其余的,就放心收下。这支簪子质量上乘,出宫去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成德海诺诺从兰香手中接过银簪,塞入怀中,一叩首道,“谢小主!”

待成德海离去后,钟毓秀侧首唤道,“兰香,你过来。”

兰香闻声上前,毓秀伸手从妆奁中又取出一支镶嵌珍珠碧玉步摇递给兰香,温声道,“刚刚的消息你听到了吧?”

兰香温然一颔首,“是,小主。”

毓秀望她一眼,淡淡的笑意凝在了唇际,意味深长道,“去把这个消息传给皇后。”

兰香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一迭声笑道,“奴婢这就去。”

宫中向来是流言传得最快,不过多时,钟毓秀要代替皇后在太后寿宴上献舞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凤鸾宫中。

此时李淑慎正坐在软塌上,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连茶杯都拿不稳,一个失神,茶盏怦然落地,茶水洒了她一身凤袍。

玉芝见状连忙上前,拿了帕子给皇后擦拭,一壁擦着,一壁厉声吩咐旁边的小宫女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娘娘拿身干净衣服!”

那小宫女闻言吓了一跳,忙跑出了殿外。玉芝又换了条干净的帕子给皇后擦拭袖间的凤凰绣图,只听皇后在她的头顶上方喃喃道,“是钟毓秀自己去请示皇上的吗……”

玉芝默默低首,恭谨道,“奴婢不知……”

皇后冷笑一声,微微闭目,沉默许久,方开口道,“随本宫去趟永福宫。”

皇后沐浴更衣后,随同玉芝一起到了太后的永福宫中。刚掀了珠帘进去,却见钟毓秀与太后坐在殿上,亲热地执手相谈。

皇后心中一震,却已是避之不及。

“皇后娘娘,您也来了。”毓秀宛然一笑,起身向皇后请安道。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微笑向她,“你们见面怎的都是这样生分?毓儿,你在阁中的时候,不是都唤她淑慎姐姐的吗?”

毓秀面上一红,不禁掩口笑道,“那都是在家里不懂事罢了。如今进了宫中,娘娘是中宫皇后,嫔妾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哪里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听到此处,太后突然笑意一收,脸色有一瞬的僵冷,“说到位分,毓儿也是侍过寝了的,怎的皇帝还没有晋你的位分?”

毓秀闻言心头倏然一刺,面色好不难看。皇后似是早在意料之中,她神色极静,盈盈笑了道,“皇上前些时候病着,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妹妹过几日献舞,说不定皇上记起,便会一准晋了妹妹的位分。”

李淑慎的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钟毓秀的面容渐渐阴沉若寒冰,只是一瞬,她便深深敛容,恭恭敬敬地将一碟桂花糕递到太后手边,含了笑道,“那嫔妾便借皇后娘娘吉言了。”

两人一左一右,暗地里较起真来,太后是趟过后宫这趟浑水的人,这些自然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衔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半晌才开口道,“后宫里所有的妃嫔活着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侍奉皇上。淑慎,你是大楚的皇后,又是我李家的女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符合你现在的身份。”

皇后默然以对,低眉顺目道,“臣妾谨记姑母教诲。”

太后微微颔首,转而拍了拍毓秀的手背,温言道,“你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哀家还等着在寿宴上看你的一舞惊鸿呢。”

毓秀笑吟吟行了一礼,方悄声退下了。

大殿之中只剩下太后与皇后姑侄二人盈盈相对。

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却也不叫坐,良久,她抬起头来望向皇后,眼中却是极淡极淡的邈远之色,“几日不见,你怎么也像贤妃一样,变得恃宠而骄了呢?”

皇后闻言大震,急忙开口辩解道,“姑母,我……”

情急之下,李淑慎竟忘了称呼自己为“臣妾”,话一出口,她不禁一滞,望着声色俱厉的太后,一时不知所语。

太后极轻地笑了一声,“后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妒忌。你对皇帝的一片痴心,哀家看在眼里。可你别忘了,让你守在皇帝身边日夜照顾是哀家的主意,让钟美人除夕夜献舞博皇帝注目也是哀家的主意,如今你这般,倒是也要与哀家作对吗?”

皇后听得此处,心中已然是充满了森森的畏惧之情,忙道,“姑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这个意思,都没什么要紧的。”太后捻着手中的佛珠,霍然开口道,“只是你要知道,一旦你在后宫里存了妒忌之心,便是再也覆水难收了。哀家让钟美人得宠,也是在帮你。自从贤妃复宠之后,皇帝去看过你几回,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如果你还想继续坐你的凤位,便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太后看似平和的一番话,却似惊雷一般一下子震醒了她。

是了,她自从得了楚洛的恩宠之后,便整日都沉浸在女儿家的情长之中,眼里全然只有楚洛。她嫉妒沈长安,甚至嫉妒钟毓秀,一念之间竟也忘了她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可若是能得到楚洛的一片真心,这凤位对她李淑慎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最悲哀的是,恰恰是因为她是皇后,是楚洛明媒正娶的唯一正妻,她才有资格获得楚洛的恩宠。如果没了这个头衔,那么她李淑慎对楚洛来说,便什么也不是。

想到这里,李淑慎忍不住冷笑出声。

出了永福宫的门,已近黄昏。

李淑慎站在长巷口,神情清淡得如一抹云烟,目光幽深,无悲无喜。

玉芝看着皇后这般,心中越发担心,不禁失声唤道,“娘娘……”

李淑慎一回首,温静一笑,“你先回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玉芝闻言吓了一跳,忙道,“娘娘要去哪里,奴婢还是陪着您吧。”

皇后望了一眼玉芝,不自主地生了几分感慨,“放心吧,后宫这样大,本宫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的。”

皇后这一句话,倒是把玉芝吓住了,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是皇后说如此丧气的话,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于是也不再多言,只淡然道,“那奴婢在宫里候着娘娘。”

李淑慎点一点头,径自离去了。

一道残阳铺在朱红砌砖的宫道上,照着一角凤袍的倒影绰绰。

第二十六章 凤眸 下

李淑慎恍惚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春棠苑。

树树绽放的海棠花朵皎洁而饱满,颤巍巍,飘飘然,芳香四溢,沁人欲醉。淑慎素喜海棠,却不是单单只是中意它的花样,而是海棠自古以来便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它不像牡丹屹立花中之王,也不像玫瑰那样娇艳,而是有它独到的一方色彩。这点令她尤其钟爱。

淑慎走至花前,想要摘取一朵拿在手里把玩,却不想一阵微风拂过,花瓣尽数从她的手中飘散而过。她微微一笑,倒也作罢。

春棠苑中的花月亭中摆放着一架古琴。淑慎眼熟得很。那是前些日子,她命人放在那里的。

恍然之间,她仿佛看到自己拂动琴弦的身影就伫立在眼前,对面人含了一缕浅笑深情望她。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也没有多久。就在几天前,她还和楚洛花前月下,弹琴作赋,如今,便只剩下她形影单只地一个人了。

李淑慎走上前去,独自坐在春棠苑中抚动琴弦,琴音袅袅,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淑慎玉手轻佻,只见纤纤玉指在琴弦上飞快地弹奏着,月色如光,琴声回响在萧瑟处。一曲《相思赋》作罢,李淑慎眼角隐有泪光。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可是她的君王,却从来不肯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回。

这样想着,淑慎竟是差点要落下泪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一瞬,李淑慎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在她转身见到楚洛的刹那,眼泪哗然如决堤。

她再往后一看,只见皇帝身后洋洋洒洒站了数十人,成德海与贺昇皆束手站在两侧。她不禁一怔,想来是自己方才太过于痴迷,竟连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听到。

她低低俯身下去给皇帝请安,眼角的泪水却是再难以收住。

此刻的李淑慎无比感激这夜色漫漫,正因如此,他看不到她眼角的泪痕,她在他的面前永远是含笑雍容的高贵姿态,这样便足够了。

楚洛上前扶住淑慎,含笑道,“皇后方才那一曲,弹得真是极好。”

淑慎悄悄伸手摸去腮边的泪水,如常平和道,“臣妾只是随意弹奏,没有看到皇上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楚洛才发现她的眼角犹然挂着泪痕,再四下一望,见皇后周遭无一宫人,以为她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这凤鸾宫中的宫人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夜里怎么能留皇后一人坐在这里,真是该罚!”

淑慎闻言变色,端然福身道,“皇上误会了,是臣妾想一人来散散心,所以遣了宫人们回去的……”

楚洛听闻如此,面色稍稍和缓,沉吟片刻,笑意温存,“皇后有什么烦心事,倒不如说来给朕听听。”

淑慎心中一颤,望一望四周站着的宫人们,突然想到这春棠苑是从明德宫去往重华殿的必经之路,心下也已了然,便欠身道,“臣妾能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因为宫里生活太枯燥,所以才想着出来散散心。”语毕,她望一眼四人抬着的明黄龙撵,嘴角勉而扯起一丝笑意,“皇上是要到贤妃宫里去吧?臣妾还是不打扰皇上了。”

楚洛目光幽深,思及今日自己命钟毓秀代替皇后一事,必定是惹了众人的非议,此时又见皇后一人在此抚琴,心下亦是不忍,便一摆手屏退了众人,沉声道,“皇后可是为了钟美人献舞一事?”

淑慎眸中一震,转而微笑道,“臣妾怎可为了这点小事而烦心?钟妹妹舞跳得极好,又得太后赏识,在太后的寿宴上表演助兴,是再好不过,臣妾也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话音未落,楚洛便已听出她语中的古怪。

毕竟是少年夫妻,两人虽自成亲以来一直关系甚疏,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楚洛倒还算了解李淑慎的。她如今这般,倒真不像是真心道贺。

他执过她的手,轻叹道,“你是皇后,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朕知道你也想博太后一笑,可是当堂演奏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她闻言,片刻轻笑。楚洛告诉她,她是皇后,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太后亦是这样告诉她。那么她既然是皇后,到底该做什么呢?做到顾全大局,劝皇帝雨露均沾,从而放弃自己的儿女私情。她这整整七年以来,却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做的?在王府的时候,他们称赞临安王妃秀外慧中,勤俭持家;入了皇宫,世人都说皇后贤良淑德,是贤后的典范,难道这是她想要的吗?面上荣光,背后孤清寂寞。她何尝不想做沈长安那样的女人?有着心上人的真心相待,整日沉浸在只得一人心的爱恋之中。

可是她却不能,只因她一生下来就是皇室的女儿,她是要成为皇后的。所以从一开始便注定,她永远也成不了沈长安。

这一刻,几十年以来的恩情错恨在一瞬间浮上心头,只压得她沉沉不能呼吸。

楚洛见她眉间愁色越来越重,忍不住失声唤她。

“淑慎……”

他唤她这一声,将她从往日沉重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凝眸于他,他眉眼之间还是那样好看的轮廓。只是为了面前的这个人,她便认了,哪怕是现在即刻叫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上还没有好好听过臣妾弹琴吧?方才的不算,臣妾再弹一曲可好?”她一抬眸,眼中尽是年少时女儿家的情长。

他温然颔首,“好。”

帝后二人执手于凉亭之上。一眼万年,那身影像极了当年十六岁的临安王和十七岁的临安王妃。

李淑慎坐于古琴之后,拂手轻弹。她这一曲,弹的是著名的《凤求凰》。

一曲毕,楚洛抚掌浅笑,“皇后抚琴的技艺,越发是高超了。”说罢,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朕想着年少的时候,便知道洛阳城里表姊抚琴琴艺之精湛,从来没有仔细听过,今日一闻,果真是不同凡响。”

她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然而他却已然起身,含笑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皇后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只这一句,她却听得了他语中迫切,便站起欠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楚洛点一点头,方上了轿撵。她的目光追随着龙撵的渐渐离去,终也不肯回首。

待楚洛到了重华殿中,已是亥时三刻,彼时长安正穿了一身素色寝衣,坐在镜前梳妆。一见楚洛,她连忙撇下手中银饰,向他飞扑过来。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低语道,“怎的来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呢。”

楚洛轻柔地抚着她散落下来的三千青丝,温声安慰道,“朕这不是来了吗……”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道,“刚刚朕在来的路上,碰见了皇后。”

长安闻言从楚洛的怀中抬起头来,疑惑道,“皇后?这么晚了她还在外面做什么?”

楚洛轻叹一口气,沉声道,“朕也是这么想,所以才停下来与她说了会儿话。”

长安一听,立刻从楚洛怀中挣脱开来,假装嗔道,“那你都说什么了?”

楚洛的嘴角微微扬起,那笑意间尽是纵容和宠溺,“你当真想知道?”

“那当然。”长安一横眉,走到塌前斟了一杯茶水,方向楚洛道,“来坐。”

楚洛无奈一笑,走至长安身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长安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啜一口,方开口道,“我也是好些日子没见到皇后了,她突然一下子被冷落下来,心里怕是也不好受吧。”

楚洛闻言,微微沉吟道,“连你也是觉得朕冷落了皇后?”

长安倏尔一笑,“不然呢?我倒是真有几分庆幸,没有第一个嫁给你。”

楚洛听得连连蹙眉,“你这叫什么话?就算你是第一个嫁给朕的,难道朕还能不喜欢你了不成?”

长安吐一吐舌头,嗔道,“那可说不准。”

楚洛也上来了兴致,眉心一挑,发问道,“此话怎讲?”

“第一个嫁给你的人,必定是与你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你既是熟悉了她的一切,必然也难以对她再产生新的兴趣,旧爱比不过新欢,总是一个道理的。”

楚洛听了长安这话,不觉笑了起来,“你嫁给朕四年,说来也是不短了,可你何时见朕对你也没了兴趣?”

长安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柳眉一横,厉声道,“你倒是也敢!”

楚洛无奈一笑,伸出手来揉乱了她的一头秀发,温声道,“如果你是朕的第一个妻子,可愿意做朕的皇后吗?”

长安眼眸轻扬,看不出是喜是怒,她沉思片刻,方巧笑道,“皇后做不做倒没什么要紧,我倒是愿意——当一辈子的宠妃!”

“哦?”楚洛微微靠近她,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在她的耳边,“那朕让你看看,做宠妃是有什么好……”

还没等长安反应过来,楚洛便将她一把抱起,掀开了帘子,往寝殿中走去。

第二十七章 暗潮

太后寿宴的这一天清晨,皇后率了六宫妃嫔前去永福宫中给太后请安。

雕梁画栋的永福宫在这一日内,早已是宾客盈门。长安默默地跟在众人之中,不曾过多言语,到了殿内,她也只是低低垂首跪在皇后的身后。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感觉太后犀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焦灼不已。

好不容易捱到请安结束后可以回宫,却还是不得一刻空闲。她身为贤妃,自然是要帮皇后操持寿宴事宜。虽然皇后明面上儿笑着说,自己便可以解决所有事情,请长安回宫歇息便是。但她的种种神色不一,长安还是看在眼里的。

她熏香沐浴过后,换上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宫装。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头上斜簪一支紫玉缺月木兰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耳上的珠宝耳坠摇曳生光,别有一番雍容沉静的气度。

更衣后,长安正打算携了寒烟与晚香一同往玉禧宫中去,却不想皇帝竟在这个时候来了。

长安见无旁人在侧,倒也自动免了请安的规矩,笑吟吟道,“皇上怎么来了?”

楚洛也不回答她,唇边含了一缕笑,语气温柔沉沉,反问道,“这么早你是要上哪儿去?”

“还能上哪去?”长安肤色玉华,嫣然一笑,“自然是去玉禧宫中帮皇后的忙了。”

楚洛闻言,眉心微微一蹙,“朕让赵美人去,替了你不就是了?你就留在这里陪朕。”

长安不觉失笑,半开玩笑道,“皇上可不是替人替习惯了?连这种事情都要找人代替……”

楚洛的唇角忽地上挑,转而靠近她,假嗔道,“连你也取笑朕?”

长安微微别过头去,却掩不住满脸的笑意,“不过这样麻烦赵美人,她怕是也不会高兴吧。”

楚洛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而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出声道,“她是有孩子的人,自然会对这样的事情上心。况且,朕要她去帮皇后主持寿宴,她倒是会高兴得很。”

长安略一皱眉,也不过多争辩。只看了楚洛唤来成德海,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了。

楚洛执起长安的手,眉目间尽是暖暖情意,欲语还休。正在这时,门外珠帘一动,进来的却是太后身边的惠芝姑姑。

长安见惠芝来了重华殿,心下不由得一颤。她慌张地望向楚洛,楚洛却只是温然凝了她一眼,叫她安心。长安垂下眸来,定然望向惠芝。

“姑姑,是母后有什么事吗?”楚洛开口问道。

惠芝恭谨一福身,微笑答道,“是太后召皇上前去永福宫。奴婢去了一趟明德宫,见皇上不在宫里,便想着一定是在重华殿,这一来,果真是碰到皇上了。”说罢,她悄然倪了长安一眼,长安警觉,忙低下头去。

楚洛微微颔首,“母后有事大可传人通报一声,不必让惠芝姑姑亲自来请。朕这就去拜见母后。”

语毕,他转首向长安笃定一笑,长安心头微微一暖,目送着他离开了重华殿。

永福宫中,太后身着橙黄色华服侧卧在美人榻上,见皇帝进来,由着身边的小宫女将其扶起,又慢慢斟了一盏六安茶,宛然出声,“皇帝来了。”

皇帝端然俯身,口中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身后的惠芝略一欠身,带着周遭的宫人们尽数退去。太后慢慢饮了一口茶水,轻轻启唇,“哀家不用想也知道,是惠芝把你从重华殿中请来的吧。”

楚洛眸中一沉,并未作答。

太后轻轻一笑,衔起茶盖刮掉盏中茶末,语气淡淡道,“哀家叫你来只有一件事,今日在寿宴之上钟氏献舞,还请皇帝务必晋了她的位分。”

楚洛闻言骤然抬眸,“母后!”

“妃嫔自第一次侍寝过后便要晋位,这是后宫的规矩,难得皇帝忘了吗?钟氏出身名门,却只是美人之分,皇帝前些日子病重,哀家也不过多追究,只是这次,皇帝可要做到心中有数了。”

太后这话说得极是清淡,但落在楚洛耳中,却像盘然巨石一般。

他是没有什么反抗的权力的,这他心里很清楚。从一出生开始,他便没有忤逆母亲的权力。他的出生,不过是为了稳住他母亲的地位。前朝的三皇子,四皇子,皆是由宣贵妃所出,那么再多他一个皇子,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三哥过世后,他变成了四哥上位的垫脚石,母亲要他放弃继承皇位的权力,他也是允了。如今初登帝位,太后手握大权,她要拉拢尚书钟平,那么他的女儿钟毓秀自然是最有利的利器,这点楚洛心知肚明。

然而反之,太后所做的这些又没有什么不对,她只是时时刻刻在警惕着自己——他是皇帝,而不再是临安王了。

于是,楚洛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奋力地去辩解,他俯了俯身,步出永福宫中。

只是个位分而已,只是把钟毓秀的位分从美人晋位到婕妤而已,没什么要紧。长安是会谅解的,毕竟,没有人能撼动得了沈长安在他心中的地位。

这样想着,楚洛的心中倒是踏实了许多。

入夜,大宴初启,华灯初上。

长安随着寒烟与晚香,盈盈步入宫中。她抬首望了一眼大殿上的皇太后和皇帝,恭敬福身。转而坐到皇后的下首。

楚洛的目光一直随她而去,直到她落座后,却也是不肯离开半分。

太后微微觑他一眼,执起玉箸,只作不觉。

宴中,钟毓秀缓缓步入大殿中央。她着一身玫红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水芙色的玫瑰淡淡的开满双袖,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随意的戴上绘银挽带,腰间松松的绑着墨色宫涤,斜斜插着一只简单的飞蝶搂银碎花华胜,浅色的流苏随意的落下,漾起一丝丝涟漪,眉心是一点朱砂,绰约的身姿娉婷,纤腰不足盈盈一握,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她轻启衣袖,六名舞姬在她的身后鱼贯而入。

钟毓秀今日所作之舞为《七盘舞》。

转瞬间,七个盘鼓节奏大震,只见毓秀一人立于众人之间,时而仰面折腰双脚踏鼓,时而腾空跃起,然后又跪倒在地,以足趾巧妙踏止盘鼓,身体作跌倒姿态摩击鼓面。敏捷的踏鼓动作,如飞行似的轻盈舞步,若俯若爷、时来时往的姿态和地位调度,意境深邃而优美,着重之处是她的舞技卓越,四下无人能及。恍若倾城,似是飘然如仙。

座下,长安悄悄抬眸窥探楚洛的神色,却恍然见他的目光已是全然落在钟毓秀身上,那样的神情,在她当年初遇楚洛之时,分明也是见过的。

她眸中一冷,顺势低下头去。

一曲舞毕,四下皆叹。与上次除夕夜宴中不同的是,上回只是家宴,而这次太后寿宴,却是请了满朝的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钟毓秀这一舞,可是实实在在地出了一回大风头。

乐声未落,座下便有一大臣站起,拱手笑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皇上和皇太后能得此佳人,真可谓是洪福齐天啊!”

一语既出,众人抚掌称赞。

太后亦是满面含笑,道,“陈爱卿说的有理。”转而,她望向皇帝,眼波一转,“哀家是觉得甚好,不知皇上作何感想?”

长安坐在下首,早已被生生逼出一身冷汗,满腹的委屈与凄凉愤恨在此刻纠缠在一起,紧紧堵在她的心口处。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浑身已然止不住地颤抖,她望向大殿上的皇帝,灯光闪烁,她竟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是喜是悲。

似是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得他朗声道,“传朕的旨意,美人钟氏诞出贵族,孝敬性成,温婉淑德,着日起晋封为从三品婕妤,以昭恩眷。”

话音刚落,长安手中的玉箸应声落地。

钟毓秀闻言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叩首谢恩,“臣妾谢过皇上,谢过皇太后!”

太后莞尔一笑,向钟毓秀道,“往后钟婕妤更是要恪尽职守,伴随皇帝身边,为皇帝分忧,如此,才不辜负皇帝的厚爱。”说罢,她微微倪了下首的长安一眼,见她面色冰冷,两颊全无血色,方才收回目光。

钟毓秀跪在大殿中央,早已是喜极涕零,赶忙道,“臣妾遵旨。”

晋封之喜过去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长安早已是如坐针毡,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地覆在身上,心中仿佛有数百只针尖狠狠地扎过去,极痛,却又喊不出声。

趁着一片歌舞喧闹,长安没有跟任何人禀报,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宫宴。晚香与寒烟皆是一怔,忙不迭地跟了上前。

楚洛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长安,见她孤自离去,便想要起身追去,刚一动作,却见皇后盈盈含了笑上前来。

淑慎给皇帝面前的金酒杯中斟满了酒,婉声笑道,“臣妾陪皇上喝,可好?”

楚洛此时早已是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喝酒的兴致,“砰”地一声打落了酒杯,就要抽身离去。

如此一来,四座俱静。舞姬和乐师们见皇帝动怒,吓得连忙跪了下来。

太后已然是隐隐作怒,但面上却极其隐忍,只含了笑道,“皇上是兴致所致,喝多了而已,还请众位爱卿不要见怪。”说罢,她转首望向大殿,扬声道,“乐师,奏乐!”

转而,大殿上又恢复了一片歌舞太平的景象。

太后看向皇帝,目光已然嗔怒,“这么多人都坐在这里,你这是要干什么?”

楚洛只是不语,无声地冷笑,望着长安早已离去的位置,一口气将面前的满杯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八章 江陵楚瀛

长安一路跑出了玉禧宫外老远,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顿然间,她又回首望了一眼歌台暖响的玉禧宫,是那样地盛美而华丽,然而这一切,却全然不属于她。长安想到这里,方才忍回去的泪水这时又潸然而落。她刚一抬起袖子想要拭去眼角泪水,却在这一间隙恍然瞥见宫墙下还立着一个身影,被摇曳烛火一照,显得并不那么分明。她心下一颤,扬声问道,“谁在那里?”

墙角闻声慢慢转出一袭淡紫色身影,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穿在身上亦是舒适飘逸。那人高高绾着冠发,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得如沐春风。

他见了长安,拱手一笑,“见过贤妃娘娘。”

长安微微靠近几步看去,发现此人的相貌竟是与楚洛有三四分相像,尤其是眼睛和下巴,真是惊人的相似,她不禁一怔,出声问道,“你是……”

少年微微一笑,盈然相对,“在下江陵王楚瀛。”

楚瀛……

一听这个名字,长安陡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楚洛的九弟,江陵王楚瀛。

她倏尔一笑,道,“你认得我是贤妃娘娘?”

“那是自然。”楚瀛得意地笑,“怎么会有人不认得当朝的倾国倾城的贤妃娘娘?”

长安被他的话给逗乐了,方才的满腹委屈此时也是减少了几分,当下便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会说话。”

楚瀛眉头一皱,似是有些不服气,“我已经十六岁了,才不是什么孩子。六哥……哦不,皇兄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可都是已经娶亲了的。”

“哦?”长安眉心微蹙,饶有兴致地问他道,“那你是不是也娶亲了啊?”

楚瀛面红耳赤,刚才请安时显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样子此刻顿时全无,只露出几分孩子般的稚气。他急忙争辩道,“才没有!”

长安心下觉得这孩子是有趣得很,便掩了口笑道,“那你怎么还跑了出来?太后的寿宴上,朝中所有的皇亲国戚可都在此,你若是看中了哪一家的女儿,叫你皇兄赐给你便是。”

楚瀛别过脸去,不甘心道,“她们都是庸脂俗粉,本王才不喜欢。”

长安闻言,更是觉得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与年少时的楚洛倒是有几分相像。她没有见过十六岁的楚洛,不过她猜想,大概也就是楚瀛现在这个样子吧。

这样想着,她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本宫可以帮你择一个合适的人选。”

楚瀛的目光在长安的面上一扫而过,思索片刻,方开口道,“方才在宴上跳舞的钟婕妤,倒是蛮好看……”

一听钟毓秀的名字,长安心中没来由地窜上来一腔怒火,语气不自主地加重了几分,道,“原来王爷喜欢那种样子的,那本宫可帮不了你。”

说罢,她就要拂袖离去。

这一下倒是惊呆了楚瀛,方才还是笑容满面的贤妃,转而就变了脸色,他急忙拉住长安,一迭声道,“我是说着玩的……我只是说她好看,没说喜欢她啊……”

听了这话,长安才停下了脚步,她回首过来望着楚瀛,恨声道,“如果钟婕妤不是嫁给了皇上,我倒是真想去劝皇上把她赐给你!”

楚瀛闻言一怔,也不敢再过多言语,只换了话题,悄声问道,“贤妃娘娘方才在宴上待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出来了?”语毕,他望了一望四周,“而且还没有带宫人出来。”

长安一时语塞,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只好又瞪大眼睛盯着楚瀛,反问道,“那王爷又是出来做什么?”

“寿宴上人太多了,本王出来透口气。”

“那本宫也是如此。”

说完,长安摆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来看着他,楚瀛也只好作罢,不再继续问下去。

又是良久,他方开口道,“娘娘出来怕是还没有告知皇兄吧,如果被皇兄发现了,他是一定会担心的。”

“担心?”长安在心里冷笑一声,“他光顾着看美人去了,怎么会关心本宫是否还在席上呢?”

楚瀛一听,便立刻会意到她定然是与楚洛闹了矛盾,私自赌气跑出来的。

他轻叹一口气,声音是那样沉稳而笃定,“娘娘是因为皇兄晋了钟婕妤的位分,而心里不痛快吧?”

长安一怔,转首望了一眼楚瀛。她什么时候竟连自己的一分神色都藏不住了,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都将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沉默了不再言语。

楚瀛见她如此,心想必然是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刚想再出声询问,却已然被远处两个风风火火跑来的身影而打断了思绪。

“主子,原来你在这里,可急死奴婢了!”寒烟和晚香一前一后地往这边跑过来,寒烟最先到达长安面前,连忙抓住她的衣角抢先问道。倏尔,她忽然注意到长安的对面还站了一位男子,顿时吓了一大跳,顺势往长安身边一站。

长安微微低眸,沉声道,“还不快见过江陵王。”

寒烟与晚香皆是一怔,忙屈身恭敬道,“王爷吉祥。”

楚瀛略一颔首,温声道,“既然娘娘宫中的人来了,那本王就不叨扰了,娘娘方可回宴中去了。”

长安闻言,嘴角微扬,稍稍正色道,“王爷可是也要一同回去?”

楚瀛面上一沉,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半刻,方道,“本王自己在外面走一走便可。”

长安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底无端柔软了几分,温言出声道,“本宫也不愿回去,一人散步也是无聊,不如本宫与王爷一同做个伴,可好?”

楚瀛闻言先是一怔,转而笑意便浮在了脸上,“那自然是好。”

寒烟和晚香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最后还是寒烟诺诺地退到长安身侧,低沉了声音道,“主子,依您的身份,和王爷单独一起……怕是……怕是不太合适吧……”

长安倒是不以为意,轻笑道,“你们两个不是还在这里吗?怕什么?本宫只是绕着这宫内走一圈,有什么大不了的。”

寒烟听主子这样说,也不好再劝,便与晚香一同站在长安身后,离了两人一米远的距离,默默地跟随着。

两人并肩走在玉禧宫外的青石板上,此时宴上正是盛时,皇宫里大半的宫人们都到了玉禧宫内去伺候着,本就空旷无际的宫道上此时更是平添了几分凄凉。

良久,长安首先打破了沉默,“话说王爷……是为何不愿再回到宴上去呢?”

楚瀛心下已是默然,他无奈一笑,那笑中亦是有几分苦涩的意味,缓缓道,“我本不是真心给太后祝贺,去了也是无用,”

此言一出,长安立即警觉,抬眸环视四周,方低声道,“王爷,这话不可以乱说。”

楚瀛倪她一眼,见她已是满脸谨慎的模样,便兀自笑道,“说了便说了,这有什么打紧的?”

长安望着他,这样一个温润的少年,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必然也是有许多的心酸。

她恍然记起,九王爷的母亲是先帝的如妃,传闻都说如妃貌美如花,一舞倾城,如今从她儿子的脸上,倒也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姿色。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红颜亦是薄命,如妃只遗了江陵王一个孩子。新帝刚一登基,便将年幼的九王分封到了江陵一带。在长安入宫之前,她便早就听父亲说过,当今太后心狠手辣,能坐上这个位子靠的绝不仅仅是她的恩宠,此时,再加上楚瀛刚才的话,让长安不禁细思极恐。

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不知是疼惜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害怕于那种种的深宫秘事,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于是,她便转了话题道,“王爷的母亲,一定是极美的吧。”

楚瀛听了长安的话,方才冰冷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了一抹笑容,一想起母亲,他的声音也是温和了几许,“是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她再美了。”

长安温然含笑,楚瀛的话使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家中的母亲。在她的印象中,母亲因缺少了父亲的恩宠,对她也是极为严苛的,从小在家中的时候,她也不太喜欢常常和母亲待在一起,可恍然进宫两年,自己却也开始思念母亲了。还有她最小的妹妹长乐,长安离家入宫的时候,长乐还只有四岁,如今,倒也是能够学弹琴写字了吧。

想到此处,长安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浮了一层笑意。

楚瀛见她如此,不禁失笑道,“娘娘笑起来的时候,倒是很像我的母妃。”

长安一愣,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只是一瞬,她又如常道,“王爷真是会说笑。”

楚瀛也是自觉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了,见长安面上已有些窘迫,便换了话题道,“其实娘娘大可不必与皇兄怄气,其实皇兄他……他还是很爱娘娘的。”

长安听到此处,心想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便道,“那王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长安此语明显是在打趣,但楚瀛却不以为意,正色道,“我小时候一直都是六哥带我玩,他是不太爱说话的,总是冷冷落落,长年一身青衣,独来独往,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方才在宴上的时候,我见他看娘娘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我跟六哥一起这么多年,他喜欢谁,对谁上心,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长安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倒是亦有所动摇,便反问道,“在宴上,皇上他果真是在看我?”

“那还有假?”楚瀛亦是笃定。他见长安神色微微动容,便继续开口道,“生在帝王家,本来就是有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身为皇帝,便更是如此。娘娘既然喜欢皇兄,也是要体谅他的苦衷。”

楚瀛这一番话,实实在在地说到了长安的心坎上。

进宫已经两年了,是她一直都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她不再是临安王的侧妃沈长安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贤妃沈长安。她一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思肆意妄为,却没有顾及到身处帝位的楚洛也是有那么多的无奈。

他们深处帝王家,许多事情便是身不由己。

相比之下,钟毓秀又有什么要紧?皇后又有什么要紧?她眼眸所及之处,依然是她的楚洛,而且她知道,在楚洛的心里,她也是一样的位置。这就已经足够了。深宫之中,有人能与她执手相依,本已是不易,如果她再要细细追究下去,反而更是没有道理的了。

就在这一刻,长安竟是全然想通了。她转而对楚瀛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语气中带了几分迫切,“本宫要回宴上去了,王爷可要一同?”

楚瀛见她变化如此之大,不禁失笑道,“不必了,本王再待一会儿。”

“那本宫便先行告退了。”说完,她不等楚瀛答话,便唤了寒烟与晚香来,一同往玉禧宫中去。

楚瀛望着她撇下自己,只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涌上一种别样的情绪。

那种感觉,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

第二十九章 美人心计 上

长安回到玉禧宫中时,只剩下赵美人在主持着一众太监和宫女们收拾残局。她抬头见了长安,忙躬身行礼道,“嫔妾见过贤妃娘娘。”

赵南烟与长安是一同从府邸出来的,两人进宫后也没有过多来往,乍然相处之下,她却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只淡然问道,“这么快就散席了吗?”

南烟盈然一笑,“皇上喝醉了,便也提前散去了,这会儿大概已经到明德宫了。”

长安一听,又急忙想往明德宫中去,临走时,仍不忘对赵美人回首一笑,“辛苦赵美人了。”

南烟轻笑颔首,恭送长安离去了。

到了明德宫中,殿外只有贺昇一人立在门口。长安忙上前去,开口问道,“皇上可在里面?”

贺昇恭敬俯身,“皇上在寝殿中,娘娘随奴才进去便可。”

长安微笑点一点头,随贺昇一同进去。

刚打了帘子,就看见成德海从殿内一溜烟地小跑了出来。

他见贺昇正要带了长安进去,面上渐渐露出不悦之态,“你这是做什么?没有杂家的允许,谁让你自作主张!”

贺昇听闻,忙低了头不敢言语。

成德海又转了一脸笑,拱手向长安道,“贤妃娘娘,皇上醉得厉害,此刻已经睡下了。这个时候怕是不便起身了。”

长安一听皇上是醉得厉害,心里也不禁着慌起来,急忙问道,“皇上要不要紧?”

成德海一脸恭谦,笑眉笑眼道,“皇上喝了醒酒汤,已经睡熟了。娘娘还是请回,明日再来吧。”

长安心下了然,也不再过多言语,只淡然道,“那麻烦公公好生照料皇上。”

成德海笑意恭顺,“那是自然。”

长安微微颔首,带了寒烟与晚香回宫去了。成德海立在门口,一直看着长安的身影到消失不见,才转过头来,厉声向贺昇道,“不是叫你好好看着,怎的还让了贤妃娘娘进来!”

贺昇一拱手道,“是小的不是。”

“你在门口好好看着,不准让任何一个人进来。皇上需要休息,杂家先进去了。”成德海说完,斜倪他一眼,跨了门槛进殿内去了。

成德海进了殿内,没有直接往皇帝所在的正殿去,而是转身绕到了偏殿。偏殿内,钟毓秀与兰香已然在此。成德海一见钟毓秀,忙拱手含笑,“回小主,贤妃娘娘已经回宫去了。”

钟毓秀温婉笑道,“你可看清了贤妃今日穿的是哪件衣裳?”

成德海眉心一跳,目光扫过钟毓秀的一身朱色石榴裙,笑着奉承道,“奴才看清了,就是小主身上这一身,真真是有八九分的相像。”

钟毓秀的嘴角扯起一个清冷的弧度,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但却又转瞬即逝,她向兰香使了个眼色,兰香忙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塞到成德海怀中。

成德海打开一看,里面全然装满了锭锭赏银,他向来知道钟毓秀出手大方,却不想竟是到如此阔绰的地步,连忙俯身谢恩道,“谢小主!”

钟毓秀不动声色地婉转一笑,“你帮了本宫这么大忙,这是你该得的。”末了,她轻轻掠过耳边垂落的红宝石耳坠,沉声道,“你去门口给本宫看着,本宫怕贺昇那个奴才不顶用。”

成德海一叩首,口中忙道,“是,小主,奴才这就去。”

成德海一走,钟毓秀立刻吩咐兰香道,“你去御膳房,把本宫准备的醒酒汤端过来。”

兰香一刻也不敢迟疑,忙应承着下去了。

钟毓秀坐在殿内,把玩着手指间的红玉戒指,冷笑低语道,“沈长安,本宫倒要你看看,是谁能笑到最后。”

兰香从御膳房中端了毓秀提前准备好的醒酒汤出来,刚一走到宫道上,却见了赵美人带了荷香正迎面朝她走来。

兰香心里有鬼,显然是吓了一跳,忙屈膝迎下去道,“奴婢给赵美人请安。”

赵南烟低眸望她,待兰香抬起头来,她方看清了她的模样,巧笑问道,“你是钟婕妤身边的宫女?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兰香垂首不语,半晌不敢答话,只诺诺道,“我们小主……我们小主有些不舒服,所以让奴婢……来取些药汤来……”

南烟听闻,见她手中果然端了一碗汤药,只是看她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着实有些令人生疑。她再仔细一想,百花阁离御膳房足有数百米,若是钟婕妤真有不适,直接从太医院叫了太医去便可,何必舍近求远来御膳房拿一碗不知名的汤药呢?

她思忖间一抬首,赫然发现明德宫中的灯还亮着,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

她低低浅笑道,“罢了,你快起来吧。赶紧去给你们小主送去,晚了可就要挨罚了。”

兰香如获大赦,连忙站起来向南烟福了身,小跑着离去了。

待兰香离去后,荷香一皱眉头,附在南烟耳边低声道,“小主,我看兰香这丫头,着实奇怪得很啊,八成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呢……”

南烟闻言,连连冷笑,“不是这个丫头心里有鬼。而是她的主子心里有鬼。”语毕,她抬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明德宫,冷然出声道,“她钟毓秀在做什么本宫还能不知道吗?不过是玩本宫玩剩下的一套把戏罢了。那便由着她去。总归,也跟本宫扯不上什么关系。”

荷香听了这话,心中一颤,她在赵美人刚进宫的时候,也对她获宠之事略有耳闻。她是王府下人出身,无父无母,如今能爬上这个位置,且还生下了一位帝姬,必然靠的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此刻她再一想方才兰香的举动,已然是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多问,忙扶了赵美人回宫去了。

兰香再次回到明德宫偏殿时,钟毓秀已是急不可待,见了兰香回来,劈头盖脸道,“你怎么回事!耽搁这么久才回来!要是待会皇上酒醒了,本宫可就全完了!”

兰香吓了一跳,忙把醒酒汤往桌上一搁,连忙跪下道,“小主,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赵美人……”

“赵美人?”钟毓秀细细想去,突然笑道,“就是那个云烟阁里生了帝姬还不得宠的下人?”末了,她脸色忽然一转,警惕道,“她问你什么了吗?”

兰香伏在地上,一阵惊骇,“她问奴婢要上哪去……要去做什么……”

“那你怎么说?”

“奴婢说是小主不舒服,所以让奴婢来拿汤药……”

“没用的东西!”钟毓秀一拍桌子,猛然站起,“你这么说她能相信吗!现在她估计也开始怀疑本宫了……”

兰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跪在钟毓秀面前,已然是泪眼婆娑。

钟毓秀看兰香一掉眼泪,心里知道这事也不是她的过错,便渐渐平息了怒气,口气也温和下来几许,“罢了,左不过她也只是一个美人而已,位分在本宫之下,知道了也无妨。你起来吧,去门口守着,本宫不叫你,不许进来,听清楚了吗?”

兰香此时早已是吓得心惊胆战,连忙起来,往门口去了。

钟毓秀见无人在内,轻轻将外裳脱去,解开内裳的两个扣子,小露香肩,端起桌上的醒酒汤,往皇帝的寝殿里走去。

此时楚洛正靠在龙榻上,醉的并不十分厉害,倒还是有几分清醒的意识。他见殿门口的珠帘一动,一道朱红色的女子身影娉婷闪进,忙支起了身去看。

殿外女子一身朱红颜色长袭纱裙纬地,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头锦缎般的长发用一支红玉珊瑚簪子挽成了坠月簪在发箕下插着一排挂坠琉璃帘,更显妩媚雍容,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原本殊璃清丽的脸蛋上因成了女人而褪怯了那稚嫩的青涩显现出了丝丝妩媚,勾魂慑魄。

钟毓秀是早有准备的,她连今夜的配饰都与沈长安在殿上的一模一样。

楚洛眯了眼睛去看,一见她的朱红石榴裙,心中一震,忙起身要去拉住她,“长安,长安,你别走……”

钟毓秀的心中像被人生生扯住一般生疼,她放下醒酒汤,轻轻俯身扶起楚洛,温声道,“皇上,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楚洛唇角微微有了几分笑意,却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长安,你要信朕,朕绝不是因为喜欢钟毓秀才晋了她的位分,实在是……”

钟毓秀听到此处,哪里还沉得住气,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她连忙端过醒酒汤,执了汤匙喂到楚洛嘴边,“来,皇上,先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楚洛温然含笑,就着她的手将一整碗醒酒汤一饮而下,末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上,眼中的绵绵爱意坚定而沉着道,“长安,朕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脑中昏昏沉沉,想要拼命睁开眼睛保持清醒,却不能够。

而此时的钟毓秀,却是十二分的清醒,她冷冷地听着楚洛不断说着如何爱沈长安,连连冷笑不止。

原来我费尽心思想要讨你的欢心,你却还是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她。

她俯身在楚洛胸前,喃喃低声道,“皇上,你看看,我是毓秀,你看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沈长安……”

此刻楚洛早已是意识模糊,只能略略闻得一点声音,却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便出声问道,“长安,你方才说什么……”

钟毓秀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楚洛紧紧地将她锁在床榻间,急切地扯开她的衣襟,在她身上疯一样的啃食着,碾过她的肌肤,留下点点爱痕,仿佛要将她与自己合而为一一般,墨黑的发丝与她的秀发纠缠不清,感觉到痛楚的钟毓秀收紧双臂,将自己的胴体更加贴近楚洛。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侍寝。缠绵间,楚洛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道:“长安,我爱你。”此时的钟毓秀也是意乱情迷,鬼使神差的答道:“皇上,臣妾也很爱你……”

但楚洛此时却没有意识到,长安,从不会自称臣妾。

第三十章 美人心计 下

楚洛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到四更时便醒来了。醒来后犹自觉得头痛欲裂,昨日发生的事却也能想起极个片段了。他翻身过去,却见自己身边还睡了另外一人。

熟睡中的女子面如春桃,笑意酣甜,而楚洛的目光触及到她娇美面容的那一刻,却俨然吓了一大跳。

是钟毓秀!

楚洛恍然坐起,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隐隐约约地记得,昨夜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长安。是她端了醒酒汤来到自己寝殿的……怎么会是……楚洛再细细想去,只觉得头痛得更加厉害。

钟毓秀本就睡得不沉,楚洛这一动作,牵扯着她也醒来了。她靠着玉枕微微坐起,纤纤玉指抚上楚洛的胸口,婉声道,“皇上怎不再多睡一会儿?”

楚洛受不住她这般亲昵,忙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拿开,准备翻身下榻,“不早了,朕要准备去上朝了。”

钟毓秀侧倚在榻上,抿唇一笑,“臣妾来伺候皇上更衣。”

不等楚洛言语,钟毓秀便自顾自地下来,将朝服给楚洛穿戴好。她穿衣的手法尤其细腻,动作又是十分快捷,从前一直都是长安伺候他穿衣,如今换了一个人,楚洛此时的心中倒真是说不出是何滋味。

穿戴完毕后,毓秀盈然一笑,向外扬声道,“来人!”

紧接着,从殿外走进来一个穿着宫装的老姑姑,端了盆浸满花瓣的清水,给皇帝净脸净手。

楚洛瞧着自觉得这人面生得很,定不像是在明德宫伺候的宫人,便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老姑姑一听皇帝问话,连忙跪下道,“老奴是伺候帝姬的,昨日夜里,是老奴的妹妹当差,她身子不适,所以老奴才替了她守夜,还望皇上恕罪……”

楚洛闻言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你起来吧。”

陈姑姑领旨赶忙起身,站起时,目光微微落在龙榻上一瞬,转而又低下了头,将水端了出去。

钟毓秀望她一眼,心底不由得一颤。

梳洗好后,楚洛跨出门去,一眼便看到了伫立在门口的成德海。他躬身站着,早已为皇帝备好龙撵前往崇德殿中上朝。

楚洛低眸看他,思忖片刻,出声问道,“朕昨夜里是召了钟婕妤侍寝吗?”

成德海听皇帝这样问,自知是不好,可他到底是身边伺候皇帝的人,早已见惯了御前风雷,眼珠一转,笑着答道,“皇上给忘了吗?昨日太后寿宴上,皇上提前离了席,直接就召了钟小主去呢。”

“是吗……”楚洛一阵疑虑,“朕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朕记得昨日夜里,是贤妃来了寝殿……”

成德海心头一震,转而陪皇帝走下长阶,笑意恭谦道,“怕是皇上记错了,昨夜去的是钟小主。”

楚洛心有戚戚,却也不再多问。

早朝过后,钟毓秀昨夜得宠之事便在后宫里传开了。

当小得子把这个消息告诉寒烟的时候,寒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昨个儿夜里,皇上召了钟婕妤小主侍寝呢,现在宫里人都说,钟小主是要得宠……哎呦!!你干什么?!”小得子话还没说完,头顶就被寒烟狠狠地敲了一记。

“你小点声不行吗?”寒烟小心翼翼地望殿内觑了一眼,转而嗔道,“被主子听见了可怎么办?”

小得子一脸哭丧,“那怎么办啊?现在六宫都传开了,就算咱们不告诉主子,她也是早晚会知道的啊……”

“晚知道也比早知道好……你等等,我想想办法。”寒烟一皱眉头,正准备冥思苦想的时候,晚香却推开殿门出来了。

她正视寒烟,出声道,“娘娘叫你呢。”

“我?”寒烟看了看周围,确定晚香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便要抬脚往殿中去,刚走两步,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又退了回来,低声在小得子耳边道,“把这件事给封住了,不要让别人知道。”

小得子会意地点点头。寒烟自觉满意,径自向殿内去了。

大殿中,长安已经梳妆完毕,坐在榻上饮茶。她见了寒烟进来,宛然含笑道,“本宫方才听你在外头和小得子有说有笑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长安这一问,倒是把寒烟给吓住了,她连忙提起茶壶,给长安面前的茶盏中注入了几许清水,窘迫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我们几个随意说说笑话罢了。”

长安听着,也不再多问,只饮了一口茶水,复又低下头去看书。寒烟见长安如此,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下来些。

不过多久,小善子突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寒烟一见他,顿时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小善子已经快人快语,抢先一步道,“主子,主子,不好了,那钟小主乘了皇上的轿撵过来,现在就在咱们重华殿门口呢!”

“什么?!”长安顿时大骇,急忙站起身来,“本宫去看看。”

寒烟更是吓了一身冷汗,连忙抓住长安的衣袖,想把她拉下来,“主子,咱们不去,她指不定又是自己个儿在那作妖呢。”

可是长安一听是乘了皇帝的轿撵,心下方知钟毓秀昨夜是留宿在明德宫中了,哪里还坐得住,不顾寒烟在后面一迭声地哀劝,径直随了小善子出门去了。

重华殿正殿门口,四人抬的明黄轿撵停在原地,而钟毓秀却是坐在轿中迟迟不下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渐进,便掀开帘子,望见长安与几个宫人立在门口,拈了一丝笑道,“贤妃娘娘吉祥。臣妾要赶着去皇后娘娘宫里,便不下地请安了,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狐媚妖子。”寒烟低低咒骂一声,低了头不去看她。

长安听闻,立刻转头嗔了她一眼。

谁想这一声却还是被毓秀身边的兰香给听见了,她快步走至寒烟跟前,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寒烟一个警觉,忙不再吭声。

“我刚才都听见了,你这个贱婢敢咒骂我们婕妤小主!”兰香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扬起手来就想要打寒烟一个巴掌。

小善子眼疾手快,连忙护到身前去,结果那一巴掌下来,直直落在他的脸上。

“放肆!”长安气极,伸出手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兰香一个耳光。长安下手极重,一个耳光下去,兰香险些没有站住,脸上也红了一大片。

兰香欲哭无泪,转过头去神情怯怯地望着钟毓秀。

钟毓秀自知再待下去必然是要将事情闹大,心想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恩宠不能毁在一念之间,便扬声向兰香道,“我们走。”

语毕,她望向长安,下颌微扬,“贤妃娘娘,臣妾告退了。”

她不等长安作反应,便径自放下了帘子。四人抬起轿子,载着钟毓秀往凤鸾宫的方向去了。

长安心下黯然,望着小善子脸上五个通红的巴掌印,关切问道,“可还要紧?”

小善子嘿嘿一笑,只作不觉,“奴才皮厚,不打紧的,要是刚才那一巴掌落在寒烟姑娘的脸上,可就要坏了。”

寒烟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亦是笑中带泪,忙要上前去拉他,“走吧,我去弄点冰给你敷敷。”

说罢,她抬头望一眼长安的神色,低声道,“主子没事吧?”

长安的嘴角微微扯出一丝苦笑,“本宫能有什么事?她得了宠必然是要势利些的,你们快下去吧。”

寒烟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扶了小善子往殿内去了。

长安一人站在殿门外,回想着方才钟毓秀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感叹万分。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太天真了。她以为他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所以她选择不计较,当她撇开楚瀛,独自往明德宫去时,她是真心想要去见他,想要告诉他说,她信他,从此以后无关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可以一点都不去计较。她可以放下身段,只为求他欢喜。

可是当她满怀欣喜地站在明德宫门外时,一墙之隔,他却正与另一个女人欢度良宵。

长安想到这里,不禁冷笑连连。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既卑微又可笑。

她回到殿中时,寒烟还没有回来。晚香给她重新倒了一盏茶,温声道,“娘娘方才受惊了,喝杯茶歇息一会儿吧。”

长安抬眸望她,淡淡点头道,“本宫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晚香略一颔首,刚出了殿门,却见贺昇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她微微诧异,福身下去,“贺公公。”

贺昇一点头道,“晚香姑娘。贤妃娘娘可在里面?”

晚香一抬首,见皇帝已经下了轿撵,后面随了一众侍从,往重华殿内来。她温然低眸,“娘娘在里面,待奴婢去通报一声。”

晚香刚要转身,皇帝却盈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不必了,朕自己进去便可。”说罢,便抽身从晚香身旁离去。

长安在殿内,早已将门口的对话都听了入耳。

就算不用禀报,她单单闻到那龙涎香的气味,便也知道是他来了。

楚洛打开殿门,长安背对他坐着,不动声色。

他微微轻叹,沉声开口道,“长安,是朕来了。”

第三十一章 情失

似是过了许久,长安终于站起身来,面对着楚洛,眼中却同如深渊寒冰一般深不见底。

她默然出声,“臣妾知道。”

楚洛闻言一震。在他的印象中,长安是从来不会在他的面前按了规矩自称臣妾的,她曾经抱怨过这种称呼的不公——她不是臣,更不是妾。

楚洛郁然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想要伸手拥住她。

长安面色冷淡,微一侧身,躲开他的怀抱。

他张开的手臂此时此刻就僵在那里,而面前的女子却始终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楚洛沉默半晌,温然出声,“长安,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你跟朕讲。”

他此时就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她,也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显得这般无力。

长安抬起头来,脸上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种神色,显得无比决绝,“臣妾是贤妃,有着皇上您的恩宠,还能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长安!”听了她的话,楚洛已然是愤怒出声,他用力握紧长安的肩膀,逼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你是在怪朕晋了钟婕妤的位分?还是在怪朕宠幸了她?长安,你说句话!”

她的肩膀被他握得生疼,她隐忍着泪水,毅然抬眸望他。那样好看的眉眼,是她此生最痴迷的模样。他的容貌一点都没变,还如她十六岁那年初遇他一般,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样子都深深地牵动着她的心。

那仿佛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概他们两个人还在桃源村的时候。他坐在窗前,熹微的天光从薄薄窗纱中透进,打在他的脸上,他回头望她,舒然一笑,那样的深情的笑容,她此生都难以忘怀。

人还是如此,可是心,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她微一抬眸,眼中噙满泪水,“楚洛,你变了。”

他闻言,忽而松开她的肩膀,眼底穆然闪出一道晶亮的泪痕。

他变了。

自己真的变了吗?

楚洛扪心自问。

从前他是临安王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饮酒赋诗,闲谈山水,还有沈长安。可是他当了皇帝以后,他的心里开始有天下苍生,开始有黎民百姓,有家国天下,可是沈长安在他心里的位置却从没变过。

“长安,你听我说,昨天夜里钟毓秀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你……”

楚洛此时脑中一片慌乱,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知道,他快要失去沈长安了,可是他绝对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

“是我?”长安掩不住心底的冷笑,眼神仿佛铅水凝滞,“钟毓秀和我有哪一点相像?你为何会认为她是我?!”

说到最后,长安已然是暴怒,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方才钟毓秀盛气凌人的样子,她挑起帘子,冲着自己娇媚一笑,还有她的宫女扬起手来想要打寒烟的场面……她就这样坐在他御赐的轿撵里,把自己的尊严践踏得一点都不剩——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

那年夏日,是他在人群中望见了她,朝她会心一笑。从此,她便就此沉沦。

而他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已全然不是当初的少年。

楚洛身体微微一晃,似是没有想到她是如此坚决。

然而他知道,他是不能够放弃她的。她是沈长安啊,是那个他只要一哄就会颔首轻笑的沈长安啊。

他的手渐渐攀上她的手,想要紧紧握住她的手指,静谧之中给她一点温存的力量。

沈长安却像是触电一般,在刚接触他手指的一霎那,猛然甩开。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绝对不能了。只要一想到他的身体刚刚与钟毓秀温存过,此时又来触碰她,她的内心顿时就感到无比的恶心。

“楚洛,我恨你。”她忍了满腔的泪水,恨恨地吐出这三个字。紧接着,她突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意,那股怒意似是忍了很久很久,忍到她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终于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你为什么要带我进宫?我根本就不想这样,根本就不想当什么贤妃!你有那么多的女人,可是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你生病的时候,我去看你,却被他们拦在门口,太后说,只有皇后才能够贴身伺候……可是凭什么?这一切都是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是皇帝,为什么我要坐上现在这个位置……”话还没说完,她的泪水就滚滚而落,“你是皇帝,你身边永远有那么多人,可是我,从来却只有你一个人……”

长安在泪眼朦胧之间,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她好像很多很多年一直都是一个人,母亲从来不平易近人,只有在她功课做得好的时候才会微微露出笑颜,夸奖她几句。她的父亲钟爱她,可永远抵不过他的新家庭。每次她见父亲的时候,都是悄悄的,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只要被母亲发现,就会被狠狠训斥一顿,责骂她的不懂事。在她的记忆里,令她唯一感到温馨的人,竟然是兰姨,只有她会永远含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长安。真是可悲至极,那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才是对她最好的人。

再是后来,她遇见了楚洛。这个男人会一味地娇惯她,宠溺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都会往他自己身上揽。

大婚之日,她坐在喜轿上,那份欣喜是真真切切的。从此,她便有了另外一个人去依靠。

可是如今,他却这般对她,已然是幻灭了她的唯一希望。

楚洛站在长安面前,怔怔片刻,心中像被撕扯般的疼痛。他见过长安的种种模样,她的温然浅笑,蹙眉低首,一味娇嗔……每一种样子都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可是,他却独独没有见过她这般情绪失控,咆哮出声的样子。

思绪把他拉回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一身青衣,与她并肩携手在王府花园的时候。那时的长安,还是那般青葱少女。他曾经执手承诺过,会一生守在她的身边。

后来,他带她入宫,以他的方式给了她最好的保护,最盛的恩宠,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宫墙深深,竟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他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他就这样怔怔地待在原地,没有一句话。

过了许久,他想走过去拥住长安,却被她生冷地一把推开,“你别碰我。”

她依然这般,使他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他用力想要去抓住她,长安想要躲开,可是力气始终没有他大,根本挣脱不开,她一个情急,抓起身边的一个玉瓶向他的方向扔去。

只听“嘭”地一声,玉瓶落地,摔得粉碎。

只见楚洛半蹲着身子,吃痛得发出声音。他的右脸边的左颊骨上俨然生出一道血口,伤口至深,触目惊心。

长安一见到楚洛流血的伤口,方才的倔强顿时荡然无存。

惊恐,害怕,心痛……此时种种情感在她的身体中肆意宣泄,她来不及多加疑虑,赶忙上去扑到楚洛面前。她抓住楚洛捂住伤口满是鲜血的双手,挣扎哭喊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长安一边哭着,一边想要拿开楚洛的手,去查看他的伤口,可她的手刚接触上去,鲜血就已经浸上了她的手指,他转首避开她的目光,用力将她一把推开。

长安跌坐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楚洛支撑着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殿外走去。他刚一出门,长安便即刻听到宫女们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伴随着贺昇的一声惊呼,“快传太医!”殿外瞬时间一片慌乱。

长安伏在地上,伸手要去捡起那一片一片沾染了鲜血的碎玉片。她捡了一片,两片,三片……捡到第四片的时候,寒烟和晚香突然冲了进来。

晚香第一个看见碎玉上的鲜血,以为是长安被割破了手,立刻蹲下身去制止道,“娘娘别捡了,让奴婢来吧……”

长安不去理会她,还是自顾自地捡着地面上一片一片的碎玉,晚香情急之下想要伸手与她争夺,长安一收手,锋利的碎片即刻在她的手掌中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到地板上。

长安似是没有惊觉,看着朱红的鲜血顺着自己的手掌往外流淌,可是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晚香惊觉出声,忙去唤寒烟将纱布拿过来。她边哭边给长安包扎,眼泪混着血水融在了一起,“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长安抬起头来,笑色极是淡薄,“怪不得你,是本宫自己作孽了……”

寒烟一听,连忙也跪在了晚香一侧,低低哽咽道,“主子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主子,没事,咱们能挺过去……”说着,她大滴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长安见面前的两人一齐落泪,也终是再不忍住,痛哭出声。

后来的这一天里,长安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过去的。她手上的伤口被晚香包扎过,又请了太医院的朱政来看,开了些方子,也叫寒烟拿下去了。她连午膳和晚膳都没有用,不过戌时,便躺在寝殿中睡下了。

寒烟伺候完了,刚要退到殿外去,却被长安一声唤住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极力想要扯出一丝笑意,“主子,什么事?”

长安侧身而卧,静然出声,“你也累了,晚上别在本宫这里守夜了,回去睡吧。”

寒烟闻言一凛,连忙道,“主子……”

“回去吧。”没等寒烟说完,长安便已是叹了口气,“本宫这里没事。”

寒烟向来是知道长安的性子的,她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殿外。

长安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在离她身后很远的地方关上了,她凄然一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枕上。

第三十二章 破茧

这一夜,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凤鸾宫中,皇后拈了浸透清水的帕子,俯下身子给楚洛擦拭脸上的伤口。他颊处的一道血痕又长又深,她每擦一下,手帕上都会染上一层鲜红的血迹,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帕,忍不住默默落泪。

楚洛见她如此,眉头渐渐蹙起,口中却还是半开玩笑道,“受伤的是朕,你哭什么?”

皇后抬起衣袖悄悄拭去眼角泪痕,低声答道,“都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有心思开玩笑。”说着,她又拿起清洗好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去余血,清水不小心蹭到了楚洛的伤口上,他有些吃痛,发出一声低低地*,皇后见状,立刻扔下手帕,去查看楚洛的伤口,一面刚忍回去的泪水此刻又涌了上来,“皇上……”

见她这般伤感垂泪,楚洛忽然想起在重华殿中时,长安看到他的伤口也是如此,心中不禁隐隐作痛,淡然出声道,“朕没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闪进一道风风火火的倩丽身影。

她方一见皇帝,就伏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她身后的小太监一脸踌躇,望着皇后,喃喃出声,“娘娘……钟小主非要进来……奴才拦也拦不住啊……”

皇后微微叹一口气,摆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应声退去了,只留了钟毓秀一人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只穿了件白底绡花的衫子,三千青丝仅用一根银丝带松松绑起,面上不施粉黛,显然是从寝殿中一路赶过来的。

楚洛见她哭得极是动情,心下亦有几分动容,便温声唤道,“你起来吧。”

钟毓秀听了皇帝发话,立刻擦干了泪水站起身来,可刚一抬眸,便见到皇后身边满盆的血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贤妃娘娘……她怎么这么狠心啊……”

皇后一听“贤妃”二字,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失声问道,“钟婕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毓秀见皇后仍不知情,便擦一擦眼泪,扬声利落道,“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呢……皇上这伤口,是和贤妃娘娘发生争执的时候,贤妃娘娘……”

“够了!”楚洛厉声一喝,转首望向钟毓秀,已然嗔怒,“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钟毓秀吓得噤若寒蝉,忙俯身跪下道,“臣妾……臣妾是听几个宫人说的……”

“你是主子,宫人们嚼舌根的话你也能随便信吗?”楚洛立刻转了冰冷脸色,“这伤是朕不小心落下的,跟贤妃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径自站起身来,不顾身后皇后和钟毓秀的沉重脸色,就要向外走去。

“皇上……”眼看着楚洛再走一步就要跨出凤鸾宫的门槛,皇后盈盈出声道,“您今夜不是要歇在凤鸾宫吗?”

楚洛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凤鸾宫正门,“朕今夜,歇在明德宫。”

待到皇帝的身影已然不见了,皇后悲从中来,望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钟毓秀,木然出声,“皇上都走了,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钟毓秀惴惴不安,始终不敢起身,低首答道,“是臣妾的话惹了皇上生气,所以才……”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皇后已经了然她的意思。她轻轻一笑,倚阑轻叹道,“不怪你。皇上顾及贤妃,早晚也是要走的……”

钟毓秀闻言,双眸微扬,语中却极是不平,“贤妃伤皇上那么重,皇上却还是护着她……”

皇后冷冷苦笑,那笑中夹杂了她许多的悲情与无奈,“终究……我们还是比不过贤妃的……”

语毕,她便扶了妙春的手,缓缓往内殿中去了。

皇后一出门,兰香立刻跑进来扶了钟毓秀起身,她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出凤鸾宫,望着九重高阁,不禁冷笑出声。

沈长安,总有一天,你会败得一塌涂地。

明德宫中,今夜是贺昇当差。

在皇帝的贴身太监只有成德海与贺昇二人。成德海是明德宫的掌事大太监,颇有几分权力,也是最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儿。夜里当差,从来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而成德海总是把这种活交给贺昇去做。贺昇的性子又是极其平和,便也不与其争执,自己就揽下了这个苦差事。

果然今夜皇帝一回宫,见又是贺昇在此,不禁疑惑道,“成德海去哪了?”

贺昇一躬身,恭敬答道,“海公公今夜身体不适,回去歇下了。”

皇帝点点头,心中却很明确成德海心中打的什么算盘。

他径直走回寝殿,却并不打算歇息。贺昇把一切收拾妥当后,恭谨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楚洛沉吟片刻,思忖着道,“你说朕……是不是对于贤妃过于严苛了?”

皇帝这一问,倒是把贺昇吓了一大跳。他们做奴才的,一向只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对于后宫之事,向来不去干涉。如今皇帝这般问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皇上待人都是极宽厚的。”

楚洛见他答非所问,不禁轻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今日在贤妃宫中时,你也看到了,是朕与她发生了争执……可是贤妃她,也是没有错的……”他思及此处,突然又重重颔首,摆了摆手道,“罢了,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下去吧。”

“是。”贺昇应承了,正要下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向着皇帝恭敬俯首,低声道,“贤妃娘娘是真心爱皇上的。”

这一句话,倒是令楚洛心中一震。

他忽然想起今日离开重华殿时,长安跌坐在地上,无声落泪的样子,不禁一点一点地陷入沉思。

那天之后,楚洛再也没有踏足过重华殿。

连他自己都想不通是为什么,或许,是怕自己再见到长安,两人之间的隔阂会逐渐加深,又或许,他只是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她罢了。后来,楚洛也不止一次地站在重华殿门口,望着她殿中穿梭的身影,可终究没有再见一面。

一时间,风头鼎盛的贤妃忽然失宠了。

宫里人人自危,却又都不知是何缘故。

沈长安的冷落却一直持续到永昌三年的春天。

等她的绿头牌都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的时候,敬事房的公公不得不自作主张把它换了下来,换上了新人的牌子。

当掌事公公前往明德宫,将放置绿头牌的木匾高高举过头顶的时候,楚洛一眼就发现少了长安的绿头牌,厉声问道,“贤妃的牌子怎么不见了?”

掌事公公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今日看贤妃娘娘的牌子上已经积灰了,就换了下来……”

“混账!”楚洛不等他说完,一拍案几,霍然站起,“没有朕的旨意,谁叫你们自作主张!来人!”

楚洛的话音刚落,成德海就连忙从外面赶了进来,恭敬福身下去,准备接皇帝的旨意。

“敬事房掌事陈正生玩忽职守,私自更换绿头牌,奉朕的旨意,剥去其掌事职位,责罚二十大板!”

皇帝方一下令,便有几个小太监上前来将掌事公公拖了下去。掌事公公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敢反抗,只留下了一众绿头牌后,便被人拖至殿外了。

成德海方才在殿外,早已将两人的对话听至入耳,他捡起绿头牌,转而将一个提篮放置在皇帝面前,笑眉笑眼道,“这是钟小主方才来给皇上的,见皇上忙着,也没进来。”说罢,他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门,笑着奉承道,“看奴才这记性,竟然给忘了,刚才皇上是要翻贤妃娘娘的牌子的。”

楚洛面色一沉,略一迟疑,复又开口道,“还是去钟婕妤处。”

钟毓秀正要回宫,忽而挑起轿中帘子,老远便看到成德海立于漪澜殿门外,向她拱手作揖。

“奴才给钟婕妤小主请安。”

毓秀点点头,正想着成德海这时怎么有空来她的漪澜殿,转眼却看见一顶明黄龙撵至在成德海一侧,立刻喜出望外,顾不得兰香的搀扶就飞快跑下轿撵,冲进漪澜殿内。

“皇上!”她掀开门帘,明媚一笑,撞进楚洛怀中。

楚洛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看着怀抱中的人儿,拥住她的手臂不禁加重了几分力度,“今日朕在明德宫中没有见你,毓儿可是生气了?”

毓秀抬头望一眼楚洛,娇媚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怎会因这点小事而生皇上的气呢。”

楚洛轻笑,伸手刮了下毓秀的鼻尖,“你还真是贤惠。”末了,他叹了口气,自言道,“若是长安能有你一半儿的明事理,那该多好。”

毓秀听见这时皇上提及沈长安,心下略有不快,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这样想着,她却面不改色,“贤妃娘娘也有臣妾比不得的过人之处。”

楚洛浅笑,思及长安,没再作声。

毓秀识趣起身,吩咐小宫女将晚膳备好,又向楚洛道,“皇上怎么想着到嫔妾这里来了?”

“朕尝了你留下来的桂花糕,便到这儿来了。”

毓秀心下了然此事定是成德海的功劳,但听得这话,不免又娇嗔起来,“呦,合着皇上是为了吃食而来啊,臣妾还当是皇上是想念臣妾了呢。”

楚洛望着面前的毓秀一脸赌气的样子,忽而想起了那年十七岁的长安。

那年楚洛第一次遇见长安,她将做好的栗粉糕端至楚洛面前,目光紧紧盯着楚洛含泪将一整盘栗粉糕一扫而空。末了,她还笑嘻嘻地问道,“我的手艺不错吧?”

楚洛是有苦说不出,只道,“长安的手艺真是极好。”看着面前的丫头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拉至膝上,魅笑道,“以后天天做给我吃,可好?”

长安脸色一变,大叫起来:“天天做?那还不要累死了?”

楚洛朗声大笑,这丫头还当真不懂其中的意思啊。

“皇上!”

楚洛回过神,看到毓秀红着脸气鼓鼓的样子,倏而笑了起来,“人和吃食,朕都念着呢。”

毓秀一脸娇羞,靠在楚洛的肩膀上再不出声。

楚洛一只手拥住她,心中却思念着另外一人,一时思绪万千。

第三十三章 怨蝶

在长安失宠的这几个月里,宫中最大的消息莫过于皇后有喜了。

皇后是在除夕前夜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的,此前她一直感觉身体不适,查出时已经怀有一月的身孕。

除夕夜晚喜得贵子,可谓是双喜临门。

此喜定然非同小可,此前皇帝膝下只有赵美人的一个帝姬,且多年再无所出。如今皇后有孕,不论是皇子还是帝姬,那都是皇帝的嫡出。且后宫皆知帝后相处多年未有子嗣,此番皇后骤然有孕,皇帝和太后自然喜不自胜。宫中一连数日歌舞升平,王公贵族皆进宫庆贺,皇后时刻相伴左右,众人皆赞帝后情深。皇帝还特此封赏六宫,在除夕宴上册了皇女子涵为淑仪帝姬,其母赵南烟册为正四品容华,赐钟婕妤迁居漪澜殿,晋封襄阳王、江陵王两位王爷为亲王。

除了沈长安之外,人人皆为欢喜。

由此一来,皇后有孕无法侍寝,贤妃失宠,钟毓秀便当仁不让地宠冠后宫,一时风光无限。

而皇帝的封赏到重华殿时,却不过只是一批绫罗锦缎。

当成德海一脸笑意地送上贺礼之时,长安正在执手修剪屋里的碧桃花,有一瞬的恍惚,刀尖直直戳入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弥散开来。

寒烟望着几缎布匹,面色沉沉道,“只有这些?”

成德海笑得恭谦,“皇上让奴才送来的,便只有这些了。”

寒烟闻言气极,把几匹绫罗全部塞回到成德海手中,恨声道,“去跟皇上说,我们重华殿不要这些破东西!”

“寒烟!”长安闻声立刻喝住了她,扬声道,“本宫是平常没有教好你吗?你是怎么跟海公公说话的?”

寒烟自觉是委屈得很,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彼时,姜婉然正坐在重华殿中,她见此情景,忙笑眯眯地上前去塞给了成德海一锭赏银,温然道,“寒烟方才是说笑呢,还望公公不要见怪。这点银子,就当是辛苦公公了。”

成德海见状,忙将银子收入怀中,含笑道,“小主真是太客气了,这事儿都是奴才该做的。回头啊,奴才就把皇上的赏赐给小主送到宫中去。”

婉然笑着点一点头,目送着成德海与一众小太监离去了。

成德海走后,寒烟犹自不平,气咻咻道,“凭什么皇上赏了钟婕妤一座宫殿,就赏了咱们宫里这么几块破布……真是太不公平了……一定是钟婕妤那个狐媚妖子又在皇上身边说咱们主子的坏话了,皇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着说着,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婉然走上前去,悄悄递给她一块帕子,温声安慰道,“你别在这儿哭了,你家主子看着了也不好受,快下去吧……”

寒烟轻轻颔首,噙着泪望了一眼婉然,接过帕子,轻声道,“谢谢小主……”

婉然忽而一笑,“谢我做什么?快下去忙吧。”

寒烟擦干了眼泪,忙转身下去了。

婉然看着殿中背对着她站着的长安,默默地叹一口气。

“姐姐。”良久,婉然轻唤了一声,走上前去,却忽然瞥见她的指间正在滴血,婉然即是吓了一跳,忙扯出自己的手帕给长安包上,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上次手上的伤才好,这回怎么又伤到了?”

长安垂眸看着姜婉然细心地给她包扎着手指,温和一笑,“不打紧的。”

她望着婉然良久,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自从楚洛不到她的重华殿后,她的宫殿里忽然间人就少了许多。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本来后宫人人既知贤妃娘娘向来不好与人相处,此番又失了宠,也定然不会再往她的重华殿去了。相比之下,钟毓秀的漪澜殿反而是门厅若市,一天到晚欢声笑语连绵不绝。楚洛晚上多数是往漪澜殿中去的,那些不得宠的妃子都眼巴巴地靠到晚上,等着见一眼皇帝。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姜婉然告诉沈长安的。她说起那些妃嫔的神情时,一迭声地笑了出来。而长安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婉然察觉到此,便也不再讲钟毓秀宫里的事情了。

在长安冷居重华殿的这些日子里,总是婉然常常来与她作伴。姜婉然的性子极恬静,年纪又与长安相仿,再加上是临安故人,因此两人很合得来。姜婉然的母家在临安,父亲是临安刺史,说起来倒还与沈长安的父亲沈图南有几分交情。

长安日常时也多去行云阁走动。婉然手艺极好,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翡翠芹香虾饺皇、四喜乾果等糕点在她的宫中更是供不应求,她还常常喜欢做吴山酥油饼、桂花糯米糕、定胜糕,这些临安当地的小吃来给长安,以慰藉她的思乡之情。婉然还经常给她讲着临安趣事,她总是喜欢以“姐姐还不知道呢,临安城的趣人趣事可真是多得不得了”来作为结尾,同时,也作为下一次聊天时的开场白。长安本来无心听她闲话家常,可次数多了,她反而也觉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好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想楚洛。

虽然两人同为皇帝的妃嫔,但婉然却不着意争宠,反而对长安更亲近些,长安便觉得这日复一日,有人陪着下棋作画,也是平添了几分乐趣。

在患难之时,还有人对她不离不弃,这点她也是很知足的。

然而,在这段日子里,她想起最多的,还是楚洛。一到晚上,灯火全熄的时候,她就会无比想念他,想念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总是日复一日地枕在楚洛睡过的地方,感受着那早已消尽的余温,就好像,他还在她身边一样。

可是,她只要一想到他此时正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又不能不去恨他。如此,沉沉睡去,一夜又一夜。

当然大多数时,她是不会恨他的,她会无时无刻地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有几次,她会偶然瞥见楚洛下朝时从她的殿前路过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从前,他赐她住在重华殿,为的就是离他的明德宫更近一些,之前这都是她最得意的地方,可如今,却成了她的噩梦。

久而久之,她很怕再站到门口去,她怕看到楚洛与钟毓秀乘了轿撵,从她的眼前嬉笑而过的样子——好像她只是一个陌路人一般。

实在是想得极了,她也会带着寒烟站在明德宫的门口,不着人通传,就只是站在那里。她知道他在里面,而她并不想去打扰他。而每次的结果都是,她远远看到钟毓秀的身影后,就会落荒而逃。

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没有告诉姜婉然,可婉然全都知道。

有一回婉然与长安在重华殿中作伴饮酒,一醉方休。在长安沉沉睡去之时,婉然清楚而明晰地看到她流着泪水失声唤着皇帝的名字。

那该是怎样的用情至深啊。

而这一切,却又都是她感同身受过的。

婉然替长安包好伤口,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声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慰,“姐姐如此思念皇上,为何不去当面见他?”

长安闻言,闭目一瞬,感知于她的细腻和敏锐,微微苦笑道,“他不愿意再见我的。”

“是皇上不愿意,还是姐姐不愿意?”婉然秀眉微蹙,抢先一步在长安开口前继续道,“皇上对姐姐的情谊,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若说只是单单为了这件小事而冷落姐姐,必然也是因为姐姐执念太重,不肯面见皇上。”

“小事?”长安神色微变,以不觉动了气,“你觉得他失信于我,移情于钟婕妤是小事?!”

婉然见长安嗔怒,忙不迭跪下道,“妹妹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她温然抬眸,“皇上也没有钟情于钟婕妤。”

长安不觉冷笑,“那是你不了解他。”

长安这一句话似是无意,却也是触到了姜婉然的痛处,她进宫已经两年多了,却连皇帝的一个正面都没有见过。

不了解他,她当然不会了解他。

长安见婉然面色微冷,也知道是自己说话不周,便俯身伸手扶起她来,“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婉然扶着长安的手缓缓起身,她举眸良久,终还是开口道,“姐姐,你听我一句劝,去跟皇上赔个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安脸色深寒,冰冷的语调中亦带了几分伤感,“本宫没有错,为什么要去跟皇上赔不是?如果要说错,倒是他错的更多些。”

婉然悲悯地摇摇头,亦是连声音都变了腔调,“皇上是国君,更是男子,就算是做得再错,也不会轻易低头的。”

长安失声冷笑,“那他不认,本宫也不会认。”

婉然轻叹一口气,知道再劝不得。

她见长安对皇帝如此情深又如此决绝,使她不禁想起了另外一个男子。

她已经很久没与他再见过面了,他也在这深宫之中,可是两人却未曾谋面。她知道,他是在有意避开她。

而那个人的名字,却像是消失在很久之前,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第三十四章 情深

姜婉然步出重华殿,却恍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与她遥遥相望,就像曾经很多次一样,目光所致全都是她。

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遥远。

她回望着他,有微亮的泪光涌出眼角。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炙热的目光,回过身去,想要快步离开。婉然竟是一瞬间的反应,她飞快地撇下盈香,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生怕他这次离开了,她便再也寻不得他了。

萧昱听见背后匆忙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却固执地扭过头不去看她。

婉然在他的身后轻然出声,“昱哥哥,你竟是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萧昱心中一刺,回首俯身道,“微臣给姜才人小主请安。”

他的口吻淡淡,恍若没有一丝情感。

“姜才人?”婉然冷笑出声,一把握住萧昱的手,凛然道,“昱哥哥你看我一眼,我是婉然啊。”

萧昱心中凄楚,用力甩开她的手,别过脸去,漫然出声,“小主还请自重。”

他的话字字句句听在耳中,亦是刺在她的心上,她不禁冷笑连连,“你若是不肯看我,为何还在这里注目于我?”

萧昱无言以对,只是一味地转过头去避开她炙热的目光。

他心里还是念着她的。

怎么能不念呢?那是他的婉然妹妹,是他的毕生所求。而这一堵宫墙却将两人的情感生生扯断,从此,她是后宫小主,而他,只是太医院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介太医罢了。

她嫁人了。嫁的是皇上。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他即是高攀不起。

而他终是没法再面对她的,就算此时此刻,姜婉然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办法回过头去真切地看她一眼。

他冷冷落落,转过身去,想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她的身边。然而心里这样想,脚下却并不同步。他握紧双拳,时刻提醒着自己两人此时的身份差距,他不应该再痴心妄想了。

萧昱狠一狠心,终于从她身侧走过去。

“昱哥哥。”

她这一声,唤得他心痛欲裂。

婉然泪目片刻,浅笑如烟,那带笑中亦是泛起些酸楚的涟漪,她蓦然出声,“果然……果然连你也以为我是贪慕这皇家的虚荣,才进宫的吗……”

萧昱面色微沉,伫立在她的身前,却仍不肯回首,沉声道,“你若是心中有我半分,便不会踏进这皇宫的大门。”

“半分?”婉然睁开幽深的眸,眼中的泪水倏然而落,“我心中可只有你半分?这皇宫里长夜漫漫,我又有哪一刻不是在想着你!你以为是我愿意进宫的吗?你以为是我求着爹和大娘,让我替了长姐的位置进宫来的嘛!你真的是这么以为的吗!你不好过,你觉得我在这后宫中就好过了吗?我每天笑面盈盈,心里却有多么凄楚!我有多想你,有多想见你一面,可是我能说吗?贤妃娘娘失了皇上,她可以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情感,可是我呢?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姜婉然说到最后,情绪已然失控,忍不住痛哭出声,萧昱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喝声道,“你这是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你是皇帝的姜才人,这话被别人听去了可怎么好!”

婉然注视着被萧昱握紧的手,凄然一笑,那笑里含了几分薄薄的喜悦,却又尽是酸楚,“你终于是肯回头看我一眼了……”

萧昱肃然长叹,方才婉然说的话,他听了不是不动容,可却又无可奈何。

他眼底一酸,讪讪道,“贤妃娘娘是个好人,有她在你身边,你在后宫的日子也好过些……”

婉然眼圈一红,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在后宫之中的处境,也知道自己与贤妃交好。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半分。

婉然勉力抬起下垂的嘴角,绷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容,“宫里人人都说,我巴结贤妃娘娘是为了得皇上的恩宠,连一向得宠的钟婕妤也不给我好脸色看,可谁又知道……我做着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只有贤妃娘娘最得皇上钟爱,只有她才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我只有借助她的力量,才能够常常见到你……”

萧昱闻言,亦是怜惜地望住她,“婉然,你这又是何苦……”

“若是能天天看到你,至死我也都是认了的。”婉然抬眸望他,那细长的眸中蕴了说不尽的脉脉温柔。

萧昱终是再忍不住,与她深情相视,婉然衔了一丝温静的笑意,忽然道,“昱哥哥,等贤妃娘娘复宠之后,我就求她,求她去跟皇上说,把你调到我的宫里来好不好?”

萧昱闻言,慨然长叹,听了婉然这话,心里自然也是欢喜的。可终究,他还是不敢允诺。如今两人的身份已经是天差地别,如果他日相处,勾起过往情事,于婉然,于他自己,都是没有好处的。他何曾不想与她朝朝暮暮,可如果两人的过往败露,等待着他的,就是家破人亡,株连九族。他既不能保全自己的家人,也是不能保全她的。这样大的险,他如何敢冒?

萧昱松开婉然的手,目光冷冷清清,“天要转凉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再没有一句言语,他在她注视着的目光中渐渐走远了,终归是没有再回头望她。

婉然的泪水一行一行地划过脸颊,他的离开似乎是抽光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她身子一晃,几欲就这样直直地倒在地上,盈香见状赶紧从后面扶了她一把,低低道,“小主……”

“盈香。”她喃喃出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笑?”

“奴婢不敢。”盈香低低垂首,含着谦卑神色,“奴婢只是觉得,小主是用情至深。”

婉然扶着盈香的手站直了身子,温婉出声,“连你都觉得我用情至深,可是他却不知道……”

“萧太医他不是不知道……”盈香怯怯摇头,“奴婢虽然是进了宫才跟了小主,却也明白小主的良苦用心。可奴婢劝您一句,进了这后宫,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萧太医也只是想保全小主啊……”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掌灯的小太监也开始在宫内四处忙活着了,九重楼阁的皇宫中,是那样的肃静而华美,华美得甚至有几分不真实。她一手扶着宫墙,望着萧昱离开的方向,刚忍下去的泪水这时又一齐逼了上来。

记忆中的临安恍惚也是这样的天,萧昱将她送至姜府门前,两人相视而笑,到了这离别的时候,萧昱却还是执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婉然笑得灿烂,凝眸望他,“昱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萧昱也笑,抓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想把你再多留一会儿。”

婉然脸上带着红晕,笑得眉眼弯弯,“待会叫小丫鬟看见了,再去告了爹娘,看你怎么办。”

“哦?”他英气逼人,慢慢靠向她,哧地一笑,“那就让他们知道,我把姜家的二小姐给拐跑了。”

婉然笑嗔,轻轻推了他一把,“叫你再颦。”忽而,她侧目望他,目光灼热,认真道,“长姐要进宫去选秀了……明天你就来我家,跟我爹娘提亲可好?”

萧昱脸上的笑意愈加温然,眼眸之中尽是坚定神色,“我求之不得。”

婉然满心欢喜地等着第二天萧昱来向她提亲,梦想着她坐了花轿跨进萧家大门的场景。可她第二天等来的,却是进宫的旨意。

长姐在选秀的前一夜从府中逃跑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婉然也只隐隐知道,长姐早已有了心上人,她是定然不愿进宫去的。

在长姐出逃的那个晚上,婉然屋里有一个小丫鬟是发现了她的行踪的。当她急急忙忙想要告诉婉然的时候,婉然却只是靠在榻前,手里把玩着萧煜送给她的玉佩,不以为意。

长姐出逃,又与她何干。只不过是徒增爹娘的麻烦罢了。她这样想着,竟然也没有去在意。

而她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夜自己的疏忽,竟将自己与萧昱的后半生全部搭了进去。

嫡女出逃,作为唯一适龄的庶女姜婉然一身华服,替了她姐姐的位置。

选秀的那天,她泪眼朦胧。却不断地被父母灌输着一定要为家族争光的思想。于是在选秀过程中,她故意忸怩作态,只求落选。然而她却不知,为了能让长姐顺利入宫,她的父亲早已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一轮,二轮,三轮,终于,她到了皇后和太后的面前。

皇帝未临大选,皇后却见她温文娴雅,留了她的牌子。

她迎着阳光望向皇后的那一刻,眼里满是恨意。

后来萧昱听说婉然要进宫的消息后,疯了一般地跑到姜家,要求见婉然。姜父挡在门口,声色俱厉,叫萧昱以后不要再和婉然来往了,她已经全然忘记他了。他不信,在姜家门口大喊婉然的名字,她坐在窗前,眼泪像是要流干了一般。自那一天后,萧昱再也没有来过姜家,也没有再见过婉然。

二人再相见时,却早已是时过境迁。

第三十五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三月初十是子涵的生辰。

这日清晨,各宫都早早派人送来给帝姬的贺礼。用过早膳后,南烟带着淑仪帝姬一一去太后和皇帝宫中请安,再回到宫中时,迎春和荷香已经将所有的贺礼悉数清点完毕,交给南烟过目。

凤鸾宫赠礼碧玉藤花玉佩一枚,云脚珍珠卷须簪一对,赤金宝钗花细两对,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一件,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一只,紫金浮雕手炉四只,八仙莲花白瓷碗十只,玉牙梳两件,莲花纹亮银盅六件;漪澜殿赠礼金线昙花披锦六件,青玉枕三件,象牙镂花小圆镜六件,描金赤凤檀木阔塌两件,宝蓝点翠珠钗十二对;锦绣宫重华殿赠礼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三件,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一件……只到这里,重华殿的礼单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南烟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当最终确定重华殿的赠礼只有这些的时候,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出声问道,“贤妃娘娘送来的东西,可是全都在上面了?”

迎春奉上一盏茶,听了南烟问话,撇了撇嘴,仄声道,“小主还不知道呢,自从贤妃娘娘失了宠,重华殿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明德宫里发的赏都是克扣了一大半才分下去的呢。”

南烟闻言,眉心一曲,不解道,“皇上与贤妃多年情分,怎会如此对她?”

“这倒不是皇上的意思。”迎春四下一望,见无人在侧,便覆在南烟耳边,轻声道,“是内务府的事儿。皇上前些日子因为贤妃失了绿头牌的事责罚了内务府的陈公公,所以内务府的人啊,都不给贤妃好脸色看。皇上赏给重华殿的,向来都是名贵的东西,他们都尽数给扣去了,反正皇上也不过问,不会有人知道。”

南烟柳眉一挑,倒是有几分抱不平,“他们也太大胆了,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是要治罪的!”

迎春轻轻嗤笑,“皇上哪里会知道?上头有皇后娘娘顶着,现在皇后怀有身孕,又有谁敢去动她呢?左不过还是让内务府的公公们捡了个便宜。”

南烟轻啜一口茶水,连连冷笑,“左不过,她还是沾了孩子的光。”

迎春知道南烟是在讽刺皇后,哪里敢接这样的话,赶忙福了身想要退下,她刚一走到门口,却见陈姑姑带了淑仪帝姬往这边来了。

“母妃!”子涵一见南烟,赶忙甩开陈姑姑,往南烟怀中扑去。

“慢点,小心摔了!”南烟蹲下身来,一把抱起子涵入怀。

子涵拽着南烟的袖子,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俏生生笑道,“母妃,母妃,我有好久没有看到贤母妃了,今天子涵生辰,贤母妃会来看我吗?”

南烟一听子涵称沈长安为“贤母妃”,心下俱是一惊,脸色瞬间有些不自在。陈姑姑见状,连忙躬身向南烟道,“帝姬一直很喜欢贤妃娘娘呢。”

南烟面上一沉,犹是不解。

从前在府邸的时候,长安就十分喜爱子涵,不但亲自给她取名,闲暇时还常带了她一同玩耍。进宫后,子涵也是偶尔会到她那里去。只是令南烟没有想到的是,子涵竟是如此惦记着沈长安。

南烟淡然一笑,刚要温言向子涵解释,外面却有宫女来报,说是漪澜殿的钟婕妤来了。

话音未落,钟婕妤已经笑意盈盈地自顾掀了帘子进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紫色的花纹,三千青丝撩了些许,简单的挽着,发间垂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宝石,点缀的恰到好处。大抵是她来之前涂抹了大量的香粉,随着她莲步轻移,袅袅香气挥之不去。

子涵一向不喜钟毓秀身上的这股香气味,连忙从南烟怀中下来,一股脑地躲到她的身后。

钟毓秀见了子涵,却是愈发地欢喜,她躬下身,伸手向子涵道,“来,淑仪,过来让本宫抱抱。”

“淑仪”本是皇帝赐予子涵的封号,子涵是不愿别人用封号来称呼自己的,一听毓秀这样唤她,立刻扭过脸去,紧紧抓着南烟的衣摆不作声。

见子涵如此,毓秀自是觉得窘迫,收回了手,极不自然地轻笑道,“这孩子真是认生。”

南烟见毓秀脸色不好,倒是笑得从容淡然,“子涵从来没见过婕妤小主,自然是认生了。”

毓秀一听这话,心中倏然一刺。

她向来是没有把子涵这个帝姬放在眼里的,甚至连她的生母赵南烟,毓秀也不曾正眼瞧过她。可因着皇帝宠爱帝姬,而自己又是膝下空空的缘故,便想着怎么也要对这个帝姬热情些。

毓秀微一浅笑,只无意于方才南烟的讽刺,接着从包着的手帕中取出一对白银缠丝双扣手镯,笑意满面地向子涵道,“淑仪,你看看钟母妃给你带了什么?”

子涵闻言,连看都不看那镯子一眼,只拉了南烟的衣袖,低声嘟囔着,“钟婕妤不是我的母妃……”

毓秀听得子涵称自己名讳,脸色忽的一变,如遭霜冻。

南烟也是一怔,她虽不喜钟毓秀,但也不想这样当面给她难堪。于是便使了个眼色给陈姑姑,陈姑姑立刻会意,拉了子涵去钟毓秀面前,温和道,“帝姬,你看看这对镯子你喜不喜欢啊?”

“不喜欢!”子涵一伸手,“啪”地一声打掉了钟婕妤手中的银镯。镯子应声落地,断成两截。

“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东西很贵的!”兰香首先冲到地上,看着断成两截的银手镯,忍不住心疼起来。

钟毓秀此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南烟虽是吃惊,但听得兰香这样说,却也只是平静目视着她道,“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摔就断了,这样的东西,云烟阁里倒是有的是。”

钟毓秀闻言,已然是怒急攻心,她何曾受过这种侮辱,面色立刻涨得通红,直言道,“赵容华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的漪澜殿岂能和云烟阁相提并论?本宫的这对银镯,比这云烟阁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值钱。容华怕是还不明白皇上赐你这云烟阁是什么意思吧?云烟,云烟,只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

南烟的脸气得发青,她最恨的就是钟毓秀此时的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一转瞬忽而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嗤,冷然不屑道,“本宫是过往云烟,婕妤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婕妤这恩宠怎么来的,自然是比本宫清楚得很。”

毓秀望着南烟唇边的一抹薄薄笑意,更是气得脸红筋涨,同时自己心里又是有鬼,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辩驳,只忍了气,恨声道,“兰香,咱们走。”

兰香冷冷瞥一眼子涵,跟在钟毓秀的身后离去了。

她们刚一出门,子涵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南烟一见子涵掉眼泪,立刻心疼不已,忙抱了她起来,温声道,“子涵这是怎么了?”

子涵哭得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母妃……方才……方才……是不是子涵做错了……”

南烟眼底一酸,伸手拥紧了自己的女儿,“你没有做错,是母妃做错了。是母妃助长了她的气焰。”

子涵犹自哭着,南烟却已经心里有了打算,她唤来陈姑姑,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冷厉,吩咐道,“拿几样东西,去重华殿看看贤妃。另外……把你看到的,全都告诉她。”

陈姑姑是何等的老练,一听这话,心下亦是有了几分自己的主意,赶忙应承着去了。

陈姑姑到重华殿的时候,长安正携了婉然要出去,婉然一见陈姑姑来,忙笑道,“娘娘与我正要去看帝姬呢,姑姑怎么这下就来了?”

陈姑姑欠身含笑,向两位主子问过安后,转向长安道,“贤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安心下一滞,想来自己一直未与赵容华有太多交集,此番她宫里的人却要与她私下谈话,不免有些吃惊。这样想着,长安却也应了一声,转首向婉然一笑,带了陈姑姑进殿内去了。

陈姑姑想着自己此次前来重华殿,必然会惹人生疑,也不敢迟疑,开口便道,“老奴有些话想对贤妃娘娘讲。”

长安见她如此,又是不免生了几分好奇,“你且说来听听。”

陈姑姑略略凝神,倏然道,“太后寿宴的那天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守夜的,早上去侍奉的时候,奴婢往床上一看,竟是见红了……”

长安听到此处,穆然睁大了双眼,“你是说……”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而且奴婢知道,钟小主能够接近皇上,必然也是费了点心思的。皇上那夜虽是醉了,却也没有醉的那样厉害。”

此话一出,长安心头陡然一悚。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那夜明德宫内独独钟毓秀才能进去,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长安此时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一到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告诉她,现在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那夜楚洛不是自愿,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一样的喜欢钟毓秀?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婉然说的没错,是她错了,是她沈长安错了。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肆无忌惮地冲楚洛发一通火,没有失手扔掉那个瓶子,现在一切又会全都不一样。

是她把他越推越远了。

她最后一次见到楚洛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神,她是相信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可是现在呢?她还敢这样确定吗?

他每一次都说让她信他,可是她又一次一次地不断生疑,时过境迁,终于,她是再也没有办法去求他回头了。

第三十六章 长清

这日日头刚上枝梢,愈久清冷的重华殿便响起了稚童的欢笑声。

“贤母妃!”子涵冲进殿内,一下子扑到长安身上。

长安又惊又喜,一把抱起子涵至自己膝上,伸手从早膳的碗碟中拿起一块糖蒸酥酪递给她,温和笑道,“子涵怎么这么早就跑来了?”

话音未落,后头一路追着的荷香这时也赶进了殿内。她靠在门边,不停地喘着粗气。一转首又望见子涵坐在长安膝上,正拿着糖蒸酥酪吃得津津有味,便微一苦笑向长安道,“贤妃娘娘,帝姬跑得可真是快,奴婢都追不上了。”

看着荷香这副样子,一旁的晚香忍不住掩口偷笑起来。

子涵瞪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以为意地望着荷香道,“谁叫你跑得太慢了呢?”

这般稚气的话语,惹得长安连同几个在殿内的宫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这下荷香更是满脸通红,挣扎着辩解道,“现在帝姬大了,真是越来越不好管了,前两天看着帝姬的姑姑都弄闪了腰呢……”

此言一出,更是生了一片笑意。长安含着笑向窗外一瞥,出声问道,“赵容华也来了吗?”

荷香一连摇头道,“没呢,小主这个时候还在殿里休息。”

长安略略颔首,心想前几日陈姑姑的所言所语,心下更是觉得难以捉摸。

“贤母妃,我还要。”

子涵出声打断了长安的思绪。

她伸着小手,想要去抓盘子里的另一块糖酥,长安被她的这一举动给逗笑了,直接把盘子推到她的面前,转而吩咐道,“晚香,再去给帝姬拿点奶油瓜子和话梅来。”

晚香含笑欠身,应承着下去了。

子涵吃着糖酥,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小手却还不忘惦记着另一样吃食。

长安见此情景,暗暗觉得有几分好笑,拿出帕子给子涵擦去嘴角残渣。子涵快速吃完半盘糖酥,依靠在长安怀中,打了个哈欠,低声道,“贤母妃,子涵生辰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来看我呢?”

长安心头一滞,转而笑道,“贤母妃不是把礼物给你送去了吗?”

“那不一样的!”子涵忽而起身,不高兴地嘟嘴瞧着长安,“子涵可是有好久没见贤母妃了,所以子涵就去问父皇……可是父皇说……他说……”

听子涵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长安心里发急,不由得追问道,“你父皇怎么说?”

“父皇说……”子涵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觑一眼长安的脸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父皇说贤母妃最近生病了,不让子涵去打扰贤母妃……”

她听到此处,心中有一股酸涩的凄楚盈然漫了上来。但转而又将脸上神色轻易掩饰过去,顾自拿起一块糖酥慢慢嚼了,恍若未觉。

恰在此时,晚香已经端了好几盘吃食过来,子涵一见有好吃的,突然转喜,连忙从长安怀中跳下来,扑到桌前。

长安见她如此活泼可爱,心下亦不禁有几分动容,温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子涵连连点头,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末了,等她吃够了,伸出手来面向荷香。荷香立刻会意,赶紧小跑上前将她一把抱起,放至榻上。

子涵悠然自得地坐在长安身边,向她咧嘴一笑,“贤母妃,你知道吗?子涵生辰那天,钟婕妤来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就把她送的镯子打碎了,结果她就发脾气了,一脸凶巴巴的,可真是吓死人了……”

子涵一边说着,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脸上的神情都是多了几分惊恐。

长安听她讲述着,脑海中也不禁联想起钟毓秀一脸怒不可遏的神情,竟是隐隐觉得有几分好笑,怕是在冥冥之中,这个小家伙也是帮她好好地气了一把钟毓秀。

长安伸出手来抚着子涵额前的碎发,刚想说些什么,忽而门外珠帘一动,转瞬间,就见寒烟一脸喜气洋洋地进来了。

自从长安失宠之后,她便是再也没有见过寒烟这般开心,想来今日定是有什么好事。她刚想开口询问,寒烟已经抢在她前面道,“主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长安刚要起身,沈长清已经盈盈步入殿内,含笑唤她,“长安。”

长安一见长清,差点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要一下子扑上去。她站到长清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哥哥怎么来了?”

长清眼角眉梢解释笑意,执了长安回身,却见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女孩正坐在榻上,皱眉望他,便笑了笑,出声问道,“长安,这是……”

长安这时也忽然记起子涵还在殿内,忙道,“这是皇上的长女淑仪帝姬。”

沈长清一颔首,屈膝道,“微臣沈长清见过帝姬。”

子涵撇撇嘴,倒是并不太情愿有人给她这样行礼。

长安见状,微微含笑道,“子涵,贤母妃叫小得子和小善子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子涵一听,立刻瞪大了双眼,欢喜道,“好!他们跑得快!我要和他们玩!”

长安笑了两声,转身唤来晚香与荷香,将子涵带下去了。

待众人屏退后,长安方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长清,嫣然笑道,“哥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着人通知一声?”

长清轻啜一口茶水,语气亦是欢喜,“想着你在宫里,凡事都有许多规矩,也就不着实麻烦了……”

话没说完,长清一连咳嗽了几声。长安以为他方才是呛到了,连忙帮他拍背,可是他的咳声既重又沉,几声咳下去,竟连面色也有些发白。长安心中一颤,忙问道,“哥哥可是病了?”

长清边咳边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小风寒罢了……”

长安见他咳得如此厉害,隐隐觉得有些不好,“要不要我传个太医来看看?风寒可不能耽搁下了。”

长清闻言,连连摇头道,“不必了,我已经看过大夫了,按时喝药就会好了。”

长安听他已经看过大夫,便也不再坚持了,只温声嘱咐道,“那你可要听大夫的,药都要吃了。”

长清一听这话,倒是不觉有几分好笑,“我还能连这点也不知道吗。”忽而,他又是想到了什么,语意含笑道,“我这回来啊,其一是来看看你,其二呢,是爹和兰姨给你带了许多东西来,方才我已经给寒烟了。”

长安听得长清只提起父亲与兰姨,心头闷闷一震,忍不住出声道,“那我娘……”

长清亦然是一怔,转而又一脸宽慰道,“我这次来走得急,还没来得及到大夫人那里去……”

长安凄微一笑,不可置否。她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她母亲来了?母亲现在有了长乐要照顾,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她呢。

长清似是看出长安的心思,宽言安慰道,“大娘一直很惦记你呢,家里的人都念着你,希望你能回临安看看。”

长安的心底有温热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于她而言,她还算是有家的吗?她见惯了母亲的冷淡,父亲的忽视,唯一值得她去念想的,恐怕也只有长清与长乐了。她记得进宫前,她与楚洛一同回过沈府。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异口同声地劝她入宫。可如今,她进宫了,她成了贤妃,面对的却是后宫三千人。她不能再独自拥有楚洛了,她也尝过被忽视的滋味,这一切,就是她的父母想要的吗?

她隐忍不做声,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痕,静了静心神,转而问道,“嫂嫂没有同你一起来吗?”

一提到长清的妻子顾秋宜,他的眉心一下子暗了下去。

沈长清已经娶亲好些年了。他的亲事,是父亲一手安排的,八字请帖写完,沈长清便迎娶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妻子。

而在这之后不久,长安也就出阁了。

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嫂嫂,长安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从他们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这一点上,长安猜测,他们的关系应该不是太好。

果然,长安一问起顾氏,长清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些,他的情绪一激动,更是咳得厉害了。

长安见状不好,忙添了清水给长清端到面前去。长清喝了一大口下去,气息才稍稍平缓了些,他望着长安,眉宇间有难以言说的情绪,语气却只是淡淡的,“她在忙府里的事,没得空一起来。”

长安微微颔首,也不过多细问。

她提起茶壶想要再给长清一杯茶,他却已经要起身告退了。

“怎么……这么一会儿便要走?”长安皱起眉头,极是不舍。

长清微一欠身,方道,“宫里有规矩,自是不许后妃家眷私自进宫探望过久的。”

长安心底有些难过,想到长清赶了这么久的路,却只是与她说了这几句话,亦是有些不忍,可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地,已是不能去求楚洛格外开恩了,于是也只道,“那哥哥,一路平安。”

长清微微颔首,又是咳嗽了几声,在长安的目光注视下渐渐走远了。

寒烟正巧端了吃食来,却见长清已经离开了,不禁疑惑道,“沈大人怎的这样快就走了?”

长安极力镇定了情绪,眼角却还是划过一道泪痕,她没有言语,转身进到殿内去了。

寒烟好不容易见长安高兴一回,却还是惨淡收场,心中难免有些不平。她望着长安离去的背影,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第三十七章 姐妹

皇后已经怀孕三月有余了。为此,皇帝特意从内务府指了一批新的宫人到凤鸾宫中去侍奉。为着这还未出世的孩子,皇宫内外都是一片喜气洋洋。而这份喜悦于长安而言,反倒是徒增了几分伤感。

自从那日她知晓事实之后,她反而没有那样地怨恨钟毓秀了。

因为比起钟毓秀,楚洛更在意的大概是皇后吧。

因为她是他的嫡妻,只有她是他唯一明媒正娶的女人,她大婚之夜所用的大红色,是长安等人从不敢奢望的。

毕竟在世人眼里,只有李淑慎才是楚洛的妻子,而她沈长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宠妃而已。她曾经对他说过,她想要做一辈子的宠妃。可是现在发现,她竟是错了。她也想成为他的妻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身边,与他携手并肩。

而现在,李淑慎有了他的孩子了。是另一个女人,有了楚洛的孩子。

也只有她生下来的孩子,才能被称为嫡子,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孩子。

长安苦涩一笑,走进寝殿的妆匣中取出一支从未戴过的并蒂莲翡翠玉簪放在手心上。

这支玉簪,是长安刚进王府的时候,楚洛送给她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李淑慎属意这支玉簪已久,可长安只是稍稍提起一回,楚洛便不假思索地将它赠予她了。

并蒂莲,原是并排地长在同一茎上的两朵莲花。取义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楚洛赠予她,必然是有其深意的。

如今,李淑慎得子,长安却要亲手将这支玉簪送回她的手中——其实,这本来也就是她的东西。

并蒂莲,是她沈长安奢求不来的。

凤鸾宫中,李淑慎正捧着书卷斜靠在榻上,玉芝拿着一条丝绒绣毯上前,笑意融融道,“奴婢和妙春刚刚清点完今日内务府送来的封赏,足足有八十八大件呢!娘娘真是好福气,皇上待娘娘这样好,眼下又有了小皇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皇后微微露出几分喜色,手指覆上自己的小腹,喃喃道,“只是还不知是皇子还是帝姬呢……”

玉芝掩口笑道,“这才三个月呢,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奴婢觉着,一定是皇子。就算是帝姬,也是皇上的嫡女,皇上也是喜欢得紧。娘娘看看那淑仪帝姬就知道了,帝姬还不满四岁,就可招皇上疼呢。”

皇后这样想着,心下不由得一软,“本宫能有今日,其实还是多亏了钟婕妤。要是没有她的药方,这孩子能来得这么快嘛。”

思及钟毓秀,淑慎心中亦是微微黯然。从前她也是看不上钟毓秀的,甚至对她给的方子都半信半疑。可自从有孕之后,李淑慎对于钟毓秀,却也是格外亲热了些。毕竟,什么都比不得孩子来得重要。钟毓秀给了她这样一份大礼,她虽早已对钟毓秀忽然得宠之事心存疑虑,可因着这孩子到来的缘故,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玉芝见皇后陷入沉思,微微含笑道,“钟婕妤也是真心向着娘娘。”

说罢,玉芝忽然见外头帘影一动,紧接着闪进一个娇俏身影。

皇后与玉芝相视一笑,皇后便道,“本宫刚说起妹妹,妹妹这可就过来了。”

毓秀闻言,眉目之间颇有几分喜色,“姐姐可说起我什么?”说着,不等皇后回答,她便犹自坐到皇后身旁,亲昵道,“姐姐有了喜事,妹妹还没有正式恭贺姐姐呢,今日这番来啊,正是为了姐姐的小皇子呢。”

皇后雍容含笑,“钟妹妹送来的贺礼已经不少了,怎么还不算正式恭贺呢?”

毓秀撇撇嘴,笑生生道,“刚才妹妹来过的时候,看到宫外堆了好多东西,妹妹知道,自己这点东西根本比不上皇上赏的贵重。”

皇后笑着拉过毓秀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妹妹已经送给本宫最好的礼物了,本宫还奢求什么呢?”

毓秀心下了然淑慎是暗指生子之事,眸底一沉,又转瞬即逝,“姐姐言重了,姐姐有了孩子,对妹妹来说,也是件喜事。”随即,她唤来兰香,道,“去把本宫的礼物拿来给皇后娘娘。”

兰香应了一声下去了。毓秀转而向皇后道,“漪澜殿真不愧是皇上亲自赏赐的居所,风好水好,连花都开的那样好,这可是从前百花阁里比不得的。姐姐这里自然不缺什么,妹妹就送给姐姐些西府海棠,供姐姐赏玩,解解闷也是极好的。”

皇后听她言语间尽是在炫耀自己的荣宠,虽有不悦,但面上的笑意还是温顺而妥帖,“妹妹真是有心了。”

忽而,她微微垂眸,似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屏退了周遭下人,低声向钟毓秀道,“本宫听说,皇上有好几月没到贤妃宫里去了,也再没翻过贤妃的牌子。皇上常去妹妹那里,妹妹应该知道是何故吧?”

毓秀听得皇后谈及沈长安,眉目间虽是清净内敛,言语之中却冷得如万丈寒冰,“要我看啊,还不是那一日贤妃冲撞了皇上,惹了皇上生气呗。皇上虽然表面上护着她,可是心里还是存着芥蒂的。”

皇后闻言眉头微皱,“可真是如此吗?”

毓秀美眸轻扬,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可不是。平日里,咱们姐妹有哪点敢不顺着皇上,这贤妃倒好,不但言语冲撞皇上,甚至还伤了皇上。凭着皇上对她的情意,竟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君恩似流水,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个理儿。”

钟毓秀说得云淡风轻,可这字字句句却像针尖一样扎在李淑慎的心头。君恩似流水,她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如今的得宠只是一时,终有一日她也会变成今日的贤妃,甚至连贤妃还不如——她与皇帝七年夫妻,她看得出他还是深爱沈长安的。

思忖间,兰香已经捧了一盆海棠花上来。

毓秀随手摘了一朵放置皇后脸侧,巧笑道,“也只有这西府海棠才能配得上姐姐这雍容华贵之貌了。”

李淑慎望着一树极绚丽的海棠,脸上却再难有笑意。

忽而珠帘一起,来了宫女通报说是贤妃来了。

皇后亦然一惊,微微觑一眼钟毓秀的冰冷脸色,缓缓道,“叫她进来吧。”

当沈长安步入凤鸾宫殿内时,皇后与钟婕妤二人皆坐于殿内之上谈笑风生。

长安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随又很快地将脸上的神色掩饰过去,温然颔首,“皇后娘娘万安。”

低下头的一瞬,她听到钟婕妤的一声轻嗤,她半晌不敢抬首,一双碧翠珍珠耳环轻盈地扫过她雪白的面颊,长安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焦灼。

钟毓秀冷冷地扫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露出一丝浅而淡的笑意,“贤妃娘娘金安。”转而,她面向皇后,又是含了极谦和的笑意,“臣妾身子乏了,就不叨扰姐姐与贤妃娘娘了。”

说罢,钟毓秀径自扶着兰香的手走出凤鸾宫,路过长安身边时,长安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脸上露出那种骄傲又不可一世的神气——一如沈长安刚进王府时,初次得宠一般。

过了半晌,皇后才幽幽开口道,“贤妃也别光站着了,坐吧。”

不等长安作答,妙春已经拿了一把屏背椅上来,放在长安的身侧。

而长安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婉然谢道,“不麻烦皇后娘娘了,臣妾今日来,是带了贺礼来恭喜娘娘的。”

说罢,晚香捧着一只硬木妆匣走至殿上,盈盈福身。

李淑慎打开来看,只看了一眼就记起了这支并蒂莲翡翠玉簪。

这支玉簪质量上乘,是由当年进贡的最好的硬玉铸造而成,玉体通透,颜色纯正,在当年还是临安王妃的李淑慎只看了一眼,便一直记挂着这支簪子。还没待到她向王爷开口,王爷就把这支玉簪给了沈长安——那还只是她刚进王府的第一天。

玉簪虽小,情义却重。那朵朵并蒂莲,李淑慎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如今再看到这支簪子,恍若提醒了李淑慎在王府不受宠的陈年往事。此时她贵为皇后,又怀有龙裔,却还要沈长安将之赠予,一想到这里,她便再难平心下之悲愤。

可到底皇后还是出自王公贵族,就算此刻已经满腔愤恨,却仍是蓄足了满脸的笑意,缓缓道:“贤妃有心了。”

长安福一福身,未打算多作停留,便携了晚香出殿去了。

她刚一走,皇后转首便瞥见了那盆西府海棠,回首低声向妙春道,“把这盆花拿出去处理了,别放在寝殿中。”

妙春闻言一怔,诚惶诚恐道,“娘娘这是……”

皇后目光幽深,微微启唇道,“她如今得宠了,也开始摆架子了,本宫要她一盆花做什么?看着碍眼。”

妙春淡淡点头,已然明白皇后的意思,捧了海棠出门去了。

她甫一绕到后殿,便望见了长安与晚香。两人走得慢些,方从正殿出了门,也刚巧走到后殿处。

妙春陡然一惊,俯下身去,“见过贤妃娘娘。”

长安微一颔首,宽和微笑,“妙春姑娘这是要上哪里去?”

妙春一听长安这样称呼自己,脸上略有些窘迫,忙恭谦答道,“奴婢正要帮皇后娘娘处理掉这盆海棠呢。”

长安闻言,目光落到妙春手上的西府海棠之上。那海棠是上好的品种,此时开得更是极艳,看着这么好的花要被失手扔掉,长安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她含着一缕清浅的微笑,静静向妙春道,“花也是人种的,总归都是有生命的东西。这样白白扔掉岂不是太可惜?不如把它赠给本宫可好?”

妙春俱是一惊,一味垂首道,“娘娘真是抬举奴婢了,娘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长安温婉含笑,回首唤道,“晚香,帮本宫把海棠拿回宫里。”

第三十八章 举步惊心 上

长安将海棠拿回重华殿后,整日端详观看,爱不释手。晚香端了茶水进来,望见长安仍坐在榻前赏花,不禁抿唇一笑道,“没想到娘娘这么喜欢花儿。”

长安的脸上淡淡地透出了几分芙蓉晕红之意,浅笑出声,“不过是从皇后娘娘宫里拿回来的东西,沾沾她的喜气罢了。”

晚香闻言,轻轻一笑,“原来娘娘心里还是惦记着皇上的。”

此话一出,长安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晚香察觉到此,立刻警觉,恭声道,“奴婢去帮娘娘再添点水来。”

长安微微点头,也并没有着怒的意思,只见晚香一人在此,不觉有些疑惑,便出声询问道,“寒烟去哪里了?怎么一整日都没见着她?”

晚香听长安这样问,心下亦是有些焦虑,喃喃答道,“奴婢自早上就没再看到过寒烟姐姐了……”

长安本是无心一问,可听了晚香的话,心里却又是不免有几分着慌。寒烟素*玩,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能玩到哪去呢?长安这样想着,也只是觉得她定是与其他宫女一同玩乐忘了时间,便只道,“她估计晚些就会回来了。”

然而一夜过去,寒烟还是没有回来。

这下长安可着了慌,她越想越是担心,立即命宫里所有宫人在皇宫内部全面搜寻。她刚布旨下去,漪澜殿中的宫女绛心却是找上门来了。

长安是认得她的,绛心虽不如兰香位分高,却也是常伴钟毓秀左右,此番她登上门来,长安心下猜想,或许与寒烟失踪有关。

果不其然,她见了长安,一开口便道,“贤妃娘娘,婕妤小主请您过去漪澜殿一趟,是为了您宫里的寒烟姑娘一事。”

长安本就心急如焚,此时一听寒烟的名字从绛心口中迸出,顾不得多加思索,忙携了晚香要随绛心往漪澜殿去。刚走至门口,小善子却是上来了,自请要陪同长安去漪澜殿。长安才要允诺,绛心已是一脸的不悦,皱了眉头道,“贤妃娘娘,我们小主只请了您一个人去,您带着贴身宫女便是,闲杂人等,怕还是不要随了好。”

绛心说罢,冷冷瞥一眼小善子。她那般厉声厉色,倒像是一个活脱脱的钟毓秀。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不欲与她起争执,略一安抚小善子,便径自乘轿与晚香去了漪澜殿中。

漪澜大殿内,钟毓秀侧卧在美人榻上,着一身绣着秀雅兰花的金黄色云烟衫,外面披一件碧霞罗牡丹薄雾纱。三千秀发挽成云髻峨峨,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极是轻媚。

毓秀见了长安进来,面上淡淡一笑,任着宫女们剥了葡萄给她吃,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长安见她如此,不禁隐隐冷笑道,“钟婕妤不过才是个婕妤位分,就已经如此不懂规矩了,如他日晋了妃位,可怎还了得?”

钟毓秀盈盈起身,款步向她走近,满面含笑,却只是草草行了一礼,便道,“那臣妾真是要借娘娘的吉言了。”说罢,她竟一迭声地娇笑了起来。

钟毓秀这般故作娇态,显然是没有把长安放在眼里,长安又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见她这般态度,实在是恼怒,可想起自己来的初衷,却也是不愿与她多加争执,只扬声问道,“寒烟是不是在你这里?”

毓秀一听这话,一对秀眉紧蹙到了一起,掩口道,“呦,听贤妃娘娘这话,倒像是臣妾把娘娘宫里的宫人刻意藏起来一样,娘娘自己教不好下人,怎么还气冲冲地在臣妾这里要人呢?”

长安闻言,立刻是惊觉不好,又见钟毓秀身边的宫人笑作了一团,更是气恼,怒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寒烟到底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了。”毓秀扬起美眸望着长安,那目光无所顾忌地扫视在她的身上,“贤妃娘娘疼惜自己宫里的宫人,平常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就养成了下人学会偷东西的习气。在自己宫里小偷小摸也就罢了,竟也偷到了漪澜殿中来。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既是敢偷到本宫的头上,本宫就该替贤妃娘娘好好管教管教!”

“你胡说!”长安惊怒交加,脸色瞬间铁青,她紧紧逼视着钟毓秀,眸中寒气逼人,“寒烟在重华殿的时候,本宫样样不曾亏待她,她在重华殿的吃穿用度比你这里的还要好,怎么可能来你的宫里偷东西!”

钟毓秀听长安将她与一个宫女作比较,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恨恨咬牙,大声唤道,“兰香!”

兰香闻声赶紧从后面的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到钟毓秀身边。

“你来告诉贤妃娘娘,那个叫寒烟的丫头是怎么偷了本宫的东西的!”

兰香微一颔首,面向长安,施施然行了一礼,方开口讲述事情的经过道,“是……昨日晨起的时候……奴婢刚刚服侍小主梳洗更衣完,正准备去房里歇一会儿,结果就看到寒烟鬼鬼祟祟地躲在侧殿,不知道在做什么,奴婢刚一上前去,她竟吓了一大跳,结果,小主的银簪一下子就从她的袖子里掉出来了。”

兰香说罢,钟毓秀觑了一眼长安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冷笑道,“兰香,看来贤妃娘娘还是不信呢,你去把银簪拿过来,给贤妃娘娘看看。”

钟毓秀话音还没落,便有一宫女呈了一支妆奁盒上来,放在她的面前。毓秀满意一笑,伸手轻轻打开盒盖,一支珠玉蹙金桃花簪便呈现在长安眼前。

那支细长的妆奁上印着的是飞龙图腾,显然是皇帝的御赐之物。玉簪上绣刻的大朵桃花更是仿佛如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长安的脸上。长安面色越来越难看,只隐忍着不作声。钟毓秀见她如此,自是捏了一把笑道,“这可是皇上赐给臣妾的,若是叫一个小宫女偷了去可怎么好?就算臣妾不怪罪,皇上也是会怪罪下去的。”

长安的眼底微微露出几分愤怒和颓丧,盯着钟毓秀,一字一句着力道,“寒烟是不会拿你的东西的。”

钟毓秀拈着帕子,径自干笑了两声,“被抓到的时候那丫头也是抵死不认呢,可是人证物证俱在,所以本宫就把她送到尚方司去了……”

“你说什么!”话没说完,长安浑身的汗毛已经陡然竖了起来。

皇宫中的尚方司是宫中行刑之地,一向以严苛著称,送进去的人大多都是有去无回。而对于里头的种种刑法,更是惨不忍睹。

“贤妃娘娘别急,臣妾只是稍稍惩戒,让她受了点刑罢了。”钟毓秀说的云淡风轻,而落在长安耳中却如同重重一击。

她是一向知道钟毓秀处事毒辣的,却从来没想过她竟有这般狠毒。

毓秀见长安不动声色,自以为得意,愈加眉飞色舞道,“臣妾觉着这件事情怕是贤妃娘娘也不知情,所以今日叫娘娘来呢,就是想提醒娘娘要管好身边的宫人,别让她们又看好哪个重华殿里没有的东西,再一准儿偷了去。”说罢,她提起袖子,掩口笑了两声,接着道,“是臣妾也就罢了,只不过是送她去尚方司待上一夜,若换了别的小主啊,指不定还要乱棍打死呢……”她柳眉一挑,望一眼长安,恍如无心道,“要臣妾说啊,这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就是这般的不懂规矩……”

钟毓秀的话,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她的娇笑面容此时落在长安的眼中,竟是那般可恨。长安纵然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得她这般羞辱。她已经忍得够多了——她忍得钟毓秀在楚洛面前谄媚取宠,忍得她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可却万万忍不得她羞辱她的门第,嘲笑她的家世,去迫害她身边的人。

长安抬起如同万丈寒冰的面孔,一步一步地逼近钟毓秀,那眸中之色,似是要将钟毓秀赶尽杀绝一般。

毓秀的巧笑声戛然而止,她面色惊恐,不禁往后缩了缩身,“贤妃……你要做什么……你要是敢动本宫,本宫就去告诉皇上!皇上他一定会罚你的……”

长安冷冷一笑,拿楚洛威胁她?真当她沈长安会怕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钟毓秀的右脸颊上。

这一巴掌几乎是用尽了长安全部的力气。她锋利的指甲刮过钟毓秀面颊的那一刻,已然在她秀美的容貌上留下了点点血痕。

“啊,小主,流血了——”

兰香惊恐地一声尖叫,漪澜殿中立刻乱作一团。

钟毓秀的手指触碰到面颊的那一刻,摸到了些许鲜血,她似是发了疯大叫起来,扑上来要抓长安的脸。

长安自小便与兄长一同赛马,力气自然是要比钟毓秀这种养在深闺里的女人大得多,此时她的愤怒大于理智,她狠狠一推,一把将钟毓秀推倒在了地上。

毓秀哀哀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嘴里不停念叨着,“沈长安!我要去告诉皇上!我要去告诉皇上——”

兰香默默地跪到钟毓秀身边,带了哭腔低声道,“小主快别哭了,泪水沾到了伤口上,更不容易好了……”

毓秀一听这话,立刻止了泪水,只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安。

长安见她鬓发散落,已然是像个失了理智的疯子,也懒得与她多计较,冷冷道,“你若是想告诉皇上,那便由你去好了。”

说罢,她再也不看钟毓秀一眼,拂袖而去。

第三十九章 举步惊心 下

寒烟是被小得子和小善子抬回重华殿的。

她回来的时候,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可一望见长安,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嘴里一直念叨着,“主子,主子,你相信奴婢……”

长安听着,有泪水轻轻溢上眼睫。她认识寒烟那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此时这个样子,那样无助,那样地令人痛惜。

在太医院的主事太医朱政到来之前,长安命人将寒烟放到侧殿的寝室中,晚香俯身在一旁为她更衣。寒烟的身上有一道一道清晰可见的伤痕,那是深至骨肉的血痕,血和肉都紧紧地粘在了一起。晚香小心翼翼地为寒烟解着衣裳,每至一处,寒烟都会吃痛地叫喊出声。长安站在一侧,死死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而当她看到寒烟十指的那一刻,终于还是崩溃了。

寒烟的十个指头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是用一根根缝衣针从手指甲底下刺进去,刺一根,逼供一次,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地实施着这种惨绝人寰的针刑。俗话说“十指连心”,那根根寸巴长的钢针刺进手指,该是多难以忍受的疼痛啊。

长安见不得这种场面,忍不住背过身去,凄然落泪。

晚香刚帮寒烟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血迹却是又漫了上来,她沾了清水,给寒烟擦拭身体,一边擦着,一边悄悄流泪。

昏迷中,寒烟低低唤道,“主子……”

她的声音尚轻,连在她身侧的晚香都听得不太分明,良久,长安才听出她是在唤自己。

长安俯身榻前,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温声道,“我在这里。”

“主子……”寒烟又是低低地唤她一声,眸中似有泪光闪动,“奴婢……奴婢……是被兰香诬陷的……”

长安心中一颤,忙道,“本宫知道,本宫全都知道。”

她刚想去握寒烟的手,却突然看到她十指间的一片乌紫,泪水又是应然而落,“是本宫的错,都是本宫疏忽了,才落入了钟毓秀的圈套。”她低首轻轻抚着寒烟苍白的面颊,温然沉声道,“你放心睡一觉,本宫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

“主子……”寒烟还欲再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已经没了力气。

恰在这时,朱太医已经赶到了重华殿。他刚要向长安请安,长安便立刻道,“你过快来看看寒烟怎么样了。”

朱政一刻也不敢迟疑,忙赶至榻前为寒烟检查伤口。

长安与晚香悄悄退了出去,走至门口时,长安又回首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寒烟,她是那般无力,就直直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的血色。

在这一刻,长安是怕极了的。她怕寒烟遭遇不测,也怕这种遭遇有终一日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也是在这一刻,使她快要恨毒了钟毓秀。

她只是凭借着楚洛的恩宠,就已经对自己身边的宫女痛下杀手。

而她沈长安,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总有一天,那道锋芒是会刺向自己的。

那唯一的方式便是固宠。

这个想法乍然出现在长安脑海中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从前以为,自己和楚洛还能如在王府时一般逍遥快活。可是现在发现,她是彻底错了,皇宫是个牢笼,她随了楚洛进来,就注定一辈子都要牢牢地被锁在里面。

她要保全自己,更要保全身边的所有人。

姜婉然曾经对她说的那番话又被沈长安恍然记起。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再见楚洛。

明德宫中,龙涎香袅袅,一片寂静。

钟毓秀坐在大殿之上,右手捂着自己肿起的半边面颊,愤愤不平道,“兰香,你去看看,皇上怎的还没来?”

兰香诺诺的,听了这话,却也是不敢不去,到门口看了一会儿,方又回到了殿内,摇摇头向钟毓秀道,“小主,海公公说,这个点皇上快回来了。”

钟毓秀忽地沉下脸来,扬手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都说快了快了,却还没有见着人影!”说着,她抚着自己的面颊,几欲落下泪来,“现在本宫的容貌毁了,这可怎么办啊……”

兰香一见毓秀要落泪,忙拉住她的袖子劝道,“小主可别哭啊,哭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这左不过也都是贤妃娘娘的错,小主可别气在自己身上。”

钟毓秀盯着兰香白皙无暇的容颜,心中渐怒,恨恨出声道,“本宫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为了当日贤妃扇你一巴掌的事儿,本宫至于去诬陷那个宫女嘛!”

兰香心下既知毓秀为难于寒烟,定然不是为帮自己报仇,但她既然这么说出口,兰香也没有反驳的道理,她眼珠一转,低声道,“不过寒烟那丫头也着实可恨,竟然想往偏殿里放虫子吓虎小主,这样的人,也该让她受点罚!”

毓秀闻言冷笑一声,“她也只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要不是加了这么一道罪名,可不就白白放过她了吗……”

话音未落,却俨然已见一道明黄身影倏然而至。

兰香吓了一跳,忙叩首下去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沉下脸来,望着钟毓秀,“你怎么来了?”

毓秀微微一怔,转而又是一脸笑意,盈然起身想往皇帝的身边靠去,“臣妾来看看皇上,这都不行吗?”

皇帝的目光转而落在毓秀的右脸一侧,眉头微蹙,开口询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毓秀一听皇帝问话,竟是嘤嘤哭了起来,难以自制,极是动情。

皇帝看着她哭,不禁愁眉轻锁,似是有不悦之态,“有什么话就说,怎么还哭了?”

毓秀微一止泪,开口时却已是泣不成声,“是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她……”

皇帝听到“贤妃”二字,心头恍然一颤,似是极迫切地问道,“长安怎么了?”

毓秀听皇帝唤得沈长安的闺名,顿时心生不悦,却也是不显露在面上,仍是低低啜泣道,“是贤妃娘娘她……打了臣妾……”

皇帝闻言,乍然变色,“好端端的,贤妃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她是气臣妾得了皇上的恩宠……所以才……”毓秀一开口,眼泪就直往下掉,她低低伏在皇帝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失声道,“贤妃她不把臣妾当主子看,当面羞辱臣妾,皇上要为臣妾作主啊……”

“贤妃她不会是那样的人。”皇帝凭声静气,神态萧萧,“你承宠也已有多月,她若是不满你,又怎么会去漪澜殿中当众给你难堪?”

毓秀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她迟疑片刻,支支吾吾道,“是……是贤妃身边的那个叫寒烟的宫女不守规矩,独独到臣妾宫中行窃,被臣妾的宫女抓了个正着。”说罢,她向兰香使了个眼色,兰香立刻叩首答道,“皇上,确实如此啊,奴婢亲眼所见,是寒烟到小主屋里偷了皇上赏给小主的桃花簪。”

皇帝剑眉紧蹙,似是并不太相信两人的话,轻轻嗤道,“寒烟是临安王府里出来的宫女,怎么会做这等事情。此事必有蹊跷,等查清后再下定夺吧。”

毓秀扬起眸子,冷笑声声,“从王府出来的不假,但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话音刚落,皇帝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怒声道,“你这意思,倒是在顶撞贤妃了!从前贤妃未到王府之时,寒烟是伺候朕的,照你这么说,这倒也是朕的不是了?”

毓秀闻言吓得一身冷汗,连眼泪也来不及擦净,赶忙跪下道,“请皇上恕罪,臣妾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啊……”

皇帝眸中一冷,淡淡扫视过她,方道,“寒烟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没有查清之前,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皇上!”毓秀扬起头来,愤然出声道,“偷了东西的奴才不能就这么白白放了她,怎么说也应该加以惩戒,以儆效尤啊……”

“朕说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皇帝说着,忽见钟毓秀的神色躲躲闪闪,有些不太对劲,心下已然是猜到几分,赫然道,“难道你已经……”

“臣妾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就把她发去了尚方司……”

“你简直是胡闹!”皇帝脸色乍变,素然呵斥道,“人现在在哪里?”

毓秀吓得一凛,吞吞吐吐道,“已经被贤妃接回宫了……”

楚洛冷冷望她一眼,不欲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钟毓秀见状,跪倒在地上,伸出手来紧紧抓住皇帝龙袍的下摆,含泪问道,“皇上是要去贤妃宫里吗……”

楚洛一把挣开她的手,眸中冷淡的没有一丝情意,“朕去哪里,都与你无关。”

钟毓秀伏在地上,哭得更加惨烈,兰香爬到她的身边,想要伸手扶起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皇上——”她哭喊出声,想要渴求最后一丝挣扎。

楚洛停下脚步,却是不再回首,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沉沉传入钟毓秀的耳中。

“毓秀,朕以为,你一直会是那个画中添舟的少女,可总归,是朕错了。”

钟毓秀冷然听着,不觉生出几分唇亡齿寒的伤感,她满面含泪,仍是不死心地爬到楚洛跟前,想要拦住他的去路。

而这次,楚洛却是再也没有因此而停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照在钟毓秀的身上,打下她伏落在地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她抬眸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泪水顺着她受伤的脸颊倏然而落。

她冷冷一笑,凄然出声,“楚洛,其实在你的眼中,我也只不过是沈长安的替代品罢了……”

第四十章 帝心

重华殿内。表面上的一片寂静祥和,却依然掩饰不了此时的暗潮涌动。过了好些个时辰,朱政才从寒烟的偏殿里退出来,来到正殿当中。

彼时长安正心急如火,一见朱政出来,急忙问道,“寒烟怎么样了?”

朱政一拱手,欠身道,“寒烟姑娘受的伤都是外伤,微臣已经开了药方,按时敷药静养就会康复了,只是……寒烟姑娘手上的伤势颇重,只怕恢复后也无法像之前那般劳作了。”

长安微微颔首,既知寒烟无事,提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至于寒烟做不做什么活计,对她来说也都无妨。她面色宁和,目光亦是平淡,“有劳朱太医了,晚香,去送送太医。”

朱政拱手作礼,方随着晚香一同离开了重华殿。

待晚香送走朱太医后,再回到正殿时,方见长安已经穿戴梳妆好,盈然坐于大殿之上。

晚香不由得吃了一惊,出声道,“娘娘……”

长安闭目须臾,语意寥寥,神色却没有半分迟疑,“本宫要去见皇上。”

晚香听了这话,心里自然也是欣喜的,她的容颜谦逊之至,忙躬身道,“是,娘娘。”

两人相伴着出了重华殿的大门,刚一走到宫道上,晚香忽然瞥见不远处煊煊赫赫一行人来,待她看清前头的人是成德海时,急忙低声提醒长安道,“是皇上来了。”

长安一怔,似乎是有些不安,看到龙撵正要往重华殿去时,她猛然醒悟过来——这大概就是她最好的机会了。

成德海见到龙撵被拦下,正要恼火,忽见一袭朱色绛桃云罗长衣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转而一脸笑意,刚要福身请安,却见面前的女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长安一跪,对着龙撵伏首三拜。

成德海何曾见过贤妃娘娘行如此大礼,即刻是着了慌,嘴里“哎呦哎呦”地叫着,忙道,“娘娘,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楚洛见轿子停了,又听得外头的喧闹,忙掀了帘子出来。一看到长安跪在面前向他叩首,俱是一惊,赶忙三步并两步要上前扶起她。

这是长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楚洛,她抬头看他的一瞬间,已是泪眼朦胧。她含泪望他,却还是长跪不起。

楚洛亦是低首望她,原本的一腔愤懑在与长安相视的一瞬全化作了无限的感伤。他本来也是要去见她的,可她这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竟令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执起她的手,语气中尽是温柔,“地上凉,别跪了。”

长安扶着他的手起身,看着他的眼中有深深的依赖,此时此刻她有太多话想说了,想告诉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受了多少的委屈,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都没有说出口,过了半顷,她只是喃喃地唤了他的名字,“楚洛……”再一抬眸,几颗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楚洛见长安这幅样子,心中亦是不忍。

他伸手替她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又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珠翠,眼中也有氤氲的潮湿,“好好儿的,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那样温柔的语气,就像他只是一个晚上没有去看她,当下再见她,依旧是那般的熟悉而温存。终于在这一刻,长安回望着他深情的目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面前这个男人,是任她怎样都逃脱不掉的了。

长安眸底含了几许失落,讪讪道,“皇上不来,在宫里又有什么意思。”

楚洛轻叹一口气,随即用力把长安往自己身前一拉,低语道,“朕回去陪你。”

长安听得这话,霍然睁大双眼,惊喜道,“皇上此话可当真?”

“朕说的话,有哪句不当真。”楚洛温然含笑,将她温柔的眸光深深凝住,眼中尽是无限情深。

这日夜里,皇帝宿在了重华殿。当敬事房的太监将长安的名字大笔写在《起居注》上的时候,长安知道,她的复宠之日已经来临了。

夜深,长安由一觉极浅的睡眠中醒来,辗转反侧,再难以入眠。这几月之中,她没有一日睡得安稳些,就连此刻楚洛在她的身边,她甚至也无法安心。这时长安估摸着楚洛应是睡得极熟了,她侧身望着楚洛熟睡中的面孔,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立体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整个人竟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如今,他还真有几分像是皇帝的样子了。长安浅笑,怎么以前自己就没有发现呢?

窗外初雪纷至,她恍然记起两年前她刚进临安王府的第一个冬季。那日好像也是这样的初雪,楚洛带着她夜晚偷偷溜出王府看戏,两人兴尽归来,却已是半夜时分,为了不惊动王府门口守夜的小太监,楚洛竟从她院中的墙外翻了进去,长安又羞又急,她翻上墙头,却挣扎着要不要跳下去,楚洛伸手拉她,她一个没留神,身体失去重心,伴随着一声惊呼,稳稳地落到了楚洛怀里。楚洛笑着望她,眼里有说不尽的柔情。然而他们的这一举动却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太监。第二天一大早,李淑慎便着手开始盘查所有东西,说是王府昨夜进了贼,响动惊醒了屋内熟睡中的楚洛与长安。楚洛靠在枕上,与长安相视一笑,两人便再不做声。

思及往事,长安会心一笑。她伸出手来,去握住熟睡中楚洛的手,微一侧首,眼角有透明的水痕一闪而过。

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睡在她的身侧,与她的手紧紧交握,在她耳边低声说心中永远只有沈长安一人。可是三年过去了,却又仅仅只是三年而已,如今他还敢说这样的话吗。

这样想着,长安不禁感到身上有几分寒意。她缩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楚洛胸前靠近。突然,她感受到自己被一个坚实而温暖的力量拥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叹,楚洛已经侧了个身,将她完全拥在怀里。

他带着慵懒和倦意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怎么还不睡?”

长安不觉面红耳赤,低声道,“我以为你睡熟了……”

楚洛轻笑,在长安额前落下一吻,“你都不睡,我怎么敢睡熟。”

长安默然,温顺地将头抵在楚洛胸前。只一瞬,她忽然明了男人在合欢之后是最容易倾吐心事的,而有些话,长安却是已经忍了很久。

她屏息片刻,柔声问,“皇上没来这几个月里,可有想过长安吗?”

楚洛伸手抚过她的青丝,温柔低语,“想过,每日都想。”

长安眼里不自主地蒙了几分朦胧的泪气,“那皇上为何总去凤鸾宫与漪澜殿,却再也没来过长安这里?”

话一出口的瞬间,长安感受到楚洛抚在她发上的动作突然静止了,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只那短短一瞬,后来长安回想起来,觉得那竟是过了好几百年,她没有听到楚洛的答复,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有滚烫的泪水一下子涌出长安的眼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是过了许久才开口,“皇上,可是真心对钟毓秀吗?”

这次她听到楚洛的答复了。他伸出手来,攀住她细长的手指,闭目沉吟,“长安,你信朕,朕也有很多难言的苦衷。”

她却是还能信吗?如若他为了皇后,她无话可说。李淑慎是他的表姊,是皇亲国戚,也是他的嫡妻,是长安的出现夺取了她仅有的一点宠爱,皇后是该恨她的。可是钟毓秀呢?就算她是尚书之女,是精通诗文的大家闺秀,可就这样白白分走长安的宠爱,又叫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长安没再说话,心中却尽是委屈。

楚洛见长安如此,也深知自己过去的日子里是亏欠了她的,就算她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就算她再怎么惹自己生气,可她毕竟是沈长安,是楚洛的沈长安。他永远是不能气她太久的。

楚洛凝神片刻,再开口的语气是那样地温和而沉郁,“长安,你知道吗,四哥留给我的,是个极大的烂摊子。之前二哥手下的那批亲信重臣,在四哥登基之后,多半被剥爵贬官,有的甚至含冤而死,留下的也都是些小人而已。朕想再召他们回洛阳述职,可他们却偏偏不信朕啊……”说到此处,楚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泪水潸然而下,“朕虽然也是母后的儿子,但前朝内人人都知道太后原本是打算扶持四哥的幼子登基,自己把持朝政的。朕也不是不知道,前朝有太后的亲信,如若朕有哪一天稍不留意,就会变成四哥的下场。”

长安睁着无辜而惊惶的眼神,脸上温顺得没有任何表情。大楚目前的现状,她不是不知道,在进宫之前她就知道天下不稳,楚洛上位之后面对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楚洛竟是每日都活在这刀尖之上。她心中不忍,回过身来紧紧拥住楚洛。她还是很爱这个男人的,当此刻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神情更是心疼。昔日明阳王的惨状她不是没有看到,短短三月,新帝遇刺而亡,故日皇后沦为阶下囚,妃子们逃的逃,散的散,九重殿内乱作一团。而她们最终都是逃不出去的。有些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就被剃去了青丝,长灯古佛伴随一生。这样的惨剧,她如何又能容忍再发生在自己身边呢?

其实从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爱情就被打上了政治的烙印。她的人生,也将紧紧地和这天下江山拴在一起。

长安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楚洛的手臂上,她抚着他颊骨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哑声道,“楚洛,我都信你。可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你也都要信我。”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朕全都信你。”

夜晚吹进的微风拂动着暖帐中的薄薄轻纱,殿外的烛光在微风中轻微作响,月光影射进朱漆六棱窗扇,交织着二人的伉俪身影。

第四十一章 端倪初现 上

自从沈长安复宠之后,钟毓秀的处境可谓是每况愈下。

她先前因了责罚寒烟之事被皇帝罚了宫奉,禁足一月。又因着她宫里的日常奢靡惯了,宫人白白丢了一月的俸禄,自然心里都不好过,一来二去,侍奉主子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实在无可奈何,钟毓秀决定写家书给她的父亲钟平,哭诉自己在宫中的遭遇,可连着好几封信寄出去,却连一个回信儿都没有。她派兰香悄悄出去打听才知道,因着皇后有孕,贤妃沈长安代协六宫,而她的家书则是一封不落地被沈长安给扣下来了。

于是,解了禁足之后,她一刻也没有迟疑,连忙跑去皇后宫中又是一通哭诉。

皇后李淑慎孕中五月,已是很久没有出过宫门了,她一刚听说钟毓秀对贤妃的宫女动用私刑之事,就恨不得赶紧与她撇清关系。此时看她跑到自己殿中痛哭流涕,不但不施予同情,心中反而顿生厌恶之意。

皇后慢慢将一碗安胎药灌入喉中,顿觉齿间生涩,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徐徐开口道,“左右也是你自己的错。皇上平常最见不得主子肆意打骂下人,你却还把她送到尚方司去,这下想要皇上不生气都是不能的了。”

毓秀听完皇后这番话,眼睛瞪得老大,嘶哑着喉咙,亦是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可是皇上因为一个宫女就这样怪罪臣妾,实在是不公啊,还望姐姐替妹妹在皇上面前求求情啊……”

皇后一听钟毓秀与她姐妹相称,顿时心生不悦。从前她初有孕之时,钟毓秀也正是得宠,淑慎还是记得她的好的。可如今风水轮流转,沈长安复宠之后代协六宫,她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说这个时候还去替钟毓秀求情了。

可到底是久入宫闱,钟毓秀这般姿色,以后自是不无获宠的可能。因着这一点,淑慎也并不想去得罪她。

于是她便道,“本宫得空会帮婕妤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的。”

皇后这一句说的云淡风轻,落在钟毓秀心中自然也不是滋味。她暗中恨恨咬牙,目光无意间地扫视过皇后的寝殿,却是未见海棠的影子,她仔细回想,方才顺着正殿进来的时候,也是没有见过自己送的那盆海棠。想到此处,她的心中陡然一怔。

皇后端然坐于美人榻上,手指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见钟毓秀良久不作声,便道,“本宫有些乏了,婕妤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毓秀听出她语中生疏,纵是不情愿,也只能由兰香扶了起身往外去了。

待四下无人的时候,毓秀低声向身边的兰香道,“方才本宫进去的时候,皇后宫中并没有本宫送的那盆海棠,你说,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兰香闻言亦是诧异,皱了皱眉头道,“不会吧……小主做的那么细致,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人发现了……”

“本宫之前私下里问过凤鸾宫的太医,他说皇后娘娘的脉相很稳,并没有一丝滑胎之兆。如此看来,她定然是没有碰过那盆海棠了。”

兰香迟疑片刻,一连摇头道,“可是咱们已经暗里接触过秦太医了,以他和小主的交情,是断断不会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的。”

钟毓秀听兰香提起秦博之的名字,唇角倏然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那看来皇后娘娘,还是妨着本宫的。”

兰香慨然微叹,“那依小主的意思,咱们下一步是要……”

“罢了。”钟毓秀倏然打断了她,微微冷笑道,“左右我也是怀不上皇子的,若是皇后生下嫡长子倒说不定还能记得点本宫的好。”

说罢,她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只是,本宫实在是不能甘心。”

然而,俗话说,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在后宫中体现的尤为彻底。

长安与楚洛重归于好之后,楚洛自觉是愧对长安,对她的恩宠更是加倍。不旦给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还着人在骊山给她修建了一处行宫,一时之间,沈长安尊享着这世间最盛的荣华富贵,风头更是鼎盛。

长安复宠,自然也没有忘记在最困难时期陪伴在她身边的姜婉然。婉然虽从未侍寝,却也晋得了美人之位,并如她所愿,许了太医萧昱责管行云阁,长安虽心有疑虑,但也并未过问,只随着她去了。

这几日以来,婉然常常到重华殿之中与长安作伴,与她一同赋诗博弈,长安有人陪了说话,脸上的笑意也比平常多了些。

重华殿中又恢复了往日的一片生机,连带着帮忙的人手也多了起来。寒烟到底还是年轻有活力,不过躺了几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长安担心她的身体,也不给她安排活儿做,她倒是也闲不住,一会儿帮帮这个,一会儿又帮帮那个,显然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这日一早,寒烟奉了茶来,见长安正把玩着婉然赠予她的小绣香囊,便抿唇笑道,“主子,依奴婢看啊,姜才人可真是讨主子欢喜呢。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奴婢可没见着主子跟别的人儿关系这样好呢,眼下姜小主跟主子这样合得来,奴婢看着,也是欢喜的。”

长安闻言,亦是淡淡而笑,“可不是,从前在王府时,就只有皇后,赵容华与我三人,皇后自然是看不惯我,赵容华却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儿。”

寒烟思及王府往事,也不再言语,默默往已经凉透了的茶盏中添了几许热水,方道,“有姜小主来陪主子,主子每日倒也开心些。”

长安温柔颔首间,却见晚香从殿外进了来,端正福一福身,笑道,“娘娘,是姜小主来了。”

长安闻言心头一喜,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连忙道,“快请进来。”

思忖间,姜婉然已经盈盈步入殿内。今日她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脸上薄施粉黛,她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作为点缀。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淡雅。她一上来,先向长安福了一福,“见过贤妃娘娘。”

长安扬一扬脸,示意婉然身边的盈香将她扶了起来,巧笑嫣然,“那么客气做什么?快过来坐。”

婉然面上一红,微微笑道,“宫里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姐姐是四妃之位,妹妹只不过是美人位分,若不按规矩行礼,再被人听了去,倒说是嫔妾不懂事了。”说罢,婉然的眼中蒙了些许雾气,她转而一回首,想将这一细节轻易地掩饰过去,然而还是落入长安眼中。

长安向来是厌恶宫中的一整套规矩的,从前在王府的时候,虽然也是定了规,却全然不如宫中这般复杂。如今踏进了这大楚皇宫,即是人多眼杂,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

长安思忖间,婉然已经叫来旁边的盈香,莞尔吩咐道,“去把本小主给贤妃娘娘带的东西拿进来。”

长安闻言,笑意有些芳泽,“妹妹每次来都带了东西,真是叫本宫过意不去。”

婉然温柔含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是妹妹的一点心意罢了。”说完,她微一侧首,恍然瞥见长安阁中一树开得极盛的西府海棠,便欢喜道,“姐姐宫中的海棠竟是开得这样好,看来啊,是贤妃姐姐福泽深厚,连这花儿都长久不衰呢。”

长安见婉然称赞的是当日从皇后宫中拿来的海棠花,便也笑道,“哪里是本宫福泽深厚啊,这海棠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要说长久不衰,也是沾了皇后的喜气吧。”

婉然抿唇一笑,起身向阁中走去,待她走至海棠跟前,脸上笑意却逐渐消退,脸容渐有雪色。

长安见她久不出声,便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姐姐,你来。”婉然的声音在长安听来微微有些发颤。

长安快步走过去,见婉然盯着那西府海棠,竟是有些失神。不禁平添了几分疑虑。

“贤妃姐姐。”婉然抬眸望向长安,一脸的惊悸难定,“嫔妾从小跟着家母学医,也是略通医术。嫔妾只觉得,这海棠的香味不似平常,可惜妹妹的医术浅薄,无法断定到底是何缘故。”

长安一听这话,身上的寒毛直竖,脸色也发冷了些,“你的意思是说,这海棠可是有什么问题……”

婉然恭恭敬敬地向长安福了福身,“也可能是嫔妾多疑了。此事事关皇后娘娘,嫔妾不敢妄言。”说罢,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若姐姐信得过妹妹,妹妹可以让妹妹宫中的太医来一探究竟。”

长安眉心微曲,思忖道,“行云阁中的太医可是……”

婉然听得长安询问起萧昱,言语之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得意之情,“萧太医是嫔妾自幼相识的兄长,医术精湛,在临安当地也很有声望,姐姐大可放心。”

长安这才记起那日婉然求她将这位萧太医调入行云阁一事,此时又见婉然提起他时的这般温柔神色,这样想着,心下愈是生疑。

第四十二章 端倪初现 下

婉然走得匆忙,只留下长安一人坐在殿中惊悸难定。她话没有说清楚,可长安心下却也是猜到了几分。

这日申时,婉然携了萧太医匆忙步入重华殿中。

萧昱一进门,就施施然向长安行了一礼,“微臣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万福。”

长安微微颔首,扬手指了指殿外,温声道,“那盆海棠本宫已经让寒烟放置殿外了,太医可随本宫一同去查看。”

萧太医复又行了一礼,拱手道,“有劳娘娘了。”他起身的一瞬,婉然的目光也随之而起,眼底之中尽是温柔情长。长安将这一细节尽收眼底,不觉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停留在萧昱身上一瞬。萧昱也是楚洛一般的年纪,面容俊朗,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也当真是相貌堂堂。

长安收回目光,扶了扶鬓上的朱桃流苏银簪,如常般淡然自若,转首唤了来寒烟与之一同前去。

西府海棠放置于殿外西侧的一处极隐蔽的偏殿里,晚香早已候在那里,寒烟闻得今日清晨之事,后怕这海棠中有什么不洁之物,也只远远地站在长安一侧,比平常安静了很多。

彼时,殿内只剩下萧太医,长安,姜婉然与两人的宫女在旁。

萧太医取之海棠花瓣,略一查看,放之鼻尖一嗅,未发现其端倪,再观之茎、叶,也与平常海棠并无二致,翻动盆中土壤,也未曾发现异常。于是他想,或许这次又是婉然多虑了。正当他要拱手向长安禀报之时,猛然瞥见花蕊处有所异样。凭他行医多年直觉和经验告诉他,问题定然出现在这花蕊之上。他将一束海棠连根拔起,取其花蕊放至指尖,将其捻开轻嗅,顿时心中大骇。

长安见萧昱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自知是不好,忙沉声问道,“太医可是发现了什么?”

萧昱脸色铁青,凝神半晌未作应答。

婉然一向是了解萧昱的,他这般神色,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于是一迭声向他道,“太医若是发现异常,大可告知于贤妃娘娘。”

萧昱望了婉然一眼,屈膝下跪,稳稳地向长安叩了一首,方正声道,“回贤妃娘娘,此花中含有丁香、降香、麝香三味药材,经人细细研磨之后混合涂抹于花蕊之上,丁香、降香、麝香性温,味辛,清香无毒,却不宜妇人使用,据《别录》中记,此香胀极痞满,风满,妇人难产,堕胎,去面鼠,目中肤翳。若长期使用,孕中妇人会有滑胎之兆,未孕的妇人恐怕也是难以受孕。”

长安再听下去,只觉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脸色已经冷得如数九寒冰,等她回过神来,冷汗已经层层覆满了她的整个额头,她转身想要离开,脚下却一个不稳,几欲向后倒去。

“娘娘——”晚香见状立刻冲到长安身侧,稳稳地将她扶了一把。长安侧靠在晚香身上,心中情绪却再难平息。

她虽是也想过此花异常,却断断不曾料到,问题竟出在这上面。

回到殿中,长安就着晚香的手服下一碗安神汤药,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

萧太医已经给长安诊了脉,温言安抚道,“娘娘不必过分担心,娘娘目前只是气血尚虚,并无大碍。微臣开了几副补气血的药,方才已经给了晚香姑娘,只要娘娘坚持服用,情况很快就会有所改善的。”

长安听了萧煜的话,面色仍是有些微微发白。

她细细想去,自己居然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对这盆海棠起疑心。如果不是婉然及时发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长安沉思间,晚香已经送了萧太医出去,而婉然却还立在当下,迟迟不肯离开。她没有作声,只含了朦胧而酸楚的泪光,紧紧握住长安的手,想在最她最难过的时候给她一点温存的力量——就像自己很多次做的那样。

长安轻轻拍了拍婉然的手背,温声道,“这些事儿,我早该料到了,也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婉然听长安这么说,已然哽咽,“姐姐……是不是皇后……”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长安却很明白她的意思。

连长安自己的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可是她再想下去,只觉得身上冷汗直下,于是尽量淡漠了语气,低声向婉然道,“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在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说。”

婉然点点头,她是明白长安的。于是起身扶了盈香,便要出门去了,行至殿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向长安行了一礼,方道,“姐姐好生休息,嫔妾过几日再来看姐姐。”

长安默然,心下微动。

待萧太医和姜婉然都离去后,寒烟再忍不住心中委屈,趴在长安身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长安见她这副样子,不禁觉得有几分动容,亦道,“你哭什么啊,本宫这不好好的吗?”

寒烟停止了呜咽,嗔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是不会有事的。只是皇后娘娘也太狠毒了,从前在府邸的时候,奴婢还当她是个好人,结果现在进了宫,反而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长安听她这般言语,不觉是吓了一跳,立刻制声道,“本宫知道你是为着本宫好,可这种事情,尤其是关于皇后的,咱们不能乱说。”

寒烟皱一皱眉,犹是不解,“难道主子觉得这事儿不是皇后娘娘做的?”

晚香本站在长安身边不作声,但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当时咱们去凤鸾宫的时候,明明是见着妙春要把这花扔掉的……”

寒烟闻言,面色微微一沉,“那这事儿不会是妙春做的吧……”

长安转首嗔她一眼,“妙春就是在皇后面前再得宠,也不过只是个婢女而已,这种事情一旦败露,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怎么可能冒险做这种事?”

“那主子是怀疑……”

“本宫是觉得此事有蹊跷。”长安柳眉一挑,脸上的惊恐渐渐淡去,“皇后现在怀有身孕,怎么会碰降香和麝香这几味药材,更何况,她这样谋算周全,为的也只是本宫不能有孩子而已。况且她有孕之时,本宫正是失宠,她又是何苦要费这个心思呢……”

寒烟不自觉地冷哼一声,气咻咻道,“要是主子有了皇子,肯定要比皇后娘娘的皇子得宠,皇后娘娘大概是怕这个吧。”

长安却犹自不解。虽然素日她与李淑慎来往甚少,但与她同在王府的两年里,长安倒不觉得李淑慎是会用这种阴险手段害人的人。难道进了这后宫,果然人心都是会变的吗?如果不是皇后,那又会是谁,宫里记恨她沈长安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可若是真有人有心要害她,她这样坐以待毙,总要一天会成为这个吃人的后宫里的牺牲品。

长安再想下去,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主子。”寒烟轻轻唤了一声,打断了长安的思绪,“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让皇上查清楚?”

一想到楚洛,长安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当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想跑到楚洛身边告诉他。可是经历过失宠之后,她恍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长安了,至少,不再是那个围在楚洛身边,求他庇护的沈长安了。在这后宫之中,楚洛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那她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而同时,她又是极怕的。就算楚洛查清这件事是皇后做的,又能怎么样呢?他若是怪罪皇后,皇后怀有身孕,又有太后撑腰,是必然不会如何的,若是不怪罪,倒又对不起自己。

而她,却并不想再让他这般为难了。

更要紧的是,这件事情疑点重重,当所有证据都无比明显地指向皇后的时候,长安却暗暗觉得,这件事情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晚香。”长安思忖间,轻唤一声,把晚香叫到跟前来,吩咐道,“你去帮本宫查查,看负责皇后这一胎的太医是哪一个。”

晚香略一颔首,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去了。

寒烟见晚香出去了,心里也是着急,即刻向长安道,“主子让奴婢和晚香一起去吧。”

长安只作不觉,淡然一笑道,“你身子刚刚恢复,还是不要劳累的好。”

寒烟犹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温顺道,“那奴婢就守在门外,主子有事只管叫一声就行。”

长安温然颔首,望着寒烟出了门,殿门在她的身后轻轻关上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

自从经历过失宠之后,长安反而觉得自己看明白了许多事情。譬如寒烟,譬如晚香。晚香是个何等机灵的宫女,她心思缜密,善察言观色,又侍主忠心,必然是比寒烟受用的。寒烟重伤之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了晚香的肩上,令长安觉得意外的是,她竟然将诸多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寒烟性子急,做事冲动,并不适合待在后宫这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之下,相比之下,晚香沉稳的性格倒是能成大器。

长安心下毅然,出了这种事情,她能够做到的只不过是能将自己,能将身边的人保护的更好一些罢了。

第四十三章 得子

这一夜,楚洛来了重华殿。

彼时,晚香正在内殿与长安密谈。

内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晚香伫立在长安身前,行云流水般地一一讲述了今日自己打听到的所有事情。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有微风拂过烛火时发出的点点声响。殿外不时有几个宫人穿过,脚步声却极轻,谈话声也极轻。

长安听完晚香的话,眉心一点一点逐渐暗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凤鸾宫的秦太医是户部尚书钟大人的义子?”

晚香微微颔首,覆在长安身侧,低声道,“奴婢已经请朱太医调过他的卷宗,千真万确。”

长安的目光中有一丝疑虑闪过,她不动声色地抚着自己耳边的景泰蓝红珊瑚耳环,沉思出声,“这么说……倒是和钟毓秀有些关系了……”

晚香一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殿门外珠帘乍起,有微风拂入,皇帝端然站在殿外,盈然相望。

晚香语气一滞,忙躬身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长安一见是皇帝来了,唇边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笑意,“皇上进来怎么不通报一声呢?”

楚洛低低浅笑,执过她的手坐在榻上,极是亲密无间,“朕什么时候来重华殿还需要通报吗?”

长安闻言,心中恍然一震。

楚洛来重华殿的时候,是从来不需要宫人通报的。过了这么久,她居然是忘记了。

晚香极为恭敬地施了一礼,方离去了。

而长安却一直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楚洛温润的声音打断了长安的思绪,她仍是有些怔怔的。被楚洛一下子出声询问,她倒是有些慌了神,“我是在想……在想……皇后娘娘怀有身孕,皇上为什么不去她的宫里看看?”

此话一出,连长安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劝楚洛去别的女人的宫里呢?怎么会呢?这是她沈长安会做的事情吗?

楚洛闻言,显然也是一惊。

他的心口剧烈一缩,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眼角眉梢之间亦是心疼与怜悯,“长安……朕知道,你心里也是难过的。”

难过……

长安有些惘然。

她早是应该难过过了的。只是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她早就流干了眼泪。

她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峻。那双迷人的眼目中,看似却是无尽的神情,一袭黑衣,墨发高束,腰间的翠色玉佩,让那围绕在他身边的王者之气更加浓郁。

他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眼看着子涵在赵南烟的膝下承欢,看着皇后期待着嫡子的眼神,她又何尝不想像她们一样呢?她进了深宫,尊为贤妃,却被人害的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长安的眉眼之间有一丝动容之色,她盈盈望向楚洛,语气幽微如诉,“我没能有你的孩子,你会怪我吗?”

楚洛俨然又是一震。

他与她静静相望,不假思索道,“不会的,不会的。朕怎么怪你呢……”说着,他一把将长安拥入怀中,沉沉道,“长安,是朕对不住你。”

长安依靠在楚洛胸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一瞬间,海棠花之事几欲脱口而出。可又一转念,她却将这件事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她是深爱楚洛的,就算她自己没有孩子,也是不愿意剥夺他这份为人父的喜悦的。

长安微闭双眸,有大滴大滴的清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永昌三年秋,凤鸾宫传来了好消息,皇后生子,赐名云珂。

这是自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子,也是皇帝楚洛的嫡长子,皇帝特此大赦天下,封赏六宫,凤鸾宫更是比平常要足足再添上三倍,皇宫内数日歌舞升平,欢喜之声不绝于耳。

待皇后得子的消息传到重华殿时,长安神色悠然,只淡淡道,“那真是恭喜皇后娘娘了。”

寒烟端了茶来,笑意吟吟道,“赶明儿主子自己也生一个,到时候肯定比这要热闹多了。皇上不知道得多疼主子的小皇子呢。”

寒烟说者无心,可长安却是听者有意。她本是宫寒体质,前段日子又摄入了大量麝香和降香,要想有孕,又是何等的难事。

寒烟见长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也自知是说错了话,忙不迭地端了茶水退下了。

待她走至门口时,忽然见到皇帝带了贺昇正往这边去,吓了一大跳,急忙想跪下请安,可到底是端了一盘茶水,一跪下茶水就摇摇晃晃地散了一身,自觉窘迫不已,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洛就示意贺昇几步上前将茶水接过,笑语宽慰道,“寒烟就不必多礼了。长安可在里面?”

“回皇上,主子在。”寒烟低低垂首,恭声答道。

贺昇向寒烟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并退下了。

殿内的长安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还未起身,就一把被楚洛捞进了怀里。

楚洛低沉的声音在长安耳边悠悠响起,“可是想朕了?”

长安微微含笑,“皇上自己来的,臣妾可没想。”

“没有就算了。”楚洛放开长安,自顾自地走到榻上坐下,捡起一块云片糕放入口中,斜倪着长安,脸上却是兜不住的笑意。

长安添了一盏茶,粲然一笑,“这个时候皇上应该乐得很吧,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长安倒是还没恭喜皇上喜得龙子呢。”

楚洛放下云片糕,语意温柔得如同绵绵细雨,他伸一伸手向长安,“过来。”

长安温顺地走了过去,楚洛拉她至膝上,伸手出来与她细长的手指紧紧交握,温声道,“为人父自然都是高兴的。朕只是遗憾,与你还没有一个孩子。”

长安忍住心下痛楚,绷出一丝毫无破绽的笑容,“臣妾没有皇后娘娘那样的福气。”

“会有的。”

“什么?”

“朕说,你和朕,会有一个咱们的孩子。”楚洛含了几许郁郁之情,凝眸望住长安,“到时候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朕都是极欢喜的。如果是皇子,朕就教他习武弄剑,若是帝姬,朕便陪她一起游园山水。”他温然一笑,“与朕的长安一起,可好?”

长安眼中有了温煦的热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不是不愿意的。当日在凤凰山下,她还是十八岁的沈长安,与楚洛坐在山脚之下,他说想要隐居这山中,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与长安一儿一女,相伴终生,她也是肯的。当年他也是肯为了她舍弃这天下的,这点她深信不疑。

长安紧紧靠在楚洛胸前,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心下亦是安然。

皇后一得子,后宫里的小主都忙不迭地往凤鸾宫里跑,可长安偏偏不爱凑这个热闹。又过了好几日,待人烟散去后,长安才带了晚香往凤鸾宫去探望皇后。

凤鸾宫中一片喜乐之气过去之后又重回宁静。宫外的掌事太监见了长安,忙向她请个了安,方道,“娘娘,皇上现在在里头呢。”

长安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却依旧沉静如水,静静答道,“本宫知道了。”

长安踱步进殿内,门口的两个宫女分别向长安福了福身,她走近,见皇后侧倚在软榻上,素淡的容颜上带了丝丝红晕,她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凝望着楚洛和她的孩子。楚洛坐在皇后身侧,怀抱着云珂,不时去逗乐一下,眼里尽是充满父爱的疼惜之情。

长安站在门口,心下黯然。皇帝和皇后,楚洛与李淑慎,他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无论如何,与他并肩携手看天下的人,终究不是她沈长安。

这样和谐的场面,再加一个沈长安,不免显得有些突兀,长安刚想转身离去,却被皇后突然叫住,“贤妃来了。”

她闻言转过身来,隐去眼角微微沁出的泪水,盈盈向皇帝和皇后施了一礼,“皇上吉祥,皇后娘娘万安。”

楚洛抬头望见长安,一径笑道,“长安,你来。”

长安不觉怔了一怔,缓步走到帝后面前。

“你抱一抱云珂。”

“啊?”长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李淑慎听了这话眉心一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贤妃年纪轻,怕是没有抱过孩子吧。”

长安闻言心下已然含刺,脸上微微一沉,未作任何言语。

楚洛只当未闻,将小云珂仔细交到乳娘手中,笑对长安,“朕知道,你也是喜欢孩子的。”

长安有些惶然,答应了一声,将腕上珠玉尽数摘下放至晚香手中,屈身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手里接过小皇子,将他抱在怀里。

怀中的云珂还不满一月,睁大了眼睛望向长安。他不似别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又哭又闹,反而是过分安静,大概是他知道,生在这皇家,就是与别的孩子不同。小云珂就这样安然自若地躺在长安怀里,向长安挤出一个不像微笑的笑容。长安看着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第四十四章 惜时

永昌四年春,临安沈府传来消息,沈长安的长兄沈长清病重了。

长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殿中与姜婉然一同品茶。当宫人将一封家书递到长安的跟前之时,她还怀着满心的欣喜打开来看,可是只读了两行,她手中的茶杯就倏然落地,跌得粉碎。

沈长清得的是痨病。

起初,他只是偶感风寒,家里也并未引起太大的重视。只是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未见好转。入了秋,他便开始咯血,没过多久,竟是连床也起不来了。家里还请了道士做法,也照是无用。长安恍然记起,那次长清来看她的时候,也是咳得那样厉害。若是她当下坚持去请太医来,或许是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的。如今她细细想来,竟觉得无比懊悔。

长清发病后,一直居住在长安出阁前的沈府。开始的时候,沈母担心长安,并没有告诉她。但事到如此,却也不得不说了。

自儿时起,沈长清便是长安最好的玩伴。他是兄长,亦是益友。沈长清是沈图南的大儿子,也是嫡妻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在沈图南遇到兰姨之前,长清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他善剑术,好骑马,皎如玉树临风前。也是看得他一身戎装的样子潇洒无比,沈长安才动了学骑射的念头。

在印象中,长安少时多数的时光,都是与她的长兄一同度过的。长清教她爬树,教她射箭骑马,常常把她从私塾中带到郊外玩乐。有一回沈长安与他嬉闹时,不小心弄丢了父亲的令牌,把她急得快要哭了出来。而长清却甘愿代她受罚,跪在父亲的屋前整整一夜,长安心中过意不去,悄悄地从厨房拿了吃的给他,长清刚要接过,却被父亲发现了。于是那天晚上,沈图南拿了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打在沈长清的身上。长安望着受伤的沈长清,急得直掉眼泪。而长清却是不停地做着鬼脸,想着法儿逗长安开心。

再后来,兰姨进府了。她很快便生下了沈家的第二个儿子沈长平。自此之后,长清在沈图南的心中的位置,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沈长安的母亲一直对沈长清颇为冷淡,沈图南喜欢儿子,而她自己却只生了女儿,因此对长清的存在颇为介怀。

沈长清自幼失了母亲,又不得父亲与嫡母欢喜,那段日子,真是孤寂而又清冷。长安常常看到哥哥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对着他母亲的遗物默默垂泪。而小长安只站在远处,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也在难过。

有时候,长安会觉得,她的兄长比她更是可怜。至少,她还是有母亲在的。

弟弟沈长平出世后,便一直养在沈图南的身边,加上兰姨受宠,沈长平竟要完全取代了长清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最令长安感到气恼的是,本应该属于沈长清的闽浙总督之位,沈图南却是有意留给自己的二子沈长平。于是,长清便只好在父亲手下做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沈长安出阁前再次见到长清的时候,他已像个快要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全然没有当年的少年风流了。

当沈长安回到临安的时候,沈长清已经病入膏肓了。

阁中静悄悄的。四周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长安是向来不愿看到这种场面的,她似是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地向她的兄长逼近。嫂嫂顾氏跪在兄长的床边,嘤嘤哭泣,母亲与长乐站在门外,也擦着眼泪。府里的人还是亲切地唤长安为“大小姐”,顾氏一见长安进来,忙擦干了眼角的泪痕,低声道,“贤妃娘娘来了。”

长安微微颔首,走到榻前,望着长清紧闭着的双目,轻轻唤了一声,“兄长……”刚一开口,她的泪水翕然而落。

顾氏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看到长安这般,更是拈了帕子掩口,泣不成声,“方才大夫说……说他怕是不行了……”

说罢,她又是一阵低低啜泣。

长安极力压住心口澎湃的潮涌,握紧了长清的手,开口道,“兄长,是我来了……”

长清似是感觉到她的动作,眉头微微一皱,艰难地睁开双眼,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似是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望着长安,勉力地扯出一丝笑意,“长安,你来了……”话没说完,他已是连连咳嗽了几声。

顾氏连忙上前给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珠。长安见状,整颗心像是要撕裂一般疼痛。

她恍然记得最后一次与沈长清玩乐,还是她当临安王侧妃的时候。她与长清,楚洛,三人一同赛马,到了最后,长清竟非要与楚洛决出个输赢,一时间,三人欢声笑语连成一片。也只有那个时候,长安才觉得,他是真正地抛开了一切烦恼琐事,又做回从前那个沈长清了。

只是长安没有想到,那是唯一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此时此刻,长清躺在她的眼前,已是骨瘦如柴,连说完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从他的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出当年赛马少年的英气了。

“长安,你还好吗……”长清咳嗽了一声,回望着长安,轻轻出声道。

长安别过脸去,小声地呜咽着。

长清见长安掉下眼泪,自己的眼中也忍不住蒙上了一层雾气,他迫力睁大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长安,沉沉道,“我也不想……你再次见到我的时候……竟是这个样子……”

长安听着他这话,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她伸出手来,去抚着长清干瘦的脸颊。

他竟然是这样消瘦了。长安手上一滞,怔怔落下两滴清泪。

那是她的兄长,是她唯一的兄长。是在这个世上,除了楚洛之外唯一可以保护她的人。如今,他却是要离去了,是彻底的离开了沈长安。她难以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为什么一定要在他临终之际,母亲才肯告诉她一切?又为什么,她只能陪在他身边这短短一刻。

长清望着她,还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可只是他稍微的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顾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再次落泪。

长安侧耳过去,轻轻伏在他的身侧,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锦裘上,她静声道,“兄长,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给我听了……”

长清的声音闷闷的,听不清其所言,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长安”,眼神越来越涣散,长安感受他的挣扎,赶忙起身向外扬声道,“大夫,大夫!”

听得长安一唤,候在门口的大夫连忙小跑了进来。他靠在床边,扒了一下长清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鼻息,最后向长安摇摇头道,“沈大人……已经去了……”

这最后的宣告昭示着,她的哥哥沈长清,便永远不复人间了。

府内的下人们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顾秋宜更是一个惊吓,径自晕了过去,长兴和长萱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他们母亲的身后,止不住地掉眼泪。

这个时候,长平刚从私塾回来,他听见屋内的恸哭,扔下书包就往屋内冲。当他看见一层百布蒙上长清苍白的面孔时,他失声大喊,一下子扑到长清的床前。

此时的沈长安竟有一瞬间的恍然与迷茫。

她不相信此时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她的哥哥沈长清,竟然就这样离她而去了,撇下他的家人们,就这样去了。

当几个人进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把长清从抬出去的时候,长安的几个弟弟妹妹们嘶声哭喊着,长安只是默默地掉眼泪,她抬头望向那几个小厮,黯然出声道,“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话吧。”

那几人知道她是当朝皇帝的贤妃娘娘,也不敢多言,相互对视一眼,最终有一个人站出来开口道,“娘娘,我们就在外头,您喊我们就好。”

长安默默点头,她将身子微微靠近长清已经发冷的身体,看着他消瘦却已经没有一丝生机的面孔,心底是无以复加的难过与心痛。

她拂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念你的娘亲吗?回头见了她,替我问声好。并且告诉她,谢谢她把你留在我们身边。”

当沈长清蒙着白布被抬出阁间的时候,长安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父亲。他负手站在那里,看着几个人将他的儿子慢慢抬出屋子,一时间,两行清泪从他深凹进去的眼眶中流了出来。长安走过去,站在她的父亲身边。原来在不觉间,父亲已经是这样老了。流水般的岁月无情地在他那绛紫色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眼角边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几近全白。长安在静默间握住她父亲的手,竟吃惊的发现父亲的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手心上磨出了几个厚厚的老茧,她眼底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而沈图南却只是紧紧回握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而又安慰的眼神。

这一对并不亲密的父女,在面对亲人离去的时候,就这样给了彼此一点温存的力量。

第四十五章 落花红 上

当长安再次回到皇宫时,恰逢三年一度的大选,六宫之内皆是一片喜气洋洋。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络绎不绝。长安是向来不喜这种热闹的,而这次又是楚洛选妃的热闹,她更是不愿意去过问了。

宫里喜,宫外冷,这一切,与此时的沈长安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长安伫立在五道门前,仰望着这红墙绿瓦,围墙高耸,遮天蔽日的威严皇宫——竟是那样地气势挥宏。一座座巍峨的殿宇升起灿烂的金顶,相依而列,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远远望去引人膜拜,金黄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使人迷糊,辨不清东西方向。有几个年纪小的乐姬正在乐台上唱歌,歌乐声响起来,好像充满着暖意,如同春光那样融和。就在同一时刻,同一座宫殿里,长安此时竟觉得如此凄凉。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属于这里。

她突然想起年幼时,与父亲一同来过洛阳。那时的长安看洛阳,总觉得它是那样地神秘,那样地梦幻。这后宫之中的女人,亦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她们能生活在这样的宫殿里,能伴随着当今天子,当真是十分地富足。可当她真正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这不过是一座牢笼,是一座无比华丽的牢笼。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和她所有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所有决定。

她不该跟楚洛一起进宫,又或者,她根本就不该嫁给楚洛。只有这样,她才逃脱被禁锢的命运。她身份的荣耀,并没有给她的家族带来多大的富足。父亲自命清高,不愿入中央为官。而她又失去了她最爱的哥哥,实在是生不如死。乍然间,在春光暖融之下,长安惊觉一阵刺骨的寒冷迫上身来。

她已经做了选择,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桃花依旧,笑面拂柳,重华殿与她离开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如常。

她推开正殿的大门,忽然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正背对着她而坐。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她每次回到王府中时,就是会看到楚洛坐在她的屋里下棋等她。每当这时,她就会扑到他身后,低低地在他面颊上一吻。

可终究,她也不是十八岁的沈长安了。

楚洛听到门外的声响,恍然站起身来,与她目光相对,静静相望。

突然间,长安竟觉得心底有几分难过。那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恍然是当年王府的记忆,可如今,却已是变了几分味道。他将她拥在怀中,任她的泪水肆意流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全都知道。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静静地陪着她。他的手指穿过她的三千青丝,紧紧将她拥在胸前,声音沉稳入耳,令人心生安慰,“有我在。”

她抵在楚洛的怀中,泪水连绵不断。

自沈长清溘逝后,长安突然觉得自己能接受这世间发生的许多事情了。她亲眼看着兄长的棺木下葬,当黄土一点一点掩过棺木的时候,嫂嫂顾秋宜哭得几乎晕厥,死死地把着棺木不肯松手。在那一刻长安才觉得,她是真心爱过兄长的,她这般失智,必定是真心爱过的。爱情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显得如此伟大。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了父亲的老泪纵横,看到了母亲与兰姨竭力哭泣,而她沈长安的心,却早已经麻木了。

永昌四年初夏,大楚国的第二次选秀,众人惊讶地看着沈长安执着皇帝的手,坐在了大殿之上。太后未临大选,坐在皇帝左侧的皇后李淑慎脸色已是极为难看。她极力按捺住情绪,绽出丝丝冷雪般的笑意,恭谦问道,“贤妃怎也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口气淡得如一抹云烟,听不出一丝情感,“贤妃是来帮皇后分忧的。”

皇后心中一刺,深深地将自己内心的痛苦掩饰在平静之下,侧首向成德海道,“让人都进来吧。”

成德海微一颔首,向外扬声道,“宣秀女进殿——”

紧接着,一排排位列整齐的秀女们穿着各色各样的绣花装,或薄施粉黛,或浓妆点缀,巧笑倩兮,颇有姿色。

而楚洛的一颗心却全然不在这群秀女身上,一列一列的秀女过去后,他仍是未留一个牌子。

皇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尽力忍住心中酸涩,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向皇帝道,“这么多的秀女,竟是没有一人能入皇上的眼吗?”

皇帝目光一冷,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皇后定夺便是。”

皇后脸色骤然一变,眉心微微挑起,望向人群中的一个秀女道,“此女是魏大人的次女青芸,本宫觉得甚好,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楚洛闻言,微微觑了那紫衣女子一眼,终是没有太大的兴趣,便直截了当道,“那便留牌子吧。”

皇后见皇帝拿大选这般儿戏,脸上表情也是极为不自然,只留了魏青芸的牌子,便也不再作声。

长安透过稀薄的日光望向楚洛,竟是发现他也在望她。她的心里突然生了几分薄薄的喜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腹下却突然闪过一阵隐隐刺痛。她伸手按住了小腹,眉间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楚洛惊觉异常,忙探身过去问道,“哪里不适?”

长安咬着牙摇摇头,并不想因此在大选上耽搁事宜,便挤了笑答道,“没事,只是日头晒了些。”

楚洛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伸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温声道,“你靠着朕坐。”

长安轻轻颔首,坐到了楚洛的一侧。皇后见二人堂而皇之地在大殿上你侬我侬,顿时心生不悦,连语气亦是严厉了几分,“皇上,还是选秀要紧。”

楚洛一听这话,倒是极不情愿,“贤妃身体不适,怎么会比选秀要紧?若是皇后这般着意选秀,自己留在这里便是了。”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刚要开口,长安却一把按下了楚洛。她实在是不愿意因着自己的缘故耽误了要事,若是皇后和太后怪罪下来,她可是担当不起,此时觉得腹中痛的也没有那么厉害了,便含了一丝笑向楚洛道,“皇上在这就行,臣妾不要紧的。”

楚洛见她神色如常,倒是也稍稍放心了些。

选秀如常进行着。

此前长安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到后来,痛楚竟是一阵大过一阵,脸上的冷汗也是直往下淌。她紧紧咬了下唇,轻声向身边的人问道,“还有多少人?”

那小太监微微欠身,恭声道,“这是最后一批了。”说罢,他忽而见长安的脸上一阵煞白,冷汗直流,也不由得吓坏了,忙道,“娘娘不要紧吧?”

长安勉力点头,刚想出声,却听得身边寒烟的一声惊呼。

“血。血。娘娘流血了——”

刹那间,大殿之上一片混乱。

楚洛首先站起身来,看着鲜血不断地从长安裙下涌出,心中大震,忙唤道,“长安,长安——”

长安听见楚洛在唤她,也听见殿下秀女们的一阵阵惊呼,可她竟是觉得意识越来越淡薄,身子一软,径自向后倒去。

“传太医——”

成德海扬声大喊,身边的一众小太监忙不迭地往太医院跑去。

楚洛一把抱起长安,几欲往最近的明德宫冲去,皇后一下子拦在他面前,失声唤道,“皇上现在不能走啊……”

“你给朕滚开!”楚洛几乎是已经失了智,他伸手猛推一把皇后,皇后一个站不稳,摔倒在了地上。玉芝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要去扶起皇后,皇后只是趴在地上低低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她望着皇帝抱着沈长安的身影一路远去,长安裙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染红了整个地面。

秀女们乱作一团,有几个都吓得花容失色,早已乱了阵脚。皇后此刻恍惚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自己的颜面。她拂袖起身,由着玉芝扶起,重新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她正了正鬓边的五凤朝阳挂珠钗,端然向下首望去,只见一女子处变不惊,只俯首站立。眼角眉梢,尽透露着雍容大气。

皇后向玉芝低语几句,玉芝连忙唤了那女子上前来。

她一袭淡朱色长衣委地,上锈蝴蝶暗纹,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绾起,峨眉淡扫,面上不施粉黛,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水来,一双朱唇,语笑若嫣然。

她的容貌算不得上乘,想来未必能入皇帝的眼。可她这般神情自若,临危不乱,倒是引起了李淑慎的兴趣。

“你是哪一家的女儿?”

那女子微含笑意,恭谦俯身下去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是怀化大将军周磬和之女周若华,年十九。”

皇后隐去眼角泪痕,笑得极是雍容得体,颇有中宫风范。她点一点头,沉声道,“怀化大将军之女周若华,留牌子。”

第四十六章 落花红 下

此时此刻,偌大的明德宫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长安微微张开眼睛,想侧一侧身,却是动弹不得。她侧首望见楚洛伏在她的床边,轻轻酣睡。他在睡梦中的神色仍是没有丝毫的松弛,眉眼之间是极度的疲惫。长安只记得她意识还清醒的最后一刻,听见了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尖叫。而后,便是模糊的了。

她渐渐垂下眼眸,向周遭看去。四周雕梁画栋,有沉沉的龙涎香气入脾。

这是明德宫。是楚洛的明德宫。

她微一起身,扯动着旁边的楚洛也惊醒了。他望见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愉悦的光,但很快又被内疚之情掩盖过去。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长安,眼底有潮潮的湿润。

长安不知道在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周遭为何会出奇地安静。她缓缓起身,向外望去,竟看见有那样多的人在她的殿门口跪着。人群中,有太医朱政,还有她的寒烟和晚香。

长安极觉诧异,刚想开口询问,楚洛却似是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缓缓开口道,“他们有错,都该罚。”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冷厉如箭,语毕,他便向外唤了一声,“朱政!”

朱太医三步并两步地提了衣摆进来,他显然是跪得久了,走起路来都是极不利索,他甫一进殿内,就跪倒在长安面前,俯首道,“贤妃娘娘,微臣该死。”

长安心下生疑,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罪?”

朱政神情漠然,垂下头去,拱手道,“微臣无能,不能保住娘娘的小皇子……”

“你说什么?”还没等朱政说完,长安已然是情绪激动,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政一叩首,神色极是恭敬,目光中微有悲悯之色,“娘娘已经有孕两月了,是微臣疏忽大意,没有替娘娘保胎。娘娘气血虚弱,加之过度悲伤,本不是有孕的好时机,方才在大殿上才会自然小产……”

长安听着,不禁脸色骤变。

她的手指轻轻覆上平坦的小腹,这里曾经有一个小生命存在过,可是她,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觉呢?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便就这样离去了。而他的母亲,却是在他离开的一刻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想着,有泪水漫漫溢上她的眼睫。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沉沉地滴入楚洛的心间,霎那间便充满了他的整个心房。他觉得整颗心都被人揪住了,压制着喘不过气来。楚洛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长安身上,向朱政低吼道,“出去。”

朱政再一叩首,又提了衣摆出去跪在殿外。

长安睁着眼睛,眼神空洞的不知看向何处。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她失去了他的孩子。这怎能不叫她心痛难过?

楚洛见她这般,心下亦是痛楚。他不怕失去孩子,他只是怕她现在这样,无端地叫他心痛。

他抱着她,尽力温然了声音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此时楚洛的心中仍是有无限的伤感。当他疯了一般地将她抱回明德宫后,朱政告诉他,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个时候,他也是怀着深沉的喜悦的,他并不是初为人父,可一想到当他与长安的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他自然就有无限的欢喜。可不过短短一刻,在他还没有完全的感受到这种喜悦的时候,这个孩子,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使楚洛无比的自责。如果早知道她有孕,他是万万不会留她一人回临安去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的。他又千不该万不该将她带到选秀的大殿上,亲眼看着他挑选心仪的妃子。

他一夜未眠,陪在她的身边,陪她承受失子之痛,可就算如此,他知道这远远比不过她承受的万分之一。

此时天已经微微透亮,有熹微的晨光朦胧照进殿内。

门外珠帘一动,进来的人是成德海。他向长安与楚洛躬身行礼,方开口道,“皇上,娘娘,姜小主在外面候着,说是要来看看贤妃娘娘。”

长安一听是婉然来了,心下亦有几分动容,忙道,“快叫她进来。”

成德海一颔首,又轻轻靠在楚洛一侧,语不传六耳道,“皇上,行云阁的太医要单独见您。”

楚洛觑一眼长安的神色,尽力压低了声音,问道,“他要见朕做什么?”

成德海低声道,“奴才不知。只是萧太医说,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单独告知皇上。”说罢,他瞧一眼躺在床上的长安,她的神态自若,似并没有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稍稍放心了些,便恭声道,“听他说,是有关贤妃娘娘小产的事。”

楚洛闻言神色一滞,急声道,“人现在在哪里?”

成德海恭敬俯身,“在偏殿,皇上随奴才去便可。”

楚洛微一颔首,走至床前,紧紧握了长安的手,温声道,“朕叫姜美人来陪你。”

长安点点头,方才见楚洛与成德海一脸紧张神情,便知他们是有要紧的事,也只默默看着他离去了。

楚洛进了偏殿,萧昱早已侯在了那里。他一见皇帝来,忙躬身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楚洛早已是忧心忡忡,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礼节,只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开口便道,“你有什么事要急着见朕?”

萧昱有礼地躬身,直截了当道,“微臣悉知贤妃娘娘小产一事并非偶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楚洛闻言脸色俱变,“你知道些什么,全都说给朕听!”

萧昱眼中微微一亮,拱手道,“几月前,姜美人在贤妃娘娘宫中的一盆海棠上发现了异常,便着微臣去查看细节,微臣一看方知,那大束的海棠的花蕊处都涂满了麝香、降香与丁香三味药材,此人手法之精细,令人不觉,贤妃娘娘将其放入寝殿之中,长久以来接触这等性寒之物,必然会有滑胎之兆……”

萧昱还没说完,楚洛已然勃然大怒,他猛一拍桌子,震的笔墨尽散,他喝声道,“海棠是谁给贤妃的?”

萧昱眸中一沉,“姜美人并未与微臣提及此事。”

楚洛眼底恍然闪过一丝厉色,“去叫姜美人来!”

姜婉然来的时候,早就知晓了一切。她进门时望了萧昱一眼,很快掩饰了自己不该有的情绪,低低垂首向皇帝问安。

楚洛冷淡了神色,沉声向她道,“海棠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然一听皇帝问话,连忙跪了下去,神情怯怯道,“嫔妾……嫔妾不知此事是否与贤妃娘娘小产有关……只是,贤妃娘娘的孩子走的不明不白,实在令嫔妾感到痛心啊……”

楚洛听婉然提及长安失掉的孩子,心中也是一阵锥刺的疼痛,他倏然打断道,“朕问你,是谁做的?”

“嫔妾听贤妃娘娘说……说是……”姜婉然呜咽了几声,仿佛极难启齿,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咬牙开口道,“是皇后娘娘赠予的。”

楚洛的脸色顿时冷得骤如寒冰,心下早已是怒不可遏,他顾不得细想,便扬声向外道,“成德海!”

成德海一直守在殿外,听皇帝这般恼怒,心知定是不好,忙进殿叩首下去,“奴才在。”

“传朕的旨意,即刻起,皇后禁足凤鸾宫中,中宫所有宫人罚奉三月,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见皇后!”

成德海一听,顿时冷汗直下。中宫是后宫之尊,如今皇帝这般罚皇后,想必一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大忌。他也不敢迟疑,赶忙前去凤鸾宫传旨了。

萧昱和姜婉然都跪在殿前,楚洛低首望他俩一眼,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去看看贤妃。”

长安自婉然被叫走后,一直心神不安,她急忙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随侍的宫女给拦下,好生劝慰着,她才又躺回了床上。楚洛一踏进寝殿大门,宫人都极有眼色地退去了,长安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长安这一句,更是令楚洛生了无限的怜悯。他靠在床边,将长安拥入怀中,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泪水不由自住地溢出了眼眶。

长安感受到楚洛在落泪。在她认识楚洛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般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这天下的帝王。如今,他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竟也是像个稚童一般落泪。她伸手紧紧拥住他,见他如此,她亦是心疼的。

长安抬起脸来,见他的神色仍是有些疲乏,她不用想也知道,他必然又是在床前守了一夜。

“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长安伸手要去拉他。

楚洛深深看了她一眼,替她掖好了被角,沉声道,“等下了朝,我再去偏殿睡一会儿。”

长安只当没听见他这句话,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扬,“上来。”

“什么?”

“这是你的寝殿,为什么要到偏殿去?”

楚洛勉力绽出一个笑意,在她的脸上抚了一把,翻身上塌,将她拥在怀中。

“长安。”

“嗯?”

“是朕对不起你。”

长安微微苦笑。这话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是有不同的理由。她在他的脸上掐了一下,婉声道,“我不怪你。”

楚洛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颓然道,“朕以后,再也不会举行选秀了。”

长安亦是惊叹,“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怎好随意更改?”

楚洛微微苦笑,“规矩也是人定的,朕觉得不合适了,自然可以废掉。”

长安轻叹一口气,目中眸光微流,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有楚洛在她的身边,她竟是感到无比的心安。

他浅笑望她,伸出手来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第四十七章 凤鸾迭 上

当成德海带着人把凤鸾宫内大大小小的门全都封上之后,宫人四散,顿时乱作一团。

皇后的心头徒地一跳,看着众人将她的寝殿,正殿,偏殿的大门一一封锁上时,心中毅然涌起一阵潮涌的澎湃,她极力镇定了情绪,保持着自己的中宫威仪,闭目须臾,缓缓出声道,“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成德海一福身,躬身下去,“皇后娘娘,圣意不可揣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皇后睁开清亮的眸子,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汹涌而落,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愤然怒吼出声,“本宫才生下了嫡长子,皇上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成德海何曾见过一向端庄的皇后如此失控,吓得他冷汗冒了一身,忙恭敬道,“皇上只是罚了娘娘的禁足,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娘娘自然便无事了。”

皇后双眸微睁,“什么事情?”

成德海心下一怔,满脸的恭谦中有些许的畏惧,他尽力压低了声音,向皇后道,“奴才听说……是因为贤妃娘娘的事儿,奴才在外头听得也不分明,只听见说是因为您宫里的花才害得贤妃娘娘小产……”

皇后闻言,眉头渐渐蹙起,“什么花?”

成德海还欲再说些什么,只见皇后身旁的妙春手一松,立刻跪了下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伏在地上,嘤嘤切切道,“皇后娘娘,是……是……那日贤妃娘娘看好了宫中的海棠花,奴婢……便给了她去……”

妙春此话一出,皇后脸色立刻不好。她望着成德海一眼,低声斥道,“下去。”

成德海一躬身,又望了妙春一眼,有礼退去了。

待殿中无人后,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冷出声道,“说清楚。”

妙春早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伏在地上,向皇后叩了一首,开始仔细回忆起那天事情的经过,“是……是当时娘娘还怀着大皇子的时候,钟小主送来了一盆西府海棠,娘娘不喜欢,让奴婢拿出去扔掉,奴婢一出门,就遇到了贤妃娘娘。她看这花欢喜,便问奴婢要去了……所以……”妙春说到此处,已是涕泗横流,她又重重地磕了个头,急道,“娘娘一定要相信奴婢啊,奴婢万万没有做要害贤妃娘娘的事情,万万没有啊……”

皇后的脸色冷了又冷,听到最后,面颊已经毫无血色,声音亦是发颤,“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本宫?”

妙春一低头,诺诺出声道,“娘娘叫奴婢处理掉那盆花,正好又被贤妃娘娘要去了,所以奴婢觉得不打紧,也就……”话没说完,妙春的脸上就挨了皇后重重的一个耳光。

皇后蹲下身子,语中含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本宫信你,可别人也信你吗?东西是从本宫这里出去的,所有人都会以为,贤妃小产是本宫害的……”说到此处,她凄然冷笑道,“本宫是六宫之主,是大皇子的生母,凭什么要无辜遭人怀疑!?”

“娘娘,娘娘……”妙春哭得喘不过气来,伏在地下紧紧抓住皇后凤袍的一角,厉声唤道,“是钟婕妤做的!是她做的!跟娘娘没有一点关系啊!”

皇后一把甩开的她的手,黯然垂眸,声音清冷无比,“你出去,去把钟婕妤找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她带到本宫面前,若是有半分差池,连本宫也保不了你了。”

妙春一个劲儿的点头,赶忙站起身来出去了。

在凤鸾宫被封锁前的最后一刻,妙春将钟毓秀从后殿的小路带了进来。

钟毓秀尚是不明所以,见凤鸾宫中一片萧索凄凉,门窗大闭,不禁心生感叹,刚想过去握住皇后的手,却被皇后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打得措手不及。

“贱人!”皇后浑身栗栗发颤,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她目光如火,直欲燃在钟毓秀的身上,怒吼道,“你都做了什么?那盆海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给本宫说清楚!”

钟毓秀心底蓦地一动,连忙上去要扯皇后的衣袖,争辩道,“臣妾什么都没有做啊,都是他们诬陷,贤妃小产跟臣妾没有任何关系啊!”

“小主在海棠花的花芯里做了手脚,放了麝香等药物才导致贤妃娘娘体虚小产,小主自己亲手做的,却也不承认吗?”妙春的声音在钟毓秀身后森然响起。钟毓秀面色生怒,冲到妙春面前怒斥道,“你一个宫女,也敢来诬陷本宫!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

妙春目光坚定,毫无一分退让之意,“太医院主事朱太医亲口所说,奴婢不敢虚传。小主有没有做过,您心里自然清楚。”

钟毓秀闻言,双唇颤颤良久,她猛然跪倒在皇后面前,哭声凄厉,“娘娘,娘娘,你一定要相信臣妾啊……臣妾从小就跟在您的身边,一直把您当亲姐姐一样看待,你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皇后面色森冷,她早已对面前这个所谓的妹妹失了耐性,她捏紧毓秀的下巴,迫使她正视自己,厉声道,“你把海棠送给本宫,而不是送给贤妃,你的本意,是想害本宫吧?”

钟毓秀吓得面容铁青,不断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臣妾不敢啊……娘娘留着那花那么久,不还是照样平安地生下了大皇子吗?这足以证明臣妾的清白,是贤妃失了孩子,就有意诬陷娘娘啊!”

皇后冷笑数声,手中力度渐渐加重,“你刚送给本宫的那一日,本宫就叫妙春拿出去处理了,只不过阴差阳错,才被贤妃给捡了回去。如果这花真的留在凤鸾宫里,本宫的珂儿可能根本就保不住……”她说到此处,指甲紧紧地钳住毓秀的下颌,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了一般,“本宫真是不敢想,你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蛋,却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钟毓秀的一张脸因为疼痛而渐渐扭曲,她自知再辩解无力,一行一行的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落下,一抹从未见过的惊恐在她的面上渐渐漾开。

原来这样的好看的女人,怕起来也是如此可怖。

她跪在地上,怯怯出声道,“求皇后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就饶了臣妾吧……”

皇后松开手,站起身来面对着她。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

“我会去告诉皇上。你谋害嫡子,嫁祸本宫,应该得到你应有的惩罚。”

“不,不——”钟毓秀凄厉地哭喊着,跪在皇后脚下,向她连叩三首,“求皇后娘娘网开一面啊,臣妾只是一时糊涂,才听信了医女的话将麝香掺了进去,臣妾真的很后悔啊,好在大皇子安然无恙,否则臣妾一定死不足惜啊,求求您了……皇后娘娘……您还记得小的时候,您把您的玉镯给臣妾,说臣妾是您一生一世的好姐妹吗?您看,臣妾到现在还都戴着呢……”毓秀一扬手,一只翡翠玉镯盈然置于她的手腕上。

皇后自然认得那只玉镯。玉镯为二,少时的李淑慎与钟毓秀一人一只。那是很多年前,象征着她们姐妹情深的最好标志。在那些年里,她不是临安王妃,也不是皇后,只是李淑慎而已。

她看到毓秀手上的玉镯,不由得忆起了往事,微微动了恻隐之心。但她转念又一想,面前的这个女人早就不是她早前认识的那个钟毓秀了。她充满着野心,权利和熊熊的欲望。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想害云珂。这是李淑慎断断不能容忍的。

于是,她狠一狠心,声音转瞬刚硬,“本宫是正宫皇后,容不得这种事情发生。更何况,你还想加害本宫与皇子,当真是死不为过。”

“姐姐……”毓秀闻言出声,重重一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地面时,怦然作响。

皇后心中一颤。

“臣妾不是有意加害于皇后娘娘。实在是鬼迷了心窍,才出此下策,臣妾已经知错了,请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告诉皇上。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废了臣妾进冷宫的……臣妾死不足惜,可臣妾的父亲却是国舅的左旁右臂,如果臣妾出了事,我们钟家也会受到牵连……”

皇后的面容在光影照射下显得阴暗不定,她闻言拧了拧眉,厉声道,“你敢威胁本宫?”

“臣妾不敢。”钟毓秀深深低首下去,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静美的面容上隐隐透着一丝喜悦,“臣妾进了冷宫,这条命死不足惜。可是臣妾的孩子,不能一同受了牵连,他是无辜的啊……”

皇后的面色骤然大变。她这才注意到钟毓秀微微凸起的小腹,一瞬间,她有片刻的失神。

原来钟毓秀也有了孩子。

毓秀见皇后的面容有所缓和,紧接着道,“娘娘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应该明白臣妾的心情。臣妾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说罢,她盈盈望向皇后,泪眼朦胧,“如果皇后娘娘能饶了臣妾这一次,臣妾今后自当做牛做马服侍在娘娘左右,为娘娘尽心竭力。”她的手指渐渐抚上小腹,沉声道,“臣妾的孩子就是皇后娘娘的孩子。他出生后,会养在娘娘膝下,叫您一声母后。”

李淑慎的心被深深震动了。她也是母亲,她又怎会不懂一个女人想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孩子的心情呢?她可以断送了钟毓秀的前程,可她不能要这个孩子一同去陪葬。

这也是楚洛的孩子。也是她李淑慎的庶子。

她保护了自己的孩子,却要别的孩子的命来赔送吗?楚洛已经失掉了沈长安的孩子,他不能再承受失去另一个孩子的痛苦了。

李淑慎沉沉闭目,有片刻的沉默,她又抬起头来,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白。

“你起来吧。”

第四十八章 凤鸾迭 下

戌时,尚方司的人来凤鸾宫中带走了妙春。

妙春临走的时候,含泪脉脉凝望着皇后。皇后眼中亦有深深的悲怆,却又无能为力。

一夜辗转无眠。

第二日一早,成德海便笑模笑样地打开了凤鸾宫的大门,领着一众太监进了来。

彼时皇后正在殿内梳妆,见了成德海进来,心下亦知不好,以为是妙春招供了,连声音都颤颤了些,“海公公这么早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成德海拱手施礼,谦逊道,“皇后娘娘,奴才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娘娘宫里妙春的事儿嘛。”说罢,他撇了一抹笑道,“昨个夜里尚方司的人逼供妙春姑娘,各种刑罚都上了一遍,可她就是不肯招。今日早上,非说要见娘娘一面才肯招供,不知娘娘您可否随奴才去一趟?”说到此处,他抬头觑了一眼皇后的脸色。皇后一脸雍容,不动任何声色,只淡淡道,“皇上怎么说?”

成德海低眉顺目,“皇上允了。”

皇后的眸光微微一颤,端然起身道,“本宫随你去。”

刚走进尚方司的大门,李淑慎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引得人作呕,她以袖掩鼻,强忍着恶心随成德海一路进去了。

妙春被关在最角落的刑房里,皇后来的时候,还有尚方司的太监在给她上刑。成德海走上前去,扬手示意他停下来,转而一脸笑意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在这儿了。”

皇后放下袖子,看向妙春。她蜷缩在刑房的一个角落里,沉重的喘着粗气,她浑身是血,头发散乱下来,紧紧地贴在她的伤口上,身上有的伤处仍然不断地往外涌血。

皇后见状心下大骇,几乎要尖叫出声来。成德海是向来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神色自是淡然,他扬起头来,向里头的妙春道,“皇后娘娘来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有什么要说的,赶紧都说了。”

妙春闻言微微抬起头来,见成德海与方才行刑的小太监渐渐走远了,便伸出手来撩开眼前的一缕碎发,目光呆滞地望着皇后。

皇后见她转过脸来,才看清她的容貌,认得这是妙春。她震颤须臾,方缓缓开口道,“难为你了,受了这么多刑都没有供出来。”

妙春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这一个似笑非笑的动作使得她的面部更加扭曲,她冷然目视片刻,冷冷出声道,“皇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奴婢怎么敢说。”

皇后转过头去尽量避开妙春的目光,刚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见里头妙春的一阵森森冷笑。她有一瞬间的诧异,紧张地环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转回头来看她。

“皇后娘娘,我真是不明白,钟小主那么害您,您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妙春干笑了几声,那笑声亦是变了几分声调,她忽然一垂眸,眼泪倏然而落,“奴婢伺候了您整整九年,从您到王府的第一天起,奴婢就跟在您的身边,寸步不离。奴婢这么忠心为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可终究还是抵不过钟小主与娘娘的姐妹情深啊……”

皇后听得入耳,心中阵阵发颤。

妙春忠心为她,她又是何尝不知呢?妙春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宫女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她本也想着,等着明年就寻个好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不枉她这么多年的忠心为主了。

想到此处,皇后深深闭目,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本宫是为了皇上,为了皇上的孩子。”

她走上前去,捧起妙春沾满鲜血的脸,那是多么姣好的容颜啊,可如今染了污垢和鲜血,竟看不出她原来美好的样子了。

妙春瑟瑟别过脸去,扬起身子,冲着皇后俯首一拜,神情忽而淡然了下来,她沉声道,“奴婢怕是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了。奴婢只希望,在奴婢死后,娘娘能够善待奴婢的家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没有害人的心思,是清白的。奴婢这几年的俸禄一直都存着没敢动,家母有肺病,一直拖了好些年,奴婢都没有回去看他们一回……还望娘娘一定要……一定要……”说到此处,妙春已然哽咽,泣不成声,“还望娘娘托人把奴婢的俸禄带回去给家母,让她好好治病……”

皇后眼中的泪水汹涌而落,她何尝能够不难过呢?妙春那样如花的年纪,却这样为了她死,为了她的私心去死,她是断断不忍心的。可是,她却又无能为力。她不是保护钟毓秀,她是在牺牲妙春,保护楚洛的孩子。

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在做同一件事情。

妙春转瞬泪目,她向着皇后深深伏拜,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似是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繁杂,沉声道,“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转过身来,欲是再言,“妙春……”

妙春扬眸,轻轻一笑,“娘娘放心,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

皇后还欲再劝,成德海却已经走上前来了,他立在皇后一侧,恭谦道,“娘娘,时辰已经到了。”

皇后抹一把泪,愤声道,“本宫再待一会儿。”

成德海心下有些不耐烦,略略道,“皇上只给了一刻钟,过了点儿奴才就要请皇后娘娘离开了。”

“放肆!本宫是皇后!”皇后已然嗔怒,神色俱厉。

成德海在心底隐隐冷笑,目光亦是冷淡,“奴才是皇上的人,自然为皇上效力,皇后娘娘若是执意不走,那奴才只能怀疑娘娘与此事有关联了。”

皇后闻言,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她冷目注视着成德海,怒火中烧。她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也知道是谁在皇上面前把妙春供了出来,她只恨,只恨成德海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自己尚且不能拿他如何。

她听见一阵阵脚步声在她的耳畔响起,一回首,她的身后已经站满了侍卫。

她扬起头来,尽力保持自己皇后的威严,在众人的监视下离开了。

妙春抬起头来,含泪深深凝着皇后的身影,泪眼朦胧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十五岁时初见李淑慎的场景。

那一年,她在王府中是个没有地位的洗衣丫头,在自己被年长丫鬟欺负的时候,是王妃向她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李淑慎低眉浅笑,满面的春意,“你以后就到我房里来伺候可好?”

从那一刻起,她就深深认定了以后无论兴衰荣辱,她都跟定了李淑慎。

当日午时,妙春便招供了一切事情都是自己所为,与皇后无关。她签了字画了押,只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死亡。

当消息传到重华殿的时候,长安一下子急了起来,手中一晃,一碗汤药都洒出了一半。

寒烟吓了一跳,忙上前擦拭,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主子这是急什么啊,药都洒了好些……”

长安只作不觉,茫然道,“这件事情不是妙春做的,她为什么要认?”

寒烟吁了一口气,叹道,“不是她做的又能怎么样?幕后的主使不肯出来,也只有拿她当替罪羊。主子是没见过尚方司的刑罚,那轮着上一遍,不认也是得认了。”

寒烟说到此处,突然想起自己在尚方司的那一夜,不由得寒毛直竖。

长安把汤药往床边的小桌上一放,勃然变色,“她没有罪,这样白白冤死,岂不是便宜了他人?”

寒烟撇一撇嘴,也甚是难过,“可不是嘛,奴婢跟妙春认识那么多年,不信她会做这样的事。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可真是叫人心痛。”

长安心中一搐,亦是连眉毛都拧了起来,她思忖片刻,忽而想到了什么,眸中一亮,急声道,“快,寒烟,拿本宫的令牌,去尚方司要人,让他们放了妙春!”

寒烟闻言大震,“主子说什么?”

长安只当未闻,催促道,“你快去啊,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寒烟也吓了一跳,忙答应着去了,末了,却站在门口不肯离开。

长安也急了,“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主子……”寒烟的神色有些难看,喃喃自言道,“那皇上那边……”

长安轻叹一口气,眼底多了几分漆黑的凝重,“你不用担心。皇上那边本宫自有办法。就说本宫不追究了,要留妙春一条命,皇上不会怪罪的。”

“噢,好。”寒烟连连点头,拿着令牌小跑着往尚方司去了。

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剩下的半碗汤药一饮而尽,心中思绪飘然。

她已经私下里问过朱政,麝香致不孕,她本来气血虚弱,怀了孩子已是不易,加之前些日子操持长兄的丧事,着实是伤心过度,心气郁结。而那香料只是用了一点点在花芯处,并不是导致她小产的元凶。而姜婉然却将她小产的过失全部归咎于海棠之失,很明显是想借机打击皇后的势力。她膝下有嫡长子,又是太后的亲侄女,要动摇她的地位,也只有利用沈长安的孩子了。

长安心下黯然,姜婉然果然比她决断,也比她下手狠。

如果妙春因为这件事背负了罪名,皇后自然也不会好过,这点长安是知道的。她没有证据去证明妙春的清白,只能尽力去保住她。如此,便是她全部能做的了。

第四十九章 青芸

钟毓秀扬起手来,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娇媚一笑,“兰香,还是你机灵,知道让本宫戴上这个去见皇后娘娘。”

兰香自顾添茶,嘴角亦是蕴了几分笑意,“哪有主子厉害呢,一拿出孩子的事儿来就把皇后娘娘给说动了。”

毓秀轻蔑冷笑一声,将玉镯摘下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眼里闪过一丝恶毒而愉悦的光,“本宫还不是为了活命,要是皇后把这件事捅出去,本宫可就算完了。”

兰香眉头一皱,怆然道,“说到底,还是皇上太小题大做了,贤妃不就没了个孩子吗?还至于连累这么多人跟着受罪嘛。”

毓秀闻言,立刻转头嗔她一眼,“皇上的话你也敢说,你也想去陪妙春了是不是?”

兰香吓了一跳,慌忙摇头。

毓秀长吁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翕然叹道,“只可惜了本宫这个孩子,还要认皇后做母亲。”

兰香眼珠一转,温言劝慰道,“小主,眼下还是保住咱们自己要紧,皇子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

毓秀点点头,不可置否。她饮了一盏茶,亦是一脸淡然,“走吧,本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皇上。”

兰香闻言喜笑颜开,忙传了轿要往明德宫去。

明德宫殿内,皇帝正在殿上阅奏折,看到钟毓秀进来了,只抬头微微觑了她一眼,默然道,“你怎么来了?”

钟毓秀恍然不觉,笑色满目,自顾走到皇帝身侧坐下,顺势将手搭在了他的臂上,娇俏一笑,“臣妾来看看皇上。”

皇帝手中一滞,并不顾目于她,只道,“朕还有事没处理完,你先回去吧。”

毓秀放下手来,略略觉得有几分尴尬,便启了话题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宫里的妙春可是认罪了,承认贤妃娘娘小产的事情是她做的了?”

皇帝的神色冷冷落落,像是在说起一件极其不重要的事情,“朕把她放了。”

“放了?!”毓秀闻言大震,双唇颤抖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话来,“皇上怎么能把她放了呢?”

“贤妃说不是妙春做的,她不追究了,朕就放人了。”皇帝执了朱笔在奏章上不断批改,始终没有抬头望她一眼。

毓秀顿时惊了一身的冷汗,她生怕皇帝下一句问起“到底是谁做的”。她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想要饮一口定神,一个恍惚,她的手一松,茶水尽然洒在皇帝的奏章上。

钟毓秀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在皇帝面前,瑟瑟不已,“臣妾不是故意的,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真是荒唐!”皇帝一拍而起,声音冷淡的听不出一丝情感,“出去。”

毓秀茫然抬起头来,眼泪翕然而落,她抑制住满腹委屈,诺诺出声道,“臣妾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皇上……”

皇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朕?”

毓秀眉眼盈盈,怀着深沉的喜悦,低声下去道,“臣妾有喜了。”

皇帝猛然抬首,眉心灼灼一跳,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过了半晌,他伸手向毓秀,温言道,“起来。”

听皇帝语中和缓,毓秀才敢扶着他的手缓缓起身,一抹隐隐的笑意在她的唇角轻轻漾开。

“多久的事了?”

毓秀抬头望他一眼,神情一松,舒展笑道,“有三个多月了。”

皇帝点点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味地阴沉着脸,让人难以揣摩他的心思。

他才失去了一个孩子,而另一个孩子却又这样快地要来到这世上了。

“你初次有孕,不宜劳累,还是回宫歇着吧。回头朕叫人送东西过去。”

毓秀颇为犹疑,“皇上不来臣妾宫里吗?”

皇帝闻言,目光清冷如寒锥,“朕还有公事没有处理完。”

毓秀不敢再言,只行礼退下了。

出了殿门,兰香已经在门口候着。方一见毓秀出来,忙上前去,喜气洋洋道,“小主说了吗?皇上一定高兴得很吧。”

毓秀回忆起方才皇帝的神情,凄楚一笑,那笑意亦是萧索不已,“皇上不怎么高兴呢。”

兰香大吃一惊,“怎么会呢?皇后娘娘有孕的时候,皇上多高兴啊。”

毓秀的目光中蓄起一丝锐利的目光,灼灼发烫,“他只在乎嫡长子和沈长安的孩子,本宫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兰香闻言,连呸了几声,仄道,“小主可别这么说,等小主生下了小皇子,皇上还指不定怎么疼呢。”

毓秀眼角闪过一丝凄楚,不欲再言。

还没走到漪澜殿门口,毓秀便看到一青衣女子携了宫女站在她的殿门处。她未乘轿来,显然不是位分高的妃嫔,毓秀侧目望她,一时也记不起来她的模样。

毓秀吩咐听轿,自顾扶了兰香的手下来,走至那女子身前。

面前女子身穿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的一排蓝色云图,长裙随着身子转动轻轻散开。她随意札着流苏髪,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身系软烟罗,细细看去,倒还真有点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毓秀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女子被盯着难受,忙屈膝下去道,“左都御史之女魏青芸给钟婕妤小主请安。”

毓秀听她不自称为“嫔妾”,倒是有几分疑惑,可看着她的样子打扮,倒像是后宫里的女人,如此,便出声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魏青芸闻言,面上立刻涨得通红,低眉顺目,诺声道,“青芸是……是……听雪堂的……”

钟毓秀听着,立刻意识到此女是刚选进宫的新人,并无封号。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此前她也听说贤妃在选秀大殿上突然晕厥,因此只选了两名女子进宫,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这么些日子,皇上竟是连个位分都没有封给这两个人。

毓秀提袖掩唇,微微启唇道,“你随本宫进来吧。”

魏青芸进了殿内,却也不坐下,只一味地诺诺低首,不敢抬头。

钟毓秀见她如此乖觉,不禁暗暗失笑,使了个眼色示意兰香倒茶送到她跟前去。青芸一抬首,却也只是默默接过,轻饮一口,便放在了一边。

毓秀见她半晌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宫女一样垂首站在一边,顿时心生不悦,声线亦是提高了几分,“你找本宫有什么事?”

青芸微微抬眸,一双眸子如暗夜里星光璀璨,她的神色淡然而宁静,“小主的漪澜殿离得听雪堂不远,所以便想着先来看看小主。”

钟毓秀淡淡“哦”了一声,也不着意去看她,自顾添茶喝了,摆弄着手上的腕饰。

青芸的脸庞恬淡若秋水宁和,她环视四周,目光突然落到窗边的一盆西府海棠上,花朵娇艳,开得是极好。青芸看着,突然心念一动。

“小主这里的花开得真是好。”

毓秀见她望着那盆海棠出神,便不以为意地笑道,“本宫宫里的花常年都开得好,你总盯着那一盆做什么?”

青芸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点星火,俊秀的面容上渐渐笼上一层薄薄的笑容,与方才唯唯诺诺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早些时候去太医院抓药,看到内室里也有这样一盆海棠,也是开得极好,听人说,是从贤妃娘娘宫里搬回来的。”

这一句话恍如五雷轰顶,震得钟毓秀一下子醒过神来,魏青芸的目光仿佛一道最锋利的宝剑直锥她的胸口。毓秀眸中阴沉渐深,目中有火像要把面前的女子吞噬一般。

她定了定神,沉重开口道,“海棠宫里处处都有,内务府也是经常往各宫里送,不过本宫这里和贤妃宫里的开得更好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青芸盈盈一笑,面上平和得波澜不兴,“只可惜,花无百日红,总是要凋谢的。”

钟毓秀顿时气得发颤,旁边的兰香悄悄按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发作,她刚想找个借口支开魏青芸,只见面前女子忽然跪下,向着她深深一拜,神色坦荡,“今日所言还望小主不要往心里去,如果小主以后有用得到青芸的地方,自管吩咐便可。”

毓秀的眉心突突地跳着,青芸毅然起身要往门口去了,毓秀突然启唇,一字一句着力道,“明日午时,到漪澜殿来。”

青芸闻声回头,抿唇一笑,“是。”

青芸走后,兰香默默添茶,神色亦是有几分不自然,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小主,这丫头太嚣张了,您为什么不罚她,反而还要拉拢她呢?”

钟毓秀轻啜茶水,面上浅浅地划过一丝冷笑,“你也听见她说什么了,她手上有本宫的把柄,这样厉害的人,如果不能为本宫所用,才是要坏大事。”

兰香默然点头,“那小主是要……”

“其实她大可去告诉贤妃,可是她既然能主动来找我,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要什么,本宫就给她什么,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如虎添翼,量她也不敢如何。”

兰香又添了一盏茶,笑意渐浓,“小主英明。”

第五十章 临安故梦

夜已既深,高台楼阁的凤鸾宫突然被人打开了宫门。

李淑慎乍然坐起,光影懵懂间,俊美无双的容颜愈见清晰。

“皇上……”

她眼角含泪,笑容轻柔恬静。

“云珂睡下了吗?”

淑慎点点头,微笑如秋水生波,“刚刚叫乳母抱下去了睡了。”

“噢——”楚洛长吁一口气,走至榻前坐下。

皇后即刻会意,忙递了一杯热茶至皇帝手中,试探性地问道,“皇上是原谅臣妾了吗?”

楚洛微一凝神,沉思着道,“这件事,朕本想追查下去,可贤妃说不追究了,朕也就顺了她的意思。”

皇后听了这话,心下不由自主地搐痛起来。原来她做了这么大的牺牲,终究还是抵不过沈长安的一句话。

心潮起伏间,她听得皇帝淡淡开口道,“不过妙春,以后不能留在你的宫里了,等她伤好后,朕就打发她到浣衣局去做工。”

皇后神色黯然,一想到妙春的后半前程就这样被断送了,心下亦是不忍。可以她此时的情境已是不能再替妙春求情的了,只得低声道,“臣妾一切听皇上安排。”

楚洛略略颔首,沉了声道,“朕今日来,是想与你谈谈钟婕妤位分的事情。”

皇后闻言,含了一丝欣慰的笑,“皇上也知道这个喜事了?”

楚洛并不着目于她,默思一阵,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钟平为国效力,他的女儿又为皇家开枝散叶,朕预备封钟氏为昭媛,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抿唇一笑,“那自然是好。不过……”她微微凝眉,思忖着道,“选秀时进来的两个秀女,皇上一直还没有给位分呢。”

“那就都封为宝林吧。”楚洛语气淡淡,似是说着一件极其不重要的事情。

皇后心下微凉,方才的欣喜之色逐渐褪却,她勉强扯了一丝笑意,温然道,“臣妾已经让内务府安排了魏氏和周氏的绿头牌,皇上可要过目?”

楚洛微微凝眉,倒是无意于此,“不必了。”

皇后已是不好再劝,只默默添茶,不再言语。

帝后二人相坐无话。

过了半晌,皇帝才复又开口道,“朕在想,毓秀晋位昭媛,与贤妃只相差了两个品级,她又刚刚失了孩子,难免有些不快,所以朕决定,册贤妃为贵妃。”

楚洛说的云淡风轻,可这一句落入李淑慎的耳中,却恍若晴天霹雳。

贵妃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同副后,沈长安出身地方官家,膝下无子,本来初入宫时册封贤妃,就已经惹人生议,此番晋封贵妃,又不知要落了多少人的口舌。

皇后心下大怆,翕然下跪,神色无助而惶惑,“贤妃资历尚浅,臣妾以为不妥。此事事关重大,请皇上重新定夺。”

楚洛目中有灼灼的光,迫视着她,不由分毫余地,“贤妃与朕夫妻六年,怎还担不得贵妃之位,朕心意已决,皇后准备册封礼吧。”

说罢,他的目光再不停留一瞬,拂袖而去。

李淑慎跪在地上,紧闭双目,眼底有一行行清泪顺流而下。

玉芝赶忙上来想要扶她起身,皇后却只是流泪,岿然不动。

玉芝见状情急,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娘娘别难过了,左不过您还有大皇子,贤妃娘娘膝下空空,也是比不过您的啊。”

皇后闻言,凌然止了泪,忽而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云珂呢?云珂去哪了?”

玉芝含泪道,“刚叫乳母抱到内殿里去了。”

皇后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往内殿中去。

云珂躺在一张小床上,睡得极是安稳。李淑慎望着他睡梦中的笑脸,忍不住破涕为笑。

此情此景,连一旁的乳母都不禁动了情,“皇后娘娘真是极疼大皇子的。”

李淑慎含了一抹会心的笑意,手指轻轻覆上云珂的面颊,从心底深处油然而出一股欢喜,“本宫亲生的孩子,怎么能不疼呢?”

这一夜,淑慎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云珂身边,凝视着他,似是怎样都看不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她有楚洛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云珂也会像他,他也会代替楚洛,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楚洛到重华殿时,已经接近三更了。

殿内燃着一支烛火,长安和衣坐在榻前,等待着他的到来,心底却不似往常那般急切和兴奋。

经历过失宠,长清病逝和小产之事后,沈长安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地方变了的。她再也不是那个喜爱玩闹,沉浸于儿女情长里的沈长安了,过往的一切,早就随着那些事情一同去了。现在她的身上赋予了另一种责任,作为长女,作为母亲的责任。

以前每次楚洛来她这里的时候,她都会痴痴的等着,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飞扑到他的怀里,跟他撒娇。可是如今,她从铜镜里看到他的样子,竟没有了从前那种急迫感。她突然觉得,其实今夜他不来也无所谓,她一个人也不会辗转难眠。

冥冥之中,她竟然有了一种可以把他割舍于人的气度。

楚洛从身后拥住长安,温润的声音沉沉传入她的耳中,“长安,朕很想你。”

她淡笑不语。这样一句可以打动人心的话,他自称为朕,就已经全然失掉了那几分感动。长安细想,自从他一进宫来,就立刻舍弃掉了“本王”的自称,开始改口称“朕”,在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贤妃这个称谓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坐拥天下的感觉。长安暗暗自嘲,怎么自己之前就一点都没发觉呢?直至今日,她才是恍然都想明白了。

“朕已经封你为贵妃了,以后,你就是朕的沈贵妃了。”

她心下一凉,豁然抬起眼眸。

他真当她会在意这个位分吗?贵妃也好,贤妃也好,她真的在意吗?

她一直以来在意的不过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心而已,心还在,就是要她当一个官女子,她也是不会在意的,若是心不在了,就算她是皇后,又能如何呢?

可是到底,他晋了她的位分,仍然是向天下人昭示她的眷宠。她心中不悦,却没有理由去责怪他。

长安沉沉闭目,黯然出声,“长安谢皇上恩典。”

他闻言心中一震,他是再了解她不过的了,这短短一句,他分明听得出她语气当中的疏离。

他低首将吻落在她的颈间,她似是恍然无觉,冷冷落落。

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她失掉的那个孩子。原来老天也是这么的不公平,她刚刚失去一个亲人,却又要夺走她的另一个亲人。如果她的孩子还在,是男孩还是女孩?又会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如果哥哥知道自己要当舅父了,又该是多高兴啊……长安不敢去想这些,一想起来,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更加残忍的是,她失了他的孩子,而另外一个女人却又有了他的孩子。她体验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她恨极了的女人却依然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当中。

或许,如果她没有入宫来,没有成为贤妃,如果她还留在临安的话,她的哥哥可能就不会死,她的孩子,也会平平安安的来到这个世上。只因为她踏进了皇宫的大门,所以注定是要遭受这些痛苦的,可是她又做错什么?她的哥哥,她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泪水一点一点的漫上了长安的眼睫,泪眼朦胧间,她恍然看到了十六岁的沈长安。

他们田间赛马,她的棕马一跃到了沈长清的黑马前面,她得意地回首望他,却万万没料到她的马受了惊,竟径直往林场中冲去,她紧紧地抓住缰绳,身后沈长清厉声尖叫着让她跳马。她望着飞驰的骏马,一晃而过的远景,早已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揽了过去,她松开缰绳,随着他一同滚落山底。

长安只听见无数石子的滚动声,树枝间的窸窣声,她被人紧紧的护在胸前,直至静止。面前的少年穆如清风,青衣飘然,她盈盈一笑,明眸皓齿,“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楚洛温然浅笑,容颜俊美无双,竟让沈长安看得恍了神。

长安紧紧闭目,让过往的记忆都在脑海中尽数散去。她的神色淡然宁静,眼中却有那样明亮而又灼灼的光,“我想回临安。”

他语气一滞,只是半分沉思,便朗然答道,“好,朕陪你一起。”

长安闻言,心跳陡然间漏了一拍,她没有想过要与楚洛同行,但听了他这话,她的眼角却有薄薄的泪光若隐若现,“皇上还有国家大事要处理……”

“朕说了,陪你一同。”楚洛的语气坚定,不容半分的质疑。

她转身仰起脸来,露出深深的依赖与信任,“明日就走,可好?”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含了沉沉的稳笃,温声道,“怎样都好。”

他温热的目光撞上她的视线,使她无端地心生安慰,她枕在他的怀中,深深欢悦。

第五十一章 秋意浓

日光漫漫,微风飒飒,红叶萧索,转眼已经入秋。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或许是因了在皇宫里的缘故,所以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势必要繁琐些。

沈长安与钟毓秀的册封礼在一月后举行。

沈长安册为贵妃,钟毓秀册为昭媛。

那一日盛况空前,皇帝与皇后并肩坐在大殿之上,接受长安的跪拜。

长安身着正红色锦袍,长及曳地,金丝蝴蝶花纹印于大红之上。一头青丝梳成云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她的发髻两边各插一个碧玉瓒凤簪,手腕戴着麟凤花金琏,面似桃花,明艳不可方物。她抬头仰望着高座之上的皇后李淑慎。皇后明黄色的凤袍上绣着一只绝伦的五彩凤凰,活灵活现。那凤凰的一角落在长安的眼里,像是灼灼的烈火,刺痛了她的眼睛。

册封礼过后,楚洛与长安巡游的事情却是一拖再拖。到了这一年的白露时节,两人的行程才刚刚拟定。

皇帝巡游,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皇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了要多带人随侍,而楚洛只是浑然不觉。

“带了那么多人去,与在皇宫又有什么分别?”

太后眉目安详,语气柔缓中却仍有一丝坚定,“不带随侍,也要带了皇后一同去。”

楚洛的眼中只是露出一点寒星般的微光,并无动容,“云珂年幼,皇后还是留在宫中照料吧。”

于此,太后再无他言。

钟毓秀孕中六月,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然而到底是年纪轻,她的身子不似皇后从前般丰腴,反而是面色红润,更衬得她丽质娇媚。

她一听说皇帝要带沈长安去临安,忙不迭地跑了明德宫去,媚眼如飞,娇俏央求道,“皇上也带臣妾一同去吧。”

楚洛的眼波倏然转为薄怒,低斥道,“胡闹!你有了身子,怎能经得起这般车马劳顿,还是在宫里好好安胎吧。”

钟毓秀撇了撇嘴,极是不服。刚想反驳说贵妃也不是才小产没多久,可看着皇帝的脸色不好,硬是把这句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于是,楚洛这边尘埃落定。

然而,沈长安那边却又不*生。

重华殿内,宫人们争着抢着要随同长安一起回临安城。

“主子,让我跟你一同去吧,我力气大,可以帮上忙……”

“主子,你还是带我去吧,小得子不会功夫,连几个小贼都打不过……”

“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得子听这话不太乐意,回身过去就要和小善子厮打起来。

“都别吵了——”寒烟怒吼一声,转而望向长安,得意笑道,“带你们两个小太监去做什么?主子是要带我去的,是不是,主子?”

长安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光往四周一转,落在一旁低首的晚香身上。

小得子捕捉到长安的神情,一迭声笑道,“我说寒烟,主子也没说带你去,你在这儿逞什么能啊?”

寒烟不服气,啐了一口道,“你胡说!”她转首过去拉住长安的衣袖,露出三分委屈的样子,“我是临安王府出来的,去临安自然带上我了,对不对啊?”

长安含了一脉温然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你身子都没好利索,还是不要走那么远的路了。本宫决定带晚香去。”

晚香闻言抬起头来,乍惊乍喜,“我?”

长安温柔含笑,“你应该是没有去过临安的吧。”

晚香拼命点头,喜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寒烟紧紧咬了唇,隐忍不作声。

长安低下头去,温言安抚道,“寒烟啊,你是掌事宫女,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你来操持,你要是跟着去了,可怎么好?皇帝身边的海公公也是搁下了不是?这宫里没了你,可真是不得了。”

寒烟听得长安这样说,眉心的褶皱稍稍平复,她抹一把眼泪,郑重地点点头,起身去了。走到晚香身边时,她还不忘叮嘱一句,“你可要好好照顾主子。”如此,才肯满意离去。

长安温婉含笑,目送着寒烟的背影远去。

可寒烟才刚走到门口,长安就听得她的一声尖锐叫嚷从屋外传来。

“啊啊啊——你是谁啊?”

“啊,你是妙春啊。”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长安疑惑,正要起身去探,寒烟却已经回身进了来。

“主子,她她她……”

“我已经听见了。”长安轻轻叹一口气,出声问道,“她人在哪里?”

寒烟往边上一侧身,让了妙春进殿来。

妙春始终低着头,两侧的鬓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身子哆哆嗦嗦的,腿脚极是不利索,走一步都要晃好几下。她强撑着给长安行了礼,方抬起头来,“见过贵妃娘娘。”

妙春这一抬头,长安才看清她的模样。她右脸的一处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长至脖颈,她的眼角低垂,面庞黝黑,双眼空洞而无神。

长安吓得心头一哆嗦。

屋内站着的其余三人见到妙春这个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还是都落回了长安身上。

在长安的印象里,妙春一直都是个极美的人儿。她比长安还要长了两岁,模样清秀可人,在中宫也可以被尊称为姑姑了,如果没有玉芝姑姑,她早已经做上了凤鸾宫掌事的位置。

长安的心下亦是不忍。这件事情并不是妙春做的,也不会是皇后,那会是钟毓秀吗?宫里恨她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她才想要快快离开这个地方,去讨一个片刻的宁静。

长安的目光在妙春的身上一转,她认得妙春穿的是浣衣局婢女的衣服,转而默默叹息一声。

妙春站在那里,双腿直是发颤,站也站不稳,长安给晚香递了一个眼色,晚香立刻搬了一把椅子去给妙春坐。

妙春诚惶诚恐,连连摇头道,“奴婢只是浣衣局的婢女,怎么能在贵妃娘娘面前落座呢?”

“快坐吧。”晚香在旁小声劝慰道,“等下再摔了岂不是更要难堪了?”

妙春抬头望一眼晚香,战战兢兢地向长安躬了躬身,“谢过贵妃娘娘。”

长安点一点头,看着妙春坐下了。她拿起茶盖徐徐撇着茶上的浮沫,在等妙春先开口。

妙春犹犹豫豫,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奴婢今日是来谢恩的。”她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长安,眼眶微微泛红,“谢贵妃娘娘救了奴婢一命。”

长安心下悲戚,她抿了一口茶水,不觉怜悯道,“左右也不是你的错,何必白白搭上你这条性命。”

妙春的眼眶被熬得通红,她的眉心剧烈地跳动着,嗓音也是愈加凄厉,“奴婢这条命不值钱,活着还是死了,对旁人来说都无妨,只是难为贵妃娘娘还来救奴婢……”

妙春说不下去,如梗喉头。

长安的呼吸变得滞缓而悠长。原来在这深宫之中,竟是人命最为单薄。她深深叹息,亦是不忍,“你也有你的家人,你的家在临安,自然有牵挂你的人,还是不要这么说罢。”

有炙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妙春的眼眶。还好,她还有家人。还好,皇后待她不薄,在她蒙冤之时还给了她的家人抚恤。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有见她母亲的最后一面。在母亲的弥留之际,听到的是女儿残害皇嗣,被逼赴死的消息。听人说,最后娘亲去世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双眼直直地望着苍天。

妙春知道,那是在等她。

泪水汹涌而落,妙春极力地忍耐着,正如同她忍耐着这世间的所有痛楚一般。

她不顾晚香的搀扶,径自跪在地上,向长安深深叩首。

一下,两下,三下。

静谧之间,只听得她额头触碰地面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抹鲜红的血迹。

长安扬一扬脸,示意小得子和小善子去扶她起来。二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妙春从地上拉起来,妙春的脸上犹然挂着泪痕。

长安的眉梢多了几分落雪般的伤感,亦是感慨道,“浣衣局做的都是最累的活计,你年纪也不小了,本宫会替你想个法子的。”

妙春低啜一声,还欲再跪。幸而小得子和小善子一边一个把她紧紧拉住了,又送回到了座位上。

妙春低眉颔首,生生落下泪来,“贵妃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她抬起头来,神情庄重而谨慎,“若有来日,奴婢一定会回报娘娘。”

长安亦有几分动容。妙春是个聪明人,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指望得上什么呢?她抚着鬓边珠翠,思绪飘忽不定。而妙春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浣衣局还有事等着奴婢去做,奴婢先行告退了。”

长安点一点头,转首唤道,“晚香,去送一送妙春。”

晚香答应着去了,妙春临走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郑重屈身道,“奴婢还望提醒娘娘一句,千万要小心钟毓秀。”

“钟毓秀”三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这样直呼妃嫔的名讳,在宫中乃是大忌。妙春连这都顾不上,显然已是恨之入骨了。

长安用指甲轻轻敲打着桌面,妙春方才的话语一瞬间散落在风中。

她要望着红砖碧瓦,深深宫墙,亦是几分感慨。

幸好,她还有楚洛,幸好,他可以短暂的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第五十二章 罗霄堂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钱塘自古多繁华。

到了永昌四年,临安已经成为大楚的一处盛市。

别了临安四年,当长安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一扫之前的阴霾,看到的尽是大城的奢华。

临安多彩多姿,西湖引人入胜。楚洛与长安到达临安之时,正值重阳,湖上皆是游逛之人。长安记起儿时曾与父亲和兰姨一同游湖,见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入了王府,她也喜与楚洛一同泛舟湖上,只要一到湖畔,就有船夫争相揽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摆一张桌,预备上船娘精心烹制的饭菜,饮酒赏月。有的客船上载着艺人,游湖表演歌舞和特技。

这一夜,湖水如染,约十里之遥。白云依山,山峦半隐,山容随之改变。阴霾低垂,尚可见楼塔闪动,东鳞西爪,依稀在望。

星空夜幕,沈长安恍然想起了明阳王入主洛阳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夜半时分,她与楚洛一同,遥望着洛阳的方向,陷入沉沉深思。那个时候的楚洛,还只是临安王,沈长安,也只是侧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心里亦是有这样美好的愿景的。然而四年过去,此时此刻她身在同样的地方,心绪却不同往日了。

她抬首望一眼身边的楚洛。他的样子似是与四年前并无分别,对月饮酒,俨如当年的青衣郡王。楚洛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执过长安的手,靠至她的身侧。她枕在他的怀中,渐渐心安。

此次回到临安,二人极是低调,只有贺昇与晚香随侍。他们没有去之前的临安王府,甚至也没再回过沈府,而是过起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几日后,楚洛与长安离开临安,定居在禾城。禾城临近平江,是临安城内一座安逸的小镇,极具江南风情。禾城傍水而建,因为交通阻塞,并没有临安城的一片繁华,甚至有些绝立于世的意味。

长安极喜欢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倒很是惬意。这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与楚洛在桃源村的时候,一处山村阻隔尘世,让她无端忘掉了许多烦恼。再也许,或许是心境的不同了,长安在桃源村的时候,还是少女情怀,可四年的皇宫生活,倒像是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尽力地想去寻找之前的美好,可隐约间,却有些感觉慢慢地不一样了。

这日戌时,长安回到住处后便自觉乏得很。自从小产过后,她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前,常常在没有玩乐尽兴后便觉得疲乏了。可楚洛仍是意犹未尽,想去一探禾城风光,长安不好扫了他的兴,便央了贺昇随他同去。起初楚洛听闻长安身体不适,便想留在这里陪她,可经不住长安的再三要求,只好上街去了。临出门时,他回望她一眼,她向着他悠悠笑开,笑颜如灼灼桃花。

少了长安的楚洛形影单只,虽有贺昇的陪伴,却仍然感觉身边空荡荡的。他看得出长安是在意他的感受,便想赶紧转一圈后回到居所。正想着,他转了个弯儿想要往回去,一转身,却见桥下厅堂大亮,数百路人挤在一处门口,争相向内窥探。楚洛抬头望了一眼门前牌匾——罗霄堂。他略有耳闻,这是禾城最大的赌坊。

“宋公子不会还要再赢一局吧?”

“他要是再赢下了,王公子啊,今日可就连本都不剩了!”

“哈哈哈哈可不是,我们就等着看好戏了!”

……

门前人声络绎不绝,楚洛将几人的对话听至入耳,倒是引起了几分兴趣。他在做王爷的时候,早就已经赢遍了临安大大小小的赌坊,他倒不信,这一座小小的禾城,还真有人能胜得过他。

楚洛向贺昇使了个眼色,贺昇立刻会意,交过一锭银子于小厮手中,小厮眼睛立刻大亮,见楚洛仪表不凡,连忙让出一条路来让他进去。

大堂内,赌局既定,一锦衣男子坐在左侧,大汗涔涔。

对面男子魅然一笑,“王公子,承让了。”

楚洛抬眸向他看去。那男子一拢红衣,玄纹云袖。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左腿抬起踏在赌桌上,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自然而潇洒,目光清朗,气宇轩昂。他收起沉甸甸的荷包,准备拂袖而去,楚洛却站在门道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等一下。”楚洛缓缓扫视周遭众人,见他人俱是一副讶然之色,便沉静了容色,镇定看着他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冷冷扫他一眼,漠然开口道,“宋青芜。”

楚洛靠近望他,才发现他俊朗的面容之下,五官却不那么雕刻分明,隐隐之间,倒是透着几分女子的柔美与俊秀。

“宋青芜……”楚洛喃喃自演,忽而笑道,“青芜与红蓼,岁岁秋相似。阁下不仅面相俊美如女子,连名字,亦是女儿家的字。”

此言一出,四座皆是开怀。

宋青芜的脸上轻一阵白一阵,他恨恨咬了牙,握紧的双拳亦是加了几分力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洛一拱手,微微笑道,“在下愿与宋公子一决高下。”

宋青芜不屑地冷哼一声,浑身上下扫视了楚洛一周,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得意一笑,“本公子今日已经赢得够多了,若是想再赌一把,还请改日吧。”

说着,他绕过楚洛就要径直向外走去。

“慢着。”

楚洛喝了一声,宋青芜应声回头。他取下腰间玉佩拿在手里,玩味笑道,“宋公子若是赢了在下,这枚玉佩,就是公子的了。”

宋青芜的目光落到楚洛手中的玉佩之上。玉佩质地上乘,纹路清晰,青芜自来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知今日所赢全部银两加在一起都不如那枚玉佩的一半值钱。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只是见楚洛这般笃定,也是激起了宋青芜的好胜之心。他安然走回赌桌跟前,屏退了所有人,将一包银两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扬声道,“承让了。”

楚洛轩眉一挑,走至桌前,坐在宋青芜的对面。

贺昇见皇帝这般玩兴,又见周侧的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既怕暴露了身份,又怕生了事端,不禁默默地在心底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他走至楚洛身侧,尽力保持镇定。

此局掷骰,无人敢下注。宋青芜赌上了今夜的全部银两,势必要赢下那枚玉佩。

色盅起,众人屏息凝神。

色盅置,宋青芜赌大胜。

他含着极其笃定的笑意,伸手要去拿楚洛桌前的那枚玉佩。

楚洛剑眉一扬,紧紧覆住了宋青芜拿着玉佩的手。

宋青芜的面色有明显的一抹潮红扑过,他极力镇定神色,朗声开口道,“这么多人都在,公子是要赖账不成?”

楚洛朗然大笑,松开他的手,了然道,“在下自然不会失信。”说着,他瞟了宋青芜面前的色盅一眼,缓缓道,“再来一局,可好?”

“笑话。”宋青芜冷然一笑,“玉佩都在我手里了,你还有什么可以赌的?”

楚洛浑然不以为意,将另一枚玉佩搁置在桌上。

“既然赢了就要赢一双,只拿走一枚算什么本事?”他抬首望着宋青芜,语意含笑。

宋青芜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荷包往桌上狠狠一拍,气嚷道,“好!”

楚洛的目光落在色盅之上。自古赌坊十赌九输,若说运气好,也不可能一晚上连赢不殆。他再瞟一眼一侧站着的赌坊掌柜,一脸的畏畏缩缩,望着宋青芜的眼神都像是要挤出眼泪来。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的打算,开口道,“不过这回,宋公子要与我换一换色盅。”

宋青芜的面色明显一跳,笑道,“色盅是罗霄堂的,你我二人并无二致,为何要换?”

楚洛微微一笑,“既然并无二致,宋公子为何不肯与我调换?”

此话既出,四座已经开始按奈不住了。

“就是啊,为什么不能换呢?”

“莫不成这色盅里有什么猫腻吧?”

“我猜也是,不然为什么不肯换呢……”

……

一言一语传入宋青芜的耳中,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他隐忍了怒气,收走玉佩,转身就要离开。

“今日不赌了。”

趁着宋青芜转身的间隙,楚洛一跃抓起色盅。宋青芜情急之下回首,色盅已经安然置于楚洛面前,他回身伸手想要夺回色盅,却被贺昇冷冷拦下。

“大胆!”贺昇大喝一声,吓得周遭众人俱是一惊。

楚洛打开色盅,一眼便发现了置于盅底的一枚磁石,他冷然一笑,“怪不得宋公子每次都赌大,看来是有玄机的啊。”

话音未落,四周已然作乱。起初输尽的王公子赫然冲上前来,紧紧抓住宋青芜的胳膊,劈头盖脸道,“好啊你,竟敢出老千,骗光了我所有的银两,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他就要一拳砸到宋青芜的脸上,幸而几个小厮眼疾手快上来拦住了他。罗霄堂的掌柜早已吓破了胆,连忙上来赔笑拉架,“王公子息怒,都是小的不是,您看您失了多少银子,我们再还给您就是了。”

王公子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他指着桌上的荷包,愤声道,“拿过来!”

宋青芜坐在桌前,手里紧紧攥着荷包,面色微微发白,一语不发,恨恨地瞪着楚洛。

“拿过来!”王公子大喝一声,转身就要上前去抢他的荷包。

宋青芜一个回身,躲过了王公子飞扑过来的身躯,怀中依然抱着荷包不肯松手。

他望了一眼楚洛,又望了一眼已然发怒的王公子,手中的力气更紧了几分。他不能让出去,绝对不能,如果他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还给了人,就是承认了他出千的事实,那么以后他宋青芜还怎么混迹赌场做人?他冷冷的扫视四周,周遭众人的鄙夷神色使他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楚洛的身上,像有灼灼燃烧的火焰像要把他吞噬一般。

“你输给他多少两银子?”

楚洛的声音冷然响起,刚毅而又决绝。

宋青芜闻言举眸望去,心口陡然一窒。

“一……一百两。”王公子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他冷眼瞧着楚洛,出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出二百两。”楚洛朝贺昇使了一个眼色,贺昇立刻会意,递了一张银票到王公子手中。

他蓦然抬眸,“够了吗?”

“够了够了。”王公子一改方才神色,忙不迭地向楚洛点头哈腰,赶紧收了银票带人离去了。

众人目光聚集在楚洛的身上,楚洛只是淡然回首叫了一壶酒来,自斟自饮,扬声道,“还有人今晚输钱了吗?”

四座皆是摇头,你一言我一语,簇拥着向外去了。

待众人散尽了,楚洛还是岿然不动。

宋青芜目光发冷,脸上却毫不示弱,开口道,“你怎么还不走?”

楚洛眼帘一垂,“我的玉佩。”

“还给你!”宋青芜把玉佩朝楚洛的方向一扔,被他稳稳地接在手里。

他的面上有一瞬的诧异,见楚洛拿了玉佩却还是坐在位置上,不免生疑,“你的东西已经还给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青芜语中含刺,楚洛倒是也不恼,只道,“赌坊向来最忌讳的就是出千,你们这样公然骗取钱财,还有公道可言吗?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还是趁早封了的好。”

宋青芜闻言,面上一阵一阵的发白,他迫视着楚洛,眼底的温情一扫而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青芜!”掌柜的低喝一声,走上前来,拱手向楚洛赔笑道,“这位公子,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我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如果没了这个地方,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啊……”

掌柜的已经年近半百,此番这般低声下气的哀求,也让楚洛心生几分怜悯。他不是个刻意喜欢去为难别人的人,何况他又是皇帝,自然是要救济天下的,更是不能平白断了百姓的活路。

他拂袖起身,目光落在宋青芜身上一瞬,语气沉沉地向贺昇吩咐道,“我们走。”

第五十三章 青芜

待罗霄堂重新归于一片平静之后,宋青芜解开髻上发带,三千青丝尽数散落。

“燕姬。”掌柜的端上一盏茶来,轻声唤她。

她的名字,叫宋燕姬。

燕姬神情渐渐放松下来,转首浅浅一笑,宛然道,“舅父,我先去换身衣裳。”

她走进屋内,长长的如墨一般的头发被解了开来,随意的垂荡在胸前。她拿起一根青色的丝带缠绕在发间,黑发如云,青丝带穿插其间。白皙的面容上点了些胭脂,唇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朱红。鸦黄半额,腰枝似柳,鬓发如云、缓缓绾发,戴上明黄色的满天星珠饰。燕姬轻轻抿唇,按下一纸淡然如樱的朱砂。

她这般模样,俨然不是方才大堂之上叱咤风云的宋青芜了。

宋燕姬步入堂间,舅父已经立在门口等她。他帮她披上一件羽肩,关切地问道,“要我着人送你回去罢?”

燕姬柔缓笑道,“不必了,舅父好好歇息吧。”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禾城的秋季好像比别的时候来的更晚一些。燕姬走在街上,遥望着这烟雨长廊,默然垂首。这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在今日看来,竟是大有不同。禾城日落而息,当罗霄堂的灯火暗淡之时,大街小巷一片静谧。

她的心下思绪万千。

一瞬间,她想起了方才赌桌上的男子。青衫墨发,色转皎然。俊美容颜,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举觞望青天。当他靠近她的时候,他的手掌覆在她手上的那一刻,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别样情感。

燕姬不由得发出一声凄恻的叹息。

当真是可笑。明明是他自断了自己的顺途,是他让自己得手的银两尽数散去,她却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

她从来没有遇见能识破她,能赢过她的人。他大抵不是禾城人,燕姬在禾城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她以宋青芜和宋燕姬的双重身份在禾城生活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那样的自傲,那样的玩世不恭。赌坊间那样不给她好脸色看。

如果他知道她是女子,会不会生出一点怜悯之心?会不会就这样给她一条出路?

这样想着,她忽然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真是疯了。

她是宋青芜,也是宋燕姬啊,她是要笑傲江湖的人,怎么能留恋于赌场上的男子?燕姬长舒一口气,尽力抹去自己心绪间的微妙变化。她只是好胜而已,只是清高而已,只是不允许有人胜过她而已。至于别的,别无他想。

深思恍惚间,燕姬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打了灯火朝这边来。待她认清前面的人是方才那男子身边的侍从时,早已是避之不及。她转身想往小巷中躲去,可那光亮的烛火却直直照在她的面上,分外明晰。她深深埋下头去,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上一瞬,转而离去。

她侧倚在墙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眼睫微微一眨,竟生生落下两滴泪来。

楚洛回到住处,见长安伏在灯下,侧首望他,眉目温然。

他盈然生情,走至她的身侧伸手揽住她,笑意温存,“怎么还不睡?”

长安微微一笑,“在等你。”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传入他的耳中,无端生了几分爱怜。他拥她入怀,油然而生一股欢喜之意,笑道,“现在你等到了。”

她含笑不言。他却伸出手来轻轻佻起她的下巴,含了一抹魅惑的笑意,“那咱们,可以去睡了。”

长安秀眉一挑,望着他的醉意轻寒,莞尔道,“先说,你去哪里了?”

一抹淡淡的笑意在楚洛的唇边生起,从容而宁和,“跟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方才,我去了罗霄堂。”

“罗霄堂?”长安微微皱眉,“那不是赌坊吗?”

“是。”楚洛兴致颇好,爽朗笑道,“你真是想不到,那里有个人在出千,我一去就把他逮了个正着。”

长安听到这里,不禁扑哧一笑,“那后来呢?”

“后来啊……”楚洛漠然一滞,面对着长安,不知为何突然隐去了部分事实,“后来,我就让他把银子都还回去了。”说到此处,一个倩丽的身影在楚洛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恍然记起方才长廊下的女子,心口一震。

“没了?”见楚洛有些出神,长安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倒没有赌输什么东西吗?”

楚洛悠悠回转,面上浮起一抹温润的笑色,他将手握拳放置长安面前,微一张开手掌,一枚青玉夔龙螺纹玉佩便盈然置于眼前,“送给你的。”

长安面上隐有笑意,“这是做什么?”

“本来也是送给你的,方才去赌坊,差一点就赌输出去了。”

长安闻言,当下不悦,“这么说来,你倒是拿着我的东西去做赌注了?”

楚洛一慌,连忙解释道,“除了这个之外,我身上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如果不是用这个,我又怎么能抓住他出千呢……”

长安见他慌张错乱的样子,不禁暗暗觉得有几分好笑。看着这天下的九五之尊如此这般,也不由得让她联想起了自己六年前刚遇见楚洛时的样子。

真是好,他又像是她的小王爷了。

长安眼波微转,一把夺过玉佩来,兀自笑道,“你的那枚呢?”

楚洛失笑,缓缓张开手心,“在这里。”

长安微一抬眸,撞入楚洛的怀中。

“楚洛。”

“嗯?”

她仰起头来,微笑望他,“我们回临安王府吧。”

楚洛心中触动,含笑问道,“怎么又想回王府了?”

长安黯然一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此情此景之下,她却异常想念王府的生活。而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是最后一次她可以对从前的日子唾手可得了。

可是,临安王府位于临安市中,离得禾城这样远,来回要几天的车程,她这个想法必然是不能实现的了。正当她这样想着,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听到楚洛稳定而又坚毅的答复,“我们回去。”

她几乎是喜出望外,欢喜地扑到他的胸前,他一手揽住她,深深凝着她的笑脸,仿佛如此,他便一切都满足了。

回到临安王府时已是两天后,此次再回临安,只有楚洛与长安二人。

王府的大门紧闭,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下人在打扫着院落。自从楚洛入洛阳后,临安王府便极少再有人踏足了。长安记得入宫前的那个夜晚,宫人四散,能带走的一同带了进宫来,不能带走的,就地发了俸,自行婚配。那一夜,几个丫鬟哭哭啼啼地跪在长安屋外,舍不得与她分别,长安想起来,竟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楚洛和长安刚行至门口,便有看门的小厮将他们认了出来。他哆哆嗦嗦地,激动地连手指都在颤抖,他望着久别的王爷和侧妃,眼泪都掉了下来,转身回去大喊起来,“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长安抬眸望了楚洛一眼,不禁失笑。

那小厮还没进门去,就有一妇人出来狠狠地敲了他一记,“喊什么喊什么?”她抬头一见楚洛与长安,转瞬间也是涕泗横流,转过头去又敲了小厮一下,“会不会说话?现在可是皇上和贵妃娘娘了。”

楚洛又与长安相视一眼,盈然含笑。

临安王府还是保留着从前的摆设,一点都没有变。一进门便有小丫鬟引了他们进去,楚洛摆手示意让她下去,微笑道,“这是我自己的府邸,我还能不熟悉吗?”

小丫鬟面上一红,赶忙下去了。

长安靠在楚洛身侧,与他并肩走在王府长长的回廊上。

西侧内宅便是长安的住处。

入门即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桃花芬芳成香。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这一切,都是按照从前长安的意愿设计的。

屋内陈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楚洛望着这一砖一瓦,不禁打趣道,“想当年为了娶你进门,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长安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欢喜,“你这是后悔了么?”

楚洛含笑转身,覆在她的耳畔,沉声道,“不后悔,无论怎样都不后悔。”

长安微微一笑不言,心底更有别样的温情。

这日夜里,楚洛与长安宿在了西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此时此刻,恰如六年时的大好光阴,但隐隐约约的,长安却觉得自己的心境不同往日了。今日一过,她便是要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中去了。王府旧梦,一去不复返。她静静凝视着楚洛熟睡中的容颜,就算是留在他的身边一刻,她也是知足的了。无论他是王爷还是皇帝,她都待他依旧。

这样想着,她枕在他的身边沉沉睡去,一夜安好。

第五十四章 比翼燕双飞 上

秋日的阳光静静,枝叶无声拂落。玉树堆雪,绰约生辉。

楚洛与长安入住禾城一月有余,江南知府听闻皇帝在此,特意前来拜谒。这日一早,楚洛便前往城内与知府议事。

楚洛走了以后,长安也是另有打算。来了临安这么久,事情倒是比想象中发展得顺利许多。没有人识破他们的身份,也没有人拿他们当皇帝与贵妃,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寻常作乐,便也知足。许多时候,长安是很贪恋现在的生活的。她希望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他们留在江南的日子可以慢慢度过。她有些厌倦了皇宫的朱墙红瓦,厌倦了尘世纷争,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放下从前的一切,不再想皇后李淑慎,也不再想钟毓秀和她的孩子,只是平平淡淡地,与楚洛过完这段日子,也是足够了。

从王府回来之后,在一日之中的某个时间段里,她也会忆起四年前在那里的最后一夜。如今想来,却似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那么他就放弃这皇位,与她浪迹天涯。而她终究是没肯的。如果当日应了他这一句,今日又会是别样的风景。他们会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相依相守,白首不离。而如今,这却已经是奢望了。

“主子,到时候了。”

晚香盈盈出现在门口,语意轻快,笑生两颊。

“就来了。”长安站起身来,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收回了点点思绪。

今日,她要与晚香一同去寺庙中祈福。

此时此刻,燕雀酒楼里,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间,一带清流,泻于石隙之下。琴音袅袅,婉转悠扬。楚洛与江南知府柳方舟一同坐于包厢之内,长谈国事。

楚洛的位置正对着包厢门口,在柳方舟斟酒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楚洛的眼前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向门外探去。可只是一瞬,宋青芜的身影就淹没在了来往的人群之中。

楚洛微微叹息一声。

柳方舟见状轻轻皱眉,恭敬道,“皇上可是看见了什么人?”

楚洛有些把握不定,语气亦是有几分迟疑,“一个熟人罢了。”

柳方舟略一颔首,也不便再过问。

楚洛刚打算坐下,却又见宋青芜的身影行至廊前。他再也按耐不住,起身出去。

“宋公子。”

燕姬今日换了一身男装,她听到楚洛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而后转身过来,深深颔首,拱手作揖,“公子。”

“宋公子也是来会朋友的吗?”楚洛轩眉一挑,饶有兴味。

燕姬的唇边漾起一抹薄薄的笑纹,不假思索道,“在下只是闲逛至此,还是不扰了公子的好兴致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楚洛眼波微横,露出几分笑意,望着她的背影,扬声道,“既然相识一场,又在此地遇见,这便是缘分,宋公子可否赏光小酌一杯?”

燕姬闻言,脚步一滞。她回过头来,干笑了两声,眸子漆黑而深邃,“公子这般盛情邀却,宋某怎有拒绝的道理?”

楚洛含笑一颔首,“这边请。”

屋内的柳方舟见楚洛领进了一位白净小生,不禁疑惑道,“这位是?”

楚洛眉梢扬起,朗然一笑,“这位是宋青芜宋公子。”

“噢——”柳方舟望了燕姬一眼,眼波微转,亦是笑道,“这位便是罗霄堂的公子哥吧。”

“哦?”楚洛神色悠然,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话似是对着柳方舟说的,但目光却落在燕姬身上,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柳兄也知道。”

燕姬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自顾斟了一杯酒喝了,不再言语。

有旁人在此,柳方舟自然也不再议国事,见皇帝兴头正好,便提议道,“禾城多山水,不如柳某与两位公子游船可好?”

楚洛向来好山水,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转首望向燕姬,含笑问道,“不知宋公子意下如何?”

燕姬点一点头,算作应答。

于是三人租了船,泛舟湖上。船只甚大,同船的有船夫、船娘和几个助兴的歌妓。柳方舟走在前头,首先掀了帷帐,进了船舱,见两边列着椅子和凳子,中间有一张大炕,一扇门通往艄后。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便急忙迎了出来,都是几个年纪轻的歌妓,她们普遍挽着发髻,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锦绣夹袄,抱了琵琶踱步上来。

“这些姑娘都会弹琵琶,极个的也会读书写作,擅长歌舞,大多都是才女。”柳方舟覆在楚洛耳边,轻声道。

楚洛扬一扬眉,犹是几分好兴致,打趣道,“看来柳兄是这里常客啊,对此这般熟悉。”

柳方舟闻言神色一变,不再言语。

然而他说的确实没错,这些姑娘们善音律通歌舞,晓诗词,都是文人墨客的极好伴侣。她们唱的曲都是谈情说爱的曲子,或者轻松,或者世故,或寄予苦情痴恋,或寄情于女儿家的肝断情长,明言欢好。

曲间,一个相貌极是俏丽的歌妓走至燕姬的身侧抚袖落座,浅谈吟唱。燕姬极是反感这种忸怩作态的春月女子,不由得别过脸去,径自换了个座位去。

楚洛见状亦笑,摆了摆手向那歌妓解围道,“你过来坐到柳兄身边去罢。”

柳方舟一垂眼帘,让了位置给歌妓坐去了。

楚洛噙笑望向燕姬,开口道,“宋公子不喜红颜,怕是家里的夫人管的严罢?”

宋燕姬闻言吓了一跳,侧过身去,眼神牢牢地注视着前方,漠然道,“我并没有家室。”语毕,她回转身来,手中晃动着酒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道,“楚公子可是已经娶亲了吗?”

楚洛听到燕姬这般问,陡然想起了长安,心头一暖,温润笑道,“早就娶了。”

燕姬微微一怔,手中的动作瞬间一滞。过了半晌,她深深颔首,避开楚洛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声音是极缓极缓,“令夫人一定是极美的吧。”

此言一出,倒是令楚洛和柳方舟都骇了一跳。

柳方舟觑一眼楚洛的神色,他的眼眸暗沉,看不出作何情感。

燕姬见两人如此,亦是觉得此话唐突了,便兀自笑道,“宋某只是见公子衣着不凡,所以出言询问,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楚洛饮了一杯酒,只作不觉,过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她自然是极美的。”

说罢,他又饮尽了一杯酒。

他竟然为自己方才的迟疑感到后怕。他是爱长安的,他自然是爱长安的,可为什么在看到她眼眸低垂的一瞬间,他竟然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呢?简直是荒谬至极。

楚洛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去,柳方舟看着也有几分骇人,忙拦了下来,道,“楚兄还是不要再喝了。”

楚洛目光冷厉,猛然一摔酒杯,杯子应声落地,琵琶曲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来,望了宋燕姬一眼,醉意里有一丝漠漠的轻寒。他转身上岸,柳方舟也不敢迟疑,递给歌妓们银两之后,立刻追了上去。

燕姬望着楚洛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走了好一会儿,楚洛方停下了脚步。柳方舟一路追在后面,亦是有几分力不从心,喘了几口粗气,忙小心问道,“皇上,您……您没事吧……”

楚洛不言语,只默默凝视前方,眼中有深寒似的凛冽。

“皇上……方才那船上的宋公子……其实是……”柳方舟犹豫了一下,沉默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其实……应该唤她是宋姑娘……”

约是有半晌的工夫过去,楚洛仍是无动于衷,柳方舟只好在他身后,恭敬拱手道,“罗霄堂的掌柜膝下无子,只有一个侄女姓宋,那女子常扮男装过市,在江南禾城一带皆有耳闻,去年普查之时,亦有记载,所以是……”

“朕知道。”

“什么?”柳方舟微微一震。

楚洛回过身来,平静目视,声音低沉而坚定,“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柳方舟的眼帘恭谨垂下,方才的一幕他看在眼里,自己亦是男子,怎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儿女情长呢?只不过因为面前的人是皇帝,是天子,他才不敢随意妄言。

楚洛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柳方舟听得皇帝问话,一刻也不敢怠慢,忙道,“宋姑娘的小字叫燕姬。”

“宋燕姬……”楚洛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心底竟生出了一丝温意,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柳方舟最善察言观色,他将皇帝的这一神色尽收眼底,立刻躬身下去道,“燕姬姑娘常年住在罗霄堂后的玉门客栈。”

楚洛侧一侧首,感知于他的敏锐,温润不言。

只这一瞬,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长安的身影。她一身朱色,倚立在桃花树下,盈然含笑。他站在远处,充满爱怜地望着她,想说些什么,一开口,竟是无话。

这样的念想在他的心间突突地跳着,一下一下,竟扯出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木然的站在那里,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她柔缓的笑声,可是明明隔得那样远。他再一张眸,那一片桃林连着长安的身影全部消失了,再也不见。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立在当下。

第五十五章 比翼燕双飞 下

“比翼燕双飞。”

长安轻轻念着签上的这几个字,不禁喜上眉梢。

晚香凑过头来一看,立刻笑了起来,“燕双飞,这是极好的寓意啊。”

长安亦是恬淡含笑,把签交还到师太手中,颔首施礼。

师太双手合十,静声道,“施主积德,自然会有福报的。”

长安会意,深深一拜。

虽然相信事在人为,但能得到神佛的庇佑,长安亦是欢喜的。

回到住处,屋门是半开着的。长安顿觉诧异,没想到楚洛与知府议事,竟回来得这样早。

她轻轻推开房门,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楚洛一把捞进了怀里。

“别动。”楚洛贴近她的发丝,轻轻嗅着她发间的花香气息,语中有那样密密的温情。

长安且笑且叹,缕过他散落的墨发,轻巧笑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她一语勾中楚洛的心思。霎那间,楚洛突然想起了宋燕姬,她爽朗的笑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尽力想要撇去那些记忆,拥着长安的力度也不由得更紧了一些。

长安微微讶异于楚洛的沉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便想着拿今日摇签祈福的事情说给他听,“楚洛,你知道吗,我刚刚去寺庙祈福的时候,抽到了一支签,签上写着……”长安说到此处,正在兴头上,突然瞥见楚洛的目光躲躲闪闪,极不自然,便止了方才的话,出声唤道,“楚洛,楚洛!”

楚洛被喊的回过神来,他松开手,径自走到窗前坐下,神色迷离。

长安认识楚洛六年之久,他此番如此,长安心下定知不好。江南水患连绵数月,知府议事,楚洛也定然是为此事发愁。长安默然走至楚洛身边,握紧了他的手,沉默之间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长安此举陡然唤起了楚洛心底的温情,他闭目片刻,过往的一幕幕全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幕甚比一幕清晰。

十里红妆,他迎长安进门,给了她最尊宠的待遇。他携着她的手走进了九重皇宫,并肩而立,仰望天下。六年风雨,他都是与她一同度过的。

得妻长安,夫复何求。

桃源村下,他许她一世诺言。

他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长安,长安,一世长安与君同。

他爱长安。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坚定过。

“长安,对不起。”楚洛的声音低沉,眼底隐隐蒙了一层雾气。他深深凝住长安,眸光中尽是爱怜与疼惜。

长安听得这一句,心底沉沉一震。

这句话,楚洛只说过两次。一次是在他因为钟毓秀而冷落自己的时候,而另一次,是在她失了孩子的时候。

想起这些,长安骇得脸色都白了,手指栗栗发颤。她尽力将自己这一神色掩饰过去,撑起一脸笑容,盈然回望着楚洛的目光。

这日夜里,楚洛睡得极早。长安伴在他身边,看着他睡熟了,才悄悄翻身下榻。

她走到晚香的房间门口,见里面的烛火还亮着,便推门进了去。

晚香正准备就寝,见了长安来,自是吓了一跳,连忙倒了茶水端至她的跟前,觑着她一脸苦楚的神色,小心问道,“主子是怎么了?”

长安饮下一杯茶水,默然一言不发。

晚香见长安喝得着急,忙劝道,“主子可别喝了,等下要睡不安稳了。”

长安揉了揉额角,自觉疲惫不堪,缓缓出声道,“你知不知道皇上最近可见过什么人?”

晚香闻言一惊,思索着道,“一直是贺公公陪在皇上身边,奴婢……真是不知……”

长安目光一横,“去把贺昇叫来。”

贺昇来的时候也是神色恍惚,尚不明所以。

长安怠于多话,直截了当道,“贺公公,你一直伴着皇上,皇上的事情你自然是很了解的罢。”

贺昇听了长安这话,俱是一凛,膝盖一软,径自跪了下去,深深伏拜,“奴才对贵妃娘娘一定知无不言。”

长安满意地点一点头,端出一副贵妃仪态,眼里含了几分锐色,开口道,“皇上这几日可与什么人来往密切?”

贺昇眉头一皱,认真回想,并无注意到与皇帝来往密切之人,只得如实答道,“回贵妃娘娘,皇上近日来一直都是独来独往。”语毕,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他眸中一亮,忙叩首答道,“皇上一月前倒是在赌场上认识了一位公子。”

“公子?”长安柳眉一挑,神色分明,“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头?”

贺昇思虑再三,恭敬道,“奴才不知。”

长安的目光中浮起一丝疑虑,问道,“你可仔细想想,再没旁的人了吗?”

贺昇坚定不移,“再没有了。”

长安微微颔首。她知道贺昇忠心为主,也未必能从他那里打探出什么消息来,于是便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贺昇提起衣摆起身,正准备离开,长安忽然想起了什么,温言嘱咐道,“本宫今天问你的事,要对皇上守口如瓶。”

贺昇恭谨答了声“是”,方退了出去。

彼时殿内只剩下长安和晚香主仆二人,长安目光一转,晚香立刻会意,立于她的身侧,出声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查查贺昇方才说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而且,你要留心这段日子里皇上都接触过什么人。”长安眼底的神色随着烛火摇摆不定,她沉一沉声,郑重道,“尤其要注意女子。”

晚香目光一凛,心领神会。

晚香的消息在三天后打听了来,她是做好了十足十的准备才敢将此事告诉长安。

趁着楚洛歇息的工夫,长安悄悄到晚香房内进行密谈。

这早已不是长安与晚香的第一次密话。但这一次去,长安却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心理防备。她一进门来,望着晚香愁眉紧锁的神色,更是加重了长安心底的疑虑。她尽量淡漠了声音,问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晚香的容色轻淡而哀戚,她眼眸一暗,沉了声道,“奴婢今日去船舫上打听,那些姑娘们说,皇上日前去过那里。”

长安眼中的光泽一分一分淡了下去,她紧咬下唇,漠然道,“皇上什么时候喜欢去那种地方了……”

晚香见长安误解,连忙解释道,“她们说,皇上没有点姑娘去,倒是与两个青年男子一同,一位是江南的柳知府,另一位……”晚香顿了一顿,声音亦是沉重了几分,“就是贺公公所说的那位宋公子了。”

长安的眉心皱得越来越厉害,她极力镇定住情绪,声音亦是惘然,“说下去。”

“禾城城小,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大多禾城人都是知道的了。奴婢去茶楼一打听,这才知道,那位宋公子其实是位女子,芳名叫宋燕姬。”

长安听到这里,心口是陡然间的一窒。

她忍耐着性子,出声问道,“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晚香抿一抿唇,娓娓道来,“那位燕姬姑娘,是禾城人,自幼失了双亲,与舅父一同居住,她的舅父在禾城有一家赌坊……”

“可是罗霄堂?”长安出声打断了她。

晚香一垂眼帘,“正是。”

长安的眼中浮起隐隐潮气,她抬眸望向晚香,声音凄然而温柔,“我们……去见一见她罢?”

晚香一怔,眉梢之间亦是多了几分落雪般的伤感,“主子怎么能确定一定就是宋姑娘呢?或许皇上只是有些失意也说不定,主子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长安的目光冷冷落落,迷离的眼波牢牢注视着前方,伶仃的叹息仿佛瞬间划破她的胸膛。她沉沉出声,语中尽是怜悯与悲戚,那过往种种,似是这一通发泄却不能够,“我与皇上夫妻六年,他只要一个眼神,我都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着别人了,我不会看不出来。”

晚香垂首不作声。长安却像是在自问自答,她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无法自拔,“从前有李淑慎,有赵南烟,后来又有钟毓秀,我都不去在意,因为我知道楚洛他是不会变的。”说到此处,她的眼中不觉泛了泪光,“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沉沉闭目,亦是思绪万千。

疏影斜阳,日上三竿。

这日晚些时候,长安相伴于晚香一同来到了罗霄堂的大门口。

此时未到盛时,坊里的人尚不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看客在围观着一桌好局。

长安一袭朱红色的绣花罗衫,散落肩旁的青丝用桔梗花的簪子挽起,斜插入流云乌发。薄施粉黛,螓首蛾眉。赌坊间作乐的都是男子,陡然间一女子入内,四座皆生了好奇之心,纷纷注目于长安。

里面的小厮见状连忙迎了上来,屈身道,“姑娘是来赌局的吗?”

长安微微一笑,唇色如朱,“我是来找燕姬姑娘的。”

小厮怔了片刻,赔了笑恭谦道,“姑娘怕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是赌坊,哪里有什么燕姬姑娘?”

长安闻言轻轻挑眉,向晚香递了一个眼色,晚香立刻掷上一锭白银,长安复又笑道,“或者说,你们都称呼她为宋公子罢。”

小厮拿了银子,吓得哆哆嗦嗦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正巧这时掌柜的掀了帘子进来,见此情景,急忙上前,满脸堆笑地向长安道,“姑娘是燕姬的朋友吗?”

长安将“朋友”这两个字在心中过了一遍,方微微启唇道,“算是吧。”语毕,她柳眉微微蹙起,“她现在人在哪里?”

掌柜的亦是笑得恭谦,“燕姬不住在这里,在对面的客栈呢。”

长安郑重其事地颔一颔首,目光打量过掌柜的一眼,自顾坐下,展颜笑道,“那麻烦掌柜的去帮我把燕姬姑娘请过来吧。”

第五十六章 燕姬

燕姬来的时候,长安正坐在桌前饮茶。听见有脚步声渐近,她抬起眼来,冷冷地瞥了燕姬一眼,复又转过脸去,轻啜一口茶水,只作不觉。

燕姬见长安面色不善,并不是舅父方才所说的熟人,心底也隐隐生出了几分疑虑。她沉静了容色,微微扯动嘴角,谦逊开口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长安手中摇晃着茶盏,衔了一缕冷笑,起身迎道,“沈长安。”

燕姬微微一笑,拱手作礼,“沈姑娘。”

长安柳眉扬起,目光直直落在宋燕姬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透过去,“燕姬姑娘唤我一声夫人,倒是更合适吧。”

燕姬闻言,笑容有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长安勾起微薄的唇角,眼底一抹微冷的光,她挑眉望向周遭的赌桌,笑意渐浓,“如果燕姬姑娘不出千的话,能否赢我一局?”

燕姬静默半刻,眼中微含一星笑意,她直视着长安,毫无一丝畏惧之意,“如果我赢了,夫人可以告诉我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吗?”

“当然可以。”说罢,长安的唇角轻轻漾起几分笑纹。

此言一出,倒是震惊了众人。

掌柜的一脸踌躇,急得冷汗直下,他嘴里不知觉地念叨着什么,转而又望着长安和燕姬不停地叹气。

这一刻可谓是罗霄堂几十年不遇的奇观——两位女子竟然当堂对决。

沈长安着一身红衣,灼灼桃花妁妁其华。宋燕姬绛紫沙华,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周围的看客将赌桌团团围住,众人都喜凑热闹,有些不明所以的路人也围在了罗霄堂的门口观望,想要一探究竟。一时间,罗霄堂内外被堵得水泄不通。实在无可奈何,长安与燕姬只好移步到楼上的厢房中去,留着掌柜的和几个小厮在楼下招揽客人。

沈长安自从嫁给楚洛之后,也算是跟他逛遍了临安城大大小小的赌坊。她与楚洛下双注,常常能赢个满堂彩。久而久之,她也就对赌坊的一套规矩谙熟于心了。

两人落座。长安起盅晃动色子,掷下的那一刻,她笃定地笑道,“赌大。”

宋燕姬打开自己的色盅,神色一变,转而和颜道,“是我输了。”

长安瞟她一眼,似是早已猜到了结局。两人没有下注,输赢无妨。长安却只是在静默间端详着宋燕姬,别无他话。她深深凝着燕姬,似是怎么也想不通楚洛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宋燕姬的容貌虽是清秀淡雅,却也绝对算不上是倾城。若细细探去,她是面生男相,样子倒是有几分男子的俊朗。燕姬的面上尽透着俊秀之美,不施粉黛。她的目光中寒意逼人,神色间亦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霜,令旁人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难以揣测。

长安蔑然望了她一眼,眉眼微横,“你是认得楚洛的吧。”

燕姬当下一怔。她深深凝了长安,口吻倒是有几分局促不安,“见过楚公子几面,算不得相识。”

长安低低讥笑一声,“可据我所知,楚洛可是对你颇有好感,回去了也是常常提起你来呢。”

燕姬闻言,身心俱是一凛。她即刻明白了长安的身份。燕姬的眼神一怯,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她尽力镇定了自己的心绪,抬起眸来望向长安,笑意淡薄如云岫,“楚夫人怕是误会了吧。燕姬见楚公子时都是男装,且以兄弟相称,万万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长安扬起脸来觑她,口吻有些不耐,“你以为自己扮的是男装,旁人可就认不出来你是女子了吗?”

燕姬眼波一转,想要避开长安发热的目光,兀自答道,“燕姬只与楚公子见过两次,信与不信,自由夫人定夺。”

说罢,她就要起身离开。

“坐下!”

长安低喝一声。她在来这里的路上早已含了一丝怒气,此刻宋燕姬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竟想要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得不令她着怒。她沈长安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贵妃,怎可任一个小丫头随意摆布?

长安沉沉闭目须臾,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宋燕姬,神情淡漠道,“宋姑娘,我今日来不是与你争执的,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情,你就这般走了,恐怕也是不太合适吧?”

燕姬听了长安这话,自觉也是有几分失礼,复又坐了回来,抿一口茶水,开口问道,“夫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就是,燕姬一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长安笑笑,她自然不可能知无不言。

她轻啜一口茶水,唇间亦是换了更婉转的语调,“不知燕姬姑娘芳龄?”

“十八。”

长安淡然一笑,“真是极好的年纪。”转而,她又问道,“姑娘可有意中人吗?”

燕姬眉头微蹙,“夫人就是来问这些的吗?”

长安收敛了笑意,迫视着她,“你说过会知无不言,那么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燕姬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楚洛的面容,她刻意别过脸去,沉声道,“没有。”

长安低眉,笑容清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嫁给王爷了呢。”

长安这一句恍如碰撞的碎冰,生生地敲着燕姬的耳膜,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复又问道,“夫人方才说什么?”

“我说……”长安刚刚启唇,却瞥见燕姬的面色全然煞白,毫无血色,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漾起梨涡间的一点笑意,婉声道,“姑娘是还不知道呢?”

燕姬不答话,亦是连身子都颤了一颤。

“楚洛就是曾经的临安王。”长安的眉眼斜斜飞转,她看着宋燕姬的目光一分一分地淡了下去,自是带了几分得意的笑色,“现在是当朝的皇帝。”

燕姬的整颗心在此刻迸裂开来,她急得有些发昏,人晃了一晃,眼泪险险要落了下来。楚洛,那样熟悉的名字,她怎么就没往这个地方想过呢?

燕姬微睁双眸,望向长安,“那你是……”

长安冷眼瞧着她,语气亦是加重了几分,“我是皇上的贵妃。”

燕姬的眉头渐渐蹙起,声音亦是带了几分朦胧,“你是沈侧妃……”

临安王在府邸时钟爱侧妃,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铺满街道迎她进门,临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一年燕姬才十二岁,跟着舅父去了临安,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临安王风流倜傥,沈侧妃闭月羞花。从那一刻起,燕姬便深深认定了一定要嫁予自己心爱之人,如此,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啊。

她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抬起头来正视沈长安,并无半分颓丧怨望之气。

长安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她眉头微锁,眼光往四周一转,冷然道,“你现在都知道了,可也是想与我们一同回宫做贵人吗?”

燕姬眸中如秋水静寒,怆然摇头道,“燕姬不知楚公子是当今圣上,是燕姬僭越了。”

长安听了她这一句,本应得意的瞬间却突然生了几分怒意,口气立刻不善,“宋姑娘这话,倒是与皇上发生过什么了?”

燕姬本是心中怆然,听长安这样讲,目色陡然凌厉起来,“此话无中生有,娘娘可是不要血口喷人!”

燕姬的忽然变色更是加重了长安心中的怒意,她猛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蓄意蛊惑皇上,本当治罪!”

“那也要皇上肯才可以!”

长安蓦然变色,“你说什么?”

燕姬扬一扬脸,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一点一点,唇边的笑意越见深沉,“若是皇上要带燕姬回宫,燕姬自当也是顺从的。”

长安闻言,眼眶瞬间被怒火熬得通红,她出口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有几分可怖,“你方才说与皇上毫无瓜葛,居然这么快又转变心意了?”

“娘娘既然这么想,燕姬也无可厚非。”她抬起眼来,扬眉厉声。

长安的心口像被巨石沉沉压住,一时说不话来。

一瞬间,她望着宋燕姬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她是那一年嫁给楚洛的。

当家里人听说她要嫁给临安王时,娘亲的欢喜,父亲的沉默,姨娘的忧心忡忡,世间百态比比皆是。

她嫁给楚洛,是要做侧妃去的。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嫁给王爷,必然是等同于进了半个皇门,可只是因为他是楚洛,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显得不重要了。

她爱的只是楚洛,不是王爷,更不是皇上。

当花轿抬进门去,她被楚洛抱在怀里,在李淑慎和赵南烟愤恨而充满妒忌的目光中进了临安王府的大门。从此,便只有她一人承宠。现在想想,她竟是有几分后怕了。李淑慎是郡主,又是楚洛的嫡妻。南烟有了王爷的孩子,正是恩泽正盛时。她沈长安怎么会天不怕地不怕地越在两人面前,就这样地不可一世呢?也许是年少轻狂,也许是她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怕了。于是她开始委曲求全,开始明哲保身,再也没有从前沈长安的英勇了。

她抬眸望着宋燕姬。

燕姬只有十八岁,比她小了四岁,是正好的年华。她的身上,有着江湖儿女的侠气,有着沈长安过之而无不及的英气和胆识。

她真像是年少时的沈长安啊。

长安想到此处,不觉从满心的愤恨中漾起几分戚戚之意。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亦是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耳边的红玉耳环冷冷地扫过她的面颊,让她只觉得是拂面生寒。长安站起身来,不顾燕姬的目光,扬长而去。

她走出屋外,伸手抹过腮边,才发现有两行长长的清泪从她的颊边无声滑落。

她含着一抹凄楚的笑意,缓步走下楼去。

大堂内等待着的晚香早已是一脸焦灼,见了长安这个样子下来,亦是惊怕不已。她急急地上前去扶过长安,切声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长安神色淡漠,脸上隐隐透着茫然的痛楚,在心底里苦涩的笑,“世间凡事自有定数。”

晚香听着长安说起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心下既知是不太顺利,只得微微叹一口气,与长安一同离开了罗霄堂。

第五十七章 向来情深

长安与晚香回到住处,遇上了正要去打水的贺昇。他见两人出去已久,心下亦是猜到了几分缘由,便恭谦躬身道,“主子,六爷在里面呢。”

晚香向贺昇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提起楚洛,这一动作落在贺昇的眼里却令他只是不明所以。长安望了晚香一眼,她立刻收敛了容色。长安又向贺昇一点头,撇下晚香独自进到屋里去了。

厢房内的空气沾染了碧桃的清香,散在四周亦是清新淡雅。楚洛专心提笔作画,一道娉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映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思忖,就被一个柔软而坚定的力量从背后紧紧拥住。

楚洛的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他握紧长安的手,刚想从身后拉过她,却恍然感受到她的泪水倏然而落。

“长安……”

她微微闭目,似是在感受着这最后一刻的温存。

她快要失去他了,是的,她真的快要失去他了。

“楚洛,之前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同离开,我现在答应你,我们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离开洛阳,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长安几乎是恳求般的语气令楚洛的心口一窒。

他沉默片刻,温言安抚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长安松开手来,睫毛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带着痴惘的笑意,几近痴狂,“你放不下了对不对?你还想着皇后,想着钟毓秀,想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对吧?”她抬起眸来,笑得茫然,“或许,你的心里是在想着别人……”

“长安!”楚洛站起身来,眼底的痛楚随着烛火跳跃不定,“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望着长安凄然落泪,心下亦是不忍,他靠过身去,握住她的手,不由得生出一抹沉沉的担忧,“从前朕可以这么说,因为朕还不是皇帝,他们要扶持谁登基,跟朕都没有关系,可是朕今日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为大楚,不为百姓考虑。”

长安冷冷嗤笑,“是你自己还放不下。”

“沈长安。”楚洛抬起眸来,面上绷紧了神色,沉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长安抑制许久的泪水在瞬间汹涌而出,她再也克制不住满脸的恨意,惘然出声道,“楚洛你扪心自问,自从你登上这皇位之后,你有没有变过?你敢说你还是那个逍遥山水之间的临安王吗?!你早就不是了,你表面上一派正气,实际上早已被皇家的一切腐蚀了内心!你是渴望这权势的,渴望万上之上的尊崇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呢?”长安凄厉呼号,说到最后,已经是满面泪痕,她的疾言厉色里透着无比的虚弱,亦是整颗心都迸裂开来,她凝望着楚洛,似是不甘,又似是丧气。

最终,长安的面容上只余下惊痛的沉影,她沉沉出声道,“你还是楚洛,只不过你是皇帝,再也不是我的王爷了。”

有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似是有百年之久,楚洛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着沉沉的哀伤,他是在问长安,却又是像在自问,“我变了,难道你就没有变吗?”

长安冷冷一笑,那笑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的弧度,并无半分实意,她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目中已无泪水,“是我变了,所以你有资格如此。”

有一丝快意的痛楚犀利的划过心间,长安解下腰间玉佩狠狠地砸在桌上,碧玉瞬间碎成两半。

长安冷眼看着,似是极为满意,她冷然笑道,“如此,便是最好不过了。”

楚洛的眼角闪动着一点微光,那微光里,是无声的悲觉,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的尾音里带过一缕沉痛至极的悲伤。他回过身,扬长而去。

门口立着贺昇和晚香。两人听见屋内动静,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外候着。楚洛走过时,目光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径自离去了。

贺昇见皇帝走远,心下亦是焦灼,忍不住向屋内道,“主子,奴才赶着去追六爷了。”

长安回应他的只是一阵沉默。晚香见状,飞快地觑了贺昇一眼,提醒他道,“快去吧。”

贺昇一躬身,急匆匆地去了。

晚香走进殿内,默默地帮长安收拾好残局。当她发现玉佩碎成两半时,一颗心猛地一颤。自己的主子与皇上吵架,她早已见过不止一次,可吵到这种程度,此事已然是非同小可。晚香心下不禁黯然,这大概也是为了那个宋燕姬吧。

楚洛走到街上,依然是冷冷落落,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端地叫他心痛至极,久久不能平息。他不知一个人走了多久,停下脚步,抬眼望见的却是玉门客栈。

贺昇在后面追了上来,喃喃出声道,“爷,你慢点……”等他赶至楚洛的身边,抬首一望,牌匾上用金线勾勒的四个大字“玉门客栈”盈然置入他的眼帘。

“爷,咱这是……”

楚洛的眼底凛凛如刀锋,他思量了片刻,轻轻叹道,“走吧。”

他刚一回身,就被一个晴朗而明亮的声音叫住。

“楚公子。”

楚洛回过头去,是宋燕姬。

他心底一颤,唇角转而浮起清冷的弧度,“宋公子。”

宋燕姬一身男装,威风凛凛,举手投足间尽然散发着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她拱一拱手,轻笑道,“公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楚洛抬首望了一眼玉门客栈,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但转瞬即逝,“在下与宋公子小酌一杯可好?”

燕姬面上一怔。

不请自来?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忽然想起今日午时来到这里的沈长安,心底骤然一沉。

然而在她思忖间,楚洛已经跨过了门槛进去了,跟在后面的贺昇悄悄望了燕姬一眼,没有作声。

二人置于楼上厢房间,楚洛自斟自饮,燕姬只是相对无话。

楚洛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燕姬心下微动,一把夺过楚洛手中的酒盏,望着他惊疑的神情,兀自笑道,“楚公子喝得这么急,也不怕伤身。”

楚洛不觉失笑,将酒盏从宋燕姬手中夺回,将杯中残酒饮尽,不经意道,“宋公子多虑了。”

燕姬微一凝神,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一饮而尽,烈酒入喉,阵阵刺痛,她强撑着一脸笑意,望着楚洛道,“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楚洛觑着燕姬一副强逞英气的样子,黯然一笑,却无意将事情说给她听。

燕姬螓首低垂,将酒盏扬起饮尽。她抬手的一瞬间,楚洛注意到她腕上的珠翠,越是觉得几分有趣,口中似是不经意道,“原来宋公子喜欢女人家的玩意儿啊。”

燕姬闻言面色紧绷,四下察看后,才发现是自己换衣时竟忘了把珠翠取下来,愈发是觉得难堪。她将珠翠摘下置于桌上,面色冷冷淡淡,“女子送的东西,有什么惊奇的?楚公子身上难道不也带着女子送的饰物吗?”

说罢,她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洛的衣物,想从他的身上寻得一点蛛丝马迹,忽然,她瞥见楚洛的腰间系着一只小绣香囊,刚要出声,她恍然看清了上面绣的小字,心口是重重的一震。

长安。

沈长安。

燕姬收回目光,眼底含了一缕挫败的失落,她斟满酒杯,一杯入喉。

有良久的沉默,燕姬听得楚洛出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暖,沉沉灌入心间,“宋燕姬,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是女子呢?”

宋燕姬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一下接着一下,她的眼中骤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直直燃上他的面颊,“你是皇帝,不也是不肯承认的吗?”

楚洛的神情瞬间庄肃而冷然,他完全了然,讶于燕姬此时的镇定自若,亦是有些慨叹,“你是怎么知道……”

燕姬的眼眸一沉,伸手解下自己的发带,三千青丝尽数散落,蛾眉皓齿,飞阁流丹。

她心下一酸,眼底之中似有深深无法言喻的痛楚,忍不住感泣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可赌坊的那一日初见,本应就是我俩所有的缘分,后来的船舫游乐,也不过尔尔。可是你今日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试问皇上,你可是有一分一毫的心思吗?”

说完这番话,燕姬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触怒了龙颜,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她全族人的性命。可是她还是这样说出来了,不留半分余地。

“别再说了。”楚洛的声线清冷,却难掩他眉目间的一丝温存,他沉着而冷静,注目良久,像是沉沉起誓般的坚定不移,“我楚洛此生只有沈长安。”

一缕苦涩的笑缓缓在燕姬的唇边绽开,如破碎的琉璃,毫无预兆地碰碎、瓦解。那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到骨髓深处,更觉得悲怆难言。

她戚戚然抬首,声音倦哑而苍茫,“明日皇上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楚洛的眉宇间有沉沉难以抹去的阴翳,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似是对她这突兀的要求略感惊讶,“什么地方?”

“一个我很早就想去的地方。”燕姬浅浅一笑,漾起几份别样的酸楚,“只此一面,便再也不见。”

楚洛的双眸微微低垂,话语清晰得如一缕残风,划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怕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会等。”燕姬镇定出声,有些不似她这个年纪冷淡和毅然,“无论皇上来不来,我都会等。”

楚洛骤然一凛,只是一瞬,他忽然清晰了自己抉择,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过。

第五十八章 可堪回首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一年,桃花反季盛开,灼灼肆意,竟如知晓了这人世间的喜乐一般,浓郁的香气充斥着整个临安城。

那一日,凤冠霞帔,红烛摇曳。

楚洛一身红袍推开门来,见长安端然坐在床前。他挑开喜帕,与她四目相对。是那样深切的欢悦。从此,世间纷扰,只她一人足矣。

她笑,桃花自盛开。

她怒,春花尽凋零。

百花丛中,他宁可一叶障目。

楚洛停在楼梯上,看着正要下来的长安。朦胧光影间,他俊朗的容颜并不分明,但轮廓却清晰可见,他望着她,目光灼灼。

长安的心间猛然一荡,只那一瞬,连魂魄亦是不知所踪。

他上前一步,挡住吹向她的风,眸中尽是宠溺的温情。

她逃不过他,亦如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深切地爱着一个男子。

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脸颊。轻风拂过,吹动阵阵树叶萧索,他触到她的面颊,那温柔的暖意在他的唇边轻轻绽放,渐渐蔓延至他的心脏里,无不生暖。

天色微亮,屋内静极,深秋的微风拂过芙蓉暖帐,风帘舞动。

长安扯过锦被,拽起扔在一旁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楚洛抓过她的手,语气中微带几分愠怒,“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转过头来,轻声细语间夹着犀利的锋锐,“我是在恪守嫔妃的本分。”

楚洛面上微寒,“你终究还是怨我的。”

长安眼中一热,几欲落下泪来。她别过脸去,整好衣衫,扬长而去。

巳时,长安与晚香刚走到永禅寺,天边便响起了一记闷雷,豆大的雨点只瞬间就到了眼前。

晚香暗暗叹一口气,颇为唏嘘道,“还好还好,只差一点就要耽搁在路上了。”

长安站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只沉静了神色望向远方。

不过一会儿,寺内便有师太迎了出来。长安见过一次,亦是认得她的。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之静声道,“外面雨大,两位施主请进来歇息吧。”

长安双手合十,亦是恭谦,“多谢师太。”

两人随了师太进屋避雨,一进门,便有小尼奉上热茶来。长安与晚香一一谢过,方沉着静坐。

过了半晌,师太忽然悠悠开口道,“贫尼见过施主,施主这次前来,亦是有愿诉求吧。”

说到此处,长安此时恍然记起上次在这里的求签。

比翼燕双飞。

比翼燕双飞。

长安的心里瞬间涌起无限的自嘲。

原来这一切,早已是冥冥注定。

“师太。”长安沉沉闭目,恭敬屈身一拜,“我若是诚心诉求,上苍会如我所愿吗?”

师太又喃喃念了声“阿弥陀佛”,手中转动佛珠,静色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雨势渐大,落花纷落,摇摆不定。

楚洛坐在窗前凝着外面的大雨,面色并不好看。

下了这么大的雨,宋燕姬是必然不会再等他了。

楚洛微微凝神。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让他和宋燕姬,再也不要见了罢。

晴好的天气里下了大雨,也是突然。贺昇撑着一把伞,手忙脚乱地在门口收着被雨水打落的衣裳。没有晚香在一旁帮忙,他一边撑伞,一边又要腾出手来理皇上和娘娘的衣服,好不慌乱。伞一倾斜,半边的雨水都落在贺昇的身上,他轻声叹气,开始收拾这一面残局。

他稍一侧目,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紫衫女子的身影向他走来。她似是在雨中走了很久,头发和衣衫全被打湿了,引得周围路人纷纷注目,然而她却只是浑然不觉。她的眼睛空洞而无神,目光灼灼地盯着贺昇的方向。

贺昇心中一凛。

是宋燕姬。

他撑起伞来,走到燕姬身边,将她一同遮到伞下,出声叹息道,“宋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要见皇上。”

她抬起满是雨水的脸,星眼如波,带着一丝祈求之色,怔怔地望着贺昇。

贺昇极是为难,他担心皇上,又担心贵妃娘娘。皇上不见她,自是有打算的。而且贵妃娘娘今日一早便不悦离去,显然已与皇上生了间隙,他是万万不能再助添一把火的。

贺昇屈了身下去,恭谦道,“皇上不在这里。”

“我要见皇上。”

宋燕姬冷冽地将话重复第二遍。贺昇也不恼,沉着而矜持地颔首道,“我方才说过了,皇上不在这里。”

燕姬冷着一张脸,眼中微有晶莹之色,恳求道,“求大人去通报一声,如果皇上不见……”说到此处,她顿了顿,似是不堪承受这般忧惧的心绪,沉声道,“如果皇上不见,我必然不会再来。”

贺昇微微蹙眉,温言劝慰,“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的呢?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快回去吧。”

宋燕姬不为所动,坚持道,“大人就去问一句便是。”

贺昇略有些为难,可见宋燕姬一脸坚毅,必然知道是没有可退之路了,只得把伞递到她的手里,温声道,“那姑娘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贺昇上了楼,在门口却又踌躇着了。他思索片刻,决定转身回去,却听得皇帝在里头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贺昇谦逊笑着,进了屋向楚洛一躬身道,“爷,是奴才。”

“什么事?”

贺昇微一思忖,默然片刻,谨慎的面容中忽然闪过一丝精明,转而颔首道,“奴才方才看爷屋里的窗子没关好,怕进雨,所以上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首觑着楚洛的神色。

楚洛的容色安宁平和,不以为意,随即便开口问道,“贵妃回来了吗?”

贺昇一凛,“还没呢。”他抬首一望,见皇帝脸色渐渐不豫,立刻补了一句道,“这个时候雨下得大,娘娘准是耽搁在路上了。”

楚洛点点头,转而是一脸淡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贺昇微一颔首,转身退去了。他走到楼下,看见宋燕姬撑着伞依然伫立在雨中,微微叹了口气,撑起另一把伞上前去。

“姑娘,这……”

贺昇没有说下去,但燕姬只看着他的神色,便已了然了。她撇下伞,转身就要离开。贺昇在身后追上她,把伞递到她的手上。燕姬却只是一推开,毅然离去了。

只是片刻的工夫,骇人的一幕便在贺昇的眼前发生了。宋燕姬在不远处倒下,众人惊呼,纷纷围在她的边上。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令贺昇猝不及防。一瞬间,众人的呼喊声乱作一团。

“姑娘,姑娘,你醒醒啊——”

“姑娘——”

“醒醒啊——”

贺昇的心突突地快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他眼看这皇帝从楼上下来,从他的身边越过去,冲到宋燕姬的身边将她一把抱起,返回到楼上。

贺昇在门口不知跪了多少个时辰,雨渐渐停了。

他低头看见朱红色长袍的一角轻轻地扫过地面,瞬间抬起头来,亦是一脸的疲倦,沉沉出声道,“贵妃娘娘。”

“起来吧。”

贺昇面上惶恐,“皇上让奴才跪在这里……”

“起来。”长安的声线渐渐提高,见他仍跪在地上不起,便转首吩咐道,“晚香,去扶贺公公起来。”

晚香不敢迟疑,赶忙扶了贺昇从地上起来。贺昇站起身来,双腿依旧哆哆嗦嗦的,长安一看便知,心下亦是有几分酸涩之意,“去房里上点药吧。”

说罢,她就要往屋里去。

贺昇心中一颤,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娘娘,宋姑娘还在里头……”

长安面色平静,宛如一潭静水,没有一丝波纹,“知道了。”

贺昇有礼颔首,扶着晚香离去了。

长安轻轻推开房门,犹有余香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缠绵不肯散去。宋燕姬躺在长安的床上,沉沉闭目,楚洛坐在她的身侧,就算是背对着长安,长安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动容与温情。这样看似温馨的一幕激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厌恶与憎恨,一时愤愤难平。

她走至楚洛身侧,冷冷出声道,“请过大夫了吗?”

楚洛起身来,面上乏倦无比,让长安见了心生怜惜,却又充满着一腔愤恨。他郁郁颔首,以温然的目光相对长安,“刚刚已经请过了。”

长安越过楚洛,探身过去,见宋燕姬一脸病容,面色无光,就这样平静地躺在那里。她的眼中尽是不屑,“宋姑娘是生了什么病?”

“淋了太多雨,着了风寒,刚刚服了药便睡下了。”

长安轻蔑一笑,目光毫无温度,“那便让她好好睡吧。”说罢,她回过身来看着楚洛,尽力笑得和婉得体,“等她醒了,我会差人把她送回去的。”

楚洛闻言,神色一变,“她病还没好,要去哪里?”

长安面上笑涡一闪,转瞬不见,“皇上这可是心疼了?”

“她是为了见朕才染了风寒,朕岂有不管的道理?”

“既然要管,索性清净些,不要让我看到便是。”

“长安!”

长安听得楚洛这样唤她,阵阵寒意顺着指尖渗到心底。

她的容色渐渐坚定,面上的恨意却再也难以克制,“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天色渐深,长安的话音随风散去,她红衣的影子被烛光打在墙上,影影绰绰。

楚洛伶仃的叹息如黄昏时弥漫的烟色,久久挥散不去。

只此一面,便再也不见。

第二日清晨,楚洛醒来时,便不见了长安的踪迹。她带着晚香,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没有半分留恋地离开了留香阁。

桃花散尽,唯有碧桃的一点余香留在房内,久久不肯散去。

第五十九章 一世长安

晚香与贺昇再见时,已经是这一年冬至了。

两人在来凤桥上遇见,彼此相顾失笑。

贺昇浅浅颔首,“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晚香面上温婉,“娘娘一切都好。”语毕,她微一抬眸,宁和笑道,“皇上可好?”

贺昇的神色岿然,“圣上安好。”

晚香轻轻点一点头,眼睫一闪,目光落在贺昇身上,“贺公公的伤可好些了?”

贺昇闻言,微微一愣。他这才忆起晚香所说的是那日的膝上的伤势,眼里瞬间浮起绵绵的感动,亦是低沉了声音道,“做奴才的,哪里还不得日日跪着呢?早就好了,不打紧的。”

晚香温然颔首。如此,再无他话。

两人低首作礼,相对离去。

一个前往长安所居的西泠阁,另一个去往楚洛与燕姬所在的玉门客栈。

天色蒙蒙亮,熹微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扇照进屋内。

楚洛是上惯了早朝的人,一向睡不了太久。他坐起身来,环顾这客房的四周,不觉叹息。这里到底是临时的落脚之地,周遭的陈设都像是刚刚换上去的,沉沉没有生气。他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燕姬,她沉睡的容颜,是那样的静雅而恬淡,温暖寂静,是女儿家的娇态,浑然没有了宋青芜的英气与俊朗。她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依然能够怡然自得。

楚洛心下慨叹,她是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而他自己却难以适从。

他翻身下榻,动作声却惊醒了身侧的燕姬。她悠悠醒转,见楚洛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身,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她轻轻换了一声,“皇上。”

楚洛手中的动作一滞,语气亦是更温柔些,“在外面还是莫要这样叫了。”他俯下身去,替燕姬将耳边的碎发拢了上去,轻声道,“再睡一会儿吧,我出去一趟。”

燕姬支起身来,轻柔地吻过他的唇角,亦然笑道,“那你可要快点回来。”

他的心底闪过一丝明晰的痛楚。他倏然含笑,沉沉答道,“好。”

楚洛站起身来,亦是满心的忧愁与怅然。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距离回宫的日子也是近在咫尺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晚香回到住处后,见长安正坐在铜镜前描眉,不觉讶然道,“主子这么早就醒了?”

长安神色淡淡,漠然道,“睡不着,就起来了。”

晚香微微颔首,静然片刻,又寻思着出声道,“主子,方才我在外头,碰见贺公公了。”

长安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冷。半晌的沉默过后,她忽然出声,姣好的长眉轻轻一挑,“他还好么?”

晚香闻言一怔,不知长安所问的是皇上还是贺昇,一时无法作答。她悄悄觑了一眼铜镜中长安的神色,琢磨着道,“皇上无恙,贺公公神色也好。”

长安闻言轻笑,唇角衔着一丝苦涩,“宋燕姬还在那里吗?”

晚香大震,冷汗直下,郁郁颔首道,“奴婢不知。”

长安明眸微凝,神色渐渐趋于平静。她本来也没想从晚香口中打听到什么,无论是与不是,都无端地令她心烦。禾城小县,如果他想知道她的近况,实在再容易不过,他若是不想知道,大可一言蔽之。

想到此处,她浅浅冷笑,泪盈于睫。

长安梳妆好出门,一个人在禾城的街道转了许久。临近午时,她走进一家茶楼。此时是生意正盛的时候,窗边的位置早已是人满为患,长安只得在大堂的中间一处坐下,点了一壶龙井,细细品着。她的目光似是看向窗外,却又不知落在何处,隐约之间,她忽然觉得窗边一白衣男子的身影竟是如此熟悉。

她微微凝神看去,那人的目光亦是落在她的身上。

她终于是看得分明了,立刻喜形于色,“王爷!”

楚瀛走至长安身侧,淡淡含笑,“娘娘,别来无恙。”

长安颇为意外之喜,一双剪水秋瞳里盈盈都漾着笑意,“王爷怎么在这里?”

楚瀛和颜微笑,示意她静声道,“这里人多,娘娘可否同本王移步至厢房?”

长安清婉一笑,随了楚瀛到楼上去。

他乡遇故知,犹是故人来。

在禾城遇到楚瀛,对长安来说,是意外之喜。亦是给长久以来覆满阴霾的日子里照进一点余晖。说起来,长安与楚瀛的故交,不过是永昌二年太后寿宴上的匆匆一面。可此时此刻,面对这人走茶凉的光景,长安望着楚瀛那张与楚洛相似的面孔,心下亦是生了许多感慨。

厢房中静谧无声,有沉沉桃花香的气味沁入心脾。

长安落座后,面上蕴起一抹笑色,拿过茶壶给楚瀛斟满一杯茶,朗然问道,“王爷怎么到这里来了?”

楚瀛容色清明,伸手接过长安手中的茶壶,倏然道,“还是我来吧。”

长安也不与他因礼节相争,自顾由着他斟满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我听说皇兄与娘娘来了禾城,就想着前来拜谒,正巧在这里就遇见娘娘了。”楚瀛含了欣悦之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对了,本王还没有恭喜娘娘晋得贵妃之位呢。”

长安轻轻一笑,浑不在意,“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是什么位分,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此言一出,楚瀛心下大惊。他本就疑惑为何贵妃出行没有皇兄陪同,此时再听这一句话,愈发是觉得惊疑。他只好提起茶壶,又往杯中注了几许茶水,直到那茶水漫过杯盏溢到桌上,他才怅然一笑,开口道,“娘娘又是与六哥置气了吧?”说罢,他抬首望了一眼长安的神色,亦是打趣道,“真是巧。我遇见娘娘两次,娘娘两次都是在与皇兄怄气。不知是娘娘置气的次数太多,还是正好这两次都叫本王给遇上了呢?”

长安闻言,面上冷了又冷,心下气恼。她端起茶杯,将整杯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太烫,加之喝的又急,长安只觉得喉咙间火辣辣的焦灼。

楚瀛见状,连忙去外面取了一杯凉水给她。长安将冷水喝下,这才觉得稍稍好些。她望一眼楚瀛,心下又想起楚洛和宋燕姬温存的模样,自是愀然不乐,“都是你皇兄的错。”

楚瀛听得这句话,以为长安是在玩笑,可忽然瞥见她的眼角湿润了几分,才惊觉道,“是不是六哥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

长安心中一骇,立刻蹙眉。

他是比她还要大胆的,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她别过脸去,讪讪道,“他是皇帝,做什么事都是规矩的,只是我这般小气,倒显得不规矩了。”

楚瀛立即会意,剑眉紧蹙,“六哥看好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长安向窗外扬一扬脸,示意楚瀛看向不远处门庭若市的罗霄堂,脸色微沉,“就是那一家的姑娘。”

楚瀛顺着长安的目光看过去,面上微有不豫之色,“罗霄堂?那是什么地方?”

“赌坊。”长安抬眸望见楚瀛一脸诧异神色,兀自笑道,“你也是觉得有趣的很吧?”

楚瀛的眼眸幽深若潭水,眉心也皱了起来,“这样的女子,若是被皇兄带回宫去,亦是连太后都不能容忍的。”

长安的目光极淡泊,脸色却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楚瀛见此,立刻道,“娘娘不必过分担心,江南女子自有风情,六哥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过不了多久就会忘在脑后了。”

长安抬起眸来,神色肃然,“本宫也是江南女子。”

楚瀛一时语塞,好不尴尬。他急忙喝了口茶水想要掩饰过去,却被长安抓住这一幕,破涕为笑,“要我说,江陵相距临安甚远,王爷不惜路途遥远,亲自下江南,不只是为了来拜见皇上吧?”

楚瀛轻啜一口茶水,展颜一笑,“果然还是被娘娘看出来了。皇兄刚封了我为镇远大将军,此次来江南,也是带了军马来视察边情的。”

长安闻言,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得还不知道?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也是大将军了?”

楚瀛见长安又拿他的年纪打趣,不甘示弱道,“开了春,本王就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长安喃喃自语,轻笑出声,“十八岁,真是大好的年华。等开了春,本宫可就有二十三岁了。”

楚瀛微一挑眉,“娘娘也是春日里的生辰?”

“不错。”

长安浅浅失笑。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自她出生日起,着眼看见的,便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楚瀛的眼底有温然的颜色,郁郁青青,润泽而温暖,连声音亦是温和的,“那真是巧。”末了,他抬首望了长安一眼,笑道,“这都不在宫里了,我却总是唤你娘娘。只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长安柳眉微蹙,稍稍打趣道,“我是皇帝的妃嫔,王爷贸然打听闺名,怕是不太合适吧?”

楚瀛温然一笑,亦是不觉,“娘娘这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娘娘是多喜欢在宫中做贵妃呢。”

楚瀛这一句,倒是牵动了长安唇角的柔和笑意,她微微启唇道,“长安。”

“什么?”楚瀛似是还未惊觉。

“我的名字,沈长安。”

“长安,长安,一世长安。”楚瀛不停地念着,忽而一笑,“倒真是个好名字。”

第六十章 醉花阴

楚瀛与长安分别后,没有直接回到住处去,而且撇开了小厮,独自往罗霄堂的方向去了。

自从宋燕姬的女子身份被众人熟知后,来罗霄堂的客人一日复一日地多了起来。这才刚过了午时,罗霄堂就已经是人声鼎沸了。

楚瀛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酒来喝。揽客的小厮见他气度不凡,忙跟上前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可是要下注吗?”

楚瀛淡淡瞥了他一眼,眼底浮起一丝不屑之情,“没兴趣。”

楚瀛是武将,自十四岁起就跟随兄长上战场杀敌,血欲江河。这里的莺莺燕燕,烟花柳巷,根本提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满心想的,都是见他的六哥和长安方才所提到的女子。

然而不知道是过了多少个时辰,直到罗霄堂的人一批又一批地散去,楚瀛还是没有等得人来,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离去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恍然而至。

“六哥!”

楚瀛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大步走上前去。

楚洛见到楚瀛,自是颇感意外,“九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了啊!”楚瀛大力地拍一下楚洛的肩膀,兴奋的不能自已。还没等楚洛答话,一位绛紫色的身影翩然而至,并肩立于楚洛身侧。

楚瀛望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六哥,这位是……”

楚洛温然一笑,凝向燕姬,正要开口,燕姬却抢在他身前先一步答道,“宋燕姬。”

她就这样轻易地把闺名说给一个陌生男子,不禁令楚瀛咋舌。他心下既知她的身份,便沉了声,一拱手道,“宋姑娘,幸会,在下江陵楚瀛。”

宋燕姬冷冷落落,也不着目看他,转而望向楚洛,唇边一点一点地绽出笑的涟漪,“这就是你的九弟?”说罢,她的目光落在楚瀛身上一瞬,亦是笑道,“跟你长得真是像。”

这一句落在楚瀛的耳中,又是一惊。

这女子居然敢这样跟大楚的皇帝讲话,可见皇兄平常是有多宠溺她。

只是这样想着,楚瀛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面对着楚洛,语气却是很明显地疏离了几分,“臣弟路过洛阳时,入宫拜见了太后,皇太后的意思,是催促皇兄早日回宫呢。”

楚瀛此言正中楚洛的下怀。他多日来都在为此事而烦心不已。距离开年的时节越来越近,而他是必然要赶在除夕之前回宫的,就算想要拖延,却也是不能的了。

燕姬的目光似是有些焦灼,但落在楚洛面上时,却又是万般的柔情。楚瀛见状心下反感,亦是不愿多做久留,便拱手向楚洛道,“皇兄,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说罢,他又向燕姬一颔首。

楚洛听得出他语中的生分,不过几句的工夫,楚瀛与方才初见他时,已是判若两人。他明白这是因了燕姬的缘故,却不愿多言于此,只得温声嘱咐道,“九弟,要好好照顾自己。”

“皇兄亦是。”楚瀛又郑重地向楚洛一屈身,侧目望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宋燕姬,径自离去了。

走到门外,楚瀛回首一望,见楚洛与燕姬二人相伴着上楼去了,心下又是重重的叹一口气。

这几个时辰,等得真是不值。

楚洛与燕姬到了楼上厢房,这才恍然注意到周围的陈设。他环望四周,竹窗上挂着的是紫色的薄纱,窗边的瓷盆中栽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梅。转过身去,挑起璎珞穿起的珠帘,他看到了闺中女儿的梳妆台,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两幅刺绣,轻风拂过,薄纱轻曼,一景一物无不昭示着女子的温婉娴淑。

楚洛望着这一切,含笑刮了刮燕姬的鼻尖,打趣道,“这就是你的闺房?”

燕姬扬了扬春柳细眉,言语之中自是有几分得意,“不然呢?你倒是以为,我是一直住在客栈里的吗?”

楚洛温然一笑,絮絮间尽是关切之意,“也不尽然……”忽然,他走近一步,靠近燕姬,魅笑道,“还没有出阁就把我带进了你的闺房,怕是不太合适吧?”

燕姬的唇角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她悠悠笑开,亦是半开玩笑道,“早晚也是你的人,难道你还想赖账不成?”

燕姬言笑晏晏,但这一句落在楚洛心间,却是生了别样的情怀。

他面上微微一怔,亦是连眸光都有了些许的变化。他思忖片刻,方沉沉开口道,“方才九弟说的,你也都听到了。早晚,我都还是要回宫去的。”

燕姬闻言眸中一沉,余音陡然微凉,“这么快就要……”说罢,她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我倒情愿你不是皇上,这样我们就可以留在这里,过平常夫妻的生活了。”

楚洛听了这话,不禁哑然失笑,“你怎么和长安一样……”

话一出口,亦是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长安,这个名字他是有多久没有再提起过了。

一瞬间,楚洛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长安的样子,她抓着他的衣袖,似是在低低哀求道,“我不要这一切了,我们不回皇宫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这一句几近于恳求的“好不好”生生触动了他心底间最柔软的部分。

如果放在从前,他会没有一刻的犹豫就答应她的请求。可是在那个时候,他长久的沉默,已经注定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朗然。

他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自从她离开留香阁的那一日,他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楚洛凝着身旁的燕姬,竟是微微有些出神。

她的这副样子,像极了少年时的长安。

燕姬望着楚洛,温柔的脸庞顿时泛起无限的怅惘,她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楚洛收回思绪,望向燕姬,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转而绽出温和笑意,“你知道我是皇帝,不惧后宫佳丽三千,也肯嫁给我吗?”

燕姬的目光邃然一跳,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当真是有后宫三千人吗?”

楚洛的眸色沉郁,三千人,哪里会有三千人,就算是有,他也是一叶障目。

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他的眼中向来只有那灼灼桃花。

三千弱水只饮一瓢。

他是独独爱沈长安的。

对于钟毓秀,对于李淑慎,甚至于其他任何一人,他都无那样的情愫。

长安之后,唯一令他动心的,也只有面前的宋燕姬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情感的?连他自己亦是难以捉摸。或许是因为长安出走,他才出此下策?就算如此,她也应该回来看他一眼,哪怕当面指责他,他都是认的。可是她从来没有,一句话都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不留一点的余地。

可是,他还是爱她的。

想到此处,他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情绪,一瞬间,他竟是忘了燕姬的存在,夺门而出。

他要找到长安,一定要当面见到她。

楚洛快步穿梭在人群中,目光不断地搜寻着。可是希望太渺小了,他连她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找她呢?

他几乎走遍了禾城的大街小巷,目的只有一个,只是想要见到长安。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这匆忙的奔波之中,他能稍稍减轻对长安的负罪感。

夜幕降临,楚洛一无所获。他靠坐在留香阁外的栏杆上,神色颓然。

“楚洛。”

有女子的声音轻柔唤他。他认得这是燕姬的声音,她唤他“楚洛”,而不是“皇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突然走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燕姬收敛衣裙,靠坐在楚洛的身侧。

“我真是羡慕她。”燕姬的面上闪过一丝软弱,眼底有着罕见的哀伤与迷茫,“你这么爱沈侧妃,她该是多好的人啊。”

楚洛闻言,目光中有难掩的疑惑,“你叫她什么?”

燕姬眼角泛泪,眸中尽是苍茫的委屈和哀伤,“自从你们大婚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你是爱极了她的。十里红妆,你迎了她进门,我就站在路边看,心想这是多好福气的女人啊,可以令王爷这样爱她。所以从那一刻起,我也暗暗许诺,一定要嫁给一个这样的男子。而后来,我遇到了,却偏偏就是你,命运还真是会捉弄人……”她瑟瑟苦笑,亦是自叹,亦是感伤,“我以为我是侠气英豪,可以仗剑天涯,却没想到,还是落在了情爱这一关上……”

说罢,她竟怔怔垂下泪来。

楚洛亦是怔住了。他见过宋燕姬扮成宋青芜时的俊朗英气,也见过她温柔贤淑的女儿家的柔情,却是并未见过她在他的面前这副低首垂泪的样子。

他以温然目光相承,安慰地抚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已经负了长安,没有办法再去辜负燕姬了。

他拥着燕姬,就像是年少时与长安在柳叶荫荫下相依相偎。那一瞬间,竟有春暖花开的错觉。

他太怀念那个时候的时光了。她坐在他的膝上,温柔浅笑,扯动他心绪间的阵阵涟漪。

原来这世间的一切,也可以这样美好。

“燕姬。”

“嗯?”

“我许你,回宫之后,一定凤冠霞帔,娶你进门。”

燕姬从楚洛的怀中探起身来,满目惊喜道,“此话当真?”

楚洛温然感触,“自然当真。”

她是极度的欢喜,安然枕在他的怀中。

他沉沉闭目,却是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归燕 上

永昌四年冬,大雪纷飞。

贵妃例奉的橙黄暖矫停在了城门口,下矫的却只有沈长安一人。

李淑慎扶着玉芝的手站在门口,紧了紧身上的裘毛锦袍,声音亦是有些颤抖,“沈贵妃,皇上去哪了?”

长安恭谨福身,神色肃然,“皇上在路上有事情耽搁了,过两天便会回来。”

“怎么你们……”皇后微微凝眉,半晌叹了口气,转身吩咐道,“罢了。玉芝,去告诉太后,让她不要再等着了。”

玉芝领旨下去。长安复又福一福身,径自离去了。

皇后身后的嫔妃们本是簇拥在一起,见了长安进来,连忙闪到两边,让出一道路来。长安也不看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只由着晚香扶上暖轿,回到重华殿去了。

轿子还未行至门口,长安便听得外头热闹成了一团。

“主子回来了——”

“是主子回来了——”

矫撵刚一停住,便由小善子打了帘子来迎长安下矫,他一脸感泣,且笑且泪道,“主子终于回来了。”

长安的心下有绵延的感动。她甫一进殿,寒烟便迎了上来,递了一个描金手炉到长安手中,温言关怀道,“主子一定冻坏了吧,快进来暖暖。”

长安走进殿内,屋里烧着红箩炭,将整个重华殿烧得暖烘烘的。长安解下狐裘披风,思及方才一幕,口中似是不经意问道,“方才在门口没见到昭媛,这样冷的天,她怕是不肯出来的吧。”

寒烟听长安提到钟毓秀,不禁“扑哧”笑了一声,转而答道,“主子还不知道呢,昭媛娘娘昨儿个夜里就生了,今儿怕是还下不了床呢。”

长安轻啜一口热茶,见寒烟一脸喜气,目中微有疑色,“她生了孩子,这有什么好喜的?”

寒烟“咯咯”笑了两声,放低了声音道,“昭媛娘娘生的,是个帝姬呢。为着这个事儿,她责罚了太医院的好些个太医呢,没生之前,个个都说是皇子,结果还不是个帝姬……”寒烟说到这里,忍不住掩唇偷笑。

长安抿起一抹温娆笑意,亦是感慨,“帝姬也好,钟昭媛那个嚣张跋扈的样子,要真是得了皇子,还不知又要如何兴风作浪呢。”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寒烟轻巧一笑,靠在长安身侧悄声道,“主子,奴婢听说啊,昭媛娘娘可是气极了,她生了孩子,皇上又不在身边,帝姬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她气性大着呢,今儿个早上,六宫小主都去了,她却只肯见皇后娘娘……”

长安闻言,嘴角微扬,脸上神色却是如常清淡,“那本宫可要去瞧瞧她。”

寒烟微一蹙眉,不解道,“主子刚回来,还没好好歇着,去瞧她做什么?”

长安理了理鬓边碎发,淡然道,“在路上也歇够了。本宫还是去漪澜殿,瞧瞧昭媛吧。”

漪澜殿中,清淡的香水气中夹杂了新生儿的初生气息。长安还未走至殿内,便听得里头有孩子的啼哭声,紧接着,钟毓秀的怒吼声也随之传来。

“孩子都看不好,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

长安踏进殿内,盈然望向她,淡淡笑道,“月子里动气,昭媛可仔细别伤了身子。”

毓秀抬头一见是长安,即刻一怔,“你怎么来了?”

长安以宁和微笑相对,一脸的温柔得体,“听说昭媛生了帝姬,本宫过来瞧瞧。”说罢,她向一旁的乳母扬一扬脸,温言道,“把帝姬抱来给本宫看看。”

怀抱着帝姬的乳母一脸踌躇,既不敢违抗贵妃娘娘的命令,也不敢忤逆自己的主子。她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钟昭媛,亦步亦趋地向长安走去。

长安摘下手上腕饰,轻轻接过乳母手中的帝姬,将她抱在怀里。帝姬被包裹在锦绣花簇的锦被里,脸上粉嫩嫩的,尚且睁不开眼睛。长安望着她,油然而生一股欢喜之意。她是喜欢孩子的,就算是钟毓秀的女儿,她亦是喜欢的。

“还没有取名字吧?”长安望着帝姬,轻声问道。

“还没有。等皇上来取呢。”说罢,毓秀微微垂下眼眸,过了片刻,她忽然眸中一亮,转首吩咐道,“快去请皇上过来。”

身旁的一个小宫女应了就要下去,长安立刻出声制止道,“不必了。皇上不在宫里。”

毓秀闻言,心中一震,“皇上没跟贵妃娘娘一起回来吗?”

听到毓秀这么问,长安的心口一阵阵发紧,她将帝姬交还到乳母手中,口气肃然道,“皇上有要事耽搁下了,过两日便会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长安的心中却是难以揣测。

楚洛什么时候会回来,她亦是拿不定主意。若是因了燕姬的缘故,把楚洛留在了临安,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长安心里涌起阵阵强烈的怒意,直烧到她的心头。

倘若真是如此,她必定是不会放过宋燕姬的。

长安望了一眼毓秀,见她亦是满面的不安,心中忽然有了打算,强撑着笑意开口道,“说到底,不过是件喜事,后宫里又要多添一人了。”

毓秀闻言大震,她一张秀丽的面孔惊得面色惨然,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你……你……说什么?”

“皇上这回下江南,看好了一个女子,不日就会将她带回来了。”

“不可能!”

毓秀极力地摇头,将心口的怨意压了又压,愤恨出声道,“临安乡下来的野丫头,凭什么也能进宫?”

毓秀这一句话一语双关,既是侮辱了宋燕姬,又暗地里讽刺了沈长安,长安何曾听不出她语中的讥讽,但看得她气得花枝乱颤的模样,隐隐又觉得有几分解气。

钟毓秀还没有见过宋燕姬就已经气成了这个样子,若是两人真的见到了,还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她自然是比长安更耐不住气的。

毓秀缓一缓急促的气息,望向长安,唇角突然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贵妃这么早回来,也是因得皇上得了佳人,而撇下贵妃的缘故吧?”

毓秀一语中的,寒烟在旁,满心的气不过,怒然开口道,“娘娘不过是昭媛的位分,怎能如此跟贵妃娘娘说话!”

毓秀横她一眼,目光冷厉,“本宫是昭媛,你也不过是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本宫说什么话,还犯不着你来插嘴!”

长安冷眼看着两人起了争执,忍不住出声道,“够了!”她转首看向寒烟,有意嗔道,“昭媛刚刚生产,经不起这番受气。”

寒烟低低垂首,亦是不语。

长安又侧目望向钟毓秀,沉重开口道,“昭媛,本宫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与你起争执的。”

钟毓秀冷哼一声,目光中尽是不屑,“我知道娘娘想要做什么。皇上得了新人,冷落了娘娘,娘娘自然心生不悦。所以就借着来看帝姬的由头来臣妾这里,为的不就是拉拢臣妾,在宫中筑起稳定地位吗?”

长安闻言,冷冷失笑。

她固然是恨宋燕姬,可她对钟毓秀的恨意不比宋燕姬少一分一毫。她曾经因为钟毓秀的缘故,也同样被冷落过,而且毓秀又设计害了寒烟,怎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后宫里的下作手段长安一向深感不齿。她就算是再恨宋燕姬,也绝对不会借钟毓秀之力。

更何况,楚洛喜欢宋燕姬,早就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了。

长安抬起眼来,漠然望向钟毓秀,脸上瞧不出分毫的不悦之色,声音晴朗而又坚定,“昭媛可不要把自己的心思用在本宫的身上。本宫挂念帝姬,所以才来看看,随口与昭媛提了一句,昭媛往不往心里去,跟本宫没有任何关系。”

长安说罢,冷目相对,将方才摘下的腕饰一件一件地戴在手上,表情莫辩,“昭媛好好歇息,本宫先回去了。”

毓秀微微垂眸,几个字像是克制了极大的愤怒才从口中迸出来,“臣妾恭送贵妃娘娘。”

长安面带冷冽,转身离去了。刚走到廊下,寒烟便追上来问道,“主子,您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长安微微挑眉,“什么真的?”

“就是……皇上喜欢江南女子的事情……”

长安冷然一笑,忆起楚洛,仍是满目的苍凉,“总是要走到这一步的,谁能逃得掉呢?”

“我不信。”寒烟固执地别过头去,声音涩然,“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皇上是不会喜欢别人的。皇上那么爱主子,在王府的时候就是这样,皇上从来没看过别的女子。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一定是这样的。”

长安听了这话,鼻尖微微有些发酸,她执过寒烟的手,戚然开口道,“看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感情哪有什么始终如一的?若是淡了,便也就罢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长安的心里亦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能呢?亦是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

楚洛那样爱她,突然之间就爱了别人,怎么能让她就这样接受呢?亦是不甘的。

思忖间,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萧然。

日光渐渐低沉,天边浮起一道朝红的晚霞,闪着万簇金箭似的霞光。长安抬起头来,只见眼前有几只燕子飞过,燕语呢喃,翩然归来。

第六十二章 归燕 下

楚洛携燕姬回宫已是七日后。

在这几日里,得了消息的六宫小主个个都翘首以盼,等待着皇帝的归来。身为皇后的李淑慎自然更是按奈不住,一得空闲就站在城楼边上急切地观望着,任人如何劝说都岿然不动。

这日她刚回宫中用了个午膳,便有小太监急急忙忙地提了衣摆往里冲。

“娘娘,娘娘,皇上回来了!”

李淑慎闻言,将手中的汤匙一搁,立即起身道,“真的吗?”

那小太监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首道,“是真的啊,皇上就在城门口呢,只不过……只不过……”

皇后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柳眉一蹙,心下不耐道,“只不过什么?”

小太监一个惊吓,立刻将头贴在地面上,连抬都不敢抬一下,“只不过……不过……皇上……皇上还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皇后一听这话勃然变色,不顾众人的搀扶就要往外去,“本宫去看看!”

“哎呦,娘娘,外头凉着呢——”

玉芝追在皇后身后,手里拿着一件青刻丝白貂皮袄给她披上,嘴里喃喃道,“娘娘这是急什么?用完了膳再去也不迟啊。”

玉芝的话皇后只当为所未闻,她急上心头,传了轿来,立刻吩咐道,“去明德宫。”

明德宫里,众人拥簇,一片热闹非凡。楚洛执了燕姬的手走在前头,成德海与贺昇跟在两人身后,后面又熙熙攘攘地围了一群的太监和宫女,都簇拥着往明德宫里去。

这是宋燕姬平生第一次踏进大楚的皇宫。

明德宫取星移之位,利用天然地势修筑宫殿,形成一座相对独立的大殿。宫城外的东西两侧分别驻有禁军,城内还专门设有禁军的指挥机关。燕姬甫一进殿,就被眼前这阵势吓了一跳。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明德宫”三个大字。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大殿的内柱都是由多根红色巨柱支撑着,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分外壮观。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燕姬看得恍了神。她的身后还围着一群宫人们,当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这个外来女子的身上时,她竟是浑身感到不自在。楚洛看得出此时燕姬的窘迫,便挥一挥手,示意成德海将众人带了下去。

彼时,明德宫的大殿内只剩下楚洛与宋燕姬二人独处。

楚洛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含笑凝着燕姬,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过来坐。”

燕姬抬首望了一眼楚洛,见他端坐在大殿之上,浑身上下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魄。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坚定的相信,她嫁的人就是天子,是这天下的君王。

燕姬执过他的手在他的身侧坐下,刚一落座,便有太监来报,说是皇后娘娘来了。

燕姬踌躇着望了楚洛一眼,楚洛在她的耳边温声道,“别怕,是皇后。”说罢,他向外一朗声道,“让她进来吧。”

思忖间,皇后已经缓缓步入殿内。

她方一入殿,就见一女子与皇帝共同坐在龙椅之上,心中是剧烈的一颤。她忍住胸腔内迭起的醋意,仍不失端庄风范,静静施礼道,“皇上万福。”

楚洛微微凝神,亦是客气道,“皇后近来可好?”

听皇帝问起自己,皇后的眉间隐约闪过一丝喜色,恭敬答道,“承蒙皇上牵挂,臣妾一切都好。”

楚洛面色温润,闲闲而沉笃道,“皇后来的正好。朕刚好要与你商议一下燕姬的事情。”

皇后的笑瞬间僵在了嘴角。她抬首望了一眼坐在皇帝身侧的宋燕姬,那女子亦是一脸茫然地望向自己,她的心头顿时阵阵发紧。

燕姬,燕姬,当真是个魅惑君心的名字。

然而李淑慎心中就是再恼怒,也不能表现在面上。她到底是皇帝和太后亲封的皇后,凡事自然懂得分寸。她的神色安娴,声音渐次低了下去,“皇上想给妹妹什么位分?”

楚洛淡然答道,“朕以为,婕妤可好?”

李淑慎的心中又是一怔。

当年钟毓秀身为尚书独女,荣宠进宫,得的也不过是个美人的位分。赵南烟侍奉多年,育有帝姬,也不过是容华而已。如今这个横冲直撞冒出来的宋燕姬竟要凌越于数人之上,岂不是太不合规矩?

皇后将心口的滞郁压了又压,切切劝慰道,“臣妾以为,妹妹刚刚入宫,资历尚浅,不如封一个美人的位分,日后再得晋封也好。”

楚洛闻言,面上隐有不悦之色。

“皇后不必多言,朕已经拿定主意了。”楚洛语中坚毅,亦是有旁人不可动摇的决心,“皇后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先回去吧。”

皇后见皇帝已经下了逐客令,心里亦是黯然。她思及钟毓秀之事,又不得不重新抬起头来,与皇帝戚然相对,“钟昭媛刚刚诞下帝姬,皇上若是……”

“知道了,朕有空会去看看她。”

皇后这一句被倏然打断,亦是不能再言。她似是无奈与哀伤到了不可言语的地步,声线茫然而又软弱,“臣妾告退。”

她刚走至殿外,便看见几个小太监拿着大红色的锦绣罗缎往明德宫的后殿跑去,他们一见皇后,忙不迭地跪下来请安道,“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微微颔首,凝着他们怀里的一抹大红,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你们这是急着要去做什么?”

听了皇后问话,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太监相视一眼,将头低得更低了些,却始终不肯答话。

一旁的玉芝见状耐不住气,扬声问道,“皇后娘娘问你们话呢,你们两个是都没听到吗?”

两人又是默默看了对方一眼,犹豫良久,终于,那个为首的小太监开口答道,“回皇后娘娘,是皇上吩咐的……说……说今儿个晚上……要迎娶那位新小主……让奴才们去布置里头……”

此言一出,皇后惊得一个踉跄,幸而玉芝在身边紧紧扶住了,才得幸没有失态。

她静默片刻,沉沉出声道,“这……是皇上亲口说的吗……”

那两个小太监连连磕头,忙不迭道,“是皇上亲自吩咐的,要不奴才们也不敢妄言啊!”

皇后望着那一抹大红,眼眶里有按奈不住的泪水几欲涌出。

这样鲜艳的正红色,这样盛宠的待遇,哪里是她敢想象的。就连当年作为侧妃嫁入王府的沈长安亦是在白天成亲,用的也不是这种正色。可如今的宋燕姬,倒是更胜了沈长安一筹。

一瞬间,皇后忽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日子沈长安总是把自己关在重华殿中,以冷脸示人。亦是连皇上回宫,都无半分的急切。

她终于是明白了。在这样的局面下,换谁都要心凉的。

她闭目须臾,嗓音亦是涩然,“起来吧。”

两个小太监如获大赦,急急向皇后磕了个头,抱着锦缎往后殿去了。

两人走后,玉芝仍是愤愤难平,气极出声道,“娘娘,这个婕妤小主真是太不懂规矩了,这明明是要生事端啊!”

皇后转首嗔她一眼,犹有余怒,“这册封礼还没下,你倒是先叫上了?”

玉芝一个惊吓,忙不敢多言。

皇后的软缎衣袖悄然退至皓腕之上,她抚了抚腕边珠饰,语中愈加掺了酸涩之意,“这个燕姬在也好,多少可以分走些沈贵妃的恩宠,让皇上不再痴心于她。”

玉芝闻言,不禁踌躇道,“话虽这么说,可是……”

“这是明德宫,莫要再说了。”皇后冷冷打断她,极力柔婉了声线,淡然道,“本宫是皇后,皇上无论宠爱谁,本宫都不能妄生妒意,这是皇后的本分。”

李淑慎一语说完,顿觉心下微凉。

她的一生,就困在了这“皇后”和“王妃”的身份上。因为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所以无论皇上喜欢谁,她都应该表现出应有的大度。因为仿佛在世人的眼里,这就是她的本分。

从前她独守空房时,从窗外望出去,见的是沈长安的欢笑容颜。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愤恨。她一个人,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百日,等到的不过是一句“王爷歇在沈侧妃那里了,王妃早些歇息吧。”

她恨,如何能不恨?她的大好青春全部留在了临安王府,却换得一个任人践踏的下场。于是相比之下,她倒没有那么怨恨宋燕姬。反而在冥冥之中生了一股不为人所齿的暗喜。

她的痛苦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终于也让沈长安尝到了这种滋味。将心爱之人生生剥离身边的切肤之痛。沈长安早就应该体会到了。

宋燕姬仗着皇帝的宠爱为所欲为,这恰恰是很多年前沈长安的所作所为。

楚洛是喜爱这种女子的。自由自在,胆大而又不为世俗所拘泥的女子。

沈长安是这样,宋燕姬亦是如此。

终究,他是不会喜欢她李淑慎的。

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她是他的表姊,是一国的郡主,她身上流淌着和他一样的皇族血液,背负着家国使命,所以注定不能像她们那样。在别人的眼里,李淑慎是国母,是皇后,有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没人会在意她背后的苦楚。那一次又一次去怨恨自己的命运,抱怨上天的不公。

李淑慎这样想着,笑意忽而萧疏得如同天边的一缕残云,随风即逝。

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第六十三章 红烛

当楚洛要正式迎娶宋燕姬的消息传到重华殿时,冷漠已久的长安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起来!我要见皇上!”

长安狠狠地推开拦住她的宫女,几欲冲出门去。

几个宫女拦不住她,便喊来了力气大的小太监,几个人围在长安身边,既怕伤了主子,又要拦住她的去路,一时混乱不堪。

正在这时,姜婉然带了盈香往重华殿中来,见了此情此景,急得把手中东西一扔,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挤在人群中的小得子一脸哭相,直直哀求道,“姜小主可来了,娘娘这是要往明德宫去啊,奴才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姜婉然早已听说了明德宫的事情,此刻见到此情此景,心下倍感凄凉,于是低声喝道,“都下去!”

几个宫女太监们听了小主发话,立刻也不敢拦了,忙住了手一齐退去了。

长安跌坐在地上,泫然欲泣,她拉住婉然的手,话语里带着深深的哀求与凄凉,“婉然,陪我一起去找皇上好不好……去找皇上……现在还来得及,他不可能这么做的,不可能的……”

“姐姐。”婉然看着长安这副样子,心下亦是悲悯,她尽量淡漠了语气,沉声道,“没法子了,皇上已经让人抬了八抬轿子,都候在明德宫外头了,你此时贸然去了,也是无法啊。”

长安倏然怔住,连声音亦是在颤抖,“我只要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相信了……”

“看一眼又有什么用?”婉然的声音徒然冷厉起来,“天下最是无情帝王,姐姐还是不要再伤心了罢。”

无情帝王?长安释然冷笑。

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在她的心中,无情帝王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她的楚洛。

可是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能不令她感伤。

“婉然,你知道吗……在我刚刚知道皇上喜欢宋燕姬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可后来我见到了宋燕姬,我就信了。她身上的那种倔强,那种自傲,那种冷然潇洒的气质,才是楚洛最向往的样子。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甘,我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我不信他会把她带进宫来,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现在又要大张旗鼓的迎娶她进宫……”长安说着,两行清泪怔怔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语气里顿时便有了几分罕见的软弱,“我以为与他一同回临安,可以找回从前的时光,一开始是这样的!直到他遇到了宋燕姬,他把我最留恋的地方变成了我最不堪回首的地方……当真是,当真是……”

长安睁大了惶恐的双眼,任情绪激烈地波动着,她微微启唇,一字一字地恨恨出声。

“当真是恶心。”

婉然听着,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悲切之意,似是能与长安感同身受。她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拥住长安,婉声安抚道,“地上凉,我们进去吧。”

长安回过神来,凄惘地点头,由着婉然扶起走进屋内。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雨水夹杂着细雪,纷然而至。

抬轿的小太监们只是从明德宫的正殿抬到后殿,就已经落了一身的雨水。成德海立在一旁,也不敢撑伞,强撑着雨水打在脸上的刺痛掀开大红的帘子,向内笑道,“小主,该下矫了。”

燕姬蒙着大红色的喜帕,由成德海扶了出来。喜轿只停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贺昇却领了一大帮小太监迎了出来,撑伞的撑伞,提裙子的提裙子,一大堆人拥着燕姬进门去了。

寝殿内缀满了耀眼的大红色和扑所迷离的亮金色,床边的暖帐亦是换成了赤金帘,缀着大红的流苏。阁中处处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红烛摇曳,连人也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大红锦锻上绣着山茶花的图样,床上亦是洒满了莲子花生。

贺昇冷眼看着,将燕姬扶到床边坐下,隔着喜帕轻声道,“小主稍等片刻,皇上一会儿就到。”

说完,他恭敬福身,带着姑姑们和小太监们一同下去了。

燕姬安静地坐着,悄悄掀起喜帕的一角,看着周遭的一切。一瞬间,竟有温热与感动的泪水溢出眼眶。

原来楚洛竟是待她这样好。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盼望着喜嫁的这一天,所以,他还她这一日,便也是圆满了。

这样想着,天边一声惊雷劈过,顿时把燕姬吓了一跳。

内殿一侧,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映在了地上,燕姬的眼角余光瞥到此处,立刻拉下盖头,恍若无事般端坐。

这一幕落在楚洛的眼里,平添了他的一份笑意,他走上前去,执过她的手。

重华殿内,婉然眼看着雨下得越来越大,窗外狂风乱作,她就是有万般的不放心,此时也应该离开了。她约莫着这个时候皇上和燕姬已经在明德宫中了,心想长安大抵也不会再闹出什么事端了,便起身道,“姐姐歇一会儿吧,嫔妾先回宫去了。”

长安望了窗外一眼,亦是有几分担忧,“雨下得这样大,我着人送你吧。”

婉然轻柔一笑,温暖如春,“不必了,姐姐好好歇着就是。”

她前脚刚踏出门去,便见一道惊雷劈过,大雨凛冽,重华殿的一树一木尽被淹没在雨水里,只一瞬间的工夫,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一阵一阵的惊雷声不绝于耳。

此时此刻,明德宫内,楚洛挑开了燕姬的喜帕,以温然的目光与她相对。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长安。

在那个日光正好,波澜不惊的日子里,送嫁的队伍绵延浩荡,旌旗画扇,平金绣凤,一百六十对宫灯照亮了整个临安城。爆竹声从未断过,铜钱洒满了整个接亲的宫道。便天盖地的红色,将茫茫天地连成了一片。楚洛坐在马上,玉树临风,俊美无双,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挑开长安的喜帕,浅笑的唇线牵动着一点梨涡浮在她的面上,竟是令他看恍了神。

“长安。”他轻柔唤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的那一刻,却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你方才唤我什么?”燕姬睁大双眸,脸上蔓生出一种近乎颓废的惘然。

楚洛似是刚从方才的沉思中醒悟过来,他望着燕姬惊诧到无以复加的面色,心头剧烈一震。

“燕姬。”

宋燕姬的手指冷冷发颤,亦是连楚洛都能感受到她的触觉微凉。她端过床前的两杯酒,将一杯递到楚洛面前,沉声道,“喝了吧。”

说罢,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楚洛茫然望着她,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此时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是长安!竟然是沈长安!

他看着燕姬将酒盏放下,站起身来要解他长袍上的扣子。他沉沉闭目,按住了她手中的动作。

在这一瞬间,他的内心终于坚定。

燕姬抬起头来,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她望着他,曾经的热切陡然间被浇灭殆尽。

他凝望着她,终于开口道,“燕姬,是我错了。”

燕姬慢慢将手抽回,眸中的伤心渐渐蔓延出一丝鄙夷的意味,她不言语,就这样沉默的望着他,祈望在这一刻他会改变心意。

楚洛的眼角亦是泛泪,静默之间,他似是忍耐了许久,开口的这一句却令宋燕姬整个人支离破碎。

“我还是爱长安。”

天边的暴雨愈下愈烈,一下一下狠狠地敲打在明德宫的窗扇上。

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外,红色喜服的影子被烛光照在墙上,摇曳生辉。

门口的小太监遽然一惊,失声唤道,“皇上,您要去哪啊——”

“皇上——”

是夜,暴雨袭城,四面水声。

长安这一生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雨。

狂风大作,树枝尽数折断。她站在廊下,感受着暴雨扑面的阵阵寒意,眼看着她的一庭桃林被一枝一枝地折断。移植过来的桃树哪里敌得过这暴风的侵袭,不过一瞬,大片大片的桃林尽数倒在了长安的眼前。

长安看着,心灰意冷到了极处。

“主子。”寒烟拿着一件披风跑了出来,给长安盖在肩头,温声劝慰道,“这样大的雨,小心树枝打下来再伤着您,还是快进屋吧。”

“我再等一会儿。”长安的目光停滞在重华殿的大门口,久久不肯离去。

寒烟心下沉重的叹一口气。她知道皇上这个时候正在明德宫跟宋燕姬洞房花烛,根本是不会来的了。这样想着,她见长安也是可怜,终究没忍心说出口,“主子,进屋等也是一样,奴婢在外面守着。”

长安听得这一句,终是肯了。寒烟见长安进屋,立刻跟在她的身后将门关上。长安见了,不可置否。

寒烟将床铺好,笑意温暖向长安道,“主子,您休息吧,有事叫奴婢。”

长安遥遥听着,只是木讷地点一点头。

寒烟刚刚离去,长安眼角的泪水就倏然而下。

就在此时,门扇大开,狂风夹杂着雨水刮进殿内。

长安举眸望去,那一道她期盼已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扔下手边的所有东西,飞快地跑到楚洛的身边,扑进他的怀里。

他紧紧的拥着她,温暖而又坚定。

“长安,是我来了。”

第六十四章 情归何处

深夜,雨声渐弱。

仿佛只是瞬间,天地间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长安打开了窗扇,望见廊下的细流淙淙,汇入其中,不禁看得出神。年少的时候,她也常常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里看雨,看外面的雨声淅淅,而屋内的世界却又是一片静谧。

不知何时,身后伸来一双手臂,在她的面前将窗扇关上,温声道,“刚下过雨,不要着了凉。”

正在她思虑间,他已经转到她的身前,长安别过脸去,径自走至床前坐下。

楚洛跟在她的身后,蹲下身子,伏在她的膝上,语气中似有万般的无奈与哀绝,“你恨我吧。”

长安眼底一酸,泪水倏然而落。

是他负了她,她多想恨他啊,可是却不能够。他做了这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她再想起来,恨的却只能是宋燕姬。

“你就这样出来了,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她抬起眸来,直直地迫视着他,一双眼眸秋水寒澄,有泠泠的清光。

他能想过什么后果呢?

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想过什么后果。

他伸出手来拥住她,他以为她会推开他,可是她没有。

她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是那样的灼热而刺痛。

“你应该是要恨我的。”

长安微微屏住气息,目色悲悯地凝神远眺,“桃花全都落了。”

他有些发怔,恍然记起在他来的路上亦是看到门外一片萧索的景象,心下自是怜惜。他抬起头来,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抚道,“不怕,明年开春,我再种一片给你。”

她轻轻摇头,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我不喜欢了。”

他的心口是剧烈的一震。

他抚上她的面颊,眼睛酸涩难忍,几近乎恳求道,“长安,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你说你喜欢什么,我全都给你。”

她微微苦笑,漾起无限慨叹。

我喜欢你,可你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弯下腰,见他红色长袍的腰间仍然挂着一个绣着“长安”小字的香囊,与这大红的一片格格不入。她伸出手来,将香囊解下,温然出声道,“皇上成亲了,总带着这个可不好。”

他的嗓子一阵阵发涩,干涸到说不出话来,他握住她的手,急不可耐道,“我喜欢这个,带着有什么不妥?”

她微微挣开他的手,声音缥缈而无力,“以后会有更好的。”

“长安……”

“我们吵了这么久,你也是很累了吧。”她倏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微微凝眉,不知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一瞬间,他又很怕听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话。

“我已经很累了。”长安沉沉出声,声音平静地让人发寒,“如果没有遇见你,那该是多好的事啊。”

楚洛的脸迅速地白了下去,他恍惚能听见自己愠怒时沉沉的心跳声,“长安,你莫要再说了。”

这世间最了解楚洛的人,莫过于沈长安。

长安听得出他语中愠怒,亦是毫无惧色。哀莫大于心死,她早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大喜之夜跑了出来,是要遭人诟病的。长安担不起这个责任。”

楚洛愠容渐深,攥起的拳头亦是加重了几分力度,“他们有谁敢说朕的不是?”

长安闻言,唇角笑意渐深,“哦对,我是忘记了的,你是皇帝,谁能敢说一句你的不是。”

楚洛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面色瞬间苍白,“长安,你是在顶撞朕吗?”

长安以静若寒潭的目光相对,冷静的让人害怕,“臣妾不敢。”

臣妾,臣妾……

她在他的面前何曾自称过臣妾!?

他拿起桌上杯盏重重地摔在墙上,愤怒出声道,“长安,是你要朕走的,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后悔?她隐隐冷笑,她早就已经后悔过成千上万次了。

她扬起脸来,细长的眸子飞扬起一抹骇人的凛冽,“臣妾必然是不会后悔的。”

他深深闭目,再也没有停留一瞬,转身拂袖而去。

楚洛走出了重华殿的大门,寒烟这才从侧门处闪了出来,低低垂首站在一侧,不敢出声。

“你在那里多久了?”

“皇上来的时候,奴婢就在了……”寒烟怯怯答道。

长安以手抚额,眉宇之间却是深深的疲惫,“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睡吧。”

“主子。”寒烟立在那里,轻轻出声道,“皇上既然都来了,心里必然是有主子的,主子为何又要赶皇上走呢?”

长安闻言,眼底的痛楚一分一分地加重。她难道真的想这么做吗?她真的想把自己心爱的男人推到别的女人的身边吗?

她冷然失笑,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楚洛离开的方向,凄然叹道,“心里有我有什么用?他这份感情不是唯一的了,那我宁可一点都不要。”

“主子……”寒烟还欲再劝,但看长安如此固执,却也是不能再劝的了。她守在长安身边六年多,她是明白长安的。她眼看着王爷与长安相遇,迎她进门,又一同站在这至尊高殿上,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这世间最好的眷侣。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也会有这么一天。

这样无端地,使人心寒。

楚洛回到明德宫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那一抹大红立在门前,似是在感叹着曾经的热闹与繁华。

他走进寝殿,看到燕姬合衣躺在床上,似是已经沉沉睡去了。他轻轻叹一口气,转身进了曲廊,往偏殿去了。

燕姬听见楚洛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霍然睁开双眸,豆大的泪水瞬间溢出眼眶。

一夜无眠。

五更时分,便有小太监起来在院中窸窸窣窣地忙活起来了。长安本就浅眠,听了这动静,自然醒转了来。她稍稍梳洗打扮后,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门口的小太监见了长安出来,俱是吓了一跳,连忙道,“呀,主子怎么这个时候醒了,是不是奴才们的声儿大了,把主子给吵醒了?”

长安并未作答,她微微凝神,看着一众小太监手中的活计,出声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善子听了问话,一溜烟儿地跑到长安跟前,恭顺道,“昨儿个夜里,大风把桃树都刮倒了,奴才怕碍了主子的路,就早起着人一起把这些树都抬出去了。”

长安冷眼瞧着这折断的树干零零落落地躺满了整个院落,不禁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不忍再看,合上房门,转身进屋内去了。

到了巳时,却是姜婉然来了重华殿。

她一进门,就抖落了一身的细雪,门口的宫女连忙帮她解下披风,迎了进去。

长安见她如此,不禁皱眉道,“外面可是又下雪了?”

婉然笑意盈盈,微一颔首道,“可不是,这天气变得快。不过就下了点小雪,还是能走动的。”

长安温然含笑,扬一扬脸,示意寒烟将手中的暖炉递一个到婉然手中。

婉然接过手炉,谦柔一笑,“本来早就想来看姐姐了,只不过,出了些事情耽搁了……”婉然说到此处,目中隐有悲悯之色,轻轻启唇道,“姐姐还不知道吧,昨个儿夜里,雨花阁的傅才人去了。”

长安微微蹙眉,倒是一时想不起来傅才人是哪一个。却是身边的寒烟首先“呀”了一声,转而附在长安身边低声道,“主子,您还记得吗,是第一回选秀进宫的傅才人啊。她刚入宫的时候还来过咱们重华殿呢。”

听寒烟这么一提,长安才稍稍有了些印象。这个傅才人的确是进宫时来看过她一回,往后也经常托人给重华殿送些东西,不过长安是向来不愿与人来往过甚的,所以自然而然地也就抛之脑后了。但此时乍然听得她离世的消息,心口也是剧烈的一紧,不禁出声问道,“好好的人儿,怎么突然就没了?”

婉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中极是同情与怜悯,“听说都病了好几个月了,因为不得宠,家世也不怎么好,根本就没人去管,这么一拖再拖,昨个夜里扛不住了,也就去了。”说罢,她忽然忆起自己方才在雨花阁看到的一幕,亦是痛心疾首,“说来也真是可怜,人都没了,就被几个太监用白布一包,给送出宫里去了,连上报都没上报一声。嫔妾看了真是不忍心,就花了点银子让人给送回傅才人的母家去了。唉——”

长安听着,心下亦是怜悯不已,连她自己都能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怎么能不上报一声呢?皇上都不知道吗?”

“皇上怎么会知道?”婉然沉默片刻,又是轻叹一口气道,“就算是报上去了,皇上也不知道傅才人是哪一个呢。”

长安闻言,面上突然发冷,连额头上也是冷汗直迸。从来她一直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从来没有关心过底下人的疾苦,原来不得恩宠,竟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这一世凄惨,竟是连死了都没人知道。

长安想到此处,禁不住浑身发颤。后宫人数虽多,可是却是个最没有人性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是怕极了的,她害怕自己的下场会和傅才人一样,人不在世,就被人如此侮辱,亦是不得善终。

会有这么一天吗?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楚洛是不会这么对她的。可是他都已经娶了宋燕姬进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长安这样想着,顿时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用力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却仍然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第六十五章 霜满天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冷意总是来得迅速且不动声色。

永昌四年,腊月十三。

燕姬册封宋婕妤,迁居同心殿。

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楚洛赐她同心殿居住,亦是昭显了她的无尚荣宠。

过了这些日子,钟毓秀也已经出了月子,可以各宫随意走动了。青芸常常来漪澜殿中,伴她一侧。毓秀虽不喜青芸,但多多少少有些忌惮着她,所以往日来也对她客气些。

后宫南侧,是同心殿距离漪澜殿最近。毓秀坐在屋内,常常听着龙撵的声音从她的殿门前疾驰而过,却不留一点痕迹。

她一壁照顾着帝姬,一壁又生着闷气,身子总是不大好。青芸却常常在她耳边吹风,要她去拉拢宋燕姬,保住自己和帝姬的地位。起初毓秀气不过,怒斥道,“本宫堂堂尚书之女,凭什么要去拉拢一个野丫头?!”

可青芸却是不泄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去同心殿走一趟。毓秀听得多了,也是不免动摇了心思。

这日刚用过早膳,青芸便前来漪澜殿,要陪同毓秀一起去看望宋燕姬。两人相伴着走进了同心殿的大门,只见同心殿的门口粉妆玉砌,金碧辉煌,走进来看,却是另外一道风景。清淡的紫檀香在殿中幽幽萦绕,沉静而美好。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面面窗扇上都是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质。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无一处不显示着江南水乡的烟雨风情。

看着周遭的这一切装饰,毓秀不由得轻轻冷哼一声,身旁的青芸听到,转首担忧着望了她一眼。

走进正殿内,燕姬正坐在榻上,殿内烧的炭暖烘烘的,可是她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冰冷而不可靠近的寒意。

燕姬见了毓秀携同青芸进来,眼神一跳,颇感意外,她缓缓站起身来,淡然道,“昭媛娘娘。”

按了位分,青芸是要给燕姬请安的,眼看着青芸深深屈膝下去,燕姬却只是岿然不动。

毓秀尽力克制住心中的不满,唇边衔了一缕笑道,“妹妹刚来宫里恐怕还是不太懂规矩呢,见了位分高的嫔妃,妹妹可是要屈膝行礼的。”

燕姬冷淡一笑,目光虚浮,露出一丝不以为意的讥诮,“宫里规矩繁琐,皇上说我不必遵守那么许多,随意便可。”

毓秀闻言,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还是青芸反应得快,先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圆场,笑意宛然道,“还是皇上疼婕妤姐姐,我们可都得按了规矩来呢,这见谁都要跪的,膝盖可都要跪痛了。”

燕姬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却并不领青芸的情。

青芸的面色一僵,随即又如常笑道,“昭媛娘娘与嫔妾这回来啊,是带了好些东西给姐姐呢。”说罢,她转首向兰香递了个眼色,兰香立刻下去将东西拿了上来。青芸觑了毓秀一脸,见她气得一脸通红,忙笑了掩饰过去,“这里有好些首饰和衣料,都是昭媛娘娘从漪澜殿里选出来送给婕妤小主的。”

青芸说着,便扬一扬脸示意兰香将东西交到小宫女的手中。那宫女刚要接过,燕姬立刻横了她一眼,小宫女吓得不敢作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

燕姬望向毓秀,那笑意薄得像天际的淡淡浮云,随风即逝,“燕姬谢过昭媛娘娘的好意了。昭媛娘娘刚生下帝姬,燕姬还没有送贺礼过去,这些东西,就当是贺礼,全都送还给娘娘了罢。”说罢,她莞尔一笑,语带嘲讽道,“总归我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还是娘娘拿了去好。”

毓秀听了这话,气得双眸血红,差点要冲上前去与她撕扯起来,幸而青芸在她的身侧猛力拉了一把,才制止得住。

燕姬瞧她一眼,她向来是看不惯这种庸脂俗粉,矫揉造作的女子,此时见毓秀动怒,更是平添了一丝快意,于是开口道,“皇上这些日子公事繁忙,都没有空去看娘娘和帝姬,等皇上一会儿下了朝,燕姬会告诉皇上,让他去看看娘娘的。”

燕姬这一句才是彻彻底底地燃起了毓秀心中的满腔怒意,她的的眼底有燃烧的火色轰然绽开,狠狠地将东西夺过来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青芸见状,忙不迭地在毓秀身后追了上去。毓秀见了青芸跟上来,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怒气冲冲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让本宫来跟这个贱人示好!方才本宫在殿内受了多大的屈辱,你都看见了吗!”

青芸捂着半边脸,怯怯劝道,“娘娘,这还没出同心殿呢,宋婕妤该听到了……”

“本宫就是要让她听到!简直是放肆!”毓秀气得一张秀脸涨得血红,直喘着粗气,犹是气愤道,“她宋燕姬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她告诉皇上来看本宫!她以为自己得宠就了不起吗!从前沈长安得宠的时候,都不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娘娘,娘娘……”青芸吓得有些发颤,连连跟上去道,“娘娘,您消消气,咱们回宫再说,回宫再说。”

毓秀转首恨恨地瞥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同心殿。

回到漪澜殿后,钟毓秀犹有余怒,把宫女递过来的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摔,众人皆静,只敢瞧着主子发火,却没有一个敢上去劝阻的。

倒是青芸大了胆子,不顾方才挨了毓秀一个耳光,就要上前去劝慰。她刚一走近,外面却有太监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毓秀心中一惊,皇上已经有数日没有踏足过漪澜殿了,没想到她刚去过同心殿,皇上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这样想着,皇帝却已经踏进了殿内,毓秀盈盈福身下去,温顺恭敬,“皇上万福。”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转眼却瞧见了毓秀身边的青芸,微微凝神道,“你是……”

毓秀闻言,抬首望了青芸一眼,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青芸也是又窘又喜,忙抬起脸来答道,“嫔妾是听雪堂的魏宝林。”

皇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庞,随后注意到了她的一身青色衣衫,脸上忽然起了一丝笑意,连语气亦是温和了几许,“你也喜欢穿青色?”

青芸面上一喜,连忙答道,“嫔妾小字青芸,是喜爱青色的。”

皇帝温然颔首,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朕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也是极喜爱穿青色的。”

青芸脸上的笑意更浓,刚想再说些什么,却恍然瞥见毓秀眼底的怒意,于是赶忙俯下身道,“皇上来看昭媛娘娘,嫔妾身子有些乏了,就不打搅了,先回宫去了。”说罢,她慌忙站起身来,领了自己的宫女出门去了。

青芸一走,毓秀的紧蹙的秀眉才舒展开来,她凑到皇帝面前,亲昵地挽了他的胳膊笑道,“皇上回宫以来,就没来过臣妾这里,臣妾还当是皇上出去一趟,就把臣妾给忘了呢。”

皇帝面上一冷,似是不习惯毓秀这般亲昵的模样,只淡然道,“帝姬在哪?”

毓秀闻言,一张芙蓉秀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欢愉的喜悦,即刻向外吩咐道,“快去把帝姬抱来。”

过不许久,兰香便把帝姬抱了上来交到皇帝手中。楚洛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也不由得生了一股喜悦。

如果他和长安的孩子还在,现在也是应该这么大了,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楚洛亦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端端地,他竟会突然想起沈长安来。

然而想起她来,他的心里却又是温暖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是万万不应该如此的。

楚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上,全然不觉自己的神色已经起了变化,毓秀见状,自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帝姬接过抱在怀中,担忧着问道,“皇上是不喜欢女儿吗?”

楚洛出神片刻才醒了过来,听了毓秀这样问,毅然解释道,“怎么会呢,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

皇帝这样说,才让毓秀稍稍安下心来,她望着怀中的帝姬,满心欢喜道,“那请皇上给帝姬赐个名字吧。”

楚洛沉思片刻,眸中忽然亮起一点星光,旋即笑容满面道,“毓秀是花容月貌,朕的女儿自然也是像你的,就叫月容可好?”

“月容,月容……”毓秀喃喃自言,忽而一笑道,“当真是个好名字,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楚洛微微颔首,凝着毓秀怀里的月容帝姬,疏朗一笑。

毓秀抬头望着皇帝,亦是思绪飘忽不定,过了半晌,才踌躇着道,“皇上,臣妾还有一个请求。”

楚洛眉目温然,“什么?”

“臣妾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娘娘一直待臣妾很好,如今皇后娘娘膝下有了大皇子,一直在期盼一个嫡出的公主,所以臣妾想着,虽然月容并不是皇后娘娘的嫡出,但如果能养在皇后娘娘的膝下,也算是完成皇后娘娘的一个心愿了。”

楚洛听着,心下亦是有几分疑惑,不禁出声问道,“把月容送给皇后抚养,你倒是也舍得?”

毓秀笑影清浅,“皇后娘娘本来就是月容的嫡母,臣妾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月容到底还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也能常常去凤鸾宫中看她。”

毓秀说到此处,皇帝已然是无须再言了,于是便欣然应允道,“那便依了你吧。”

第六十六章 凤舞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凤鸾宫内如同往常,一向安静。

李淑慎拈了一把鱼食,靠在池边,看着池中锦鲤欢快游去,亦是如此的自由,心里不由得蔓出了点点悲戚的思绪。

忽然间,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幼儿的啼哭声,她恍然惊觉,转首问道,“是不是云珂在哭?”

立在皇后身边的玉芝听了一脸焦虑,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呢,这宫里有两个孩子,一天到晚总是在哭呢。”

皇后微微凝眉,仔细辨认着哭声,待认清了是帝姬的声音,方缓缓出声道,“月容帝姬自从来了这凤鸾宫,就总是哭个不停,是不是她离开了自己的母妃,到本宫这里来,就是认生呢?”

“哎呦,娘娘可别这么说。”玉芝连连摆手,连忙止声道,“这帝姬才生下来没几天呢,这刚生下来的孩子有哪个不哭的?奴婢记得大皇子出生的时候,也是哭得厉害着呢。”

皇后听了玉芝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默然片刻,方启唇道,“玉芝,你觉得皇上给钟昭媛的女儿赐名月容,可有什么寓意吗?”

玉芝闻言,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她微含一缕讽意道,“说的是取花容月貌之意,这是说得好听了,不好听了,可不就是皇上嫌弃钟昭媛只有一张俏脸,而什么都不会做吗?”

皇后淡淡一笑,向池中撒了一把鱼食,望着鱼儿争相食物而荡起的阵阵波纹,不禁感叹道,“她可是真真生了一张好面孔。”

“长得再好又如何?不入皇上的眼,还不是照样没用?娘娘,您也算是没白帮她一回,宫里一共只有三个孩子,一儿一女都是您膝下的,可不正如了咱们意么?现在昭媛失了宠,又失了帝姬,那生起气来还不知道得什么样呢。”

皇后漫不经心地听玉芝说着,眸中陡然一亮,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听说那个刚进宫的魏宝林倒是和钟昭媛走得很近?”

玉芝诧然片刻,方啐了一口道,“那个魏小主啊,是真不记得娘娘当初选她入宫的好,竟去讨好钟昭媛,真是忘恩负义。”

皇后的眼帘淡然一垂,不动声色道,“她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那个魏宝林,不也是生得好相貌吗?”

玉芝微微冷笑,“算不上极好,容貌也及不上娘娘。”

皇后闻言雍容含笑,淡然自若道,“本宫年纪大了,比不上这些新人们了。”

玉芝眼底一酸,“娘娘可别这么说,大皇子这样小,现在咱们又有了月容帝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后听得玉芝提及皇子和帝姬,心下稍稍有了些安慰。她在深宫之中,唯一得以温存的,也只有她的孩子了。

皇后思绪间,无意抬首向宫外一望,竟看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从她的宫前走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只剩下了一点影子,她不禁疑惑,出声问道,“方才走过去的人是谁?”

玉芝听了皇后问话,连忙走过去看,到底还是她的眼尖,立刻将人认了出来,转首向皇后笑道,“那是揽月轩的周宝林啊。”

皇后思忖片刻,方道,“是大将军的女儿吗?”

“是啊。”玉芝恭敬走到皇后身边,温顺笑道,“是那日选秀的时候,娘娘亲自选进来的,娘娘可是不大记得了?”

皇后恍然记起那日选秀。沈长安小产,楚洛与她一同离去,只剩了她李淑慎一个人在殿上,于是就把周若华选了进来。思及此处,她忽然向玉芝道,“去送点东西给周宝林,就说是本宫赏的。”

玉芝是何等的机智老练,早就明白了皇后的语中之意,赶忙答应着下去了。

彼时,只剩下李淑慎一个人坐在院中,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竟是未觉身后已有人来。

“姐姐。”

她回首过去,恍然见钟毓秀盈盈站在她的身后。

毓秀到底是比淑慎年轻很多,就算是做了母亲的人还是一脸的少女春意。她身着嫣红石榴裙,嫣然一笑,亦是绝世无双。

皇后见了她来,亦是客气地笑道,“昭媛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毓秀闻言眉心一黯,郁郁不乐道,“在宫里待着也没趣得很,成天就是守着一群宫女太监的,实在是太没意思。”说到此处,她望向皇后,悄然一笑,“还不如来看看姐姐,就是陪姐姐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皇后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眉道,“皇上这些日子也没到你那里去吗?”

一提到这个,可就是触动了毓秀的一腔子怒气,她立刻愤愤不平道,“皇上哪里还来啊,自从那次给月容取了名字以后,臣妾就再也没见过皇上的影子。”

皇后含了一抹极含蓄的笑,温然道,“这段日子就连重华殿也被冷落下来了,可就见着人儿往同心殿跑了。”

钟毓秀不自觉地冷哼一声,犹且不以为意道,“皇上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过段日子自然也就好了。臣妾就看不出来那宋婕妤有什么好,长得还有几分男人相,又是不懂规矩,真不知道皇上喜欢她什么。”

皇后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不得宠,似是也对此事看得淡然了。楚洛宠谁,喜欢谁,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她就是对宋燕姬有再大的怨艾,也万万不能在钟毓秀的面前表现出来。

想到此处,她淡淡一笑,“宋婕妤的好自然不是落在咱们眼里的,只要皇上高兴,咱们有什么可争的?”

毓秀见皇后一副淡然置之的样子,心中亦是不悦。她钟毓秀又不是李淑慎,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当年临安王府里,李淑慎整整受了沈长安两年的气,甚至连赵南烟这个小妾都差点越了她去,她也只是默默忍受了。要是换了钟毓秀,还不是要把整个临安王府的天都翻过来。

毓秀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辩驳。两人相处静默之时,外头却有一宫女慌忙闯了进来。

毓秀一见,极是不悦,旋即开口怒斥道,“你没看见本宫与皇后娘娘正说着话呢?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小宫女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昭媛娘娘,婕妤小主在外头,等着见皇后娘娘呢。”

宫中只有一位婕妤小主,便是宋燕姬。听了这话,李淑慎与钟毓秀俱是一惊。

此时此刻,李淑慎忽然有了一种大敌当前的紧迫感,她沉沉出声问道,“宋婕妤怎么来了?”

小宫女早已吓破了胆,连连诺诺道,“奴婢……奴婢不知啊……”

钟毓秀瞧着李淑慎的脸色微微发白,心下亦是不屑。方才她还那般浑不在意,此刻宋燕姬上门来了,她却愈发紧张起来了,当真是可笑。

毓秀心中想着,面上却仍是笑着,她靠在皇后身边,轻声道,“她要做什么,臣妾陪姐姐一同去看看不就是了。”

正殿中,宋燕姬却是已经坐在了殿内,见了皇后与昭媛出来,便起身向二人,以颔首为礼。

皇后心中不快,却不表现在脸上,只淡淡道,“婕妤不应该留在宫里伺候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燕姬听出皇后语中暗讽,浑然不以为意,以沉静目光相对道,“燕姬入宫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来拜会皇后娘娘,今日前来是特意向皇后娘娘请安来的。”

毓秀闻言,面无表情地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口气极是冷硬,“你知道自己一直没来向皇后娘娘请安,此时来了,还不应该行跪拜大礼?皇后娘娘岂是你随意就能敷衍了事的?”

燕姬的脸色一僵,旋即垂首答道,“宫里的规矩太繁琐,燕姬一时忘了,还请娘娘见谅。”

“这能有多少规矩,竟然还能忘了,你这是……”毓秀正要与她呛起来,却突然被皇后拉住,皇后转头嗔了她一眼,口气随和道,“学礼仪这事儿我向皇上提过,皇上说了,一切都顺着婕妤的意思来,婕妤一时忘记了,那着人再教一遍就是,昭媛何至于动气?”

说罢,皇后扶一扶鬓边珠花,宛然吩咐道,“给宋婕妤看座。”

边上的小宫女立刻搬了一把椅子上来,燕姬正要坐下,却听得钟毓秀冷然出声道,“等一下。”

燕姬冷目望她,钟毓秀也是不甘示弱,她的目光坐在桌旁的茶盏上,微微生亮,忽而拈了一把笑道,“本宫有些口渴了,不知可否劳烦婕妤动一动手帮本宫将茶水端来呢?”

皇后听了这话,即刻拧一拧眉道,“这么多宫人都在这儿,昭媛随意使唤一个不就可以吗,何必劳烦婕妤亲自动手。”

毓秀气犹未解,唇边挑起一丝冷笑,望着燕姬道,“宋婕妤方才说了,不适应宫中的规矩,使唤奴才也是宫中的规矩,婕妤既然不愿意遵从宫里的规矩,那自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眼下本宫劳烦婕妤动一下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燕姬的一张清水面孔郁郁阴沉了下去,亦是连眸底都深不见光,她冷然一笑,沉了声道,“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燕姬给昭媛娘娘端来便是。”

毓秀得意一笑,看着她斟满了一杯茶水将茶盏端到了自己跟前,倏尔笑道,“本宫多谢婕妤的好意了。”说罢,她就要伸手去接,在碰到茶盏的一瞬,她的手指一动,忽然将茶盏推翻,整盏的热茶全部洒在了燕姬白皙的手背上,茶盏跌碎,燕姬吃痛的喊了一声,手上顿时通红一片。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突然,亦是让皇后措手不及。燕姬身边的宫女冷香连忙上前来,看着燕姬的手,急得直掉眼泪,“小主没事吧?”

“哪里有这么娇气,宋婕妤不是江湖儿女吗?这点小伤算什么。”毓秀一张秀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觑了燕姬一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痛快之情,“本宫方才拿不稳,不小心烫到了婕妤,婕妤帮本宫再盛一盏来可好?”

第六十七章 昭仪

燕姬紧紧抿着唇线,隐忍不作声。

倒是冷香按奈不住,抢先护在燕姬身前,向钟毓秀道,“昭媛娘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毓秀的目光冷淡至极,似是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直直地迫视着宋燕姬,语气坚毅不容置疑,“本宫叫你去。”

燕姬压制着自己内心中的羞辱与愤懑,她扬起脸来,唇角划过一个恭顺而又得体的弧度,转身道,“燕姬帮昭媛娘娘端来就是。”

当她这一次将茶奉上毓秀面前的时候,毓秀却是稳稳地接了过来,她揭开茶盖,倏然将一杯滚烫的热茶全部倒在了宋燕姬的手上。

“昭媛!”皇后再也看不过去,出声制止道。

钟毓秀含了大快人心的笑意,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燕姬,“这杯茶,就当是本宫教训你的,目无尊上,就是这个下场。”

说罢,她再也不看燕姬的脸色,携了兰香快步走出了凤鸾宫。

皇后立在当下,看着宋燕姬手上烫出了几个骇人的血泡,亦是觉得心惊,但她到底也不想插手此事,只淡然道,“婕妤先回宫去吧,过会本宫着人送些药去同心殿。”

燕姬隐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楚,低低颔首道,“谢皇后娘娘。”

于此,皇后冷然转身,前往内殿里去了。

燕姬刚回到同心殿后不久,皇帝也来了。

他来的时候,冷香正拿着一小碟青色的药膏在给燕姬的手上药,楚洛见了,端然望了冷香一眼,示意她下去,自己接过冷香手中的药膏,拿手指蘸了点膏体,手势极轻地落在燕姬的手背上。药膏极凉,在接触到燕姬手背的一刹那,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楚洛瞧着她,轻轻叹一口气道,“你宫里的人方才都把事情告诉朕了,是你受委屈了。”

燕姬忽然低笑一声,眸光澄澈而清定,她缓缓出声道,“你后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面兽心,我真是后悔,当初宁可不要入这宫里来。”

楚洛闻言,手中动作一滞,面上隐隐有怒色,“你说这话,便是跟朕赌气了,长安如此,难道连你也要如此吗?”

燕姬听得楚洛提及长安,愈加冷笑得厉害,“你总是在拿我跟沈贵妃比,她的性子刚烈,始终不肯向你低头,所以你才在我这里寻求一丝安慰吧?大婚之夜你就这样跑了出去,我不用想也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如若是她,是万万不肯原谅你的。”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眼角忽然闪过一抹凄楚的泪痕,沉沉出声道,“也只有我肯,只有我肯放弃逍遥自在的生活与你进宫来,也肯在你一而再再而三抛下我去找她的时候原谅你。”

楚洛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着,燕姬说的没错,如果换成长安,早就已经放弃他千次万次了,可是也只有燕姬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自始至终,唯一如此。

他的手轻柔地落在燕姬的发际之上,瞬间便定下心来。他转身过去,扬声道,“成德海!”

成德海站在门口,听得皇帝唤他,立刻小跑进来道,“奴才在。”

“传朕的旨意,即日起,宋婕妤晋位昭仪,至于钟昭媛,降位修仪,禁足一月,听候发落。”

成德海心下一凛,跪着的膝盖都在瑟瑟发抖,他忍不住出声为钟毓秀求情道,“皇上,昭媛娘娘怎么说也是帝姬之母,何况今日之事只是无心之过,万万不至于此啊……”

皇帝不屑地瞧他一眼,显然不把成德海的话放在眼里,转而语意沉沉道,“朕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只降了一个品级,以她的个性,此事定不是无心之失,有意破坏宫闱秩序者,应当重罚,降为御女,罚到冷宫去都不为过。”

成德海一听“冷宫”两个字,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再劝,忙怯怯膝行下去传旨了。

楚洛转身过来,望向燕姬道,“朕封了你为昭仪,仅次于四妃之下,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燕姬冷然一笑,不可置否。

待成德海传了皇帝的旨意下去,六宫轰然乱作一团。

宋燕姬一跃六品成了昭仪,仅次于皇后与贵妃之下,且一向风头正盛的钟昭媛为此降了位分,禁足于漪澜殿中,更是生了极大的非议。自古有玄宗宠爱杨贵妃,今有楚国皇帝盛宠昭仪,与之可相媲美。

久居宫闱的沈长安听了这个消息,竟是出奇地平静,似是早早料到了一般,并无他言。

倒是她身边的寒烟沉不住气,扬眉厉声道,“那个宋燕姬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惹得皇上这样眷顾她,不过是被泼了盏热茶,就当上昭仪了,真是不可理喻。”

长安听着,温然开口道,“你这话,是冲着皇上说的吗?”

寒烟一撇嘴,神色间尚有不甘之色,“皇上是被迷昏了头了,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要奴婢看啊,皇上准是在和主子赌气,想要借他人来气气主子呢。”

长安闻言,唇边忽而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虽是笑意,却冷得像碎冰上的冰碴,直引得人发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就算晋了位分,也不过是昭仪,如果她哪天当了皇后,越了本宫去,才是本宫最应该担心的时候。”

“哎呀,我的主子啊,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寒烟慌乱起来,急忙想去捂住长安的嘴,嘤嘤切切道,“宋昭仪小家子气,哪里配当皇后?如今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话可说不得啊。”

长安冷眼瞧着她,亦是满脸的鄙夷之色,“寒烟,本宫记得从前你也是个敢说敢做的人儿,怎么进了宫这些年,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

寒烟听了这话,眼中的震动之色愈深,不觉叹了口气道,“自从进了尚方司一回,奴婢也学乖了,宫里人多眼杂,谨言慎行,是为了保全主子,也是为了保全奴婢自己。”

长安漠然不语,眸中却隐有忧意。

除夕的头一日,众人随了皇后,依礼到永福宫去给皇太后请安,燕姬也在其中。

进了永福宫内,六宫按了位分给太后行跪拜礼,轮了燕姬,她也是按了宫里的规矩,向太后伏拜行礼。

这时不知是谁快人快语,在人群中小声轻嗤道,“她这会儿到了太后面前会装样子了,前些时候见了皇后娘娘都是不行礼的。”这声音虽小,却还是入了太后的耳,太后递了一个眼色给身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即刻会意,转而闻声过去,将那妃嫔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说话的人是第一次选秀入宫的方美人。她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向着太后叩首,太后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指,不动声色道,“哀家最听不得这宫里有人嚼舌根,又是当着哀家的面儿上,真是不懂规矩。”说罢,她轻轻唤了一声,“惠芝。”

惠芝立刻上前,“太后吩咐。”

“把她送到冷宫去,眼不见为净。”

方美人一听,骇得脸都白了,忙不迭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嫔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众人静坐着,像是没人听到她的呼喊声一样,几个侍卫进来拽住她的衣袖,将她从地上拖了出去。

长安坐在下首,看得心惊胆战,亦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等到那妃子的声音消失在永福宫中后,太后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宋燕姬,方缓缓启唇道,“宋昭仪,你也起来吧。”

宋燕姬像是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她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太后道,“还请皇太后开恩,宽恕方美人吧。”

太后端起茶盏,冷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个心善的。她们都不敢说话,只有你才敢跟哀家开口。你初进宫来不懂规矩,哀家这次先原谅你。不过,哀家要告诉你,这宫里的人一个说话不注意,都是要掉脑袋的,你可要记好了。”

说罢,太后也不去看宋燕姬的脸色,将目光扫视一周,方皱眉道,“怎的没见昭媛过来?”

自从钟毓秀被降位后,这宫里哪里还有昭媛。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太后说的是钟毓秀,可没有一个敢开口的。最终还是皇后统揽大局,欠一欠身道,“回皇太后,钟氏已被降为修仪,在宫里禁足着呢。”

太后的长眉轻轻一挑,口中道,“昭媛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动怒?”

太后口口声声称钟毓秀为“昭媛”,四下众人也不敢答话,还是皇后接着道,“是修仪与昭仪起了争执,所以……”

皇后还没说完,太后已经向她摆了摆手,皇后立即停住,不再说下去。

太后的目光落在燕姬的身上,含了冰尖儿似的笑意道,“到底还是因了你这个丫头。这永福宫里的人总是报喜不报忧,哀家只知道你被晋了位分,却不知道昭媛因了你的缘故被皇帝罚了。”

此言一出,四下妃嫔更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燕姬跪在地上,冷着一张脸,固执地低首不言。

“你们都散了吧,哀家今日没什么心情。”太后说完,向惠芝扬一扬手,惠芝会意上前挽住太后,向众人道,“请各位小主先回宫歇息吧。”

太后站起身来,眼角余光微微落在皇后身上,皇后面上一凛,深深低下头去。

第六十八章 夺宠

永福宫内殿,香气沉沉,静谧安详。

皇后屏退了众人,恭敬入内,盈盈福身下去,“姑母。”

太后坐在明黄色的金凤软塌上,侧目望她,“淑慎,到底不枉进宫这些年,哀家给你一个眼神,你也知道来找哀家了。”

皇后深深低首,恭谨而又谦逊,“姑母方才在殿上动了气,淑慎来看看姑母也是应该的。”

话音未落,一个杯盏便重重地摔在皇后的身侧,碎片应声飞起,险些要落到皇后的身上。

皇后大惊失色,连忙跪了下去。

“淑慎,你真是糊涂了!”大殿之上的太后陡然变色,厉声道,“皇帝一时糊涂,难道连你这个皇后也是这样黑白不分吗?!”

皇后心底轰然一声,太后这一句直震得她的耳膜乍然作响。忽然间,她的下巴被猛然抬起,迫使她正视着太后冷冽的面容,那威严而不可抗拒的声音沉沉灌入她的耳中,“你是皇后,任何时候都不准这样低头。”

皇后心口一震,却再也不敢垂首下去,“淑慎谨记姑母教诲。”

太后的目光仿若无意扫过她的面孔,亦是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冷笑,缓缓道,“淑慎啊,你别以为姑母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洛儿不再喜欢沈长安了,你就觉得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太后这一句正正勾中了皇后的心思,她那隐藏在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揭发出来,直是骇得她的面色一阵阵发烫。她深深俯首下去,跪在太后脚下,只是叩首,却无可辩白。

太后的眸中尽是幽深的哀伤,她是无奈到了极处,只得深深叹息道,“淑慎,你哪里都好,唯一错的,就是错在用情太深。”

皇后心底一颤,不可置否。

她爱楚洛,爱得可以连这个皇后的位置都不要,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起初她与楚洛刚刚成婚的时候,他还是有一丝温情在的,是沈长安夺走了她的全部,连这一点点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希望都剥夺去了。

她恨沈长安,怎么能够不恨呢?如今有人替她还了这一报,就算那人是楚洛的心上人,她亦是快意的。

“你起来吧。”太后沉沉出声,打断了皇后的思绪,她面色沉静道,“回去看看云珂吧,总归你还是有孩子可以依靠的。”

皇后缓缓起身,缓和的语调中渗出丝丝阴郁,“臣妾告退。”

待皇后离开后,太后抿了一口茶水,向内唤道,“惠芝。”

惠芝早就候在了内室,听了太后传唤,连忙走了出来,见太后兀自饮茶,不觉叹道,“这茶水都凉了,奴婢再去帮太后换一盏来吧。”

太后似是对惠芝的话充耳不闻,只注视着茶盏里漂浮的几片茶叶,缓缓出声道,“皇后……实在是不争气。”

惠芝陡然一凛,立刻道,“皇后娘娘到底还是皇太后您的亲侄女,多多历练自然会明白过来的。”

太后轻轻地冷哼一声,随即吩咐道,“去把沈贵妃叫来。”

惠芝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问道,“太后方才说要叫谁来?”

“叫沈贵妃来。”

“沈贵妃”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入惠芝耳中,她虽是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忙恭首离去了。

此刻长安出了永福宫门不远,正与晚香一同走在宫道上,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贵妃娘娘。”

她乍然回首,见到的却是惠芝。

“惠芝姑姑?”长安眉间隐有疑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惠芝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颔首道,“贵妃娘娘,皇太后有请。”

当沈长安迈进永福宫内殿的那一刻,她是怎么也想不通太后为何会找她来。这样想着,却是已经走到了太后面前,她恭敬福身下去道,“臣妾见过皇太后。”

大殿之上的太后不动声色,只是当没听到长安这话。长安心里还是惧怕太后的,此时又不敢贸然起身,刚想抬头向上望一眼的时候,却听得太后的声音冷然响起,吓得她又低首更深。

太后见状,冷冷笑道,“看贵妃的样子,似是很怕哀家啊。”

长安心里一阵阵发颤,她极力镇定了心绪答道,“臣妾是敬重太后。”

太后的目光落在长安身上,亦是在沉寂之中露出了几分笑意,“你都是贵妃了,还怕哀家做什么?”

长安心中陡然一凛。

贵妃,她是贵妃就不怕了么?上到皇帝皇后,下到内侍的奴才,有哪一个不是怕极了太后的。

这样想着,长安却不敢出声,她见识过太后的厉害,皇帝仁慈,也只有太后有权力可以一句话就要了他人的性命。

“哀家从来不会奈你何,只有你自己才会把自己如何。”太后面色阴冷,陡然出声。

长安蓦然抬首,压抑着心底的慌乱,沉沉开口道,“臣妾不懂皇太后语中深意,还望太后指点一二。”

长安这副恭敬的样子,似乎令太后十分满意,她扶了一扶鬓边的金玉凤钗,含笑道,“皇帝如今不去你宫里了,贵妃可就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去了别人那里吗?”

这一句问得长安冷汗直下,却也不敢不答,只得道,“皇上宠爱宋昭仪,是昭仪的福气,臣妾无权过问。”

太后闻言不觉冷笑,“贵妃啊贵妃,哀家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她的目光冷冷扫过长安的一身浅蓝色长袍,口中闲闲道,“哀家记得,你第一次来永福宫的时候,穿得是一身梅花,往后的日子里,也总是穿一身桃红,怎的这些日子却穿得如此素淡?”

长安听得出太后语中深意不仅仅是她的衣物,却也无可辩驳,只是温然道,“人的喜好总是会换变的,臣妾亦是如此。”

“喜好可以变,人却不能如此。”太后的嘴角微微垂落,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身上探询着,“宫里有个叫冷鹊宫的地方,你可知道吗?”

长安面上一怔,她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于是如实答道,“臣妾不知。”

“得了空贵妃可以去看一看。”语毕,太后扬一扬手,唤来惠芝道,“哀家有些乏了,贵妃先退下吧。”

长安跪在当下,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听了太后这句话,忙站起身来,恭谨退去了。

眼看着长安的身影离去了,惠芝才换上一盏热茶来,放在太后手边,疑惑着问道,“好好端的,太后为什么要指点沈贵妃呢?”

太后端起茶盏,从茶盖轻轻地刮着茶上浮沫,突然问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惠芝,你跟在哀家身边多少年了?”

惠芝恭顺答道,“有整整三十七年了。”

太后浅浅垂眸,嘴角泛出一丝幽寂的笑容,“你也是在大楚皇宫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你看看如今的这宫里,谁能担得起这皇后的位置?”

惠芝闻言,眉心重重皱起,“太后的意思是……”

“淑慎是个好孩子,可是她执念太深了,在皇宫里,若是困在这‘情’字上,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

惠芝默然听着,只低首不言。

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又不是糊涂了,贵妃小产的事情,明明不是那妙春丫头做的,可是皇后却便宜了他人,白白将自己人断送出去了。”

惠芝眉心一黯,“那太后为何偏偏瞧中了沈贵妃?奴婢看着钟小主也……”

“她家世虽好,却不得皇帝的恩宠。”太后倏然打断道,“你且看看这次就明了了,不过是个小小的争执,皇帝却降了她的位分,看来在皇帝的心里,她也不过如此。”说到此处,太后默然叹了一口气,“这后宫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左不过都是皇帝一个人的心思,后宫里这些女人的命运,都是握在皇帝手里的。”

惠芝重重颔首,又往太后的茶盏中添了几许热水,方温言道,“太后无须担心了,再喝些热茶暖暖吧。”

太后点一点头,端起茶盏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惠芝见状心中一凛,不禁感叹,原来这再美的女人,也有芳华老去的那一天。

惠芝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到太后身边的那一年,那时的太后还只有十六岁,是先帝的宣美人。

楚宫的规矩,是四妃之下不许有其他的封号,可是景裕皇帝宠她,三千佳丽,就给了她一人封号。

后来,她就陪伴着她的主子,看着她从美人晋位到了昭容,又到了贵妃,最后景裕皇帝宾天后,她与当朝的皇后一同,并称东西两宫太后。

惠芝不是不知道,这后宫从来都是最没有人性的地方,居高位者,必将自相残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太后一世荣耀,可另一人,就没有那么好的下场了。

这样想着,她却忽然听见太后问道,“冷鹊宫那位,可还好吗?”

惠芝陡然一怔,心脏怦怦几乎要跳出她的心口来,她渐渐低首下去,婉声道,“皇太后心慈,留了李氏一条命,现在还有口气在呢。”

太后扬起眸来,目中眸色如剑,锋锐几可见血,她低沉了声音道,“命人好好伺候着,哀家不许她死,她就要给哀家活在这个世上。”

惠芝面色微白,颇有余悸,恭首答道,“是,太后。”

太后微微冷笑,眼中倏然迸出一丝骇人的冷光,“至少在沈贵妃见到她之前,她要活得好好的。”

第六十九章 冷鹊宫 上

这一日夜里便是除夕大宴。

玉禧宫如往常一般的繁荣,华灯初上,歌舞升平。

长安甫一进殿,便看到皇帝坐在大殿之上,他的身侧坐着的人,一如所料的是宋燕姬。在这一瞬间,楚洛的目光与长安交汇,不过片刻,他又将目光移到了别处。长安的眸底一沉,面上忽而生了微凉如雨的笑意。

席间,长安坐在皇后的下首,冷冷地看着这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忽然间的,她瞥到一束目光向她这里看来,她转首望去,看到的竟是楚瀛。

长安抬首望了一眼坐在上侧的宋燕姬,她一身华服,明媚而不失淡雅。她再向四周一打量,见钟毓秀不在席间,心中陡然生了几分戚戚之意。这是四年以来的第一次盛宴上,她沈长安没有坐在楚洛的身边,也是唯一的一次,众人鄙夷而充满妒意的目光没有向她这里来,隐隐约约的,她竟感觉有些平静和心安。

终于再坐不住,长安起身向皇后告安,退出了席间。在走出宫门的那一瞬,她忽然望见了太后的目光,陡然间,她想起昨日太后对她所说的一番话。

“得空的话,去冷鹊宫看看吧。”

冷鹊宫?那又是什么地方?

长安按耐下心底的疑惑,转首向晚香道,“你可听说过冷鹊宫吗?”

晚香木然摇头,“奴婢不知。”

长安轻轻叹一口气。她举目望天,大片大片的烟火在她的头顶绽放开来,她竟觉得有一丝孤独和凄凉之感,不知是什么念头突然涌上来,攒动着她说道,“去那里看看吧。”

长安转眼望见玉禧宫的门口停着轿撵,有两个小太监正靠在轿子旁打盹儿,长安走上前去,两人忽然被脚步声惊醒了,见了长安,忙不迭跪下道,“贵……贵妃娘娘万安。”

长安微微颔首,淡然道,“去冷鹊宫。”

一听“冷鹊宫”三个字,两个小太监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道,“娘娘方才……方才说要去哪……”

“冷鹊宫。”晚香站在长安身边又重复了一遍,心下不耐道,“你们是怎么了?”

“娘娘……这……”两个小太监互相看着,都不敢出声,长安皱眉望着他俩,更是加重了几分疑虑。

”娘娘。”其中一个小太监跪在前头,愁眉不展道,“这除夕之夜,去冷鹊宫那种地方怕是不太吉利啊……”

说到此处,长安心里亦是黯然。她已经到如今这个失宠的份儿上了,还怕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呢?于是便道,“你们只管去就是。”

在去往冷鹊宫的路上,长安亦是满腹的疑虑,她隐隐约约的觉着,是太后故意设计如此的,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所谓何意。

约是走了一刻钟的工夫,轿撵带着长安和晚香拐进了一条极静极静的小巷。长安见状,忽的有一阵寒意迫上身来。

走到前头,却是有侍卫把守,一看是重华殿的轿子便立刻放行了。

长安刚一下轿,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一声甚比一声尖锐。

旁边的两个小太监吓得直哆嗦,连忙道,“娘娘别去了,听说……听说这个宫里闹鬼呢……”

“胡说。”长安立刻转头嗔了他俩一眼,“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虽是这样说着,长安的心里隐隐还是有几分后怕,但她又实在想知道太后为何执意叫她来此处,想到这里,长安只好大着胆子向前走去。她刚走了几步,才发现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都没有跟上来,于是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害怕,就在那里等着吧。”说罢,她转首问晚香道,“你可要一同去?”

晚香虽然害怕,但还是强撑起一抹笑意道,“奴婢还是陪着娘娘吧。”

到底是无知者无畏,长安走在前面,首先叩响了冷鹊宫的大门。里头似是忽然安静了下来,哭声静止,一时间竟是安静的可怕。

这宫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与大楚皇宫的繁华格格不入的地方。

长安这样想着,毅然推开门走了进去。四周一片静谧,连一盏烛火都没有点,墙角密布着蜘蛛网,长安刚一进门,阴腐霉臭的气味便立刻充满了整个鼻腔。长安莲步轻移,小心避过这满地的污秽霉烂之物,强忍着恶心走进了大殿内侧。

“是谁?!”殿内陡然响起一女子的声音,尖锐而又刺耳。

“是皇上的沈贵妃,你又是谁?”晚香大着胆子替长安回应道。

屋内女子干笑了两声,那声音阴冷而恐怖,长安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双肩。

“是太后叫我来看看你。”长安静静出声道。

“太后?”女子提高了声线,忽然凄厉哭喊出声,“太后!太后!是那个毒妇!”

她说着,便从殿内忽然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大步冲向沈长安的面前,将她狠狠地拽了过来,“你是那毒妇派来的对不对?你们都想要害死我!都想要害死我——”

她的力气极大,抓得沈长安动弹不得,长安的面色陡然雪白,只听见晚香大声哭喊道,“你放开我们主子!”话没说完,那女子便扬手将她推倒在地。

长安刚想去看晚香,却见一双寸巴长的指甲立刻向她的面上伸了过来,转瞬间紧紧的扼住她的喉咙,长安面色涨红,吃力地想去拉开她的手,然而却只是徒劳。正在这时,身前忽然有一道月白身影闪过,长安感觉自己一把被人拥在了怀里,再睁眸一看,见方才想要伤她的女子已经倒在了地上,哀哀叫痛。

长安抬起头来,见到的竟然是楚瀛。她的心底沉沉一颤,隐隐之中,竟是有些许的失望。不是楚洛,竟然不是楚洛。

此时此刻,她似是感觉到自己正被楚瀛拥在怀中,立刻惊觉站起道,“多谢王爷。”

晚香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紧紧扶住长安,低首向楚瀛道,“谢谢王爷。”

楚瀛再想说些什么,伸出的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中,他蓦然收回,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他没有唤她“娘娘”,只做寻常一般关怀。长安的心底骤然一动,低首道,“我没事。”语毕,她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楚瀛,“王爷怎么在这里?”

楚瀛眉心一沉,目光中浮起深深的忧意,“本王看你中途离席了,便跟了出来。”

晚香闻言脸色立刻一变,转身闪到长安身后。

长安刚要开口,跌坐在地上的女子却已经站了起来,这时长安才看清她的样貌,她的面上布满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整张脸阴沉可怕,她的身上穿着粗布褴衫,仍是痴痴地笑着。她的笑声耸人,长安不由自主地往楚瀛身边靠去。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那女子突然冲到楚瀛的面前,拿手指直直地指着他道,“你是那毒妇的儿子对不对?她死了两个儿子,居然还有一个来继承皇位!本宫听说她的四皇子死了以后,真是大快人心啊,这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说着,她就要上来撕扯楚瀛的衣襟,楚瀛怒不可遏,伸手推了她一把,大声向外喝道,“来人!”

应声进来的是方才门口的两个侍卫,二人见了楚瀛,拱手下去道,“九王爷。”

“这个疯妇抓回去,省得她再出来伤人!”

两个侍卫立刻应声,把那女子从地上拖了起来,一直拖进了殿内。地上被烛火一照,犹且可见斑斑血迹,长安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楚瀛一手将她护住,低声安慰道,“没事了。”

晚香见状,立刻悄声退了下去。

长安抬起眸来,盈然望向楚瀛,思及他方才所说的话,木然问道,“你一直跟着我到这里来?”

楚瀛点一点头,不可置否。

长安微微凝眉,刚要再说,楚瀛却抢在她前面问道,“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长安瞧着他一脸隐有愠怒的样子,微有疑惑道,“是太后。”

“太后叫你来这里,莫不是想让这疯人伤了你?”楚瀛的面容渐渐阴冷下来,目中有烈火灼灼。

长安自然是吓了一跳,刚才那女子口口声声唤太后是“毒妇”,显然是与太后有着深仇大恨,太后明明知此,却还是让她前来,到底是所谓何意?方才那女子锋利的指甲近在长安的脸庞咫尺,又若是楚瀛再来晚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却又不得不令她后怕。

正在思忖间,二人却听得有脚步声渐近,长安一回首,见一穿着素服的妇人提了一个提笼向这边走来,她还没认清此人是谁,楚瀛的声音却已经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舒太妃?”

被唤作“舒太妃”的妇人听见楚瀛的声音,连忙跪了下去,“九王爷。”转而,她又瞥见了楚瀛身旁的长安,亦是颔首道,“贵妃娘娘。”

长安不觉一惊。

她是认得自己的,可为什么这个舒太妃,她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楚瀛看得出她面上疑惑,轻声在她耳边道,“这位是先帝的舒贵妃。”

长安闻言皱眉,“怎会还有一个太妃在宫里?”

楚瀛微微沉吟道,“如今宫里除了皇太后,只有两位太妃,一位是舒太妃,另一位,是你方才见的李太妃。”

李太妃?!

长安大惊失色。当今皇后是李姓,太后亦是,连这位太妃亦是……

第七十章 冷鹊宫 下

长安低眸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舒太妃,目中浮起深深的疑虑。

她是长辈,万万不应该在长安和楚瀛这晚辈面前这般下跪,全然没有一点太妃的样子。何况长安入宫这好几年,竟然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宫里有这样一位太妃。

在长安刚随楚洛进宫的那一年,她也曾好奇为何先帝只留了太后一位遗孀在宫内,楚洛却只是微微迟疑,用别的什么话搪塞了过去。如今想来,这件事也是给这后宫深不见底的谜团之中蒙上了层层的阴影。

楚瀛似是实在不忍看舒太妃半百的年纪就这样跪在冰天雪地之中,他伸手扶起她,温顺而恭谨道,“太妃请起。”

舒太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眼中带着蒙蒙的雾气,提起搁在地上的提笼,含了一点笑意向二人道,“王爷,贵妃娘娘,老身先去给李氏送点饭菜,再过一会儿,这饭菜是要凉了的。”

长安听舒太妃这般谦卑,心下不觉一怔。楚瀛亦是温然点头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舒太妃怀抱着提笼走进了冷鹊宫,竟是全然不觉脚下的污秽脏了她的鞋底。过了一会儿,里头竟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有女子的低声呜咽,再过一会儿,竟是连这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长安心下是万般疑虑,却又不好向楚瀛开口,二人只是这样并肩站着,相对无话。

约了一刻钟的工夫,却是舒太妃出来了。她见长安与楚瀛仍然立在门口,不免有些差异,“王爷和娘娘怎的……”

楚瀛微微觑一眼长安的神色,淡然出声道,“贵妃有事想要问太妃。”

长安面上一怔,感知于楚瀛的敏锐,便舒然道,“臣妾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妃告知。”说罢,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这先帝的李太妃为何会住在这幽闭的冷鹊宫里?”

长安回忆起方才进到冷鹊宫里一片引人作呕的景象,微微思虑,却只用了“幽闭”这个词来形容。

舒太妃眉心明显地一跳,她踌躇片刻,口中温婉而客气道,“是皇太后吩咐的,留李氏一条命,不允她离开这个地方。”说罢,她小心地觑一眼四周,低声道,“娘娘别看门口只有两个人,那都是在明处的。这所宫殿里可是布满了太后的眼线,谁来了这个地方,太后可都是一清二楚。”

长安闻言顿时一惊,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楚瀛,楚瀛却是只作不觉。

他微一颔首道,“太妃请借一步说话。”

舒太妃点一点头,带着二人转了曲廊,到了自己的住处。长安进了去,也是不觉吓了一跳。一个堂堂太妃所居之处,竟是如此的萧索和凄凉。只有仅仅几个宫女和太监在宫内游走,他们见了长安与楚瀛来,竟是像没有看到一般,直直从两人身边穿行了过去。

舒太妃见状,略带歉意地笑道,“这宫里的宫人都被困在这个地方许多年了,不得规矩的地方,还请王爷和娘娘不要见怪。”

楚瀛代替了长安轻轻颔首道,“无妨。”

长安觑他一眼,倒也不作他言。

思忖间,舒太妃便引了二人进到殿内去。

进了内殿,关上大门,长安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焦虑,开口便道,“还请太妃告知,冷鹊宫里的李太妃可是太后的亲妹?如果是这样,她又为何会被关在这冷鹊宫里,不见天日呢?”

舒太妃闻言陡然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李氏罪过深重,又得了失心疯,被关在这冷鹊宫里已经好些年了,太后心慈,饶她一命,这是太后的恩典啊。”

长安不觉皱眉,“李氏怎么会得了失心疯?太后真是心慈的话,又怎么会把亲妹妹关在这种肮脏不堪的地方?”

“娘娘不可以乱说。有关于太后的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长安看着舒太妃的脸迅速白了下去,一提起太后,她的手指都在颤颤发抖。

“舒太妃。”楚瀛一直沉默不言,直至这时才倏然开口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况且本王一直想知道,本王的母妃是怎样离世的。”

长安闻言,心中沉沉一颤。

舒太妃听到楚瀛提起淑妃,眼中忽然混沌的流下泪来,“淑妃娘娘害了症瘕,去的早……”

楚瀛听得这一句,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本王记得,母妃离世前几日,太后一直不许本王去探望,说母妃的病会传染,如若是太妃所说,母妃是症瘕离世,太后为何不许本王去见?”

太妃的目光一滞,张口结舌道,“王爷……这……”末了,她停了一停,悄悄抹了一把泪道,“往事如烟,还请王爷不要再去过问了。”

楚瀛沉重一顿,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就算不说,本王心里也是有数的。”说罢,他起身拱手道,“劳烦太妃,本王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他转身就要走,长安立刻站起,紧跟上去道,“本宫也先告退了,太妃早些歇息吧。”

楚瀛的目光深沉地落在长安身上,长安望他一眼,他亦是将目光收了回去,两人相伴着走出了舒太妃的寝殿。

“太后到底是何用意……”长安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言,这话像是在问楚瀛,却又像是在问自己。

楚瀛听了,只是淡淡垂眸,处变不惊,“与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叫来阖宫上下一同观看是一个道理。”

长安闻言,骤然变色。

是了,这便是了,她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太后叫她来看李太妃的惨状,不正是要告诫她,不争不抢,李太妃的今日便会是她沈长安的下场。败者如斯,人人只会记得太后的至高无上,却不会有人记起在她的身后还有这样一个太妃。

看来宫中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太后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在这一瞬间,长安竟觉得寒冷彻骨,如万丈寒冰。

总归,是她错了的。当年楚洛要带她一同离开的时候,她为什么要期盼这大楚皇宫的荣华呢?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把自己推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没了楚洛,甚至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隐隐约约间,长安的耳边好似还能听到李太妃的一阵阵哭声。凄凉而又彷徨。她是该绝望了的。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可是她却连死的权利都紧紧攥在太后的手里。太后不许她死,她便要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皮囊继续活下去。

如果有一天,宋燕姬登上了这大殿,会不会对自己也是如此呢?当初是长安胁迫她不要她进宫的,她应该是恨的。就算不是宋燕姬,李淑慎,钟毓秀,魏青芸,有哪一个不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堕落的呢?她走到这悬崖边上了,是跳下去,还是回首应对,只是在她一念之间。

长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重华殿的,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晚香陪在她的身边。

晚香一脸忧心忡忡,踌躇望着她道,“主子,你怎的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长安不答,干涸的眼底似有冷焰跳跃,她端然坐起,正色道,“方才李太妃的样子你可是看到了?”

晚香即刻一怔,“李太妃?什么李太妃?”

“那个疯女人,冷鹊宫里的疯女人,是太后的亲妹妹!是太后害了她!是太后把她关在这个地方,她的下场就是本宫的下场……”

晚香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想去拿手捂住长安的嘴,“主子是糊涂了吧!这是在说些什么!”

长安忽而落泪冷笑,那笑意是无限的沧桑寂寥。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长安梳妆穿戴好,一身锦服,走到了永福宫的门前。

进去的时候,太后刚刚用完早膳,见了长安来,似是在意料之中。她端然叫来惠芝看座,恍若无意般道,“你昨夜去了冷鹊宫,哀家就猜到你会来。”

“太后。”长安抬起头来,以冷静的目光迎上太后的视线,“太后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便是。”

太后面有拂然之色,她转动着指间的碧玉扳指,默然开口道,“哀家不过想告诉你,进了这后宫,早就没有什么情爱可言了,你与皇帝,是夫妻,更是君臣,如果不争宠的话,必然是死路一条。”

必然是死路一条。

长安心下一紧,盈盈叩首下去,“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语毕,她站起身来,恭敬福身告退。

待长安走得远了,太后方微微启唇问道,“那只喜鹊可是再也不叫了?”

惠芝恭顺福身,“回皇太后,昨日贵妃娘娘一走,李氏就自缢了。”

太后端起杯盏的手重重一顿,蓦然冷笑道,“开岁的日子里,真是闹的晦气。”

惠芝微微抬眸,“贱婢之人,入不得皇太后的眼,昨儿个深夜里就叫人抬出宫去了。太后您看,这李氏是要下葬在……”

“她生前说想跟先帝葬在一起,哀家看她简直是做梦。”太后的声色徒地冷冽,惠芝连忙跪下去道,“太后息怒,李氏是戴罪之身,自然不能与先帝同葬。”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眼不见为净。”太后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宛如一记冰窟直直穿进人的心脏。

惠芝旋即一凛。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百年来后宫之中千千万万的女子,亦是只有这两个结局。

第七十一章 媚君心

当内务府的大太监吴公公接过寒烟递来的一锭赏银时,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姑姑……姑姑是说,今儿个晚上,贵妃娘娘要来侍寝?”

寒烟不悦地一皱眉头,瞥了他一眼道,“这还有假,今儿不必给皇上翻牌子了,《起居注》上可要记好了。”

吴公公惊得一个哆嗦,忙将银两塞回袖中,拱手道,“姑姑放心。”

到了明德宫的门口,成德海却等在那里多时了,见了吴公公来,劈面就是一个耳光下去,低声斥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你也想被革职了是不是?”

吴公公捂着被打红的半边脸,小声嗫嚅着道,“今儿个……今儿个晚上是……是贵妃娘娘要来……所以才……”

成德海闻言,乍然一惊,“沈贵妃娘娘?”

“这宫里哪里还有第二个……”话没说完,吴公公的右脸上又挨了成德海一个耳光,他怒斥道,“要你多嘴。”说罢,成德海瞧了吴公公一眼,转身吩咐道,“你进去跟皇上说,杂家还有事要办。”

吴公公应和着去了。成德海出了明德宫大殿,转而便去了漪澜殿。

漪澜殿中的主位钟毓秀虽然被禁足,俸禄却是一样不少,整个殿内繁华依旧,只是少了那么一点生气。

门口候着的小太监一见是成德海来了,忙让了条路给他过去。成德海进殿先向钟毓秀打了个千儿,躬身下去道,“奴才给修仪小主请安。”

这虽不是第一次被人唤作“修仪小主”了,但乍然一听这个称呼,钟毓秀还是气得牙痒痒,她转首望了成德海一眼,眉心微微皱起,“你来做什么?”

成德海一拱手,笑眉笑眼道,“奴才来是要告诉小主一个消息的,今儿个夜里,是贵妃娘娘给皇上侍寝。”

钟毓秀乍一听这话,立刻惊起,“皇上翻了沈长安的牌子?”

“这倒不是。”成德海笑意恭谦道,“是贵妃娘娘找了敬事房的人,自个儿往皇上宫里去的。”

毓秀闻言,冷然一笑道,“本宫还当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自己找上门去了……”

成德海心下一动,立刻进言道,“小主您看,咱们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毓秀倏然打断他,面上隐隐带了几分怒气,“皇上都把本宫禁足在这个地方了,本宫还能怎样?”语毕,她的眸中忽然一亮,面上起了一丝笑意,“罢了,就让她给皇上侍寝去,就算她复宠了,要对付的人也是宋燕姬,两虎相争,本宫只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成德海得意一笑,拱手道,“小主英明。”

毓秀冷冷一挑眉,面上却是笑意不减,“去把这个消息想个法子告诉皇后娘娘。”说罢,她向着兰香扬一扬脸,成德海的手中便立刻多了一锭沉沉的赏银,他含着笑低首下去,“奴才谢过修仪小主。”

入夜,沈长安在晚香的陪同下来到了明德宫中。

明德宫里的宫人一早便听了今夜是贵妃娘娘要来,都急忙守在殿门口等着一睹贵妃娘娘的芳容。成德海见他们一群人站在门口,立刻气极道,“你们都没事做了吗?贵妃娘娘是你们头一次见吗?都各忙各的去!别站在这里碍眼!”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都各自退去守职了。

成德海立在当下,看着明黄色的龙撵载着贵妃前来,忙走上前去,屈膝迎道,“贵妃娘娘万安。”

沈长安一袭朱红色广绣百仙石榴裙,点点迷离繁花。内着丹红纱衣,描金彩凤活现欲飞。三千青丝如瀑直下,以侧凤簪钗衬托,迷乱显贵。臂上挽迤柔色金纱,银丝依稀,做工精细,贵不可言。眉见稍印牡丹印记,些许粉黛,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沈长安虽是贵妃,但今夜这一身庄重华服的样子倒是令众人从未见过。成德海躬着身子,只瞥到长安华服的一角,心中已然是暗暗一惊。长安扶着他的手下轿,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在明德宫的长长石阶上。那宫鞋接触到地面时发出的一阵阵摩擦声,在长安此时听来竟是无比的清晰。红影缥缈,印在大楚皇宫的夜里,竟平添了几许庄重而沧桑之感。

长安走进殿内,成德海在她的身后将大门重重的关上了。楚洛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他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却迟迟不回身去看她。

长安站在他的身后,面色冷得厉害,但仍以恭敬温婉的姿势保持着刻意的距离。

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生疏过。

她亦是没有想过,她与楚洛之间,也会有这么一天。

似是有片刻的沉默,他终于回过身来,轻轻唤她,“长安。”

只这一句,她就险险要落下泪来,方才来时的阴霾一扫而光。好像从前也是这样,只要他一句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抛下一切来找他,只因为他是楚洛,是年少时狂热的爱恋。那段感情宣泄在长安的心间,久久不能停息。

然而,冷鹊宫看到的那一幕幕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感情是她的软肋,会把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静默片刻,她忽然沉沉开口。

“臣妾在。”这短短三个字从长安的口中迸出时,竟觉得是口齿生寒。

楚洛似是有些恼了,上前一把扼住她雪白的手腕,怒道,“不许这么对朕说话。”

“那依皇上的意思,臣妾应该怎样说?”长安抬眸望着他,不留一分一毫的余地。她就这样望着他,忽然间,眼底便蒙上了一层泪意。

他的眼睛,居然是那样的深邃,正如许多年前他注视着她的目光一般,好像什么都变了,只有他此时此刻的眼神没有变。只要这样看着他,她便觉得,他还是楚洛,还是原来的楚洛。

相视之间,长安竟然怔怔落下泪来,她别过脸去,漠然出声道,“楚洛,你曾经对天起誓,说你这一世都不会负我,这话只是说得好听,来哄我开心的是吗?”

她一把拽开楚洛的手,居然是轻而易举,他没有用一分的力气,她更是冷冷嗤笑,“可是我居然信了。我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永恒的爱情,我相信你就算当了皇帝,有了后宫佳丽三千,也只会对我一个人好,可终究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长安再忍不住心底的苦楚,眼泪一行一行的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看着她哭,他的内心亦是绞痛一般。

他以为她放下了,他以为自己找来了一个比长安更温顺,更爱他的宋燕姬,他就可以全部放下她了。可是当他听到她要来明德宫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底还是沉沉的一颤。

沈长安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女人,他能放弃这世间的千般万般,都放不过一个她。

楚洛手下一用力,便将她揽入怀内。他感受着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心下一阵一阵的痛楚。

长安被楚洛拥在怀中,却没有一丝反驳的力气,忽然间的,她感受到有温热的泪水滴在他的面颊上。她愣了一下,忽而心中抽痛。

他落泪了,他竟然是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她是极少见过楚洛流泪的,她又怎么能舍得他流泪呢?他的眼角一润,她就要心疼的掉下泪来。

她抬起手来,抹去他面上的泪痕,语气沉沉,似是连之前自己说过的话都一壁忘了,“你不再要掉眼泪了。”她一边擦着楚洛的泪水,而自己脸上的眼泪却越来越多。

楚洛反手握住她的手,神色温柔而坚定得不可抗拒,“长安,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那几乎近于恳求的语气,让她此生都无法拒绝。

她的笑容甘芳,且笑且泪,“楚洛,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是恨啊,恨你为什么会是皇帝,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女人,可是我又恨不得,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我劝过你入宫的,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我没有理由去怪你,你现在这样,总归都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干涸,传入他的耳中,他亦是心痛不已,他拥过她来,正如曾经数百次安慰着她一般,“不怪你,长安,都是朕错了。”

长安闭目须臾,笑意酸楚而悲切,“我以为我失了兄长,失了孩子,就不会再感受到那样切肤的痛楚了。所以我以为我有了一种可以把你割舍于人的气度,所以钟毓秀有孕我浑不在意。可是当我看见你跟宋燕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真的怕了,我什么都怕,怕失去你,怕失去我身边的一切,怕我有终一日也会住进冷鹊宫那样的地方……”

此时此刻,有无限的怜惜之意,密密凝聚在楚洛的心间,她去过冷鹊宫了,她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了,她必然是会怕的。他紧紧拥住她,坚定出声道,“长安,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会护你一日的周全,除非是朕死了,不然谁也不会伤得到你。”

有他这一句话的庇护,她陡然间觉得安心许多。

可是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伤得到我呢。

这样想着,她却没有出声。

楚洛拥她在怀中,忽然感受到她的肩膀微微颤动。他骤然一凛,他欠她的太多,亦是用此生都还不完的。

爱本就不易,不爱,却更是难事。

燕姬虽好,却从不是她。

可他明白,他是皇帝,他的身份不允许他的身边只有她一位妻子。她独立,任性,他能做的,不过是护她周全,仅此而已。

这一世,从不奢求太多,与你相遇,便已是天荒地老。

第七十二章 回春

长安身上拥着明黄锦被,一头黑缎般的长发铺在枕间,睡得极是朦胧。隐隐约约的,她似是感觉有人走来她的身侧,还未等他走近,她便寻得一阵龙涎香气。她微微一笑,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想要寻着来握他的手。

楚洛刚想触碰她的手,却顿觉她的指尖冰凉,他的心下一紧,顿时打了个寒噤。

长安的手伸在外面探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睡意朦胧间,她只好轻轻叹一口气,又将手伸了回去,刚一收手,却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一握,攥在手心里。

他的额头贴上她面颊,语气温沉道,“再睡一会儿,朕要去上朝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刚要放开手,却被她反手一握,她微微睁开双眼,茫然而眷恋地望着他。

楚洛回过身来,在长安的额头上低低一吻,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温然生笑,“听话,再睡一会儿。”

说完,他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度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长安的身上稍一留恋,随即便整了整朝服离去了。

刚一走出大殿,楚洛却忽然望见宋燕姬披了件狐裘披风站在廊下。

她就这样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悲悯的伤怀。

“皇上,昭仪娘娘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奴才怎么劝都劝不住啊……”成德海走上前来,靠在楚洛一侧,一脸的凄惶。

楚洛走至燕姬身前,语意寥寥却极是幽沉,“外面冷,你还是回宫去吧。”

良久,燕姬只是静默着,她的目光往四周一旋,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上见了贵妃娘娘罢?你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说不要再见贵妃了吗?”

楚洛剑眉微蹙,声线陡然严厉起来,“胡闹!朕是皇帝,想见谁便见你,你只是个昭仪,有什么资格来管朕!”

宋燕姬闻言,心头陡然一震,惊得说不出来话。

楚洛见状,既知自己方才是怒上心头了,口气随即缓和下来,安抚道,“刚才的话,是朕说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罢,他再也不去看燕姬,转身从她身边绕去,“大臣们都在等着朕,你先回宫去吧。”

“皇上!”

燕姬悲愤出声,楚洛却是只作不觉,径直踏出了明德宫的大门。

成德海走在皇帝一侧,回首微微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方踌躇着开口道,“皇上,依奴才看啊,这昭仪娘娘也确实可怜,听说了贵妃娘娘昨夜侍寝,不到三更天就站在这外头等着了,天寒地冻的,这……”

成德海还要继续说下去,可见皇帝的脸色一阵一阵发冷,便也住了嘴不敢再言。

“朕再喜欢她,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长安,朕能容忍得了一个长安,却再容忍不了一个宋昭仪了。”

长安,宋昭仪,这么明显的态度摆在眼前。

成德海亦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只将皇帝扶上了龙撵,却不敢再说一句。

下了早朝,楚洛如往常般踏出了崇德殿的大门,却见宋燕姬仍然立在石阶下,久久不肯离去。众臣从朝堂中出来,亦是望见了这一幕。众人皆知此女子是皇帝新晋的宠妃宋昭仪,也不敢非议,急忙各自退去了。楚洛立在当下,遥遥凝视着她道,“她这是想要做什么?是在向朕示威吗?”

成德海“哎呦”一声,忙躬身下去,“可不敢可不敢,哪有人敢顶撞皇上呢?昭仪不过是气性大,皇上可别往心里去。”

楚洛紧紧攥了拳,面上忽然寒意迫人,他径直步下石阶,上了龙撵。

成德海见状,连忙凑近小声问道,“皇上是要去哪?”

楚洛眉心陡然皱起,“朕去看皇后,她总是没有意见的吧?”

成德海领了旨,哪里还敢再多言,忙向前扬声道,“起驾,去凤鸾宫——”

到了凤鸾宫中,皇后正在殿内与魏青芸、周若华二人闲话,突然听得外头来报,说是皇上来了,吓得她一盏茶水都险些泼到了自己身上。

思忖间,皇帝已经端然步入,皇后顾不得多虑,忙带了二人起身接驾,“皇上万福。”

“起来吧。”皇帝淡然出声,在三人起身的一瞬,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魏青芸的身上,“又是你?”

皇后即刻一怔,抬起头来,见皇帝的目光看向青芸,心中倏然一刺。

“是嫔妾。”青芸嫣然一笑,站起身来,盈盈看向皇帝。

皇帝低眸将她的青色衣衫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这样爱穿青色,回头朕叫内务府多给你送些青色的锦缎去。”

青芸闻言,面上立刻一喜,“嫔妾多谢皇上恩典。”

皇后见得此情此景,脸色忽地一沉,似笑非笑道,“臣妾记得,皇上在府邸的时候,也是极喜欢穿青色的。”

楚洛听了这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皇后见状,面色又沉了几分。

皇帝的目光这时倏然转到周若华的身上,见她衣着素净,只一味垂首不言,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若华抬头望了皇帝一眼,目中闪过一丝惊诧,颔首答道,“嫔妾是宝林周氏,闺名若华。”

皇帝微微点头,“你们两个都先回宫去吧,朕留在这里与皇后一同用膳。”

皇后听了这话,竟有恍惚的失神。她既知皇帝昨夜召侍过沈长安,却不想他下了朝居然会来凤鸾宫中,还要一同用膳。皇后大喜过望,立刻把方才魏青芸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以为皇帝是突然开窍,不再专宠后宫一人了,便欣喜道,“臣妾马上安排小厨房准备着。”

一顿饭吃了数十道菜,皇后却仍是热情不减,楚洛自觉是有些疲惫,便起身先回明德宫去了。

皇帝一走,皇后的面色突然暗了下来,连上来伺候的玉芝都是吓了一跳,口中喃喃道,“皇上陪娘娘用膳,娘娘怎的还是闷闷不乐的……”

皇后淡然看她一眼,也不作答,忽而起身道,“摆驾去漪澜殿。”

漪澜殿内,钟毓秀正在用凤仙花汁染着自己的指甲,见了皇后来,不觉诧异道,“皇后娘娘怎的过来了?”

皇后端然落座,目光落在毓秀刚染过的鲜红指甲上,不觉轻笑,“你倒是好心性,还在做这些东西。”

毓秀闻言莞尔,“皇上将我禁足在这宫里,不过一月,臣妾也是出不去的。不如找找乐子,也是极好的。”

皇后轻轻抿唇,随即收敛笑意,盈然正色道,“你身边的那个魏宝林,相貌也是极出众的。”

毓秀停下手中活计,秀眉一蹙,紧接着道,“姐姐想说什么?”

“把她送到皇上身边儿,分分宋昭仪的宠爱,不是正好吗?”

“姐姐怎会这么想!”毓秀陡然坐起,敛容正色道,“一个沈长安就够我们恼了,现在又来一个宋燕姬,如果再加之魏青芸,我们姐妹在后宫还有立足之地吗?”

“你怕什么?”皇后挑眉凝视着她道,“你有你的父亲在前朝撑腰,宠爱还是有的,那魏宝林就是再怎样也不会越了你去……”

毓秀不满,还欲再劝,“皇后娘娘,咱们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往皇上身边送人儿去可是下下策啊……”

“够了。”皇后口气决断,一腔心血到了唇边都化作了丝丝酸气,她蓦然叹息道,“方才皇上到本宫这里来,坐不了一会儿便要走了。你又是被禁足在这个地方,本宫还能有什么法子?”

“可是魏青芸她……”

“皇上已经注意到她了,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就可以了。”说罢,皇后望向毓秀一眼,忽然见她面色一阵发白,肃然垂下头去,亦是诧异道,“你是这般不情愿吗?本宫以为你只是想求得一世恩宠,并不曾想你对皇帝倒有几分真心……”

皇后这话像是劈面打了钟毓秀一个耳光,不见血迹,却是伤痕斑斑。她紧紧咬了下唇,一字一字开口道,“姐姐想做什么,嫔妾只管帮衬着便是。”

皇后满意地点一点头,径自离去了。

过不几日,皇后便时常有意无意地在皇帝面前提起魏青芸的名字,一来二去,楚洛倒还真是上了几分心思。

等了钟毓秀解了禁足出来,便买通了成德海在内务府的绿头牌上动了一动手脚,果然皇帝当夜里便顺理成章地翻了魏青芸的牌子。

可只不过一夜,便再没了下文。

这个青衣女子像是消失在了楚洛的脑海里一般,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没被他提起过。

得知皇后谋划失败的钟毓秀倒是洋洋有几分得意,对了兰香笑道,“皇后娘娘这一次可是算错了人了,魏青芸那小家子气,自然是入不得皇上的眼,她父亲在朝中又不受皇上器重,自然不会得宠了。”

兰香掩唇笑了几声,亦是附和道,“哪有小主有福气,魏宝林容貌没有小主好,家世也是比不得的,小主可是比她强了千倍万倍了。小主怎么说也是帝姬的生母,皇上自然是不会亏待了小主的。”

毓秀听着,少不得笑语嫣然,她的手指轻轻掠过自己的小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本宫只有月容一个帝姬,还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如果再添一个皇子,便是如虎添翼了。”

兰香连忙赔笑道,“小主定会心想事成。”

第七十三章 得喜

在永昌五年的暮春时节,后宫之中发生了一件令众人震惊的大事。

听雪堂的宝林魏氏有喜了。

当太医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算起来,也刚好是她承宠的那一日。

听得这个消息的钟毓秀气得浑身发抖,就连到了皇后宫中,也是犹有余怒。

皇后端了一盏茶水,见她这个样子,不觉蹙眉道,“事情都已经落定了,你还这样气做什么?”

毓秀手中的杯盏重重一顿,目光恍如冷箭一般,厉声道,“魏宝林不过一夜承欢,就有了孕事,以她这样的身份,不配为皇上诞育子嗣!”

皇后的眸中隐有忧意,表情悲喜莫辩,“本宫只是想让她得宠,是她自己不争气,得不了皇上的欢心。只是没想到她突然有孕,这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毓秀冷冷地哼了一声,眼底尽是不屑之情,“哪里是突然,娘娘没听说她是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么?她准是一早就知道了,藏着掖着非到这个时候才说呢!”

皇后微微一笑,倒是不觉,“她就算不得宠,总归也有了个孩子,来日也是有盼头了。”

毓秀听着,唇边渐渐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左右她也是不得皇上宠爱的,如果孩子不小心没了,只能说是她自己福薄了……”

皇后闻言立刻变色,“你要做什么?”

“姐姐。”毓秀凑过身去,唇角微挑,“只要咱们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放肆!”皇后的声音徒地凌厉,她骤然盯住钟毓秀,怒斥道,“魏宝林的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是本宫的庶子!你这样残害皇嗣,实在是天理不容!”

钟毓秀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下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提这一句,实在是不当心的啊,臣妾就算有这个想法,也都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

“为了本宫?”皇后不觉冷笑,“本宫倒是快忘了,当年你设计谋害大皇子一事,是本宫替你隐瞒了下来,如果你这次再想做这等肮脏下作的事情,亦是连本宫也帮不了你了。”

钟毓秀听着皇后提及陈年往事,不由得冷汗直下,连忙叩首道,“皇后娘娘大恩大德,臣妾没齿难忘,承蒙皇后娘娘的恩德,臣妾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皇后闻言,神气渐渐平和,目光却如明镜般透亮,直直地看着她道,“你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这句话。”

毓秀吓得连连叩首,慌不迭地退出去了。

刚一出凤鸾宫的大门,毓秀见四下无人,立刻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呸,她李淑慎装什么高洁?她不过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儿罢了,本宫替她做了,她倒训斥起本宫来了!”

兰香见状,立刻趋炎附势道,“小主可别生气了,皇后娘娘就是那么个人儿,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难怪皇上不喜欢她,整天死气沉沉的。”

毓秀闻言瞥了她一眼,扬眉一笑,亦是假嗔道,“你是真不想活命了?皇后娘娘的坏话也敢说。”

兰香面上一红,随即低首下去道,“奴婢也是心疼小主……”

“罢了。”毓秀忽而笑意清幽,徐徐开口道,“皇后既然不做,那本宫也不做,省得趟了这趟浑水。到时候万一魏宝林出了什么事儿,皇后为了自保,指不定往本宫身上泼什么脏水呢。”

兰香低眉顺目道,“小主说得极是。”

毓秀笑着瞧了她一眼,“你随本宫一同去趟听雪堂,瞧瞧魏宝林去。”

进了听雪堂,毓秀明显感觉到这里与从前不一样了。虽然宫人不多,但个个都换成了内务府年长的老姑姑,青芸坐在殿内,一左一右有两个宫女给她摇着扇子,剥着荔枝吃。

毓秀走上前去,尽力蓄足了一脸的笑意,口中却是讽刺道,“呦,到底是有身子的人,这般耐不住热,这还没入夏了,你这宫里可就先扇上风了?”

毓秀此言既带讥讽之意,青芸何尝听不出来,她立刻摆手示意两个宫女下去,起身道,“嫔妾见过修仪小主。”

她有孕在身,自然不便下跪,只得稍微屈一屈身,这一动作落在毓秀的眼里,即刻便是恼了。她极力克制着怒意,挑眉凝视着青芸道,“你也是足够机灵了,有孕整整四个月才肯说出来,甚至连本宫都一壁瞒了过去,你这般不愿告诉本宫,是怕本宫害了你的孩子吗?!”

青芸闻言,脸色立刻煞白,不胜凄惶道,“嫔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毓秀的面上忽然凄寒迫人,让人望之便生寒意,“在这宫里,得不得宠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只有孩子才是最牢靠的。本宫不过一个帝姬,还是交由皇后抚养的。你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真真算起来,可是比本宫有福气多了。”

青芸心中悚然一惊,立刻颔首不答。

毓秀见她如此,愈发气恼道,“你若是生下了皇子,身为皇子的生母,无论如何也会得个九嫔之位,越过本宫就是指日可待了。”

青芸面上听着,心中沉沉一颤,她立刻屈膝下去,凛然正色道,“小主是大户出身,亦是嫔妾所比不得的。嫔妾知道自己身微言轻,就算生下孩子,也不配在身边抚养。如果小主能帮嫔妾保全这个孩子,平安降生下来,无论是皇子或者帝姬,嫔妾都愿意将其养在小主膝下。”

毓秀听了这话,心下忽然有些动摇。

这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她失了一个帝姬,如果再换来魏青芸的这个皇子,当真是不算亏。就算是帝姬,她至少也是扳回了一局。

想到这里,毓秀浅浅一笑,似含了一丝通透,朗然道,“你若是有心将孩子养在我这里,那自然是极好的。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孩子。”

青芸忍着心底的酸涩深深颔首,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毓秀一走,青芸身侧的菱香立刻凑上来道,“小主,您为何要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养在修仪小主那里啊,这真是……”

青芸重重地叹一口气,那一张姣好的面容下隐隐透着几分平静的痛楚,“我既然依附于钟修仪,自然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还是个未知数,以钟修仪的性子,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唯有如此,才可以保全孩子,保全我自己。”说罢,她神色竟是安宁了下来,声音亦是惘然道,“我是这个孩子的生母,来日方长,事情会有转机的。”

终于,事态落定,这后宫里的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静地一点一滴过去。

整个明德宫和太医院的心思都用在了听雪堂中,全力照顾魏宝林这一胎,并无不妥。

皇帝虽是不中意魏青芸,但因了这个孩子的缘故,也总是常常往听雪堂去。钟毓秀更是表现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整日与皇帝一同陪伴在魏宝林左右。

然而,不过又是一月,另一桩喜事也随之从同心殿中传出。

宋燕姬也有孕了。

她正是得宠的时候,有孕也是常事。可消息来得这样之快,却是令沈长安应接不暇。

当同心殿的太医杜仲将此消息告知皇帝的时候,楚洛正在重华殿陪同长安说话,乍一听这消息,竟是惊得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杜仲立刻躬身道,“微臣已经诊断过,昭仪娘娘确实是有喜了。”

楚洛闻言,眼底立刻浮现出一抹晶亮的笑意。这一神情落在长安眼中,竟是无数根尖针狠狠地戳进心房一般。极是痛楚,外表却看不到一丝伤痕。

然而她还是很快收敛了容色,淡淡笑道,“真是恭喜皇上了。”

楚洛的笑容忽然一滞,他望向长安,眸中有几分沉沉的怜惜,“长安,朕怕你心里不舒服,毕竟朕与你的孩子……”

楚洛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他再度提起长安的孩子,对她仍是深深的打击。她强撑了一脸笑意,恭顺道,“皇上多子多福,长安为皇上感到高兴。”

楚洛欣然一笑,握住长安的手,眼底有无限的深情相许,“长安,你真的是懂事许多。”

长安心底一颤,楚洛的掌心温热,但被他握住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原来她放弃他,容忍他在别的女人身边欢笑,对他来说,竟是她的懂事罢了。

魏宝林与宋昭仪同时有孕,在后宫之中乃是天大的喜事。尤其对于子孙淡薄的皇帝来说,更是喜上加喜。于是,连久居深宫的太后都惊动了,立刻拨了人下去伺候着。

同一时间,六宫大封,钟毓秀恢复昭媛的位分,魏青芸晋位美人,赵南烟晋位充媛,姜婉然晋位容华,周若华晋位才人。沈长安已是贵妃之位,无法加封,皇帝便给了她与皇后一同协理六宫的权力。

这一殊荣落在沈长安的眼中,不过是皇帝对她的安慰罢了。贺昇将圣旨传到重华殿时,长安没有一丝的喜悦之色,只是淡然一句,“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入了夏日,空气是格外的闷热。长安坐在屋里,品着雨前龙井,望着窗外的灿然景象,忽而有了那样安闲的心境。

若是余生都如此度过,却也未尝不可。

第七十四章 水患

永昌五年夏,黄河水患。

在景裕皇帝与庆元皇帝在位期间,黄河亦是经常泛滥,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比永昌五年的这次水患来得更为严重。

黄河的洪水,来得气势汹汹。以黄河的下游地区,平江地区、东部沿海地区和长江沿江地区均为受灾重区。此前因为黄河决口改道频繁,每年夏季均要面临这一次大决,而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使楚洛已经忘记了黄河的大患。而终于在这年暮夏时节,黄河泛滥成灾,沿边地区损失惨重,国库大量支出,灾民们仍是叫苦不迭。

当一封又一封的奏章递到皇帝跟前时,楚洛已经是愁眉不展。为了黄河决堤之事,他已经一连数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眼圈竟是乌黑得可怕。这一日燕姬陪在皇帝身边,看到他极为苦恼的样子,心中亦是心疼不已。他才只有二十六岁,这几日间却似是已经苍老了许多。她轻轻抚过他的肩膀,温声道,“皇上,歇一会儿再看吧。”

楚洛不去望她,眉心依旧是紧紧皱起,“不碍事。”

燕姬微叹一口气,她陪在皇帝身边的这些日子,亦是乖觉了许多,自知家国大事自己插不上手,便不欲再劝。

她默然思索间,却见楚洛面前展开的一卷奏章上提着沈图南的名字,眸中忽然一亮,立刻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江南时常水患,身为闽浙总督的沈大人亦是精通治水,如若让他前去,岂不是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楚洛闻言,浓墨色的眉轩然一挑,温言道,“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沈大人已经年过半百,本应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治水如此辛劳,朕实在是不愿让他前去。”

燕姬旋即一凛,惋然长叹道,“只是黄河水患连绵不绝,受灾地区的百姓已是损伤惨重,皇上如果不派得力的人,怕是……怕是……”

燕姬没有再说下去,楚洛已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沿边地区百姓的死亡人数每日都在增加,看到大臣递上来的一份份奏折,楚洛何尝是不心痛呢?泱泱大国,他竟然选不出一个可以为他所用之才。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沈图南纵然是有治水的经验,可是他已年迈,朕的意思,是让陆崇源去。”

燕姬时常陪在皇帝身边,亦是了解皇帝口中的陆崇源是何许人也,便开口道,“陆大人年纪尚轻,怕是不得委以重任。如果皇上不放心,大可让他与沈总督一同前去。”

燕姬这样说,皇帝却是无可厚非了。他本来也是想让沈图南前去治水的,既然有了陆崇源的陪同,便是更安心了些。黄河水患早一日解决,便可早一日国家太平。

于是,皇帝下旨,命闽浙总督沈图南为河道总督,前往黄河地区治水。

皇旨一下,沈长安即刻便是坐不住了,起身就闹到了明德宫的门前。

“娘娘,皇上下了旨意命沈大人前去治水,是对沈大人和娘娘的器重啊,若是沈大人治水有功,娘娘自然也会得利啊……”

“你给本宫起开!”沈长安怒不可遏,伸手便给了成德海一个耳光。

成德海是明德宫的总管大太监,何时受得这样的欺辱,心中极是不满。虽然如此,他亦是不敢对皇帝心爱的贵妃娘娘恶语相向,便只道,“皇上在里头批折子呢,这个时候怕是……”

话还没说完,沈长安便从他的身边匆匆而过,他亦是再拦不得。

沈长安怒气冲冲地前往明德宫,眸中几欲燃火,四下宫人见了成德海方才的惨状,也都不敢再言,忙闪出一道路给她过去了。

“皇上!”长安站到楚洛面前,愤声道,“父亲年迈,朝中那么多治水大臣,皇上为何要派父亲前去?!”

楚洛方才已经听见了殿外的吵闹声,此时见到长安这个样子,心下亦是微微叹息,望向她的目光却仍是温然,“长安,你来。”

长安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直地立在当下,“长安要皇上的一个解释,为何要派我父亲去?”

“沈大人治过江南数次水患,亦是经熟于心,朕派他前去,难道不应该吗?”

“可是父亲已经年迈,还请皇上重新斟酌!”

“长安。”楚洛重重的叹一口气,伸出手来要去牵她,“沈大人是你的父亲,亦是朕的父亲,朕此次派他前去,定会命人驻守,保他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了。”

长安的眼角闪过一丝晶莹的泪痕,仍是不甘心问道,“你此话当真?”

楚洛伸手将她揽过,语气温沉,“君子一言,定当驷马难追。”

长安这时的神色才微微平静下来,倚靠在他的怀中,安之若素。

然而,他的诺言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应承。

黄河的水患在这一月底的时候终于是止住了,治水大臣们筑高堰束水,以水攻沙,使二水并流,分流泄洪,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事情虽是顺利,但在这一过程中却折损了数名功臣。

沈长安的父亲沈图南,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即是悲痛不已。众臣皆知沈总督为贵妃之父,一时皆不能言。

过了数日,消息亦是传到了重华殿中。

沈长安用力地握着手指,握得指节都泛白了,她的声音是无尽的颤抖,“你……你方才说什么……”

贺昇伏在地上,已是万般的为难,只好沉了声重复道,“沈大人因公殉职,已经……”

“滚出去!”长安睁大了血红的双眼,泪水从她的眼中滚滚而落,“本宫叫你滚出去!”

贺昇何时见过贵妃这个样子,极是吓了一大跳,他不敢再言,忙膝行退下。

他走至门口,看到晚香站在那里,亦是红了眼眶。

“公公先回去吧。”晚香尽力向贺昇一笑,那笑容却极是难看,愁苦不言。

贺昇深深叹了一口气,劝慰道,“你好好陪陪娘娘吧,她此时也是苦极了。”

晚香用力地点一点头,眼角渗出了些许泪水。

沈长安坐在榻上,手中狠狠地攥着一个玉枕,用力得亦是连里头的柳絮都露了出来,她却仍是不觉。她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自己的长袍上,嗓音亦是有些嘶哑,“本宫不信,本宫不信!”

说着,她便向屋外跑了出去。

正在抽泣着的寒烟见了长安如此,立刻上前阻拦道,“主子要去哪里?”

长安不回答她,伸手狠狠地将她一推。寒烟哪里抵得过长安的力气大,即刻便撞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晚香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她,寒烟却不顾身上的痛楚,直直望着长安道,“快去追主子……”

长安疯疯癫癫地跑到了门口,却是被楚洛一把拦下。他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腕,肃然道,“你要去哪里?!”

长安只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发了狠地一拳一拳往楚洛的身上打去,泪水汹涌而落,口中呜咽道,“是你害死了我爹,是你害死了他……”

楚洛心中痛楚,任由着她打在自己身上,却不做反抗。

成德海见状,即是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去劝道,“贵妃娘娘,皇上是九五之尊,万万打不得的啊,您要打就打奴才吧……”

成德海跪在长安脚下,不停的叩首。他这一跪,后头的宫人都紧跟着跪了一地。

沈长安从来没有这么恨的时候,从来没有。她在宫里受的种种委屈,都比不上此时的丧父之痛来得强烈。

她打得累了,自己停下手来,蹲在地上,哭得缩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没有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已经没有了哥哥,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父亲……”

她哭得撕心裂肺,楚洛见状,心中极是抽痛不已,他蹲下身子想扶她起来,却被她狠狠地一堆,“别碰我!”

他亦是被她吓住了,却不甘心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拥住她,“长安……”

她抬起眸来,毅然望着他,眸中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恨意,“我恨死你了,楚洛,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长安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一句话,口舌之间却是涩然不已,“我要去见我爹,我要去见他……”

楚洛眼角一润,连声音都温柔下来许多,“我让你去见他,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滚开!”长安的唇色雪白,泪水滚烫地烧灼成一片,“我爹对你那么好,他一直尽心尽力的为你办事,你却要害死他,楚洛,你简直不是人!你根本就不配见他!”

长安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她的面色阴沉得如黑云压城,“楚洛,我真是恨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这一句话没有防备地沉沉击入楚洛的心房,他的面色惨白,沉沉出声道,“长安,你再说一遍……”

“滚出去!我看到你的每一秒都觉得无比的恶心,你实在是不配,你不配!”她愤怒的怒吼出声,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眸中滚落,霎那间,淹没了她的整个视线。

楚洛心底一沉,像是有万箭穿心般的清晰痛楚,他低沉了声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罢,他拂袖起身,扬长而去。

重华殿的大门在他的身后重重的关上了,长安看着,只觉得她的所有青春,所有年少时的爱恋都随着这扇门重重关闭了,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叫沈长安的躯壳而已。

第七十五章 大丧

长安三岁的时候,日里无事便喜欢蹲在门边上,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待听到官靴踏地的声音徐徐渐进,她便惊喜地尖叫起来,猛扑进父亲的怀里。沈图南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刮着她的鼻尖,温然笑道,“小长安今日怎的又坐在门口啊?”

长安听了,只是坐在父亲怀中咯咯地笑着。

待她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忽然发觉父亲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起先,是三日回家一次,后来便延长至半月,再后来,竟是一月都没有回来过一次。她趴在母亲的身边,叹着气问道,“父亲今日怎么又不回来了呢?”

每次母亲一听这话,就会把脸别过去,隐怒出声道,“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那时的小长安总是怔怔的,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冲她发脾气。后来又大了一些,她才知道,父亲早已经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

长安第一次见到兰姨的时候,只觉得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亲切。她将长安抱在怀里,细心地给她剥了荔枝吃。长安拿着荔枝,总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兰姨。这时兰姨就会笑道,“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沈图南听到这话总会笑,“长安不也是你的女儿?”

长安听了这话,心里倒是有几分不情愿。

你不是我的娘亲,我却为什么会是你的女儿?

也是在这个时候,长安忽然知道了,原来男人,是可以有三妻四妾的。

长平,长兴,长萱,在她的三个弟弟妹妹悉数落地的时候,兰姨对长安的宠爱却是一分都没有减少。

面对着母亲的冷冷冰冰,长安却是总喜欢到兰姨家里去,兰姨教她刺绣,长清教她骑马,父亲却时常带了她去郊外玩耍。那段时光,总是快乐而又自在。

父亲将她扶到马上,她紧紧攥着缰绳不敢动作,父亲却摆正了脸色,厉声道,“我沈图南的女儿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说罢,他便撒开了手让马飞驰而去。

每当这时,长清总会骑了另一匹马陪在她的身侧,温声道,“长安,不要怕,兄长在这里。”

她鼓起勇气,探出头来回首一望,发现父亲正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微笑望她。

那样的笑意,停在父亲的脸上很久,久到长安此后的十数年里都没有忘记。

可那段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她的兄长沈长清,她的父亲沈图南,此时都离她而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沈长安曾经是父亲最骄傲的女儿,永远如此。

沈长安两次回到临安沈府,居然都是奔丧而来,一次是为了她的哥哥,这次又是为了她的父亲。

与上次不同,这次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再看见的,不过是他躺在棺木里,神色安详的样子。她趴在棺木的边上凄然落泪,死死不肯松开手。

上一次与父亲的相见,她是这样握着她父亲的手,感受着他的温暖和他的仓老。

如果当时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必然不会放开手。

她望着父亲的样子,那样平静,好像只是睡去了一般,不曾有半点痛苦。他这个样子,只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全然不似昔日闽浙总督沈图南的威风了。

她情愿他不要是。

沈长安趴在合上的棺木上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泪水都已经流干了,却迟迟不肯站起身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兰姨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她伸手扶起她来,温声唤道,“长安。”

这一声“长安”,叫得她心里一暖。她有多久没听过家人这样叫过她了。如今的人,都称她为“贵妃娘娘”,有些老奴,也是称她为“大小姐”的,她在这个家里好像没有名字,只有兰姨这个时候这样唤她,她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莫要再伤心了,你爹在天上看到你这副样子,必然也会不安心的。”兰姨说着,竟是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她别过脸悄悄拭去,转过身来又想把长安从地上拉起。

长安还未站起,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一抬眼,却是见到了她的母亲。

她的生母,沈府的大夫人,有多久没有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了呢。

“你哭什么?是你自己没用,才害死了你爹。”

沈母的声音冷冷传入长安的耳中,像是刀刃一般,狠狠地刺穿了长安的心房。

她恍然抬起头来,声音颤颤,“娘亲方才说什么……”

“哎呀,大夫人是伤心过头了,这……”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沈母怒吼出声,目光灼灼的盯着兰姨。

“老爷奉命去黄河沿边,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劝阻?老爷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沈母眸中怒火骤然点起,兰姨一听这话,眼泪立刻被逼了出来,“大夫人这是什么话,皇上的命令,妾身哪里敢劝……”

沈母冷冷失笑,又望向长安道,“长安,你难道不是皇上的宠妃吗?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去送死,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女儿了!”

长安的瞳孔一下子睁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在众人眼里一直都是随和的,一直都是。

母亲每次对着楚洛的时候,永远只是盈然含笑。

直到此刻,沈长安才忽然明白了,那是敬畏,只是出于对他王爷身份,皇帝身份的敬畏,仅此而已。

长安还想再说点什么,长平却已经闻声夺门而入,“你们还没有闹够吗!”

长平已经十八岁了,长得比从前父亲年轻时还要高了,他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那里,怒目圆睁,“父亲还没有入土为安,你们却已经在这里争执不休了嘛!”

他盈盈望向长安,眼中似有泪水滑过,他极力隐忍着,厉声开口道,“长姐在宫中生活已经不易,你们却还要怪罪于她吗?”

沈母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她气咻咻地看向长平,犹是不甘道,“你到底是偏房所出,老爷一走,你便想着要当家作主了吗?”

长平冷冷一笑,目视着沈母的眼中没有一丝的退让,“我当不当家,自然不是大夫人说了算。”

“你——”沈夫人气得发颤,用手指指着长平,捂住心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平,莫要再说了!还不快跟大夫人道歉!”兰姨也是气得极了,上前拉住长平便要他下跪,“跪下!”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跪?!”

“我是你娘,我让你跪你便跪!”

兰姨与长平起了激烈的争执,躲在后头看着这一幕的长乐忍不住大哭起来。

长安急忙上前去护住长乐,面对着眼前荒诞的一幕,愤怒出声道,“够了!”

众人皆是一怔,惘然望向长安。

长安知道,她是整个沈家的长女,她万万不能再退让,不能再懦弱下去了。

她走到长平面前,尽力克制住内心翻腾不止的情绪,骤然出声道,“长平,父亲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你便是这个家的长子,父亲的一切,包括他闽浙总督的职位,都是需要你来继承,你可一定不能泄气下去。”

长平闻言,瑟瑟别过脸去,长安清楚地听见他牙齿间碰撞的声音,不觉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闽浙总督的位置早就不在了,是一个姓胡的接替了老爷的位置。”沈夫人冷冷出声,语气生涩。

长安不觉瞬目,“什么?!”

“长安。”兰姨走至长安的身侧,出声安慰道,“那个位置,我们不争不抢,长平能够安稳一世,我们也就安心了。”

“凭什么不争?!”长安怒然出声,仿佛都能听见自己胸腔中烈火灼烧的声音,“父死子继,这是我朝的规矩,凭什么能随意让人?!”

兰姨望着长安,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之至,“皇上的意思,我们哪里有忤逆的权力啊。”

长安怒目极睁,有满腔的恨意排山倒海般在她的心头涌起。

是皇上,又是皇上。

他到底要拿她如何?

沈夫人似是看出长安的心思,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兰姨的面上,沉沉出声道,“皇上盛宠昭仪,你如果笼络不了圣上的心,便让长萱入宫去陪你。”

长安闻言,心底恍如万丈寒冰般凄凉。

这是她母亲说出来的话?这居然是她亲生母亲说出来的话?要把她的妹妹送进宫,送到皇上的身边,只为了在一侧辅佐她?

“我们长萱决不入宫!”兰姨似乎也是被这一句话恼了,登时怒道,“长萱是我的女儿,我必然不会叫她入宫!”

长安抬首望着兰姨,她一介烟花女子,而此时此刻居然比她母亲这种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还要分明。

明明是炎热的夏日,而长安置身于这浩大的沈府之中,竟觉得无比凄凉。

这个世界完全的抛弃她了。

她没有了哥哥,没有了父亲,最爱的人身边是姹紫嫣红的百花齐放。

当真是寒凉彻骨。

长安怒极反笑,在这一瞬间,她却有无比清醒的意识。

是该她还手的时候了,是该她去惩罚那些人的时候,她不能亲眼地看着他们一点一滴毁掉自己的一切了,绝对不能。

长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目光从未有一刻向此时一般坚定。

她的手指滑过门栏上冒出的铁钉,渗出丝丝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整个指尖,她茫然的看着,竟浑然不觉得有一丝痛楚。

现在什么痛,在她的心里,亦是都不觉得痛了。

第七十六章 朱颜红

当沈长安再次回到皇宫之后,活生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开始按了宫里的规矩,每日早起去凤鸾宫中给皇后请安。起初她刚去的时候,当真是把李淑慎吓了一大跳,沈长安望着她极俱诧异的面色,只是温言笑道,“臣妾是贵妃之位,位居皇后下首,每日晨昏定省,都是应该的,从前不得规矩的地方,还请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话说至此,李淑慎亦是不能再言。

到了午间,她也偶尔会去跟太后作伴,虽然言语不上二句,但太后看向她的眼神,却明显柔和了许多。

于是,沈长安就这样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之下,照常翻牌子,照常侍寝,连楚洛见状亦是惊讶。

她似乎是忘了自己那一日几近疯狂的状态,面对着楚洛,亦是似从前般和顺笑道,“长安那日话说得狠了,还望皇上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楚洛闻言心间沉沉一颤,温柔地揽过她来,眸中柔情万千,“经历了那样大的变故,你这般伤心是应该的,倒是朕对不起你。”

长安靠在他的怀中,唇边绽出一个得体的笑意,声音平静得让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害怕,“臣妾说的都是胡话,皇上不见怪,自然是好的。”

楚洛听长安自称“臣妾”,笑容倏然收住,心中突突地一跳,亦是连手中的动作都是猛地一滞。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神色,眼底闪过一抹动容。

只要她能回到自己身边,无论怎样都好。

长安感受着他这静默之间的变化,心中亦是冷笑不止。

如果早这样该多好,如果早就对他死了心,也不必受那样多的痛楚了。

长安离宫的那一日,与皇帝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导致皇上最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重华殿。众人皆以为,以贵妃的性子,她定然会就此失宠。而却不然,她回宫之后一改往日性情,竟是忽然间贤淑了许多。于是皇上不计前嫌,对她的宠爱更是加倍,亦是连前头的宋昭仪都风光暗淡了。

长安得了恩宠以后,自然也不忘恪守贵妃的职分,常去听雪堂和同心殿看望两位怀有身孕的妃嫔。

青芸已经孕中七月,见了长安不便起身行礼,长安也不见怪,只是笑语盈盈向她道,“妹妹还是不要多礼得好,你在宫里需要些什么,尽管跟本宫讲,本宫让内务府都给你备下。”

青芸闻言面上微微一怔,立刻恭首答道,“嫔妾多谢贵妃娘娘。”

一来二去,听雪堂的一切用物皆由长安吩咐内务府所出,长安每次去了,也都只是温言几句,为了避嫌,从来不赠予她任何东西。

到了同心殿中,宋燕姬却是早已听闻了沈长安这些日子的行为变化,见她到来,并无惊讶。

长安对着燕姬,也只是淡淡微笑,相互问别,别无他话。

而这一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却大大称赞长安是后宫典范。而楚洛则以为是自己给了长安协理六宫的恩典,才会改变她许多,于此,便温然欣慰。

这一日午后姜婉然坐于重华殿中,听着长安讲述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不觉含笑道,“姐姐此举可谓是笼络人心了,做的滴水不漏,旁人见了,都觉得姐姐是贤良淑德呢。”

长安撇去茶中余沫,淡然一笑,“早知如此,我何必费了心思去要皇上的喜欢,恩宠都是一样的,不过徒增伤心罢了。”

这一句落在婉然耳中,亦使她的心中沉沉一颤。从前她以为,长安与皇帝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的一对,如今也走到了这种貌合神离的地步,又不知自己与萧昱,在这诡秘的深宫之中,又能走得多远呢。

正在她凝神思索间,长安却已启唇问道,“托你去查的事情,可是查得清楚了吗?”

婉然神色一动,立刻看向四周。长安见状了然,扬一扬手屏退了周遭下人,方出声道,“说吧。”

婉然敛容正色,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娓娓道来道,“嫔妾已经托人将此事告知家父,家父也已经查出了几分。新任的闽浙总督胡大人,是临安禾城人,与宋昭仪,倒是有几分关系。”

长安闻言,春山黛眉立刻飞扬立起,她按耐住心下的疑虑,缓缓出声问道,“你可是查出了什么?”

婉然颔首低眉,温顺答道,“家父已经查清,那胡大人,是宋昭仪同母异父的哥哥,与昭仪十数年未曾相见。从前他在江南知府柳方舟的手下当差,忽而就被提拔成了总督,也是骇闻,众人皆赞他前途无量,可依嫔妾看,皇上是看了昭仪的面子独独提拔他罢了。”

长安听着,不禁怒目圆睁,满脸的愤色再也克制不住,“简直是荒谬!我父亲用了毕生心血来守护这江南一带的安定,就算他现在不在了,也应该是长平继承父职,又怎么会落到他人手中?!”

婉然见长安情绪激动,连忙相劝道,“姐姐别动怒,皇上不也许了姐姐一家前来洛阳,而且姐姐的弟弟也已经入了中央为官……”

“这怎可相提并论!”长安倏然打断她,眸色更灼灼燃起暗红的愤怒,“我沈家为了维护闽浙一带呕心沥血,岂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人?!”

“姐姐……”婉然微微叹息,话到嘴边,却是无处可劝。

皇上此举,如她是长安,亦然也是会心寒的。

想到此处,她无法再劝,便想起身悄悄退下。长安望她一眼,却也不言。

婉然行至门口,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在轻声交谈。她定睛望去,发现竟是贺昇与晚香。

婉然心底顿时沉沉一颤,她本想漠然无视过去,但心中忽然一动,亦是有了几分想法。她抬起眸来,轻轻咳嗽了两声。两人闻声回头,见了婉然,即是吓了一跳,连忙屈身下去道,“见过容华小主。”

婉然绷在脸上的笑意渺漫如烟云,她走至贺昇面前,莞尔道,“贺公公这个时候不在皇上身边当差,跑到这重华殿来做什么?”

贺昇闻言面上立刻一紧,“今儿是海公公当差,所以……”

晚香见状,连忙开口帮贺昇解围道,“容华小主,今日贺公公来,是有要事要告知贵妃娘娘的,只不过方才容华小主在殿内与贵妃娘娘一同,所以贺公公便将事情先说给奴婢听了。”

婉然一听,即刻便有狐疑的阴翳蔽上心间,只压得她语气沉沉道,“什么事情?”

贺昇微一踌躇,不敢作答。

婉然的眉心曲折愈深,知道定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急切出声道,“到底什么事情?如果事关重大,必须马上告知贵妃娘娘!”

贺昇忙不迭地颔首,婉然心急,立刻携了两人进殿内去。长安见三人一同前来,又见婉然脸上神色迫切,亦是觉得不太好,还没等她开口,婉然便抢先一步道,“姐姐,贺公公候在殿外,说是有要事相告。”

长安的目光蓦然落在贺昇的身上,“什么事?”

贺昇突然一下子跪在长安面前,磕了一个响头,倒也未曾迟疑,便开口道,“奴才……奴才……今日上午偶然听海公公提起一句,说皇上突然派沈大人前去治水,其实是宋昭仪在旁边出的主意……”

贺昇说到此处,亦是连婉然的脸色都蓦得发白了,长安的眸底却有近似于冰封般的平静,如常般清冷出声道,“你且说下去。”

“海公公就提了这一句,也没再往下说,奴才听了,便想着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就先来告诉贵妃娘娘……”

“本宫知道了。”长安一脸平静,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她极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向贺昇道,“有劳贺公公了,海公公只是随口一说,贺公公也不要放在心上。”

婉然听得长安这样说,骇得唇齿都发寒了,忍不住出声道,“姐姐,这……”

“本宫说了,与宋昭仪无关,贺公公不要多心了。”长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浅,最终只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贺公公请回吧。”

话到此处,贺昇已经是不便再留了,他起身,盈然望了一眼晚香,悄然退去了。

婉然还在思忖间,却听得身旁的花瓶重重落在地上,惊起一阵巨响,刹那间便跌得粉碎,紧接着,一排的陶瓷渐次应声落地。

婉然吓得一个踉跄,连忙摆手叫晚香先退下,转身便要去拉住长安,“姐姐,姐姐别这样……”

长安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她忽然笑,笑得却是寒冷彻骨,“贺昇的话有几分是真?本宫到底该不该信他?!”

婉然微微一怔,随即忆起方才的一幕,立刻悄声道,“嫔妾觉得,贺公公的话倒是真的,凭他对晚香的那份心意,就必然是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长安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你说什么?”

“贺公公是喜欢晚香的,就凭这个,他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把这话告诉姐姐……”

长安眉间紧蹙,“你是说……”

婉然毅然点头,证实了长安心中的猜想。

紧接着,一个瓷瓶又掷地粉碎。

长安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突然怒极反笑。

她大笑了几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来不及去擦拭,只恨恨地盯住这一地的碎片,克制了许久的怒意终于再忍不住爆发出来。

“宋燕姬必须死!她必须死!”

第七十七章 莲芯 上

高台楼阁的重华殿内,是死一般的静寂。

太医萧昱跪在长安的下首,忧郁全然凝于眉心。

长安徐徐拈了一颗青梅吃了,方蹙眉道,“同心殿的太医杜仲,你可相熟?”

萧昱脸庞的线条慢慢柔和下来,恭首答道,“一同在太医院做事,自然是相熟的。”

长安的笑容和缓,声音波澜不惊,却沉沉震撼人心,“你既是与他相熟,必然知道他为人如何罢?”

“杜太医恪尽职守,医术高明,为人也是极忠厚的。”萧昱恭敬答完,方抬首道,“娘娘是想……”

长安闻言安然一笑,反问道,“本宫想做什么?”

萧昱猛一低头,低眉颔首道,“微臣不敢肆意揣测。”

“有劳萧太医往本宫这里跑一趟了,到底是行云阁的事情更要紧些,本宫便不留太医了。”长安微微一笑,随手唤来晚香道,“去送一送萧太医。”

萧昱惊觉,何尝不明白长安语中的深意。他与婉然的事情,早就在贵妃娘娘面前表露无遗了。

思忖间,晚香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萧昱向长安颔首作礼,恭敬退去了。

走至正殿的门口,他见晚香仍然伴在一侧,便谦逊拱手道,“就到这里罢,不劳姑娘前去相送了。”

晚香目光清澈,温然笑道,“不打紧的。再送一段也好,反正娘娘这个时候也不喜我进去。”

萧昱闻言,默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并肩顺着廊下走了一小段路,萧昱方轻轻开口道,“贵妃娘娘平常也是这般喜怒无常吗?”

晚香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随即嘘声向他道,“可别这么说,我们家主子性子好着呢。”

萧昱微微皱眉,“那方才怎么……”

晚香忍不住笑道,“娘娘那必然不是有心想要为难太医的。”说罢,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前些日子,娘娘的父亲沈大人去了,娘娘自然是难过的,若说得不当之处,还请萧太医千万见谅。”

萧昱闻言一凛,立刻拱手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贵妃娘娘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晚香轻轻一笑,没有再言。

两人行至重华殿外,晚香立在当下,向萧昱福了福身道,“萧太医一路小心。”

萧昱亦向晚香颔首回礼,方才离去了。

晚香站起身来,痴痴地立在门口,亦是连寒烟在身后唤她许多声也没有听到。

“你在看什么呀!”寒烟上前来从后面轻轻拍了她一下,不觉蹙眉道,“主子叫你进去呢。”

“噢,好。”晚香即刻应下了,隐隐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发烫。她转过身来想躲过寒烟,连脚下的步子也是加快了几分。

“哎,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晚香——”寒烟在她的身后呼喊着,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晚香已经快步从她的身旁离去,脸颊处却更是烫得厉害。

转入殿内,长安正坐在榻上等她,见了晚香进来,不由得皱眉道,“怎的去了这样久?”

晚香面上绯红,却只低首答道,“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所以就……”

“罢了。”长安摆一摆手,怠于听她解释原由,直截了当道,“方才我问萧太医,他亦是不愿意多说的,本宫也不便再问他。只是以他方才所说,杜太医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们想要疏通他这一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晚香思索起此事,面上亦是焦虑,“此事事关重大,要扳倒宋昭仪,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如果不能抓住他的软肋,他是万万不能肯的。”

晚香这一句突然点醒了长安,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微亮,“本宫之前问过朱政,杜太医在太医院也是有些年份了,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娶妻,如果不是身有隐疾,便是已在宫中有了倾慕之人,一时不得赐婚。本宫认为,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晚香闻言,眸中骤然一亮,“主子是想利用这一点来拉拢杜太医?”

“不是拉拢,是威胁。”长安的唇角微微挑起,有沉重的痛楚骤然在心底蔓延开来,“本宫也不想如此,可宋燕姬不要本宫好过,本宫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一命抵一命,也是公平的。”

晚香被长安此时的样子吓了一跳,长安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忽而笑道,“你去帮本宫把这个人找出来,带到本宫面前来。”

晚香心领神会,低眉垂首道,“是。”

晚香的办事效率一向是极高的,这点很得长安的赏识。

两日后的傍晚,晚香便将一名叫莲芯的宫女带到了长安的面前。

“跪下。”晚香低喝一声,便把莲芯吓得瑟瑟发抖。她哪里还敢反抗,忙不迭地跪下给长安叩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贵妃娘娘万安,贵妃娘娘万安……”

她一抬起头来,眼底含了大滴大滴地泪水,她紧紧咬唇,小心翼翼道,“奴婢一直在花房里做事,不知是哪里触怒了贵妃娘娘,还请贵妃娘娘宽恕……”

长安抚着耳边长长的珠玉耳环,看着她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宽言笑道,“你哪里有什么错呢?快起来吧。晚香,给她看座。”

“看座”一向视为是宫里主子的殊荣,此时沈长安贸然叫一个位分比莲芯高的宫女给她看座,她还哪里敢坐,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只颤颤巍巍道,“奴婢跪着听娘娘说话便是。”

长安见状,便也不恼,眉目清冷道,“往后你到了重华殿,可就没有这些规矩了,本宫叫你坐,你就坐下。”

莲芯闻言立刻抬首,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安。

晚香在一旁跟着着急,忍不住出声提点道,“娘娘这话你还听不出来吗?是要了你来重华殿中伺候呢,还不快谢过贵妃娘娘。”

莲芯满脸的惶恐,亦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直直地趴在地上叩首道,“谢谢贵妃娘娘,谢谢贵妃娘娘……”

长安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稍稍落定,随即便道,“你下去吧,去换一身重华殿宫女的衣裳,寒烟姑姑在外头等着你。”

莲芯听了这话,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再三谢过后方退去了。

莲芯一走,晚香方走近长安身侧,低声道,“主子,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长安微微垂眸,温和静言道,“咱们重华殿向来是不缺宫人的,那丫头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你们都好生照应着,必然不可把重活留给她干。”

晚香闻言颔首,“奴婢明白。”

长安望向莲芯离开的方向,唇角微微泛起冷蔑的笑意,“去把杜太医请过来吧。”

杜仲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

这夜偏偏也巧,当杜仲忙完同心殿的事儿后,萧昱的行云阁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说是姜容华染恙了。待他急急忙忙地前往行云阁一趟后,发现姜容华并无半分染恙的迹象。而恰在这时,宫门却已落了钥。既出不了宫去,杜仲只好在太医院待上一夜。可刚回到太医院歇脚的工夫,重华殿却是派人来请,说是贵妃娘娘要见他。

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让杜仲摸不清头脑。直到他随了晚香入了重华殿,也尚且不知所为何事。

杜仲甫一进殿内,晚香便在他身后将门关上了,他清楚地听到殿门上锁的声音,不由得心下一阵惊慌。

“太医站在那里做什么呢?”殿内突然间响起一把清亮女声,杜仲转过身来,缓步上前。入了正殿,方见沈贵妃一身华服,坐在大殿之上俯视着他,杜仲顿时膝下一软,径自跪了下去,“微臣杜仲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吧。”沈长安的声音冷冷传来,在杜仲听来却是平添了一阵寒意,迟迟不敢起身。

突然,他听到上方有珠翠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泠泠声,循序渐进,他一抬首,方见长安已经伫立在他的身前。他心中惶恐,毅然拜倒下去,恭声道,“微臣愚笨,不知贵妃娘娘叫微臣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沈长安的笑影幽幽暗暗地开在她的眼角与眉梢,她朱唇轻启,缓缓道,“本宫叫你来,自然是有一事相求。”

杜仲深深叩首,“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帮助娘娘。”

长安面上的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峻,“本宫想要宋昭仪母子二人的性命,不知太医可否帮助本宫?”

杜仲闻言,顿时心中大骇,亦是震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娘娘,这……这……”

“本宫知道皇上命你照顾着宋昭仪这一胎,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倒也不算难吧。”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杜仲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此事事关皇家血脉,昭仪娘娘又是皇上宠妃,就算要了微臣的命,微臣也定然不敢这么做啊。”

一听“宠妃”二字,沈长安亦是气急攻心,立刻向内扬声道,“来人!”

闻声进来的两个人是寒烟和换了一身宫女装的莲芯。

杜仲一见到莲芯,惊得眼睛睁得老大,牢牢注视着她,目光不肯松懈半分。他见莲芯换了重华殿的宫女装束,心下已然是明白了几分,整个人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寒烟冷眼看着他这副样子,转而向身边的莲芯努努嘴道,“还愣着做什么?主子口渴了,快给倒杯茶去。”

第七十八章 莲芯 下

莲芯连连诺诺地去了。杜仲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莲芯的身上,痴痴惘惘,半分也不肯离去。

这一幕的含情脉脉落在长安眼里,竟是生了锥心般的疼痛。

当初,她和楚洛也是这般如此。

她在院里采摘花束,一回首,却发现他正坐在廊下,含笑注视着她。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深情,似是让人觉得会永恒持久一般。

她望着他,秀眉一蹙,假意嗔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楚洛盈然含笑,眸中的情意却是更盛,“你是我的王妃,还不准本王看你不成?”

他的目光温煦得如阳春四月里的阳光,直看得长安心生暖意。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细细想来,也不过只是五年的工夫。

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这样的郎情妾意了。

长安想到此处,不由觉得心中痛楚,眸中隐忍的泪水再难克制,她狠一狠心,扬眉厉声道,“下去!”

莲芯吓得手一哆嗦,连着茶水都洒出了少许。寒烟见状,急急忙忙地上前将她拉了下去。

彼时殿内又只剩下长安与杜仲二人。

杜仲望着莲芯离去的身影,眼中竟是噙满泪水,不忍出声道,“贵妃娘娘……”

长安仰起脸来,那双水波柔和的双眸之中隐隐透着刺冷的光,她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是狠毒至极,“你是同心殿的御医,本宫自然不会把你如何,只不过,莲芯现在在本宫的重华殿中当差,她能不能等到与你比翼双飞的那一天,就很难说了。”

长安恨恨地说出这句话,竟是发现自己的牙齿间都在打颤。

她生平最恨,最恨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可是她却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这样的话语竟会从她的口中迸出来。

杜仲的两行清泪缓缓落下,神情凄惶,他知道这个时候说再多的话都没有用了。贵妃与昭仪结怨已久,自己只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帮与不帮,只在一念之间,他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是莲芯是无辜的,她必须好好的活下去。

长安的目光极淡极淡,她看得出此时杜仲的为难,便开口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本宫自会许你们二人出宫,离开洛阳,而且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她紧紧盯住杜仲,神色异常分明,“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杜仲舒袖敛容,痴惘几许。

能娶到莲芯,是他的毕生所求。可是他只是宫中的一介太医,收入微薄,怎能期望给她大好的未来呢?这次皇帝把他从太医院里提拔出来,调入同心殿内,只为保宋昭仪母子的平安。他本想等昭仪诞下皇嗣后,顺理成章地请皇上赐婚,迎娶莲芯。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的了。他只要今日不同意贵妃的要求,就算走出这个门,也必然会失去莲芯的。他们只是深宫之中两个卑微的影子,只依附于主子的喜怒哀乐,生死全然不由自己掌控。

于此,他亦是没有选择的。

于是他深深伏拜,一脸温静道,“微臣杜仲,愿听贵妃娘娘差遣。”

长安得了他的答复,极是满意一笑,“杜太医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

杜仲再一叩首,俯身离去。

正殿的大门被打开了,立在门口的仍是那个方才迎他进来的宫女。他向晚香颔一颔首,晚香亦是颔首回礼。他走过她的身边,听她再清楚不过地说了一句,“多谢太医。”

他轻叹一声,慢步在这皇城的深夜之中。灯影重重间,他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等他。

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莲芯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道身影。

他心知肚明,这是沈贵妃特意安排的,他躲避不过。

杜仲走上前去,执过莲芯的手,她望见他的一瞬间,眼泪却倏然而落。

“我方才都听到了,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你真的要做吗?”

杜仲的手轻轻抚上莲芯的面颊,温热落泪,“我别无他法。”

莲芯泣不成声,抓着他的手,哽咽道,“其实你不用为了我……”

“你别这么想。”杜仲温言安抚道,“你要想,等事情过去以后,贵妃娘娘会许我们出宫去,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莲芯努力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你不担心贵妃娘娘是唬你的吗?如果事成之后,你不怕她……”

莲芯未说下去,就看到杜仲不停地向她使眼色,示意她看向身后。莲芯不言,却是愁肠百结,“原来你早已看见了的。”

“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为了你拼死一搏。”他眉目怏怏,眼里却有清醒无比的坚定神色,“况且我听朱太医说过,贵妃娘娘并非恶人,我相信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莲芯用力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

她用眼角余光瞥去,见寒烟已经闪身到了殿内,于是便向杜仲道,“她们催我回去了,你要好好保重。”

杜仲用力握紧她的手,目光亦是万分的不舍,“你也是一样。”

莲芯默默点头,含泪离去了。

长安立在殿内,透过窗子将外面的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微闻身后有窸窣之声,转过身去,却是寒烟走了上来。

“主子,杜太医已经回去了。”

长安微微颔首,宽和一笑,“辛苦你了。”

长安这一句,立刻叫寒烟红了眼眶,她婉声道,“主子才是最辛苦的,好在杜太医终于肯帮咱们了,也算是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

长安黯然失笑,“有心上人在咱们这里,他必然会肯的。”说罢,她盈盈望向寒烟,不觉松了心弦,叹息道,“寒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寒烟隐忍着泪水,缓缓道,“在奴婢眼里,主子永远是主子,从来没有变过。”

长安悠悠漾漾地轻叹一声,有温热的泪水终至潸潸而落,“我本也不想去害人,是宋燕姬逼我的,是她逼我的,我可以容忍她抢走楚洛的宠爱,可是她不能进言去害我的父亲!绝对不能!”说到此处,她忽然冷冷笑起,“她不该有孩子的,她为什么有了孩子?她根本就不配!本宫的孩子没了,李淑慎,钟毓秀,魏青芸,宋燕姬,她们却一个个地有了楚洛的孩子,这到底是不公平!”

长安痴立几许,眸中忽而清冷,“寒烟,你是个好姑娘,手里沾不得血,你若是怕了,大可不用这样帮着本宫。”

寒烟闻言凄惶,立刻跪下道,“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无论主子做什么,亦是有主子的原因。寒烟生是主子的人,死也是主子的人,定当誓死追随主子!”

寒烟这一番话说的动情,惹得长安不禁落泪,她伸手扶起她来,温言笑道,“这么多年,也就是你一点都没变。”

寒烟的目光如水,澄澈通透,“寒烟一直追随主子,哪里敢变。”

天色已经微凉,窗外却下起了蒙蒙细雨。长安本就浅眠,这下更是睡不安稳,索性起身去探。

她走至窗前,微微打开窗扇,从正殿的这扇窗子望出去,刚好可以洞悉重华殿外的一切景象。

这便是重华殿的绝妙之处。当日楚洛赐她重华殿居住,亦是想与她一同看遍这皇城盛况。

她依靠在窗栏处,心绪浮动,却隐隐瞥见殿外立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细雨纷纷而落,她的眼光有一瞬的迷离,待她看清那身影投下的轮廓,唇角竟绽开郁郁笑色,喃喃自言道,“楚洛……”

或许是夜深人静,细雨初霁,阴影朦胧间她竟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震。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此时,晚香已经起身,正拿着一个铜盆要去屋外盛水。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铜盆,刚一打开宫门,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刚从门前走过,她即刻便认出了他,轻唤了一声,“九王爷。”

楚瀛以为是她,匆忙回头,结果看到的,却是晚香。他按耐下心中的失落,定一定心神,颔首道,“晚香姑娘。”

晚香一惊,暗暗失笑,“你知道我的名字?”

楚瀛旋即一怔,亦是知她用意,便巧妙答道,“姑娘曾经陪同皇兄和贵妃娘娘前往临安,皇兄与我提起过,自然是记得的。”

晚香沉默片刻,忽而清浅笑道,“王爷何时入宫来了?竟起得这样早。”

楚瀛素知长安身边的这个宫女聪慧过人,自己此举定是惹了她的疑心,于是便道,“皇兄托我在宫里看些宗卷,昨日没看完便睡下了,今日一早便想着早去阅完。”

晚香听他这样说着,自然也是无可厚非,便恭谦笑道,“那奴婢先不打搅王爷了。”说罢,她无声转身而去。

在回身的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好些年前的太后寿宴,江陵王也是这样无端端的就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冷鹊宫前,他的忽然出现,也是救了她们于危难之中,但细思之下,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的地方。今日一早,便又是如此。

难道,难道……

一个几近于疯狂的想法骤然出现在晚香的脑海之中。她回首望了一眼江陵王离去的身影,又望了一眼贵妃娘娘的寝殿,顿时心中大震。

第七十九章 云玢

永昌五年深秋,美人魏青芸生下皇二子,赐名云玢。

孩子一生下来,就裹在锦被里匆匆忙忙地给青芸看了一眼,随后,便立刻送去了漪澜殿中。

青芸一脸的凄惶,泪眼婆娑,旁边的乳母却在一个劲儿地劝道,“小主别难过了,这把孩子送到昭媛娘娘那里去,也是省心了啊,小主可以更好的伺候皇上了,来日小主得了皇上的恩宠,再生个皇子,那都是迟早的事儿了。”

青芸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她别过脸去,眼泪却是掉个不停。

听雪堂中一片凄凉惨淡,而临近的漪澜殿却是一派盛况空前。

钟毓秀自己生月容帝姬的时候,正赶上皇上南巡,并不在宫中,所以也并不怎么热闹。这回可就不大相同,云玢一抱回漪澜殿,殿内就有七八个姑姑在候着,一个抱了皇子,另外几个都跟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护着。

青芸生二皇子是在半夜,夜里毓秀睡得沉稳,没人敢去打搅她。第二日一起来,毓秀便听说听雪堂得子了,急得她连梳妆的工夫都没有,就火急火燎地往听雪堂跑。甫一进殿内,她还来不及看躺在床上的青芸一眼,就急忙问起来,“皇子呢?皇子去哪了?快抱来给本宫看看。”

紧接着便有姑姑一脸笑模笑样地迎了上来,恭顺道,“昭媛娘娘,皇子方才已经抱回漪澜殿了。”

毓秀一听,立刻喜形于色,“看赏!”

说罢,还不等那姑姑笑出声来,她便已经自己提了衣摆,匆匆赶回漪澜殿内。

自始至终,她都再没有看过魏青芸一眼。

这日午后,毓秀怀中抱着云玢,看着他熟睡中的安静神色,笑得几乎快合不拢嘴,“这孩子真是可爱,躺在本宫怀里这样安静,一点都不像月容刚生下那般吵闹。”

兰香奉上茶水,阿谀奉承道,“这二皇子自小这般,长大之后必成大器。主子还真是有福气,皇上先前早就拟好了名字,本来是寻思给同心殿那位娘娘的,没想到先让主子给占上了……”

毓秀闻言神色一变,笑意渐渐发冷,最后凝成了唇边的一抹轻蔑的冷笑,“她宋燕姬是什么出身?也配生下皇子吗?不过皇上当真是偏心,你看魏美人生了二皇子,皇上就只派了贺昇送了些东西去,人都没去瞧上一瞧,估计就眼巴巴地等着同心殿的孩子了。”

兰香骤然一凛,立刻进言道,“主子不急,距离昭仪娘娘生产还有好些个月呢,咱们二皇子生得早,皇上肯定是记挂着。”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毓秀,踌躇着道,“不过……奴婢听太医院的人说,昭仪娘娘这胎,像是个皇子呢……”

毓秀的眉心剧烈一跳,“此话当真?”

兰香低眉颔首道,“奴婢上回去太医院抓药的时候,亲耳听见几个太医议论时说的。”

毓秀目中几欲燃火,抱着云玢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云玢受了惊,立刻大哭,兰香见状,连忙唤来殿外候着的乳母将皇子抱了下去。随后便给毓秀斟了一杯茶水,温言相劝道,“主子别生气,就算她生了个皇子,也只能位列第三,越不过咱们二皇子去的。”

毓秀恼怒,口中却满是讥讽,“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宋昭仪正是得宠的时候,一举都扳倒了沈贵妃,沈长安一直是本宫的心头大患,本宫这么些年都没有越过她去。这轮到宋燕姬,倒是轻轻松松的解决了。”

兰香一听毓秀提起重华殿的那位娘娘,立刻便道,“主子没听海公公说吗?皇上派沈总督去黄河治水,可是昭仪娘娘出的主意。沈大人因公殉职,贵妃娘娘可是难过的不得了呢。”

毓秀闻言忽然眸中大亮,出声道,“沈贵妃可知道这事?快找个人吹吹风,告诉她去。”

“海公公早就想到了,故意说了让贺公公听见呢。贺公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听这话就急得往重华殿跑,贵妃娘娘准是一早便知道了的。”

毓秀不觉蹙眉,“那她竟然是无动于衷?”

兰香默然点头,“是平静得很呢,从重华殿没传出一点动静来。不过这些日子,贵妃娘娘倒是见皇上见得少了。”

毓秀得意笑开,“到底还是生了间隙了。这一笔也算是咱们稳赚不赔了。”

兰香笑得谄媚,凑上前道,“还不是陆大人厉害,那筑高堰的时候,可是劝着总督大人上前头看着,要不是这样,也不能是殉职了。”

毓秀的面上笑得冷冷落落,不觉感叹道,“到底是父亲的徒弟,陆崇源的算盘打得是正好,这一举加官进爵,又顺手帮本宫疏离了皇上与贵妃,在父亲面前长了脸色,真是一箭双雕啊。”

兰香跟在一旁,即刻附言道,“那是老天都在帮咱们啊。”

毓秀抚一抚手腕上的珊瑚手钏,悠悠笑道,“现在孩子也有了,就差一个宋燕姬了。”说着,她姣好的面孔上忽然闪过一丝狠意,“她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生下来。”

兰香立即会意,思忖片刻,方出主意道,“主子,咱们可以把这事告诉皇后娘娘,有她帮衬着咱们,昭仪娘娘的孩子,定然是生不下来。再说,我们此举也是为了大皇子着想,皇后娘娘不会不肯的。”

毓秀闻言,笑意收敛,不屑地冷嗤一声,“皇后娘娘那人你还不清楚吗?她面上跟本宫过得去,心里指不定怎么防着本宫呢。上次本宫陷害大皇子未成,她肯定是起了防范之心了,必然不肯在与本宫合谋。其实细细说来,本宫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她保住了大皇子,本宫倒是无心插柳帮她害了沈长安,现在又把月容给了她抚养,她感激本宫还来不及呢。”

兰香连连道,“主子说的极是,那要是皇后娘娘不肯,咱们该怎么做呢?”

毓秀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厉声道,“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本宫没了皇后依靠,就做不成事了吗?宋昭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乡间丫头出身,见不得台面,本宫是堂堂尚书千金,扳倒她还不是轻而易举?”

兰香哪里还敢反驳,连忙道,“主子说的极是。”

毓秀仰起清丽的眸子,唇抿得意蕴深深,“上回本宫是大意了,竟然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头动手脚,也不怪被人发现了。这回定要做的严密些,兰香,你陪本宫去同心殿瞧一瞧。”

进了同心殿,里面却是一片宁静。毓秀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向身旁的兰香低语道,“这正好的日头,怎么同心殿反倒没什么人来?”

兰香低声温言道,“主子不知道呢,这昭仪娘娘啊,性子清冷,平常不喜与众人来往,自然而然地,这宫里也就没什么人了。”

毓秀闻言,清眸扬起,一脸的轻蔑之色显露无疑,“也难怪,她这个样子,不把人活活气死才怪。”

说到此处,她忽然记起自己上次与青芸一同来同心殿,却被她劈头盖脸的羞辱了一通,一想到这里,毓秀不由得攥紧了手指,心中恨意渐生。

宋燕姬见了毓秀前来,自然是一脸的诧异。彼时她已经孕中六月,起身已有些不便,况且她的位分在钟毓秀之上,也未曾想起身迎她,便只道,“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这一句“妹妹”叫得钟毓秀脸色突变,她隐忍着怒意,强撑着一脸笑道,“魏美人今日得子,自然是喜庆的,臣妾想着娘娘身子重,不便前往听雪堂,便替魏美人将喜果送了过来。”

燕姬定睛看她,口气却有些冷,“这日子倒不是听雪堂喜庆,反而是妹妹那里更热闹些吧。”

毓秀一听这话,眸中骤然漫起阴郁怒火,脸色渐渐难看,“你这一声妹妹,妹妹的,叫得还真是顺口,若论起年岁来,本宫可是要比你年长的。”

燕姬闻言,逐渐含笑,“这宫里向来都是只算位分,不算年纪的。”

“娘娘入宫的时候,不是最厌恶这宫里的规矩吗?怎么过了这一年反而开始注重起来了呢?”毓秀的眼神幽冷如锥,丝毫不肯示弱。

燕姬唇边的笑意不减,语气低沉道,“这还不是要感激昭媛那一日泼的热茶,才教会了本宫学宫里的规矩。”

毓秀眸中一震,气得浑身直发抖,刚想出言,却冷不丁地被人撞了一下肩膀,她按耐不住火气,怒极出声道,“是谁这么不长眼?!”

几个姑姑闻言立刻下跪,互相对视,也不知是谁冲撞了昭媛,只得由领头的姑姑开口道,“昭媛娘娘息怒,奴婢们都是无心之失,脚下的步子走得快了些,还望娘娘见谅……”

钟毓秀用手指着她们,气得说不出来话,“你们……你们这些奴才,全都该罚!”

“本宫恕你们无罪,都起来吧。”燕姬微微抬眸,口气温和道,“把点心呈上来,你们都下去吧。”

“是。”姑姑们站起身来,悉数将自己手中的甜点放到燕姬面前的桌上。

毓秀气得发怔,话说不出来,直呛得自己一个劲儿的咳嗽。

燕姬觑她一眼,拈起一枚甜枣吃了,方缓缓笑道,“昭媛站在那儿也累了,要不要过来一起用些?”

毓秀眼前金星乱冒,听了宋燕姬这一句,才注意到这桌上的点心。

她一样一样看过去,松子穰、茯苓糕、奶白葡萄、雪山梅、御膳豆黄、芝麻卷、蜜饯桂圆、莲心薄荷汤、燕窝薏米甜汤、青梅羹。足足十样吃食全然摆在了宋燕姬的面前,毓秀心下不由得一动,语气含酸道,“昭仪娘娘用过午膳后还吃这样多的甜食,可是不怕身形日渐丰腴吗?”

燕姬浑不理会毓秀语中讥讽,面色沉静如澄蓝湖水,淡然自若道,“这点就不劳妹妹挂心了。”

毓秀不屑再与她多话,扬一扬眉道,“那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了。”语毕,她缓身离去。

刚出了同心殿的大门,毓秀便立刻把兰香叫到身边来,低声吩咐道,“你这几日留心着点同心殿的动静,另外,把同心殿小厨房的姑姑,给本宫找来。”

兰香眸光流转,定然明白毓秀语下所指,恭敬垂首答道,“是,主子。”

毓秀得意一笑,目光却如清冷碎冰一般。

宋燕姬,你的好日子也不多了。

第八十章 落青

永福宫内,表面上的安静祥和却依然掩盖不住暗里的波涛涌动。人人自危,都在等待着这后宫的老主子爆发的一刻。

连一向伺候惯太后的惠芝也是心惊胆战,奉上茶盏的手都在一个劲儿地打颤。彼时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银针落地成声。

太后沉静了双目,倏然开口道,“你们真是愈发大胆了,居然只敢往永福宫里报喜,却一点也不报忧啊。”

惠芝深深俯身下去,卑躬屈膝道,“皇太后近日一心礼佛,奴才们哪敢扰了太后的清净。”

太后抬起眸来,淡淡地瞥她一眼,不怒自威道,“哦?那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要等到哀家被赶出这永福宫的那一日,才有人来告诉哀家呢?”

太后言辞犀利,众人惶恐,一时间齐齐跪了一地,惠芝也跟着在前头立刻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皇太后的声线脆薄,却是笑语凌厉,“闽浙总督沈图南殉职,皇上倒是赶着把前朝换了一批人,陆崇源、沈长平、胡交荣,都入了朝,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居然都能给瞒住了!”

众人哀哀低首,纵是一句也不敢再言。

惠芝是几十年来伴在太后身边的老人,这个时候当然懂得分寸,立刻摆手示意四周宫人退下,低声向太后道,“皇太后息怒,这不是奴才们刻意瞒下的,是明德宫吩咐了,不让人往永福宫里传的……”

太后的怒色冷却少许,但眸中的清冷之色却愈加浓烈,“皇帝懂事了,凡事都开始自己做主了。他把洵儿在位时的几个大臣调离中央,又换了一批年轻的官员,为的还不就是脱离哀家的掌控。”说罢,太后抿了一口清茶,轻嗤一声,“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哀家还当他是不情愿坐上这个位置的,现在来看,倒不是完全如此了。”

惠芝低首道,“先帝在位的时候,中意的儿子一直都是二皇子和咱们的三皇子,不过因为三皇子去的早,这太子之位才到了二皇子的手里。皇帝年少的时候不争不抢,先帝自然也就没有留心他。”

太后冷冷失笑,面上冷漠的没有一丝表情,“他不争不抢,不代表没有这个心思。哀家的儿子,哀家自然了解。先帝立二皇子为太子,而不立哀家的四皇子和六皇子,不过是为了防着哀家谋权罢了。哀家与先帝夫妻数十载,还不是都在互相算计?”

惠芝宛然叹一口气,不欲再言。

太后合目须臾,再睁开眼来,目中是一片了然与惋惜,她沉沉道,“罢了,前朝的事,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也不欲再管。只是你方才所说,听雪堂那边有了动静?”

惠芝恭敬道,“是,魏美人诞下了皇子。按了她的意思,已经交给钟昭媛抚养了。”

太后闻言,忽而笑道,“这事皇上居然也肯了,看来他实在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啊。”

惠芝陡然一怔,“太后……这……”

“哀家老了,自从洵儿去了以后,哀家也无暇去管前朝的是非了。既然朝中事宜自由皇上定夺,那么后宫的事儿,皇上便是不能擅自做主了。”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语调却平静得毫无波澜,“赐她一杯鸩酒,一了百了。”

惠芝闻言大震,眸中惊痛不已,止不住出声道,“太后,魏氏在后宫中一直并无过错啊……”

“有了皇子便是她最大的过错。”太后薄唇微启,声音却是彻骨的寒冷,“皇后重用她,却没承想她一次侍寝便有了身孕,这也是她的福分。可依她的身份和地位,必然是不配抚育皇子的,所以她也很聪明地把皇子早早交予钟昭媛抚养。可她是孩子的生母,这必然是一大祸患。留子去母,是再好不过。”

说罢,她淡然地望了惠芝一眼,似是不经意道,“你找人去把宋昭仪叫来,让她在边上看着。”

惠芝浑身骤然一凛,却也不敢不应下。过了许久,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进言道,“太后,魏美人去了以后,那二皇子……”

“必然不能留在漪澜殿里了,皇后是嫡母,交予皇后抚养。”

“可是皇后膝下已有一儿一女,恐怕……”

“恐怕什么?”太后神色间甚是冷峻,冷然望向惠芝,缓缓开口道,“月容帝姬又不是皇后所出,有了皇子,还要帝姬作甚?便把月容帝姬交还给钟昭媛,让她们母女团聚吧。”

惠芝低首答了声,默默叹了一口气,无声离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惠芝便带着一个小太监,端了鸩酒进了听雪堂。待两人进去时,宋燕姬已经坐在殿内了。

魏青芸尚且躺在床上,见了惠芝进来,面色突然发白,宋燕姬由着宫女扶了站起身来,谦逊地唤了一声,“惠芝姑姑。”

惠芝微微颔首,方开口道,“昭仪娘娘先出去吧,奴婢奉太后之命,有些话要跟美人小主单独说,昭仪娘娘就在外头候着便是。”

燕姬心中既知惠芝姑姑在太后面前有着德高望重的地位,自然不敢多作分辩,只领了冷香悄悄退去了。

惠芝扬一扬脸,示意殿内的宫人尽数退下,随后自己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鸩酒,端到了魏青芸的面前。

“小主,请吧。”

青芸何尝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立刻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从床上起来,跪在地下低低哀求道,“姑姑,姑姑不要,嫔妾去求皇太后,求她开恩啊……”

惠芝的面上闪过一丝动容,她别过脸去,镇定了开口道,“已经没有用了,奴婢不是没有替小主求过情,太后的意思,没人改变得了。”

青芸突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自知再求也无用,便尽力维持了面上的温和,沉沉出声道,“姑姑,我只问一句,太后为何要这么做?”

惠芝合目不语,脸上却仍是静寂的哀痛,“孩子,既然进了皇家的大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咱们都是踩在刀尖上活着,这一点,你总该明白的。”

“是不是因为云玢?是不是因为我的孩子?”青芸颓然低首,哀恸不已,“我都已经把孩子交给昭媛娘娘抚养了,到底还要怎么样……”

惠芝叹了一口气,这声沉重的叹息里带了悠长的尾音,亦是有无限的唏嘘,“昭媛娘娘也不能够抚养二皇子,二皇子这个时候已经被送去凤鸾宫中了。”

青芸陡然一惊,抬起头来,眼中噙满了泪水,“那是为什么?我只是一个美人的位分,我没害过任何人,更没有得罪过太后,太后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惠芝瞥一眼窗外,定定道,“小主,别喊了。昭仪娘娘还在外头听着呢。”

“宋昭仪?”青芸回过神来,忽然冷冷失笑,“太后是要我死给宋昭仪看,皇上喜欢昭仪娘娘,太后必然不敢拿她如何,所以杀鸡儆猴,做给她看罢了。”

惠芝闻言,不禁眉心一黯,“皇上在朝内重用后宫亲信,将前朝官员分调地方,太后必然是生了心结。前朝已经动乱,如果后宫再不能太平,如此,太后定是不能允了。”

“这便是了。”青芸惘然一笑,凄惶出声道,“沈贵妃,钟昭媛,甚至连宋昭仪,太后都不能拿她们如何,便是我,不得皇上的宠爱,即便是死了,也是无牵无挂……”

“小主别这么想。”惠芝刻意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沉沉道,“二皇子既然交予皇后娘娘抚养,也就算是半个嫡子,小主应该高兴才是啊。”

青芸闻言,蓦然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道,“所以便是用我这一命,去换云玢的身份?”

惠芝重重点头,“嫡庶有别,在这皇家,更是天壤之别。太后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让小主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上路。”

青芸的神情冷冷落落,眼底却闪出了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她突然抓住惠芝的衣袖,含泪哽咽道,“姑姑,你答应我,我死了以后,一定要保全我的云玢。”

惠芝谓然颔首,亦是不能再言,她将鸩酒递到青芸手中。青芸只是注目看了一会儿,便一饮而尽。

惠芝再看不下去,转身退了出去。

她走至屋外,听到里头挣扎了几声,很快便没有了声音。

惠芝年轻的时候,亦是见过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死去。鸩酒的毒性大,发作也很快,太后以鸩酒相赐,必然是格外开恩了。可是魏青芸到底是可怜,也不过同许多人一样,只是后宫中的牺牲品罢了。想到此处,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得沉重了许多。

宋燕姬正坐在院中,脸色惊得惨白,见了惠芝出来,甚至连起身都忘了,只定定的坐在那里,神色间一片茫然。

“昭仪娘娘别在这里坐着了,风大,小心动了胎气。”惠芝温然嘱咐一声,便要从她身边离去。

“太后到底对魏美人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燕姬赫然醒过神来,睁大了双眸,满腔怒意地盯着惠芝。

“昭仪,不准对太后不敬!”惠芝以淡然之色相对,缓缓出声道,“昭仪娘娘不论今日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自己心里有数便可,万万不可对皇上提起。”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惠芝淡然瞥她一眼,不去管燕姬在身后的叫嚷声,不复一言,便从她的身边缓身离去。

第八十一章 相食 上

燕姬回到宫中,犹是心中凄惶,任冷香在她的身后唤了数声也未曾应答。

冷香见燕姬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啊……”

燕姬淡然望了她一眼,正要开口,眼底微微沁出的泪光却已经阻止了她的言语,她用力将泪水忍了回去,凄凄切切道,“冷香,魏美人死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也这么对我?”

冷香一下子跪在燕姬的面前,犹自啜泣不已,“不会的,不会的,主子是昭仪娘娘,和魏美人不一样的,有皇上在,他们不敢轻易怎样的……”

“怎么不敢呢?”燕姬冷冷失笑,眉间凝着几许温默与疲倦,“现在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有沈贵妃,有皇后娘娘,还有钟昭媛,现在又有太后……我就算如何,也是敌不过她们的。”

冷香闻言,忍不住哽咽出声,“主子别这么说,您怀着龙嗣,她们都不敢怎么样的……”

燕姬的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微微含了几分喜悦之情,可那笑意迟迟,却是酸楚至极,“我遇到楚洛的那一日,哪里想过他就是皇上呢?我宁可他是一介平民,一无所有,就算是浪迹天涯,那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他偏偏是皇帝,是这大楚的天子,我又能如何呢?我也想过放弃,可是不能啊,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过。那一日,我本也想再不见他了,可是当他将我从雨中抱回那一刻起,我就认定这辈子就是他了。不论生死,只有他一人了。”

燕姬唇齿间涩然,目光却如明镜般透亮,她思及起从前的一切,忽而浅浅笑起,“现在我有了他的孩子,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是吗?就算他是皇帝,我只要能守在他的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认了的。”

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和,落入冷香的耳中,竟是朦胧的生了泪意,她抬起袖子,用力擦去眼角泪痕,挤出一抹笑向燕姬道,“主子,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只要生了皇子,没人敢把您怎么样的。”

燕姬温然浅笑,她静静坐定,忽然闻见外头传来一阵飘香的气息,便淡然道,“这个点是传膳来了吧。”

冷香听见燕姬这样说,以为她是胃口好了,立刻喜笑颜开道,“可不是嘛,主子还没回来的时候,小厨房的饭菜已经就备下了,方才怕主子没胃口,几个姑姑都在门口候着呢。”

燕姬微微一笑,“传她们进来吧。”

冷香即刻起身去了。

不过片刻,燕姬的面前便上了一桌的满汉全席。

因着燕姬有孕的缘故,皇上对着小厨房的要求格外严苛,常常一餐是要准备数十样吃食的,在早午间常常还要再上一餐甜品。

燕姬细细看去,竟发现这一日的菜色与往常都不大相同。

宫保野兔、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年字口蘑野菜、炒珍珠鸡、薄荷甘草、筒子萝卜汤、千张芹菜……

这种种看下去,燕姬不禁心下生疑。她曾经常年混迹于临安的燕雀楼,对食物颇有研究。今日这一桌菜,竟然有一大半的食物都是相克的。

想到此处,燕姬不由得生了一股冰凉刺骨的冷意。

“不吃了,没有胃口。”燕姬将面前的膳食重重一推,起身便要离去。

“娘娘!”身后突然有人唤住她,她一回首,见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姑已经跪在了地上,“是不是奴婢做的菜不合娘娘的胃口?娘娘想吃什么,奴婢再去着人做一份来。”

燕姬了然注目于她,轻声开口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荣姑姑心中陡然一跳,却也不敢多言,便踌躇着离去了。

待殿内只剩下燕姬与冷香二人后,燕姬立刻将冷香唤了过来,神色凄惶道,“快,快去把杜太医找来!”

冷香见燕姬的脸上冷汗直下,以为她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吓得脸都白了,赶忙向太医院跑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杜仲便来到了同心殿。他在来的路上焦急万分,以为昭仪有什么不妥,直到此刻见了燕姬端然坐在殿上,这才放下心来,俯身请安道,“微臣给昭仪娘娘请安。”

燕姬微微觑了他一眼,转首向冷香道,“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儿本宫再唤你进来。”

冷香略有些迟疑,可又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便也退去了。

冷香走后,燕姬的面色不觉冷然下来,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桌膳食,沉沉开口道,“还请太医帮本宫查看这些饭菜的异样。”

杜仲温言,不觉浑身一凛,“娘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太医一看便知。”

杜仲也不再推辞,站起身来,往桌旁走去。他取了银针,细细验过每一样吃食后,并无发现异样,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这桌上的大半膳食都是相克之物,若说是无心之过,实在是不可信。想到此处,他不禁冷汗涔涔。

除了贵妃,还有别人要害昭仪娘娘。

他极力镇定了神色,拱手向燕姬道,“昭仪娘娘,所有的膳食都是无毒的,只是这食物,实乃相克。”

杜仲此言定然证实了燕姬的想法,她冷冷一笑,开口道,“这不过是第一日,便被本宫发现了。太医觉得,是谁要害本宫?”

杜仲闻言,不禁讶异,他这一分假意的惊讶,却是恰到好处,他微微觑着燕姬,温然出声道,“依微臣所见,倒未必是有人要故意害娘娘,说不定只是小厨房的过失,娘娘若是疑心,大可避开这些食物,不吃便罢。”

燕姬黯然一笑,然而那笑意却是无比的冷清,“本宫还是要吃的,如果不吃,引了别人的疑心,岂不是又要换了别的法子害本宫和本宫的孩子吗?”

杜仲不禁蹙眉,“娘娘真的要……”

“必然不会是真的吃下去,只是不叫她们疑心罢了。”燕姬沉沉叹气,目视着杜仲道,“这一切还是要麻烦杜太医了。只是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向皇上提起,你可明白吗?”

杜仲低下头去,有意避开燕姬的目光,沉声道,“微臣明白。”

出了同心殿的大门,杜仲没有直接回太医院去,而且步行去了重华殿。

一进门,他便看到几个宫女在院中打扫着院落,而他的莲芯却是坐在廊下,悄然看着院中的花草。

杜仲心中一喜,连忙走上前去,莲芯似是没有注意他来,陡然间看到他,即是吓了一跳,很快便欢喜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杜仲握着莲芯的手紧紧不肯放开,语气中尽是宠溺之情,“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莲芯面上一红,立刻垂首不语。

正在这时,晚香却上前来了,莲芯看到她,连忙将手放开,恭谨唤道,“晚香姑姑。”

杜仲见状,立刻低首向莲芯道,“我不打扰你做事了,你先跟着姑姑去忙吧。”

晚香微微一笑,似是不觉,“哪里有什么事要做啊?不过都是我们的活计罢了,主子特意吩咐过了,不能叫莲芯姑娘做事的。”

莲芯将头低得更低,微微含了一抹温顺的笑意,谦逊道,“这不过就是主子垂怜罢了,有什么活计是奴婢做不得的呢。”

晚香笑意温沉,转而面向杜仲道,“杜太医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太医院或者是同心殿里吗?”

杜仲微一垂首,“本来是的,只是……微臣今日有一要事告知贵妃娘娘。”

晚香闻言,心中立刻一喜,知道这个杜仲是个忠心可用之材,一有什么消息便立刻先来了重华殿。于是笑道,“主子在里头,你和莲芯先聊一会儿,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说罢,她又笑意盈盈地望了莲芯一眼,转身向殿内去了。

大殿内,长安正坐在榻上,捧了一卷书在看,晚香悄声走上前去,低声道,“主子。”

长安微微抬首,觑了她一眼,“什么事?”

“杜太医在外头呢,说是有事要告诉娘娘。”

“哦?”长安柳眉一挑,不觉笑道,“他有什么消息,竟是要来重华殿告诉本宫吗?”

晚香颔首一笑,“奴婢方才也是这样想的,这杜太医也是真心向着娘娘。”

长安柔和地笑了笑,方出声道,“起先本宫也是在赌,赌他对莲芯的痴情。没想到,这杜仲还真是痴心一片,为了莲芯,竟什么都肯做。”说罢,她轻轻叹息道,“莲芯,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晚香听长安的语中颇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不觉笑起,“主子这是又在想什么呢?”

长安笑道,“还能想什么,不过是徒增羡慕罢了,他们这对眷侣,当真是比本宫与皇上要来得真心些。”说到最后,她的笑意亦是渐渐收敛,心底的难过突然间汹涌而至。

近日来,魏青芸产子,宋燕姬孕中,楚洛的心思几乎是完全扑在了后者上。细细算来,楚洛也是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到她的宫里来了。如果是从前的长安,大抵会闹到明德宫里去。可是如今的她,却是淡然了。除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失落感,也便再也没了别的心思。

想到此处,长安不由得心头一酸。

然而当她看向晚香时,仍然是露出了惯常的温顺笑意,淡淡道,“叫杜仲进来吧。”

第八十二章 相食 下

杜仲小心翼翼地踏过重华殿正殿的门槛,缓步走到长安面前,向她屈身行礼道,“微臣杜仲见过贵妃娘娘。”

长安微微抬首,晚香立刻会意,悄悄将四周宫人屏退了下去。

长安转而望向杜仲,轻轻启唇道,“晚香方才跟本宫说,你有要事相告,莫不是同心殿出了什么事?”

杜仲面色平和,深深俯身道,“回贵妃娘娘,方才微臣从同心殿来的时候,确实发现了异样。”

长安微微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杜仲敛容正色,缓缓道,“昭仪娘娘的日常饮食中,所用的食材大半相克,昭仪娘娘孕中六月,如果在生产前长期服用这一类食物,体内必会积累毒素,轻则伤身,重则……”杜仲微微迟疑了一下,“重则毙命。”

长安一壁听着,薄薄的唇忽然勾起一抹娆柔的笑意,她抚了抚耳边的璞玉珠翠耳环,幽幽开口道,“看来,这宋燕姬是众矢之的了,除了本宫,亦是有别人想要她的命。”

杜仲站在下首,忙不迭地躬身道,“不过昭仪娘娘已经及时发现,并没有将食物入口,也是她最先发现了异常,让微臣去查看的……”

“她倒真是个聪明的。”长安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语调也不觉冷然,“不过这至少说明,她已经完全信任你了,这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杜仲一眼,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可抗拒的冷漠,“本宫让你做的事,你可都做好了吗?”

杜仲一凛,恭敬道,“是,娘娘。微臣已经每日将少许奎宁加入了昭仪娘娘的药膳中,剂量甚微,不足以被人发现。”

“你确保她每一碗都喝下了吗?”

杜仲深深颔首,“是。”

长安忽而冷冷笑起,“这便好了。”

杜仲身上一阵阵发寒,他愈发低了头,沉声道,“贵妃娘娘,那膳食的事……”

“你就按她说的做。”长安抬起眸来,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她不吃,你便由着她,尽你的职分就是。”说到此处,她忽然想了什么,立刻出声问道,“怎么?难道她是预备着去告诉皇上吗?”

杜仲恭敬低首,沉静了神色答道,“并没有。昭仪娘娘的意思,是将这件事瞒下来,看她的意思,似乎是等着皇子降生后再做打算,昭仪娘娘还嘱咐了微臣不要跟皇上提起此事。”

“这样便好。”长安无声地笑着,容颜异常平和,“她想去告诉皇上,怕也是等不到这一天了。”

杜仲吓得一震,他尽力避开长安的目光,深深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杜仲。”

杜仲忽而听得长安唤他一声,立刻警觉抬头,“微臣在。”

“去把同心殿里小厨房的主事姑姑找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杜仲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迟疑,忙不迭地躬身离去了。

杜仲一走,晚香便缓步上前来,递给长安一盏茶水,温言道,“主子喝口茶歇歇吧。”

长安接过晚香手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方开口道,“晚香,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晚香温婉地笑着,娓娓道来,“宫里盯着同心殿的人不在少数。此人能接近同心殿的小厨房,在膳食中动手脚,必然是颇有身份。且昭仪怀有身孕,她们首先要对付的,必然是她腹中的孩子,现在太医院里都在盛传昭仪这胎怀的是皇子,那么定然会惹了人忌惮,若是无子之人,倒也不必担心,倒是那些个有了孩子又得宠的,才最应该怕。除之而后快,便是最好的办法。”

长安微微笑起,“你是在疑心皇后与钟昭媛?”

晚香温柔含笑,“皇后虽是德高望重,但毕竟是六宫之主。况且皇后出身皇家贵族,对这种下作的手段必然是不齿的,奴婢倒不认为此事是皇后娘娘所为。”

“这便是了。”长安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眼中却是陡然闪过一丝寒意,“本宫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到的也是钟毓秀。”

晚香的面色微微一沉,“主子是觉得……”

“本宫早就疑心她了。”长安微微扬眉,转而厉声道,“当年本宫宫里的那盆海棠,虽是借着皇后的由头送了,但她和皇后走得这样近,必然脱不了干系。”

晚香心下恻然,“说起来钟昭媛与皇后亲近,也是在妙春落难之时呢……”

“就算不是她害的,也必然是她与皇后一同合谋的。”长安面色突然冷了下去,心底逐渐恨意横生,“她要害宋燕姬,本宫就由着她做下去,借刀杀人,真是再快意不过。”

晚香闻言,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可是主子,方才杜太医说了,昭仪娘娘都并没有吃过那些食物啊……”

“吃没吃过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东西放在那儿,钟毓秀便难辞其咎了。”长安无声冷笑,眼底有幽深的恨意渐渐弥散开来。

不过半个时辰,重华殿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长安和晚香应声回头,见到的却是小善子和小得子拖着一个姑姑进殿里来了。

“主子,人在这儿了。”

长安微露赞许之色,微笑着向两人道,“辛苦你们了,都在门口侯着吧。”

“是。”两人默默颔首,恭敬退去了。

跪在地上的荣姑姑早已是大惊失色,脸色一片煞白,她不住地向长安叩首哀求道,“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

长安见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禁失声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要让本宫饶命呢?”

荣姑姑吓得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奴婢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做……奴婢是同心殿的人,一直恪守本分……”

“恪守本分?这话你也说得出来?”长安骤然冷笑,向晚香递了个眼色,晚香即刻会意,朝着那姑姑的面上就是一个耳光打下去。

晚香下手极重,荣姑姑捂着半边脸,恸哭着哀求道,“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啊……”

“说吧,钟昭媛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毒害昭仪和皇嗣!”

荣姑姑浑身剧烈一颤,心中立刻明白贵妃的语中深意,当即便叩首下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是昭媛娘娘,不是昭媛娘娘,昭媛娘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长安见她说话颠三倒四,神智已然不清,如果再拖下去,更是逼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便道,“你如果今日不在本宫这里招出来,出了这个门,本宫就立刻送你到尚方司去!让你把所有的刑罚都受一遍,倒是看你还能不招!”

荣姑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道,“娘娘,娘娘,您就饶了奴婢吧,都是奴婢一人所为,跟昭媛娘娘没有关系啊……”

长安见她死活不肯供出钟毓秀,立刻气极,向外扬声道,“你们都进来!”

话音刚落,小善子和小得子便进了殿门,拱手向长安道,“主子,什么吩咐?”

“把她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不要再让本宫看见她。”

小得子微一踌躇,躬身上前,看似向长安低语,声音却是格外洪亮,“主子,这二十大板下去,就算不要人命,也是打个半死了,五十大板,足足可以要人性命啊。”

“你们只管打便是。”长安微微冷笑,“等到她自己受不住了,自然就招了。”

说罢,长安也不看跪在地上无声颤抖的荣姑姑,直接摆一摆手道,“拖下去。”

小善子和小得子也不迟疑,立刻一边一个拽起荣姑姑就往外面拖去,荣姑姑趴在地上,吓得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绝望地被两人拖出了重华殿。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小得子便进来了,他一进来,长安便知道事情是办妥了,于是便笑道,“可是招了?”

小得子含了一星笑意,拱手道,“招了。不过十个板子打下去,她便要都招了。”

长安目光冷冷,淡然叹息道,“这么点刑罚就受不住了,钟毓秀可真是看错人了。”末了,她转首向小得子道,“把她带进来吧。”

荣姑姑进来的时候,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善子只管把她往地上一丢,便退下去了。

长安冷眼瞧着她,黑冷的眸子只在她的面上轻轻一刮,荣姑姑便是受不住了,即刻叩首下去道,“奴婢招了,奴婢招了,确实是昭媛娘娘让奴婢这么做的。”

长安听着,默然出声,“她都叫你做什么了?”

荣姑姑闻言一凛,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手帕,她轻轻打开,晚香立刻凑上前去看,荣姑姑也不敢躲避,只将手帕交到晚香手中,诺诺出声道,“这是昭媛娘娘吩咐的,让奴婢每日用相克的食材做成膳食送到同心殿中,这些红花,也是昭媛娘娘交给奴婢的,让奴婢加到昭仪娘娘的膳食中……”

长安扬起眸来看了一眼晚香手中的手帕,淡然问道,“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没有了。”荣姑姑连连叩首,双肩瑟瑟颤抖,“昭媛娘娘就交代了奴婢这两件事,只是奴婢今日只做了这一件,还没有来得及将红花加进去,昭仪娘娘便没有用膳了……”说罢,她抬起头来,目光凄凉地望着长安,“求贵妃娘娘开恩,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奴婢都已经全招了……”

长安微微颔首,却也不去看她,只厉声道,“谋害皇嗣,应该诛你的九族!连带着钟昭媛,也脱不了干系!”

荣姑姑一听“诛九族”这几个字,吓得一阵颤抖,只顾着在地上磕头,一个求饶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本宫不想要你的命。”长安突然沉声开口道,“你回到同心殿去,按照钟昭媛的意思去做。只不过,事成之后,钟昭媛必然不会留你的活路……”

荣姑姑乍然一惊,连忙道,“求贵妃娘娘救救奴婢,奴婢还不想死啊……”

“本宫自然会留你。”长安目光一旋,沉了声道,“你先回同心殿吧,出来这么久,万一被人发现,也该起疑心了。其余的事情,本宫替你想法子。”

荣姑姑连连叩首,“谢谢贵妃娘娘,谢谢贵妃娘娘!”

长安怠于看她,只叫小善子又将她领了下去,转而向晚香道,“你盯紧了同心殿的动静,必然要保这个姑姑平安无事,若是她死了,钟毓秀便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了。”

晚香心领神会,恭谦颔首道,“是,主子。”

第八十三章 燕燕于飞 上

魏青芸的死讯是瞒了几日后才被透出来的。

最先发现的人,是青芸身边的小丫头,她见寝殿里好久没有动静,便自主推了门进去。

然而,第二日一早,那发现了青芸的小丫头却也莫名的不知了去向。

又过了两日,听雪堂才向明德宫上报,过世的缘由也不过是因为青芸产后失血过多。

事情一出,虽有蹊跷,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听雪堂查证。

皇帝因着她是二皇子生母的身份,也给予了厚葬。

于此,这件事便也这样遮遮掩掩地过去了。往后的日子,没人再提起这不得宠妃嫔的骤然离世,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平常过去。

然而,足以撼动大楚皇室的一件大事却在永昌五年的这一个冬夜发生了——同心殿的宋昭仪早产了。

那一夜,令十多年后的沈长安想起来仍然无法忘怀。

深夜静谧之中的大楚皇宫在一瞬之间忽然喧闹起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万人空巷。长安被外面的响动声惊醒,她披衣坐起,却是晚香着急打开了寝殿的大门。

“主子,不好了!”

后宫南侧的另一端是漪澜殿。

钟毓秀在睡梦中被兰香喊了起来,她顿时怒火中烧,捡起一个茶盏猛地摔到了地上,怒斥道,“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兰香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声音急促道,“主子,同心殿的宋昭仪要生了……”

“生了就生了,干本宫何事?!”钟毓秀露出傲然不屑之色,挽一挽袖子,决定再回寝殿中睡去,她刚走出两步,便听身后的兰香竭力出声道,“娘娘,您快去看看吧,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呢,昭仪娘娘是早产,怕是……怕是不大好啊……”

一听“不大好”这三个字,毓秀立刻被点燃了眸中星火,她回过身来,匆忙催促道,“快,快,给本宫更衣,去同心殿!”

此时此刻,重华殿中也是一片大亮。

长安着急地梳妆好从寝殿出来,慌不迭向外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晚香捧着一盏茶,连端都端不稳了,急忙答道,“奴婢刚听着风声,说是突然早产了,看样子估计是不太好,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门口守着呢。”

长安闻言眉头紧蹙,“杜仲呢?”

“现在应该在同心殿。”晚香忽然抬起头来,“主子,咱们可要一同去?”

“不去。”长安迫使自己尽力沉静下来,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方道,“如果宋昭仪今天晚上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又在那里,岂不是会招来怀疑?”

“可是咱们不去也……”晚香刚想说“不去也会惹人生疑”,可话都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心里知道,长安不去,不仅仅是因为如此。

长安在意的,还是皇上。

她没有孩子,是万万不能看着皇上那种期待的目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

于是,晚香再无他言,只能默默陪在长安身边,等待着同心殿的消息。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宫外渐渐安静下来了,长安却是如坐针毡,急忙向去打听消息的寒烟问道,“怎么样了?可是生了?”

寒烟惶恐地摇摇头,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没有呢,还是没听着动静,估计是难产,好些个接生的姑姑都在里头呢。”

而长安心下却是再按奈不住,再坐在重华殿仿佛是坐以待毙,于是她即刻起身,向外扬声道,“去同心殿!”

长安到了同心殿门口,已是快要四更天了。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在这一时刻,屋外站着这样多的人。

三宫六院的嫔妃几乎都来了,位分低的都靠后站着,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皇帝和皇后并肩立于前侧,皇后的身旁,还站着钟毓秀。

长安站在后侧,看不清此时三人的表情,但她只见了那几个年纪小的妃子花容失色的样子,便也知道事情是不太好。

隐隐约约的,她竟感到一丝快意。

长安走上前去,向帝后欠身请安。

楚洛对她的前来颇感讶异,微微启唇问道,“长安?你怎么也来了?”

长安微微颔首,敛容正色道,“臣妾担心昭仪的安危,所以便深夜前来了。”

恶心,当真是恶心。

长安说完这一句,亦是连自己都受不住。

然而当她坦然自若地抬起头来,望向楚洛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离开,转首牢牢注视着那大门紧闭的同心殿。

长安心中冷冷失笑。

随着屋内一声接着一声吃痛的声音传出来,楚洛的脸色更是一分一分地白了下去。

长安站在楚洛的身侧,看着他此时此刻的样子,竟是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她恨不得宋燕姬是死了,只有这样,才能断了他的心思。他这样的目光,便再也不会留在别人身上。

突然,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出来的人,是燕姬身边的冷香。她端着一盆血水,见了皇帝皇后,连忙想要屈身下去,皇后赶忙一把拉住了她,急不可待地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冷香慌忙被皇后一拉,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忙道,“杜太医说……是难产,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你倒是说!”楚洛登时大怒,当他望见冷香手中那盆深红色的血水之后,惊得浑身一震,皇后见状,连忙紧紧扶住了,向后扬声道,“你们都在那里站着坐什么?没看着皇上不大好吗?宣太医,快宣太医!”

“朕没事!”楚洛一把撇开皇后的手,极力镇定下来,向跪在地上的冷香道,“快去伺候你们主子,燕姬如果出了事,你们也都别想活命了!”

冷香吓得一个激灵儿,赶忙端着铜盆小跑似的离开了。

然而楚洛这一句落在长安耳中,却是生生锥心的窒痛。

他连自己小产的时候,都没有说过这样一句。

长安沉静了神色,不动声色地从皇帝身边退去,刚走到轿撵旁,却听得里头突然来报。

“皇上,娘娘是要生了——”

长安陡然听得这一句,几乎是惊得一个踉跄,她顾不得晚香的搀扶,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亦是连自己声音的颤抖都听得清清楚楚,“快,快去把莲芯找来,快去——”

晚香哪里敢迟疑,连忙向小善子呼道,“快去找莲芯来!”

长安立在当下,冷汗涔涔而下,她握紧的手心里全都是密密的汗珠,她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眼神紧紧地盯着同心殿的大门,生怕里头有人出来,下一句就是“昭仪娘娘生了——”

莲芯不过一会儿便在小善子和晚香的簇拥下来了同心殿,长安顾不得让她行礼,急忙出声道,“快,快,莲芯,你马上进去,让杜仲动手,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莲芯闻言一震,连连凄惶摇头道,“不,不,贵妃娘娘,我……我不能……”

“你再不去,我们全都没命!”长安的一双眼睛被熬得通红,有骇人的可怕,她一把扼住莲芯的手腕,抓得她吃痛不已,低声喝道,“如果宋昭仪今日诞下了皇子,皇上必会调查昭仪难产之事,调查到了我们身上,杜仲是必死无疑,连本宫也保不了他,你可听明白了吗?”

莲芯的脸上一阵阵惨白,泪水早已覆满了她的整个面颊,她几近哀求地苦苦出声道,“贵妃娘娘,这是杀人啊,是要杀昭仪娘娘啊,莲芯做不出来啊……”

“不是让你做,你只需要进去,站在杜仲面前就好了。”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盯住了莲芯,不怒自威,“杜仲下不了手,现在才会让昭仪顺利生产,本宫需要让你站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看见你,他才能下得了手,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本宫的命,杜仲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晚香在一旁听着,何尝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这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她们在宋昭仪的药膳里动手脚,迟早是要被发现的。重华殿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此时此刻全扼在莲芯手中了。于是她一把握住莲芯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尽量温和了语气道,“莲芯,你不要害怕。你想想你来重华殿这段时间,主子是怎么对你的?我们是怎么对你的?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是宋昭仪向皇上进言,才害死了娘娘的父亲,她回到宫里来,做了这么多事对不起我们娘娘的事,我们才会这么做的,她是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你没有做错,我们也没有做错,如果你今天晚上放过了宋昭仪母子,那死的人就是我们。这皇宫里本就如此,你不害人,自然会有人来害你,我们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

莲芯的神情渐渐松动,晚香见状,立刻从小善子手中取过两套宫装,将一套置于莲芯手中,温言道,“去吧,我陪你一起。回来之后,你就可以和杜太医离开这个地方了,娘娘会帮你们的。”

莲芯颤颤巍巍地接了过来,长安见状如此,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她看向晚香,眼里闪过一丝动容与感激,晚香却只是温然浅笑,迅速换好了同心殿的宫女装束,带了莲芯,悄悄从众人的身后撤去,从后门的一条小路进了同心殿。

第八十四章 燕燕于飞 下

一切早已被安排妥当。

长安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提早买通了同心殿的小太监到门口接应着晚香和莲芯。

晚香走在前头,端了一盆热水,深深埋下头,带着莲芯一同走进了宋燕姬的寝殿。

刚一打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便扑鼻而来,晚香尽力隐忍着,从一滩滩血水中踱步过去。莲芯见了大片的鲜血,吓得低喊出声,晚香立刻回头嗔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此时人声嘈杂,众人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宋昭仪母子身上,根本无暇去关注晚香与莲芯的异样。于是晚香悄悄将热水放在一个宫女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向屏扇后的杜仲走去。

杜仲身为太医,只能隔着一面屏风伺候着。他见了晚香来,乍然变了脸色,忍不住出声道,“姑姑怎么来了?”

晚香也不应他,一回身,让了莲芯上前来。

杜仲此时见了莲芯,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晚香见他的神情突变,立刻上前来,低声覆在他身侧道,“快动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杜仲略显踌躇,“这……”

晚香向寝殿内的床上瞥了一眼,淡淡道,“马上就生了,不是吗?”她迫视着杜仲,声色俱厉,不让分毫,“你要记好了,就算是我们死,莲芯,也必然会死在我们前头。”

这一句才是真真正正地击中了杜仲的要害,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药包,连声音都颤抖了几分,“我做,我做……”

皇帝在门口一脸焦灼地等待着,忽然听得里头响起一阵响亮的哭声。皇后大喜,立刻躬身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龙子。”

皇帝刚要露出喜色,却听得里头的儿啼声渐渐弱了下去,逐渐归于平静。正在这时,大门骤然被推开,杜仲连带着几个年长的姑姑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下子跪在了皇帝的面前。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闻言骤然变色,“怎么回事?”

跪在前头的杜仲一连叩了三首,才磕磕绊绊地出声道,“昭仪娘娘方才产下了一个小皇子,只是小皇子气息微弱,微臣已经在尽力救治,不过是昭仪娘娘,娘娘已经……”

皇帝一听这话,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伸出手来指着杜仲,连手指都在微微发颤,“燕姬怎么了?你给朕说清楚……”

杜仲深深叩首下去,沉了声道,“昭仪娘娘产后血崩,方才已经离世了……”

气氛在这一瞬间凝住。

皇后和钟毓秀的脸都白透了,皇后的身体剧烈一颤,忍不住抬眸去望着楚洛。他的面色铁青得可怕,双唇毫无血色,她从来没见过皇帝这副骇人的模样,任是站在他的身边,都能感受到他的沉沉悲痛。

“朕不信!”大滴大滴的眼泪刹那间便从楚洛的眼眶中涌出,他顾不得成德海和贺昇的搀扶,径自便要往屋内冲去。

“都给朕滚开!”

长安站在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竟是酸楚至极。

宋燕姬死了,她没有后顾之忧了,可是为什么,她连一点欢喜的感觉都没有呢?

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心酸之情。

“主子。”

晚香立在长安的身侧,轻声唤她。长安抬起头来,看见莲芯一脸担忧的神色,便温声安慰道,“你放心吧,杜仲会没事的。”

莲芯重重地点点头。长安恻然转首,低声吩咐道,“回宫去吧。”

夜色茫茫,这一夜的大悲大喜已经足够令众人心惊动魄了。沈长安坐在暖轿之中,隐隐约约的,竟是平添了几分寒意。

她有多恨宋燕姬啊,必然是很恨的吧。

可她怎么会要她死呢?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不禁失声感叹。

只是此时此刻,长安忽然想起自己跪在父亲灵堂的那一夜。

明明是六月夏日,她跪在地上,却觉得是刺骨的寒冷。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父亲了。她也再也没有临安那个家了。父亲的离世,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她的童年,她的一切,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全都消失殆尽了。

宋燕姬已经有了楚洛,有了孩子,为什么连她珍视的一切都要夺去!这不公平,根本就不公平!

有两行清泪,无声的顺着长安的脸颊蜿蜒而下。宋燕姬只是死了而已,可她沈长安,活着,却比死了更难受。

永昌五年十二月甘十,昭仪宋燕姬薨于同心殿。

三日后,她所生下的三皇子也随了母亲而去。

楚洛给三皇子取名“云现”,与他的母亲合葬。三皇子是在楚洛的怀里断了气息的。楚洛就这样抱着他,看着燕姬留下的孩子一点点没了生气,顿时恸哭出声。

宋燕姬的死,没有给大楚皇宫平添多少的阴霾。

没了她,宫里好似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只是楚洛自从她离世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明德宫里,不去上朝,任谁来也不见。成德海去给皇上送饭,倒是被他罚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由此,再也没有人敢踏足明德宫。

然而六宫之中,好像又安分了许多。

宋燕姬的丧仪由皇后李淑慎主持,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当。

这日钟毓秀从丧仪上回来,刚进漪澜殿的大门,足下突然一软,差点向后晕厥过去。

兰香在她的身侧用力扶了一把,看着她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失声唤道,“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毓秀抚着心口,大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颤颤道,“兰香,你说,宋燕姬她不是本宫害死的,本宫只是想害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万万不想杀了她啊……”

兰香闻言一震,扶住毓秀,温言劝慰道,“不是咱们做的,咱们就换了食材而已,而且这才没有多久,也不能发作的这么快啊……”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怎么死的?”钟毓秀几近痴狂了,她用力握住兰香的手,不停地念叨着,“她是自己死的,对不对?不是本宫害她的,本宫没想她死,真的没想她死……”

“不怪主子,真的不怪主子。”兰香连连安慰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她自己挺不过去,怨不得咱们。”

毓秀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大松一口气,由着兰香扶进殿内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宋燕姬过世后,沈长安这里倒是比平常安静了许多。

她常常一个人下一盘空棋,无关胜负,只是下完一局,将棋子打乱,又再来一局。

姜婉然坐在长安的对面,抿着茶水,徐徐开口道,“姐姐这样独自下棋,也不觉得无趣吗?不如嫔妾陪姐姐下一局可好?”

长安拈了一枚黑子,浅浅蹙眉道,“无妨。一个人下棋,心也静些。”

婉然望着长安的脸色发沉,不觉忧心道,“姐姐怕是昨夜又没睡好吧?脸色这样难看。”

长安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而失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总归也是没人看得到。”

“姐姐……”婉然心底酸涩,伸出手来去握了长安的手,温言道,“不要再想了。皇上这几日一直不出门,估计也是身体不适,才没有来看姐姐。”

长安听得她提起楚洛,面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他还是不肯见人,也不肯用膳吗?”

婉然听出长安语中关怀之意,竭力安慰道,“不打紧的,皇上是九五至尊,就是折了那些奴才的命进去,也不能饿坏了皇上,姐姐不必担心了。”

“我哪里是担心他?”长安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前方,无声地冷笑道,“他为了宋燕姬伤心,我却还要担心他,未免也是太过可悲了。”

婉然轻轻叹一口气,却是不欲再言。两人默然相伴而坐,望着这窗外的一片雪色,心中却是各有所思。

到了永昌六年开春的时候,楚洛才走出了明德宫,照常去上朝,管理政事。

只是这后宫,却是陡然被冷落下来了。得了空,楚洛也只去看那几个有了孩子的嫔妃。由此,钟毓秀复宠,赵南烟也晋位成了修媛。

不过多数时候,众人还是会看到皇帝往同心殿去,一个人站在门口许久。

而同心殿,自从宋昭仪过世后,已经无人居住了,皇帝只是命人打扫,照看着宫中的花花草草,却是再也没有让人住进去过。

相对之下,重华殿倒是突然静寂下来了。

沈长安从失宠变成了彻底无宠。

她日日听到寒烟从外面带来的消息,得知楚洛又晋了哪个妃子的位分,晚上又歇在了哪一个殿里。但多数时候,他翻的还是钟毓秀的牌子。

甚至,连那个之前入宫的周若华也被召幸了。

却独独,落下了一个沈长安。

其实这样也好。

长安心里想着,至少,她不用再看见楚洛,也就不用再想起宋燕姬了。

自从宋燕姬过世后,她日日夜夜都没有睡得安稳过,就像是着了梦魇一样,总是会梦到她与楚洛在禾城遇到宋燕姬的时候。每当这时,她就会惊起一身的冷汗。

因此,在这些无宠的日子里,她常常随了太后去礼佛。跪在佛祖的面前,好像就能消除了许多的罪过。

太后见她如此,也不过多询问,只是每日去了佛堂,总见沈长安在此,心下便已是了然。

第八十五章 玉轩吟

三月春风拂柳,凤蝶缠绵,杏花微雨。入了春,洛阳城内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一夕之间,花团锦簇,万艳同怀。

阳春三月,本应是春光潋滟的大好时节,而长安的心绪却因着宋燕姬的离世而平添了一层阴霾。

这日一早,她同往常一样与寒烟晚香前往佛堂诵经礼佛。

太后扶着惠芝的手徐徐步入,见了长安在此,微微向惠芝颔了颔首,惠芝知趣,径自领了寒烟和晚香一同退到外面去了。

长安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口中诵着佛经,并未注意到太后的到来。太后将她此时的神情尽收眼底,轻轻开口道,“沈贵妃。”

长安一个惊觉,睁开双眸,看见太后站在身侧,连忙站起身来道,“臣妾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轻轻颔首,温婉一声,“贵妃虔诚,倒是来得这样早。”

长安闻言,喏喏含笑,“长日里事务繁杂,不过是来这里图个清净罢了。”

太后的目光似是无意地落在她的面上,细细探寻着她此刻的神情,半晌,忽而缓缓出声道,“贵妃从前并不是这样,如今竟能平静下来,大抵也是因了皇帝的缘故吧。”

长安浅浅垂眸,并不作答。

太后见她如此,又道,“昭仪新丧时,皇帝整整一月不理朝政,到了现在,也只不过是略微过问而已。至于后宫,便更是冷落了下来。贵妃怕是也对皇上灰心了吧。”

长安听着,面上却并不好看,她艰难而苦涩地笑了笑,缓缓道,“皇上是真的很喜欢宋昭仪,她过世了,皇上自然也是难过的。现在同心殿的一景一物,皇上都不许有人碰过,且昭仪的丧仪都是按了四妃的位分置办的,想来也必然是情深意重了。”

太后宁和一笑,但那笑意却淡得若一缕轻烟,随即便消失不见,“皇帝若是真的喜欢她,就应该明白,不能过分的宠爱她。他把宋昭仪置于万人之上的地位,必然会使她成为众矢之的。而他是皇帝,又不能无时无刻地保护她,于是,落了他人的圈套,便也是常事了。”

太后的话音未落,长安身上已经激起了层层冷汗。

太后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对她说起这番话,她到底是何用意?

长安抬起头来,警惕地望了太后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如常,并不注目于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刚想出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外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抬首望去,却见是惠芝已经福身进来。

“太后,江陵王来了。”

长安蓦然一怔,思忖间,却见楚瀛已经缓缓步入殿内。

他的目光停留在长安身上一瞬,随即收敛,转而望向太后,恭敬道,“楚瀛给皇太后请安。”

长安立刻站起身来,温顺欠身道,“臣妾不便打搅太后与王爷,先告退了。”

说罢,她唤来寒烟与晚香,径自离去了。

楚瀛眼角的余光随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向着太后恭谨道,“儿臣晨起前往永福宫向太后请安,姑姑却说,太后早起礼佛来了,所以儿臣便也到此处来了。”

太后轻轻颔首,语意温沉,“王爷有心了。”

楚瀛温然垂首,恭谦道,“那儿臣便不打搅太后了。”

说罢,他又向惠芝一颔首,缓步离去了。

出了佛堂,他一眼便望见了长安的身影,面上忽而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开口唤她道,“贵妃娘娘。”

长安徒地被人叫住,不觉吓了一跳,但她认得出这是楚瀛的声音,便欣然回首,“王爷。”

楚瀛翩然走近,长安的心中突然沉沉乱跳,她悄然退后一步,淡淡垂眸道,“王爷是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楚瀛柔和一笑,温然道,“不过几日而已。”

长安微微颔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便是了,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于是她只好默然垂首,不知所语。

良久,她忽然听得楚瀛微微启唇道,“娘娘从前一直喜欢戴青玉,怎么这段时日反而不见了呢?”

长安应声抬首,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不觉立刻侧身,苍白的面容上陡然浮了一丝微红,“不常戴了,便也摘下了。”

说到此处,长安不禁心下恻然。

从来她最喜欢青玉,只因那是楚洛常戴的配饰。

一双青玉,一人一只,是那些年最美好的愿景。

如今愿景散了,她在禾城将楚洛赠予的青玉佩摔的粉碎,从此也断了两人的前尘情缘。再戴,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楚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目光沉沉,“可在本王看来,娘娘还是很喜欢的。”

长安乍然,不觉抬眸盯住了他。

楚瀛浅浅一笑,忽而从怀里掏出一物,紧紧攥在手心里,含笑向长安道,“本王有一样东西想要赠予贵妃。”

长安刚要开口,楚瀛就已经张开了手心,一枚龙纹白玉佩盈然置于他的掌心处。

长安一见,眼中微酸,几欲要落下泪来。

好像是很久很久的以前的事了,又好像,是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年里。

也是这样温和的春日,长安坐在楚洛的膝上,一把一把的嗑着瓜子吃,而楚洛伸手要去抢她手中的瓜子,却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不准吃!”

楚洛满目含笑,忽而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攥拳置于长安的面前。

“猜猜看,这是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长安怒嗔他一眼,径自别过头去,“不想猜!”

“送给你的,你猜猜看。”

“不要!”

“不要?”楚洛魅然一笑,望向长安,却舍不得移开目光,“你不要我可就送给别人了,可有的是人想要呢……”

“我要我要!”长安立刻回身过去,想要去抢楚洛手中的东西。

楚洛突然靠近长安,离她的鼻尖只有咫尺的距离,他满眼的戏虐,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亲我一下,我就给你。”

楚洛的气息温热地拂在长安的脸上,长安顿时满脸通红,她蓦然别过脸去,强撑着道,“不要脸!我不想要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楚洛朗然一笑,要将手伸回袖间去。长安看准时机,忽而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随即向他伸手道,“给我吧。”

楚洛得意地笑了起来,拥着长安的力度不禁加大了几分,他含笑伸开手掌,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长安不禁嗔目,立刻意识到自己受骗,急忙跳起来就要往楚洛身上打去,“你骗我——”

“哎哎哎,你不要急啊——”楚洛一手护住自己,一边急忙向外喊道,“祝恒!祝恒!你快过来!”

被唤作“祝恒”的小厮在旁听着,却是无动于衷,他早已对王爷与侧妃的打情骂俏习以为常,便径自捂着自己脸别过身去偷笑。楚洛见状,气得极了,立刻抬手打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面色都是一怔,“王爷,王爷……”

“去把本王准备的东西拿来!”

祝恒一怔,浑然不知所云,刚想问“什么东西”的时候,却见楚洛的面色已经气得发青了,连忙躬身道,“是,是,王爷。”

他回过身去,还是不知道要去找什么,身旁的寒烟突然打了他一下,嗔道,“你傻了?玉佩啊!王爷的玉佩啊!”

“噢噢噢——”祝恒这才醒过神来,连忙跑到屋里将玉佩取了出来,赔笑着置于王爷面前,“爷,在这儿呢。”

楚洛抬一抬眼,示意他下去,转身望向长安,却又是另一番柔情神色,“送给你的,打开看喜不喜欢。”

长安满眼的疑惑,轻轻打开面前这个刻着龙纹的四方锦盒,一枚尚好的青玉佩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不是你的……”

“送给你了。”

长安不觉蹙眉,“这是你最喜欢的青玉佩,真的舍得给我?”

楚洛含笑,低下头去,沉沉地在她面上一吻,“只要是本王有的东西,全都舍得。”说罢,他目视着长安,眸中是无尽的宠溺之情,“长安,在这个世上,纵有千般万般,都敌不过你去,只要本王有的,全部都给你。”

他的话语轻柔的如四月春风,如今想来,还依然萦绕在长安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忘怀。

那是楚洛送给她的第一枚青玉佩。

往后的每一年,她几乎都会收到这样的玉佩。

可无论后来再收到许多,都不如第一枚那样珍贵。

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珍视的那枚青玉佩,一时之间竟忘记自己解下放在哪里了。是真的忘了,连同从前那些温存的记忆,一并忘掉了。

此时此刻,长安望着楚瀛手中的这枚白玉,陡然又记起了许多的往事。

楚瀛,楚洛,那样相像的模样,楚洛送她这枚青玉的时候,也是楚瀛这一般的年纪。而两人此时的神情,竟也是无比的相像。

她抬头望向楚瀛,一瞬间,竟是泪目潸潸。

楚瀛见她落泪,一下子怔住了,忙不迭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本王收回去就是。”

“给我吧。”长安伸出手来,从楚瀛的手中取过玉佩,目光旋即撞上他深渊静水似的眼波,倏然笑道,“送出去的东西,王爷可必然不能再拿回来了。”

楚瀛闻言,心中陡然生了一丝欢喜,眉目间都是掩不住的深深笑意,他真真切切道,“娘娘喜欢就好。”

第八十六章 自难相忘

永昌六年四月,因着后宫里两位妃嫔相继离世,原本定于永昌七年的选秀也被提前上了日程。

这日礼部将选秀的折子递到皇帝跟前时,皇帝面色阴沉,表情莫辩。愣是叫礼部侍郎跪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旁候着的成德海倒是有些发急了,看着皇帝出神,不由得低低地唤了一句,“皇上。”

皇帝转过头来看他一眼,成德海立刻满脸堆笑道,“皇上,您看这选秀……”

皇帝剑眉一扬,颇有几分不耐之色,“朕不是在上次选秀时就说了,以后再也不大选了吗?”

成德海眼珠骨碌一转,心底颇有几分打算。两年前,皇帝为了贵妃坏了选秀的规矩,那是在沈贵妃得宠的时候,现在不得宠了,哪里还有不选秀的道理?这样想了,成德海忙挤了一脸的笑意,凑到皇帝跟前去道,“皇上,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况且后宫人少,得宠的又只有那么几个,您看这……”

话没说完,皇帝立刻瞥了他一眼,愈是反感道,“你那么关心后宫的动向,不如给你建一个可好?”

成德海一听这话,吓得脸色煞白,急忙跪下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只是顺带着一提……”

“下去。”皇帝再怠于多看他一眼,转首吩咐道,“叫贺昇上来伺候。”

成德海心下一颤,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唯唯诺诺地下去换了贺昇来御前当差。

皇帝望着跪在下首的礼部左侍郎,目光一沉,不由得生了几分倦怠,“选秀的事情先缓一缓吧,今后也不必再提了。”

礼部左侍郎听了皇帝发令,也不敢再多言,顾不上自己已经跪痛的膝盖,径自叩首退去了。

贺昇立在皇帝跟前,为他斟了一盏茶水,恭谦道,“皇上,喝口茶吧。”

皇帝觑他一眼,徐徐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口,忽然开口道,“朕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没去过重华殿了?”

贺昇闻言,旋即一凛,“是。皇上自昭仪过世后,便没再踏足过重华殿了。”

皇帝轻轻颔首,眉目间却是多了几分清愁,他思忖片刻,忽然道,“朕……去看看贵妃吧。”

皇帝来的时候,晚香正带着一批宫人打扫着院落,她起先是看着贺昇走在前头,刚要出声,却看见他后头跟了一顶明黄的轿撵,心下一动,连忙扔下扫帚,就往殿内跑去。

“主子,主子,是皇上来了!”

彼时,长安正在殿内绣着一副戏水鸳鸯图,见了晚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觉蹙眉道,“你怎的慌成这个样子?愈发是跟寒烟有些像了。”

晚香看长安的脸上不见喜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重复着道,“主子,是皇上来了……”

“来了便来了。”长安的语气淡漠得不着边际,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她站起身来,从窗中望出去,隔着窗扇,起初她并未望见楚洛的身影,待走得近了,她才看到那一抹明黄。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下了龙撵,从门口进来重华殿的样子,她曾经看了千遍万遍。

每一次,只要看到他肩膀的一点轮廓,她便认出那是他来。

可如今,他站得离她那样近,她竟是一点都认不出来。

长安隔着窗扇望他,眼中有盈盈的泪光。

他第一次来她的寝殿时,她也是这样望着他。

他第一次宠幸钟毓秀时,她也是透过这扇窗子与他置气。

这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想起,却又不过是这几年发生的事。

突然,他的脚步站定了——他是望见她了。

他隔着窗子,对上她深沉的目光。

长安遇见楚洛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九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是四个孩子的父亲。

而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目光,却仍像十六岁时,她初见他一般。

她一身红衣戎装,靠在他的怀里,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深如静潭的眼眸,温然颔首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只那一眼,她便将他刻在了骨子里。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的她看着楚洛在怀念着别的女人,那个被她亲手害死的女人,她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痛楚吗?必然是有,她想恨他,多想恨他啊。可她全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因爱而生的恨意罢了。

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就这样望着他,眼里居然全都是他十九岁时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角闪过一丝泪痕,伴随着那一声的轻轻的“走吧”,转眼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终于,她的唇角浮起一丝笑纹,泪水也随之而落。

后来又过了一些时日,皇帝召幸了姜婉然。

再过一些日子,周若华得宠晋位充媛,姜婉然晋位充仪,随着姜婉然的得宠,她来重华殿的次数也是一次少过一次。

再接着,后宫大选由皇后主持,又选了三十六名妃嫔进宫,安排在了储秀阁。

长安知道,该是时候了。

于是她唤来晚香,温声吩咐道,“让贺昇来一趟重华殿。”

这日申时,钟毓秀陪在明德宫中与皇帝一同批阅奏折。

钟毓秀手持一把碧玉绣扇,一边给皇上扇着风,一边巧笑道,“皇上可不知道呢,这日子热了起来,月容也在宫里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见她父皇呢。”

楚洛闻言,不禁关切失笑道,“那么小的孩子,可是也会吵闹吗?”

“可不是嘛,月容这孩子啊,就着皇上疼呢。”毓秀说着,笑若春光,满面晕红。

楚洛微微一笑,口吻极是温和,“那得了空,你也把她抱来明德宫,让朕看看。”

毓秀一听这话,自是喜不自胜,嘴角都要咧开到两颊上来了,急忙道,“是,皇上。月容一见皇上,准是会听话了许多呢。”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贺昇抱着一摞画卷从面前走过,经过皇帝身边时,他的身子一侧,几副画卷都从他的怀里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两人的脚下。

毓秀从地上捡起一副,展开来看。她的目光刚接触到画卷的一刹那,笑容立刻僵在了嘴角。

“这……这不是……”

“朕来看看。”楚洛将她手中的画卷接过去,只是一眼,他便愣在了当下。

画中的少年,是十九岁的楚洛,他负手而立,背后,是一片灼灼耀眼的桃花。

再展开一卷,是二十岁的楚洛,他一身青衣,站在桃源村的潺潺流水之间。

另一卷,是二十一岁的楚洛,他一袭龙袍,站在皇宫的瞭望台上,威风凛凛,威仪非凡。

再往下看去,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一直到二十七岁。每一幅画的下面,都用墨笔注明了对应的日期。

永昌一年,永昌二年,永昌三年,永昌四年,永昌五年,永昌六年。

钟毓秀一幅一幅地跟着楚洛看下去,笑意却是已遭霜冻,她看得出这是谁的笔迹,再清楚不过。宫里除了沈长安之外,无人再有这样的画工。

她看着楚洛略一沉吟,心也提上来了一大半,看着面前的贺昇,气立刻不打一处来,“你这奴才会不会做事!竟敢惊扰了圣上!”

贺昇见钟毓秀动怒,立刻跪下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才方才替重华殿收拾了点东西出来,所以才……”

“还要再说!”钟毓秀一听“重华殿”三个字,立刻被点燃了怒火,即刻起身道,“这样的奴才,就是该罚!来人——”

“住口!”楚洛抬首,冷冷地瞥了钟毓秀一眼,漠然开口道,“这里是明德宫,还没有你说话的份。”说罢,他收起画卷,目光微微落在贺昇的身上,“你起来吧。”

贺昇闻言如获大赦,急忙站起来,要去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画卷。他刚一动作,便听得皇帝温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别动了。放在这里吧。”

贺昇的面上隐约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很快又被他泯了过去,他微微欠身,转身下去。

“对了,今夜,召贵妃侍寝。”

皇帝这一句沉稳有力,正击中钟毓秀的要害。她震惊得整个人愣在原地,笑意立刻凝滞在嘴角。她勉力振作起来,拉住皇帝的衣袖,低低道,“皇上不是说好了今儿个夜里去漪澜殿看帝姬的吗?”

皇帝淡淡望她一眼,眸中一分情意也无,他转而推开她的手,温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得了空,朕会去看看月容。”

他只是去看月容,半分都没有提到钟毓秀。

毓秀咬紧了下唇,还欲再说些什么,皇帝已从她的身边起身离去了。

夜里,沈长安随了贺昇进入明德宫中。她一身橙黄宫装,与明德宫的一片明黄交相辉映,她的容颜隐匿在黑夜里,让人辨不清她此时的神色。

到了宫门前,长安目光一低,向贺昇颔首道,“今日之事,有劳贺公公了。”

贺昇含了一抹笑意,亦是恭谦道,“娘娘客气了。只要娘娘能重获恩宠,就算奴才让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长安微微低首,垂眸之间,她分明看得贺昇的目光落在了晚香的身上,如当初萧昱看向姜婉然的时候,如出一辙。

她的笑容在唇角微微一滞,转身便踏上了明德宫的高高台阶。

第八十七章 见喜

沈长安复宠之后,一举又成了后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到了永昌六年九月的时候,皇后李淑慎伤了风寒,后宫大权大半都落在了沈长安的手中。

沈长安接手之后,管理后宫多半事务,从封妃到每宫每月的俸禄,事无巨细。她甚至代替楚洛给新入宫的嫔妃们一一定了位分,分配了宫殿,把她们的绿头牌都放进了内务府,给皇帝过目。

如今,好似是水到渠成,日月星辉,她沈长安差的,就只有子嗣了。

今年春末时,周氏便有了身孕,由此迁居到了怡和殿。长安虽平时与周若华不怎么来往,但她有了孩子,作为贵妃,长安自当应去探望的。一来二去,她竟发现若华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儿,性子又是极温和。于是日常得了空,她也常携着姜婉然一同到怡和殿坐坐,三人一同坐了说话,也一并打发了这深宫里的长日漫漫。

这日晌午,三人正坐在屋内饮茶,忽而听得外头有一阵孩子的啼哭声传来。婉然耳尖,首先听了来,不觉蹙眉道,“是哪个孩子在哭?”

长安细细听了,倒觉得声音有些耳熟,眉心忽然一动,“听着倒有些像云珂。”

若华含了笑,抿了一口清茶,徐徐道,“不会是大皇子,皇后平时疼大皇子疼得紧呢,怎么能让他来怡和殿?娘娘还是不要多虑了。”

长安心下黯然,方知若华说的也不无道理,可到底是坐不住,便起身道,“本宫出去看看。”

“哎,姐姐——”婉然见长安出了门,连忙起身要去追,若华见状也要起身,婉然连忙按下她道,“你有着身子,别出去了,我跟出去看看就行。”

长安一出门,便听见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烈,她寻着声音找过去,竟在怡和殿的偏院角落处寻得了云珂。

“云珂!”她蹲下身子,急忙就要去抱住他。

云珂见了长安,马上止了哭声,一下子扑到长安的怀里,低低地唤了一声,“沈母妃。”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长安伸手轻轻抚着云珂的小脑袋,起身将他抱了来,“跟沈母妃回去吧。”

一路追出来的婉然见了长安怀抱着云珂朝她这边来,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呦,还真是大皇子呢,怎么在这儿呢,快进来吧。”

到了怡和殿门口,一众宫人拥着长安和云珂进去了,若华一见果然是云珂,连忙叫小厨房的姑姑做了云片糕、糖蒸酥酪和豌豆黄儿几样点心送来。云珂显然是受了惊,像只受了伤的小兽低低地趴在长安的怀里,任是婉然将点心送到他的面前也不肯吃一口。

长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温然道,“着人去凤鸾宫通报一声吧,大皇子在咱们这儿呢,也别叫皇后心急了。”

若华点点头,旋即唤来自己的贴身宫女暖香到凤鸾宫去了。

过不多时,皇后便带了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了怡和殿。

皇后尚在病中,面容有些苍白,在玉芝的搀扶下才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一见到云珂,她立刻落下两行泪来,还不及开口,云珂便从长安怀中跳下来,扑到皇后的面前。

“母后!”

皇后紧紧拥着云珂,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玉芝站在一旁,嘴里不住地念叨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方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玉芝的话音未落,脸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个耳光。

玉芝从前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此后又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一直是德高望重,此时在一众宫人面前受了掌掴,亦是连长安都不禁吓了一跳。

皇后怒极,愤声道,“你们是怎么照看大皇子的!今日要是云珂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别想活了!”

玉芝一听这话,立刻下跪在皇后面前,唯唯诺诺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都是奴婢的错,要是大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奴婢这条老命也不够赔的啊……”

皇后闻言,已是气得浑身发颤,本来就已经苍白的脸上此刻显得愈加惨白。

皇后公然掌掴玉芝,被她护在身后的云珂已然吓得发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长安陡然生了心疼之意,连忙起身向云珂道,“云珂来,到沈母妃这里来。”

还来不及等皇后反应,云珂就已经挣脱了皇后的手,向长安怀中跑去。长安将云珂抱到膝上,轻轻抚住他幼小的肩膀。皇后见状,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平视着长安,面色沉静如壁,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多谢贵妃了。”

长安微一颔首,将云珂交到婉然怀中,刚要起身,顿觉一阵晕眩,差点就要跌下去。

幸而晚香在身边紧紧扶住了,温言关切道,“主子没事吧?”

话音刚落,长安只觉得晕得更加厉害,身子一软,突然就没了知觉。婉然吓得一个尖叫,还没来得及将云珂放下,就赶忙扑到了长安的身边,失声唤道,“姐姐,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啊——”

若华急得有些发昏了,连忙向外唤道,“快来人啊,来人啊,娘娘这是怎么了!”

外头的寒烟听了声赶紧跑了进来,见了此情此景,竟是一下子哭了出来。众人拥作一团,此时混乱不堪。玉芝起身,紧紧地扶住皇后,皇后极力镇定了心神,立刻扬声道,“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宣太医!”

长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重华殿里。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的床前围了一群的人,楚洛坐在床边,皇后、钟毓秀、赵南烟、姜婉然、周若华……几乎她能叫得上名字的嫔妃全都来了,她顿觉诧异,刚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子涵却是一下子蹦到了她的床前。

“沈母妃!”子涵把头靠在长安的手臂上,定定地望着她。

“子涵?你怎么也来了?”长安伸手揉一揉子涵的头发,子涵却只是乖觉地靠在一边,露出一脸的笑意望着长安。

长安此时更觉疑惑,再着眼看看四周,所有人的脸上竟是都挂着笑意,连一向皮笑肉不笑的钟毓秀都是勉勉强强地撑了几分笑容。

“沈母妃。”云珂突然间也凑了过来,一下子把子涵挤到了身后,悄悄俯在长安身边道,“沈母妃,我告诉你哦,父皇说云珂马上就要有一个皇弟了。”

“啊?!”长安吃了一惊,转过脸去望了望人群之中的周若华,不禁讶然出声道,“难道周充媛这一胎确定是皇子了么?”

周若华闻言,不禁掩唇失笑。

长安眼神之中的疑惑不予言表,正要支着身子坐起来,楚洛见状,立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靠在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她静静地望着他,却听得他充满欣喜的声音传入耳畔,“别乱动,你有了身孕的。”

“什么?”长安又是大吃了一惊,大脑之间突然一片空白。

南烟见状,不禁笑了起来,“贵妃娘娘这是高兴坏了呢。”

楚洛微微失笑,他用力握了握长安的手,眉目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长安,咱们终于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长安恍惚置于一片空洞里,一时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她的手轻轻落在小腹之上,还是那样地平坦,里面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存在了。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四下张望了一圈,带了点不可置信的神色向楚洛道,“可是没错的吗?太医没有诊断错吗?”

楚洛温然一笑,立即向外唤道,“朱政!”

在外头候着的朱政连忙小跑进了殿内,楚洛望他一眼,倏然道,“你来告诉贵妃。”

朱政面向长安,一拱手,恭敬道,“回贵妃娘娘,您确实是有了一个月多的身孕了,微臣已经把过脉了,确定无疑。”

长安听得朱政这样说,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但她看着周围围了这样多的人,却仍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楚洛看得出她此刻的顾虑,连忙一摆手,示意众人全都退下去了。

此时,大殿之内只剩下长安与楚洛二人。楚洛的手与她紧紧交握着,欢喜之中却又带了几分关切的焦虑,“方才你突然晕倒了,现在还要不要紧了?”

长安恻然地摇摇头,蓦然开口道,“皇上怎的也来了重华殿?”

楚洛伸手替她绾了一绾松散的鬓发,望着她的眼里尽然是宠溺之情,“皇后派人来告诉朕的,朕一听说你晕倒了,急忙就来了重华殿。”

长安闻言,心下倏然一暖,而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这样怔怔地看着楚洛。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有了他的孩子。

在她看着子涵、云珂、月容,一个个孩子落地的时候,心里何尝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有了,她却没有那样的急切和兴奋了。

对于长安此时的境地来说,她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又或者是,她需要一个孩子来陪伴自己度过余生。

可是出于感情,她又并不太想要一个楚洛的孩子。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小腹之上,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或者,这个孩子是来拯救她的,是来拯救她和楚洛即将破碎的感情的。

这样想着,长安的心间陡然沉稳了许多。

第八十八章 长萱

秋日日光漫漫,长安自有孕之日起,便是备受恩宠。随着皇后风寒渐愈,后宫大权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不过长安倒也不去理会,有了腹中的这个小生命,她仿佛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而重华殿外,楚洛又命人种上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待来年春日孩子降生时可以尽展春蕾。

重华,重华,当真是应了它这个响亮的名字。

这日一大早,门口便是一派喜气洋洋,长安刚要起身去看,却听得两声熟悉而又稚嫩的声音忽而从殿外传来。

“长姐——”

长安望着长萱和长乐向她一齐跑来,她望着两人的身影,几乎是喜极而泣。

“你们怎么来了?”长安一手拉着长萱,一壁又揽过长乐,一时激动得不能自已。

长萱且笑且泪,紧紧握着长安的手,兴奋道,“是皇上叫我们来的,说怕长姐在宫中寂寞,便叫我们来陪长姐。哦对了,二哥和三哥过些日子也要进宫来呢,本来想等他们一起,结果思来想去,还是想早点儿见到长姐,所以就和长乐一起先来了……”长萱一壁说着,一壁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往外拿东西,“娘亲说了,长姐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唯一想念的大概就是咱们家乡的吃食了,娘亲特意做了许多,叫我给带来给长姐。”

她一样一样地将东西拿出来,累得满头是汗,晚香见了,不禁莞尔道,“奴婢来帮二小姐吧。”

长萱面上微微一红,却不过情面,便让晚香插手了。长安在一旁含笑望着,忽然见到长乐的面上有些不快,便将她拉至身前,轻声问道,“长乐怎么不开心呢?”

长乐彼时已经十岁了,模样胜似长安年少的时候,她嘟起嘴来,满不高兴道,“不是只有兰姨疼长姐,娘亲也想念长姐……只不过……只不过……”

长安听长乐提及自己的母亲,心下也微微黯然,她一向与母亲交往甚疏,所以对母亲的冷淡她也是习以为常了,只是看到长乐如今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她轻轻地在长乐面上掐了一把,笑道,“长姐这里的小厨房做的点心可好吃了,等下长姐叫寒烟姐姐带你去吃好不好?”

说着,长安抬首向寒烟使了一个眼色,寒烟立刻笑着迎上来,伸出手来要去牵长乐,“三小姐过来吧。”待长乐转过头来,寒烟瞥到她的面容,不禁失笑,笑吟吟地打趣道,“主子,您看三小姐跟您长得可真像呢,活生生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安轻笑,长乐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姐妹,自然长得要更为相像些。这样想着,长安将长乐的小手递到寒烟的掌心里,温婉笑道,“乖,长乐,让寒烟姐姐带你去吃东西。”

长乐望了长安一眼,忽然一下子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趴在长安的膝上,越发不高兴道,“我不要一个宫女带我去。”

此言一出,寒烟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嘴角,怯怯地别过脸去望着长安。

长安心中来气,不觉嗔道,“长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快跟寒烟姐姐道歉。”

长乐倔强地把头转到一边,不肯再去看她,“不要,我是主子,她是奴才,我为什么要跟她道歉?”

此时长安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无,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长萱见状,连忙上前来牵过长乐的手,打着圆场道,“长乐,二姐带你去好不好?”

长乐握着长萱的手,终于肯点了点头。晚香略微怔了一怔,立刻让出一条路来,“二小姐,三小姐,这边请。”

待到长萱牵着长乐的身影渐渐走远了,长安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寒烟,含了几分歉然道,“你别见怪,我母亲年纪大了才有的长乐,必然是要娇惯些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寒烟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但笑意却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并无半分真意,“奴婢本来就是伺候人的宫女,三小姐说一句也不碍事。”

长安听了这话,不觉蹙眉道,“这话怎么当讲?长乐年幼,无心说一句,你可不要往心里去。你与本宫八年的情分,亲如姐妹,怎能只是个寻常宫女而已?”

寒烟闻言,微微一笑,“有主子这句话,奴婢就知足了。”

长安执过寒烟的手,眼里有深深的感激和动容之情,不禁温言劝慰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可就二十二岁了,早就是该出阁的年纪了,你放心,本宫一定会帮你寻个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寒烟听得长安这样说,面上立刻闪过一丝绯红,含羞低首道,“奴婢还想多伺候主子几年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迟早的事。”长安面上的笑容逐渐多了几分暖色,“寒烟,你告诉本宫,你可有中意之人?”

寒烟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通红一片,急忙要向后躲去,“哪里有,主子可不要再取笑奴婢了!”

长安微微一笑,看着寒烟如此,她陡然想起了晚香与贺昇,心中倏然一颤。

这样想着,门口的湘妃竹帘轻轻一打,却是有人进来了。

来人是太医院的朱政。他一进来,便施施然向长安行了一礼,恭谦道,“微臣老远便听着重华殿热闹极了,是贵妃娘娘宫里来客人了吗?”

长安轻轻一笑,宛然道,“不过是本宫的两个妹妹来了,所以也格外热闹些。”

正说着,长萱却已经牵了长乐回到殿里来了,长萱甫一进殿,看到朱政在此,面上微微一红,不觉转头望向长安。

长安唇边漾起一抹笑意,温声道,“这位是太医院的主事朱太医,太医,这位是本宫的二妹,沈长萱。年纪小一些的,是本宫的小妹,沈长乐。”

朱政闻言,立刻回过神来,拱手向二人道,“在下朱政,见过二小姐,三小姐。”

长萱面上一红,旋即道,“朱大人不必多礼。”

长乐只是用目光微微瞥着朱政,忽然一甩开长萱的手,坐到长安身边去了。

朱政抬起头来望着长萱,眼神竟是有几分呆滞。这一神情落在寒烟眼里,不禁笑起,打趣着道,“朱太医看二小姐的表情,像是看痴了呢。”

寒烟快人快语,此话一出,朱政与长萱即刻都是满面通红。朱政立刻别过脸去,深深颔首道,“微臣多有冒犯,还请二小姐见谅。”

长萱一怔,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晚香在一旁拉一拉她的袖子,婉声道,“二小姐快去娘娘那边吧。”

长萱应了一声,诺诺地去了。

朱政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寒烟侧首瞧着他,不觉出声提醒道,“朱太医此番前来,不是要给娘娘请平安脉的吗?”

“啊,是。”朱政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走到长安身边落座。

长安的软缎衣袖悄然退至皓腕,朱政双指轻轻覆于白纱上,目光却微微然落在了长萱的面上。

长安将此时朱政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悄悄觑了长萱一眼,见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面颊处却烧得通红,心下不由得也生了几分打算。

“娘娘脉息平和,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朱政诊完脉正要起身,长萱却在他之前先站了起来,长安见状,忍不住会心一笑,开口道,“朱太医,本宫的这位妹妹刚入宫来,凡事都还不太熟悉,方才还说要去重华殿外面转转呢,如果太医不介意,可否带了长萱一同去?”

众人听了长安这话,都不觉一怔。

朱政面色呛得一阵通红,立刻垂首下去,却不敢言语。

长萱倏然抬起眸来,震惊而惶恐地望着长安,喃喃出声道,“长姐,这恐怕……”

“让晚香随了你们一同去。”长安悠然喝了一口茶水,向晚香递一个眼色过去,晚香立即会意,转身恭谨道,“朱太医,二小姐,这边请。”

朱政与长萱倒也不再推辞,一前一后地跟着晚香去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了,寒烟才凑到长安身边,巧笑着道,“主子,依奴婢看啊,这朱太医和二小姐,对彼此都有点意思呢。”

长安轻笑,刚要启唇,忽然看见长乐大睁着一双眼睛,将两人的对话听至入耳,心中即是微微一颤,连忙喊来小善子将长乐领了下去,方才开口道,“本宫又何尝看不出来呢?只不过,兰姨是定然不愿让长萱嫁给宫中之人的。”

寒烟闻言,浅浅皱眉道,“朱太医可是太医院的主事御医,前程似锦呐,御医虽比不得亲王身份尊贵,可在这宫中,除了太监便是侍卫,若是朱太医与二小姐情投意合,嫁过去也是好的呀。”

长安忽而听到寒烟提及“亲王”二字,陡然想起了楚瀛,便开口问道,“本宫听说前两日皇上的八弟襄阳王入洛阳了,那江陵王可是还在洛阳吗?”

寒烟微微一怔,一味皱眉道,“早就不在了。这个江陵王好生奇怪呢,奴婢听说啊,本来王爷说好要留在宫中几月,陪陪皇上和太后的,结果前些个日子忽然就回到江陵去了,任旁人怎么劝说都说不动呢。”

长安的眼波宁和如水,叹息却是无声地蔓延出来,隐隐之中,她好似觉得心底有一处被深深触动,却又不知所以。

第八十九章 云璟

永昌七年五月末,长安生下皇四子,取名云璟。“璟”字,取玉之光彩之意,君子如玉,温润而泽。皇帝对四皇子的寄予,全寄托在这一个“璟”字上了。

重华殿的寝殿内放着一顶小巧的桃木摇篮,明黄色的云绸罗缎精心包裹着小皇子稚嫩的身体,粉扑扑的小脸上泛着娇红,十分糯软可爱。长安伏在摇篮边上,伸出手指轻轻戳着云璟柔嫩的面颊,心底深处油然而生一股欢喜之意。

原来身为人母,真的可以改变许多事情。譬如,云璟的出生就很好的缓和了长安与楚洛之间的种种矛盾。长安有时会想,她和楚洛之间,孩子就是相连相通的骨血。他们有了孩子,就不仅仅再是花好月圆,男欢女爱了,更多的,是出于对一个家庭的责任。云璟就像是他们之间的牵连,是血液的凝处,也是曾经那段少年爱恋的最好见证。

思忖间,长安竟未觉出身后是有人来了。

楚洛俯下身子,伸手揽过长安,又轻轻地抚了一把睡梦中云璟的小脸,温柔笑道,“长安,你不知道,朕现在是有多么的欢喜。”

长安浅浅失笑,转过脸来瞧着他,温然道,“有多欢喜?”

楚洛微微一笑,双手从身后紧紧环住长安,将自己的面颊贴到她的面上,温润出声道,“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欢喜过。朕有过许多的孩子,可那种喜悦,只是为人父的喜悦,可如今这份,独独是为了你。”

长安心中触动,眼中的光彩渐次亮了起来,她轻轻握住楚洛的手,静静听得他的声音沉稳入耳,“长安,从前我总是在想,我们要是有了孩子,会长什么样子。如果是男孩,可能会像我,如果是女孩,大抵会像你。”

长安闻言,不觉蹙眉看着他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事的?”

楚洛清俊的面容上含了一层深深的笑意,他笑着伸手去刮长安的脸,温言道,“从遇见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在想这些了。”

“没个正经儿。”长安笑推了他一把,假嗔道,“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楚洛满面都是甜笑,又靠近长安去,将她拢入怀中。

在这一幕只有楚洛、长安与云璟的画面里,长安总希望能将这段时间停留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过了一月,长安在重华殿众人悉心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了过来。这段时间,兰姨常常领了长萱和长兴来看她,连母亲都带了长乐来过一两回。周若华在二月的时候,已经生下了一位帝姬,算来也是与云璟同年,便也常常抱了来与云璟作伴。

若华的女儿取名“念慈”,长安也是极喜欢女孩的,于是常抱了与云璟一同玩耍,若华看着长安的样子,不禁掩唇笑道,“娘娘这样喜欢女儿,等着再生一个帝姬,可不就儿女双全了嘛。”

长安面上一红,将念慈放到摇篮里,缓缓笑道,“哪有这样好的福气,有了云璟,我便也知足了。”

“皇上最近几乎每日都来看娘娘,再有身孕,可不就是迟早的事儿。”若华满口笑着,看着长安的脸上逐渐绯红下去,也不由得止了话题,微微启唇道,“哎,嫔妾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姜充仪了呢,她不也常到娘娘这里来吗?”

若华随口提了这一句,长安却是上了心。

自从云璟出生那日婉然来过后,长安便极少再见她的身影。想到此处,她便唤来了晚香,吩咐道,“你带上东西,去姜充仪那里瞧瞧吧,充仪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本宫也有些担心她。”

晚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忙拿了些上好的罗缎前去常宁殿了。

姜婉然晋位充仪后,便安置在常宁殿。皇帝择了这个住处给姜婉然,一来是因为她性子静些,不喜热闹的地方,二来也是因为她与长安交好,住在此处,离重华殿也近些。

晚香提了东西,刚一进殿门,恍然惊觉四周竟没有一个宫人在侧,不禁讶然。她再往殿内走近些,还未打了帘子进去,一个茶杯便从屋内扔了出来,“砰”地一声摔碎在晚香的脚下。

晚香大惊,立刻站定,侧耳听着里头的响动声。

大殿之内,姜婉然与萧昱相对而立,婉然一脸的泪痕,抬起眸来,清定地望着萧昱。

“小主这是发什么脾气……”萧昱轻轻叹一口气,弯下身来想要动手去捡碎裂的瓦片。

“不准捡!”婉然突然低吼一声,目光紧紧地落在萧昱身上。

“婉然,你这是……”

“昱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之间一点都没变啊,我还是婉然啊,我什么都没有变啊……”婉然的哭声几近哀求,她蹲下身来,紧紧地抓住萧昱的衣袖,不肯让他离去半分。

“够了!”萧昱目光一沉,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日光的乌云,他沉沉闭目,半晌缓缓出声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我们到底还要这样纠葛不清多久?我们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婉然失控地要去抓萧昱的手,凄厉哭喊道,“我还没有孩子,只要我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可是我不愿意有皇上的孩子,昱哥哥,我想有你的孩子……”

萧昱的目中大震,他猛地甩开婉然的手,怒声道,“你是疯了!你真的是疯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婉然跌坐在地上,目中早已毫无光泽,她缓缓冷笑道,“昱哥哥,我早就疯了。从我踏进这皇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疯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婉然露出凄惶的神情,任由泪水无声而肆意地滑落。

萧昱眼圈微红,蹲下身来抚住她瘦弱的肩膀,温声道,“刚才的话是我说重了,你起来吧。”

婉然倔强地别过头去,任由萧昱怎样拉她也不肯起身。终于萧昱的耐性也被磨没了,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木已成舟,小主还是别做他想了。微臣在太医院还有事情,不便多作久留了。”

说罢,他就要拂袖离去。婉然忽然站起身来,一把从背后拥住他,凄然泪下,“昱哥哥,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在一起的,我们本来都要成亲的……”

萧昱听及婉然提起往事,心下不禁黯然,他轻轻挣开婉然的手,目光微冷,“今日这个局面,不是我造成的。”

婉然听了这话,顿时涌起无穷无尽的委屈,可话到了嘴边,却凝成了阵阵的冷笑,“你还在怪我不是吗?你怪我每日跟皇上承欢,却还要日日见你,不是吗?是啊,我早就已经没资格了,我是皇上的姜充仪,而你是太医院的御医,我们终究是身份不同的。”

萧昱心思一沉,声音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是啊,我只不过是一介平庸的太医,而你是后宫尊贵的主子,我哪里敢奢望小主的垂怜。”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从姜婉然的面前离去。

婉然情急,急忙上前就要拉住他,“昱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未说完,她已经瞥见了站在门口诺诺颔首的晚香。晚香站在外面,早已听见了两人的一切对话,此刻见两人突然冲了出来,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道,“小主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看看小主,小主息怒,奴婢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啊……”

姜婉然陡然见了有人站在门口,早已是气得浑身发颤,此时听了这番话,更加确认她是什么都听到了,于是冷冷出声道,“抬起头来。”

晚香闻言,心下惊骇,却又不敢不抬头,她缓缓仰起脸来,却不敢直视婉然的目光。

“晚香?”婉然心中顿时一惊。她本以为是别的什么宫女,她便可以直接处死,可是居然是晚香,是沈贵妃的心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手的了。

婉然怔在当下迟迟不肯发话,晚香就这样瑟瑟发抖地跪在她的面前。

萧昱见状微微叹一口气,伸手要扶晚香起来,“地上凉,快起来吧。”

婉然怔怔地望着萧昱,望着他将晚香轻轻扶了起来,又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安然一笑。

他是那样的温柔,与方才发怒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对一个下人都可以如此这般温切,可是面对自己,只有彻骨般的寒冷。

婉然此时此刻,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抖。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对自己笑了呢?

晚香就是在贵妃面前再得宠,她也不过是个宫女而已,是最卑微的下人。

想到此处,婉然仍然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她看向晚香,眸中都在极力隐忍着怒意,“滚出去。”

晚香目光微微一缩,求救似的望向萧昱。

“本宫叫你滚出去!”

“婉然!”萧昱情急之下出声,话一出口,他忽然又回神过来,望向婉然,拱手道,“充仪小主是累坏了,早些歇息吧,微臣先告退了。”

语毕,他按了宫中礼仪恭恭敬敬地向婉然施了一礼,起身退去了。晚香跟在他的身后,也不敢再作久留。

姜婉然立在当下,望着萧昱与晚香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隐忍许久的怒意骤然间爆发出来。

第九十章 隐情

萧昱与晚香并肩走在长无边际的宫道上,彼此静默无言。

从常宁殿到重华殿,明明是那样近的距离,可晚香此时此刻却觉得是那般遥远,怎样都走不到尽头。她微微抬起头来,小心地觑了一眼萧昱的神色,又缓缓低下头去,终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而此时,她却私心地想让这段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都不要走完。

“方才……让姑娘受委屈了,真是对不住。”

晚香听得萧昱出声,急忙抬起头来去看他,见他一脸从容的神色,不禁颔首道,“我没事。”

萧昱叹一口气,沉声道,“婉然的性子要烈一些,是她脾气大了,你不要怪她。”

晚香闻言乍惊,刚想开口说“姜充仪是极好的性子”,但思及她方才的举动,却又生生地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恭首答了声,“是。”

两人走到重华殿的门口,萧昱向晚香微微欠身,含了一分矜持的笑意道,“今日的事,就请晚香姑娘忘记了罢。”

晚香一怔,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但转念一想,一定是他与姜婉然的事。于此,便向他颔首为礼,欣然离去了。走到重华殿的正殿处,她还不忘回头望他一眼,只是那身影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晚香一人,还痴痴地立在当下。

“在看什么?”

一把温婉女声在晚香的身后响起,她陡然一惊,立刻回身道,“主子。”

长安望着她失神的样子,不觉浅浅蹙眉道,“怎的去了那么久?是不是婉然那里出了什么事?”

晚香一怔,支支吾吾着道,“没……没有……但是……”

说罢,晚香抬起眸来,带了几分渴求的神色看向长安,期盼长安能懂得她的深意。

长安微微垂眸,低声道,“进来说。”

进了内殿,长安坐在上榻,方才启唇问道,“是常宁殿出什么事了吗?”

晚香半分踌躇半分为难,过了半晌,终于恭首答道,“是奴婢去了之后……发现萧太医和充仪小主在殿内……所以奴婢就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说罢,她微微抬首看一眼长安的神情,见她的神色极是平淡,便继续道,“奴婢好像觉得……充仪小主和萧太医是有私情……”

话音未落,她便听得长安忽而一笑。她讶然抬首,只见长安拿起一个空的茶盏在手中晃了一晃,她立刻会意,拿来茶水给长安添上,方踌躇着道,“主子这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

长安轻抿一口茶水,倦倦一笑,“是啊,从第一次见到萧昱的时候,本宫便知道他与婉然之间,必然有些什么。”

晚香闻言不禁蹙眉,“那主子怎么……”

“这宫里本就不是人人都爱慕皇上。她有意中人又如何?难不成本宫还要告到皇上面前去吗?”长安的声音不高,却是沉沉入耳。

晚香微微咬了咬牙,低首下去道,“方才奴婢去的时候,不小心在门口听到了充仪小主与萧太医在里头说话,结果充仪小主就动怒了……奴婢觉得……”说着,她微一犹豫,终是开口道,“奴婢觉得,她可能是认为奴婢听到什么了。”

长安神色一黯,微微凝神道,“那你可都听到了?”

晚香正要点头,却听得外头寒烟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子,朱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长安微一沉吟,示意晚香跟在她的身后,她稍稍整理了一下发髻,温声向晚香道,“记住,今日发生的事,万万不能跟别人提起。”

晚香一个劲儿地点头,忙跟着长安一同出了内殿。

正殿内,朱政早已经等候在此了。他见了长安来,忙屈膝下去道,“微臣给贵妃娘娘请安。”

长安微微一笑,“朱太医都是本宫身边的老人儿了,还总是那么客气做什么?快请坐吧。”

朱政施礼落座,给长安诊完脉后,谦逊笑道,“娘娘脉象平稳,恢复得极是不错。”

长安将摘下的珠翠戴至腕上,不觉浅笑道,“也是多亏了朱太医。”

朱政微微一凝,静默了片刻,方站起身来,向长安拱手道,“娘娘,微臣近日查到了一些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安恍若无意,“太医请讲。”

朱政恭敬屈身,徐徐道,“近日微臣翻阅了案卷,查到了两年前宋昭仪的病案,宗案上记载,她是难产而亡,三皇子也是因为先天不足而过早离世。昭仪生产之日,只有杜仲一人在侧,因此微臣并不知细况,不过三皇子出生后,微臣倒是为他诊治过一次,皇子离了母体便气息微弱,且全身发青,依微臣之见,不单单是因了早产的缘故。”

朱政的一番话说完,长安的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她极力按捺住心底的惊骇,面上撑起一丝笑意道,“那依太医之见,可是何故?”

朱政拱手道,“依微臣看,倒像是中毒之兆。”

话音未落,长安的心底顿时沉沉一颤。

她紧紧攥住手指,像是要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却依然不能掩盖她此时的心惊。

宋燕姬有孕之时,是她让杜仲把奎宁加入药膳里的。宋燕姬生产之时,也是杜仲赶在最后一刻往催产药里加了朱砂。

宋燕姬之死,从头到尾都是沈长安的过错。她如何能逃得掉?

此时此刻,朱政这一番话,让她不得已回想起那段尘封的往事。

当日昭仪一死,皇帝便下令将当夜所有的太医和宫人全部赶出宫去。长安暗里派人动了手脚,将杜仲与莲芯乔装打扮,趁了深夜送他们出宫。临行时,长安还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借机离开洛阳。至于那位小厨房的荣姑姑,一如长安所料,钟毓秀刚得了昭仪过世的消息,便要杀荣姑姑灭口,幸得长安出了一计,让杜仲开了药,使荣姑姑假死,才换了她一条命回来。如今,当所有事情都翻篇了以后,她却万万想不到朱政竟然在其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绝对不能让他查下去,绝对不能。

长安沉静了容色,缓缓抿了一口茶水,面上忽然闪过一丝悲悯之情,感叹道,“当年三皇子本宫也是见过的,那样可爱,却是早早离了人世,实在是令人痛心不已。”

朱政恭敬颔首,思及三皇子当日惨状,亦是怜悯,便道,“可是依微臣所见,此事必有蹊跷。所以微臣先来问问贵妃娘娘,当年昭仪从有孕到生产之时,娘娘可曾发现什么异样吗?”

长安假意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本宫与昭仪来往甚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一向也不曾过问。只是昭仪性子冷淡,平常与人都不太来往,本宫倒没觉得有人会故意害她。”

朱政微微沉吟,“但愿如此。只是宋昭仪母子太过于令人痛心,所以微臣想彻查此事,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宋昭仪有一个交代。”

长安轻轻颔首,平视于他,“有劳太医了。”

随着朱政的身影渐渐远去,到消失不见,寒烟连忙跟了上来,狠狠啐了一口道,“这个朱太医,还是咱们重华殿的太医呢!平时不见他怎么关照宋昭仪,人一死,居然还主动为她伸冤了。”

晚香也迎了上来,一脸惊骇未定道,“主子,这可怎么办?不能让朱太医查下去啊!”

长安心下烦闷,立刻出声道,“当然不能!他如果查下去,迟早会查到本宫的头上。到时候就全完了。”

“那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长安略一思忖,目光忽然一亮,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她的心头,“上回长萱来的时候,朱太医倒是对长萱有些意思。”

说到此处,晚香也立刻回想起来,连忙道,“这便是了。上回奴婢跟了朱太医和二小姐出去,见他们二人互相看着对方,却不敢说话,想来也是互生情愫呢。”

寒烟听了,也急声附和道,“对对!二夫人来的时候,朱太医还悄悄让人打听过二小姐尚否婚配……看那意思,估计是要跟二小姐提亲去呢……”

长安听闻,唇角渐渐化出几分薄薄的笑意,“这下便好了。郎有情,妾有意,本宫便许了他们,想来朱政也不会再查下去了。”

“可是……主子……”晚香微微凝神,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朱太医现在并不知道是咱们做的啊。”

“那就让他查下去。”长安眼神一跳,如同被点亮的火苗,熠熠生光,“他若没查到本宫,也算是躲过一劫。若是查到了,他必然也不会告知皇上。毒害皇嗣是死罪,就算是本宫也难辞其咎,皇上若真是怒了,要满门抄斩,他娶了长萱,就是自己也难逃一劫。”说着,她不禁冷冷一笑,“况且,宋昭仪与他并无情分,他不会宁死也要为她卖命的。”

寒烟和晚香听了,各自相视一眼,最终还是寒烟上前来,温言道,“只是,主子,就这样把二小姐嫁出去了,您可真的舍得吗?”

长安轻轻叹一口气,心下微微一凉,亦是有几分不舍之意,“不舍得有什么用?本宫也想把长萱多留几年,可她已经到了出阁之龄,而且事情又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有什么法子?就当是本宫做一回主,成全了他们吧。”

第九十一章 大婚

永昌七年八月甘七,朱政与沈长萱大婚。

两人一身喜服,并肩前往重华殿中向皇帝和贵妃问安。

沈长安把长萱的手交到朱政的手中,心中有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道,“你要好好待她。”

朱政重重地点头,长萱则是一脸恬淡的笑意,她看向朱政,目光柔和得如潺潺春水。

长安望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不禁看得出了神。一转首,却被拥入一个坚定而有力的怀抱中。

那怀抱是很熟悉的,很多年了,一贯如此。长安倚在楚洛的怀中,都能清晰地听见他沉沉的心跳声。可是这一次,她只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不可见人的负罪感。

她为了一己私利,将自己的妹妹嫁出去了。纵然是郎情妾意,花好月圆,可冥冥之中,却夹杂了沈长安的私心。

一步错,步步错,她害死了宋燕姬,要隐瞒这一事实,必然要利用更多的人。

殿内的沈长安思绪万千,而殿外却又是另一派好风景。

三宫六院的嫔妃都集中在重华殿门口,看着这一对新人缓缓步出。那些目光里,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自怜的。月圆红烛,凤冠霞帔,都是她们此生再也得不到的。

钟毓秀同兰香站在门口,冷眼瞧着这一幕,眼中尽是不屑之情,“真不知道她沈长安打得什么算盘,竟然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朱政了。”

兰香掩口一笑,语意玲珑道,“这贵妃娘娘啊,估计是想拉拢朱太医呢。”

毓秀唇角含着讥诮之意,无声冷笑道,“拉拢一个御医算什么,也值得她下这么大的赌注?”

“贵妃娘娘哪及主子聪慧啊,知道什么人该笼络,什么人不该笼络。她的妹妹只不过嫁了太医而已,就摆了这么大的排场,真是小题大做。”兰香一脸奉承,满目盈盈地望着毓秀。

毓秀眼波微曳,目光略含挑衅,“她现在生了四皇子,皇上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可不是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一说到皇子,毓秀顿时心下黯然。她现在膝下只有一个帝姬,况且月容并不如淑仪帝姬那样得皇上宠爱。眼下,皇后有两个皇子,就连沈长安也有了四皇子。虽然皇帝隔三差五地也来看她一次,但不论多少碗坐胎药喝下去,都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思及此处,她不禁心下气恼,拽一拽兰香的袖子,愤声道,“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兰香一怔,连忙诺诺地跟在毓秀身后离去了。

申时,众人都已悉数散去,重华殿又重新恢复一片宁静。长安与寒烟和晚香一同走入院落,忽然她目光一转,发现门口投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长安微微失笑,也不回过头去,只温然出声道,“皇上怎么来了?不是说明德宫还要事要处理吗?”

“是我。”

长安笑容忽然滞在了嘴角,她认得这声音,她分明是认得的。

她转过身去,颔首为礼,“王爷。”

楚瀛轻轻点头,目光温煦如四月的春阳,望之便令人徒生暖意,他缓缓开口,却仍是夹杂了一丝的喜悦之情,“本王听闻贵妃的妹妹出阁,特意来向贵妃道一声喜。”

楚瀛的目光落在长安的身上,眼里有深深的情意流转。她尽力别过脸去,避开他炙热的目光,温言答道,“多谢王爷。”

楚瀛察觉到长安此时的窘迫,他轻轻咳了一声,便转了话题道,“本王听皇兄说,贵妃前两月诞下了四皇子,现在身体可好些了吗?”

长安微微一怔,片刻才缓过神来。

他那样的神情,分明是在担心着自己。

长安的心头倏然一暖,眼底有温热的一溢,面上的笑容和缓而温柔,“劳王爷挂心,已经好多了。”说罢,她转首过去,向一旁的晚香温言道,“云璟睡下了吗?没有的话抱来给王爷瞧瞧。”

晚香一怔,刚要答话,楚瀛却抢在她身前出声道,“不必了,本王进去看看就好。”

语毕,他侧身立于长安身边,微微笑道,“由贵妃娘娘带路,可好?”

长安凝眸片刻,颔首浅笑,“自然好。”

两人并肩走在重华殿的曲廊上,没有言语,只是静默着,却像是多年的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寒烟站在两人的身后,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九王爷与贵妃娘娘走在一起,那身影,真的像极了当年的临安王和沈侧妃。

到了寝殿门口,楚瀛却悄然站住了,微微让出一条路来给长安过去,待长安踏进了门槛,他才跟在身后,踱步进去了。长安走在前面,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安慰与温暖。

走进殿内去,云璟正躺在摇篮里,睁大了眼睛看向四周。一旁的乳母见了长安与楚瀛相伴进来,起先是一怔,很快又如常笑道,“娘娘,九王爷。”

长安微微颔首,从摇篮中轻轻抱起云璟,温然交到了楚瀛的怀中,楚瀛小心翼翼地将云璟拢在怀中,脸上不禁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长安俯下身去,轻轻戳弄了一下他的小脸蛋儿,温声道,“云璟,这是你的九皇叔。”

说到“皇叔”二字的时候,长安明显看到楚瀛面上的表情一僵,她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复又低下头去逗弄着云璟。

而楚瀛的目光却一直稳稳地落在她的身上,不肯离去半分。

他的眉间心上,早已是无处回避。

楚瀛忽而看向云璟,又抬起头来看看长安,眉目间尽是温情相许,“云璟长得很像你。”

长安几乎是要怔在当下,她极力缓和了语气,沉默片刻,静声道,“云璟更像皇上。”

楚瀛沉默间,已经将云璟放入摇篮中,他望向长安,注视着她,并不肯有丝毫的回避,“长安,我……”

“本宫是贵妃。”长安双眸清明,语气却是沉沉而狠戾,“本宫是皇上的贵妃,请王爷不要越矩了。”

说罢,长安微一垂首,却能清晰地听见楚瀛的一声叹息。

她狠狠咬住了下唇,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不能看他一眼,绝对不能。

自始至终,她为楚瀛的所有情感,不过是因为他像楚洛,仅此而已。

就算楚洛移情别恋,她也没有一刻想过去背叛楚洛。

“长安,本王是想说……”

“九弟。”

忽然间,熟悉而又温存的声音随着冷风重重的灌入长安的耳中。

她几乎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楚洛。他话语的尾音尚未散去,面色沉重而铁青,长安微一咬牙,镇定了神色,缓缓走向楚洛身边,含笑着道,“皇上来了。”

楚洛一把拉住长安的手,用力将她拉至身后,沉沉向楚瀛开口道,“九弟,你怎么在这里?”

长安听出他语中的不快,转过身来,已然含了几分温柔的笑意道,“九王爷是来恭喜本宫的,今日长萱出阁,他们都来跟本宫道喜,不过王爷来得稍晚了些。臣妾正在门口与王爷寒暄了两句,云璟就正好哭闹起来了,臣妾便进来看看。”

楚洛听了长安这话,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他握了握长安的手,温然道,“可是如此吗?”

“自然了。”长安温静一笑,转而望向楚瀛的目光中却不带一丝情感,“幸亏有王爷在这儿,云璟一见到他的皇叔,便是不哭了呢。”

楚瀛微微一怔,低首沉默不语。

楚洛见状如此,面色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望着长安,目中有温柔的情意流转,“话虽如此,可九弟在你的寝殿内当真是不妥……”

长安隐忍住心中惊骇,伸手抚了抚鬓边珠翠,宛然笑道,“臣妾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看到云璟……”

“罢了。”楚洛目光温和,已然含了几分懂得的笑意,他伸手替长安将散落的碎发绾了上去,方道,“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长安勉力绷出一个笑容,却低下头去,尽力避开楚洛的目光。

楚瀛立在当下,已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显得极为不合时宜,便拱手道,“皇兄,臣弟先告退了。”

“去吧。”楚洛语意温润,却是不带任何情感,“府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操办。”

楚瀛微微颔首,“是。”

长安闻言却是一滞,“府里?什么府里?”

长安此时的话显然已是不宜出口了,连她自己说出这话时都有几分迟疑。幸而楚洛并未对此生疑,只是如常答道,“九弟要来洛阳了。他的年纪也不小了,留在朕的身边,朕处理政事也得心应手些。”

长安心中一稳,颔首应了,“那本宫倒是要恭喜王爷乔迁之喜了。”

“长安,你要恭喜的应该是九弟的新婚之喜。”楚洛含了一抹淡若山岚的笑意,望向楚瀛道,“九弟要迎娶怀远大将军的女儿苏氏,说来也是将门之女,与九弟很是般配。”

长安唇边的笑容骤然凝住了。

此时此刻,她竟然心生悲凉。

竟然会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他方才要对她说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吗?

长安无力去想,只觉得身上渐渐生寒,一瞬之间,竟是没有一丝力气。

彼时,三人相对而立,殿内却是一片静默。那样地寂静,只能听见云璟在襁褓中的轻轻牙语。

似是过了许久,长安忍住眼底的温热,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本宫,恭喜王爷了。”

第九十二章 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长庭外,江陵王府不知何时已被妆点得遍布红绸锦色。大红的锦缎,从门口铺到了屋外,两旁的侍女站在队伍经过的地方,撒下漫天花瓣。屋檐廊角,梅枝挂树上都高挂了大红的灯笼,入眼处,即是一片红艳的华丽。在永昌八年这一日的春光潋滟里,这一片片大红的颜色,在洛阳城多少女子的眼底,都映上了这样难以忘怀的一幕。

白色骏马,翩翩公子,十里红妆,满城皆庆。

楚瀛着一身大红的婚服,头戴银冠,腰系玉佩,洁净明朗。

苏宛滢绯红喜服加身,金绣繁丽,极致尊贵优雅,俊秀的脸上洋溢着从心底散发出的欢喜笑意。

楚瀛执起新娘的手,踏入那铺满红裳的殿堂。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锦盖下,新娘莞尔娇羞。

这是沈长安第一次见到苏宛滢。

一拜,二拜,三拜。

礼成。

长安站在当下看着这一幕,心底有千万种情绪一齐逼了上来,却说不清到底是所为何故。

苏宛滢是将门之女,是那样明媚的女子,终究是与沈长安不相同的。

楚瀛,宛滢,他们连名字都是那样的相配。

曾几何时,她和楚洛也曾有这样琴瑟和鸣的时候。

那一年,她只是他的侧妃,没有这样的大红色,也没有这样庄重的婚仪。长安坐在花轿里,轿子刚刚起步,却突然停了下来了。长安吓了一跳,急忙掀了盖头往外看去。她刚一扯下喜帕,就被人从花轿里抱了出来。

外头的喜娘早就自乱了阵脚,急忙喊道,“王爷使不得啊,花轿还没到王府门口呢,喜帕可不能摘的啊,这……这……不合规矩啊……”

楚洛温然一笑,将长安抱在怀里,也不顾身后急急忙忙乱作一团的人,转身就往王府中走去。

长安从他的怀抱中抬起脸来,佯装嗔怪道,“谁叫你这个时候来了?还没到时辰呢。”

“本王说到了就是到了。”

长安面上一红,迅速低下头去,一张秀荷似的粉面却不由得含了几分喜色。

那一刻的欣喜,是真真切切的。

思绪飘渺间,长安的眼底隐隐含了温热的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望着楚瀛大红喜服的背影,那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楚洛。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却忽然望见他回首一瞥,正对上她的眸光。

长安的心底是沉沉的一颤。

夜深,长安早早地哄了云璟睡下,便一个人待在寝殿里。忽然之间,楚瀛身着正红色婚服的身影盈然出现她的脑海当中。他踏进礼堂的最后一刻,目光是望向她的。正如她第一次遇见楚瀛的时候,他自廊下转出,就这样望着她。

长安微微苦笑,任心事浮沉其中。正静默间,她却忽然听得外头寒烟的声音传至入耳。

“主子,您都没用晚膳,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身子呀。”

“主子,您就开开门,让奴婢进去吧。”

“主子……”

寒烟的一声声呼唤此起彼伏,长安听得厌了,便寻思着让她进来。这样想着,她正要开口,门外寒烟的喊声忽然静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怯怯的,“皇上。”

“贵妃是怎么了?”楚洛见寒烟立在当下,手里端着食物,不觉深深蹙眉。

寒烟有些畏惧地低下头,欲言又止道,“主子……主子好像是身体有些不适……一直都没有吃东西……”

楚洛闻言,轩眉倏然皱起,“叫太医来看了吗?”

寒烟沉沉颔首,“还……还没有……”

不等寒烟答完,楚洛便径自走上前去,轻轻叩门道,“长安,是朕来了。”

不过半刻,长安便将门打了开来,楚洛见她面色苍白,忽然心中一沉,急忙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怎的脸色这样难看?是不舒服吗?”

长安哑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全然不觉道,“大概是气色不怎么好。臣妾只是没有胃口,不想用膳罢了。”

“那朕让御膳房给你做些粥来喝。”

“不必了。”长安微微一笑,望向楚洛道,“臣妾没事。”

楚洛握一握她的手,也不再强求,只温然道,“朕来陪你。”

长安唇边含笑,那笑意却只不过是嘴角一个清浅的弧度,并没有几分的实意。她摆了摆手让寒烟退去,径自与楚洛相伴到殿内去了。

长安执了楚洛的手落座,却是只坐在他的对面,将茶盏添满,推到了他的跟前。楚洛默默地喝了一口,两人相顾无言。

他望着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陡然之间,气氛只剩下了尴尬。

竟然会有这么一天。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坐在了一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半晌的工夫,楚洛突然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今日九弟大婚,你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长安倏然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神情,想来竟是如此明显,连楚洛都看在了眼里。

长安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尽力撑起一脸笑意道,“哪里有不高兴,九王爷大婚,臣妾自然是为王爷高兴的。”

这句话一出口,长安便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她尽力别过脸去,躲避着他洞察一切的目光,又轻啜了一口茶水想要掩饰过去。

他心下沉沉,伸出手来去握她的手,却意外地触到她的指尖冰凉,他陡然一搐,口气却是温和的,“长安,你不要怪朕多想,朕总是觉得,你和九弟,好像是走得太近了些……”

他话音未落,她却已然转过头来目视着他,那双清明的双眸中,分明有泪光闪动,“皇上方才说什么?”

“朕只是说……”楚洛微微叹了一口气,忽而起身揽过长安,语气却仍是沉吟,“朕也不愿意去过多的猜忌,只是你如此这般,会让朕觉得,你是为了九弟的大婚而难过。”

“臣妾没有。”她抬起眸来,直视着他,目中无一丝畏惧之色,“臣妾今日所为与王爷大婚没有任何关系,皇上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是你从来没有这般过,一直沉默寡言。或许是朕有些不了解你了……”楚洛微微蹙眉,极力按耐下内心深处的不快,温言安抚道,“但是朕隐约觉得,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长安轻轻失笑,那笑是临水照花,雾色蒙蒙的,“是不一样了。十年了,皇上不也不一样了吗?”说罢,她仍是温柔地微笑着,喃喃低诉道,“今日臣妾看到九王爷穿上喜服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皇上,那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楚洛思及曾经往事,忽而沉静道,“九弟与朕,的确有几分相像。只是当年的事情,你不说,朕还真是忘记了。很多年过去了,朕记得,当年与皇后成亲的时候,是二哥做的主,场面也是这样盛大。”

楚洛这话虽是无意,可落在长安的耳中却是一阵沉沉的刺痛。

他忘记了。

他居然忘记了。

自己曾经珍视如生命的回忆,他一句忘记了,竟把一切都通通抹了去。

对于长安那样重要的事情,居然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她抬起头来,目色沉沉,连望出来的景物都已蒙了一层泛白的荧光。

此时此刻,她终于认清了眼前的现实。

他是皇帝,不再是她的楚洛了。

原来人终有一天也会变,变成现在这样残忍。曾经共同的回忆,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怀念。他记得李淑慎,他记得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却记不得与沈长安大婚的那一日,他脸上的真切欢喜。又或许,那欢喜,只是落在长安的眼里罢了。

她沉沉闭目,心里有难以言喻的痛楚,居然痛得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凝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道,“臣妾累了,不能伺候皇上了,还请皇上去别的宫里吧。”

楚洛似是倏然一怔,他本能地想去拥住长安,可他的手伸到半空,却是又收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从她的身边无声离去。

她没有回首再看他一眼。这是唯一的一次,她没有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夜幕沉沉,长安一双清清冷眸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幽幽的泪光。

终于,他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彻彻底底地打破了她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去常宁殿吧。”

长安攥紧了手指,死死地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不能再哭了,她不再是以前的沈长安了,她再也不能被楚洛左右住情感了。她早就已经失去了那一份感情,那么此时此刻,她又是在难过什么呢?

她这样尽力地安慰着自己,然而眼泪却还是在最后一刻轰然决堤。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楚洛掉眼泪。

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少女时的爱恋而落泪。

长安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床榻,她躺在玉枕上,合衣睡去,有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而下,流入枕间。

烛光摇曳,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楚洛年少时的模样。

第九十三章 魂断梦中

长安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和楚洛一同住在桃源村,一幢房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打开门进去,坐在桌前的男孩突然冲到她的面前,紧紧抱住她,软糯糯地喊着,“娘亲……”

长安先是一怔,转而又慈爱地抚着他的额头,可思来想去,又实在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便微笑着问道,“你是哪一家的小孩子呀?”

男孩嘴角一撇,几欲掉下几滴眼泪来,委屈出声道,“娘亲不认识我了……呜呜呜……我是云璟啊……”

云璟?

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印象中,她的云璟还是一岁的大小,尚在牙牙学语。可是面前这个男孩,却是有三四岁的模样。她仔细看去,他的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像楚洛,于是她便笑起来,伸手将他抱了来,刚一动作,身后便传来一阵急急的呼喊声,她闻声回首,却见楚洛正站在她的眼前。

“楚云璟!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都这么大了,还让你娘抱,你这不是成心要累坏她吗?!”楚洛立刻冲过来,伸手就将云璟抱下来放到一边。

云璟别过头去,不高兴地嘟着嘴,喃喃道,“爹爹就知道疼娘亲,一点也不关心云璟……”

“那当然了。”楚洛双手交叉抱在身前,也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逗乐着道,“乖,云璟,不要总围在你娘亲身边,去找别的小姑娘玩去。”

长安闻言,几乎愣在当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哼。”云璟眉头一皱,忽然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一溜烟儿地便从长安身边跑过去了。

“哎,云璟,云璟——”云璟跑得太快,长安追不上他,只能在身后不停地喊他,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云璟就不见了身影。

长安正是思忖间,楚洛的声音却在她的身后悄然响起,“小孩子,让他去玩吧。”

长安微微叹了一口气,倏然道,“我只是怕他……”

话没说完,楚洛便凑上前来,俊美的一张脸贴的离长安仅仅只有一分的距离。

“你……你……要做什么……”

他魅惑一笑,亦是连声音都有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都成亲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会脸红。”

长安又蓦然瞪大了双眼,只是这次还没等她开口,他便已经主动吻了上来。

过了半晌,楚洛移开面颊,静静地凝望着长安,看着她绯红的两颊,不由得笑道,“居然红成这样,想当年本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躲在本王怀中,也是这般脸红。”

“胡说。”长安侧过脸去,笑着躲开他,他却一伸手就将她拽到怀里,打横抱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屋内走去。

长安吓了一跳,连忙向他求饶道,“楚洛,楚洛,放我下来,快点——”

“你说什么?”

“放我下来!”

“没听见!”

他抱起长安,一把放到床上,作势要去解她的外裳。

“楚洛,楚洛,楚洛——”长安含糊不清地喊着楚洛的名字,楚洛微微一笑,渐渐凑近她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长安即刻一怔,在她确认无疑面前的人就是楚洛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楚洛。”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叫的。”

“该死——”她用手捂住脸,忽的别过头去,“别看我!”

他忽然失笑,伸手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走,看星星去!”

长安糊里糊涂地执了楚洛的手出门去。转眼之间,屋外便是星空密布。

长安望着这满眼的星空,心中却是微微感伤。

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因为只有梦里才会这样美好。

长安靠在楚洛的肩头,忽而温婉一笑,“楚洛,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楚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捏她的鼻尖,嗔道,“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长安忽而一怔,唇角转而勾起一个如新月般的弧度,拉过他的手臂,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沉声道,“楚洛,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贵妃,可是你有很多的妃子,慢慢地,你就不再喜欢我了。”

“尽说些傻话!”他笑着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将她拥入怀中,温言道,“如果我当了皇帝,肯定要为你废弃后宫的。可是,我也不想当皇帝,这样自由自在的当一个逍遥王爷,可比皇帝来的轻松。”

她的眼底一热,几欲涌出泪来。

可是啊,你并没有这么做。

她将眼泪忍了回去,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莞尔道,“如果再来一次,我定然不要你当皇帝去。”

楚洛,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我愿意跟你逍遥山水之间。

可是,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忽然之间,长安感觉到身边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天空一片漆黑,她大惊之下急忙去拉楚洛的衣袖,失声唤道,“楚洛,楚洛!”

“长安,你别怕,我在这里。”楚洛伸出手来,与她的十指紧紧相握,他的面颊抵在她的额头上,沉沉道,“长安,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她静静闭眸,眼泪瞬间而落。

原来连这一分梦境,都不肯停留得再长一些。

“杂家是奉了皇上的命令,为何不让进!”

“娘娘还在里面歇息,海公公不能肆意闯入!”

“这是圣旨!”

睡意朦胧间,长安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嘈杂。

“给朕把门打开!”

话音未落,殿门忽然大开,长安还来不及思索,楚洛便已经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终于在这一刻,她认清了现实,她站起身来,倏然福身道,“皇上万福金安。”

楚洛见她仍然穿着昨夜的锦袍,不禁微微讶然,而那讶然只在一瞬间,便立刻转了冰冷的语气,“长安,朕来找一件东西。”

长安不惊不恼,语调如常般平缓,“皇上昨夜并没有落什么东西在臣妾这里。”

她低首下去,只听他轻轻哼了一声,语意淡漠道,“不是朕的东西,是你的东西。”

长安闻言心中一惊,可她面上仍是沉稳,只是颔首下去,目中并无波澜起伏。

她听到周遭一阵嘈杂的响动声,有寒烟和晚香急切阻拦的声音,也有宫人们翻箱倒柜的声音。

长安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也不知道此刻楚洛为何而来,但她的心此时此刻已经凉透了,早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成德海便将一枚玉佩奉到了楚洛跟前,恭敬低首道,“皇上,已经找到了。”

四周宫人闻言,皆停止了手下的动作,一齐注目看着皇帝的神色。

长安抬起眸来,她靠近几步,终于看得清楚了,楚洛的手中,是当日楚瀛送给她的白玉佩。

她的心中忽然突突地跳着,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她一个支撑不住,几欲跌落下去。

“主子——”寒烟立刻跑到她的身边,将她伸手扶起,却不断的在她身边啜泣着。

而长安的目中却是极为空洞,一点光泽也无,她静默着注视着楚洛,像是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贵妃。”楚洛拿着玉佩,向她缓缓走来,他每走一步,长安的心中就抽痛一下,他走的越来越近,她的心也就死得更为彻底。

她和楚洛的唯一仅存的情感,就在这一步步之间,趋向毁灭了。

“你怎么会有九弟的东西?”楚洛逼视着长安,目中有熊熊的烈火,但他在这一刻尽力地隐忍着,像是在等待下一刻的爆发,“这是父皇的淑妃娘娘留给九弟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长安的瞳孔倏然一紧,呼吸竟有一瞬的停滞。

长安忽然仰起脸来,眼睛像被点亮的烛火,熠熠地闪着光彩,却毫无一丝的畏惧,“玉佩是江陵王赠予臣妾的,至于别的,臣妾无话可说。”

“沈长安!”

楚洛的胸腔间剧烈地起伏着,他尽力克制了怒意,将玉佩执到长安面前,恨声道,“朕再问你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想听你的解释。”

长安看着他怒意灼灼的面容,唇角居然生了一星的笑意。

他是在嫉妒,是在疯狂地嫉妒。

她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楚洛,沉默之间,她都能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嗓间传出,“如果臣妾说,江陵王跟臣妾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会信吗?”

“没有关系?”楚洛忽然冷冷失笑,“九弟最珍贵的东西都在你这里,你却说你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安心中一凉,忽而生了微凉如雨的笑意,“我说过了,可你还是不信。”

“沈长安!”楚洛面容阴沉,忽而紧紧攥住长安的下颌,目中几欲喷火,“你是朕的女人,你要记好了,你沈长安自始至终,都是朕的女人!不能有二心!”

他的眸色如剑,坠入长安的眼底,锋锐几可见血。

长安却只是落泪冷笑,似是无奈与悲哀到了极处。

整整十年了,此时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只是他的女人,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仅此而已。原来她以为的特殊,她以为的唯一,都不过是惘然而已。

他是皇帝,这一点,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忘记了。

语毕,她沉沉闭目,再难出声,“你若是认为我做了,那便是做了,我无可辩驳。”

第九十四章 情断

楚洛骤然盯住长安,眸色有一丝的伤怀,更灼灼燃起暗红的愤怒。

他忽然走近她,面上寒意逼人,但更多的,却是无限的感伤,“长安,朕一直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真心对朕的,难道事到如今,竟是朕错了吗?”

长安冷冷失笑,眼波却如同碎冰一般迫视着他,“臣妾与江陵王并无私情,如果皇上执意不信,那臣妾也无话可辩。”

“并无私情?”楚洛的唇角有冰冷的弧度,声线陡然凌厉起来,“起初她们跟朕说的时候,朕也不信。就算那日在你的寝殿里遇到了九弟,朕也选择相信你。可如今,你居然藏有他的信物,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又从何解释?!”

楚洛的字字句句如同锋利的刀刃,生生刮进长安的耳膜。她几欲泫然,可话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

没有什么话说了,早就已经没有话说了。

她与楚洛之间的隔阂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为了他,几乎可以放弃一切。可事到如今,他却不能信她。

“臣妾再说一次,臣妾与江陵王之间并无私情。”

语毕,有长久的沉默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狠狠攥拳,良久,又微微松动。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顺然,她听得他缓步离去的声音,夹杂着窗外树叶的窸窣声,一齐入耳。

长安看到寒烟和晚香跪在楚洛的身边,哭着哀求他,却被成德海一把推开。

殿门在她的身后沉沉关上了,与之一同关闭的,还有两人之间的所有情分。

原来事已至此,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十年了。

她所期待的一切,所有的天长地久,所有的浓情蜜意,到头来,都只是她的痴惘罢了。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长安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只任泪水肆意而流。

明德宫内香气袅袅,皇上近日来情绪不佳,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晚上更是不翻任何的妃子的牌子,只允许皇后与钟昭媛进御前侍奉。连一向亲近如成德海的大太监,也不由得为求自保而避之三尺。

成德海站在殿内,眯了眼睛,凝神远眺,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对身影,心中陡然一跳。

皇帝端坐在上首,执了御笔,却半天也没有落下一个字。成德海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求救似的望向皇后,轻声开口道,“皇上,娘娘,江陵王和王妃来了。”

楚洛闻言,手中笔墨忽然一滞,大滴大滴的墨珠全然落到了纸上,他的面色越来越冷,最后竟是骇人得可怕。皇后见状,连忙从他手中夺下笔墨,温言向外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楚瀛与苏宛滢相伴入内,彼此神色却是极为疏远。皇后看在眼里,心下却已是骇然。她望了一眼皇帝,见他依旧面色沉沉,不动声色,便先开口道,“王爷与王妃路上也来得辛苦。成德海,去给王爷和王妃上一壶好茶。”

说罢,她转而望向苏宛滢,莞尔道,“王妃是第一次进宫吧,等下本宫与你一同去转转。”

苏宛滢闻言,不禁惶恐抬首道,“何必劳烦皇后娘娘如此大驾,宛滢自己去看看便是。”

皇后微微一笑,“正好本宫坐着也有些乏了,出去一同游园正好,王妃就当是陪本宫一同,可好?”

宛滢面上一红,低首下去,“如果皇后娘娘有兴致,那真是再好不过。”

皇后笑意盈盈,起身时,忽然听得皇帝温言一句,“皇后有心了。”

皇后心中一暖,不觉抿唇笑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责任。”

皇帝的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他握一握她的手,沉重而缓声道,“淑慎,辛苦你了。”

这一句辛苦,差点要把皇后的眼泪逼了出来。她已经三十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再听到皇帝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只要是为了他,做什么都不算多的。

她温婉起身,携了苏宛滢一同出门去了,临走时,还刻意屏退了四下的宫人。

彼时大殿之中,只剩下楚洛与楚瀛兄弟二人。

很多年里,两人都没有这样同处一室了。

父皇去世的那一年,楚瀛还只有九岁。十六岁的楚洛就这样握着他的手,跟着皇亲国戚的队伍走在棺木后,送葬的队伍见首不见尾,兄弟二人默默无言,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相依为命的共存感。

他是楚洛最小的弟弟,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弟弟。

可汉霄苍茫,繁华过往,纵有一世的功名,在此时此刻,也抵不过红颜的相伴。

“皇兄……”

楚瀛沉沉出声,话音未落,一枚白玉盈然滚落到他的脚下,楚洛的声音确实淡漠而又冰冷,“捡起来。”

楚瀛弯下腰的一刻,看清了那枚白玉佩的样子,心头忽然剧烈一跳。

“你把这个送给贵妃,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楚洛的语气冷冽如冰,眉眼之间露出森冷的寒光,与他温润的面庞毫无一丝相称之处。

“臣弟前些日子将此玉佩遗失了,或许是……”

“她已经承认了。”

“什么?”楚瀛的声音微微有些哑然。

“你们之间所有的事情,她全都对朕说了。”

楚瀛微一凝神,唇边忽然挑起冷冷的笑意,“臣弟与贵妃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皇兄从何谈起?”

楚洛闻言,眉心重重皱起,“你说没有,贵妃也说没有,可有人却是亲眼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朕怎么能信?”

楚瀛目光瞬间失去了温和的温度,陡然失笑道,“皇兄的身边人存了别的心思,刻意栽赃陷害,皇兄若是轻易听信他言,自然也是落了旁人的圈套。”

此话一出,楚洛的心头倏然一怔。

他微微讶然,却仍是不肯轻易信服,“你若说与贵妃毫无瓜葛,这玉佩之事,你又怎样解释?”

“臣弟方才说过了,前月在宫里时不小心将玉佩遗失了,让贵妃捡到了也未可知。如今,臣弟倒是要感谢皇兄,让物归原主了。”楚瀛略一沉吟,心念一动,忽然笑道,“况且臣弟是已经有了家室的人,皇兄如此误会臣弟与贵妃,也当真是委屈了宛滢。”

说罢,他微微颔首,恍若无事般要从楚洛的身前退去,却听得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楚瀛,谁都可以,独独是沈长安,你不可以对她动半分的心思。”

楚瀛面上清冷,不置一言,阔步离去。

刚出门去,却见苏宛滢站在廊下,眉目盈盈地望着他。

楚瀛眼角余光扫到身后投下的颀长身影,心下已经了然。他快步走到宛滢的身边,用身体替她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温声道,“怎么站在这里?”

“王爷去了这样久,妾身担心王爷……”宛滢微微低下头,眼神错乱地不知道该往何处看去。

楚瀛轻笑,怜惜地替她拢一拢垂落下来的碎发,眸中情意温存,“别在这里站着了,走吧,我们回王府去。”

宛滢用力地点一点头,她执过楚瀛的手,靠在他的身侧,相伴而去了。

楚洛立在当下,看着两人相偎离去的背影,心中竟蒙了一层荫蔽的伤感。

楚洛,长安。

仿佛也是这样的时候,他执着她的手,她满面皆是春色笑影,他望着她,温润含笑。

那曾经一点一滴的回忆在此刻忽然一齐涌上楚洛的心头。一桩桩,一件件,竟是清晰无比。

他曾经难以想起,却从来不曾忘怀。

一瞬间,他的心底竟涌起难言的愧疚。

当楚洛来到重华殿的时候,门口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宫人。

他再往里走去,看到了寒烟。

寒烟却是微微一怔,即刻俯身下去,“皇上万福。”

他轻轻点头,语意温存,“长安在里面吗?”

寒烟心中一震,忽然想起那年刚入宫的时候,皇上每日都来重华殿,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可是想来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样想着,寒烟温静颔首,沉声道,“主子在里面。”

殿内,长安一人在独自下棋。

自从那日楚洛离开重华殿后,她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此时突然听见动静,她蓦然回首过去,看到的却不是希望之人。

她情愿不是他,情愿不是。

“长安。”他低沉了声音,温声唤她。

她却只是又转回身去,独自落下一枚黑子,“你走吧。”

“你还在怪朕吗?今日朕见了九弟,他都向朕说清楚了……”楚洛俯下身去,轻轻吻着她的面颊,长安转身避开,眸中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说了,你走吧。”

“长安……”

“我不想看见你。”

她果然没有抬头,一刻也没有。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棋盘上,却似是要将棋盘看透一般,生冷的语气更是令他心中沉沉一颤。

“长安!”

楚洛的这一声不复平常,是夹杂了些许愠怒在其中。长安听得明明白白。

恍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在围绕着他转。从进宫之日起,她就没有一天睡得安稳过。就算是睡在他的身边,也没有一刻是安心过的。她总是患得患失,害怕他下一秒就会去别人那里。他有太多种选择了,而她却只有唯一一个。

这种日子,过得太累了。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终于没有任何言语,长安站起身来,缓步离去。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可事实没有。原来心痛到极处,是流不出一滴眼泪的。

她静静地立在当下,看着曾经的一切,看着年少时的长安和楚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某一个尽头。

曾经怎么会想到,原来如此痴狂的爱恋,也会有归于平静的一天。

那一日,她不知道楚洛是怎么离开重华殿的,她只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刻,带走了重华殿所有的荣耀。

第九十五章 冷宫

当重华殿真正变成一处冷宫时,是在永昌十年。

当一个妃子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圣颜的时候,她才是真的被厌弃了。

在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钟毓秀诞下皇五子,晋位淑妃。皇后生下帝姬,终得儿女双全。姜婉然与新晋的几个嫔妃正是得宠的时候,婉然有孕却不幸小产,皇帝为了安抚她,晋位昭媛。

当长安从周若华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只是冷然一笑。

她清楚是谁害的她,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唯一值得欣喜的是,长安的云璟已经三岁了,可以开口唤她母妃了。每次云璟从明德宫中回来,趴在长安膝上睡熟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生活好像有了一丝盼头。

有了云璟,就有了希望,只要他还在身边,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生活一直这样平淡地进行着,仿佛也是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明日的生活。因为一睁开眼睛,还是头顶的这一片天,身边还是这样的一群人,整整两年了,沈长安就在这座宫殿里,将日子过成了一口井。

重华殿中,一片冷冷清清。除了周若华,极少再有嫔妃来长安这里走动。偶尔,她会在门口听见子涵和云珂的声音,而不过多时,那声音便消失不见。之后,又是一片平静。

苏宛滢来到重华殿,是在永昌十年的一个秋日。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走进了正殿,长安坐在榻前,目中望见的,只有她浑圆的小腹。

“给贵妃娘娘请安。”宛滢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温然在她的面前落座。

这是长安自楚瀛成婚以来,第一次见到苏宛滢。

她是那样的温婉贤淑,似乎不像是将门之女,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长安见到她,心里却稍稍有些庆幸,幸好楚瀛娶到的是这样的女子。

长安端了得体的笑容,为宛滢添了一盏茶水,温言道,“王爷和王妃,近来可好?”

宛滢闻言,似是微微一震,然后很快又含了一丝温和而谦卑的笑容答道,“王爷和妾身都很好。”

长安微微失笑,“看来王妃是有好消息了。”

宛滢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心下愈发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刚要开口,却见长安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她的心头陡然一跳,忙出声询问道,“贵妃娘娘过得如何?娘娘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

长安闻言一怔,旋即微笑道,“昨日没有睡好,不碍事。”

语毕,她又往自己的茶盏中添了几许热水,她心下沉沉,心思早已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直到茶水漫出了杯盏,她也浑然不知。

“娘娘。”宛滢见状,立刻按住长安手中的动作,有些怔怔的蒙昧,“水已经够多了。”

长安淡淡收回思绪,她不动声色地一笑,将茶壶放回原处。

殿内又是一片的静默,苏宛滢迟疑良久,终究还是轻轻启唇道,“王爷,很是担心娘娘。”

忽而听得宛滢这一句,长安的心头沉沉一颤。

“只是,皇上不允我们常常进宫来,这次是妾身入宫拜见太后,才能来看娘娘,王爷一直也想来,只不过……”宛滢有些难以启齿,略带了几分怯怯看向长安。

然而宛滢后面再说了什么,长安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有一分的欣喜,却在转瞬之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光。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可这点点滴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瀛,楚瀛。

她在泪眼朦胧里醒过神来,看到的却是宛滢悲凉如雨的笑意。

“娘娘……”宛滢轻轻地唤了一声,转而站起身来,温然道,“妾身是时候要回府去了。”

长安重重的点点头,转过脸去悄悄抹一把眼泪,刚唤了一声“寒烟”,苏宛滢却已经从她的面前悄然离去了,留给长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寒烟闻声赶了过来,立在长安的身旁,怯怯唤道,“主子……”

长安轻轻吁一口气,伸手去握住寒烟的手,忽而温和笑道,“寒烟,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一瞬间,寒烟竟觉得是自己听差了。

失宠两年多以来,长安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重华殿里,就好像重华殿是一座坚固的围墙,牢牢地把里面和外界相隔开来。说起来,连她自己都有好久没出过重华殿了。此时此刻,听到长安这样说,寒烟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喜出声来,连忙唤来其他宫女帮长安一同梳洗打扮。

然而刚走出甬道旁,长安和寒烟便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这边来了。

后头跟着的,是一顶金黄色明晃晃的轿子。日光打在上头,几欲迷了人的眼睛。

寒烟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轿子旁边站着的宫女是常宁殿的盈香,于是靠在长安身侧小声道,“主子,是姜昭媛。”

长安一时对“姜昭媛”这个名号还不太熟悉,她微微冷笑,伫立在轿子前,始终不肯让开半步。按了规矩,长安是贵妃,姜婉然是昭媛,理应以位分为尊。可如今依着长安的位置,她这个贵妃早已失宠,形同虚设。宫里的奴才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自然是皇上偏向哪儿,就跟着往哪偏去,此刻沈长安就这样挡了轿子的去路,几个抬轿的小太监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贵妃娘娘,这……”

“下来。”长安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柔软与迟疑,她定定地看着盈香,冷然道,“盈香,去把你主子叫下来。”

盈香此时骤然被点了名出来,也不敢违抗,只得讪讪地掀了一角帘子,向里头低语几句。

不过多时,一只绣工精美的宫鞋便盈然踏在了地上。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姐姐啊。”姜婉然笑着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还没等她站稳,就被长安劈面下来的一个耳光打得跌倒在了轿面上。

“娘娘——”

几个太监宫女急忙冲上前去,团团护住姜婉然。

“起开。”长安面上阴冷,声音不高,却是沉沉入耳,她见几个小太监仍然护在前面,又加重了一句,“本宫是贵妃。”

此刻长安脸上的神色骇人,让人望之生畏,“皇上一日不废妃,本宫就还是唯一的贵妃。”

长安拉开离姜婉然最近的一个宫女,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再次重重的打了姜婉然一个耳光。

“啪——”又是响亮的一声。

姜婉然的脸上挨了三个耳光,早就已经高高肿起。

她捂着半边脸不作声,尽力隐忍了泪水,艰难地出声道,“姐姐……”

“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姐姐。”长安的双耳不忍再听她聒噪,目光淡淡地扫过她浓妆的面庞,一字一字出声道,“你这个样子,真是令本宫觉得恶心。”

说罢,她转身离去。寒烟在一旁看得有些痴了,长安走出数步去,她才恍然惊觉,紧紧地跟了上去。刚走了两步,她又转过头来,狠狠地向姜婉然啐了一口。

婉然跌坐在地上,从最初的愤怒变成痴惘的大笑。众人看得惊骇,急忙要上去把她拉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回轿子里,盈香靠在婉然一侧,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娘娘,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奴婢去找皇上,让皇上给咱们做主啊……”

婉然微微闭目,静默地吁出一口气来,“打了便打了,告诉皇上有什么用?”

“可是,娘娘……”

“好了。”

婉然屏住心气,心下烦乱不堪,忽然抬眸望去,竟见萧昱站在甬道口,正向她这边看来。

婉然低下头去,方知刚才的一幕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愈发觉得难堪。她放下帘子,沉了声道,“回宫。”

在常宁殿中待了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萧昱却是打了帘子进来了。

他将手中的冰袋放在婉然的半边脸上,温声问道,“还痛吗?”

婉然别过脸去,竟是生生落下两行泪来。方才贵妃那几个耳光重重打下去的时候,她都没吭过一声,而此时面对萧昱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流泪了。

有片刻的沉默,萧昱忽然启唇道,“玉佩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皇上?”他隐忍了半晌,眼里却只剩下绝望的灰烬,“你一向与贵妃娘娘交好,她待你不薄,你明明知道,她和王爷之间什么都没有。”

婉然眸中的烈火倏然被点亮,她望着萧昱,眼泪在她的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你为什么要袒护贵妃,你与她并不相识。”

“婉然,我只是觉得你做的太过分了。”

话音未落,姜婉然已经冷冷笑出声来,“萧昱,我知道你为什么担心沈贵妃了,你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全都知道。”

萧昱闻言,骤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贵妃失宠两年之久,你到现在才说,是因了贵妃的缘故,你再也见不到她身边那个叫晚香的宫女了。”婉然忽然抬头,眸中像有一团野火燎原,“你喜欢晚香,对不对?”

“你不要胡说!”

“你敢说你没有!”婉然突然站起身来,眼中有无尽的堕落与绝望,“你说我变了,其实你才是变了,我连皇上的孩子都忍心打掉,可你却喜欢了别的女人!”

说罢,婉然忽然燃起了熊熊怒火,她双手紧紧抓住萧昱的衣襟,发了疯似的呵斥道,“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把那碗堕胎药送到我手里的,全都是你!”

第九十六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萧昱一把甩开婉然的手,眼中忽然燃起一簇暗火,“那碗堕胎药,是你要的,也是你执意要喝下去的,你不要怪我!”

婉然闻言失声冷笑,那冷冷的笑声却让人有着浑然一凛的彻骨寒意,“是我执意要的没错,可是这后宫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想有皇上的孩子?身为女子,有哪一个不想为人母?我的孩子本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可以叫我一声母妃,在我的膝下承欢。只是因为你,我就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在他还没来得及诞生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我就亲手害死了他!”

她走近两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萧昱,忽然生了一点悲凉的笑意,“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你到底还要怎样?如果我没有扳倒沈贵妃,你是不是还要去求她和皇上,把晚香赐给你?”

“你简直不可理喻!”萧昱甩开她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姜婉然跌坐在地上,任泪水肆意流淌,直到模糊了她眼前所有的视线。泪眼朦胧间,她抬起手来,摸到柜子里一把冰凉的剪刀,没有一丝的犹豫,便直直向着自己的手腕处划去。一瞬间,便有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最后汇成一道血流,停歇不止地从她的腕间流出。婉然望着地上鲜红的一片,意识竟是渐渐模糊。

光影朦胧间,她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序渐进。

她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婉然突然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如噩梦般的一日,她跪在钟毓秀的脚下,听着她搬弄手钏的泠泠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本宫听说,你与萧太医的关系匪浅啊。”

婉然跪在地上,顿时悚然一凛,她向来是不怕钟毓秀的,就连此时此刻,被人按着下跪,她也是没有一丝的畏惧。可是钟毓秀这句话一出口,她却是真的怕了,因为萧昱,她是真真切切的怕了。

婉然深深俯首下去,以最卑微的姿态恭敬答道,“昭媛娘娘明鉴,臣妾与萧太医,只是同乡的关系,入宫前就已相识,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瓜葛。”

“哦?是吗?”毓秀的眼中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沉着脸道,“那你入宫之后又求贵妃把萧昱调进你的宫里,算是怎么回事?”

婉然静静垂首,语气柔和而又不失坚决,“臣妾只是想能有熟人在宫里可以彼此照料,才会因此拜托贵妃娘娘的。”

“罢了,本宫料你也不会轻易认的。”毓秀目光一剜,扬眉看向兰香道,“去把东西拿上来给姜充仪看看。”

兰香一颔首,拿眼冷冷地瞧了姜婉然一眼,便转身下去了。

过不多时,兰香将两条手帕交到了钟毓秀的手里。

“你自己看看吧。”

一条手帕轻轻柔柔地落在婉然的面前,她支起身子来,赶忙去捡地上的手帕,待目光触及到其中的一霎那,她几乎是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条手帕是本宫的义兄从萧太医的身上找出来的,他一直贴身带着,本宫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了过来。”说罢,毓秀扬一扬手中的另一条帕子,巧笑道,“这另外一条,是本宫让兰香去你的寝殿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绣工,你还想抵赖吗?”

婉然眸中大震,心下哀悯,郁郁出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毓秀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不自觉地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本宫现在大可以把这两条帕子都交到皇上面前,让皇上做主,看看该如何处置。”

“可是娘娘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吗?”婉然抬起脸来,并无一丝惧色。

她知道,钟毓秀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那她就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不错。”毓秀的唇边微微带笑,眼中忽而闪过一丝亮光,“如果本宫把这件事告到皇上那里,最多也就是折了一个萧昱,至于你嘛,本来恩宠也不算多,没了也就没了。对本宫来说,多一个你,和少一个你,都没什么区别。”

婉然闻言,心中忽而生起一丝不详的预感,紧紧蹙眉道,“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真正忌惮的,是沈长安。”毓秀俯下身来,轻轻抬起婉然的下巴,倏然笑道,“你和她一向关系最好,知道她的事也最多,不是吗?”

婉然别过脸去,恨声道,“我不会帮你害贵妃娘娘的。”

毓秀闻言,忽而清冷一笑,“别装了,我知道你也恨沈长安。不过你恨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那个宫女。”

婉然陡然怔住。

钟毓秀居然什么都知道,她居然什么都知道。

“本宫听义兄说,萧太医打算去跟贵妃求了晚香来,这事你可也知道?”

婉然大惊,她蓦地转过身去,眸中却是血红一片,“我不信。”

毓秀笑意和缓,眼中微含了几分得意之色,“这是秦太医亲耳听到的,你不信本宫,总归也要相信秦博之吧。”

婉然闻言,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似的,浑身不停的发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毓秀见状,唇边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皇上对沈长安情深意重,要扳倒她并不是易事。所以你必须要一语中的,只要沈长安失宠,本宫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说罢,她忽然伸手去夺将婉然手中的帕子,婉然一个不被,手帕已被钟毓秀紧紧攥在手里,她望着婉然,不觉冷笑道,“只要你办到了,你和萧昱的事,本宫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的。”

婉然心下已有动摇,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只瞬间,雪白的唇间就已经深深刻上了一排深紫的牙印。

钟毓秀轻蔑地看着姜婉然,她抚了抚鬓边流苏,含了笑道,“沈长安也知道晚香和萧昱的事,可她偏偏不对你讲。如果本宫不告诉你,你怕是要等到他们的大婚之夜才能知道了。可那时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皇上的妃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昱娶了别的女人,与她洞房花烛,却又无计可施……”

“够了!”

婉然突然沉沉出声,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双眼已经被怒火熬得通红,有几分骇人的可怖。原来按住她的绛心看到她如此的神情,亦是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钟毓秀的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她知道,这个时候,她是成功了的。

“我做。昭媛娘娘说的一切,我都做。”

毓秀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过了几日,贵妃与王爷的私情败露,高高在上的沈长安一夜之间成了冷宫弃妇。而她在这段日子里荣获盛宠,一举晋位昭媛。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往重华殿去,偶尔路过那里,她也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不肯多停留一刻。

她只记得,当她跪在钟毓秀面前的时候,那条丝帕轻飘飘地从她的面上刮过,像是冥冥之中,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你拿着吧。”毓秀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意,看着姜婉然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任人宰割的猎物,从上到下,不留一点余地。

婉然无端地便觉得自己的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她再次恭首下去,恭顺道,“臣妾谢过昭媛娘娘。”

她站起身来,只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嗤笑声,是那般的令人生厌。

姜婉然在众人的目光中,抬起脚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漪澜殿。

为了萧昱,让她死都不怕,只要能护得了他的周全,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想着,她却突然感到脑袋里一阵昏沉,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沉沉的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姜婉然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她床边的萧昱。她微一侧身,忽然感觉到手腕处的一阵疼痛,定睛一看,她包裹了白色纱布的手腕处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

“别乱动。”萧昱沉沉出声,他望着姜婉然,眼圈微红,“你就这样不想活了吗?”

婉然别过身去,泪水怅然而下,“我活着,本来就是苟且,如果能死,也是一种解脱。”

“婉然……”

她淡然一笑,却是极度感伤,“昱哥哥,你知道别人现在怎么看我吗?我向皇上进言,冷落了贵妃,又得了恩宠,后宫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就算活着,却也是受尽欺辱和冷落,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语毕,是两下的静默。

萧昱目光扫过她的脸庞,有着难以言表的歉意,“婉然,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不要再一心求死了。”

婉然有些悻悻的,似是有几分不信,“你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只为了劝我不要轻生?”

萧昱沉沉闭目,“有什么区别呢?”

“有。你说你还爱我,我就再也不想死了。”

“婉然……”

“就这一句。”她忽而微笑起来,语气恭和而又安稳,“你只要说这一句,我就一定会好好活着,再也不想死了。”

萧昱的鼻中微酸,他执起婉然的手,贴在他温热的面颊上,沉沉道,“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从来没有变过。”

姜婉然的唇边忽而生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她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心中满是暖意。

第九十七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 上

长安再见到楚洛时,是一月后的黄昏。

当成德海笑模笑样地走进重华殿,宣了圣意请长安前去明德宫一同用晚膳的时候,长安只是疏疏冷冷地一笑,淡然道,“本宫知道了。”

成德海满面恭谨地退去,一出了大门,立刻收敛了笑容,急忙忙地转了一道弯儿往荣华殿去。

钟毓秀册封为钟淑妃后,迁居锦绣宫的荣华殿,距离长安的重华殿只有一路之隔。而一路隔出去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荣华大殿四周古树参天,红墙黄瓦,金碧辉煌,与那一角成荫的重华殿,显得尤其不相称。

望着这满眼的繁华,成德海忍不住直打了个寒噤。

他往正殿内走去,却见门口熙熙攘攘地站了一排的宫女,走到门口,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忽然绕到了他的身前,欲言又止道,“海公公,现在进去恐怕是不妥,我们娘娘正在……”

“杂家办事,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成德海横了她一眼,那宫女吓得一愣,不敢再言,忙闪了条路给他过去了。

大殿之内,成德海满脸堆笑,正要躬身请安,忽然瞥见上首凤袍的一角,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下去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眼来,又望见了坐在皇后身边的钟毓秀,再次叩首道,“淑妃娘娘万安。”

皇后垂下眸去望他,眼中微有讶然之色,“成德海?你来荣华殿做什么?”

“奴才……”成德海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半晌,他方才眸中一亮,低眉颔首道,“奴才奉了皇上之命,前去重华殿中请贵妃娘娘用晚膳,皇上也挂心着五皇子,便托奴才顺道儿来瞧一瞧。”

皇后将信将疑,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成德海的前半句上,不由得浅浅蹙眉道,“皇上可是召了沈贵妃去明德宫?”

成德海不敢抬首答道,“是。”

话音未落,坐在上首的钟毓秀便冷冷一嗤,幽幽开口道,“本宫倒是听说,前些日子,贵妃当众掌掴了姜昭媛,足足打了三个耳光,弄得姜昭媛啊,脸上高肿了一片,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侍寝呢。”毓秀说着,不免掩口偷笑起来。

这话落在皇后的耳中,倒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望向成德海,倏然问道,“皇上可是为了这件事才召见贵妃的吗?”

成德海低低地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奴才……奴才不知,皇上只是说,请贵妃娘娘前去用膳,别的……别的……就再没多说了。”

钟毓秀闻言,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不屑出声道,“如果不是这样,那好端端地,皇上怎会突然召见沈贵妃?”

皇后静默地叹一口气,“圣意不可揣测,无论如何,咱们只管看着便是。”

毓秀郁郁不乐,气得胸口像燃了一团火似的,可因着皇后在侧,也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忍下了。

酉时,长安更衣过后,换上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长袍,她扶着晚香的手下了轿撵,转眼便看见贺昇已经向她这里走来。长安微微颔首,低声向贺昇道,“有劳贺公公。”

贺昇旋即微笑,“这都是奴才应该的。”

明德宫的正门口,有高高数十层台阶直达宫门,这一砖一瓦,无一不显示着帝王的威严。长安从这里走过许多次,每一次走过,都是欣喜的,恨不得这层台阶在她的脚下立刻化作一缕平地,好让她赶紧到达楚洛的身边。可是这一刻,曾经的那份愉悦,却都散尽了,像是遗留在时光的尽头处,任她无论怎样也找不回来了。

进了明德宫的正殿,暖桌上已经布好了精致菜肴,望着这满满一桌的膳食,长安却一点食欲也无,只温然欠身道,“皇上万福。”

楚洛的目光落在长安身上一瞬,眉目间忽然有了一点黯然之色,他沉沉开口道,“朕不记得,你喜欢穿紫色。”

长安理了理衣襟上的垂落流苏,淡淡笑道,“一别两年,喜好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微微笑着,却望见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她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从前的紫衫缥缈,永远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可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却还是在怀念她。

似是沉默了半晌,长安终于听得楚洛沉沉一声,“坐吧。”

她温然落座,却只肯坐在楚洛的对面。

“过来坐。”楚洛微微低眉,向她伸出手来,“坐在朕的身边。”

长安蕴了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她站起身来,将楚洛迎向她的手忽视过去,径自坐在了楚洛的一边。

楚洛见状如此,只是微微叹一口气,却也不恼,“朕让御膳房特意为你做的,来尝尝看。”

楚洛执起玉箸,挑了几筷子绣球乾贝放到长安面前,长安只是拿眼瞧着,却不动作。

“不喜欢吃?”楚洛温润出声,眼底闪过一丝润泽,望向长安道,“你喜欢吃什么,朕让他们重新做一份来。”

长安望着面前这一整桌的山珍海味,心口一阵阵发寒。

她从来不喜吃这些东西,他竟是完全忘掉了。

长安的唇角含了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语气平淡着道,“臣妾喜不喜欢吃什么不打紧,既然皇上让臣妾来陪着用膳,那么臣妾只管陪着便是。”

此言一出,楚洛的脸已经是渐渐发白了,他将手中的玉箸重重一搁,愤声道,“朕没胃口,都撤下去!”

一旁的宫人见皇帝动怒,都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来将膳食一样一样地端下去了。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空气只剩下冷漠。

直到门外有小太监的匆匆步入,这种冷漠的气氛才戛然而止。

楚洛并不抬眸,“什么事?”

那小太监甫一进殿,便吓得一个腿软,连忙跪在了地上,踌躇着道,“皇上,外头柳才人求见。”

楚洛的目光扫过长安的面庞,见她依旧不动声色,便唤道,“叫她进来吧。”

进来的女子着一身浅蓝色宫装,巧笑嫣然,眉目倩兮。她走至皇帝面前,袅袅娜娜地立住。一抬首,恍然望见了皇帝身边的沈长安,几乎是一怔,随即福身下去道,“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长安神色冷漠,不着眼看她,却也不叫她起来。楚洛微微望她一眼,抬手示意她起来,旋即温然道,“你怎么来了?”

柳梦云一听皇帝问话,立刻喜笑颜开,不觉带了几分娇羞答道,“嫔妾在宫里做了几样点心,想着皇上爱吃,便拿来给皇上尝尝。”说罢,她胆怯地望一眼长安,低低颔首道,“嫔妾不知道贵妃娘娘在此,来得不是时候……”

“不碍事。”楚洛笑意温煦如春风,他转首望了长安一眼,只见她仍然是一脸的冷冽,便起身上前迎了柳梦云去,“来朕身边坐。”

柳梦云低首含笑,连连诺诺地牵过皇帝的手,面上一片绯红。这张清荷秀面落在长安的眼里,真真令她生厌。

柳梦云坐到皇帝身边,轻轻打开自己的提篮,温柔地睇了他一眼,含了几分羞涩道,“这是嫔妾母家临安的吃食绿茶酥,嫔妾想着皇上也在临安待过好些年,一定还记得这个味道,便给皇上拿来了。”

长安一听“临安”二字,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柳梦云的面上。

这么多年了,楚洛始终对临安女子情有独钟。

沈长安是,宋燕姬是,姜婉然是,连面前这个柳才人亦是如此。

楚洛微微失笑,轻轻拧了拧梦云的脸颊,温言道,“你有心了。”

柳梦云自进宫以来,难得见皇上如此温柔的一面,此时一听这话,她喜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忙拿了一个递到皇帝嘴边,巧笑道,“皇上快尝一个试试。”

楚洛温然含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绿茶酥,柳梦云立刻满面晕红,含羞地别过面去。

楚洛却是笑得别有风雅,他一把握住柳梦云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那一枚绿茶酥从柳梦云的手中掉落至楚洛的长袍上,他却是浑然不觉,眼中含了几许认真的神色道,“梦云,朕封你为婕妤可好?准你进御前侍奉,这样便可以常常见到朕了。”

柳梦云的眼中骤然一亮,霎那间便是清泪滂然,她伏在皇帝身前,且喜且泪道,“嫔妾谢皇上恩典。”

楚洛笑意温沉,转首望向长安,启唇问道,“贵妃以为如何?”

长安的神色平淡而波澜不惊,她含了恭谨的笑容,望向含羞带怯的柳梦云道,“皇上得此佳人,臣妾自然为皇上感到高兴。”

话音刚落,楚洛的神色邃变,如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寒霜一般,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到了骇人的地步。

“你再说一次。”

“臣妾……”

“砰——”地一声巨响,楚洛一扬手掀翻了面前的龙案。那是皇帝最钟爱的一面龙案,此时此刻,就这样掀翻在众人的面前。

柳梦云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下去,嘴里喃喃着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出去!全都给朕出去!”

楚洛气得狠了,覆手便砸在那张掀翻的龙案上,众人大惊,忙不迭地向外退去。

长安缓缓起身,面上并无一丝畏惧,神色平静得如日光下的积雪,转身向外离去。

“沈长安,你站住。”

第九十八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 下

长安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还没来得及开口,双肩就被紧紧地攥住,楚洛的力气之大,像是要把她全身的骨头捏碎一般。她暗里紧紧咬了下唇,脸上微有惶恐之色,却仍想尽力避开他的目光。

楚洛见她如此,气极之下,心却在狠狠地抽痛,“长安,你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妒忌?”

妒忌?

她冷冷嗤笑。

长安双目沉静,眼中却含了一点锐利的坚定之意,“妒忌乃是妃嫔之大过,臣妾不敢。”

楚洛的身体轻微一震,只觉得是浑身发冷,他想要去抓长安的手,却发现握住的那一只手仍然是冰冷的,他的语气沉而缓,夹杂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当年朕宠幸钟淑妃的时候,你不是一直跟朕置气吗?当朕从江南把燕姬带回来的时候,你难道不是妒忌得发狂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你站在朕的面前,却是一点情感也没有了呢?!”

长安仰面直视着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却是淡若云影,随之不见,“臣妾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还望皇上不要见怪。”

这一句出口,楚洛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愠怒时的沉沉心跳,他目光灼灼燃在长安的面上,悲痛的神情中却多了一分郑重,“你骗不了朕。你对朕的心意改变了,朕不会不知道。”

长安用力挣脱他的手,却并不闪避他的目光,“臣妾是皇上的贵妃,从来不曾有别的想法。”

楚洛灼然逼视着她,“是楚瀛吗?”

长安冷冷一笑,回望着他的视线,容色却依旧平淡。

“臣妾说过了,臣妾既是皇上的贵妃,不敢有别的想法。”

“你——”

楚洛扬起手来,作势就要打到长安的面上。长安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一瞬间,她突然希望这一掌落在自己的面上,越狠越好。这样,她便可以斩断对他的所有情意,终至一分也无。

楚洛扬起手来的那一刻,连他自己也后悔了。他这是在做什么?他真的想要打她吗?他望着长安,居然看不到她眼底的一点惧色。她是与别的女人不同的,只要他在别的女人面前一动怒,她们就会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求他的原谅。就好像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她们尽数都是自己的奴隶,没有情感,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一味地附和自己。

可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在这么多的女人里,他就独独就看到了沈长安。她那般刚烈,丝毫不会惧怕他,在他心里,她就只是沈长安而已。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看到了自己的本质,不是这天下的帝王,也不是临安府的逍遥王爷,只是年少时不惧一方的楚洛。

楚洛将手缓缓落下,在这一刻,他突然后悔了。

当年争夺太子之位时,是他为了求得一方宁静,自愿前往临安封地。他不争不抢,皇位最终还是到了他的手里。所以他就觉得心安理得,没有杀任何一个人,手里没有沾染任何一滴血,他就坐上了天子的宝座。

当年王府之夜,与她双宿双飞的那份感情是真的。那时的后宫百花争艳,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可现在后宫的人多起来了,那样多的人啊,她在其中,最多也不过只是一抹亮丽的色彩。

可是在这一刻,他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

是他毁了沈长安,是他亲手把他最爱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楚洛突然抓起长安的手,用了最大的力气把她拉进寝殿,一俯身将她压在了床上。这一刻,他突然企望她能反抗一下,哪怕是轻轻地一下也好,至少让他的内心有一丝安慰。

可是她并没有,她就这样躺在那里,面无表情,眉眼之间尽是冷漠。

那种冷漠,不是夫妻之间相争吵的冷漠,而是最疏远的冷漠。

他的唇抵了上去,双手开始解她的外裳,唇齿之间的相偎相依,他却感受不到她的一丝回应。

像是有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兜头而下,一下子把楚洛浇得清醒。

他的拳头“咚”地一声狠狠地砸在床上,长安沉沉闭目,转过脸去,心也随着这一声重重的沉了下去。

楚洛站起身来,系上外裳的扣子,声音亦是森冷,“你走吧。”

长安理好被拉扯下来的衣服,几乎是失却了起身的力气,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默然道,“臣妾告退。”

“长安。”

他的口气不似往常,带了一分沉痛,而那沉痛之中却又有着些许温和之意,“朕以为冷落你许久,你是会想明白的。”

长安绾了一绾鬓边垂下的碎发,双目沉静如能看透人心,“臣妾想明白了,所以才来伺候皇上,如此,皇上也不高兴吗?”

楚洛的眼底隐隐含了一分怒气,内心沉闷凝滞不已,过了半晌,他终于沉声道,“你走吧,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楚洛的语中带了深深地冷厉与决绝,落在长安的耳中,却是波澜不惊。

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这样也好。

长安走出房门的最后一刻,楚洛摘下腰间的青玉佩,狠狠地砸在了桌角,一瞬间,青玉尽碎。

第二日一早,当成德海带了人将重华殿里里外外所有的大门全都锁上时,长安只是坐在塌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

“使不得啊,这个你们不能拿走——”

“起开——”

“主子,主子——”寒烟哭着跪在长安身边,哀哀欲绝,“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寒烟的呼喊声还未落下,成德海就已经毕恭毕敬地来到长安面前,他眼波一剜,拱手道,“娘娘,对不住了,这是皇上的旨意,另外……”他眼珠骨碌一转,沉下脸来道,“另外,皇上还要收回娘娘的册文呢。”

寒烟闻言,几乎是吓得一怔,她首先抢在前面,拉住成德海的衣角,哭喊道,“海公公,这不成啊,皇上万万不能如此啊……”

“寒烟姑娘。”成德海冷冷地拨开寒烟的手,将她撂在一边,唇边含了一抹笑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奴才也没有办法,只得奉命行事。”

长安心中微寒,静静挑亮了灯火,面上并无一分的动容。静默半刻,她忽然启唇道,“拿给他。”

寒烟蓦得睁大了双眼看向长安,“主子说什么?”

“册文在我的寝殿里,贤妃一份,贵妃一份,都拿给海公公吧。”

“主子——”

长安微微吁一口气,俯下身来替寒烟理了理两边的碎发,轻声安慰道,“没事,你去吧。”

册文交到了成德海的手中,他却还不肯罢休。他站在当下,笑眯眯地向长安道,“娘娘,皇上还吩咐了,这重华殿里贵重的东西一律都要撤下来拿走。”

长安抬起眼来,微微觑着他,“你们不是都已经搬走了吗?”

成德海微微颔首,环视四周,见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摆设,便倏尔笑道,“而且这宫里,也不许多了人伺候,小得子和小善子就得跟杂家走,至于晚香和寒烟两位姑姑,照了皇上的意思,是可以留在娘娘身边的。”

长安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声音却是冷冰冰的,“替本宫谢过皇上了。”

成德海似是对长安的这副样子十分满意,他转眼一望,忽然看到四皇子被一乳母带着,站在廊下,便转首道,“至于四皇子……自然也不能在娘娘的身边抚养了。”

长安本是目无表情,一听这话,立刻站起身来道,“这宫里的一切你们都可以拿走,只有云璟不可以!”

说罢,她警惕地看向云璟,向他伸出手来道,“云璟,来,快到母妃这里!”

“母妃……”云璟刚要跑过去,却被乳母一下子按住,他动弹不得,只得急得大哭了起来。

“你们这是都反了吗!?”长安霍然起身,疾步往云璟的方向去,“云璟,快过来!”

在长安要抱过云璟的那一刻,成德海倏然站到跟前,将云璟往自己身边一拉,含了一丝冷笑道,“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您就认了吧。再说,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四皇子想想啊,四皇子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您现在身处重华殿,已经形同软禁了,四皇子养在您的身边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啊。”

成德海的一席话说得长安阵阵发寒,她足下突然失了力气,几欲跌坐在地上。

是啊,她害了自己,却不能害她的孩子。

“娘娘,您放心,皇上说了,将四皇子移到周充媛……哦不,是德妃娘娘身边抚养,您就放心吧。”成德海话锋一转,忽然喊来一旁默不作声的贺昇,吩咐道,“去,把四皇子送到玉华殿里去。”

贺昇急忙赶来,忧心忡忡地望了长安一眼,转而看向云璟,温言道,“四皇子,您跟奴才来吧。”

“不要,我不要去!我要我的母妃!”云璟一下子挣脱了贺昇的手,急急跑到长安身边抱住她,哭得愈加大声,“我要和母妃在一起,哪儿都不要去!”

长安心下动容,眼中不由自主地漫出两行清泪,她蹲下身子,轻轻抚了抚云璟的额头,勉力笑道,“云璟,乖,去周母妃那里,你可以跟念慈一起,这样不好吗?”

云璟望着长安,眼里忽闪一下流出泪来,“可是我要和母妃在一起……”

“云璟。”长安眼底浮起深深地依恋,紧紧地抱了抱云璟,温声道,“你放心,很快母妃就会去找你了,你就安心待在周母妃那里,不要惹父皇生气,好不好?”

云璟哭得哽咽,听了这话,更是难过不语,“母妃……母妃是惹了父皇生气……所以……所以才会这样吗……”

长安淡淡一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眼中尽是温煦的关切之情,“母妃和父皇之间有些误会,你不要担心了,乖乖待在周母妃那里,好不好?”

“那母妃会去看云璟吗……”

“会啊。”长安的目光泛起阵阵不舍的涟漪,“你跟贺公公一起走,他会保护你的。”

说罢,她将云璟的手交到贺昇的手中,贺昇悲从中来,不由得出声道,“娘娘……”

“去吧。”长安温然叹一口气,眼看着贺昇牵着云璟的手将他带出了重华殿。

云璟一步三回头,那张小小的脸上分明是深深的依恋不舍。

长安立在当下,忽然觉得心如绞痛,口中却是涩然。

第九十九章 余烬

贺昇刚刚将云璟领出了重华殿,大门便在两人身后重重地关上了,紧接着,便有人拿了层层铁链将重华殿封锁了起来,刹那间,繁荣如往昔的重华殿忽然变成了一座深不见底的牢笼。

云璟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个侍卫将重华殿毫不留情锁了起来,几乎是怔在了当下。他本能地挣开贺昇的手,急忙上前跑去,“你们不准锁上,我母妃还在里面,你们不能这样……”

云璟的力气很小,那几个侍卫根本就岿然不动,他们面面相觑,又不敢反抗,只能痴痴地立在那里。成德海见状,心下立刻不耐道,“四皇子别闹了,你这样也没法子的,贵妃娘娘惹怒了皇上,皇上是重罚啊,谁都不能抗旨的。”

“成德海!”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明亮的女声,成德海闻声看过去,连忙屈膝下去道,“奴才见过德妃娘娘。”

“四弟,快过来。”念慈首先跑上前来,张开小手,急急地要去拉云璟过来。

周若华微微望了云璟一眼,亦是满目怜惜,但转向成德海时,却又是一脸的怒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成德海躬身下去,恭谦答道,“回德妃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从今以后,不许贵妃娘娘再踏出重华殿门半步。”

若华深深蹙眉,神色之间亦是有不甘之情,“皇上竟是如此狠心?本宫不信,本宫要去求一求皇上,求他开开恩,宽恕贵妃娘娘。”

语毕,她刚迈出去半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嬉笑。

“自己都不得宠,就不要白费这个功夫了。”钟毓秀协同姜婉然缓步走来,她妩媚细长的眸子在周若华的面上轻轻一转,倏尔笑道,“也不瞧瞧自己德妃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贵妃失宠,你哪有机会抚养四皇子呢?怕是要守着这个充媛的位分老死在怡和殿里吧。”

周若华此时的位分与钟毓秀相当,但比起毓秀此时儿女双全,又得皇上恩宠,若华自然是不能比及了。只是此时被钟毓秀用言语相激,自然也是耐不住气,便出声道,“淑妃不也是靠着贵妃失宠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吗?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钟毓秀快意地笑着,微微蹙起精致的烟眉,巧笑道,“是啊,所以如今贵妃失势,本宫自然也是高兴得很呢。本来正准备用膳呢,一听着重华殿出事儿了,本宫便赶忙来看贵妃了,没想到这一来啊,面儿都没见上,重华殿就被锁住了。”

毓秀一边说着,眉目之间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周若华拿眼微微觑着她,只见她一身的大朵牡丹翠绿烟纱长袍,面上盖了浓浓而精致的妆容,不禁从心底深处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恶心感。

这样的女人,当真是狠毒。

若华怠于再跟钟毓秀搭话,转身便要离去,一回首,竟看见钟毓秀身旁的姜婉然也是一身华丽的装束,浓妆艳抹,穿得倒是比她这个德妃还要华贵。

婉然觑到若华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头不作声,若华也懒怠于多看她一眼,只牵过了念慈与云璟,侧身从两人身旁离去了。

一旁的月容看得痴愣,她抓住毓秀衣衫的一角,诺诺问道,“母妃,他们为什么要把重华殿锁起来啊?”

毓秀低头望了她一眼,露出一点笑意道,“是贵妃做了不规矩的事儿,惹了皇上生气呢。”说罢,她俯下身去,平视着月容,郑重嘱咐道,“月容,你听好了,以后不许再去和你四弟玩,他母妃现在失了宠,你若是再跟他一起玩,连父皇也不会喜欢你了。”

月容怔怔地点点头,却仍有些不解道,“但是父皇好像很喜欢四弟呢,他常常叫四弟到宫里去……”

话没说完,毓秀立刻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你五弟云玮才是皇上最中意的皇子。”

月容见毓秀动怒,忙不敢再言,畏畏缩缩地躲到兰香身后去了。

从重华殿被封锁的那一日起,皇帝也性情大变,他处理政事决断,经常是废寝忘食,整整一日把自己关在明德宫里不见人影。

本该定于永昌十年的选秀也被搁置了,皇帝更是无心过问后宫,一日复一日的绿头牌送进了明德宫,却又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可就算如此,敬事房仍然不敢怠慢,生怕有一天这天子改了主意,自己的人头也难保。

当编写敬事档案的大总管执了墨笔,在整整一页上写下一个“无”字的时候,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整个后宫的好日子,也算是到了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永昌十一年的春季。

入了春,皇后病得更厉害了,自从生了帝姬后,她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前,加之永昌六年的那场大病,人也愈是消瘦了下去。最近几日,她常常揽了云珂和云玢来到她的床前,握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言不发,只是沉沉落泪。

皇帝坐在她的身侧,不由得重重叹一口气道,“皇后不要多想了,还是把身体养好要紧。”

李淑慎一听这话,更是泪雨如下,她唤来玉芝将两个孩子抱下去,愁容满面道,“此生此世,有了云珂和皓雪,又有了云玢,臣妾早就是无憾了。”

皇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紧紧握一握皇后的手,沉声道,“别这么说,你还年轻,不会有事的。”

皇后叹一口气,神色倒是舒缓了些,“臣妾已经三十三岁了,哪里还年轻呢,若是走在前头,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臣妾走了以后,最担心的还是皇上。”

皇帝淡淡垂眸,替她掖了一掖被角,温声道,“别担心朕了,你先担心着自己吧,先把病养好再说。”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里却有浅浅的哀悯,“臣妾病了这些日子,总是在做梦,梦见的,都是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其实仔细想来,皇上跟臣妾相处的时日倒还真是不多,可一想起来,却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淑慎陡然提起王府旧事,皇帝心里不由得沉沉一颤。

十一年过去了,那段岁月也已经被沉沉搁浅了,如今再想起来,却是只能记起一星半点。

他执起皇后的手,目中的愧疚亦然泛起于眼底的清澄之中,“淑慎,是朕从前对不起你。你在王府的时候,是受委屈了。”

皇后淡淡一笑,微微含了几分清亮的泪意,“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陪在皇上身边,臣妾也是知足了的。”她静默片刻,忽然启唇道,“只是有一件事,她们从前都不敢讲,是怕皇上生气,如今臣妾已经成现在这样了,再说什么都不为过了。“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你说。”

“重华殿里的沈贵妃,臣妾想替她求一句情。”

皇帝乍然一听,眼中陡然闪出阴郁的怒火,“你提她做什么?”

“皇上当日是为了私情一事罚了贵妃,甚至连王爷的面都很少见。可是臣妾知道,流言不实,贵妃是不会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了。”

皇帝沉沉闭目,忽然长舒了一口气,温然叹道,“淑慎,从前在府邸的时候,长安待你并不善,为何此时你还要替她求情?”

皇后的笑意淡薄得如绽在风里的颤颤海棠,风一吹,便不落痕迹,“因为贵妃是真心爱皇上。”说罢,她目中含泪,温然笑道,“臣妾不在了,这宫里便没有人再真心爱皇上了。臣妾与贵妃一同出身府邸,她对皇上的真情,臣妾是看在眼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臣妾,便只有贵妃是真心待皇上了。”

皇后语意沉沉,这一语灌在楚洛的耳中,却是令他心痛不已。

虽然他早就已经知道,这宫里的女人,都是攀龙附凤,她们待他,不过是求得一世的荣华,那点点真心,当真是不值一提。可是皇后此时此刻将现实剥开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只觉得是心中抽痛不止,有难以言喻的苦楚。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过重华殿了,每次路过的时候,他都会让成德海换条路过去。就连停在她门前一刻,他也是不愿意的。

多的时候,他会去玉华殿看看云璟,每次看着云璟的小脸儿,他都会想起沈长安。

真切的爱过,也真切的痛过。

忽然间,皇后一声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楚洛的思绪,他立刻扶起皇后,看着她在痰盂中重重的咳了一口血,他的心底顿时沉沉一颤。

回到明德宫中,已是酉时了。

敬事房的大太监捧了绿头牌进了殿内,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这一动作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皇帝早就已经半年没有翻过牌子了,他正等着听皇帝一声“下去吧”,就草草了事,于是也浑不在意。

楚洛一个一个地望过去,不出所料的,没有看到沈长安的名字。

他的手指落在姜婉然的牌子上,轻轻一翻。

听到头顶的响动声,那太监几乎是整个人都怔住了。他茫然地望了望站在皇帝身侧的成德海,却被不留情面地横了一眼。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传轿去常宁殿!”

说罢,成德海满面堆笑地伸手去扶皇帝,“皇上,这边走。”

皇帝睇他一眼,只觉得心事沉沉,却没有过多的言语。

第一百章 私通 上

楚洛坐在龙撵上,扬手一掀帘子,重华殿的高阁楼台便撞入他的视线中。

重华殿是从明德宫前往常宁殿的必经之路,似乎是他走到这里,也是不可避免的。隐隐约约的,楚洛好像觉得,自己就是在等这一刻,就像许多次他去往常宁殿一样,都是为了在这一刻走到这里。

他的目中有些许悲悯,轻声向外扬声道,“停一下。”

前头抬轿的两个小太监倏然一怔,相视一眼,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成德海,小声问道,“海公公,皇上方才说什么?”

成德海一抬头,见前面不远处便是重华殿的正门了,心里“咯噔”一声,不耐烦地向前摆摆手道,“去去去,这可是重华殿,不吉利得很,你们不用管,往前走就是了。”

楚洛坐在轿中,见轿子非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是越走越快,不由得心生怒意,立刻掀了帘子厉声道,“朕说让你们停一下,你们都没听到吗?!”

前头的两个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见后头的两人已经落轿了,连忙停下来将轿子落下了。成德海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扶了皇上下来,照着两个小太监的脸上反手就是两个耳光下去,扬眉厉声道,“懂不懂规矩?皇上叫停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说罢,他又转向皇帝,一脸谄媚地笑道,“皇上,您仔细脚下。”

楚洛斜倪他一眼,也屑于与他搭话,径直走向了重华殿的正门处。

成德海见皇帝三步并两步地往重华殿走去,连忙小跑跟了上去,急声劝道,“哎呦,皇上,进不得啊,那可是重华殿啊。重华殿已经半年多没人进去了,这……这……”

“起开。”

成德海颇有为难之色,但见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也稍稍落定,恭敬地往后退了几步。

楚洛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门前,良久,却也只是默然。

成德海站在皇帝身后,站得腿都麻了,冷汗也一层接着一层地落下来。过了许久,他才看见皇帝转过身来,轻叹一句,“走吧。”

成德海如获大赦,立刻小跑到龙撵前,扬声道,“起驾,去常宁殿——”

楚洛到达常宁殿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可常宁殿的烛火依然大亮。

成德海一见,立刻喜笑颜开道,“皇上,您看哪,这还没着人来常宁殿预备消息,昭媛娘娘可就在等着皇上了。”

楚洛不动声色地一笑,缓步步入殿内。

常宁殿内烛火摇曳,梨花香的香气清幽无比,挂在檐前垂下摇曳的薛荔花蘅芜丝丝缕缕,将殿内的光线遮得朦胧一片,窗上的湘妃竹帘安静地垂落,穿过一扇新漆圆门,层层薄罗纱帐被帐钩挽于两侧,透过碧罗纱帐投下的光影,隐隐可以看到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身影。

待皇帝走得近了,看清楚那一幕,脸色顿时煞白。

“大胆!”

那女子闻声一震,光影朦胧间,楚洛看着她慌慌张张地抓过衣服遮在身前,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瑟瑟发抖地跪在了自己的身前。

楚洛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姜婉然一张粉面秀脸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扬手一个耳光用力打了下去。

这一掌是在姜婉然的意料之中,可她却没想到竟是打得如此狠。婉然倒伏在地上,只听得耳中嗡嗡作响,脸颊上随之感受到一阵剧烈的肿痛。剧痛之下,她感觉到耳边有温热的液体滑过面颊,她伸手一摸,鲜红鲜红的血珠立刻沾染到她的手上。此时此刻,她顾不得惊骇,只是一阵的麻木,从头到脚的麻木。她紧紧地盯着皇帝龙袍的一角,目中是澄澈的分明。

“婉然!”

萧昱立刻冲到她的身前,伸手护住她,稳稳地向皇帝叩了一首道,“皇上,都是微臣的过错,与娘娘无关!”

楚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瞳孔紧缩着,额头上隐隐都能看清因愤怒而爆出的青筋,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昱,随即便朗声笑道,“好啊,好啊,婉然你进宫的前几年,萧昱就调进了你的宫里,整整十年了,朕居然一直蒙在鼓里!”说罢,他忽然抬起婉然的脸,口中讥讽道,“你到底做了多少苟且之事,还有朕不知道的?!”

婉然望着他,惊恐和仓惶瞬间弥漫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看到他眼底的愤怒,可这一分愤怒,是为了皇家颜面,为了他的颜面,而不是为了她姜婉然。

婉然在一刻忽然冷冷失笑,她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她已经无路可退,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她竟是也不怕了,满脸的惧色瞬间化为唇边的一抹笑意,却是冷淡至极,“皇上,我自入宫之日起,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心对你。进宫侍奉你的人,原本应该是我的长姐,是姜家的嫡长女!可是选秀的那一天,她却出逃了,我的父母知道她不愿意入宫,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拿我去替她!我有多恨啊,选秀的前一夜,我已经与萧昱私定终身了,可是我却要入宫为妃,一生伴在你的左右……”说罢,她抬起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楚洛,“因为你,因为你的一道圣旨,我不得不入宫来侍奉你,可是我不愿意啊,我一点都不愿意,与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无比难耐。只有萧昱在我身边,我才觉得生活有了指望,才有了能活下去的希望……”

楚洛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整张脸白中泛着青灰,双眸却已是通红,“所以你才故意接近长安,想利用她把萧昱送到你的宫里来……这全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婉然冷冷一嗤,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同尖锐的冰凌一般决绝,“贵妃娘娘待我不薄,我能跟萧昱偷偷在一起这么多年,也都是她的功劳……”

“贱婢!”楚洛不忍再听她的肮脏之语,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婉然也不躲,就这样生生挨了一掌下去。

萧昱心中大震,连忙上去护在婉然的身前,毅然叩首道,“皇上,方才都是娘娘的一面之词,当不真的,是微臣进宫之后对娘娘动了心思,才致如此,皇上如要责罚,就责罚微臣吧,此事与娘娘无关,还请皇上宽恕昭媛娘娘!”

婉然乍然一听,立刻从地上支起身子,膝行至皇帝身前,她的面上有大片的血迹,全身也失了力气,她紧紧地抓住皇帝的衣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人的错,皇上看在臣妾进宫这么多年的份上,也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婉然此时是昏了头了,居然敢提起沈长安的名讳,她这句一语中的,楚洛矍然变色,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他迫视着婉然,言语之中有丝丝的阴郁,“你居然还敢提贵妃?当日如若不是你提起玉佩之事,朕又怎会冷落长安?是你故意陷害她的,是你故意疏远朕与长安,为的就是掩盖你私情的事实!”

婉然连连冷笑,目光往楚洛的铁青的面上轻轻一扫,“皇上与贵妃娘娘早就已经有了隔阂,如果皇上当日执意不信,臣妾又怎会轻易得逞?贵妃娘娘落到今日这个局面,怪不得臣妾,只能怪皇上。”

楚洛满腔激愤未曾锐减,可心里却是重重的一沉。

姜婉然说的没错,他和长安能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他哪里又是真心在气玉佩的事情?他气的,只不过是长安如今的变化。

他只想要回原来的沈长安,而不是现在的沈贵妃。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他竟感到有丝丝的寒意逼上身来,冷得彻骨。

他手中的力度渐渐放松,想出口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静默半晌,他忽然向外唤了一声,“成德海!”

成德海躬着身子上前来,看到地上衣不蔽体的两人,眼珠子都瞪大了,巨大的惊骇之下竟令他张口结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皇……皇上……什么……什么吩咐……”

“立刻把萧昱押到尚方司,等候行刑。至于姜昭媛,掠去封号,即刻迁出常宁殿,打入冷宫。”

皇帝口中的冷宫指的是皇宫最北侧的那三所没有名字的别院,在前朝,犯了错的妃子都会被驱赶到那个地方,只有那里,才是后宫里真正的冷宫,从踏入那里的第一刻起,她们命运就是被厌弃至死了。

姜婉然听了皇帝这话,浑身全然失了力气,她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忽然几个侍卫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萧昱拖了出去。

萧昱离开宫门的那一刻,婉然才是真的怕了,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冲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他,竭力哭喊道,“不,不要——”她忽然转过身来,一改方才的坚毅神色,不停向楚洛叩首道,“皇上,皇上,臣妾有罪,求您放了萧太医吧,求您了,求您了……”

婉然哭得动容,眼泪混着鲜血沾了她满面,成德海别过头去不忍卒视,皇帝却只是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拖下去。”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个力气大的侍卫进来将姜婉然拖到了一边,婉然挣脱不开,只能看着他们将萧昱一点一点地拖了出去,他的目光在最后一刻还是紧紧地停留在婉然的面上,她竭力地哭喊着,声嘶力竭,直到昏厥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私通 下

兜头而下的一盆冷水将姜婉然浇了个清醒。

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

“没用的东西。”钟毓秀的眼底隐含怒意,厉声呵斥道,“这可不是本宫不帮你,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本宫。”

姜婉然神色恍惚,脸上却冷静的没有一丝表情,她怔怔地望着钟毓秀,又痴惘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过了半晌,她才了然,自己已经身处冷宫之中了。这里的一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四处凋敝,连门外传来的冷风都可以长驱直入。而这时,她忽然想起了萧昱,忽然想起了最后一刻,他倒在地上的样子,于是她又再次望向钟毓秀,戚然出声道,“娘娘……萧昱他……他是死了吗……”

毓秀冷冷瞥她一眼,眸中尽是不屑之情,“早晚的事,你不要记挂着他了。”

婉然的目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情急之下,她一下子抓住毓秀的手,哀哀恳求道,“求娘娘,求娘娘去跟皇上求求情,我死了不要紧,求皇上放过萧昱吧……”

婉然沾满泥垢的手猛地抓住毓秀,吓得她一个激灵儿,连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急忙想甩开她,可是婉然的力气太大,毓秀硬是挣脱了几下也挣脱不开,她急得双目瞋大,立刻向外唤道,“兰香,兰香!”

兰香带了几个小太监闻声跑进来,见此情景,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去把婉然拉了下来。毓秀仍是心有余悸,看着婉然跌坐在地上哀哀欲绝的样子,不禁蹙眉道,“本宫好心来看看你,你就别指望本宫帮什么忙了,妃嫔私通是大罪,皇上留你一条命就算不错了,本宫自己还想保命呢,哪里顾得上去救你。”

说罢,她再也不看婉然,转身便扬长而去。

刚出了冷宫,毓秀便见不远处走来浩浩荡荡一行人,她瞥见那一抹明黄,立刻屈膝下去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看到毓秀,微微惊愕,出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毓秀有些惊慌失措,急忙颔首答道,“臣妾看着姜氏可怜,便想着来此地看看她,所以……”

“你可怜她做什么?”皇帝倏然打断她,口气冷淡,目光却更是锐利,“一个丢了皇家颜面,丧失心智的女人,你却是很同情她吗?”

毓秀心中慌乱不已,忙不迭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不敢,求皇上恕罪。”

“起来。”皇帝的语中有几分漠然的疏远,他盯着毓秀姣好的面容,语意沉沉道,“收起你的恻隐之心,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毓秀的额头上冷汗直迸,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连忙叩了一首,恭敬道,“臣妾明白。”

话音刚落,皇帝也不再看她,径自走向了冷宫中。

待到皇帝的身影不见了,兰香才敢上前扶起她来,温言道,“主子没事吧?”

毓秀面上愠怒,狠狠啐了一口道,“都怪姜婉然这个贱人,真是晦气。”说罢,她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尘土,转首道,“回宫。”

冷宫幽闭,处处尘土都夹杂了丝丝血腥的气息。潮湿,闷热,密不透气。

姜婉然浑身是水,她蜷缩在墙角,惶恐不安地看着进来的一行人。

成德海抬抬下巴,示意两个小太监将早已备好的靠椅送到皇帝跟前,满脸恭敬道,“皇上,别往里进了,您就坐这儿吧。”

皇帝望他一眼,端然坐下,目光又微微落在婉然的身上,尽量平缓了语气,开口道,“方才你宫里的盈香进了尚方司,受不住刑,已经全都招了。”

姜婉然闻言冷冷失笑,声音却是极低,“既然皇上什么都知道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皇帝淡淡蹙眉,眼底浮起深深的惶惑,“只有一件事情她没招,就是你指证贵妃的事情。所以朕来这里,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婉然不屑轻笑,目光直视着皇帝,没有一丝的回避,“皇上想知道些什么?”

“朕不过是想问清楚,贵妃与王爷的事情,到底是否属实。”

婉然别过脸去,唇边的笑意却是乍暖还凉,“皇上这么固执地想要追求一个答案,不过也是怕极了的,身边的女人一个一个地背叛你,这种滋味也不好受吧。”

皇帝闻言,脸色渐渐难看,成德海见状,忙赶上前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下去,“贱婢!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

姜婉然这几日已经不知道被扇了多少个耳光了,她的两边脸颊都已高高肿起,此时成德海这一掌下去,她竟是毫无知觉。

她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宠妃,如今被一个奴才扇了耳光,这种奇耻大辱,她却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婉然只是痴痴愣愣地笑着,而那笑意,却也是恍然,“你虽然是皇帝,是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你缺少的,是人的情感。那么多的女人围在你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的。你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掉了本应该拥有的爱情,想来也真是可怜。”

姜婉然这一句话像是针刺一样深深地钻进楚洛的耳膜里,他眼底的疼痛清晰凛冽地蔓延开来,当真是蚀骨的疼痛。

此时此刻,楚洛忽然想起缠绵病榻之中的李淑慎,自始至终,她都是一直真心的。可是爱情这种东西,没有两情相悦,怎能如此欢好?

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不知不觉间,他做了十一年的皇帝了。

这十一年间,改变他的,有太多太多了。

二十一岁的楚洛,心寄山水,从未想过会登临大殿。而三十二岁的楚洛,却是再也离不开这个皇位带给他的荣耀了。

自古以来,居高位者,必然都是内心孤独的。细细想来,他也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一点温暖了。

楚洛的眼中含了薄薄的泪光,他站起身来,不欲与她多言,只缓声道,“你好自为之吧。”

姜婉然见自己的话已经完全刺激到了楚洛,面上竟浮起一丝快意的笑容。她就要死了,不可避免的,她是逃不过一死的。可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陪伴了十年的男人痛苦,心里也是快意的。

她的青春,她的爱情,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深深埋藏在这皇宫里了。

婉然的笑意冷凝在嘴角,眼里却有微亮的光芒,她缓缓开口道,“皇上,盈香或许还没有告诉您一件事吧。”

皇帝闻声回首,“什么?”

婉然笑得悲烈,立刻将眼中微冷的泪光转成自持的冷静,“你的孩子,那个只有四个月的孩子,是我害死的。”

皇帝闻言大震,疾步上前去一把扼住她的手握,怒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们的孩子,是死在我手上的,是我不想要他了,所以才喝下了堕胎药。”

话音未落,楚洛的心中已然漾起难以言喻的悲痛,那种痛楚,从心房渐渐蔓延开来,连声音带了丝崩溃般的颤抖,“孩子是没有错的,你怎么能……”

“因为那是你的孩子。”婉然忽而抬起头来,眼中闪过雪亮的恨意,“是你害得我不能跟萧昱在一起,所以我也必然也不会留下你的孩子。”

刹那间,沉沉的钝痛充斥了楚洛的整个心房。

此时,他已经没有愤怒了,沉甸甸的,全部都是痛楚。

终于,再没有一句话,他松开姜婉然的手,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向外面走去。

忽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回头,成德海已经冲上前去,紧紧地扼住姜婉然的肩膀,将她手中的瓦片夺了下来。

楚洛静静地看着那点点血迹的碎瓦,长叹出声道,“你这就要寻死吗?”

婉然心下微微一抽,不觉含了几分悲色,“我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你把我困在这个地方,不也是让我死吗?”说罢,她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有伏波似的动容与感切,“我只有一个请求,我知道萧昱逃不过一死,但我可不可以求求你,用我的命换他一命?”

楚洛紧紧蹙眉,“你的命早就不值一提了。”

“可是萧昱没有做错任何事,入宫之后,是他一直劝我恪守本分,是我一直放不下,所以才……”

“别说了。”楚洛冷冷打断她,倏然道,“朕已经下令,萧昱私通后妃,罪不可赦。明日凌迟处死。”

一听“凌迟”两个字,姜婉然一下子失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虽然她早就想过,萧昱是活不成了的,可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凌迟。皇帝是有多恨他,非要千刀万剐才解恨。又或许,他并不是恨萧昱,他恨的,只是自己失去了那份帝王的威严。

“能不能求皇上,开开恩,求您了……”

姜婉然趴在他的脚边,低低哀求着,可楚洛仍然不动声色,只像没有听见一般。成德海看不过眼去,忙拉了姜婉然到一边,放低了声音劝道,“您就省省力气吧,自个儿都保不住了,还想着救别人呢……”

姜婉然带着哭音,浑身都在发抖,身上不由自主地迫上一阵寒意来。

她望着众人从她的身边缓缓离去,带走了一切她可以用来自缢的工具,就这样,再一次的把她扔进了深不见底的陈渊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无言独上西楼

长安是在傍晚时听到这一消息的。

当重华殿的角门无人看守时,她便知道,自己离出重华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当寒烟欢天喜地地把这个消息讲给长安和晚香听的时候,长安注意到晚香的神色有些悲戚,她一味地低头,只紧紧抿了唇不说话。

“寒烟,你去小厨房帮帮忙吧。”长安淡然望向寒烟,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

寒烟虽是茫然一片,但也不能不听主子的话,便点点头下去了。

长安抿了一口茶水,她的目光不落在晚香的身上,叹息却是轻得恍如云烟,“说吧,有什么心事。”

晚香怔了一怔,见四下无人,便知长安是同自己说话,瞬间便低下了头,“奴婢……奴婢没有什么心事,只是为主子感到高兴。”

长安不觉慨然,“你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强装了。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思,一并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长安一语勾中晚香的心思,她的眼睫微眨,竟是生生落下泪来,“奴婢……想再见萧太医一面。”

长安闻言,心中陡然一怔。

她早就该知道的,从那日晚香与萧昱一同回来后,她就应该知道的。

长安的眉宇间隐有几分忧色,语中亦是带了沉沉的叹息,“你是重华殿的人,进尚方司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长安便见晚香脸上的神采渐渐暗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心生感慨道,“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现在角门松快了些,你从重华殿的角门出去,到玉华殿找德妃,我的云璟还在她那儿,她看在云璟的份上,也会帮你这一回的。”

晚香闻言,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眼中一酸,又落下泪来,“奴婢……多谢娘娘恩典。”

长安轻轻颔首,眼中有微亮的光芒,她望向晚香,关切安抚道,“让你跟我留在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断送你的前程了,你这样衷心,本宫帮你这一回,倒也算不得什么。”

晚香含着泪重重点头,长安心下动容,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吧。”

尚方司在宫里一处偏僻之地,阴暗而不见天日。

这已经不是晚香第一次来到尚方司了,很多年前,她就跟着小得子和小善子一同,把寒烟从这里接了出来。那时的场景,晚香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绝望的哭喊声,早已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从那一刻起,她便想着,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踏进这个地方来。

而这时,她却还是来了,而且义无反顾。

暖香带了她,走至尚方司的大门处。晚香一身玉华殿的宫女装扮,紧紧跟在暖香的身后。

“什么人?”尚方司的守卫阴沉着一张脸,伸手便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玉华殿宫女,奉德妃娘娘之命前来探望。”暖香将令牌拿在手里,也不看那两个侍卫,径直带了晚香往尚方司里面去了。

刚一进大门,两人便看到右侧的石墙上吊着一个面色发青的小太监,暖香吓得一个哆嗦,顿时失了风度,在身后轻轻推了推晚香,低声道,“姑姑,您往里边儿去吧。我在这儿等您。”

晚香心里虽是也有几分后怕,但她一想到萧昱,便是什么不怕了。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晚香绕过一处又一处的刑房,亲眼看着那些受尽无数残忍的酷刑而求死不能的宫人们,她的心里沉沉一颤,不断地祈求着尽快走到尽头,终于,她在角落的刑房里见到了萧昱。

他躺在一处草席上,听见脚步声在他的身侧停下,挣扎着动了动身子。

晚香望着他,所及目光之处尽是他的累累伤痕,有鞭痕,还有针刺,看得晚香触目惊心。她尽力忍下心中的难耐,沉沉出声道,“萧太医,是我。”

萧昱艰难起身,他的双手撑在身下,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身子来,他看向晚香,目光微微一颤,“晚香……”

晚香轻轻点头,她紧紧咬了牙,伸手揭开自己的提篮,将里头的饭菜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温声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想着你在这里一定过得不好,便做了这些来拿给你。”

萧昱眼眸一沉,亦是有微微的错愕,“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晚香心中一跳,差点要流下泪来,她赶紧收敛了神色,淡然自若道,“从前昭媛娘娘提起过的,奴婢就记下了。”

萧昱明知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却还是点点头信了,他顺着一样一样的饭菜望过去,暗灰色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哀悯,“这些我也吃不下,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是不要浪费姑姑这份心意了。”

萧昱这一句差点要把晚香的眼泪逼了出来,她紧紧扶住墙根,抿了唇答道,“吃一些吧,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萧昱望向晚香,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他执起木箸,挑了一筷子吃了,微微笑道,“很好吃。”

晚香静静地望着他,眼底含了蒙蒙的泪珠,“再多吃一些吧。”

萧昱轻轻点头,静默着挑了吃食。

晚香侧首望他,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总以为还有很久,还有很久我可以陪在你的身边。就算你喜欢姜婉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这样静静看着你,便也知足了。

可是如今,走到这一步,却连这样守在你身边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知这样想了多久,晚香连自己泪流满面都没有发觉,直到萧昱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面颊,她才恍然惊觉。

“不要哭了。”他沉沉叹息一声,“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晚香双目紧闭,忍住眼底汹涌而落的泪水,淡然道,“可我觉得值得。”末了,她忽然道,“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最卑微的宫女,没有办法救你。”

萧昱会意一笑,“我犯的是大罪,谁都没办法救我的。”

晚香看着他一脸从容的神色,心底愈加难耐,她知道,过了今天晚上,萧昱一定会死的,他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有一句话,她必须要问一问,错了今天晚上,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闭目片刻,沉声问道,“为了昭媛娘娘,你就这么甘心吗?”

萧昱听到晚香提及婉然,眼中微微一亮,那目中的神色,分明有几分温暖,又有几分哀伤,“婉然是我的一切。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为了她死,我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我是必死无疑的了,可皇上还肯留她一条生路,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也是知足的了。”

晚香望着他,心底竟有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竟是那样爱她,竟是那样爱她。

萧昱忽然抬起眸来,恳切地望着晚香道,“晚香,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晚香忍了眼泪,重重点头,“你说。”

“你帮我给婉然带句话,只要皇上肯留她一命,请她务必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自寻短见。”语毕,他望向晚香,言语之中是难掩的愧疚与无奈,“晚香,对不住,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任何人了。”

晚香明白他语中深意,再一次重重颔首,“我明白,我不会怪你。”

他轻轻一笑,“多谢。”

晚香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暖香却已经悄然站在了她的身后,轻声提醒道,“姑姑,到时候了,再不走咱们就该被人发现了。”

晚香一阵惊慌,她怔怔地望着萧昱,忽然回头恳求道,“暖香,我还有一句话,说完这句我就走。”

暖香见她语中凄苦,也不再劝,只点了点头道,“姑姑,你要快些,我在门口等你。”

晚香沉沉颔首,看着暖香的身影走远了,她才回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萧昱,忽而露出几分浅如初蕾的笑意,“萧太医,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你要记得,无论如何,以后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记得你。”

永远都会记得你。

萧昱静静听着,忽而展颜一笑,那笑容竟是晴朗无比。

后来的晚香再回想起来,那夜的事情倒是记不太多了,只有那个笑容,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晚香,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呼声。

“那个玉华殿的宫女,你怎么还在这里?”

晚香心中一颤,即刻以纱遮面,敛衣起身。

她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看萧昱一眼。

这是最后一眼了,她清楚的明白,从明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他这一个人了。

在这一瞬间,晚香却希望这一刻停留很久很久,至少再给她一点时间,将他看得清楚,这样以后再回想起来,才能清晰记起他的面容。

尚方司的大门在晚香的身后沉沉落下,她知道,萧昱下一刻等待的,只有死亡。

陡然间,她的心中漫上一阵苦涩之意,泪水轰然而落。

从前她看着贤妃娘娘与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切的欢喜。所以她也总在想着,自己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已经晚了,在她遇到萧昱的时候,就注定一切都是错过了。她喜欢他,那种喜欢,是寂静的欢喜。只要他在,她便欢喜。若是他不在了,她也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第一百零三章 婉兮 上

萧昱行刑的这一天,整个重华殿出奇的安静。

长安坐在庭院中,拈了凤仙花水正预备着染指甲,忽而听得角门处有一阵响动。

她下意识地向外望去,一瞬间,她竟希望看到的人是楚洛。这样的想法不过片刻,她便自嘲的笑笑。

他是皇帝,如果真要来看她,怎又会从角门出入呢。

果不其然,进来的人是一个长安从未蒙面的侍卫。

她微微蹙眉,“你是什么人?”

那侍卫一拱手,恭敬道,“微臣是冷宫的侍卫,是冷宫姜氏执意要见贵妃娘娘,微臣才不得已前来告知。”

长安的目光一低,轻轻瞥过他指间一枚贵重的扳指上,遂然明了,便朗然道,“既然姜氏要见本宫,那本宫去一趟便是。”

长安刚要起身,晚香忽然从一旁走了上来,踌躇着道,“主子可否带奴婢一同前去?”

长安闻言一怔。她本想着,晚香昨日刚见过萧昱,必然是不会有心情再管这些事情的,可此时她居然欣然要求前往,长安自然也没有不准的道理,于是颔首道,“那便一同吧。”

出了重华殿的大门,灼灼的日光照在长安的面上,隐隐约约,她竟感到一丝温暖。

她有多久没有出过重华殿了。大概有整整半年了。就连从前可以自由活动的两年,她出去的次数也极少。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虑,顾自往冷宫去了。

皇宫里最北侧的三所别院是长安从来去过的地方。此时一到这里,长安陡然想起了前些年去过的冷鹊宫,也是这般凋敝的景象。思及冷鹊宫,长安忽而想起了那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楚瀛,想来却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思忖间,里头陡然响起了一把清亮女声,一下子打断了长安的思绪。

“是贵妃娘娘来了吗?”

长安倏然一怔。那声音与几年前她见到姜婉然时,已经截然不同了。那一把女声干涩又低沉,全然没有当年姜婉然的温婉娇媚。

她走上前去,朗声答道,“是我。”

可里面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长安往里走了一段路,也没有发现姜婉然的身影。

正当她满目寻思的时候,墙角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贵妃娘娘是在寻我吗?”

长安顺着声音看去,待看得清楚了,不由得吓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姜婉然披头散发地坐在墙角,她散落在面前的头发如枯草一般干涸,面颊深深凹陷,眼圈乌黑,皮肤暴露之处尽是累累伤痕,早已失去了当年姜昭媛的无限风光。

长安心下惊骇,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走到那侍卫跟前,才低声道,“她关在这里几日了?”

“回贵妃娘娘的话,今日是第四日。”

才四天。

短短四天的工夫,已经把姜婉然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仔细一想,今日是萧昱行刑的日子,想到此处,长安的心中陡然一凛。

她明白,真正击垮姜婉然的并不是这冷宫艰苦的环境,而是萧昱的死讯。

今日凌迟,她必然是知道的。

长安深深敛容,以淡漠而疏远的口吻问道,“你怎么知道本宫能离开重华殿,出来见你?”

姜婉然冷冷嗤笑,不屑一顾道,“皇上知道了我的私情,必然就会对你开恩,只要我想法子,就一定能见到你。”

长安闻言,心下微寒。

是啊,楚洛既然已经惩处了当年陷害她的人,却还是迟迟不肯打开重华殿的大门,甚至,连见她一面都没有。十三年的夫妻,竟走到如此地步,当真是令人寒心。

这样想着,长安的目光又在姜婉然的身上轻轻一扫,隐忍下心中的情绪,倏然开口道,“你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拿出去了,可见,有些话,你一定非说不可。”

婉然忽然一笑,抬起头来直视着长安道,“沈长安,你一定很恨我吧。”

长安似笑非笑,低眸俯视着她道,“如果不是你背叛我,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罢,长安仰起脸来,目中仍是带了一丝悲悯,“可是,姜婉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背叛了我,我一直待你如亲生姐妹,却没想到,到头来害我最深的人,不是钟毓秀,也不是皇后,居然是你。”

婉然双目紧闭,忍住眼底的泪水,她咬紧了牙关,凄然出声道,“无论是皇后,还是钟淑妃,她们都扳不倒你,皇上对你的感情最深,无论她们做什么都不能害你到如此地步。只有私通,只有这个罪名,才能害得你不能翻身。”末了,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哀伤,眸中倏然冷厉,“可是为什么,就算你负上这个罪名,也只不过是被囚禁在重华殿里,而我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因为本宫的罪名不实,是你蓄意陷害。”长安冷冷注视着她,一个眼波划过她的面颊,含了深深的决绝和冷厉,“你明明知道,我和江陵王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婉然骤然冷笑,“发没发生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了。”

姜婉然这一句话说的毫不留情,长安登然大怒,她最恨的就是别人在她面前豁然揭开她的伤疤,不留一点的余地。她这一生,唯一的恨,就在于楚洛失信于她。那般冷厉的决绝,是她从未见过楚洛的一面。

楚洛没有听她一句解释,只是听了姜婉然的一面之词,便断定了她的私通罪名。就算他后来反悔,再回到她的面前,她也永远忘不了他残忍的一面。

长安走上前去,一把捏住姜婉然的下颌,她的声音极低,仅仅足以让她们二人听清楚,“姜婉然,你并不想真正至我于死地,私通的事情是你虚造的,可是有一件事,你却从来没有对皇上提起。”

婉然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冷冷一笑,却依然强撑着道,“我倒是忘了,宋燕姬和三皇子都是你害死的。”

长安面容冰冷,嘴角木然扬起,“这件事情一旦你对皇上提起,我必然会落到你今日的下场。”

话音未落,长安的心中竟蔓起阵阵痛楚。

假如楚洛知道宋燕姬是她害死的,真的会要她死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是彻骨般的疼痛。

这样想着,长安手中的力度忽然一松,婉然挣开她的手,用力别过脸去,“是啊,我不想让你死。因为我没有忘记你的一份恩情,在我孤身一人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

霎那间,婉然这一句陡然唤起了长安内心深处的那仅存的一点温情。说到恨,到底是谁应该恨谁。姜婉然也是这般可怜之人。

过去的整整十年里,都是她们两个人携手共进的。在被楚洛冷落的无数个夜晚里,也是姜婉然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从未离开过。她视婉然为姐妹,如同长萱和长乐一样的姐妹。而恰恰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也是最痛苦的事情。

姜婉然到了此时的这个境地,从来都不是她沈长安造成的。可看着她如今这个模样,长安倒是想起了第一次在春棠苑见到她的时候。

那样温静淡雅的女子,也只有姜婉然了。

而吟诗下棋作画,从今以后,只剩下她沈长安一人了。

“婉然。”长安轻声唤她,正如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平常,可仅仅只是唤了这一声,她却又无话可说。

静默了许久,她忽然听得姜婉然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沈长安,你比我要幸运太多了。”婉然泪眼朦胧,目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无论你做了什么,皇上都那么爱你。我曾经也想认命,就做一个宠妃,陪在皇上身边,了却余生。可是午夜梦回,我听见皇上在梦里喊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我永远也做不到了。”

有泪水渐渐溢出,朦胧了姜婉然眼前的视线,“就像我们现在的差距一样,就算多么要好,你都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而我姜婉然,不过是你身边如同婢女一样的角色。我所祈求的,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高位权势,可我的地位,永远只能依附着你,没有了你,谁也不会再记得我……”

长安神色一紧,深深蹙眉,“可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你没有想过。可是别人一直是这么觉得。我们都是皇上的弃妃,可你还是能尊享贵妃的荣耀,住在重华殿中,可我只能落到个冷宫废妃的下场。”

长安淡淡垂眸,“你变成这样,怪不得我。”

婉然忽然失笑,她笑得狠了,浑身都在发抖,她紧紧靠着墙根,勉强支起身子来道,“沈长安,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谁也不怪,若说要怪,只能怪我不该生在姜家,不该成为庶女,怪这命运的阴差阳错,让我替了姐姐入宫来。现在我的萧昱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我在这个世上,早已经无牵无挂了。”

长安听出她语中决绝,立刻扬眉道,“你若是寻了短见,也会连累你的家人。”

“家人?”婉然带着哭音,发出无助的呢喃,“我娘亲早就不在了,我爹也早就不把我当作他的女儿看了,我若是连累了他们,那也是他们的报应,是他们把我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们是罪有应得。”

长安的身子一阵阵发颤,脑中也是嗡嗡乱响,正当她茫然不知所语的时候,一直侯在门口的晚香突然进了门来。

第一百零四章 婉兮 下

“娘娘。”

晚香轻唤一声,婉然抬起头来,却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

“你在叫我?”

“昭媛娘娘。”晚香俯身下去,眼中含了泪水,盈然望向婉然道,“昨夜,我去见了萧太医……”

婉然一听见“萧太医”几个字,顾不得让晚香继续说下去,便起身拉住她的手臂,急声道,“你见过萧昱了?你怎么见到他的?他怎么样,还好不好,是不是受了很多刑……”

她说到最后,已然是泣不成声。此时此刻她的目中是清明的,荡然无波。

长安望着她,隐隐约约的生了几分怜悯之意。

晚香推开她的手,心绪繁杂如麻,她沉静了容色,缓缓开口道,“萧太医说了,要我一定告诉娘娘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婉然立刻怔在当下,过了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长安离在她最近的地方,能清楚的看见她眼底的沉沉悲伤。

那种悲伤,是绝望之中又带了些许生存的希望。

长安缓缓站起身来,她不忍再去打扰这一刻,于是静默之中,她与晚香一同离开。走出冷宫大门的那一刻,她又回首望了姜婉然一眼,心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姜婉然了。

婉然看着长安的目光渐渐收回,身影消失在了冷宫的拐角处。她蓦然抬首,见天地茫茫间,又是一片昏暗。

正如很多年前临安城的那一晚。她与萧昱相依相别,也是这样的天色。

可她如今深深思念的那个人,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去,纵然百转千回,他也再回不到她的身边来了。

婉然将手伸进衣襟,摸到那支被捂得温热的簪子。

那是一支嵌着合欢花的玉簪,是萧昱买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从前总是舍不得戴,总要在见他的时候,才肯戴出来。因为他说,她戴这个很好看。

这支簪子此时此刻拿在婉然的手里,她却依然能感受得到萧昱手心沉沉的温度。

对不起,昱哥哥,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婉然握紧了玉簪,没有丝毫犹豫地往自己胸口倏然一刺。几乎感受不到什么痛楚,她的意识便越来越模糊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沉沉闭目,感受着血液从她的身体里一股一股地向外涌出,竟是那般温热。

昱哥哥,你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永昌十一年三月二十,庶人姜氏自缢于冷宫。

当楚洛听到冷宫报来的这个消息后,似是意料之中,并未有太多的惊讶,只沉声道,“知道了。”

彼时周若华伴在皇帝一侧,听了这消息,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

那冷宫的侍卫正要下去,皇帝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不要葬入妃陵了,她已经是庶人了。就把她和萧昱葬在一起吧。”

那侍卫眸中一震,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若华淡淡瞥他一眼,长舒一口气道,“皇上的旨意,还不快去。”

那侍卫吓得一个激灵儿,连忙小跑着下去了。

若华端起茶壶,给皇帝半空的茶盏中添了几许热水,刚一动作,她便听得皇帝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璟可还好吗?”

若华忽而一笑,沉沉点头道,“四皇子在臣妾那里很是听话。”

皇帝只是颔首,温然道,“那便好。”

若华心中一暖,心想着皇帝既然出言询问四皇子,必然是记挂起他的生母来了。方才又给了姜婉然和萧昱这一恩典,想必,离长安复宠的日子也不远了。

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皇后便在四月的一日清晨病逝了。

彼时,皇帝正在崇德殿中上早朝,忽然见凤鸾宫的玉芝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她一进来,就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气,噗通一下跪倒在大殿内,满脸是泪,讷讷出声道,“皇上……皇上……您去看一眼皇后娘娘吧……娘娘她快不成了……”

皇帝闻言,脸上骤然变色,顾不得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霍然站起身来就往殿外去。

他的脚步飞快,好像从来没有这般急切过,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马上走到凤鸾宫中去。

站在百官之首的李国舅几乎是咬碎了牙齿,他年过半百的脸上铁青一片,转身随着皇帝拂袖而去。

凤鸾宫中,静寂一片。这片寂静不同往日,似乎是夹杂了沉沉的哀痛,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静寂。

李国舅走到门口,足下便是一软,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只望了那重重帷帐中一眼,便是几欲昏厥,他以手覆面,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咽,那是一个老人发自肺腑的丧女之痛,众人听之无不动容。过了半晌,他擦干了眼泪,拱手向皇帝道,“皇上,您进去见皇后最后一面吧。”

皇帝面色阴沉,站在当下岿然不动。他目中的瞳孔骤然缩紧,痛楚和惊恸已经将最初的畏然全部吞没,留下的只是他眼底沉沉的悲伤和哀痛。他一句话也没有,也不需要众人的陪同,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内殿。这一刻与他来的时候不同,他的脚步放得一缓再缓,好像他的动作慢下去了,那宫中女子的生命也能再延续一些。

当楚洛的目光触及李淑慎病中苍白的面容时,他的心瞬间凉透了。

皇后自重病中微微张开双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却是无比的吃力,她看着楚洛,表情微微变化着,像是弥留之际留出的最后一丝安慰。

她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坐在皇后的床沿,俯下身子,紧紧握了她手,将耳朵贴至她的身侧,温声道,“表姊,你想说什么,慢些说,我都听着。”

他唤她“表姊”,正如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唤她“表姊”。

李淑慎的眼中突然流下混沌的泪来,她轻轻开口,那声音却只是一丝微弱的气息,“皇上,你终于来了……”

楚洛眼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沉沉道,“是朕来了。”

淑慎的唇角微微绽起一个弧度,而那弧度却是极小甚微,而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像是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过了半晌,终于听她沉沉叹息一声,轻轻开口道,“能看到皇上为臣妾流泪,臣妾也是心满意足了。”

说完这一句,她又大口地喘了几下,楚洛见状不好,连忙向外唤道,“太医!快叫太医来!”

话音未落,淑慎握着楚洛的手微微用了下力,楚洛心下感知,立刻回首过来,“你别说话了,好好歇着,朕找最好的太医来,你千万要撑住……”

“皇上……”淑慎微微出声,那声音却是极低极低,连手上的力气亦是松了几分,她望着楚洛,忽然流下两行泪来,“皇上,臣妾只有一个请求,臣妾放心不下云珂,等臣妾死后,希望皇上能将云珂交予贵妃抚养。”

楚洛闻言,眸中大震,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皇后含着泪,一脸恳切地望着他,他也只能点点头,温声安抚道,“朕答应你。”

淑慎温然一笑,那张一向端庄温和的面庞上浮现出了楚洛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她抬起手来,想要轻轻触摸楚洛的面颊,她的手指轻软而无力,楚洛感觉到她的力量越来越弱,心下隐隐觉得不好,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这才感受到,她已经一点力气也无。

她的双眸缓缓合上,面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楚洛大骇,急忙出声去唤她,“淑慎,淑慎……”然而,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好似还在听着楚洛唤她的声音,可是却没有一点的动作。

忽然间,楚洛看到秦博之在他的面前跪下,一脸哀恸道,“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楚洛脸上有深翳的惨痛和哀伤,他的目光还依然停留在淑慎的面容上,沉沉开口道,“皇后……怎么会病成这样……”

秦博之微微颔首,面上的悲伤之色愈浓,“皇后是心郁成疾,一直都靠吃中药吊着身子,这年就愈发不好了,娘娘心结重,凡事想不开,这病就越拖越重。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秦博之的话落在楚洛耳中,一瞬间,只觉得是轰然乍响。

她是心郁成疾,归之所以,不还是他的过错吗。

楚洛乏力地站起身来,刚走了一步,便看见玉芝跪在皇后的床脚边,死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楚洛微微觑着她,却并不想开口说话,他刚要动身,玉芝忽然膝行至他的脚下,忍不住痛哭出声道,“皇上,娘娘……娘娘等您等得好辛苦啊,她一直撑着一口气,就等您来看她一眼呢……皇上……”

“别说了。”楚洛不忍再听她继续说下去,她说的越多,越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沉沉的愧疚。

楚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凤鸾宫的,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来了。这里有太多沉重的回忆,他负担不起。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许多年里,每当他踏入凤鸾宫门的时候,总能看到李淑慎脸上欢悦的笑意。自始至终,始终如一。

他沉沉闭眸,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恍然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和李淑慎。

他忽视了她太多,以至于到了最后,还要她这般委曲求全。

他当了皇帝,做了太多的错事,也负了太多的人。

而李淑慎,他却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一百零五章 凤落

永昌十一年四月十三,皇后李淑慎薨于凤鸾宫,年三十三。

皇后去世的那一日,长安静静地坐在重华殿的窗前,看着窗外苍白一片,人来人往,缟服素裹,渐渐陷入了沉思。

这短短一月之中,李淑慎和姜婉然都这样走了。长安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觉得自己会坐在重华殿里一辈子,看着外面的人生老病死。而她就像笼子里的一只鸟,冷眼旁观,外面的一切繁华与她毫无瓜葛,她只是活着,只是活着而已。

当晚香捧着一件缟服送到长安眼前时,她深深颔首下去,恭声道,“主子,皇上吩咐了,六宫之内,皆要去参加丧仪。”

长安沉重地点点头,接过晚香手中的缟服来换上。

李淑慎在世的时候,沈长安欠她的,也已经够多了。起身仔细想想,李淑慎虽是待她不善,却从来都没有害过她。如今在皇后的灵位前磕个头,也算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

四月十四,八王爷及五位公主返回洛阳,缟服跪迎。长安一身素衣,跪在命妇中间。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襄阳王与襄阳王妃一行人来,她心里便有了打算,大抵她会在这里碰见楚瀛的。

私通的罪名不仅仅是她一人承担,与之共处的,还有楚瀛。虽然没有对外声张,但为了避嫌,楚洛已经不再重用楚瀛为大将军了。自那日大婚过后,长安再也没有见过他。长安曾经暗暗想过很多次,她和楚瀛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再次相见。但她却从未想过,会是在皇后的丧仪上。

后来,她还是见到了楚瀛。

比起三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楚瀛已经少了许多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更多的,是他从前未有过的成熟与稳重。细细想来,他也已经从当年的十六岁少年变为现在二十五岁的人父了,也是应该改变许多了。只是他现在的样子落在长安眼里,却让长安隐隐觉得,他过得并不好。

这个念头刚在长安的心口上轻轻一转,便立刻打消了下去。

他是江陵王,而且已经有了家室,无论如何,也会比她沈长安这个失了孩子,又落在冷宫里的弃妃强一百倍。

这样想着,长安却陡然望见了楚瀛的目光,静默之中,与她欣然相望。

明明隔得那样远,可是长安却清晰地看着他眼底隐忍着的泪水,是那样分明的清晰。

长安迅速低下头去,跪在众人之中叩首,礼毕,她站起身来,在一行人的拥簇下回到重华殿中去。

从前,她的身边也有很多人跟着她,那是因为她是贵妃,应当享有这样的尊荣。可是如今,这些人还在她的身边,只是为了看住她的一举一动。长安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太没有意思,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重华殿的大门在她的身后又一次重重的关上了,她听见锁链的声音穿过门锁,将里里外外又隔成了两个世界。

皇后的丧仪办得十分隆重,皇帝辍朝七日,六宫之中服缟二十日,连年幼的皇子和帝姬都是一身素服。然而这一切,在长安向皇后叩首完的那一刻起,就与她毫无关系了。

纵然皇帝没有要求,长安与重华殿中的宫人依然依礼服缟,直到丧期已满,才换下一身素衣。

自古逢秋悲寂寥。

这一年的秋季来得格外漫长。长安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这秋风萧索,满园寂寥的景象,心下亦是生了几分惆怅。

好像自什么时候开始,她是喜欢秋季的。楚洛大婚迎娶她时,是在秋季,她一身华服走进宫来,也是在秋季。

而如今,此去经年,却不见往来人。

在重华殿的每一夜里,长安都觉得格外地漫长。自从被幽禁至此,她从没有一夜睡得安稳过,夜里常常会被窗外窸窣的声音而惊醒。而这日夜里,她却睡得格外沉稳,梦影交织中,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好像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她的脸上好像又浮起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已经花白大片。印象里,母亲并没有这样的年迈。她着了一身布衣,忽而从重华殿的正门进了来,缓缓走至长安身前。

长安又惊又喜,急忙从榻上站起身来,赶到她的身边,低低地唤了一声,“娘亲。”

然而,面前的母亲就像没听到她这一声呼唤一样,面上目无表情,冷冷地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长安一怔,飞快地转过身来拽住母亲的衣袖,脸上不由自主地扬起几分欢悦之色,“娘亲,是我啊,我是长安啊。”

沈母回转身来,她目视着长安,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她的眸底凌厉散开,她的声音灌入长安的耳中,却是别样的刺耳,“我知道,你是我最没用的女儿。”

长安心头一震,却见沈母已经俯下身来,眸光直直迫视着她,“长安,你是真的忘了,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你现在全都忘了。你以为你杀了宋燕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以为皇上对你的宠爱是谁都不可撼动的吗?你是那么自信,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是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方。”

长安闻言,心头大惊,口中涩然,静默之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心绪慌乱之中,她忽然又想起那一年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就直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成一具僵硬的躯壳,从此再也没有了喜怒哀乐。她以为是宋燕姬害她至此的,可是没有了宋燕姬,她还是被关在了这一方重华殿中,母亲说的没错,是她没用,都是她自己没用。

长安的眼底全都是泪,而沈母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眼底隐有深邃的墨色,几乎能望到长安的心底里去,“现在皇后死了,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你本来是可以成为皇后的,可是你却把自己关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沈长安,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一句生生逼近长安的心里,一瞬间打破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怎么会呢?她是父母最骄傲的女儿,从来都是如此,可如今,她怎么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长安怔怔地抬起头来,心底有茫然的动摇与悲望,凄然道,“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后,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说到此处,她的眸中忽然一亮,蓦然望向她的母亲,“我想起来了,是你,是你那一晚劝我入宫去的,我本来不想入宫,是你执意劝我去的!”

“如果你自己不想,我劝你又有什么用?!”沈母逼视着长安,语中的凄厉之意越来越盛,“沈长安,你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是渴望这皇宫的繁华吗?你不想重振沈家的门楣吗?你是嫡长女,你的身份,不知道要比你的弟弟妹妹们高出多少,可你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你父亲吗?!”

长安伏在地上,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乌沉沉的伤心与无奈,“是啊,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己没用……”

沈母深深叹一口气,声音清冷如寒冰,“我不能再指望你了,沈长安。许多年前,我也被你父亲厌弃,到今日,你如果再被皇上厌弃,那我们沈家的嫡室就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长安蓦然睁大了双眸,惶恐地看着她的母亲。不能再指望她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在问一问清楚,却忽然之间,门外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生生把她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长安乍然坐起身来,眼角犹然还挂着泪痕,正当她披衣起身要往外去时,晚香却一脸惊慌失措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主子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吧。”晚香微微皱眉,转身去将寝殿内的窗扇一一关上。

长安站在窗边,向外望去,忽然看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甬道上走过,众人围蹙着一顶锦轿,那轿面上是大红牡丹的紧蹙图案,金枝玉叶,分外耀眼。轿撵所到之处,必然是锣鼓喧天,鼓乐齐鸣。长安微微凝眉,口中恍若不经意道,“那顶轿子里坐的到底是什么人?”

晚香顺着长安的目光望过去,倏然叹道,“是刚进宫的小主呢。”

长安闻言一怔,脸上立刻显现出几分不忍与厌憎,“皇后才去世半年,皇上又要开始选秀了吗?”

晚香低低颔首,亦是带了几分感慨,“奴婢听门口的几个侍卫闲话的时候说起过,选秀这事儿是钟淑妃的意思,为安慰皇上的丧妻之痛,所以安排了大量的新人进宫呢。”

长安深深蹙眉,望着那锦轿渐渐远去的影子,心底的无助越来越浓。

皇后病逝,她一个贵妃沦落到囚禁的地步,在宫里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钟毓秀了。只是那位轿中的小主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又是如何才能大张旗鼓地入宫来呢。

此时此刻,她恍然想起昨夜梦中母亲的面容。

沈长安,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冷然失笑,确实是太没用了。楚洛有了新人陪伴,必定是不会再想起她来了。

也许事情真的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沈长安这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了。

第一百零六章 悼惋

楚洛望着画像中的女子,微微有些出神。清冷的眉目,仪静体闲,两颊微红,细细算来,楚洛别了宋燕姬,已经有整整六年了。

如今再想起她来,又有几分动容,几分情痴呢。

禾城赌坊初见,湖中画舫结缘,其中情由,也不过是因了在那片烟雨蒙蒙的江南淮景之中,她刚好出现。又刚好弥补了长安在他心中的空缺。

可是终究,也是他害了燕姬。是他害她迷失了曾经那般自由的环境,也是他将她带入深宫之中,从此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再想起其中种种,楚洛心下一阵一阵的刺痛,那种痛楚埋在心底的深处,随时随地都可以迸发出来。

楚洛沉浸在自己的沉沉思绪之中,就连太后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皇帝在看什么呢?”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唇边微微漾起的笑容缥缈不定。

楚洛立刻将手中的画卷一合,沉了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的一方神色分毫不差地落进太后的眼里,她的目光往合了一半的画卷上一瞧,不觉讶然道,“原来皇帝是在怀念宋昭仪啊。”

楚洛神色一凛,却也不敢辩驳,“是。”

太后微微抬眸,手指触上那副画卷,笑容宁和得恍若明镜澹澹,让人看不清那笑容背后的真正意味,“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画上还没有一点积灰,可见皇帝必定是十分爱惜了。”

楚洛眉心一跳,不觉郁然感伤,“昭仪是生三皇子是难产离世,儿臣不无缅怀之礼。”

太后扶了惠芝的手坐下,眉目间衔了一缕寒意道,“哀家倒真是没看出来,原来皇帝是这般多情。昭仪离世六年,还得皇帝终日缅怀,皇后离世,丧仪大典也办得极其隆重。可是依哀家所言,那都不过是死后的哀荣罢了,都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楚洛微微颔首,“母后说得极是。只是先皇后在世时,儿臣一直没能做到与她举案齐眉,如今先皇后病逝,儿臣如此,也算是尽了一分心意了。”

“说到底,还不过是为了皇帝心里过得去罢了。”太后轻轻一嗤,言语中的芒刺显而易见,“可惜了哀家的淑慎,她是看不到皇帝为她这般费心了。”

楚洛无言可以相对,只能默然低首,“是儿臣的过失。”

太后淡淡抬眸,目光落在皇帝身上一瞬,“哀家听闻皇帝近日选秀,可又选进一批新人。只是皇后孝期未过,皇帝本不该这般着急选秀。”

楚洛温然垂眸,唇边的郁然之色却越发深沉,“儿臣本也不想这般着急,可是皇后刚刚离世,后宫人心浮动,嫔妃接连出事,礼部又刚好呈了折子,儿臣才出此下策的。”

太后微微沉吟,也不欲再辩,只淡然着道,“这本是皇帝的家务事,哀家不该过问。可既然说到这儿了,哀家就向皇帝提一句,这新晋的嫔妃,可有一位被皇帝册为容华的?”

楚洛目光一旋,恭顺答道,“是,容华沈氏,是原闽浙总督沈图南的小女儿,吏部右侍郎沈长平之妹。”

太后闻言轻嗤一声,“皇帝还忘了一重最重要的,这位沈容华是沈贵妃的亲妹吧。”

楚洛明白太后深意,却无从反驳,只得答了一声,“是。”

“哀家是老了,实在是不明白皇帝此举所谓何意了,贵妃是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失了圣心,才被幽禁重华殿的,可皇帝不但不怪罪她的家人,反而把她的妹妹迎进了后宫,皇帝这么做,不怕被诸人诟病吗?”

楚洛的面色隐隐有些难看,“贵妃是自己犯了错,本不该连累家人。况且长乐与贵妃性子不同,极其温婉贤淑,断不会如贵妃之过失。”

太后黯然一笑,宛声道,“既然皇帝自己有了打算,哀家也不欲多言了。惠芝,扶哀家回宫吧。”

惠芝靠在太后身侧,仔细扶了太后起身,刚一动作,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近,惠芝皱眉向殿外望去,忽见一妙龄少女欢喜地朝着殿中来。

“皇上!”

长乐刚一进殿,忽然看到太后明衣华服立于此处,心中一慌,忙不迭跪下道,“嫔妾不知太后在此,失了分寸,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淡淡望她一眼,目光触及她面容的一刻,心下立刻一惊,转而便听见皇帝开口道,“母后,这位是儿臣的沈容华。”

太后淡漠地扬了扬唇角,却一分的笑意也无,“皇帝的眼光不错,选进宫的,个个都是美人。”

长乐听得太后夸奖,不觉微笑道,“嫔妾多谢太后夸赞。”

太后淡然一笑,也不再去看长乐,转身便离去了。

待太后走后,楚洛伸手扶起长乐,语气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朕不是说等下去看你吗?”

长乐甜甜一笑,格外娇羞醉人,“反正左右也没什么事做,所以长乐便先来找皇上了。”

楚洛执起她的手,淡淡笑道,“过来坐。”

长乐回首望了一眼太后离去的方向,仍有些心有余悸,便开口问道,“皇上,方才太后来,是与您说什么?”

这样问起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谈话乃是宫中大忌,长乐这话一出口,连身边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悚然一惊,生怕惹了龙颜大怒。而皇帝却只是淡淡的,并无一分的愠怒神色,微微叹了口气道,“皇后大丧,太后难免伤感些,便与朕谈及此事,倒也没什么大事。”

一听“皇后大丧”这几个字,长乐的心中忽然突突一跳。

这次选秀也是因了皇后新丧的缘故,只在洛阳范围内挑选,能选进宫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其中,却又是自己被抬了最高的位分。想到此处,长乐不禁一阵惊惶,连声音都是颤颤的,“太后……可是对长乐不满?”

“怎么会?”楚洛含了温和之色,和婉劝道,“不要多想,你是朕选进宫的人,凡事都是朕替你做主,你不要担心了。”

长乐温婉一笑,靠进楚洛的怀里,“有皇上这句话,长乐就放心了。”

楚洛含笑揉了揉她的青丝,轻声问道,“你还没说,来找朕是什么事?”

长乐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臣妾宫里有新酿的甜酒,皇上要不要去尝尝?”

楚洛不禁失笑,“这还没到夜里,喝什么酒呢?”

长乐面上立刻一红,“皇上净会说笑……”

“好了,好了,朕不和你玩笑了。”楚洛执起长乐的手,笑意款款道,“朕陪你一起去。”

酒过三巡,皇帝有些微酣,他握着长乐的手,语意柔缓得如同绵绵的雨丝,“长乐,有一件事,朕一直想问你。”

长乐一脸晕红,她靠在楚洛的肩上,娇柔一笑,“皇上想问什么?”

楚洛笑吟吟地注视着她,“你来朕的身边,也有些日子了,为什么从来不向朕求情?”

长乐立刻一怔,明白皇帝语下所指,却佯装不知,“臣妾向皇上求什么情?”

楚洛当真以为她没明白过来,便答道,“为了你的长姐,求朕将她放出来。”

长乐心中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笑吟吟注视着皇帝道,“臣妾虽然不知长姐是因为什么缘故惹了皇上动怒,但这是皇上的决定,臣妾知道自求无用,只能替长姐祈祷,别的,也再无他法了。”

楚洛静静望她,“你连求都没有求过,怎么断定朕不肯呢?”

长乐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只能支支吾吾道,“臣妾……臣妾……怕惹皇上生气,所以才不敢提……”

楚洛顾自添了一杯酒,静默着道,“皇后生前也为贵妃求情,德妃更是见朕一次提起一次,唯有你,却从来没有向朕提起过,也没有求朕让你去见贵妃一面……”

长乐被这话惊得冷汗涔涔,愈发张口结舌,“臣妾……臣妾只是……”

“罢了。”楚洛摆了摆手,站起身来道,“你早些休息吧,朕今晚歇在明德宫。”

“皇上!”

长乐还欲再留,皇帝却已经从她的身前离去了。

长乐气得满脸通红,怡香正巧掀了帘子进来,满面疑惑道,“小主,皇上怎么走了?”

长乐正在气头上,傲然喝道,“走便走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怡香怯怯地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望着长乐,“小主……是不是跟皇上置气了?奴婢方才进来的时候,好像看着皇上不大高兴……”

长乐气得手指都开始颤抖,含着怒意道,“皇上怪本宫不替长姐求情,长姐犯了错,是皇上罚她,怨得着本宫嘛!”

怡香眉心微微一曲,踌躇着道,“奴婢……奴婢也在想这事儿,小主和贵妃娘娘是亲姐妹,如今贵妃娘娘被幽禁,小主就跟皇上提一句,也显示了小主的贤惠和大度,这……”

“我偏不!”长乐怒气冲冲,瞬时浮出厌恶的表情,“她是贵妃,是我们这个家的长姐,可本宫长这么大,从她身上捞得到一点儿好处吗?!她只顾着自己,本宫凭什么要帮她?她最好在那个重华殿里关一辈子,本宫才解气!”

怡香吓得打了个寒噤,立刻道,“小主小点声儿,这个时候皇上还没走远呢……”

长乐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把袖子狠狠一甩,转身便离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惊蛰

幽居在重华殿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

长安坐在院落里,看着日出,又看着日落,就这样恍恍惚惚的,也是一月过去了。

这一日,朱政又到重华殿请平安脉。

自从长安被下令避居重华殿后,身为太医院主事太医的朱政本不应该再到重华殿中任职了。可因了长安妹妹长萱的这一层关系,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只是朱政来重华殿的次数从三日一次变到了半月一次。期间因为长萱生子的缘故,朱政还向长安告了一月的假,如此算来,她倒是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再见到过朱政了。

刚刚做了父亲的朱政自然是一脸喜气洋洋,可他见了长安,又不敢将这份喜悦表现得太明显,只能按了日常规矩依礼请安后,落座诊脉。

这快要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再向长安行礼了,此时朱政陡然行了大礼,长安的心中也是沉沉一颤。她望着朱政,亦是漾起了许多的感慨,于是便笑了一笑,开口道,“本宫还没有向太医道一声喜呢。”

朱政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望着长安,一拱手道,“微臣多谢贵妃娘娘。长萱这些日子修养好了,一直说着想进宫见见娘娘呢。”

长安微微一怔,过了良久,亦是叹了口气道,“看我做什么?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还是让她好生休息着吧。”

朱政闻言,面上隐隐有几分苦涩之意,温言道,“长萱的意思,是一定要进宫来看看娘娘,今日本想着要跟微臣一块儿来,微臣没允,就想着先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长安见朱政执意,也不再推辞,毕竟她独居在重华殿中,能见到的人也是甚少。仔细想来,因着她失宠的缘故,虽然长萱嫁得这样近,却也是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想到这里,她便点点头,欣然允了。

长萱随朱政来到重华殿,是在一日的午后。

长萱自生养过后,面色更加红润了些,她甫一见长安,便是落泪潸潸,紧紧握住长安的手,泣不成声道,“长姐,你怎的瘦了这样许多……”

长安轻轻笑着,替她将鬓边散落的碎发绾了一绾,温声道,“我哪里瘦了,倒是你的气色,比原来好了许多。”

长萱沉沉点头,她转眼又望了望四周的重华殿,尚有些不放心道,“长姐,皇上把你禁在这里,可有没有苛待了你?我看着这里的下人也少了许多,是不是皇上……”

“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待在这里,宫人少了也好,图个清静。”长安微微一笑,眼角忽然沁出一点泪意,她尽力掩饰过去,执了长萱的手往殿里去,“进来坐,门口风大。”

长萱不住地点头,她执着长安的手进了殿内,刚一进去,看着四周凋敝空旷的景象,就又忍不住落泪。

长安将长萱此时的神情看在眼里,只是默默地给她添了一杯茶水,便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家里现在如何了?母亲,兰姨,还有长兴,长乐,他们都还好吗?”

长萱含泪轻轻颔首,忍住心里的空落,宛然出声道,“我娘和大夫人一切都好,三哥现在也在二哥的手下做事,只是自从长乐得了旨意进宫来以后,家里忽然空阔了许多……”

长萱还未说完,长安已是陡然一怔,“你方才说什么?”

长萱有些茫然,重复道,“我方才说,二哥现在……”

长安倏然打断她,“是长乐,长乐怎么了?”

长萱一下子怔住了,她望着长安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惊恐的骇人模样,自知是失言,可刚一张口,却又是说不出话来,“长乐,长乐她……”

“你方才说……长乐进宫来了?”

长萱眼中凌波微动,她深深低首下去,放低了声音道,“是,大夫人前月将长乐送去选秀了,长乐被皇上瞧上了,封了容华,住在了宫里。”

长萱的话音未落,长安已经是冷汗涔涔,她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身来,可她站得不稳,得靠着墙根才能勉勉强强站住。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中是翻江倒海,喉咙里干涸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她的整个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足下一软,忽然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坐下去。

醒来之后,长安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身边坐着的人是长萱和朱政。她尽力抬眸看去,见寒烟和晚香都站在她的床前,两人的脸上还犹自带了泪痕。

是了,这便是她沈长安身边所有的人了。

她尽力别过脸去,想告诉自己,这都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她还是高高在上的沈贵妃,一切都没有变。

这样想着,她的眼中却混沌地流下泪来。

“长姐,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长萱趴在床沿边,呜咽地哭着。

长安低首看她,心中泛起了几分涟漪。

怎么能怪她呢?她只不过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而已,就算今日不是长萱说的,这宫里也瞒不住消息,那么早晚有一天,她是要知道的。

唯一令她寒心的,只不过是楚洛。

他怎么能娶了她的妹妹?怎么能呢?!她从前怎么会想过,楚洛有终一日,居然会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长安不敢再想,再想起来,只觉得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过,就是连楚洛扬手想要打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般绝望。

那是一种心死的绝望。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她的楚洛已经死了,现在那个楚洛,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已。他已经没有了一丝的情感,至少对于沈长安,已经完全没有情感了。

长安沉沉闭眸,泪水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长萱靠在她的身边,满心的惊惶也化作了不安与忧愁,她望着长安,喃喃低语道,“长姐不要难过了,是大夫人执意把长乐送进宫的,长乐不是自愿去的……”

长安闻言,心口间像是有一块巨石一般沉沉压住,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一刻,她忽然记得了那个梦。母亲对她说,已经指望不上她了。

当时的她不明白,现在的她终于全都明白了。

思及此处,长安又记起了那日在窗口看到的锦轿,于是,她强自镇定下心中不安的情绪,缓缓开口问道,“那日长乐进宫,可是坐了御赐的轿子吗……”

长萱眼里噙满了泪,却是不敢再言,只得将目光求助于她的丈夫。朱政俯下身来,静静按住长萱的肩膀,似是艰难地出声道,“是,是皇上吩咐的……”

只此一句,长安便觉得她整个心房都轰然崩塌。

她怔怔抬眸,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倔强的坚韧,她望向长萱和朱政,语意沉沉道,“你们都走吧。”

“长姐……”

“都走吧。”

长萱和朱政默默点头,长萱临走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朱政紧紧扶住了肩膀,“走吧。”

于此,她只好在眷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重华殿。

彼时,殿内只剩下寒烟与晚香伴在长安一侧。

她们两人彼此相望一眼,分明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都没有说出口。

长安望着她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悲伤不露痕迹地隐藏于眼底,轻轻开口道,“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寒烟微一踌躇,终于还是出声道,“主子,奴婢觉得,三小姐跟您长得那样像,皇上纳了三小姐入宫,可能是爱屋及乌,左右也是在思念主子啊。”

长安闻言,冷冷嗤笑,那笑到最后却化成了无声的落泪,“本宫还没死呢,活得好好的,他却当本宫是死了,还寻了一个跟本宫长得极像长乐来,长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明明知道,他怎么能……”

话到此处,长安已是哽咽到说不下去。

“主子,您别这么说,如果三小姐能在皇上眼前得宠,那皇上也会格外对主子开恩的……”说到此处,晚香突然自己也惊觉了,忙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可是她这一句,可真真触动了长安最敏感的神经。

是啊,长乐进宫已经一个多月了,她既然能乘锦轿进宫,必然是分外得宠的。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在皇帝耳边吹风了,可是重华殿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如果不是楚洛执念太深,不肯原谅她,不然就是,长乐根本就没有提起过。

长安忽然转念一想,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若说沈长安从小的大多时间是跟在父亲和兰姨的身边,那么长乐自一出生,便是养在母亲身边的,她的性子长安是知道的。耳濡目染,长乐又是那样的桀骜不驯,她一时进了宫,享尽了荣华富贵,怎还会记得她有一个身处冷宫的弃妃长姐呢?

怕是早就不记得了吧。

想到此处,长安的心口忽然一阵一阵的发寒。

她以为自己身处冷宫,就已经是最坏的境遇了。却没想到,最坏的还在后面等着她。这一层一层,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只等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

空悬的后位,如狼似虎的钟毓秀,寄养在周若华膝下的云璟,现在又有一个初入宫闱,获得新宠的沈长乐。

她沈长安的厄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第一百零八章 浴火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长安把自己闭锁在寝殿中,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她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她的手里,握着一叠薄薄的熟宣,那宣纸的张数多了,落在长安的手里,反而有了些分量。她一张一张翻看过去,有些纸张已经泛黄了,可依然却保存得完好无损。

长安痴惘地将一张张的画像燃进烛火里,看着楚洛的模样在火光里一点点地化为灰烬,她心里竟有欢畅淋漓的痛感。

整整十三年,她守着那一份最初的爱恋过了十三年。

她还好好的活着,他便已经迎娶了她的妹妹。

真是恶心,当真是恶心。

长安仰起脸来,泪水汹涌而落,她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刚硬之气,挥袖打翻了那一盏烛火。

烛火顺着床帏开始灼灼地燃烧起来,越来越烈,长安又往里扔进了无数只点燃的烛火,看着面前汪洋一片的火海,她竟是觉得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终于,她再也不用背负两条人命,愧疚得活在这个世上了。

火光燃烧得极快,重华殿刹那间焚烧成了一片火海。

有浓烟快速地穿进长安的整个胸腔,她觉得心底间一阵沉闷。

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就好了。

她听见门外嘈杂的声音响起,有晚香的声音,还有寒烟,长安听得到她们在奋力地呼喊,可是她的意识却越来越弱。

“母妃……”

忽然,一阵稚童的呼唤声响起在长安的耳畔。

长安睁开眼,陡然看到云璟站在火光中望着她。

那小小的身影,就站在汹涌的火焰之中,那灼灼烈火眼看着就要燃上身来,长安心下大骇,大声喊道,“云璟,快走!快走啊!”

“我不走,母妃还在这里,我哪也不去……”云璟忽然哭了起来,他站在原地,低低地啜泣着,那火光已经燃上了他的衣摆,长安再顾不得别的,她用力全身力气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云璟就把他往外拖去。

重华殿屋顶的横杆被燃尽了,一面一面直直地落了下来,那火星燃在了长安的胳膊上,后背上,她都浑然没有知觉,她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护住云璟的周全。明明是离出口那样近的距离,长安却觉得走了很久很久。那一瞬间,她恍惚明白了为母则刚这个道理。她就要死了,可她绝对不能连累她的孩子。

当长安踏出那滔滔火海的时候,她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她面上露出了一点笑容,想蹲下身去看看云璟如何,却意外地发现,云璟根本不在她的身边。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长安怔怔地笑着,一切不过都是她的幻觉罢了,云璟怎么会突然来重华殿呢。

长安立在当下,望着这漫天的巨火将她生活了十一年的重华殿焚之殆尽的时候,她的唇边居然生出了凄凉的笑意。

天不亡她,云璟这个孩子是派来救她的。

长安痴痴惘惘地笑着,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在一片火光之中,她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贺昇几乎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跑到明德宫,他一推开大门,见皇帝正在御前执笔,顾不得行礼,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皇上……重华殿失火了……”

楚洛手中的朱笔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的双手握紧,青筋直暴,立刻站起身来就往外去。

明德宫离得重华殿最近,可楚洛走去的路上,却感觉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昏,他好像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当他看到重华殿那漫天的火光之后,几乎是一瞬间丧失了心智。

几个宫女太监已经站在门口,不停地往里面泼水,可那火燃得越来越烈,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重华殿的几个侍卫早就已经痴愣在当下,成德海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们一下,喝道,“还不快去救人!”

为首的侍卫几乎是被吓破了胆儿,口中含糊不清道,“里头……里头就贵妃娘娘一个,火这样大,怕……怕是来不及了……”

楚洛听得这一句,整颗心都要狠狠地崩裂开来。

他没有丝毫地犹豫,本能地往火海中冲去。

成德海和贺昇似是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一幕,待他们反应过来,楚洛早就已经冒着烈火冲进了重华殿。

成德海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又不敢往火场中去,只能大声地喊道,“皇上,别去,危险啊——”

重华殿的整个屋顶,都轰的燃烧起来,火势之快,迅速将重华殿变成了一片汪洋的火海。楚洛刚一进门,就立刻闻到了一股焦霉的味道。火光刹那间弥漫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长安在哪里,只得奋力呼喊着,“长安,长安,沈长安——”

他才喊了几句,便被滚滚的浓烟呛住了嗓子,胸口间一阵发闷,只让他沉沉不能发出声音。

重华殿内的寝殿烧得最厉害,楚洛本能地反应过来,长安可能就在那里。浓烟滚滚中,他看到床帏上的衣物、窗纱已经全都着了火,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继续往里头搜寻着。他不敢有一刻的迟疑,也不敢有一刻的停息,他知道如果再晚一刻,他就要失去长安了。

又或者,他现在已经失去长安了。

忽然间的,楚洛望见寝殿后有一间小门是通着的,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直冲进去,终于在那里发现了已经昏迷过去的长安。

此时此刻,楚洛的眼睛已经被烟迷得睁不开来,他的嗓子也是哑住的,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看到长安的一刻,他立刻冲上前去,泪水轰然而落。

楚洛将她抱在怀里,喃喃地唤着她,“长安,长安……”

他忽然感到手指间一阵温热,抬起手来,竟发现上面沾满了鲜血,他分不清这是长安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只觉得冷汗涔涔,后怕不已。他刚要起身,已经有几个御前侍卫闻声寻了过来,他们见了皇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忙招手唤了更多的人来,将皇帝和贵妃送了出去。

楚洛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但看到长安无恙,面上还是忍不住微笑了出来。他感受到那火光已经离得自己越来越远,触目所及便是钟毓秀那张焦灼的面容。

她哭得妆都花成一片,见了楚洛出来,立刻要上前来,她的步子不稳,靠着兰香的搀扶才勉勉强强赶到楚洛身边,她方一见到他的脸,眼泪就直往下掉,“皇上,您知道那有多危险吗……贵妃她是一心寻死,万万犯不着皇上您这般舍命前去相救啊……”

钟毓秀的话没说完,楚洛已经厌恶地别过脸去,他刚一转身,便是连连咳嗽数声。

毓秀见状心中大骇,忙上前去道,“皇上,您怎么了?有没有事啊?”

楚洛不去看她,整颗心思都在昏迷当中的长安身上,立刻道,“宣太医,先去看贵妃——”

“皇上!”

“这是圣旨!”

毓秀恨恨地咬了牙,一字一字地向外扬声道,“宣太医!”

明德宫中,长安躺在寝殿的大床上,面色苍白,容色平静。

朱政细细诊断过后,方恭敬开口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手臂和背后处有所烧伤,微臣已经开了药,仔细涂抹之后便会恢复了。”

楚洛心里稍稍安定,他握着长安的手,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半分,“那她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朱政恭顺低首道,“娘娘已经服了药,过不多久便会醒来,皇上不必过分担心。”

楚洛的目光沉沉,他用力按住眼角即将落下的泪,替长安绾了一绾鬓边的碎发,轻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朱政拱手有礼退去,走至门口,忽然看到了一袭华服翩然而至的沈长乐,他没有多虑,立刻躬身下去,“微臣给三小姐……哦不,容华小主请安。”

语毕,朱政温然抬首,见长乐这一身的装扮,全然已经不是她这个位分应有的尊贵。这样想着,他却是又低低颔首下去。

长乐轻轻叹一口气,颇有些担忧地向殿内望了一眼,开口道,“长姐怎么样了?”

朱政恭敬颔首,“已无大碍了。”说罢,他又抬首望了长乐一眼,“皇上在里头陪着呢。”

长乐轻轻点头,转身绕了朱政过去,径直进了殿内。

朱政望着她的背影深深蹙眉,心里微微不悦。

长乐走进殿内,看着皇帝静静蹲坐在长安的身边,不肯移动半分。她的心底微微一沉,忽然出声道,“皇上,您也累了,让我来陪陪姐姐吧。”

楚洛的目光岿然不动,神色却是哀伤而平静,“不碍事,朕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话音未落,他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长乐脸上的神色立刻绷紧,关切道,“皇上方才进了重华殿,莫不是让浓烟呛了嗓子……”

“朕说了,不碍事。”楚洛微微觑她一眼,面上便带了几分不豫之色。

长乐神色一惊,强自镇定下来道,“皇上,您还是先请太医看看吧,臣妾陪在这里,若是姐姐醒了,臣妾一定立刻叫人去通知皇上。”

楚洛握着长安的手,心中有沉沉的不舍之情。可到底自己的喉咙间还是如火燎一般难耐,可想到长乐和长安是亲姐妹,有了长乐在此,自己倒是也放心些。

于是,他轻轻放开长安的手,语气温沉道,“那你在这里陪她吧。”

第一百零九章 兄弟

楚洛坐于正殿之中,碗中的汤药刚刚饮入一半,静谧的明德宫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喧闹。

“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

“都给本王让开!”

还没等楚洛站起身来看清楚,楚瀛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楚洛乍然惊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楚瀛紧紧攥住了衣襟,楚瀛的目中几欲喷火,恨恨地开口道,“说,你把长安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楚洛一听“长安”两个字,心下是按奈不住的明火几乎快要窜上面来,他抓住楚瀛的手,却发现他的力气极大,整个龙纹图案都在他的手里扭曲开来,楚洛恼怒不已,大喝一声,“放肆!”

紧接着,便有几个御前侍卫冲进来,三四个人齐力把楚瀛从皇帝的身边拉开。楚瀛目光中似有烈火灼灼,握紧的双拳直暴青筋,他的眼睛被怒火熬得通红,直直地盯住楚洛,愤怒出声道,“长安是不是出事了,你说!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楚洛气得胸口间剧烈地起伏,他回望着楚瀛,面色渐渐阴沉下去,“长安是朕的女人,就算她出了什么事也用不着你来过问!楚瀛,你要记得你的身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你混蛋!”楚瀛气极,握紧了拳头就要往楚洛的面上挥去,几个御前侍卫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去以身体相护,口中喃喃道,“王爷,这是皇上,使不得,使不得啊……”

楚洛的目光在楚瀛愤怒的面上一落,转首低声呵斥道,“都下去!”

御前侍卫乍然一听皇帝这话,惊得面面相觑,王爷方才那情形分明是要伤了皇上,此时皇帝一发话,他们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楚洛深深吁一口气,转而吩咐道,“朕自有分寸,你们都下去。”

几个侍卫一颔首,方恭敬退去了。

楚瀛的神情这时冷静下来许多,他松了松握紧的手腕,声音却如磐石般冷硬,“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长安她到底怎么样了?”

楚洛冷冷一嗤,目光凌冽地迫上他的面去,“长安这名字也是你叫的吗?以你的身份,倒是应该唤她一声贵妃娘娘。”

“六哥!”楚瀛仰起脸来,面上有骇人的寒意渐渐蔓延开来,“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人是你!”楚洛的厉声呵斥下有着难掩的震怒与惊怒,他迫视着楚瀛,脸色铁青,“是朕一直疏忽了。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贵妃存了心思?!”

楚瀛面不改色,望向楚洛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的避让,“我一直都喜欢长安,从我第一次入宫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喜欢她!”

“啪——”

话音未落,他的面上已经挨了楚洛重重的一掌。

“朕是皇帝,你敢觊觎朕的女人,就是与朕作对!”

楚瀛冷然一笑,眼里似浮起一层薄薄的霜华,“我曾经把她留在你的身边,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对她,可结果呢?你非但没有如此,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你先是从临安禾城带回了宋昭仪,接着又把她打入冷宫,现在你又把她的及笄之年的妹妹纳进了后宫,六哥,我真是不懂你,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你枉长安这么多年真心对你,你真是负了她了!”

“朕想娶谁想废谁,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楚洛的口吻激烈,眼底忽地有一抹凛冽闪过,他逼视着楚瀛,一字一句用力道,“朕跟你说过,这后宫里的女人,你喜欢哪一个都可以,就是沈长安不可以。”

说罢,他一顿,目光更加地冷冽,“你现在站在朕的面前,哪怕你说你喜欢沈长乐,朕都可以把她赐给你,可是朕的贵妃,自从嫁给朕的那一日起,便是朕的女人,谁也不能夺去。”

楚瀛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他的唇色发白,心下是一阵一阵的冷然,“皇兄的沈容华与长安有着极为相似的容貌,但是她们却是不同的人,我不会因为得不到姐姐,而找妹妹来滥竽充数地做个替代品。”

楚瀛这一句像是一个响亮亮的耳光直直扇在楚洛的面上,冰冷而刺痛。

他不也是因为得不到沈长安,才找来沈长乐作为沈长安的替代品吗?

楚洛被他的话激得失去了仅有的平和,厉声呵斥道,“长安嫁给朕十三年,胜似结发夫妻,她跟朕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如今朕把她赐给你,岂不是惹了天下人的笑话?!”话到此处,他愈加愤郁难平,“况且你娶了她,还不是要她做侧室吗?你与朕又有什么不同!”

楚瀛淡然望着楚洛,声音沉稳而没有一刻的迟疑,“至少我宁可负了这江山,也不会负她一个!”

楚洛气得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隐隐暴出,他的声音极轻,含了极大的怒意,沉重开口道,“江陵王,你以下犯上,朕治你的死罪都不为过!”

楚瀛冷静抬眸,面上并无一丝退却之意,“那臣弟恳请皇上治罪。”

楚洛闻言怒视着他,目中有熊熊烈火灼烧。

他竟是为了她要甘愿一死?这是成心要给他这个皇帝难堪,让他被天下人所耻笑!他偏偏不能如他的愿!!

想到此处,楚洛更是添了几分憎恨与厌恶,立刻向外扬声道,“来人!”

闻声进来的是成德海和方才那几个御前侍卫。

楚洛淡淡瞥到楚瀛的面上,心中顿时燃起怒意,粗戾道,“传朕的口谕,江陵王以下犯上,欺君之罪,最不可赦!念在往日的兄弟情分上,朕免其死罪,即刻起,免除其镇远大将军之职,收回军权,迁出江陵王府,发配边疆,此生永不得再回洛阳!”

这道圣旨一下,彻彻底底地把楚瀛打入了永无回身之地的处境。

他曾是笑傲沙场的镇远大将军,从此之后,他便只是一个身处边疆,陷入囹圄的王爷了。

楚瀛的心中像有千斤巨石沉沉而下,他镇定下心绪,毅然叩首下去,“多谢皇上恩典。”

语毕,他忽然抬首,他的声音极轻,在自由穿梭的风声里竟有些模糊难辨,“臣弟还有一事相求,贵妃之事,都是臣弟一厢情愿,贵妃并不知情,还望皇兄不要迁怒贵妃。只是臣弟还想再问一句,贵妃现在到底如何了?”

楚洛疲惫地闭上眼睛,舌底涩然,轻轻开口道,“她很好。”

楚洛的话音沉沉而落,只这短短三个字,楚瀛的心里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去看楚洛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心愿已经了了,为了她如此,他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楚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明德宫的大门的,只是在他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恍然觉得,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至少放下了沈长安,他的心里也好过些。

还没等楚瀛走到江陵王府,皇帝已经提前派人来查封了。

大门紧闭,富丽堂皇的江陵王府在楚瀛的面前一点一点的化为一座空旷的静寂府邸。他还没踏足进去,就听见府内的丫鬟们一阵阵悲戚的哭泣声。

府里乱作了一团,几个身着御前侍卫服的人跟在成德海的身后将江陵王府的一扇扇屋子全部封了起来。

成德海见了楚瀛,抬抬手示意几个人停下手中动作,微微向楚瀛颔首道,“王爷,对不住了,皇上的旨意,让奴才亲自来看着。”

楚瀛轻轻一嗤,默不作声。

成德海在御前的地位楚瀛是知道的,皇兄居然亲自派他来监察,可谓是疏而不漏,不留一分一毫的余地了。

楚瀛忽然想起大婚之日,他亲眼见证了江陵王府的繁华,然而不过三年的工夫,这一切又在他的面前生生地毁掉了。

楚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们这些生活在天子脚下的蝼蚁,成也归之于皇帝,败也归之于皇帝,早就没有自主的权利了。

可此时此刻,楚瀛看着这江陵王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居然没有一点的留恋之情。

这都是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吧。如果他的贬谪能换来长安的安好,他也是别无所求了。

思忖间,楚瀛的目光向四周一转。忽然间的,他看到廊下坐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用锦缎打起来的包裹,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保持着她大家闺秀的良好仪态,眉宇之间,并无一丝愁容。

苏宛滢见了楚瀛来,盈盈起身,笑意慢慢浮起在嘴角,“你回来了。”

楚瀛的神色微微一动,见她已经打包好了一切,不免慨然道,“你都已经准备好了……”

宛滢轻轻一笑,温柔的笑意如芙蓉新开,她上前挽住楚瀛的手,温切道,“马车都已经备好了,妾身帮王爷打点好了几样东西,只要……”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我们要离开洛阳?”

宛滢莞尔一笑,“王爷做的事情,总是有王爷的道理。”

过了半晌,楚瀛深深叹一口气,眼底浮上了一层泪意,“宛滢,是我对不住你。”

宛滢紧紧抿着唇线,泪水却已盈然,“是为了贵妃娘娘,对不对?”

楚瀛淡然望了她一眼,不可辩驳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一听到重华殿失火的消息,便发了疯一样的冲了出去。”宛滢微微叹息,心下一阵冷然,口角却是微笑,“也是因为贵妃娘娘,所以你惹怒了皇上,才被贬谪边疆的是吗?”

楚瀛重重一点头,“是。”

第一百一十章 深情自知

宛滢的眼睫微微一动,忽而闪下两滴泪来,她用手轻轻拭去,随即挽起楚瀛的手,目中温柔尽许,“走吧。”

“宛滢。”

她感受楚瀛手中的力气一松,渐渐放开了她的手,她倏然一怔,“王爷……”

楚瀛望着她,眉目之间尽是难以言喻的愧然之情,“洛阳是你的家,你就不要离开这里了,岭南坏境恶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宛滢被楚瀛语中的深意怔住,她震惊不已,转瞬间已是泪眼朦胧,“王爷的意思……是要休妻吗……”

“不是休妻,是放妻。”楚瀛轻轻抬首,面色沉重如迷雾,渐渐弥散开来,“你嫁给我三年,没有一日是幸福过的,本王心里有别人,终是不能待你如一,本王会写一纸《放妻书》,允了你自行婚配。”

“王爷!”宛滢忽然撇下手中的包裹,紧紧攥住楚瀛的衣袖,面色凄然道,“从妾身嫁入王府的那一日起,生是王爷的人,死也是王爷的人,妾身愿意跟随王爷一生一世,王爷要放妻,是万万不能的啊……”

楚瀛深深蹙眉,忍不住落泪潸潸,“可是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沈长安……”

“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苏宛滢忍住心底的无限凄惘,沉重开口道,“从我们大婚之夜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你喜欢别人,你连碰都不肯碰我一下,从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欢别人的……可是后来,自从贵妃娘娘被皇上冷落后,你突然对我好起来了,我以为你是回心转意了,可到最后我才知道,你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不再迁怒于贵妃娘娘……”

话到最后,宛滢已是无语凝噎。

楚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流光一烁,“你全都知道,可还是愿意跟着我吗……”

宛滢低头默默片刻,面上忽然含了一缕淡薄的笑意,“我说过,我苏宛滢此生都是江陵王楚瀛的人,无论是生是死,甘愿相随。”

楚瀛心下酸楚,他知道苏宛滢为他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他实在是三生有幸,能娶到这样一个贤惠的女子。

如果他没有遇到沈长安,如果没有太后寿宴上的那匆匆一面,他也许也会喜欢苏宛滢。

可他是先遇见的沈长安,她衣角的灼灼桃花在他的眼底闪过的那一瞬,便永远留下了痕迹。

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为了沈长安而活,穷尽一生,悲欢离合也全是因为她。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他的母妃。他幼年丧母,只能盯着母妃的画像来追忆从前的事情。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封闭了。怎么会在喜欢上别人。可他每一次与沈长安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一阵阵的心安,他喜欢看着她笑,仿佛只要她笑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会美好起来。

只因如此,他愿意舍弃一生去护她的周全。

楚瀛伸出手来,轻轻将宛滢扶起。宛滢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正要欣喜,却忽然听得他耳边一句,“《放妻书》我已经写好,你只需要写上你的名字,以后便是无牵无挂了。”

她立刻怔在当下,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有太多想说的话了,可话到嘴边,却又是戛然而止。她默然地看着楚瀛绕过那些侍卫,走进房里,从木屉里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放在她的面前。

“在这里。”

宛滢木然地摇头,她此时只会摇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流下,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我一个人的错,不能连累你和我一起受罪,你拿了这个,皇兄会允许你留在洛阳,你可以自选夫婿,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了。”

宛滢的面上苍白一片,她的心中有无限的哀悯,却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她只是沉沉一句,“我要了这个,我们的夫妻缘分,是不是就已经尽了……”

楚瀛微微垂眸,言下却已是失落与惆怅,“你离了我,会好过些。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更没有资格去做一个父亲。我们的孩子失掉了,总归也是我的过错。”

宛滢闻言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她低低颔首,语意温沉道,“这怎么能怪你?小产是因为我身体所致,不是你的过错……”

“如果不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也不至如此。”语毕,楚瀛忽然浅浅一笑,那笑中却尽是伤感,“方才我在殿上,责怪皇兄负了贵妃,其实仔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就算是皇兄指婚,我也是娶了你进来。我曾经想利用你忘掉长安,可是却是不能的……”

说到此处,他已经泪如雨下,他伸手握了握宛滢微微颤抖的手,带了无尽的悲悯和哀伤,沉沉出声道,“宛滢,原谅我,我终究不是你的良人。就算不能厮守,我楚瀛这辈子,也只能喜欢沈长安一个。”

宛滢深深地吸一口气,听着他的呼吸声悠然绵长,心中不禁沉沉一颤,“可她是贵妃,是皇上的贵妃,而且她还是四皇子的生母,你永远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

楚瀛乏力地点头,清朗的容颜间却满是向往之情,“我当然知道,我们身份已经注定了不能相守,何况,她并不属意于我,她的心里只有皇兄。可就算如此,只要看着她好,我也是高兴的。”

宛滢听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人生生拨开,楚瀛这番话落在她的耳中,实在是太过于残忍。

楚瀛于沈长安,苏宛滢于楚瀛,是一样的感情。

她太明白这份感情意味着什么,也太明白此时楚瀛的心境了。

她那样爱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接受他爱着别人。

如果要怪,就怪命运让他们相遇的太晚了。从一开始,她爱上的楚瀛,心里就是有沈长安的。

于是,宛滢再没有一丝的犹豫,她从包裹中取出笔墨,靠在廊下,静静提了“苏宛滢”三个字,末了,她将纸张收好递给楚瀛,面上忽而绽出了一点温润如雨的笑意,“王爷,就此别过了。”

楚瀛握着那一张薄薄的熟宣,心下感慨万千。

而最终那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离别时的一个拥抱,他拥着宛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里,夹杂了太多太多的内容。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解脱的了。就算路途遥远,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了无牵挂了。他江陵王楚瀛,终于可以对得起所有人了。

宛滢靠在楚瀛的怀中,沉沉落泪道,“王爷,你要好好的。”

“会的。”

她听到他的答复,终于倏然一笑。

她站起身来,回望了这最后一眼的江陵王府。

这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如今这最后一瞥,却是它门窗紧闭的萧索模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自一个沉沉的梦中醒来后,竟发觉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

她闻到淡淡龙涎香的味道,她知道这是明德宫,一瞬间,她有难以言表的欢悦和惊喜。

她离开重华殿了,她终于离开那个牢笼了。

三年未见了,明德宫自她最后一次见过时,又富丽堂皇了很多。这是这样大的宫殿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是谁将她带到这里来的?是楚洛吗?可是他人现在又在哪里?

她环视四周,只觉得孤单又冷清。

彼时,侧殿内,沈长乐手中正握着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地磕着,直到瓜子皮落了满地都是,她也浑然不觉,只由着身边的小宫女怡香将地上一一清扫干净。明明是见寒的天气里,怡香却是累得满头大汗,她望了一眼长乐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禁微微颔首,小声提醒道,“小主,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贵妃娘娘怎么样了……”

“去看她做什么?”沈长乐冷冷一嗤,“她若是醒了,自然会有人儿来通知我们,我才不会眼巴巴地守在跟前,等着她睁眼呢。”

怡香深深埋下头去,低声道,“贵妃娘娘是小主的亲姐姐,小主方才也答应了皇上,要不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姐姐?”长乐纤细的手指微微一挑,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冷笑,“她这个姐姐,自己当了贵妃,在宫里享清福的时候,可有想过我这个妹妹吗?”

怡香哪里敢接这种话,连手都窘得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得低低呢喃了两声,“小主……”

长乐淡淡瞥她一眼,她想起沈长安,眉眼之间尽是疏远的冷漠,“本宫十岁那年,进宫看过她一次。那时她还怀着四皇子,颇为得宠。结果你猜怎么着,后来啊,她竟然把本宫的二姐随随便便嫁给了一个太医,那时本宫就在想啊,等本宫长大了,说不定还要被她随便指给一个侍卫呢。”

怡香闻言大惊,立刻抬起头来,“小主,这话说不得啊……”

“有什么说得说不得的?本宫要是不为自己谋划谋划,怕是要被她这个长姐给拖累死了。自己不中用,还要害得我们一家人都跟着她受罪,真是……”

长乐的话音未落,门口的珠帘忽然一动,紧接着闪进来一个小太监,长乐立刻噤声,面上微微不悦,“什么事?”

那小太监吓得一个啰嗦,连忙跪下道,“贵妃……贵妃娘娘醒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乐

长乐一下子扑到长安的床前,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个不停,她紧紧抓住长安的手,且喜且泪道,“太好了,长姐,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长安乍一见长乐,有些闷闷地回不过神来。

印象里,她见长乐的次数并不多,但长乐这般热情,长安倒是从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不像是沈长乐,倒像是另外一个人。

长安的目光在长乐的身上稍稍一打量,见她满身的锦绣宫装,袖口衣襟全是用上好的金线刺绣而成,心里陡然一沉。

她望向四周,口中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皇上去哪了?”

长乐听了长安这话,方似悠悠醒转回来,面上渐渐浮起笑意,“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竟忘了请皇上来。”说罢,她连忙招呼身边的怡香道,“皇上在正殿里呢,快去请皇上过来。”

怡香用力点一点头,也不敢迟疑,急忙小跑着去了。

长安见怡香走远了,低低颔首望了长乐一眼,替她正了正鬓边的珠翠,方莞尔道,“长乐,跟长姐说说,你怎么进宫里来了?”

长乐盈盈一笑,眼角亦是带了点轻俏的笑意,轻声道,“是母亲叫我来的,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已经到了要出阁的年龄,这一年恰逢皇上大选,便把我选入宫里来了……”说到此处,她的脸上浮起红云,颔首一笑,“娘亲说了,长姐在宫里的境遇不太好,所以让我入宫来,凡事也能帮衬得上长姐。”

长安心中恍然一震,顿觉深深的不安。

长乐入宫来,哪里是在帮她,分明是要把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正思忖间,却是楚洛进来了。

他的眉眼之间尽是焦灼之意,他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来,一把握住长安的手,痴痴地望着她道,“没事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要不要紧?”

他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让长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低低地望了一眼被楚洛握住的手,这样的感觉,已经整整三年没有感受过了。他的手掌那样温热,可是如今握在长安的手中,却觉得是炙热的滚烫。她本能地将手抽了出来,温然颔首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没事。”

楚洛神色间有微微的失落,他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却是只望着长安不说话。

长乐见状,立刻靠上前去,亲昵地挽住楚洛的手,甜美的笑意再次绽放在唇角,“长姐刚刚经历了大难,许是受了惊吓,让长姐稍作休息便是,长乐陪着皇上一块儿到正殿用些点心吧。”

长安闻言立刻怔在当下。

这还是她的长乐吗?这还是她的妹妹沈长乐吗?

她现在这个样子,与年轻时的钟毓秀几乎没什么分别。

长安眼看着楚洛就要站起身来与长乐一同离开,这时,她的心念忽然一转,在楚洛离开床前的最后一刻,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她望着他,眼底沁出晶莹的泪光,“你再陪我一会儿。”

楚洛心中沉沉一颤,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倏然放开了沈长乐的手,复又坐回到床前,怔怔地望着长安道,“朕陪你。”

长乐立在当下,面上稍稍不悦,但她还是即刻恢复了往日的仪态,温然屈膝道,“嫔妾告退。”

长安望着长乐离去的身影,目中是无尽的冰冷。

“长安。”

楚洛轻轻唤她,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语中沉沉道,“长安,你知道我看到你倒在那里的时候,有多担心你吗?幸好你现在没事了,一切都好了。”

长安静静地靠在楚洛的怀里,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明明是那样熟悉的温度,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三年的时间,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任是怎样努力,都无法跨越的了。

这样想着,她目光仍然温沉,含了淡如轻云的笑,徐徐开口道,“是皇上把臣妾从重华殿里救出来的吗?”

楚洛眉心一松,唇角便有了一点笑意,“你没事就好。”

长安闻言不禁皱眉,“可是你明知道那里很危险……”

“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这点又算得了什么。”他紧紧握了她的手,将其贴在面上,温柔地笑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长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感动,那一瞬间的感动是真切的,可除了感动之外,便什么感情都没有了。

她望着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一沉,“可是……重华殿没了……是我烧毁了重华殿……我……”

“一座宫殿而已,不打紧的。”楚洛的语气温沉,深深灌入长安的心底,“只要你喜欢,朕可以建一百座,一千座重华殿送给你。”

长安轻轻失笑,“可那是前朝留下来的,朝中老臣必会反对,我……”

“那就让他们说去。”楚洛的语气冷漠而简短,“朕是皇帝,有什么好怕的,宫殿没了,再建一座就是。”

长安的一颗心愈发柔软,顿时便生了几分委屈之意,“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在重华殿里整整三年,前头是被您禁足,后面是被锁在了重华殿……”话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暗暗咬了牙,一字一句开口道,“在重华殿的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是不在想着皇上的,想着皇上,也想着我们的云璟……”

楚洛的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愧疚之情,他握着长安的手紧了又紧,声音坚定如磐石,“长安,你放心,之前都是朕的过错,以后朕再也不会这么对你了。从此以后,只要朕在,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至于重华殿……烧了便烧了,伤心之处,留着也是徒增心烦,没了也好。”

心伤再度被勾起,长安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她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青春的年华早已不在。她比不过沈长乐那般年轻貌美,甚至也比不过宫里那些新进的新人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楚洛守着这份愧疚,只要他念着一分,便会对她宽容一分。

沈长安的这把火,真真是放对了时候。

想到此处,长安微微凝神,眉眼间尽是酸楚之意,“皇上,臣妾……还想见见云璟……”

楚洛的眼中渐渐发亮,他沉沉颔首道,“方才朕已经着人去唤了德妃过来,这时应该已经在门口了。朕叫她带了云璟来。”说罢,他向门外的贺昇抬首示意,贺昇便立刻向外去请了德妃和四皇子进来。

“母妃!”

云璟如一阵疾风般向长安跑来,长安弯下腰,一把把他拥入了怀里。

云璟轻快地笑着,将头沉沉地靠在长安的怀中。

周若华盈盈走上前来,屈膝向长安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见过贵妃。”

她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童,那孩子怯生生地望着长安,低低开口唤了一声,“沈母妃。”

长安定睛一看,忽然大惊,“云珂!”

她已经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云珂了,此时云珂已经八岁了,比长安之前见他时已经长高了许多。长安心下惊喜,一手揽住云珂把他拥到床前,低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云珂还没有开口,若华却是先掩唇笑了起来。

“臣妾要恭喜贵妃娘娘喜得贵子呢。”若华笑得恬婉,伸手又将云珂往长安的面前推了一推。

长安有些惶然,“什么?”

“长安。”楚洛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温柔与赞许相织,口吻极是温和,“这是李皇后生前的意愿,要将她的生子云珂,交予你来抚养。”

长安肃然怔在当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皇上说什么?”

“贵妃娘娘,这的确是皇后的遗愿,之前因为您一直居在重华殿,大皇子便交由臣妾抚养,现在您出来了,大皇子和四皇子都能回到您的身边了。”

长安似乎还是不可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她看到皇帝和周若华那般肯定的神情,她渐渐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沈长安,一下子从冷宫弃妃变成了两位皇子的母亲。

她还是沈贵妃,只不过比之前更加的荣耀。

她大喜过望,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拥在怀里,眼泪倏然而落。

长安此时此刻忽然觉得,她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全部都是值得的,云璟回到她的身边来了,而且,她还有了云珂。

现在,她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云璟从长安的怀中抬起头来,伸出小手去拉云珂的手,甜甜笑道,“大哥。”

云珂忽然一笑,也伸出手来握紧了云璟的手,“四弟。”

楚洛看着两个孩子,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他将两人的手紧紧地并在一起,语意沉沉道,“云珂,云璟,你们是亲兄弟,要不分彼此,以后沈贵妃,就是你们的母妃了。”

两个孩子相视一笑,转而回过头去望着长安,一齐唤道,“母妃。”

长安爱怜地摸了摸云珂的头,又抚了抚云璟的肩膀。一时之间,她的内心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欢喜之情。

那份欢悦,是真真切切的,任是长安在十数年后再想起云璟来,回想起来的,还是当年的这一幕。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夙愿

永福宫里余香袅袅。太后端起茶碗,轻轻浮去盏中茶末,注视着坐在下首的皇帝,“自从贵妃康复后,哀家见皇帝这几日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皇帝轻轻颔首,“多谢母后关怀。”

太后宁和一笑,声音里是沉沉的倦意,“贵妃也是个有福气的人,能让皇上舍命相救。”

太后的语气不似平常,皇帝心下没来由地一慌,只是低低颔了首不作声。

“哀家听人说,皇帝那日冲进火场,也受了伤,可确有此事?”

皇帝心口一松,不可置否道,“儿臣并无大碍,太医开了些药,按时服用已经好了许多了。”

太后闻言轻轻一嗤,“左右让皇上以身犯险,是贵妃的过错,放火焚宫,也是贵妃的过错。哀家当这些年皇上把贵妃关到重华殿去,是彻底厌弃她了,却没想到这一出了事,皇上心里想的,却还是她。”

皇帝微微抬首,一字一句语气稳妥着道,“贵妃与朕十数年夫妻,是年少情意,朕不能负她。”

太后轻轻扳动着指上的碧玉扳指,笑意隐秘而轻微,“若说起年少夫妻,李后才是你的发妻,你对她的情意,却还不及贵妃的十分之一。”

皇帝心底沉沉一颤,眉间隐有阴沉之色,“表姊是母后指给朕的,朕对于表姊,一向敬重。”

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默然片刻,方道,“只是,皇帝要想清楚了,贵妃未出重华殿之前,皇帝一直专宠沈容华,如今贵妃复宠,皇上可不要犯了从前的过错,冷落了旁人。”

语毕,太后凝睇皇帝一眼,倏然开口道,“李后去世也已经有七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哀家念着皇帝伤心,近几日又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未曾提起,只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如今位分最高的是贵妃,其次是淑妃和德妃,贵妃刚出冷宫,身体又不见好,德妃性子弱,资历又浅,这几年因着皇后病下,六宫之事一直都是淑妃在亲自打理,至于后位之事,皇帝自己可要拿捏清楚了。”

皇帝静了静神,他站起身来,稳稳向太后颔首道,“后位空悬,后宫早已人心浮动。今年又有新人进宫,实在需要一个后宫之主来摄六宫之事,论子嗣,淑妃一儿一女,德妃一女,而贵妃,是膝下两子。云珂是朕的大皇子,也是嫡长子,若身份,理当被立为太子。”

太后听出皇帝语中深意,微微蹙眉道,“皇上是属意贵妃为后?”

皇帝微微一笑,“若不是十三年前,朕初遇贵妃时已有家室,贵妃本应就是朕的正妻。”

太后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碗,面上冷若寒冰,语气亦是凛冽,“哀家果然是老了,由不得皇上的心思了。哀家辛辛苦苦为你挑选正妻,到头来,你还是属意沈长安。”

皇帝处变不惊,笑意稳笃,“儿子的心意一直从未变过。”

太后静默片刻,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坚毅的决绝之色。此时此刻她终于发觉,她眼前的这个小儿子,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摆布的皇帝了。现在,他是一个真正的君王。而她李家的荣耀,仿佛也就要到此为止了。

“皇帝仿佛是忘了,当日贵妃犯错被幽禁,是因为与九王私通,做出这种苟且之事,皇帝不计较也就罢了,可她也配成为我大楚的皇后吗?”

皇帝霍然抬首,高昂的语调里依然含着压抑的怒气,“此事朕已查明,贵妃是清白的,江陵王行为不端,已经被朕发配至岭南了。”

太后的手指重重地在茶碗上磕了两下,微微打量着皇帝,忽然开口道,“如果哀家说,哀家知道贵妃与王爷确实有私,而并非是王爷口中的一厢情愿,皇帝认为,该如何处置?”

皇帝神色一变,语气却是波澜不惊,“朕没有亲眼看到,不会相信。”

皇帝在太后面前自称为“朕”,已然是大不敬,太后的面上微微愠怒,毅然出声道,“好啊!皇帝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哀家多说也是无意,后宫是皇帝的,皇帝要如何,哀家也不能阻拦。惠芝,送皇上出去。”

太后陡然间下了逐客令,皇帝心中并不意外。

出了永福宫的大门,楚洛的心下已是万分地烦乱。

太后说,她知道长安与楚瀛有私,他到底该不该相信?可事已至此,他选择相信长安,必然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更何况,在重华殿火光冲天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只要她能陪在自己的身边,便是极好,其他所有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思忖间,轿子已经停在了明德宫的门口。

楚洛掀了帘子下轿,却见长安已经站在了高高的石阶之上,含笑望他。

他心下一喜,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许多,等他踏上石阶之时,却发现长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急急忙忙地入殿寻找,却发现长安正坐在寝殿中的铜镜前。

长安从镜中看到楚洛着急的模样,不禁回首过来,疑惑问道,“皇上这么着急做什么?”

“长安!”楚洛冲到她的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语中急切道,“你方才是不是在门口等着朕,朕都看到你了,是不是?”

长安吓得手中珠翠倏然一落,她也顾不得去捡,只拿了帕子给楚洛拭汗,温然笑道,“皇上是看差了吧,臣妾一直待在这里,哪儿都没有去啊。”

楚洛微微一怔,手中的力度也失了几分,“那真的是朕看错了……”

长安心中暗暗一笑,目中秋波流转,“皇上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了,才会如此的。”

楚洛微现松弛之色,默然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的竹帘轻轻一打,进来的人却是沈长乐。这样冷的天里,她只穿了单衣,连披风都没有,一进门便冷得连连呵气。楚洛见状心下不忍,走过去将她迎了过来,默然叹了口气道,“这样冷的天,你怎的还过来了?”

长乐眸中波光浮动,她轻轻一笑,柔声细语道,“嫔妾早就来了,方才在门口等着皇上,见姐姐在里面,嫔妾便想着先在外头站一会儿,可实在受不住寒,便先进来了。”说罢,她悄悄望了长安一眼,怯生生道,“长姐不会介意吧?”

长安的面上霎那间如遭霜冻,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望向长乐道,“怎么会呢?快进来坐吧。”

楚洛恍惚地笑笑,那笑意却是有几分唏嘘,“方才那门外的身影是你……”

长乐闻言,倏然抬起头来,“皇上看到了?”

“是,朕以为是……罢了。”楚洛牵起长乐的手,将她拉至长安身边,缓和道,“去你长姐身边坐吧。”

长安微微颔首,牵过长乐来与她一同坐下。三人静默之间,长安忽然起身道,“茶凉了,臣妾再去换一盏来。”

“长安。”楚洛轻轻按住她的手,眉目濯濯道,“这些事叫下人做就是了。”

长安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碍事,臣妾已经叫她们下去了。”

楚洛闻言,也不再劝,只由着她端着茶盏去了。

长安端了三盏热茶刚从里门进来,忽然看见长乐已经坐到了楚洛的身边。她的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那娇滴滴声音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长安的耳中,“皇上,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嫔妾一个人待着害怕,皇上今天晚上能不能去陪陪嫔妾……”

长安整个人都愣住了,手中的热茶几乎都要整个儿的掀翻过来。

她的妹妹,她的亲生妹妹,居然要争她的宠。

这样的念头只在一瞬,长安便立刻走上前去,长乐见状,立刻放开了手,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长安默不作声地将茶水放在两人面前。长乐接过茶盏,低低的说了一声,“多谢长姐。”

长安微微觑她一眼,只是这淡然一瞥,目光里却尽是疏远的冷淡。

长乐只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她还恋恋不舍地望了楚洛一眼。长安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抿了一口茶水,只作未觉。

“皇上夜里可是要到长乐那儿去?”

楚洛微微一怔,“你都听到了?”

长安秀丽的双眸轻轻扬起,手指一抖,便落在了楚洛的肩上,“我这个妹妹,八成是对皇上动了真心了……”

楚洛握住她的手,一下将她拉至膝上,“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选长乐进宫吗?”

长安别过脸去,佯装不悦道,“皇上的喜好,臣妾怎可随意猜测。”

楚洛眸中一亮,眼里尽是蓬勃的笑意,“因为长乐长得可真像你,跟你十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朕一看到她,便想起了那时的你。”

长安闻言,心中倏然一暖,可很快那点暖意又被汹涌而来的酸楚而吞并,她望着楚洛,眉眼盈盈道,“那……臣妾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

楚洛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尖,“这至少证明,朕的心里有你。”

一瞬间,有难过的阴翳蔽住了长安澄澈而清郁的眼眸。

原来十余年,她的所有真心,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句,朕的心里有你。

本应该是深入骨髓的痛楚,可长安现在却感受不到一分一毫了。

夜里,长安靠在楚洛的身边,辗转反侧。

她静静注视着身边这个男人的面容。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岁月却没有在他的面上留下一点的痕迹。连长安自己的脸上都已经显露皱纹了,而他的这张脸,依旧是俊美无比。长安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楚洛的时候,他还是潇洒王爷,玉树临风,跃然马上,令众多待字闺中的女子对他心生爱慕。就连进了宫来,也总有宫女对他暗送秋波。

那个时候,是多么愉悦的时光,她是他的一切,男女相悦,是那样的欢喜。

长安心里沉沉地想着,一件接着一件,从前想来痛彻心扉的事情,如今却只是一片的冰冷麻木。

整整三年了,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给楚洛侍寝。

就算是有了肌肤之亲,她仍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疏远得很。

从前王府的事情,好像连她自己都淡忘了。三年的时间,她逼着自己不去回忆,时间一久,想回忆的时候,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已经不再是十八岁的少女长安了。

她是死过一回,从火里匍匐求生的沈长安。

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抚养两位皇子,又有皇帝的恩宠。可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之后,她也终于是明白了,帝王之爱,从不牢靠。

一切好像已经到了末尾,可对于她沈长安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而她要做的,已经不是痴痴念念渴望着帝王的恩宠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软弱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她必然不能再虚度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涅槃

永昌十二年夏,桃夭宫落成。

桃夭宫位处大楚皇宫内地势最高的东南角上,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其名取自于《诗经》中《桃夭》一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

六月,桃夭宫修葺完毕,贵妃沈长安独居桃夭大殿。

当浴火重生的沈长安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已经成了后宫里的一个传奇人物。

“你们听说了没有,今天贵妃娘娘又罚了一批宫女呢!”

“是啊,我可亲眼看着了,一整排的人呢,都跪在廊下,贵妃娘娘没发话,谁都不准起来呢……”

“我也听说了,你们知不知道,这贵妃娘娘啊,自重华殿失火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可不是!”一个年纪轻的小宫女见四下无人,低下头去,语不传六耳道,“你们知道吗,我听宫里有人说啊,真正的贵妃娘娘早就被那一把火给烧死了,现在的贵妃娘娘,其实是……”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厉声,那个为首的小宫女吓得一个哆嗦,回头见到兰香一张面如死灰的脸,急忙叩首下去,“淑妃娘娘恕罪,淑妃娘娘恕罪……”

“你们都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疯言疯语,还不快去做事!”兰香扶着钟毓秀来,狠狠地瞥了他们一眼。

“是,是,是,我们马上就去……”

那几个小宫女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急忙小跑着下去了。

兰香扶过毓秀,接过旁边宫女的一把凉扇,替她扇了几下,奉承着道,“娘娘别听这些疯话,小心脏了娘娘的耳朵。”

毓秀轻轻一嗤,不觉注目道,“她沈长安倒真是这般厉害了,本宫还记得刚入宫那两年,她跑到本宫的宫里来,狠狠扇了本宫一个耳光,这个奇耻大辱,本宫势必要报回来。”

兰香一脸谄媚,恭敬道,“是啊,现在娘娘儿女双全,可不能矮了贵妃一头,左不过还有新人在这儿,沈贵妃今年都三十岁了,也没有多少好日子了。”

毓秀闻言,不觉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叹息道,“她三十岁了,本宫今年也二十八岁了,还差得远吗?总归是比不上那些十六七岁的新人们了。”

兰香立刻惊觉,笑得愈加妥帖,“娘娘天生丽质,宫里有几个人赶得上娘娘?况且娘娘的父亲在前朝为皇上效力,节节高升,又有谁能比得上娘娘去。”

毓秀含笑,水葱儿似的手指在兰香的面上轻轻一点,“巧舌如簧。就你会说话。”

正说着话儿,门外忽然有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翩然而至。

毓秀目光触及她的面容,吓得一个激灵儿,“贵……贵妃娘娘……”

“娘娘可是看错了?嫔妾是沈容华。”长乐悠悠笑开,携了怡香巧然走近。

毓秀大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道,“吓死本宫了,你跟你姐姐长得这样像,本宫还以为是贵妃娘娘来了。”

“是吗?”长乐微笑如拂面的春风,怡然自得,“从我进宫那日起,人人都说我跟贵妃长得像,皇上这样说,太后这样说,连底下的宫女也这样说。那淑妃娘娘您看,我跟贵妃娘娘可真是像吗?”

毓秀不觉蹙眉,乌黑的眸子轻轻一转,“你跟贵妃是生身姐妹,自然相像。”

“可是娘娘不觉得,嫔妾要比贵妃娘娘更加年轻吗?”

“什么?”

长乐轻轻一笑,“我是沈家最小的女儿,贵妃是我的长姐,整整比我大了十四岁。论起年岁来,她要比我年纪大了很多,容貌也已渐渐衰败,我又怎么会跟她相像?”

毓秀眯着眼睛看着,声音里尽是怀疑,“你对你长姐到底有多大的怨恨,竟然会来找本宫?”

长乐的眼眸清澈而透明,却蕴着与她这个年纪不相仿的狠辣与决绝,“皇上曾经有一次醉酒后对我说,我能入宫里来,都是因为我长得像长姐。因为我跟长姐长得一样,所以皇上才把我留在他的身边。现在长姐出来了,我这个替代品自然要被遗弃了。”

“所以你不想被皇上遗弃,还想继续做你的宠妃是吗?”毓秀逼近她几步,眼中尽是不屑之情。

长安勉力笑道,“是。”

毓秀美眸一转,冷然嗤笑,“可你是沈长安的妹妹,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长乐温然含笑,不惊不恼,“凭的是娘娘和嫔妾一样的心思,娘娘想获宠,嫔妾也想。”

她笑得笃定,毓秀的心中不禁沉沉一颤。

沈长安现在正得宠时,她又是沈长安的至亲,为何她不安安分分地留在沈长安的身边,非要找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人呢?

这实在是太令毓秀生疑。

毓秀的神情落在长乐的眼里,她不禁颔首一笑,“娘娘还是信不过我,可是娘娘需要嫔妾的帮助,嫔妾也需要娘娘,嫔妾不想永远做长姐的影子,娘娘也不会甘心被长姐比了过去。”说罢,她的目光炯炯,直直注视着钟毓秀道,“娘娘可要想清楚了,现下长姐的身边,有亲生的四皇子和抚养的大皇子,无论皇上选了哪一个做太子,长姐都是未来的太后。一旦她做了太后,这宫里,还有娘娘和五皇子的立足之地吗?”

沈长乐这一番话,杀人不见血,毓秀恨得眼睛都要沁出血来,她恨恨地盯住长乐,骤然开口道,“你想怎么做?”

“我不想怎么做。”长乐姣好的面容间忽然添了几分戾气,“我只是需要借娘娘的力罢了。”

钟毓秀脸色一变,冷冷失笑道,“沈长乐,你和沈长安可真是不一样,你只有十六岁,可沈长安二十六岁的时候,都没有你这样的胆识。”

长乐淡然一笑,“如果长姐能早一些明白这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也不至于二十六岁就被关进了冷宫了。”

毓秀忽而笑起,两人伫立在荣华殿的庭院里,默然相视。

走出荣华殿的大门,长乐忽然看到一顶明黄轿撵拐了个弯儿要往桃夭宫的方向去,她心下一动,立刻绕了一条宫道。她脚下的步子飞快,走至宫道口时,正巧给赶上了。长乐恍若无事地从墙角走了出来,一转身,刚好见到龙撵向这边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成德海已经抢先一步喊道,“谁这么大胆敢阻了皇上的路?!”

长乐面上一惊,盈然福身下去,低低颔首道,“皇……皇上万福。”

“沈容华?这……这……”成德海颇露为难之色,低声向长乐道,“小主快起来吧,等下让皇上看见可就不好了。”

长乐脸上略显凄苦之意,沉声道,“嫔妾惊扰了圣驾,着实该罚……”

“谁在外面?”

长乐的话音未落,楚洛却已经掀了帘子出来,见面前的人是长乐,转而温言道,“你怎么在这儿?”

“嫔妾刚从此地路过,不想却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责罚。”长乐正说着,眼底却含了一分泪意,她极力忍耐着,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楚洛见状,连忙走上前去,脸上带出了些温柔之意,“朕不罚你,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宫里去吧。”

说罢,他就要转身上轿。

长乐站在他的身后,轻轻一眨眼,泪水就肃然而落,“皇上……又要去长姐宫里了吗……皇上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嫔妾了,嫔妾也很想念皇上……”

楚洛闻言脚步一滞,他回首望去,却见长乐已经泪眼朦胧。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走上前去,“走吧。”

长乐即刻一怔,“去哪?”

楚洛半是笑半是嗔道,“去你宫里啊,不是你方才说的吗?”

长乐眸中大亮,泪雨蒙蒙中带了无比欣喜之色,“真的吗?”

楚洛含笑点点头,“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截住朕,让朕去看看你吗?”

长乐轻轻一笑,含羞低下头去,“还是被皇上看出来了……”

楚洛微微失笑,口中似是不经意道,“朕记得好些年前,长安也是这样突然冲了出来,拦了朕的轿子,如今你的举动,真是和她如出一辙。”

长乐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住,一股悲怆之意从心底直冲而上,瞬间充满了她的整个胸腔。

她明明是无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让他想起长姐。

桃夭宫中,桃花香的气味幽幽散开,长安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花瓶里的一束碧桃,寒烟自门外进来,奉上一盏茶,微微笑道,“主子是在等皇上呢?”

长安稍稍有些失神,“没有。”

寒烟扑哧一笑,“主子常常这样等皇上,奴婢都见惯了。主子别急,刚刚贺公公来过了,说皇上已经往这儿走了,大概一会儿就会到了。”

寒烟的话音未落,大门忽然大开,晚香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悲戚道,“主子,不好了,皇上去了三小姐那儿了!”

长安浅浅蹙眉,含着压抑的怒气,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晚香一脸哭相,愁眉不展道,“方才听人说,是三小姐拦了皇上的轿子,皇上就直接去了三小姐那儿了。”

长安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震得杯中的茶水半数都洒到了她的手中,晚香吓得忙要上前擦拭,却听得耳边长安沉沉一句。

“她这般如此,那本宫定不能叫她如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余音绕梁 上

长安唇边凝了一点笑涡,极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道,“寒烟,上回你发热时,朱政开的药还剩了一些,现在可还在宫中?”

寒烟闻言微有疑惑,“是,还在宫里。”

长安把玩着手腕上的珠翠,嘴角蕴了一抹冷冽的笑意,“把里头的柿子蒂挑出来,磨成粉末,给长乐送到宫里去。”

寒烟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连声音都变了腔调,“主子……主子是说……”

长安扬眸浅笑,出声的话语却是透心彻凉,“她不是铁了心地要分走本宫的宠爱吗?那本宫就要让她知道,本宫最得势的是什么,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的。”

“可是,主子……”晚香微微凝神,踌躇着道,“如果三小姐得了皇上的宠爱,于主子来说,也是一重保障啊,况且,也可以壮大主子母家的势力,三小姐毕竟是主子的亲妹妹,主子真的要……”

长安转首瞥她一眼,脸色微微一变,“晚香,你也是跟着本宫进过三年冷宫的人,你觉得这宫里还有谁可以相信?从前姜婉然在的时候,不是和本宫如同生身姐妹吗?到头来,还不是她把本宫害进了冷宫里。本宫身陷囹圄,皇上在外头就迎娶了长乐,居然还瞒得密不透风。长乐若是真的在乎我这个长姐,就不会嫁给皇上。”说罢,她顿了一顿,一想起自己的母家,眼底忽然就蒙了一层泪光,“父亲不在了,长兄不在了,兰姨又不是我的生母,我哪里还有什么母家?本宫还活着一口气,只不过是被皇上幽禁了起来,母亲就变着法的往皇上身边送新人来,长萱不成,就是长乐。长乐今年才十六岁,足足比本宫小了十四岁,她倒真是会打算。”

晚香皱紧了眉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主子……”

“罢了。”长安忽而叹一口气,换了稍稍温和的口气道,“寒烟,先不要去了,长乐毕竟是本宫的亲妹,她不比宋燕姬,不到万不得已,本宫着实不想如此。”

一提到“宋燕姬”三个字,寒烟顿时有些后怕,连忙点了头道,“是,主子。”

第二日天色刚刚暗下来,内务府便着人来桃夭宫禀告,说皇上今日翻了贵妃娘娘的牌子。

待人走后,寒烟正要欣喜,却见长安只是寡淡一笑,面上立刻浮上一层疑云,“主子,皇上要来了,您怎么不高兴啊……”

长安讪讪笑了,语气便有些含酸,“皇上只是说要来,来不来得成还不一定呢。”

“主子……”

长安微微一笑,看向寒烟道,“无论皇上来还是不来,该备的都还是要备下的。”

这日夜里,楚洛如约来到了桃夭宫。

长安甫一见皇帝,便深深福身下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洛见状,却是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口中道,“起来吧。”

说罢,他便要上前去牵长安的手,长安本能地一搐,但很快又如常笑道,“皇上还没用膳吧?臣妾这里的小厨房做了许多皇上爱吃的菜,待会儿臣妾陪皇上一同用膳。”

楚洛沉沉望住她,淡淡笑道,“好。”

二人方才落座,门外的竹帘便被人轻轻一打,进来的是相宜殿的怡香。

长安一见她,整个人的面色都黯淡了下去,她放下玉箸,只听得皇上开口问道,“什么事?”

怡香一脸哭相,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了出来,“皇上,贵妃娘娘,我家小主腹痛不止,刚刚太医已经过去了,小主说了,一定要见皇上,还请皇上务必过去看看小主啊……”

寒烟一听这话,连脸色都变了,“什么叫务必?皇上正陪着贵妃娘娘用膳呢,怎么能到相宜殿去……”

寒烟这话一出口,怡香立刻止住了眼泪,“可是,可是……”

“罢了。”楚洛深深皱眉,肃然起身道,“长乐病的可是厉害?”

怡香惘然地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呢,小主一用完晚膳,就说是腹痛,奴婢不敢耽搁,马上就去叫了太医……”

长安一壁听着,一壁看着楚洛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她暗暗一嗤,忽然起身道,“既然长乐病得厉害,皇上就去看看她吧。”

楚洛微微一怔,转首过来望她,“长安……”

长安嫣然一笑,只作不觉,“妹妹身体欠安,自然比陪臣妾用膳重要。”说罢,她的目光轻轻扫过怡香的面颊,倏然开口道,“既然长乐病得厉害,本宫作为长姐,自然也要去看她,若是无事便好,有事本宫也放心不下。”

怡香面上微微一震,颔首应了句,“是。”

到了相宜殿中,皇上走在前面,寒烟替长安掌了灯走在后面,刚一进殿,长安便听到一阵欢愉之声在殿中响起,“皇上来了!”

宫女打了帘子给长安进去,她前脚刚踏进殿内,便看见长乐坐在榻前,眉目盈盈地望着楚洛。

长乐本看着楚洛,正笑得娇俏,忽然一见长安跟在后面来了,一张芙蓉秀面如遭了严霜一般,笑容也立刻僵在了脸上,“姐……姐姐……”

长安斜睨她一眼,微微启唇道,“本宫不放心,便想着来看看你。”她走近长乐,声音在此时听来却格外的冷硬,“不过本宫看你好好的坐在这里,倒也并无大碍了。”

长乐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忽然,她灵机一动,立刻按住自己的小腹,连声音都颤抖了几分,“痛……痛……”

楚洛神色一变,立刻向外扬声道,“快宣太医!!”

长安冷眼看着这滑稽作秀似的一幕,轻轻冷嗤,“既然妹妹身体不适,那本宫就先不打扰了。”

她的语气冰冷,没有一丝关怀之意,长乐听在心里,不免起了一丝热络一丝畏惧,她紧紧抿唇,只望着楚洛不作声。

楚洛静默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他望向长安,眼里尽是歉然,“长安……”

“长乐身子不适,皇上留在这儿是应该的,臣妾告退。”不等楚洛说完,长安便首先福身,她起身时的目光落在长乐的身上,她明显感觉到长乐在有意地回避,她心下一了然,转身便离开了。

待到长安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长乐才平静了心绪。她轻轻晃动着楚洛的手,声音带着酥酥的暖意,“皇上……”

楚洛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开口道,“等下太医来了给你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状。”

长乐低下头去,轻轻一笑,“不用叫太医来看了,臣妾没什么事儿。”

楚洛闻言立刻蹙眉,“你刚才不还是痛得厉害……”说到此处,连他自己也明白了过来,“长乐啊长乐,你佯装生病,是为了骗朕过来吗?”

“可是长乐真的很想皇上……”

“朕昨日才来看过你。”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长乐睁大了双眼看着楚洛,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无尽的情思涌过,“长乐喜欢皇上,自然希望皇上能多多陪着长乐。但是长乐知道,皇上是整个后宫的皇上,长乐不能独自占有,所以只能想点花招,把皇上骗过来了……”

楚洛本是嗔怒,但长乐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亦是让他消了气焰。

她长得那样像长安,长安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像她一般可人。

可是如今的长安离他越来越远,这是他不得已而承认的事实。

楚洛抬起手来,轻轻在长乐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轻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长乐笑得灿烂,侧身便靠在了楚洛的怀里。

长安走回桃夭宫的路上,几乎要恨得咬碎了牙齿,寒烟见状,连忙凑上前去道,“主子,您走累了吧,要不要传轿来?”

长安不理她,径自往前走去。待走近了桃夭宫,她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一开始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待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此女所唱的曲子是《湘妃怨》,长安顿时心下不悦,向外扬声道,“谁在那里?!”

唱曲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一女子慌慌张张地从宫道里跑出来,跪在了长安的面前,“嫔妾婕妤柳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长安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抬起头来。”

那女子怯怯抬头,却不敢正视长安。

长安方一见那女子的面容,顿时觉得有些眼熟。细细想来,她忽然记起了一年前与楚洛用膳时,进来送糕点的那位嫔妃。

“你是觉得皇上今夜宿在本宫那里,所以才在这里唱曲儿,等着来吸引皇上吗?”

柳梦云一时惶恐,立刻垂下头去,“嫔妾不敢。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长安望她一眼,便有些不屑之意,“本宫记得,皇上曾经很宠爱你,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得不到皇上的宠爱,便想着来这儿唱曲儿了,心思不错,只是可惜了你这一副好嗓子。”说罢,她的眼光微微一转,置之一笑道,“寒烟,你就守在这里,看着柳婕妤在这儿唱曲儿,就唱《湘妃怨》,一直唱到皇上听见为止。”

柳梦云闻言大震,立刻膝行上前道,“求贵妃娘娘开恩,求贵妃娘娘开恩哪……”

长安扶一扶鬓边步摇,轻轻笑道,“你不是想让皇上听见吗?那本宫就成全了你,你就一直在这儿唱着,不准停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余音绕梁 下

语毕,长安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眸中微微一亮,转身道,“对了,本宫还忘记告诉你了,皇上今夜去了相宜殿沈容华处,你大抵应该去那边唱,才能让皇上听得更清楚些。”

柳梦云浑身一震,伏在地上哀哀戚戚道,“贵妃娘娘,嫔妾不敢了,嫔妾再也不敢了,求娘娘开恩,放过嫔妾这一回吧……”

“那怎么行。”长安敛容正色,迫视着她道,“你一心为了求宠,本宫也算是帮你一回,圆了你的心愿。毕竟当日要不是你,本宫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柳梦云闻言,全身立刻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沈长安是为了之前的事,这任她再怎样哀求也是无用的了。

长安散漫地看了她一眼,一向柔和的面庞犀利如冰,转而吩咐道,“寒烟,你回宫伺候着吧,让小得子送了柳婕妤去相宜殿。”

小得子响亮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走到柳梦云面前,嗔笑道,“婕妤小主,请吧。”

柳梦云半撑着站起身来,在小得子的监视下越走越远。寒烟走到长安的身边,婉声道,“主子,柳婕妤这一去,可算是给三小姐添堵了。”

长安含了一缕隐秘的笑容,开口道,“长乐这般精打细算,本宫自然也不会叫她过得太舒坦。”

彼时,长乐正在宫中与楚洛撒娇闲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她立刻皱眉,本不想以此为意,却听得楚洛倏然开口道,“是谁在外面唱曲儿?”

长乐露出一分淡然而得体的笑意,劝慰道,“夜里风大,皇上准是听错了。”

楚洛微微蹙眉,仔细听了一会儿,方道,“没错的,是有人在唱《湘妃怨》。”

长乐闻言变色,“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宫里唱这样的曲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楚洛觑她一眼,潇然起身道,“朕出去看看。”

“皇上别……”话还没说完,楚洛已经起身去了,长乐只好止了话,伴在楚洛身边一同去了。

小得子在外面听见有脚步声渐近,忙闪身躲进了一旁的草垛里。楚洛与长乐相伴出来,见了柳梦云立在当下,不觉皱眉道,“方才是你在唱曲儿?”

柳梦云听了皇上问话,神色怯怯而谦卑,“是。”

“夜里在这儿唱曲儿做什么?”

柳梦云含了满眼的泪,却是有苦说不出,“臣妾……臣妾……”

“下去。”

楚洛眉目间有隐隐怒火,几欲喷出。

柳梦云哪里还敢迟疑,她流着眼泪,忙不迭地颔首退去了。

长乐挽着楚洛的手,靠在他的一侧,眼眸清澈而澄明,“皇上若是喜欢听曲儿,臣妾倒是可以唱给皇上听。”

楚洛闻言,方才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他望着长乐,眉眼间隐隐有几分亲切,“哦?你可是也会唱曲儿?”

长乐的一双眼睛如同被点亮了的烛火,轻轻笑起,“可不止唱曲儿呢,臣妾还会弹古琴。等下进去了,臣妾弹给皇上听。”说罢,她转而向怡香吩咐道,“去把本宫的琴拿过来。”

怡香答应着去了。长乐嫣然一笑,执了楚洛的手进殿内去了。

长乐坐在古琴前,玉手轻佻,婉转弄音,她水葱似的十指在琴弦上来回波动,一首《长相思》自她的琴间倾泻而出,柔婉动人,一折三叹,琴音绕梁。她微微启唇,清歌袅袅,“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楚洛自曲中微微沉吟,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当年的李淑慎。

李淑慎就是凭着这一曲《长相思》,走进了他的视线里。他不爱她,却难免还会念着她。在这沉影的深宫之中,她与他的恳求相同,不过是一份真心,而这份真心,李淑慎给了他,他却给了沈长安。

沉吟间,一曲毕。长乐望着楚洛渐渐出神的样子,不觉失声唤道,“皇上,皇上……”

楚洛微微凝神,抚掌而笑,“长乐这一曲,弹得极好。”语毕,他微一沉吟,思忖着道,“长乐可还会再弹别的曲子?”

长乐笑得娇俏,“皇上可想听什么?”

楚洛微微一笑,继而叹息,“没什么。长乐可有什么喜欢的曲子吗?”

长乐颔首沉思,忽而娇笑,“《玉楼春晓》,皇上可曾听过?”

楚洛含笑,“且听你弹一曲吧。”

《玉楼春晓》曲调轻松流转,一波三折,音韵悠扬。可楚洛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曲子上。他望着长乐,隐隐约约的眼底竟蒙了一层薄雾。

面前的这个女子,恍惚就是长安。

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抬起头来,笑着唤他一声,“王爷。”

多少年过去了,他再也不见她这般娇笑容颜。原来的长安,早就不见了,现在留下来的,不过是沈长乐而已。

眼前的景象和着泪水模糊了楚洛的视线。

长安,长安,长相思,在长安。

“皇上。”

思忖间,长乐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是臣妾弹得不好吗?为什么皇上总是出神啊?”

楚洛微笑着揽过长乐,极力收起眼中的动容之色,温和笑道,“不是,你弹得很好。只是你方才的样子,让朕想起了一个人。”

长乐眉目间隐有忧意,“是长姐吗?”

楚洛淡然一笑,“你的样子十分像她,可你方才弹的曲子如先皇后如出一辙。”

长乐微微慨然,却听得楚洛在她的耳边温然开口道,“原来府邸的那段时光,朕从前觉得不以为意,可是细细想来,却是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先皇后不在了,长安的性子也变了,南烟不争不抢,倒也算平淡安静。只是现在朕觉得,一切都变了,不再那么纯粹了。也只有你在朕身边的时候,朕才能觉得,曾经那段日子又回来了。”

长乐听着,脸色不由自主地白了几分,她抑制住自己的神色,低沉唏嘘道,“自从臣妾进宫来,她们都说,臣妾长得像长姐,臣妾能得皇上的喜欢,也是因为臣妾长得像长姐。皇上,确实如此吗?”

其实问到这里,长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就想问个明白,这样才能心死得更清净些。

楚洛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心下亦不免触动,“从前朕总在想,如果长安能有皇后的一半大度,一半体恤,那就好了。可是她现在有了,却再也不是沈长安了。后来朕才明白,朕喜欢的,就是原来性子孤傲的长安,她变成了淑慎,那就不是她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就像一个活脱脱的沈长安,也只有你在朕身边的时候,朕才觉得,原来的长安又回来了。”

长乐的眼眸微微一沉,暗里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皇上是觉得臣妾像以前的长姐……”

楚洛轻轻一笑,“原来的长安回不来了,她担得起贵妃,也担得起皇后,可独独,不再是那个沈长安了。”

皇后。

这两个字从楚洛口中迸出的时候,足足把沈长乐吓了一大跳。

他要立沈长安为皇后?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母亲明明说过,长姐已经没有希望了,她会把整个家族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有她,只有她沈长乐才能救沈家于危难之中。

那日夜里,长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她身上拥着大红色的锦被,但只觉得那大红的颜色刺得自己双目痛觉。她看着身边楚洛熟睡中的面容,忽然坚定了心意。

长姐走了那么多的弯路,不过是因为她看不明白事态,用情太深。自己早先一步看到了长姐看不到的,自然就理所应当地越过她去。

第二日清晨,还没等皇上下朝,晋封的旨意便先来了。

容华沈长乐即日起,册封修媛。

这一下也是越了好几个品级,长乐领旨谢恩。还没等她熟悉自己的这个新位分,钟毓秀便怒气冲冲地来到了相宜殿。

“沈长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别忘了那日答应过本宫什么!”

长乐浅浅一笑,端来一碗茶水放到毓秀面前,莞尔道,“淑妃娘娘不要那么大火气,先喝口茶去去火。”

毓秀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言语犀利道,“本宫哪里还喝得下去!皇上已经多少日没有来过本宫这里了?甚至连云玮,皇上也没有过问过一句,整日里就知道宠着你们姐妹了!”说到此处,毓秀突然迫近长乐,一张脸如同血红色的玫瑰,“沈长乐,你不会是和贵妃合谋,在算计着本宫吧?”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长乐的唇角带起一抹浅笑,声音不觉高了几分,“长姐已经对我起了忌惮之心,等她当了皇后,哪里还有嫔妾的立足之地呢?”

钟毓秀闻言,立刻惊坐而起,“你说什么?皇上要立沈长安为后?”

“皇上昨日亲口对我说的,说长姐担得贵妃,也担得皇后。”

“怎么可能!”毓秀面色煞白,抑制住心头情绪的起伏,厉声道,“她在前朝没有家世,而且刚刚才被放出了冷宫,先前又有焚宫之罪,怎能担得起皇后这个位置?”

“前朝没有家世”这一句,如同一根利针一下子刺进了长乐的心底,连脸色都不自觉的变了几分,“皇上说她当得,那旁人再怎么劝也不管用了。”

毓秀的脸色无比难看,长乐微眯了双眼瞧着她,半晌才露出了几分笑意,“这也不是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立后的旨意没下,这后位就永远空悬着。皇上最忌惮贵妃的是什么,淑妃娘娘应该清楚罢。”

毓秀睨了她一眼,“你是说……”

“皇上一直喜欢长姐,最能惹怒皇上的,便是长姐与江陵王的私情。”

毓秀微微蹙眉,“可是咱们也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王爷与贵妃有私?”

“不需要证据。”长乐盈然轻笑一声,声音无比清明的传来,“我这个长姐,一向用情最深。江陵王为了她,已经被贬到岭南去了,岭南那个地方,民不聊生,年年瘟疫肆虐,皇上既然派他去了,就没有让他回来的意思。这事儿长姐怕是还不知道呢,只要咱们在她跟前提一提,她对江陵王有意,必然耐不住性子,到时候惹怒了皇上,再回冷宫,还不是迟早的事?”

毓秀唇角渐渐勾起,平视长乐片刻,方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这方心思,可比本宫深得多。”

长乐含了一缕鄙薄的笑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娘娘谬赞。”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心

盛夏的天气里,最易感到闷热。桃夭宫虽呈高势而建,但一到这个季节,却还是热得厉害。殿内早已供上了大块的浮雕,晚香和寒烟各执蒲扇,两边扇风乘凉。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钟淑妃娘娘来了。

长安眉目间微微一怔,正要出声,却见钟毓秀已经袅袅婷婷走进殿内了。

“给贵妃娘娘请安。”毓秀轻轻福身下去,唇角漾起一抹温娆的笑意。

钟毓秀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因她保养得当,倒还像是个二八少女。长安微微觑着她,轻笑道,“淑妃平常从不到本宫这里来,今儿不知是吹了什么风,把淑妃给吹到桃夭宫里来了。”

毓秀听得长安语气不善,倒也不曾恼怒,只是置之一笑,一步步上前走去,“贵妃娘娘复位之后,臣妾一直没得空来好好儿的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不就赶着来了……”

“哎哟,淑妃当心着点儿脚下,这铺的可都是玉石,跟荣华殿的可不一样,淑妃好好瞧着,可别摔了。”长安倏然打断钟毓秀,以手抚额,唇边扬起一抹淡而稳妥的笑意,口中的声音却更大了几分,“钟淑妃说话注意着点儿,什么复位不复位的,就算本宫暂居重华殿,皇帝未曾废妃,本宫还是贵妃。”

钟毓秀的一张脸气得铁青,她暗暗咬紧了牙关,缓和着气息道,“说到底,娘娘与臣妾也是同一年入宫的,算起来,侍奉皇上的时间也是一样长,娘娘就算不喜欢臣妾,到底与臣妾也是旧相识。现在这宫里的老人儿越来越少,多的都是那些含羞待放的新人儿们,娘娘对臣妾说话,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毓秀说着,便要上前来坐到长安的一侧,长安拿手不动声色地一挡,转而睨她一眼,“本宫是皇上府邸时的侧妃,与淑妃可不一样。况且本宫并未赐座,有什么话,就站在那儿说吧。”

这样热的天气里,长安坐在榻前,任人服侍着,钟毓秀就站在殿内,外头的光都能照在她的身上,她心下恼怒,但一想起此番来的目的,就不能就此罢休。

想到此处,毓秀便含了一抹恭顺的笑意,轻声开口道,“贵妃娘娘,这还没到八月,您可就这般耐不住热,洛阳的气候一直不错,要说暑热最盛的地方,还当属蛮夷之地。”

长安轻轻拈起玉匙,搅动着瓷碗里的百合莲子羹,不以为意道,“淑妃身在洛阳,又不在岭南,还操心这等事情做什么?”

毓秀佯装轻叹一声,惋惜着道,“这哪里是为自己考虑,臣妾啊,是看着那江陵王可怜。”

长安手中的动作倏然一顿,“江陵王又怎么了?”

“贵妃娘娘还不知道呢,王爷因为冲撞了皇上,被贬去岭南了。”钟毓秀伸开十指,装模作样地算了起来,“一,二,三,四……呦,王爷去岭南可已经有大半年了呢,这冬日,春日的倒还好过,只是这夏日……”

毓秀故意没有再说下去,只抬了眼去瞧长安的表情。长安不急不乱地舀起莲子羹饮了一口,微微启唇道,“那么淑妃可知,王爷可是因为什么缘故得罪了皇上?”

钟毓秀一见长安对此事上心了,嘴角立刻高傲的扬了起来,“这前朝的事儿,臣妾可不知道。只是这一贬谪,王爷倒是失了王妃与他作伴,估计啊,王妃也是看着江陵王现在落魄了,巴不得要撇清了干系才好,要说这王爷,也是够可怜的,之前失了孩子不说,现在更是变成了孤家寡人……”

长安看着钟毓秀奚落楚瀛,立刻有怒火逼上心口,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为她说的话所震惊。

楚瀛被下放到岭南了,长安有强烈的预感,这其中一定是有她的缘故。如今他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一定也很不好过。想到这里,长安忽然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酸。

她强忍下心中翻涌而至的情绪,面对着钟毓秀,依旧平和了面容道,“王爷如今真有淑妃说的那般凄惨?”

“还不止呢。”毓秀愈加眉开眼笑,用手扶一扶鬓边珠翠道,“这孩子啊,王妃啊,还不是要紧事,眼下这最要紧的,是王爷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岭南那个地方,暑热、潮湿,这还都不算什么,最要人命的,是瘴气、毒虫和溽热,臣妾的父亲曾经去过岭南,那里环境恶劣,蚊蝇群舞,虫媒猖獗,尤其是患上了瘴疠,十人九伤,江陵王怕是也难逃这一劫啊……”

说到此处,毓秀见长安的脸色已经渐渐不豫,愈发笑得可人,“臣妾这当笑话说呢,娘娘可别不高兴了,说到底,皇上不让娘娘知道,到底还是为了避嫌,曾经那些有的没的事儿,虽然都过去了,但是还怕惹出事端,娘娘说,是不是这样呢?”

长安抬首瞥她一眼,见她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顿觉一阵恶心,她端起百合莲子羹,将其一饮而尽,方平定了情绪。她正视着钟毓秀,幽幽开口道,“本宫与王爷的事儿,到底是以讹传讹。只是淑妃对王爷如此上心,在本宫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出了这桃夭宫还多嘴多舌,让旁人听了,以为淑妃是对王爷有意呢。”

长安这一句说得咬牙切齿,钟毓秀气得满脸通红,愤愤不平道,“本宫只是嘴上说说,哪比得上贵妃娘娘还有证据在手呢?贵妃娘娘好生歇着吧,臣妾告退。”

长安淡淡瞥她一眼,“淑妃慢走。”

钟毓秀刚出了桃夭宫,长安就将手中的瓷碗重重一搁,寒烟与晚香闻声悉数下跪,长安冷冷看着她们,肃然开口道,“方才钟淑妃说的,可都是真的?!”

寒烟与晚香相视一眼,颔首答道,“主子,奴婢……奴婢只是听宫里有人闲话的时候说起过,江陵王确实是被贬到岭南了……”

“为什么不告诉本宫?!”

“主子……”晚香抬头望了长安一眼,大着胆子开口道,“您已经为了王爷的事儿被皇上冷落三年了,若是再因这个缘故,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是得不偿失啊……”

长安眼里含了大滴的泪珠,神色难看得几欲破裂,“可是他去了岭南,就是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本宫不能见死不救……”

“主子,您管不着,也管不了啊!”寒烟膝行到长安跟前,不停地叩首道,“主子,您快醒醒吧,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个,皇上与九王爷是手足兄弟,如今能下令将王爷贬谪岭南,是谁也劝不了的啊,主子还是保全自己要紧啊。”

寒烟这话说的刚烈,却也不无道理。

无论是不是因了她的缘故,楚洛待楚瀛,都不像从前那般亲切了。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良久的沉默过后,长安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去递个消息给长平,让他想个法子,去照看下王爷。”

寒烟会意,颔首应了下去。

钟毓秀出了桃夭宫的大门,没有直接往荣华殿去,反而是绕了远路,乘轿去了相宜殿。

长乐彼时正在殿内饮茶,见了毓秀来,忙蓄足了一脸笑意道,“哎呀,淑妃娘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看你做的好事!”毓秀狠狠地将茶盏往地上一摔,长乐见状,立刻屏退了下人,轻声询问道,“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沈长安她根本就没对江陵王这事儿上心,本宫好声好气地说了好一番,结果还反遭她奚落!”钟毓秀怒气冲冲,气得手指颤颤地指着沈长乐,“你倒是个聪明的,坏事儿全让本宫顶名干了,沈长安当面羞辱本宫,你却坐在这里好好地喝茶!”

长乐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放了下来,微微笑道,“娘娘别急,娘娘怎么能见长姐不上心呢?说不定她下个时辰就去大闹明德宫了。”

钟毓秀闻言冷冷一嗤,“本宫看她进了三年冷宫,人也学聪明了,听见这事儿就跟没听见一样,依本宫看啊,她倒不会去找皇上求情。”

“那可说不准。”长乐靠在美人塌上,慵懒一笑,“我虽与长姐相处时日不多,但她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就算她这次不去找皇上,可听了淑妃娘娘这一说,心里倒也对皇上存了芥蒂了。无论这事儿成与不成,总归是暗地里疏远了长姐和皇上,对咱们来说,也是有益的。”

毓秀的一双眼睛突然被点亮,目光灼灼,“可本宫要的,不是她与皇上疏远,而是皇后之位,是云玮的太子之位!”

长乐幽幽一笑,握住了毓秀的手道,“我的好姐姐,我还能不知道吗?长姐自从我嫁给皇上的那一日起,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巴不得我早点死,要是她做了皇后,可没有嫔妾的立足之地了。娘娘放心,这贵妃最得势的是什么,最怕的是什么,娘娘和我,不都是知道的吗。”

毓秀猛地将手抽回,语中不豫道,“本宫倒真不敢再相信你了。你到底是沈长安的妹妹,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事儿?你别在暗地里害本宫,本宫还在这浑然不知呢。”

长乐望着钟毓秀,唇边冷冷嗤笑,“既然淑妃娘娘不信嫔妾,那嫔妾也没有办法,淑妃娘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瘟疫

太后坐在上首,目光清冷地看向钟毓秀,微微启唇道,“你来找哀家,可就是为了沈贵妃之事?”

钟毓秀眉目恭敬,低低颔首,“是。皇上有意要立沈贵妃为后,可臣妾认为,贵妃当不得皇后。”

“哦?”太后轻轻一嗤,饶有兴致地看着毓秀,“你且说说,她有哪里当不得的。”

毓秀眸中寒冷如深渊,带着不豫的语气道,“大楚的皇后不仅是后宫之主,也是一国之母,单凭贵妃与王爷私通,有损皇家颜面这一点,就不足以被立为皇后。”

太后抚了抚衣襟处刺绣纹样,含了一抹笑道,“私通这事儿,说起来也过了好些年了,贵妃是被姜氏陷害,解释清楚了自然也就无事了。”

毓秀闻言,眼底立刻添了几分焦灼之色,“可是臣妾不信,虽说姜氏有心栽脏贵妃,掩盖自己的罪行。可玉佩毕竟是在贵妃自己手里,臣妾就不信偏偏有那么巧的事儿。”

太后冷然一笑,“贵妃与江陵王有染,你信了,哀家信了,可是偏偏皇上不信。那这事儿,就是没有发生过。”

毓秀别过脸去,亦多了几分沉郁之色,“皇上只是还没看到确凿的证据,如果有了这一样,皇上必然会信的。”

太后微微蹙眉,“难道你有什么证据?”

毓秀一听这话,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臣妾没有。”

“既然没有,就不要再生非议了。”太后的神色淡得如一抹云烟,良久,她忽然轻轻开口道,“淑妃,你既然说贵妃当不得皇后,那么在你的眼里,谁可以当得这大楚的皇后?”

这一句话立刻把钟毓秀给问住了,她咬了咬牙,话语到嘴边却戛然而止,过了半晌,她才出声道,“臣妾以为,没人比得淑慎姐姐更识大体,顾大局。”

“简直是空话。”太后冷冷一嗤,疲倦地闭上眼睛,“李皇后已经不在了,后位不能总是空着,早晚都是要立新后的,淑妃你既然没有中意的人选,就不要在这里说话了。”

平白受了太后一顿的数落,钟毓秀心里自然是咽不下气去,她试探性地望着太后的神色,大了胆子问道,“那皇太后心目中,可有中意的人选吗?”

太后微微睁眸,唇边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哀家以为,德妃性子寡淡,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一听这话,钟毓秀几乎是如临大敌,冷汗直下。她尽力按捺下心中的情绪,咬着牙一笑,“原来太后早有打算,是臣妾多虑了。太后好生歇息,臣妾先告退了。”

毓秀刚一退下,惠芝便从帘后走出。

她执了茶壶,往太后的盏中添了几许茶水,方幽幽开口道,“太后之前,不是也挺中意钟淑妃的吗?钟淑妃今日来求您,明儿里为了沈贵妃而来,可暗地里不就是想让您举荐她为皇后吗?”

太后含了一缕气定神闲,静声道,“这几年下来,除了新晋的沈家女儿,也就是淑妃的恩宠最多了。可是以淑妃的性子,如果她当了皇后,必然会让她的亲生儿子成为太子,到时候,哀家的云珂,还有立足之地吗?”语毕,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何况淑妃母家那样大的势力,钟平又是三朝老臣,外戚专权,哀家不得不防啊。”

惠芝轻轻颔首,若有所思道,“可是皇上的意思,是要立沈贵妃为后。可这些日子过去了,却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可见皇上的心意,也是不定的啊。”

太后温然一笑,神色却是淡淡的,“江陵王的事,皇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还是忌讳着的,就算把江陵王放到了岭南去,这一重心结,还是在皇帝的心里。”

惠芝微微垂眸,沉了声道,“那依太后所见,这件事儿该如何做?”

太后淡淡一笑,“那就看皇帝自己了。”

皇宫事端渐渐平息,而一桩大事却又从岭南地区传入洛阳。

永昌十二年八月,岭南大疫。

这一日,皇帝正在明德宫中加急处理政事,忽然听得门外窸窸窣窣一片低语声。楚洛心下立刻不悦,向外扬声道,“什么事?!”

闻声进来的人是成德海,他颤颤巍巍地走到皇帝面前,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万安……”

楚洛深深蹙眉,眼里闪过一丝冷厉的微光,“岭南地区爆发大规模的瘟疫,你们是还嫌朕的事情不够多吗?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成德海吓得冷汗涔涔,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颤声道,“皇上……方才岭南那边传来了消息……说……说……”

楚洛的语气徒得严厉,”说什么?!”

成德海咬紧了牙关,肃然出声道,“岭南那边的人说,王爷染了瘟疫,病得厉害,快……快……不行了……”

话音未落,楚洛只觉得耳边轰然乍响,大脑之间一片空白。

虽说贬谪他的时候,楚洛自己也想到了这一重。但如今面临生死关头,毕竟是数十年的亲兄弟,手足之情,何以忘怀。

想到此处,楚洛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沉声问道,“他病得厉害吗?”

成德海恭顺低眉,谦逊答道,“回皇上,江陵王虽然病得严重,却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只是岭南地区荒芜,王爷的病也是一拖再拖,所以……”

“把他接回洛阳,朕会安排住处,命最好的太医去医治他。”

成德海闻言大震,“皇上方才说什么?”

楚洛微微凝神,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朕说了,将江陵王带回洛阳。”

成德海立刻颔首,恭谨道,“是,皇上。”

说罢,成德海正要起身退下,却忽然听得皇帝的声音在身后肃然响起。

“把这个消息,传到桃夭宫里去。”

成德海即刻一怔,旋即会意过来,躬身下去道,“奴才明白。”

成德海一出门,就望见沈长平焦灼地立在廊下。

长平方一见成德海,立刻疾步上前去,“海公公,皇上怎么说?”

成德海望他一眼,敛容正色道,“皇上吩咐了,把王爷带回洛阳养病。”

沈长平听到此处,正要长长地舒一口气,却又听得成德海继续道,“不过皇上说了,要把这个消息,知会一声儿给贵妃娘娘。”

沈长平即刻一怔,“这可是皇上说的?”

“那还有假。”成德海正视着长平,默然道,“杂家还要去传旨,沈大人是贵妃娘娘的亲弟,那这事儿,就劳烦沈大人去办了。”说罢,他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请沈大人谨记,这个消息,务必要传到贵妃娘娘的耳根子里。”

沈长平走到桃夭宫,却在殿门口踌躇良久,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当初长姐因了什么缘故被幽禁重华殿,长平心里不是不知道。可无风不起浪,自从长姐得知王爷贬谪岭南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托自己去打听着王爷的消息,想必也是有所挂怀。

正是这样想着,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明朗的声音。

“沈大人。”

长平回身过去,见寒烟带了几个小宫女立在当下。寒烟见了他,轻轻一福致意,“见过沈大人。”

沈长平微微颔首,“贵妃娘娘可在里面?”

寒烟带着温和如风的笑意,莞尔道,“贵妃娘娘在里头歇息,待奴婢进去通传一声。”说罢,她一回身,闪过一条路来,“沈大人这边请。”

还没走进殿内,长平便闻见了一阵幽幽的桃花香,他拱手作礼,恭敬向上首的长安行礼道,“微臣沈长平见过贵妃娘娘。”

长安微微一笑,示意晚香上前去扶起他,静一静声道,“长平何须多礼?还是如同在家里的时候,唤我长姐就好。”说罢,她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玉扇,口中不经意道,“长平是什么时候入宫里来的?可是已经去看过长乐了?”

沈长平蓦然颔首,镇定了容色道,“微臣入宫前来,是有要事要告知皇上。方才已经去过明德宫,请海公公禀告皇上了。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想让贵妃娘娘也知道。”

长安心中一震,神色倒还算平静,“什么事?”

“岭南大疫,王爷染恙,照了皇上的意思,允了王爷回洛阳来养病。”

长安的脸色慢慢冷下来,手中的动作倏然一滞,“怎么会这样?”

沈长平恭谨答道,“此次瘟疫肆虐,岭南是重灾区,王爷心系百姓,常常亲*问,送之物资,一开始,是王爷身边的人儿先染了疫,后来就过给了王爷,岭南地区暑热潮湿,死亡人数众多,王爷忙于治疫,自己的病又一拖再拖,到现在已经是快不行了……”

长平的话音未落,长安已是心绪激荡,她极力压抑着自己平静下来,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会这样?皇上怎么那么狠心,王爷是他的亲弟弟,他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娘娘,王爷已经在回洛阳的路上,万事都有我们照应着。”长平直起身来,走至长安身侧,轻声道,“皇上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却还要告之娘娘,其中用意,还请娘娘千万留心。”

长安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水,脸色渐渐沉着,“皇上想看本宫的软肋,本宫就定然不能如他所愿。”

第一百一十八章 瀛心 上

永昌十二年八月十七,江陵王楚瀛抵达洛阳。

这日卯时,楚洛便传了话,请沈长安前去明德宫共用晚膳。

来传话的人是贺昇。他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后,又刻意向长安低语几句,“贵妃娘娘,皇上属意您为皇后,今日恰逢江陵王回宫,皇上若在晚膳的时候提及此事,娘娘可要千万留心些。”

长安扶了一把鬓边的长流苏,眼中闪过一丝沉稳笃定的笑意,“多谢公公提醒。”

进了明德宫的大门,楚洛已经站在那里等她。长安将手交到楚洛的手中,含笑道,“皇上今日怎么有兴致与臣妾一同用膳?”

楚洛的眼神笃定而温和,沉沉望着她道,“有些时日没见到贵妃了,本来想今夜去看看你,索性一个人用膳也是无趣,所以便打发了人去请贵妃来。”

长安嫣然一笑,“皇上这些日子都往淑妃妹妹和修媛妹妹宫里去了,哪还能记得臣妾?”

楚洛笑着嗔她一眼,“长安一直在朕的心里,朕何曾不记得?”

长安在心底冷冷一笑,面上也不再答话,只执了楚洛一同坐下。

席间,有小太监进进出出添酒,贺昇立在旁边伺候着布菜。楚洛用玉箸拣了虾仁放在长安的碗中,温然笑道,“九弟今日回洛阳了,贵妃可知道这事?”

长安有一瞬间迟疑,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听说王爷染了瘟疫,病得厉害,可是如此吗?”

楚洛微微颔首,沉了声道,“九弟染疫,不能住到宫里来,朕已经拨了原来的府邸给他,也吩咐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去给他治病,希望能有所好转。”说罢,他的目光稍稍落在长安的身上,带了一点试探的意味,“朕听说,贵妃与九弟也是旧识,九弟病重,贵妃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长安的目中冷光一闪,她接过皇帝的碗,替他盛了一勺参汤,恍若不经意道,“臣妾虽与王爷旧识,但到底是叔嫂关系,不可越了分寸。王爷是皇上的亲弟,要担心也是皇上担心,臣妾倒是担心皇上的身子,可不要为了此事而伤心过度了。”

楚洛似是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眸中却闪过一丝悲悯,“朝中有大臣上奏,说朕不顾及九弟的安危,执意发落岭南,有违纲常。如今九弟染上瘟疫,到底也是朕的过错。”

长安的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她目光一转,肃然道,“左右皇上也是不知情的,况且将王爷接回洛阳医治,皇上也已经尽了本分,他们都没有怪罪皇上的道理。”

楚洛握一握长安的手,以温和的目光相迎,“长安,你果真这么想?”

长安以手覆住楚洛的手,温婉含笑道,“臣妾是皇上的贵妃,一切自然要为皇上着想。”

楚洛心下动容,伸手揽过长安入怀,心中漫过一层又一层的惊喜,“长安,从前你嫁给朕的时候,朕就遗憾不能以你为正妻,进了宫来,却也只能给你贤妃的位分。你不是朕的发妻,可现在,也能是朕的正妻了。”

楚洛话中的立后之意再明显不过,长安的神志尚且清明,她实在是清楚,如今这个位置,是楚瀛拿命给她换来的。

从前,她是多么羡慕李淑慎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楚洛身边。人人说起楚洛的妻子,都会想起李淑慎。她沈长安,充其量就是一个宠妃而已。

如今,她离那凤位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她却望而却步。

身边的人都不同了,那个位置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皇后的头衔而已。

可另一面,她又需要这个头衔,她需要让那些在背后算计她的人,得到她们应有的下场。

回了桃夭宫,楚洛因为政事加急,便留在了明德宫。长安换上寝衣,正准备歇息,外头的门扇忽然一开,进来的,是个十分面生的小太监。

他甫一见长安,便恭恭敬敬地福身下去道,“见过贵妃娘娘,奴才是伺候江陵王的,王爷病重,想见贵妃娘娘一面。”

长安望他一眼,似有些不确信道,“你是王爷派来的?”

那小太监一下子跪下,涕泗横流道,“奴才不敢欺瞒贵妃娘娘啊,的确是王爷快不行了,想要见贵妃娘娘最后一面,所以才让奴才来请贵妃娘娘的,奴才不敢妄言啊。”

长安见那小太监哭得动容,又听他语中所说,楚瀛是真的病重了,也来不及思虑,立刻站起身来更衣。

“娘娘,皇宫后门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往王爷所在的江陵府邸,娘娘跟奴才前去便是。”

长安也不去看他,只淡然道,“知道了。”

临行前,晚香却是再三不放心要跟长安一同前去,长安却担心人多惹人生疑,再三思虑下,还是唤来了小得子一同。

刚踏过宫门,长安忽然看到暗处闪进一个宫女的身影,立刻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事出突然,在她刚陪皇上用过晚膳后,楚瀛便请了她过去,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而且依照楚瀛的性子,他明明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想到此处,长安忽然站定了步子。

在前头带路的小太监一下子慌了神,忙道,“贵妃娘娘,还要往前走一段才能出宫呢。”

长安眼波一转,看向小得子道,“去瞧瞧,看看那边躲着的,是什么人。”

小得子即刻应下,连忙往长巷去了。那带路的小太监吓得一阵冷汗,腿脚也止不住地打寒噤。

过不多时,小得子立刻押了一个宫女到长安的面前,长安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带着冷冷的余音道,“带回宫去。”

长安坐在正殿上首,瞧着钟毓秀走进了殿内。毓秀方一见地上跪着的是兰香和小何子,立刻就愣在了当下。

长安轻啜了一口茶水,唇角微微挑起,“钟淑妃,你来看看,这可都是你宫里的人儿?”

钟毓秀面上一震,刚要上前来解释,长安便将手中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脸上。

“别怕,这茶是温的,本宫可舍不得毁了你这张脸。”

长安的脸上笑得悠然自得,目中却只有清寒的冷薄,“让本宫猜猜,你是想让兰香看着本宫,等本宫见到王爷的时候,你再带了皇上来,可以告本宫私通之罪?”

钟毓秀冷笑不止,恼怒地直视着长安道,“你和王爷本就有私,还怕让人知道吗?”

长安深深地剜了她一眼,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那也是被你陷害的。”说罢,长安的目光冷冷从兰香身上拂过,轻蔑道,“兰香,你跟你主子的时间最长,她还有什么心思,都说给本宫听听,你若是都吐得清楚了,本宫还能保你一条命。”

钟毓秀闻言,立刻转首怒视兰香,“兰香!”

长安淡淡瞥她一眼,“来人,给淑妃看座。”

“沈长安!”

“淑妃在那儿可坐好了,别一会儿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再从座上摔下来。”

长安脸上带着疏懒的笑意,抬手示意两个姑姑一边一个按了钟毓秀的肩膀坐下。

兰香一脸凄切,泪水混着汗水早就覆满了她的整个额头,满眼的泪水却还在乱转,“求贵妃娘娘饶命,求贵妃娘娘饶命啊……”

“兰香!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可不能污蔑本宫!”钟毓秀眼中满是怒火,恨恨地盯住了兰香。

“兰香,你自己可要想好了。”长安含了淡薄的笑意,目视着她道,“你若是在这里说了,本宫可以避过淑妃去,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是不说,就算你有命出了这个桃夭宫,你的主子也必定会认为你吐出了什么,而不留你的活路。”

兰香哭得哽咽,伏在地上不断的叩首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之前姜氏陷害贵妃娘娘的事,其实是淑妃娘娘指使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话未说完,钟毓秀的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掌。沈长安这个耳光打得又准又狠,钟毓秀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她捂着半边脸,眼泪都掉了下来,“沈长安,你简直是个毒妇!毒妇!”

“再毒也毒不过你去。”长安狠狠捏住了钟毓秀的下巴,迫视着她道,“你当初是怎么得宠的,你自己还记得吗?那盆海棠,也是你做的手脚吧?你到底还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今天通通都让兰香说个明白!”

钟毓秀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眼里蓄满了泪,“兰香,你……”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再没有了,淑妃娘娘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了,贵妃娘娘,您信奴婢啊……”兰香膝行到长安的脚下,死命的拽住她衣摆的一角,凄厉哭喊出声。

长安瞟她一眼,厌烦的别过脸去,“既然吐得清楚了,量你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说罢,她转而吩咐道,“晚香。”

“奴婢在。”

“把药给她,送出宫去吧。”

兰香一听,立刻哭喊起来,“贵妃娘娘不要啊,求娘娘开恩啊!”

“不是要了你命的药。”长安微微一笑,“你这张嘴,太会说话了,本宫留你一条命就是恩典了。”

语毕,长安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至于这个小太监,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

小何子立刻瘫软在地上,似乎是连求生的本能都没有了,只得痴痴地望着钟毓秀,企图她能救自己一命。

眼看着小何子被拖得越来越远,钟毓秀的脸也一点一点的白了下去。

长安维持着面容上的清淡笑容,忽然闪过一丝凌蔑的得意,“这闹了一晚上,钟淑妃也是累坏了吧。这到了皇上跟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淑妃比本宫更清楚。”

毓秀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却只隐忍了不做声。

长安抚过耳边珠翠,淡淡笑道,“送钟淑妃娘娘回宫。”

第一百一十九章 瀛心 下

“晚香,几更天了?”

长安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向外问道。

晚香捧了一盏烛火进来,悄声道,“主子,已经二更天了,您还没歇下呢?”

长安轻轻叹一口气,略有倦意地闭着双眼,“他们方才说王爷病重,虽是故意设计本宫,但本宫总是觉得,王爷像是不大好。”

晚香微微一怔,“主子的意思是……”

“不去看看他,我总是放心不下。”

“主子!”晚香霍然出声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呢,主子可千万别落了旁人圈套啊。”

长安拧一拧眉,“王爷现在这样,总归也是本宫的错,本宫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他一眼。”

“主子……”

长安温然握一握晚香的手,沉声道,“放心,我一个人去,你就在这里守着。”

晚香握紧长安的手,却也知道无法再劝,只能含泪点一点头。

方才那小太监说的没错,从桃夭宫的角门出去,的确有一条近路可以直通宫外。长安换了一身便装,按着记忆的路线避开了宫殿,往外走去。她记得方才那个位置,再往前走一点便是宫门,只要能出宫门,一切便好办了。只要等到明天宫门开启时,顺着人流混进来,便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了。

到了三更的时候,宫门会打开一次,迎接来往的大臣们。长安看了看天色,约莫着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便只身躲在宫道边。不过多时,宫门便敞开了,眼看着大臣们排成正列,顺序进门时,长安心中忽然犯了难。

她为了楚瀛这般以身犯险,为的也不过就是见他一面。可她什么时候真的对楚瀛动情了呢?她这么做,也不过是对他心怀愧疚罢了。他都要死了,她还不能见他一面,那么以后再想起来,她也必然是不会安心的。

这样想着,长安忽然看见前方宫门处起了争执,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一个朝臣,不知在为什么事情争论不休。心念只在转瞬间便落定了。长安悄悄跟在官员一侧,趁着混乱偷偷溜出了宫门,刚一出宫门,她便转身闪进了一侧的隐蔽处。待到吵闹声静止,官员依次入了皇宫,长安清晰地听见宫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是多少年,长安没有再出过皇宫了。

她眼前所呈现出的,是她在宫内看不到的景象。隐隐约约的,她竟觉得,这才是她的心之所向。

江陵王府离皇宫只隔了两条街道,长安乘了车,很快便到了王府跟前。王府内人丁稀少,三更天时,居然没有人守夜,府内府外一片萧索。长安大抵也猜得到,因着王爷感染瘟疫,众人皆怕染病上身,都不敢靠的府里太近。也是在这个时候,留在府里的下人都睡熟了。长安摸索着走进了府内正院,她试探着想要打开一扇门,刚一动作,屋内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泪水在一瞬间无可遏制地落下来,长安走进屋内,在身后轻轻关上门扇,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得耳边一声轻唤。

“长安。”

长安映着满眼的泪水,沉沉开口道,“你怎知道是我?”

她听见楚瀛轻轻一笑,倏然道,“单单闻到桃花香的味道,我也知道是你来了。”

长安笑而不语,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却发现房间正中央还竖了一展巨大的屏风。

“别过来。”长安听到楚瀛轻轻开口,“我染病了,怕过给你,他们平常都是站在后面的,你也不要过来。”

长安停下脚步,却还是踌躇着道,“可是我来了,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屏风内侧的楚瀛倏然一笑,极是满足道,“你来了,我便好了。”

长安的脸上生出一丝凄微的笑意,笑着笑着,泪水却漫了出来,“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被贬到岭南去的。”

楚瀛蓦然笑笑,只作不觉,“皇兄的脾气难测,我带的军队训练不得当,皇兄一生气,就把我贬到岭南去看守禁军了。”

“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

“楚洛不可能这么对你,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边忽然静默了。良久,长安才听得楚瀛轻轻出声道,“不是,是我跟皇兄之间的矛盾,不要瞎猜了。”

长安听得楚瀛说话时,气息仍是忽断忽续,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样子,她必然也知道外界说的没错,他是病得很重了,想到这里,她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泪意。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长安抹一把眼泪,镇定了心绪道,“我听说你病得厉害,所以……”

说没说完,长安忽然听到里面干笑了几声,她静了声,忽然问道,“你笑什么?”

“你是觉得我快要死了,所以才来看看我是吗?”

长安想否认,可是又无可厚非。

正当她思绪波动之时,却听得里面传出一个邈远而又沉着的声音。

“长安,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长安刚想说“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稳妥,只得道,“有最好的太医给你治病,你不会死的。”

楚瀛却并不为这个回答所满意,坚持着道,“回答我。”

长安只好点了点头,默然道,“如果你不在了,我大抵会很难过。”

楚瀛澹然一笑,似是有无限满足,“那我就放心了。”

长安悄悄蹲在屏风的边上,向内出声道,“可是你不能死。”

楚瀛身上触痛,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容,“我是将军,死也是要死在战场上的,这个病怎么能要了我的命?”

长安听着,心里却大知瘟病的可怕,一想到这层,心中积蓄多年的感动温然漫上心头,“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死。”

“我是得了病,与你有什么关系?”楚瀛支起身来,透过烛光看着屏风下的身影,温润一笑,“如果我真是死了,你可要跟皇兄好好的过下去。”

长安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不动声色道,“我早就对皇上失望了,我们只不过是相伴夫妻,又有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楚瀛苍白的面容被烛火照亮,他轻声问道,“可是你还爱他吧?”

对面是一片的静默。

长安紧紧咬了下唇,带了一丝慌乱道,“早就不爱了。”

“那你喜欢我吗?”

长安倏然一怔,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过了半晌,里面忽然安然一笑。

“是本王唐突了。”

“等等。”长安忽然站起身来,透着屏风望过去,温声道,“楚瀛,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明明才……”

“因为你是沈长安,这还算数吗?”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楚瀛,我……”

“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像我的母妃一样,你感受不到,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感受得到。”

长安目光沉重,她对着屏风凝视了一会儿,不觉触动了眼底的泪光,“可你若是知道我曾经做的那些事,你会怕我的。”

“无论你做过什么,那都不是你的本意。”楚瀛以一漾温和的目光相对,眉目之间,尽是温柔相许,“后宫里的那些事,每朝每代,总是如此。那不是你想做的,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长安眼底忍了泪,有一句话,她一直想问,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楚瀛了,她不知道过了今夜,她还会不会有机会和他这样独处,可这一句,错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长安思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楚瀛,如果我说,我对你的感情,完全是因为你像年轻时的楚洛,你会怨我吗?”

对面有良久的沉默。当长安以为她再也听不到答复,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听得楚瀛坚定的声音从屏风内传来,“长安,你本来就是皇兄的人,你喜欢他是应该的。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是我越矩了,不该喜欢你。我又能怨你什么。”

“楚瀛……”

楚瀛泪眼蒙蒙,沉了声道,“你可以喜欢他,可是他不能欺负你。”

长安微微一怔,“什么?”

“皇兄先娶了宋燕姬,现在把你妹妹纳进后宫,就是对你不公。”说到此处,他长长的叹一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也有沉痛,“长安,我可能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

长安正要说话,楚瀛先打断她道,“我知道重华殿的那把火是你自己放的,可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至少不为了我,不为了皇兄,也要为了云璟。”

长安沉痛的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感激这面屏风把她和楚瀛隔开,这样他才看不到她软弱的样子。

过了半晌,她坚定了答道,“我答应你。”

楚瀛的唇角抿起一抹笑意,眸中却是清泪长流,“我知道你偷偷跑出宫来有多不容易,你为了我这般,我也是心满意足了。”

长安隔着屏风轻轻一笑,在默然中却以泪眼相对,“临安禾城是你,冷鹊宫是你,冷宫里是你,现在还是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对不起,你在重华殿的时候,为了不引皇兄的疑心,我只能让宛滢去打点,我……”

长安沉沉闭目,“我都知道。”

楚瀛微微撑起身子,看着天边熹微的日光照进了窗子,轻轻开口道,“天亮了。”

长安望着天边的微光,薄薄的笑意却温柔如常,“我该回宫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后位 上

明德宫内香气袅袅,楚洛坐于殿中,提笔写着立后的册文,刚写了几笔,却又落下,眉头紧锁。

旁边立着的贺昇将皇帝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奉上一盏茶水,轻声道,“皇上可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楚洛微微凝神,有如缕的忧愁渐渐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立后是大事,朕觉得,此事应当再郑重些。”

贺昇心头一跳,思索片刻,方缓声问道,“沈贵妃是皇后的最佳人选,也是皇上您心目中中意的皇后,可还有什么不妥吗?”

楚洛舒然叹了口气,含着温意絮絮道,“贵妃固然是好,可立后不比选妃,朕喜欢谁,便可以选谁。朕只是有些担心,长安难当皇后的大任。”

贺昇的眼珠子机灵一转,露出一副温顺神色,“奴才听人说,先皇后临终前,曾亲言交代要把大皇子交给贵妃娘娘抚养。大皇子是李家太后的血脉,是稳当当的嫡出皇子。皇后娘娘生前最看重的就是嫡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也是属意了贵妃娘娘为皇后啊。”

楚洛闻言望了贺昇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在御前当差这些年,你倒是愈发机灵了。”

贺昇连忙福身,恭恭敬敬道,“奴才不敢妄言,如有所言不当之处,还望皇上宽恕。”

楚洛不动声色地一笑,重新提笔沾满了笔墨,温言道,“那么依你所见,贵妃可当得朕的皇后吗?”

贺昇见皇帝提笔,立刻上前去替皇帝研磨,倏然道,“奴才伺候皇上这些年,也看得出来,贵妃娘娘最得圣心,况且贵妃娘娘代替皇后协理六宫期间,后宫也一向安稳无事。至于宫外的那些闲话,都是无稽之谈,皇上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贵妃娘娘对皇上,也算是一往情深了。”

楚洛的唇角含了浅浅的笑意,眉目澹澹,“你倒是很会说话。”

贺昇淡淡一笑,只执手弄墨,不再他言。

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他又何尝不明白这皇帝的心思?皇上所担心的,只不过是那些关于贵妃私通的传言,至于别的,都不是要紧事。

正想到此处,成德海忽然缓步进了殿内,拱手向皇帝道,“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楚洛喜形于色,立刻道,“快请她进来。”

长安盈盈入了殿内,将自己披风解下给一旁的宫女,楚洛眉目温然,伸手去拉她过来,待他的手触及长安手指的那一刻,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怎得这样凉?”

长安唇角的笑意如柳梢之上的一轮明月,浅浅颔首道,“桃夭宫离得那样远,一路走过来可不是要冻着了?”

楚洛笑着嗔她一眼,“是比不得重华殿离着明德宫近,以后天冷,就等着朕去看你,你也不用这样来回跑动了。”

长安微微一笑,眼波似绵,她看着楚洛蘸墨提笔,便笑起来,“皇上是要写什么呢?”说着,她便往案桌上看去,刚看了前头几个字,她的心底便沉沉一颤。

是立后的册文。

楚洛见她不语,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揽她,轻笑道,“是吓坏了?”

长安不敢迟疑,立刻站起恭敬福身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楚洛似是对长安的这一动作极为不满,面上并无一丝表情,良久才出声道,“坐吧。”

长安规规矩矩地在楚洛身边落座,楚洛含了几许郁郁之情,沉了声道,“长安,你守着宫里的这些规矩,倒不像是你了。”

长安慢慢沉下脸来,只含了谦和的笑色,缓缓道,“在宫里,自然要守宫里的规矩,臣妾已经是二子之母了,如果还像从前那般不懂事,岂不是要惹人诟病。”

话音未落,长安恍然听见楚洛的一声叹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楚洛已经放开了她的手,执笔题字。

长安在心底黯然一笑,别无他言。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闪进来一个身影,长安定睛看去,只见朱政走上殿来,稳稳地颔首请安,“微臣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长安知道这些日子朱政一直往返于宫廷与王府之间,是江陵王的主治太医。此番见了他来,长安的心里也是突突一跳,她尽力按下心中情绪,饮了半盏茶水,默然不语。

楚洛望向朱政,沉声道,“什么事?”

朱政一拱手,恭敬道,“回皇上,微臣奉命医治王爷,近日来王爷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微臣特此来想皇上禀报。”

长安闻言,心中立刻一喜,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得微微抬眼去瞧楚洛的神色。

楚洛的面色沉静如水,让人看不清楚是喜是怒,良久,只听得他沉沉一声,“朕知道了,告诉王爷,让他安心休息吧。”

朱政恭谨颔首,“是。”

等朱政退去后,长安仍是不语,楚洛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带了一丝探询的意味,“怎么不高兴?”

长安露出柔婉神色,盈盈睇着皇帝,“臣妾哪里有不高兴。”

楚洛轻轻一笑,将目光收回到案几上,“朕以为你听了九弟康复的消息,会很高兴才是。”

长安眉心一黯,听得出皇帝此语是在试探她,她又微微转向一旁,见贺昇也是抬首蓦然望了她一眼,长安的心下已有打算。

若是以前的楚洛,大概不会如此多疑。

长安微微笑着,在皇帝的耳畔轻声道,“皇上高兴,臣妾就高兴。臣妾的喜怒哀乐,不还是由着皇上吗?”

长安的纤细手指一点点攀上皇帝的衣襟,楚洛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朕有些乏了,晚些再去陪你。”

楚洛此语正合长安心意,她缓缓站起身来,恭敬道,“臣妾告退。”

长安刚一出宫门,目光便急切地搜寻着,朱政瞥见她来,温然走上前去,“贵妃娘娘。”

长安舒然松了口气,语中极是迫切道,“你快跟我仔细说说,王爷到底怎么样了?”

朱政默然颔首,沉稳着道,“按了王爷的意思,微臣在皇上面前,只敢说病情好转了,别的什么都没敢说。其实王爷现在,基本已经无恙了。”

长安心头微微一松,终于放下心来,她望了一眼朱政,似是又有些疑惑,“王爷不是重病吗?这些日子果真痊愈了吗?”

朱政颔首一笑,“说是重症,也不过是故意夸大来唬人的罢了,当不得真。”

长安闻言,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只得道,“那凡事有劳太医了,本宫告辞。”

夜里,楚洛来桃夭宫陪长安用过晚膳后,便推说有要事要处理,先回明德宫中去了。至于他回了明德宫后又去了哪里,长安不得而知,也并不想知道。

长安身着素色寝衣,坐在灯下一点一点地剪着烛芯,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便自主换了衣服,独自到外面去了。

想想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好像在她进了宫后就很少有过。刚入宫的那段日子,楚洛夜夜都歇在重华殿,除了侍寝,她只能靠在楚洛的一侧佯装睡熟,实在睡不着了,也难以下来走动走动。而现在,后宫不止她一枝独秀,楚洛也算雨露均沾,在经历过那么多的起起落落之后,长安反而觉得,这样悠闲的心境也实在不错。

这样想着,长安忽然听见周遭有响动。起初她是吓了一跳,刚想喊人来,却恍然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长安,是我。”

长安一惊,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角门处传来的,便一点一点的往那里挪去。

“是我,楚瀛。”

长安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进去,就在这里跟你说说话。”

长安心下着急,立刻道,“这里太危险了,会被人发现的,你赶快回去。”

“你不想见我吗?”

“简直是疯了。”长安在心里低吼一声,尽量把自己的身影缩在墙角的阴影里,低低出声道,“你的病好了吗?为什么进宫里来了?”

“我扮成小太监偷偷进来的,有安禾在替我。”

长安轻轻笑了一声,“为什么从角门来?”

“因为你的角门没人看守。”

“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来啊。”

对面微微一笑,便没有了声音。

长安以为他是被人抓住了,吓得急忙出声道,“楚瀛,楚瀛!”

“我在。”

长安大舒一口气,“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就想来看看你。”

“可是你看不到我。”

“我能。”楚瀛微微蹲下身去,长安隔着门板听到响动,也跟着他蹲下身,“这里有个圆孔缝隙,可以看见里面。”

长安忍不住扑哧一笑,靠着洞孔晃动了一下手指,“还真的可以……”

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被楚瀛一把抓住,长安一下子乱了心神,忙叫道,“松手,快松手,你在做什么?!”

“你那么大声音,会把别人引过来的。”楚瀛轻轻一笑,松开了手指。

长安的心中有一抹温煦的情意拂过,她怔怔地抬起头来,温然出声道,“楚瀛,你还好吗……”

楚瀛温润一笑,“我都好。”

长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对面一阵急促的响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得楚瀛轻声嘱咐道,“有人来了,我先走了,长安,你好好保重。”

“你也……”这句话还没说完,对面已经没有了声音,长安知道他大概是听不见了。

她轻轻靠在门边,仰望着这漫天的星空,脸上是极明媚地一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后位 下

永昌十三年三月,贵妃沈长安册为大楚第二位皇后。

按了规矩,历任皇后皆居凤鸾宫,先皇后李淑慎亦是如此。可念及长安在凤鸾宫有太多不悦的往事,皇帝便把新建成的桃夭宫作为沈皇后的居所。

立后的这一日清晨,桃夭宫就被踏破了门槛。由位分最高的淑妃钟毓秀先向皇后请安,她望着长安,似笑非笑道,“臣妾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紧接着,一众嫔妃依次向沈长安起身请安。

长安身着皇后朝服,她抚了抚自己衣襟上凤凰的图样,望着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唇角微微牵扯出一抹笑意。

“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长安拨着鬓边的一串银丝流苏,正要启唇间,忽然见得一抹明黄身影直入殿来,她眼神一转,立刻换了温和的语气道,“皇上来了。”

楚洛注目含笑,执过她的手,向众人温声道,“都下去吧。”

众嫔妃微一颔首,悉数退去。

楚洛的意态轻举如风,眉眼之间尚有喜色,他握住长安的手,倏然笑道,“整整十五年了,长安,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长安微微含笑,看着自己凤袍的一角与楚洛的明黄交相辉映,温和开口道,“臣妾能有今日,要多谢皇上的厚爱。”

楚洛清朗一笑,与长安的十指紧紧相扣。

立后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正如十三年前长安初次进宫时那般,晴空万里,云絮飘渺。

立后大典在楚皇宫的正殿中央举行。

沈长安头戴九尺凤冠,身上的金黄色烟罗纱用五色的金丝线绣着朝阳拜月飞腾的五彩凤凰,下束逶迤及地的黄色双蝶凤尾裙,云髻峨峨,斜插一字排开的龙凤簪,手腕上戴着麟凤花金链,连宫鞋上都绣着凤凰的图样。她的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她只身在前头,朝着那巍峨的高殿一步步走去。

长安看见楚洛站在那里,含笑望着她。

曾经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又是曾经,她有多少次默默羡慕过李淑慎,可以这样携手站在楚洛的身边。如今,她一切都得到了,她成了皇后,成了这一国之母,可是这一路走来,她却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沈长安了。

数十年后,长安再想起那一日,只觉得脚下的路是那样长,她走了很久很久,却依然走不到楚洛的身边。

他的身影缥缈,在长安的眼里显得那般不真实。

楚瀛站在人群之中,长安路过他的时候,明显感到他的炙热的目光。

可是她是皇后,就算心中有万般酸楚,她也决不能回头。

那日的日光迷得刺眼,长安只觉得过了很久,她忽然看到楚洛站在不远处向她伸出了手。日光打在楚洛明黄的朝服上,竟是亮得长安眼前一晃。

在她向楚洛伸出手的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再是从前的沈长安,取而代之的,只有大楚的沈皇后。

她的一切向往,也都随着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礼毕,长安在寒烟与晚香的陪同下回到了桃夭宫中。她刚刚坐下来,便有人来报,说是她的母亲来了。

沈母被几个小宫女簇拥着进来,她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长安,深深伏拜下去,恭谨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拨弄着耳边的珠翠,发出泠泠的响声,只冷眼看着沈母在地上跪了许久,丝毫不动声色。

寒烟悄悄望了沈母一眼,向长安附耳低语几句。

长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目光徐徐地扫过她母亲的面庞,慢条斯理道,“无妨,本宫想让母亲看看,如今穿上这凤袍的人,不是她最钟爱的小女儿沈长乐,而是她最瞧不起的女儿沈长安。”

长安故意放大了几分声音,只见沈母的面色渐渐苍白下去,最后竟白成了一张纸,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长安,从前是娘亲对不住你,如今你当了皇后,咱们母家也是祖上荣光啊。”

这话落在长安的耳中似是未闻,她的目光一抬,微露不悦之色,“母亲也别跪着了,怕是进宫一遭也累坏了,晚香,送本宫的母亲出宫去歇息吧。”

沈母面上一怔,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晚香已经站到了她的身侧,“沈夫人,请吧。”

沈母眼底闪过一丝恼怒,愤愤起身,在晚香的监视下离开了桃夭宫。

出了门,沈母没有直接出宫去,反而是转了个弯儿,往长乐的相宜殿去了。

长乐一见母亲来,自然是吃了一惊,忙扶着怡香的手走下殿来,关切问道,“娘亲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母郁郁不平,环视了相宜殿一周,语气轻蔑道,“瞧瞧你住的这个地方,还不如你长姐的一半儿好。”

长乐神色一变,立刻道,“长姐现在是皇后,她不住在凤鸾宫,桃夭宫的一切摆设自然也是按了皇后的规制来,女儿只是修媛位分,哪里比得过长姐。”

沈母斜睨了她一眼,径直向内走去,“真是没出息。”

长乐白白受了母亲的一顿奚落,心里也自然不豫。等进了殿内,长乐屏退了下人,自己给母亲斟了一杯茶,婉声道,“娘亲何以动这么大的气?”

“还不是你那个长姐,两句话还没说上,倒先把我给轰出来了。”沈母饮了一口茶水,犹自不平道,“本来我想着,她封了皇后,理所当然应该去看看她,结果,长乐,你猜怎么着?她倒好,不但不感激我,反而让我在那儿跪了那么长时间都不叫起来。让我在下人面前丢脸,她倒真做得出来。”

长乐微微凝眉,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长姐或许是在为当年您送我进宫这事儿,还怪罪着咱们呢。”

沈母一听这话,立刻就沉不住气了,“我这个做娘的,为她打算打算有错吗?当年长安她失了圣心,进了冷宫,都是半个死人了,要不是长乐你进宫,得皇上宠爱,她哪辈子能被放出来?不感激感激我们就算了,到头来,我们反而成罪人了。”

长乐悄悄给母亲添了一盏茶,温声道,“娘亲别生气,长姐就是气性大,一时想不开,您别放在心上。”

沈母又饮了一口茶水,怒气还是未消,“她刚当了皇后,哪有这么大的火气?这幸亏她沈长安是我的女儿,要是春兰的女儿,我非被她给气死不可。”

长乐眼波一转,温言安抚道,“娘亲,您就别生气了。左不过长姐与我,都是您的亲生女儿,不向着您,还能向着谁啊?”

沈母的目光在长乐的面上轻轻一转,执过她的手来,不觉慨然道,“长乐,还是你懂事。长安那丫头,打小就跟春兰亲近,喜欢往她父亲那头跑,等长大一点,没了我的允许,这才不敢去了。可那丫头心里啊,还是向着你兰姨的。到底你是出生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娘亲身边,你是眼睁睁看着娘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父亲在你一岁的时候,就彻底与这个家断了联系,长安出阁又早,这么多年,还不都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

长乐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时光,亦是心酸不已,不住的点头道,“娘亲的难处,长乐都知道,所以长乐进宫来,也是为了母亲,为咱们沈家的正室扬眉吐气。”

沈母重重点头,目光落在长乐身上时,却多了一分疑虑,“娘亲现在担心的,还不是你,你说你也进宫这些时日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长乐微微一怔,即刻会意母亲语中所指,不禁红了脸,“皇上也总到我这儿来,但是……就是没什么动静。”

“长乐,你可打起精神来,不能学你长姐。”沈母目光灼灼的盯在长乐的面上,郑重其事道,“你长姐早前就嫁进府邸,因了这好些年都没有孩子,才白白被人越过了一头去。你可要长点心,皇上现在还年轻,未必想立储,你也要抓紧点。”

长乐不住的点头,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可是……娘亲……皇上现在重视大皇子和长姐的四皇子,左不过,还有淑妃在这儿,她的母家势力大,五皇子成为太子也是有可能的,这宫里人人都说,太子之位,皇上就是属意他们的。”

沈母眉心一跳,面色清冷道,“大皇子不是李皇后的遗子吗?皇上就是立云璟,也不能立大皇子啊。”

长乐微微咬牙,唇上几乎沁出了血,“皇上的心意,哪里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只是一直怀不上孩子,我心里也干着急。”

“不应该啊……你这么年轻,身体又好,怎么都一年半了,还是没什么……”说到此处,沈母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长乐的手腕,厉声问道,“是不是宫里有人害你,你一直吃着坐胎药,怎么会还怀不上孩子?”

长乐脸色大变,尽力压抑住自己慌乱的心神,“我……我没注意啊……”

“真是傻孩子。”沈母深深叹一口气,复又问道,“你长姐对你如何?在宫里有没有苛待你?”

长乐蓦然摇了摇头,如常答道,“这倒没有,长姐待我虽不算亲近,但也不曾苛待于我。”

“她现在当了皇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沈母盈然凝住长乐,殷切叮嘱道,“长乐,你凡事可要多个心眼,现在长安后位也有了,能争的,不就是这太子之位吗?

长乐幽沉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猜忌的光,她面上不答,一颗心却禁不住地突突乱跳。

第一百二十二章 凉药

大典过后的第二日,皇帝便歇在了相宜殿。

长乐双手绕上楚洛的颈间,眉目盈盈地望着他,目中忽而闪过一丝顽皮的笑色,“皇上刚立了皇后,怎么不到长姐那儿去,偏偏要来臣妾这里呢?”

楚洛含笑凝睇,“朕昨日已经去看过皇后了,是她嘱咐了朕要雨露均沾,所以朕才来了你的宫里。”

长乐放下手来,眉目间有些怏怏不乐,“原来是长姐让皇上来的,臣妾还当皇上是自己愿意来的呢。”

楚洛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泰然微笑道,“自然是朕愿意来的,如果朕不愿意,难道还有人绑着朕来不成?”

长乐面上一红,假意嗔道,“皇上净会说笑!”

“长乐。”楚洛伸手揽过她来,温言笑道,“你与长安是亲姐妹,血浓于水,自然是姐妹情深,现在长安成了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修媛,在后宫里,你们要多多照应着彼此。”

长乐一听“姐妹情深”这四个字,心口突然沉沉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神色,娇俏一笑道,“可是皇上,臣妾还真是有些羡慕长姐……”

楚洛微微一笑,“朕来你这里次数比到她那里去的次数还要多,你羡慕什么?”

长乐含羞低下头去,诺诺出声道,“可是……可是……长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臣妾还……一个都没有呢……”

楚洛一把握住她的手,玩味笑道,“你还这样轻的年纪,就想要个孩子了?”

长乐脸上绯红,忍不住露了几分喜色,“淑妃娘娘在臣妾这个年纪,就已经生了月容帝姬了,臣妾也想……”

“那就去吧。”

还没等长乐反应过来,楚洛已然将她打横抱起,向寝殿中走去。

长乐温顺的靠在楚洛的肩上,隐秘一笑。

第二日一早,长乐醒来时,楚洛已经去上早朝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仍是有些朦胧。

门外的湘妃竹帘轻轻一打,只见怡香端了药进来,温然笑道,“小主,该喝药了。”

长乐别过脸去,微微有些不悦,“这样早,还喝什么药?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还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怡香有些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答,只得道,“小主别心急,徐太医已经开了很多进补的药,只要小主按时服用,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一听这话,长乐的眸中忽然一亮,立刻向怡香道,“本宫一直怀不上孩子,是不是这坐胎药有什么问题?”

怡香即刻一怔,“这都是奴婢按了徐太医开的方子亲自去太医院抓的药,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可是娘亲也这么说,如果不是这样,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长乐秀眉紧锁,转首睨了怡香一眼,将她手中的药碗往边上一推,“本宫不喝了,你去把这药拿给徐太医看,确定无事,本宫才能放心。”

怡香在心底漠然叹一口气,只得答道,“是,小主。”

一直到长乐用完午膳,怡香还是没有回来。

长乐不免心急,遣了几个小宫女轮番去门口守着,可过了好些时候也不见动静。正当她打算亲自去看看的时候,门扇突然开了,进来的人是太医院的徐太医,后头跟着的,是怡香。

长乐正要诧异,却见徐太医已经跪在了地上,沉沉开口道,“微臣见过修媛小主,小主万安。”

长乐一见是徐太医亲自来了,心下必知不好,她极力压制住自己慌乱的心神,缓缓出声道,“徐太医请起。”

徐太医慢慢站立起来,示意怡香将那碗坐胎药捧了上来,敛容正色道,“回修媛小主,怡香姑娘将小主服用的坐胎药拿给微臣看过,这药的方子都没错,只是独独在这坐胎药里,还加了一味凉药。”

长乐闻言,神色立刻大变,“太医的意思是……”

“微臣开的坐胎药本是利于有孕的药,只是这被人加了一味药材,其药性就会大大减弱。”

长乐的双眸似结了冷冷的薄冰,面色清冷而没有温度,“是谁这么大胆!”

怡香立刻跪下,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小主明鉴,这绝对不是奴婢做的,奴婢都是按了方子煎药,从来不曾动过任何手脚啊……”

长乐微微觑她一眼,眸中一沉,“量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她的目光渐渐转到徐太医的身上,平和了神色问道,“太医可知,这坐胎药的方子可落入过别人手中吗?”

徐太医细细想来,心中忽然一震,拱手道,“回小主,微臣开过药方后,交由太医院的主事朱太医过目,之后便送到相宜殿中了。”

“朱政?”长乐微眯了双眼,脸容渐渐沉寂下去,“他不是……”

说罢,她的目光忽然落到徐太医身上,“你先下去。”

徐太医不敢迟疑,赶忙提了衣摆退下了。

长乐的面色铁青,双手握紧,隐隐可以暴出青筋,她片刻才缓过神来,愤声道,“朱政是皇后的人,一定是她指使的,一定是她……”

“小主,小主。”怡香膝行到长乐身前,忙不迭道,“朱太医说来也是小主的亲眷,不能一味地只帮皇后娘娘啊……”

长乐冷冷一笑,肃然道,“朱政跟了长姐那么多年,何况她现在是皇后,本宫只是一个小小的修媛,他何曾放在眼里过……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对长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分走她的宠爱,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没想到她这般耐不住性子,居然要对本宫下手……”

怡香诺诺地看着长乐,小声道,“小主……”

有滚烫的泪水在长乐的眼底翻腾,她忽然厉声道,“本宫是她的亲妹妹,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怡香有些急了,急忙拽住长乐的衣角,嘤嘤劝道,“小主别急,这件事未必是皇后娘娘做的,我们先查清楚再说也不迟啊!”

“不是她还会有谁!”长乐怒目圆睁,一双秀丽的眸子里尽是血红,“只有她会忌惮我,恨我陪在皇上身边承宠。可我们是姐妹,她得宠与我得宠,又有什么不同……”

“小主……”

长乐抹一把眼泪,立刻往门外走去,“本宫要去见皇后!”

长乐气势汹汹地走到桃夭宫中,不顾门口侍卫的阻拦就要往内去,寒烟一看来者不善,立刻阻上前去道,“小主留步,皇后娘娘正在午憩,不方便见客,小主请回吧。”

“让开!我要见长姐!”

“小主!”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长安自殿中走出,目光漠然如冰霜。

宫中一众人纷纷福身下去,“皇后娘娘。”

长安的目光微微落在长乐的身上,带了一点探询的意味,沉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乐暗暗咬了牙,目中隐隐有泪光盈然,“有一件事,长乐一定要问长姐。”

长安收回目光,转身向殿内走去,“你进来吧。”

殿中,晚香早已添好了两盏茶,长安坐在上首,端起一盏轻轻一抿,见长乐依然立在当下,不免有些疑惑,“怎么不坐?”

“我只想问长姐一句话,问完我就走。”

长安浅浅垂眸,“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就是。”

“坐胎药里的那一味凉药,是不是长姐找人加进去的?”

长安手中的动作倏然一滞,她的目光陡然转向殿外的寒烟。

她明明说了不要做,寒烟却还是做了。

长安在心里长长叹一口气,目光却是波澜不惊,“你为什么觉得,会是本宫做的?”

长乐冷冷一嗤,言语中尽是不屑,“不是长姐,那还会有谁?皇后娘娘,我沈长乐自诩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想陪在皇上身边,得到他的宠爱,这也有错吗?”

长安闻言,神色忽然大变,目光徒得凌厉起来,“你入这后宫来,这本就是错!”

长乐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薄冰似的冷意,“可是为什么,我们生在同一个家庭,有同一个母亲,都是沈家的嫡女,为什么你可以嫁给天子,坐上这高高的皇后之位,而我却只能嫁给一个凡夫俗子,平淡过一生,这就是不公平!”

“长乐。”长安稍稍冷静下来,换了温和些许的口气道,“伴君如伴虎,你太年轻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长乐恍若未闻,转而已是泪眼迷离,“可是,长姐,是你太自私了,你不肯把皇上分给我,所以我只能用抢的。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长乐这一句立刻激起了长安的怒火,她厉声道,“沈长乐,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抢就能抢来的。”

长乐忽然失笑,眉目间却微有几分得色,“长姐,你还不是妒忌我,皇上喜欢我胜过喜欢你,所以你才会想要来害我……”

“简直是放肆!”长安扬手将一个茶盏摔在地上,怒斥道,“本宫是正宫皇后,岂能由得你随意造次!”

说罢,她立刻吩咐道,“来人!将沈修媛带出去!”

“长姐!”

“出去!”

沈长乐在两个侍卫的监视下离开了桃夭宫。晚香走上前来,换了一盏新茶,温言安抚道,“主子别生气了。”

长安淡淡望她一眼,语中却是无奈至极,“去把寒烟叫进来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纷争

寒烟进了殿内,尚且不知所谓何事,她遥遥望着长乐离去的背影,面上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喜色,“主子,您方才跟三小姐说什么了?奴婢看她……”

“跪下。”

长安的声音冷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寒烟正要迟疑开口,晚香却在旁边悄悄按了她一把,“主子让你跪下,你就先跪下。”

寒烟也不敢多语,只得老老实实跪在了长安面前。

“本宫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吗?本宫没让你把凉药送进相宜殿去,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寒烟闻言大震,立刻膝行到长安面前,极力辩解道,“主子明鉴啊,奴婢没有做,奴婢真的没有做……”

长安望着她,眼中却淡漠了下去,“寒烟,刚入宫的那几年,你因为同样的事情被淑妃陷害,落到了尚方司去。在里面受的苦,你现在都不记得了吗?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是还想重来一回吗?本宫虽是皇后,恩宠却不比当年,当年能救你一回,如今也难救你第二回了。”

寒烟一听“尚方司”三个字,几乎是被揭开了沉久以来的伤痛,她忙不迭地摇头,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而下,“主子,奴婢没有啊,奴婢真的没有……主子没有吩咐过的事情,奴婢至死也不敢做啊……”

晚香见此情景,心下亦是不忍,她静静走到长安身边,低声道,“主子,依奴婢看,寒烟姐姐说的话倒像是真的,或许是咱们误会了。”

长安看寒烟哭得动容,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寒烟跟在她身边十五年,放弃了出宫嫁人的机会,陪着她从临安王侧妃走到了万人之上的皇后。她跟寒烟之间,早就已经超越了主仆之情。经历了这么多大起大落,她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也只有寒烟了。

想到这里,长安微微叹一口气,伸手拉起她来,“寒烟,你认真对本宫说一句,你是真的没有做吗?”

寒烟握着长安的手,坚定的摇了摇头,“奴婢没有。”

长安面色稍沉,心神亦是难以平静,“既然不是你做的,那长乐的这件事情,也就怨不得本宫了。”

寒烟擦干了眼泪,轻声问道,“三小姐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主子的吗?”

长安冷冷一嗤,静默着任由思绪辗转,“她疑心是本宫做的,所以跑到这里来质问本宫。”

寒烟闻言一怔,“那这宫里,到底是谁要害三小姐?”

“主子。”晚香眼波一动,轻轻靠在长安的身侧,语调沉静而和缓,“咱们可要查查这里头的究竟?”

“不必了。”长安悠然拨着手指上的戒指,眼眸微微一垂,“有人要害她,也算是让她长长见识,看自己活在这后宫之中,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容易。”

“可是她疑心咱们……”

“那就让她疑心去。”长安清淡了容色,不以为意地一笑,“长乐一心想要争宠,早就不把本宫这个长姐放在眼里了,无论是与不是,她都会疑心本宫。”

晚香微微垂眸,颔首道,“是。”

长乐回了相宜殿,气得把架子上的瓷瓶都摔了个粉碎,怡香跟在身后慢慢整理着,温言出声道,“小主别气了,等着皇上来了,咱们把这事儿告诉皇上,让皇上替您做主……”

话音未落,长乐又摔碎了一个琉璃玉瓶,怒斥道,“说什么说?!本宫看你也是痴了,她是皇后,本宫没有证据,就算是告诉了皇上,皇上也未必会相信!”

“小主,那咱们……”

“呦,本宫可在外头就听见了,那么大的动静,修媛这是做什么呢?”钟毓秀扶着绛心的手,含着笑缓步走进殿内。

长乐平稳了气息,福身行礼道,“见过淑妃娘娘。”

说罢,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绛心的身上,带了一丝的疑虑道,“淑妃娘娘身边儿的兰香,怎么这些日子都不在娘娘身边伺候着了?”

毓秀眉目间微微一怔,很快便如常笑道,“兰香那丫头不懂规矩,犯了点事儿,让本宫遣出宫去了。”

长乐面上浮起一个隐秘的笑容,沉着着道,“那必定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然兰香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发落了出宫去。”

毓秀望她一眼,不欲与她多舌,转而瞥见地上的一片狼籍,不由得出声道,“修媛这是在跟谁置气呢?”

“没什么。嫔妾只不过是心情不好,摔点东西解气罢了。”说罢,长乐的目光一转,口中却渐渐淡漠,“只不过……嫔妾还没问娘娘呢,过了这么些日子都不见娘娘来,怎么今个儿却来了这相宜殿呢?”

毓秀冷笑一声,不觉含酸道,“本宫不来这里,还能到哪儿去呢?难不成要到桃夭宫去,看皇后娘娘的脸色吗?”

长乐微微一笑,转而吩咐怡香道,“叫别人进来收拾,你去给本宫和淑妃娘娘上盏茶来。”

怡香温然颔首去了,毓秀与长乐一同落座。毓秀拨弄着耳边的珠玉耳饰,半垂着脸颊道,“真是没想到,这么快的工夫,沈长安就成了皇后了,现在本宫再想要扳倒她,可就不容易了。”

长乐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唏嘘着道,“如果淑妃娘娘当初能听臣妾的,长姐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坐上凤位了。”

毓秀冷冷瞥她一眼,语中尽是不屑之情,“说到底,沈长安也是你们沈家的人,她当了皇后,你们祖上也有光,你倒是还有什么不满的?”

长乐隐忍不语,只是端过怡香奉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毓秀见长乐不答话,微微拿眼上下打量了长乐一遭,倏尔掩口轻笑道,“本宫算看出来了,也怨不得你不高兴。你长姐做了皇后,你这个妹妹,可真是没捞到什么好处,还住在这偏远的相宜殿也就罢了,就连位分都没有晋一晋,你瞧瞧咱们这穿戴,再去看看那皇后娘娘的衣着首饰,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呢。”

长乐心下恼怒,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只是含了一分得体的笑意道,“臣妾何尝没见过?臣妾刚从桃夭宫回来,那皇后娘娘,可是咱们比不了的。”

毓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不是一向不喜皇后娘娘吗?还去她那里做什么?”

长乐冷冷一笑,“娘娘以为臣妾是去那里邀功谄媚吗?她用了那下作手段害人,还不许人说不成?”

毓秀微一挑眉,面容上立刻浮上一层惊骇神色,“皇后娘娘做什么了?”

长乐刚想开口,心底的酸楚却蜂拥而至,她只得喝了口茶平静了心绪,强撑着出声道,“她膝下有大皇子和四皇子,又封后位,当然以为这太子之位是唾手可得了。可她到底不太得宠了,为防着这一重,也就只能做些手段,害得旁人不能有孕罢了。”

毓秀心里一惊,即刻以袖掩唇,不觉蹙眉道,“皇后娘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倒是也很想知道。”长乐气得嘴唇直哆嗦,眉头紧锁,“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怎得能起这样的妒意?”

毓秀正了一正鬓边的玉饰,很快镇定了下来,“皇后娘娘最有利的是什么,咱们不都知道吗?女人要靠子嗣,皇后娘娘已经年逾三十了,大好的年华早就不在了,唯有膝下的两个皇子可以倚靠,她再不对这事儿上点心,还能靠什么呢?”

长乐睁开幽深的眸子,目光凉得透彻,“她是皇后,就算她的儿子不是太子,她也是太后。”

“你错了,她是继后,不是皇后。”毓秀的唇角微微勾起,定了定心神,一字一句道,“大楚的皇后是李淑慎,只有李皇后才是皇上的嫡妻,沈长安只不过是继后,在太后的心里,她不是正室,也比不得先皇后。新帝登基,她不是生母,那供奉的只能是先皇后和皇帝的生母,至于沈长安,便不得而知了。”

长乐听到此处,阴沉的面容上微微露出几分的笑容,缓缓开口道,“那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防着太子上位了。大皇子是太后一脉,我们自然动不得,也不能动。皇后娘娘所出的,只有一个四皇子,只要防着四皇子,那淑妃娘娘的五皇子,不就有指望了吗?”

毓秀不动声色地一笑,“修媛好心思。”

说罢,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绛心身上,绛心立刻吓得一噤。

钟毓秀收回目光,婉声道,“修媛好生歇息,本宫就先不打扰了。”

出了相宜殿的大门,毓秀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立刻把绛心叫到身前,厉声厉色道,“你是怎么了?”

绛心紧紧掰着手指,踌躇着道,“娘娘,沈修媛已经起了疑心了,那药……咱们还要不要放了?”

钟毓秀眉心一跳,即刻放低了声音,“不必了。何况兰香都已经不在了,谁还有本事再做这等事情?”

绛心含了谦卑神色,默然道,“娘娘若是放心,奴婢可以……”

“不必再做了。”毓秀柳眉竖起,愈发不悦,“她也不会再喝那种坐胎药了,本宫这么做,只会惹祸上身。何况,她都已经喝了大半年了,也不能轻易怀上孩子,这便够了。”

“可是,娘娘,您就不怕沈修媛再生下个皇子,和咱们五皇子争太子之位吗?”

毓秀笑容隐秘,面上却不动一分的声色,“那也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命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遇瀛

长安身着皇后朝服,深深向太后叩首三拜。

太后坐在上首,默然受礼,神色极是平和,“皇后有心了,刚受过各宫的晨昏定省,就赶着到哀家这里来了。”

长安微微敛容,不肯失了半分的气度,“每日向皇太后请安,是臣妾的本分。”

太后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眉目温静道,“你现在是皇帝的平妻,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你自己得来的。”

长安温婉含笑,心头微微一动,“臣妾能有今日,也是多亏了皇太后的提点。”

“哀家能提点你什么,不过是你自己灵通罢了。”太后唇边的笑意淡淡,转首向身旁的惠芝吩咐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叫王爷出来吧。”

惠芝答应着去了。长安闻言,心口突突一跳。她目光有些惶然地看向太后,太后微一垂眸,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温和笑道,“方才江陵王来永福宫向哀家请安,陪着哀家诵了一会儿佛经,这个时候,王爷也该回府里去了。”

长安微微颔首,她一向明了太后对她与楚瀛的事情态度不明,此刻这番,也不知是不是太后的故意试探,还是应该小心为上。

这样想着,楚瀛已经缓步步出了内殿,向长安颔首为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轻轻垂首,以作回礼。

楚瀛转而向太后拱手行礼道,“太后,楚瀛告退。”

太后微一颔首,目光似是有意地落到了长安的面上,长安如常般淡然自若,她微微抬眸,却正巧撞上楚瀛明澈的眼眸。她心下略一着慌,按下心绪出口寒暄道,“王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楚瀛眉心一跳,清澈的眼眸中尽是了然的懂得,“已经无碍了,有劳皇兄和皇后娘娘担心了。”

长安温和颔首,转首过去面向太后,意中歉然道,“臣妾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太后诵经礼佛,是臣妾的过失。”

“无妨。”太后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转而道,“哀家也有些乏了,便不再留你了,皇后先回去吧。”

长安以礼福身,“臣妾告退。”

长安与楚瀛一前一后走出了永福宫的大门,门口已经有桃夭宫的矫撵在候着,寒烟赶在前头替她掀起了帘子,长安轻轻转首,忽然瞥见惠芝的身影立于殿门,她心下一动,转身进了轿子。

入了夜里,长安坐在合欢铜镜前一样一样地摘下鬓边的珠翠,晚香在她的身后拿了玉蓖,小心翼翼地替她蓖着头发。长安想起白日之事,已是有几分怅然,“晚香,你说太后是不是怀疑本宫?”

晚香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主子在说什么事?”

长安转过头轻叹一声,“本宫与江陵王的事。”

晚香怔怔一笑,温言宽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主子还是不要再多想了。”

长安按下悲戚之色,喃喃自言道,“这件事情虽是表面过去了,但在皇上和太后的心里,还是没有过去,皇上现在只要一听到江陵王的名字就会……”

话还没说完,门口便响起一阵萧肃的风声,倏然打断了长安的话语。她微一侧目,只见寒烟风风火火地打开门跑了进来,一脸急切道,“主子,皇上传召您去呢。”

长安微一皱眉,略带嗔怪地看她一眼,“皇上传召就传召,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寒烟面上一红,立刻低下头去。

长安也来不及重新梳妆,便用一支银钗松松地绾了个发髻,立刻起身便要前去。

乘了轿子,长安约莫着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应该到了明德宫,可轿子却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长安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刚想掀了帘子去看,便听到外头有小太监的声音传了进来,“娘娘,快到了,天黑照不见路,奴才们稍稍慢了些,娘娘别心急,就在前头了。”

长安心中微微一定,便放下手来。不过多时,她忽然听得有大门沉沉拉开的声音,她恍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宫门了,立刻向外扬声道,“这是哪里?你们在做什么?!快放本宫下来!”

外头的人不答话,轿子却是越行越快,长安心底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正要出声,却见轿子已经稳稳停住了。长安忙不迭地要去掀开门帘,帘子却抢先一步被人拉开,只见楚瀛出现在她的面前,含笑望她,“别怕,我在这里。”

只这一句便差点招了长安的泪,她又急又恼,伸手就将楚瀛推开。她快步走出轿撵,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夜露微凉,烟雨蒙蒙,杏花春水,烟柳画桥,浮萍满开,面前的这一落庭院是她很多年来没有见过的江南风情。长安看着看着,不禁润了眼角。

“喜欢吗?”楚瀛温润的声音在长安的身后响起。

长安眼中有晶莹的泪珠,却不转过头去看他。

楚瀛半屈了身子蹲在长安面前,眼角余光尽是温然的情意,“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你,这一方庭院,是我找人布置出来的,我知道你的家在临安,你也喜欢临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到那里,所以只能来带你看看这个地方。长安,我知道你在宫里过得不舒心,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我能做的,只想让你看到这些,觉得开心些。”

有那么一丝温情,在长安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地方轻轻蔓延开来。她不是不动容的,正如那年楚洛为她栽下一庭桃林一般,亦是感动的。可她实在是太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地了,她是大楚的皇后,有数百万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皇上,太后,还有那些如狼似虎觊觎着凤位的女人们,哪一处不是她要防的。

就算不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保全她的孩子们,她万万不能这么做。

“不要再说了。”长安微垂着眼睑,语气里含着坚定的决绝,“楚瀛,你这么对我,我无以为报。我是皇上的皇后,此生此世,我的人,我的命,全都是他的。”

楚瀛心上一紧,极力自持道,“我都知道。可是长安,自从你做了皇后以来,我从来没见你笑过。”

一滴泪在长安的眸中翻滚着,险险要落了下来,她尽力隐忍,倏然开口道,“我是皇后,要有中宫的风范。还请王爷不要在本宫身上花心思了。”

楚瀛微微低眸,眼底有深深的情意,“可是我愿意守着你。”

“我不需要。”长安的声线有些虚浮,她不敢去看他,只是一味地别过脸去。

“长安。”楚瀛轻轻唤她一声,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可动作只到一半,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默然收回手来,叹息着道,“是我借了皇兄之名骗你出来的,你来到这里,没有看到皇兄,见到的却是我,你应该不会高兴吧。”

长安惋然长叹,眼中却是含泪,“若是曾经的楚洛,大抵也会做这些事情哄我开心,可是现在的楚洛,亦是不会如此了。”

楚瀛的泪水险险要从眼眶里逼落,他目视着长安,眼底有深情相许,“皇兄可以用沈修媛作为你的替代品,可你为什么不可以?”

长安目中立刻嗔怒,“因为我和楚洛,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话音未落,她已经泪盈于睫,“楚瀛,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楚瀛紧紧抿唇,似是有万般的无奈,“我怎么会不了解你?”

“我做了太多可怕的事,你不知道的。”

“怎么会?”

“宋燕姬是我杀的。”

楚瀛目光震惊到无以复加,“你在说什么?”

长安淡然含笑,身姿微扬,“你以为皇上最爱的宋昭仪是怎么死的?只是难产那么简单吗?是本宫亲手害死她的,催产药中加了大量的朱砂水银,是本宫命人灌下去的……”

“长安……”

“你怕了?”长安的笑意淡淡,手指轻柔一拂,“楚洛不知道,唯一知道实情的姜氏已经死了。朱政想要调宗卷,查宋昭仪的事,是本宫把长萱嫁给了他,才以此堵住了他的嘴。”

楚瀛的整个身体微微颤动,额头上青筋隐暴,“皇兄是宠爱宋昭仪,可你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你这么做,跟皇太后又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办法!”长安怒目圆睁,几乎快失掉了仅存的理智,“她毁了我的一切!我不能容忍她存活下去,继续毁掉我的后半生!”

说到此处,她忽然泪色潸潸,“你现在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诉皇上,皇上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怀念宋燕姬,你去告诉他,本宫就成了废后了……”

“长安……”楚瀛尽力忍住眼角的余泪,却已是再难出声。

“可你也不会喜欢我了,不是吗?”长安面上浮上一层苦笑,然而那笑中却带着无比凄冷的意味,“你现在知道我有多么可怕了,我杀过人,跟你在战场上杀人不同。我是出于妒忌,出于失了心智的妒忌。你喜欢的沈长安,是这样的人,和那些后宫里机关算尽,求取圣恩的女人没有任何分别,你应该心灰意冷了吧?”

楚瀛深深蹙眉,泪光弥漫,连望出来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浮白的虚光,“你说这些,都是为了让我死心的是吗……”

长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浅,她尽力转过头去,掩饰着自己的神伤不舍,“楚瀛,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一直爱的都是楚洛,我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了吗?”

“长安……”

长安定了定神,忽然坚定的仰起脸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请王爷好自珍重,往后,便不要再见了罢。”

说完这一句,她立刻转身,那隐忍了许久的两行清泪,终于缓缓落下。在这静影沉谧,无声寂静的深夜里,只有她沈长安一个人在无声的流泪。

这是她最后一次软弱。

欲望,权利,这几个字在她的眼中灼灼燃烧着。那顾及着儿女情长,渴望着满心欢喜的沈长安,早就被重华殿的一把火给烧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叫沈长安的躯壳,仅此而已。

她没有感情,一心一意,便是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下去。

这才是她后半生必须要做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暗潮汹涌 上

自那夜一别后,长安再也没有见过楚瀛。

一直到了永昌十四年的太后寿宴,太后注意到楚瀛未在席间,便随口向皇帝提了一句,“江陵王怎的也没来?”

皇帝微微一笑,宽慰着道,“西北战事频繁,九弟一心在此,近日有些许染恙,不便前来。”

太后轻轻皱眉,叹了口气道,“那皇上可要叮嘱着王爷注意歇息。”

皇帝温然含笑,“儿臣明白。”

长安坐在皇帝身侧,听着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已然没有了进食的兴致。她只冷眼瞧着沈长乐坐在皇帝的右手边,朝着皇帝笑容满溢,那甜腻的笑意,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长安心下反感,只独自饮了一杯酒,不再去看他们。

回到宫中,晚香帮着长安卸妆梳发,寒烟端了一盆浸满玫瑰花瓣的清水给长安净手,口中恍若不经意道,“这江陵王说来也真是奇怪,王府离得宫中这样近,平时不来宫里也就罢了,竟然连太后的寿宴也不出面,也太不给皇上和太后面子了。”

晚香闻言一怔,还来不及看长安的脸色,便快速接口道,“西北地区最近总是战乱不断,王爷光忙心这些事情了,你方才没听皇上说吗?王爷为了这事都累病了呢,还怎么顾得上太后的寿宴。”

寒烟扑哧一笑,淡然道,“哪儿那么容易就病了啊?王爷可是将军出身,不过是皇上找了个借口罢了。”

“可是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江陵王应该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不进宫的?”

“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长安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比谁都清楚,楚瀛为什么不出现在宫里,十有八九,也是因了她的缘故,想到这层,她便觉得更加烦闷,只道,“别说了,你们都下去吧。”

寒烟有些怔怔的,却也不敢不听主子的话,便与晚香一同施施然退去了。

寒烟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半高的身影立在门外,她定睛看去,忍不住惊呼起来,“大皇子!”

寝殿内的长安听了声,连忙起身出来看,她一见云珂站在门口,立刻拉过他的手来,颇为心疼道,“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说罢,她微微朝四周一望,“怎么没有人跟着你?”

云珂轻轻地摇摇头,眼中带了一丝惆怅,“他们都以为我睡下了……可是我睡不着,便来找母后了……”

长安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儿,温声道,“快进来。”

云珂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移动,他望向长安,踌躇着道,“母后,我能睡在你这里吗……”

长安心下动容,微微叹了口气,转首向寒烟道,“你进来伺候吧,大皇子今天就歇在本宫这里。”

寒烟温然点了点头,轻声对晚香道,“你先回去吧,今儿个我来守夜。”

晚香了然颔首,在三人身后轻轻地将殿门关上了。

长安领了云珂的手走进殿内,帮他把鞋换下来,又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温言道,“快睡吧,母后在这里陪你。”

云珂睁着一双眼睛,眼波微微闪动,“母后,我睡不着。”

长安动情一笑,“怎么睡不着啊?”

“我想跟母后说说话。”

长安面上的笑意愈加温然,“那……云珂想说什么呢?”

云珂的眉毛轻轻一皱,眼底全是迷茫惶惑,他思忖了半晌,方开口道,“母后……云珂最近一直在想,儿臣和四弟都是母后的孩子,可是四弟要更聪明些,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更喜欢四弟?”

长安含了笑意,抚了抚云珂的额发,轻声道,“别多想了,云璟虽然在读书上要聪明些,可他毕竟是贪玩,母后可管不住他,你是云璟的长兄,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和本宫都是加倍疼爱你的。”

云珂垂了眼眸,却依然闷闷不乐,“可是我总听那些伺候我的姑姑们说,四弟以后是要当太子的……”

长安手中的动作倏然一怔,连语气都有些颤抖,“你不要听他们胡说,皇上还年轻,立储之事不宜再提。”

云珂见长安的语气不似平常,便有了几分畏惧,“母后,你不要生气,云珂只是听他们说的,所以才说了这一句……”

“母后没有生气。”长安连连叹息道,“宫里的闲话多,你可千万不要听了,再说给外人去,让你父皇知道,定是要不开心的。”

云珂会意地点点头,过了半刻,他忽然开口道,“从前母亲在的时候,一直对我说,要用功念书,不要惹父皇生气,还要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给他们做一个好的表率……”

听云珂提起李淑慎,长安心下亦有触动。当年李淑慎端然无宠,只借了她与楚洛矛盾的那一个间隙便怀上了大皇子,自然万事格外小心。长安再明白不过,先皇后注重大皇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如今她撒手人寰,只留了一儿一女在宫里,帝姬交由姑姑们抚养,云珂却是她千叮万嘱要交到自己手里的。为了这一层缘故,长安必定也要对云珂更加疼爱些。

想到此处,长安亦是深深叹了口气,爱怜地抚一抚云珂小小的脸蛋儿,笑语宽慰道,“云珂是不是想你的母亲了?”

云珂郑重的点点头,眼角却沁出了两滴眼泪,“母亲对云珂很好,可是也对云珂很严格,无论是在私下里,还是在外人面前,都要让云珂自称为‘儿臣’,母亲也总让云珂好好读书,去讨父皇的欢心……”

说到此处,云珂的目睫忽然一闪,立刻静声道,“我来母后身边的时候,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不能在母后面前提起生母,云珂方才说了好多,母后不会生气吧?”

长安幽然凄恻,微微叹道,“傻孩子,母后怎么会生气呢。”

云珂听了长安这一句,又见她脸上的神色颇为平静,才放心的笑道,“母后,儿臣有些困了。”

“快睡吧。”长安温然安抚一句,替他把被角全都掖好,方安心离去了。

她刚走出寝殿,却见寒烟立在当下,端了一碗安神汤送到她的面前,“主子。”

长安接过汤碗,饮了一口下去,方缓缓出声道,“大皇子今夜在本宫这里睡,本宫去睡偏殿吧。”

寒烟明了地点点头,待长安喝完安神汤后,她悄悄环视四下,忽然沉了声道,“主子待大皇子这样好,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长安柳眉微蹙,“本宫担心什么?”

“太子之位啊。”寒烟放低了几分声音,沉着着道,“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来的这几次,都是对咱们四皇子好,平常奴婢送四皇子去读书,皇上偶尔也来过问几句。但这大皇子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是太后的血脉,这太子之位悬而未定,虽说现在大皇子也养在主子膝下,但是毕竟养子敌不过生子……”

“放肆!”长安陡然嗔怒,面色已是不善,她微微觑了一眼寝殿内的云珂,才将声音降低了些,“寒烟,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也说得这样的话?!云珂是本宫的养子,可在本宫的眼里,与云璟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要再胡说了。”

寒烟怯怯地低下头去,殷殷切切道,“是,主子,是奴婢莽撞,言语失了分寸。”

长安不去看她,口中只道,“下去吧。”

“是。”

“等等。”

寒烟刚要退下,却被长安的声音叫住,她转过身来,一脸茫然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长安微微叹了口气,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温然出声道,“寒烟,你要记得,本宫说的,都是为了你好。现在宫里最提不得的就是立储之事,皇上今年才三十五岁,也必然不会去想立太子的事,况且皇上没有打算,我们都不能随意猜忌。方才的话,是本宫说重了,本宫知道,你一心都是为了本宫。可是立储这样的话,在本宫面前说说就罢了,可不要说出去叫别人听见,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寒烟眼中一酸,她握着长安的手,几欲落下泪来,“是,主子,奴婢都明白。”

长安笑意盈然,她望着寒烟,语意极是柔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在宫里熬一辈子,兰姨在宫外看好了一户人家,已经叫长萱进宫来和本宫说了。那户人家的确不错,门户也大,你嫁过去之后,就是夫人了,再也不用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了。”

寒烟闻言,不由得面上一红,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奴婢心甘情愿伺候主子,就是陪在主子身边一辈子,奴婢也是愿意的。”

长安见她已是欣然,唇边不禁漾出一抹笑意,“本宫可不能把你一直留下。从王府到宫里,都是你一直陪着本宫,在本宫的心里,你已经等同于本宫的亲妹妹了,这些年的情分,本宫全都记得。”

寒烟听着长安这话,眼圈忽然一红,“主子……”

“快去偏殿吧。”长安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本宫在这儿守着大皇子。”

寒烟用手抹了抹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郑重的点了点头。

长安看着寒烟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欣慰。寒烟一直都是忠心为她的,可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把寒烟留在身边,长安始终是不太放心。于是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暗潮汹涌 下

第二日一早,还不到四更天,便有姑姑在寝殿门外轻轻叩门,唤大皇子起床。彼时长安歇在偏殿,听着动静,便也起身了。

门外伺候的姑姑见是皇后娘娘亲自给开门,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去道,“皇后娘娘万安。”

长安微微蹙眉,转头已然看见云珂穿好衣服,站在一旁预备着了。长安心下有几分动容,伸手将他拉了过来,温声嘱咐道,“到了资学堂,要用功念书,知道了吗?”

“是,母后。”云珂乖觉地点了点头。

长安微微一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推,“去吧。”

正在这时,寒烟也牵着云璟走了进来,她一见长安,便首先请了个安道,“皇后娘娘万安。”

云璟大睁着双眼四处看去,忽而看见云珂从长安的寝殿中走了出来,心下疑惑,便开口问道,“昨日大哥是睡在母后这里吗?”

云珂闻言一怔,却又不可辩白地点点头。

云璟心中有些许不悦,面上却只是将唇抿得更紧了些。

寒烟伸手牵过云珂,笑着向两人道,“今日寒烟姑姑送大皇子和四皇子去上学好不好?”

云璟抬起头来,带着期许的目光看向长安,“母后不送儿子去吗?”

长安淡淡一笑,爱怜地抚了抚云璟的额头,“让寒烟姑姑送你们去吧,午时母后在宫里给你们备些点心,好不好?”

云璟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长安注目含笑,遥遥送了云珂和云璟出去了。

到了午时,寒烟一早便在资学堂门口等着大皇子和四皇子出来,她站在庭外,急急地向内探望着,却忽然见二皇子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寒烟立刻福身道,“奴婢给二皇子请安。”

云玢只是淡淡地望了寒烟一眼,转身便从她的身边离开了。

寒烟微微蹙眉,看着二皇子形单影只离去的身影,心下倒有几分不忍。

“寒烟姑姑,你在看什么呢?”

一阵稚童的声音忽然在寒烟的耳边响起,她一转头,方见大皇子和四皇子正携了手出来,立刻含了笑意道,“大皇子,四皇子,奴婢正在等你们呢。”

云璟冲着寒烟展开一个笑脸,稚声道,“那我们走吧。”

刚出了资学堂的大门,寒烟便遥遥看见沈修媛带着怡香往这边来了,她连忙福身,恭谨道,“奴婢给修媛小主请安。”

云珂和云璟跟在寒烟的身后拱手道,“给修媛娘娘请安。”

长乐满面含笑,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好看的梨涡,她首先伸出手来去摸了摸云璟的额头,赞许道,“呦,四皇子都长这么高了。本宫经常听皇上夸奖你读书读得好呢,走吧,跟姨母回相宜殿,姨母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呢。”

云璟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去拉了云珂的手道,“谢谢修媛娘娘,母后还在宫里等着我呢,我要和大哥一起回去了。”

“吃个点心有什么要紧的?让大皇子先回去,你跟姨母来。”长乐笑意盈然,伸出手来就要去拉云璟。

云璟紧紧躲在寒烟身后,岿然不动道,“我真的要回去了,多谢修媛娘娘的好意。”

长乐眉心一皱,有些不悦道,“别总是叫娘娘,娘娘的,本宫是你的姨母。”

云璟怯怯地转过脸去,求救似的望向云珂。

云珂一拱手,恭敬对长乐道,“修媛娘娘,时候不早了,四弟跟我还要回宫读《礼记》,就不打扰修媛娘娘了。”说罢,他悄悄拽了拽寒烟的衣袖,低声道,“姑姑,咱们走吧。”

寒烟微微颔首,“奴婢告退。”

待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后,长乐正要气恼,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止的冷笑声。

她回首一看,见钟毓秀扶着绛心的手,正盈盈向她走了过来。

“修媛这是用的什么心思?你一向不是最不喜欢四皇子的吗?这回要他去你宫里吃点心,是想要在点心里下点毒,直接害死四皇子吗?”

钟毓秀的冷笑声如冰珠落入玉盘,落在长乐耳中竟觉得是万分刺耳,她隐忍着心中的怒意,颔首向毓秀道,“淑妃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本宫是四皇子的姨母,哪里会有害他的道理?”

“姨母不假,但害不害他可就说不准了。”毓秀拨动着耳边的红宝石耳坠,轻轻在她耳边道,“你的心思,本宫还能不知道吗。”

长乐气得牙根痒痒,正要发作,却看见月容帝姬拿着一只风筝,风风火火地朝她们这里跑来。

“母妃!”

“慢点。”毓秀嗔了月容一眼,伸出手来去护住她,“怎么跑得这么快?也不怕摔了。”

月容撇撇嘴,颇有几分自得,“不会的,我追着风筝都跑习惯了。”

毓秀轻轻叹一口气,替她整理着鬓边跑乱的碎发。

月容抬首望着前方的宫道,不觉乍然道,“哎,那不是四弟吗?”

毓秀望了一眼,没好气道,“是,那可不是皇后娘娘的四皇子和大皇子嘛。”

月容睁着大大的双眼,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毓秀,柔声道,“母妃,月容想去跟四弟放风筝玩,好不好?”

毓秀闻言一怔,立刻嗔怪道,“好好的女孩子家,玩什么风筝?不许去找四皇子,听到了没有?”

月容不高兴的嘟着嘴,“可是四弟放风筝放得好,他能把风筝放得很高……”

“那也不行!”毓秀牵过月容的手,即刻就要转身,“跟母妃回宫去,不要玩风筝了。”

长乐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长乐这一笑,毓秀便有些恼怒了,“修媛在笑什么?”

“臣妾是觉得,四皇子是嫡子,帝姬跟嫡子关系好,又有什么不妥?”

毓秀听了这话,大是不满,立刻道,“你少在这装模作样!本宫管教自己的孩子,没你说话的份儿!”

说罢,她便牵着月容的手离去了。长乐瞧着她们的背影,唇角的弧度忽然勾勒出不屑的轻笑。

桃夭宫里,长安正陪着云珂和云璟用膳,忽然听了云璟道,“母后,今天下学回来,修媛娘娘要儿臣去她的宫里吃点心,儿臣记着母后说的,不要随便听修媛娘娘的话,就没有去。”

长安极是满意地一笑,“你能懂得便好。修媛娘娘也不是坏人,只是她与母后交恶,又挂念着太子之位,必定不会用心太善,这些事,你明白就好。”

云璟懂事的点点头,“儿子明白。”

长安往云璟的碗里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醋鱼,不觉笑道,“快吃饭吧。”

三人正用着膳,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个孩童的声音。

“四弟!四弟!”

还没等长安放下碗筷,月容便先跑进了殿内,她一见长安,首先福下身去,“月容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微微抬眸,“起来吧。”

说罢,她的目光稍稍落在月容身后的小善子身上,不觉蹙眉道,“怎么回事?”

小善子忙擦了擦脸上的汗,恭敬答道,“是帝姬一心想找四皇子玩,便跑了进来,奴才们都不敢拦啊……”

长安看向月容,目光温和道,“月容,没有人跟着你出来吗?”

月容乖巧的摇摇头道,“母妃不让我出来玩,是我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长安心下微微叹了口气,转眼又看见云璟一脸渴求的目光,便开口问道,“云璟,你的《礼记》都背完了吗?”

云璟望一眼云珂,支支吾吾道,“还……还没有。”

长安又望向云珂,“那云珂呢?”

云珂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回母后,儿子都背完了。”

“那云璟就不许去。”长安冷淡了口气,转首嗔道,“不要总是想着出去玩,要好好读书才行,赶紧把这些吃完,去温书吧,等下回了资学堂,先生要检查的。”

云璟诺诺的低了头,不敢辩驳一句,只得颔首道,“是。”

月容有些着急地望向长安,还欲再求,“皇后娘娘……”

“月容,你也早些回去吧,淑妃这时应该在找你呢。”长安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月容的话。

月容心下虽是惋惜,可也不敢不听皇后娘娘的,只得福一福身退去了。

资学堂中,先生正在抽查《礼记》的背诵,云璟坐在云玢的后面,隐隐觉得有些瞌睡。忽然间的,他听到窗外有人在轻轻叩动着窗板,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不去理会,但随之那声音连绵不断,云璟便不住地往窗外望去。

他刚一望见月容,便开心地笑出声来,“二姐!”

月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手里的风筝。

云璟正要欣喜,忽然听到先生唤了一句,“四皇子。”

云璟闻声一怔,“是。”

先生微眯了双眼,语气沉重道,“要用心读书。”

云璟立刻低头下去,“是。”

他趁着先生回身的工夫,又看向窗外,只见月容向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在外面等他,云璟立刻会意地点点头。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云璟终于等到先生说了一句,“皇子们可以稍作休息了。”

云璟一听,立刻抽身就要往外跑去。

“四弟!”

云璟回过头来,见云珂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大哥……”

“你要去哪里?”

云璟吓了一跳,踌躇着道,“我……我有些不舒服……”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云祸 上

云珂皱一皱眉,颇有些担心道,“你等一下,我去跟先生说一声。”

“哎,大哥,别别。”云璟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袖,脸色恳切道,“我就想出去玩一会儿,大哥不要告诉先生,也不要告诉母后,好不好?”

“可是……”云珂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母后说了,不准你出去玩。”

“大哥。”云璟极力恳求道,“我就去玩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

云珂抬起眸来,目中有一瞬的光,“当真?”

“自然当真。”话音未落,云璟忽然瞥见了先生的身影,连忙道,“不和你说了,我要赶紧去了。”

说罢,他撇下云珂,从资学堂的后门一路小跑了出去。

出了资学堂的门,云璟却并未看见月容的身影,他心下一慌,立刻小声地喊起来,“二姐,二姐!”

“我在这。”月容突然出来,轻轻敲了一下云璟的额头,“我们走吧。”

云璟恳切地点点头,握住月容的手,两人悄悄地从资学堂的角门处溜出去了。

“四弟,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平常没有宫人看守,我们就去那里放风筝,不会被人发现的。”月容轻轻一笑,云璟听了,也立刻点头。两个小小的身影便一路避过宫人,跑到了御景湖的最西侧。

“就是这儿了。”月容得意洋洋地看着云璟,“我们在这里放风筝,就不会有人来找我们了。”

云璟早已按耐不住玩乐的心情,急忙去拿过月容手中的风筝,“那我要先玩。”

月容忍不住扑哧一笑,“好好好,都给你。”

云璟接过风筝,迎着风高高放起,两个小人儿一路追着风筝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络绎不绝。渐渐的,月容有些力不从心,便向云璟喊道,“四弟!你慢点!”

云璟迎着风筝,早就笑得不亦乐乎,哪里还顾得上月容在身后的叫喊。

风筝飞得越来越高,这时忽然刮过一阵疾风,把月容的风筝吹的不定摇摆,云璟的小手抓不住线轮,风筝一下子缠到了大树上,月容吓得一个惊呼,“风筝缠在树上了!”

云璟用手遮着日光,去看绕在树枝上的风筝,宽言安慰道,“别急,我去帮你拿下来。”

刚刚说完,云璟便很快的爬到了树上,月容吓了一跳,连忙喊道,“四弟,你慢点!”

“我很快就够到了……”

云璟攀在树上,尽力地去够那只风筝,在他的小手触到风筝的一瞬,他欢快的叫了起来,“我拿到了!”

话音未落,急风呼啸,云璟被沙子眯了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风筝已经不见了,他急急忙忙地四下寻找,却听得月容在下面喊了起来,“四弟,在那,风筝飘到湖里去了!”

云璟吃了一惊,立刻从树上爬下来,要往湖边去。

“四弟别去!那里危险!”月容在后面不住地叫喊着。

云璟挽起裤腿,一步一步向湖心中走去,“没事,二姐,我帮你把风筝取回来!”

云璟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走进湖心了,湖水慢慢淹过了他的胸腔,他渐渐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但还是坚持着朝风筝的方向走去。他往前走了一大步,终于看见风筝的踪迹了,伸手将它抓了过来,刚要出声喊月容,却发现湖水越来越深,他已经踩不到底了。云璟小小的身子整个沉在湖水中,他越来越害怕,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都跌进了湖里。

月容看着云璟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她才觉得大事不好,心下立刻着了慌,大声向外喊道,“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

月容一边跑一边哭,渐渐失了力气,她跌坐在地下,无助地哭喊道,“快来人啊,救救四弟,快来人啊!”

“月容!”

月容听见有人唤她,立刻抬起头来,看见毓秀的一瞬,即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母妃!快找人救救四弟!快点啊!”

看着月容慌乱不已的样子,毓秀心下沉沉一颤,“怎么回事?”

“四弟为了捡风筝,掉进湖里了,母妃快去救救他……”

话音未落,月容便听到湖里传出一阵挣扎的声音,“二姐,救我……”

云璟的声音越来越弱,月容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赶忙要往湖中跑去。

“月容!你疯了!你干什么去!”毓秀一张秀面涨得通红,她的一颗心此时砰砰乱跳,她极力拉住月容,不能让她再往前一步。

“母妃,四弟在喊我,他在喊我救他……”月容挣脱不开毓秀的手,只能急得大哭。

毓秀身后的小顺子一脸焦灼,踌躇着看着毓秀道,“淑妃娘娘,要不要去救救四皇子?”

毓秀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厉,她厉声道,“不准救!”

小顺子吓得一个踉跄,“可是四皇子……”

“本宫说了,都不准救!”

毓秀这一句恍若一个惊天霹雳在月容的耳边响起,她的身子整个软了下去,最后只得跪在毓秀脚边默默哀求道,“母妃,求求您了,救救四弟吧,他快不行了……”

毓秀的身体不停的颤抖,双目涨得通红,声音却坚定如磐石,“跟本宫回去!”

“母妃……”

月容紧紧抓住毓秀的手,不肯放松半分。毓秀气得急了,立刻扬声向小顺子道,“快把帝姬给本宫带回去!”

小顺子早就吓得一身冷汗,哪里还敢迟疑,连忙背起月容就往外走。

钟毓秀脚下一软,几欲摔倒,绛心及时在毓秀身边扶了一把,温言道,“娘娘没事吧?”

毓秀的眼中满是泪水打转,她急急的抓住绛心的手,颤颤巍巍道,“快,快回去,快……”

还没走到荣华殿的门口,毓秀便见长乐带着怡香往这边来。此时此刻,毓秀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再见了长乐,更是一腔怒意,“你给本宫让开!”

长乐冷不丁地被毓秀训斥一通,心里自然也不爽快,眉头紧锁道,“淑妃娘娘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说着,她忽然看见小顺子背着哭哭闹闹的月容帝姬就往屋里去,忍不住掩口道,“帝姬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厉害,娘娘也不管管……”

“本宫说了,马上回你的相宜殿去!”毓秀满目通红,几乎快失了最后的一点理智。

长乐吓了一大跳,连忙福身道,“淑妃娘娘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臣妾走就是了。”

长乐郁郁不欢地转过身去,低低咒骂了一声,“真是疯了。”

这一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毓秀的耳中,她却已经是无心再去理会。她扶着墙角,跌跌撞撞地往殿内走去。

“娘娘小心呐,娘娘!”

绛心在毓秀身后着急的喊着,毓秀轻轻推了她一把,镇定了心绪道,“本宫没事。”

月容已经被小顺子背回了殿内,却一个劲儿的要往屋外冲,小顺子拦也拦不住,只能死死地堵着门口。毓秀见此情景,向宫内众人挥了挥手道,“绛心留下,你们都下去。”

宫人福身依礼退去,绛心在他们身后把殿门紧紧的锁上了。

月容的嗓子早已哭哑,只能哀哀坐在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毓秀俯下身子要去拉她起来,却被月容狠狠地推了一把,”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是你害了四弟!”

毓秀一听这话,气得浑身直发抖,她用手指着门外,厉声道,“你不是想救你四弟吗?你去啊!你现在就去啊!”

月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双眼睛肿得通红,毓秀扶起她来,温声道,“已经来不及了,四皇子早就没命了。”

“可是我听见他在喊我,他在喊我去救他……”

“够了!”毓秀忍不住怒吼出声,“云玮才是你的亲弟弟!四皇子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把本宫害得那么惨,你是本宫的女儿,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月容抹了一把眼泪,颤颤出声道,“皇后娘娘没有害你,都是你害她,都是你害她的……”

“啪——”

话音未落,毓秀已经重重的扇了月容一个耳光。

月容捂着被打红的半边脸,死死忍住不哭出声来。

毓秀见到月容如此,自知是冲动了,心下也是心疼,便蹲下身子,沉沉出声道,“好孩子,母妃不是有意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定要记住,母妃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弟弟。四皇子不是母妃害死的,他是自己掉进湖里的。”

月容眨了两下眼睛,怔怔流下泪来,“你本来可以找人去救他的……”

“本宫没看见。”毓秀逼视着月容,目光冷厉的几欲噬人,“本宫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四皇子是失足落水,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月容死死咬住下唇,她的唇间雪白一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如果对你父皇提起一个字,咱们都得死,你的弟弟,你的母妃,还有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没了。”说完这一句,毓秀眼里含了一丝恨意,立刻转身看向绛心。

绛心早就吓得心惊胆战,见了毓秀回身,忙不迭跪下道,“淑妃娘娘,您相信奴婢,奴婢绝对不会向别人提起啊。”

毓秀冷冷失笑,脸上的阴翳却越来越重,“小顺子,立即仗毙。”

绛心哪里还敢再言,立刻俯首磕了个响头,“奴婢遵旨。”

月容缩在墙角,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彻骨袭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祸 下

长安得知云璟失踪的消息是在皇子们下学后。

寒烟一进桃夭宫的大门,便风风火火地往正殿中冲去。

“皇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长安本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寒烟的声音,心下立刻警觉,“出什么事了?”

寒烟跑得气喘吁吁,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娘娘,四皇子他不见了……”

“人去哪里了?”长安心里一阵大骇,立刻看向云珂,“云珂,你知道你四弟去哪里了吗?”

云珂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长安愈发着急,只得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母后。”

“母后……”云珂深深蹙眉,犹豫了片刻才道,“四弟上课的时候跑出去玩了,他不让我告诉母妃,说玩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到先生的课讲完了,四弟都没有回来。”

长安越听越觉得心惊,心中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她顾不得细想,立刻站起身来道,“快去找四皇子!”

寒烟得了令,刚要下去,却被长安叫住道,“所有人跟本宫一起出去找,寒烟,你马上去告诉皇上!”

说罢,她又立刻转过身来看向云珂,“云珂,你就在这里待着,哪都不许去,听到了吗?”

云珂怔怔地点点头,长安也顾不了什么,急忙带了晚香,又吩咐众人四处寻查,便立刻出门去了。

刚一出宫门,迎面便遇上了德妃周若华。

她本来是乘了轿子,可轿子走到桃夭宫门口忽然停了,她掀起帘子一看,见桃夭宫里走出无数宫人,心下立刻一惊,急忙扶了暖香下轿来,迎着长安道,“皇后娘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长安的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她握着周若华的手,声音颤颤道,“云璟不见了,云璟不见了……”

若华一听,也知道是大事,立刻温言安抚道,“娘娘别急,臣妾帮娘娘一起找。”

说罢,她立刻回身吩咐道,“你们快点,都去找找四皇子!”

众人一齐应下,往皇宫的各个方向去了。若华紧紧握着长安的手,不住地安慰道,“没事的,四皇子有天人庇佑,定会安然无恙的。”

长安沉沉点头,眼泪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寒烟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明德宫,不顾侍卫的阻拦,横冲直撞地便到了皇帝的面前。她未语先泣,伏在地上哀哀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四皇子他不见了……”

彼时楚洛正在殿内与楚瀛商议国事,听到寒烟这一句,立刻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说仔细些。”

楚瀛眉心拧得发紧,看着寒烟痛哭欲绝的样子,也急声劝道,“你别着急,到底怎么回事说给皇上听。”

寒烟哭得失了力气,哽咽着道,“奴婢在资学堂门口等着大皇子和四皇子下学,可谁知学堂里只有大皇子一人,奴婢这才知道四皇子一早就跑了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楚洛听着,声音有些发冷,“皇后知道吗?”

寒烟不住地点头,“皇后娘娘已经着人去寻了,才让奴婢过来禀报皇上一声……”

“没用的东西!”楚洛不等寒烟说完,便立刻站起身来,向外扬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去找四皇子,务必给朕把人找到!”

明德宫诸人得了令,跟在皇帝的身后悉数退去。

寒烟跪在地上,哭得悲戚,忽然她的面前投下一道身影,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江陵王沉重的面容。

“你仔细跟本王说,云璟怎么了?”

寒烟叩了一首,断断续续道,“王爷,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大皇子不肯说,后来才知道,是四皇子自己偷偷跑出去玩了,可都过了整整四个时辰了,到现在也没见着人,他能去哪里啊……”

楚瀛面容紧绷,眼中闪过一丝静寒,“跟本王一起出去找。”

两个时辰过后,四皇子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可任是宫人们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四皇子的踪迹。

正在心灰意冷之时,楚瀛走到了御景湖。身边的侍从安禾急忙劝道,“王爷别去,这地方都被废弃好长时间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楚瀛微微蹙眉,正要转身之时,忽然看到湖面上飘着一只大红色的风筝,他心下一震,来不及多想,立刻就往湖中跑去。

“王爷,王爷——”

安禾在身后拼了命地叫喊着,紧跟着王爷跑去,可谁知一到湖边,王爷竟一下子跳了下去,安禾吓得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喊叫道,“王爷,别去啊,王爷!”

“别喊了!快去叫人来!”

安禾听到王爷的声音,刚要大喜,忽然看到王爷的手里还抱了一个孩子,他怔在当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瀛加快脚步将云璟抱上岸来,安禾哆哆嗦嗦地去辨认他的面容,刚一看到他的脸,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是四皇子,是四皇子……”

紧接着,便有许多人急急忙忙地从各个方向赶来了。

朱政撇开众人,立刻跑到四皇子跟前,将手指放在他的颈间,心中顿时沉沉一颤。

他刚一抬首,大滴大滴的眼泪便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长安得知消息御景湖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来报信儿的小太监没敢说别的,只是说四皇子在御景湖旁找到了。

一听“御景湖”三个字,长安已然觉得不好,若华在她的身边紧紧扶了一把,安慰道,“娘娘别急,咱们先去看看。”

长安满脸的焦灼,慌不择路,几次都走错了方向。

直到她亲眼看见云璟小小的身体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身上终于失了所有的力气。

她怀抱着云璟,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凄惶而无助地喊道,“你们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们了,快救救他吧……”

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落,晚香伏在她的身边,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着,却无言可以安慰。

“长安。”楚洛扶着她的肩膀,一颗心像被狠狠地辗过,是剧烈的悲痛,“把云璟给我吧……”

长安双手紧紧抱着云璟,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了云璟的面上,她转过身来,无助地望着朱政,“朱太医,你医术高明,你一定能救回云璟的,一定可以的……”

“皇后娘娘。”朱政匆匆拭去泪痕,拱手道,“四皇子溺水许久,微臣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可能!不可能!云璟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的!”长安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泛落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他还那么小,才只有七岁啊,他做错了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孩子,这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啊……”

楚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怒不可遏地出声道,“楚瀛!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瀛这时已经面容一片清冷,手指栗栗发颤,只怔怔地望着长安的身影,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安禾立刻跪了下去看,诺诺出声道,“皇上,是王爷发现了湖中有异样,便下去寻了四皇子上来,四皇子刚刚抱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楚洛眼中的怒意似火星般迸溅,他俯身到长安面前,望着早已悲痛过度的他,渐渐失了帝王的威严,“长安,你怪朕吧,是朕没有保护好云璟,没有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长安的目中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早上的时候,云璟还拉着她的手,要她去送上学,可是现在,他就躺在了这里,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长安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这么痛过。她在冷宫整整三年,受了多少人的奚落和孤独,这些她都忍下来了。她火烧重华殿,本想葬身火海,也是云璟救了她。她捡回来的这一条命,却搭上了云璟。

这本来就不公平!

她情愿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她,她早就无欲无求了。只是云璟,他还那样小,本不该这么早地就离开这个世界。错的都是她沈长安,为什么要拿她的孩子来抵命!!

长安带着痴惘的笑意,跌跌撞撞地抱起云璟来,手指轻轻在他的脸上抚了一抚,“乖,璟儿,母后带你回去,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离开这里……”

“皇后娘娘!”

“放手!”

长安挣脱开束缚她的宫人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忽然,她的脚下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长安!”

有人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她分不清是楚洛还是楚瀛。

最后,是楚洛在她的身边将她扶起,一滴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长安,起来,朕带你回去。”

“不,我要带云璟一起回去……”长安的声音静下来,脸上全然失了血色,“云璟还在那里,我不能留他一个人,我不能……”

“长安……”楚洛痛心地唤着她,连声音都嘶哑了,“云璟已经走了,你就让他好好的走吧……”

长安蓦得醒过神来,她抓住楚洛的衣袖,仿佛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苦苦哀求道,“你告诉我,楚洛,云璟没有死对不对?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长安……”

长安的手指紧紧攥起,身体僵在了原地,她回首看看身后跪了乌压压一群的宫人,都在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她恍若是再也经受不住这世间的一切,沉沉昏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死生

长安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还是在熟悉的桃夭宫中,是晚香和寒烟陪在她的身边。

晚香端了一碗汤药来,小心翼翼地替她吹凉了,温声道,“主子,皇上昨儿守了您一夜,刚刚去上朝了,您起来喝点药吧。”

长安睁着双目,望着这空旷寂寥的桃夭宫,这才清晰地意识到,云璟不在了,他确实是不在了。

寒冷如九天冰雪,瞬间弥漫了长安的全身。

晚香端着药碗,看着长安痴痴惘惘,也忍不住泪眼朦胧道,“皇后娘娘,您要振作起来,不然四皇子看到您这样,也不会安心的。”

长安的脑海中空白一片,此时她什么也不敢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只要一闭上眼睛,云璟的模样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一次又一次。

她不是没有失过孩子,可这一次的痛楚来得更为强烈。她亲眼看着云璟长大,又亲眼看着他冰冷的身体躺在自己的怀里。

身为母亲,世上再没有另一桩事,比这更残忍了。

她沈长安这一辈子,过得并不顺遂。她有那样多的家人,可真心对她的,不过尔尔。长兄病逝,父亲殉职,嫡子夭亡。这任其一样,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不能死啊。她的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妹妹沈长乐,有野心勃勃的母亲,有钟毓秀,有那样多想看着她倒下的人。况且,她还有一个养子需要抚养。

思忖间,门扇忽然轻轻一动,长安目视着楚瀛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温然而又邈远。

长安以袖掩面,声音悲戚,“我都是半个死人了,你还来看我做什么?”

楚瀛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的温柔,“我怕你难过。”

眼底渐渐有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她望向楚瀛,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我这个皇后没有了嫡子,形同虚设,还能有什么指望?”

楚瀛的眸色微微一沉,怅然垂首道,“皇后的位置,你很在意吗?”

长安淡淡一笑,似是灰心到了极处,“我在不在意有什么要紧的?现在宫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就是想喘口气也是不能的了。”

说罢,她望向楚瀛,神色微冷若秋霜,“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是我杀了宋昭仪吗?这就是我的报应。我害了她的孩子,所以她要我孩子的一条命来还。”

楚瀛微微皱眉,伸出手来轻轻帮她将碎发绾于耳后,“你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云璟的错。”

“可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长安沉沉垂泪,无助地呢喃着,“是我做错了事,所以报应到了云璟的身上,可是他没有错,为什么不拿我的命去抵呢,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

楚瀛的眼神至柔,他极力镇定下来,却又不得不想出另一桩事来安慰她,“长安,皇兄刚刚下旨,追封了四皇子为太子,陵墓迁入皇陵,丧仪都安排妥当了。”

长安冷冷嗤笑,容色慢慢淡下去,“追封太子有什么用?我的云璟才不会稀罕那个太子之位。”语毕,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向楚瀛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瀛心下默然,却始终不肯离去。

“你走吧。”

长安抬起朦胧的泪眼,迷离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他仿佛才刚刚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楚瀛方一踏出大门,安禾便迎了上来,低声问道,“王爷,您没告诉皇后娘娘那风筝的事吗?”

楚瀛微微叹了口气,语中尽是难掩的温情,“皇后伤心过度,这等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了罢。”

“可是……”安禾微微踌躇,语不传六耳道,“王爷您也觉得奇怪吧?这没人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风筝?”

楚瀛思及那日情形,脸上的阴翳却越来越重,“本王觉得,四皇子并非是失足落水,他是嫡子,又是皇后唯一的儿子,不少人都在盯着中宫,其中,必定有蹊跷。”

“王爷,那咱们这事……”

“没查清楚之前,不允许往外透出半个字。”楚瀛望向安禾,眼中闪过一抹冷厉,“你听明白了吗?”

安禾恭谨颔首,“是,王爷。”

四皇子的丧事传出,后宫除了伤心哀痛,也亦是有人人心惶惶。

这日午后,钟毓秀带了绛心与长乐坐于相宜殿内,长乐凝着毓秀,微微笑起道,“四皇子没了,皇后也不成了,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毓秀淡淡瞥了她一眼,徐徐道,“修媛的心思比本宫狠毒,亲外甥溺水而亡,你倒是还能笑得出来。”

“淑妃娘娘也是高兴的,不是吗?”长乐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放低了几分声音道,“娘娘的父亲帮皇上解决了国库透支这个大难题,在前朝很是长脸呢,如今,这五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也是指日可待了。”

毓秀斜倚窗下,不屑地冷嗤一声,“本宫的五皇子到底比不得四皇子金贵,人都没了,还被皇上追封了太子。”

长乐笑意轻绽,眼里却含了一分锐色,“追封有什么用?不过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罢了,难道他还能到阴曹地府去做皇帝吗?”

说到此处,毓秀禁不住掩口笑了两声,拿眼瞧着长乐道,“话别说得这么绝,你也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也报应不到我身上。”长乐慢声细语,目光却直直地盯着钟毓秀,“就算是要报应,也要报应那个害死四皇子的人。”

毓秀的脸瞬时如遭霜冻,脸色一分一分的白了下去,“你这话什么意思?”

“四皇子的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吧。”长乐轻轻挑眉,笑得婉转,“宫里只有四个皇子,大皇子和四皇子都是皇后的,二皇子没有养母,生母又低贱,自然不可能坐上皇位,那么,唯一育有皇子,又德高望重的,不也只有淑妃娘娘您了吗?”

毓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含着隐忍的恨意出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长乐如常含笑,眼中并无一分悸动之情,“不过娘娘放心,我不会告诉皇上的。”

“本宫没有做!”毓秀拿手指颤颤的指着沈长乐,气得浑身直发抖,“本宫没有把四皇子推进湖里,不是本宫做的!”

“我什么时候说是娘娘推的了?”长乐微微一笑,那笑容映在钟毓秀的眼里,却是无比的骇人,“娘娘别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钟毓秀恨得快要呕出血来,她刚想扬起手来狠狠地扇沈长乐一个耳光,只见她忽然蹲下身去,不住地干呕起来。

毓秀的眉心急速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怎么了?”

长乐以袖掩唇,抚着心口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是什么,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想吐。”

毓秀看向长乐,语气里隐然含了一丝恨意,“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长乐闻言,眉眼之间皆有掩饰不住的笑意,“真的吗?那臣妾可要借娘娘吉言了。”

出了相宜殿的门,毓秀气得快要咬碎了牙齿,绛心见状如此,立刻到毓秀身边,低声道,“娘娘,若是修媛小主真的有喜,咱们要不要动点手脚,让她的孩子生不下来?”

毓秀望向绛心,眼神如森,“你不想活了吗?你方才听到她说什么了,这个贱人知道了四皇子的事,万一她告诉皇上,本宫就全完了。”

说到此处,毓秀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咬牙切齿道,“沈长乐这个毒妇!她定然是拿四皇子的事来要挟本宫,来保她皇嗣的安稳!真是歹毒!”

戌时,由贺昇呈上绿头牌供皇帝翻阅,皇帝眉目沉沉,倒并没有什么兴致,贺昇趁机进言道,“皇上,皇后娘娘已经醒了,今儿个晚上您要不要去桃夭宫?”

皇帝微微沉吟,眼神却不知望向何处。

过了半晌,贺昇才听见皇帝开口道,“去相宜殿。”

贺昇立刻一怔。

他犹豫片刻,大了胆子上前问道,“皇上是要去沈修媛处?”

皇帝并未答话,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

贺昇不敢再问,立刻颔首道,“是。”

楚洛上了龙撵,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发紧。

失子之痛如同一把弯刀钝钝地磨在自己的心上,并不锋利,却深可见骨。他有过很多的孩子,可没有哪一次的痛楚比这次更为强烈。

他失掉的,是他和长安唯一的孩子。

冥冥之中,楚洛觉得自己和长安唯一的联系也被斩断了。

一个是容华老去,整日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女人,而另一个是如春花初绽,楚楚动人的花季少女,两者相比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或许是出于人性的本能,他想借一点欢喜来一扫阴霾。

长安越来越不像沈长安,她好像只是沈皇后而已。可长乐不同,她有着长安十七岁时的容颜,也有着长安十七岁的心境。她爱他,比十七岁的沈长安更爱他。

更为重要的是,只有他在长乐的身边,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曾经那个沈长安又回来了。

他故意逃避的,不只是那一份深切的丧子之痛,也是如今沈长安的冷漠。

他以为他逃开了,然而,却并不如此。

第一百三十章 别怨

长安这一病又缠绵了数日。

其实,她倒也未曾真的病过,只不过是借了生病的由头,自己静一静罢了。

宫里把云璟的东西能烧的全都烧了,整个桃夭宫里,没有留下一点的痕迹。

云珂每日早出晚归,晚上总是会很听话地把新学的诗词背给长安听。长安听不了两句,眼泪就又要掉下来。久而久之,云珂也不常到长安屋里去了。

满宫的宫人们每天都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有一点做错就会惹了皇后娘娘的不高兴。

在她病中的一月里,楚瀛时常会出现在她的身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频繁。

长安略有几分惊讶,但这份惊讶只在于他可以出入皇宫如此自由。

一开始,她并不想与他熟络。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能懂她,知她的人,仿佛也只有楚瀛。

后来,她渐渐习惯了有他的陪伴,他们之间,就像是相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一说。就像以前楚瀛的每次出现,总是在她最软弱的时候。他们很多时候,就这样静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她看到他的茶盏空了,便会主动帮他添一盏茶,每当这时,他就会笑一笑,打趣她道,“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相伴多年的老夫妻?”

长安早就对他的大胆习以为常了,她只是笑笑,别的,一句也不多说。

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这日戌时,贺昇便来传旨,说皇帝今夜要来桃夭宫中。

长安淡淡的,面上并无一丝表情。

贺昇欲言又止,仿佛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长安见他这个样子,也怠于问他。自从云璟夭亡后,长安很少再跟外人说话,一天里,总是静默的时间多。她就这样默默的,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贺昇一出门,便听到几个舌头快的小宫女在小声议论着。

“你们看皇后娘娘这个样子,好像不太正常啊……”

“也不知是怎么了,皇上都有一个月没来了,皇后娘娘也不着急啊……”

“你们可别说了,皇上最近一直歇在相宜殿呢,我听人说啊,修媛小主已经……”

“咳咳——”

贺昇重重咳嗽了一声,几个小宫女闻声站定,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贺公公。”

“不许在这嚼舌根,今儿个皇上要来,你们都给好好伺候着。”

领头的小宫女闻言一喜,立刻道,“谢谢贺公公。”

入夜,楚洛来了桃夭宫。

长安穿着素色寝衣,自铜镜中看到他来,却也毫无知觉。

记得年少刚刚入宫的时候,她是盛宠一时的贤妃。那时皇帝总会到她宫里来,每一晚都是如此。如果他哪一次要是来得晚了,长安就会眼巴巴地坐在门口盼望着,等遥遥看到他的身影,又会马上跑回殿中,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样的小女儿情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长安走到楚洛面前,开始着手解他的衣服,楚洛忽然握住她的手,语气沉沉道,“长安,朕先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她活了这么多年,倒真没听说过什么好消息。

于是长安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望向他,“什么?”

“长乐有喜了。”

这一句话恍若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在长安的脑海中乍响。

她只觉得天地间翻江倒海,一时间竟是连站都站得不稳了。

沈长乐,有喜了。

这真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她妹妹的孩子却要来临到这个世上。

长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海之间一片空白。然而那软弱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地反应过来,如常镇定地颔首一笑,“恭喜皇上了。”

她默然转过身去,回身的一瞬,大滴大滴地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出。

沈长安突然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惟一的亲妹妹嫁给了自己最爱的男人,与她反目成仇,二女共侍一夫,得到的下场是,她失了孩子,而她的妹妹,却有了他的孩子。

死心太容易了,在一瞬间,长安已经觉得自己死了千次万次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也会这么残忍地把这个消息当面告诉她。

原来也有这么一天,当她年华老去,青春不在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去替代她。这个人,沈长安想了千千万万次,却万万没想到是自己的亲妹妹。

命运真要这么对她,给了她最高的权力,却又将她推向深渊。

可是她现在太明白权力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她现在什么都比不过沈长乐了,唯有皇后这一样,她可以比过长乐。也只有她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夺回来。

这一夜,长安没有侍寝。

她合衣躺在楚洛的身边,只希望这夜晚能快些过去。

一夜未眠。

第二日晌午,门扇轻轻叩动,来的人却是楚瀛。

长安把桌上的茶点推一推到他的面前,如常含笑,“你来了。”

楚瀛悄然注目于她,目光一滞,“你不高兴?”

长安感知于他的敏锐,倦倦答道,“长乐有孕了。”

楚瀛漠然,“我知道。”

长安忽然抬起头来,“你不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想听。”

长安疲惫一笑,“可是他不知道。”

他们以默然沉寂相对。

过了良久,她忽然道,“楚瀛,你觉得我应该难过吗?”

楚瀛语气温柔沉沉,“你会难过。可是你不应该难过。”

长安自嘲地笑笑,“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妹妹的地步。”

话音未落,她的眼捷一闪,忽然落下两滴泪来,“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我的妹妹,我可以怨她,可我不能害她。”

楚瀛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他想要去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话可说。

“楚瀛,我比你大四岁,长乐比我小十四岁,她的相貌与我年轻时几乎相同。”长安面色沉重,但目光中却隐隐含了几分期许,“你为什么不和楚洛一样,去喜欢她呢?”

楚瀛笑意融融,却有温暖人心的力量,“因为你是沈长安,这世上只有一个沈长安,就算她与你再相像,她也绝不是你。”

长安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但唇边的笑意却是酸楚至极,“可是楚洛喜欢她。我不知道他是把长乐当成是我,还是他本来就是喜欢长乐的。”

楚瀛眼圈一红,笑容忽然生了微凉之意,“你还是喜欢皇兄。”

心口的温情慢慢堆积,最后终于凝成了长安眼角的泪水,她望着楚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终于,她再开口时,说的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语,“我还没有谢谢你,救了云璟。”

楚瀛眼中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不是我救的,我来晚了,没能救得了他。”

“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任何人。”长安的语气里有无限寂寥,她的神色渐渐安静下来,心却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是我没有保护好他,都是我的错。”

楚瀛刚要开口告诉她实情,可看着她这副样子,他又不忍心再次去伤害她。

这件事情,楚瀛私下里,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

宫里有人说,那只红色的风筝,经常被月容帝姬拿在手里。

楚瀛出了桃夭宫,转了一条宫道离去。

砖红宫道的尽头,长乐与怡香站在那里。

长乐望着楚瀛的背影,微微含笑道,“怡香,你可看到了?王爷是从皇后娘娘的宫里出来的。”

怡香双腿一软,眼底闪过一丝怯色,“奴婢,奴婢……”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长乐狠戾的目光向她这边来,便立刻颔首道,“奴婢看到了。”

长乐得意一笑,转身过去道,“走吧,回去告诉皇上。”

到了明德宫中,楚洛坐在正殿,捧了一卷书在看。长乐悄悄走过去,将他手中的书本抽过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楚洛望见长乐,不觉含笑道,“做什么?”

“皇上……”长乐靠在楚洛的身边,笑语嫣然道,“皇上不要再看了,陪臣妾说说话吧。”

楚洛饶有兴味地注目于她,“那朕,先跟你说一件事。”

望着楚洛郑重其事的样子,长乐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朕已经让成德海传了朕的口谕,封你为昭容了。”

长乐大喜过望,“真的吗?”

说罢,她立刻起身,福了一福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楚洛赶紧扶了她一把,嗔怪道,“你有身子,以后就不要行礼了。”

长乐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缓缓动情道,“臣妾知道皇上心疼臣妾,臣妾还年轻,以后可以为皇上生好多的孩子。”

楚洛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可是朕大你许多,你还年轻,朕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那有什么要紧的?”长乐在楚洛身边坐下,一下子靠进他的怀里,“不管怎样,臣妾都会一直喜欢皇上。”

楚洛一手拥住长乐,不觉哑然失笑。

这时,长乐忽然想起自己来明德宫最主要的目的,便忽然抬起头来,刻意放低了几分声音向楚洛道,“皇上,臣妾方才来的时候,经过桃夭宫,看见江陵王从里头出来了。”

楚洛面色平静,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长乐犹不甘心,继续添油加醋道,“之前臣妾进宫的时候,听宫里的人在传,说江陵王和长姐有私情,起初臣妾并不相信,可是臣妾看着这些日子,王爷常常往桃夭宫去,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臣妾觉得,会不会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楚洛望她一眼,并无半分温容的口气,“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去管。你还怀着孩子,没事不要到处走动,好好在你宫里安胎吧。”

长乐不觉瞠目,却依然不死心道,“皇上,臣妾是担心皇上,所以才来告诉皇上的,臣妾说的都是真的……”

“朕知道了。”楚洛放下手来,极力掩饰着自己眼底的不豫之色,“你回去吧,朕晚些再去看你。”

皇帝这一声令下,长乐也不敢久留,只得由怡香扶了起来,闷闷不乐地退去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流言 上

这日午后,毓秀正在殿内教月容刺绣。突然门外竹帘一打,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殿内,毓秀一个惊吓,针尖穿破了手指,心下不禁气恼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太监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娘娘,王……王爷求见。”

一听“王爷”两个字,毓秀浑身寒毛直竖,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是……是襄阳王吗?”

小太监苦着脸道,“是江陵王。”

毓秀一听这话,脸上便有些慌张,她急急忙忙推了一把月容,嘱咐道,“快到里面去。”说罢,她又转过身来,正了正鬓边的金步摇,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你们没有拦着他吗?皇上嫔妃的宫殿,岂是他随意可以进来的?!”

“本王得了皇上的允许,来问淑妃娘娘一些事情。”

话音未落,楚瀛便已缓缓步入殿来,“江陵王楚瀛见过钟淑妃娘娘。”

“起来。”钟毓秀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慌忙地向身边宫人摆一摆手道,“都下去。”

等众人退去后,她方沉静了容色,开口问道,“王爷这番前来,想问本宫什么?”

楚瀛淡淡一笑,击了两下掌,安禾便跟在后面,将一只大红色的风筝呈了上来。

钟毓秀一见这风筝,吓得脸色都变了,楚瀛微微觑她一眼,沉着开口道,“这只风筝,娘娘可眼熟?”

“一只风筝而已,本宫有什么可眼熟的?”毓秀强撑着镇定,缓缓出声道,“王爷莫不是为了这一只风筝,才来本宫这里逼问的吧?”

楚瀛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可是本王听人说,这只风筝是月容帝姬的玩物。”

毓秀冷冷一嗤,勉强镇静,“内务府做了那么多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样子都差不多,是不是帝姬的,王爷又怎么能知道?”

楚瀛望向毓秀,眸中闪过一丝精寒,“这只风筝是本王当日救起四皇子时,被四皇子抓在手里的,所以本王想知道,娘娘与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干系。”

毓秀心中陡然一沉,面色铁青,“四皇子玩性大,许是为了追赶风筝,失足落水,王爷没有足够的证据,凭什么来质问本宫?!”

楚瀛看着她心虚的样子,眼中的疑影不禁加重了几分,“本王只是想来问问娘娘,又没有断定是娘娘下手害死的四皇子。”

毓秀双目微怔,气得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敢污蔑本宫,信不信本宫告到皇上那里去!”

楚瀛眼眸一抬,“本王是为了皇上办事。”

毓秀不屑地冷笑,缓缓沉下脸来,“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你的私心?你与皇后早就有私,本宫一直都知道,就是苦于找不到证据,才没法治你们的罪!”

“娘娘说话注意些。”楚瀛抬眸望着她,目中尽是凌厉,“不准对皇后娘娘不敬。”

说罢,他转过身来,轻声向安禾道,“我们走。”

到了明德宫中,楚洛正襟危坐,端然望向楚瀛,“你可问出什么来了?”

楚瀛微微颔首,“淑妃娘娘什么都没有说。”

楚洛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你为什么怀疑是朕的淑妃?”

楚瀛淡薄一笑,“臣弟只是猜忌,每个人都要细细问过罢了。”

楚洛抬眸望他一眼,目中却没有一丝温度,“淑妃侍奉朕多年,为朕诞下一子一女,应该不会做谋害皇嗣之事。”

楚瀛轻轻垂首,“臣弟明白。”

一时间,宫里为了调查四皇子落水一事,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个月内,但凡在当日当值的宫人们都被一一集合起来进行拷问,皇宫上下,人心惶惶。

突然间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说大皇子有意隐瞒四皇子失踪一事,蓄意陷害。流言一出,所有矛头全都指向了大皇子云珂。

听到这个消息的皇太后气得直发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云珂是哀家的亲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是不是皇后失了亲子,悲痛过度,便故意陷害云珂!”

惠芝吓得一个踉跄,连忙安抚道,“太后息怒,奴婢也相信此事定然不是大皇子所为,只是大皇子也是皇后娘娘的养子,皇后必然不会出此下策的。”

太后轻轻抬眉,声音便有些锐利,“养子和亲子还是有分别的。云珂的生母是正宫嫡皇后,沈皇后是继后,况且没了四皇子这个亲子,她这个皇后之位,怕也是坐得不安稳了。”

惠芝微微蹙眉,眼中猜疑渐重,“太后,依奴婢看,此事倒像是有人故意所为,制造流言,拖大皇子下水,从而扳倒沈皇后。”

太后凝神片刻,目光冷淡而邈远,“后宫争宠夺嫡之事,哀家本不欲理会。可云珂是李家的血脉,断断不可被人这般陷害。他才只有十一岁,就这般被人无耻栽赃,说是害死亲弟的凶手。此人简直是心狠手辣,罪不可赦!惠芝,去把背后的人找出来,带到哀家面前。”

惠芝立即会意,重重颔首,“是,太后。”

流言传到了桃夭宫中,起初桃夭宫的宫人们都紧紧封锁了消息,不敢说给皇后娘娘和大皇子听,可大皇子上学的时候,明显感觉大家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宫人们也总是小心翼翼地避着他。

这日寒烟接了云珂下学,刚出资学堂,迎面便撞上了曹婕妤。

曹婕妤本是永昌七年选秀进宫的秀女,进宫七年从不得宠,只不过因着家里有点权势便升到了婕妤的位分。寒烟素知她性子清傲,也不想跟她打照面,便草草行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呦,这不是大皇子嘛。”曹婕妤唇边带着笑,出声便叫住了云珂。

云珂闻声回头,恭敬拱手道,“给曹婕妤娘娘请安。”

曹婕妤笑得更加灿烂,伸手抚了抚云珂的额头道,“大皇子是要回皇后娘娘宫里去啊,哎呀,大皇子这些日子可受了不少苦吧,皇后娘娘待你应该也不太好吧……”

“婕妤小主。”寒烟立刻喝声制止道,“时辰不早了,大皇子回去还要温书呢。”

曹婕妤斜倪她一眼,不屑道,“温书还差这么一会儿了?本宫跟大皇子说两句话都不成?”说罢,她弯下腰来望着云珂,笑容满面道,“大皇子,这宫里人都说,是你把四皇子推进水里淹死的,可本宫不信,你这样乖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小主!”寒烟气得满脸通红,立刻拉过云珂来护到身后,厉声道,“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不能胡说。”

“哎呦,这哪是本宫说的啊,宫里都传开了,还不许本宫提一提了?本宫相信大皇子的清白,你倒还不高兴了。”曹婕妤冷冷一嗤,转身便走开了。

寒烟气得直发抖,却恍然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云珂轻轻一拉,云珂看着寒烟,怯怯地问道,“寒烟姑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寒烟俯下身子,郑重其事道,“大皇子,不要听她们胡说,曹婕妤不得你父皇的宠爱,心生怨恨,才会故意这么说的。”

“可是她说,宫里的人都这么说,而且今天在资学堂,宫人们都躲着我,先生也不再提问我了,我……”

寒烟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立刻拉起云珂的手,愤声道,“真有这样的事?咱们去告诉皇后娘娘,让她为咱们做主!”

回了桃夭宫中,云珂便把此事给长安说起,长安一听,即刻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这是哪个宫里传出的谣言?!”

寒烟和晚香连忙跪下,诺诺出声道,“皇后娘娘,这宫里现在都传遍了,也不知道最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长安紧紧攥着手指,面色一阵一阵的发青,“本宫没料想到这一招,简直是狠毒……”

云珂吓得一张小脸儿煞白,他握住长安的手,默默流下两行泪来,“母后,我没有害四弟,是四弟跟我说要出去玩一会儿,让我帮他保密的,我真的没有害他……”

长安心下一阵酸楚,她扶着云珂的肩膀,温声嘱咐道,“云珂,母后相信你。你和你四弟关系这样好,你必然是不会害他的。但是你听好了,无论现在外面传出什么样的话,你都不要听,都不要去管,母后会还你清白的。”

云珂仰着脸,怔怔地点点头,“多谢母后。”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转而吩咐道,“寒烟,带他下去吧。”

待寒烟和云珂离开后,晚香走上前来,带了几分愧色望向长安,“主子,是奴婢们不好,不应该刻意瞒下来。”

长安眉心微微一拧,不觉含了一缕悲悯之色,“不怨你们,墙倒众人推,都是定数。只是你觉得……到底是谁故意生了谣言,要害云珂呢?”

晚香郁郁垂首,“主子,恕奴婢直言,奴婢觉得,这事儿是淑妃娘娘做的。只有她一人膝下有皇子,当然要为五皇子好好打算打算。”

长安轻嗤一声,一双明眸清亮无比,“这人的心肠真是歹毒,云璟刚一走,就算计起云珂来了。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有什么错?错,都是错在我们身上罢了。”

话音未落,小得子便先跑了进来,福身向长安道,“皇后娘娘,沈昭容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流言 下

长乐的一方丽影袅袅婷婷地走进了殿内,她满面的春意,给苍穹之下的桃夭宫平添了一分艳丽的色彩。那一抹明媚落在已过而立的沈长安眼里,却是别样的意味。

长乐含了一缕浅笑,恭敬福身,“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抬眼看过去,见长乐虽怀有身孕,但身形却依旧纤细,面上薄施粉黛,满目珠翠,长安黯然一笑,只道,“坐吧。”

长乐含笑低低,刚要启唇,却忽然听得长安道,“妹妹这些日子怎么来看本宫了?不记挂着上回的事儿了吗?”

长乐心下一阵紧缩,她知道自己当时为了凉药的事大闹桃夭宫,已经惹了长安的不悦。此刻见长安语气不善,长乐也是暗暗心惊。她强撑着一脸笑,握了长安的手道,“那日的事是我误会长姐了,现在我已有孕,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长安听得她言下尽是炫耀之意,却也不为所动。她的目光落在长乐并不怎么明显的小腹上,面上笑影薄薄,“恭喜昭容了。”

长乐闻言不由得欣喜,“这是我的孩子,也是长姐的孩子,长姐刚刚失了四皇子,有了这个孩子,也正好可以补上四皇子的空缺了。”

这句话恍若一根尖针,在长安的心头倏然一刺。

长安面上的笑意撑不住了,心中的恨意如同排山倒海般接踵而至。

沈长乐的孩子,怎么可以代替她的云璟?!

长乐见长安的面色一阵阵发白,立刻将桌上的茶点往长安面前一推,转了话题道,“长姐,其实我今日来……是有要紧的事要与姐姐商议……是有关于四皇子的……”

长安听她提及云璟,极力按下心中的情绪,蹙眉看向她,“云璟怎么了?”

长乐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便伏在长安身侧,放低了声音道,“姐姐知道吗?现在宫里人都在传,是大皇子害死了四皇子,臣妾听着,不知道是不是……”

长乐还没说完,长安便立刻嗔她一眼,“你从哪听来这些疯言疯语?”

“现在大家都在说呢。”长乐的目光旋即一凛,“姐姐难道不觉得有几分蹊跷吗?”

长安的漆黑的眸子在她的面上轻轻一刮,“怎么?你知道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姐姐。”长乐微微蹙眉,眸中含着一丝情愁,“姐姐难道真的不怀疑大皇子吗?”

长安闻言神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扬高了声音,“云珂是本宫的儿子,本宫凭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孩子?”

长乐轻轻叹一口气,恍若不经意道,“姐姐仔细想想,大皇子虽然是姐姐的孩子,但他的生母毕竟是李皇后。李皇后生前与姐姐不睦,不见得背地里怎么说姐姐呢。况且李皇后逝世的时候,姐姐身处冷宫,不知道详细,只是最后出了重华殿,才听说这是李皇后的遗愿,可姐姐想想,李皇后与钟淑妃来往密切,为何不将大皇子留在淑妃娘娘身边呢?既然交予姐姐,必然有她独到的用心之处。先不说这一桩,就说大皇子虽然是嫡长子,但母亲死了,地位也很尴尬,与嫡出的四皇子,那毕竟是不同的。两人长年处在同一屋檐下,大皇子年纪又长,四皇子还懵懂不知呢,大皇子估计啊,早就惦记上太子之位了,那么四皇子,便是最大的敌人,与其长大后戎马相见,还不如此时此刻就动了手……”

“你住嘴!”长安再也听不下去,猛拍一下桌子,怒斥道,“云珂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遭天谴吗?沈长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长乐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被长安怒斥一通,即刻便怔在了当下,“我这都是为了长姐好啊,我……”

“出去。”长安目光冷厉,没有一丝温度,“为你将要出生的孩子积点德,少在本宫面前说这些污言秽语。”

长乐此时此刻并不敢和皇后争执,只得隐忍下心中的不满,颔首退去了。

她扶着怡香的手走出桃夭宫,刚要气恼,却见永福宫里的惠芝姑姑迎面向她们走来。

长乐吓了一跳,本想绕一条宫道避过她去,却忽然听得惠芝唤她一声。

“昭容娘娘,太后有请。”

沈长乐平时极少进永福宫,就算来给太后请安,也是跟皇帝一同前来,此时此刻,大殿之内只有太后、惠芝与她三人,连贴身宫女怡香都被避了出去,长乐便隐隐觉得大事不好。

“沈昭容,见了皇太后,为何不跪?”

惠芝语气凌厉,长乐顿时心中一惊。她怀有身孕,皇帝已经免了她请安礼节,此时惠芝这般说,她也不敢不跪,便叩了一首道,“臣妾见过皇太后。”

太后也不去看她,只端了一碗茶来,还没喝上一口,便连盏带茶,一齐向沈长乐泼去。

“沈昭容,你好大的胆子!”

长乐沾了一身的茶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叩首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臣妾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还请皇太后明示!”

太后冷冷一嗤,眸中尽是凛冽之意,“看来你是不准备认了,那就让哀家来告诉你。关于大皇子陷害四皇子的谣言,是从你宫里传出来的吧?沈昭容,你的心思真是狠毒啊,居然敢对一个孩子下手,你到底是何居心!”

长乐的额头瞬间冷汗肆意,透骨钻心,她匍匐到太后脚边,哭求着道,“求太后明察,臣妾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诬陷大皇子啊,此事定是有人冤枉臣妾……”

太后神色冰冷,声音像从嗓子底处迸发出来,“冤枉你?你宫里的人都已经招了,是你怂恿他们到处散播谣言,你还敢矢口否认吗?!”

“太后,太后,臣妾求您了,真的不是臣妾做的,太后……”长乐苦苦哀求,见太后仍然无动于衷,忽然心生一计,双手紧紧地握住小腹,艰难出声道,“痛……好痛……”

惠芝见状,也不禁冷汗涔涔,立刻望向太后道,“太后,这……”

太后面容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是冷眼看着沈长乐跪在地上,厉声道,“传哀家的旨意,昭容沈氏废为庶人,即刻打入冷宫,终生不得出!”

“母后!”

话音未落,楚洛已经带了贺昇疾步向殿中赶来,他一见长乐跪在地上吃痛不已,立刻上前扶住她,温声道,“长乐,没事吧?”

“皇帝!这是哀家的永福宫,你还有没有规矩!”太后怒极起身,目视着楚洛道,“沈氏心怀不轨,蓄意捏造谣言谋害皇嗣,死不为过!”

楚洛眉心一沉,脸色渐渐沉着,恭恭敬敬地向太后下跪道,“母后,这其中定有误会,儿臣相信,此事断然不是昭容所为。”

“皇帝啊皇帝,你真是被迷了心智了!”太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皇帝,“昭容宫里的人都已经全招了,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楚洛心底徒地一跳,口吻却是极为淡漠,“昭容身怀皇嗣,且与皇后是生身姐妹,定然不会做这样的事,还请母后明察。”

太后微眯了双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那么哀家今日要把沈氏打入冷宫,皇帝要保她,也是想与哀家作对不成?”

楚洛微一颔首,恭敬答道,“昭容是儿臣的嫔妃,如有过失,也是由儿臣发落。”

“你……”太后气得手指直指皇帝,声音都沉沉发颤,“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话音未落,太后忽然捂住心口,一下子向后倒去。

“皇太后!”

“母后!”

“快宣太医——”

宫外霎那间进来无数宫人,永福宫里顿时乱作一团。

长乐趁着宫内大乱,悄悄闪身出去了。怡香立在门外,看着长乐出来,立刻上前道,“娘娘没事吧?”

长乐极为满意地看她一眼,沉静笑道,“是你去请的皇上吧?”

怡香面上一红,立刻低下头去,“奴婢听着里头的动静,便想着娘娘定是出事了,所以才去明德宫找的皇上……”

“你这事办的不错。”长乐轻轻抚着手腕上的碧玉镯子,静静一笑,“如果不是皇上及时赶到,本宫现在就身处冷宫了。”

怡香闻言,不由得含了几分诧异之色,“太后真要这么做?娘娘可还怀着孩子呢。”

长乐眼里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太后那个老毒妇,非得要我的命不可。怡香,你回去查查,到底是宫里哪个人走漏了风声,一律仗毙。”

怡香脸上逐渐失去血色,“娘娘……”

长乐深深吁了一口气,握着怡香的手,神色突然狰狞,“太后已经盯上本宫了,皇上能救得了本宫一回,可不见得能救得本宫第二回,只要一个不注意,本宫和这孩子,都得死在太后的手里。”

怡香越听越害怕,手指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娘娘……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长乐转首迫视着她,不留分毫的余地,“本宫必须要活下去,本宫要当正宫皇后,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死在太后的手里。一不做二不休,只有死人才是不会说话的,也唯有如此,才可以保住本宫和孩子的一条命。”

第一百三十三章 毒计

桃夭宫内,楚瀛与长安相对而坐,一片静默。

“云璟的事情,没有查到结果吧?”

楚瀛沉吟良久,微微蹙眉,“你知道了?”

长安怅然一笑,眼底忽而有两行清泪涌出,“种种迹象都表明云璟是失足落水,不可能查到结果的。”

楚瀛的面色微微一沉,“你真的相信这是意外?”

长安有一瞬间的茫然,怆然摇头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可是已经没法儿再查了,现在流言的矛头都直指云珂,云璟遇难的那天,只有云珂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他们都相信,是云珂害死他的。”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

“我不会相信的。”长安的眉眼之间隐隐有憔悴之意,她抹掉了颊边的泪水,沉沉出声道,“云璟是我的孩子,云珂也是我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楚瀛心头一阵冰凉,只能漠然以对。

长安望向楚瀛,恍然含笑道,“楚瀛,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实在是不必为了我这般如此。”

楚瀛注视着她,眼里唯有一片干涸,“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必觉得愧对于我。”

“可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长安口吻淡漠,声音听上去疲惫到了极点,“云璟的事,谢谢你。可我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如果跟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拖累了你。”

楚瀛的目光中有和煦的暖意,却又带了几分伤感,“可我说过,要守着你一生一世。”

长安心中忽然有一阵短暂的心安,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楚瀛黯然一笑,替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我明白了。”

他起身的一瞬,清晰而明了地听到她说了一句,“楚瀛,谢谢你。”

楚瀛,谢谢你。

只这一句,这么多年,他便心安了。

永昌十四年十二月,太后病重。皇帝辍朝七日,日日陪在太后身边,凡事亲力亲为,以尽孝心。长安身为皇后,自然也不敢离开半步,整日陪皇帝一起守在永福宫中。太后已经年逾六十,身体一向健朗,这病来得突然,却是病来如山倒,太后自永福宫那日昏倒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皇宫之中,人人自危,与太后亲近的老臣都来亲自探望太后,虽然嘴上不提,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太后这个年纪病重,许是大限将至了。

长安自知那一日太后在永福宫里突然昏倒,却不知详细,但看皇帝整日守在病榻前,尽孝子之心,沈长乐怀着身孕,又时时刻刻来看望着太后,长安的心里大抵也猜到了几分。

长安私下里悄悄问过诊治的太医,太医只说太后是急火攻心,身体承受不住,才会突然病倒的。

因着太后的缘故,这一年的除夕大宴便没有再办。

开了年,太后的病情渐渐好转,皇帝才放心下来,开始重新着手处理政事。

这一日,长乐携了怡香前往永福宫中给太后请安。

太后端了一碗药慢慢喝下,却也怠于再看她一眼,“你身子都这样重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长乐满面恭谨,眸中颇有几分伤感,“臣妾知道当日是因了臣妾的缘故,才惹得太后动怒,臣妾知错,因此日日长跪佛堂,但求太后身体康健。”

太后对她的虔诚不以为意,只淡淡瞥她一眼,口气沉肃道,“你若真是有心,少做些昧良心的事,才算是积德。”

长乐暗里狠狠咬了牙,面上却不表现出一分,只轻轻福身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亥时,长乐轻轻推开冷苑的大门,尘封许久的烟灰即刻扑面而来,长乐呛得一阵咳嗽。怡香在身后替长乐抚着背,忧心忡忡地问道,“娘娘,我们真的要进去吗?这里那么脏,您还怀着身子呢……”

长乐瞥她一眼,面容渐渐沉静若寒冰,“你在这儿等着我,哪都别去。”

怡香微微凝眉,“是,主子。”

坐在屋内的舒太妃陡然见了有人进来,不觉嗔目道,“你是……”

长乐淡淡含笑,福身请安,“臣妾沈氏昭容,给舒太妃请安。”

舒太妃暗暗一惊,不觉凛然,“昭容……上回我见你的时候,你是贵妃……”

长乐的脸上凝着笑色,温然出声道,“太妃说的是臣妾的长姐,现在已经是当朝的皇后了,臣妾是皇后的妹妹,沈昭容。”

舒太妃微微瞠目,“那李皇后……”

长乐淡淡垂眸,“李皇后仙逝,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舒太妃闻言,唇边竟有一丝轻快的笑意,“是啊,我都被困在这个地方多少年了,连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都不知道了,太后的侄女不在了,她大抵也是很难过的吧。”

舒太妃这话虽是替太后遗憾,但语气里却无一丝的怜悯之意,长乐会意地望她一眼,轻轻一叹,“唉,太妃可别这么说,太后虽然没有了亲侄女,但毕竟还有大皇子这个亲孙,倒也算不得可怜。”

舒太妃冷冷一嗤,“如今太后是何等的精明,当年明阳王暴毙,她便想着拥幼子登基,自己垂帘听政,可到底,还是没如了她的愿,如今又想利用年幼的孩子,倒像是她的作风。”

长乐的眼珠轻轻一转,叹惋着道,“但是李皇后不在了,大皇子没了生母,终究是少了个依靠。太后便罢,她身居高位,皇帝孝心,朝中又有亲信老臣,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臣妾,真的很替太妃您感到可惜。”

舒太妃微微蹙眉,“替我可惜什么?”

长乐的眼波一转,“您是景裕皇帝的舒贵妃,与太后当年是平起平坐,可如今,太后享尽荣华,却让您住在这样的地方。”

舒太妃闻言立刻变色,“她是用了下作的手段!先帝驾崩时,立了她为西太后,她为什么还不满足?非要毒死东太后,害死新帝,她才甘心吗!?”说到此处,太妃忍不住落泪潸潸,“可惜了先帝那么多嫔妃,到头来只剩了我一个人,还被她囚禁在此……”

长乐心下骇然,却强自维持着冷静,漠然出声道,“冷苑与冷宫,只差了一个字,太后的用意,当真是狠戾。别说您了,就是冷鹊宫那位,还是太后的亲妹妹呢,最终还不是得了个自缢的下场。”

舒太妃连连冷笑,回忆起当年的事,热泪止不住的滚滚而落,“先帝还在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当今的太后,后来,太后的妹妹入宫,得了圣宠,太后妒心,先帝刚刚驾崩,太后就褫夺了李太妃的封号,把她丢进了这里,好好的一处燕鹊宫,太后硬是要改成冷鹊宫,不许人伺候,门窗紧闭,就想让她在里面慢慢地熬死。真是其心之狠毒啊!”

长乐立时不安,口气倒还算镇定,“那您既然封了太妃,太后为什么不让您迁到永康宫去颐养天年,做名正言顺的太妃,反而要在这个地方受苦呢?”

有细细的惊恐之色从舒太妃的眼角眉梢慢慢蔓延出来,她冷冷失笑,那笑中却含了几分犀利,“我年轻的时候,救了太后一命,她记得我这点好,便让我一直活到了现在。能活着就是恩典了,怎么还敢奢求太妃的荣华富贵呢?”

“可这是您应得的。”沈长乐抬起妩媚纤长的眼角,目光极为锐利,“您就甘心在这里过完一生吗?您宫里不过四个宫人,年纪却也是很大了,等您将来寿终正寝,也只能迁入妃陵。史官在记录史册时,只会用大量的笔墨来记述当今太后,可您呢?最多在史书上就是一句,景裕皇帝后妃,舒氏。至于别的,什么都不会有。就像是一粒渺小的尘埃,不会留下一点的痕迹。”

舒太妃疲惫而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色煞白如死,长乐见她已有动容,立刻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太妃,您不为自己感到惋惜,我都为您感到可怜,太后老谋深算了一辈子,到头来,算计了所有人。那么多的尸骨,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都这样去了,您就一点儿都不痛心吗?您当真愿意就这样平淡过完此生吗?您身在大楚皇宫,却看不到皇宫的金壁辉煌,您是贵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万万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舒太妃的眼底极为干涸,多年来积蓄的苦楚和重压,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似的,轰然倒塌下来。她的指尖一阵阵发凉,眼底蓄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长乐见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便舒然起身道,“太后做了那么多恶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还在永福宫里做她奢靡的太后梦呢。就连前些日子那场大病,居然也被她挺了过来,如果她顺利康复,长命百岁的话,也算是老天无眼了。”

话音未落,舒太妃已是陡然一惊,“太后病了?”

“病得很严重,差一点就挺不过去了。不过太医的医术高明,还是给救回来了。”说罢,她不动声色地一笑,微微欠身道,“太妃早些休息,臣妾告退。”

步出冷苑,却是怡香候在门口。怡香见长乐出来,立刻上前扶住了,关切道,“娘娘办妥了吗?”

长乐的唇角不自觉地漫出得意的笑纹,口气温和而断然,“太后定然是撑不过这一关了。”

怡香吓得一凛,“太妃可是下定决心了吗?”

“将死之人,还能怕什么呢?”长乐唇角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神色平静的如无风无澜的湖面,“本宫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连死都不怕,那么多年的怨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丧钟

是夜,暴雨袭城,水声滂沱。

太后自永福宫中被雨声吵醒,悠悠醒转了过来。她干哑着嗓子,轻轻向外唤了两声,“惠芝,惠芝……”

但她人在病中,声音太轻,很快就被这暴雨声淹没了。

天边一记惊雷厉声而下,窗扇大开,隐隐约约的,竟有一个沾满鲜血的身影在窗前忽闪而过。

随着一阵冷风的灌入,太后的身体剧烈一颤,但到底是经历了几十年是是非非的深宫老妇,哪里能轻易被这点吓到。她挣扎着起了身,刚走到窗扇前,还没来得及站定,那一道血红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她细若白骨的手指猛地一下伸出来,紧紧扼住了太后的脖子。

太后是病透了的人,哪里还有力气与她对抗,只能嘶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太后捂住心口怔怔望去,发现面前那张惨白布满鲜血的脸竟是殁了的李太妃!

她的脸上,一道一道,全是用剪刀划出的伤痕,那结了痂的伤口却仍然渗出丝丝的鲜血,她的面孔紧紧贴着太后的脸,太后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呼一声,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太后这一次晕厥,却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她在昏迷中冷汗涔涔,口中还念念有词。

长安守在太后的身侧,不禁寒毛直竖。她望向朱政,轻声问道,“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朱政一拱手,恭敬答道,“太后是受了惊吓晕厥,大补的汤药都已经灌下去了,还是没有作用。”

长安望了病中的太后一眼,沉沉颔首道,“本宫知道了。”

永昌十五年四月的一个夜晚,沈长乐临盆。皇帝连同众人皆去往相宜殿,只有沈长安秉着皇后的职责,替皇帝守在永福宫中。这一夜,太后突然睁开了眼睛,惠芝又惊又喜,连忙向殿外唤道,“皇后娘娘,太后醒了!”

长安彼时正坐在侧殿中,听见惠芝的呼声,立刻赶了过来。

太后看着那朱红的身影悄然而至,她沉沉闭目,眼角却流下了一行清泪,“皇后。”

印象里,自从长安立后以来,太后极少这般亲切的称呼她为“皇后”,长安心底沉沉一颤,握住太后的手道,“臣妾在。”

太后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几个字来,“皇帝呢?”

长安眼眸一垂,“沈昭容要生了,皇上在相宜殿。”

太后沉重闭目,却是剧烈咳嗽了两声,她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痛苦的神情,最后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话,“不争气!”

长安心下沉痛,转首向身边的晚香吩咐道,“去请皇上来。”

晚香答应着去了,太后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意寥寥,“哀家快不成了,怕是等不到皇帝来了。”

太后的面上有近乎于绝望的惨白,长安看在眼里,心底愈加煎熬。入宫十五年,她向来与太后不睦,最初的几年,太后安排钟毓秀进宫,没少为难过长安。可此时此刻,看到这个苍老的妇人衰败到这步田地,长安亦是心中酸楚。原来再美的女人,再深的算计,享尽了荣华富贵,但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神思恍惚间,太后忽然紧紧握住了长安的手。长安能感觉到,这样的力度,已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于是她靠过身去,轻声唤了一句,“太后。”

太后勉强支起身子,面色渐渐淡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却肃然而下,“哀家昏迷的这些日子,梦见了好多的人。哀家见到了先帝,他看到哀家现在这副样子,痛斥哀家是个毒妇,害死了他的孩子和嫔妃们,可哀家不肯啊,就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开……后来,哀家还见到了洵儿,他骑着战马,走到了哀家的面前,他对哀家说,‘母后,你终于来了。’哀家一听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哀家有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可他的样子,却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哀家就说,‘孩子,母后也很想你,所以才来陪你了。’还有,哀家还看见了淑慎,她一身皇后朝服,眼泪汪汪地望着哀家,问她的云珂好不好,哀家面对着她,却是无法回答啊……”

长安心下一阵紧缩,她一低首,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强撑着道,“太后,如果您见到了李皇后,您帮臣妾告诉她一句,云珂在臣妾这里很好。”

太后沉重的点一点头,她静静注目着这永福宫的一切,从头顶的幔纱罗帐,到宫里的一砖一瓦,每一处,她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又一遍。长安也随着她的目光,望着这雕梁画栋的永福宫。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永福宫的时候,曾经为这里的一切而感到震撼,这里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享受着最高权位的荣华富贵。可如今的永福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未变过,但空气里却充斥着行将就木的味道。

太后微微笑着,声音低低切切,“哀家怕是不成了,到了下面,有人念着哀家,也有人恨着哀家,可他们都在等着哀家,哀家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去的。

长安心中一颤,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后,如果您见了云璟,能不能帮臣妾看看他,告诉他一声,他的母后很想念他,是母后对不住他,真的对不住他……”

长安的眼泪落个不停,太后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温声道,“孩子,不是你的错,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是逃不过这个命数。云璟也是哀家的亲孙,他就这样死去了,哀家如何能不痛心……”

长安啜泣不已,太后紧紧握了她的手,嘱咐道,“皇后,你一步错不要紧,可你不能步步错,错一辈子。如果你再错下去,就什么都完了。”

长安的心中猛地一沉,油然生出无限的凄苦之意,“我从重华殿的那场大火中逃出来,是为了云璟,可是现在云璟也没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后眼角有微亮的泪光,眼中却有抑制不住的痛苦,“哀家当初不中意你为皇后,可这后位,到底还是到了你的手里。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置呢,你必须知道,也必须防范。有多少人等着你犯错,等着你倒下,你必然不能遂了她们的愿。记住,你当年是怎么扳倒宋昭仪的,现在就怎么扳倒其他人……”

长安微微瞠目,“太后……”

太后的神色痛苦而疲惫,眼角忽然滑落两行清泪,“哀家这一辈子,为自己打算过,也为皇帝和洵儿打算过,可哀家半个身子都埋进黄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哀家的云珂……”

长安定了定心神,肃然答道,“您放心,云珂在我这里,不会出任何意外。”

“在皇家,平安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只有权力,才是最要紧的事。”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与不甘,沉声道,“皇后,云珂是哀家的指望,也是你的指望。”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欢悦的声音。

长安脸色微微发白,知道太后这个时候听不得任何喜庆的声音,便小声向惠芝道,“去把窗户都关上。”

“不必了。”太后的嘴角蕴了一缕彻寒之意,像是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是沈昭容生了吧。看样子,生的是个皇子。”

长安默默沉吟,思绪有一瞬的飘忽。

“皇后,现在落在你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昭容野心大,心思重,你不得不防。你如果不想被人从这个位置上推下来,就想办法保住你自己。”

长安暗暗低首,“臣妾明白。”

太后眉心一蹙,忽然大口的喘起了粗气,长安见状,立刻急道,“快去把药拿来!”

惠芝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太后却将药碗轻轻一推,叹了口气道,“再喝多少也是浪费了。”

惠芝闻言眼圈立刻一红,“太后……”

太后咳了两声,郑重地望向长安道,“你记住,昭容害了云珂,哀家必然不会放过她,可皇上护着她,哀家就是想废她进冷宫,也是没法子的。皇后,你要明白,这是皇帝的后宫,后宫里的人斗来斗去,不过就为了皇帝一个人。有了皇帝,什么都有了,没了皇帝,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

语毕,太后看着长安面色凝重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道,“哀家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回去吧。”

长安默然颔首,却不愿意离去,“太后,皇上一会儿就来了……”

还没等长安说完,太后便轻轻点了点头,“哀家知道了。”

长安敛衣起身,恭谨道,“臣妾告退。”

然而,那一日太后并没有等到皇帝来,就崩于永福宫。

太后的丧仪办得尤为隆重,皇帝亲自戴孝三月,后宫嫔妃们素衣守孝,除了刚刚生子的沈长乐不必参与丧仪,行跪拜大礼,其余嫔妃都要按了规矩为太后守孝。

太后崩后三月,冷苑里的舒太妃也过世了。

长安与楚瀛立于冷苑之中,看着这人去楼空,满园萧索的景象,不禁沉沉叹一口气。

“你还怨恨太后吗?”长安望向楚瀛,轻声问道。

楚瀛的眼波微微一沉,眼中有沉重的阴翳,“我没办法不恨她。”

长安在心底微微叹息,面对着楚瀛,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与悲戚,“可是太后现在也不在了。”

“长安。”楚瀛悄然注目与她,眼底露出几分温情,“我不希望你成为太后那样的人。可我也不希望,你成为我母妃那样的人。”

长安失落地笑笑,如常的口吻里却多了几分无所畏惧的坚毅,“我明白。”

第一百三十五章 蛰伏

沈母望着长乐怀中幼小的六皇子,笑得几乎快合不拢嘴,“这小皇子真是可爱呢,皇上给取名字了吗?”

长乐笑意盈盈,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取了,叫云珩。”

沈母忍不住抚掌而笑,“云珩这名字好啊,君子如玉,皇上是极疼爱咱们六皇子的。”

长乐微微一笑,那笑语中却带了几分含酸的意味,“皇上刚刚失去一个皇子,云珩刚好填补上了这个空缺,皇上当然是疼爱云珩的了。”

沈母闻言,神色渐渐黯淡下来,良久,她沉重的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云璟那孩子可怜,才不过七岁就没了,当真是……”

“娘亲这是什么话。”长乐嗔怪地望她一眼,“四皇子没了,这不还有六皇子嘛。”

沈母心中一惊,却未再言语,只悄悄看了一眼门外,出声问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门外走过的宫人都穿着丧服,是谁过身了?”

长乐面上含着一缕宁静的笑意,平静的口吻中却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是皇太后崩了,说来也真是不吉利,皇太后崩的那天正赶上云珩出生,红事白事一块儿办,晦气得很。”

“长乐!”沈母的一颗心惊得砰砰乱跳,她按住了惶急的神色,盯着长乐道,“不许这么说!那可是皇太后!”

“太后怎么了?”长乐不屑地嗤笑,“身为太后,不还是死在别人的手里。”

沈母的脸色一阵阵发白,她抚着心口,直喘了几口粗气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娘亲自己不明白吗?”长乐的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用手轻抚了一把云珩的脸蛋儿,莞尔道,“罢了,不说这事了,省得脏了自己的耳朵。”

沈母紧紧蹙眉,勉强安定下心神,出声道,“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乐笑波流转,微微有几分得意,“娘亲守着父亲的宗卷那么多年,都不知道里面记了些什么吗?事到如此,娘亲却还要来问我。”

沈母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问我要你父亲的宗卷,原来是……”

“娘亲别多想。”长乐微微抬眉,将云珩交到身旁宫女的手中,后又摆了摆手,示意周围的人全都下去,方出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可提的。”

沈母望着长乐,忍不住长叹一声,“长乐啊长乐,你连太后都敢算计,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娘亲送你入宫,不是让你去害人的啊!”

“娘亲这个时候怎么怕了?后宫多少阴暗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区区一桩,又算得了什么?”长乐的眼波一转,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感,“再说,我只是推波助澜,是太后自己做的亏心事太多,着了魔症,怪不得别人。况且娘亲从小不是教导我,要身居高位方能掌控一切吗?为了我们沈氏满门的荣耀,我也要放手一搏啊。”

沈母的脸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沉郁,她失神地絮絮道,“可你如今有了皇子,又是皇帝的宠妃,也算是为我们沈家争光了,娘亲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宠妃?我千辛万苦进宫来,跟自己的长姐争宠,为的只是一个宠妃?”

“可你现在孩子也有了,荣华富贵也有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还要争什么?”

“娘亲的见识还真是短浅。”长乐的神色忽然一敛,目光中多了几分锐利,“娘亲是忘了曾经被父亲冷落的时候了?我们母女这么多年受的苦,娘亲都忘干净了吗?”

沈母犹自不安,“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做这大楚的皇后!”

“可是皇后是你的长姐!”沈母不觉红了眼圈,握着长乐的手殷殷切切道,“长乐,长安也是沈家的女儿,她做皇后与你做皇后,又有什么分别?”

长乐睁着一双朦胧的双眼,看向母亲道,“娘亲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长姐初登后位的时候,您可是说要我生下孩子去夺太子之位的,怎么现在都变了呢?难道长姐在洛阳城给娘亲开了府邸,娘亲得了好处,就向着长姐说话了?”

“长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沈母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你算计谁都可以,万万不能算计你长姐,她是你亲姐,是娘亲的女儿,你万万不能……”

“娘亲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长乐强颜含笑,目光却是极为酸楚,“把我送进宫的是您,让我和长姐争宠的,也是您,怂恿我生下皇子,与长姐夺嫡的人,还是您。我现在有了孩子,为了孩子,我也不得不走一步,算一步。我知道我和长姐一同出身沈家,可娘亲看不明白现在的局势吗?四皇子死了,长姐唯一的孩子没了,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恩宠大不如前,还能再生下孩子吗?如果您想要我们满门的富贵,就必须依仗我,只有我的孩子当了皇帝,我们沈家才能兴盛,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沈母的一颗心惊荡不已,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她了解长安的性子,当年她将长乐送进宫里,就是为了救她们整个家族,也因此害得两姐妹反目成仇,事已至此,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于是,她沉沉叹一口气,静默地望着长乐,再三嘱咐道,“你答应娘亲,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害人的事了。”

长乐轻轻一笑,“人不犯我,我自然不会犯人。”

沈母出了相宜殿的大门,只觉得足下一软,差点就要跌坐下去。

她穷尽一生,培养出了两个怎样的女儿。

一个性子刚烈,重情爱而不重权势,另一个心思极沉,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真是两个好女儿啊。

思绪沉浮间,沈母忽然望见一顶明黄的轿子正朝相宜殿这个方向来,她顾不得多想,立刻屈身下去道,“皇上万福。”

皇帝端然下轿,温声道,“沈夫人请起。”

说罢,他的目光稍稍向殿中一瞥,“长乐可好些了?”

沈母心中没来由得一慌,立刻恭谨道,“回皇上,昭容娘娘已经好多了,现在正在里头歇着呢。”

皇帝轻轻颔首,“长乐刚刚生产,身体还需要恢复。太后大丧,朕和皇后多忙于丧事,无暇顾及昭容,劳烦沈夫人进宫多多陪伴昭容了。”

沈母一听这话,立刻福身道,“皇上真是折煞老身了,这都是应该的。”

皇帝微微凝神,沉声道,“那朕先进去看看长乐。”

沈母恭谨颔首,“恭送皇上。”

待皇帝刚刚走进相宜殿,沈母便听见殿内响起一把柔媚女声,“皇上,您来了。”

沈母惘然地摇了摇头,独自退去了。

长乐望见皇帝,双眸盈盈几能滴出水来,楚洛轻轻一笑,拉过她的手来,“身子可好些了?”

长乐娇媚一笑,靠进皇上怀里,“臣妾已经好多了,多谢皇上挂心。”说到此处,她的眉心忽然一皱,“只是……”

楚洛微微蹙眉,“只是什么?”

长乐叹一口气,带了几分委屈道,“太后大丧这么大的事儿,臣妾却不能亲自守孝,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怎么会。”楚洛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关切,盈盈望住她,“皇后贤德,又是你的长姐,自然会体谅你的。”

长乐一听“贤德”二字,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只觉得心头微微发颤。

楚洛望着她的神情,以为她是对此事心怀愧疚,便出言安慰道,“你不要自责了,你为皇家诞育子嗣,母后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不要多想,把身体养好才是。”

长乐脸上带着红晕,温静一笑,“是,皇上。”

楚洛面上含笑,握住她的手,语气沉沉道,“长乐,你为朕生下皇子,朕打算晋一晋你的位分。”

长乐闻言,眸中忽然一亮,“皇上此话当真?”

“当真。”楚洛的笑凝在唇角,眉眼之间却多了几分忧愁之意,“只是这位分,朕迟迟无法定夺。生皇子是大喜,朕属意你为四妃,可现在淑妃德妃的名位都占着,贤妃,又是长安从前的位分,所以朕实在是为难,不如朕为你拟定一个封号,封为妃位如何?”

长乐面上听着,神色却淡得不见丝毫喜怒。

重新拟一个封号,那还算得上是四妃吗?为什么她不能封贤妃?为什么?只因为那是沈长安从前的位分,只因为皇帝对她情深义重?!

长乐神色逐渐软弱下去,整个人恍若一团影子,邈远的不知痕迹。

同为沈家的嫡女,同样的出身,相似的容貌,凭什么她就要矮人一等?

长乐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她的眼眸轻扬,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她忽然开口道,“皇后娘娘是臣妾的长姐,臣妾愿意帮助皇后娘娘共同分担后宫事务。”

此言一出,她看着楚洛的脸色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有贵妃才可以摄六宫之事,她言下之意,是主动提出晋位贵妃。

楚洛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子,面色渐渐沉重。

忽然间,他想起那一年晋长安为贵妃的时候,她靠在他的怀里,却只是一笑置之。

楚洛的心一下一下地跳着,一次比一次更沉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处寻觅

长安立在窗下,对楚洛此时的到来颇为惊讶。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自顾给楚洛斟了一杯茶水,温婉笑道,“皇上今夜不是要去看昭容和六皇子吗?怎么到臣妾这里来了?”

楚洛闻言一怔,他望她一眼,声音里微微透着几分淡淡的倦意,“朕来了,你不高兴?”

长安眉心一黯,笑容却还是沉着,“臣妾怎么会不高兴?臣妾只是觉得,昭容刚刚生产,皇上应该多陪陪昭容和六皇子。”

话音未落,楚洛忽然绕到她的身后,长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失落,“长安,你好像是真的变了。”

长安神情清淡,面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臣妾一直都是臣妾,未曾变过。”

楚洛眸中微寒,沉了声道,“可原来的长安,从来不会自称臣妾。”

长安的心头微微发沉,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过了良久,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句,“如果还是原来的沈长安,怕是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

手上的力度渐渐松弛,长安心中一沉,她走上前去,手指抚上楚洛的肩膀,轻声道,“皇上累了,臣妾来服侍皇上歇息吧。”

“长安。”楚洛望着她,眼底似一潭暗色的湖水,深不见底,“朕来……不是要你侍寝的。”

长安的手缓缓放下来,语气温沉,“那皇上早些歇息吧。”

她刚一转身,手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握住,她顿时红了双眼,眼泪险险而落。

“长安,朕真的很想你。”

背后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长安回过身来,忍住眼底的泪水,释然而笑,“臣妾一直在这里。”

楚洛眼中一酸,紧紧攥住她的手,“过来。”

那样纵容而宠溺的语气,是长安很多年前最为痴迷的。

年少时的他意气风发,他坐在那里,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望着她,便是世间最美好的光景。

可惜,人生再无少年时。

她轻轻走到他身边,却一把被他拉进了怀里。

她靠在他的肩头,终于沉沉落泪。

那么多年的怨,那么多年的恨,都抵不过他这一句。

很多年后,长安常常会想,自己争了那么多年,到底是在争些什么?为了荣宠?为了权力?为了子嗣?好像都不是。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清晰地明白,不过那是尘封的记忆沉沉压在她的心里,始终不肯给她一个出路。争来争去,不过是拼死想要护住那曾经的一切。

后来的她也会猜疑,这么多年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可此时此刻,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便坚定的相信,他和自己一样,必然是真心爱过的。

可是那只是爱过。

曾经炙热的爱恋总有一天会被时间和尘事磨平,那是极其残忍的事情,可是却又无法避免。

良久,长安忽然听得他的声音沉沉入耳,“长安,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不爱朕了呢?”

她微微勾起唇角,反问道,“那楚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呢?”

她唤他楚洛,正如很多年前一样,在楚洛还不是皇上的时候,她也不唤他王爷,只唤他楚洛。

听到这个称呼的楚洛忽然露出几分从容的笑意,但听到长安的问话,那笑意又很快泯在了唇角。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长安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记得很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她嫁给楚洛之前,又或许是她成为临安王侧妃以后,反正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处,笑意魅惑地望着她,“感受到这里的心跳了吗?”

长安一滞,很快含羞低下头去,强撑着道,“我没有。”

“怎么可能?”楚洛微微蹙眉,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明明有。”

“有有有!”长安别过脸去,执着地不肯望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呀?”

楚洛收敛笑意,迫近她两步,神色郑重了几分,“长安,本王想告诉你,本王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

长安微微得意,却又不肯显露出来,只抿唇笑道,“可是以后,你会有更多的妻妾,有更漂亮的女人,你一定会变心的。”

“不可能!”楚洛执着而坚定的望着她,像是起誓般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论有多少变故,我楚洛心里,也只有沈长安一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长安从遥远而飘渺的思绪中回神过来,却见楚洛的泪水已然漫出眼角。

“燕姬是你,长乐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沈长安,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长安以手掩面,任由泪水肆意地蔓延,“可是我就在这里,我明明哪里都没去,可你找了一个又一个的沈长安,却总是看不到我在这里。”

“长安,我……”他想说些什么,可表情却在极力地克制着。楚洛的面色一阵一阵发白,他用手捂着胸口,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长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想去扶住他,伸出的手却凝在了半空之中。她从桌边递给楚洛一盏茶,在她回身的间隙,却猛然听到身后一阵巨响。

茶盏被打翻,楚洛高大的身影就这样在长安的眼前缓缓倒下。

“皇上——”

桃夭宫中,静谧沉沉。

长安面色沉重,坐在楚洛的床边。太医院大半儿的太医齐齐跪了一地,空气中一片死寂。静默间,只见一个华服艳丽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下子跌倒在楚洛的床前,开始大哭起来,“皇上,皇上,您是怎么了,您睁开眼来看看臣妾啊,皇上——”

“出去。”长安面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语气更是冰冷至极,“小得子,把淑妃娘娘带出去。”

钟毓秀止住了哭腔,一脸哀求地看向长安,“皇后娘娘,您就让臣妾在这儿陪着皇上吧……”

“你这样吵吵闹闹,皇上还怎么歇息?”长安微微抬眉,给小得子递了个眼色,小得子立刻会意,上前来道,“淑妃娘娘,等皇上醒了,奴才会去给您递个消息。”

毓秀无话可辩,只得敛衣起身,扶了绛心的手退去了。

长安坐在殿内,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她眼角的余光往朱政身上一落,旋即道,“现在没有人了,皇上到底是怎么了,你仔仔细细的,全都说给本宫听。”

朱政深深颔首,恭谨道,“回皇后娘娘,皇上是因肺部感染,呼吸受阻,才会至此。此前皇上吸入浓烟,已经……”

“等一下,你方才说什么?”长安的牙关一阵阵发紧,神色似是寒霜冻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给本宫说清楚。”

朱政额头冷汗涔涔,又将头埋的更深了些,“是……几年前重华殿失火,皇上不顾阻拦执意闯入,导致浓烟进入肺部。不过情况并不严重,当日微臣已经开了紧急处方,皇上也已经服用。这几年来,皇上的饮食也多以清淡为主,木耳、鸭血、红豆、绿豆等,都是清肺排毒的食物,只是……只是……”

长安的脸色像白雪一般苍白至透明,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只是什么……”

“只是大火产生的浓烟都是带有毒性的,在体内潜伏的时间长,不易察觉,但会严重伤害肺部,并伴随着其他的症状……”

朱政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长安的心中滚滚而过,她只觉得呼吸渐渐沉重,胸腔之间一阵发闷。

她扶着床沿,痴痴惘惘地想要站起身来,足下一跌,整个人差点摔在了地上。

晚香紧紧扶着长安,急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长安睁大了浑浊含泪的双眼,双唇剧烈地颤抖着,“皇上……皇上会不会有事……”

朱政蓦地一怔,稳稳地向长安叩了一首,“皇上的病发现及时,没有引起其他的症状,尚且可控。微臣会竭尽所能,保皇上安然无恙,请皇后娘娘放心。”

“那便好,那便好……”长安神色疲惫,转而凝视着楚洛,她走到床前,重新坐下,双手紧紧握住楚洛的手。

在这一瞬间,长安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怕楚洛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情丝恨意百转千回,如果不是还挂念着,怎么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神思恍惚间,她忽然感受到楚洛的手指微微一动。

长安大喜过望,刚要出声,却被一个温暖的力量轻轻握住了手指。

“长安……”

她喜极而泣,朱政连忙起身上前来,悄声问道,“皇上,您可还有什么不适?”

楚洛的眉心轻轻一皱,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下去吧。”

朱政温然颔首,轻声退去。

楚洛似是疲惫到了极处,他静静端详着长安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地问道,“你在这多久了?”

长安泪眼朦胧,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她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楚洛轻轻一笑,心里却已经了然。他抬起手来,费力地想要给长安擦掉眼角的泪水,“别哭了,朕没事。”

长安重重点头,手指抚上楚洛的面颊,温言道,“皇上再睡一会儿,臣妾在这儿陪着。”

楚洛尽力地笑笑,低低出声道,“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事变

长乐得了桃夭宫的消息,手中的茶盏即刻便拿不稳了,她的手指微微发颤,连表情都有几分扭曲,“你方才说……皇上突然晕过去了……是什么意思……”

怡香恭谨颔首,站在一旁低声道,“是在皇后娘娘宫里发生的事儿。皇上已经昏迷大半夜了,方才递了消息,说是才醒过来。”

长乐的眼底带着通红的血丝,迫视着怡香,嘶哑着出声道,“你可知道,皇上是因了什么缘故才会突然昏倒?”

怡香略略思忖,却是满心凄楚,“奴婢只是听太医说,皇上是肺部感染……”

“什么……”长乐闻言大惊,颤颤地说不出话来。

怡香见状,连忙温言劝道,“娘娘别急,不是什么大事,太医说了,细心调理是会康复的。”

长乐的眉心拧了又拧,忽地抿紧了唇,沉沉出声道,“肺部是大病,不容小觑。从前本宫的兄长也是肺部,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都说无事,按时服药,也仔细调理着,可惜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怡香闻言,连脸色都变了,“娘娘,这……”

长乐的目光恍若一渊深潭,让人看不清楚她真正的神色,她沉思着,忽然出声道,“如果皇上忽然驾崩,本宫的云珩还小,要怎么继承大业?大皇子也才十二岁,又没有母家的支持,皇上没有立储,登上皇位也是难事,那么就只有……江陵王了……”

怡香吓得整个身子都颤了一颤,立刻道,“娘娘不可以这么说啊,皇上是天子,佛祖庇护,定会安然无事的。”

长乐不满地嗔她一眼,声色俱厉,“你喊什么?本宫只不过是提了一提,你就已经这个样子,这像什么话?!”

怡香立刻颔首,“娘娘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

长乐皱眉细想了片刻,方出声道,“去,到桃夭宫去,帮本宫盯着点,有什么消息即刻回来告诉本宫。”

怡香不敢迟疑,只得恭敬答道,“是。”

荣华殿得了成德海来传话,钟毓秀一刻也坐不住,急急忙忙地便要往明德宫中去。

毓秀刚刚走到廊下,忽然瞥见不远处立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楚瀛只身长立,眉头紧蹙,目光直直盯着殿内,一双眼里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

毓秀心下一动,突然放缓了脚步,她默然走上前去,故意放大了几分声音道,“唉,这皇后娘娘啊,对皇上就是情意深重……”

说到此处,毓秀有意望了一眼楚瀛,见他的面色渐渐发白,不由得嗤笑一声道,“都说帝后情深,本宫看着,虽然心里不爽快,倒也确实如此,谁叫她是皇后呢,是皇上的正妻,本宫可是比不上的。本宫没有那份福气,只能等皇上醒了,才能眼巴巴地去看上一眼。别看皇后娘娘平常对皇上不冷不淡的,这一出事,可是比谁都心急……”

楚瀛忍无可忍,终于冷然出声道,“皇上刚刚醒过来,淑妃娘娘还在这里说这种风凉话,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哎哟,原来王爷也在这儿呢。”毓秀目光倏地一落,婉言道,“本宫说的都是实话,皇后娘娘和我们都一样,不过是担心皇上罢了。”

正说着,贺昇突然出来,向钟毓秀打了个千儿道,“淑妃娘娘,皇上召您进去呢。”

毓秀闻言一喜,正了正鬓边的金簪,衔起一抹笑意道,“那本宫先进去看皇上了。”

说罢,她扶过绛心,冷冷一嗤,便从楚瀛身边走开了。

进了殿内,毓秀刚要撒着娇往皇上身边去,忽然看见沈长安从内殿走出,顿时吓了一跳,福了福身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坐吧。”长安面上有宁和之色,侧身便坐在了楚洛的身边。

毓秀面上一怔,伫立在原地,不知道往哪里坐才是,过了半晌,她的眼角忽然闪过一丝泪光,上前去抓着皇帝的手,嘤嘤切切道,“皇上,你可吓死臣妾了,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没有事了?”

“朕没事。”楚洛的口吻极淡,面上更是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毓秀闻言心头一搐,她抬起头来,正对上长安冷冷冰冰的目光,她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便站起来道,“既然皇上没事,臣妾就放心了。”

长安浅浅垂眸,口气却是极和婉,“那淑妃就先回宫去吧。”

毓秀暗暗咬紧牙关,迸出一个字来,“是。”

长安望着钟毓秀离去的背影,刚一回眸,便对上楚洛澹然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夜里,长安从明德宫中出来,刚走下台阶,一眼便望见了楚瀛。

长安的心中突突直跳,本想假意无视绕过他去,却听得他身后的一声呼唤,“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她有很久没有听到楚瀛这样唤她了。在那些彼此相伴的日子里,他总是唤她的名字,长安。这样生疏的称呼,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并不熟悉的时候。那时她还不是皇后,他便唤她“贵妃娘娘”。

长安目光一滞,她望向他,楚瀛的眉目间清净内敛,唇角的弧度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长安心下一软,不由得出声道,“王爷。”

楚瀛浅浅一笑,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语气之中陡然生了几分寥落之情,“我去看看皇兄。”

“好。”她温然应对,余光所及之处却是他哀伤而倦意沉沉的面容。

终于,再不复一语,他从她的身边缓缓离去。

在这一瞬间,长安忽然觉得是自己辜负了楚瀛。

可是她也没做错什么,自始至终,她爱的人,不一直都是楚洛吗。

长安此时此刻,目视着楚瀛的背影,眼角旋然有泪水滑落。

这么多年了,她和楚洛,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守着那份沉重的回忆,企图从过去的美好中摸索出一条前进的路来。

他们都忽视了一点。

沈长乐从不是沈长安,楚瀛也从不是楚洛。

花开自有时,人无再少年。

楚洛的身体完全复原是在永昌十五年的十二月,临近开年,宫里的事情也格外多些。在这些日子里,长安和楚洛的关系也稍稍和缓了些,相处之下,倒真有一种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感觉。相宜殿的沈昭容刚刚生产不能侍寝,又加之皇帝生病的缘故,渐渐也被冷落了下来。后宫之中,暂时恢复了一片平静。

除夕过后,宫里又传出了一桩好消息——德妃周若华有喜了。

德妃再度有喜,长安也并不感到稀奇。她性子一向平淡,不争不抢,与后宫中这些哗众取宠、明争暗斗的女人尽不相同,因此恩宠也比旁人多些。

比之宫里那些年轻娇艳的女子,周若华已经三十一岁,到底也是不再年轻。她再次有孕,无意中也提起了宫中老一辈嫔妃争宠的念头。寒烟和晚香也常常在长安耳边提起,让她仔细调理着身子,预备着再有子嗣。每当听起这些,长安只是微微一笑,只作不觉。

她的身子一向不怎么好,如今已经三十四岁了,也不易再有孕了。况且,自从云璟离世后,她的心境忽然平淡了下来,只守着云珂,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学着骑马弄剑,仿佛人生也该知足。

在这些事情里,如今的沈长安倒是像极了赵南烟。南烟半辈子都无宠,倒是也对这些看淡了许多。在长安刚刚认识赵南烟的时候,她并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因为出身卑微,她忍辱负重,但凡事也有争抢之心。可自从子涵出生以后,她便改变了许多。前几年的时候,长安还常常见她在宫中走动,可这些年过去了,子涵身为皇帝的长女,今年已经满十六岁了,按理说,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可南烟只有子涵这么一个女儿,皇帝难免也顾着旧情,便把子涵留在了南烟的身边。

然而这样的安稳,在这人心浮动的后宫之中,终究只是一时的。

开了春,长萱便随了朱政进宫来拜见长安。

长安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长萱了,她的面色更加红润,身形也更丰腴了些,长安还未来得及开口,长萱便已盈盈福身下去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笑色宛然,赶忙让晚香去扶起她来,温言道,“都是自家姐妹,无须多礼了。”

长萱笑得和婉,轻轻走上前去,握住了长安的手,温声道,“长姐,我今日来,是给你带了一个好消息的。”

长安浅浅微笑,“什么?”

长萱轻轻击了两下掌,紧接着便有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走了进来,拱手跪下道,“下官许致远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安微微一怔,含了笑道,“这是……”

“这是为长姐身边的寒烟姑姑挑选的夫家。”长萱笑吟吟道,“今日我给长姐把人带了过来,长姐看看如何?”

说着,长萱轻轻靠近长安身侧,放低了几分声音道,“长姐,这位是洛阳瀍河区的许县尉,也是贫寒出身,但攻于苦读,一朝中举。其品行在城内有口皆碑,是难得的清官。况且家中无妻室,许给寒烟姑姑再合适不过。长姐意下如何?”

长安目光一瞬,轻轻笑着,“本宫看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叫寒烟自己来看看?”说着,她转首唤了晚香来,“去把寒烟叫来。”

不过多时,寒烟便一脸喜气洋洋地来了。她方一进殿,见有外人在内,立刻红了脸,也明白了方才晚香的语下所指,便低低地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长安笑叹了一声,转而道,“来见过许大人。”

寒烟缓缓走上前,温然颔首道,“许大人。”

许致远立刻拱手,“见过寒烟姑娘。”

长安看着二人一来一往,不觉温婉浅笑。

她信得过长萱,也信得过她找来的人。寒烟在自己身边伺候了整整十七年,亲如姐妹,如若再不给她找个归宿,连长安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如今尘世落定,风波平静,她才更要为自己身边的人好好打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波上寒烟翠 上

长萱与许致远走后,长安悄悄携了寒烟进了内殿。长安眼眸一转,见寒烟的唇边蕴了一点笑色,便微笑着开口道,“寒烟,你仔细告诉本宫,长萱做的这桩媒,你可还满意?”

寒烟面上一红,双目盈然,“奴婢全听主子的。”

长安不觉失笑,“平常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听我的,但这一桩,要你自己说了算。”

说着,长安握了握寒烟的手,语气愈加温柔,“这个许致远,虽说只是个县尉,不算什么大的官职。但好在他品行端正,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况且,他并无妻室,你嫁过去,倒也不算委屈。”

寒烟眼中一酸,几欲落泪,“主子待奴婢这样好,奴婢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报主子……”

“傻丫头,你为本宫做的事情还少吗?”长安幽幽荡荡地叹一口气,平静的面容上却多了一分忧色,“你是中宫的掌事宫女,按理说,本可以嫁得更好,本宫本来也想着,给你指个御前得脸的一等侍卫嫁过去。可是你陪伴本宫这么多年,宫中险恶,你也不是不知。这桩亲事,在明面儿上,是委屈你了些,可是你放心,等你嫁过去之后,本宫定会让长平多多提拔许致远,你不必担心。”

寒烟握住长安的手,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主子事事都为奴婢考虑,奴婢没有什么担心的,奴婢只是怕,等奴婢出宫之后,就不能伺候主子了……”

“女大当嫁,你还想伺候我一辈子啊?”长安微微含笑,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就安心嫁过去,左右离得也不远,你还是可以进宫来看望本宫。”

寒烟重重的点头,喜极而泣,“奴婢多谢主子。”

尘埃落定,寒烟与许致远的亲事被定在四月甘十。

可偏偏在寒烟出嫁的前一夜里,长安睡得极不安稳。按理说,安排下了寒烟的亲事,也算是解决了长安的一桩心事。可隐隐约约的,她却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这一夜,她梦见了云璟。

云璟自湖水中走出来,泪眼汪汪地望着长安,口中呢喃着,“母后,母后,你在哪里,你不要我了吗……”

长安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用力抱着云璟,温声安慰道,“母后就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云璟,你终于回来了,母后好想你……”

“母后。”云璟伸出手来,轻轻帮长安抹掉眼角的泪水,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也好想母后,可是湖水里真的好冷,云璟喊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母后,你去哪里了啊……”

“是母后不好,是母后不好……”长安的泪水止不住地汹涌而落,“是母后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云璟,母后对不起你……”

云璟大睁着双眼,目光清澈地望向长安,“母后,我不想待在皇宫里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好,好,只要你能回来,怎样都好。”长安不住地点头,拥住他的力度越来越紧。

“母后……”

云璟挣脱开长安的怀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深沉的湖水中走去。

长安的神情几乎痴狂,凄厉地嘶声道,“云璟,云璟快回来!那里危险,快回来……”

长安想上前去抓住他,可是手脚好像被人束缚住了一般,她眼睁睁地看着云璟走入深湖,身影越来越远,终于忍不住恸哭出声。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长安自梦中被惊醒,她陡然坐起身来,却见晚香一把推开寝殿的大门,痴痴惘惘道,“娘娘,寒烟……寒烟不见了……”

长安心头一阵突突直跳,她尽力按奈下心绪,平静了声音道,“仔细说,怎么会不见了?”

晚香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哭哭啼啼道,“今夜本来是寒烟姐姐当差,五更的时候,奴婢和姐姐换班,结果发现,寒烟姐姐已经不见了……”

“去寒烟屋里找过了吗?”

晚香带着哭腔,重重颔首,“奴婢和小善子、小得子已经把宫里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实在寻不着人了,才来告诉皇后娘娘的……”

长安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别的,立刻起身道,“快去,让宫里所有人都出去找,务必把人给本宫找到!”

那一夜,在长安日后想起来,仍觉得后怕无比。

随着天色渐渐明亮,云璟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脑海中出现。

她心里有极其不好的预感。

戌时,寒烟的尸身在翠山湖中被人发现了。

发现的人,是桃夭宫中的两个侍卫。

寒烟的死因和云璟一样,是溺水而亡。

长安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剧烈的发颤,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桃夭宫的。只记得在她跌倒的一瞬,被一个坚定的力量稳稳扶住。

她抬起头来,正对上楚瀛深沉的目光。

“别怕,我在这里。”

长安无法遏制地痛哭出声,她的泪水汹涌而落,似是不堪承受这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楚瀛眼底一酸,顾不得什么规矩,连忙将她扶住了,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话可以安慰她,只是同他一直以来的做的那样,默然相伴。

夜里,长安坐在榻前,神色平静如水。

她想起了之前很多很多的事,记得她初次进入王府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贴身的侍婢,楚洛便道,“那就叫寒烟来伺候吧。”

也是那个时候,沈长安第一次遇见寒烟。

她笑眼弯弯,像是有无尽的活力,她冲着长安福一福身,宛声道,“奴婢寒烟,是来伺候主子的。”

长安微微一笑,拉过寒烟的手,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推到了她的手腕上,莞尔道,“这个给你。”

寒烟惶恐,立刻便道,“主子,这个奴婢不能收啊……”

“收下吧。”长安会心一笑,望着她道,“就当是见面礼了。”

后来又过了几日,长安发现寒烟在替自己收拾首饰的时候,又将那只镯子放回了她的妆匣里。当长安再度问起时,寒烟只是抿唇一笑,“能伺候主子就是奴婢的福分了,哪里还能再要主子什么东西。”

长安安然一笑,只作不言。

刚进王府的那段时间,长安很得王爷的恩宠,于是连王妃身边的妙春都不给她好脸色看,南烟身边的水月也常常在背后嘀咕几句。寒烟性子急,脾气大,这事儿让寒烟知道了,她准是一个个的骂了回去,回到屋里,还嬉皮笑脸的向长安道,“主子,您别管她们说什么,奴婢都已经教训过她们了。”

长安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漾起无言的感动。

后来进了宫,每当她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身边总有寒烟和晚香。寒烟不比晚香机灵,会做事,但长安还是让她做了重华殿的大宫女。因为在长安的心里,寒烟不仅仅是她的贴身侍婢,更是她生死患难的姐妹。

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可她陪着自己,一直熬到了三十岁。她最好的年纪,都留在了这深宫之中。

长安以为她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红颜薄命。

这样想着,她沉沉落下泪来,却恍然未觉皇帝已经走进殿内。

“长安。”

楚洛轻声唤她,她连忙屈膝迎下去,“皇上万福。”

“皇后娘娘万安。”

楚洛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长安恍然抬首,却见钟毓秀已经翩然走了进来。

“朕方才在淑妃宫中,听到桃夭宫出事了,便同淑妃一起来了。”

“皇后娘娘,臣妾听说,可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寒烟出事了?”毓秀走上前来,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真是可惜了,臣妾听说,是失足落水呢。”

长安冷冷落落的看了她一眼,并不牵动面上的任何表情。

毓秀见状,忙凑到长安身边,佯装关切道,“皇后娘娘真是心慈,为了一个宫女都这般伤心。”

长安瞥她一眼,“寒烟不比其他人,她在本宫身边已经十七年了。”

毓秀眼波一转,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是啊,寒烟在娘娘身边伺候那么久,这突然殁了,娘娘自然是伤心的。不过皇后娘娘对宫女也是体恤,臣妾听闻,皇后娘娘为寒烟姑娘安排了一门亲事,明日就是大喜之日,可是真的吗?”

“是又如何?”

“这便难怪了。”毓秀眉心一皱,忽而放缓了声音,“说不定是寒烟自己不想嫁,悄悄跑到河边自尽了呢。”

“满口胡言!”

长安的双眼被熬得通红,目光灼灼的盯着钟毓秀。

毓秀吓了一跳,急忙掩口道,“臣妾只是随口一提,皇后娘娘别生气啊。”

“你先回去吧。”皇帝凝神片刻,静静侧目,“朕在这里陪着皇后。”

毓秀眸中一凉,也不敢多言,只得道,“臣妾告退。”

钟毓秀离开后,楚洛静静握了长安的手,以澹然的目光相望,“不要再难过了。”

长安眼波幽幽,却是缄默不语。

楚洛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与心酸交织的神色,温然出声道,“寒烟确定是失足落水吗?”

长安默然沉郁,“不然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楚洛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朕以为,虽然淑妃快人快语,但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长安脑中一蒙,眼眸豁然睁大,“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洛神色冷然,但出口的话语却是掷地有声,铿锵入耳,“会不会是寒烟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才投河自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波上寒烟翠 下

话音未落,长安逐渐感到有冰冷的触觉蜿蜒心上,一点一点弥散开来,最终冷冻住了她的整个心肺。她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潸潸而落。

“长安,朕只是猜想……”

“皇上真的以为,是臣妾害死了寒烟吗?”

长安的脸上浮起一层死灰般的失望与哀然,渐渐趋于死亡般的寒冷。

都是她太天真了,她已经不再是十八岁的少女了,却还是一味地相信他的话。她以为经历了这些变故,他们之间会渐渐消除隔阂,回到帝后和睦的状态。

可是,这终究都是她的奢望。

十五年的帝王生活已经把原来的楚洛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沈长安也从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女日渐趋于一个重锁深宫的妇人。岁月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容貌,连他的整个内心,都不再是原来的临安王楚洛了。

“朕只是觉得,寒烟是中宫品级最高的宫女,县尉的职位确实太低微了些,她一时不愿意,也是有的,不肯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所以才没有说起……”

“臣妾累了。皇上不要再说了。”长安豁然站起身来,背对着楚洛,一步一步地向寝殿走去。每走一步,她便觉得自己离楚洛越来越远。这样的感觉,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可是每一次在她对他完全失望的时候,他又出现,重新点燃了她的希望。

是她太痴了,她以为守着那份美好,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她以为他还是那个楚洛,只要她在原地等他,他还是会回过头来。

她是女人,却永远是这段帝王感情中最弱的一方。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沈长安现在终于明白了。

她沉沉闭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寝殿。

寒烟的丧仪,办得颇为隆重。

这一日,长安在桃夭宫里昏睡了大半日,直到有人忽然闯进了她的殿门。

“皇后娘娘!”

她疲惫的揉了揉额角,一眼望去,却是朱政跪在了地上。

“什么事?”

朱政脸色煞白,顾不得叩首,便倏然开口道,“皇后娘娘,寒烟姑娘下葬的时候,江陵王不顾阻拦,硬是要开棺验尸,微臣拗不过王爷,便也允了。寒烟姑娘当日落水,尸身已经泡得不成样子,只看到头部有重创,微臣本以为是寒烟姑娘落水后,头部碰撞岩石所致,可验尸过后,微臣发现寒烟姑娘的确是溺水而亡,但头部伤势之严重,却完全不是礁石所致,而是受到了剧烈的撞击,所以微臣疑心,是有人蓄意杀害……”

长安听着,身上一阵一阵的发颤。这样温煦的天气里,硬是生生逼出了一身的冷汗。森冷的寒意无处不在地逼上身来,长安的目光清冽如数九寒冰,直欲喷出火来,“到底是谁!是谁杀了她!”

她几乎快要咬碎了牙齿,泪水忍不住滚滚而落。

竟有人是这样恨她,恨到连一个寒烟都容不下。

寒烟的死,再一次地给长安敲响了警钟。

她以为的太平,她以为的夫妻和睦,不过只是幻影而已。这里是大楚后宫,是帝王统治下,一群生死荣辱的女人们的聚集地。而她是权位最高的皇后,绝对不能这样轻易地倒下。

荣华殿中,钟毓秀徐徐拈了一颗青梅,不经意的往窗外瞥去,“宫里是怎么了?出这么大动静?”

绛心奉上茶盏,恭谨颔首道,“桃夭宫的宫女殁了,皇后娘娘在办丧事儿呢。”

毓秀不屑地冷嗤一声,目光中并无半丝温情,“一个宫女而已,死了便死了,宫里每天死多少人,天天这样办丧事,可还了得?”

绛心闻言身子一颤,立刻垂首不言。

毓秀细长的眼眸轻轻一扬,目光转而落在了绛心的身上,“事情都办妥了,没被人发现吧?”

绛心的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慎重道,“都办妥了,奴婢和赵顺一起去的,亲眼看着赵顺把她扔下去的。”

毓秀眸光一震,立刻道,“怎么给扔进去的?她就没有喊一声吗?”

“她喊不出来了,早就被赵顺给打晕了。”绛心衔着一丝冷意,靠近了毓秀,轻声道,“娘娘别担心,那丫头被我们抓住的时候大喊大叫,还抓破了赵顺的脸,奴婢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毓秀眉心紧蹙,担忧着道,“下回可得谨慎点,四皇子那事儿可不能再提了,要是再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可就瞒不过去了。”

绛心一凛,恭顺道,“娘娘不必忧心,她也是该死,听着了咱们说话,却不小心露了马脚,吵吵闹闹的说要告诉皇后娘娘,奴婢能不急吗?”

毓秀抚着心口,不住的叹息道,“可真是吓死本宫了,她如果把四皇子的事告诉皇后,本宫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保不住了。”

绛心温顺点头,“是她自己命薄,非要往这事儿上插一脚,娘娘就是心善,想留她一条命也是不能的了。”

毓秀闻言,冷冷瞥了绛心一眼,嗔怪道,“这事儿以后都别提了。皇后娘娘这时候正伤心着呢,着人去送点上好的人参,给皇后娘娘补补身子,也算是咱们尽心了。”

绛心恭敬颔首,“是。”

当赵顺将人参送到桃夭宫时,长安只扬了扬脸,示意晚香过去接下,口中道,“多谢淑妃好意了。”

赵顺笑眉笑眼,恭敬着道,“我们淑妃娘娘一直挂心着皇后娘娘,特意送了上好的人参给娘娘补身子,希望娘娘早日康复呢。”

长安眉心一皱,斜睨了他一眼,“本宫没有病下,淑妃是从哪儿得了消息,说本宫是病了呢?”

赵顺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道,“皇后娘娘宫里的宫女殁了,淑妃娘娘担心皇后娘娘伤心过度,所以才……”

“罢了,你下去吧。”长安倏然打断了他,也不欲多言。

赵顺如获大赦,打了个千儿便要往外去,长安的目光在赵顺的脸上一转,忽然惊觉,“等等,你脸上是怎么了?”

赵顺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半边脸,低低颔首道,“回皇后娘娘,这是奴才当差的时候,不小心刮伤了,不碍事的。”

长安斜斜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几丝诧异,随口吩咐道,“晚香,本宫那里有几瓶好药,你拿过来,给赵公公吧。”

赵顺诚惶诚恐,连忙屈身道,“哎呦,皇后娘娘,这奴才可不敢收啊……”

“淑妃送了本宫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又是在殿内当差,自然不能伤了脸,拿去吧。”

赵顺受宠若惊,颤颤的从晚香手中接过药膏,俯身道,“奴才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赵顺刚出桃夭宫,长安的声音便在殿内渺渺响起,“可是看清楚了?”

晚香福身,口气温和,“是。赵公公脸上的伤痕,是被女人用指甲抓伤的。”

长安冷冷一嗤,“这便奇怪了,赵顺是太监,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女人给抓伤?况且他方才说,是不小心刮伤的,口径实在是不一,不得不令人生疑。”

晚香温然颔首,沉思着道,“皇后娘娘,在这宫里,只有主子们才可以留长指甲,宫女都是一律不允的。赵顺未必有那个胆子,况且奴婢看着,这伤,倒像是新伤。”

长安的呼吸渐渐沉重,眉心蹙起,“你疑心什么?”

晚香轻轻颔首,眸中平添了一丝伤感之意,“奴婢只是忽然想起,这满宫的宫女,只有寒烟姐姐腿脚不利索,干不了重活,才蓄了长指甲……”

长安微眯了双眼,眸子里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这宫里的人,与本宫敌对的,左不过就是钟毓秀和沈长乐,长乐本宫还是知道的,她必然不会想出这么阴毒的法子。那么算来算去,也就只有钟淑妃了。”

说罢,她的眼波一转,“去把赵顺给本宫带来。”

当赵顺从荣华殿中被带走的时候,钟毓秀的脸都吓白了,她望着一脸无惧的晚香,气得直发抖,“你一个宫女,有什么资格敢来本宫的荣华殿中抓人?!”

晚香微微抬眉,丝毫不肯退让,“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整顿后宫,还请淑妃娘娘不要干涉。”

“娘娘救我,淑妃娘娘救我……”赵顺趴在地上,苦苦哀求着钟毓秀。

钟毓秀急得冷汗直下,连站都站不稳了,“皇后娘娘疑心什么?大可来问本宫,为什么要从本宫这里带人?”

晚香注目于她,口气淡漠,“皇后娘娘有令,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等有了结果,自然会通知淑妃娘娘。”

钟毓秀一张秀面气得都扭曲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顺被一群人拖走了。

绛心扶着毓秀颤颤巍巍地坐下,毓秀面色惨白,她抓着绛心的手,颤声道,“你说,赵顺会不会把本宫供出来,他到底会不会……”

绛心紧紧蹙眉,宽慰着道,“娘娘别急,赵顺是个忠心的,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可是万一他受不住刑,都说了怎么办……”

“娘娘,您放心。”绛心微微垂眸,低声道,“四皇子的事儿赵顺都不知道,他不会说的。”

“可是他仅仅说寒烟这一件,本宫也难辞其咎!”钟毓秀的双眼涨得通红,她盯着绛心,语气沉沉道,“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再心软了,皇后开始怀疑本宫,那赵顺,必然也不能留了。”

桃夭宫中,长安轻轻放下墨笔,看着晚香一脸踌躇的样子,便已知道事情办得并不如意。

“出什么事了?”

晚香靠近长安身侧,轻声道,“娘娘,尚方司的赵顺,死了。”

“死了?”长安的眉头渐渐蹙起,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细针,“怎么死的?”

晚香微微垂眸,“尚方司的太监下手狠了,给活活打死的。”

“那便是查不出来了。”长安半晌之后才幽幽地长叹一口气,神色不知游离何处。

晚香一脸的通透,面色沉静如水,“赵顺死了,可是这事儿跟淑妃娘娘脱不了干系。尚方司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断断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奴婢怀疑,是有人提前买通,想让人死在里面。”

长安低婉的轻叹如薄薄的风,随即逝去,“死无对证,是查不出来了。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晚香恭敬颔首,“是,娘娘。”

彼时,殿内只剩下长安一人。有那么片刻的沉寂,长安觉得自己愧对于这个后位。她身为皇后,却如此的无能。她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甚至都保护不了自己身边的宫女。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什么,她所珍视的,全都失去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明显都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可是她没用,真的太没用了。

长安眼中的泪冻在眼底,神色在熠熠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静,她沉沉闭目,终于缓缓流下两行泪来。

“寒烟,是本宫对不住你。”

第一百四十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上

永昌十六年,燕国大举入侵。

燕国原是在大楚定都之后,分封给诸侯元烨的边境小国。燕国的地域虽小,但兵力却格外强大。借着天时地利的优势,燕国人从小便善骑术,国中也多为武将。此前景裕皇帝在位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收回了些燕国的兵权,以防止他们叛乱。而另一方面,又采取着“怀柔”的政策,虽是一统中原,但对燕国还是格外宽厚些。因此百年以来,两国也并无战事发生。

然而在永昌十二年的这一年,元弈登基为燕王,一改往日的和平共处,训练精兵,四年之后,攻入皇城。此次入侵对于根基不稳的大楚皇朝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燕国人采取“屠城”政策,但凡所经之处有士兵奋力反抗,不缴械投降,一律屠城。短短一月时间,楚国人口从原来的九千多万减少到八千多万,燕国人的部队还在壮大,而楚国的军队却已经完全抵抗不了外侵了。

国库空虚,军队疲乏,这重重的压力几乎都落到了楚洛一个人的身上。

年仅三十七岁的皇帝,在这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楚洛自知国力匮乏,便派遣官员前往战线求和。

然而求和的使臣却是一去不复返。

楚洛也明白元奕的打算,他现在正是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的时候,怎肯委身求和?身为大楚的皇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做亡国之君,那么既然如此,也只有背水一战了。

然而在择选大将军时,楚洛的心底却犯了难。

前去征战的将军都已经一一败下阵来,楚国之中可用之人,实在为数不多。楚洛在位十六年,沿用的还是他二哥在位时期的遗留下来的重臣,且多数都是文官。而那些骁勇善战的武将,早就在明阳王篡位的时候,兵死城下了。

这一混沌的局面遗留下来的后果就变成了永昌十六年的这一幕。

国难当头,为了保住先主打下的基业,也为了楚国百姓的安危,江陵王楚瀛自请出征。

楚洛面色沉重,面对着楚瀛的请求,他自知不该允诺。先帝遗留下的子嗣如今只有他们三人,襄阳王无能,可用之材便只有楚瀛。虽然之前因为长安的事情,楚洛将他贬谪岭南。但到底是血浓于水,如此危难的局面让楚瀛前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意。况且江北失守、陇西失守,驻军几乎是全军覆没,楚瀛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楚洛凝神片刻,方开口道,“朕不允。”

“皇兄!燕人大举入侵,百姓身处苦海,我等岂有贪图享乐,坐以待毙的道理!”

“朕说了,不准去!”楚洛脸色更寒,语气中有无可抗拒的威严。

“皇兄!”

“下去!”

楚瀛心有不甘地退下去了,长乐目睹这一幕,忍不住向皇帝开口道,“皇上,您为什么不让江陵王带兵出征啊?”

楚洛望她一眼,冷然相对,“朕自有打算,朕打算派周川出征。”

长乐心底一沉,她知道周川是德妃周若华的长兄,为楚国的怀远大将军,且德妃刚刚生下七皇子,周川一旦出征,若是死在了战场上倒还好说,如若大捷,那必定是要加官进爵,连带着后宫一起封赏。她自己盯着太子之位已经许久了,万万不可被人轻易撼动,想到这一层,长乐又一计上心头。

陪在皇帝身边这些年,她太明白这个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长乐靠近楚洛身边,不着痕迹地含了一缕清寒如雾的微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臣妾以为,倒是江陵王更合适些。这其一,是王爷久经沙场,有其过人的战略,况且王爷手下还有一批精良的骑兵,训练已久,可以为大楚效力,这其二……”

说到此处,长乐不动声色地含了一丝笑意,放低了几分声音道,“皇上不是一直忌惮王爷吗?如果王爷凯旋,保住了楚国的天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如若不成,皇上也可以借机去掉心头之患,再派周大将军前去,也是好的……”

“简直是荒谬至极!”楚洛惊愕而恼怒,话语的锋利显然暴露在他愤怒的语调中,他目视着长乐,眼中几欲喷火,“国难当头,你不但不为大楚的百姓考虑,反而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再胆敢说一句,朕就废你进冷宫,滚出去!”

长乐猛然一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连忙从楚洛的眼前退下去了。

贺昇候在殿外,看着长乐受辱,微微垂眸,恭敬走进了殿内。

“皇上,王爷在外头跪着,自请出征呢……”

楚洛含着愠怒的目光,骤然望向贺昇,“朕说了不允,他愿意跪,便让他在外面跪着吧!”

“皇上……”

“连你也不想要命了吗!”

贺昇诺诺颔首,不敢再言,只得悄然退去。他走到楚瀛的身边,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王爷这是何苦呢?战场上九死一生,皇上也是舍不得您啊。”

楚瀛眉眼间清澈内敛,声音却是沉沉的笃定,“大楚有难,我身为皇子,不能挺身而出,只顾得贪图享乐,那就是愧对先祖!”

贺昇沉沉叹息,不欲再劝,便默然走开了。

还未开春,天气仍是严寒。细雪随着冷风重重灌入明德宫内,楚瀛却是岿然不动地跪在宫外。

成德海从侧门进来,向皇帝奉上一盏热茶。楚洛神情黯然,沉沉开口道,“人还在外面吗?”

成德海面上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刻道,“是,王爷还在外头跪着呢。”

“朕去看看。”

楚洛步出殿门,见楚瀛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纷纷细雪,却还是不肯挪动一步,他举眸良久,方缓缓道,“你真的要去?”

楚瀛坚定颔首,“是。”

“如果你死在了战场上,可想过有什么后果吗?”

“与广大将士战死沙场,是我的宿命。”楚瀛蓦然抬首,目光坚定如磐石,“如果大楚亡了,我也必然不能苟活!”

“你是有志气,也不枉父皇那般看好你。”楚洛微微颔首,眼底却仍有一丝难掩的悲悯,“你既心意已决,那便去吧。”

楚瀛闻言,面上立刻欣喜,“皇兄此话当真?”

楚洛沉沉的叹了口气,“我大楚的兵马,随你调遣。”

“多谢皇兄!”

楚瀛出征的消息很快便在宫中传开了,楚瀛命大将军,周川为副将,即日便要启程。

消息传到桃夭宫中,长安的心底恍然一沉。

随着一座座城池失陷的消息传入洛阳,长安的心里自然也是百感焦灼。她是国母,自然要为天下苍生而考虑,百姓受苦,岂有坐视不管之理?皇室享乐,让旁人去抵御外敌,终究是要亡国的。

楚瀛出征,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内。

只是当她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变化的太快了。

长安坐在殿内,在纷纷感触中忽然慨然落泪。

她微微侧首,恍然见一道身影立在门外,她是认得那个身影的,于是便轻唤一声。

“王爷。”

楚瀛悄然走近,眉眼间有淡泊清澈的笑意,“我来跟你告个别。”

长安心底有无声的震动,她勉力一笑,强撑着道,“告什么别?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楚瀛微微黯然,“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长安的心中更是一沉,忍不住露出几分焦灼神色,但她怕这样的神色被楚瀛看出来,便又泯了过去,泫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可为什么,偏偏是你……”

楚瀛凝视她须臾,声音沉沉入耳,“保家卫国,是我们男人的责任。”

长安惘然一笑,“可是皇上都没有御驾亲征。”

“他是天子,我们是臣子,凡事都要以保护皇上为重。”楚瀛的眼波微微浮动,唇边含着一缕清浅的微笑,“要是皇上御驾亲征,你岂不是要更担心了?”

长安眸中一动,心中微微一震。

可是如果是你,我也一样会担心。

她把这句话深深的哽在喉头,只以诚然的目光相对,“你要活着回来,你答应我。”

楚瀛轻轻一笑,笑容仿佛天边清淡如许的月光,“我答应你。”

长安望着他的眼睛,差点要落泪,她稍稍别过脸去,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盈然置于她的手心处,“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看到这个。可是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务必要收下,如果我死了,你看到这个,大概会再想起我。”

长安紧紧攥住那枚白玉佩,感觉着玉质的透凉,一语间,却是难言的怅然与感激,“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是帮你收好,等你凯旋之日,一定要亲自回来取这枚玉佩。”

楚瀛闻言,心底却是一片哀凉。

燕人来势汹汹,他这一趟,只怕是有去无回。可如果舍了他这条命,可以保住大楚,可以保住她,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保重。”楚瀛含了一抹温柔笑色,深深凝睇着长安,“照顾好你自己,也要照顾好云珂。”

有一瞬的感动犹如江潮汹涌,她隐忍着泪水,重重颔首,“我明白。”

他安心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她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双眼睛分外的乌澄明亮,“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含笑凝望着她,只希望这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他十六岁时遇见她,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四年了,就这十四年里,他还是没用将她看够。

再多看她一会儿,才能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骨子里。

“我走了。”楚瀛尽力隐忍着眼底汹涌而出的泪水,蓦然转过身去,他听到身后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恍然出声道,“别跟过来。”

长安脚步一滞,她望着楚瀛渐渐远去的背影,一颗心仿佛不知落到何处,唯有目中的泪水潸然而落。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风声鼓噪地吹动着,东方的日光,映下了楚瀛身后的漫天沙场。

大漠孤烟,江陵王楚瀛率领十万人马置于淞山,平定楚燕战乱。如血的残阳下,楚瀛一袭红袍,风神俊秀。他身后的将士们神情肃穆,目中都有着视死如归的坚定。那一刻,晚霞映照,对面是燕国的军队。燕王元弈端坐马上,御驾亲征。双方军队彼此沉默地站在那里,暗潮涌动,此起彼伏,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便可吞噬一切。

楚瀛望着这肃然的一切,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剑。空中忽然划过一支利箭,紧接着,便有数百支剑羽齐齐向这边射来。数以万计的将士们叫喊着冲上前去,霎那间,便是刀剑如光,血流成河。楚瀛策马而去,立刻变淹没在了气势恢宏的战场之中。

周川眼看着楚瀛向燕王元弈的方向冲去,而燕王的身后有数百骑兵蓄势待发,周川立刻恍过神来,大声喊道,“掩护王爷——”

天地间,一片肃杀。风绕山谷,空谷传音。周川看着眼前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残阳如血,映红了整片大地。

双方交战激烈,燕军见大势不好,迅速调遣援军守围淞山,将楚瀛的军队团团围困。

楚瀛握着长剑的指节已经泛白,他握紧缰绳,单枪匹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出重围,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雪亮长剑已然架在了燕国大将军元赫的喉下。

元赫的脸色煞白,望着自己面前一群挥舞着刀枪,却又齐齐站定的士兵们,嘶声力竭地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别管本王,快杀了他!”

左右将士没有一个人敢冲上来,元弈的面色铁青,额头上隐隐有青筋暴起,他望着楚瀛,隐隐有兵刃出鞘,“放了我弟弟,我给你一条生路。”

楚瀛持剑胁迫着元赫,沉着道,“大将军现在在我的手里,你燕国的人敢动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他!”

“你敢!”

楚瀛手中的力度更逼近了一分,“燕王以为呢?”

周川等人护在楚瀛身后,剑拔弩张,随时准备一决死战。

元弈怒目而视,“你想怎样?”

“我要你们退兵。”

元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怒意,他扬起手来,喝声道,“退!”

“三哥!不能听他的!”元赫用力握住剑刃,想要往自己的颈上划去,楚瀛狠狠扼住了他,元赫的脸色涨得通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军一路向后退兵。

楚瀛的眼神一扫,周川即刻会意,率兵冲出重围。待楚国大军撤离,元弈见自己的弟弟已然安全,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怒意,霍然向外扬声道,“放箭!”

楚瀛带了兵马护在最后,周川刚刚撤离,却恍然看见不远处的山顶上埋伏了一片步兵,他们端着弓箭,齐齐瞄准了楚瀛的方向。

“王爷,危险——”

刹那间,一群燕雀展翅高飞,振翅声响彻山谷。燕雀飞过,天地间仿佛忽然暗成一片。

淞山一战,王爷重伤。

楚瀛躺在临时搭建起的木榻上,他微微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一群人不停地忙来忙去。他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只觉得自己身上各处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血,却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楚了。

一支支残断的利剑从他的腿上拔出,又有人不断地给他上药,而他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也是朦胧一片。

周川看着地上的一滩滩黑血,心里一片酸楚,转眼却见军医李原化的动作慢慢吞吞,不禁气恼道,“你是怎么回事!耽误了王爷的伤势,你吃罪得起吗?!”

李原化一个惊吓,立刻伏在地上道,“周将军,不是小的不尽力,是这带来的草药和物资实在是不多了……”

周川面色一阵一阵发白,他握紧双拳,厉声道,“先救王爷要紧!要是王爷出了什么事,本将军就拿你的命来赔!”

“是,是……”李原化吓得冷汗涔涔,急忙膝行到王爷身边去。

楚瀛半闭着双目,将两人的对话听至入耳,他手臂微微一动,周川立刻走上前去,放低了几分声音道,“王爷,您醒了。”

楚瀛眉头轻皱,嘴唇动了动,却干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腿部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

良久,他微微启唇,气息却是极弱极弱,“你们别管我了,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了你们所有人。”

周川艰难地摇了摇头,“王爷是我们楚国的大将军,我们所有人都不能没有主帅。”

“我上不了战场,跟着你们也是累赘。”楚瀛微微蹙眉,强撑着道,“我不在了,周川你就是主帅,一定要带领楚军,攻退燕国。”

周川红了眼圈,心中极是不忍,“我们最好的军医都在这儿呢,王爷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便把李原化往身前一推。

楚瀛抬眉注视着李原化,缓缓道,“本王伤得太重,治不治都无妨,你且去看看其他人吧。”

李原化闻言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着道,“王爷,这……”

周川心下一阵惊惶,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顶撞王爷,于是便道,“让李原化先给王爷治伤,士兵那边有别的人看着。”

楚瀛的眉心紧紧蹙起,他用力捂住自己腿上的伤口,旋然喝道,“军令如山,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快去做!”

周川为难地立在当下,只得先支开了李原化,自己守在营帐内,默然道,“那属下让别的军医来给您治伤……”

“不必了。”楚瀛沉沉闭目,“你也出去。没有本王的指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王爷……”

“出去。”

周川虽有踌躇,但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只好悄然退守营帐外。

一夜就这样过去。

到了深夜,燕军粮草突然起火。滔天的火光霎那间映红了淞山的整个山顶。

周川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来禀报的士兵几乎是喜极而泣,“将军!燕国的粮仓着火了!”

周川大喜过望,立刻道,“快去告诉王爷!”

不过多时,外面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几乎连规矩都忘了,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

“将军……王爷……王爷不见了……”

周川脑中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他随着士兵出了营帐,看着漫天的火焰灼灼照亮了半个天际。

他双手暗暗握拳,目中流下浑浊的泪水。那眼泪,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哀痛。

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燕军的粮草库为何会无端起火。

淞山大捷,楚瀛却下落不明,他唯一带走的,只是常年佩戴的那把长剑。

跪在下首的士兵战战兢兢,颤抖着声音问道,“周将军,可……可要告诉皇上……”

周川以手掩面,抹去眼底的一丝泪痕,“皇上总是要知道的。”

永昌十六年十一月,边境的将士快马加鞭将一封信送进都城。

楚洛刚刚接到淞山大捷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宴请将士,转瞬就得知了江陵王重伤失踪的噩耗。

楚洛的脸色迅速地衰败下去,拿着信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江陵王重伤不治,这……这是什么意思……”

下首的将士神色复杂难言,沉声道,“王爷率兵突围时,中了敌人的埋伏,身中数箭,已是下落不明……”

“给朕说清楚!好端端的,怎么会下落不明!”楚洛的眼底闪过深深的惊痛,眸光一分一分地沉下去,“立刻派人去找!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务必把人给找到!”

只这一句,长安就险险要晕厥过去。她扶着晚香的手站起身来,悄然从楚洛的身后退去,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自己是站在刀刃上,有彻骨的疼痛。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她的一颗心几乎直直坠到了谷底,再无回转之力。

在那样的地方失踪,生存的希望只是一线渺茫。

长安跌坐在地上,心口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深夜,桃夭宫中一片静谧。

长安手中握着白玉佩,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桌面,泛起阵阵刺耳的声响,她闭目须臾,泪水终至潸潸而落。

晚香悄声走了进来,长安望见她来,悄悄拭去了眼角泪痕。

“什么事?”

晚香静默片刻,缓缓出声道,“主子,德妃娘娘那边来的消息,说周将军已经派人驻守淞山,在寻找王爷。”

长安微微抬眸,欲语,却先红了眼眶,“有消息了吗?”

晚香默然摇头,“还没有。”

长安的心底一片冰凉,手中握着玉佩的力度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他还活着吗?”

晚香眼中一酸,宽慰着道,“娘娘别急,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

桌前的烛芯里突然爆起一朵亮烈的火花,旋即黯然失色。长安静静地望着,不知不觉竟有泪水朦胧了双眼。

楚瀛他是注定要为国生,为国死的人。

当他那日走出桃夭宫,回首望她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去出征的。

她能理解他,可是,又不能不难过。

无论是生是死,长安隐隐有预感,楚瀛,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世界上,真真正正的,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和亲

永昌十七年一月,两军边关交战。

大楚军队失了主心骨,军心涣散,燕国大军自淞山一战后也伤势惨重,实力大减。

双方激战三月,楚军顽强抵抗,决不让步。终于在这一年的四月,燕王元弈主动求和,与大楚缔结友好之邦。

当求和书送到楚洛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同意了。

一时的委曲求全换来全天下百姓的安康,换来大楚的稳定基业,在楚洛这个帝王的眼里,这还是值得的。

然而燕王元弈驻守边关的军队却并未退兵,求和的大臣千里迢迢跑到边关追问细则才知,元弈要求在原本的条约上再加一条,要大楚的皇帝送公主到燕国和亲。

听到这一消息的楚洛气得发怔,厉声怒斥道,“这燕王简直是得寸进尺!他已经年过三十,还要求取朕的公主!朕不允!”

“皇上!”周川半跪拱手,恭声道,“燕国的军力虽然不敌盛时,但我军失了大将军,兵力匮乏,如果再战,只怕也是力不从心,燕王的条件虽然苛刻,但请皇上念在楚国百姓的份上,还需以国事为重!”

周川的话字字恳切,落到楚洛的耳中,却是平添了一份伤感,他扶着龙椅,漠然出声道,“那江陵王……还是没有消息吗……”

周川眼底一酸,沉沉出声道,“末将无能,还请皇上降罪!”

楚洛心底沉沉一颤,面色惨白至极,许久才出声道,“你下去吧。”

和亲的消息传到后宫,人人都将同情的目光移向了淑仪帝姬。

赵南烟无处哭寻,只得到桃夭宫中寻了长安,哀哀哭求道,“求皇后娘娘向皇上说情,不要让臣妾的淑仪去燕国和亲,臣妾求您了,皇后娘娘……”

长安的双眼被熬得通红,她的一颗心早就悬在了生死未卜的楚瀛身上,根本无暇再去顾及这些。她望着哭得凄厉的南烟,淡淡道,“你别求了,求谁都没有用的。皇上也没有别的法子。燕王一日不撤兵,大楚就一日陷入危难之中。国难当头,孰轻孰重,你也应该自己掂量掂量。”

南烟一听这话,泪水一下子止住,口吻骤然变得淡漠,“皇后娘娘,臣妾从未想过您竟然是这般无情。您与臣妾一同出身府邸,淑仪的闺名更是由娘娘所起,如今淑仪和亲,娘娘竟如此放任,不管不顾嘛!”

长安的面色渐渐难看,还没来得及开口,毓秀清亮的声音便抢先一步响起。

“哎呦,修容可不是痴了?这样的话怎可对皇后娘娘说?”钟毓秀眼波一转,立刻上前去扶住南烟,殷殷劝道,“皇后娘娘也是没办法,这和亲是燕王提出来的,又不是皇上主动要求的。这修容不在皇上身边可是不知道事情的利害,大楚差一点就保不住,用修容的淑仪帝姬来换大楚的太平,这不是挺好的吗?”

南烟一把甩开毓秀的手,眸中清冷,“淑妃娘娘这话说得不痛不痒,既然淑妃娘娘如此为国担忧,为何不让月容帝姬前去和亲?”

一提起月容,毓秀陡然变色,冷冷一嗤道,“月容哪比得上淑仪帝姬招皇上疼爱?淑仪帝姬刚刚入宫,就被皇上赐了封号,哪像我们月容,都已经十三岁了,却还是被人唤着闺名呢。月容年纪小,还未到出阁之龄,皇上定是不会允的。”

南烟面上的颓废之色愈浓,她跌坐在地上,忽然沉沉落泪,“可是淑仪才十八岁啊,却要嫁到燕国那种地方,给年过而立的燕王做妾,臣妾……臣妾实在于心不忍啊……”

“这都是修容自己做下的,怪得了谁呢?”毓秀厌恶地看她一眼,妩媚的眸中隐着尖锐的冷光,“淑仪帝姬十五岁的时候,皇上便要她出阁,在洛阳城内寻个驸马爷。可要不是您一直拦着,把帝姬耽误到了今天,也不会碰上这一桩事。”

南烟气得浑身发颤,用手指着钟毓秀,厉声道,“是啊,要是我当年狠一狠心把淑仪送了出去,那么今日和亲的,就是你的女儿!”

“都别吵了!”长安站起身来,眼波并无一丝起伏,她端然着中宫仪态,朗声道,“和亲是国事,后宫不容置喙,本宫也无权干涉,你们都回宫去吧。”

毓秀闻言站起身来,轻轻向长安福了一福,“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长安转首望她一眼,忽然出声道,“等等。”

毓秀闻声站定,目光坦然地望向长安,“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长安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一落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只见钟毓秀身着大朵牡丹的烟纱碧霞罗,高高绾起的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以赤金与红宝石的簪钗装点,妆容繁丽雍容。

长安眸中一冷,不禁抬高了几分声音道,“这一年来战乱频繁,国库支出大量用于军事,后宫的俸禄一律减半发放,宫中女子不准使用金银首饰。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连续一年以来,内务府都没有再给荣华殿发放金银珠饰和江南丝绸,那么今日淑妃你这一身,又从何解释?”

毓秀一时语塞,脸色便有些发白,她微微启唇,强撑着道,“后宫节俭,臣妾这身衣服和首饰,是娘家人送进宫里来的,难道这也是不许的吗?”

长安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逼近钟毓秀,“既然是母家送来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不许的。淑妃出阁前是尚书大人的唯一千金,自当金贵些。只是进了这后宫,人人恪守宫规,本宫之下,就是淑妃最尊,还希望淑妃严于律已,给后宫做以表率,不要失了分寸才好。”

毓秀紧紧咬唇,克制了自己的心绪,缓缓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众人一走,长安的目光便沉沉一落,晚香会意,立刻上前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长安的眉心凝住了一丝疑惑,思忖着道,“本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年江南已经停止进贡,可钟淑妃身上穿的,却还是时新的花样。况且,本宫听说,前一段时日军事大量支出,国库空虚,不仅后宫,连朝中大臣的俸禄都是减半发放,就算是尚书府再富庶,也绝不会到这种程度。而且本宫方才留心,不仅是淑妃,连她身边的宫女穿戴都是无一不缺,实在是不得不令人生疑。”

晚香眼波一动,“娘娘是怀疑尚书有匿?”

长安轻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官员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是大罪,本宫也不敢妄言,你还是递个消息给长平,让他留心着点前朝的动静吧。”

晚香温然颔首,“是,娘娘。”

众嫔妃一同出了桃夭宫的门,钟毓秀不愿与她们同行,便故意放慢了些脚步。当她见四下无人时,便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呸,皇后还当真是贤惠起来了?本宫看她还不是为江陵王失踪的事儿伤心着,便来拿本宫撒气,江陵王早就尸骨无存了,她倒是一直挂念着!”

绛心闻言,立刻浑身一怔,宽慰着道,“淑妃娘娘可别这么说,前朝动乱,后宫便由皇后娘娘一人独权,这关于皇后娘娘的话,咱们也不能乱说。”

毓秀嗔她一眼,愤声道,“你平常替本宫做事儿的时候倒是挺大胆的,怎么这会儿却怕起来了?她皇后敢做,本宫就是要说,等她哪天露了马脚,本宫定要告到皇上面前去说说理去!”

话音未落,钟毓秀便远远瞧着远处走来一个俏丽的身影。

“这不是淑妃娘娘吗?什么事儿惹得娘娘这般动怒啊?”沈长乐扶着怡香的手,盈盈巧笑着向毓秀走来。

毓秀衔着一缕怒气,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用不着你在这里看笑话。”

说罢,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从长乐身边走开了。

长乐望着她悄然远去的背影,面上缓缓浮上一层稀薄的笑意,“怡香,你说淑仪帝姬和月容帝姬,皇上更疼哪一个呢?”

怡香微微一笑,“依奴婢看,淑仪帝姬是皇上长女,皇上疼淑仪帝姬更多些。”

长乐媚眼斜斜,笑容便是一冷,“若是淑仪帝姬执意不去和亲,那么你猜,皇上会选谁去呢?”

怡香面上的笑容立刻僵住,“如果淑仪帝姬不去,那宫里便只有淑妃娘娘的月容帝姬了……只是月容帝姬年纪还小,恐怕……”

“年纪小倒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皇上的意思。”长乐的笑容和缓而温柔,与她此时口中的冷漠并不相符,“这远嫁说的好听,是承载了楚国的荣耀,求得一方和平。可是说白了,不就是当作一颗棋子被人利用吗?燕王有策反之心,这淑仪帝姬嫁过去,怕是也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保不准哪天就死在了燕国,再也回不来了呢。”

怡香眸中一震,立刻道,“娘娘可别这么说,现在阖宫上下都盯着淑仪帝姬呢,这话可别被别人听去了,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长乐的眼波微流,嘴角的笑意尽是冷冽与不屑,“也是,万一哪天被个有心人听去了,再到皇上面前告本宫一状,说本宫诅咒帝姬呢。罢了,总归也不干本宫的事,本宫还有六皇子呢,何苦为她们操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淑仪

当册封子涵为公主的诏书下来之后,赵南烟哭得不能自已,跌跌撞撞地跑进明德宫中去求皇上的恩典。

她原先是在门外候着,楚洛见她也是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让她进了殿内。

南烟甫一进殿,便一下子跪在了楚洛的面前。

成德海吓了一跳,忙搭把手要去扶起她来,“修容这是做什么呢?皇上没要您跪,您不用跪着的呀。”

“皇上。”南烟泪眼婆娑,遏制不住激动之色,出口便道,“求皇上开恩,收回成命,不要让臣妾的淑仪去燕国和亲。”

楚洛闭目须臾,忽而沉沉的叹了口气,“大局已定,和亲是国事,你就不要再求了。”

“皇上……”南烟的面色苍白似初春的雪,忍不住落泪潸潸,“臣妾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只是府邸的一个婢女,比不得两位主子娘娘,可是自从潜邸以来,臣妾也伺候了皇上十九年,膝下只有淑仪一个女儿,淑仪是臣妾唯一的指望,还请皇上不要让淑仪远嫁……”

楚洛闻言,眼睛微微泛红,叹息着道,“淑仪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朕一直疼爱她,同你一样不想她去燕国和亲。可是燕王提了要求,主动议和,朕若是拒绝,燕国必会再次开战,那就是将整个大楚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说罢,他深深睇她一眼,“淑仪远嫁,你身为公主生母,也算是为大楚的和平做了贡献,朕晋你为昭媛,赐居永和殿吧。”

南烟一听,几乎瘫坐在地上。

整整十九年,她虽是用了心机才得了个侍妾之位,但这么多年的不得宠,她也早已看淡了。是生是死,她别无他求。唯一担心的,便只有她的淑仪。

可这个她陪伴了十九年的男人,却以为她要的仅仅是一个尊贵的位分。

南烟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寝殿,却见子涵立在当下,温然望着她。

子涵的神色在日光下看起来格外从容而平静,她轻轻唤南烟一声,“母妃。”

南烟站在那里,转瞬便是落下泪来。

子涵的目光与南烟相接,笑容静若秋水,“母妃方才去求父皇了吧?”

南烟满心凄楚,轻轻的点一点头,而这一动作,眼泪却又落了下来。

“母妃。”子涵握住南烟的手,淡然微笑,“我是一国的公主,十八年来,都是深受百姓的眷顾,如今楚国有难,和亲是我的责任,您也要看开些。”

南烟的目光悲悯,以手掩面,“可是,燕王已经年过三十,且有数房妻妾,你去了燕国,也只会受委屈……”

“我不怕。”子涵温和一笑,目光沉沉,“我是楚国的公主,燕王顾及着楚国的颜面,也定然不会委屈我的。”

“子涵……”南烟尽力消弭着心底汹涌而来的惊痛,神色却仍是颓然,“对不起,都是母妃对不起你,因为母妃不得宠,你才会被送去和亲,如果你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哪怕是淑妃娘娘的,都不会如此……”

子涵微微垂眸,温言安抚道,“母妃别这么说。二妹虽是淑妃娘娘所出,但她到底年纪还小,父皇不会让她去和亲的。几位姑姑都已年长,宗室里适龄的公主,便只有我一人了。如果我不去,谁还能救国?”

南烟紧紧握着子涵的手,犹自垂泪不已,子涵心中悲戚,却还是强忍着安慰道,“母妃别怕,若是燕王待我好,自然会允许我返回故土,来探望母亲的。”

于此,大楚皇帝的长女淑仪帝姬册封公主,远嫁燕国和亲。

燕国聘礼已下,和亲之日,定在这一年的九月。

夜里,子涵坐在明秀阁中,遥遥望着无边的天际,心中思绪万千。

在皇帝仅有的几位公主之中,她并不是父皇最喜欢的那一个。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长女,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所以颇得了些宠爱。可后来,有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所生的月容帝姬,论样貌论才华,都远在她之上。三妹念慈,也是德妃娘娘所出,因着和从前的四皇子年纪相近,也很得父皇的宠爱。四妹皓雪是先皇后的嫡女,身份自然尊贵。只剩下她这一个长女,身份不尴不尬。

她的母亲赵南烟,是不得宠的妃子。母亲不得宠,却也从不争宠。她只是守着这一方净土,安安静静地守护着自己长大。而她,也是母亲的一切。母亲的几次晋封,都是因了她的缘故,就连这次也不例外。

这次的和亲,落到了她的肩上,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不是男子,不能在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她身为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国家的安定。

这是她义不容辞的义务,也是身为公主的宿命。

神思恍惚间,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便看见荷香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公主,昭媛娘娘她,娘娘她已经……”

子涵瞬然睁眸,“母妃她怎么了?”

“昭媛娘娘方才薨了……”

永昌十七年五月,昭媛赵南烟薨于永和殿,年三十五。

南烟走得很安详,她一个人默默用完晚膳,支开了所有的宫人,服毒后沉沉睡去。

子涵冲进永和殿,趴在南烟的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长安由晚香扶着站在窗边,她沉默看着一个故人的离去,终于有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

永和殿大丧,待丧仪办完以后,一切好像由归于了平静。只有子涵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永和殿里,黯然垂泪。

长安默默走过去,轻唤她一声,“子涵。”

子涵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然垂眸道,“皇后娘娘。”

长安心下悲悯,握住她的手,沉声安慰道,“别难过了,你母亲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必然不会安心的。”

“我知道母妃为什么一心想寻死,我都知道。”子涵郁然抬首,怔怔落下两行清泪,“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要和亲,母妃才会一时想不开……”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长安温言安抚着子涵,自己的眼底却也有泪水溢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子涵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淡漠,“母妃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说她对不起我,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必须要去和亲……她去求了父皇,也去求了您,可是父皇为了安慰她,只是晋了她的位分。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母妃要的就只是一个位分吗?”

长安心有戚戚,不觉便生了一层恻恻的寒意。南烟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不是不知道。作为一同从府邸入宫的旧人,赵南烟,一直是后宫中存在感最低的那个人。早年皇帝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南烟因为子嗣的缘故,也颇得恩宠,可自从云珂、月容、云玢,这一个个皇子帝姬落地的时候,南烟的存在几乎是越来越渺小。

沉思间,长安却听得子涵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她微微启唇,那所有的渺茫,悲戚都一同凝在了那叹息的尾音里,“皇后娘娘,身为一个女人,您可能永远不会了解一世无宠是怎样的孤寂寥落。可这些年,我陪在母妃身边,所以母妃受的苦楚,我全都知道。她从一开始盼望父皇,到后来,只盼望我一个人。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世,没有家人,也没有父皇的宠爱,母妃有的,只有我。可是我现在要被父皇送去和亲了,这等于是断了她唯一的念想,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皇后娘娘,我能理解她,我真的能理解她……”

长安的眸中漾起点点悲戚的晶莹,南烟的离世,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了女儿,等于断了她唯一生存的希望。可长安大概也不会想到,她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南烟的离世,给楚洛的心中增添了一重挥之不去的阴霾。

离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楚洛却常常独自哀伤叹息。他少见任何人,甚至连后宫中都极少走动,唯有皇后一人可以进御前侍奉。

长安知道楚洛在为什么事情发愁,可于此,她又别无他法。

和亲,对于目前的楚国来说,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楚瀛拿命换下来的江山,她誓死也要保住。

长安端了茶点进去,见楚洛愁眉不展,便轻声开口道,“皇上,用些点心吧。”

楚洛回身过来,面上尽是灰败的颓废,他握住长安的手,沉了声道,“长安,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长安面色宁和,坦然目视他,“皇上一心为国,怎会是昏君?”

“可是朕保不住朕的国家,保不住朕的子民!”楚洛颓然跌坐在地上,眼中积蓄的泪水沉沉而落,“朕身为一国之君,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比不得,朕不能护住自己的兄弟,也保护不了朕的嫔妃和女儿……”

长安从没见过楚洛如此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害怕,她蹲坐在楚洛的身边,温声安慰道,“不是这样的,皇上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朕是国君,这天下还有朕没有办法的事?”楚洛黯然神伤,只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为什么父皇和二哥在位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父皇在位五十三年,一直是天下太平,可是这才十几年,就已经这般大乱,朕不配做一个皇帝,不配做这大楚的天子……”

长安心下默然,却又无言可以安慰。

楚洛是被人推上皇位的。他是宗室中唯一一个适龄的皇子,便阴差阳错的继承了皇位。他在位十七年,虽说不是一个明君,但也绝不是昏君。燕国入侵,楚国没有强盛的军队,不足以抵抗外敌。泱泱大楚,可用之材不过区区数十人,而楚国的精兵,又几乎都在楚瀛的麾下。如果没有淞山战役的大捷,大楚,只怕是要亡国了。

想到这里,长安的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惊痛。

她想起离别那日,楚瀛望着她的目光,似有不能说的千言万语,都凝在了那一处回眸之中。

她又想起在永和殿中与子涵的促膝长谈,子涵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神色坚定地望着她,“我要去和亲,我是大楚的公主,大楚要存千秋万代,绝对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这滔天帝国,却也万世长存。

第一百四十四章 替嫁

永昌十七年九月,尘埃落定,离淑仪公主和亲的日子只有短短十日。

子涵坐在殿内,对镜梳妆。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容颜,又想到过世的母亲,泪水忍不住沉沉而落。忽然,门外的竹帘轻轻一打,进来的是个娇小可人的人儿,她朝着子涵温柔一笑,轻唤了一声,“长姐。”

子涵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撑起几分笑意,起身相迎道,“月容,你怎么来了?”

月容含了一点怯怯,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郁然之色,“长姐,我听母妃说,你过几天就要远嫁了……”

子涵的神色宁静而柔和,面上浮了一层温然的笑意,“是啊,你也要来送送我吗?”

“不,不是的。”月容有些急了,她忽然抓住子涵的衣袖,切切道,“长姐,我不希望你到燕国去。”

“傻丫头。”子涵的语中泛起些酸楚的涟漪,“我必须要去的。”

月容抬起眸来,眼中隐然有泪光闪动,“可是……可是燕国毕竟是边境小国,而且燕王狼子野心,长姐去了只怕是会受委屈啊……”

子涵的笑意如透过云层的光,影影落落,不着痕迹,“你不要担心我,你在宫里,要好好孝敬父皇,孝敬母后,也算是替长姐尽了一份孝心了。”

“不,长姐亲自去求求父皇,父皇会同意的,他已经动摇了,我看得出来,父皇是很疼长姐的,昭媛娘娘离世,父皇也很难过……”

月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有泪水潸潸而落。

子涵听月容提及自己的母亲,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悯,她尽力平复着气息,沉声道,“月容,你要知道,我们生在皇家,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可是……我在宫里就只有两个玩伴,一个是长姐,一个是四弟……四弟走了,长姐也要远嫁,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提起四弟云璟,月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地落下来,“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生在皇家,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我们要背负那么多的使命,长姐,我活得真的好累,真的好累啊……”

子涵闻言有些怔怔,静默片刻,她心疼地抱住月容,声音极轻地安抚道,“月容,你我生在皇家,是一国的公主,接受着全天下人民的供养,如今国家有难,自然需要我们去回报百姓。和亲必须要去,我若不去,也定会有人去,我是长女,自然要担得起这个责任。”

月容倦怠地摇摇头,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微亮,“我们改变不了和亲的事实,可是这个责任必须要有人担着。长姐是宗室的帝姬,我也是帝姬,燕王需要公主和亲,却没有点名是哪一位公主,那么我去也是一样。”

子涵闻言,心口倏然一窒,“月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容恍然抬眸,目中有异样的坚定,“长姐,让我代替你去和亲吧。”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子涵霍然站起,瞳孔骤然缩紧,“你年纪还小,怎能去和亲?父皇已经安排我去,你就不要说这些傻话了!”

“长姐……”月容眸中深沉,眼中不可抑止地漫上泪光,“该和亲的人本来就是我,我对不起父皇,对不起皇后娘娘,也对不起整个楚国……”

子涵心中沉沉一震,“你在说什么……”

“长姐,让我替你去吧。”月容倏然跪在子涵面前,言语之中尽是悲凉,“昭媛娘娘豁出性命,只为了让长姐能够留在故土,长姐不可以辜负昭媛娘娘的一片苦心。可是我月容无牵无挂,我的生母淑妃膝下还有五弟,她是最疼爱五弟的,必然不会为了我过分伤心。我即将要到出阁之龄,不是和亲,也要被指给王公贵族。长姐,我并不想这样……”

“我不同意!”子涵的眸光一片死寂,她望向月容,沉沉出声道,“你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你嫁到燕国,楚国的生死殊荣便全都背负在了你的肩上,你名义上是和亲,实际上就是羊入虎口,如若来日燕王造反,你就是他挟持的筹码啊!”

月容黯然垂眸,声音却是无比的坚定,“这些长姐都不怕,那我又怕什么呢?况且,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欠着父皇和皇后娘娘的,还给他们,我也是心安了。”

子涵闻言几乎是怔在当下,一时不知所措。

那一夜,烛火夜秉。

姐妹二人执手相谈,说了许多未曾说过的话。

听到月容要代替子涵和亲的消息后,钟毓秀几近疯狂地跑进了明秀阁。

月容抬起眸来,眉宇间衔着几许温默与疲惫,沉沉望向毓秀,“母妃,您来了。”

话音未落,她的脸上就挨了钟毓秀重重的一个耳光。

毓秀的整张秀容被泪水倾覆,她望着月容,忍不住泪如雨下,“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代替淑仪公主去和亲?!月容!你给本宫说清楚!是不是她们逼你的,到底是不是这样!?”

月容望着毓秀几近痴狂的面容,有泪意模糊地盈上眼捷,“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去的。”

“月容!”毓秀的情绪几乎失控,她狠狠地抓住月容的衣袖,向后拉扯道,“不许去!本宫不准!现在马上跟本宫回去!”

月容心中的触动如潮水上涌,她望着毓秀震惊至极的神色,哽咽着道,“母妃,您醒醒吧,大楚就要亡了,您还在顾全自己的一己私利呢?!”

钟毓秀雪白的牙齿咬在发紫的下唇之上,一字一字用力道,“就算亡国,我钟毓秀的女儿也绝对不能去和亲!有大公主抢在你的前头,你逞什么能?!”

月容闻言,忽然冷冷失笑,声线里是沉沉的决断与冷冽,“母妃这般痴愚,怨不得这么多年,父皇都不曾真心待你。”

此言一出,钟毓秀像是被人劈面打了一个耳光,震惊得不知所措。

“大逆不道!”毓秀气得浑身颤抖,她忽然扬起手来,几乎又是一个耳光打下去,“你是我的女儿,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也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枉我养了你这么多年!”

“我说的有什么错?”月容挺直了脊梁,目光冷静地看向钟毓秀,“是你心思毒辣,为了五弟谋权篡位,害死了四弟……母妃,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日日夜夜都在为四弟的死感到自责,可是……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我来背负这个罪过?!”

“我做的?”毓秀唇边绽开一丝冷冽地笑意,可那笑意凉薄,足以寒透人心,“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五弟!如果四皇子还活着,他就是中宫嫡子!嫡庶有别,你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吗?!”

“我不懂,我全都不懂!”月容眼中的泪水越蓄越满,她痴惘道,“我真是不知道,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父皇做了皇帝,可你看他有哪一日开心过吗?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你的儿子当皇帝!”

毓秀气得发怔,面上的一层泪痕瞬间凝成了寒霜蒙蒙,“月容,你不该恨我。我是想让云玮当太子,可我没有蓄意害死四皇子,如果不是你把他带到湖边,让他跳了进去,四皇子怎会溺水而亡?若说本宫有错,难道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月容面容痴惘,泪水接连不断地流出眼眶,“是啊,我有罪,四弟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可是这三年以来,我有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活得小心翼翼?我不敢跟父皇说话,也不敢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甚至不敢和大哥、二哥打照面。我每个晚上睡着后,总会梦见四弟在水里,一遍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喊我去救救他,可是我就这么走了,他该多绝望啊,他一定恨死我了,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他,我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

月容哭声逐渐凄厉,她双眸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钟毓秀,怒声道,“可是不怨我啊,我也想去救他啊,可是母妃,你明明就站在跟前,我求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救救四弟,他还那么小,他还可以说话,还在喊救命,你明明都听见了,可你怎么狠心这么做啊……”

毓秀的神色渐渐软弱下去,最后面如一片死灰,“是啊,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去救四皇子,所以你恨我,就要代替大公主去和亲,要嫁给燕王,以此来报复我是吗……”

“我不会利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你。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所有的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无所谓。”月容抬起眸来,目光冷厉地望向钟毓秀,“我只求下辈子,不要再做皇家的女儿,不要再做你的女儿。”

“那便随你去!”毓秀尽力平复着气息,有一种细碎的冷光在她的眸底剧烈的晃动,“你真是我钟毓秀的好女儿,大楚皇室居然出了你这么个令家族蒙羞的公主!”

“我是和亲公主,只会令大楚荣光。”月容目光清冷的看向钟毓秀,“让大楚蒙羞的人,只会是你钟淑妃。”

“不孝女!”钟毓秀扬手摔碎了架子上的青瓷,瓷片落地,震起阵阵声响,毓秀怒目注视着月容,终于恨然出声,“月容,你既然这么恨我,那么你就去和亲,本宫不会为你向皇上进言一句,从此以后,你是生是死,都再也不干本宫的事,你不愿意做本宫的女儿,本宫便成全了你的心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东窗

长安踏入明秀阁的一瞬,有沉闷的风扑面而来,缥缈的暮气沉沉缠绕其间,殿中供着一盆盛开的芙蓉花,盆盆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月容一袭大红喜服,坐在窗前,暗淡的日光照进薄薄的窗扇,在她的身后投下一抹灰暗色的阴影。

她望见长安,缓缓侧首过来,“皇后娘娘,您来了。”

长安静静颔首,目光有一丝疑惑闪过,逡巡在月容的面上,“你要去燕国和亲,本宫身为皇后,是要来送送你的。可你为什么,执意要此时见本宫呢?”

月容旖旎微笑,平静而从容道,“有些话,我一定亲口要对皇后娘娘说。”

阁中静谧异常,长安的心思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你要说什么?”

“娘娘知道,我为什么要替长姐和亲吗?”

有一抹疑云不自觉地浮出长安的心头,她诚恳答道,“本宫不知。”

月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中似死水微澜,“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为此,我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抄录经文,可是终究没有想出一个让我自己得到解脱的法子。想来想去,只有和亲,只有远嫁,才能使我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里的一切。”

长安的眉头微微蹙起,“你就这么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

“不是我不喜欢。”月容黯然一笑,声音却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是他们不肯放过我,让我背负着一条人命,活过我这一生。”

长安闻言,心头闷闷一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容细细的眉眼顺着这明秀阁的一砖一瓦扫过去,冷冷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皇后娘娘还记得四弟吗?他已经离去很多年了。”

月容陡然勾起长安昔年的伤痛,长安眼中一酸,有朦胧的泪意溢上眼捷,“云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当然记得。”

“可是娘娘知道,四弟是怎么死的吗?”

“他是失足落水……”说到此处,长安忽然眉心暗了下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月容唇边含了一缕苦笑,泪水立刻迷蒙了双眼,转而陷入沉沉的回忆当中,“四弟是落水,但不是失足。他要帮我捡风筝,所以才会跳进湖里去的,我在背后大声地喊他啊,我叫他回来,不要去捡了,可是他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风筝,所以他对我说‘二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把风筝拿回来’,后来啊,我就看他走得越来越远,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月容的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瞬间扎进长安的血肉里,长安睁着泪水朦胧的双眼,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你在那里!你明明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找人救他,为什么!!”

“皇后娘娘以为我不想吗?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难道一点儿就不害怕吗?我怕极了啊,可我又什么办法呢……”月容的泪水如散落的珍珠,滚滚坠落,“我大声地喊他啊,我拼了命地喊人来救他,可那个地方早就被荒废了,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只有不断地哭,后来,我终于看见有人来了,是我的母妃,她带着人来了……”

长安目中有灼灼冷厉的光,直直地盯着月容,“是钟毓秀……”

“母妃来了,她带着小顺子来的。我想让小顺子下去救他,可是母妃不许,她说四弟早就溺死了,救也没用了。可是……可是我明明听见他在喊我,他喊我二姐,喊我去救救他,他已经快喘不上气来,我都听到了,他快要死了,我真的好怕,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救他。”月容凄然厉声,满面垂泪,“可是母妃拉住了我,她让小顺子把我抱回了宫,她不让我去救四弟,我没办法,小顺子力气大,我挣脱不了,只能一个劲的哭……”

长安的泪水汹涌而落,目光瞬间如燃烧殆尽的灰烬,死死地发暗,“你们简直不是人!你们还有点人性吗?!他还那么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了,他该有多绝望啊,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月容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恸哭失声,“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四弟在喊我的名字,喊我去救救他,我拼命跳下水,想去拉他一把,可是我怎么也拉不到他,他离我越来越远……我还梦见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睛灼灼地盯着我,说他恨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救救他……我多想救他啊,他就这样走了,我也活不下去啊……”

月容的声音如薄薄的利刃刮着耳膜,仿若一卷骇浪澎湃而下,长安只觉得自己站也站不稳了,她紧紧贴着墙根,才能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站稳一些。

她可怜的云璟,他掉进水里的时候,该有多痛苦啊,那种面对死亡的绝望,是长安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的。可是只要一想起来,一想起来她的孩子是这样被人害死的,她就仿佛被一根根尖锐的细针刺痛了神经,全身上下只剩下痛,而没有别的感官。

长安的双眸被怒火和哀伤烧得灼痛,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月容,声音却不似内心翻腾的火,“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明明知道,如果我知道了这些事,我是不会放过钟毓秀,不会放过钟家的……”

“我当然知道。”月容的心肠转瞬刚硬,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可是我不说出来,这个秘密会埋在我心里一辈子,会折磨我一辈子。我是和亲公主,注定是为国捐躯,可是这个秘密,不能随着我一同去了。我知道我就算说出来,皇后娘娘也不会原谅我,可是如果我不说,我这一辈子都愧对父皇,愧对皇后娘娘。我就算哪天死了,见到了四弟,也必定不会安心的。”

说罢,她站起身来,向长安深深伏拜,“皇后娘娘,我这一去,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返回故土。我至亲之人,只有母妃和五弟。我知道母妃做了太多的错事,也知道她对不起皇后娘娘。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此次和亲,也算是给她争了一份荣光,我自幼在先皇后身边长大,对于先皇后的恩情,月容报答不了,但对于母妃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月容也算还尽了。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还请看在月容为国和亲的份上,保母妃和五弟的周全。”

长安冷笑数声,眼神几乎疯狂,“你若是真想保你母妃和五弟的周全,就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本宫。”

“月容不说,对不起皇后娘娘和父皇,月容说了,对不起母妃。自古忠孝难两全,月容不仅仅是钟家的女儿,也是楚国的公主。”月容深深叩首三拜,她站起身来,泪水漫上了眼眶,“以后的日子,还请皇后娘娘保重。”

出了阁门,有很长的时间,长安就一直这样扶着明秀阁的红墙,静默地伫立着。

她望着这空虚冰冷的大楚皇宫,无端端地生出几分唇亡齿寒的悲凉之感。

这样的地方,怎会是她年少时代一直向往的呢?

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已经违背了自己的初心。

而这其中最可怕的,是她身边的所有人,她始终尽力想去保护的那些人,全都不得善终。

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她的云璟,寒烟,还有楚瀛,这些真心对她好,真心为她的人,全都已经不在了。她一个人空空荡荡地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

长安一步步走上城楼,望着这大楚皇宫的高阙楼台,她恍然在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所有的一切,也就结束了。如果真的要死,她沈长安,早就死了千千万万次了,重华殿的那一把火,早就应该要了她的命。

如果这样,她会见到父亲,见到哥哥,还可以继续与长兄赛马。她还可以见到楚瀛,见到云璟,可是如果云璟见到她了,会怎么想她?他会不会怪她,为什么对他的死讯无动于衷,为什么不替他报仇?

这样想着,有清泪顺着长安的面颊肆意而下。

静默间,晚香忽然靠近她的身侧,在她的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沈长平大人从前朝递了信儿给娘娘,尚书大人钟平私自挪用国库,导致国库资金大量外流,证据已经确凿。”

长安眸中忽然闪过一点星火,她沉默片刻,忽然醒转了过来。这是老天给她的契机,此时此刻,有这样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就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一般。

长安笑意凝在嘴角,开口的语气却是彻骨生冷,“叫他秘密向皇上上书,把他所查到的证据,一并交给皇上。另外,查查钟平这几年的底细,如若他贪污受贿,挪用国库,那么证据肯定不止这一件,叫长平细细查了出来,全都上书交给皇上。”

晚香会意,恭谨颔首,“是,皇后娘娘。”

长安心思既定,缓缓走下城楼,望着这一片镜花水月的空虚,她的眼神在静默忽然中散出冷厉决绝的光芒,“去递个话给淑妃,本宫今晚去看看她,让她务必等着本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谢花飞飞满天 上

长安走进荣华殿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

荣华殿里昏昏沉沉,风声吹得那梧桐空枝簌簌有声。钟毓秀坐在妆台前,自铜镜中看见她来,便沉沉起身,“皇后娘娘。”

长安含着得体的笑意冷眼相望于她,“你知道本宫找你来做什么吗?”

钟毓秀的面上闪过一丝不驯的阴翳神色,默然道,“如果不是因为四皇子的事,皇后娘娘怎么会踏足我这荣华殿?”

长安嘴角的笑意带了一丝冷冽的迫寒,“你都已经猜到了。”

“月容既然决定去和亲,就一定会把真相告诉你。”钟毓秀淡淡的笑着,云鬓上珠影翠微,闪着清冷的光,她目视着长安,郑重道,“沈长安,不管你信不信,你的孩子,都不是我亲手害死的。”

“本宫知道不是你害死的云璟,可见死不救也是一种罪过。”长安的眼中有冷厉的光影旋转,“这和你亲手杀了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毓秀心中猛然一搐,“你现在都知道了,却还要来见本宫做什么……”

长安眸光渐沉,“一命抵一命,这样最公平。”

钟毓秀脸上的颓然之色愈来愈深,她睁大了凄惶的双眼望着长安,“你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让他治本宫的罪吗?!”

长安的唇边衔了一丝决绝的笑容,戚然冷笑,“本宫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你的家世显赫,又有一子一女,想要你败落,这件事是足足不能够的。本宫,还要告诉皇上另外一桩事。”

毓秀闻言,神色立刻有几分惊恐,“还有什么?”

长安的目光有深不见底的彻寒,“宋燕姬,是你害死的,不是吗?”

毓秀惊得一个踉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言语之中尽是震惊与激冷,“本宫没有害死她,本宫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难产死了,不干本宫的事……”

“如果你不在她的膳食里做手脚,昭仪会难产离世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做过!沈长安,你不要血口喷人!”

长安冷冷失笑,“你没有做过,本宫怎么会知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沈长安!”钟毓秀近乎癫狂,脸色顿时雪白,“你也恨毒了宋燕姬,本宫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恨她!她跟着皇上一同从临安回来,你早就恨死她了!宋燕姬死了,你不是很高兴吗?现在又在皇上面前重提旧事,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长安浑身簌簌发抖,言语中夹杂着深深的酸楚与难言的恨意,“因为我的云璟,是死在你的手里。这么多年过去,我慢慢可以接受云璟离世的事实了,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到死的时候,都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绝望,他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死去,钟毓秀你难道不知道吗?!一个七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他喊你们去救他,你们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要采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害死我的孩子?!”

长安情绪失控,泪水无声地滚落,“你想做什么,都冲着本宫来,恩宠可以给你,后位也可以给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他什么错没有……”

“你的孩子没了,难道我的孩子就好过吗?!”钟毓秀愤怒出声,满面晶莹的泪水陡然间泛起沉重的阴影,“本宫的亲生女儿,视本宫为仇人,要害本宫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本宫的儿子,不得皇上的钟爱,一辈子都坐不上这个皇位!本宫出身名门,是尚书的独生女,家世不知道要比你沈长安好了多少倍,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看着你当了皇后,看着你的儿子登上皇位吗?!”

长安的心肠转瞬刚硬,钟毓秀的话语瞬间激起她心底最深处的鄙夷与不屑,“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夺嫡之心吗?如果楚洛不是皇帝,我何苦要求来这么一个皇后的位置?你真的以为做皇帝有那么好吗?你已经有了显赫的家世,有了皇上的宠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钟毓秀颓然冷笑,那笑声却冷得彻骨,“沈长安,你也不要太得意。你的好日子,你以为还有多久吗?江陵王下落不明,皇上面上不提,暗里早就派人停止了搜救,假如王爷还活着,他也是自生自灭。你以为皇上真的很喜欢你吗?你以为他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人吗?你真是痴心妄想,你看看现在的沈昭容你便知道了,帝王的心啊,从来都是漂泊不定的,你以为你得到了他的心,其实你得到的,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长安心中沉沉一颤,她勉力镇定,却依旧抵挡不住这些言语所带的彻骨寒冷。

她这一辈子,一直都喜欢着一个人。就连对楚瀛的那些情分,也全是因他而起。

只是活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活不出个明白。

门外的天色昏暗一片,那灰暗的颜色如同沉沉铅块在长安的心中重重而下。

面对着钟毓秀,面对着这个她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她忽然一阵阵的失声冷笑。

第二日一早,沈长安便站在了明德宫的门口。

明德宫门气势恢宏,一如她初进宫时看到的一般。那时的沈长安,看着这一座殿宇,对坐在里面的人产生着无限的憧憬,可如今她再站在这里,只剩下空空落落的寂寥。

贺昇见到长安,起先是一怔,很快便道,“皇上在德妃娘娘宫里用早膳,等下便会回宫了。”

长安淡淡一笑,“无妨,本宫在这里等皇上。”

长安步入明德宫内殿,殿内龙涎香气袅袅,桌上几幅案卷散落,她一眼便望见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幅画卷。

她双手捧起那幅画卷,望着画中的女子,手指不住地颤抖。

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忘记她。

他说过,他喜欢宋燕姬,是因她沈长安而起,可是如今,又有那一份情更多一些?

她仔细一看,画卷的旁边还题了两行小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刚题上去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双飞。

长安眼中的沉痛如随波浮漾的碎冰,在一瞬间弥散开来。

在这一刻,沈长安突然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不应该害死宋燕姬,她在宋燕姬最美好的时候害死了她,那么留给楚洛的,只是她美好的样子。对于一个女人最残忍的事,便是红颜老去,花落人亡,等男人慢慢厌倦,最终丢弃。

而她恰恰把这份最残忍的惩罚留给了自己。

年少的时候,怎么会想过,原来那样狂热的爱恋,也会有终于休止的一天。

死心太容易了,长安早就死了千千万万次了。她不知道哪一次才是最彻底的,而每一次死心过后,她又会见到他。在看到他软弱的样子时,她又会记起那些从前的时光。

那些痴狂,热烈,只属于楚洛和沈长安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楚洛已经悄然走了进来,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温暖的余热,“在看什么?”

他的目光接触到长安手中的画卷,顿时沉沉一颤。

长安淡淡一笑,却平静得让人发寒,她徐徐展开画卷,望着画中的女子,恍若不经意道,“这画师把昭仪画得可真美。”

楚洛微微有些震惊地望着长安,但看着她一副平静神色,又忽然安下心来。他的目光移到画卷上,眼眶渐渐发红,忽而叹了口气道,“是很美,只可惜,她人已经不在了。”

长安将楚洛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微敛笑容,沉声道,“皇上可是很想念昭仪?”

楚洛眼波微漾,注目叹息一声,却并未作答。

而他这一声叹息恍如沉沉巨石坠入了长安的心底。

日光一寸一寸的斜下去,长安伫立在当下,突然有了曾经从来没有的决绝。

她这一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她早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于是,长安微微启唇,声音却是彻骨般的寒冷,“皇上,当日昭仪的死因蹊跷,难道皇上就没有一点疑心吗?”

说出这句话时,长安的心底是一阵阵的虚空,可是巨大的恨意翻江倒海地袭来,早就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楚洛果然一怔,神色便有几分难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安微微敛容,“昭仪怀孕之时,一直未有异样,可为什么会早产难产,三皇子也因先天不足而死去?这件事臣妾一直疑心,于是借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事出缘由。”

楚洛闻言,目光陡然凌厉,“你可知道是为何?”

“此人做的滴水不漏,连臣妾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当日的始作俑者。”长安的面目温顺得无可挑剔,沉声道,“照顾宋昭仪和三皇子的太医杜仲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可错不在太医,而在小厨房的姑姑们。”

长安眼看着楚洛的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最终面如死灰,他握紧的拳头一下子狠狠的砸在案桌上,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到底是谁!是谁做的!”

长安的笑意慢慢浮上唇角,“这个人,便是皇上身边的钟淑妃。”

楚洛闻言深深蹙眉,“钟淑妃?怎么会?她陪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并不像是这般狠毒无情之人。”

长安望着楚洛似信非信的面容,笑意渐渐冷凝在嘴角,“如果皇上不信,臣妾还有证人,皇上大可问她一问。”

第一百四十七章 花谢花飞飞满天 中

荣姑姑亦步亦趋地跟在晚香身后,走到明德宫门前,她却突然有些踌躇了,犹豫着不肯往前。

晚香见她没有跟上来,不禁蹙眉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

荣姑姑搓搓手,表情都有些扭曲,“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晚香迫近一步,盯着她厉声道,“事到临头,你该得的好处都得了,还想要做什么?”

荣姑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晚香的眼神骇人得厉害,她靠近荣姑姑身前,低声道,“把你知道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跟皇上说清楚,别忘了这些年我们娘娘是怎么保你的。”

荣姑姑满头大汗,恭首道,“是,是,奴婢不敢忘。”

晚香微微敛容,抬眼却见贺昇已然立在门口,她颔首为礼,转身带着荣姑姑进殿内去了。

“皇上,皇后娘娘,人带到了。”

荣姑姑恭谨福身,“奴婢荣氏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皇帝略一颔首,转而向成德海道,“去把淑妃请进来吧。”

钟毓秀得了皇帝的通传后,便一直候在偏殿,见成德海进来,心头沉沉一颤。

“淑妃娘娘,跟随奴才来吧。”成德海的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钟毓秀见了,在心底也只是谓然冷笑。

风水轮流转,今日,终于也轮到她了。

进了正殿,她一眼就望见了跪在地上的荣姑姑,顿时吓得一个踉跄,长安瞥她一眼,随声吩咐道,“给钟淑妃看座。”

“不必了。”皇帝的眼皮微微一抬,“就让她站着听吧。”

语毕,他的目光落在了荣姑姑身上,沉声问道,“朕听皇后说,你是当年的证人,关于宋昭仪的事,你知道些什么,现在就在这里说给朕听吧。”

“是。”荣姑姑暗暗呼出一口气,缓缓出声道,“回皇上,奴婢是当年宋昭仪宫里的宫女,负责昭仪膳食的。昭仪孕中六月时,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有一天来找奴婢,让奴婢在昭仪的膳食中添加相克的食材,并加入红花等活血之物,一开始她们给了奴婢一百两银子,想要买通奴婢,可这种害人的事情,奴婢实在是不敢做啊,后来淑妃娘娘又拿奴婢在宫外的家人要挟奴婢,奴婢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遵照淑妃娘娘的意思做了……”

皇帝听着,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下去,还没等荣姑姑说完,便立刻打断道,“你可知道淑妃为何要这么做?”

荣姑姑小心地觑了钟毓秀一眼,大着胆子道,“淑妃娘娘当年膝下无子,又妒忌昭仪娘娘得皇上宠爱,身怀龙裔,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要宋昭仪母子俱亡……”

“你满口胡言!”钟毓秀霍然睁眸,手指颤颤地指着她道,“本宫什么时候要宋昭仪母子俱亡!你分明就是在诬陷本宫!”

“住口!”皇帝的面色徒得凌厉,“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皇上!”毓秀盈盈跪下,泪眼婆娑,“这贱婢分明是在诬陷臣妾,臣妾没有这么做啊,您一定要相信臣妾,臣妾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啊……”

皇帝以手扶额,带着满面的疲惫,而眸光却不肯暗淡下去一分,“一面之词,确实不足以为信。成德海,去太医院传朱政来。”

长安的心中突突一跳,她并未想到皇帝此刻会突然传朱政,因此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得道,“皇上,当年负责同心殿的太医是杜仲,这朱太医恐怕不会知情啊……”

“无妨,当年朕担心杜仲医术不精,便让朱政辅佐,昭仪的事情,他应该知道大半。”

长安的面色顿时如数九寒冰,思忖间,已见成德海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她的一颗心沉沉跳的厉害,胸口也是一阵的窒息。

朱政来了,他又会说什么呢?当年他要为宋燕姬翻案,是她一面拦了下来,她只是堵住了他的口,却并没有阻止他将此事再查下去。可如今东窗事发,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准。

长安暗暗瞥了一眼钟毓秀,她的整张面孔已然是死灰般的哀寂。

而此时沈长安的面色,也并没有比她好看多少。

不过多时,朱政便从太医院赶来了。

他一进门,首先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恭声道,“微臣给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皇帝的脸色冷得厉害,口吻中不带一丝情感,“当年昭仪宫里的宫女指证淑妃利用食物相克和红花等药材谋害皇嗣,毒害昭仪。关于昭仪的事,你也知道不少,那么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政闻言浑身一凛,神色便有几分难看,“回皇上,依微臣所见,昭仪日常膳食虽由小厨房准备,但并未食用多少,大多食用的都是药膳。且红花虽有活血的功效,也会令孕中妇人堕胎、中毒,但宋昭仪身体强健,孕中并无不适反应,并不至于难产身亡,微臣认为,导致昭仪难产而亡,三皇子夭折的最主要原因,是有人在昭仪每日所用的药膳中,加入奎宁与朱砂这一类致毒的药物,奎宁毒性大,易吸收,加在食物之中不易被人发觉,昭仪日日所用,积毒已深,所以才会在生产之日,血崩而亡……”

话音未落,皇帝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脸色因愤怒而暗沉得不见光影。

“阴毒!简直是阴毒!”皇帝怒极起身,浑身不住地发颤,“这到底是谁做的!朱政,你告诉朕!朕的后宫里有如此阴险狠毒之人,朕定然不会轻易饶恕她!”

楚洛的眼神如明亮的锋刃,直直划入长安心底,她心中的彻痛如数九寒冰,生生被人从里到外揭开了伤疤。

她望向楚洛,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而眼中却无半分的泪意。原来心痛到极处,是流不出眼泪的。

朱政深深地凝了长安一眼,突然发觉她的面色一片铁青,他的心里顿时大震。

空气似是在这一瞬间凝住了。

长安望向朱政的眼神里,带着迫切、哀戚、怨艾又惶恐的神色,这一点,朱政看的明明白白。

沉吟良久,他忽然低首道,“昭仪孕时所用的药物一律由杜仲负责,微臣只是从旁关照,并未插手,此事也是微臣事后查看记档和所用药渣之后才发觉的,若说是谁在药膳中动了手脚,微臣实在不知。”

皇帝骤然冷笑,却是冷意彻骨,“照你这么说,杜仲早已被赶出宫去了,如果朕想翻查当年之案,岂不是还要翻遍整个楚国把他给找出来?”

朱政眉心一皱,沉默片刻,忽然进言道,“皇上,您方才说,是昭仪宫里的宫女指证淑妃娘娘谋害皇嗣,在昭仪娘娘的日常饮食中添加药物?”

皇帝的目光冷冷一扫,荣姑姑立刻恭首道,“是,淑妃娘娘命奴婢在膳食中添加相克的食材,加入红花等药材,以致昭仪娘娘生产不利。”

朱政思忖半晌,默然道,“此人加入奎宁与朱砂的手法,与指证淑妃娘娘的说法一致。且同心殿严加看守,能接触到膳食的人并不多,微臣思来想去,此人必然是在小厨房内动的手脚。所以微臣斗胆猜测,此事就算不是淑妃娘娘所为,娘娘与此事也定有联系。”

“朱政!你血口喷人!你这样污蔑本宫,不怕本宫革了你的职位吗!?”钟毓秀立刻膝行上前,声音凄厉而破碎,“皇上,您相信臣妾,这种下作阴险的手段断断不是臣妾所为啊,定是他们合谋起来陷害臣妾!朱政……朱政是皇后的妹婿,一定是受了皇后的指使,才来污蔑臣妾的……”

“住口,皇后是你随意可以妄议的吗!”皇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神色冷冽如冰,“淑妃,有这么多人证都在这里,朱政与你素日毫无瓜葛,如果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他为什么要白白污蔑你!”

钟毓秀的一张秀容上沾满了泪水,她哭得凄然,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皇上,真的不是臣妾做的,臣妾没有能力弄来朱砂和奎宁这样的东西啊,求皇上明察……”

话音未落,门外的帘子一动,却是贺昇闪了进来。

“皇上,荣华殿宫女绛心求见。”

皇帝微微抬眉,“让她进来。”

绛心缓缓走进殿内,望见地上跪着的三人,心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毓秀一望见绛心,像忽然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着她道,“绛心,你跟在本宫身边的时间最长,你跟皇上说,说不是本宫做的,都是她们冤枉本宫的!”

皇帝不去理会她,只抬眼看了看绛心,“你方才在门外,可是都听见了?”

“是。”绛心恭敬颔首,“奴婢都听到了。”

“你还有什么说辞吗?”

绛心淡然望了钟毓秀一眼,眸中半点涟漪也无,“奴婢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此事的确是淑妃娘娘所为。”

“绛心!”

钟毓秀疯了一般地上前拉扯绛心,却被身边的侍卫狠狠拽住。

绛心微一沉吟,接着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谋害皇嗣的事情,做的不止这一件,奴婢有证人为证。”

说着,她击掌两下,紧接着从殿外盈然走进另一个女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谢花飞飞满天 下

当长安的目光触及她的面容时,顿时吓了一跳,“妙春?”

妙春已经年近四十,青春不在,一张脸也是苍老可怖,她倏然跪下,叩了三首道,“奴婢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皇帝显然也是吃了一惊,看向她的目光尽是疑惑,“妙春,你还在宫里?”

妙春笑影浅薄,“奴婢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承蒙先皇后的照拂,留在宫里做点差事,哪里还能出宫去呢。”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起,“那你今日来见朕,是想要说些什么呢?”

妙春深深叩首,她的一双眸子深深地盯着钟毓秀,将细碎般的痛楚掩于平淡的口吻之下,“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有一桩事,已经隐忍多年了。奴婢本是中宫大宫女,有着体面的地位和锦绣的前程,若不是因为淑妃娘娘,奴婢怎会容貌尽毁,败落一生呢?奴婢方才与绛心一同候在殿外,将淑妃娘娘谋害昭仪的事情都听得清楚了。可是淑妃娘娘毒害皇嗣之事又何止这么一件?早在先皇后怀大皇子期间,淑妃娘娘就送了先皇后一盆带有麝香、降香药物的海棠花,此后未成,反而嫁祸先皇后。先皇后心慈,念在淑妃娘娘怀有身孕的份上,不肯认她的罪,便指了奴婢出去替淑妃娘娘顶罪,若不是当日皇后娘娘搭救,奴婢早就含着冤屈,死在尚方司里了。”

说罢,她向长安深深伏拜,“奴婢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长安心下动容,她深深闭目,却只是一言不发。如今的局面已经完全脱离她的掌控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站出来像指证钟毓秀一样指证自己。

长安的面色有些发暗,她望着妙春,多年沉痛的记忆又再次涌上心头。

她的败落,因钟毓秀而起。

后宫十七年,钟毓秀没有少算计过她,可是她现在,却变成了和钟毓秀一样的女人,甚至还要比她再狠毒一分。

长安有些怔怔的,心底却在不断地抽痛。

良久,她看到楚洛的眼中有泪光盈然,他的目光仿若无意地扫过她的面孔。长安别过脸去,天地间静寂一片,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他薄唇微启,声音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淑妃,你算计昭仪,是因为她得朕的宠爱,你容不下她,你与皇后不睦,也是如此。可是淑慎……你们十几年来亲如姐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淑慎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你却还是要害她……朕真的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毓秀满面的泪痕,她忽然冷笑,笑得凄然欲泣,“皇上,您以为您的先皇后真的是那般贤惠淑德吗?她是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可她在背后算计您的也不少。这后宫里,有哪一个女人对您是真心的呢?”

说着,她抬起脸来,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长安,“这个女人,这个坐在你身边的女人,她是如今的皇后,可是你问问她,她的真心去哪里了?她还有心吗?臣妾虽然不是一心对您,但皇后是吗?!可是您宁可信任皇后,也不信任臣妾!”

“住口!朕看你是真的疯了!”皇帝勃然大怒,面色沉沉如磐石,“来人,将淑妃带下去,幽禁荣华殿,没有朕的旨意,非死不得出!”

“皇上!”

钟毓秀跪在地上,脸上弥漫着强烈而痛楚的绝望,两个侍卫立在边上,伸手就要拉她起来。

“放开本宫!”

她几乎失控的大喊起来,两个侍卫吓了一跳,立刻收回了手。

钟毓秀抬起眸来,一个一个地望过去,她的眸光在楚洛的面上停留许久,终于黯淡下来。她缓缓站起身来,隐忍着道,“本宫自己走。”

在两个侍卫的监视下,钟毓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明德宫,那一刻,像是过了很久很久,长安目视着她,心底却有无限的酸楚。而那一抹艳丽的身影,渐渐迷失在日光下,终究消失不见。

过了许久,长安方听得楚洛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淑妃的父亲在前朝鞠躬尽瘁,加之月容自请远嫁,朕不能重罚她,就算不为她,也要为了云玮和月容着想。”

长安默然颔首,“皇上仁慈。”

出了明德宫的门,天色却渐渐有些暗淡了,长安快步追上朱政,眼中忽然温热,“多谢。”

朱政微微颔首,“皇后娘娘何出此言?”

长安衔着眼底的一丝苍凉悲绝,缓缓开口道,“朱政,对不住。本宫算计过你,可终究,还是你帮了本宫。”

朱政轻轻一笑,坦然而望,“一桩好的姻缘,并不算是娘娘的算计。”

长安眸光一动,重复着道,“多谢。”

朱政淡然垂眸,“皇后娘娘不必谢微臣,要谢的话,就谢王爷吧。王爷走之前嘱咐过微臣,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娘娘的周全。我亲口答应过王爷,所以绝不能食言。”

长安眼眶微润,可话到嘴边,却哽咽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经意的姿态掩去一星溢出的泪光,默然低首。

桃夭宫内,烛火轻曳,长安的一双眸里燃起幽暗的火苗,一点一点,泛着徐徐微光。她的手中握着那枚白玉,缓缓出声道,“几更天了?”

晚香微微垂眸,“回皇后娘娘,已经二更了。”

长安淡淡地“哦”了一声,眼睑低垂,眼角却泛起一抹柔亮的光泽。

许久,她忽然开口道,“月容帝姬知道消息了吗?”

“是,消息已经递到明秀阁去了。”

长安微微抬眉,“帝姬有什么反应?”

“她什么话都没说。”晚香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没问起淑妃娘娘的情况,只说是知道了。”

“她已经猜到了。”

“是。不过……皇后娘娘……”晚香轻声唤她,低语道,“钟淑妃已经失势了,可是奴婢看您,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是啊,我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呢……”长安喃喃自问,嘴角忽而泛起一抹酸楚的笑意,“我之前,真的是恨毒了钟毓秀,她害死了我的儿子,我是多恨她呀,可是她现在没落了,我却只觉得酸楚。毕竟,事情是我做下的,是她替了我的罪。”

晚香浅浅垂首,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可是朱太医,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朱砂之事?”

“他是忠臣,跟在皇上身边很多年,查到了什么,自然会跟皇上提起,不过令本宫感到最震惊的,是绛心。”

晚香微微一笑,“奴婢担心皇上不肯相信荣姑姑的证词,所以便一早找来了绛心和妙春,有了她们两个在,皇上会相信的。”

“你的心思,倒是细致。”长安淡淡垂首,神色忽然有几份黯然,“晚香,你知道这么多件事情里,皇上最恨的是哪一件吗?”

晚香惘然摇头,“奴婢不知。”

“是宋燕姬。”

“娘娘……”

长安的笑意迟迟,却是酸楚至极,“她死了,本宫还活着,可本宫却是输给了她。原来真心想永恒,是这么难啊,从前本宫总是在想,皇上是更喜欢本宫,还是更喜欢宋燕姬,这么多年了,就算他迎娶宋燕姬进门,但他冲进重华殿的那一霎那,本宫还是相信,他是爱本宫的。可是现在本宫老了,孩子也没有了,而宋燕姬,却永远活在最美好的时候。”

晚香眼中一热,差点要落下泪来,“可皇后娘娘没有对皇上提起四皇子的事,已经是对淑妃娘娘格外仁慈了。”

长安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转瞬间泪眼朦胧,“云璟毕竟不是她亲手害死的,云璟的死,不全是她的错。可是你看看皇上那一日的反应就知道了,本宫与他同样失了亲子,可是皇上,他有许多的孩子,他还会有新生的孩子,可是本宫只有云璟,终究是不同的。”

晚香紧紧抿着唇,哽咽道,“可是不说这一桩事,咱们永远也不能彻底地扳倒淑妃娘娘,就算她一个人担了那么多罪名,皇上也只是把她幽禁起来,不肯真正地处罚她。”

长安微微睁眸,眼里却有着无比清醒的神色,“公主远嫁,钟家的家世显赫,皇上不会真正地处罚她。况且,本宫早就看得出来,皇上对淑妃,还是有情分在的,淑妃侍奉了皇上那么多年,又有一个皇子,皇上不会真的要了她命。”

“可是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意才是最重……”

长安浅浅失笑,哀伤如重重迷雾,弥漫渐沉,“从前皇上喜欢我,因为我们都还年轻,他喜欢那种刚烈、倔强的性子,可是随着年纪的慢慢增长,他也需要一个可以包容他,温柔陪伴的女子。所以他喜欢宋燕姬,因为宋燕姬除了刚烈,还有那一份妥协的温柔。连现在的长乐亦是如此,皇上惦记的,是那份年少真挚的情感,却又企盼有人可以顺着他的心意,默默相伴,可终究,我不是他的良人。人在少年,渴望的是炙热的感情,人到中年,热情消失殆尽,便只剩下一份陪伴了。他是皇帝,便更是如此。”

长安深深闭目,任由泪水滑落。

这一生的悲欢离合,全是因他而起。由他而生,却又由他而终。

窗外月朗星稀,无声流转。

第一百四十九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上

长乐拨一拨手腕上的镯子,笑意媚然地望向楚洛,“那皇上准备怎么处置淑妃娘娘?”

楚洛微微沉吟,眼底只有疏星朗月般的微光,“朕把她关在荣华殿,由其自生自灭吧。”

长乐眼波一动,唇角轻轻上挑,“淑妃谋害了两个皇子,害死嫔妃,皇上这样的处罚,未免有些太轻了吧?”

楚洛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眸中颇有探寻之意,“那照你的意思,你认为朕该怎么做?”

“依臣妾所见,谋害皇子是重罪,就算是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也不为过。”

楚洛微微凝神,叹息着道,“可是淑妃是尚书钟平的独生女,如果朕这般处置淑妃,老臣也定会不愿,况且,月容是自愿代替淑仪和亲,也算是为朕尽了一份孝心,在月容刚刚出嫁,朕实在不想再生出什么事端。”

长乐轻轻一叹,似有无限惆怅,“说了这么多,不过还是皇上舍不得淑妃娘娘罢了。”

楚洛略一蹙眉,“此话怎讲?”

“淑妃娘娘自永昌一年进宫,又为皇上诞育子嗣,也算是这么多年的宠妃,皇上哪里舍得怪罪她呢。”

楚洛闻言不禁失笑,“朕听你这话,倒像是有几分不情愿。”

长乐神色悠然,婉转一笑,“臣妾哪里是这个心思,只要能陪在皇上身边,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楚洛微微叹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沉声道,“你倒不怪朕不能常来看你?”

长乐笑影清浅,靠在楚洛的肩头,安然出声道,“皇上是大楚的君主,也是后宫的君主,臣妾能陪在皇上身边,已经是臣妾的福分了,怎还能奢求皇上只垂怜臣妾一人呢?”

楚洛闻言,心思却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良久,他才默然开口道,“长乐,你虽然跟长安有几分相像,可是你们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同的。”

一听到皇帝提起沈长安,长乐的笑容立刻僵在了嘴边,连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长姐是中宫皇后,她性子要强,又有几分刚烈,皇上必定是中意长姐这一点的。”

“朕是中意她这点。”楚洛说着,忽然沉沉闭目,眉宇之间便有几分倦意,“可是时间一长,她闹得久了,连朕都觉得疲惫极了。而那时的毓秀,却是温柔体贴,朕总是在想,如果长安能有毓秀一半的懂事,或许朕会省心许多。后来,长安就真的变成了朕希望的那样,像一个真正的皇后了,可是朕,又会忽然怀念她之前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忽然冷冷失笑,“长乐,你说,朕是不是矛盾得很?”

长乐的笑色颇黯,瞬间便失了所有的光泽。

她注目于他,淡然开口道,“臣妾不知。”

楚洛举眸良久,神色却是脆弱而惶然,“后来朕才想明白,长安的那一份任性,独独是对着朕的,因为她喜欢朕,她有私心,不希望朕陪在别的女人身边,可是那个时候,朕只会埋怨她的不懂事。当她有一天不再吵闹,不再肆意妄为的时候,她的真心,也一并没有了。”

楚洛的心口一阵阵的抽痛,最后竟痛到无以复加。

长乐微微扬眸,隐忍着眼底的酸楚,只作不言。

楚洛直起身来,以决绝的姿态压抑着心底渐渐迫出的疼痛,声音是泠冽的清脆,“可是当长安真正坐在那里,向朕指证淑妃的时候,朕才觉得她是真的变了。她变成这样,朕却不能怪她,因为是朕,一步一步使她至此的。”

长乐的眼中有细细的碎冰骤然粉碎,她尽力保持着面容的平静,违心地说出一句话来,“皇上对长姐,真是情深意重。”

楚洛恍若未闻,他注视着面前的茶盏片刻,眼角忽然有细微的泪水溢出,他悄然起身,温声道,“朕累了,今夜歇在明德宫里,你也早些歇息吧。”

长乐对此时楚洛的离去并不意外,于是沉沉起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一走,门口候着的怡香突然进殿里来,一脸疑惑地问道,“娘娘,皇上怎么又走了呢?”

长乐冷笑一声,转瞬便是泪眼朦胧,“皇上从本宫这里离去的次数还少吗?皇上只要一看到本宫的这张脸,就会想起皇后年轻的时候,必然会黯然伤感。只是本宫做这影子也做了许多年了,总该是有个头了。”

怡香闻言微微踌躇,“娘娘,这淑妃娘娘刚进了冷宫,宫里大事全凭皇后娘娘一手照拂着,咱们也实在插不上手啊。”

长乐的神色冷若寒冰,眼中的火焰黯淡不见,“淑妃进的,不算是真正的冷宫。她知道本宫不少事,她活着一天,本宫就担心一点,她万一哪天被逼得疯了,再把本宫之前的事情都说出来,可就麻烦大了。只是现在皇上惦记着皇后,本宫就想个法子,让淑妃永远闭嘴。”

怡香一怔,舌底便有些沙哑,“可是皇上现在毕竟还没有发落淑妃娘娘,咱们也不好再向皇上说什么啊。”

“咱们什么都不用说。”长乐微微抬眸,轻声细语间夹着犀利的尖锐,“淑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皇后也容不得她,这件事不用本宫动手,皇后自然会办好一切,本宫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淑妃,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怡香微微颔首,郑重答道,“奴婢明白。”

永昌十七年十一月,皇帝突然收到一封密折,折中列出种种证据,无一不详,直指户部尚书钟平贪污受贿。

皇帝勃然大怒,命密探暗里检察数月,得到了更为确切的证据。尚书府中奢靡度日,家里暗藏数百箱黄金,钟家兄弟挥金如土,妻妾成群,流连花巷,早已成为城中丑事。且在燕楚两国交战之际,钟平私自挪用国库,为钟家兄弟三人偿还巨额赌债,导致国库空虚,粮草不备,连连失守。种种罪状名列在案,皇帝一怒之下,于永昌十八年的一月下旨,革除钟平户部尚书直职,查封尚书府,钟家男子全部发配充军,后代终身为奴。

一夜之间,显赫了整整三朝的钟家彻底败落。

长乐听到这个消息,一双妙目澄澈通透,她望向怡香,忽然启唇笑道,“本宫不用想也知道,这封密折,定是本宫那个为了皇后卖命的哥哥呈上去的。”

怡香微微讶然,“娘娘这般笃定?”

“不是他还会有谁呢?”长乐面上的笑意如稀薄的光影,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本宫就想不明白了,这沈家的人,怎么都处处向着长姐?长姐虽是皇后,但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养子在身边,这皇后的位置,她还能坐几年?可是这二哥、二姐还有三哥,都是跟长姐一条心。有这些人在,也难怪沈家这么多年,都达不到钟家的地位。”

怡香闻言,不觉叹道,“可钟家再显赫,不还是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娘娘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长乐冷然一笑,“也是。不过淑妃娘娘听了这样的消息,可有什么反应没有?”

“有。淑妃娘娘现在吵着闹着要见皇上呢。”

“那便是时候了。”长乐缓缓起身,笑容转瞬即逝,“有些事情,皇上也早就该知道了。”

永昌十八年二月,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将淑妃钟氏废为庶人,迁居冷宫,此生不得再出冷宫。

没人知道这失宠半年之久的钟淑妃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人敢去妄自揣测。只是在皇帝下旨的前一个晚上,有人看见沈昭容进了明德宫,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

当宫人把这个消息传到桃夭宫时,长安不发一语,静谧之间,只听到指尖与书页相触的窸窣声。

良久,晚香忽然听得长安沉沉出声,“沈长乐,必然也不能留得太久了。”

圣旨一下,荣华殿几乎是闹翻了天。

钟毓秀跪在地上,死死地抓住成德海的衣角,凄厉地哭喊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不会这么做的!我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皇上是不会这么对我的!”

成德海厌恶地踢开毓秀,冷冷地俯视着她,“您醒醒吧,钟家都没了,您父亲和兄弟的命也都快没了,还指望皇上开恩呢,简直是痴心妄想。”

钟毓秀的泪水滚烫地灼烧成一片,她望着成德海,厉声喝道,“成德海!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这么多年以来,你如果不是受了本宫的恩惠,怎么会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在本宫就求你这一件事,你竟也不肯的吗?!”

成德海冷笑数声,鄙夷着道,“从前您是主子,杂家听您的是应该的。现在钟家没落了,皇上一道圣旨把您废成庶人,连奴才都不如,杂家何苦还要为您办事呢。”

“成德海!你简直没有良心!”

成德海望她一眼,不屑笑道,“您还是省省力气,留着去冷宫多活几日吧。”

钟毓秀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最终只剩下沉寂的死灰斑斑,她望着众人将荣华殿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搬了出去,就像是把她曾经所有的荣耀一点一滴的全部抹掉,她的心口骤然发紧,骤然再支持不住,沉沉昏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下

外头的日光太过明亮,光束照进冷宫,钟毓秀微微张开眼睛,竟感觉有一瞬间的刺痛。

“醒了?”

长安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旋过的冷风,猝不及防地传入毓秀的耳中。

长安扬一扬脸,示意晚香将一碗粥端到钟毓秀的面前,毓秀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用力推开晚香手中的碗盏。

“不是害你的。”长安眼波微转,冷笑一声,“你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本宫想要杀了你,还急在这一时吗?”

毓秀凄凉地笑了一声,冷眼相看,“沈长安,我沦落冷宫,钟家也败落到这个地步,这全都是拜你所赐。”

长安微眯了一会儿眼睛,摆了摆手让晚香下去,眸中不觉漾起几分戚戚之意,“不错,那封密折确实是本宫让长平呈给皇上的,但到底是你父兄做错了事,怨不得本宫。至于你被厌弃冷宫,也是皇上的意思,本宫无权过问。”

“是啊,都是本宫自己做下的孽,才连累了家人。”毓秀悲绝地仰起头来,有长长的清泪顺流而下,“可是本宫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这么狠心,本宫侍奉皇上多年,育有一儿一女,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可是皇上为何会将本宫厌弃至此……”

长安冷冷抬眸,眸中除了彻骨的寒意,不见一丝动容之色,“本宫未曾向皇上进言,你钟家败落,终究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可是皇上今早突然下旨,晋了沈昭容为贵妃,这其中,便有深意了。你到底是不够聪明,你的父亲为国效力这么多年,辅佐三代皇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会不念旧情。就算是你做错了事,可何以至此?是谁害的你,你心里也应该明了几分了。”

“是沈长乐!是沈长乐!”钟毓秀的眼神几近疯狂,泪水一瞬间炙热了眼眶,“一定是她!不会有错!”

长安的目光望向她,带了几分平静地自持,“毓秀,在后宫这么多年,你到底也算计了不少人。被人算计一回,也该是你的命数了。”

“可是我没有做过!”毓秀猛然瞪大了眼睛,眸中是无力的绝望,“我十八年来,除了争宠,没想过要害人性命。我是忌惮皇后娘娘生下嫡长子,也担心你会夺走本宫的宠爱。可是我不想杀人,我只是不想让宋燕姬的孩子留下来,我绝对没想过害她的性命啊!朱砂奎宁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不是我做的!根本就不是我!”

“是啊,本宫也知道不是你做的。”长安的面容冷若寒冰,不留分毫地逼进钟毓秀的眼底,“因为这些都是本宫做的,是本宫串通了杜仲,在昭仪的膳食中动手脚,也是本宫在最后一刻,在催产药里下了朱砂,昭仪母子才会俱亡。”

毓秀听着,瞳孔骤然放大。

“沈长安,是你,你这个毒妇,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污蔑本宫!”毓秀疯了一般地上来拉扯长安的衣袖,她本是虚透了的人,手上根本使不上几分的力气,长安将她狠狠一拽,她便跌倒在地。

长安冷冷瞥她一眼,不觉蹙眉道,“本宫没有办法,本宫的手上也不想沾染鲜血,可是这是宋燕姬逼本宫的,本宫没有办法不恨她。而恰巧,你又不够聪明,竟然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动手脚,一早就被昭仪给发现了,所以本宫只好顺水推舟,成全了你。”

毓秀眼底有深沉的恨意,此时骤然爆发出来,“你该恨的是皇上!是他把宋燕姬带进宫的!你不该恨宋昭仪,也不该恨本宫!”

“我也想恨皇上啊……”长安拨动着手腕上的珠钏,陡然间涌起无限的凄清,“可是没有办法,我最后恨的还是宋燕姬。”

毓秀忽然冷冷失笑,她盯着长安,眸中寒意彻骨,“沈长安,你承宠多年,就算你的身子再不济,也没有坏到不能生育的地步,若论宠爱,刚入宫时,你是椒房独宠,就算后来有了宋燕姬和沈长乐,你的宠爱也不曾少过。可是这么多年,你却只有过两次身孕,怕也是一早就对皇上失望了吧。”

长安眉心一跳,仿佛有沉沉巨石投入心湖,压得她沉沉喘不过气来,半晌,她忽然沉声道,“皇上对我来说,只是皇上而已,早就不再是夫君了。”

“所以,你便一早就与江陵王有私?”毓秀的眼神疯狂而无力,目光渐渐失去了灼热的气息,“本宫看得出来,江陵王与皇上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像,他又爱慕于你,所以你们之间定有私情。只可惜,过了这么多年,本宫还是没有寻到有力的证据来向皇上证明,只得白白便宜了你。”

长安微微低眸,神色从容而安宁,“本宫与江陵王之间,并不像你想的那般龌龊。”

毓秀怅然失笑,“男女之间,除了私情还有别的吗?”

“有。”长安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在寂静的深宫里听得格外分明,“本宫与江陵王,从未僭越。有的,只是一份相知,一份陪伴,仅此而已。”

毓秀忽然冷笑,“你以为你说这种话,本宫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长安目光有一瞬微冷的光,“你是后宫女子,早年进宫就开始侍奉皇上,自然不会懂得这其中的含义。”

毓秀含了朦胧的笑意,眼前瞬间迷蒙一片,“怎么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本宫真真守了一辈子。”

长安的眼神突的一跳,见毓秀的神色凄惘,也并没有探究下去的意思,她只是这样静默着,看着钟毓秀的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最后生出唇亡齿寒的伤感。

良久,她忽然听得毓秀缓缓开口道,“沈长安,其实你也很可怜,你虽然坐上了皇后之位,可你到底也是不如意的。你的家世不算显赫,你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大小姐。但是好在你嫁入王府,王爷善待你,你也可以平静地过完一生。可是你也是女人,你和我一样,也爱慕这皇宫的虚荣,一定要进这宫里来。可是你只要这一步踏进皇宫,一辈子就全都变了。到现在,虽然你还活着,但是也受尽了冷落与背叛。被好友背叛,被皇上猜忌,被家人冷落,如今失了孩子,又与亲妹妹反目成仇,唯一可以护你的江陵王,早就尸骨无存了。细细说来,你也算是悲惨至极。”

长安静静望着窗外突然阴沉的天空,一想起云璟、楚瀛,还有寒烟,眼中就有汹涌的泪意即将决堤,她死死忍住,唇语之间却尽是悲凉,“是啊,你身处冷宫,可本宫的处境也并没有比你好多少。谁又能胜得过谁呢。”

毓秀微薄的唇角一勾,语落轻声,“你虽是皇后,但膝下无子。大皇子就算再孝心,也是向着先皇后的。你与先皇后生前又有那样多的纠葛,若是大皇子知道了,只怕也会忌惮着你。你的算计再深,也深不过太后。就算大皇子登基,你坐上太后之位,恐怕也不会坐得*稳。”

长安恍然失笑。

太后。

有生之年,她怎会想过自己能坐上这个位子。

“可我若是真的做了太后,这一辈子,就真正被困在后宫里了。”长安静静垂首,无神地望着这冷宫里的一砖一瓦,淡然出声道,“你且看看当今的太后就明了了,机关算尽,不还是沦落到这个下场,与你,与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我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毓秀霎时凛然,却见长安缓缓起身,眸中彻寒,“我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来这里,是姜婉然要见我,我看到她的那副样子,连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我便知道她是必死无疑了。其实自从姜婉然背叛我,又与你走得那样近时,我便知道,是你算计了我。”

毓秀恻然冷笑,“她为了她的情郎,甘愿背叛你。只可惜,是她自己无能,断送了自己,也断送了别人。”

长安淡然轻笑,心寒深处,却勾不起一点泪意,她回身离去,走至门外,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眸静声道,“毓秀,你也是将死之人了,虽然是本宫算计的你,可是月容临行之前,要本宫保全你,看在月容的份上,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本宫可以帮你。”

毓秀凄惶地抬起头来,早已无暇思辨这句话的真假,只沉声道,“我想见一个人。”

长安深深敛容,“本宫会想办法让皇上来见你一面。”

“不,不是皇上。”毓秀伏在地上,仰着脸望着不知名的远处,眼角缓缓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水,“我想见我的兄长。”

长安闻言淡淡蹙眉,“你的一家被贬,你的兄弟们也已被发配充军,本宫帮不了你。”

“我想见的不是他们。”毓秀霍然抬首,眸中澄澈清定,“我想我的义兄,秦博之。”

长安的眉心剧烈地一跳,眼里有沉浮不定的疑惑,“本宫知道了。”

“你会让我见他吗?”

长安淡淡望她,“本宫会替你想法子的。”

毓秀的唇边忽然绕起一抹清纯的笑意,她衔着一丝温默,静静颔首。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红颜旧

有冷风随着门开的声音徐徐灌入,钟毓秀没有抬首,却也知道是他来了。

“你来了。”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泛起一丝的涟漪。

“是。”

他沉声回应她,目光中有无尽的怜悯,“毓儿,你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恍若未闻,只是轻轻地摆了摆首,淡然道,“坐吧。”

秦博之仿佛没有看到冷宫桌椅上的污秽,转身便坐在了钟毓秀的身边。

“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肯来看我。”

博之旋即垂下目光,“你对我,不必说谢字。”

毓秀望他一眼,眼角闪过一丝泪痕,“你因了我父亲的缘故,在太医院怕也是不好过吧。”

博之语调沉重,却还是勉力道,“只是不能再给主子看病了,倒也不算难过。”

“博之哥哥,对不起。”毓秀逐渐灰败了神色,咬着唇微微颔首,“你的一生,终究是被我给拖累了。”

博之的眼里盈然有泪意,他温声安抚道,“别说这些话,我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毓秀听得出他语中的安慰,心下却也只能是一片怆然。

她是皇帝的弃妃,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她从冷宫里救出去。

“我不信你会做那种事。”博之垂眸片刻,忽然沉声道,“当年只有萧昱和杜仲知道事情的真相,萧昱死了,可是我会把杜仲找出来,让他证明你的清白。”

“没用的。”毓秀语气淡漠,轻轻吁出一口气,“皇上厌恶我的事,又何止这么一件?朱砂之事尚可证明,可谋害皇嗣这一条,我也是独独逃不掉的。”

博之双眸微黯,眼底隐隐有泪,“毓儿,你也是糊涂了。”

“是啊,我真是糊涂了。”毓秀的颊边缓缓滑落一滴清泪,“可惜我又福薄,家道中落,皇上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便把我废进了冷宫。”

“毓儿……”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都嘴边,只能是哽咽。

“博之哥哥,你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毓秀泪眼朦胧,她从泪光中抬眸望着博之,望见的,却只是一片清寒,“对不起,是我贪恋这皇宫的荣华富贵,我想成为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才执意要进宫来的,都是我对不住你……”

博之目光沉沉,脉脉地睇着她,“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毓秀蓦然抬首,泪水盈然,“博之哥哥,从你踏进钟家大门的第一天起,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护着我,我刚一进宫,你便自请来宫中做太医,我面上佯装无事,可心里,又怎能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博之将眸光投向她,隐下无数心事,眼底便有一丝泪痕,“是啊,除了兄妹之情,我对你,亦是还有一份不能说的感情。可是你终是要绽放在这属于你的地方,你心怀大志,我又怎能强行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可终究是我负了你。”毓秀的目光悲悯,不知觉的便落下泪来,“对不起,博之哥哥,我也算计过你。当年先皇后生大皇子的时候,是我做了手脚,也是我笃定你不会告诉淑慎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不怪你。”博之温然替她绾了一绾鬓边散落的碎发,“无论你算计过我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毓秀瞬间哽咽,“可是我做了那么多错事……”

博之目光澄澈,坦然望向她,“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初的样子。”

毓秀忽然露出一痕浅浅的笑意,泪眼朦胧里,她忽然看到了当年博之初次走进钟家大门的时候,她与哥哥们守在楼上,好奇地往下观望着。博之抬起头来,只那一眼,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毓秀浅浅的笑着,泪水渐渐朦胧了视线。

“博之哥哥,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帮我看顾好我的孩子,月容远嫁,她虽恨我,但我终究是她的母亲,云玮年纪还小,他有我这样一个母亲,也是拖累了他。我不祈求他能做太子,只要这一生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放心了。”

博之握住她干枯粗糙的手,沉沉坚定道,“你不要说这些傻话。”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自己心里知道。”毓秀断然转首,容色慢慢淡下来,“虽说是皇后害我,可我也害了她的孩子,我这一命,去抵四皇子的,倒也算是公平。可她到底还是让你见了我一面,我也已经知足了。”

她回握住博之的手,缓缓笑道,“博之哥哥,如果还有来生,我再也不要进这宫里来了,我甘愿平淡一生,相夫教子,如此,便也安好。”

博之深深凝望着她,欲语,泪先落下,“我会等你。”

毓秀浅笑,似一朵娇艳的花朵绽开在唇边。

她是那样美丽,就算身处冷宫,她的美丽也没有失去分毫。她抬起眸来,看着日光渐渐西沉,便知道,这最后一刻,终将是要来临了。

毓秀微微一笑,轻轻放开他的手,“博之哥哥,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毓儿……”

“走吧,别回头看我。”

毓秀略略有些倦容,她抬眸望他,目中是一片的清澈。

博之还要再犹豫,毓秀已然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走吧。”

他微微踌躇,眼底隐忍了泪意,他转而站起,一步三回首。

毓秀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转瞬泪目,她忽然跑到门前,失声唤道,“博之哥哥!”

他闻声骤然回首过来,她黯然浅笑,“你要好好保重。”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身影逐渐消失在冷宫的拐角处。

她望着他,许久许久,泪水终于遏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她最后的凝眸处,是他的白衣飘渺,一如当年少时。

如果重来一回,我愿意再重新选择。

永昌十八年五月,桃夭宫的门突然被人沉沉撞开,巨大的响动声震惊了长安与楚洛。

“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淑妃娘娘从冷宫里出来了!”

那小太监口口声声称钟毓秀为“淑妃娘娘”,楚洛不禁动怒,霍然起身道,“朕说了,钟氏非死不得出冷宫,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

小太监吓得一个劲儿的磕头,口中只道,“淑妃娘娘一身盛装,面无惧色,奴才们……奴才们……都不敢拦啊……”

楚洛怒目而视,“她去哪了?!”

“往城楼的方向去了……”

长安心下一阵空落,她忽然拉住楚洛的袖子道,“皇上,还是先去看看吧。”

楚洛刚一颔首,她便立刻回首向晚香道,“你去看着五皇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必定不能让他出来。”

晚香心下了然,恭敬答道,“是。”

钟毓秀一身绛红色金银丝朝凤绣纹锦袍,万缕青丝梳成云髻,头戴珠冠,斜插赤金红玉簪,微风浮动,吹起她长及曳地的裙摆。她的目光清冷,没有半分的温度,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楚洛望着她,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们还不去拦着她!”

四下侍卫一得令,立刻向城楼上跑去。

“都不要去!”长安脸上那种柔弱的气息渐渐散去,她遥遥望着城楼上的钟毓秀,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眼底的那份悲悯和决绝。

像钟毓秀那样的女子,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

侍卫们听了皇后下令,一时都不敢再动作。楚洛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郁,沉声道,“皇后,这……”

“皇上,拦不住的。”长安一语轻漠,面色微沉,“还是随她去吧。”

城楼上的钟毓秀站在顶端,感受着簌簌冷风扑面而来,她往下望去,看到了很多她熟悉的面孔。

楚洛,沈长安,沈长乐,周若华……

她沉沉闭上双目,感受着她生命最后一刻的温然。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她一舞倾城,不知迷倒了多少的才子将相。

那时人人都说,贤妃专宠,唯有钟婕妤可以与之相媲美。

她风头正盛,是大好的年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看尽了后宫中那样多的生死,李淑慎,姜婉然,赵南烟……终于,她也有了自己的宿命。

她嫣然一笑,纵身而越。

天地间,红衣飘渺,朱色成川。

她躺在那里,唇边的笑容温暖而柔美。

庭院中,沈长乐折着一支碧桃,浅浅蹙眉道,“钟氏薨了,皇上怎么说?”

怡香淡然应道,“皇上什么也没说,对外只宣称钟氏是得了失心疯,那日在城楼底下的人也不多,皇上也不许外传。”

长乐冷冷失笑,一把折断了碧桃的枝干,“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到底是伤了皇家的颜面,皇上就一点都不怪罪她?”

怡香眉心涌起一丝怅然,面容紧绷着道,“奴婢听御前的海公公说,皇上非但没有怪罪钟氏,反而看在五皇子的面子上,恢复了她的位分,还是追封为淑妃。丧仪也是按照四妃的份例办的。”

“有这等事?”长乐的眉头立刻紧蹙,“皇上已经废了她的位分,怎么还会追封为淑妃?”

怡香惘然地摇摇头道,“圣心难测,奴婢也不知。”

“罢了。”长乐轻轻叹一口气,幽然道,“本宫到底是贵妃,没有必要跟一个死人计较,还是看活着的最要紧。”

怡香了然,躬身颔首,“娘娘说的极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是故人来 上

永昌十八年秋,皇帝南巡。

这是自皇帝登基以来最大的一次南巡,除了皇亲国戚,朝中高官,连三宫六院的嫔妃皆要随同。

后宫诸人中,仅因贵妃沈长乐再度有喜,便没有随皇帝一同南巡。

南方一带因着前年燕楚交战,战毁最为严重,皇帝此次下江南,其一是督促竣工,更重要的一层,也是为了安抚江南百姓的民心。

再到临安,已经是这一年的十一月了。

重回故土,楚洛的感慨良多,面对着西湖美景,便吟了一首诗词: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一旁新晋的余美人听了,不觉幽幽笑起道,“皇上真是好文采,这作的诗,嫔妾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呢。”

陈宝林闻言,也跟着随声附和道,“是啊,皇上如此多才,这即兴作诗,也是颇有韵味啊。”

长安将两人的奉承之语听至入耳,心下鄙夷,不禁掩唇而笑,余美人见皇后如此,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她近来颇为得宠,便大着胆子出声道,“皇后娘娘是在取笑嫔妾不懂得皇上作诗的含义吗?”

楚洛微微觑她一眼,面色逐渐暗沉下去,“皇后不过是在取笑你们才疏学浅还故意卖弄罢了。这是白居易的《杭州回舫》,朕不过随意一吟而已。”

余美人闻言骤然变色,一张秀面涨得通红,不由得低首下去道,“嫔妾知错。”

那位陈宝林更是羞得脸色大变,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才好。

楚洛也不去看她们,转而衔起长安的手,缓缓笑道,“皇后,陪朕去走一走吧。”

秋日游西湖,醉酒当歌,一日便也欢愉过去。回到行宫,已然入夜。长安坐在妆台前,缓缓摘下耳边玉坠,口中不经意地问道,“皇上今晚歇在哪里了?”

晚香端来一盆浸了玫瑰花瓣的清水,语调淡漠道,“皇上方才领了几个新人儿,去舫上听曲儿去了。”

长安淡然一笑,只作不觉,“皇上真是好兴致。可惜本宫与德妃的年纪都大了些,如何不胜当年了,也只有那几个年轻的嫔妃们可以伴皇上一同作乐了。”

“主子别这么想。”晚香拿来一方帕子给长安净手,浅浅垂眸道,“皇上是怕主子日里劳累,所以才没有着人来告诉主子。德妃娘娘也是累了一天,一回到宫中就睡下了。”

长安不置可否地一笑,方又捡起刚才摘下的珠饰一一戴上,温然开口道,“本宫也有很多年没回过临安了,既然皇上玩乐,那本宫也一同出去转转,就当是解闷儿了。”

晚香蔚然笑道,“主子可要去找皇上?”

“不了。”长安黯然低眸,脸上并无一分多余的表情,她的眼中忽然一亮,似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临安城有条长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本宫年少的时候,常和兄长一同去玩。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晚香闻言微微笑起,“那奴婢陪主子一同去。”

夜晚,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长安这一去,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一年,她与楚洛逛灯会,她看中了摊铺上的一处花灯,站在当下静静把玩了许久,再回神过来的时候,楚洛早已不见了踪影。长安的脑袋顿时一蒙,人来人往之间,她竟望不到他的一点身影,正在焦灼之时,她的手被人往回一拉,楚洛将她揽进怀里,嬉笑着向摊主道,“这些花灯,我全都包了。”

长安一脸震惊地望向他,却被他笑着敲了一记额头,“不准乱跑,小心等下本王找不到你了。”

长安既想笑又想恼,做不出什么表情,只得一脸别扭地看着他。

楚洛笑着嗔她一眼,回首紧紧与她十指相扣,“跟我来。”

灯影重重,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

长安立在当下,眼底竟生了一层朦胧的泪意。

她走近那家商铺,看着摊主已经从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变成了两鬓半百的老人,长安的眼眶微润,伸手挑了一个花灯,微笑道,“我要这个吧。”

“好,我帮您包起来。”摊主正要动手,长安的眸中微微一亮,忽然道,“等一下,这些我全都要了。”

一言已出,不只是摊主震惊,连晚香都瞪大了眼睛,“这,这……”

摊主一脸喜庆,立刻叫来了人一同帮忙,他一边包装着,一边笑语道,“我都在这儿二十多年了,除了二十年前有人将我这摊子全都包下,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呢。”

长安淡然微笑,心底却泛起一阵游一阵的涟漪。

话音刚落,她轻轻抬首,蓦然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灯火阑珊间,她看得再分明不过。

几乎是没有一刻犹豫,她便立刻从人群中冲撞了出去。

“楚瀛!”

他听到她的声音,身形陡然一震。

他极力想快些挪用步子,走得更远些,可手中的拄拐却是不听使唤,一步三折。

长安快步追上了他,他却执意别过脸去,不愿回首。

“楚瀛……”长安怀着深沉的喜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突然瞥到了他手中的拐杖。

沉重的惊骇霎那间弥散在长安的整个心房,她只觉得头顶一阵巨雷轰响,转瞬间滚滚压过她的心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思绪辗转间,她忽而听得他沉沉开口道,“娘娘认错人了。”

泪水遏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倏然开口道,“我没有认错。如果你不认得我,怎知我是娘娘?”

楚瀛面上一僵,挣开她的手,转身便要离去。

“楚瀛!”长安不甘心的追了上去,毅然出声道,“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回宫来?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周川派人守在淞山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你,你怎么又会到了临安,我……”

“阿瀛!”

长安的话语突然突然被打断,她抬首一望,见不远处忽然走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亲切的唤着楚瀛的名字。

长安只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颤,她看着那女子走过来,扶住楚瀛的胳膊,转而又看向她,微微笑道,“阿瀛,这位是……”

“这位夫人认错人了而已,没什么打紧的。”楚瀛淡然的望了长安一眼,神色间没有一丝留恋之意,他转向那女子,语气温存道,“我们回去吧。”

“好。”她应了一声,转身向长安颔首为礼。

长安就站在那里,任夜风拂面生冷,却感受不到一点的寒意。良久,长安的心底涌起无限的失望,隐忍已久的哀凉如涌动的薄冰,一点一点的摄进心房。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哪一桩事而难过。

是因为楚瀛的残疾,还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子,更多的,是他站在她的面前,可他的神情,却似是已经永远忘记了她。

夜幕低垂的临安幽幽泛着微凉,微弱的月光透过厚厚云层一点一点的洒落下来。

长安不知今宵是何故,居然感到分外的凄凉。

人还在,花已谢。

泪眼迷蒙间,她看到晚香抱着满怀的花灯,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

“主子!”

晚香喊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到了长安的身边。

“您哭了……”

晚香有些惊慌失措,她想掏出帕子给长安,可奈何抱了一大堆的花灯,实在腾不出手,只好左右为难的站在那里。

长安失神的望着遥遥远方,声音飘渺的连自己都听不分明,“我们走吧。”

回到暗香阁中,已经是后夜。

楚瀛执意要盈袖陪他在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肯回到住处。

盈袖累得一双眼睛都睁不开了,无力地趴在桌上,沉声问道,“阿瀛,方才那位夫人……到底是谁啊?”

楚瀛黯然的垂下眼眸,随手拨动着轮椅上的一枚拧丝,淡然道,“没有谁。”

“你不说,我也知道。”盈袖的眼角展开一点笑意,“她叫长安,对不对?”

楚瀛蓦然一凛,脸色完全暗沉了下来,“不是。”

“怎么不是?”盈袖含了一缕轻快的笑意,似是陷入了幽幽思绪,“当年我从平江淞山找到你的时候,你身受重伤,浑身都是血,此后我将你带回来,你昏迷了好些天,居然一直只叫着一个名字,长安……”

楚瀛深深垂下眼睑,温声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盈袖忽然一笑,笑得极是意味深长,“每次我一问起长安是谁,你总是闭口不提。阿瀛,你骗不了我,我单单看你的眼神,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我还总以为,那个让你魂牵梦绕的女子,是个二八少女呢,没想到今日一见,居然是位夫人啊……”

“你别胡说,她没什么不好。”楚瀛嗔她一眼,不欲再语,便拖动着轮椅往内室走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盈袖见楚瀛动怒,连忙上前去拉住他,轻叹一声道,“可你到底还是承认了,今晚这个人,就是你的长安。”

“她不是我的。”楚瀛目光一黯,神色分明,“你莫要再说了。”

盈袖郁郁失色,不满的撇撇嘴,“好,听你的,我什么也不说了,以后再也不提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自是故人来 下

是夜,盈袖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她心里始终有一桩事情没有着落,于是索性披衣起身,往楚瀛的房中走去。

盈袖轻轻扣了扣门,见里面无人应答,便想转身回去,可又看到里面的烛火大亮,便咬一咬牙,大着胆子推了门进去。

“阿瀛。”

她唤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转回轮椅,淡然望她,“你怎么来了?”

盈袖走过去,径自在楚瀛的面前坐下,斟了一盏茶喝,巧笑道,“我就猜到你这个时候也没睡。”

楚瀛微微黯然,“那你怎么也没睡?”

“我在想长安的事。”盈袖眉间浮上一点疑惑,托腮凝神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说她不是你的妻子,可你又对她日思夜想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那就不要再想了。”楚瀛倏然打断了她,“其实你不该直呼她的名字……唉,罢了。”

盈袖见楚瀛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愈发觉得疑虑,便出声道,“你不告诉我她是谁,我怎么帮你啊?难道我就看着你这样,每天都这样想着她,却不去见她?你这么喜欢她,你就去找她啊,好不容易等到她了,你却又在这里黯然神伤,到底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楚瀛的心思一点一点沉下去,目光中微有波澜,“她知道我在这里,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当我是死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好。”

“话不能这么说。”盈袖的眉头微蹙,望着他道,“今夜我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很难过。我看得出来,她明明,也是很想见你的啊……”

楚瀛兀自笑了笑,他微微垂眸,眼底便有些惆怅。

盈袖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叹息一声,“阿瀛,我认识你这两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身份,也没说你的家在哪里,只说想要来临安,可我问你关于你家人的事情,你也只字未提,你这个年纪,应该是已经娶亲了的,孩子也应该有好几个了,可为什么……”

“盈袖,我累了。”楚瀛沉沉闭目,忽然出声道。

盈袖眉心一黯,即刻站起身来,“我来扶你……”

“我自己来。”

盈袖微微低首,看着楚瀛强撑着站起身来走到塌边,便也只得叹了口气,悄然离去了。

第二日一早,盈袖起了个大早,趁着楚瀛还未起身,便悄悄出门到茶楼去了。

彼时,茶楼人烟稀少,茶楼小二见了盈袖来,一脸堆笑道,“盈袖姑娘这么早就来了。”

盈袖微微点头,扬声道,“一壶龙井。”

“得了,马上来。”小二闻声刚要转身,却突然被盈袖叫住。

“小二,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这儿茶楼人多,你可见过一位身着华服的夫人?”

小二眉眼间挤出一点笑意,打趣着道,“呦,姑娘,我们这一天人来人往的,见过那么多位夫人,姑娘不说得清楚些,我们怎么知道是哪一位?”

盈袖不满的瞥他一眼,尽力回想着长安的容貌,“就是……就是……哎呀,算了,量你也不知道。”

盈袖霍然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去。

“姑娘,姑娘,你的茶不要了?”

“不要了!”

盈袖又一个人在昨晚的桥边站了很久,看着路上行人匆匆而过,却始终没有看到她想要见的人。

直到夜幕降临,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的盈袖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去。

刚走出去几步,她忽然瞥到那一抹朱红,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夫人留步!夫人留步!”

她匆匆忙忙地赶上前去,却见长安的身边还站了一位陌生的女子。

晚香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吓了一跳,连忙向前一步护住长安,“你是谁?”

盈袖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想出言,却听得长安的声音沉沉入耳,“我认得这位姑娘。”

盈袖眉心一动,欣喜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晚香一脸难看的神色。

“主子,这……”

“主子?”盈袖的眼中忽然一亮,疑惑地望向主仆二人。

晚香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盈袖笑意吟吟,迎着长安的目光道,“我有些话,想对你们夫人说。”

长安心下一紧,一想到楚瀛,便立刻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道,“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这里说话有些不方便,我想……”盈袖眼波一转,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客栈上,“能不能请夫人跟我移步厢房呢?”

“大胆!你……”

“我跟你去。”长安容色平静,和婉地望向晚香,“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主……”晚香微微觑了盈袖一眼,憾然垂首道,“是。”

长安随了盈袖进厢房,屋内香气沉沉,一下子勾起了长安尘封多年的回忆。

从前在她做闺中女子的时候,常常喜欢挑间厢房,与兄长一同饮茶赏景。

而如今,她已是皇后,面对着眼前陌生的女子,面对着身陷残疾的楚瀛,她的心里除了沉重,还有一份不易察觉的伤感与患失。好像很多年,她都是遵从了“皇后”这两个字,做着正宫皇后在做的事情。如今私游临安,这般大胆的事情,好像也只有原来的沈长安才能做的出来了。

思绪间,长安却听得盈袖已然开口道,“盈袖不知您名讳,便斗胆唤您一声夫人,还请您不要见怪。”

长安淡然一笑,“无妨。”

盈袖见长安如此随和,倒也放宽了几分心态,便直接开口道,“夫人,恕我直言,自昨日一遇,阿瀛并不肯告诉我您的身份。可我实在是为难,我想尽力帮他寻得他的家人。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里等夫人,还请夫人告知。”

长安微微凝眉,思忖片刻,却也如实告知,“皇帝南巡途径临安,我是随同圣上一起到这里来的。”

盈袖闻言大惊,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方才那丫鬟唤您主子,那您是……”

长安微微一笑,将令牌从腰间取出,置于盈袖的面前。

盈袖凝眸看去,早年她与父亲一同入宫行医,倒也见过这类东西,她细瞧之下,顿时大惊失色。

“皇后娘娘!”

盈袖慌不迭地起身,对着长安深深伏拜,“民女不知皇后娘娘在此,如有言语过失,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起来吧。”长安轻轻叹一口气,婉言道,“本宫来这里,是想听你说说王爷的事。”

盈袖慌张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惊骇不定,“您方才说……王爷……”

“楚瀛是皇上的九弟,江陵王。”

盈袖此时此刻的惊讶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回想起那几日间楚瀛昏昏沉沉的喊着“长安”这个名字,再思及面前的皇后,心下顿时大骇。

盈袖痴惘着说不出来话,长安担心皇帝等下会来寻她,心中自是焦虑,便先开口道,“本宫是想知道,江陵王是如何会到了临安?”

盈袖闻言深深叩首,恭谨道,“民女在平江淞山一带发现了王爷,便与民女的父亲一同,将王爷带回了家中。今年年初父亲去世,王爷提出想要到临安来,于是……民女便陪同王爷来了临安……”

说到此处,盈袖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叩首道,“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实在不知王爷的身份,才会将他带来了临安,不是刻意隐瞒,还请皇后娘娘宽恕……”

“你救了王爷一命,本宫岂有怪你的道理?”长安的眼中一热,眉目间便有些黯然,她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只是他的腿……再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盈袖暗暗颔首,目光亦是有几分悲悯,“民女发现王爷的时候,他已经身受重伤,浑身都是血迹,腿部更是失血过多,民女与父亲竭尽全力,也只能保住他的性命……”

长安听到此处,忽然沉沉落泪,她极力忍住泪意,惘然出声道,“多谢你。”

盈袖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已有难以启齿的话语,她望着长安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皇后娘娘……是要带王爷回宫吗……”

长安极力镇静着心神,重重的点了点头,“本宫会向皇上禀明,让王爷随我们一同回宫。”

盈袖的面上忽然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她勉力笑了一笑,倏然道,“那样便好。”

长安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亦是带了几分探寻之意,“姑娘若是愿意,可以随我们一同返回洛阳。姑娘照顾王爷这么久,皇上必会格外对王爷和姑娘开恩的。”

盈袖的眼底有一瞬动容,随即便黯淡了下来。

“娘娘不要误会,民女只是以医为本,照顾着王爷罢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盈袖说着,忽然失神的笑了笑,“何况……他也早已有了意中人。”

长安的眉心剧烈地一跳,她望着盈袖,言语感切道,“那……能不能拜托姑娘,让本宫先和王爷见一面?”

盈袖心下一动,犹豫着该不该答话,却忽然听得长安又道,“我知道王爷这个时候不想见我,可是……能不能拜托姑娘,只要一面就好,让我先见见他?”

盈袖此时此刻,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绪,可面对着长安,面对着大楚的皇后,她不知是出于忧惧心理,还是真切的希冀,居然沉沉的点了点头,“我答应娘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君心似我心

夜幕重重,烛光摇曳。

长安的一袭红衣在暗香阁幽暗的烛火下流动着微光绰影。她轻轻推门,惊起手腕上的赤金镯子玎玲一响,楚瀛应声回首,在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她分明地看到他红了眼眶。

她走到他的身前蹲下,他执着地别过脸去,语气生冷道,“你怎么会来?”

长安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我来看看你。”

“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长安眼中一酸,隐约有泪光簌簌,“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楚瀛的声音有些低迷,他轻笑一声,沉重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能再上战场,回去还有什么用?”

“可是你是楚国的大将军。”长安沉缓了气息,语意温和道,“如今楚国安定,你功不可没。”

有微冷的空气灌入心间,楚瀛闻言忽然冷笑,“安定?用一个公主换来的安定,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长安怔怔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她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能说的。她就这样望着他,默然寂静。

这两年里,他好像变了很多。

曾经长安也想过,如果有一天找到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见到了,他就在眼前,是真真切切的楚瀛。

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除了心痛便是哀凉。

她望着他,眼泪忽然簌簌而下。

他本是别过脸去,眸中的余光一瞥,恍然瞥到她眼角的泪痕。他心底沉沉一颤,有无数种心疼与不忍涌上心间,他沉吟良久,一颗心终于还是软了下来。

她是沈长安,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你不要再哭了。”楚瀛微微凝眉,唇边忽然生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我死了才准哭,我没死之前,沈长安不准在我面前哭。”

长安听着他的语气渐渐温和下来,忍不住破涕为笑,她望着他,沉声道,“楚瀛,这两年来,你还好吗?”

楚瀛疲倦地笑一笑,“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还好吗?”

长安自知失言,见他如此,立刻红了眼眶,“对不起……回去之后,我一定请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用的。”楚瀛恻然转首,声音却是沉沉的愁绪,“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的腿好不了了。”

“怎么会?是你不肯好好医治,回宫……不,等下我回去,就让朱政过来……”

“长安。”他忽然唤她一声,唇角浮起一个温暖而轻微的笑容,“我没事的,你放心吧。”

长安默然低下头去,心底哀凉如斯。

楚瀛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淡然微笑着,“我记得有一回,是我刚从岭南回洛阳的时候,你从宫里偷偷跑出来看我,是不是也怕我突然死了?”

被楚瀛不着边际地问了这么一句,长安陡然抬起头来,“那时他们都说你得了瘟疫……”

“所以你担心我。”楚瀛轻轻一笑,替她拢了一拢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我福大命大,当年没有死,现在也不会有事。”

“可是……”长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都嘴边,却只剩下哽咽。她深深望着楚瀛,望着他温然的面容下那沉沉的忧伤与哀戚。又忽然想起他从前跃然马上,英俊潇洒的样子,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难过。

他一个人的时候,经历了那样多的变故,该是怎样的无助与绝望啊……

而此时此刻,她在这里遇到他,或许,是天意的安排,又或许,她是命中注定要来解救他的。

长安思忖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楚瀛……你为什么会在临安?”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良久,空气中只剩下一片静默。

长安在心底微微叹一口气,她觉得,或许是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合时宜了。于是,她便也不再期待他的回答,只静静望着窗外的一轮白月光,任思绪辗转流长。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长安的脸上,她听到楚瀛轻然一笑,缓缓出声道,“这里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不能守在你身边,便守在这里,我在这里,就觉得离你更近一些。”

长安微微睁眸,恍然抬首,“你知道我会来临安?”

他黯然一笑,笑意温然闪烁,“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可是你若不来,我便一直等。”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楚瀛深深闭目,将自己无声的痛苦默默掩饰在平静之下,沉声道,“我想见你,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

有一阵微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起长安眼前的朦胧一片,她轻轻拽了拽楚瀛的衣袖,他低眸望她,她转瞬间便泪眼朦胧,“对不起……”

他恍然失笑,“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

长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泪水簌簌的余光里,她看着他那张与楚洛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房轰然决堤,“你的真心,终究是被我给辜负了,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都是我拖累了你……”

楚瀛眼底朦胧一片,笑容却愈发明澈,“我本来就是个废人了,除了能守着你,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心中的痛楚翻涌不止,长安从泪水中望出来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她握着楚瀛的手,几乎是恳求般的语气,嘤嘤切切道,“楚瀛,我不能把你扔下,你跟我回宫去吧,好不好……”

她以为他会拒绝。

他一定会拒绝。

他隐姓埋名这么久,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找到他。

她这般无理的要求,想来他定然不会同意。可是她想抱着一丝希望,求他回去。

“好。”

听到他坚定的一声,她恍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深沉的眸光,楚瀛微微一笑,盈然望她,“我跟你回去。”

长安微微启了启唇,欲语,泪水却先落了下来。

楚瀛淡淡而笑,语气里满是心疼与不忍,“你让我做的事,我有哪一件不允的。”

长安立在当下许久,心中一丝一丝的抽痛逐渐蔓延上来,她隐隐约约的觉得,她欠楚瀛的,这一辈子都再也还不清了。

盈袖站在门口,看着长安朱红一抹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思忖片刻,抹去眼角一点泪痕,悄声进了屋内。

“盈袖?”

她听到他唤她一声,微微一笑,靠近楚瀛坐下,“恭喜你啊,王爷,终于要回宫去了。”

楚瀛不觉失笑,语气里有半分感激半分惆怅,“是你把她找来的吧?”

“是啊,看我多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见她。”盈袖按奈着心底的酸楚,语气微凉道,“只可惜啊,阿瀛,你回了宫,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楚瀛微微蹙眉,口气便有些松动,“如果你愿意,可以与我一起回宫。”

盈袖闻言眉心一动,很快又转过头去嬉笑道,“跟你回去干什么?做你的小妾吗?”

楚瀛有片刻的怔怔,恍然开口道,“不是……是让皇兄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我才不要!”盈袖霍然站起身来,一脸的无畏,“我不要皇上指婚,他会给我指什么?官宦子弟?富家少爷?我才看不上他们呢。”

楚瀛眉头微蹙,淡然一笑道,“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盈袖的目光在楚瀛身上一落,随即别过脸去,不屑地嗤道,“本姑娘谁也看不上,也不喜欢宫里的生活,才不要跟你回宫去。”

“那我回宫去了,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怎么办?”盈袖用手指着自己,不觉嗤笑道,“我的王爷啊,要不是你拖累了我,我早就逍遥快活去了,就凭我这医术,行走江湖,救济百姓,干什么不行啊?还用得着你担心我吗?”

楚瀛微微叹一口气,心中有无限的感叹与唏嘘,最终只化作一句,“盈袖,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盈袖紧紧咬着唇,心下几乎要痛得沁出血来,她死死忍住了,背过身去道,“哎呀,不早了,不早了,我累了,要回去睡了,你也快睡吧。”

楚瀛心下黯然,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那我走了!”盈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楚瀛的房间。

在关上房门的一瞬,她大睁着双眸,泪水抑制不住地沉沉而落。她伏在门框边,透过那一条窄窄的缝隙向内看去,只那一眼,盈袖便知道,这辈子,便是她最后一次再见他了。

长安回到行宫,已经是二更天了。

她老远便看到晚香站在门口,不停地踱来踱去。

晚香见了长安,立刻跑上前去道,“主子,你可回来了!”

长安握一握她的手,语气沉沉道,“宫里没出什么事吧?”

晚香摇摇头,一脸担忧道,“倒没有,就是海公公来找了主子一次,我推说主子出去散心了,他也就没再问什么了。”

“成德海?”长安心下隐隐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没说是来找本宫做什么的吗?”

晚香惘然摆首,“这倒没有。”

长安微微叹了口气,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转眼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便倏然开口道,“先别多说了,你去找长平来,我要让他递个话给皇上。”

晚香点点头,刚出了门外一步,忽然见得成德海慌慌张张地跑里面跑来。

长安心中不禁漫起一阵惶恐,脸色渐渐发白,“出什么事了?”

成德海一连叩了三首,他抬起头来,颤颤巍巍地启唇道,“皇后娘娘,皇上……皇上不好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寒

皇帝的高热是在夜半时分发作起来的。

听成德海说,皇上晚来与四位年轻的嫔妃游船,回到行宫中时还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突然发起了高热。守夜的侍卫听着不对劲,便立刻喊来了太医,行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长安赶去的时候,见余美人、苏婕妤、杜才人与汪宝林四人跪在廊下哭哭啼啼,其中位分最高的苏婕妤一见长安,立刻膝行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皇后娘娘……”

她只唤了一声,便哽咽得说不下去。

成德海微微蹙眉,在长安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这四个小主是今夜陪同皇上游船的,德妃娘娘有令,让她们四个跪在这里思过。”

长安素知若华性子温和,不肯轻易动怒,此番重罚嫔妃,定然是皇上出了大事。她心下隐隐觉得不好,也怠于再看她们四个一眼,只道,“那便叫她们跪着吧。”

说罢,她从四人身边走过,大步进了殿内。

两边的宫女刚刚打了帘子,长安便听到殿中传来一阵女子的啼哭声,她皱着眉头走进去,却见周若华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

“皇后娘娘,臣妾方才找不到您,都要吓坏了,您可算是来了……”

长安心中一颤,她从未见过周若华如此失态的样子,再往殿中一看,见好些个太医不停地进进出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勉强镇定下来,出声问道,“皇上如何?”

一提起皇上,若华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直落个不停,“太医们现在都在里头,皇上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的,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

长安心下着急,忽然又见朱政从内殿走了出来,立刻上前一步问道,“朱太医,皇上现在如何?”

朱政早就忙昏了头,见到长安,一时竟忘了礼数,沉声道,“皇上服了药,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高热一直不退……”

“本宫能进去看看皇上吗?”

“这……”朱政半分为难半分踌躇,“皇上昏迷许久,皇后娘娘此时进去,恐怕会……”

长安听得出朱政言下之意,便不再强求,微微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她望向若华,见她犹自垂泪,心下愈加气恼,便出言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贵妃不在,本宫之下便是你位分最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若华止了泪水,诺诺颔首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长安抑制住心底的一片苍茫,沉声道,“你吩咐下去,等皇上能起身了,便立刻动身回宫,不能耽搁了。这儿有本宫,你回去歇着吧。”

若华惘然地抬起头来,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是恭声答了声“是”,便悄然退出去了。

长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内殿的太医忙进忙出,复杂的心绪渐渐凝成眼底的一抹不易察觉的泪痕。

“大皇子,您不能进去啊!”

“大皇子!”

“让我进去看父皇!”

长安闻声转过身来,见云珂被几个侍卫阻拦着不让进来,心下着急,便出声唤道,“云珂!”

云珂一听见长安的声音,立刻推开了那几个侍卫,快步向长安身边走去。

还没等长安开口,云珂便首先出声问道,“母后,父皇怎么样了?”

长安叹息一声,看着云珂渐渐失望的面孔,心下亦是悲悯,只得强撑着安慰道,“皇上已经好多了,刚刚醒过来了。”

云珂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望见了长安的忧愁神色,不觉疑惑道,“母后,既然父皇醒了,您怎么不进去看看父皇?”

长安微微凝眉,心绪起伏间,语气便有些悲切,“太医在里面看护,母后先在这里守着。”

云珂望着长安,眉宇间的愁绪渐重,“那儿臣在这里看着父皇,母后回去休息吧。”

长安摇摇头,“不打紧,你若是愿意,便陪在这里与母后一同。”

云珂懂得地颔首,落座在长安的身边。

天色大亮时,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朱政从内殿出来,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被长安叫住,他连忙躬身屈膝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长安怠于拘束,直截了当的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朱政深深蹙眉,目光无意间扫过云珂的面上,低声道,“皇后娘娘请借一步说话。”

长安会意,与朱政移步到了内阁间。

刚一进门,朱政便按捺不住神色,开口便道,“皇后娘娘,皇上这病来势汹汹,怕是不太好。皇上早年感染肺病,留有旧疾,再加之这两年朝中战事,思绪过重,积郁成疾,只要一染风寒,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长安心内大恸,强撑着镇定道,“那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微臣一直在用重药调理,只是为了避免意外……”朱政微一凝神,思忖片刻,低眉颔首道,“还请皇后娘娘向皇上进言,早日立储。”

此言一出,长安的身子剧烈一颤,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皇上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朱政心下叹息,拱手道,“微臣医术不精,还请皇后娘娘治罪。”

话音未落,长安心头重重一颤。

朱政是大楚最好的御医,连他都这么说,事情必然是已经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

长安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在地,朱政及时上前扶了她一把,却听见她嘶哑着声音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长安走进皇帝寝殿时,已是过了晌午。

她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才来的。朱红的锦袍,细细的蛾眉,碧桃的玉簪,粉面娇容。

众人见皇后进来,悉数躬身退去了。

长安走到楚洛身边坐下,端起一旁饮了半碗的白粥,一勺一勺,仔仔细细的吹凉了送到楚洛的面前。

楚洛望着她,不觉含笑,“皇后有心了。”

他唤她“皇后”,而不是“长安”。

长安心底一酸,眼底积了一层薄霜。她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白粥,温声道,“皇上好些了吗?”

“好多了。”楚洛声音有几分倦哑,伸手握一握她微凉的手,不觉蹙眉道,“怎的这样凉?”

长安微微一笑,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回,温声道,“臣妾的手一直都这样凉,二十多年了,臣妾以为皇上已经习惯了。”

楚洛温然颔首,良久,他忽然叮嘱一句,“你要注意身子。”

长安想要点头,可刚一动作,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出眼眶。

此时此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与楚洛之间,早已不再是年少时轰轰烈烈的热恋,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相伴。他的身边,有那样多娇艳欲滴的花朵,可她存在他的身边,担任的更多,是妻子的身份。

那份唯一的爱恋,辗转多年,变成了一份细水长流的陪伴,可那仅仅又是陪伴而已。

曾经坚守的那份唯一,早就被销毁殆尽了。

她深深的望着他,正如很多年前一般。不同的是,很多年前,她是以憧憬爱慕的目光望着他,而如今,只剩下一份形影单只的寂寥。

正沉思间,楚洛忽然又握住她的手,长安的心底蓦然一动。

“长安,你对朕说实话,他们不肯跟朕讲,你跟朕说一句,朕的病,到底如何?”

长安紧紧抿唇,替楚洛掖好了被角,温然道,“皇上不要多虑,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

楚洛沉沉叹一口气,言语显得格外沉缓,“你不告诉朕,朕也能猜出个大概。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今日德妃来跟朕说,明日便要启程回宫,如果朕病得不厉害,她又怎会出此下策。”

日光透过窗子洋洋洒洒的照进屋内,衬得楚洛的脸色是那样黯淡,长安微微哽咽,略一思忖,便启唇道,“皇上,臣妾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江陵王,已经找到了。”

楚洛的眼眸霍然一亮,“真的吗?”

长安重重点头,“是。王爷自淞山失踪后,一路辗转来了临安。”

楚洛面上刚一惊喜,瞬间又失落了下去,“这么久了,他还活着,却不让朕知道,可见,他也是不愿意见朕。”

“不是这样的。”长安低头思量了片刻,声音里有沉沉的哀伤,“王爷身受重伤,又离开阵营,如今落下残疾,腿脚怕是不能再如同常人一般了。”

话音刚落,长安便望见楚洛眼中有沉重的惊痛,他深深叹息,尾音处却带过一缕沉痛至极的哀伤,“只要他还活着便好。只是长安,九弟可愿意再回宫里来吗?”

长安默然片刻,眼角的微光里是无声的悲绝,“臣妾派人去找过王爷,王爷是愿意的。”

她刻意强调了自己是派人去找,而独独把自己见过楚瀛的事实一并抹去。

这样的变化,是在无意间的。

她怕他疑心,可另一方面,她又在防范着自己心底的变化。

终于,她听得他轻叹一声,低沉了声音道,“这样便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机隐现 上

永昌十九年三月,皇帝南巡归宫。

这短短一月之间,宫里有两件事情最为盛传。

其一,是燕楚之战中失踪的江陵王回宫。

而另一桩,是皇帝突然病重。

皇帝这一病,与往常都不同。他每日虽然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但人人都看得出,皇帝的神色不比往日,已是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闻此消息的贵妃沈长乐,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硬是要闯到明德宫去。

长安自殿中走出,冷冷俯视着她,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皇上在歇息,贵妃请回吧。”

“皇后娘娘!”长乐的嘴唇有干裂的纹路,她仰起脸来,静静目视着长安,“臣妾担心皇上安康,还请皇后娘娘让臣妾见皇上一面!”

长安此时此刻这般冷漠地望她,思绪辗转间,竟思及起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一日,好像也是这样的天色,她伏在台阶上,苦苦哀求当时的皇后李淑慎,让她允许自己见楚洛一面。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却又遇到了同样的局面。

她站在皇后的这个位置上,亦是能体会到常人无法理解的酸楚。

长安正要出言,却忽然见得成德海从殿内出来,恭敬在她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要贵妃进去陪着。”

长安眉心一黯,有丝丝缕缕的寒意骤然蔓延到骨髓深处,她冷然望一眼长乐,转身将手递到晚香手中,“本宫乏了,回宫去吧。”

走过长乐的身边时,长安明显而又清晰得望见她唇边漫起的一丝得意。

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这样的神情,也曾经出现在自己和钟毓秀的面上。

而如今,风转轮回,早已是物是人非。

戌时,沈长乐出了明德宫,便是一脸的死气沉沉。

回到锦绣宫,她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厉害,怡香见状,以为她身体不适,立刻要赶去传唤太医,却陡然听见长乐在身后幽然叹息一声。

“皇上快不成了。”

怡香吓了一跳,赶忙回首过去,“娘娘方才说什么?”

“皇上快不成了……”长乐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心里全然是冷汗,“本宫已经私下问过太医了,皇上的去留就在这一两年了。”

怡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音道,“可是……可是给皇上主治的朱太医说,皇上并无大碍啊……”

“怎么会无大碍?”长乐脸色沉重,仿佛巨石沉沉叩在心间,“方才皇上跟本宫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便已是出了浑身的虚汗,本宫再一看皇上咳出来的血,全都是暗色的,本宫兄长临终之前,本宫是陪在他身边的,皇上的症状,跟长兄的一模一样。”

怡香张了张嘴,仿佛难以启辰,“那朱太医……”

“朱政是皇后的人,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吗?”长乐的目光在瞬间冷厉如锋,“如今皇上重病,朝中局面失控,皇子之中又唯有大皇子年纪稍长,可以为皇上分忧。皇后是大皇子的养母,她如此费尽心机安排大皇子在皇上的身边,又瞒下皇上的病情,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上立了储,万一哪天皇上突然驾崩,新帝登基,皇后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

想到这里,长乐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颤,“本宫腹中的这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都已经等不得了。大皇子已经十六岁,二皇子不受宠,五皇子的母亲又是死了的淑妃,眼下看来,要保住六皇子,那大皇子是必然留不得了。”

怡香闻言微微蹙眉,“可是大皇子未必有夺嫡的心思,况且现在李家一脉在朝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前,皇上未必会立大皇子为储……”

“大皇子有皇后这个靠山,便是最大的胜筹。”长乐的神情冷清而理智,肃然道,“本宫要是再不动手,等着皇上把立储的旨意下了,就什么都晚了。”

永昌十九年五月,贵妃沈长乐产下皇八子。

皇帝病重,宫里本想借小皇子的出生冲一冲喜,可奈何皇上实在病得有些厉害了,连八皇子的名字,都是内务府给拟好了送到锦绣宫去的。

因着这一重缘故,长乐心里总有些不快,日里免不了要抱怨几句。待自己身体好些了,便立刻把怡香叫到身边来,再三叮嘱道,“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可都做好了吗?”

怡香郑重地点点头,放低了几分声音道,“娘娘放心,奴婢都做好了。”

长乐轻叹一口气,还是有些不放心,“事关大皇子,皇后疑心又重,你千万要小心些。”

怡香蔚然颔首,“奴婢明白。娘娘放心,清荷是娘娘的人,必然懂得分寸。”

长乐垂下眼眸,浅浅划过一丝冷笑,“那便好。大皇子如果死在皇上前头,本宫又比皇后得宠,云珩和云珃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怡香心下一震,徐徐恭敬道,“是。”

长乐的目光似是无意略过她身上,带了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幽然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本宫不会亏待你的,自会许你兄弟一个好前程。”

怡香恭谨垂下眼睑,“奴婢多谢娘娘厚爱。”

长乐满意一笑,抬首望了望窗外明亮的日光,唇边逐渐泛起一丝幽幽而不可见人的笑意,“本宫如今身子好了,也可以去伺候皇上了。”

彼时,长安正坐在桃夭宫中,她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她这一方神情落在对面的楚瀛眼里,不觉有些思虑,于是便出声道,“在想什么?”

长安听得楚瀛这一句,方才醒转过来,她轻啜了一口茶水,叹息道,“皇上一直不见好,朝中老臣也开始上书劝皇上立储,言下之意,都知道皇上可能是熬不过这几年了。”

说到此处,长安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楚瀛望她一眼,有些担忧着道,“皇兄身体一向很好,太医也有些言过其实了,怎么会偶感风寒就病得这样厉害。”

长安心下怅然,无声地张了张嘴,眼角便有几分微润,刚要出言,忽然望见晚香带着一股冷风急匆匆地进来。

她一进殿内,便首先福身下去,“奴婢给皇后娘娘,给江陵王请安。”

长安微微蹙眉,“什么事?”

晚香略一颔首,起身来让小得子进了来。小得子的手中捧着一个药碗,高高举起,长安疑惑地望他一眼,“这是什么?”

“这是大皇子的安神汤药。”晚香浅浅垂眸,谨慎的面容上陡然闪过一丝惶然,“大皇子近来学业繁重,又要帮皇上处理政事,每夜都睡不安稳。朱太医上回来的时候,给大皇子开了一味安神汤药,让大皇子每日服用。”

“这本宫知道。”长安深深凝眉,望着小得子手中的汤药,疑虑渐深,“你是觉得,这药有什么不妥?”

晚香将头低得更深些,沉声道,“奴婢只是看大皇子这几日来神色不佳,总有头晕之状,失眠的症状没有减轻反而加重。奴婢细细想来,可能问题出在这药上。”

楚瀛闻言紧紧蹙眉,面上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转而向小得子道,“拿过来。

小得子不敢迟疑,立刻颔首将药碗交到了楚瀛手中。

楚瀛接过汤药,轻轻一嗅,又轻抿了一口,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一沉,“这安神汤我在平江的时候也服用过,这闻起来的味道倒是没差,只是口感生涩,不像是平常的安神汤。”

长安脸上的疑影越来越重,“你疑心什么?”

“我担心,是有人在里面加了不该加的东西。”语毕,他微微转首向晚香,“去把药方拿来。”

长安闻言倏然一怔,“你懂药理?”

“久病自成医,况且这一类安神的药物,盈袖的父亲从前也开了许多。”

长安默然,望着晚香将一纸方子递到楚瀛面前。

楚瀛略略凝神,他细看片刻,眉心倏然一跳,“别的都没有问题,只是这朱砂的药量,比正常多了许多。朱砂微毒,高温遇化,不是什么好兆头。”

长安的一颗心猛然一颤,面颊瞬间苍白。楚瀛望她一眼,以沉静的目光安抚她此时慌乱,“这药量的多少,我也说不准,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长安闻得这一句,镇定了心神,扬声吩咐道,“晚香,你去把这里面的药渣倒出来,请朱政来看。”

晚香会意颔首,“是。”

晚香与小得子离去后,长安再沉不住气,紧握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楚瀛深深望她一眼,极力安慰道,“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长安的一双眼睛怒得血红,忍不住颤声道,“她们算计本宫,居然还算计本宫的孩子!本宫的云璟,就是死在她们的手里,事到如今,她们居然还不肯放过云珂……”

楚瀛微一沉吟,凝眸望她,“你已经猜到是谁做的了?”

长安冷笑一声,双眸浓郁得几乎要沁出血来,“之前我总以为是钟毓秀,她为了五皇子,才会蓄意加害本宫的孩子。可是她死了,别人也必然不敢做这样的事,思来想去,有这样心思的人,满宫里,也只剩下贵妃了。”

楚瀛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眉心倏然一跳,“可贵妃是你妹妹……”

“她是我妹妹,但是她的心里,早就没有我这个长姐了。”有沉重的怒意与伤心同时浮溢在长安的眉间,她沉寂了心绪,忽然沉声道,“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想这样的办法来害云珂。”

楚瀛默然垂首,不再作多言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杀机隐现 下

不过多时,朱政便来了桃夭宫,他一见楚瀛,面上有些许的诧异,很快收敛,旋即恭敬欠身,“皇后娘娘万安,王爷万安。”

长安扬一扬脸,晚香会意,立刻将东西呈了上来。

朱政恭敬接过,他注目片刻,又捻起药渣轻嗅,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略一沉吟,终开口道,“皇后娘娘,这药方是微臣开的,但是里面的用量,却是被人偷偷更换过了。”

长安的眼底骤然蓄起冷冽的寒光,逼问道,“可是朱砂过量?”

朱政脸上闪过一丝乌云般的阴翳,低沉了声音道,“是,大皇子的药里,被人加了足量的朱砂。朱砂少量服用可镇心安神,清热解毒,但是这里面的朱砂,却足足被人添了一倍的量,长久大量服食,实在是要至大皇子于死地啊……”

朱政的话音未落,无尽的恨意已经在长安的胸腔里剧烈地翻腾着,她死死地忍耐着,出口的话语却字字犀利,“她给云珂下了多少的药量,你也照着这个分量,每日给六皇子服用。”

朱政闻言大震,“皇后娘娘,这……”

“她要本宫死,本宫也不会让她好过。”森森冷意凝成长安眼底无穷无尽的恨意,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只觉得彻骨森寒,“她想要争储,本宫就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不可!”楚瀛的面色越来越阴沉,语气陡然间淡漠如霜,“无论如何,孩子无罪,不要伤及无辜!”

长安蓦然回首,言语没有丝毫容情之处,“可是她要害死本宫的孩子!本宫不能坐视不理!”

楚瀛沉静了目光,摆手示意朱政下去,转而沉声道,“长安,你要想好了,你的手上,不能再沾染许多无辜的鲜血。她们怎么对你,你若是再怎么对她们,便是如同她们一般了。”

长安的眸光渐渐低沉下去,她沉默须臾,忽然冷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了,没有回头的路可选,只能越走越远。”

“长安……”楚瀛凝眸注视着她,目光深沉,却是万般无奈。

身处高位,必要自保。

她没有做错,可是这样的方式,实在太过残忍。

他从小到大,见过后宫太多深不见底的阴影。比起前朝的杀戮,后宫更是人性的泯灭,那一个个姣好容颜的女子,机关算尽,只为求得帝王欢心,为了那点荣耀,为了那些莫须有的宠爱,她们可算虚妄一生。对于那些人面兽心的后妃们,楚瀛一向深感不齿。可如今,连长安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除了心痛,却也无计可施。

他望住长安,纷纷心念纠缠在思绪的凌乱之间。

那一年,新帝刚刚登基。他入宫来,望见楚洛正在庭院里陪着她荡秋千。微风簌簌,漫天的桃花尽数飞舞,她的笑颜,明亮得几能照亮大楚皇宫的整片天。那样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他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欢悦下去。这么多年,他陪在她的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以一己之力庇护住她的一片天。

唯此,便也足矣。

然而他此时此刻也清醒地意识到,面前的沈长安已经不再是那年刚入宫时的贤妃了,可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还是愿意护着她,只要她周全,便是一世长安。

于是他沉默起身,她忽然抬首望他,目光交接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她的眼底有泪光闪动。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沈长安,你失望了吧?”

楚瀛以平静的目光相对,“你永远都是长安。”

“你走吧。”长安沉沉闭目,她默然片刻,终而轻轻启唇道,“楚瀛,你有大好的前程。不必为了我趟这一趟浑水,我已经没有做好人的机会了,可你一直都是个好人。”

接着,便是两下的静默。

外头风声簌簌,他拄着拐,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去,淡淡的日光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楚瀛走到廊下,忽然望见满园桃花正盛。桃花朵朵,纷然而落。他轻轻一笑,折下一枝蔽于怀中,心中是沉沉的坚定。

桃夭宫侧殿,长安刚刚走进,便见得朱政正在给云珂请脉。云珂身边的小宫女一脸怯怯地望着他,云珂却向她挤一挤眼,笑道,“清荷,帮我把外裳拿来。”

被唤作“清荷”的宫女答应着去了,取过云珂的披风,双手奉上道,“大皇子。”

云珂玩味一笑,却不自己动手,“帮我系上。”

清荷的一张秀面忽然浮起一抹潮红,低首下去道,“大皇子,这……”

“快点。”云珂面带温色,向她温柔一笑。

这一幕落在长安眼里,她的眼睑忽然一垂,出声唤道,“云珂。”

云珂闻声一怔,赶忙起身,“儿臣给母后请安。”

清荷也吓得一凛,立刻躬身下去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起来吧。”语毕,长安不去看她,径直走到云珂面前,温声道,“晚香说你今日头晕心悸,可好些了?”

云珂明朗一笑,倏然道,“儿臣没事,母后放心吧。”

长安点点头,转首瞥了清荷一眼,见她一味低着头不说话,不觉出声嘱咐道,“好好照顾大皇子。”

“是,皇后娘娘。”清荷声音细细柔柔,云珂不由得注目于她,唇边泛起秋水涟漪的笑意。

长安望了云珂一眼,心下澄明一片,她走到朱政身边,放低了几分声音道,“朱太医,借一步说话。”

朱政颔首与长安进了偏殿,长安再按捺不住,便开口问道,“大皇子如何?可有中毒之像?”

朱政轻轻摆首,有礼躬身道,“回皇后娘娘,微臣给大皇子诊脉,并未发现大皇子有中毒之兆。大皇子服用安神汤已经两月有余,如中朱砂之毒,此时应该会伴随着其他症状,可大皇子脉相平稳,并无大碍。”

长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觉蹙眉道,“那云珂近来的心悸,晕眩又是怎么回事?”

朱政微一颔首,恭声道,“回皇后娘娘,大皇子出现这些症状,是因其日常劳累所致,只是看大皇子的情况,像是并未服用任何安神的药物。”

长安微微凝神,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她沉了声问道,“晚香,伺候大皇子的人有哪些?”

晚香靠近长安身侧,恭谨答道,“回皇后娘娘,贴身伺候大皇子的,是以前宫里的小太监,还有几个年长的姑姑,再近一点的,便是大皇子身边那个叫清荷的丫头了。”

长安心念微动,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把她带来。”

清荷很快便被带到了桃夭宫的正殿,她看到晚香将大门锁上,便立刻慌了神。

坐在上首的长安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她垂眸把玩着手上的戒指,却在不经意间散发出一阵迫人的寒意。

“大皇子平日里的膳食都是你负责的?”

清荷不敢迟疑,恭首答道,“是。”

长安望她一眼,目光更加凛冽,“那安神的汤药也是你亲手煎的?”

清荷心下是一阵又一阵的恐慌,却又不敢不答,只得道,“是。”

“赐死。”长安面色冷冽地吐出两个字来,瞬间便有小得子和小善子从内殿出来,伸手就要去拉跪在地上的清荷。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清荷满脸的泪痕,不住地在地上叩首,殿内静极,她额头触碰地面时,发出一阵咚咚的响声。

长安轻轻蹙眉,面上的表情随着风动隐隐摇摆不定,她摆手示意两人下去,忽而启唇问道,“本宫想问问你,贵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可以让你这般陷害大皇子?!”

清荷吓得惊魂未定,她惘然抬起头来,泪水如秋洪奔泻,“皇后娘娘明鉴,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贵妃娘娘虽然指使奴婢谋害大皇子,可奴婢并没有这么做啊!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长安唇边的微笑淡淡,她抚了抚鬓边垂落的流苏,淡然道,“起来吧。”

清荷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看向长安,面上俱是惊恐不定。

“本宫知道你没有这么做,不过是唬一唬你罢了。”长安语气和缓,笑得从容而宁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认了,也省得本宫浪费口舌再去问你了。”

清荷盈盈拜倒下去,“奴婢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问心无愧,不敢欺瞒皇后娘娘。”

“你倒是机灵。”长安微微一笑,面上平和得波澜不兴,“但是你忘了一点,本宫虽然不是大皇子的生母,但是也抚养了大皇子许多年。本宫膝下无子,云珂就是本宫唯一的孩子。你若是想嫁给云珂,贵妃是帮不了你的,只有本宫允了,你才有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

长安将话一字一字地柔和吐出,更是激起了清荷心中的阵阵惊恐。

她徐徐恭敬拜倒,沉声道,“奴婢只想忠心伺候大皇子,不敢有二心。”

“你这般聪明,留在贵妃身边,真当是可惜了。”长安含了一抹沉稳的笑意,幽幽望向清荷,“本宫留你一条命,让你以待来日。你还是贵妃的人,在贵妃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本宫不用嘱咐你,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长安的声线不高,却是沉沉灌入清荷的耳中。

她不敢起身,只得又磕了三个响头,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流星般的光彩,“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迷生

夏去秋来,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而看似平静的后宫,却是波涛暗涌。随着皇帝日复一日的重病,宫中哀戚之声不绝于耳。大概人人都知道皇帝大限将至,可太子之位依旧空悬,一宫人的心思,除了落在皇帝身上,也落在了储位之上。为了回避目光,也为了明哲保身,长安让云珂佯装病重,将国事一并推去,静心修养。

宫墙深深,红颜欲老。

长安每一日漫步在长长的宫道上,总能听见那些新晋嫔妃的嘤嘤低泣。

还是那样好的年华,还是那样娇美的容颜,有些人甚至未曾面圣,便要如此葬送自己的一生。

位高的嫔妃争储,位低的嫔妃争宠。

她所期盼的真心,在这重重深宫之中,早已被消磨得不见踪迹。

想到此处,长安不禁哀哀悲戚。

深宫二十年,她亦是把自己从一个懵懂少女熬成了如今的深宫妇人。繁华往事,历历在目,可谁又能说得清楚。

柳色参差掩花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永昌二十年春,皇帝虽久病不愈,但这一日的精神却比平常要好些,将夜,长安在晚香的陪同下前往明德宫中探望皇帝。

她甫一进殿,便见成德海打了个千儿出来,笑模笑样地向她道,“皇后娘娘,皇上在殿内歇息,贵妃娘娘陪在里头。”

长安闻言,笑意便有些冷,出口的话语也转而化为一字一字的犀利,“她是贵妃,本宫是皇后,尊卑有别,难道贵妃不懂这个规矩吗?”

“是,是,皇后娘娘说的是。”成德海一脸赔笑道,“只是现下皇上由贵妃娘娘陪着……”

“无妨。”长安冷冷瞥他一眼,无视他的后半句话,举步便走进了殿内。

寝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长安隔着帘子便也能望见长乐与楚洛的一双身影在笑语交谈。

长安轻咳一声,殿内立刻安静下来。不过片刻,长乐便从帘后转了出来,屈膝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长安淡然望她,目光透着冷冽之意,“贵妃累了,回去歇息吧。”

长乐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她抬首望向长安,却正对上她清冷的目光。

长乐紧紧抿唇,虽心有不甘,可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儿发作,只得悄然退下去了。

长安走进殿内,见楚洛坐在榻上一脸苍白的模样,心中陡然一沉。

他望向她,目光却还是温和的,“皇后来了。”

长安温然浅笑,落座在楚洛身边,关切道,“贵妃方才来跟皇上说了会儿话,臣妾见皇上的气色更好些了。”

楚洛闻言微微黯然,他叹一口气,紧接着便有愁意浮上眉间,“朕的时日无多,朕自己也知道。大臣们都在进谏,建议朕为了国家安定早日立储,贵妃方才来,虽不明说,但也是提点着朕决定太子人选。”

长安露出深幽如水的眼眸,微微沉吟着道,“皇上益寿万年,不必过分忧虑。”

“长安。”楚洛唤她一声,眼中有一片清明的懂得,“你不用再安慰朕了。这些朕都知道。只是立太子事关国家社稷,朕早晚都要做个决断的。”

长安凝神不答,只是微然颔首。

楚洛见她不说话,目中不觉闪过一丝疑惑,“长安,关于太子之位,朕心里已经人选,你就不问问朕,可是中意哪一位皇子吗?”

长安眼圈微红,眸光低回而避,“大皇子年纪最长,又是先皇后遗子,自可以帮皇上分担前朝事务。五皇子聪慧,六皇子虽年幼,但是足智过人,无论皇上中意哪一位为太子,都是极好的。”

楚洛轻叹一声,不觉生了几分寥落的怅然,“德妃来见过朕,贵妃也来见过朕,可独独是你,朕提到这太子之位,你却不肯为自己的儿子进言一句。”

长安轻轻一笑,替他将手放到被子里去,语气带了几许哀叹之意,“云珂大了,凡事有自己的打算,也要顾及着皇上的心意。皇上认为臣妾会进言,是觉得臣妾在意皇位,还是在意太后之位?”

长安的话说得如此明了,楚洛微微凝神,刚要出言,却忽然见得她站起身来,盈然一笑。

“罢了,不说这些了,皇上安心歇息吧。”

“长安。”

楚洛出声叫住她,她回过身来,目光和煦,“皇上还有何事?”

“过来坐,朕有一件事想问你。”

长安的一颗心突突一跳,可看到他温静的目光,旋即便安静下来。

楚洛以平静温然的眉目相对,那样的眉眼,长安已经看过许多次了,可如今再见他这般,她竟险险有泪水要落下来。

他握一握她的手,她的手指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凉,他心下一叹,陡然生了几许哀凉,“长安,如果朕走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长安眼中一酸,“皇上别说这些话,会好起来的。”

他的目光坚定的望向她,“回答朕。”

她抬眸望他,眼帘低垂。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臣妾不过就是闭居深宫,颐养天年罢了。”

有良久的沉默,她忽然听见他出声道,“长安,是朕对不住你。”

对不住。

又是这一句。

她倦倦一笑,却不肯再勾起那沉沉的往事。

“皇上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长安揉一揉发红的眼睛,笑容和煦如初阳,“这句话,臣妾已经听了太多次了,不想再听到了。”

楚洛深深叹了口气,倏然道,“其实九弟是真心实意对你。”

长安心底沉沉一颤,她豁然睁开眼眸,震惊地望向楚洛,“皇上,臣妾不是……”

“朕明白。”楚洛以温煦的目光注视着她,疲倦一笑,“方才贵妃来跟朕说,说你自回宫后,便时常与九弟同处一室。连九弟回宫,也是你提前计划好的。更说在此之前,你们便一直暗中往来。她以自己的家族荣耀起誓,说皇后私通有辱皇室尊严,请朕惩处。”

长安平静地听完这一切,末了,不过是一句,“沈家出了这么个女儿,也是为我家族蒙羞。”

楚洛淡然一笑,不予置否,“朕是将死之人,这些话听得听不得,也都不过如此。”

长安的目光如同被风扑到的烛火,剧烈一跳,“那皇上是信了吗……”

他微微一笑,似是有无限的感慨,“长安,她很像你,却不是你。”

“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皇上怎会觉得相像?”

楚洛安然一笑,忽然反问道,“长安,你还怪朕吗?”

长安默然低首,目光澄明,“皇上给了臣妾最尊贵的地位,臣妾有什么可怪皇上的?”

“可这不是你想要的。”楚洛承接她的目光,眼底隐隐有浮光掠影,“长安,是朕对不住你。朕没能护好你,也没能保住咱们的云璟。”

一提到云璟,长安就像被人揭开了经年的伤疤,皮肉之间是生生的疼。

“都过去了,皇上不要再提了。”

他微微叹息,沉声道,“有些话,朕再不说,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若是说对不住,臣妾也对不住皇上,便一并抵消了吧。”

有很久,他没有再出声。

长安心底一沉,眼中有泪水盈然。

“朕累了。”

长安敛衣起身,缓缓道,“皇上歇息吧。”

她步出门外,抬首望见一片湛蓝如璧的天空,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肆意而落。

很多年间,长安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名位?一份真心?又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在争什么。

仿佛有一个深渊在环绕着她,她跌了进去,便是再也见不到底。她费力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却发现外面仍然是一个牢笼,任她辗转千尘,也难以看得到尽头。

李淑慎,姜婉然,宋燕姬,钟毓秀,魏青芸,赵南烟……

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她们都消香玉陨,变成史书上的一行小字,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她沈长安,站在这天地间,却是茕茕孑立。

泪眼朦胧间,长安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她一抬首,却恍然望见了楚瀛。

他坐在轮椅上,就在宫道的尽头静静望着她。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待看得清楚了,她终于跌坐下来,伏在他的膝上恸哭。

整座整座的大楚皇宫,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相知相伴,相互依存。

楚瀛没有一句话,就这样默然地陪伴。从前他隐藏自己的心意,是为了护她周全,现在他明了心意,也是为了她蔽护一时的风雨。

可惜命运的阴差阳错,他遇见她时,她便已为*。

此后辗转多年,他却再也遇不到第二个她。

苏宛滢也好,盈袖也好,她们都是极好的女子,可是,她们终不是沈长安。

于是他舍下一切,就这样守在她的身边,只要离她更近一点,他便也觉得心生安慰。

那年的淞山一战,他身负重伤,在倒下的最后一刻,满心里想的,全都是她绽若桃花的笑容。

此后,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笑着答应一声,“好。”

楚瀛沉下目光,微笑生波。

茫茫岁月,他沉浮其中,却又沉沉看不到尽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柯一梦

永昌二十年四月的一个夜晚,明德宫外突然大亮一片,太医进进出出,三宫六院的嫔妃皆侍于左右。

人人都知道,皇帝已到弥留之际了。

朱政默然从殿内出来,绝望地向长安摇了摇头。

“能控得住一时,却也撑不了多久,皇上是油枯灯尽,大限将至了。”

听到这句话的德妃一下子晕了过去,四下惶然乱作一团。

长安紧紧攥着晚香的手,竭力控制着自己齿间的颤抖,茫然地望向朱政,“皇上还能撑多久……”

朱政悲戚地低首下去,沉声道,“这要看天意了,每日重量的剂药喝下去,却也不过这几日了。”

朱政的话音未落,长安已是蓦然怔在当下。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嘈杂,长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止不住地阵阵发抖。她紧紧咬住下唇,感受着唇齿间传来的一阵阵血腥气。良久,她缓缓回身,一步一步往回艰难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仿佛是凹凸不平的悬岩,她一个支撑不住,忽然跌倒在地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幕四之下,沈长乐立在明德宫前,冷静而默然地看着这苍茫一片。

她的双眸里尽是空洞,看不见一点悲喜。身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呼声,有无数人在往皇后的身边跑去,她立在当下,只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

她所追求的一切,所仰慕的荣华,还没有争到手,便全都没有了。

长乐此时的神智几乎不受自己控制,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明德宫前,她轻轻开口,语气却生冷得没有半分情感,“本宫要见皇上。”

为首的小太监看着神情恍惚的贵妃,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将目光移向成德海,成德海向他使一个眼色,立刻让了路给长乐进去。

明德宫中草药气味浓重,这沉沉药香中夹杂了些许行将就木的味道,长乐一踏进门,便立刻闻了出来。

她昏昏沉沉地走到楚洛榻前,双膝一软,即刻便跪在了地上。

四下的宫人退避三尺,长乐一个人趴在床前不知哭了多久,忽然听见楚洛喃喃出声道,“长安……”

她心下一沉,仔细靠近听去,才明明白白地听得皇上喊的,是长姐的名字。

她沉沉闭目,隐忍着道,“臣妾是贵妃。”

楚洛微微睁眸,待看得清楚了,忽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皇后呢?”

长乐紧紧咬了唇,一字一句道,“皇后听到皇上病重的消息,承受不住,已经被人送回宫了,臣妾在这儿陪着您。”

语毕,是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楚洛轻轻地“嗯”了一声。

长乐极力忍了泪,颤抖着声音问道,“皇上不愿意见到臣妾吗?”

楚洛微微沉吟,叹息着道,“朕方才一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长安。”

长乐的心底蓦然一沉,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轻轻启唇道,“臣妾自进宫以来,已经被皇上错喊了无数次名字,臣妾跟皇后,长得竟是那般相像吗?”

楚洛漠然相对,眸光渐渐暗淡下来,“你们容貌相像,但终究不是一人。”

长乐心下酸楚,惶然欲泣,她死死抵住牙齿,不想让自己再多说一个字。

有一个问题,在她的心里已经缠绕很多年了。她曾经也问过他,得到过他死心的回答。可是过了这么久,他的这般宠爱,让她恍然觉得,她不只是一个影子,或许,他对自己还是有真心的。

所以她想要问一问。

冥冥之中,她十分明确,如果这次不问,她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问出口了。

于是她沉静了容色,低声道,“从臣妾进宫的第一天起,皇上便对臣妾爱护有加。她们都说,是因为皇上把臣妾当作长姐的影子,所以才会对臣妾这般好。今日臣妾大胆问皇上一句,在皇上的心里,可有沈长乐这个人吗?”

楚洛的目光望向头顶空洞的帷帘,终于沉沉开口道,“长安是朕的妻子,你是朕的贵妃,终究是不一样的。”

妻子,贵妃。

长乐冷然失笑,笑意却是彻骨的寒冷,“原来皇上一直都是这样想。原来这么多年,皇上对臣妾的只有宠爱,没有一点的真心。”

“朕对你没有真心,难道你对朕就有一点真心了吗?”楚洛目光温和,语气却隐然有一丝迫人的意味,“如果朕不是皇帝,你还愿意嫁给朕吗?”

“皇上愿意听实话吗?”

“你且说。”

“臣妾不愿意。”

楚洛淡然一笑,却没有一丝的恼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朕提起立储之事,又不断提醒朕,皇后与江陵王有染,朕便也已经猜到了。只是你这般大胆的样子,还真是有几分像长安。”

长乐静静相对,语意清淡而决绝,“因为皇上对臣妾没有真心,皇后又因当年臣妾进宫而忌惮臣妾,臣妾没有办法,只能以此来保全自己。”

“长乐,你如果少几分这样的心思,会活得更容易些。”楚洛以一漾温和的目光相对,沉声道,“只是立储的旨意朕已经拟好,你也无须多虑了。“

长乐笑得痴惘,声音空洞而无力,“皇上是传位给了大皇子吗?”

楚洛沉沉闭目,却避而不答,“无论朕立了哪一位皇子为太子,你都要知道,朕实在不希望兄弟残杀的局面再次发生。”

她恍然一笑,心落千丈。

她没有爱情,居然连这一点权势都得不到。

“说到底,谁能成为新帝,谁又能成为皇太后,不过凭的都是皇上的心意罢了。”长乐的眼角闪落两滴晶莹的泪珠,忽然悲戚不已,恸哭出声,“可是臣妾真的不明白,臣妾有哪一点比不上长姐?论相貌,臣妾比她年轻,比她美貌,论技艺,长姐只善画技,可臣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真心实意地侍奉皇上,可为什么到头来,皇上还是最在意她?”

楚洛长长叹一口气,暗沉的眸子里只有流光闪烁,“长安有的,你都有,长安没有的,你也有。可是爱一个人,爱得长久,又仅能只凭才貌而定论……”

长乐沉沉垂泪,苍白如雪的面颊上滑过一行又一行的清泪,她低一低眉,温然颔首道,“皇上的心意,臣妾明白了。”

长乐缓缓起身,向殿外走去,脚下的步伐,却是一步比一步更沉重。

仿佛大局已定,再无回转之力。

长乐望着这夜幕低垂,微风萧肃的大楚皇宫,突然发出一声凄恻的哀呼。

原来她们所有人的生死殊荣,不过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罢了。

回到宫中,已经快入三更。

长乐坐在榻前,疲惫地揉着额角,颊边泪痕犹未干。她用力抹了一把,倦倦开口道,“云珩去哪了?”

怡香端了茶来,温言道,“六皇子去明德宫了,现在所有皇子和帝姬都在明德宫守着呢。”

“那大皇子也在?”

“是。”

长乐闻言冷然一笑,“大皇子前几日不还是病得起不来床,现下怎么这么快就能起身了……“

怡香浑身一凛,立刻道,“皇上病危,大皇子是长子,就算病得再厉害,也得去皇上身边尽孝啊……”

一听“长子”两个字,沈长乐目中顿时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她将手中的茶盏猛力一摔,呵斥道,“都已经这么长时间,药性也该发作了,大皇子怎么还好好的!”

怡香眉心一跳,惘然道,“奴婢已经照了娘娘的吩咐,安排清荷去做了,奴婢也每日派人盯着,确保清荷是按了咱们的药方煎药……或许……或许是药性发作得慢了些也未可知……”

“你们这些废物!分明是你们不尽心!”长乐霍然站起身来,目光骇得迫人,“皇上现在随时有可能驾崩,大皇子不能继位!绝对不能!为什么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女儿,她没有孩子,却是尊贵的皇太后,而本宫却要遭人诟病,谋权篡位!这不公平,根本就不公平!”

长乐颓然倒下,泪水止不住地蔓延出来,她将架上的陶瓷拿下来,一个一个用力往地上摔去,听着一阵阵剧烈的声响,长乐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如果本宫完了,你们也别想活,你们都别想活了,大皇子即位,皇后是不会放过本宫的,她是不会放过本宫的……”

怡香不知道贵妃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火,立刻上前去制止劝慰道,“贵妃娘娘息怒,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大皇子即位,您是皇后的亲妹妹,皇后也不会对您如何的,您是贵妃,也会被尊为太妃……”

“这不一样!根本就不一样!”长乐失控地大喊起来,“本宫要成为皇后,就算不是皇后,也要成为太后,不能是沈长安,不能是她,我不甘心……”爱情,权势,她什么都有!凭什么我就什么都没有!”

长乐哭得声嘶力竭,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出口的话语,“本宫还年轻,本宫只有二十四岁!云珩和云珃还小,皇上不能就这么去了,不能啊……”

锦绣宫中一片静寂,只能听见沈长乐哀戚不断的哭泣声。

静谧的深宫之中,所有的荣华都凝在了明德宫和桃夭宫。她虽为贵妃,却在皇帝病重的这一晚,连个平常人都不如。这么多年的辛苦筹划,机关算尽,却终究抵不过天子的一句话。

原来身为女人,身为皇帝的嫔妃,竟是如此地凄凉。

如果早知如此,她还会不会羡慕那一年长姐宫中的翡翠琉璃,会不会执意要入宫来呢。她沉沉哀思,所有的情绪却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开来。

她望向怡香,面色如死灰般的哀寂,言语却是出口的犀利,“把清荷给本宫找来!马上去!”

第一百六十章 清荷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令所有人都应接不暇。

大皇子夜守明德宫,桃夭宫的人几乎都在正殿中照顾皇后,怡香很快便在芜房中找到了清荷。

清荷被带到锦绣宫时,门窗大闭。繁华如昔的锦绣宫,如今只剩下了守门的几个小太监和怡香一个宫女。走进殿内,清荷望着满地的狼藉,心下陡然升起一阵惊恐。

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重重的挨了一个耳光。

“给本宫跪下。”

清荷不敢再语,只得温顺的跪了下去。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大皇子现在还是安然无恙,你给本宫一个解释!”

清荷悍然垂首,语意恭敬道,“大皇子并非安然无恙,自前日起已经病得厉害,头晕失眠,心悸不安,看似是已有中毒之兆……”

“你是在戏弄本宫吗?”长乐蓦然抬起头来,声线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本宫每次问你,你都是这么说。既然大皇子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你再加一剂的药量,足以让他魂归西天。可是大皇子现在活得好好的,你让本宫怎么信你?”

清荷的心口剧烈一跳,冷汗已然涔涔而下,“贵妃娘娘,奴婢是按了剂量做的,只是有一日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发现了,所以奴婢才不敢做得太显眼……”

“哦?是吗?”长乐冷冷挑眉,眸中的光泽渐渐黯淡下来,“可是现在皇上已经立了大皇子为储,本宫的六皇子登不了皇位,那大皇子也别想得逞。清荷,你说本宫该怎么办?”

清荷眸中一震,不敢抬首望她,只得盈盈拜倒下去,刚想出言,手腕上的玉镯却滚落下来,玎玲一声落在了她的面前。

她急忙伸手要去捡,怡香却抢在她身前一步,将玉镯捡起交给了长乐。

长乐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拈起玉镯来,她注目片刻,唇角忽然扬起轻缓的弧度,“这个玉镯,本宫真是好生眼熟啊。”

清荷的心头陡然一惊,顿时闭口不言。

长乐思忖片刻,忽然启唇笑道,“本宫想起来了,这是那年家宴上,皇上赐给大皇子的,说是将来给大皇子的皇妃。这玉镯的寓意这般深刻,本宫怎能轻易忘记呢?”

长乐的声音细柔,但传入清荷耳中,已然是万般惊骇。

“奴婢……”

清荷的话音未落,长乐已经拍案而起,“清荷!你好大的胆子!”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清荷不住的叩首,声音凄惶而焦灼,“这玉镯的确是大皇子送给奴婢的,但其中含义,奴婢实在不知啊……”

长乐细细的秀眉骤然拧起,厉声道,“本宫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皇子这么久都无恙,原来是你在其中动了手脚。你是本宫千方百计从内务府里调出来的人,本宫以为你足够忠心,所以便相信于你,可谁知,你竟然存了这样一分心思!”

“贵妃娘娘!”清荷带了哭腔,仰面悲怆道,“大皇子送给奴婢的东西,奴婢不敢不收啊,也是为了博取大皇子的信任,奴婢才将此玉镯整日戴在手上,除此之外,并未存别的心思啊……”

“罢了,你现在说的话,本宫已经不会再信了。”长乐蓦然注视于她,目光清冷如雪,“你是一早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想巴结大皇子,等他当了皇帝,好让你做个名正言顺的嫔妃是不是?所以才整日来敷衍本宫,以此来博取大皇子的好感?”

说罢,长乐缓缓走下来,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笑得越发高深,“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不去勾引大皇子确实是可惜了,本宫怎么一早没有想到这一重呢,只是现在,就算是本宫想得到,却也是来不及了……”

清荷吓得面色苍白,泪水早已不知觉的沾了满面,“求贵妃娘娘饶命,求贵妃娘娘饶命……”

长乐望着她,悬在嘴边的笑意忽然微微一敛,“可本宫提点你一句,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一个宫女,也妄想做皇妃吗?你这一辈子,注定就是伺候人的,既然存了别的心思,那本宫也容不得你了!”

说罢,她冷然望向怡香,声音从喉咙间飘渺而出,“怡香,送清荷上路吧。”

怡香闻言陡然一震,她望了一眼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清荷,又望了一眼容色冰冷的贵妃,一瞬间,心底竟泛起阵阵的酸楚。

怡香是眼睁睁看着清荷被杖毙的。

她身上溢出的鲜血在漫漫黑夜中显得浓不可破。

怡香陡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殿内,沉了声道,“娘娘,清荷已经去了。”

“这该是她的下场。”长乐轻抿一口茶水,语气极其淡漠,“桃夭宫那边,就报清荷急病殁了。”

“可是,娘娘……”怡香微一踌躇,艰难开口道,“那镯子……并不是皇上赏的啊……”

“本宫当然知道。”长乐的神色在烛火的照拂下显得阴晴不定,“只不过是为了诈她罢了。玉镯那般贵重,不是大皇子赏的,便是皇后赏的。若是皇后赏的,她更是罪该万死。可是她到底还是心里有鬼,便什么都招了。”

怡香默然颔首,思绪在这沉沉的夜里百转千回。

第二日天刚亮的时候,桃夭宫便有人来报,说伺候大皇子的清荷姑娘殁了。

“殁了?”长安微微凝神,眼里是止不住的疑惑,“人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旧疾复发,怕传染,昨儿个夜里就被拉出去火化了。”

长安忽而心惊,转而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了。”

待那小太监下去后,晚香忽然走近长安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这小太监说得不明不白的,既是旧疾,又为何会传染?清荷是桃夭宫的人,怎么能瞒着娘娘就给偷偷运出宫去了?”

长安眉心深锁,压低了几分声音道,“本宫是疑心是贵妃动的手。皇上病危,贵妃已经按捺不住了。”

“是。”晚香浅浅垂眸,低声道,“昨日大皇子跟着众皇子一同去明德宫侍疾,贵妃知道,怕是疑心咱们了。”

长安沉沉叹了口气,眼角有薄薄的泪光隐现,“罢了,总归也是那孩子可怜,本宫保不住她。眼下还是皇上的事情要紧,云珂那里,能瞒多久就是多久吧。”

晚香心领神会,恭首答道,“是。”

然而清荷的事情并未隐瞒太久,当日夜晚云珂就闹到了桃夭宫里。

“我要见母后!”

“皇后娘娘正在歇息,大皇子不能进去!”

“晚香。”长安盈然轻唤一句,“让他进来吧。”

云珂阔步走进殿内,还来不及坐下,便立刻出声道,“母后,儿臣宫里一个名叫清荷的宫女走失,儿臣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不必找了。”长安倏然打断他的话,迎上他满是疑惑的目光,静声道,“清荷是贵妃的人,你不必再找她了。”

说罢,她微一扬眉,倏然开口道,“晚香,去把那些药渣拿来,给大皇子瞧瞧。”

晚香微微颔首,答应着去了。

云珂紧紧皱眉,疑惑望向长安,“母后,这……”

“拿来你就知道了。”

不过多时,晚香便用白绸捧了一小把药渣上来,长安扬一扬脸,晚香会意,将东西递到大皇子跟前。

“云珂,你仔细瞧瞧,这里面有些什么。”

云珂答了声“是”,用手指捻了一撮细细碾开,待看到那砖红色的粉末时,心头顿时一惊。

“是……朱砂……”

“这些东西就是日常给你服用的。”长安抬了抬眼,目光沉静如琥珀,“你身边的清荷,就是贵妃指使,在你的日常饮食中加入这些药物的。”

云珂的眉头越蹙越紧,面上渐渐笼上一层沉重的阴影。

他静了片刻,方将惶恐缓缓吐出,“这些朱砂份量之大,在儿臣的饮食中日积月累,便会有显现之兆,可是如今儿臣并无不适之症,这又是为何?”

长安淡淡一笑,沉静了容色道,“你对清荷有情,她也并非对你无意。本宫自从查到这件事后,便私下里找过清荷。本宫许诺她可以嫁与你,可是必然要保你无恙。”

云珂听着,眼中不觉有泪水盈然,“那清荷……”

“晨间来的消息,说是清荷得急病殁了。”

“我不信!”云珂眼中的泪水骤然决堤而出,他一下子跪在长安面前,哽咽出声道,“清荷不会就这么走了!这其中一定有隐情!还请母后明察!”

长安愁眉坐叹,面对着云珂的失神,她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沉沉叹息道,“这件事情不用查,也是有眉目了。昨日你们都在明德宫里,你殿里没人守着,清荷也是在那个时候不见了的。今日一早,便说连尸身也运出去了,母后也没有法子。”

“是贵妃娘娘!一定是贵妃娘娘!”云珂跌坐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眸中流出,他望着长安,顿时悲泣不已,“母后早就告诫过儿臣要提防贵妃娘娘,可儿臣独独没有想到这一重,清荷什么事都没有做,是儿臣害死了她,都是儿臣的错……”

“云珂,你不要自责,这件事情不干你的事。”

“如何能不干!如果贵妃娘娘不是看儿臣无恙,便不会对清荷下手!”

“云珂……”

长安的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殿门已然大开。

贺昇来不及请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泫然欲泣道,“皇后娘娘,皇上……皇上快不行了……”

长安霍然站起身来,声音是止不住地颤抖,“到底怎么回事?给本宫说清楚!“

“皇上今日的精神本来好了许多,晚上还起身用了膳,谁知用膳后不久,皇上便开始不停的咳血,一开始只是些血星子,到后来是大口大口的吐血,太医来看,才知道是快不行了……”贺昇满脸凄楚,哀哀欲绝道,“皇后娘娘,满宫的人都在呢,皇上一定要见您一面,您快去看看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长安知道,这一天会来。可是当它实实在在发生在她的眼前时候,却又猝不及防。

当贺昇的声音随着渺渺微风传进长安耳中时,她竟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许多。

夜色茫茫,四下寂静,唯有宫人的悲戚之声不绝于耳。长安盛装坐于轿撵之中,她轻轻掀开帘子,静默望着这大楚皇宫的夜色。轿撵行近明德宫,长安恍然望见了被烧毁殆尽的重华殿。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初次入宫的情形。

也是坐在这样的轿子里,楚洛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以为她是害怕,便私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长安,有我在,你便什么都不用怕。”

有我在,你便什么都不用怕。

长安站在明德宫门口,最后一次仰望这琼楼玉宇,一瞬间,泪水扑朔而下。

殿内宫人跪了一地,长安迷蒙地站在当下,却见朱政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已经醒了。”

长安眼中的悲伤之意一层更胜过一层,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多谢。”

长安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轻轻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楚洛的榻边。

她伸出手来,去握住他的手,竟发现他的手是惊人的冰凉。曾经很久很久,她握过他的手,他的手掌一直都是温热而有力,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的手掌凉得骇人。

这样想着,她的心下一阵悲戚,几欲落下泪来。

“皇上,是我来了。”

她伏在他的身边,轻声唤他。

这是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她没有自称为臣妾。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沈长安。

楚洛微微张眸,面上不觉衔了一丝温然笑意,“长安,你来了。”

只这一句,长安心底便涌起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她沉了声,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低低道,“他们告诉我,你想见我。”

他伸出手来,去寻了她的手握住,不觉蹙眉道,“你的手好凉。”

这一句险险要把长安的眼泪给逼出来,她尽力隐忍着,默默垂首下去,“来的时候,外面有些冷。”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还是春寒,你身子怕凉,要多加件衣服。”

那样熟悉而温暖的口吻,仿佛他还是那年临安旧府的王爷。

长安低低垂眸,眼角却不经意的滑过一滴泪水。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觉叹息道,“朕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晚是要到这个时候的,你哭什么。”

楚洛抬起手来,想给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可到底还是吃力的,他触碰到她的面颊时,不由得微微一笑,“长安,朕昏迷了那么久,想起了从前的好多事,本以为都忘记了,可如今想起来,却还是如此清晰。”

她深深垂首下去,尽力忍住眼中泫然的泪意,勉力笑道,“皇上都想起什么了?”

“朕记得,年少时与四哥比剑术,明明是朕胜了,可是父皇总是夸奖四哥聪慧。后来,朕封了王爷,定居临安,临安那一方山水,是朕毕生向往之地。本以为就可以这样沉迷山水,逍遥自在的过一辈子,可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长安默然听着,轻声问道,“遇见了我,皇上就不再逍遥自在了吗?”

“从前是一个人,无所顾忌,可遇见了你之后,你就变成了我的软肋。我除了顾及自己,更重要的,却还是你。”楚洛睁开眼眸,眼底似被薄薄的覆盖,朦胧得不见光泽,“桃源村中,是你与朕一同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入宫时,也是你伴在朕的身边,重华殿的一树桃花,是朕为你栽下的,王府的最后一夜,朕坐在你的身边,发誓今生今世只有沈长安一人……”

长安微微一笑,泪水却是朦胧,“原来皇上都记得。”

“可终究是朕负了你,对不住,长安,对不住……”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长安的手背上,竟浑然燃起炙热的疼痛。

她的心底蓦然一软,泪水无可遏制地滚落下来,“皇上别说这种话,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便答应了你不要进宫来,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

“长安,别再说这种话了。”

她沉沉闭眸,语中却是止不住的哽咽,“在你的心中,我还是原来的长安吗?”

他微微一笑,容色沉静,“你变了那样许多,可在我的心里,常常想起的,还是从前红衣戎装的沈长安。”

长安伏在他的身边,泫然欲泣,“可是我做的那些事,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恨我的……”

他淡然一笑,声线清润,“为什么现在决定告诉我?”

“如果我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我不想带着对你的愧疚过一辈子。”长安抬起头来,声音是无比的沉重,“我嫁给你,先为侧妃,再为贤妃,贵妃,终至皇后。二十多年,我却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大度的妻子,看着别的女人在你的身边欢笑,我实在做不到,所以我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楚洛,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可是如果不对你说,我……”

“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她怔怔地抬起头来,“什么?”

“长安,对不住。”楚洛的一双眉眼之间隐着淡淡的忧愁,缓缓道,“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是你的本意,是朕对不住你,朕负了你,负了燕姬,也负了长乐。”

她在泪眼朦胧中微微睁大双眸,“你都知道,为什么却从来不说?”

“因为我始终在疏远你,却又不停地想起从前的你。”楚洛的容色平静而温和,目光撞上她的视线,却再不能离开,“我总是在想,如果长安能像以前一样该多好。可是我一直都忘了一点,你变了,我也在变,终究也不是王府时的少年情深了。可是直到这最后一刻,我才终于明了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沈长安,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再没有别人……”

泪水终于再度落下,多少年的悲绝,多少年的心酸,此时此刻骤然涌上心头,长安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弃我,你以为我不难过吗?那么多女人在你身边,从前你所说的一切,你都一并忘了。我多想恨你啊,可是却不能啊,明明是我最先遇见的你,可每一次你最爱的女人都不是我……”

他静静闭上双目,眉眼间清冽如水波澹澹,“长安,你知道我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的唇角微微颤抖,“是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是我总是没有勇气带你离开这里。后来错过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我到底是自私的。”楚洛轻轻叹一口气,他闭目须臾,忽然沉声道,“我知道你改变了心意,却还是执意把你留在身边,就算是留住了你的人,我仿佛也觉得,你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过。皇宫不适合你,你是迟早要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不是的……”长安的声音着急而惶恐,她双睫一眨,生生落下两行泪来,“楚洛,我纵然恨你,怨你,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求求你不要这么说……”

他眸光一低,唇角渐渐扬起轻缓的弧度,“那年两国交战,楚国危在旦夕,我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大楚的江山,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你。国破了,家亡了,我是楚家的人,可以为了国亡,可你要活下去。”

他转首过来,承接她的目光,轻轻一笑,“所以我不让九弟出征,也是这个缘故。如果真的有兵临城下的那天,我不能保护你,但是他可以带你离开。”

“楚洛,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长安哭得不能自已,她双手紧紧抓住锦被的一角,再也遏制不住的泪水倏然而下,“一直以来,只要你说一句,我都可以跟你走,我们还可以过以前的生活……”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楚洛,从来都是你的心意,只要你说能回去,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的样子……”

“太晚了。”他握一握她的手,沉沉落泪,“长安,我已经失去你了。”

那一日,长安只记得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天边熹微的日光照进窗子,她只觉得刺眼,而没有一丝的感觉。

过了良久,他熟悉的声音才缓缓传入她的耳畔。

那样熟悉而温柔的口吻,她曾经听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

“长安。”

“嗯?”

“你还爱我吗?”

“我一直都爱你。”

他唇边的笑容如清澈月光,“那便足够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手上的力气也一点一点减弱。

周围已有太医阔步冲上前来,宫人忙作一团,长安跌坐在地,只觉得天地间顿时一片灰暗。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径自扑在他身上,凄厉哭喊出声道,“楚洛,求求你,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回临安好不好,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楚洛的眼中一片朦胧,只有泪水微微荡漾,他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

“长安,你看,桃花……开了……”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一点一点,终至再无气息。

“楚洛!”

“楚洛!”

“皇后娘娘……”

长安缓缓站起身来,足下一软,又重新摔倒在地上。

一阵阵悲伤和哀恸翻涌上心头,像是无数巨浪澎湃着击打着她的心。

她遥望着窗外的一树树桃花,这一片桃花,不知是什么时候被种在了明德宫外。

思绪百转千回,她又忽然想起那一年入王府,她凤冠霞帔,握紧他的手,缓缓走过这一片桃林。

他凝眸望她,眼中是深深的情意,“本王送你的,可还喜欢吗?”

她低眉浅笑,含羞不语。

他的笑意如雪后初霁的天光,从此温暖了她的一生。

桃花依旧,故人不在。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再也遏制不住,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乐未央

这一夜,注定是大楚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夜。

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皇上驾崩——”,宫内鸣钟,沈长乐跌坐在地,哭声回荡天际。

九转空悬的锦绣宫,一朝的繁华荣宠,终究成空。

宫人悲戚,四下痛绝。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雕梁画栋,无一不展示着贵妃的荣耀。

重华殿,玉华殿,荣华殿。

这四妃之首的尊荣,无一是给沈长乐的。

可她千算万算,却始终没算到这一重天意。皇帝早逝,红颜尚存,她这一生,也将淹没在滔滔的宫海之中,再也不见天日。

永昌二十年四月十一,永昌帝薨。诏皇长子楚云珂即位,改国号为宣和,立吏部尚书之女代氏为皇后。尊皇后沈长安为皇太后,追封先皇后李淑慎为先皇太后,德妃周若华为周太妃,先帝众嫔妃悉数给予封号。

永昌二十年四月二十,帝丧发殡。

那一日,天地一片雾霭蒙蒙,阴云蔽日,不见一点光影。

长乐跪在队伍中,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她的两个孩子站在发丧的队伍里哀哀哭泣,云珃年幼,被乳母抱在怀里,也在嘤嘤啜泣着。

长乐抬首望了他们一眼,终究还是低下头去,泪水盈然。

当众人得了新帝的旨意,尽数迁宫之时,锦绣宫却是门庭冷落,不见人烟。

先帝遗留下来的三十二名嫔妃悉数加封,六宫之中,唯有贵妃沈长乐加封太妃的旨意却迟迟没有下来。

“怡香,皇上那边得消息了吗?”

“还没呢。”

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长乐立刻起身喝道,“本宫是皇帝的庶母,为何不尊本宫为太妃!”

“贵妃娘娘别急呢,皇上的旨意这不就下来了。”

门外帘影一闪,进来的人却是皇太后身边的善公公。

长乐的脸迅速白了下去,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怎么是你来传旨?”

“杂家是太后的人,皇上的旨意,也是太后的旨意。”小善子微微一笑,击掌两下,便有两个侍卫进来站在一侧。

“皇上有旨,念贵妃沈氏侍奉先帝多年,情深意重,即日起前往皇陵,为先帝守孝……”

话音未落,沈长乐已然暴怒而起,“本宫是二子生母,又被尊为贵妃,怎能去皇陵守孝!”

小善子冷冷瞥她一眼,“贵妃娘娘别急,这只是皇上的旨意。太后念在您是两位王爷生母的份上,免了您去皇陵守孝的旨意,这不,杂家就是来传太后旨意的。”

说罢,他盯着沈长乐的一张苍面,一字一句道,“锦绣宫是先帝赐给您的居所,太后有令,就让您留在锦绣宫里给先帝守孝祈福。”

沈长乐的一张秀脸难看得几欲破裂,她猛地上前去拉扯小善子,口中含糊不清道,“太后这个毒妇!她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这绝不能够!绝对不能!本宫育有两位皇子!怎么能被关在这种地方!”

“放手!”小善子一把甩开她的手,语气生冷道,“太后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您非但不谢恩,还这般咒骂,理应治罪!”

语毕,他再不去看她,转身扬长而去。

长乐看着一行人洋洋洒洒地从自己面前走过,随着那一把厚重的铁锁沉沉地扣在她的眼底。从此,她沈长乐的半世荣耀,都将葬送于此了。

当小善子将消息带到桃夭宫时,长安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不作理会。

她手上的碧玉扳指在桌上扣动两下,心下亦是默然。

如果不是执念至此,大抵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而轮到太后迁宫的问题时,众人却犯了难。

按了祖制,沈长安尊为皇太后,应迁入永福宫。可如今太后居住的桃夭宫,是先帝着意为其所建。其地理位置之优势,一眼便可望尽楚宫,宫殿空悬,让其他后妃住进去又太不合适。于是礼部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亦是连大楚的天子也无能为力。

闻此消息的沈长安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道,“这一点小事,还用得着皇上费这么大的心思?哀家既是太后,就住到从前太后所居的永福宫便是。”

皇帝稍稍惊喜,却仍有几分凄然,“母后这样想自然是好,不过桃夭宫既是母后从前的居所,摆设物件该一应保留下来,朕也会着人安排,不许别人再住进去便是了。”

长安淡然一笑,柔声关切道,“桃夭宫那样大,空着也是可惜了。待明年大选,皇帝再择人住进去便是。”

皇帝略一思忖,低眉恭敬道,“儿臣全听母后的吩咐。”

长安迁到永福宫中,已经是这一年的秋至了。

云珂特意着人将永福宫修葺了一番,长安再住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少了一分无意的奢华,多了一分桃夭宫中的静谧。这样的安谧,独独是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永福宫,意为永昌福寿。是历代皇太后的尊荣。

从前先太后住在这里的时候,长安第一次来到永福宫,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如今,宫殿易主,众人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住进这里的人是沈长安。

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殊荣,可长安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时候,却感到无比的空洞。

也许这一切,是那个最初的沈长安所希望的,可她在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也遗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繁华如云烟,再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

清晨,长安对镜梳妆,透过铜镜,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晚香脸上已有皱纹,她才恍然惊觉,原来,晚香已经与她一样老去了。

晚香拿起桌上的珠翠,一样一样地给长安戴在髻上,长安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珠翠冰冷,她的手亦是如此。

晚香一怔,随即笑道,“太后可是不喜欢这一样?”

“晚香。”长安注目于她,轻声开口道,“现在尘埃落定,你若是想出宫去,或许寻个好人家,哀家都可以帮你。“

晚香的神情明显一滞,眼底有一抹难掩的悲伤,“奴婢就在这里伺候太后,哪儿都不去。”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你若是有中意的人,哀家可以帮你做了主,让你有个伴儿也好。“

晚香惘然地摇摇头,沉了声音道,“奴婢心中有一人,不会觉得孤单。”

长安心底一沉,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心中亦是了然。

也许这么多年,她总见在每一年的某一日,晚香会悄悄提了一个篮子出去,傍晚时分又再次回来,她便也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人人都有执念,她的执念,是从前的楚洛,而晚香,却一直都是萧昱。

永福宫的生活常常是烦闷而又无趣,楚瀛虽留在宫中,但也不能常常来与她洽谈,只能借着请安的由头,两人才能说上几句。大多时候,来的人还是已被尊为太妃的周若华。

念慈已经十四岁,还养在若华的身边。女儿初长成,念慈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闲暇时也常来永福宫与长安作伴说话。念慈懂事可人,让长安不禁想起了她的云璟,如果云璟还在,是和念慈一样的年纪,想至如此,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这日午后,皇帝来永福宫中请安。

看到他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长安隐隐是猜到了几分。

云珂比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更有魄力,为了防止擅权,云珂已经早早地将他的几个兄弟分封至封地,先帝的七子和八子年幼,尚未定封号,留在宫中。而六王定了封号,给了封地,按照祖制,应当与生母一同前往封地。可贵妃沈氏一直滞留宫中,因此前朝便有大臣上谏,要求尊贵妃为太妃,前往封地。

长安语下只是默然,她知道因清荷一事,云珂对长乐存了极大的芥蒂,必然不会轻易允她出宫。

长安执起茶盏的手稍微晃了一晃,便听得云珂轻轻开口道,“贵妃野心,如若封到封地,攒动六王夺权,朕也不得不防。”

长安的手指恍若无意地在桌上一划,轻声道,“那皇帝的意思是……”

“六弟年幼,留子去母,是再好不过。”

长安手中的动作倏然一滞,她有一瞬的恍惚,目光深沉,“贵妃侍奉先帝多年,无论如何,也是哀家的亲妹,皇帝真的要……”

“母后,贵妃所做的错事不再少数,差点害了母后,酿成大错,母后不是不知,儿臣此举,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云珂神情诚恳,目光却是难以捉摸。

长安静静地望着他,隐隐之中,心底竟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云珂比起楚洛,更像是一个一国之君,做事果断,不留分毫的情面。

只是她沈长安毕竟是云珂的养母,况且李淑慎生前又与她诸多不和,如今她坐在这个本该属于李淑慎的位置上,也并不安稳。前朝她仅靠着沈长平与几个亲近老臣,不可谓是寸步难行。前半生争宠,后半生争权,这样的勾心斗角,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想到此处,长安的心绪愈加不宁。

云珂见状,便拱手起身道,“锦绣宫之事,儿臣会重新考虑,也会顾及母后的情面。明德宫还有事,儿臣告退。“

长安心头沉沉一颤,注视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陷入了阵阵沉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 浮生若梦

宣和二年,后宫大兴土木,新帝大选,五十六名嫔妃悉数入宫。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后宫因着新人的到来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长安站在桃夭宫门口,遥遥望着这一树一树的桃花烂漫,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进宫那日,日色明媚,步步莲花,她跟在李淑慎的身后,悄悄抬首望着这金碧辉映,雕栏玉砌的皇宫。

那时的李淑慎是大家风范,走在楚洛身边,颇有正妃气度。那时的南烟是怯怯的,跟在长安的身后唯唯诺诺,不发一言。

没人敢像她一样东张西望。

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侧妃,不能乱看的。”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洛便先闻声回过头来,不满地嗔道,“有本王在,侧妃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淑慎闻言,脸色忽然一沉。南烟也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只有她敢抬起头来,与楚洛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然而那样的温情只是一瞬,他又回转过身去,与李淑慎并肩乘上了轿撵。

她从后面看过去,却只是看到楚洛的一个背影。那样的画面,深深地刻在长安的脑海中很多年。

也许从那时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他不是一己之身,终究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长安。”

身后有人唤她,是那样熟悉的口吻。

她淡然回首,轻轻一笑,“王爷。”

“在想什么?”

楚瀛的眉目清潋,唇边有清澈的笑意。

长安温润浅笑,轻声答道,“不过记起了些往事罢了。”

楚瀛眉目低垂,温然一笑。

两人静默之间,仿佛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

这么多年过去,长安与楚瀛已经达到了这种默契。就算对往事闭口不提,也知道彼此心中之念。这样的相依相存,仿佛是再好不过。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似是有雨将至。

长安回到永福宫中,刚刚坐定,外头忽然有人影一闪,进来的人是小善子。

“太后,锦绣宫那边带来的消息,说锦绣宫娘娘要见您一面。”

先帝过世后,新帝未曾加封,荣极一时的贵妃沈长乐幽居锦绣宫中,新帝登基,再称呼“贵妃娘娘”不合时宜,于是她便成了不尴不尬的“锦绣宫娘娘”。

长安听得这一句,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方微微启唇道,“她可没说是所为何事吗?”

小善子讪讪低首,“这倒没有。只是那位娘娘嘱咐了,一定要您去一趟。“

长安微微抬眼,却见小善子的面色不似往常,便开口道,”怎么回事?“

小善子半分犹豫半分无奈,靠近长安身边轻声道,“回皇太后,锦绣宫那位常年服食些不干净的东西,伤了本身,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长安的眉头骤然皱起,“是谁给她的?”

小善子的面色渐渐发白,长安心下了然,也不再过问,便起身道,“罢了,她既然执意要见哀家,那哀家就见她一面。”

锦绣宫这个地方,长安大概有很多年没有踏足过了。

这里曾经承载了无数的荣华,都是给那楚宫里唯一的贵妃的。

长安慢慢踱步进去,宫内一切照旧,按的还是贵妃的份例,尊的还是贵妃的位分。

沈长安见过许多垂垂将死的人,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沈长乐就坐在那里,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妆容一丝不苟。

她才只有二十六岁。

她回首过来,嫣然一笑。

这一幕忽然牵动了长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那一处怜悯,独独是给她的妹妹沈长乐的。长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至亲的姐妹。

长安走上前去,缓缓落座。她身上的锦绣流苏琳琳落落地摇晃着,落在长乐的眼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见你一面。”

长安含了淡漠的笑意,“你有什么想说的,都一并说了罢。”

长乐抬起眼来,笑意似雪白的电光,慢慢延上唇角,“长姐,我早该想到的,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会是你,可是我不甘心,一定要争一争才肯罢休。”

长安闻言淡然一笑,“我早就说过,有些事情,不是你争就能争来的。”

“可是这不公平……”

长安眉头一紧,“这世间本就是不公平,你想要什么公平?”

“因为我不甘心!为什么最好的都是你的!我们都是沈家的嫡女,这根本就不公平!”心底的难过汹涌而至,长乐几乎咆哮出声,“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一直到我三岁的时候才见过父亲一面,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父亲最中意的女儿,早早就是临安王妃,后来又是最受宠的贤妃,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一直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完成母亲的心愿,长姐,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想要坐上那个位置,那挡在前头的人就只有你……”

长安心中骤然一紧,眼角便有了一点泪意,“长乐,你想要出人头地,你想要为家族争光,不只有进宫这一条路。”

“可是我是女子,我又有什么办法……”长乐的泪水肃然而下,“一个女子,最想要的难道不是夫君的喜爱,难道不是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吗?我不奢求那么多,我就想要一点点,可是到头来,我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长乐,你爱楚洛吗?”

长乐抬起朦胧的泪眼,“什么?”

“你不爱他,还要奢求他的喜爱,所以当然不会如愿。在我的心里,他不仅是皇帝,更是我的夫君。无论他是皇帝,是王爷,还是一介平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长安的眼光一点一点地冷下来,像燃尽的余灰,模糊一片,“可是你的出现,将那最后一点美好全都抹去了,你想要权势,想要荣华富贵,我都可以让给你,可是唯有他不可以。”

长乐轻而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深沉不见光影,“可是长姐,你以为他没有变心过吗?他早就不像从前那么爱你了,他是帝王,除了女人,他还有权力。”

“是啊,所以你比我看得清楚,也比我少受许多伤害。”长安微微一笑,有清冷而萧疏的意味,“我这一生,从来就由不得自己。”

“可是你也有选择的权力。”长乐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你一点都不可怜,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人愿意陪伴你。可我现在这样,只会遭人唾弃,永远都没有翻身之地。”

长安口齿涩然,眼底有一抹难掩的温情,“长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出宫去,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长乐冷冷一笑,眼中尽是灰败,“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给我一个名位,让我跟你享一样的尊荣。”

长安眉目一紧,“那不是你该得的。皇帝还年轻,不能允许你和你的儿子这么做。”

“罢了,总归我也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长乐无声无息地一笑,淡如云烟,“长姐,我也对不住你,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的福分,也是你该得的。对不起,是我抢了你的……”

“长乐……”

“长姐。”她抬起头来,笑意明媚,“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总想起曾经我们在院子里荡秋千的时候,那时的我们是多美好啊,你还是我最爱的长姐,我也不想变成这样……我算计你,陷害你,都是为了我的私心,你别怨我……”

长安眉目低垂,终至潸然泪下。

“长姐,你走吧。”

长乐眸光闪动,温静而笑,“你是有福分的人,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长安淡然地望着她,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

她缓缓站起身来,在长乐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远。

宣和三年。

长安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起来,仍然记得那一个幽静的晌午。

日光那样安静,昏昏沉沉的,长安倚在榻前,倦意深深。

像是毫无征兆的,突然有人来报,锦绣宫娘娘薨了。

长安坐起身来,心蓦地一痛。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生身姐妹,终于也离她而去了。

耳边隐约有珠翠滑落的声音,长安的声线也是朦朦胧胧,“多久的事?”

晚香温然颔首,神色清朗,“就在刚刚。”

“她走的时候,可还安静吗?”

“是。”晚香点一点头,温声道,“还像从前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神色很安详。”

语毕,晚香见四下无人,悄悄向长安道,“太后,奴婢听人说,锦绣宫那位过世之前,皇上去看过她。”

长安淡然一凛,神色间,尽是怆然,“知道了。”

她缓缓走出门外,日薄西山的光影下,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渺小。

仿佛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楚洛,长清,淑慎,长乐,毓秀,南烟,婉然,寒烟,云璟,他们一个个都随之远去的时候,她沈长安的宿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长安深深闭目,思绪百转千回,几十年来经历的一幕幕重映在她的脑海中,她知道自己想要去什么地方。只有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在那里,能看到曾经的沈长安。

心之所向,无一使然。

她微微一笑,内心深处漫出无声无息的怅惘。

泪眼朦胧的瞬间,她又看到年少时的楚洛与沈长安携手并肩,他们走在廊下,欢声笑语。他的笑颜,几乎可以照亮整片天空。

面前的景象渐渐泛白,她知道,她离那里已经不远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见长安

桃源村内,久久流传着这样一段故事。

湖边的一桩房子里,住着一位年逾四十的妇人。

她独居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少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

她极少讲话,但待人却十分亲切。她不像是这里的人,却又懂得临安的一切旧俗。

久而久之,众人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也极少有人再过问起她的曾经。

她成为了桃源村的一位故人。

那一年,春日正好。约入四月,临安多雨。细雨纷杂中,人烟茫茫。街边的晓市清净了些许,田野里的作物安静的随风摇曳。长安撑了一把纸伞,慢慢地走在落满微雨的小巷中,不远处,桃树的枝头竟带着粉色,恍惚间,她才记起,又是一年过去了。

恰如庆元四年的那一日,她收拾行囊,离开这里。

久别重逢,欲语还休。秋已尽,日犹长。

长安住在这里很久。

她看着外面的太阳慢慢升起,又慢慢落下。

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很慢。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隐隐约约的,她知道现在的皇帝又开始建设江南,又因喜得麟儿而大赦天下。她也会为这些事情而感到高兴,可是她知道,那样的生活已经离得她太远太远。

云珂暗里派人给她递了话,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命人来接她回宫。长安得了消息,只是置之一笑,充耳不闻。

兴衰荣辱,勾心斗角,贵族权势,那样的日子,她的后半生已经不想这样度过了。

从一开始,所有的决定,便都是错的。

于是过了这么多年,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是愿意重归故里,去过另一种生活。

长安遥遥记得自己离宫的那一日,她瞒下了所有人,却悄悄安排了晚香出宫去度日。

在临行前的一天,她打开门扇,忽然看到楚瀛站在那里。

什么都不用说,他像是全部都知道。

天色阴阴愈沉,她有惘然的飘忽。

楚瀛立在她的面前,目光清澈如清湖无澜。

“进来坐吧。”

长安微微一笑,转身就要进去。

“你跟我走好不好?”

蓦地听到这一句,她几乎是怔在当下。

他含着宁静的微笑,眼眶中却有泪水在打转。

不能够,绝对不能够。

笑意泛起在脸颊,她不觉含泪,“王爷这是在说笑呢。”

楚瀛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她的眼角微润,泪水几乎要盈然而下。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可以陪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楚瀛。”她淡淡一笑,神色微微释然,“你有那样好的前程,皇帝还需要你的辅佐,你不能为了我浪费你的一生。”

他眼中含泪,“为了你,怎能算是浪费?”

她蔚然一笑,“你为了我,已经耽误得太多了。”

“可你还是要走的,不是吗?”

她心神摇曳,语意惆怅,“可是你需要留下来。”

长安含着淡漠的笑意,思绪飘忽不定。

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想通了。

如果重新回到王府的那一夜,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可是奈何百转千回,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的她,只想逃开尘世,寻得一处平静。

在这里长久以来的岁月,长安会想起曾经很多人。她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兰姨,想起长清,想起长乐,也想起云璟和寒烟,但更多的,她还是会记起那段曾经留在桃源村的时光。几十年的时间,江山易主,外面的世界早已千变万化,可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还保留着她的淳朴,她的炙热。

有的时候,长安也觉得自己的记性并没有从前那样好了。

她也会忘记很多的事情。

她来到这里的唯一乐趣就是作画。

可一提笔,又会忘记画中人物的模样,反而无从下笔。

她自嘲地笑笑。

或许再过几年,她连自己是谁都会一并忘了罢。

她曾经得到了全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荣华,却又如愿放弃了它。现在这样的宁静的生活,仿佛才是她沈长安的心之所向。也只有身在此处,她才能明白当年楚洛为何甘愿放弃这盛世天下,与她一同逍遥山水了。

可惜这一切,她明白得太晚了。

如果她早些知道,便也可以少许多的遗憾。

第二日是个晴好的日子。

长安闲来无事,便在村落里四处转转。走过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院落,她看到了玲珑。

那个曾经痴迷于楚洛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为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年纪,看起来比长安还要长了许多。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眉眼之间,却是由衷的欢喜。

那是一种质朴的欢喜。

她早就已经认不出长安了。

长安从远处望着她,淡然一笑。

原来人这一生,也是这样的殊途同归。无论你经历过多少的荣华,多少的富贵,终究会归于尘世间的一粒尘埃。而对于沈长安的记载,只不过是史书上的两行字——继后和皇太后,仅此而已。

长安慢慢地走回住处。

路边的桃花在含羞待放,她悄悄走近,淡然一笑。

走进院中回廊,她忽然望见廊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胜雪。

那样熟悉,却又那样的不真实。

此时此刻,她站在那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像是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了。

她的眼中朦胧一片,欲语,却是泪先流。

他回首过来,唇边有清澈的笑容。正如那一年他自廊下转出,也是这样地望着她。

长安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脑海中回响不断的,都是他最初的那一句,“在下江陵王楚瀛。”

楚瀛温然一笑,开口唤她。

“长安。”

她尽力忍住眼泪,回望着他的视线,静静地答应了一声。

楚瀛走近她两步,想要开口,却已经先红了眼眶。

“你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

长安温然一笑,“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他执起她的手,二人相视而笑。

远处,微风浮动,吹起桃花朦胧一片。

番外 -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如烟重

长安伏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玉佩。窗外冷风吹过,有人影渐至,她猛地站起身来,提起裙摆便往门外跑去。待看得清楚了,才发现那是晚香端着一碟干果来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掩饰住自己的失望,便想要往回走去。

晚香轻轻吁了一口气,抬起眉眼,却又是强装欢笑的神色,“主子,夜深了,该歇息了。”

长安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讯息,沉默半秒,便试探着开口道,“皇上今晚不来了吗?”

晚香的眉心一跳,轻咬了咬下唇,“是。”

长安的心里“咚”地一声,整整一夜的期望忽然沉入谷底,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泯灭殆尽。她强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你可知道皇上今夜去了哪里?”

晚香静了一静,“奴婢不知。”

一种没来由的怒气冲上心头,长安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答应今晚要来重华宫,若是他不能来,定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想到这里,她再也按捺不住,便要往外去。

“主子去哪里?”

“睡不着的,出去走走。”

“主子别去了……”

晚香话音未落,长安已经冲出殿去,晚香见拦不住,便拿了件外裳也跟着出了去。

二更天,皇宫里四处皆静。

这条路,长安并不怎么熟悉。平常都是乘着轿子来的,如今走着来,路程却觉着是极远。守更的太监宫女老远见了长安来,都是吓了一大跳,待长安的身影远去,才敢低下头来窃窃私语。

就这样,长安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见到前方一处宫殿明亮一片。

那样明艳的光,一瞬间就刺痛了长安的眼睛。她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强烈,浑身都忍不住发抖,她一步一步的向那边走去,身后却传来晚香一声声地呼唤,“主子,主子,别往前去了……”

她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她清楚得很。这个时候,她心里还想着,或许,只是宋燕姬这个时候还没有歇息,或许,又是她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做……可是,待长安看到成德海束手立在门口的时候,她连那最后的一点希望都被毁灭得一点不剩。

成德海最先注意到长安,他起先是一惊,随后便恭恭敬敬走近道,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长安没预想到会被人发现,她的满目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根本无暇去顾及成德海的问话,最后还是晚香走近,将外裳搭在长安的身上,回答道,“回海公公,贵妃娘娘夜里睡得不好,便想着出来走走。”

成德海一脸谄媚,嬉笑道,“夜里凉,贵妃娘娘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长安满目都是空洞,她直直地望着那殿内的灯火通明,泪水转瞬而下。她不去抹干,转身便往回去。

长安的步伐,在刚走出没几步的时候,就已经停住了。她没有回去,那一夜,她都没有回去。她就站在宫道旁,一步一步地徘徊着。

直到那殿内的灯火熄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等了四更,皇帝出来,成德海探出头去,发现长安还站在那里,当下便叹了口气,转头对边儿的人轻声道,“贵妃娘娘啊,真是可怜。”

长安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楚洛乘上了轿子,往另一条宫道远去。

“主子……”

晚香怯怯地唤了一声,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原来这世间的情谊,当真淡薄到这种程度。

她今夜受的所有委屈,大半个皇宫的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谁都没有上前跟皇帝通报一声。

长安的目光呆滞,直直地望着楚洛离去的方向。

晚香哽咽了一声,后半句话直接咽进了肚子里,她知道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增长安的伤心罢了。

后来,再落下的眼泪都是冰冷的,混着夜里的冷风,一下一下地击打着长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一刻她也明白了,楚洛再也不是她的盔甲,却永远都是她的一处软肋。

再次梦回到那一夜,沈长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晚香立刻迎了上来,用温水浸湿了棉巾给长安擦拭额头上冒出的细汗,轻声询问道,“皇太后是梦见什么了吗?”

长安撑起身来,待看清周围的一切,逐渐松了口气,“没什么,只不过梦见从前的事情罢了。”

晚香闻言一惊,却也闻言安慰道,“都过去了的。”

长安深深叹一口气,回忆起梦里种种,思绪却又回到了从前。

那一夜,是她决定放弃楚洛的那一夜。

还是她沈长安太天真,只要进了这深宫,哪里还有回头路呢。

第二日楚洛来到她的寝宫,他伸手来拥她,她还是不争气地扑到他的怀里,好像昨日发生的种种,她都一并忘了。他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他的手,带着企盼的目光问道,“明日你还会来吗?”

那时的楚洛明显带着迟疑,长安并不知道他已经许诺了宋燕姬,只是一味地期盼着他的回答。

“朕过两天再来。”

“过两天是多久……”

“皇上,到时辰了。”门外的成德海低眉颔首,楚洛闻言立刻便出了门。

只留下长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负她,她却还是用情太深。

想到那时的沈长安,少女情深,虽是固执,却也有她深深怀念的样子。

怀念那个时候的奋不顾身,却也怨恨那个时候深深爱着楚洛的自己。

“晚香,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吗?”

晚香微微一愣,随即微笑道,“如果主子愿意重来一次,奴婢自然是愿意。”

可是她沈长安,还愿意重新再来一回吗?

若人生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初见时,都是欢喜的。怎能不欢喜呢?若是不欢喜,当初也不会中意彼此了。

红衣戎装,跃然马上,那是沈长安十几岁的样子。

两见相欢喜。

当初的那份喜欢,是真挚的,想要嫁给他,陪伴一生,也是真心的。可到后来,事与愿违,却也是宿命。

沈长安又深深叹一口气,她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她的容貌比起年少时期,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可是这样的沈长安,却只剩下一个空有美貌的躯壳。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如果再重来一次,她又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宫里有那样多的女人,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沈长安还会进宫来吗?

大抵是会的。

沈长安黯然一笑。

那个时候,为了楚洛,她是可以付出一切的。

宫里的女人,是逃不出的宿命。

她不甘安逸,便要争做出头鸟,年少的时候那样爱楚洛,也是可以跟后宫里的女人一决高下。可是后来的她,爱得疲惫了,却缠在这宫里脱不了身。

曾经那个许诺她一生一世的楚洛,最后还是爱了别人。他真切地爱过沈长安,却也是真实地爱过别人。

她也可以像周若华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不争不抢,也从来没有爱过谁。

可是从一开始,便注定她是沈长安。

她的人生,注定是要这样的大起大落。

沈长安深深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临安的一景一画。

那是曾经的沈长安,也是她最迷恋而回不去的时光。

兜兜转转,她还是一个人。她表面上坐拥着天下的荣耀,内心却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空洞。

李淑慎,赵南烟,钟毓秀,姜婉然,魏青芸,宋燕姬,沈长乐……她们都是那样美丽的女子,都拥有着那样美好的年华,可是却都葬送在了这皇宫之中,左不过这史册上,还留下她们的名字,或许再过十几几十年,沈长安也会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名字,所有的美好,都刻在了那短短两行字里。

就连她死,也会被葬进自己单独的墓穴里。能和楚洛葬在一起的人,永远只是他的嫡妻,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沈长安的是非功过,却只能留与后人说。

这并不是长安的心之所向,也不是她穷尽一生,想要得到的结果。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冷宫里的那几年,长安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死简直太容易了,楚洛不在意她,更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废妃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坚持着活下来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在那样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一日一夜撑过来的。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活着,便是有一分的希望。

从沉重的思绪中抬起头来,长安的目光望出去,还是那一树一树满开的桃花。

好像那一年,她初入临安王府时,那满园的桃花盛开。

楚洛牵着她的手,从桃花林中走过。

他看着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她轻轻抬首望他,面上绯红。

那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不能清楚记起楚洛的模样,可她却清楚地记得,他看向她时的神情。

那是年少时的欢喜。

“我想回到临安去了。”

晚香闻言乍惊,她抬起头来,望着长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长安微微一笑,抬首间目光中却多了一分坚定,“我还想再看一眼,临安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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